《满唐华彩》 第1章 长安雪 冬,十一月,长安。 窗外雪花簌簌。书房中,多宝搁子摆满了书籍,案几上放着一根腰带,腰带上挂着个银色的鱼袋。 鱼符则落在外面,正中是用以核验的凸起的“同”字,两边分别刻的是“太子左春坊”、“赞善大夫杜有邻”。 杜有邻正坐在胡床上捧着一卷书专注品阅,沉浸于先贤学术。 忽听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的续弦妻子卢丰娘嘴里慌张唤着“郎君”径直推门进来。 被搅了清静的杜有邻立即眉头一蹙,问道:“又出何事了?” “不好了。”卢丰娘急得反而结巴起来,道:“五郎在外头遭人欺负了!” 杜有邻放下书卷,不耐烦道:“好好说话。” “柳勣把五郎带到平康坊去了,不知与哪家浪荡子起了冲突,动……动了手。” “畜生,敢去那等去处。”杜有邻狠狠叱道,“还不带回来?留在外头毁京兆杜氏声名不成?” “我儿何曾去过那等去处?还不是你那大女婿带的。” 卢丰娘一张胖脸上满是委屈,偏说不清楚,只好跺着脚转身一指,叫候在书房外的一个小厮进来。 “快,你来说。” 杜有邻见是大女婿身边的小厮,目露嫌恶,侧过身去。 “回阿郎话,我家郎君只想带杜五郎到南曲吃茶,杜五郎见了坊楼东面右相的宅邸,问了句‘右相如何住在这莺红柳绿之地’,恰被吉大郎听见,起了口角,吉大郎让人将杜五郎拿了,说要押到相府去赔罪。” 听到这里,杜有邻已变了脸色,问道:“哪个吉大郎?” “是京兆府吉法曹家的长子。” 杜有邻倏然起身,趿着鞋往外走,喊道:“全瑞。” 家中管事全瑞早已候在廊下,俯低身子,小步上前应道:“小人在。” “速将那个畜生带回来!” “这就去办。” 全瑞遂让那小厮领路,匆匆出门往平康坊去。 杜有邻一脸不悦,来回踱了两步却又坐下,拿起书卷继续看。 许久。 卢丰娘在廊下徘徊,见家中管事全瑞独自一人匆匆跑回来。Μ.166xs.cc “五郎人呢?” “小人找不见五郎。” 全瑞还在喘着气,边回答主母,边敲了书房的门。 “何意?”卢丰娘大惊失措,追着他问道:“找不见是何意?” “吉大郎并未带五郎去右相府,但不知带到了何处,小人已留人在附近找寻。” 全瑞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杜有邻听到外面的动静,开门出来。 “阿郎。”全瑞低声道:“听周围人说今日南曲闹出了人命,恐怕事情大了,阿郎是否出面到吉家走一遭?” 卢丰娘一听出了人命,吓得摇摇欲坠,忙道:“郎君,你快去求……” “住口。”杜有邻叱住妻子,吩咐道:“再去找,找到五郎再说。” 全瑞擦了擦额头,道:“阿郎,府上只有十余奴仆,小人是否到对面的魏家借些人手一并寻找?” 杜有邻看起来沉着,其实没甚主意,问道:“可行?” “小人这就去。” ~~ 这次卢丰娘直接赶到侧门边等着,焦虑不已。 终于,婢女青岚抬手一指,道:“娘子,快看。” 只见两个青衣奴仆正向这边跑来,其中一人背上还背着个人,远远便向这边喊叫。 “找到了,杜五郎是我们找到的!” “我儿!”卢丰娘大喜,哭喊着迎上前。 这两个魏家奴仆颇为热心,一人继续往前跑,将杜五郎背进院中,另一人安慰不已。 “杜家娘子放心,活着……小人先是一探,本以为没气了,再一探,活着,活着。” 可见,能救回杜家小郎君,他们也很高兴。 好不容易,那昏迷的少年被放倒在杜宅前院的庑廊下。 他看起来十五岁左右,生得一副极好的相貌,五官精致,虽是闭着眼也能让人感到气质不俗。 只是身上只穿着单衣,脖子上还有淤青,显然被人狠狠掐过。 “我儿……” 卢丰娘大哭着扑上前,定眼一看,嘴里的呼喊却是硬生生停住了。 她愕然片刻,讶道:“这不是我儿啊。” “这不是杜家郎君吗?” 两个魏家的奴仆面面相觑。 “这怎能不是杜家郎君?我们捡到时……” 忽然,门外又一阵嘈杂。 全瑞匆匆赶回来,招呼着一个奴仆将背上的少年放倒。 “快,先放倒,掐人中。” 这次被带回来的少年很快便醒了,从廊上坐起。 他今年正是十五岁,与卢丰娘一样,长得一张大圆脸、塌鼻梁、小眼睛,虽不算太丑,却有种畏畏缩缩的气质。 此时他仿佛从恶梦中惊醒,浑身都在打颤,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 “我儿?”卢丰娘推开旁人,定眼一看,大哭道:“这才是我儿!” “五郎,没事吧?” “……” 人群后面,有个青衣奴仆探头一看,懊恼地一拍自己的额头。 “唉,这个丑的才是杜五郎。” 魏家的管事连忙拉开这个冒失货,向卢丰娘告了罪,领人离开了杜家前院。 “嘴上没门吗?非得当面说。” “叔,我把那个俊的从平康坊一路背过来呢。” “连是谁都不知,怪得谁来?你也不先找全瑞辨认清楚。” “那还不是为了……多领些赏钱吗。” “说来,杜家娘子还真是一枚钱都不赏。” “抠搜。” 说话间,他们停下脚步。 只见巷子里放着一具由蒲席包裹的尸体,血从蒲席间渐渐淌出来,将积雪染出一片殷红。 “真**人了?” “杜五郎身边的小厮,听说名叫端砚,被吉大郎活活打死的,杜五郎这才吓晕了过去。” 青衣奴仆小声说着,唏嘘不已。 同样是贱籍私奴,免不了兔死狐悲…… ~~ 书房中,杜有邻握着鱼符,手指轻轻摩挲着。 跪在他面前的杜五郎已哭得泣不成声。 “孩儿一直说‘我错了’,吉祥就是不肯让人停手,孩儿被摁在地上,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停手,端砚……端砚……被打得……” 说到这里,杜五郎哽咽住了,差点喘不了气。 杜有邻唉声叹气,连叹了好几口气,问道:“吉大郎还说什么?” “他问我‘咽得下这口气吗?’阿爷,我们找二姐给端砚讨个公道好不好?” “混帐!”杜有邻拍案喝道:“还嫌给杜家惹的麻烦不够?” 杜五郎吓了一跳,嘴唇都在哆嗦,却还抬头看着杜有邻,眼神中满是乞求。 卢丰娘见不得儿子这般,抹泪道:“郎君,五郎都让人欺负了!” “够了,吉大郎伤到五郎否?到京兆府告他打杀奴婢,杖刑一百、赔钱五万,你便满意了?出去。” “郎君。”卢丰娘委屈地跳脚。 杜五郎泪流不已,嘴唇哆嗦,道:“阿爷,端砚从小就……” 杜有邻叹息一声,闭上眼,吩咐道:“全瑞,以庶人之礼安葬端砚,成全主仆情谊、杜家仁义吧。” “是,阿郎。” “都去吧。”杜有邻抬手一指杜五郎,叱道:“你今日起禁足在家,往后休再与柳勣来往!” “大姐夫他……” “你还管那害人精。” 卢丰娘不让杜五郎再开口,拉起他扶着出去。 出了书房,还丢下一句小声的抱怨。 “出阁前也是名门闺秀,嫁到杜宅来受这般窝囊气。” 廊外还在下着小雪,庭院里已安静下来,奴仆们各归其位。 全瑞跟了过来,低声道:“小人这便去办端砚的后事,纛竿三尺,明器九事,大娘子以为如何?” “此时却知问我了?”卢丰娘知道管事无非是在要钱,遂道:“问阿郎去。” “阿郎不理俗务。”全瑞应道,好生尴尬。 杜五郎于是拉了拉卢丰娘的衣角,哭道:“娘亲,就厚葬端砚吧。” “一个虚职官,养这么大祖宅,还替你两个兄长打点,我……” 卢丰娘嘴里嘀咕,但看着儿子悲伤的神色,终是咬牙应道:“人死为大,办吧,帐上支取。” “是,还有一事,下午柳郎婿称去找朋友帮忙,是否让人去知会一声已找到五郎了。” “他真当自己交游广阔。”卢丰娘暗骂,挥手让管事看着办。 她才懒得管那大女婿。 “彩云,你去玄都观请位**给五郎作法驱邪。” 杜五郎还在哽咽,道:“娘亲,我不用驱邪。” “你看你这个样子,魂不守舍的。”卢丰娘抚着杜五郎的肩,“请吧,也让**给端砚度桥。” “那好吧。” 外仪门处,彩云才从二进院离开,青岚正从前院进来,道:“娘子,那位小后生醒了。” “你扶五郎去歇着。”卢丰娘道:“我去看看。” 杜五郎方才醒来时便留意到了那个昏迷的少年,颇为在意,执意要一起去。 ~~ 前院庑廊处,少年支着身子坐起。 若说他昏迷时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矜贵柔弱的贵家子,而他一睁开眼,气质又有了变化,让人感到一股与其年纪极为不符的沉稳。 更奇怪的是,沉稳中却带着茫然。 “小郎君,你是哪家的子弟?”卢丰娘问道:“因何昏迷在路上?” 那少年正在疑惑地看着四周,迟疑了片刻,开口很缓慢地问了一句。 “我,没有死吗?” 中间停顿了一下,他仿佛不太会说话。 “你没死。”卢丰娘道:“被杜家救回来了。” 少年的目光中依旧透着不解,点头致谢。 “不必害怕,你可有名字?” “薛白。” “可是河东薛氏出身?”卢丰娘又问道。 薛白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杜五郎的鬓边,看得很认真,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杜五郎被他看得有些局促,挠了挠脖子低下头。 想了想,他向卢丰娘道:“娘亲,他好像病了,也给他碗姜汤吧?” 姜汤是方才给杜五郎熬的,卢丰娘遂让人去再端一碗来。 这会工夫,薛白起身,踉跄地走到了门外。 他身体还有些虚弱,扶着墙,站在台阶上向外看着。 杜五郎不由跟了过去,站在门槛上探出头,顺着薛白的目光往西面望。 巷边残留着一滩血迹。 远远的,升平坊牌楼与对面魏宅围墙之间那两寸见宽的画面里,是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 “这是哪?”薛白问道。 “长安,万年县,升平坊。” “长安?” 天空中还在下着小雪,巷子对面的院墙中透出亭台楼阁、一层层的木制斗拱、重檐歇山式的屋顶、屋脊上的鸱兽扬嘴而立。 风吹动檐下悬挂的铃铛,发出清响。 “是哪朝哪代哪年?” “你连这都不知道吗?”杜五郎道:“大唐天宝五载。” “天宝五年吗?” 薛白闻言微微叹息,叹出了一口白气,飘散在大唐天宝年间的寒风中。 他身上的单衣很薄,嘴唇已冻得发白。 “载,不是年,是载。”杜五郎提醒道:“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唯尧舜之君以载纪年,当今圣人功比尧舜,曰载。” 薛白看了他一眼,神色迷茫,并无敬畏。 杜五郎不由缩着头小声嘀咕道:“旁的书读不好无妨,此事务必要记牢。” “好。” “你家在哪里?” “不记得了。”薛白道:“死……昏死过去之后,我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是有人要打杀你吗?”杜五郎用很小的动作指了指薛白脖子上的掐痕。 “想不起来。” 杜五郎忧虑起来,到卢丰娘身边小声道:“娘亲,他孤苦伶丁,我们收留他吧?” 婢女青岚道:“娘子,奴婢看到他脚踝有绳索勒出的淤青,颈后有烫掉的烙印,又是在平康坊找到的,可能是个官奴,犯了错被打成这样丢在路边。” “官奴?”卢丰娘喃喃自语道:“正好得再给五郎买个奴仆。” 青岚见主母没明白,提醒道:“这情形也不好立契入贱,留下恐不妥当,万一再惹了麻烦,毕竟杜家不是寻常门户。” 卢丰娘听了,马上犹豫起来。 杜五郎急道:“可他这样会死在外面的,马上要宵禁……” “五郎心善,见不得人受苦,给些盘缠救济即可。” 杜五郎很想能收留薛白,偏是口才远不如青岚,急得不知所言。 但这番对话落在卢丰娘耳里,想到既要给盘缠救济人另外买奴还要立契入贱,忍不住向薛白问道:“你可识字?” “识字。” 如今西市上这般一个苍头可不便宜,卢丰娘遂动了心思,问道:“今日我儿受了惊吓,需有人陪着。你既无处可去,暂且留下为他当书童如何?”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仔细打量了庭院中诸人一眼。 青岚目光看去,只觉他眼神中带着审视之意,之后似乎在心中做了权衡才点了点头。 这并非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能有的姿态,又是来历不明之人,青岚不由有些担忧。 第2章 大祸临门 “天宝五载,是玄……是有杨贵妃?” “咦,你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记得,贵妃你倒是记得好清楚的?” “有安禄山吗?” “我似乎听大姐夫说过,记得是某地节度使?进京来请求当贵妃养儿,闹了许多趣闻。” “……” 薛白从耳房的小榻上醒来,脑中依旧回想着昨夜的对话。 许多事该早做准备了,偏连身子都还有些虚弱。 摇了摇头,他起身穿好放在床边的絮袄,里面以锦絮填充,还算暖和。 在杜宅已生活了三日,每日两顿伙食,味道且不提,至少汤饼或胡麻饼都是吃到饱,也了解了许多风土人情。 进到厢房,绕过屏风,杜五郎还在打鼾。 薛白推了推他,道:“起来吧,今日有道士来给你驱邪。” “再睡会。”杜五郎翻了个身之后却嘟囔了一句,“是该起来,今日给端砚度桥。” “度桥?” “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杜五郎说着,心里好受了许多,撑起身子来。 薛白则微微惘然,自语道:“孟婆汤。” “是啊,要不然成了孤魂野鬼。”杜五郎拿起一件对襟狐裘披了,漫不经心地系着衣扣,嘴里道:“不过若我转生时还能记得上辈子之事,那一定很有趣。” “确实有趣。” 此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薛白过去开了门。 来的又是青岚,她头发梳成了双髻,用发绳扎着,腰间有一根束带把绿白条纹的彩间裙拢高以方便走路……打扮得一副唐时婢女的模样。 嗯,人家本就是唐时婢女。 “五郎起了吗?**已经到了。” “起了。” 青岚往屋中走去,一见杜五郎那乱七八糟的模样便皱了眉,责怪薛白道:“你也不将五郎把衣服披好。” 她上前便要给杜五郎系衣服。 “我自己来。”杜五郎反而慌了,往后退了两步,手都不知往哪放,“我自己会穿,你忙你的,我马上过去。” “那五郎一会到二庭盥洗。”青岚行了一礼,又招过薛白,道:“设坛需人手搬东西,你先随我过去。” “好。” 她这一进来,倒将屋中两人都安排了一遍,颇有家中大婢的风范。 带着薛白走过游廊,她还不忘敲打他两句。 “我知你许是出身富贵,做不惯这些。但相比当官奴,能在杜家做事是天大的福分,你该尽心些才是。” “好,应该的。” “五郎当你是个玩伴。”青岚莞尔笑了笑,随即又严肃了语气,提醒道:“但你也莫失了下人的自觉。” 她自觉这一番话柔和中带着严格,能称得上厉害。 薛白依旧应了一声“好”,神态平常。 青岚却感到有些镇不住这个小厮,恍惚以为走在身边的是当五品高官的阿郎。 两人穿过后仪门,她停步走在后面,调整了一下,提醒自己保持大婢风范。 ~~ 二庭已在设坛,有仆役正跟着一个道童在摆放香案。 挂着许多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个须发灰白的老道正昂然立于庭中,手拿拂尘,身背桃木剑,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见薛白与青岚过来,老道微微一笑,迈步迎上。 “贫道方大虚有礼了,今日一见,杜五郎真乃天质自然、风采特秀,往后必非等闲。” 话到最后,老道手中拂尘轻摆,语气笃定。 青岚双手已经搭在腰间正要行礼,闻言愣了一下,道:“道长误会了,五郎还未过来,这是……” 她看了薛白一眼,觉得现在说这是书童似乎让方大虚难堪。 此时,书房方向忽然“咣当”一声响。 青岚遂轻推了薛白一下,道:“你去看看是否碎了什么物件,洒扫干净。” “好。” 薛白向还在抚须掩饰尴尬的方大虚拱手行了一礼,转身便向书房方向走去。 绕过不大的小竹圃,拾阶而上,已能听到争吵声。 “若非你,五郎岂能遭此大厄?!” “是五郎口出妄言,幸而子婿请托朋友,吉大郎才放回五郎……” “闭嘴,简直强词夺理,休再提你那些狐朋**!” “丈人这般大怒,然而子婿做错了何事?子婿交结豪俊之士,还不是为了杜家好?!” 又是“咣啷”一声大响。 书房门没有关上,薛白走上前,正看到杜有邻愤然将一张矮几推倒。 “为杜家好?咳咳,你说得出这等话?你一介兵曹,俸禄几何?你用媗儿的嫁妆给那些名士送奢侈之物,给杜家招来祸事,还敢信誓旦旦。” “丈人糊涂啊,安不知有舍才有得,如今笼络他们,来日他们才会声援太子……” “闭嘴!闭嘴!” 杜有邻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由卢丰娘、全瑞一左一右扶着,以手抚额,喘气不已。 站在他们对面的则是一个俊挺青年,身穿锦裘,头带深青色的软幞,在这寒冬腊月还握着一柄折扇,吊着一个玉扇坠,外表看起来着实是好风采。 想必这就是杜家的大女婿,柳勣。 薛白虽只到杜家三日,却已常听这位柳郎婿的大名。 在杜五郎口中,大姐夫生性狂疏,为人热忱、不拘小节,因此交游广阔;而在杜家其他人口中,柳勣轻傲无礼,对外人献媚而对家小淡薄,做事眼高手低,除了一副皮囊简直一无是处。 此时柳勣对杜有邻的盛怒之态视而不见,兀自说道:“正是因太子在朝中毫无势力,才会任人欺负。” “我让你闭嘴!休再提太子!” 杜有邻一张脸涨得通红,要挣开搀扶去扑柳勣。166xs.cc “有何不能提的?丈人往后可是当朝国丈,未免太胆小怯懦了……” 薛白此时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几日听杜五郎提到“二姐”都是语气敬畏,原来杜家二娘子竟是嫁给了当朝太子。 只见杜有邻眼一瞪,竟是真个气晕过去。 “阿郎!” 那边柳勣才说到“我身为太子连襟”,忽然见此情形,终于脸色一变,连忙上前去扶。 “你走开!”卢丰娘尖叫不已,手忙脚乱。 管事全瑞连忙喊道:“快,请大夫来。” 婢女彩云匆匆往外跑,还撞了薛白一下。 薛白则赶上前帮忙扶着杜有邻,神态冷静。 “让他侧卧,衣领解开,保持呼吸畅通。” “阿郎!阿郎!” 好在没过多久,杜有邻便醒了过来,才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艰难地抬手指向柳勣,嚅着嘴唇,重复着一个词。 “和离……和离……” 薛白看向柳勣,只见他的眼皮明显跳动了几下,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回过头来,可看到这书房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八个端端正正的楷书大字。 “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 这日中午,庭院中老道士还在摇晃着手中的招魂铃,嘴里嗡嗡嗡,念念有词。 “拜请九天司命护宅真君来收惊……” 柳勣失魂落魄地从道坛边走过,绕过壁照时,手中的折扇落在地上犹恍然未觉。 ~~ 时尽傍晚。 法事终于做好,卢丰娘对香案祈求了好几句“无灾无病”才吩咐人收拾起来,之后请老道长去用饭。 薛白帮着收拾了各种物件,与奴仆们一起到前院用饭。 便有下人向他问道:“你可看到了?阿郎这次真下决心让大娘子和离了?” 薛白摇头道:“不知。” “可吃午食时全福说了,当时你也在书房。” “我没听懂。” 旁人又在嘀咕上午那场争吵,只有薛白始终不谈,专注啃着麻胡饼。 “薛白。” 杜五郎背着手,在外仪门处探出半个身子,道:“快过来。” 两人遂走到庑廊处,在栏杆边坐下。 “你吃。” 杜五郎四下看了一眼,从背后拿出一根鸡腿,又从袖子里掏出个鸡蛋来。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薛白坦然接过吃了。 他首先不觉得打工丢人,其次认为互相帮助是人之常情。他身上有种受了帮助早晚能回报的自信,因此坦然大方、毫无忸怩。 “站了一整天,方**拿符箓在我眼前晃啊晃,好累。”杜五郎伸了个懒腰,道:“你呢?” “扫地,收拾。”薛白道:“下午整理书架时偷偷看了会你那些书。” “四书五经有甚好看的。” “为了有用,又不是为了好玩。” “你真是与常人不同。”杜五郎不由感慨,问道:“我阿爷与大姐夫又吵了?真要和离?” 薛白反问道:“和离不好吗?柳郎婿平日待你大姐如何?” “我不知道哎。”杜五郎想了想,最后挠头,叹道:“我就是觉得,大姐夫待我很热忱。就像我本来不想去平康坊,但……唉!” “你想回报他的热忱,做了些不愿做的事?” 杜五郎点了点头,又想到了死去的端砚。 “你大姐几岁?” 杜五郎数着手指默算了一下,道:““丙寅……二十又六,怎么了?” “再嫁不难。” 薛白方才有一瞬间想过,假若能成为太子连襟也是条不错的出路,但现在这个年纪差太多了。 可惜了。 “再嫁?”杜五郎问道:“你也不喜欢大姐夫?”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柳郎婿与吉大郎认识吗?” “是啊,他们能说上话。” 薛白问道:“那柳郎婿带你去平康坊、遇到吉大郎、吉大郎找你麻烦,这都是碰巧吗?” 忽然,前院传来喊叫声。 “这是朝廷命官的私宅!” “滚开!” 两人转头看去正见一队官差从前院如狼似虎地踹进二庭,并将跟在后面的门房喝退,个个凶神恶煞。 为首一人趾高气昂,大喝道:“京兆府拿人!哪个是杜有邻?” “长吏且慢。”全瑞慌忙赶出来,客客气气喊道:“请到厅上看茶,可好?” “让杜有邻出来!” 那官差冷眼朝天,一把拨开全瑞的手。 几颗碎银便落在地上。 “何事喧哗?” 随着这一句话,杜有邻从西边书房中缓步而出,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卷书,问道:“可是京兆府寻老夫?” “你便是杜有邻?拿下!” 一众官差径直扑了上去,摁住了杜有邻。 混乱中,书卷掉落在地。 “放开!有辱斯文……尔等可知老夫是何人?!” 全瑞没想到他们真敢拿朝廷命官,忙上前去拦。 “不可造次,不可造次啊,长吏可知?杜家二娘子乃当朝太子良娣!” “拿的就是太子岳丈!” 只听“锵”的一声,那官差拔出刀来,镇住了还想挣扎的杜有邻。 “都听好了,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由京兆府捉拿审讯,其余人等暂拘宅中,不得擅离!” 甫一听得这罪名,众人俱已被吓得目瞪口呆。 卢丰娘从厅中赶出来,见此情形,惊得直接瘫坐在地。 杜有邻如丧考妣,嘴唇抖动,不敢再动。 全瑞脸色煞白,满眼失神。 这一家本是清贵门第,今日什么都没做,却突遭一个晴天霹雳。 天大的罪名盖下来,这宅院之中每一个人都逃不掉。 “阿爷!” 杜五郎眼看杜有邻被带走,下意识追了两步,脚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有人一把将他扶住。 第3章 北海如象 日已偏西,杜宅惶惶。 青岚噙着泪,扶着卢丰娘在前厅缓缓坐下。 “怎会这样?”卢丰娘哭哭啼啼,全无主见,抹着泪问道:“全管事,你说眼下该怎么办?” 全瑞是久经世情的老管事,此时已成了杜家唯一的主心骨了,他沉吟道:“这天大的罪名……得赶紧通知太子。” “对,对。”卢丰娘忙道:“那快遣人去。” “全福,快去。”全瑞连忙向他儿子吩咐道:“十王宅,太子不住东宫,去十王宅。” “欸。” 全福应了,马上就往外跑。 “大娘子勿虑。”全瑞眼中满是恐惧,却还强自镇定,道:“阿郎一向谨言慎行,说他‘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根本毫无根据!想来,等查明了就会放人。” 卢丰娘拍着心口,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厅上忽然有人开口说了一句—— “官差刚才没有搜查杜宅。”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竟是才被收留三日的薛白。 “你这小儿。”全瑞道:“杜宅既无‘图谶’,亦无与人‘交构’之书信,更无‘指斥’之词,有甚值得搜查的?” 薛白问道:“杜宅没有证据,此事全管事知道,可官差怎么也知道?既然这样,他们怎么敢直接拿人?” “这……” 全瑞转念一想,喃喃道:“对啊,那他们也该清楚阿郎是冤枉的。” 薛白又问道:“他们拿了人,肯定打算定罪,但怎么定罪?” “如何定罪?”全瑞思忖道:“莫非是,今日设坛作法,让宵小诬告图谶了?方道长还在府上,得想办法送走,再把那些法器烧了。” “不可。”薛白提醒道:“他们没有带走方道长和法器,说明这些不是定罪的关键,我们如果主动掩盖,反而显得心虚。” “是啊。”卢丰娘泣声问道:“一场法事,不至于吧?” “法事才刚办完,一定不止这个原因。”薛白沉吟着,问道:“杜家真没有别的把柄吗?” 至此时,众人皆已止了哭声、瞪大了眼看着薛白,惊诧于这个稚气少年如此冷静。 不仅冷静,竟还敢质问主家,仿佛是负责此案的断案官一般。 全瑞不由叱道:“你这小儿……” “就让薛白参详吧。”杜五郎连忙道:“他出身可不凡,往来的可都是贵妃、节度使这般人物。” 全瑞微微吃惊,这才点点头,长叹道:“阿郎虽为东宫属臣,然不过虚职,平素连话都不敢与旁的官员多谈,如何有甚把柄?没有把柄!除了……” “除了柳郎婿?”薛白问道。 全瑞忽然打了个寒颤,反应过来,惊道:“果真是柳郎婿落了罪证在旁人手里?!” 这正是薛白刚才就打算问杜五郎的,柳勣带其去平康坊一事是否有人故意为之? 显然,任谁一看柳勣,皆知这是个志大才疏、容易被利用之人。 “太巧了。”全瑞喃喃道:“五郎出事不久,柳郎婿上午才与阿郎争吵过,下午便有人来拿阿郎,这般一看,官差来的也匆忙。定是了。” “不是那蠢材还能是谁?!”卢丰娘听了,反而哭得厉害,大骂道:“我早便知道这狂生要害了杜家!我早便知道……呜呜……这祸害!” “大娘子。”全瑞急道:“柳郎婿交友鱼龙混杂,得遣人去问问他是否落了把柄在谁手里……” 正在此时,有仆役匆匆跑回来,还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不好了!全福刚出后门就被捉走了!” “什么?” 全瑞惊愕,终于乱了方寸。 “我们翻墙走。”薛白反应迅速,拉过杜五郎便走,“必须尽快找到柳勣、太子。” “我……我不知道太子住在哪啊。” “我知道。”青岚道:“我曾随娘子去拜见过太子良娣。” “快。” 青岚赶紧跟上两步,却又回头向卢丰娘问道:“娘子,奴婢去吗?” “快去,让五郎回来。” 然而,薛白已拉着杜五郎出了前厅。 青岚一跺脚,匆匆追赶上去…… ~~ 薛白在心中算过,杜宅有一个大门、一个后门,西侧门三个、东侧门两个,京兆府则派了二十人左右,守住这七个门可以,不太可能包围院墙。 也许会有官差巡视,但他知道官府做事必定要走流程,所以得抢一个“快”字。 他先赶到前院马房拿了条绳索,又到储物房拿了梯子,折向后院,直接赶到第五进院东边的假山附近。 这里离别的侧门最远,院外最静,且容易翻墙。 “跟上。” 薛白把梯子往假山上一搭,先爬上院墙,往四下打量了一眼,招呼杜五郎、青岚上来。 “来。” 薛白把绳索系在院墙上,顺着绳索爬下,先扶了青岚,杜五郎则笨拙得多,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哎哟。” “别喊。” “去十王宅?”青岚道:“这边走。” “不,先找柳勣,确定证据更紧急。” “柳郎婿家在敦义坊,往西。” ~~ 唐长安城方方正正,有纵横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把城内分为两个市、一百零八个坊。 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城东、城西分别由两个县管辖,东边是万年县、西边是长安县,取的是“长安万年”之意。 杜家在升平坊,属东,归万年县管辖。 升平坊是唐坊标准的“四门十六区”布局,四个坊门说是“门”,实则门上方还有楼阁,武候可于楼阁中放哨。 走到坊西门处,杜五郎很是紧张,低着头,走得同手同脚。 “别怕。”薛白低声道:“我们还不是逃犯,官差认不出我们。” “哦。” “头抬起来。” 好不容易出了升平坊,薛白放缓了脚步,环顾了四周,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风景。 青岚发现他对宅门外非常陌生,便给他指点了方向。 “我们得往西走三个坊才到朱雀大街,穿过朱雀大街后还要往西南走五个坊才到敦义坊,并不近……” 薛白前两日已打听了杜宅是处于乐游原一带,此时听青岚一说,终于清晰了些。 此处大概是后世的西影路与曲江路交界附近,要走到长安中路才算到了朱雀大街,这还只是一小半的路途。 整段路相当于从青龙寺走到西安美院,着实远。 “有马车吗?” “得寻车夫,还要套车,来不及了。” “马上要宵禁了。” “用跑的。” 三人体力都不算好,跑了半个时辰之后,都是气喘吁吁。 “我……我……我不行了……” 杜五郎终于停下歇了会,撑着膝盖,几乎要站不起来。 “真的,没力气了。” 落日最后的余晖退去,长安城宏伟的轮廓越来越暗。 “咚。” 太阳刚落山,城中便响起了暮鼓声。 六百声暮鼓之后,若还在街上,那便是犯夜了,要被捉去笞打。 青岚鼓励道:“马上就要到了。” “走。” 薛白眉头紧锁,与青岚一起拉起杜五郎,在鼓声的催促下跑进了长安夜色中。 “咚。” “咚。” “漏尽!闭门!” 随着最后一声闭门鼓声响过,敦义坊的坊门缓缓关闭。 长安宵禁开始,将持续到次日五更。 鼓绝人散,九衢唯月。 …… 有三个身影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坊中一个宅子前。 柳宅只是一个两进院落的普通民宅,看着略有些寒酸,与柳勣那一身锦裘并不匹配。 “没有官差?”薛白警惕地环顾周围,目露疑惑。 “我们,跑得快。”青岚还没顺过气,道:“而且,这里是长安县管辖,他们调人,慢了吗?” 他们叩响了门环,很快门内响起女子的声音。 “谁呀?” “流觞。是我,青岚,五郎也来了。” 很快,“吱呀”的声响中,有个瘦小的婢女打开了门。 “五郎怎此时过来?这是……跑来的吗?” “进去再说,可有官差来过?” “官差?没有。” 薛白有些惊讶,自语道:“官差竟没来过?” ~~ 杜家长女名叫杜媗,人称杜大娘子。 她听到动静,亲自端着火烛赶到前厅,见是杜五郎带人来,连忙问究竟。 这姐弟二人,弟弟其貌不扬,姐姐却十分美貌。 薛白初见有些讶异,转念一想明白过来,杜五郎是继室所生,容貌更像卢丰娘,而杜家的前几个儿女则是杜有邻原配所生。 想必杜二娘子也是相貌秀丽,故能嫁入东宫。 此时杜媗听说了父亲被捉之事,花容失色。 薛白则于烛光中仔细观察了她一眼,留意到她的装扮与当世的华丽之风不同,穿戴颇俭朴,素面朝天。 另外,她眼眶发红,应该是哭过。 待她稍平息了些,薛白问道:“柳郎婿不在家中吗?” “郎君他……不在。” “他中午可有回来过?” “嗯。”杜媗抹泪应了。 “可说了杜家要求他和离之事?” 杜媗本不欲与外人说这些事,加上不熟悉薛白、不知他为何小小年纪如此气势逼人,但眼下情况紧急,她还是点了点头,同时思忖着整件事的后果。 事发突然,谁都没反应过来。 薛白又问道:“他是如何说的?” 杜媗犹豫片刻,方才启唇应道:“他说‘只要我们夫妻情坚,依唐律,不论是官府还是丈人都不能拆散我们’,让妾身务必坚如磐石。” “你怎么回答?” 杜媗被问得感到不舒服,侧过头,低声应道:“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然后呢?” “郎君说‘那就好’,便往书房去了,没待多久,匆匆离开,至此时犹未归来……唉。” 一声不自觉的轻叹,杜媗已猜到了事情的轮廓。 “他没说去哪?” “妾身问过郎君,说是去寻友人帮忙。” “我可否去书房看看?” “郎君书房寻常是不让人进的,但既然是……”杜媗知形势紧急,站起身来道:“这边请。” 柳宅前厅干净整洁,没有什么摆件,书房中却挂了非常多的书画。166xs.cc 一推门,入目便是挂在墙上的一幅书画,录的是首诗。 薛白上前,凑近了一瞧,微弱的烛光中勉强看清了末句。 “不拘贫与富,但愿一相知。” 书法极好,行云流水,哪怕是外行也能一眼看出这是名家手笔。 “此为李北海手书。”杜媗上前道:“郎君曾以金器赠他,他则以书画、名马回赠郎君。” “李北海?”杜五郎惊呼道:“‘右军如龙,北海如象’的李北海?” “右军如龙”指的是王右军王羲之,这李北海能与王右军齐名,可见不凡。 杜五郎既知是他的字,再仔细一看,与乍看时感觉又有不同。 流觞不满地嘀咕道:“可郎君赠出去的金器,分明是娘子的陪嫁。” “多嘴。” 杜媗轻叱了婢女,小心翼翼地端着烛火,环顾了这书房一眼,目光中又是悲伤又是惊叹,道:“郎君好结交名士,此间皆是寻常求不得的名画字帖,也是……寻常招不得的麻烦。” 她没有把烛火给薛白拿,习惯性地怕熏坏了哪幅字画。 薛白在昏暗中检查了桌案。 案上摆着砚台,用手一摸,墨还未完全干,该是下午才磨的。 忽然,前院响起了急促而激烈的敲门声。 “开门!” “京兆府办案,开门!” 书房中几人吓了一跳,杜五郎当即便慌了,问道:“怎么办?” “烛火凑近点。”薛白催促道,“找痕迹。” “什……什么痕迹?” “柳勣去哪了?与吉家或是谁有无信件往来?或有何证据落在书房?找。”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杜媗也顾不得别的,把烛台往桌案一放,从屉中拿出一个匣子翻找。 这些显然是柳勣与人的通信,确实很多。 见此情形,再想到那“交构东宫”之罪名,愈发叫人不安。 “开门!开门!” 流觞吓得快要哭了,问道:“怎么办?奴婢是否去说娘子不在……” “快找。” 薛白翻了翻桌上被墨渗了一点的纸张,没发现什么,拿过流觞手中的烛台,四处照着。 他甚至在墙上看到了杜甫的字。 若非形势紧急,他真的会非常惊叹。 前院忽然响起“嘭”的一声大响,有官差喝道:“撞进去!” “嘭。” “嘭。” 烛光一晃,地面忽有两个纸团映入眼帘,薛白匆匆放下烛台,拾起第一个纸团打开,见到只有“和离书”三个字。 再打开另一个纸团,他不由目光一动,自语道:“原来如此。” “找到什么了?” “走。”薛白收好这两张纸,推着杜五郎,道:“翻墙走。” “可是……禁宵了。” “走。” 薛白推走旁人,自己赶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杜媗拿出来的匣子。 很多书信已散落了满桌都是,来不及收拾了。 想到柳勣那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性子,再看向满屋的名家书画,薛白的眼中泛起了犹豫之色。 但犹豫只有一瞬间,他脑中忽然晃过另一幅字。 ——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他遂拉了杜媗一下,从她手中拿过烛台,与她对视了一眼。 杜媗看懂了薛白眼神中的意思,以手掩面,转过身去。 薛白果断伸出手。 烛台点燃了缣帛,火苗迅速蹿起,吞噬了李邕、杜甫以及诸多名士的字画。 第4章 良娣 官廨中烛光通明,京兆府法曹吉温拿起了桌上的讼状扫了一眼,随手将它放在烛火上。 火焰迅速腾起,将它吞噬成灰烬,唯留一缕轻烟。 吉温眼中闪过轻蔑之色,开口问道:“新的状纸,柳勣可写好了?” 烛光中,可看到他穿的是青色官袍,面前的万年县尉也是。但他坐着,万年县尉却躬着腰站着。 “不仅写了,还写得文采斐然、义正言辞。” 吉温又问道:“该教的道理都教他了?” “是,他已愿与东宫划清界限。” “软骨头。”吉温轻笑一声,问道:“证据呢?” “有,柳勣所列举之受其厚赂者数不胜数,其书房中皆是回礼,证据应有尽有!只是他家宅在长安县境内,下官不好遣人去拿。” 吉温不急不缓,饮了口茶,向门外唤道:“辛十二。” 一个家仆打扮,高眉深目的虬髯大汉当即进来。 吉温问道:“长安县丞还未到吗?” 辛十二应道:“回阿郎,他派人言被耽误。” “为何?” 吉温当即不悦,一张脸冷了下来。 辛十二道:“因之前文书未到,县尉颜真卿死活不肯通融,他晚了半个多时辰才得以遣人往柳勣宅中。” “废物……” 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屋门外响起。 “阿郎,望火楼回报,柳勣家宅失火了!” “什么?!” 吉温一愣之后倏然起身,眼中满是惊疑之色,其后自语道:“反应竟如此迅速?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思忖了一会,再次招手让辛十二上前,吩咐起来。 “东宫竟已插手销毁证据,但此事亦是直指东宫的证据,你携我牌符查,好好查。” “喏。” “还有你。”吉温又转向万年县尉,道:“速回升平坊杜宅查,东宫能这么快得到消息,必是杜宅有人报信……” “喏。” ~~ 敦义坊东南隅原本有座法觉尼寺,在开元二年并入了资善尼寺,寺庙颇大。 夜色中,敲门声已响了一会。 小尼姑披衣赶来,隔着门问道:“何人夜访?” “里面可是净音师太?是我。” 净音听出是杜媗的声音,打开后门,问道:“娘子怎此时过来?” “坊中走水了。”杜媗道:“郎君不在,我怕火势蔓延到我家,想到贵寺避一宿,宵禁结束之后便走,可否?” 净音探头看了一眼,见她身后还站着两个男子,不免犹豫。 “只要一间柴房即可。”杜媗又道。 “好吧,娘子请进,莫惊动了师父。” 待把走在最后那俊秀少年也放进了尼寺,净音好生惭愧,默念了两句佛经,轻手轻脚栓上门,领着五人进了一间最僻静的小厢房。 “两位男施主可住在此处,娘子请随我来。” “不麻烦了,我与两个弟弟将就一夜即可。”杜媗上前握着净音的手,低声道:“今夜多谢你,我必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娘子客气了。” 净音怕被责罚,应了一句连忙离开。 流觞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哭道:“娘子……宅子烧了……那些都是娘子的嫁妆换来的啊……” “噤声。”杜媗责骂道:“可知那等罪名盖下来是何下场?!韦氏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至今尚有族人祼死公府,你还舍不得些外物?” 流觞被“祼死”二字吓得一个激灵,不敢言语,只好低声抽泣。 杜媗则回过头看向薛白,轻声问道:“火势可会烧到邻里?” “不会,官差已经进门了,一定会赶紧灭火。” “你找到的物件给我。” “好。”薛白拿出纸团,放在杜媗手里。 屋中没点烛火,唯有一点稀薄的月光。 杜媗走了两步,将纸团摊开、铺在窗户上看过,仔细将它折好,原是想放进荷包,转念间背过身将它贴身收好。 她再回过身来,就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 杜五郎小声问道:“那是什么?能救阿爷吗?” “郎君到万年县衙状告了阿爷……” 杜媗话到一半,杜五郎已大惊道:“是大姐夫告的?” “这张草稿上只说阿爷**婚姻。” “还能这么告?” 杜媗道:“依唐律,‘两愿离婚’,阿爷也不能逼他和离。” 流觞还在哭,嘴里嘟囔道:“他就是不想丢掉太子连襟的身份。” 听了这一句话,杜媗低落下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薛白,你可是河东薛氏?” “我失了记忆,不记得了。” “这封状纸你如何看?” “我不太了解柳郎婿与杜家。”薛白反问道:“你是如何看的?” 杜媗没在意他的语气,黑暗中不太看得清彼此,让她忽略了他的年纪,更容易把他视作可以商讨的对象。 “阿爷从不与旁人交恶、连交集都少,若说有人状告阿爷,极可能就是郎君。他一开始写下这封稿纸,其后怒气上来,揉了它,改告‘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女婿告岳父,本身便是最有利之证据,故而京兆府才敢立即拿人。” 薛白道:“草稿上修改了一些字句,我看那意思,修改之后语气应该是变得缓和了?” “嗯。” “也就是说,在写状纸的过程中柳郎婿的怒气该是稍微消了些才对?” “这般说,也是。” “那他就不该以谋逆大罪告杜家。”薛白道:“书房里没找到别的草稿,我认为他就是誊写了这张草稿。” 杜媗神色一动,问道:“你是说,郎君到万年县衙之后才改了主意?” 薛白问道:“假设有人知道柳郎婿与杜家不和,威逼利诱,能让他诬告杜家吗?” “能。” 杜媗没有做太多思索,马上便吐出了这一个字。 她声音有些悲意,叹道:“必然是如此了。” “若我们推测得不错,只要把这张草稿交给太子,就能有办法证明杜家是被陷害的?” 杜媗想了想,缓缓点头,道:“对。” 杜五郎、青岚皆喜,纷纷道:“那太好了。” 薛白却问道:“韦氏的前车之鉴是什么?” 杜媗道:“个中内情我也不甚清楚。只知太子妃姓韦,其兄韦坚乃朝廷干臣,今年正月上元节,太子出游曾与韦坚巧遇,而当晚韦坚又与边镇节帅皇甫惟明相约夜游。因此朝中有**劾他们‘私相往来,欲共立太子’。” “就只因为上元节时在街上巧遇?” “一个是太子的内兄,一个是边镇节帅,私下交往,难免让圣人猜忌。”杜媗低声道:“太子的处境一直都不太好。” 薛白默然,从这一场巧遇引发的大案中自去体会着一个皇帝对儿子的猜忌,末了问道:“然后呢?” “韦坚被贬、皇甫惟明移交了兵权,此事本这般过去了,但韦家兄弟上书鸣冤,引得圣人震怒,朝廷大加株连,死者无数。太子无奈,只好以‘情义不睦’与太子妃韦氏和离,让她削发为尼,才勉力保全。”大风小说 说到这里,杜媗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又道:“此案发生在年初,但至今还有人被逼死。阿爷怕步了韦坚后尘,一直小心翼翼,偏郎君始终是那性子不改。” 薛白问道:“上次太子选择了与韦氏和离?那这次?” “二妹虽只是良娣,与太子感情却很好。” 薛白迟疑片刻,凑近了些,小声问道:“太子可靠吗?” 杜媗道:“放心,太子很可靠。” 薛白想了想,眼下除了向太子求救也没有别的办法。 难得的沉默之时,杜五郎小声感慨道:“哎,你竟有这般能耐?” 薛白只当不知他在问谁,默然不答。 夜更静,五人遂挤在这小屋子里歇了一夜。 等到五更天,街鼓声响起,长安城门与各个坊门依次打开…… ~~ 当今天子严禁皇室子嗣参与朝政,遂于长安城东北隅的永兴坊、兴宁坊修筑大宅,让诸皇子分院居住以便密切照料、严格培养,称为“十王宅”。 即使是太子也不住东宫,以免与东宫属官有太多接触,只在十王宅中辟出一处可供车马往来的别院居住。 清晨。 孩童们在街边柳树下追遂,唱着歌谣。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一辆骡车由南而来,走过永兴坊的十字街。 车厢中,青岚道:“太子居所就从前面第二条巷子进去……” “那人我认识。”杜五郎正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外瞧,忽然低声道,“吉大郎打死端砚那日他也在。” “哪个?” “茶铺幡子下坐着的那群人里,眉骨突出、眼窝很深、满脸虬髯那个。” “我也见过他们。”流觞吃惊道:“五郎出事后,他们就在我们家门外晃了。” 薛白观察了一会,道:“他们在盯梢。” “来捉我们的?”杜五郎道:“怎么办?” “……” 辛十二坐在茶铺外,以锐利的目光在街巷中扫着,视线追随着一辆骡车走远。 昨夜万年县尉去杜宅查看过,依籍册核点发现少了杜五郎与一个婢女,消息报来,他已知道要找的是谁。 有乞儿打扮的人凑了上来,低声道:“太子仪仗从侧门离开了。” “缀上去,看清楚他去何处。”辛十二又招过两人吩咐道:“你们也去,一旦看见太子与人相会,立即报知阿郎。” “是。” 这边安排妥当,长街那边有一个俊秀小郎君带着婢女施施然然走来,拐进巷曲,去的正是太子别院的方向。 “有人过去了。” 辛十二微眯着眼,摇了摇头,道:“既不是杜五郎,又不像是东宫走狗。” “那还拿下吗?” “再看看。” 辛十二看得出来,那少年郎君身上披着的对襟狐裘成色鲜亮,走路时步履从容,显然是富贵人家出身。 他来找证据,却殊无必要得罪了长安城里的贵胄。 视线中,那小郎君负手而立,由婢女与守卫交谈并给门房递上了一枚玉佩。 过了一会,门房拿着玉佩回来,双手交还,邀他进了门。 “他进去了?” “太子不在,他能见谁?” “杜良娣,竟有人敢见杜良娣?”辛十二不由大讶,眼珠转动,喃喃道:“是哪家敢沾这案子?” “怎么办?” “等他出来了跟上便是,不出来更好。”辛十二转念一想,冷笑道:“凡沾上了杜有邻案,谁都跑不掉……还有,方才那骡车呢?去找。” ~~ 太子居所看起来十分俭朴,庭院没有花树,空着一片沙地。 薛白与青岚在前院等了一会,有婢女小跑过来。 “曲水。”青岚带着哭腔唤道。 “出何事了?”曲水焦急问道,却不等青岚回答便引着他们往里走,“二娘要见你们……这边。” 薛白与青岚脱了鞋子,由她引着走过长廊,最后在一个小偏厅坐下。 “稍待,二娘马上就来。” “多谢。” 薛白眼看着曲水又匆匆跑开,低声向青岚问道:“彩云青岚,流觞曲水?” “嗯,流觞与曲水是家生婢,我与彩云则是幼时被卖到杜家。” 此时不便再问更多,薛白扫视了一眼偏厅陈设,学着杜五郎偶尔读书时的样子跪坐下来,腰杆挺直,双手置于腿上,目光平视。 青岚自出事以来就不知如何是好,早没了家中大婢风范,站在门边焦急等待。 不多时,长廊那边有人过来,她连忙行礼。 “奴婢见过二娘。” 听得动静,薛白转头看去,正见一个盛装仕女进了偏厅,云鬓高耸,鬓上簪着步摇钗,身披罗帔衫,在大冷天里袒着颈胸,显出一片白腻。 她体态婀娜,该丰腴之处丰腴,却不失身段,有着恰到好处的曲线。 薛白直到见了太子良娣杜二娘,才知这盛唐帔衫襦裙、半掩酥雪的装扮美在于何处。 再想到了杜大娘所言的“二娘与太子感情好”,他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第5章 安顿 太子妻妾有太子妃、良娣、宝林三个等级,杜二娘杜妗是良娣,秩正三品。 今年正月,太子妃韦氏因韦坚案被迫与太子和离。对此,杜妗喜于自己有了成为太子妃的可能,同时却也心中惴惴。 这日才送了太子出门,婢女曲水便匆匆赶来禀报道:“大娘让人拿了信物来,称出了天大之事。” 杜妗知道长姐自从嫁了柳勣之后嫁妆几乎卖尽,唯有一枚玉佩还在,接过一看,连忙吩咐带人进来。 “天大之事?”她已预感到不好,泛起一阵颤栗,自语道:“如履薄冰,终究掉进了冰窟窿。” 她调整了情绪,赶到偏厅,正见一个小郎君正襟危坐于蒲团之上,气度沉稳。 可当他回过头来,杜妗却察觉到了一种被审视之感。 她不由微微蹙眉,问道:“敢问小郎子是何人?” “郎子”是对英俊少年的美称,加了个“小”字则是她下意识对于被薛白审视的反抗。 “薛白,受了杜家恩惠。”薛白单刀直入道:“柳郎婿状告杜家‘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京兆府已拿了令尊。此事有人在背后操纵,我们已找到证据,想呈给太子。” 杜妗脸色瞬间一变,但迅速冷静下来。ωWW.166xs.cc “太子不在,可否先将证据给妾身看看?” 薛白拿出那张状纸的草稿。 曲水正要上前,杜妗已俯身到薛白面前接过,一片白腻映入他眼帘。 隐约的香气飘过,她拿着那稿纸在对面的薄团上缓缓跪坐下来,仔细看了,招过曲水,低声道:“速让人去请太子回来。” 其后,她才向薛白问了详细的经过,薛白遂从他昏迷失忆在杜家当书童开始事无巨细地说了。 杜妗听过,拍了拍心口,露出庆幸之态,道:“薛郎子为杜家奔走,妾身今日微寒无以为报,往后必重谢。” 薛白却缓缓道:“我虽然失了记忆,但却知道自己既然被人打得奄奄一息,一定是之前得罪了什么人。今日过来时外面有人盯梢,这些人也许会查到我失忆之前的事,给太子带来麻烦?” 杜妗目光一凝,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说是怕给太子带来麻烦,实则是想要太子的庇护。 她语气有了些细微的变化,道:“你若惹了什么麻烦可以直说,妾身能帮的,绝不推托。” 薛白道:“但我真不记得了。” 杜妗略感不快。 薛白又道:“青岚说我脖后有烙印、腿上有勒伤,该是官奴。” “看你模样,可是富贵人家被籍没为奴的?” “想不起,但有可能。” 杜妗愿意还这个人情,但太子如今的处境并不好。在不知道薛白身上的麻烦是大是小的情况下,贸然答应庇护难免有风险。 于是她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薛白一会,思忖着这个人值不值得帮。 最后,杜妗点了点头,道:“好吧,妾身会保你无事。” 薛白稍稍松了一口气,问道:“我可否见见太子?” “太子事忙,不便见你。”杜妗眼波一转,道:“你若有事,与妾身说也是一样的,东宫绝不会亏待你。” 薛白看向她,看到了一种很熟悉的眼神,马上明白过来——同样是为东宫做事,她希望他是帮她做事。 可见,她与太子虽是夫妻,两人之间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 薛白不动声色,道:“我听说了年初发生的韦坚案,一直在想,如果这回太子再次放弃身边的人,对人心也不利吧?” 他俨然已有成为了太子良娣幕下谋士之态,站在杜妗的角度考虑问题。 青岚见此情形惊诧不已,自杜家救了薛白至今只有五日,他却日日都能显露出更多奇异来,可见城府极深。 杜妗却极需要这样的人,不由面露微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韦妃,且我们有了能证明杜家清白的证据,此案简单,翻案已不难。” 这一笑风情万种,她确实是容易让男人不顾一切的美人。 接着,她轻声补了一句,道:“当然,你这句话,我也会委婉地让太子知道。储君乃国本,不说威望,最后一点体面无论如何也得保住。” 薛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问道:“二娘打算如何用这证据?” 他也称她“二娘”,而非“杜良娣”,杜妗反而再次会心一笑,道:“太子须与几位侍讲商议,拿出最妥善的办法。” 这就不是薛白能涉及的问题了,他遂问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杜妗微微冷笑道:“除了当朝右相**甫还能有谁?” 薛白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甫小字哥奴,因他生性狠狡,面无和气、精神刚戾,如同一只索斗之鸡,朝中国士呼他为‘索斗鸡’,他当年极力支持立寿王为储君,自认为在册立太子一事中无功劳,遂想动摇东宫。年初的韦坚案便是他大兴冤狱之结果……” 杜妗一张嘴颇为厉害,把**甫骂了个体无完肤,最后总结道:“此人嫉贤妒能、为祸天下,着实是个大奸臣。” 薛白听的时候十分认真。 他正襟危坐,偶尔手指会不自觉地摆出了虚握的姿势抖动两下,像是捏着一支铅粉笔在记录。 杜妗目光看去,推测他以前有听人说话时拿笔记下来的习惯。 说过了**甫,薛白沉吟片刻,又问道:“朝中可有杨国忠?” 杜妗想了想,摇头道:“未听闻过此人。” “是杨贵妃之兄。” “杨贵妃只有三个姐姐,一个夭折的兄弟。”杜妗道:“倒是今岁跑来一个不着调的堂兄,是个唾壶。” “唾壶?” “说来却有桩故事,若非如此,妾身还不知此人。”杜妗道:“此人名杨钊,嗜酒**,为亲族鄙夷,只好到西川谋生计。似乎在去岁吧?从西川回了长安,到处送礼,巴结上了**甫。” 说到这里,她嘴角向下一撇,挥了挥袖子,才继续说起来。 “某日,**甫从皇城出来,一口老痰含在嘴里无处可吐,杨钊正伴在左右,忙将嘴张开,请**甫吐在他嘴里,遂有‘唾壶’之称。一个索斗鸡、一个唾壶,同流合污。” 青岚在旁啊,不由十分嫌弃地“咦”了一声,一阵恶寒。 薛白也是半晌无语。 心中暗想,看来这杨钊便是杨国忠了,如今还未发迹。 杜妗问道:“你为何打听此人?可是柳勣与他有所来往?” 薛白不动声色,反问道:“二娘为何如此认为?” “柳勣任左骁卫兵曹,杨钊任右骁卫兵曹,又皆是恨不能淹死在酒池里的性子,有所往来也正常。”杜妗道:“你是说……柳勣就是被杨钊引见给吉温的?大姐与你说的?” 薛白昨夜与杜媗谈了良久,杜媗却并不了解朝中这些人物,只说柳勣回家后从不说这些。 相比而言,杜妗久浸权谋,思路果然要灵活得多。 薛白听她一说,瞬间收获不少,沉吟着开口道:“此案的关……” 正在此时,曲水匆匆跑回来,禀道:“太子回来了。” “这么快?”杜妗有些讶异。 “奴婢派去的人不过刚出门,想来太子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赶回来的。” 杜妗点点头,起身去迎,同时向薛白交代道:“待妾身见过太子再迎大姐、五郎,你们且在此等候,莫随意走动。” ~~ 杜妗待人宽厚,还不忘命人给薛白、青岚备了午膳。 但午膳过后,薛白在太子别院一直等了很久,却不见她回来。 直到一个身披红色圆领窄袖袍衫的中年男人小跑过来。 这人四十岁左右年纪,躬腰塌背,相貌奇丑,双目鼓胀,前额突起,龅牙盘曲,脸上无须……应该是一个宦官。 “某乃东宫宦官李静忠,敢问可是薛郎君当面?” 李静忠声音奇怪,应该是没到变声期就被阉掉了。 薛白忙行了一礼,道:“正是。” 李静忠上前,凑到薛白身前,低声道:“**甫派人来了,明为探望,实为搜查。” 不等薛白反应,他手一抬,又道:“快请薛郎君这边来。” 他们出了偏厅,不敢再往前院走,而是顺着长廊快步赶到后院。 到了长廊尽头,李静忠低头一看,见薛白、青岚的鞋还留在前院,连忙招过几个小宦官吩咐把靴子脱下给他们换上。 薛白没说什么,向前院看了一眼。 青岚则扁了扁嘴才穿上那小宦官的靴子,因靴子大了些,走起路来便磕磕绊绊。 穿过两进院子,只见后罩院侧门边已套好了一辆运泔水的马车,上面放着一口大缸,车边还站着好几个奴仆装扮的汉子,个个身材高大骁健。 李静忠带着他们到了缸边,道:“外间有人盯着,还请你们暂时委屈一下。此缸干净的,厨房的大水缸。” 薛白不情愿进去,道:“我们有证据可以证明杜家清白。” “是啊。”李静忠急道:“但这证据从何而来的?总不能是太子派人去拿的,得交由旁人来洗清杜家的冤枉,得藏好了你们,才好用这证据啊。” “杜家姐弟呢?” “自也该送过去,可眼下哪能顾得上呀?” “外面有人盯着,万一被拿到反而解释不清。”薛白道:“是否对方故意逼我们露破绽?” 李静忠急得跺脚,道:“放心,已安排妥了……快走吧,太子处境可大不妙啊。” 他是真的着急,伸手将青岚扶进缸里,又来扶薛白。 薛白一进去,青岚见他凑得这么近,连忙闭上眼、捂住胸前。 “蹲下。”李静忠不停催促,亲手拿起一块圆木盖板压下来。 如此,两个人蹲在缸里便有些挤了。 黑暗罩下来,只剩木盖板间细缝里透着些许微光。 李静忠在外面吩咐道:“快,把泔水桶搬上去,盖板绑一绑,莫掉了……外面如何了?” “可以走了。” 大缸晃了几下,之后轱辘声响起。 车上颠得厉害,薛白与青岚不时被碰撞在一起,初时青岚很慌张,渐渐才习惯了。 过了很久很久马车才停下。 大缸被人抬起,晃动得厉害,青岚“呀”的一声,彻底倒在薛白怀里。 薛白顾不得她,伸手去推那盖板,盖板却已被麻绳绑住了。 透过缝隙,他见到所处的却是荒郊野岭。 “放我们出去!” 外面毫无动静,大缸在晃动了几下之后被摆在地上,响起了细微的沙沙声。 仿佛雨打在屋檐上。 薛白一瞬间想到了之前的许多细节,心知这是要活埋他与青岚。 他猛撞上方的盖板,才撞开一点,马上有大汉踩了上来。 眼看推不出去,他连忙大喊道:“杀了我们对你主人毫无好处,只会给他招祸。” “沙沙沙沙……” “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信我,我与这世上旁人都不同,可以给你们很多东西!你们要钱吗?想要多少钱尽管开口。” 青岚也已明白发生了什么,双手顶着盖板,哭喊道:“求求你们了……放了我们吧……求你们了……” 混乱中,她忽然感到薛白的双手在摸自己的脚,更加害怕,尖叫不已。 “啊!别这样……” 然而沙沙声始终不停,且越来越小。 终于,盖板与缸口的缝隙里再没有了光亮,也再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第6章 蝼蚁 眼前的黑暗突然褪去,火把的光亮极为晃眼。 杜媗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脸凶恶的牢役举着火把进了刑房,一把扯掉了她嘴里的破布。 “冤枉!”杜媗大喊道:“杜家是冤枉的!” “杜大娘子别喊了。”刑房外忽然有人悠悠道:“此处乃京兆府,你若是聪明人,该知无论如何喊皆徒劳而已。” 这人身边有随从打着灯笼,照亮了他那青色官袍、微微上翘的胡子,以及嘴角的嘲弄之色。 正是京兆府法曹吉温。 杜媗见了,啐骂道:“走狗!索斗鸡的走狗!” “骂我,可。”吉温摇头道:“骂右相,不可。” “啪!” 牢房中的牢役当即上前,重重给了杜媗一巴掌。 吉温这才继续道:“今载我得了一个浑名,不对,是半个,所谓‘罗钳吉网’,其中‘吉网’便是我的法网了。” “呸,酷吏,不以为耻,反以为傲。” “你是个大美人,我劝你莫试我的法网。”吉温摸了摸门柱上的血迹,手指轻轻搓着,自顾自地说着,其后问道:“是太子遣人烧了柳勣为他结交大臣的证据吗?” 杜媗咬牙道:“你休想要我招……” 牢役一把扯住杜媗的头发,叱问道:“是太子遣人销毁证据的吗?!” “慢些,慢些。”吉温责备道:“也不知疼惜美人,杜大娘子是得留着当证人的,怎好对她用刑?” 接着,他话锋一转,喝道:“来人,带进来!” 刑房门被打开,外面叱骂声与哭声大作。 牢役拖着个衣不裹体、血肉模糊的女人进来。 杜媗定眼看去,肝胆俱裂。 “流觞!” “畜生!你们这些畜生!给我放了她!” “……” 流觞显然受了极大的痛苦,已哭废了嗓子,连呻吟都显得沙哑。 血不断流下来,渐渐淌了一地。 吉温心疼地“啧”了两声,道:“杜大娘子不必为此贱婢哭,不值当。她已招供,谁烧了证据本官已知晓,唯缺一人证,证明此事乃东宫指使。” 说罢,他向流觞问道:“说吧,那纵火者薛白,可是太子派去之人?” 流觞喉咙里“咯咯”了两声,哑着声哭道:“是……是……” “你说可没用,你只是一贱婢,我要你家娘子说。” 吉温笑着,回过头,看向了杜媗,问道:“是吗?” 杜媗大哭不止,不停摇头道:“别这样!” 吉温上前,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那无用的丈夫柳勣已招供了足够多的罪名。” 他口中一股恶臭传来,杜媗几欲作呕,哭道:“不。” “杜家满门也已被拿到牢狱,此时正在拷问,一个满门抄斩的大罪是逃不掉的。” “不。” “可怜,大美人遇人不淑啊,眼下只有你能救杜家。”吉温道:“我再问一遍,是否太子遣薛白销毁证据?” “求你……求你……” “你还想保太子?” 吉温故作讶异。 “强撑?无用的。”他走到流觞身边,一脚踩在她头上,笑道:“在我眼中,太子尚且不足惧,你与我斗?这一脚踏下,你方知蝼蚁只是蝼蚁。” “不!” 在杜媗的哭求声中,吉温已抬起脚,然后,重重踩下。 如同踩**一只蝼蚁…… ~~ 几只蚂蚁原本躲在地穴里冬眠,却无辜被人挖了家园,它们只好在一片新翻出的土地上慌张地爬了一圈,重新钻进了土里。 雪花还在飘,渐渐地,给这一小片新土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积雪。 地下埋着一口大缸。 大缸里完全是一片黑暗。 青岚的泪水已经沾湿了薛白的前襟。 “别哭了,你会消耗太多氧气,害死我们。” “我们……要**……”青岚太慌了,抽泣不停,又哭道:“我不想死……” “那就别哭,别说话。”薛白语气严厉道,“省着点呼吸。” “我们已经……” “再哭?”薛白恶狠狠地道:“我杀了你,能节省一半氧气,还能拿你踮脚。” 青岚吓得打了个嗝。 紧接着,她便感到薛白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肩膀,顺着脖子往上,抚摸着她的脸。 “别……我真的好怕……” 她想要推拒,却吓得僵在那里,手指、脚趾麻得厉害。 直到薛白摸到她的发髻,拔下了她的木钗。 头发散落下来,青岚不知所措,颤声道:“你……做什么?” “拨开麻绳。” 薛白语气急促,尽量调整着呼吸,拿木钗塞进盖板与缸口之间的缝隙里。 一只靴子正塞在缝隙处。 是他方才从青岚脚上随手脱下来的,趁着土没被填实塞进去的。 用麻绳绑住大圆缸与木盖板,麻绳容易在圆弧处打滑,再加上方才他用力把麻绳推松,也许能把盖板稍微撬开一点。 弄了一会,青岚忽然道:“我……我小指头能伸进去……” “你拨绳。”薛白道。 他开始用木钗刮缝隙外的土。 相比棺材,大缸高了许多,如果往同样深度的坑里埋,大缸上方的土层就会比棺材薄得多。 薛白很庆幸那些人没有太过卖力地把大缸倒过来放。 他把盖板周围的土一点点刮进缸里,希望能让盖板稍微有晃动的空间。 木钗艰难地在缝隙里移动,有几粒泥土落在了薛白的脸上。相比上方的整个土层,这小小几粒实在是九牛一毛。 刮了许久,薛白的手指酸疼得厉害,他试着猛推盖板。 沙沙几声响,有更多的泥土落下来。 “好像松了点?”青岚惊喜道,“我摸到麻绳了。” 有了这一点求生的希望,两人都振奋了起来,寻找更舒服的施力方式,不在意紧贴了对方。 “咳咳咳……” 越来越多的泥土落在薛白的口鼻里。 “把脸捂上吧。”青岚道。 黑暗中,她用手推开薛白,把身上的束带解下递给他,然后把彩间裙撕了,系在脸上。 又许久,薛白加大动作,拿木钗卡在盖板与缸口之间看能否撬动盖板。 小心翼翼地施力。 盖板有了不意察觉的晃动。 “再拨麻绳,我撬了。” “好。” 终于,他们在盖板上方弄出一小条缝隙。 “啪。” 忽然一声,木钗还是断了。 “你找。”薛白把手里的半截木钗继续**去,艰难地用手指捏着它撬。 青岚连忙去摸另外半截,手在薛白身上一阵摸索,喜道:“有根木棍!” “别拔。”薛白恼火道。 青岚轻拔了两下,愣了愣,悻悻作罢。 又摸索了一会,她很小声地道:“找到了。” “撬不动了,我们刮吧。” 两人只能抬着手,一点一点地刮着上方缝隙里的泥土。 泥土落了他们满身,又被他们抖落在缸底。 进展很慢,过程很久。 他们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双腿纠缠,上半身紧贴着,手只能绕到对方背后才能艰难地刮到上方的缝隙。 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漫长,浑身都酸得像要断掉。 分明是大冬天,缸里却越来越热,两人的汗水流在一起,沾湿了下方的落土。 渐渐的,身下的落土已很厚,被他们用腚压实,大缸里的空间越来越小。 盖板却还推不动。 “抖土。” 不知过了多久,薛白感到身上泥土的重量,喘着气说道。 青岚却没配合抖土,整个人摊在他身上,似乎已经晕了过去,不时抽搐一下。 薛白头昏眼花,手指已无力,一着急,半截木钗也掉了,黑暗中摸不到。 他敲打着盖板。 泥土簌簌地往下落,但已抖不到身子下面,于是渐渐湮没了他们交缠盘绕的腿,湮没了他们的腰。 当落土快埋到胸腔了,薛白感到内脏被人攥紧,难受、无力、意志不清。 窒息感涌来,他终于绝望,想要放弃。 忽然,他如同恢复记忆般,在脑中看到了一些画面……平康坊中的雕栏画栋,脖子被人狠狠掐住,他拼命挣扎,却只能对视到一双惊惧的眼。 是惊惧。 凶手在害怕什么? 之后是瞬间的昏迷,他再努力回想,已只有来自后世的薛白的记忆,以及强烈的对死亡的恐惧。 猛地,求生的意志驱使薛白奋力一撑。 “簌簌簌簌……” 土落如雪。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薛白脖子上。 他不由一个激灵,猛砸盖板。 “嘭。” 如同已经微弱的心脏猛地又跳动起来。 “嘭!” 随着一声大响,有微微一点光亮透了进来,在原本深邃的黑暗中如同米粒,无比珍贵。 “嘭!” 米粒般的一点亮光被晕散开来,成了一缕晚霞。 薛白感到有只攥着他五脏六腑的手开始慢慢松开,吓得他不敢乱动。 他想到了方才窒息时的回忆,忽感迷茫。也不知自己是活在天宝年间的少年,濒死时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还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占据了这具身体? 庄周梦蝶,是耶非耶? 无论如何,得努力活着。 薛白喘息着,鼻翼不停张合,汗水滴在青岚披散的青丝上。 “呼……呼……” 青岚也在喘息,睁开眼,仿佛大醉了一场,醉醒在这晚霞里。 ~~ 晚霞撒在一尘不染的长廊上。 台阶前,李静忠扫净了红色袍衫上的雪、脱下沾满泥泞的靴子,上廊,趋步到后院一间厢房。 厢房中陈设简单,却摆放雅致,浮着轻轻的馨香。ωWW.166xs.cc 一个中年男子正负手站在窗前赏雪。 他未带幞巾,显出了半头的白发,佝着背。 只露背影,便给人一种无尽的疲惫感。 “殿下。”李静忠俯低身子,轻声唤道。 李亨不答,喃喃自语着低吟道:“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他长叹了一声,白气消散在了晚霞里,深情而无奈。 李静忠目露悲意,道:“已将人安顿好了,老奴寻了个僻静地方,必不会让人打搅。” “务必照顾好她的起居,衣食用度不可短缺。” “请殿下放心。”李静忠道:“重要的是,殿下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切莫悲而伤身。” “岂不悲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李静忠把身子俯得更低,郑重其事地宽慰道:“殿下非俎上之鱼,乃潜龙也。” “呵,潜龙,连最后一点体面……” 李亨说着,忽哽咽住。 有泪滴落在窗柩上,一只手握上去,手指愤而捏着红木,因太过用力而指尖苍白。 “连最后一丁点体面他都不肯给我,两度逼我休妻,教天下人如何看我?!” “殿下。”李静忠轻喝一声,道:“请殿下隐忍……毕竟,总不至于有寿王丢人,更不至于有废太子等三人凄惨。” 李亨一时无言。 李静忠清了清痰,脸色愈悲,眼中却隐隐流露出了振奋之色。 “今群奸眼瞎,误将潜龙认为蛇,打蛇不死。待来日潜龙腾飞,必将荡此群奸!” ~~ 晚来天又雪。 雪落在院中的梅枝上,落满长安城,以及城郊更远之处。 杳无人烟的一片野地里,突响起了一声怒吼。 一小片雪土被拱了起来。 有只手从中探出,其后,有人艰难地从土地里爬出。 第7章 夜眺长安 傍晚时分,京兆府牢房中又添许多人。 “道士方大虚,以图谶为杜家谋立太子,事败后欲行潜逃,可有此事?!” “冤枉啊!贫道是不愿被杜家牵连才想离开杜宅的。” “再问你,你可见太子遣人至杜宅,与杜有邻商议销毁证据之事?” “冤枉啊!” “还敢狡辩,上刑!” “……” 吉温却没有进刑房,在檐下停步,负手而立,边听着那凄厉的嚎叫边赏雪景。 等到刑房中声响渐低,辛十二趋步上前禀道:“阿郎,方大虚招了。但杜家管事全瑞死活不承认薛白为太子所遣,只说是捡的。” “捡的?你捡一个给我看看。” “小人再去审。” 吉温不置可否,喃喃道:“据那贱婢所招,他已把证据给了太子,却不见太子反应啊。” “我们依旧可设法坐实杜家之罪。” “这重要吗?”吉温道:“杀光杜家又如何?关键是太子,太子,太子!” 辛十二忙应道:“太子遣薛白到柳勣宅纵火以销毁证据,证据确凿,人就在太子别院中,小人亲眼所见。” “我去见右相,直接派右骁卫去搜,一举拿下!只是兹事体大……” 吉温先是态度坚决,话到后来,却用了疑问的语气,问道:“确定人还在?” “小人有派人盯着,直到去拿杜家姐弟前都未看到有人出入。” “去核实,我再准备谒见右相。” “阿郎稍待。” 今日辛十二先是守着永兴坊,拿住杜家姐弟,马上便回来刑讯了流觞,太子别院那边如何,他也得再问问。 等他重新回到公廨,脸色已有些凝重,向吉温行礼唱喏,道:“阿郎,不好了,太子别院不知为何大乱,车马来来往往,我们的人跟丢了。” “果然滑不溜手。”吉温低声骂一句,终是不敢下决心去搜太子别院,只好吩咐道:“派人找。” “小人已安排下去。”辛十二道:“小人另有一法子,杜有邻之子亦参与销毁证据,若他在太子别院被擒住……” 话音未了,京兆府的门房跑进了院子,通禀道:“吉法曹,右相遣人来了。” “快,快请。” 吉温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去迎。 走了两步,他却又匆匆回过身,找到一个匣子,拿出一枚母丁香,含在嘴里。 他其实身世不凡,乃宰相从子,早年曾得圣人召见,然因口臭严重,惹得圣人不喜,御言“是一不良,不用”,差点毁了官途,只好谄附于**甫。经此一事,凡见重要人物,他必含母丁香以遮口臭。 …… 这日来人吉温也认识,是个穿胡袍的女婢,名为皎奴。 皎奴长相甚美,故而能成为**甫随侍之一,她常为**甫出门办事,喜穿胡袍,妆容干练。 她骑马而来,才栓了马绳,吉温已小跑到前院迎接。166xs.cc “辛苦女郎走一趟,不知右相有何吩咐?” 皎奴冷傲,皱眉挥手让他离自己远点,边走边抬手向并不在眼前的**甫行了个叉手礼,淡淡道:“阿郎问你,事办得如何了?” “一夜一日之内,已查明此案!”吉温掷地有声道,“太子曾暗命柳勣结交了大臣,因柳勣与杜有邻生怨,举报了此事,太子又命人到柳宅销毁证据。” “人呢?” “女郎这边请,小心门槛。” 吉温迎了皎奴进公廨,从案上拿出几张供纸。 “此为柳勣之供状,录有他收买大臣名单,以及往来礼物;此为杜氏婢女之供状,指认太子遣一名为薛白者与柳杜氏一起烧毁柳宅书房……” 皎奴却不爱听吉温聒噪,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叱道:“我问你人呢?!” “太子藏起来了,但只要定了杜家罪,自可追查太子。” “没用了,其罪皆已成柳勣、杜家私下所为,与太子无关。” “这……为何?” 皎奴冷冷道:“因太子已与杜家二娘和离了。” “什么?!” 吉温愣住,眉毛一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喃喃道:“好手段啊,再次壁虎断尾,摘得干干净净。” “你反应太慢了。” “吉温知错。” “两件事。”皎奴语气倨傲,道:“一则,你与罗希奭配合,凡与柳勣有所结交者,尽数拿下,严刑审讯,阿郎要世人知道支持太子是何等下场。” “喏。” “二则,太子遣人烧柳勣书房之事,务必找到更确凿之证据,眼下这些远远不够。” “喏。”吉温连忙行叉手礼应下,道:“倒有个办法能搜一搜,正想请示右相,唯需调动右骁卫……” 皎奴听过,点点头道:“待我回过阿郎便是。” “辛苦女郎奔波。” 吉温亲自到京兆府门外,目送着美姬骏马扬长而去。 他回到公廨,再次拿起柳勣所供认的那份长长的名单轻声念着,如阎王点名一般。 “北海太守李邕、淄川太守裴敦复、著作郎王曾、癸酉科状元徐征……” 这些人也许正醉心书法,也许正陪伴家小,也许正兢兢业业为公事操劳,总之肯定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吉温认为他们一点都不冤枉。 交了不该交的朋友,就是逮缚论死、满门流放的大罪! 年初才杖**牵扯韦坚案的无数人,这一年还未过去,他就又有了大兴冤狱的机会。 “哈,鬼魂塞路,阎王爷今岁要操劳了。” 他笑容有些狰狞,眼中燃起兴奋的火苗。 ~~ 长安城郊,破庙中燃起了火光。 “火点起来了。”青岚回头喊了一声。 她冷得直打哆嗦,缩在火边不停搓着身子取暖。 过了一会,薛白抱着一捧柴禾进来,抖落了身上的雪花,见青岚这幅样子,遂解下身上的对襟狐裘,在青岚身边坐下,用狐裘裹住了彼此。 这本是杜五郎的衣服,他去太子别院前换上以掩人耳目的。 青岚惊得浑身一颤,却没躲开。 她不敢作声,小心翼翼地偷瞧着薛白的侧脸。 薛白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道:“好饿。” 青岚道:“分明中午才吃过,你吃的可不少呢。” “中午才吃过。”薛白小声重复了一遍,稍稍摇头。 青岚问道:“连太子都不愿救杜家,杜家是否真的完了?” 薛白不答,注视着篝火发呆。 青岚便知他其实也是无可奈何了,这般天大的事,两个为奴为婢的又能如何? 再想到杜家众人将有的下场,她不由眼一红,又默默流下泪来。 狠狠哭过一场,她用手背抹了泪,道:“我本家姓皇甫,也曾是书香门第。我六岁那年,阿爷卷入废太子案被杖**,全家籍没为奴,我与你一样,都当过官奴。” “废太子?”薛白问道:“已经废过一个太子?” 他仰头思量,终于想起了什么,嘴唇歙动,无声地自语道:“是啊,他好像杀过三个儿子。” 青岚只听到他之前的问话,应道:“嗯。” “具体情况呢?” “世人讳莫如深,具体的我亦不知。”青岚摇头道,“我运气好,没多久就被娘子买回杜家,娘子待我恩厚……” 想到这九年来的点滴,她再次哽咽,抽噎不已。 “我一直盼能报娘子大恩,没想到,没想到杜家又是卷进这样的大案里,你说,是不是被我克的啊?” “不用把错往自己头上揽。”薛白道:“只能证明被这种事牵扯的无辜者实在太多了。” 青岚得了安慰,好受了许多。 薛白微微叹息,自语道:“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 青岚听不懂,感到风吹来还是很冷,无意识地往他温暖的身子贴了贴,很快又发觉不妥,涩然咬了咬唇。 庙外雪花飘飘,篝火边的两人相拥取暖,身后是一片昏暗。 青岚渐渐有了别的心事,眼帘微微一低,小声问道:“若真救不了杜家,我们怎么办?” “我还在想。” 青岚埋下头,犹犹豫豫地道:“我们得罪了太子,或许该找一处地方隐姓埋名,嗯,男耕女织……” “我不会、也不打算耕地。” “我是说,”青岚声若蚊吟,“我们也许,也许可以……结为连理……” “为什么?” “今日你救了我,我愿……” “好没道理。”薛白语气温和,带着些玩笑之意,道:“小姑娘贪心,既知我救了你性命,你不提报答,却还图我这个人。” 青岚连眨了几下眼确认自己没听错,接着不由急道:“我是说……我就是想报答……” “说笑的。”薛白再次转头看向篝火,认真道:“我不逃,不想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可我们得罪了太子……” “只太子要杀我们,又不是整个官府要杀我们。” 青岚见他淡定,愣了愣,道:“不逃便罢了,我,我方才,也是说笑的。” 两人便不再提这话题。 青岚一时有些着恼,心想这登徒子对自己搂搂抱抱,却又说这样的话。可转念一想,他救了自己性命,自己却以此挟迫他喜欢自己,似乎真没道理? 她不由十分低落,认为薛白就是看不上她,其后又不忿地想到自己分明也是很漂亮的。 心思拐拐绕绕,不知绕到何处去。 “和我说说世上的事吧。”薛白道:“我记忆不好,前两天杜五郎给我介绍风土人情,却出了事。” “好。”青岚沉吟道:“从何说起呢?”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我是个外乡人。” 青岚用手指撑着下巴,想了想,道:“我是开元十八年生的。那年圣人又在花萼相辉楼邀百官留饮,我阿爷也去了。圣人喜欢在楼上给百官撒金钱,阿爷当时刚升为五品官,捡了几个金灿灿的开元通宝,摆在家中,我小时还看见过。阿娘说他回来时乐得合不拢嘴,我出生时便给我起名‘萼’字,还说我命好,古往今来,生在了自古以来最最繁盛的开元年间……”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说到最后,擦着泪又道:“但阿爷没说错,如今真是自古最繁盛的年景,连我这样的犯官之女也没挨过饿。” 薛白沉默许久,应道:“是繁盛到顶了。” 天色愈发暗。 破庙里也安静下来。 青岚抱着膝坐在那,把下巴支在膝盖上,心想也该睡了,但这么冷的天在野外要和他躺着抱在一起吗?还是坐着睡呢? 最后她决定,只要薛白不动,她便也不动。 “那边是长安城吗?” 青岚抬头看去,透过风雪,看到了天边泛起的亮光。 哪怕是宵禁中的长安城,火光也照亮了半片夜色。 她还从未从这个角度望见过长安的夜,一时竟是痴了,不由感慨道:“真美吧?” 第8章 归途 长安城郊,阳光照在灞河上,岸边皆是柳树。 沿河走了许久之后,薛白体力告竭。 他停下脚步,撑着膝低头看去,见青岚穿的还是那双不合脚的靴子,问道:“累吗?” 青岚有些心事藏了一夜,被他一关心,反而红了眼。 “我一个奴婢有甚好累的?就是,就是觉得委屈。我昨夜说我们隐姓埋名,倒显得我对主家无情无义、图你俊俏。可你说‘回长安扳回局面’又哪是容易的?我们俩算甚人物?那些人用马车将我们载着跑个大半日,我们便连回长安都难,连身在哪儿都不知……” 说着,她背过身去,抹着眼泪。 薛白指了指河,道:“事总归一点点做,沿河走一定有人家,我们先找到人家。可好?” “嗯。” 薛白很有耐心,又问道:“找到了人家,问明回长安的路,回去把这件狐裘典当了,安顿好,收拾心情,再说下一步,可好?” “好。” 出事以来,青岚拢共也只有方才一句抱怨,闻言点了点头,反而上前扶着薛白,低声道:“好在有你。” 薛白点点头。 两人互相馋扶往上游走了良久,终于看到了前方的桥。 “快看!”青岚大喜,指着前方道:“有个小集市!” “我们有钱吗?” “有,我荷包里剩二十六钱呢。” 虽只有些零钱,但想到能有吃的了,青岚还是很高兴。 薛白笑了笑,边走边看。 官道边有个小集,待雇的脚夫们抱着双臂蹲在卖胡饼的摊子边取暖。他们旁边是茶摊,对面则是个车马铺,散着一股马粪味。 一个面容黝黑的老汉早早套好了他的驴车,正拿着秸秆努力引他的犟驴调头。 周围几个孩童笑话不已,围着驴车边跑边叫,叫道:“老庄头的笨驴不调头!” 这车夫老庄头眼尖,见有人来了,马上喊道:“俊郎君俏女使,一瞧便知是往长安的贵人,雇个车吧?马车太贵,驴车正好!” 周围孩童偏偏喊道:“不调头的驴车可不好!” “去,去,莫在小老儿这闹。” 老庄头挥散了顽童们,忙赶到薛白面前攀谈,道:“郎君是去长安吧?从这去可远,三十里路若用走的可得走一天哩,入了夜多冷……哎哎,女使这鞋也不合脚。” “敢问到长安东市几钱?” “郎君说话太客气了。”老庄头伸手一比,笑道:“三百钱。” “这么贵?”青岚才拿出荷包,连忙又捂住。 “哪能说贵呢?小老儿来回也得一整天哩,便是拉满一车行李也是这价钱。” 薛白问道:“这是包车的费用,是否有便宜的车辆?” 老庄头笑道:“有哩,郎君可等别的客商一道分担路费,坐那大马车,一人六十钱。” “多谢老乡了,我们还是走着去吧。”薛白道:“敢问哪有卖鞋的?” “郎君太客气了,叫我老庄头就好。”老庄头依旧乐呵呵的,指点着道:“买鞋那得到前方的大集去,也有三五里路……” “老庄头!” 有老妇从官道南边跑来,喊道:“有位大主顾从蓝田县往长安,路上有辆车坏了轱辘,要分一半书籍另载,笨驴可拉得动?!” “哪能拉不动?每日喂得饱饱的!价可说定了?” “快去,还有赏钱哩。” 老庄头大喜,也不要那犟驴再调头了,赶着就走。 薛白与青岚去买了胡饼。 长安城里的胡饼一个两钱,这边则是一个三钱。 两人希望能用十六钱买六个,好剩些钱买鞋子。那卖胡饼的老妇是个颇好心的,多给了他们一个。 从被活埋到终于捧上这温热的胡饼,薛白深吸了一口气才用力咬上一口。 他走在飘雪的官道上,回头看了几次,直到再也看不到那老妇…… ~~ “小郎君,又见面了!” 老庄头见到了避到官道旁的薛白、青岚,连忙拉住驴车,笑着打了招呼。 “老乡好。” “小郎君稍待。”老庄头忙不迭下了车辕,向后方一名骑马者拱手行礼,道:“大郎君,小老儿可否载他们一途?” 那是一个年逾四旬的中年男子,留着三络美须,面容清癯,神色淡漠,眼神如古井无波,身穿素色襕袍,头戴幞巾,一手持缰,一手拿着一串佛珠,装扮虽不华贵,气度却极佳,显然是名门望族。 薛白与此人对视一眼,未及开口,有小童赶马上前,道:“驴车上都是我家主人的珍本书籍……” “无尘。”中年男子喝止了童子,向薛白点点头,道:“小郎子若不介意,一道同行如何?” “多谢先生。”薛白学着做了个叉手礼,道:“在下薛白,敢问先生高姓尊名?也好往后报答。” 他仔细想过,东宫虽想活埋了他,他却不是逃犯,不怕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甚至打算让更多人知道他的名字。 “不必谈报答。”中年男子却不肯报名字,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相互帮衬,应该的。” “先生所言甚是。” 薛白今日才感受到生活在这个时代的诸多不便,愈发能体会这“相互帮衬”四个字的意义,也明白了时人与家族乡邻抱团相处的因由。 中年男子含笑点了点头,催马而走。 他眼神依旧淡然,这一笑不见欢喜,反而显得有些慈悲。 眼见这位大主顾不爱说话,因此往长安的一路上连老庄头都不敢太说话。 好在,这段路平坦好走,半日之后便抵达了长安。 ~~ 长安城东有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三个城门,总称为“春门”。Μ.166xs.cc 春门一带酒肆密集,乃是开垆畅饮的好去处,故而有诗云“未饮青门酒,先如醉梦身”。 车队进了春明门。 薛白放眼看去,只见酒楼林立,旗杆招摇,帘招高挂,红幔飘飘。每家酒楼里都有表演,歌伎吹笛,乐师击瓯,杂技相扑,还可见到酒客投壶或行着酒令,做着各种游戏。 更吸引人眼球的则是在门前揽客的胡姬。她们多是湛蓝的眼眸,头发微卷,唇抹胭脂,身披薄罗,袒露出雪白的肌扶,扭动着腰肢,频频挥舞素手邀人入店。 半城豪客醉酒高歌。 “摩诘!” 忽听得一声喊,康家酒铺中几人跑了出来,赶向那位带了薛白一程的素袍中年男子。 “摩诘!哈哈哈,我便说摩诘迁任库部员外郎,这两日该回长安任职了。” “元二兄?!多年未见了。” “你那辋川别业可拾掇好了?” “年初便开始稍作拾掇,为此还赋了几首诗。” “摩诘又有新诗了?!哈哈,快快念来。”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好!好一个水上桃花红欲然。” “……” 薛白目光再看那素袍中年男子,一瞬间先是惊讶,其后不由显出些恍然而悟的笑意来。 此人被称为摩诘,想来极可能是一个人——王维王摩诘。 听他们攀谈,原来是王维有个辋川别业在蓝田县,所以从蓝田县迁往长安任官。 薛白先是觉得好巧,再一想又觉得或许不是因为巧,以如今盛唐诗坛之璀璨,谁知今日这青门酒楼间还有多少名留史青的大诗人? 他忽扬着嘴角,自顾自笑了笑。 太子遣人将他送出城活埋,诗佛王维却将他送回了长安城。 这一路让他终于能开始了解这个时代。 它有骄固奢侈、争权夺势的黑暗,也有仓廪富足、文章璀璨的华彩,它们相互交织,构成了眼前的大唐鼎盛。 这般盛唐不会蹉跎掉薛白的斗志,只让他愈发振奋。 ~~ 街边,王维与友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对了,储兄怎不在?” “还不是因为贺监的诗,摩诘可知长安出事了?” “何事?” “韦坚案复演,太子再次和离……贺监前年病逝,哥奴却到处散播他的诗,还故意曲解诗意,一首重见家乡景色而欣喜之作,被说是太子心怀不满。可谁不知韦坚案在年初,贺监诗作于前年,时间都不对……” “噤声,当街莫提国事。” 那被称作元二的酒客有些醉意,反而大声道:“有何不敢提?!哈哈,旁人怕哥奴,我不怕!” “噤声噤声……无尘,你带行李归家,我与诸公小聚。” “喏。” 薛白则起身,再次行了个叉手礼道:“多谢先生。”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不仅谢先生载我一程,也是谢先生诗句激励。” “哦?哪句诗?” “纵死犹闻侠骨香。” 王维闻言一愣,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忽露出些许怅惘之色。 纵死犹闻侠骨香,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是这样的诗风啊。 待他再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郎已随驴车而去了。 …… 车队过了道政坊。 前方又听到了孩童在唱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薛白在兴宁坊便曾听过一次,再结合方才听到的对话一琢磨,对时局的看法又清晰了些。 这诗一旦带了主观感受,听起来前两句似乎就能理解为太子在朝臣们心中的形象。至于后两句,就像是在抱怨那位功比尧舜的圣人裁剪了他的枝叶? ~~ “吁!” 到了东市东门,老庄头拉住驴车,笑道:“小老儿还得跑车,小郎君下次走城东,记得照顾小老儿生意啊!” “好。”薛白笑应了,道:“老乡再会。” “小郎君太客气了,再会……咴,咴。” 薛白与青岚目送了驴车,走进东门。 眼前是一派繁华热闹。 宽阔笔直的长街不见尽头,只能看到两侧是整齐的商铺,屋檐、楼台、酒旆、灯笼,街上行人如织,商货琳琅满目。 “走,先买鞋。” 青岚飞快一瞥薛白,道:“这边。” 两人走了一会,听得鼓乐声渐响,走近了可看到前方搭了个台子,十余个美艳少女正在上面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薛白四下观看,不见有人端盘收钱,不由问道:“这是做什么?” 青岚拉着他便走,道:“卖新罗婢的。” 薛白再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全天下的美女都在往长安送,难怪最近遇到得多。 再往南走,当铺还未看见,反而拐进了一条卖吃食的街巷。 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各种蒸食铺摆着蒸屉,腾起云雾一般的蒸气,将香味散远;炸食铺里的油锅噼啪作响,将杂胡肉丸炸尽金黄;还有花样百出的糕点;洒上香料的烤羊肉、烤驼峰。 “你饿了吧?”青岚现在已知道薛白食量大,遂道:“我们还有十钱,不急着买鞋。先吃些东西,等当了狐裘再买东西……对了,你可知,‘买东西’这词,便是从这长安东市、西市来的。” “我知道。” “你想吃什么?” “水盆羊肉一碗多少钱?” “羊肉汤面吗?正好十钱,我去买。” 薛白拉住她,道:“那你想吃什么?我们先垫垫肚子。” “嗯,我看看。”青岚四下张望,最后指了指一个摊子,道:“马蹄酥。” “那就先吃这个,一会当了钱再吃羊肉汤面。” “好!” 青岚用力点点头,又道:“娘子给五郎制冬衣时,仅一张成色上等的狐皮便花了两万钱,又寻了长安手艺最好的师傅,再加上旁的料子,至不济也值个三万钱呢!” 话虽如此,但等两人垫了马蹄酥,又连续走访好几家当铺,终究是只当了不到五千钱。 这数目若全换成铜钱也有将近二十斤,好在那当铺做生意却十分周到,让薛白把要采买的东西列个单子,雇人跑了趟,让各商铺一并送了过来。 待两人出了当铺时已都换了一身夹袄襕袍,头戴幞头,脚踩软底便鞋,各自背了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包括**、伤药等一应所需。 剩下的钱则兑了一个碎银与一些好带的铜币。 青岚终于打起了精神,拉着薛白附耳道:“换了这身男装,方便不少,我也没那么害怕了,不然总害怕被认出来。” “不用怕,如果东宫在长安有这样的势力,也不至于要活埋我们了……” 东市崇家店的羊肉汤面据说是渭南来的手艺,在长安颇有盛名。这日下午,两人各点了一碗,捧着大碗喝得干干净净。 青岚放下碗,看向薛白,脸上浮起明媚的笑容,道:“真好吃吧?” “嗯。” “我们现在去哪?” 第9章 放长线 京兆府,刑房。 镣铐咣啷作响,杜五郎进了刑房,被摁在一张凳子上坐了。 狱吏刘六正坐在昏暗烛光下磨墨,余光分明已看到囚犯坐下,那镣铐的声响却不断,遂抬眼一扫,见到的是一双正在瑟瑟发抖的脚。 “别抖了。” 镣铐还在发出咣啷声,如索命一般。 刘六摸了摸胡子,把手上的残墨擦了,拿起笔,道:“人犯,杜誉。” 无人应答。 刘六叱道:“问你呢!人犯可是杜誉?” “杜杜杜,杜誊。” “肚疼?管你肚疼头疼,应话!” “我我我,人犯杜誊,姓杜名誊,誊写的誊。” 刘六将手中文书推到烛火前,眯起老眼仔细看了会,突然生气起来。 “人犯杜誊!犯官杜有邻第五子,交构东宫,聘道士方大虚私藏谶书、指斥乘舆,获罪潜逃,于长安县敦义坊柳勣宅纵火……” 拿着文书念了一遍,他冷着脸喝道:“你可认罪?!” “我冤枉啊!”杜五郎嚎哭。 “不认罪则受刑。”刘六问道:“你是此时画押,或是受刑后画押?” 杜五郎紧张得一双小眼都不知该往哪看,干脆紧紧闭起来,攥紧了双拳,只顾瑟瑟发抖。 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问你,画押还是用刑?!” “杀了我吧!”杜五郎吓得大喊道:“直接杀了我吧,我不会画押的!” “杀了你?没那么轻易。”刘六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上刑。” 牢役还在准备刑具,杜五郎已经惨叫了起来。 “啊!啊!” “……” 辛十二正坐在刑牢外拿着酒囊喝酒,听得里面传来了惨叫,抬起手招了招。 正蹲在屋檐下说笑的两个不良人当即起身,大步进了刑房。 “京兆府缉事牛栓、田大,奉命将人犯移交大理寺!” 喊罢,不由分说地押着没来得及受刑的杜五郎就走。 辛十二不紧不慢地收好酒囊,起身,赶往右骁卫。 ~~ “好亮。” 杜五郎被押出京兆府,眯着那双小眼四下一瞧,才知已是下午。 他今日错过了牢饭,肚子不由自主地“咕”了一声。 牛栓当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道:“老子都还没饿,狗牢囚倒先饿了。” “小子无状。”杜五郎见这不良人脸圆肚大,十分面善,赔笑不已,“小子无状。” 牛栓站他在身后,抬脚一踹,喝道:“走!” 杜五郎小跑下了台阶,傻愣愣地四下一看,问道:“小子还是初次下狱,敢问可有车驾?” 不等回答,他连忙补充道:“不不,不是小子懒,是在想,人犯往往危险,平素移交时是否……” “危险个屁。还车驾?一个大屁给你崩到大理寺。” “是,是。” 杜五郎不敢再多嘴,连忙往皇城方向走。 “慢着!叮叮当当,吵**。”牛栓竟是一巴掌将他摁住,拿出钥匙,给他解了手脚镣铐,丢给田大,道:“放回去,京兆府的镣子,莫便宜了大理寺……我们走。” 杜五郎一愣,也不知这是流程,还是因自己实在不危险?反正是老老实实在牛栓身边走着。 京兆府在光德坊东南隅,大理寺则在皇城内西北隅,说远不远,但若步行也得足足走上小半个时辰。 走了许久。 见街边有个卖汤饼的小摊,牛栓一把扯过杜五郎,上前,大咧咧一坐,喊道:“老胡儿,两份汤饼!” 杜五郎听是“两份”,愣了愣,忙道:“竟还劳长吏破费,往后若是……” “闭嘴,谁说请你吃了?!”朱栓又是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自顾自道:“田大还不来。” 杜五郎才知田大还要过来,心道其实一个人押送自己也就够了,何必多费人力? 只好看着那两碗汤饼咽口水。 “哎哟。”牛栓才吃了一口,忽捂着肚子叫疼,四下看着,喊道:“田大,这边!你看着人犯,我去去就来……” 杜五郎目光从汤饼上移开,眼看着牛栓跑进巷子,再转头看向远处走来的田大,想逃又不敢逃,好生犹豫。 那屁股微微抬起又坐下,反复几次,见田大还没走近,他终于把心一横,捧起桌上的碗猛灌一大口,撒腿就跑。 “哎!” 摊主老胡儿大惊,喊道:“还没给钱呢!” 吓得杜五郎跑得更快。 他身上穿的是薛白的絮袄,是最普通的衣服,挤进人群,像水滴汇入了江河,马上便不见了踪迹。 “狗崽子,还没给钱呢!” “啪。” 一串钱落在汤饼摊上。 牛栓已从巷子里出来,手里却真个牵了一条狗,不慌不忙地跟上杜五郎。 望火楼上,有武侯抬起小旗,指向永兴坊十王宅。 ~~ 永兴坊,沿街有一间客馆。 二楼的客房中,薛白支起窗户,往长街看去能看到十字街口的茶铺。几个汉子正坐在那喝茶,目光却始终盯着往太子别院的巷口。 有伙计在他身后笑道:“住在本馆的士子每年都比住务本坊、崇仁坊客栈的更多中榜的,且这是最上等的厢房了,郎君可满意?” 薛白问道:“你们这里能雇车吗?” “后院便有马廊,随时都有套好的马车。” “那便定下吧,先住三日。”薛白示意青岚交钱。 “好哩!”伙计笑道:“郎君还请移步大堂一录店簿。若有家状也可给小人过目,待明朝高中了还可为客官免些房钱。” 薛白伸手入怀,摸了两下,讶道:“怕是落在春门了,我得去找……” “郎君且慢,马上便要宵禁了,要不还是明日再去吧?” 薛白从青岚手上接了钱递过去,道:“那便暂不录吧?放心,我不是坏人。” “小人知道。”伙计笑呵呵道:“小人做这行久了,看人可准,郎君身上有官气,必是世代高门。” “对了,我有个同乡好友,比我早一两日到长安。乘的是辆碧篷骡车,说是要投宿在永兴坊。你可有看到?” “没有。”伙计摇头不已,道:“倒是昨日,有不良人扣了一辆碧篷骡车,不知是否郎君好友?” 薛白惊讶道:“我那好友年过四旬,三缕美须,穿一身素色襕袍,手持佛珠,可是他被拿了?为何?” “不是哩,被拿的是位美貌娘子,带着一奴一婢,骡车是从长安县雇的,不见有四旬书生。” “美貌娘子?犯了何事?” “这小人便不知了,近年来京兆府拿的人可多。” 薛白又问道:“今日进城,我听闻太子再度和离,可是发生了什么?” “瞧郎君问的,这哪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知晓的?” “见笑了,我初来长安,对诸事不免好奇……” 闲聊了几句,那伙计退下。 青岚插上门栓,上前焦急地小声问道:“是大娘与五郎被拿了?我们怎么办?” 薛白向窗外看去,低声道:“虽拿了他们,那些人还在那盯着。” “是在找我们?” “不好说。”薛白始终看着窗外,道:“但此案直指东宫,能灭杜家者会来、那能救杜家者可能也会来。” 暮鼓声又响起。 薛白转头向南看了一眼,隔着坊墙,远远的竟是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先是讶异,眼神又闪过警惕之色,再观察了一会,他倏地转过身。 ~~ “咚。” 暮鼓声中,杜五郎跑进了永兴坊。 他跑了足足一个时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被宵禁的鼓点催促着不敢停歇。 坊中十字街口的茶铺还坐着三三两两的茶客。他不敢多看,低着头跑进巷子,回头偷瞥一眼,见无人跟来才松了口气,赶紧往太子别院的方向赶去。Μ.166xs.cc “咚。” “咚。” 他已进入了十王宅一带,周围都是高墙大院,已无行人。 路过一个巷口,角落里却忽然窜出一个人影。 杜五郎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啊!” 他还在惊呼,耳畔却听得一声轻喝。 “别喊。” 那是个穿素色夹袄襕袍的少年,仔细一瞧,杜五郎不由惊喜。 “薛白?” 薛白拉着他就走,脚步匆匆,问道:“你们被捉了?你怎么逃出来的?” “是,大姐也被捉了。我放松了他们的警惕,在移交大理寺的路上,趁他们不注意,一下逃出来。” 薛白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不见有人跟来,眼神中闪过思忖之色。 “怎么了?”杜五郎道:“我仔细看了,没人跟着我。” “他们放的远,因为有狗。”薛白在杜五郎身上闻了闻,道:“衣服脱了。” “什么?” “快!” 杜五郎听了他命令般的语气,不敢再多说,老实把外衣脱了。 “再脱。” “大冬天的,多冷啊。” “快!” 杜五郎无奈,只好脱的剩一条白练汗衫,在雪巷里瑟瑟发抖。 “你往东跑。过三个巷口再往南跑,直到看到有个马廊,青岚会接应你。” “那你呢?” “注意脚印,沿着那跑。” 薛白指了指巷子里那被车轮碾得乱糟遭的雪印子迅速交代了一句。 他拾起杜五郎脱下的衣物,继续向北,往太子别院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把手中衣物扎作一团。 “咚。” 暮鼓已响到尾声。 冬日的天色迅速暗下来。 身后响起匆忙的脚步声,薛白克制住紧张的心情,保持着正常的步伐,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赶着回家的一队纨绔,微微松了口气。 他加快脚步,循着太子别院的位置快步过去。 前方,太子别院后门挂起了两盏灯笼,能看到守卫执戟立在门边。 薛白心想他们是有可能认出自己的,深吸了两口气,尽可能的从容。 终于,走到了别院的高墙下。 他转过身,背着那些守卫,面向来路,突然奋力一抛,把手里的一团衣服抛进高墙。 这一刻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有谁大喝一声。 所幸没有。 做完这件事,薛白往来路返回,走了二十余步,俯身捧着一大团雪在手里搓着,平息了焦虑,放缓脚步。 “咚。” 最后一声暮鼓响过。 忽然,前方、后方都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你!” 有人冲薛白喊道。 那是一个牵着狗跑来的不良人,抬手指着薛白。 “汪!汪!汪!” 被牵着的狗大吠不止。 薛白有些敷衍地行了个叉手,向那不良人道:“何事?” 这里是十王宅,对方摸不准他是何人,反而气势一弱,道:“马上要宵禁了,快点。” “嗯。” 那不良人遂大步与他擦身而过。 狗越叫越兴奋,随其从薛白身边冲过。 其后是盔甲的铿锵之声,一个个人影掠过。 “右骁卫拿贼,无关人等滚开!” “右骁卫追捕危险逃犯,事涉太子安危,还不让开!” “……” 一声声骇人的叱喝响彻了小巷。 第10章 人脉 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薛白闪身而入。 青岚迅速关上门,把门栓插好,拍着心口,后怕不已。 “有水吗?” “有。” 薛白二话不说,捧起水囊灌了一大口,深吸了两口气,恢复了平静。 转头看去,只见杜五郎正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我们也是刚进来,我与唐家说是你的好友在青门喝醉了,发了酒疯。” 青岚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套备用的夹袄襕袍给杜五郎递上。 杜五郎又是狠狠打了个寒颤,穿上衣服,问道:“有有有吃的吗?” “有胡饼,就是凉了。” 杜五郎接过胡饼,狼吞虎咽,嘴里嘟囔道:“腻扪曾末每再泰自拿?” “五郎慢点说,莫噎到了。” 青岚倒了杯水递过去。 杜五郎喝了水,总算觉得缓了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薛白道:“太子把我们活埋了。” “咳咳咳咳。” 杜五郎惊得一口水呛进鼻子里。 “什么?!” 薛白与青岚大概说了这两日的遭遇,杜五郎大失所望,轻声喃喃道:“阿爷、阿娘、大姐……” 想到家人还在牢狱受苦,他一颗心都被攥紧了。 屋中未点烛火,薛白站在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着。 街上不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透到窗纸上,照亮薛白的侧脸,也照到杜五郎满脸的泪水。 倾刻,重新陷入了黑暗。 “我今天一直在想。”薛白开口道:“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了?” “把重点放在太子身上,错了。”薛白道:“若是要保太子,没有人比太子自己更清楚该怎么做,所以他毫不犹豫活埋了我们,我们却还不明就理。关键在于,我们要保的不是太子,而是杜家。” 杜五郎、青岚都没说话,似乎听懵了。 “怎么保杜家?不能寄望于太子,太子连自身都难保。”薛白道:“当一旦把杜家、太子分开来,我反而豁然开朗,发现杜家的案子其实不大,它一开始就是一桩荒唐的、啼笑皆非的诬告。” “可京兆府这般逼迫,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因为我们在问是非对错、找证据,对方却直接用权力压下来,**甫一脚踩下,哪管蚂蚁冤不冤枉。所以说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这是争权的路,不能用查案的走法。” 青岚用力点头,道:“对,在这长安城,**甫不是权力最大的。” “圣人?”杜五郎惊呼道:“我该向圣人鸣冤?” “你可有这样的人脉?有能在宫中为你说话的人吗?” “我?”杜五郎大摇其头,低声道:“没有。” 他想了想,小声问道:“薛白你是不是认得杨贵妃啊?她肯定能救杜家吧?” “不认得。不过能救杜家的人物中她算一个,这样的人物还有几个,甚至**甫也算,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有人脉才能搭到他们。” “二姐能想办法。”杜五郎道:“一定不是她下令坑杀你们,她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可以找二姐。” 薛白道:“我知道,我来此就是找她,但今日听闻她好像与太子和离了。” “啊?那她在哪?” “明天再详细打听吧。” 忽然,长街那头再次人仰马嘶,火把通明。 薛白连忙看向窗外。 杜五郎心惊不已,缩着脖子上前偷窥,小声问道:“他们不会是来搜我们的吧?” “嗯。” “我们躲在这里,可,可还安全?” “他应该不会过来,借机搜太子住处更重要。”161小说 “那……” “嘘。” 过了一会,只见一个披着皮**大氅的高大男子策马而来,由甲士拥簇着,赶向十王宅方向。 其中一人向守在巷口的武侯喊道:“右骁卫杨参军到,让开道路。” “喏……” 直到这支人马转过巷子,长街才再度安静下来。 薛白望着那巷口,若有所思起来。 ~~ 整夜,太子别院火光通明。 但到最后,右骁卫却也只搜到一扎衣服。 ~~ 吉温在京兆府留守了一夜,才睡了两个时辰,被辛十二唤起。 “阿郎,杨参军到了。” “杨钊?” 吉温从小榻上支起身来,揉着脑袋,已知是为了何事,不由叹了口气。 他与杨钊同为右相效力,关系不错,也不见外,一边披着衣服一边道:“请他进来吧。” 说话间,院中已响起脚步声。 “杨参军,还请稍待……” “滚开!” 杨钊与吉温更不见外,径直闯到廨舍,破口大骂道:“好你个鸡舌,欠烧的废材,办的这糊涂差事,害老子忙了一夜!” 之所以叫吉温“鸡舌”,因吉温口臭,常含的母丁香,而母丁香别名鸡舌。 吉温也不生气,所谓“郎官口含鸡舌香,其气芬芳”,他便当作杨钊是喊自己郎官了。 反过来,他却不敢喊杨钊为“唾壶”。 “杨参军勿怪。” “怎生勿怪?!” 随着一把胡椅被踹倒,杨钊已绕过屏风,站到吉温面前。 杨钊出身于弘农杨氏旁支,他母亲则是武周朝美男子张易之的妹妹,全家都以相貌著称,他也生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 他四十余岁,身披皮**大氅,里面一件圆领襕袍故意不扣好,腰缠玉带,脚踏高底皂靴,乍一看着实是威风凛凛、风度翩翩。 但一开口,便显出放荡无行的痞气,以及不学无术的蛮顽。 “翻遍了太子别院,只有这破东西,你自拿去与右相交差罢了!” 一扎衣物砸在吉温怀里。 吉温早知这结果,笑道:“杨参军勿虑,差事可还未办砸。你想啊,人定是进了太子别院,为何找不着?必因别院中另有暗道……” “暗道你个卵!”杨钊大怒,一把拎起吉温,叱道:“休以为老子不知你如何想法,栽我头上?教右相怪我找不到暗道?” “非也,非也。”吉温忙道:“乃因太子将人转移,暗道填上了,自是找不到。” 杨钊只闻得一股口臭扑鼻而来,几欲作呕,用力将人摔开,头晕了片刻,竟差点忘了是来做什么的。 吉温连忙拈起一块母丁香含在嘴里,赔笑道:“如此一来,给太子栽了个洗不清的罪名,也可向右相交代。” 杨钊缓了缓神,道:“你我都很清楚,人压根就没进太子别院,是你手下的蠢材在路上放跑了。” “右相面前,只能说是太子藏起来的。” 杨钊不耐烦道:“总之你办砸的差事,凭甚让老子给你擦屁股?!” “相互帮衬一二嘛。”吉温连连拱手,赔笑道:“前日有人送了我三车上好红绡,今日运到杨参军府上,如何?” 杨钊忍不住满意一笑,道:“记住,我是因你才得挨右相教训。” “辛苦杨参军了。” “好说。”杨钊拿起那扎衣服,转身便走。 出了京兆府,他翻身上马,往平康坊右相府。 ~~ 平康坊虽有欢场之名,实则青楼酒肆多集中在坊北面的三条曲巷,称“北里三曲”,占地不过整个坊的十六分之一。 而当朝右相**甫一个人的宅邸,却占了整个坊将近四分之一。 平康坊十字大街划出的整个东南方位,除了一座菩提寺尽是右相府。 杨钊隔着老远便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将马系在马桩上。 旁边已系着匹骏马,还有两个仆从牵着驴在等候,显然是有官员正在拜会右相。 杨钊收了方才那傲慢的表情,佝着腰赶到侧门前,向门房问道:“右相可在?” 说话间,手里几枚钱币顺势递了过去。 门房喜滋滋地打了个喝诺,道:“杨参军有礼了,右相正在见客,还请到偏厅稍待。” “哦?”杨钊笑问道:“今日是谁来见右相?” “礼部侍郎李纬。”门房见识亦不凡,笑应道:“说是来请教些小事。” “相府岂有小事?” 边说边走,恰见一个身着绯色官袍、头戴官样幞头、腰间玉带挂着鱼袋的男子从中堂走来,想必便是那礼部侍郎李纬了。 杨钊初到长安,见谁都想巴结,连忙上前行了个叉手礼,笑道:“李侍郎当面,在下卫兵曹参军杨钊。” 李纬正低头走路,皱眉露沉思之色,一抬头,见杨钊风度翩翩、笑脸迎人,遂点头回礼。 本是一笑而过的交情,杨钊却问道:“不知李侍郎何事忧愁?杨钊可否为你分忧?” 李纬本不欲言,偏杨钊已上前,目光热烈看着他,他心中一动,抚须沉吟道:“确有一事,好生让人疑惑啊。” “哦?不知何事惹得李公疑惑?” “待你见了右相,还需劝解他一二,为人臣子岂可抗旨?” 杨钊眼中好奇之意愈浓,静待下文。 “宫中有一老供奉,手艺高超,圣人欲赐他迁官,他却谢绝了,奏言其婿王如泚明岁举进士,乞圣人赐一及第,此事圣人已允了,宣付礼部办理。可中书省竟是下牒,否了。” “否了?”杨钊疑道:“为何?” “方才问右相,右相却言‘明经、进士,国家取材之道,若因圣恩优异,则可与官,今赐及第与之,将何以观材?’” 话到这里,李纬语气有些激动起来,又道:“敷衍之词,简直荒唐。何年科举无公荐、通榜?岂有圣人荐才而右相否决之理?” 杨钊连忙安慰道:“李公莫急,待杨钊劝劝右相。” “唉。” 李纬再次叹息,拂袖而去。 杨钊结识了一高官,心中满意,继续前行,穿过两道仪门,转过曲径,先在偏厅稍候,再往前堂谒见**甫。 因宅院太大,这一路走得他微微冒汗。 前堂温暖如春,浮香盈盈,摆设华丽,铺着柔软的地毯,中设一座大屏风,屏风后人影绰绰,乃一群美婢正环绕着**甫,为其挡风取暖。 谓为一座真屏风、一座肉屏风。 杨钊躬身唱了个诺,赔笑道:“右相安康,杨钊方才在前院遇到了李侍郎,攀谈几句,我与他却都是蠢的,猜不出右相心意。” 隔着屏风,**甫淡淡道:“你想问我,为何违背圣人圣旨?” “杨钊是担心右相,既惹圣人不快,又与人交恶。” “一个腐儒、一个无赖,自是看不明白。”**甫道:“此事无它,圣人不好开口回绝,故而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如此罢了。” “原来如此!”杨钊恍然大悟,不由好生敬佩,惊呼道:“右相真乃神仙人物!竟能如此洞悉圣人之心!” “区区小事罢了。”**甫不以为意。 “岂是小事?”杨钊赞叹不已,由衷道:“右相的本事,杨钊一辈子也学不完!” “够了,休在此溜须拍马,拿到太子罪证否?” 杨钊连忙跪倒,应道:“太子必在别院中挖了暗道,转移了人证……” 他话音未了,已被硬生生打断。 “这等言辞扳不倒他,两日之内找到李亨藏起来的人。不仅杜五郎,还有那凭空消失的婢女,与那身份不明的薛白。” 杨钊额头不由冒出了冷汗。 他收了吉温的三车红绡,本以为只要挨一顿教训,不料这难题反而落在了自己头上。 第11章 无赖 出了右相府,杨钊牵马而行,脑中犹在反复揣磨**甫如何把握圣人心思,心道:“若有朝一日我亦有这份本事,何愁不能富贵?”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三曲。 前方不远便是南曲小有名气的歌伎王怜怜住处,名为惜香小筑。 杨钊心头一热,又赶了几步,翻身下马,匆匆系了马匹上前,却见到门边挂着的木牌翻了个面,贴耳到门缝一听,听得丝竹之声传来,里头正在待客。 他依旧叩门,不一会儿,小婢女芍儿开了门,探头见是他,不由笑道:“郎君可是来吃酒?” 杨钊伸手便想摸她,嘴里不干不净,道:“来让你家娘子吃我。” 芍儿避开,脸上笑容却更甜,摇头道:“郎君无诗,休想此时见我家娘子,倒可见见我家假母。” “教你那肥嘟嘟的假母吃我也好。” 说着,杨钊推门挤了进去,作势要扑,芍儿提着裙子便跑。 “郎君莫闹了,大冷的天,快到里间坐下喝杯热酒。” 院内一位中年妇人笑喊着迎上来,说话间,她引着杨钊往西边一间厢房去,殷勤为他扫着身上的雪。 这院子虽不算大,但一路上花木雅致,亭台错落,曲径通幽。 杨钊心中不甘,往中堂方向看去,问道:“今日何人在此设宴?” “一场酒会罢了。”假母含笑而答。 到了西厢,她招呼着给杨钊煮酒。 “别煮了。”杨钊道:“没耐心吃你的酒,我要吃王怜怜的嘴。” “郎君也知我家怜怜卖艺不**。” “放**屁!休以为我不知,她又不是没和旁人睡过。” “郎君莫恼,这是大唐,她爱慕些才子诗人,老身也管不住。” “狗屁!说得好风雅,还不是一双势利眼、只看权势名气。老子在你这使了二十万钱,连手也不给摸,嫌我无权否?”杨钊愈说愈怒,喝道:“再说一遍,我可是当朝贵妃的兄长!” “郎君误会。唉,真是女大不由娘,若让我选,我也觉得郎君你好,相貌、气度好……想必活也好。” 杨钊一把拨开假母的手,道:“这两日我便会运三车红绡过来,到时定要捅了王怜怜,否则我平了你这院子!” “郎君若要泄火,往北曲去寻色妓罢了,何必强人所难?” “老子要捅就得捅好的!” 此时院外传来马匹嘶昂声,想必是那客人要走了。 杨钊推门看去,果然见王怜怜正在送客,那客人须发皆白,年岁颇高,有车马来接,必是身份不凡。 “那是谁?” 假母方才不肯答,这次却笑道:“张公名讳不好提,只须知他乃燕国夫人之子。” 杨钊不由气息一滞。 燕国夫人乃当今圣人之姨母,且圣人自幼丧母,乃燕国夫人一手扶养长大。 换言之,方才出去那老者便是圣人之表亲,银青光禄大夫、少府监、太仆卿、上柱国张去逸。 见得此人,杨钊愈发意识到自己一介小小参军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还真不算什么人物。 他登时态度一软,没了方才那份张狂。 也不说要捅王怜怜之事,而是花了一万钱只让王怜怜陪自己喝一巡酒。 ~~ “说来也怪,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我看着便嫌弃。但一见到怜怜你啊,连你的脚趾我都想吮一吮。” 几杯酒下肚,杨钊有些微醺,目光落在王怜怜裙底显出的罗袜上,伸手又想去摸。 王怜怜却是缩了脚,别过头去,显出不悦之态,埋怨道:“郎君终究还是轻贱奴家。” 说着,她眼中浮出悲意,叹道:“太原王氏之后裔,清河公之旧族。诗书为苑囿,捃拾得其菁华;翰墨为机杼,组织成其锦绣。终究是,流落风尘,命比纸薄……呜呜。” 杨钊看呆了。 他听不懂这些,只看到一滴泪水从王怜怜的美目流出来,划过她白晳细腻的脸颊,凝在下巴处。再往下,是光滑无瑕的颈。 一条束带勒在她胸前最饱满之处…… 他咽了咽口水,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空中。 王怜怜这里的酒钱贵,就贵在身世、才艺,以及这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姿上。 更重要的是,她往来的都是权贵,她若不愿,他还真不敢用强。 而他真就愿意花钱要她坐陪,花得钱多了,仿佛他也成了这长安权贵中的一人。 “我如何会轻贱你呢?”杨钊笑道:“你往来的都是红袍,我往来的都是兵痞,我生怕你轻贱了我哩。” 王怜怜破涕为笑,明眸一转,嗔了他一眼,道:“我往来都是文雅人,只你最是无赖。呸,浪荡子!” 杨钊只觉骨头都酥了几分,身下硬梆梆。 虽是碰不了她,却比在普通妓家更为兴奋。 他偏还不忘结交权贵,道:“哎,方才走的那位张公,何日引见我与他相识?家母亦姓张,也许与他有些亲戚。” “说来也巧。”王怜怜笑道:“张公与奴家打听一事,或许郎君也知晓。” “哦?何事?” “听闻太子与杜良娣和离了,可是真的?” “自是千真万确。”杨钊摇头骂道:“东宫那位,真真负心薄幸。” 王怜怜道:“那好,回头奴家便这般答张公,太子负心薄幸。” “却不知张公为何问此事?”杨钊反问道。 才问出口,他眼珠一转,却已想到了其中关节,遂笑道:“张公可是盯上了太子后妃之位?奉劝他莫沾东宫为好,此次的大案可还没完。” “咦?”王怜怜不由好奇,凑近了些,目含秋波,问道:“如何说?” 杨钊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道:“柳勣此人你亦听说过,他书房中有太子交构大臣的罪证,案发后却被人烧了,纵火者我还在追查,主犯可还在逃哩。” “这般大胆?在长安城纵火可是大罪呢。” 杨钊笑了笑,捡了些案子里的趣事与王怜怜说着,道:“京兆府审讯之后,据一小婢招供,纵火者除了杜家几人,还有一少年名为薛白,便是太子派去的人了。今日右相亲自请托于我,拿下此贼……” ~~ 长安,长安县,宣义坊。 此处离敦义坊不远,都属于长安县中地段不太好的位置。 一间普通宅院前,薛白走上台阶,叩响了门环。 过了一会儿门才被打开,有个女婢探出头来,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笑问道:“小郎君来我家何事?” “敢问,杨参军可在?” “我家阿郎昨夜办差至今未归呢。” “办差?”薛白问道:“若杨参军未在办差,最可能去了何处?” 那女婢“哼”了一声,却是侧过身,道:“小郎君且进来说。” 薛白的手已伸入袖子,拿着一封书信要留下,闻言微微诧异,礼貌一笑,跟进门内。 眼前是个简单的二进院,前院乱七八糟地摆着许多箱子,想必是因为杨家搬到长安以后懒得收拾,或迎来送往的礼物多。 “娘子,阿郎又去**了!” 随着女婢一声喊,有盛妆妇人从后院赶了出来,彩裙飘摇,人未到而香风至,看似三旬年纪,生得十分娇艳,眼角有些细纹,似乎带着些许风尘之意。 到了近前,她美目深深凝视了薛白一眼,眼中的焦恼之意却渐渐化成了笑意,盈盈一拜,道:“妾身裴柔,乃杨钊正妻,敢问小郎子可是我家夫君好友?” 她单名一个柔字,说话语调也柔。 薛白应道:“我与杨参军并不相识,乃上差命我来寻他。” “那浪荡子又不见人了?”裴柔嗔了一句,笑道:“天冷,我们到里面说吧。” 薛白感到手背上一阵滑腻,竟是被她径直拉住了手,还摸了两下才引他往里,进了正堂。 不知是大唐风气开放,还是杨家娘子开放。 薛白却下意识脸一板,眼中浮起不容侵犯的威仪来。 裴柔根本就没注意到,笑问道:“小郎子今年多大了?既已有了差遣,想必有十六了?生得好生白嫩,若得闲,教教姐姐可好?” “还未满十四。”薛白随口乱答,四下扫了一眼,道:“杨参军皇亲国戚,往日衣着华贵,想不到家中如此简朴?” 裴柔先是略略失望,其后眼中却泛起别样的光彩来,目光上下打量他,嘴里应道:“说甚皇亲国戚?在这长安城,随意丢块石头便能砸到一个皇亲国戚。且不说贵妃与他本无交情,便是巴结上了,谁又知圣人能宠贵妃多久?” “不至于,杨参军非平常人。” “嘁。他呀,就一无赖汉,破落户。”裴柔说哭就哭,抹着眼,自怜道:“奴家本是西川风头无两的花魁娘子,积攒了许多积蓄,本打算自赎,偏却遇到了这无赖。” “哦?” “他嗜酒好赌,一事无成,哪个女子愿嫁他?这般一个浪荡子,偏是奴家瞎了眼,被他花言巧语哄骗了,初相识时捧着奴家、疼着奴家,成了亲却拿着奴家的积蓄上下打点,到如今却又厌了奴家……呜呜呜……自往长安以来,他一年多未碰过奴家呢。” 说到这里,裴柔泪眼朦胧,凝视着薛白,红唇稍稍一抿,将娇媚与可怜融合得恰到好处,隐隐还透出一股浪荡之态。 薛白恍若未见,只在心揣摩着杨钊娶**为正妻之事,问道:“大娘子可知他去了何处?” “还能去何处?必是又去了那青楼酒肆了,此时不知在谁的红粉帐里快活呢!”裴柔嘤嘤作泣。 哭到后来,她愈显凄苦,抹着泪,轻声唱起歌来。 “悔嫁风流婿,风流无准凭,攀花折柳得人憎。夜夜归来沈醉,千声唤不应。” “回觑帘前月,鸳鸯帐里灯,分明照见负心人。问道些须心事,摇头道不曾。” 她唱得颇动情,肩上的披帛滑落,显出一片白腻。 借着拉扯披帛,她回眸深深看了薛白一眼,那份心热之意皆在眼里。 正在此时,后院有**声喊道:“娘,我饿了!想吃炙驼峰配酒!” 裴柔大怒,连忙让女婢去让儿子闭嘴。 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桌案上,拿起一个空酒壶压住一角,道:“若杨参军回来,烦请让他过目,在下这便告辞了。” 裴柔一愣,连忙拦他,拨弄着头发道:“小郎子喝杯酒再走如何?瞧奴家,一直抱怨,惹得小郎子烦了吧?” “不会,我很喜欢听杨参军这些逸事。” “那不如在此等他回来?” “还要答复上差,就此告辞了。”薛白指了指案上的信道:“对了,大娘子可与杨参军说,此间有一场泼天富贵赠他。” 裴柔听得最后一句,停了动作,僵了一僵。 等她再回过神来,薛白已离开这个小院。 ~~ 未时,日昳。 杨钊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中,一推门便皱了皱眉,自语道:“这鸡舌,允老子的三车红绡还不送来。” 走进堂,却见裴柔坐在那,正看着案上的酒壶发呆。 “忙了一整夜直到晌午,右相特留我在他府上用过午膳,多喝了两杯。”杨钊笑道,“娘子怎像狗看骨头一样看它,可是馋酒了?” “无赖。”裴柔骂道:“还想骗我?早便知你不在办差!” 杨钊哈哈大笑,道:“大半时候都在办差。我得去睡会,夜里还得捕贼,这小官当得好不自在。” “你且看这封信,有一小郎子送来的,说要送你场泼天富贵。” 杨钊此时才看到那酒壶下压着的信,一把抄过。 那封面上的字迹端端正正,说不上好说不上坏……但杨钊看过宗卷,马上便认出这正是杜五郎的笔迹。161小说 他连忙撕开信封。 “杨国舅亲启,某等手握东宫罪证,本欲会晤右相,唯恐让国舅担待拿人不利之责。故于日铺之时,邀国舅于青门康家酒楼一叙,杜五郎拜上。” 杨钊眉头一挑,满是惊讶,其后猛地问道:“人呢?!” “走了。” “你如何不留住他?” 裴柔不由娇笑一下,随口应道:“奴家倒是想留他。” 杨钊早看厌了她的媚态,自思量了会,大步往外赶去。 他才赶到门口,正见三车红绡运到。 杨钊见了,不由大笑道:“正好,跟老子将它们运到南曲,哈哈,老子今日财源滚滚!” …… 第12章 引见 南曲,惜香小筑。 申时日铺,两个婢女正在布置前堂。 “他真是那般说的?” “嗯,整整运来了三车红绡,说一定要把娘子办了,又说今夜有事,明夜再来,真当自己是长安一人物了。” 芍儿听了,捂嘴笑道:“假母说了本也不是不行,还不是见这乡下人好哄,多吊着他一阵。” “可娘子嫌他含过右相的痰,真不愿呢。” “也是,娘子往来的不是绯袍高官,便是才子名士,一个不学无术的兵曹参军能奈她何?实在不行,搬出左相来……” 正说到这里,有敲门声响起。 芍儿连忙过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位俊俏小郎子,衣着虽平常,眉眼里那气度却不一般。 她不由笑问道:“郎君可是来吃酒的?” “我想见见此间主人,不知可否?” 芍儿吃吃笑起来,道:“郎君是生客吧?若是散客在前堂与我家娘子行酒令、听她弹琴,一巡酒三千钱;若是要单独请娘子坐陪、弹琴,一巡酒生客两万钱、熟客万钱。” “行酒令么?” “郎君若有诗才,能得我家娘子垂青,为你单独弹上一曲也无妨呢。”芍儿鼓励道。 那小郎子略作沉吟,透过院门看了一眼放在院子里的那三车红绡,末了,掏出一个碎银递过去。 这其实已是他最后的一点钱财。 芍儿见只有这点银子,略有些失望,笑道:“郎君这边请。” ~~ 夜渐深。 长安虽有宵禁,平康坊的三曲以内却是不查的,彻夜灯火通明,笙歌不停。 惜香小筑的第一副蜡烛燃尽,再往后每喝一巡酒,酒钱便是双倍了。 若想留宿,少说也得再喝三巡酒,还得另付赠资,赠资多少却又全看王怜怜心意,因此来此往往是一夜花费数万钱,而不能一亲芳泽。 几个听琴的酒客起身离开,自往三曲别处留宿,毕竟灯下看妓总是差不多。 日后与旁人提及平康坊,也能评价几句,让人知道自己也是听过名妓弹琴的人物,与朝中红袍品位相当。 三千钱提高了自身的意境,值得。 却有一人于夜色中策马而来,正是杨钊。 他脸色不太好,也无心思与假母调笑,语态疲倦道:“一桩破案,害老子到此时都没合眼。端些酒来,让王怜怜陪我喝一盅,今夜我便在这院里歇了。” 假母挥着手帕笑道:“郎君好辛苦,长安城正有郎君这般英雄在,我等百姓才安心呢。” 杨钊哈哈大笑,转眼却骂道:“休与你阿爷放屁!” 假母也不恼,安排了两个婢女先带杨钊去烫脚解乏,自去备酒席。 堂中复又点上熏香,小炉上架着美酒温着,一个个烛台点起,罩上纱笼。 杨钊先在前院烫过脚,再到中堂坐下,只觉一身舒爽。 忽听得帘子后面一声琵琶,他笑了笑,道:“我听不懂这些吱吱呀呀的,来,陪我喝酒说话。” 王怜怜于是缓步而出,跪坐在杨钊对面,笑道:“奴家为郎君斟酒。” “我一直便想问,你用的什么香这般好闻?”杨钊饮了一杯酒,道:“我那婆娘也熏香,味道比你的俗多了,俗太多了。” “奴家自己配的香料,木樨配上稍许龙脑。”王怜怜斟着酒,轻声应道:“左相也喜奴家这配的香料,前日还遣人来要了一些。” 杨钊不由挑眉而笑,喜道:“如此看来,我与陈公品味相当了,但为何我方才在门外也闻到香?” “奴家这屋子乃是以沉香木所建,自是有些香气,郎君如今愈发敏锐了。” “长安就是长安!”杨钊又饮一杯,啧着嘴赞叹不已,其后顾盼自雄,道:“我在长安待久了,自觉贵气了许多,你以为呢?” “郎君是国舅,本就是天生的贵胄。”王怜怜今日懒得教他那些奢华之物,随口敷衍了一句,却是问道:“奴家观郎君今夜似有些不快,可是出了何事?” 杨钊骂声连连,道:“让一个竖子戏耍了,害我在青门酒肆干等许久。” 王怜怜听了,脸上反而挂起浅浅的笑意,道:“奴家为郎君引见一位人物如何?此人谈吐非凡,必于郎君有大用。” 杨钊来了兴趣,问道:“是何人物?” 王怜怜纤手轻抬,在一旁侍酒的芍儿起身,卷起了堂中的帘子。 杨钊才发现帘后坐着一人,不由着恼。须臾又想到,能让王怜怜看中的人物必定身份不凡,遂颇为期待起来,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帘子缓缓卷起,后堂并未点烛火,因此坐在那的少年人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只可见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夹袄襕袍,**不动,有着常人没有的沉稳之感。 杨钊朗笑,叉手行礼,道:“杨某最喜交朋友,不知阁下尊名?你我畅饮一番如何?” “薛白。” “薛……” 杨钊还在思考对方最可能是薛氏哪一房,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才意识到眼前就是自己要缉捕的纵火元凶。 此时王怜怜已起身,与芍儿退到一旁,抱起琵琶拨起弦来。 琵琶声宛转流畅,如庭院中传来的鸟鸣,想要为两人留出一个有曲乐点缀的谈话氛围。 杨钊目光瞥向她,想到的却是自己在这里花了数万钱,连摸都没摸到一下,今夜竟是连一个逃犯都能登堂**。 他心中一股邪火蓦地窜了上来,倏地起身,要喊人将薛白拿下,其后却又犹豫了起来,叱道:“好贼子!某正在搜捕你!” 薛白笑了笑。 他睁眼以来,所见这大唐鼎盛得就像一锅沸水、如火如荼,人人如痴如醉、追名逐利。谁都想往上爬,要名利、富贵、权势,要胡姬压酒、要新罗婢暖床。 举世奢靡、举世颠狂。 于是官场上个个捧高踩低、蝇营狗苟,杨钊就是其中之典型,在其心里,交游广阔的名妓远比世上公道地位高得多。【1】 【6】 【6】 【小】 【说】 若无王怜怜引见,只怕杨钊见到他,会像狗见到骨头,而有王怜怜引见,狗才会抬头看看,犹豫眼前是骨头还是人。 三千贯让杨钊高看一眼,值得。 “想必国舅已看过在下的信了?” “哈。” 杨钊得这称呼,忍不住先笑出声,喝道:“你戏耍于我,害我在青门等了许久!” “正因为国舅未率部到青门拿我,我才特意赶来相见。” “耍了我一次,还想要我信你?我不如拿了你立功!” “杜五郎还躲着,我若回不去,他就只能亡命天涯了。”薛白道:“重要的是,国舅拿不到他,到了右相面前还是要吃挂落。” “那你还真是为我考虑?” “并非太子命我烧柳勣书房,那不过是我见机行事。” 薛白这两天已反复将这场权争中的前因后果琢磨透,语气愈发笃定,又道:“即便拿到我,也成为不了废太子的关键证据。” 杨钊道:“我可不管这些。” “右相要废太子,我能做到,国舅该送我见他,立桩大功。”薛白语气坦诚道:“我不说主动来投,只说被国舅搜到。” “哦?”杨钊眉毛一挑,奇道:“如你说所,你们本可以直接去相府求见,为何偏送我这一桩功劳?” “若为了保命,这长安城里不乏有能保我与杜家者,如杨贵妃,如高将军,如三位夫人。”薛白道:“但能共富贵者,唯国舅而已。” 杨钊惊疑不定,其后大笑以掩饰失态,道:“哈哈,我何德何能,能让你高看一眼?” 薛白微微叹息,道:“我有平步青云之志,一度将宝押在东宫身上,可惜他不识好歹,下令活埋于我。那纵观长安城,也只有国舅能再给我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了。” “活埋?可你还活着?” “自是爬出来了。” “真的?” 薛白稍稍笑了笑。 杨钊素来傲下媚上,见他始终镇定从容,心中不由信了几分,问道:“如何共富贵?” 相见至此,他脸色已是几度变化,此时眼神又有了期待之色。 薛白接了酒杯,却不肯饮,缓缓道:“当朝无皇后,后宫品秩最高者便是贵妃。废了太子,只待贵妃诞下皇子,岂非国舅之大富贵?” 杨钊眼中精光一绽。 薛白这句话,却是他入长安以来还不敢想的,让人不由脑子一热。 “好!” 他不由喝了声好,举杯笑道:“你我一见如故,当浮一大白!” 薛白与他碰了一杯,稍抿了一口,眼神愈发平静。 他就是听了韦坚案之后就预感到太子未必可靠,才向杜妗打听杨国忠,看是否能借其势力,只是他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还是决定相信她这个太子身边人。当然,他自己也还没适合这大唐权场的规则。 接下来,他按自己的判断做,那反而很简单了。 既然太子李亨要活埋他,他就踩着李亨从这个坑里爬出来。 ~~ 琵琶声如流水潺潺。 直到座中相谈甚欢的两个男子起身离开,王怜怜才停下了轻捻慢拢的手指,看着窗外的月色轻叹了一声。 她独坐了一会,假母过来不满地问道:“你为何要帮那小郎子?” “他送我首诗,我为他引见一人,皆举手之劳而已。” “那诗却不好拿出去传唱,又有何用?”假母摇头不已,嫌弃道:“没头没脑的,也不知从谁家的长诗里截的。” 王怜怜沉默半晌,自语叹道:“可它写进我心里了啊。” “咦?你莫不是谎话说多了,真当自己是太原王氏千金不成?不想些实际的,也开始说什么心啊肺啊。告诉你一句,还是趁早多攒些钱财要紧。” “钱财赚的岂少了?”王怜怜得意地笑了笑,指了指院子里原本载着财物的三辆空车,吟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说到钱财,假母转怒为喜,拍掌笑道:“说来,杨参军运来红绡,真就只听你弹了一曲?我得再去点点。” 芍儿收拾了东西出来,正见假母扭着肥胖的腰肢转过长廊,笑语道:“娘子今夜得了红绡、得了好诗,还打发了唾壶,好高兴吧?” “有甚好高兴的?又老了一日。” 王怜怜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吟诗。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咦?” 芍儿大奇,问道:“怎还有后面四句?芍儿以为只有前面四句。” “我央他继续念的。”王怜怜低声道:“这诗怜我,世人捧我贬我,唯它怜我。” “那,薛小郎子到底是大才子还是大骗子啊?” “才子也罢,骗子也罢,他能与那些大人物搅动风云,总归不是寻常人。他若此番不死,必有大作为……此番若他不死,我却只想听他整首诗。” 王怜怜说过,不再理会这些俗事,低头,自拨动琵琶弦。 雪夜,幽静的庭院中,复有丝竹声起。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这一曲,独坐的歌妓却是为她自己弹的,嘴唇轻轻张合,先是无声,后才渐渐有了歌曲,可惜只有残篇。 第13章 奸相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满唐华彩最新章节、满唐华彩怪诞的表哥、满唐华彩全文阅读、满唐华彩免费阅读、满唐华彩 怪诞的表哥 《满唐华彩》简介: 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 第14章 偃月堂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满唐华彩最新章节、满唐华彩怪诞的表哥、满唐华彩全文阅读、满唐华彩免费阅读、满唐华彩 怪诞的表哥 《满唐华彩》简介: 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 第15章 大理寺 “柳勣、杜有邻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岭南……” 先前想着生死事小、失节事大,但真得到消息了,感受和预想中的还是大不相同。 杜五郎还是初次面对人生中的拷问,不由万分茫然。 他做不到薛白那般不扰于外,已不知该如何做。 下一刻,整个人都被拎起来。 “也没点精神。”杨钊伸手拍了拍他圆乎乎的脸,问道:“你可看明白了?太子保不了任何人。这大唐,谁才是真正值得投效的人?右相!” 杜五郎遂哭了。 因为见到杨钊这个肮脏的模样,他觉得恶心欲呕。 他突然很怕今日之后自己也开始逐渐成为杨钊这样的人。 “哭?哭有用吗?跪下来求右相都不懂吗?废物。” 杨钊眼看杜五郎的鼻涕快滴下来,嫌弃地松了手,一转头见青岚也泣不成声,我见犹怜,不由笑道:“小婢子流徙岭南太可怜了,不如求我赎买了你?” 青岚连忙摇头,用求救的目光看向堂外。 若薛白再不回来,她既不想流徙也不想受欺,宁肯撞死在这右相府中,以她这贱婢的血污了那贵不可言的国相。 恰在此时,有人从长廊那边过来。 “薛白!” 青岚立即便扑了过去,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杜五郎见了,也想跟着跑。 他却被杨钊一把摁住。 “休在相府放肆!” “薛白,他们要杖杀了我阿爷!”杜五郎哭喊道。 薛白先拍了拍青岚,还未开口,那平静的神色却已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 此时,相府管事苍璧从他身后匆匆赶过,倒像是他的随从一般。 “杨参军。”苍璧道:“阿郎命你与薛白往大理寺一趟。” 杨钊赔笑道:“还有吗?” “没了。”苍璧淡淡看了他一眼。 杨钊大失所望,暗骂**甫有功不赏。 ~~ 长安城有外郭城、宫城、皇城。 宫城居北,乃帝王居住;皇城居宫城之南,乃宗庙、官署、军衙、仓库所在,也就是行政之所。 皇城中楼宇恢宏,与外郭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致。 大理寺位于皇城西面,就在顺义门旁。 衙署大堂前,正有许多囚徒跪在地上,杜媗便在其中。 今日见**甫、吉温没来,而长安县尉颜真卿拿出了那份草稿,再加上京兆尹韩朝宗据理力争证明杜家冤枉,杜媗当场便翻了供。 “冤枉!民女从未见过柳勣为东宫结交谁,至于纵火以烧毁证据那更是子虚乌有,全是京兆府法曹吉温严刑逼供,屈打成招,请诸公明鉴。” “不错。”韩朝宗当即正色道:“太子与杜良娣不睦,早已和离,又岂会命柳勣经营?更何谈遣人销毁证据?此案仅有口供而无物证,疑点重重。柳勣,还不从实招来?!” “我,我冤枉啊,我不过与丈人起了口角,一时气愤……” 很快,韩朝宗趁着**甫不在,以最快的速度审明了案情,火速递往宫城。 见此情形,杜媗以为,杜家就此沉冤昭雪了。 她想到那个被杜家救回的少年郎薛白,正是他连夜报信,他们遂在书房找到了关键证物,交由太子,再递到这些刚正忠直的官员们手里,终于得以翻案。 “成了,我们做到了。”杜媗心道。 然而,当裁决下来,落在她耳里,却如一道五雷轰顶。 “柳勣、杜有邻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岭南……” 杜媗不可置信。 案子分明已经审明了,她阿爷是冤枉的,杜家是冤枉的,为何却要无罪之人受罚? 没有人给她解释。 仿佛在这之前的审讯只是开宴前的一场表演,无论演得如何,都不影响上菜。 而跪在那瑟瑟发抖的杜家众人,便是这场盛宴的一盘前菜。 堂上诸公高坐,似要将她们分食。 ~~ 御史中丞杨慎矜目光落处,将杜媗带着悲绝表情的美丽容颜看在眼里,同情地叹息了一声。 他一直都知道,即便杜家冤枉,案子既已闹大,圣人便不可能宽赦杜家。否则,万一让人有了与太子亲厚也无妨的错觉,于社稷何益? 因此他今日冷眼看着韩朝宗一力为杜家洗冤,从头到尾也不阻拦。 “唉。” “韩公。”杨慎矜转头低语道:“你已尽力了。” “太子已割袍避火,今日我非为太子,乃为尽快平息此案。” 杨慎矜点点头,道:“韩公高义。” 韩朝宗苦笑不已,侧头瞥了一眼坐在后面听审的左相陈希烈,也不知对方睡着了没有。 就在今年,原本的左相李适之已被**甫借机贬了,换上了这万事不管的陈希烈。 韩朝宗一向与李适之交好,早已知道自己这京兆尹马上也要滚蛋了。但方才解释一句,无非是希望**甫不要赶尽杀绝罢了。 “称不得高义,无非是想着最后在京尹任上办件好事,可惜了没能办成。” 杨慎矜虽也为**甫办事,却还存着风骨,四下一瞥,压低了声音道:“韩公已活了无数人性命,今日若定下杜家谋逆大罪,只怕死者更众。” “也只能做如此想了。” “无可奈何了。”杨慎矜道:“那就,先杖杀了柳勣?” 韩朝宗点点头,道:“可。” 杨慎矜是右相一系,要杀柳勣这个太子连襟立威;韩朝宗心中亲近太子,却也恨不得快点把柳勣杖死、以免攀咬更多人。 两人立场不同,此刻杀心却相同。 ~~ “冤枉啊!” 柳勣早已没了往日的豪爽,被摁在地上,大喊冤枉不停。 监刑的大理寺小吏却是摇了摇头,道:“你冤枉?你他娘还冤枉?你可知有多少人被你害**?” 这小吏转身一指,柳勣趴在那顺其手指看去,见到的是道士方大虚、杜宅管事全瑞等一应从犯,同时被缚在一旁的还有许多他的友人。 想到往日觥筹交错,柳勣一阵恍惚,犹不信自己能落到死地,大吼道:“他们答应我的!吉温,你答允我状告太子会有大前程!你答允我的……” “行刑!” 柳勣腚下一凉,中衣已被脱了下来。 “啪!” 重响声中,笞杖打来,剧痛。 他不由惨呼一声,还在盼着吉温喝令停止施刑,或者熬过这一百杖刑,遂咬牙苦捱。 “啪!” 不知为何,那笞杖看着轻飘飘的,每击一下却真是痛彻心扉,仅仅五杖之后,柳勣腚上已是皮开肉绽,再也支撑不住,如杀猪般地求饶起来。 “啊!痛……别打了……杀了我吧……” “杀了我!” 惨叫声传过衙门,传到了众犯人耳里,使他们胆颤心惊。 许多被柳勣连累来的人本还在破口大骂,闻声不敢再出声。 仅仅不过二十余声响,那声声笞挞竟已停了下来。 “报,柳勣挨不住,杖**!” “……” 杜媗忍不住转头看去,只见那个豪爽狂疏的丈夫光着身体趴在院中一动不动,腚上血肉模糊,其后,它像个破麻袋一般被人拎起,丢在一旁。 “噗。” 连落地的声音都像个麻袋。 杜媗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回想当年,柳勣相貌堂堂、谈吐不凡,家中众人都觉得满意;婚后也有过相敬如宾的时光;再后来,二妹嫁了太子,他在外面听多了吹捧,狂态渐露,直到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全家都厌他恶他,她私下里规劝了无数次,却拿他毫无办法。 她并非与他还有多深感情,而是极想恪守一个妻子的本分。但此时她又忽有些恨自己不能早下决心、非要维持着那表面的体面,直到大错铸成。 “下一个,杜有邻。” 没时间让杜媗为她的丈夫悲伤,她的父亲又被拖到院中。 “不!” “别碰老夫的衣服!” “阿爷!” “摁倒!” “阿郎!” “……” 之前众犯人皆恨柳勣胡乱诬告,并不出头,此时见杜有邻被拖出去,心知这无妄之灾下一个就到自己,惶恐不已,纷纷哀嚎,登时大乱。 杜媗奋力起身,想要去拦,混乱中额头却挨了一棍,摔倒在地。 “都住手!” 御史中丞杨慎矜大喝一声,亲自上前,扶起杜媗。 “我阿爷是冤枉的!救诸公明查!” 杨慎矜语态柔和,道:“娘子已救不了令尊了,多顾忌自己吧,杨某会尽力免你流徙之苦。” 杜媗一愣。 她忽抿了抿嘴,挣开杨慎矜的手,重新跪倒在地。 她如何听不懂他的意思? 语下之意,无非是要她给他当妾或是私伎。 她不觉动心,只感到**。 那种被当成一盘菜等着被分食的感受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宁肯等阿爷死,再一头撞死在衙署之内,也不想再向这些人求饶一句。 身后又传来笞挞的闷响,杜媗跪在那,不去看正在被笞挞的杜有邻,只是咬紧牙关,咬出血来。 忽然, “停刑!” 有大喝声接连响起。 “停刑!” 杜媗才沉到谷底的一颗心又猛颤了一下,觉得那声音隐隐有些熟悉,连忙回过头。 只见一个人拾阶而来,喝止了正在笞挞她阿爷的官差。 “薛白?” 杜媗疑惑了一下,眼中已有了惊喜之意。 “薛白!” ~~ 薛白看着眼前的大理寺,眼神里有些奇怪的亲切与探究。 就连位置他都有点认出来了,大概是后世的西举院巷一带、西安儿童医院附近。 但当拾阶而上,他眼神很快又陌生起来。 他看到满院都是干涸的血迹,韦坚案里被杖死者的尸体曾堆积如山,近日才腾出地方来准备堆放新的尸体,而堂内所跪老弱妇孺全是无辜,个个目光忧惧,如待宰的羔羊。 他没感受到律法的威严。 只有皇权的威严、相权的威严。 这里不是为民惩罪、伸张正义的公平之地,成了两个终日忧怖于被夺了权柄的上位者肆意残杀弱者的屠宰场! 薛白越看越陌生,他每登一步台阶,脸色都越来越沉…… ~~ 几名小吏们目光看去,见到的便是一个气场强大、不怒自威的少年郎君缓缓走来,身后跟着的右骁卫手持令牌,放声大喝。【1】 【6】 【6】 【小】 【说】 那官威之盛,吓得他们不敢去拦,连连后退,一个趔趄纷纷摔倒在地。 第16章 煞婢 “啪!” 杜有邻重重挨了一杖。 年老皮松,连声音都不如方才清脆。 他大喊起来,却非叫痛,而是恸呼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啪!” 又一杖砸下来,他老泪纵横,趴在那看着前方柳勣的尸体,心中悲怆不已。 他不怕死,悲自己一世勤学苦读,却招了这般轻狂傲放的女婿,还一道以如此难堪之态赴黄泉。 “啪!” 这一杖,将他京兆杜氏出身、平生博闻强学的骄傲打得粉碎。 “啪!” 真的痛。 杜有邻宁愿被**。 “啪!” 腚上皮开肉绽,他已经绝望了。 “停刑!” 忽听得一声喊,杜有邻以为自己已经登天了。转头看去,先是看到了快步赶来的几双脚,目光上移,便见那不成器的五子趋步赶过来。 “五郎?” “阿爷!” 杜五郎悲哭一声,毫不犹豫扑上前,趴到了杜有邻背上,以身体挡着他,嘴里喊道:“不许打我阿爷!” “我儿?真是我儿?怎生回事?” “孩儿,孩儿不肖,请了右相饶过杜家。” “你!” 杜有邻瞳孔巨震,想到京兆杜氏百年声名因这孽障而毁,勃然大怒,一口恶气涌上丹田便要喝骂。 然而,怒气才贯上脑门,他眼前一黑,竟是晕了过去。 “阿爷!”杜五郎又是大哭。 杨钊见此一幕,再次讥笑,拿靴尖踢了踢杜五郎,嫌弃道:“你父子搁大理寺唱戏不成?起了。” 说着,他自转过身,向衙署人多处大喊了一句。 “杜五郎为救父奔走,右相感其孝心,往请圣人宽赦杜家,此事必为长安一桩美谈!” ~~ 衙署中,杨慎矜听得喊叫,招过了下属,问道:“如何回事?” “回杨中丞话,右相派人来了,在后堂候见。” 杨慎矜起身转入后堂,先是见左相陈希烈正坐在那呼呼大睡,目光一转,才见到吉温正站在小门处。 吉温如没看见陈希烈一般,上前向杨慎矜附耳道:“杜家已投靠右相,右相命我带证人薛白来此,看东宫如何反应。” “知晓了。” 杨慎矜点点头,准备一看究竟。 出了前堂,只见一个气度沉稳的少年郎正站在院内。 见他出来,这少年郎颇有风度地抬手行了一礼。 杨慎矜微微一笑,抚须道:“杜赞善有子如此,不枉平生啊。” 薛白抬手,引他看向还在杜有邻身边大哭特哭的杜五郎,应道:“是啊,五郎有赤子之心,待人至诚至真,特别好。” 杨慎矜自知方才认错了人,不以为忤,笑问道:“那你便是薛白了?此案中有人说有、人有说无的证人。” “我正是薛白。” “本官御史中丞杨慎矜,有话问你。”杨慎矜低声问道:“可是太子遣你销毁证据?” 薛白微微沉吟。 在他来之前,**甫便说过御史中丞是自己人,但此时看杨慎矜的眼神,对构陷东宫似乎并不热情,公事公办的态度。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薛白遂应道,“看东宫是如何反应。” 杨慎矜听后,点点头,郎声道:“薛白,你亦涉本案,须问你几句话!” 他同样的话一次小声说、一次大声说,目的却不同。 薛白道:“听杨中丞安排。” “随本官入堂。” 大堂两侧各坐着一排穿青、绿官袍的官员,几乎都是右相一系。 吉温才落座,见杨慎矜与薛白进来,当即起身,道:“对了,我还带了新的人证,但今日韩公已着急结了案,这可如何是好?” 他声音颇高,引得堂上一阵哄笑。ωWW.166xs.cc 杨慎矜笑而不语,带了薛白入堂之后,自到上首坐了。 吉温似乎觉得自己既来了便能再给太子一击,又道:“我等办案,切忌囫囵吞枣、草草将涉案之人杀之了事。讲究的是宽赦无辜,而查出真正的幕后主使者!” “吉法曹说得好!”堂中不少官员附和。 吉温抬手引薛白看向堂上一名着紫色官袍的老者,高声喝道:“你既来作证,务必要说实话!可知眼前坐的是何人?!” 薛白随口道:“不知。” “李太白曾言‘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吉温声音愈发洪亮,仿佛极为推崇上首的紫袍老者,又道:“所谓‘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韩荆州便是你眼前这位,京兆尹韩公!” 堂中马上有人附和道:“韩公‘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 一时间众人抚掌,仿佛皆是韩朝宗的拥趸者。 就不知是热情赞赏,还是很明显的讥嘲与捧杀了? 薛白目光看去,却见韩朝宗以袖掩面,显然极为厌烦这等情形。 “韩公。”吉温再次提醒道:“已有新的人证,请重新开审!” “荒谬!”韩朝宗叱道:“案子已结,圣人已有裁决,岂还须甚人证?!” “右相已入宫,也许案子还未结呢?” “够了!” 韩朝宗径直起身,道:“老夫乏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吉温还想说话,杨慎矜已起身,行礼道:“京尹慢走。” 薛白站在堂中,眼看着韩朝宗走来,抬手礼行道:“晚辈薛白,见过韩京尹。” “嗯。”韩朝宗闷声应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后,一个身着深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起身,看了薛白一眼,走了出去。 此人腰板笔直,身有正气、气格雄壮,也不知是不是长安县尉颜真卿。 薛白转头看着他们的背影,自嘲而无奈地笑了笑。 若非那抔黄土埋下来,此时他该与他们站在一起才对。 但不论如何,东宫很快就会知道那个本该已被坑杀的**回到长安了。 ~~ **甫没有让薛白失望,傍晚前便有新的诏令下来,圣人赦免了杜家的流徙。 可见其圣眷正隆。 杜有邻的一百杖还是挨了,力道轻飘飘,甚至都没将他从昏迷中打醒过来,但那五品赞善大夫必定是当不成了。 卢丰娘、全瑞等人本以为今日杜家或死或徙,必是在劫难逃,未曾想有了这般转机,后怕不已。连忙雇了马车,准备带着昏迷的杜有邻回升平坊杜宅。 临出了大理寺,卢丰娘还是惴惴不安,向看起来最和气的杨钊问道:“敢问,不用抄家吧?” “本是要的。”杨钊应道,手不自觉得地空中虚掂两下,道:“但我们求右相赦免了杜家,免了。对了,柳宅却必要抄没。” 卢丰娘不由大为庆幸,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管事全瑞向来为杜家打点人情世故,见了杨钊那只在空中虚掂的手,下意识便要往袖子里掏,才想起身上穿的还是囚衣,上前赔笑道:“还请杨参军得空了到府上一叙。” 杨钊这才咧嘴一笑,向薛白道:“莫忘了与哥哥的酒约。” “是,今日辛苦国舅了。” 薛白与他告辞,随着杜家人出了大理寺。 大理寺对面,隔着街,是骅骝马坊与司农寺的草场。 马坊前,一个穿胡袍的女子正倚着一棵柳树而站,双手抱怀,神态冷傲。 “喂。” 薛白转头看去,认出了她,却是**甫府中的婢女,皎奴。 皎奴见他出来,牵过马,径直便走上前,问道:“你现在去哪?” “回杜宅。” 皎奴皱眉道:“阿郎命我跟着你。” 薛白感到身后有什么抖动,转头一看,却见杜五郎躲在他背后瑟瑟发抖。 “嗯?” 杜五郎连忙一扯薛白,将他拉到马车后面,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让她跟着我们回去,这女婢很是凶恶。” “这是**甫的意思,你去问问他?” “可我,”杜五郎着急不已,话到后来,声音却又转小,“可我很怕啊。” 薛白无奈,只能拍了拍他的肩,道:“忍忍吧。” “唉。” 但等杜五郎转过马车一看,只见皎奴已经不在了。 他初时还有些不可置信,但仔细看了一圈,她真是不在了,不由惊喜万分,抚手道:“太好了,那煞婢自走了。” “煞婢?” 身旁的车帘却忽然被掀开了一条缝,显出皎奴那带着阴冷之色的眼来。 杜五郎余光一瞥,如遭蛇咬,倏地跳开两步,吓得脸色都紫了,诚惶诚恐道:“我我我,我错了,大错了。” “走了。”薛白道:“别引人注目。” 皎奴这才恶狠狠剜了杜五郎一眼,摔下帘子。 回去的一路上,杜五郎胆颤心惊地走在后头,拉过全瑞小声道:“怎么让她上马车?阿爷、阿娘还在里面。” “青岚与小人说了她的身份,不好得罪。”全瑞道:“五郎没见着她有多凶,小人真是没法唉。” “我没见着?我……唉,不说了。” ~~ 日暮。 长安暮鼓声又起,**甫已从宫中回到平康坊的大宅。 今年刚扳倒了左相李适之,换上了唯唯诺诺的陈希烈,**甫已经是独掌大权,凡圣人不视朝,军国机务皆在平康坊右相府中处置。 因此,这时段是旁人休息之时,却是他要开始为国事操劳之际。 “阿郎,今日因杜有邻案耽误了,百司官员此时还在府中谒见,是否用过了饭再议事?” “端来吧。”**甫说着,却是在前堂坐下,问道:“那废物可到了?” “刚从大理寺赶来,准备向阿郎细禀杜有邻一案。”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吉温到了,唱了喏正要开口。 **甫淡淡问道:“你今日到永兴坊的客栈捉到薛白了?” 吉温没想到这事还没完,连忙跪倒在地,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右相恕罪,吉温就是个废物!” “啐。” **甫一口唾在吉温身上,叱道:“年初皇甫惟明案本该办成太子谋逆的大案,全毁在你手里!” 吉温大惊,连忙磕头告罪,咚咚作响。 紧接着,**甫又叹惜道:“薛白此子……不一般。” “是,是。右相慧眼识珠。”吉温应着,眼神里便泛起深深的忌恨之意来。 **甫遂吩咐道:“你去查查薛白是何人。” 吉温不由愣了愣,轻声问道:“还查他可是太子派去销毁证据的?” “废物,本相如何用了你这么个废物?”**甫叱道,“查他的身世,为何昏倒在平康坊?这般一个人物,受何人所教导,本相竟能不知。” “喏。” 吉温其实不是笨,而是太紧张了,连忙擦了擦冷汗,躬着身退出去。 第17章 还家 长安,万年县,升平坊,杜宅。 “阿郎、娘子,到了。” 全瑞掀开车帘,见杜有邻还在昏迷,而主母卢丰娘则缩在马车一角。 反而是皎奴正霸占着软靠,淡淡抬眼扫来。 全瑞只当没看到皎奴,轻声唤了杜有邻两句,见其头上还出了细汗,不免担忧,问道:“阿郎许久未醒,可要请大夫来诊治?” 杜媗过来应道:“不必了,让阿爷好生歇养吧。”m.166xs.cc “可笑。” 皎奴讥笑一声,自跃下马车,丝毫不理会忙碌的众人,双手环抱,立在一旁。 有仆从搬着杜有邻进门,见她模样,以为是哪个婢女,道:“快搭把手,把大门打开。” 皎奴嫌弃地皱眉避开,抬手在鼻前挥了挥,自语道:“一身泥血,臭**。” “哎,又不是阿郎要趴到雪地里让人杖刑的。”全福不由嘟囔道。 他是管事的全瑞的儿子,几代人都在杜家为奴,这次被拿入大狱,父子二人捱了刑,却是死活不能屈打成招,可谓忠心。 皎奴懒得与这些奴仆说话,让开两步,用下巴指了指杜有邻,向薛白问道:“你觉得那懦夫可笑否?” 薛白摇了摇头,道:“人之常情。” 他看得懂杜有邻之所以还不醒的原由。 今日他与杜五郎投靠**甫才侥幸救了杜家,此举为忠臣直士所不齿。但杜有邻活都活下来了,此时醒来又能如何? 痛骂杜五郎便罢了,骂完了儿子是否还得骂薛白?骂过之后是否再有赴死的勇气?却凭什么该**? 不如继续昏迷罢了。 “慢些,慢些,送阿郎到正房。” 夕阳西下,暮鼓声中,无人看到杜有邻眼皮不自觉地微微抖动了一下。 之后被搬进院子的,则是柳勣的尸体。 主仆众人进了院子,栓上门,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听得最后一声暮鼓,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虽只离开四日,对于众人而言却像是时隔经年。 “可算回家了。”杜五郎嘟囔道。 ~~ “薛白,品茶否?” 一顿简单的晚膳之后,杜媗便来邀请薛白。 仓促之间,她已换了一身麻衣,却是为柳勣服丧。 杜宅被官差翻找得乱七八糟,此时仆奴们正忙着收拾,唯有第五进院的后花园还算清净。 两人一路过去,皎奴则一路跟着。 待两人在假山边的小亭中坐下,皎奴便双手环抱,坐在仪门处的杆栏边,嗤之以鼻地道:“小门小户。” …… “阿爷还在昏迷,阿娘乱了方寸,都没能好生感谢你。”杜媗动作优雅地炙茶,道:“但杜家必不忘你今日之恩义。” 薛白应道:“杜家也曾救过我,互相帮助罢了。” 杜媗道:“我想对你有所报答,但不知你可信我?” “嗯。” “不论你是官奴,还是得罪权贵,哪怕是十恶不赦之逃犯,我皆会站在你这边。”杜媗没有流露什么郑重的表情,语气却很坚定,“因此,你的身世即便有难言之隐,皆可告诉我。若是官奴,倾家荡产我亦为你赎买脱籍;若是得罪权贵,千方百计我亦保你平安。” 说着,她抬头看向薛白,等他的回答。 薛白道:“真不记得了。” “好。”杜媗道:“那明日我到对宅魏家问问他们当时捡到你时是何情形,总该查访出你的身份才好。” “多谢了。”薛白点点头,忽然道:“你长得与杜二娘很像。” “同胞姐妹自是像的,二娘她……还活着吧?” 薛白瞥了一眼坐在院门处的皎奴,压低了些声音,道:“这也是我想与你谈的,杜家的危险并未结束,夹在东宫与相府之间,生存会很困难。东宫曾试图活埋我与青岚,往后只会视我们为眼中钉;相府将我们视为随时可抛的饵……” 薛白每次说正事时总是很认真,显得极有耐心。 杜媗一边碾着茶,一边默默听着他说着,心头又浮起忧虑。 流觞**,尸体还在京兆府未领回来;柳勣亦**,数年夫妻,不论他待她如何,她终是成了**。 一滴泪顺着杜媗的脸颊流下,滴到了茶叶里。 薛白停下了话头。 杜媗以手背抹了泪,叹息道:“真累啊。” 薛白道:“你若信得过我,便交由我来应付,可以吗?” “好,你说怎么做,我听你的。” “我可能需要让杜家人做一些危险的事,你能信我吗?” “信你。” 杜媗说不出当得知太子背弃杜家、而一无所有的薛白冒死把这一家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时是怎么样的心情,话到最后,也就这两个字。 茶水已二沸了,她专注地瓢出一勺水,持竹筴旋转搅动汤心,连头都未抬。 “那就好。” 薛白思忖着,同时看着杜媗煎茶、分茶。 末了,他举杯喝了茶,有些苦,有些咸,也不知是否因杜媗的泪滴在其中…… ~~ 皎奴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转头看去,只见薛白与杜媗各自将身子往前倾着正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她不由觉得可笑,这杜家自诩书香世族,长女刚**丈夫便与小一轮的男子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不多时,薛白独自起身,往前院走去。 皎奴不屑地打量了他一眼,跟上。 从花园出来,便见青岚正提着灯笼候在游廊处。 “薛白……薛小郎君。” 青岚难得向薛白行了个万福,说话的语气亦温柔了许多,只是瞥向他的眼神带着些许埋怨,道:“娘子说你是杜家的上宾,为你准备了厢房。这边请。” 她说的厢房就在杜五郎的屋子旁边,原是杜二郎在家时的住处,反正杜二郎在外任官已是久不回来,如今便收拾给薛白住。 推门进去,有人正在铺床,看背影就很笨拙。 待这人转过头来,却是杜五郎。 “嗯?你怎做这些?” “家里太乱了,都忙不开。结果我在这铺床叠被,你却去饮茶。唉,但没办法,谁让你有本事呢,嘿嘿。” 杜五郎正笑呵呵说着,见薛白身后皎奴跟进来,不由哆嗦了一下,强自镇定,道:“杜家也为女郎你准备了客房,在……在前面。” “不必了。”皎奴看向薛白,道:“阿郎命我看着他,我与他住一屋。” “啊?” 杜五郎一时也不知该羡慕还是同情薛白。 青岚连忙赔笑道:“孤男寡女多有不便,女郎还是到客房为妥。” “呵,便不便的还轮不到你说。” 皎奴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把**,拿在手上把玩着。 杜五郎脸色一变,轻手轻脚地往后退了几步。 青岚虽是婢女,胆子却大得多,继续劝道:“耳房的床还未铺,还请女郎到客房将就一夜。待明日将床褥搬来,再……” 皎奴不由讥笑,道:“我偏不。” “我也是为了女郎好。” “出去。” 青岚脸色有些纠结,还要再说。 薛白道:“没事,就让她先将就一晚罢了,这几日也累,去睡吧。” 青岚微微抿嘴,竟有些倔强。 “她毕竟是来保护我的。”薛白又开解道。 青岚这才行了个万福,出了厢房,自去忙别的事,嘴里还轻哼一声。 “哼,保护,有什么好保护的。” ~~ 杜五郎在走廊偷眼往薛白屋里瞧了瞧,摇了摇头,自回到屋中,往榻上一趴,舒服地长叹道:“好累。” 近些天发生的许多事走马观花似的在脑子里转了一遍,他自己也觉得新奇。 好在终于暂时安稳下来了。 他滚了一圈,裹着被子,很快就呼呼大睡。 这一觉睡得极是香甜,夜里隐隐有些别的动静,也未能吵醒他。 直到惊呼声忽然划破了杜宅这个静谧的夜。 “进贼啦!” “咣!” 一声锣响。 杜五郎裹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惊道:“怎么了?!” “进贼了?” 耳房中也有人问道。 “咦?”杜五郎听这声音却是薛白,不由奇道:“你不与那煞……那小女郎同住,怎跑来睡小床?” 薛白出了耳房,找了火烛点着,随口应道:“你只铺了一张床,被她占了。” “啊,你可真是。”杜五郎摇头不已道:“男儿大丈夫立身天地,岂可受一小婢欺辱?” “她有**,说我若敢靠近她的床便割了我。” “那可是你的床。”杜五郎愤愤道。 “嘭!” 忽然一声大响,隔壁房中有人撞门而出,有女子厉喝道:“休走!” 薛白才点了火烛,忙又将它吹灭。 屋中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只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在廊上响起,渐往前院而去。 杜五郎惊骇不已,小声道:“怎,怎么了?” “东宫派人来杀我们,皎奴追出去了。” “什……什么?!” 杜五郎连忙溜下榻,招呼薛白便往榻底钻,压着声音道:“快快快,快躲起来。” “已经被皎奴追远了。” “那也躲起来啊。”杜五郎已经钻进了榻底,道:“快来。” 忽然。 “嗒”的一声,窗户被推开。 似乎有人跃了进来。 “嘭!” 什么东西猛地砸在榻上。 杜五郎身子一颤,惊得魂飞魄散,抱头缩成一团。 其后又是连接的打砸,最后随着一声撞门,有人冲了出去。 待杜五郎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从榻下探出头,只见月光从破窗洒进来,屋中似乎没了人影。 “薛白?你人呢?” 他轻唤一声,见无人应答,不免慌张起来。 第18章 追凶者 月光下,一双小靴在游廊上匆匆踏过,皎奴迅捷如鹘,连奔过两个院落,只见一道黑影窜进第二进院东南角的花树后面。 她毫不犹豫便追过去,跃下石阶,踹开一道门扉。 一股臭味扑面而来。 “唔!” 皎奴迅速捂住口鼻,连退数步,只见这是个臭茅房。 她真是愈发嫌弃杜宅这破地方,偏想到阿郎要拿的东宫死士就在前面,只好屏住呼吸,一个个茅坑找过去。 里间却已无人,唯一地狼藉。 皎奴见了,不由干呕一声,拿出火折点燃,皱着眉观察四周。 一桶金汁被打翻在地,淌了一片,地上却有几个脚印,一直踩到东面院墙上,地上还落着几片碎瓦。 对方已经跃出去了。 皎奴收了火折,向后退了十余步,蓄力前冲,踩上花坛、水缸、木栅,攀上墙头,捉着墙上轻轻巧巧地跳下。四下一看,长街无人。 她将手指扣着环,放在口中,吹了个口哨,很快便听着东面巷子里有脚步声传来,四名金吾卫赶到她面前,行礼唤道:“女郎。” “东宫死士方才从杜宅逃出来了,你等可有看到?” “没有。” “没有?”皎奴讶然。 “小人确定,并未见到任何人。” 皎奴不由着恼,暗道对方身手着实了得,竟是瞬间就逃得连影也见不着。 但长安宵禁,对方是怎么逃的? 正思考着,脑子里猛地又惊觉了一事。 “不好!调虎离山。” 连忙吩咐这四个金吾卫搭成人塔站在院墙下,皎奴再次后退、冲跃,踩着他们,重新攀上院墙,跃入院中,直往薛白所在处奔去。 杜家混乱不堪。 有奴仆匆匆跑过,皎奴不由分说,抬手便是一巴掌摔在对方脸上。 她打的是这些奴仆做事不尽心,茅房也不收拾干净。 赶回第四进院,杜家那蠢儿子正在台阶处左顾右盼、茫然失措。 皎奴上前,抬手竟又是一巴掌,喝道:“人呢?!” “丢……丢了……” 杜五郎红了半边脸,却焦急不已,根本顾不得疼,语无伦次道:“有凶徒闯进我屋中,追着薛白走了。” 他是真的慌了,满脸都是担忧之色。 皎奴暗道不好。 她本以为阿郎此次派自己来办的差事殊无必要,东宫是否会派人灭口还不得而知,即使会,也不可能当天夜里便动手。 没想到,竟然能着了算计。 若薛白**,阿郎必定要大怒。 顾不得别的,皎奴连忙向后院跑去。 好在,才绕过游廊,前方听到了叫喊,不少奴仆提着灯笼赶向后花园。 “在这里!” 皎奴上前推开别人,只见有奴仆正将薛白从雪地里扶起。 “怎么回事?” “调虎离山。”薛白虽然狼狈,却并未受伤,道:“凶徒有两人,一人引开你,一人追杀我。我逃到此处,管事带护院赶到,救了我。” “人呢?!” “跃过假山,逃了,我们只拿到这个……” 皎奴不接,见是一支靴子,还下意识掩了掩鼻。 “这是鹿皮制的,皮里有个烙印。”薛白道:“你看。” 皎奴借着火光一看,讶道:“尚宫局司衣房的皮料?这是宫中发的靴子。” “果然是东宫。”薛白问道:“能成为证据?” “能。” 皎奴点了点头。 她再看向花园,只见雪地里满是狼藉,一串脚印沿假山而上,院墙外一片黑漆漆,那凶徒已无影无踪了。 ~~ “你追的那人呢?” “跑了。” “可惜了,想必正是右相要的人,若拿到,你便可交差了。” 皎奴跟在薛白后面,看着他踉跄而行,道:“太子竟真派人杀你,值吗?”大风小说 薛白道:“你怀疑我的价值无妨,怀疑右相的判断吗?” “今晚就动手未免太急了。”皎白道:“而且还是如此草率的方式。” “这便是你在我床上呼呼大睡的理由?” “你!我……” 皎奴大怒,抬手便要给薛白个巴掌。 他却目光平静,问道:“你打算如何向右相禀报?” 皎奴不由心虚,放下手,道:“自是据实报以阿郎。” “好,领我去看看那凶徒逃走的路线。” 皎奴引了他过去,这次才看到分隔前院与第二进院的是一排庑房,乃奴仆们的住所。 月色中,斗拱上挂着个小风铃正微微晃动。 薛白往茅厕看了一圈,拿手中的靴子对比了院墙上的脚印,道:“不一样大,有两人。” “废话。” “你嫌臭?因此追丢了人?” 这句不是废话了。 皎奴不答,唯在心中暗想他必要在阿郎面前中伤自己了。 真该死。 不料,薛白竟将手中的臭靴子一递,道:“拿着吧,你明日报与右相,只说对方武艺高超。” 皎奴嫌弃地捏着它的上沿,冷笑道:“收买人心无用。” “我还得靠你保护。”薛白道:“下次别再中计了。” “呵。” 薛白笑笑,自往厢房去歇了。 走到五郎房的门口,皎奴却是用下巴一指,神态傲慢道:“你到这边睡,夜里我得守着你。” “嗯。” 薛白打了个哈欠,进屋,自在大床上躺下。 隐隐地闻到一股香味,颇为助眠。 皎奴看了他一眼,自到耳房还未铺被褥的小榻上坐着,真像是他的婢女一般。 ~~ 这个深夜,杜宅中的喧嚣却是又过了一会才平息。 “尽日出事,像是有鬼怪在作祟一般……我怎觉得方老道长到家中设坛之后,反而祸事愈多了?” 杜五郎在正房坐着,听着卢丰娘喋喋不休,吃了几个果脯才定下心来,道:“流年不利,过了年就好了吧。” 卢丰娘又拍了膝盖,叹道:“唉,你说你二姐和离以后又去了哪?也没个消息,怪教人不安。” “娘亲放心吧,夫妻一场,太子总不能害了她吧?” 忽然,杜五郎用力闻了闻,奇道:“娘亲,你屋中如何有股臭味?” “胡说。” “孩儿鼻子可灵了,断不会错。” 杜五郎吸着鼻子,起身,绕过屏风,到了屋门处蹲下,端起烛火往门槛前的地毯上照去,只见脚印乱糟糟的。 凑上去一闻,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咳咳咳……娘亲,有人踩了金汁踏到正房了!” “什么?!” 屏风后一阵响动,卢丰娘赶出来一看,气得已带了哭腔。 “哎哟,往日里便教他们要脱鞋上廊,偏是今夜出了贼,一时没能顾上,这可如何是好?” “我就说我鼻子灵吧。” 杜五郎不关心这些小事,摇了摇头,返回自己屋中。 进了屋,他忽然又吸了吸鼻子,循着那隐隐的臭味走到窗台附近,拿火烛凑上前一看,竟见窗柩上也沾着金汁。 “啊。” 他又惊恐又疑惑,想不明白到底是哪有一滩脏东西,让许多人都踩到了,连凶徒也不例外。 四下一看,找来两张自己的练字稿,小心翼翼将金汁擦干净,把纸团往窗外的雪地里一丢,喃喃道:“你可算有了大用。” 做完这些,他用力把窗子栓上,方才能重新入睡。 ~~ 次日起来,杜五郎一早便跑到厨房,探头道:“胡十三娘,早食多蒸些肉吧,家中可有两个正长身体的少年郎。” “好哩!昨夜听家里进了贼,老奴撒腿就跑到厨房里来看,好在这只腊羊腿还在,今日便切给五郎尝尝。” 杜五郎嘿嘿一笑,道:“你可知道?我昨夜与那凶贼打了照面。” “真的?”胡十三娘大吃一惊,关切道:“五郎可没伤到吧?” “没事,没事,当时他砸了我一下,嘭,那可真是石破天惊,幸亏我见机快,避开了。” “嚯,这般危险。” 胡十三娘的围裙上有个兜,伸手掏出一把松子,搁在灶上。 杜五郎也不客气,往烧火的胡凳上一坐,边嗑边聊。 他遇事怕是真怕,但情绪去得也快,与厨娘也能聊得起劲。 今日杜有邻还未醒,无人督促他读书,他便在厨房烤火、闲聊,不知不觉便打发了半个时辰。 待到早膳时,还帮胡十三娘提了个餐盒往东厢送。 路过五进院的花园,正遇到薛白站游廊上,与什么人隔着院墙上的牖窗说话。 杜五郎探头往前看去,只见牖窗后一个身着麻衣的身影却已飘然走开。 “咦,大姐?薛白,你与我大姐聊什么呢?” “正好遇到,闲谈两句。” 杜五郎微有些狐疑,总觉他们之间似有什么秘密。 转念一想,他觉得自己这般想法实在是不妥当,摇了摇头略过这个话题。 “昨夜我发现了桩怪事。” “嗯?” 杜五郎神秘兮兮道:“正房与我屋窗台上都有沾着金汁的脚印。” 薛白眉头一皱,道:“少说这些,要吃饭了。” “哦。” “一直没顾得上问,你排行第五,可是有四个兄长?” “两个。”杜五郎小声道:“三哥幼时病夭了,四哥与二姐是双生子,生的时候就没保住,大娘子也是那时候去的……所以你知道吧?一直有人说二姐不祥,她能当上太子良娣很不容易的。” “如今那两位兄长呢?” “大哥是进士出身,如今在邠州任官,二哥举明经,在兖州任官。” 薛白没说什么,拍了拍杜五郎的背。 虽无言,杜郎却颇受激励,道:“你莫看我这样子,其实我知道的,发生这么多事,我是杜家男丁,得担起更多担子来。” “嗯。” 杜五郎挠了挠头,又道:“我思来想去,觉得太子派刺客来杀你,实在是很奇怪啊。所以,昨夜该是正好有贼人以为杜宅空着,想进来**吧?” 薛白道:“一会去问问就知道了。” “问谁?” “太子。” “啊?” 第19章 欺上门 用过早膳,薛白便带着杜五郎、皎奴再次往平康坊右相府而去。 他在杜宅挑了一匹颇为温顺的马骑着,走得不快不慢。 路过亲仁坊,忽听得坊门处一阵哭嚎,却是一群男女老少被官差押着出来,其中最老者年逾七旬,最小的女娃不过五六岁,走得慢了还被官差挥鞭喝叱,哭得好不凄惨。 前些时日杜家亦遭遇此境地,杜五郎见了不由感同身受,下马向人打听发生了什么。 一个东市署的小吏叹息道:“还是与前几日的大案有关,近来被抄家的多是收受了太子连襟柳勣的重贿。” 有酒铺老板凑过来,低声道:“这是左司御率府仓曹参军王脩己,哪有收受重贿?不过常与柳勣一道喝酒罢了。” 杜五郎听了,心里好生难受,问道:“可这案子不是已经结了?” “嘁,有些人是皇亲,能免罪脱身,可无辜人还在被牵连哩。” “害**喽,喝几顿酒,全家遭殃,半大的女娃娃都要被发配为官妓。” 待那一家人哭哭啼啼拐过长街,众人又唏嘘了一会。 “走吧。” “嗯。” 再想到还要去右相府,杜五郎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他有心骂一骂**甫及其走狗,偏碍于皎奴在场,不敢开口,好不气闷。 待到了平康坊,三人系了马,与门房通报了一声,很快便被带了进去。【1】 【6】 【6】 【小】 【说】 穿过了两进院子,正见吉温从中堂走了出来。 “见过女郎。” 一见皎奴,吉温脸上便浮起笑意,上前行了个叉手礼。 皎奴颇嫌恶他的口臭,挥手不理。在她眼里,这不过只是右相府的一条走狗。 但在杜五郎眼里,吉温却是凶恶残暴的酷吏。被这酷吏阴冷的目光瞥来,他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缩了脖子。 其后他又觉得不能在这酷吏面前低头,遂抬起头来。 吉温却根本就没注意到杜五郎这些举动,已看向薛白,微含讥意地道:“我着实没想到,你能入了右相青眼。” “世事难料。”薛白含笑应道:“但能与吉法曹同为右相效力,是我的荣幸。” 吉温抚须而笑,眼神却颇为阴鸷,语重心长道:“盼你我能长久效力下去。” “一定。” “呵呵呵呵。” 又勉励了薛白几句,吉温方离去。 杜五郎转头看着其背影,向薛白低语道:“便是他儿子打**端砚。” 薛白点点头,应道:“不急。” ~~ 今日依旧是隔着屏风与**甫对话。 一支臭靴子被递到了屏风后。 **甫默然半晌,道:“李亨竟做得这般直接?” 薛白应道:“我等皆以为他不会径直下手。他则反其道而行之,可谓手段不俗。” 一名美婢转出来,将那破靴丢在皎奴面前,走到香炉前,执小团扇轻轻扇着。 屏风后,**甫道:“本相要的是太子死士,不是这破靴。” “奴婢无能。”皎奴连忙拜倒。 “右相放心。”薛白道:“李亨既已露出马脚,其叵测之心必败露。” “你待如何做?” “审。” 薛白只吐出一个字,干净利落,简促有力。 **甫道:“本相亦无资格审讯太子。” “审李静忠足矣。” “就在数日前,吉温、杨钊才搜过太子别院,一无所获。” 薛白当仁不让,道:“吉温审不出来的,我有信心能审出来。” 屏风后,**甫却毫无动静。 薛白伸手一推杜五郎,将他往前推了两步,道:“杜二娘被休,杜家却未等到她回府,一个大活人由此失踪;东宫遣凶徒夜闯杜宅,欲**灭口,证据确凿。桩桩件件,皆东宫不法之事,五郎今日便是来报官的。” 杜五郎微微慌乱,下意识又去看侧墙上的小窗。 薛白继续道:“我听闻右相修订律法,拟《开元新格》十卷,重天下公义,因此劝五郎来相府状告李静忠羁留杜家二娘、并遣人至杜宅行刺,请右相执法。” “对。”杜五郎这才想起来道:“我来告状,我是苦主。” 他从袖子里拿出状纸,以双手高高呈上。 “那本相只好亲自受理此案了。”**甫道,“唤杨钊来,再去打听李亨去了何处。” “喏。” 两名美婢领命退了下去。 薛白道:“右相,我还有一言相禀。” “说。” “如昨日所言,次次削弱李亨势力而不能伤其根本,只会使其太子之位愈发稳固,但今日来的路上,我却还见到有人捉拿了王脩己,只怕这只会让圣人觉得,又削弱了太子势力,对其更为满意。” “够了,你当本相是甚善人不成?敢日日在本相面前说情。” “并非说情,右相门下有些无能之辈好抄家、以此发家致富,不顾是否为右相招祸。我不同,我与李亨有大仇,脑中只想着如何能真正废了李亨,报右相大恩。今他们越是紧逼,李亨越是谨慎,岂不闻郑伯克段之典故?” **甫不语。 屏风后有婢女低声解释道:“是‘郑伯克段于鄢’,出自春秋,讲的是郑庄公纵容兄弟共叔段,待其谋反,再行讨伐。” 这般看来,这位右相似乎也没太多文化。 “本相知晓!”**甫傲然道:“当年本相助武惠妃废太子用的便是此手段,可惜李亨太过懦弱。” 听其语气,并不忌讳,反有引以为荣之意。 此时正好有幕客赶到堂外,禀道:“右相,太子今日到兴庆宫请罪去了,此时还跪在濯龙门外。” “李静忠呢?” “并未随行。” “右相,这正是审讯李静忠的良机。” **甫道:“你可去讯问,但不可过了。” “右相放心。”薛白道:“我与那些无能之辈不同,必给右相一个结果。” 他感受的出来,**甫不喜欢他为人求情,却有意纵容他与吉**斗,他遂干脆猛踩吉温。 又细谈了几句,当门房来禀杨钊到了,薛白便告退,随杨钊往十王宅。 这边他们一走,中堂的小窗后有人走了出来。 “阿爷。” “嗯。” 这人却是**甫之子,李岫。 李岫行了礼,道:“孩儿以为薛白所言有理,阿爷久居相位,何苦四面树敌,以至于枳棘满前,万一祸至,则满朝群起而攻之,到时又为之奈何啊?” “闭嘴。” “阿爷可知他们都是如何在背后骂阿爷?先说阿爷精神刚戾,常如‘索斗鸡’。又说阿爷妒贤嫉能,口有蜜、腹有剑,骂作‘肉腰刀’。” “够了!”**甫闻言怒叱道:“本相权倾天下,待将这些人通通杀光,自不会有人敢暗中诋毁!” “阿爷啊!”李岫一掀衣袍,拜倒在地,悲泣道:“阿爷权倾天下,世人不过蝼蚁,阿爷只需抬一抬脚便能结万千善缘,孩儿求阿爷莫再树无谓之敌!” **甫上前,一脚将李岫踹翻在地,骂道:“蠢货,安不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李岫不由大哭。 **甫见儿子如此,怒气渐消,最后揪然长叹。 “好了,道理为父如何不知?可惜骑虎难下,况且为父就好灭人满门……忍不住呐。” ~~ 平康坊既靠近东市又靠近皇城,兼有丝竹之乐,乃是长安最繁华的去处之一,去往永兴坊的一路上自是行人如织。 虽是寒冬,犹有盛妆妇人坦着前颈出行,杨钊骑着高头大马,每每策马上前,居高临下看她们的束带下的风景,为此洋洋得意。 薛白今日才开始学骑马,勉强与他保持着并辔而行。 “贤弟的诗可准备妥当了?你我这几日便往光宅坊去一睹许合子如何?” “想到了两首诗,依旧是记忆里某位诗友所作。” “欸,许合子没听过就成。”杨钊咽了口水,心情大好。 薛白配合着他稍稍笑了一下,问道:“国舅近来未见到贵妃?” “贵妃岂是那般好见的?”杨钊微微叹息,沉吟道:“我经年打点,倒与三位夫人交情不错。年节将至,却不知送何礼物给她们才好。” 薛白对此颇感兴趣,问道:“不知三位夫人喜爱何物?” 杨钊不由笑了笑,反问道:“你也想讨好她们不成?” 薛白坦然道:“我求上进,也想为国舅出出主意。” “上进?”杨钊咀嚼着这词,点头不已,道:“你这词用的好,又不落俗,又诉了志向,深合我心,好,好。” 他转头看向薛白,只见这少年郎始终不卑不亢,即使明言要求功业也未显出俗态,端得是风采翩然,意格高远。 “说来,虢国夫人想要的礼物,你便有。”杨钊不由神秘一笑,这般道了一句。 “哦?”薛白道:“愿闻其详。” “不急,改日我带你到虢国夫人府上拜会。” 说话间,一行人已行到了十王宅太子别院处。 如今连杨钊也颇瞧不起这两度休妻的太子,也不下马,随手一挥,自有右骁卫兵士上前叩门。 有小宦官开了门,探头看来,下意识呼道:“又来!” “右骁卫拿人,让开!” 那兵士径直推门而入,杨钊、薛白等人翻身下马,直赶进太子别院。 此情此景,竟是连门口的护卫都已不敢再拦。 如今正是太子威望跌落谷底之际,已有不少人以为圣人打算废了太子,愿为太子卖命而得罪右相者又少了许多。 靴子踏在沙砾地上沙沙作响。 宦官们匆匆从长廊那头奔来,惊呼道:“何人放肆?可知此为何处?乃大唐储君住处!” “搜的就是储君住处!”杨钊大喝道:“拿下!” 李静忠听得动静,慌慌张张赶出来,抬手一指,正要骂杨钊。下一刻,已有右骁卫如狼似虎扑上前来,将他摁倒在地。 眼看着那脏兮兮的靴子踩在一尘不染的长廊上,留下许多的沙土与融雪,他不由悲从中来,心道一国储君如何能让人欺辱至此地步,天家颜面何存? 第20章 审 “放开!你们可知咱是何人?!” 李静忠叫嚷不已,奋力挣扎,余光中见到有少年公子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仆从缓缓登上长廊,踱步到了他面前。 他隐隐觉得对方有些面熟,仔细一瞧,他不由脸色大变,露出如见了鬼一般的表情,惊讶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你没死?!” 薛白颇为客气地笑了一下,道:“多亏了你没下死手,不是吗?” 李静忠眼珠转动,愈发不安,再一看,才知薛白身后跟着的不是随从,而是杜家五郎,遂道:“五郎也来了,老奴曾见过五郎数面,一直恭谨有加,何至于反目成仇?” “我……” 杜五郎不擅与人言辞交锋,吞吞吐吐半晌,方道:“你却说,将我二姐藏到何处去了?” “杜二娘自与太子和离,便自离开了,老奴又岂知她的行踪?”李静忠道:“擅闯太子住处,扣拿太子内侍,形如谋逆,还请五郎速让人放开老奴,若晚了,老奴可就不好为五郎遮掩了。” 一番话,能哄住杜五郎,却哄不住薛白与杨钊。 这年在长安所见,太子内兄、岳丈、连襟、师兄尚不知被拿了多少,杨钊岂惧拿一个内侍? 他转身接过一只靴子,往地上一丢,道:“李静忠,杜五郎状告你羁留其二姐,并遣人夜闯杜宅行凶,你可认罪?” 李静忠眼看着那靴子落在眼前,呆愣了一下,当即大怒,喊道:“何谓遣人夜闯杜宅行凶?我没有,你们栽赃我?!” 他如受了莫大的委屈,又喊道:“这靴子是当日我让小宦官脱给你的!遣人行凶更是无稽之谈,我甚至不知你还活着……” “哦?”薛白问道:“你以为我已经**是吗?我是如何死的?” “你!” 李静忠一时却也答不上来,只好冷哼一声。 皎奴四下看去,只见右骁卫这次虽不敢到后院拿人,却已将前院的宦官们尽数驱赶了过来。 “昨夜我追赶之人身手敏捷,武艺不凡,不在这其中。”皎奴道:“定然另有死士藏在别处。” 李静忠一脸愕然,眼中浮起不可置信之色,痛骂道:“好贼子,竟敢陷害于我?!” 杨钊才不信他叫屈,拉过薛白,低声道:“人你来审,能找到证据最好,若拿不到,此处毕竟是太子别院,不可做得过了。” “国舅放心,我有分寸。” 薛白行了一礼,转身安排起来。 他四下一看,选定了一间庑房,到其中坐定,让人将李静忠带进来,不急不缓地问道:“想必找到杜二娘,便知太太子豢养的死士藏于何处了,对吗?” “荒谬!” 李静忠莫名慌张起来,尖声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将杜二娘藏在城内。”薛白语速很慢,眼神如锐利的刀,观察着李静忠的表情,又问道:“还是城外?” “你胡说!”李静忠尖声道:“太子已与杜二娘和离,不知她去了何处。” “在城外,对吗?” “没有。” 薛白缓缓问道:“东郊?西郊?南郊?” “哼!” 李静忠渐意识到他在试探自己,暗自惊讶于这年轻人比寻常老狱吏还要有手段,干脆偏过头去,不让他看自己那张丑脸,一字不答。 末了,薛白问道:“真不愿说?” “好贼子!”李静忠大骂道:“你可知今日愈猖狂,来日下场愈惨。” 薛白竟也不逼他,自顾自地拿着笔墨写写画画了一会,道:“拖下去,带下一个。” 杨钊挥了挥手,有右骁卫将李静忠拖了下去。 “好贼子,有本事杀了我啊。”李静忠大骂。 “不急。”薛白道:“有机会。” “小畜生……” 李静忠犹衔恨而骂,心中却很清楚这些奸党虽然嚣张,毕竟真不敢对太子的人下手。 他却唯独有一事不解——昨夜去杜宅灭口者却又是何人所派?可惜没能真除了薛白这祸害。 待被拖到另一间庑房,李静忠透过窗户看着那一个个被带进去审问的宦官,心中又涌起另一份担忧。 那其中确有两人随他一道去安顿了杜良娣,万一让**甫找到她,对太子可是颇为不利的。 当时便说了,得让杜良娣与韦妃一般削发为尼,迁至宫中,偏太子心软,终成了遗祸。 之后他又想到,形势还不至于大坏,此间宦官众多,知晓杜良娣下落者却只两人,右骁卫不敢用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从众人当中分辨出知情者,何谈其它。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静忠时而忧心,时而又乐观。 终于,薛白问讯过了所有宦官,杜五郎兴冲冲喊道:“好,我去接二姐!” 李静忠不由吃惊,眼看着杜五郎跑过长廊,他努力往窗外看去,却不能瞧见沙砾上站着的那些宦官的表情,心中忐忑不已。 天光就在这样不安的等待中逐渐变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院终于传来了喝问声。 “何人敢在此放肆?!” 听得这声音,李静忠当便知是谁来了。 “广平王!” 他当即大喊着,不顾一切向庑房外冲去。 许是被皇孙的气势所慑,那些右骁卫不再敢拦,任他奔到庭中。 有三个年轻人昂然进了太子别院。 为首一人身披华服,气度雍容,虽在含怒叱喝,脸上却不带狠戾之态,犹有优容雅貌,端得好相貌,此人便是太子长子、广平王李俶。 李俶时年二十岁,风华正茂,毫无他父亲那种谨小慎微的佝偻之态。 因他自幼便深受圣人宠爱,出生才三天,圣人便亲到十王宅,赐金盆为他办洗儿宴。 正是那天,圣人以手小心托着李俶那小小的身子,大乐,道:“此一殿有三天子,乐乎哉!” 可事实上当时李亨尚不是太子,换言之,李亨就是因这个长子得宠,方有了太子之位。 此时李俶身后还有两人,却是李亨次子李儋、三子李倓。 李儋时年十七岁,微胖,正面带怒容地盯着右骁卫诸人。 李倓时年十五岁,生得器宇轩昂,风采不逊色于其长兄,且更有英挺之气。他身披武袍,腰间佩刀,环目看着院中情形,剑眉微蹙,却还保持着淡定。 “广平王、南阳王、建宁王!奸党鹰犬又欺上门来了啊!” 李静忠边跑边呼,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又手足并用地爬起,赶到三位皇孙面前方才跪到在地。 李俶连忙上前扶起他,沉声道:“李公起来说,小王既来了,便没人能在此生事。” 李倓则朗声道:“谁带人来的?出来一见罢了。” ~~ 杨钊向门外看了一眼,脸色已有了变化,向薛白道:“麻烦了,得罪太子无妨,得罪那几位皇孙却是麻烦。” 薛白面色不变,犹端坐在那,不知在等待什么。 杨钊如腚下生疮一般,已是如何也坐不住,起身踱了几步,终于道:“不行,得走了,否则万一遭他们记恨,祸在眼前。” “国舅也不是第一次对付李亨了,何惧之有?” “不同,大不同。圣人厌恶太子,却喜皇孙。当面给他们难堪,便如给圣人难堪。” 薛白看向窗外,望了眼天色,似因看不懂,又转回头来。 杨钊早已沉不住气,匆匆出了庑房,赶到三个皇孙面前赔笑。 薛白这才起身,不慌不忙走过长廊。 李俶一见他,当即不再理会杨钊,转头喝问道:“你是何人?” “薛白。” “是何官职?!” “无官无职。”薛白坦然应道:“不过曾襄助太子,却遭坑杀灭口,无奈作了证人罢了。” “你胡说!” 李静忠当即尖声大吼,指着薛白道:“奸党走狗,好不要脸!” 薛白却不理会他,从容迎向三个皇孙那审视的目光。 李俶目露惊疑,李儋怒态愈深,李倓则显出思忖之色来。 杨钊受不了这般对峙的氛围,轻轻拉了拉薛白,却没能拉动他。 正在此时,只听得杜五郎在院外喊道:“找到了!” 薛白这才抬手行了个叉手礼,道:“今日配合官府查案,问讯几个宦官,现已找到证据,告辞了。” 说罢,他方才向门外走去。 杨钊大松了口气,忙连又向三个皇孙赔罪几句,匆匆招手让右骁卫撤出太子别院。 李静忠目露惊愕,跺着脚向李俶低声道:“广平王,此人擅闯太子居所,形同谋逆,得拿下啊。” 李俶转头看去,犹豫不已。 李倓附到长兄耳边,道:“多做多错,罢了吧。” “嗯。” 见此情形,李静忠愈急,也顾不得礼仪,匆匆又往后院跑去,紧赶慢赶登上一间小阁,放眼看去,正见门外的巷曲间停着一辆辎车。166xs.cc 那辎车上的帷幔却是掀着的,只见一盛妆女子正坐于其中。身材虽消瘦了些,但远远看去,那模样正是杜良娣。 “这怎么?!” 这一惊非同小可,李静忠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转头四看,却见有人赶到杨钊面前,正在通禀着什么,杨钊哈哈大笑,显得万分欣喜。 “完了……” 李静忠遂终于乱了分寸。 他知道,今日受到什么羞辱都无妨,只要动不到太子的根基,早晚有扬眉吐气之时。 但那两个护卫着杜良娣的死士,却是万万不可落在**甫手里的。 “快。” 李静忠匆匆下了楼阁,招过一名最信任的小宦官,低声嘱咐起来。 第21章 陇右老兵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满唐华彩最新章节、满唐华彩怪诞的表哥、满唐华彩全文阅读、满唐华彩免费阅读、满唐华彩 怪诞的表哥 《满唐华彩》简介: 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 第22章 置身事外 夜愈深。 右相府中堂温暖如春,唯杜妗的声音带着些冷峻之意。 “两愿方能称为和离,今可有谁人问过妾身愿否?又有谁人在意过李亨为达目的如何逼迫妾身?他不仁我不义,请右相赐纸墨,妾身亲笔写状纸便是……” 其后又过了许久许久,堂上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没完没了,杜五郎站在那听得昏昏欲睡,头不住地往下掉,如母鸡啄米一般。 忽然,他一个激灵,甩了甩自己的大脑袋,借着两颊的肥肉抖动让自己清醒一点。 “噗嗤。” 不知何处传来女子的轻笑声。 杜五郎愣了愣,转头向侧壁看去,只见那选婿窗的绛纱后有个人影晃动,隐隐能看到云鬓高耸,是个女子!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连忙低头看向脚底,心中忧愁,再无半点困意。 没留意到方才薛白说了句什么,屏风后的**甫语气也带着笑,道:“也罢,便许你带杜二娘回去,但不许她离坊半步。” “多谢右相。” 听得出来**甫颇高兴,又道:“社稷往后不至于交由昏弱储君,此事你出力不小,回去好好用功。” “是。” 杜五郎瞪大了眼,只见薛白执了一礼,与杜妗一起转身往外走。 他也连忙跟上,忽然又想起一事,遂转头瞥了眼,只见皎奴依旧立在堂上,并不跟来。不由心中大喜,须臾稍稍有些离别之绪,遂挥手作别。 此时已宵禁,**甫遣了金吾卫巡卒持文书送他们还家。 夜路骑马,薛白骑术不好,依旧与杜妗共乘,由她执缰。 宵禁中的长安大街黑漆漆,唯有那金吾卫手中提着的灯笼泛起一点亮光,引着他们前行。 行到升平坊,杜妗忽然不自觉地叹息了一声。 气息吹到薛白耳朵里,有些痒。166xs.cc 他却没做反应。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经历这些,大抵是伤心无措的,她又逞强,他只当没听到便是。 就这样默默驻马等了一会,坊正被喊起来核验了文书,打开坊门…… ~~ 今夜杜宅一直亮着烛火,诸人都未睡。 待听到马蹄声起,门房连忙站起,推开虚掩着的西侧门,大步向前厅跑去。 “回来了,回来了!薛郎君神了,真把二娘接回来了!” 一时间杜宅便热闹起来,众人纷纷往前院涌。 “回来了就好。”卢丰娘由彩云、青岚扶着,一路小跑,嘴里哭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还能改嫁。” 赶到前院马房,正见杜妗有些吃力地下马,她连忙让两个婢女上去帮扶。 薛白本还在扶杜妗,见她们来了便让开,却被青岚颇为幽怨地瞥了一眼。 不久前,也就是在这个院里,他在昏迷中隐隐听到卢丰娘的嚎哭声才转醒过来。 今日终于又听到了。 “呜呜,可算回来了,我就在想啊,既已没名没份了,还被他藏着,岂不比被打落掖庭还苦?连指望都没。” “娘,瞧你说的。” “人说你不是我亲生的,可我嫁进杜家那年,你才这么点大,呜呜,这么一点大,如今出落得这么漂亮,谁见了不夸句好,谁都指着你。呜呜,你从小就是要强的性子。”卢丰娘哭得声不成句,末了,抹着泪又道:“没事,改嫁,不愁嫁不了个好的。” 杜妗只是笑,拍着卢丰娘的背,道:“娘啊,都看着呢,失了体面。走吧,先回屋。” “你阿爷还昏迷着呢,愁**了。” “……” 众人往里去,杜家姐弟自与卢丰娘到内宅说话。 管事全瑞让别的下人都散了,留只下他儿子全福。他往门外看了一眼,向薛白问道:“薛郎君,那位没跟来了?” 薛白笑着摇了摇头。 “她的事办完了,不用再跟着我了。” 全瑞不由松了口气,脸上泛起喜色,先去把门给栓了,抬手道:“这边说吧?” “请。” 三人到了东厅,全瑞抚须长叹道:“从昨夜起,小人这一颗心就惴惴不安,如今可算安稳了。” 全福道:“我也是,薛郎君不知道,昨夜她追我时,我可吓坏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们昨夜……” 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三人停下话头。 过了片刻,杜五郎进来,好奇道:“咦,你们在聊什么?怎又不说了?” 全瑞应道:“不过是问问右相府的女婢是否还来。” 杜五郎会意,笑道:“她不来了你们很高兴吧?” 杜媗进来道:“但与五郎说了吧,免得他心中疑惑,反而说漏了嘴。” 全瑞问道:“五郎疑惑什么?” “我与你们说,昨夜不是有凶徒来过吗?我在正房见到几个带着金汁的脚印。” “啊。”全瑞道:“那该是小人没留意踩到了……” 杜五郎不等他说完,道:“但怪的是,我台窗上也有,可只有那凶徒爬上我的窗台。” 全瑞吱唔着,道:“五郎,是小人上了你的窗台。” “我是说昨夜有凶徒闯进我屋中,猛地一捶我。据说是太子想要灭口,唉。他定是与全管事踩到了同一滩金汁。” “小人是说,”全瑞道:“就是小人猛捶了五郎的床。” “啊?” 全瑞道:“其实就没什么凶徒,都是大娘与薛郎君安排的,为的是让右相更信任薛郎君。” 杜五郎眼睛瞪了瞪,其后却也明白过来,道:“我就说太子不会派人来灭口的,但你们也不必瞒我吧?我口风可紧了。” “倒不是瞒你。”薛白道:“怕你在皎奴面前演得不像。” “若要我演,我也是演得像的。”杜五郎嘟囔着,走了几步,道:“让我猜猜,引走了皎奴的是全福,对吧?” 全福应道:“是小人。” “她有武艺在身,你如何跑脱的?” “薛郎君说她怕臭,小人与阿爷便先将茅厕弄脏,在院墙上踩了脚印。嘿,其实她追来时,小人就躲在茅房桶堆后面,她却以为小人飞檐走壁跳走哩!” 全瑞则道:“小人却还是疏忽了,事前布置时没留意到脚底沾了金汁,教五郎看出了端倪。” 杜媗向薛白问道:“如今**甫拿到太子暗养死士的关键证据,圣人真要废太子了吧?” “很可能。” “当此时节,杜家也不敢奢求别的,唯求平安了。” “是啊,只求杜家能置身事外,不再牵扯到这些权争里。” 全瑞道:“昨夜之事,我们一定烂在肚子里。” 此时杜妗独自提着灯笼进来,道:“阿爷醒了。只是身体虚弱,还不能见人,需歇养一阵。” “太好了。”杜五郎大喜过望,拍掌道:“今日真是五福临门,好事连连!” 全瑞父子亦是喜上眉梢。 “那小人去吩咐厨房,明日给老阿郎熬些补食。” “嗯。” 全瑞才退下去,杜妗已忍不住向杜媗问道:“我方才似乎看到前院摆着两口棺材?” “是郎君与流觞的。” 杜妗从进门就在忍,此时脸色已完全冷了下来,淡淡问道:“那大姐是在为流觞戴孝吗?” 杜五郎素来更怕二姐,听得这句话,无声地惊呼了一下,招呼薛白让开几步,意思是“我二姐要发作了”。 “若是和离了便罢了,他死时犹是我夫婿,礼节……” “迂腐!”杜妗忽然提高音量,叱道:“你且看大唐有几个女人如你这般窝囊?!非要等他真将杜家满门害得死无葬身之地?!” “人死已矣……” “我不管人死已矣,我不许他还能得一口棺材收留、看到他的魂魄还能再进杜宅!你给他置办丧器时可想过?若非薛白相救,今日阿爷还与大理寺外的数十具尸体堆在一起,而我别的家人此时正在发配岭南的路上!莫说身披枷铐徒步至岭南,未过秦岭你便已生不如**你给他戴孝?!” 杜妗语气愈严厉,语速愈快,又狠狠骂了几句才算泄恨。 杜媗由她骂着,抹着泪道:“莫当着兄弟们吵可好?” 姐妺二人沉默了一会,各自收拾了心情,方才转过身来。 “让你见笑了,我久未归家,有些失态了。”杜妗虽还有泪痕,表情却已恢复了平静,抬手请薛白坐下,道:“你救了杜家,我们自也要尽心帮你。你抱负不凡,但要实现抱负,首先得有个身份,总不能带着逃奴或贱籍的身份出将入相。” 薛白点点头。 与杜妗聊天确实简单许多,她一开始就明白他想要什么,对人心的把握虽然不够火候,眼界却算够高。 “我们打算先为你查出身世,再做主张,可好?”杜妗又道,“门荫要有家世,科举要递家状,便是你搭上了心心念念的贵妃,临到要赐你官了,你总不能也说不记得自己是谁。” “好,那就多谢了。” 杜妗笑了笑。 杜媗忙抹干净泪水,道:“我白日里到对面魏宅走了一趟,想找当时将你背回来的两名奴仆打听,看是平康坊何处捡到你的。不巧,他们出城接年礼去了,需过两日才回来。” “不怕。”杜妗道:“我们替你留意着,人一回来便问清楚。” 对此事薛白说的不多,依旧是点头称谢。 杜妗又笑道:“官奴也好,逃人也罢,往后你便当杜宅是自己家,若是你身世不凡,也莫嫌弃我们。”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好了,去睡吧。”薛白起身道:“不早了。” 杜妗整晚都想把握局面,偏薛白一句话,她却还是莫名感觉到他似将她当成小姑娘。 杜五郎往外走了几步,忽想到一事。 “姐,我在右相府,把选婿窗后面一女子逗笑了,没事吧?” “去吧。” “真没事吧?” “去吧。” 杜妗又坐了一会,拉着杜媗道:“今夜我与你一起睡,可好?” “嗯。” 姐妹俩才吵了一架,但等进了被窝,杜妗终是忍不住抱紧了杜媗,默默哭了出来。 良久。 “还是当姐姐的,骂你也不懂回嘴。” “我知道你多不容易才得了三品良娣,这一路来我都看着。” ~~ 是夜,右相府的灯火彻夜未歇。 终于得到了能扳倒太子的关键证人,**甫连夜着人审讯、商议,如过节般热闹。 忙到天明,他却还不忘一件事。 “让你查薛白,查得如何了?” “禀右相,已查到薛白真是杜家捡的,据说是魏少游宅的奴仆捡到的。” “还有呢?” “那些奴仆近来到城外去了,等过两日……” **甫大怒,叱道:“你便不懂出城问吗?!” 第23章 捡来 连着奔波数日,薛白狠狠补了一觉,醒来时天光大亮。 昨日骑了一整日的马,浑身酸痛,他遂躺在那,看着榫卯结合的横纵梁木发呆。 冬日的阳光透过纸窗,被隔成一格一格。 初来时他嫌当世的光阴太懒太无聊,今日却格外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哎,你醒啦?”青岚端着食盒走进来,嘟囔道:“真能睡,日上三竿了才醒。” “睡得多才能长得高。”薛白道:“在这大唐,要当官,也得身材伟岸才行。” “你可真想当官。” “连李白都想,何况薛白?” 青岚笑了起来,等好不容易收了表情,又忍不住笑。眼里便没了之前的幽怨,显得明媚。 “说来也怪,娘子他们甚少提起太子会如何?” 薛白道:“在他们眼里,可能是为保家小而‘叛’了太子,心中有愧吧。” “我可心中无愧。”青岚道:“我也巴不得太子完蛋,可想到如果像之前废太子那样牵连许多人,便不知自己做对了做错了。” 薛白遂想到了昨日在西郊别业所见那陇西老兵。 亲自带着奸相党羽去捕一个为国征战的军士,心情并不好。 他嘴里却是淡淡道:“权力斗争从来就是这样的,除了少数几人,绝大部分人都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不管你是勤勤恳恳的干吏、浴血奋战的兵士。” 青岚感受到他对此有很多想说的,轻手轻脚地放下食盒,凝视着他,深怕打断了他的倾诉欲。 薛白却不再就此多说了,继续发呆。 青岚遂问道:“所以你有大志向,你想当少数几人,比如宰相吗?” 薛白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青岚不喜欢他这般神秘兮兮的,她觉得他们两个一起被活埋的人立场最相近,遂扁了扁嘴,问道:“那这次真能废了太子吗?” “不一定,总之我们给**甫交了差。” “太子还有活路?”青岚虽然嘴上会说些怜悯众生的话,却也不是全没心眼,问道:“可若不废了他,他早晚还是要弄死我们吧?” “别急。”薛白道:“沉住气。” “哼,说得像我想废太子一样,我一个婢女懂什么呀?” 青岚这会又不觉得自己是家中大婢了,嗔了他一句,慢腾腾地将饭菜摆好,有的没的地闲聊着,末了道:“你吃吧,我一会来收盘子。” “嗯。” “你还不起来,要我伺候你更衣不成?” “不敢不敢。” 青岚又笑,出门的脚步都有些轻快。 薛白则轻轻敲了敲脑袋,心中暗道,莫招惹小姑娘了,影响进步。 他其实也知道在如今这种事也不太影响进步,终究是习惯如此,一时难改。 用午膳时便隐隐听到院中有人在吵着什么,待青岚进来收盘子,薛白便问起此事。 “二娘不许人送柳郎婿出殡呢。”青岚低声道:“大娘只好另雇丧肆的人帮忙。” 薛白遂过去看了一眼。 杜媗没办过丧事,家人都不肯帮忙,院里唯有她一人披着麻衣忙得狼狈不堪,已错过了时辰。 见此情形,薛白上前道:“我陪你一道去吧,帮不上什么忙,有个照应。” 杜家旁人怕杜妗生气,唯有他不怕。 “不必……” 杜媗开口是想要拒绝的,但话到一半却不由自主改了口。 “多谢。” 她确实已是心力交瘁,需要有人能为她撑一把。 ~~ 终于,出殡的队伍出了升平坊。 柳勣活着时交游广阔,死时却无亲友相送,送丧的队伍里只有两人,除了他的妻子,就只有陪她走一趟的薛白,还不是来送丧的。 连灵牌都不敢举,怕这长安城中被他害得破家灭门之人闹过来,砸了棺材。 才走到靖安坊,薛白的余光见杜媗脚一软,忙伸手扶住她。 再一打量,见她唇色苍白,目露疲倦,问道:“你昨夜未睡?” “嗯,与二妹聊了一整夜。” “到马车上坐吧?” “不了,让旁人看了笑话。”杜媗由薛白扶着走了几步,问道:“陪我走一趟,会耽误你的事吗?” “走走看看也好,权当熟悉长安。” “昨夜我们替你盘算了一番,你若有门第最好,门荫入仕最为直接。若没有,也当科举入仕。**甫早晚靠不住,你也莫终日想着攀附杨贵妃,需知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搏前程终究要有自己的实力。”杜媗道:“这番话,此时你若在家里,当是二妹与你说。” 薛白道:“正想了解大唐入仕之事,还请大娘指教。” “大娘真难听,我从小就讨厌人叫我‘肚大娘’。”杜媗难得流露出些小女儿姿态来,其后才道:“入仕的途径很多,便是圣人直接赐官给你亦可。反而即便是中了进士,也只是有仕官的资格,真要任官,依旧要谋划。但,中了进士你才能走得更远。” 她说着,看了薛白一眼,见他完全能领会这其中的因由,遂继续道:“官场上有些不成文的习俗,升迁之路亦是如此,我们替你盘算了八步走,你可要听听?” “愿闻其详。” “若走科举,亦有进士、明经者科,这第一步自是要进士高中,授官则得是校书、正字,再则京畿县尉、监察御史、拾遗、员外郎、中书舍人、中书侍郎。如此步步升迁,位登宰相,不需再历余下官职,谓为青云正道。” 薛白听到京畿县尉便想到一人,问道:“长安县尉颜真卿可是这般?” “我听闻过此人。”杜媗道:“进士出身,任校书郎、醴泉县尉、长安县尉,正是冲这条青云正道走的,中间似乎丁忧了三年。可见青云之路难走,谁也不知其中会有何挫折……” 两人边聊边走,一个多时辰的路途也显得没那么远了。 都还没说到要怎么考进士,他们已经到了一片群葬岗,实则是一个不高的塬。 塬上已挖了一个坑,比薛白被活埋的坑就浅得太多了,让他不由心想,柳勣若是没死的话一定能够爬得出来。 眼见没人来送殡,丧肆的人帮忙象征性地捂着脸干嚎了两声,手一放下动作马上就利落起来。 “掩圹!” 三下五除二埋了柳勣,他们跳上马车收工还长安,偌大的塬上,倾刻间便只剩下两人两马,以及漫天的飞雪。 杜媗站了一会,抬头看着雪花,知道自己终于尽完了一个妻子的责任。 “走吧。” ~~ 两人驱马而行,重新回到官道,杜媗勒住了僵绳,道:“西北那条路走六七里有个驿馆,魏家每年都在那里接年礼,我想去问问他们当时在何处捡到你的。” “就怕太晚赶不及宵禁。” “我骑术很好的。”杜媗笑道,“只怕你跟不上。” 薛白道:“我今天进步很大。” “驾。” 杜媗已转过马头,径直向西北方向奔去。 薛白则显得有些笨拙,先是握紧了缰绳,又俯低了身子,才开始催促马匹提速。 他感受着颠簸,越来越适应,然后越跑越快,终于,渐渐追上了杜媗。 “不要怕,你骑的是家里最温顺的一匹马!”杜媗喊了一声,再次提速。 薛白亦提速。 寒风扑面而来,雪花打得他睁不开眼……渐渐地,他却喜欢上了这种纵马狂奔的感觉。 到后来,他干脆选择完全信任跨下的马匹,由它撒着欢地往前跑。 “哒哒哒哒。” 终于,前方远远出现了一座驿馆。 两人放缓马速,赶到驿馆前翻身下马,对视一笑,皆显得有些畅快。 “便是我教五郎骑马的,你比他学得快太多了。”杜媗道。 此时正有名左拥右簇的中年妇人从驿馆中出来,仔细看了这边两眼,走了过来。 “敢问娘子可是……还真是杜家大娘,许多年未见了。” 杜媗已行了个万福,道:“魏娘子安康,气色更好了。” “你这是?” “我郎君不幸……倒也不值得提。” “咦,若妾身未猜错,这位便是杜五郎吧?难怪妾身远远看着便觉眼熟,五郎还真是丰姿妙容、玉质金相。邻居这么多年,往后还得多多走动才是。” “魏娘子这遭可是猜错了,他非五郎,却是魏家两仆役从平康坊救回来的。我们此番来,正是想要问问他们当时的具体情形。” “我家还有这般笨仆?遇到这样的丰姿少年不懂捡回自己家,送去旁人家。”那魏娘子说说笑笑,招手向驿馆院中一名正在清点货单的中年男子撒娇道:“二郎,问问是哪个奴仆在平康坊救了人。” 魏家二郎又招过管事问了。 管事一听便想起来了,道:“那不就是我两个侄儿岳栓、岳牢背回来的吗?” “他们在哪?” “到前边接年礼去了,一会便回来。” 杜媗看看天色,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脚,便与薛白到驿馆堂中坐等。 说是一会,却足足等了快半个时辰,才见一行人在风雪天里赶着车驾过来。 魏二郎连忙迎上去,盛情接洽他父亲从朔方遣回来的下属,称已为他们安排好食宿云云,却也让薛白学到不少。 又等了会工夫,才见两个青衣奴仆忙完,赶到堂上相见。 薛白当先上去执礼,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杜媗早有准备,顺势递了两个钱袋过去。 她却是出殡前就打算好来问问的。 “这怎使得?” “救命之恩,使得。” 岳栓、岳牢一看那钱袋,吓了一跳,实在很想收又有点不敢收,推却了几番连忙收好,才说起当日之事来。 “当日说杜五郎是在三曲丢的,我们就往三曲去嘛,那儿我们还是熟的。” 岳牢补充道:“循墙一曲可熟,南曲、中曲还真没去过。”Μ.166xs.cc “到了那,大家都分开找,叔去找了熟人打听,我们就沿着坊墙往西找。” “叔是去听曲了。” “总之我们沿着坊墙走到了平康西边,前面是个好大的院子,与坊墙连成一片,没路了,我们就沿着一条小巷往南走,一边是大院,一边是马场。” “蹴鞠场。” “对,蹴鞠场。”岳栓道:“还没走到十字街,就看到前面的雪地里倒着一具尸体。” “我们以为是尸体,其实不是。” “凑近一探,没有鼻息了,但身子还热的,再一探,又有鼻息了。我们就想,这不就是杜五郎吗?” “谁能想到不是呢?”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整个过程都说得十分清楚。 第24章 公主宅 天色已暗了下来,赶不及宵禁前回去了,薛白与杜媗只好在驿馆中订了两间客房。 晚膳是与魏家二郎夫妇一道用的,炙羊肉配上蒸饼,实话实说,比杜宅的伙食要好吃得多,哪怕同样是炙羊肉,洒的香料也丰富。 用过晚膳,两人则到薛白房中聊了一会。 “长宁公主是谁?” “中宗皇帝之女,当今圣人之堂妹。”杜媗道:“她当年与韦后、安乐公主卖官鬻爵,圣人登基时将她与驸马贬到了绛州。” 她微微蹙眉,低声道:“更多的我也不知,还得回去后问问二妹。” 薛白找了张纸,捡了根小木炭随手记录着,道:“我可能只是路过那,也可能是长宁公主府的官奴。总之是个线索。” “慢慢查访便是,我走了。” 杜媗起身,出了客房。 薛白送她到门外。 忽然。 杜媗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吓得一个哆嗦,转身想躲,却撞在了薛白怀里。 薛白正要关门,却是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不由问道:“怎么了?” “快躲。” 有脚步声传来,薛白目光看去,只见有几人从驿馆的木楼梯上来,为首一人正是辛十二。 辛十二正在与人说话,举止间目光凌厉,带着些残忍之意。 今年韦坚案中,在他手上严刑逼死的就有上百人,就是这些人的血成就了他的独特气质。 薛白将门关了。 杜媗却还缩在他怀里,身子轻轻颤抖。 “你不用怕他。” 杜媗没说话,却是哭了。 薛白不能切身体会到她在刑房里的恐惧,因此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用手拍着她背。 房中点着蜡烛,不知哪来的风吹灭了两根,只剩下一根。 昏暗中,杜媗埋着头哭了一会,终于哽咽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 “流觞,流觞好惨……这么多年,只有她陪着我……” “我胆子很小……我其实不想当大娘……我小时候有两个兄长……” “我也委屈……嫁的时候全家拿的主意……到头来只我一人收场……” 薛白有些能听清,有些听不清,嘴里始终耐心应道:“我知道。” 最后一根蜡烛也灭了。 杜媗有种奇怪的感觉,每当陷入黑暗,她很容易便忘了薛白还很年少,总觉得他是个能包容她保护她的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她已平缓了情绪,却有些不舍离开眼前的怀抱。 软弱不软弱的,她此时懒得再去坚强。 “吉温的人怎么也在这里?” “来查我的。用吉温来查,可见**甫对我不信任。” “我们怎么办?” 薛白道:“明早我们赶在他们前面去查。” “好,以免有不利之事被他们拿到。” “嗯,早些先睡吧。” 杜媗愣了愣,意识到他话里有些别的意味,像是知道她不敢独自往另一间客房,自然而然地让她在这边睡。 其后她又感受到了什么,错愕片刻,连忙从薛白怀里离开。 两人没再说话,分两边上了榻躺下,盖着同一张被子。 都表现得很从容,也很正经。 但杜媗其实能感觉到他的燥热,哪怕他平静地躺在那,少年男子身体里的高亢情绪她还是能感受到。她遂也辗转难眠。 又熬了半夜,终是将自己熬得累了,她才沉沉睡去。 ~~ 天还没亮,两道身影便牵马离开了驿馆。 “他们的马还在。” “走吧,三十步再上马,免得惊动他们。” 轻手轻脚出了驿馆,走了一段路之后,薛白道:“三十步了。” “哪有三十步?” “我数了。” “你那叫一跬,看好了。” 灰蒙蒙的天色中,杜媗将马绳递给薛白,提起裙摆,迈了左脚,再迈了右脚。 “一跬,一跬,两跬为一步,可明白了?” “明白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杜媗便笑起来。 两人刚出来时还有些尴尬,此时才算又自在起来。 再往前走了十五步,他们才翻身上马,纵马而行。大风小说 赶到城门时,正见城门在晨鼓声中缓缓打开,沿延平门大街一路向东,回到升平坊已是巳时,隅中,杜宅正在准备用午膳。 “啊,你们昨夜跑到哪去了,家中担心了一夜。” 杜媗根本就不理会杜五郎,带着薛白匆匆便往内院赶。 便是路上遇到卢丰娘,她也只问了一句“阿娘,二妹在哪?” “在屋里,哎……” 杜媗匆匆小跑过游廊,推开屋门,只见杜妗正坐在那捧着一卷书在看。 “嗯?” 杜妗抬起头来,打量了门外的两人一眼,眼中闪过狐疑之色。 杜媗道:“问到了,长宁公主府。” “进来说。” “来不及了,吉温在查薛白。” 杜妗起身开始找东西,道:“长宁公主生子杨洄,杨洄尚咸宜公主,如今长宁公主府实则为咸宜公主所居。” 说话间,她已从匣子里翻找出一支李花金簪来,递给杜媗,道:“我不好出门,这是咸宜公主曾佩戴多年的金簪,你可凭此求见……把衣服换了。” “我便说你有办法。” 很快,杜媗转到内室换了身华贵的襕袍。 再赶回到前院,杜五郎又招呼道:“哎,正好来吃午膳。” “没时间了。” 杜五郎于是放下胡饼跟上。 三人策马赶到平康坊,翻身下马,杜媗向薛白低声道:“你莫露面为好,我与五郎先去问问。” “好。” 看着杜家姐弟上前叩门,薛白则是往平康坊西街上一间食铺坐了,点了碗馄饨慢慢吃着。 待到正午,杜家姐弟还未出来,却见一行人牵马从西坊门过来。 ~~ “辛十二。” 走在路上的辛十二忽然听得人喊自己,转头一看,却见是自己正在查探的薛白。 再听薛白语气中带着威望,他不由有些心虚起来,上前赔笑道:“薛郎君,好巧。” “那个逃犯拿到了?” 辛十二愣了愣,才知薛白问的是谁,忙道:“那等亡命之徒,岂是小人能拿的?” “哦?右相召你来审人?” “这……是啊,小人正要到右相府去。” “去吧。” 薛白挥了挥手,就盯着辛十二。 辛十二被他盯着,只好往南拐去。 走了一会,便有人问道:“管事,真去右相府吗?” “该死,等那小子走了吧。” ~~ “薛白。” 辛十二才走,杜家姐弟便从后面赶上来。 “先走再说。” 三人连忙从西街出了平康坊,一路赶回杜府。 杜妗早已在等着了,将他们招到偏厅。 “如何?” 杜媗道:“咸宜公主今日不在,府中管事接待了我们,待我问及公主府中是否有丢失的官奴,他摇头说没有。我又问他,可知附近谁家有人丢了,他便反问,丢的可是美少年。” “哦?”杜妗神色一动,道:“如此说来,他该知道些什么。” “说是,公主府边上的蹴鞠场冬日空置,无人看顾,昨日便有个美少年从蹴鞠场中醒来,却是朝中某位重臣丢失了多日的儿子。” 杜五郎抢着说道:“这美少年说自己是遇到了一位女神仙,这些日子便住在那女神仙处。旁人不知,但公主府的管事却知道,这美少年所述的女神仙住处正是虢国夫人的住处。说来,虢国夫人在长安掳掠美少年也不是才有风声了。唉,大唐如今真是世风日下,长安城的治安也太差了。” 这结果却是薛白始料未及的,他不由沉默下来。 原本才清晰些的思路,反而有些乱了。 杜妗则道:“换言之,薛白很可能是被虢国夫人掳走的某家高门子弟?” “有可能。”杜媗道:“宣阳坊就在平康坊南面,若说是虢国夫人做的,每次都将人丢到临近的平康坊,确也不算远。” 姐弟三人议论许久,愈发倾向于这种可能。 唯有薛白始终摇头,认为是错误的方向。 “为何?” 薛白略略迟疑,道:“我虽丢了记忆,醒来时……却不觉得有空虚之感。” 杜媗微微一愣,背过脸去。 杜妗则沉吟道:“不论如何,眼下这是一条线索。” ~~ 傍晚。 宣义坊,杨宅。 裴柔听得前院传来了男人的声响,连忙补了些胭脂,款款赶过去一看,却见来的是那口臭的吉温,白眼一翻,当即便转回后院。 偏走这一趟,还让杨钊逮着吩咐了一句。 “热壶酒来。” “喏,郎君。” 裴柔娇滴滴应着,手里却什么也不做,免得让吉温那臭嘴沾了自家的杯子。 前堂,杨钊招呼吉温在胡凳上坐了,问道:“审出来了?” “此事莫要打听。” 吉温摆了摆手,眼中有疲惫一闪而过。 他刑讯过许多人,这次却是遇到了硬茬。 “今日来,是右相有桩事交代于我,却需杨参军帮衬一二。” 杨钊一听就笑了,转头就向大门看去。 他帮人做事素来有原则,眼见吉温登门不带礼物,脸上的笑容便矜持了起来。 “欸,需用车运的,都是些粗笨物件。”吉温道:“我近来得了桩珍宝。” 他倒也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狭长的木匣递过去。 杨钊打开一看,见是一条金花宝钿项链。 “嚯,绿松石。” 吉温微微讥笑,暗骂这乡下人如今长进了还算知道绿松石了,嘴里道:“值钱的是这做工,这么小的五瓣花,其实是金丝绕成,花蕊镶嵌珍珠、绿松石,每朵小花都经捶揲、拉丝、编织、錾刻、镶嵌之法,可谓巧夺天工。” 杨钊目放异彩,连连点头。 第25章 攀高枝 一大早,杜五郎便推门进了薛白屋中。 “杨钊来了。” “嗯?” 杜五郎叹道:“想到是右相府派他来,我便好焦躁啊,也不知何日才能摆脱这些奸佞。” “别急。” 薛白笑了笑,依旧是这句话。 两人到了前厅时,远远便见全瑞正在坐陪,杨钊则拿着一份礼单津津有味地看。 “我兄弟来了。”杨钊当即招过全瑞,在礼单上一点,道:“这个……我送给薛兄弟,从礼单上划掉,重新做份礼单给我吧?” 全瑞道:“不必麻烦,杜宅再送份同样贵重的礼给薛郎君,礼单就不必换了,杨参军看这般如何?” “真送?” 全瑞忙道:“自是真送。” “好!”杨钊又做了个人情,大笑道:“还须麻烦管事的帮个忙。” “杨参军请讲。” “派人帮我将礼物送到宣阳坊虢国夫人宅。” 薛白听得这句话,心中微微疑惑,须臾便想通了什么,不动声色往里走去。 昨日才查到虢国夫人,今日杨钊便要带自己去宴请,他不认为这会是什么巧合。 “一定办妥。” 全瑞拱手行礼,转身而出。 从刚进门的角度能看到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薛白进了厅,当即笑道:“国舅好大方,每次得了礼物,转手便送出去。” “这你就不懂了。”杨钊志得意满道:“舍得花钱结交贵胄,待上进了,岂差这些钱财?” “好气魄!” 薛白虽是随口敷衍的三个字,却还是能一下让杨钊高兴起来。 “哈哈,薛兄弟懂我,我初到长安,别无长技,靠的便是气魄与人结交。” 杨钊笑了好一会,才话锋一转,问道:“对了,诗词你可准备好了?” “倒是准备了一首。”薛白故意道:“可眼下是右相对付东宫的关键时刻,若右相要用到国舅,国舅却在喝花酒,只怕不妥吧?” 杨钊摇手道:“没那么快的,估计罗钳吉网到现在屁都未审出来。” “哦?审不出来?” “陇右军汉可不像柳勣那般软绵绵。” 薛白道:“当时还逃了一个,右相不会招国舅去搜捕?” “那等亡命之徒,我岂能捕得了?”杨钊道:“岔得远了,我方才想说什么,哦,今日不是要带你去找许合子,而是虢国夫人宴请,带你去长长见识。” “虢国夫人?” 杨钊得意大笑,道:“你准备的诗词正好可先送与虢国夫人。” 他才不管原来准备送给歌妓许合子的诗词适不适合虢国夫人,说话间已抬手笑道:“走吧。” “走吧。” 杜五郎问道:“我也去吗?” 杨钊不耐,道:“想去便去,啰嗦甚。” 杜五郎分明才说一句话,却还遭了骂,心里是不太想去的,却又担心薛白,好不犹豫。 薛白轻轻推了推他,低声道:“结交了虢国夫人,对杜家有好处。” “可我听说,虢国夫人喜好美少年,去了万一回不来……” 杨钊闻言,“嗤”地笑出声来,上下打量了杜五郎两眼,道:“去吧,去吧,去逗个闷也好。” ~~ 杨贵妃得宠之后,便请求了圣人,将三个姐姐迎入长安。圣人见了她们,以姨子称之,分别封她们为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秦国夫人。赐以宅院,每年赏赐的脂粉钱以千万贯计。 由此,三夫人并承恩泽,出入宫掖,权倾朝野。 三夫人皆是住在宣阳坊,凡有官员向她们请托办事,几乎没有办不成的,因此四方赂遗,日夕不绝。 进了坊门,远远便听到有孩童在追逐,唱着的歌谣也与别处不同。 “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妆门楣。” “看,小儿也懂得夸耀三位夫人。”杨钊听得哈哈大笑,掏了一把铜钱便抛过去。 孩童们一阵欢呼地拾了钱,唱得愈发响亮。 “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妆门楣……”m.166xs.cc 进了虢国夫人府,前院虽只见垂花门楼、抄手游廊,却已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派豪奢景象。再往里走,更是庭树生花,花团锦簇。 入得大堂,彩幔高悬,富丽堂皇,一派暖意融融,女婢只着轻纱来回走动,如穿花蝴蝶,赴宴男女,个个都是衣着华贵、面容皎好。 杨钊三人一入堂,众人纷纷转头看来,对薛白这般俊朗相貌**以为常,反倒是那长得无精打彩的杜五郎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咦,好没精神的一双小眼。” 也不知谁说了一句,逗的坐在上首软榻上的一名美妇“噗嗤”笑了出来。 她捂着嘴向薛白笑道:“欸,小郎子怎么把随从也带进来了?” “我不是随从。”杜五郎嘀咕道。 杨钊已哈哈大笑,领着他们上前打了招呼。 “见过虢国夫人,带了些礼物,请过目。” “堂兄何必多礼?” 虢国夫人杨玉瑶看起来只二十余岁,梳着个堕马髻,发色乌黑,衬得颈胸处的肌肤雪白,一双丹凤眼中似有水波流动,口若樱桃,始终带着些浅浅的调笑之意。 再仔细一瞧,她却是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天生一张光滑紧致的皮肤,脸色白里透红,艳如桃李。 今日她穿的是件红色的披衫,酥胸半露,身姿侧卧,又白又长的腿若隐若现,将起伏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正是“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若与杨钊之妻裴柔相比,裴柔以色侍人,卖弄色相是为了讨好男人,显得风尘;杨玉瑶却不同,她知道自己很美,慵懒地倚坐着,像等着男人来讨好她们,这叫风情。 薛白直觉,哪怕是面对当今圣人她也不会诚惶诚恐,她天然就有种恃美而娇的底气。 察觉到薛白的目光,杨玉瑶头一抬,与他对视了一眼,似惊讶于他好大的胆子,眼里便泛起了对他颇感兴趣的神采。 杨钊连忙引见道:“这是薛白,前些日子他晕倒在雪地里,失了记忆,如今却有好事者说,像是从虢国夫人你这里出去的?” 他竟是直接说了出来。 杨玉瑶听了也不恼,反而捂着嘴笑了起来,又深深看了薛白几眼,道:“这般一说,前阵子我路遇一群美少年,邀他们来宴饮数日,小郎子莫非便是其中一个?” 说着,她向薛白招了招手,莞尔问道:“我们可睡过?” 杜五郎惊得合不拢嘴。 薛白摇了摇头,应道:“真失了记忆,想不起来了。” 杨玉瑶抿了口酒,似玩笑般道:“等再续了前缘,你便想起来了。” 杨钊道:“薛白如今可是右相看重的人,但不知是哪家的麒麟儿?” “我哪能记得这些?”杨王瑶不悦,嗔道:“邀你来宴请,你反倒审起我来。是,是,长安城凡是丢了美少年,全是被我掳的,好了吧?” 杨钊赔笑道:“我不是这意思,今日带薛白来,是有诗相赠。” 杨玉瑶一听便来了兴致,拈着酒杯一指,道:“好呀,崔驸马正要为今日的筵席赋诗呢。” 杨钊顺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美男子正在提着毛笔对着宣纸思忖,乃是晋国公主驸马崔惠童。 崔惠童正写得认真,对周围的对话一概不理,蹙眉构思着下笔题了几个字,终于搁下笔,喜道:“诗成!诗成矣!” 他对自己这诗颇为满意,捧起宣纸便高声吟诵。 “一月主人笑几回,相逢相识且衔杯。” “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飞花昨日开。” 一诗吟罢,众人纷纷叫好,交口称赞。 杨玉瑶听得颇为高兴,笑吟吟道:“真是好诗,往后看谁还嚼舌根说我们这是俗宴?我们这宴上可也是有好诗的。” 杜五郎觉得这诗也就一般,不由暗自嘀咕,这宴上女的美若天仙、男的俊朗风流,但就是看起来似乎脑子都不太聪明。 “诸君,诸君。” 杨钊是能起哄的,团团抱拳,朗声道:“我今日却是带来这位薛郎君,他的诗可是连南曲名妓都赞不绝口的。” 驸马崔惠童竟颇为豁达,闻言不恼,反而大笑,道:“好,我抛砖引玉,请薛郎君作诗。” 薛白也不推却,态度谦虚向杨玉瑶行了一礼,道:“我不会作诗,只是今日见此欢宴,脑中想起一首词来,是首《浣溪沙》,供虢国夫人一赏。” “好。” 杨玉瑶向他点点头,捧起酒杯,小抿了一口,便听他念起词来。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 只听得前两句时,杨玉瑶已微微一愣,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再听得后一句“晚来妆面胜荷花”,她眼睛更亮,大有赞赏之意,素手轻抬,捋了捋鬓边的碎发,低头瞥了眼自己轻纱下的雪白肌肤,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来。 待到下半阙词念罢,她与薛白对视了一眼,却是以手遮面,仿佛害羞了一般。 她根本就不是容易害羞的人。 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不是个腼腆羞涩的小少年,而是个野心勃勃的大男子,她便配合着他羞羞一笑。 “好!” 杨钊听不懂词,反正见了杨玉瑶的神态,便知这词大好。 “好词,这一首词,将虢国夫人写得好美,连我都动心哩!” 驸马崔惠童也点头不已,赞道:“活色生香,确是一首活色生香的小词。” 杨玉瑶愈发欢喜,招手让薛白上前,亲自斟了杯酒递到他手里,笑问道:“小郎子酒量如何?” 薛白接过酒杯,从容应道:“愿陪虢国夫人一醉方休。” “叫姐姐。”杨玉瑶与他一碰杯,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酒度数不高,于薛白而言不过如水一般,他亦是一饮而尽,脑中思忖着该如何借助虢国夫人之势谋一份平安。 然而下一刻,他却是感到有些头晕,遂摇了摇头,心想道以自己的酒量当不至于,除非……如今这具身体酒量很差。 杨钊先看薛白端酒的神态,便知其酒量不凡,倒没想到,薛白才喝一杯,已有恍惚之态。 他愣了愣,心想自己与薛白喝过酒,不对,那日在惜香小筑,薛白其实只抿了一口。 再想到右相吩咐吉温查薛白身世之事,杨钊已是计上心来。 “来,再喝一杯。” 接连又被杨钊劝了几杯,薛白脸上已泛起酡红之色,显然已醉得不轻。 他原本颇为沉稳,此时反而放开了许多,干脆也不再拘着,反而来者不拒。 “我也与薛郎君喝一杯,作的真是好词。” “哈哈,今日本是有另一首诗要送虢国夫人,但时间不适合。”薛白红着脸,摆了摆手,道:“时间不适合。” “哦?”杨玉瑶颇感兴趣,亲自上前扶住薛白,问道:“是何诗?” 薛白摇头晃脑,想了想才吟起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杨玉瑶听了,眼睛一亮,只觉这诗她也很喜欢。 薛白却是真的醉了,站也站不稳,人都半靠在她怀里,她也不恼,反而扶着他踉跄两步,一起在软榻上坐下。 杨钊见差不多了,上前问道:“你是谁?” “薛白!”薛白突然抬起手往额头上一抵,高声应道:“一二年考入县检,七年基层工作经验,一定会在政法岗位上发光发热……” 杨钊吓了一跳,再仔细问了,听到的依旧是一连串听不懂的词,不由呆愣在了当场,颇觉茫然。 “噗嗤。” 见此情形,杨玉瑶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出来。 她素知堂兄的心性,知道杨钊是有心打探,偏见薛白醉态可掬又一本正经的样子将杨钊唬住,愈发笑得花枝乱颤。 “好了,好了,人都说了是谁了,你还要追问。” 杨玉瑶挥了挥手,赶开杨钊,搂过薛白,轻轻拨弄着他的下巴,眼中满是喜爱之意。 ~~ 薛白似乎作了场梦。 梦里改换门庭,摆脱了**甫,让人轻松不少。 但睁开眼,他看到的依旧是杜宅厢房里的梁木,眼中不由泛起些茫然之态。 “醒了?” 有人推门进来。 杜妗负手走到榻边,探过头看了他一眼,带着些意味深长的笑,问道:“你莫非以为自己会在虢国夫人府上?” “嗯。”薛白揉了揉脑袋,倒也不避讳,坦言道:“若能攀上虢国夫人,当然好。” 杜妗“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悠悠道:“也是,人家才是一句话能定杜家生死的权贵。不像我,一个被太子休了的怨妇。” 语气有些羡慕,还有些许酸意。 她这人有点不服输。 薛白随口应道:“放心,太子会后悔的。” “五郎说,看起来昨夜虢国夫人原是想留你过夜的,但好像是贵妃来了,她只好临时把所有宾客都请走了。” “贵妃?” 杜妗微微讥笑,道:“可见面首也不是好当的。” 薛白支起身子,缓缓道:“毕竟连杨钊都还要给**甫做事,何况是我?” “我们早晚还是得摆脱**甫。” 薛白压低了些语气,道:“关于我的身份,咸宜公主府指了条错误的路,现在杨钊、吉温被混淆了方向,我们得快些查。” “你确定?” “嗯。” 杜妗问道:“为何不敢让杨钊、吉温先查到?” 薛白道:“万一,我与**甫有仇呢?” 杜妗先是笑着,其后脸色遂渐凝重起来。 第26章 铁案 这日中午天气正好,杜宅管事全瑞正坐在前院晒太阳。 忽然有人挡住了他的阳光。 他咂了咂嘴,颇为不快,睁眼看去,却是吓得慌忙站起身来。 “女郎,女郎怎又来了?” 皎奴冷着张脸,淡淡道:“右相召薛白,他人呢?” “薛郎君,在后院。” 皎奴正要走,忽眯了眯眼,问道:“你慌什么?” “不慌,不慌,小人没慌,是欢迎女郎。” 全瑞调整了心态,重新接受了杜宅还处于右相掌控这一事实,态度也就谨小慎微起来,不再似方才慌乱。 皎奴自登堂**,不一会儿便带了薛白出来,翻身上马,往平康坊右相府而去。 右相府依旧带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 堂上,吉温也在,正躬身立在那儿,看起来像是又有事情没能办好,正在挨骂。 **甫依旧是在屏风后面,给人一种神秘与高高在上之感。 薛白隔了两日再见**甫,只觉压抑,他面上却不显,行了叉手礼,唤了一声“右相”,语气还颇为热忱。 “本相听闻你昨日到虢国夫人府上作了首小词。”**甫带着些许玩笑之意问道:“可有改换门庭之意啊?” “右相误会了。”薛白道:“只是和杨参军去见见世面。” “见过了世面,莫忘了为本相办事啊。” “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甫这才没再继续敲打他,淡淡道:“随吉温去吧。” “喏。” 屏风后人影绰绰了一会,**甫已不在了。 吉温回过头来,显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抬抬手道:“薛小郎君,请吧。” “不知我需要配合吉法曹做什么?” “薛小郎君拿回来的人,该薛小郎君亲自审才是。” “那陇西老兵?” 薛白微微诧异,不明白吉温为何能连一桩证据确凿的铁案都办不下来。 吉温脸上带着假笑,并不掩饰眼神里对薛白的忌惮,领着他向右相府西侧走去。 这一路很久,越走越偏,终于见一个单独的高墙小院。 仪门处护卫森严,想必是右相府的私狱,也是关押那陇西老兵之处了。 辛十二正在廊下等候着,眼见吉温到了,弯着腰迎上来。 “有进展吗?”吉温问道。 辛十二连连摇头,应道:“没有。” “那看来还得薛小郎君出手啊。”吉温微讥道,“请吧。” 薛白顺着他的引领进了门,里面果然是个私狱。 走过长长的甬道,前方越来越黑,待拐进一间刑房,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 提着灯笼照过去,只见那名陇右老兵被绑在刑架上,有气无力地垂着头,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片皮肉是完整的。 刑架对面是一张桌案,案上点着油灯,摊开放着许多卷宗 “能看吗?”薛白指了指卷宗。 “请。” 吉温依旧在讥笑,让人恨不能将他的脸皮撕下来。 卷宗内夹着许多地契、奴契。 薛白看了一会,见地契的地址正是长安西郊那个别业,主人是个名叫“姜嫃”的。 而这别业上的奴婢、部曲,亦归这“姜嫃”所有。 “姜嫃是谁?”薛白问道。 吉温微微冷笑,拱了拱手,不答。 皎奴低声提醒道:“是右相府老夫人。” 薛白微微一愣,此时才隐约意识到这案子难办在何处。 “韦坚之妻姜氏,乃右相表妹。”皎奴又道:“太子**便是利用这点,将诸事栽在右相头上。这些陇右兵士行事,打的全是老夫人的名头……” 薛白听了一会,勉强明白过来。 **甫虽是李唐宗室,却已是远房,只能补一个小官,他最初在大唐官场上的倚仗,便是其舅舅姜皎。 韦坚所娶的便是姜皎之女。 因此,**甫与韦坚一度关系亲密、极为要好。之所以反目成仇,一是因韦坚之妹嫁于太子李亨,二是因韦坚威胁到了**甫的相位。 总之这朝堂上争权夺势,其实都是一些亲戚在争。太子**想必便是利用了这层关系,将许多罪证安在**甫名下。 薛白又看向那个陇西老兵的供状。 此人名叫姜卯,乃是姜嫃的部曲,有文书为凭。 姜卯于开元二十六年至天宝元年,在陇右军中从戎,当时正是**甫遥领陇右、河西节度使。 怎么看,这都是**甫的人。 “招,我招。”被绑在刑架上的姜卯开口喃喃道:“我招了。” 薛白走上前,问道:“谁命你杀右骁卫?” “右……右相。”姜卯头也不抬,低声道:“右相待我恩重,命我看押重要证人……” “我很快就能拿到你的家人。”薛白道:“早些吐露实话比较好。” “我招,全招。”姜卯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以微弱的声音喃喃道:“都是右相命我做的……” 刑房中有人“呵”了一声。 薛白转头看去,是吉温。 只见吉温耸了耸肩,翻了个白眼,道:“这便是薛郎君捉拿回来的人,原来却是个圈套。” 这句话却得罪了皎奴,她不由冷笑道:“你又能做什么?” 吉温一慌,连忙请罪道:“不敢,不敢。” 薛白再次确认了一遍,发现目前为止吉温的收获并不多,除了李静忠派去西郊别业的那个小宦官以及杜妗的证词之外,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直接证明是太子蓄养着那些陇右兵士。 换言之,一桩铁案办到最后,有可能还是定不了太子的罪。 薛白转身离开刑房,走到廊下,看向院中的雪景,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开始回想着整个韦坚案、杜有邻案,意识到李亨每次都能从中幸免绝不是巧合,自己都有些小瞧那个软弱的太子了。 “看来,薛小郎君也没有办法吗?”吉温走了出来,开口讥道。 薛白道:“很明显姜卯在说慌。” 吉温道:“事关重大,我们总不能连证据都没准备妥当就去圣人面前揭发!” 薛白意识到,吉温虽然是酷吏,却并不敢糊弄当今圣人。 他点了点头,向皎奴问道:“我需要向右相复命吗?” “右相在偃月堂等你。” “多谢。” 吉温看着薛白的背影,喃喃道:“你说,右相要查他的来历,是为了给他授官吗?” 辛十二连忙应道:“右相用人,自然要查清楚的,但岂会给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授官?” “为了代替我啊。”吉温叹道。 辛十二不由一凛,连忙应道:“小人已经顺着昨夜杨钊给的线索在查了,一定尽快查出这小子的底细。” ~~ 偃月堂。 “本相身边,尽是些废物啊。” **甫正拿着剪刀,亲自修剪着盆栽中的一棵小松树,嘴里淡淡道:“那个陇右老兵是你拿的,你能否审出来?” 薛白应道:“姜卯是个硬骨头,严刑逼供的办法,吉温已经试过了,只怕是撬不开他的嘴,我可以用些别的方法。” “哦?” 薛白道:“籍册可以作假,他可以自称是右相部曲、住右相别业。但这样一个大活人生活在长安、为李亨做事,不可能从头到尾不留下任何痕迹。” “你能找到这些痕迹?” “很简单,查访。” “吉温已经查了。” 薛白问道:“吉温查,与我查不一样。若他真查了姜卯认识的每一个人,包括同一年入伍或一道返乡的同袍、每日能打照面的街坊、花钱嫖过的妓子,不会到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 **甫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薛白一本正经地应道:“愿为右相尽心竭力做事。” 似乎随着他这一句话,某些人连当酷吏也变得更加辛苦了些。 **甫继续修剪着盆栽,目光中微微思量。 薛白继续道:“右相,我需要查看开元二十六年以后的陇右兵册,还需要一些右骁卫配合。” “皎奴,你持本相信物,随他去查。” “喏。” 待薛白与皎奴退出了偃月堂,**甫叹惜了一声,喃喃道:“韦坚本是本相最信任的人,到头来却利用了本相的亲人……润奴。” “奴婢在。” “派人往岭南走一趟,不要让韦坚活过这个年节。” “喏。” **甫说着,手中的剪刀稍稍用力,“咔”地剪下了一截枝桠,像是剪下了韦坚的头。 ~~ 右骁卫衙署。 薛白持着右相府的信物来找,很快便见到了杨钊。 杨钊虽收了吉温的好处帮忙查薛白的身份,见面时却依旧毫无愧意。 “哈哈,薛兄弟酒可是醒了?回头你入了虢国夫人的青眼,可莫忘了哥哥的辛苦啊。右相有何事吩咐?” 薛白目光看去,见杨钊虽在笑,脸上却有深深的忧愁之色,不由问道:“国舅出了何事?” “唉。” 薛白略略一想,低声问道:“我听闻昨日贵妃到虢国夫人府了,可是与此有关。” 杨钊点点头,眼中愈发忧愁起来。 他并非能藏事的人,低声道:“贵妃与圣人闹了不快,出宫了,只怕杨家的富贵由此到头了,若真如此,往后我还得靠你多多提携。” “闹了不快,为何?” “说是圣人恼贵妃‘妒悍不逊’,将她遣出宫了。”杨钊颇为烦恼,低声道:“三位夫人都在劝她向圣人服软,偏她不肯听,愁煞人也。” 薛白目光看去,见杨钊确实是担心。 他却是知杨贵妃绝不至于这般失宠的,遂道:“国舅放心便是,圣人不过一时气恼,必定很快便要接贵妃回宫了。” 杨钊见薛白语气笃定,不由问道:“你如何知晓?” “猜的,国舅信我便是。” 杨钊稍稍压低了些声音,道:“我既真担心贵妃,却也想在此事中为贵妃出谋划策,立些功劳。贤弟素来聪明,可有良策教我?” 薛白沉吟道:“送贵妃一首诗吧。” “可以吗?” “国舅先听听。” “好。” 薛白略略一想,随口便吟出首诗来。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这……”杨钊眼珠一转,点点头道:“便以贵妃的口吻让圣人听到这诗?好教他心软?” 薛白心知杨贵妃本就无事,他不过是凑个锦上添花,从容地点了点头。166xs.cc “必是能成的。” 杨钊大喜,连忙让人拿来纸笔,催促薛白又念了一遍,匆匆记下诗句,便准备往虢国夫人府上献诗。 “国舅慢走。”薛白道:“我却还有公务要请国舅帮衬。” “岂还管得了这个?”杨钊忙不迭道:“你有何事,我安排人给你便是。” 第27章 边军履历 右骁卫衙署后方的校场上,田神功、田神玉兄弟二人正坐在檐下,看着积雪发呆。 这是他们练箭的间隙。 “我咋觉得我们在这十六卫中出不了头呢。”田神玉开口道:“这长安城是论资排辈的地方,哪有我们乡下人冒头的机会?” 田神功道:“那你说咋办?” “到边军去!”田神玉目露向往,连声音都大了许多,道:“边军才是出人头地的地方,我听说藩镇的军饷高三倍都不止,打契丹人一次都是几万的俘虏,将士们自己卖了换钱,好不快活?!” 田神功摇了摇头,道:“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没什么好的。” “哥。” “二郎啊,娘临走前要我顾好你。”田神功道:“到边军去拿性命换前程,你要有个好歹,我到下面见了娘,咋说?” 田神玉大咧咧道:“以我们兄弟俩的能耐,能出啥子好歹?” 田神功不应,闷声闷气的。 田神玉又捅了他一下,道:“那天,西郊别业那俩,陇右老兵吧?你看他们过的,各娶两个婆娘,还有婢女,那么大屋子住着。但论本事,他们比得了咱兄弟吗?” “本事再大,还不是撂了?” “我是说,我们到边军去,才能干番大事。”田神玉道:“我作梦都想到边军去,都说边军才长征健儿,长安禁卫都是样子货。” 田神功反手便给了弟弟脑门上一巴掌,道:“我只想把俸禄攒下来给你说门亲事,什么健儿不健儿的我不管。” “哥,你看你那出息。” 说话间,有人冲这边喊道:“田神功,有人找!” 田神功转头看去,有些迷茫地挠头自语道:“谁能找我?我在长安一个认识的也没有。” 兄弟二人拿起弓箭,往校场边走去,便见到一个少年郎君带着婢女站在辕门处。 “我咋觉得他怪面熟的?”田神玉嘀咕道。 “右相府的人。”田神功小声道:“莫不是相府的公子。” “哦,想起来了。” 待兄弟二人近前,薛白便拿出右相府的信物,笑问道:“壮士可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田神功连忙笑道:“当不得郎君称壮士。” “郎君可还记得我?”田神玉道:“我赶马差点便追上了那马车,哦,我是我哥的弟弟,神玉,田神玉,郎君叫我田二就行。” 这一说薛白便想起来了,道:“如此说来,当日擒贼,若非你们兄弟,还真拿不到那贼人。可得了封赏?” “哪有什么封赏?”田神玉嘴快,已抱怨了出来。 田神功连忙笑道:“都是为朝廷办事,该的,该的。” 薛白知道,**甫做事是这样的,至少他这些时日来就没见**甫赏过谁,吉温也好、杨钊也罢,做不好便动辄挨骂,做得好了却也没甚好处。161小说 他有心为田家兄弟在右相府讨要封赏,此时却耐着性子先不多说,以免万一办不妥,反教人失望。 此时薛白便只说借调田家兄弟办些事,田家兄弟很是热忱,乐呵呵地应了。 “好咧,能随郎君办事,万一是个机会呢?” “不是机会也成。”田神功连忙圆场,道:“长长见识也好。” ~~ “那日我们拿到的那陇右老兵名叫姜卯,他还有个兄弟叫姜亥,想必就是驾车逃的那个。兄弟俩都是开元二十六年陇右募兵,天宝元年回的长安。我查了他们的兵册,查到几个与他们同一年回长安的陇右老兵,请你们随我一道前去拜访。” “好咧。” 其后两日,薛白便带着田氏兄弟去走访了一些长安城中的陇右老兵,却是一无所获。 唯一的收获是,他在**甫面前为田氏兄弟请了功劳,分别给他们在右骁卫讨了个队正、副队正并一些赏钱。 理由是,倘若真找到了姜亥,或是太子蓄养的陇右兵士,还需要这样有真本事的人来擒拿。 薛白用的却是个笨办法,每天就是翻姜卯、姜亥在陇右军中所登记的一切卷宗。 吉温对这办法不屑一顾,薛白却认为刑讯得到的有可能是假消息,卷宗之间的蛛丝马迹却是抹不掉。 “……” “我们今日拜坊的这人名叫郭伯达,人称郭大,陇右临洮军,刀盾手。看起来与姜卯毫无接触,但在开元二十六年、二十七年、二十九年都与姜卯、姜亥兄弟参加过同一场战事,且在同一年回乡,他们有可能认识。” 马蹄哒哒,走过长安城的街道,最后在长安县南边的丰安坊停下来。 薛白依照兵册上的地址找人问了,叩响了郭伯达家的门环。 好一会儿,门被打开来,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五六岁的男孩站在那,抬着头问道:“你们找谁?” “郭大在吗?” “阿爷!”小女孩回过头,大喊了一声。 又等了一会,有中年汉子柱着柺杖,一瘸一拐地从后院走了出来,看向薛白,问道:“郎君何事?” 薛白当即显出个笑容来,道:“我叫薛白,想打听些陇右军中旧事,不知是否方便?” 郭伯达愣了一下,指了指大堂,道:“里面坐吧……你们,去给客人倒杯水来。” “不必客气。” 薛白拿出个酒囊,递给郭伯达。 郭伯达闻了闻,“嚯”地一声,笑道:“葡萄酒,郎君有心了。” 他的一双儿女已捧着碗出来,他们便在桌上摆上了碗,斟上酒。 田神功兄弟咧嘴笑了笑,也不客气,端起来便喝。 薛白倒是不喝,因为酒量不好。皎奴更是不会喝这种平民人家的东西,冷着脸站在他身后。 “小郎君想打听什么?问吧。”郭伯达一碗酒下肚,拍了拍膝盖,道:“陇右就那点打打杀杀的破事。” “不知你可识得姜卯、姜亥兄弟?” “不认得。”郭伯达摇了摇头。 薛白道:“他们是河源军,驻地在鄯州城西一百二十里。” 郭伯达道:“我是临洮军,驻地就在鄯州城。” “我查了你们的履历,开元二十六年,你们曾在青海西遇敌。” “开元二十六年。”郭伯达轻声念叨着,点点头,昂然道:“那年,吐蕃大举入寇,我们随崔节帅自凉州南深入吐蕃界二千余里,与贼相遇,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那是我从军的第一场大战,两颗人头……得了两颗贼头。” “好汉子!” 田神玉不禁举起碗,敬了郭伯达一杯。 薛白道:“同样是这一年三月,姜卯、姜亥兄弟在鄯州都督杜希望麾下,随杜希望穿过祁连山孔道,攻陷了祁连山南的吐蕃新城。” “这一战我亦去了,当时我随王将军绕过祁连山支援杜都督!”郭伯达拍了拍胸膛,道:“这般说来,我很有可能见过你说的姜氏兄弟。” “同年七月,杜希望夺吐蕃河桥、筑盐泉城,蕃军三万人来攻,王忠嗣率部冲锋,所向披靡,杀数百人,蕃军震动,杜希望趁机发动总攻,蕃军大败。这一战,他们在,你也在。” “姓姜?” 郭伯达目露回忆之色,一时却还是想不起来。 薛白道:“开元二十七年,吐蕃进攻白水军和安人军,临洮军、河源军皆出兵支援,大败吐蕃。” “那一战人太多了,想不起来我见过河源军的姜氏兄弟。” “开元二十九年,石堡城一战?” 这一战,薛白能找到的履历也很少,只知道当时的主帅是盖嘉运,而姜氏兄弟所处的临洮军没能及时赶到,石堡城失守。 郭伯达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低落下来,道:“那一战太乱了,不记得了。” 他不太爱提石堡城一战。 薛白也不勉强,问道:“那到了天宝元年,河源军使王难得一枪挑落吐蕃赞普之子于阵前。” “见了!” 一提到这一战,郭伯达振奋不已,猛地将手中酒碗放下,酒洒了满身都是。 “这一战我亲眼所见,吐蕃赞普之子自恃勇健,骑高头大马,出列叫战。王将军迎战而出,骑白马,持**,突到近前,一枪便将敌将挑**下,好不威风!” 田氏兄弟听了,不由悠然神往,酒也忘了喝。 薛白道:“姜氏兄弟就是在那一年随王将军回长安献俘。” “我也是那年腿上受了伤,返回长安……啊。” 郭伯达忽然想起了姜卯、姜亥是谁。 他瞪大了眼,喃喃道:“河源军王将军麾下,姜氏兄弟?” 薛白问道:“想起来了?” 郭伯达道:“一说随王将军回长安献俘我便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兄弟二人!他们长得都高大健硕,哥哥是用箭的好手,脸上有麻子,手长过膝。弟弟是刀盾手,嘴唇被劈过一刀,看起来一直在咧嘴笑,对吧?我说呢,我一直以为他们姓王。” “该是他们。” “我看郎君不是凡人,打听他们,可是想招揽他们?” 薛白点了点头。 郭伯达大喜,道:“这长安官场势利,不看本事,只看门路。郎君能赏识我们陇右军汉,我也跟着觉得有光彩。” 薛白道:“只是听过他们大名,知他们战功,却不知去哪找他们。” “他们是军中人人敬佩的猛卒,我结交不上,但我的队头老武与他们交情不错。” “敢问这老武在何处?” “在金吾卫当差,任巡街使哩……” ~~ 薛白出了郭伯达宅子,抬起头,看着天空。 “娘的,边军才出人物。”田神玉出来,忍不住感慨道:“长征健儿是真能杀敌的汉子,啧啧,帐里攒那许多头颅。” “是啊。” 薛白应了,叹息一声,吐出一口白气。 他这一查,只翻了几个陇右军的小卒,已翻出那一场场战,翻出了杜希望、王忠嗣、王难得等将领。 若要再继续查下去,还得牵扯多少人? **。 但大唐的权争与倾轧早就开始了,不为他而改变。 第28章 塞上诗 崇仁坊。 傍晚时分,金吾卫左巡街使武康成路过一座大宅前,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武六?” 忽听得呼唤声,武康成一愣,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穿深绿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跨坐马上,于路口看着他。 “啊,王使君在这边?” 武康成连忙叉手行礼,笑道:“听闻王使君回长安任官了,我便想着能见上一面便好,因此跑来叨拢。” “说甚叨拢。遥想当年河陇一别,有七八年了吧?你我能在长安再聚首,也是难得。” “小人是天宝元年回了长安,当时便想拜见使君,不曾想,今日才再见着。” “宦海沉浮,不值得提,不提了。” “小人带了酒来,使君饮一杯否?” “老远便闻到了酒香,新丰酒?” “使君好灵的鼻子。” 武康成不由笑了起来,将酒壶挂在肩上,便要去扶那中年男子。 远远却有金吾卫跑来,道:“头儿,有人找你,右相府的人哩!” 武康成听得“右相府”三字,脸色一变,转过身看去,只见坊街那边有个少年郎君踱步而来,他却不相识。 反而是他身边的中年男子微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 “是你?薛白?” “见过摩诘先生。” 薛白行了叉手礼,再看王维那一身深绿色的官袍,觉得这身官袍不衬王维的气质。 还是那身素色的襕袍穿在身上时王维显得更意格高远些,也更自在些。 王维敏锐地察觉到薛白那落在他官袍上的目光,道:“你寻武六?” “是,寻武巡使有些事。” “那便一道喝几杯吧?”王维道:“我亦有话与你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进了宅院,王维告了罪,先去换身衣物。 薛白留下田氏兄弟、皎奴在前院坐了,他则独自进堂,与武康成煮着酒,对酌。 “薛郎君是来找我的?”武康成架着小火炉,将酒放在火上去温着。 “是。”薛白道:“武巡使曾在陇右军中效力?” 武康成闻言便露出了笑容,点点头,道:“开元二十年从军,至天宝元年回长安,当了十年陇右兵。” “与吐蕃打?” “嗯,年年打。”武康成道:“便是在赤岭立碑会盟之后的几年,也就是大战没有,小战一直都在打。” 薛白问道:“想向武巡使打听两个人,是一对兄弟,名叫姜卯、姜亥。” 武康成径直摇头,道:“不认识。” 薛白打量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了然之色,说起了姜氏兄弟参加过的几场大战。 武康成依旧摇头,道:“军中一起打过仗的有成千上万人,我如何能够记得?” 还待再问,王维已换了一身素色的襕袍出来,手里拿着串佛珠,在炉子后坐下。 他年轻时有“妙年洁白,风姿郁美”之称,到了中年,风采翩翩之外又添了岁月沉淀。 “你带着华服奴婢、调动右骁卫,在何处高就啊?” 薛白应道:“还未有官身,只是在为右相调查些事情。” 王维淡淡道:“年轻人,学业科举方为正途。” “先生教诲的是。” “先谈你的事,你寻武六?” “是。”薛白道:“在查两个陇右兵士,想问武巡使是否认得?” 武康成憨笑一声,道:“不认得。” 薛白笑了笑,顺着这话题道:“我今日问了一名陇右老兵,他说武巡使很可能认得。我便找过来了,倒没想到武巡使与摩诘先生相识。” “该是,开元二十五年。”王维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带着回忆之色,缓缓道:“我以监察御史之职赴凉州,在河西节度幕下兼任节度判官。” “是哩。”武康成笑应道:“开元二十五年。” 王维道:“当时,吐蕃不顾大唐告诫,西击大唐藩属小勃律国。圣**怒,命河西、陇西出兵,我遂出塞宣慰、察访军情。” 薛白知道这一年姜氏兄弟还没被募兵到陇右,但还是听得很认真。 “我行到凉州,得知吐蕃犯境,河西节度使崔节帅已领兵支援陇右。”王维说到这里,看向武康成,道:“当时武六便是崔节帅麾下候骑。” 薛白神色一动,脱口而出问道:“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会心一笑,眼中有了不一样的神采,点了点头。 “《使至塞上》?!” “是啊。” 武康成哈哈大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高声念起诗来。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提着酒小心翼翼窥探王维宅邸的巡街使,他语气豪迈,气概不凡。 那被长安官场束缚住的壮阔又回到了武康成身上,他仿佛是才从大漠纵马而归,终于敢放声说话,敢任酒水洒在他的胡子与前襟。 “哈哈哈,‘萧关逢候骑’,世人都读摩诘先生的诗,却少有人知我武六就是那个候骑!‘都护在燕然’,就是在次年,崔节帅自凉州率众入敌界二千余里,于青海西大破敌寇,斩首二千余级!” 王维也是饮尽杯中之酒,大笑不已。 塞上岁月所带给他的豪情壮阔,难得地打破了他眼里的枯寂。 但笑着笑着,他眼神又逐渐寂寞下来。 “你知道,大唐与吐蕃战战和和,打了多少年了吗?” 薛白摇头道:“不知。” 王维道:“若从高祖皇帝武德六年开始算,已有一百二十余年。若从吐谷浑之争算起,已有八十余年。” “这么久。” 王维道:“河西、陇右常年须以十余万精兵戍守,而大唐府兵之制崩坏,募兵军费七倍于往昔不止。虽有几场大胜,西北边患,却始终不能彻底解决。金城公主和亲吐蕃,直到开元二十八年薨逝,她在吐蕃近三十年间,太平时节不过只有断断续续的十年,且这十年仅是没有大战而已,两国之间,小战始终不断。” 薛白才知道,原来整个开元盛世就一直在打仗。 他不了解这些事,没有多说,静待王维下文。 “崔节帅讳希逸,他到任河西之后,极力促成大唐与吐蕃会盟,终于在开元二十二年,两国以赤岭为界,结为舅甥之国。崔节帅与吐蕃将领乞力徐杀白狗为盟,各去守备,使双方百姓能于边境耕种、放牧。” 王维说着,又饮了一杯酒,道:“两人都是重信义之人,为边境争了三年太平。没想到,一场大战还是不可避免,吐蕃西击小勃律国,圣**怒,命崔节帅掩袭吐蕃,乞力徐并不设防,大败于青海湖。崔节帅虽大胜了吐蕃、战功彪炳,却时常为河陇形势忧虑,又自觉有愧于乞力徐。此事传到了圣人耳里,遂罢了崔节帅之职,迁为河南尹。” “然后呢?” “开元二十六年,崔节帅离开了河陇,我也回了长安。没多久,他便病逝了。有人说,他梦到了一条白狗,惊疑而死。” 王维叹息了一声,又道:“他死后,遭圣人嫌恶,遭世人耻笑,但他这一生,战功彪炳于青海、信义重于泰山。他打仗,非为个人谋功业,而是实实在在想为戍边的将士、边塞的百姓,谋一份太平。” 薛白默然。 没想到青海湖的一场大胜之后,主帅是如此惨淡的收场。 他听得懂王维想说什么——河陇的将士不容易,打着一场持续了上百年还看不到结果的战争。 隐隐地,还有抱怨圣人好大喜功之意。 王维似乎醉了,高举着酒杯,念起诗来。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 “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 “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 “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 “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 薛白目光看去,待见王维转过头来,竟是哭了。 武康成也是泪流满面。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以诗句在抱怨。 曾经是长安意气风发的少年,蹉跎成了关西的老卒,夜夜听笛,思念着家乡,立下了累累军功。然后呢?受尽了边塞凄苦的将士得到了什么。 苏武在北海持节牧羊十九年,符节上的旄繐落尽,归来以后不过只做了个典属国那般的小官。 **甫呢? 一个幸进的佞臣,在崔希逸死后遥领陇右、河西两镇,身兼数十余职,受圣人无尽的恩宠,权势滔天!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功大赏小,功小赏大,佞臣居高位,如此还不够,今日还要来**边军将士?! “节旄落尽……海西头。” 王维喃喃念着这诗,抬手,拍了拍薛白的肩,叹道:“不谈塞上之事了,不谈了……可好?” 他眼中又有了慈悲之意。 过去那个长安少年游侠客的热血,早被这世道浇灭了。 即便如此,他似乎还是出面请求薛白别再查那些老兵了。 薛白道:“好,今日不谈塞上之事了。” 王维叹息了一声,道:“我今日在衙署听了首词,是教坊的调子,《浣溪沙》,写的不错,可是你在虢国夫人府写的?” “是。” 王维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叹道:“莫走这条路。”Μ.166xs.cc 薛白一愣。 他感受到王维这个眼神中极为诚挚的告诫、痛惜之意。 “哪条路?” “开元八年,我到长安应试,落第不中。”王维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缓缓道:“我心有不甘,遂与宁王、岐王,以及……以及玉真公主结交,次年,状元及第。” 薛白端起酒杯想饮,却又放下。 他依旧不知王维劝他别走哪条路,只隐隐感觉到王维有满腔愤郁想要吐露,却还克制着。 “可你看,状元及第又如何?这一路仕途坎坷,至今不过一绿袍小官。”王维喃喃道:“你与我年轻时很像,真的很像。但要记得,莫走捷径,走不通的。” 才几杯酒,他仿佛已有些醉了。 他欲言又止,仰头,一杯酒饮尽,再开口,又是一首诗。 “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 薛白今日听了三首诗,从“都护到燕然”,到‘节旄落尽海西头’,再到‘一生几许伤心事’,王维没有说得太深,却已展示了其在大唐官场的无奈与无力。 ~~ 出了王维的宅院,皎奴与田氏兄弟跟上薛白,问道:“怎么样?” “去右相府。”薛白抬头看了看天色,道:“马上宵禁了,动作要快。” 皎奴问道:“有线索了?” 薛白略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嗯。” 第29章 金吾卫 暮鼓声又响。 薛白身处于右相府,已不太在乎宵禁。 也难说是更自由、还是不自由。 **甫每日此刻都在府中处置朝政,今日却抽出空见了他。 “你那笨法子,竟还真能查到人?” 薛白应道:“宗卷总会留下踪迹,只要有耐心,必然能找到痕迹。” “吉温便查不到。” “吉法曹做事太过浮躁了。”薛白直言不讳应了,又道:“既然都查到武康成与姜氏兄弟相识了,他却想都不想径直否认。另外,他故意闲聊,把我拖到宵禁,有可能只是想拖慢我的进度,也有可能是借助金吾卫巡街使的身份在宵禁时去通知陇右老兵。我们可于金吾卫中安排人暗查。” **甫咳了两声,自有人安排下去办。 其后,他似转了性,主动提起了要给好处。 “此事,你办得不错。本相有意举荐你为官,但不知你可曾回忆起身世,家中可有门荫?” 薛白忙作受宠若惊之态,应道:“确实是想不起。” 他知道以**甫的多疑,这般回答很容易让其误以为他是在故意隐瞒。 两人之间本就稀薄的信任由此更加支离破碎了。 “无妨,慢慢想。”**甫道:“陇右老兵之事,你督促着办。” “喏。” 薛白转身出了堂,于前院的庑房坐下。 他在等金吾卫那边安排好了,再过去督促。 不多时,有人探头进来,却是杨钊。 “听大管事说你要去金吾卫,我说这两日怎不见你,可有甚收获?” “查到些线索。” “谁问你这个了。”杨钊道:“我听说你到王维宅中去了,他可是太原王氏出身,便未给你些好物件?” 薛白摇了摇头。 杨钊道:“莫怪哥哥未提醒你,替右相办事,好处你得伸手捞。如此,有本钱打点,你方好上进。像我,常给三位夫人送礼,她们则在圣人面前为我美言,待圣人要用人了便能想起我来。否则你卖力做事,只等着右相为你封官不成?” 他稍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今日哥哥这一句话,值千金。” 薛白一时无言以对,但如今官场气氛如此,圣人好奢靡,右相便是凭着一手打理财赋的本领青云直上,上行下效,到了杨钊这里难免直接了些。 他只好谢了杨钊赠自己的千金,问道:“国舅怎在此?” “我是右相门下走狗嘛。”杨钊得意地笑了笑,压低了些声音道:“有桩大喜事,贵妃回宫了。” “哦?” 杨钊在薛白身边坐定,以一副与有荣焉的口吻说起来。 “我与你说,听说贵妃出宫后,圣人连御膳都未食,怒笞了左右。高将军见状,便呈上了你为贵妃代笔写的诗,圣人说诗不好,却把御膳赐给高将军了,高将军遂请旨召贵妃还宫。” 薛白问道:“国舅如何知晓得这般细致?” 杨钊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低声道:“虢国夫人自能打听得清楚。” 薛白点了点头。 杨钊又道:“贵妃说了,你送诗一事,她记下了。” 如今这世道,倘若再有一次杜家之事,杨贵妃这一句话或许便是能救数十条命。 薛白遂道:“我该多谢国舅给机会。” “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杨钊反正已返了薛白一句价值千金的话,自是不客气的。 “此事了了,虢国夫人终于能放下一桩心事。待你为右相办妥了差事,我再带你过去拜会一番,为你指点前程。”大风小说 “国舅提携我太多了。” 杨钊道:“这是好机会,你捉牢了,莫学你今日见的那王维。” “哦?” “你不知吗?”杨钊看了薛白一眼,觉得还是得提醒他一下,遂招了招手,让他附耳过去,问道:“可知玉真公主。” “不甚了解。” “你啊,这般还想上进。”杨钊轻声埋怨了一句,道:“玉真公主乃圣人之胞妹,深得圣人恩宠,尊贵无比。” 薛白知道当今这个圣人,对儿子说杀就杀,对兄弟姐妹却是好的。 毕竟这位圣人的生母在朝见武则天之后就被秘密处死,连尸体都找不到,他从小便是与兄弟姐妹们相依为命。 “玉真公主并未选驸马,而是出家当了女道,来往的都是才子名士,李白便是因玉真公主举荐,方得以供奉翰林。” 说到这里,杨钊摇头笑了笑,道:“我亦是听说的,传闻那年王维落了榜,得歧王引见给了玉真公主,穿了一袭白衣,抱着琵琶,在席上为公主演奏了一首《郁轮袍》,公主见他‘妙年洁白、风姿郁美’,向歧王问这是何人,歧王笑答‘知音者也’。公主乃命宫婢带王维到内室换了彩衣华服,升上客座,以贵宾之礼善待。席间,公主眼看王维风流蕴藉,不由一再侧目。” 薛白听了,对此情形并不陌生,倒是想起了那日在虢国夫人府中见闻。 无怪乎王维会说那一句“你与我年轻时很像”,真的很像。 杨钊道:“似乎那年玉真公主已答应推举张九皋为状元,是日见了王维之后,却又改口‘今年得此生为解头,诚谓国华矣’,招试官到公主府,遣宫婢传教,王维遂一举登第。” 薛白不由问道:“科举结果,公主可一言而决?” “当然。” 整个传闻之中,最让薛白震惊的部分,杨钊就这样理所当然地以两个字应了。 至于其它传闻是真是假,反而不知真假了。 “那年王维年方二十,玉真公主刚过三旬,一个是多才多艺的俊少年,一个是身份高贵的美道姑,发生了什么我不说,你自己想。” 杨钊说得来了兴致,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看得出来,他平时与虢国夫人等人闲聊,聊的多是这些名士、贵胄之间的风流韵事。 甚至难得显得博学多才了起来。 “可惜啊,王维不识抬举,呵,‘莫以今日宠,而忘昔日恩’,大概是这么首诗吧,他违背了玉真公主之意,娶了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崔氏。没多久,便被找了个由头贬到济州去了。你看,后来他妻子**,他不肯续弦,说是痴情吧,却为何连一首悼亡诗都不敢写?” 说罢,杨钊转头看向薛白,目光带着些提点之色,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人啊,不能断了自己的前程。” “是,官途如登天,不能总嫌路不好。” 以薛白今日所见,杨钊与王维确实是天壤之别。 但这般的大唐,也就是以王维这般的家世、才情,还能嫌攀附右相“不是正途”、嫌结交公主是“走不通的捷径”。 寻常人,连门路都找不到。 薛白不是杨钊,却也不是王维。 再脏、再崎岖的路,他都得走下去。 正在此时,门外有相府的家仆过来道:“薛小郎,金吾卫那边安排好了。” “多谢提醒,走吧。” ~~ 夜幕降下,长安城处在宵禁之中。 薛白登上东市的望火楼,举目看去,只见长安城各家各户的火光如棋盘一样整齐。 “噔噔噔噔。” 一名四五十岁的大胡子金吾卫将领大步登上了望火楼,按着刀看向薛白,道:“金吾卫左中候郭千里在此,你可是右相府来人啊?” 张口便是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郭千里是喝了不少酒才来的,已有些微醺。 “薛白,奉右相命令,查访些事。” “嚯,好年轻一小郎子。” 郭千里一惊一乍的样子,把大脑袋探到薛白面前,道:“我得了吩咐,已经派人跟着武康成了。” 薛白倒没想到,金吾卫之中,转投**甫的是这么个莽撞的汉子,有些奇怪,但也不能问一句“我看你像是个好人,怎么替右相做事啊?” “郭将军辛苦,他可有异动?” “没呢,他正带人在安邑坊巡街。” 薛白向南面望了一会,夜色中看不到别的,只能看到坊楼后隐隐的火光。 郭千里道:“放心,我的人悄悄盯着他呢。” 薛白点点头,问道:“郭将军可否与我聊聊武康成此人?” “陇右回来的老兵,我从陇右调到长安那年,他还没过去哩。”郭千里打了个酒嗝,道:“我们左金吾卫薛将军曾在陇右建功,不少陇右老兵都是他安顿的。” “薛将军?倒与我同姓,是哪位薛将军?” “左金吾卫薛徽将军,他祖父乃是我大唐名将薛仁贵,他父亲便是大败了吐蕃的平阳郡公,薛讷薛节帅。” 说到这里,郭千里酒气上来,拍着胸脯道:“我便曾在薛大节帅麾下立功,李太白都写诗赞过我!” 薛白本意只是想查姜氏兄弟,倒没想到这长安城内凡是遇到一个人都有这般不凡的经历。 “哦?” “开元二年,我随薛大节帅大战吐蕃!是役,斩首一万七千余级,缴获牛羊一百二十万头,吐蕃军死伤数万,尸横遍野!你等等啊,我给你念李太白给我写的诗……等等。”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郭千里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想必是常与人念诗的。 郭千里清咳了几下,高声念起来。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 “爱子临风吹玉笛,美人向月舞罗衣。” “畴昔雄豪如梦里,相逢且欲醉春晖。” 他声音很难听,但李白哪怕只是随意写的一首诗也能显出飘逸豪迈来。 薛白再看郭千里,便能从那张沧桑的脸上看出些故事来。 长夜寂静,武康成还没有异动,他们就干脆在这望火楼上谈论着陇右战场的旧事。 也不刻意要追查谁,郭千里说什么,薛白就听什么。 “那一战啊,王将军为先锋,追吐蕃大军到壕口,进战长城堡,身陷重围,诸将嫉妒王将军的战功,不肯来救,最后王将军寡不敌众,力战而**。” “哪位王将军?” “太子右卫率、丰安军使,王海宾王将军。”郭千里道:“王将军战死之后,他的儿子便被圣人收为假子,赐名忠嗣,也就是太子义兄,如今的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王忠嗣。” 薛白于是愈发清晰起来。 从皇甫惟明到王忠嗣,陇右军中与东宫始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节度使可以换,但这个关系网一直在。 他疑惑的是,听郭千里的语气,该也是这关系网中的一人。 “你说太子蓄养死士,且与陇右有关联,我是信的。”郭千里又道:“但金吾卫中陇右老兵多了,近年来我奉右相之命暗暗打探,却从未发现线索,那武康成也从未有甚不寻常的举动。” 此时有人赶到了望火楼,禀道:“将军,武康成巡夜结束,回家去了。” “他有异动吗?” “没有。” 郭千里遂问道:“薛郎君有没有可能是搞错了?” 第30章 势力网 入夜,暮鼓声停下不久后,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十王宅太子别院门口。 车帘被拉起,几名宫装丽人徐徐下了马车。 李静忠连忙迎出来,微躬着身子,迎着她们入内。 稀薄的月光洒在院中,长廊寂静,只有寥寥几间屋舍里点着烛火。 初来乍到的几名美人见此情形,不免有些害怕,秀眉微蹙,皆露出了可怜的姿态,连李静忠这个宦官见了也觉她们甚为动人。 “你等在此等着。” “喏。” 安顿了美人,李静忠匆匆赶到堂上,只见太子李亨正坐在烛光边独酌。 烛火不算明亮,那半头白发却有些明显。 “殿下,喜事啊喜事!”李静忠匆匆行了礼,禀道:“圣人怜殿下寂寥,刚赐了五位美人给殿下。” 李亨放下酒杯,有个微微起身的动作。 初闻之下,他亦颇为意动。 但只在须臾,他却又重新坐定,克制了那点意动,摇了摇头。 “殿下?”李静忠疑惑道:“不去看看吗?” 李亨摆了摆手,微微叹息了一声。 “不看了,看了徒增烦恼。送回去吧。” “殿下,不妨的。”李静忠小声提醒道:“殿下身边确实也是太孤寂了,这是圣人慈爱,收下不妨的。” 李亨自斟了一杯酒,缓缓饮了,低声道:“圣人既难得慈爱,我岂可只因五个美人便满足了?” 有风吹来,堂中的烛火微微摇晃了一下。 两人都吓了一跳,紧张地转头向门口看了一眼,见无人过来,才各自安心下来。 李亨招了招手,李静忠连忙附耳过去。 “我听闻张家有意嫁女,不必因小失大……” 李静忠微微一愣,马上会意过来。 圣人表亲张去逸有一女,从小就能言善辩,得圣人喜爱,若能与张家结亲,于太子之位有益,不输韦、杜两家。 “殿下英明。” “去吧。” “喏。” 很快,李静忠的身影消失在长廊那边,想必很快也要将那几个美人送走。 李亨又是一声叹息,品着杯里的劣酒,无声地自语了一句。 “不妨,早晚都会有的……待有朝一日你和离了,我送你一百个。” ~~ 过了一会,李静忠重新赶回堂上,脸色却与方才不同。 他脚步匆匆,跪到李亨面前,低声禀道:“殿下,不好了。左金吾卫的那枚棋子,被索斗鸡啄出来了。” 才被端起的酒杯一抖,酒水洒了李亨满襟都是。 “怎么可能?他做事素来小心。” “刚传到的消息,是……是薛白,薛白今日去找了他,他不敢有所举动,待到宵禁了才敢传信。” “速吩咐下去,让我们的人都隐匿起来,与西边的联络也暂时先断了。” “老奴这就去办。” “还有,让姜亥务必冷静。” “喏,老奴省得。” 李静忠匆匆往外赶去。 ~~ 道政坊,临着青门酒肆,有座宅院内灯火通明。 堂内铺着柔软的地毯,三名胡姬正在跳舞。 她们高眉深目,卷如波浪的长发披着,红纱下透着半露的胸脯与纤细的腰身,光着脚,踮着脚尖,指甲用花汁涂成了红色,衬得皮肤愈显白皙。 “娘的。” 倚在榻上饮酒的汉子却是骂了一句,道:“天天转圈、天天转圈,转得你阿爷眼都花了。” 与他一道饮酒的有十余人,纷纷大笑起来。 “那你想干嘛?” “不想!虽说是铁打的好汉子,天天干身子骨也虚了,就不能出去透透气吗?” “都说了,姜大郎被拿了,近来就安稳些日子。” “我不想安稳?但我到长安来,是想有朝一日当大将军,置大宅院,为儿孙谋个前程富贵,不是日夜还与你们这些臭烘烘的蠢汉喝酒。” “说的谁没大志气?耐着性子,早晚有你飞黄腾达的一日,与索斗鸡一般气派。” “我看拓跋说得不错!”姜亥从后堂转了出来,道:“每日闷在这宅里,我不如去将兄长救出来,往陇右去投了王将军!” “娘的,都给老子安稳些。” “姜三郎,按理说,你们早该做好战死的准备,被拿到了却还苟活着,有个卵意思?” “你说什么?!” “都别吵了,吵得老子心里刚焦刚焦底,看跳舞,看跳舞,喝酒。” “咳咳。” 忽有人咳嗽着从前院大步赶进来,沉着脸道:“索斗鸡的人查到老武头上了。” “那谁给我们送酒?这几个胡姬我也看腻了。” 众人呵呵大笑起来。 刀头舔血的人,遇到什么事都有种满不在乎的感觉。 “闭嘴,没和你们开玩笑!拓跋,记得我们活埋的那小子吗?和小娘们一道腌在大水缸里那个。” “嗯。” “没处理干净,他现在投靠索斗鸡了,咬着我们不放。姜三郎,你们兄弟就是被他找出来的。”【1】 【6】 【6】 【小】 【说】 “如何说?” 烛光中有寒芒闪动,有**被拔了出来。 “要我们再去一趟?做干净。” “娘的!让你们犯了疏忽就得认怂,把脑袋缩到裤腰带里躲一阵!还做干净,阿爷先把你做干净了。” 忽然。 前院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一众大汉当即安静下来。 “谁啊?” 院子里响起了老仆的喊声。 “金吾卫巡街!开门!” “……” 吱呀的开门声传入堂中。 姜亥已从后堂拿了**出来,将**架在窗枢上,从窗户的小缝往外看去。 隔着一整个院子,灯笼的光亮一点点从大门照进来。 几个披甲的金吾卫正站在门外,还有一个少年带着华服婢女站在其中。 姜亥眯了眯眼,认出了对方。 那便是方才他们说的被活埋了却不死的薛白,姜卯被拿那日也在场。 **箭的角度稍稍调整了一下,指向了薛白。 有披甲的金吾卫动了,走上前两步,站在院中张望。 “今夜坊间有飞贼,金吾卫正在搜查!这是谁的院子?” 姜亥遂冷笑了一下。 果然,只见那老仆不慌不忙上前,应道:“我家阿郎姓王,讳焊,在户部任职。” ~~ “打扰了。” 郭千里勉强从脸上挤出些笑容来,向守院的老仆点了点头,带着人往外走去。 “下一家吧。” “王焊是谁?”薛白问道。 今夜他总觉得有些奇怪,最后还是督促郭千里按着武康成巡夜时的路径查一遍,一家家宅院敲门问询、登记,以期能查到一些线索。 “你不知王焊,可知王鉷?” “有听说过。”薛白回想着那日去大理寺前听到的一些名字,道:“也是右相的人?” 郭千里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来,边数边道:“和籴使、长春宫使、户口色役使、监察御史、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总之王鉷身兼十数职,乃是右相的得力助手,圣人面前的红人,他的弟弟的别院,不是我们能查的。太子的死士也不可能藏在里面。” 薛白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太子的死士有可能藏在**甫母亲的别业里,为何又不能藏在王鉷弟弟的别院里? 当然,这只是他今夜查访的诸多宅院中的一个,能做的也只是将他们一个个都记下来。 ~~ “走了。” 宅院大堂中,姜亥转过身来,只见一众大汉还在饮酒。 没人将几个金吾卫当成一回事,淡定地将手里的陌刀、**收起来。 “一共也就几个披甲的样子货,没进来算他们走运。” “哈,老的那个,金吾卫郭千里,以前也是陇右的老兵,不会说话,被贬到金吾卫了,投靠了索斗鸡。” “管他是谁,敢进来就剁了他。” 姜亥笑了笑,其实有些巴不得那些金吾卫进来。 跟着东宫办事以来,总觉得压得慌,让他想**些什么。 ~~ 薛白重新走上望火楼,扫视了一眼长安城东北隅这几个坊,低头在手上的纸上写写画画着,补全地图。 他做这些事时,常常会忘了什么忠奸,只是正常地接了这帝国宰相的文书,正常地做事而已。 相比别的敷衍了事的人,他认真得多。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武康成很可能是借着金吾卫巡街使的职务之便为东宫联络陇右老兵,并在今夜以某种方式给东宫传了信。 “走了一圈,酒都醒了。”郭千里打了个哈欠,道:“薛郎君真没弄错吗?没有证据能证明武康成与姜氏兄弟有关。”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薛白道:“没关系,我们慢慢查。” 郭千里叹了口气,道:“还以为能在右相跟前立一功……薛郎君住哪?我派人送你回去。” “升平坊。” “那我送你回去,我住修行坊。” “多谢了。” 走下望火楼,薛白回过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悟,又拿出纸笔来在自己的纸上划了一笔。 ~~ “咦?这是什么?地图?” 次日中午,杜五郎走进薛白屋子,很快就看到了他放在床头的笔记。 “昨夜查到的结果。”薛白还未醒来,迷迷糊糊应了一句。 “你不用交给右相?” “右相都不急着**太子,你急什么。” “我急?”杜五郎道:“我有甚可急的,可如何是好呢?太子坑杀你与青岚,结了仇了。且这事不解决,右相总是要逼迫于你。” “那你便搞错了。”薛白打了个哈欠,道:“我早与你说过,这是权争,不是求是非对错。” “何意?” “权争讲的是筹码、利益,不是求结果,所以不急。” 薛白随口应着,起身,从杜五郎手里拿回自己的笔记,看了一眼,收好。 “咦。” 杜五郎似乎明白了些,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找到了什么,故意不给右相。” “为何这般说?” “我不是琢磨着你告诉我的话吗?” 薛白摇头苦笑,也不知教杜五郎这些好是不好。 “哎,你起来吧,已经是中午了。”杜五郎道:“阿爷想见你一面。” “是吗?”薛白看了看天色,疑惑道:“他上午出门了吗?” “没有,但有客来过。” “谁?” “总之是京兆杜氏的人。” 薛白点点头,不知为何,脑子想到了前几日听说的那位曾击败吐蕃的鄯州都督杜希望。 他近来查陇右,意识到一件事—— **甫捉不到东宫的证据不是因为东宫真的无权无势,事实恰恰相反,是因为东宫的关系网太深、太广,才能够互相掩护,深藏不露。 第31章 寻亲 昨夜查访到了四更才睡,薛白起身已是中午。 与杜五郎说话吵醒了耳房里的皎奴,她出来时脸色十分难看,吓得杜五郎话也说不利索。 “我,我阿爷要见薛白,我带他过去,你那个,可以再睡一会。” “杜有邻想说何事,是连右相府的人都不能听的?”皎奴反问道:“我若连此事都要避讳,右相遣我来做什么?” 杜五郎只觉她好没道理,便是右相的人,也不能这般光明正大要求听人谈话的。 他却不敢多说,苦着脸带着他们往书房走去。 穿过三进院,路过前厅时,只见卢丰娘正与杜家姐妹坐在那说话。 卢丰娘手里捧着本账簿,长吁短叹。 薛白只看一眼,便知她在愁什么。 如今杜有邻失了官职,没了俸禄,这杜宅平时开销便大,一场案子上下打点,已是颇为拮据。 卢丰娘都不必开口,脸上的愁容只是看着便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听了许多抱怨的疲惫。 “唉,娘亲。” 杜五郎一见她,连行礼都是先叹了一口气。 “你好歹劝劝你阿爷。”卢丰娘开口便道:“如今不是卖弄清高的时候,大伯既然过来了一趟,郎君如何都该开口求他帮忙说情复官才是。” “我?我劝劝阿爷?”杜五郎欲言又止,道:“娘亲,我带薛白去见阿爷了。” “去吧。” 卢丰娘看着薛白,温和地笑了笑,又看向他身后的皎奴,下意识站起身,显得有些尊敬。 她敬的是右相府的权势。 可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右相也没给杜家安排路走,让人想依附也不知如何依附。 倒是杜家姐妹依旧端坐不动,杜妗淡淡瞥了皎奴一眼,甚至并不掩饰眼中的反感之意。 ~~ 书房依旧是杜宅最清雅的所在。 杜有邻醒来之后,身子依旧虚弱,不耐打搅,因此家眷与下人不敢拿俗事前来叨烦他。 薛白绕过不大的小竹圃,拾阶而上,在门外便闻到了淡淡的檀香味道,让人心中一静。 “阿爷。”杜五郎上前叩门,道:“薛白到了。” “进来吧。” 薛白如今已与杜宅绝大部分人都熟识了,便是后厨的胡十三娘,也能与他就着蒸菜口味的话题聊上几句。 算起来,杜宅之中,他最不熟悉的反而是一家之主杜有邻。 此时进了书房,只见杜有邻清瘦了些,正侧倚在榻上,手持书卷,比之前端坐的姿态多了几份洒脱。 “来了,老夫有伤在身,不便相迎,你莫见怪。” 杜有邻不等薛白行礼,已摆了摆手,寒暄了几两句,又道:“不必见外,你与五郎交好,唤老夫一声‘伯父’便可。” “是,伯父。” “好,既受了你这一声唤,老夫便说你两句。”杜有邻脸一沉,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你大好少年,睡到午时才起,成何体统?” 薛白没有解释,老老实实挨了。 杜有邻免不了要骂他几句,虽没明说“你投奔右相不妥”,终究是引用了颜真卿的诗,又骂他为右相办事彻夜奔走白日起不了床……总之是骂过了。 但不论如何,**甫还是当今圣人封的宰相,名正言顺。杜有邻只要不**,最后还是得认,无非是敲打下后辈,维持一点体面。 薛白并不反感他散这种层次的官威,反而感到有些亲切,礼貌地笑了笑。 “咳咳。” 杜有邻干咳了两声,道:“老夫有话与薛白谈。” 杜五郎是想下去的,转头一看,见皎奴杵在那一动不动,不由愣了愣,转头再看杜有邻,他只见阿爷如没事人一般,已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踱步,作深谈之态。 不然还能得罪右相府的人不成? 再说了,五品官与一婢女针锋相对,也不成体统。 “薛白,你年少遭厄,失了记忆,流落在外,老夫深为痛惜。”杜有邻缓缓道:“为此,老夫着人打听,或可能已寻得你的家世。”【1】 【6】 【6】 【小】 【说】 “啊!” 杜五郎大为惊讶,不由惊呼出声,转头看向薛白,有许多话想说。 “你要找到家了?!” 但目光落处,却见薛白脸色平静,甚至有些不出所料的样子。 杜五郎遂看向杜有邻。 “阿爷好厉害,不声不响就为薛白找到家世了。” 杜有邻踱了两步,云淡风轻摆了摆手,道:“京兆杜氏,一点人脉终究有的。”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薛白有所反应,转头看向薛白,语气逐渐郑重。 “薛白,你出身河东薛氏。你曾祖讳礼,字仁贵,乃我大唐名将;你祖父薛慎惑,曾官任司礼主簿;你阿爷名叫薛灵,如今就住在长寿坊……他很想见见你,还有你娘,他们正在等你回去。” 薛白沉默着,也不知在考虑什么,没有马上回答。 杜有邻目光热切了些,上前拍了拍薛白的肩。 “见一面吧?也许你能想起些什么。” “好。”薛白应道:“见一见也好。” 杜有邻颇为喜悦,脸上浮起轻松的笑容,向杜五郎吩咐道:“去唤全瑞带人过来。” 不一会儿,全瑞便领来了一个老仆,是薛光家中管事,名为薛庚伯。 薛庚伯穿着一件旧袄,弯腰驼背,走路时也俯着身子,像是在慢腾腾地往前冲。 他过门槛时差一点踉跄栽倒在地,看得人胆颤心惊,偏是他扶着门框愣是稳住了,总之廖廖两个动作便能让人感到刺激。 “六郎?真是六郎。”薛庚伯眼神不好的样子,进书房之后先是吃力地张望了一圈,倒也未认错人,直接便到了薛白面前,热情唤道:“老奴总算找到六郎了!” 薛白伸手扶了扶他,笑道:“老丈慢些,可确定我是你家六郎?” 薛庚伯见这少年郎君神情笃定,反倒疑惑起来,下意识打量了杜五郎一眼,稳了心神,才重重点了头,向薛白道:“没认错,就是六郎当面!” “可惜我想不起来了。” “老奴年纪大了,糊涂是糊涂了些,可六郎就是六郎,不会错的。”薛庚伯晃晃悠悠,神色激动,道:“那年,阿郎从范阳到长安,路过渭南时六郎走丢了……如今可算找着了啊!” 薛白不免有些讶异,问道:“六郎几岁走丢的?” “六郎你不记得了?”薛庚伯讶道:“你是五岁走丢的啊。” “那老丈安能认出我是六郎?” “一听名字,可不就知道了?”薛庚伯俯着身子,一拍便能拍到自己的膝盖,道:“六郎脖子后面有个胎记,是吧?” 薛白背过身,蹲下,给他看了一眼,道:“该是有个烫伤,我看不到,老丈看看是吗?” “哎,那般好看的一个胎记,给烫掉喽。”薛庚伯痛惜不已,道:“略卖良人的贩子,当绞,绞了!” 说着,他愈发痛惜,嚎了两声之后,大哭了出来。 “六郎,这些年你受苦了!” 见这颤颤巍巍的老人恸哭,杜五郎鼻子一酸,背过身去,抹了抹眼,好一会才收拾好情绪,再一抬眼,却瞥见皎奴正双臂环抱、柳眉倒竖,满脸的警惕与猜疑。 “你就不动容吗?”杜五郎小声嘀咕道,也不知在和谁说。 薛白则是态度平静,以颇为客气地语气道:“老丈不必激动,我是否是老丈口出的六郎还未可知。” “怎能不是呢?”薛庚伯愣了愣,以肯定的态度道:“你就是六郎啊。” “那老丈多说说薛家走失孩子的详情可好?” “这……老奴知道得少,待见了阿郎,由阿郎与六郎说。” 薛庚伯收了老泪,便要引薛白往薛家去。 “也好。” 杜五郎便道:“阿爷,我也去吧?” 杜有邻抚着长须,微微一笑,从容潇洒地挥了挥手。 “去吧。” 薛白听说今日京兆杜氏的人来过了,本以为会由京兆杜氏牵头为自己寻亲,此时没见到人,想必是已经走了。 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毕竟他早上还在呼呼大睡。 但转念一想,对方既然没叫醒他,可见走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与杜有邻详谈。 谈话的内容,他大抵也能猜到。 ~~ 薛庚伯看着随时要摔倒,却还能骑驴,一个趔趄之后翻上毛驴,动作甚至透出几分年轻时的矫健。 薛白见了,问道:“老丈曾从过军?” “没哩。”薛庚伯嘿嘿笑道:“我阿爷曾随老将军上过战场。” “哦,是三箭定天山的薛老将军?” “待老奴往后慢慢与六郎说……” 皎奴牵过缰绳,跟上薛白,眼看着这一幕,脸色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出了侧门,便见右骁卫的田氏兄弟正从北街打马过来,嘴里啃着胡饼,乐呵呵的样子。 她招了招手。 “女郎。”田神玉驱马上前,恭敬问道:“今日去哪里查案?” “查?你看他还有心为右相办事吗?”皎奴叱喝道,“也不知养你们有何用,你去右相府禀报管事,只说京兆杜氏给薛白寻亲,寻到了河东薛氏平阳郡公二房后裔。” 田神玉听了这么长一串话,当即便苦了脸,挠着头道:“女郎再说一遍?” 皎奴定眼看去,才发现这军汉头上带的幞头脏得都透出油来了,嫌恶地往后仰了仰。 田神功连忙上前,赔笑道:“要传的话我记下了,这便去右相府。” “嗯。”皎奴点点头,见兄弟二人都掉转了马头要走,喝骂道:“蠢货,留下一个,还记得右相为何提携你们否?!” “拿逆贼。”田神玉应了,忽明白了什么,忙不迭凑过去低声问道:“有线索了?莫不是那些逆贼诓了薛郎君去,想要动手?” “滚开。” 皎奴蹙着眉,策马跟上薛白。 第32章 筹码 长寿坊位于西市以南,属长安县管辖。 薛白从东边的坊门入坊,向西过了坊中的十字长街,往南看去,便能看到长安县衙。 他却随着薛庚伯往北拐去,转入巷曲,进入北里的一片民宅所在。 薛光宅就在巷口的第一家,远看是个大宅,走近了便看到原本的大宅已被分隔为几个宅院,剩下的部分不到杜有邻宅的一半大,勉强算是个三进院。 屋顶檐口处的拱券、飞檐处的装饰、石刻照壁,皆表明此处曾是殷实的官宦人家。 进了门,其中摆设风格与柳勣宅有些相似之处,讲究的是“删繁就简”。 庭院长着杂草,看痕迹原本该是摆着装饰,比如大水缸;大堂空旷,看格局中间本该有个屏风;多宝搁子倒还摆在角落里,上面零零散散放着书,却没有能装订成册的典籍……可能全都卖掉了。 “六郎稍待。” 薛庚伯领着薛白进堂,匆匆赶向后院。 杜五郎见他走路不稳的样子,连忙喊道:“慢点,慢点。” 仪门“吱呀”开了,一名形容枯槁的四旬妇人带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赶出来,急切问道:“六郎?是六郎否?” 薛白在来的路上已听薛庚伯说过,知道这是家中主母柳氏。 据说是他的生母。 她脸色腊黄、神态憔悴,举止间依稀还能看出些年轻时的优雅与美态,穿着泛旧的窄袖襦袄与长裙,看着颇落魄。 彼此对视了一眼,薛白客气地行了个叉手礼,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道:“我是走失之人,没了记忆,是否薛家六郎目前还不清楚。” “不是六郎?” 柳湘君本是深深注视着薛白,眼神里带着殷切的期待,闻言迅速黯淡下来。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身向身后的几个孩子道:“去躺着,莫轻易饿了。” 孩子们也不好奇,有气无力地应了,拖着脚步回了后院。 “怎能不是呢?”薛庚伯见冷了场,上前赔笑道:“就是六郎。” 翻来覆去只有这句话,也不见更多证据。 薛白看向柳湘君,问道:“你的孩子丢了吗?” 不像是来寻亲,倒更像是官府来查访。 柳湘君的激动情绪因此消了不少,有些失望,答道:“快十年了,开元二十四年夏,先舅升了司礼主簿,郎君携妾身往长安,经过渭南,遭大雨,歇了两日才起行,不曾想车马陷入泥坑,众人只顾推车,却没留意到六郎丢了……妾身还以为是被渭河水卷走了。” “渭河水卷走了?”薛白问道:“不是人贩掠走了?” “人贩掠走的。”薛庚伯忙道:“那日官道上商贩许多,皆是被大雨阻了行程的商旅,定是有人见六郎粉雕玉琢,起了歹心。当时大娘子不信人心这般险恶,误以为让渭河卷走了。” “是这般。”柳湘君抹着泪,连连点头。 薛白又问道:“六郎也名叫薛白吗?” 柳湘君摇头,应道:“当年还只有乳名‘病已’。” 病已便是病愈的意思,多被用来作体弱孩子的小名。只是她这般实诚,倒让薛白微微讶异。 薛庚伯道:“大娘子,六郎如今有名字了,单名‘白’字,多风雅。” “风雅?”皎奴冷哼。 杜五郎忙出面化解尴尬,问道:“那这十年间,薛白是在何处呢?” “这……” 田神玉耳朵一动,转头向院门看去。 过了一会,有马蹄声响起,只见一名中年男子牵着瘦马进了院,想必就是薛灵。 薛灵五旬左右年岁,身形高大,打扮却很文气,双目无神,眼袋浮肿,给人一种酒色过度之后的空虚茫然之感。 “阿郎。” 薛灵抬手摇了摇,止住上前想要说话的薛庚伯、柳湘君,指了指自己的瘦马。 薛庚伯连忙去牵马,且惊喜地发现马褡子里有胡饼与一袋子粟米。 “大娘子,阿郎带吃食回来了!” 柳湘君面露喜色,道:“郎君终于讨回债了?” 薛灵微微笑了笑,显得略有些得意,却不答,脚步虚浮地走向薛白,双手搭在薛白肩上。 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我的六郎回来了。”薛灵道,“回来了就好。” 薛白正要开口。 “嘘。”薛灵笑着摇了摇头,松了手,拍了拍腰间的酒囊,道:“六郎且听为父说,我们到堂上说。” ~~ 几个酒碗被摆上案上。 薛灵乐呵呵地倒了两碗酒,偏是薛白、杜五郎、皎奴都摆手不喝,让人扫兴。 好在田神玉很乐意陪着喝几碗,薛灵这才有了兴致。 “好壮士!” 举碗与田神玉碰了一杯,薛灵高声道:“你是河北豪杰,我曾在范阳长大,你我是半个老乡。” 一句话,田神玉顿时觉得薛小郎君这个阿爷很好,连忙应道:“谢郎君赐酒。” 皎奴遂抱着双臂冷哼了一声。 薛灵打量了这美婢一眼,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无意识地浮出笑意,这才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出身河东薛氏南祖房,乃北魏河东王之后。” “我祖父讳礼,字仁贵,以字号行于世,曾北破契丹、东征高丽,三箭击溃九姓铁勒十万大军,官至册赠左骁卫大将军、幽州都督,封平阳郡公。” “我大伯讳讷,字慎言,民间以‘薛丁山’呼之,破吐蕃十万大军,抵御突厥,战功赫赫,官至左羽林大将军,袭平阳郡公。”166xs.cc “我五叔薛楚玉,曾官至范阳节度使。” “我堂兄薛徽,乃左金吾卫大将军……” 待酒都喝完了,薛灵还没能介绍完他那些任职于天下四方的堂兄弟们。 薛白默默听着,还拿出炭粉笔与纸记录着。 好像这才是他来薛灵宅所要做的正事。 若不问亲缘,只看家世,薛家确实是将门之后,底蕴深厚。 如今最显赫的还是长房,除了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徽,几兄弟都是在长安高官厚禄;四房、五房子弟多在范阳从军;二房、三房则是文官更多些。 薛灵出身于二房,庶出,其父薛慎惑官职不高,没有门荫,因此他还未有官身。 当然,以他的身世当不至于没有门路,能落魄至此,想必是自身不成器。好在家世好,若子孙争气,还有出头的机会。 “总之六郎放心,薛家数代高门,绝不至于辱没了你!” 末了,薛灵打了酒嗝,爽朗大笑。 堂中安静下来。 众人目光看去,却是薛灵仰头倚着胡床的栏杆、张着嘴呼吸,竟坐在那睡了过去。 “他醉了?” 杜五郎虽是京兆杜氏出身,也能听薛灵夸耀听得津津有味,此时不由有些遗憾。 “重要的事还没说呢。” 薛庚伯弯着腰进了堂,略有些尴尬道:“宅中人口多,六郎与兄弟们挤一屋,可好?” 杜五郎听了,意识到与薛白的分别或许就在眼前,登时极为不舍。 薛白却是看向他,问道:“我身世还未定下,可容我回杜宅住?” “啊?”杜五郎愣了愣,其后只觉惊喜,连忙用力点头,道:“当然,你愿住到何时便住到何时!” 薛白遂向薛庚伯笑了笑,道:“今日我便先告辞了。” “可六郎你是……” “不急,来日方长,我若真是薛家的儿子,跑不掉的。” 薛庚伯不安地用手在衣角搓了搓,看向已沉醉的薛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薛白已起身,往屋外走去。 院中,柳湘君搓着手看着这一幕,也不确定这是否自己的儿子,好不纠结。 ~~ 皎奴跟着出了这破落的小宅院,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提醒你一句,你便是要认亲,也得先问过右相。” “我知道。”薛白反问道:“有钱吗?” 皎奴冷哼一声,拿出个荷包抛给他。 薛白接了,却是到路边的小摊上买了许多糕点,让那摊贩帮忙捧着,重新返回薛宅拿给了薛庚伯。 “六郎这是?” “家中孩子多,上门该带些见面礼。” “瞧六郎说的。” 薛白也懒得再与他争论是否是六郎之事,上马离开了长寿坊。 马蹄踩过长街,回升平坊时又听到了暮鼓声,一日便这般过去了。 这年头,每日能做的事少,反而让人能慢慢体会岁月流逝。 ~~ 落日的余晖中,青岚正躲在东偏厅边上的假山后面抹泪。 忽听得身后有人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啊?” 青岚转头一看,见薛白站在那儿,气质温润清雅,如清风松林,她不由看得愣住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 “嗯?不然去哪?”薛白道:“即便是认亲,也不是当天就搬过去。” 青岚笑了笑,问道:“那你是找到家了吗?” 薛白摇了摇头,道:“还需要考虑。” “考虑?” 青岚对这个词颇为疑惑,正要多问,却见皎奴已在往这边走。 “帮我个忙。”薛白低声道:“我需要甩开她一会,晚饭时给她吃点什么吧。” “嗯。”青岚点了点头,“对了,有人给你送礼,是一小盒糕点……” ~~ 入了夜,薛白坐在烛灯前翻着书,转头看了皎奴一眼,见她表情有些凝重,遂给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哼。” 皎奴犹自强撑。 有敲门声响起。 薛白翻了一页书,不急不缓道:“开门吧。” 皎奴有些艰难地起身,开了屋门。 薛白侧头看去,留意到她袍下的双脚走路时已有些内八。 却是杜氏姐妹在门外,手里各自捧着几本书,青岚、曲水提着灯笼随着她们。 “给薛白送些书来。”杜妗淡淡笑道。 进了屋,她将手里的书放在薛白案头。 薛白拾起一看,先看到一本《切韵》,不由道:“正需要这本书,二娘是及时雨。” 杜妗看了杜媗一眼,道:“是大姐听你说你担心往后上了考场作诗赋犯韵,特意去寻的。需知大唐科场,对格律要求极是严苛。” “哪便是特意寻的?”杜媗低声道:“正好看到了便买下。” 薛白只翻到第一页便问道:“这个字如何读?” “然随珠尚纇,虹玉仍瑕。”杜妗探头看了一眼,低声念着了一遍,道:“纇,读‘泪’,指丝绸上的疙瘩,所谓‘玉之有瑕,丝之有纇’。” 皎奴冷哼一声,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呵,想聊薛家之事,何必装模作样?” “好,不装。”杜妗仰了仰头,显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向薛白问道:“你可是薛灵之子?” 薛白不急不缓,详细说着今日之事。 皎奴终是忍不住了,转身往外走去。 “我替你提灯笼。”青岚连忙跟上。 “呵。” “娘子、薛郎君,你们说话,奴婢去看着。”曲水说着匆匆跑开。 杜媗有些担心,问道:“她会与右相告状吗?” “告她自己贪吃,多吃了几块透花糍?” 透花糍是红豆与糯米做的,乃是虢国夫人今日遣人送给薛白的,据说做的时候要滤掉豆泥中的豆皮,制成豆沙,将糍糕碾成半透,能隐约透映出豆沙的花形。 青岚早便留意到皎奴就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甜食,多给了她些。 薛白不急不缓,接着方才的话题道:“看得出来,薛灵收了钱因而认我当儿子。此人颇不靠谱,也许将钱花光了,并未告诉柳氏真相,他们才能连说辞都对不上。” “我便说我查访多日未得线索,太公如何忽然就为你寻到亲了。”杜媗有些焦急,连忙作了解释,道:“此事我与二妹事先并不知晓,你走之后我们才听说,二妹还与阿爷争吵了一番。” “大姐。”杜妗打断了杜媗的话,坦然向薛白问道:“你能确定是假的吗?” “假的。”薛白道。 有件事他未与杜家姐妹说。 其实“薛白”这名字是他前世用的,这辈子还不知姓甚名谁,哪就是什么河东薛氏。 除非是阎王爷划生死簿时弄错了同名同姓者。 “东宫依着我的姓氏为我找的身世。”薛白笑道:“该是让我别再找陇右兵士麻烦了。” “反应倒快。”杜妗早有猜测,闻言嘴角微扬,有些讥意,还有一点点复仇般的快意,道:“你若是蝼蚁,他随脚踩了最是省事。但你若是猛兽,他便只能丢块肉将你引开。” “是这个理。” 权争场上只讲利益,当薛白还是个小人物时,安排几个人活埋了他最省事,但现在,他已经让东宫意识到除掉他很麻烦,拉拢他好处更多。 李亨是个成熟的政客,不在乎感情、不会为恩怨左右,每次都能理智地做出最有利益的选择。 哦,这件事未必出自他亲自授意,可能是亲近东宫的臣子所为,随手安排一个父子相认,便能缓解迫在眼前的麻烦。 不重要。东宫作为一股**力量,它只会更成熟、更理智。 薛白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摆在案上。 纸上方画了个人物关系表,下方是个地图。 “陇右老帅薛讷;金吾卫将军薛徽;先锋将军王海宾;太子义兄王忠嗣;太子好友皇甫惟明;鄯州都督杜希望。这其中,有人安排死士,惹了麻烦,有人帮忙收尾。关系清楚了?” 杜妗点了点头。 薛白指了指下方的地图,道:“可见死士们就藏在这一带,我拜访过,因此他们才意识到需要**喂我。” “那我们怎么办?” 第33章 出价 烛光下,杜妗凑近了些,仔细看薛白那些笔记,忽有些得意道:“欸,我竟看得懂。” 她衣服上熏了苏合香,用木槿叶与皂荚洗的头发,这一凑近,薛白便闻到股淡淡的香味。 他稍往后仰了些,道:“不难看懂。武康成巡夜路线是固定的,共经过两坊、二十八户人家,其中我不能仔细搜查且有能力窝藏东宫死士的,仅有十户。” 杜媗见了两人的小动作,上前点了个烛台,光线亮了些,好让杜妗不必凑得那般近。 杜妗一心与薛白讨论,并未在意到这些小细节,沉吟道:“你昨夜才敲了门,今日东宫便为你安排了身世,那必在这十户之内了?” “你对这些死士了解多少?” “我从未见过这些死士,但李亨绝不是表面上看着那般清贫,他常能为他的人打点门路。” 薛白沉吟着,问道:“哪来的钱?在西北屯田?” “这我便不知了。”杜妗边答边看着薛白的地图,忽道:“这些名字,是在道政、常乐两坊置别宅的官员?” “嗯。” “杨慎矜、王焊、鲜于贲、卢铉……都是**甫的人。” “正想问你,这些人谁最有可能被东宫利用?” 杜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微微一笑,反问道:“你可知圣人为何倚重**甫?” 薛白摇了摇头。 他初到这时代,还有太多事需要她帮忙剖析。 杜妗道:“长安人口众多,加上三门峡天险,漕粮难以运输,因此自高宗起,朝廷便常常往洛阳就食。” 薛白对此略有所知,高宗、武则天给人感觉就是喜欢跑洛阳,高宗改洛阳为东都、行两京制,武则天更是改东都为神都,迁都洛阳。 其中原因很多,有一点就是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使江南的粮食能够漕运到洛阳。 相比而言,李隆基似乎就没那么喜欢洛阳。 对此,杜妗用了一个字——惮。 “圣人惮幸东都,而**甫知上意,以赋粟助漕、和籴法,使关中钱粮充足,自开元二十四年以后,圣人再未去过东都,御言‘朕不出长安且十年,海内无事’,以此为傲。” 薛白敏锐察觉到这里头大有文章,今夜时间不太充裕,他只能问道:“何为赋粟助漕、和籴法?” “所谓‘赋粟助漕’,即向百姓多收田赋,弥补漕运不足带来的国库空虚。” “就是多收税?” “能收到税,也是**甫的本事。” 如今杜妗身份一变,对索斗鸡的评价便稍稍有了些不同。 薛白点点头,知道收税之事说来简单,要办好却极不容易。 “所谓‘和籴法’,即在丰年时,朝廷以低价收购粮食储存,以备荒年。”杜妗道:“**甫以此二法,数年间甚有成效,故而得圣人倚重。” 薛白皱了皱眉,意识到这两个办法看似让国库充裕了,长时间下去却会让整个国家与百姓越来越贫瘠。 说白了,无非是变着法地帮皇帝搞钱罢了。 交代了这个背景,杜妗才不慌不忙将话题引了回来。 “**甫虽想废太子,但两边官员其实并非泾渭分明。譬如韦坚,他原本与**甫交往甚厚,他主持修筑漕渠,使潼关西来的船只能直驶长安、每年漕运增加两百万石,此举得圣人欢心,有了取代**甫的可能,转眼间,两人便由交游甚狎的密友变成了生死之敌。” “就是说,韦坚也能为圣人搞钱,与**甫有利则合、无利则分。” “再说西北边军,虽然两任节度使都是东宫一系,但**甫也曾遥领河西、陇右节度使,朝廷募兵以来,每年军费无数,皆由他筹措。因此陇右军亦有不少将领亲近**甫。” 说着,杜妗指了指薛白地图上划出来的王焊的别宅。 “方才说了和籴法,王焊之兄王鉷,便是任这和市和籴使,协助**甫主持和籴一事,此人与边军将领关系甚深。” “因为提供军饷?” “不。”杜妗道:“依军中习俗,戍边士卒六年一替,戍边时可免除租庸。王鉷为给圣人敛财,取消了这免除租庸的习俗。可有些边将为了遮掩战败,往往不登记士卒战死,因此这些士卒虽死,却并未销籍。王鉷将这些战死的士卒全视为逃避赋税,依籍补收租庸税,不少军户一次便被征收三十年的租庸税,弄得家破人亡。他却因此每年搜刮巨额财物入内库,极得圣人信任,青云直上,成为**甫最得力的干将。” 杜媗皱眉道:“如此一来,他该与边军关系极差才对?” “战死士卒的家属或许恨他入骨,边将中却有许多人与他有利益往来。年初,皇甫惟明入京,虽明知**甫势大,犹决意除掉**甫,便是因为查到此事。”杜妗道:“我听到他与太子陈情了。” 薛白明白了杜妗的意思。 当今的朝局,不是泾渭分明,你一派、我一派,势不两立。 圣人既要挥霍享受,又要当千古明君,所以需要有人敛财,也需要有人立功。 所以**甫一系也好,东宫一系也罢,斗争之余,更重要的是一起为圣人敛财、立功,彼此之间其实是盘根错结的关系。 全看利益。 薛白提起笔,在地图上王焊的别宅点了个记号。 杜妗凑在他脑袋边看了看,伸手指了指杨慎矜的别宅。 “御史中丞杨慎矜,他出身弘农杨氏,乃隋炀帝之玄孙,家世显赫,以风采才干知名于世。是**甫向来最为忌恨的一类人。” 杜媗又回想起那日在大理寺见到杨慎矜时的场景,微微蹙眉,感到有些不舒服。 薛白则问道:“为何忌恨?” “再给你举个例子吧,圣人曾于勤政楼垂帘观乐舞,兵部侍郎卢绚不知御驾在,垂鞭按辔,过于楼下,风度翩翩,得圣人赞美。此事被**甫得知,**甫担心卢绚得圣人重用,遂出手构陷,将其贬出长安。” “为何?” “索斗鸡就是这么个人。” 薛白一时无言。 杜妗接着道:“杨慎矜本不是**甫的人,但**甫想要掌控御史台,曾打压过他,杨慎矜这才屈从于**甫,但彼此间该会互相提防。” 薛白点点头,在地图上杨慎矜的别宅处也做了个记号。 杜媗提醒道:“你往后也得小心些。” “咳咳。” 曲水在外面咳了两声。 ~~ 皎奴有些无力地拖着脚步走回厢房,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玉真公主内定王摩诘为状元?”杜妗道:“此事怕是杨钊造谣,便说张九皋,此人乃宰相张九龄之弟,于中宗景龙三年举明经及第,又岂会在开元九年与王摩诘一同应试?” “各种情由真真假假,外人如何知晓。”杜媗道:“但薛白若想及第,确得有权贵举荐……” 皎奴进了屋坐下,听她们还在与薛白说着科举之事。 只坐了片刻,她脸色又是一变,狠狠剜了薛白一眼,重新往外走去。 待皎奴走远,屋内,杜媗有些迟疑着,开口道:“我并非是为京兆杜氏当说客,但思来想去,右相府恐非长久倚靠。你早晚需有个身份才能安身立命,薛灵虽无官身,但不知比你原本的身世如何?” 薛白道:“真要推测,我原本是官奴的可能性不低。” “我更担心的是,你气度不似寻常人家子弟,能沦为官奴,恐是犯官之后,那十之六七与右相府有仇了。”杜媗道:“终究还是姓薛,你若不执着于马上找到父母家人,我认为暂时接受这身份、为自己谋份前程为好。否则,即便是助右相府找到太子死士,**甫既不会封你官位,恐往后还要将罪责推于你。” “大姐是肺腑之言,我知道的。”薛白道:“我们做的一切,求的不过是‘安身立命’四字,今日东宫给的条件确实不差。难处在于,**甫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杜妗深以为然,道:“不错,眼下最紧要之事,在于如何应付**甫。” “……” 待皎奴再回来,杜家两姐妹终于舍得起身,告辞而去。 “当”的一声,皎奴拿出**,插在薛白面前的桌案上,骂道:“你敢害我!” “想必是那透花糍坏了。”薛白反问道:“可是谁逼你吃的?” “休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主意,为了支开我,你敢对我下药。” “你如何猜想都行,但指责旁人需有证据。否则,到了右相面前你也是这般信口而言吗?” “呵。我看你如何与右相交代。” ~~ 次日一大早,吉温便到了平康坊右相府。 他躬身在堂上站定,屏风后,**甫便问道:“你可查到薛白的身世了?” “回禀右相,已有了些眉目。”吉温应道:“我让人调阅近半年来官奴买卖、以及美少年失踪案的卷宗,已有了线索,还在命人一一查访。” “这是薛白那以卷宗排查办案的方法,你学得倒快。” “哪能是他的方法?是古已有之的办法。”吉温赔笑道:“查此事,倒是另有一桩收获。”ωWW.166xs.cc “说。” 吉温道:“长安城的美少年失踪,似乎不是虢国夫人所为,据一少年所言,或可能是一个名为达奚盈盈的贵妇嫁祸于虢国夫人。” “谁?” “还不知是谁家妻妾。” **甫本是打算叱骂吉温,没想到听了这么一桩奇闻,咳了两下,才沉声道:“蠢材,尽在些无关紧要之事上瞎忙,东宫已查出薛白之身世。” “这?”吉温大为惊讶,道:“岂有可能?” 已有美婢出了屏风,将一纸消息丢在吉温面前。 吉温看过之后,想了想道:“可见薛白与杜有邻必是叛了右相、转投东宫了,当给他们一个教训才是,吉温愿再查柳勣一案。” **甫不说话。 “右相。”吉温又道:“东宫如此拉拢薛白,他岂还能为右相尽心做事?” 正在此时,管事苍壁到了堂门外,禀道:“阿郎,薛白到了。” 吉温转头看去,见薛白进了堂,不由冷笑,迫不及待道:“听闻你找到家世了,可喜可贺。” “右相。” 薛白并不理会,向**甫行了叉手礼,道:“我今日正是想向右相禀报此事,可见我已经离那些东宫死士很近了,李亨才会狗急跳墙,慌忙之中拉拢于我。” 吉温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又愣住了。 他方才就意识到,接受东宫的条件才是对薛白最有利的,却没想到薛白转眼又把东宫卖了。 屏风后,**甫的语气似乎没方才那般冷峻了,问道:“这般说来,你并非薛灵之子?” “我不信有这般巧的事。”薛白应道:“我认为,东宫死士就藏在道政、常乐两坊,有几处我无权搜查的别宅之中,请右相遣兵搜捕。” 也许是这个回答大大地出乎了**甫的意料,屏风后久久没有动静。 薛白于是补充道:“东宫蓄养之死士皆悍徒,恐有数十人之多,恐怕得调动十六卫中的精锐。” **甫向人吩咐道:“带郭千里来。” “喏。” “薛白,老实回答本相,河东薛氏、平阳郡公之后,如此身世,你可动心?” “此必为李亨挑拨我与右相之计。”薛白应道:“我虽失忆,但哪怕出身微末,也只愿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而非攀附高门,认旁人作父。” “好,有志气。” **甫闻言,慢腾腾拍了三下手掌。 其后,他说了一句让薛白、吉温都大为诧异的话。 “你啊,终究得有个身份,尽快找到家人,到时让你父亲带上聘礼到相府来一趟吧。” 薛白一愣,终于转头看向了侧壁上那个小窗。 隐隐地,他能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还有很轻的脚步声,有人跑远了。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迅速反应过来,高声道:“谢右相恩典!” 吉温呆住了。 第34章 价高者得 一张纸被递到了屏风后。 不一会儿,又有美婢拿着它出来,交到了吉温手里。 “吉温也看看吧。” “是,右相。” 吉温目光看去,只见上面是用毛笔画了道政、常乐两个坊的地图,简单框出了十六户人家的位置。 “这是我根据武康成的巡夜路线推测的东宫死士藏身之处。”薛白道:“东宫的反应,证明了这张图没错。” “右相。”吉温道:“不必如此麻烦,拿下武康成审一审便知道了。” “吉法曹若审不出来如何?”薛白问道:“逼得这些死士鱼死网破了又如何?” “依你的意思,一家家找过去吗?你当调动南衙十六卫轻易?”Μ.166xs.cc “我只知吉法曹忙了一整年,杖死的尸体堆积如山,东宫之势却不减反增。而我虽不才,却已快要拿到东宫命脉。” “你!” 正在此时,苍璧又来禀道:“阿郎,郭千里到了。”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盔甲的铿锵声起。 “金吾卫左中候郭千里见过右相,右相安康!” “郭千里,本相问你,前夜你与薛白巡查道政、常乐二坊之后,可有依薛白所言,派人暗中盯着十余宅院?” “有!” 郭千里大声应了,道:“右相,薛小郎君做事可仔细着,末将看着没甚异样,薛小郎君非要再查一遍。” “至此时,是否曾见可疑之人离开这十余宅院?” “没有,武侯们都看着,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出这些宅院!” 说着,郭千里一拱手,又问道:“右相,末将是否带兵去搜?!” **甫略略沉默。 宰相通过尚书省下文,南衙十六卫发十人、十马,军器出十,不必待圣人敕书。 之前**甫便是直接调动了二十余右骁卫出城捕姜卯、姜亥,但没想到他们能悍杀了好几名右骁卫,确实是给了他一个震慑。 这次要捕的却是十几、甚至数十个凶悍老兵,怕要调动上百人。 以右相之权势当然有办法,但也不能让上百兵士在长安城里随意闯入官宅,太容易落人口实被指责谋反了。 至少消息该是准确的。 到最后,他终究是拿不出大搜长安的魄力。 “郭千里,带你的人继续盯紧此二坊。” “喏。” “吉温、薛白,由你二人查,用尽一切办法,本相要准确的消息!” 吉温连忙行礼,问道:“右相,可否将武康成交给吉温?” “本相说过,用尽一切办法。” “喏。” 吉温一喜,连忙应喏。 “薛白。” “在。” “尽快办完此事,本相等你改口。” “一定不负右相期望。” 吉温冷眼旁观,心里五味杂陈。 此事若让薛白办好,便要一步登天,成为相府女婿。但同时,右相也没忘了他吉温,敲打薛白,让其配合他。 这是督促他们,务必要咬死太子。 ~~ 右相府前院。 辛十二弯着腰,匆匆迎上吉温,唤道:“阿郎。” 迎面便是一阵臭气扑鼻,吉温一把拎过辛十二的衣领。 “查清薛白的底细没有?你可知右相起意招他为婿了?我们得想办法阻止他得右相重用,他看我不顺眼你没感觉出来吗?!” “是,小人也看他不顺眼。”辛十二屏息应道。 “我家大郎风度不凡,几次向右相府提亲,他都不答应,竟看上薛白了?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到头来却不如一个来历不明、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 因杜家的案子,双方已有积怨,吉温岂能让薛白在自己眼前争了右相的宠往上爬,不由有些烦躁。 辛十二小心呼吸着,道:“阿郎,小人有些奇怪。” “说。” “哪有人真失忆了,还行事如常?那竖子死活不肯自报家门,怕是有隐情吧?” “你以为我不知吗?你以为右相为何让我查他底细?!”吉温指了指右相府门外那重重守卫,压低声音道:“右相担心他是仇家,你可知右相有多少仇家吗?我正是这般考虑,因此以为薛白必定会接受东宫的安排,没想到,他拒绝了。” 辛十二接过吉温递来的一纸情报看了,道:“他不认?长安可没有哪家更显赫的薛姓人家丢了儿子了啊。” “平时故意隐瞒,今日却说要找回亲生父母。” “阿郎,小人有个主意。”辛十二道:“如果查不到,不如,我们也给他安排一个身世?东宫做得,阿郎有何做不得?” 吉温目光闪动,思忖起来,末了,道:“附耳过来。” 辛十二略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把脑袋凑了过去。 “确有一户姓薛的,门第比薛仁贵后裔还高,被右相抄家灭门了……你去安排。” “阿郎妙计!” 吉温微微笑了笑,暗道那些狗屁卷宗也不必再查了。 还是按自己的办法做事来的爽利。 “再派衙役给我去拿下武康成,我要好好审审他!” ~~ 薛白也出了右相府。 田氏兄弟当即便迎了上来。 “薛郎君,我们去拿那些逆贼吗?” 皎奴却先冷哼了一声,道:“如今倒好,到手的功劳让人抢了一半。” **甫让她跟着薛白,本就是为了太子死士,此事若办成她也有功劳,此时让吉温分功,她显然颇为不爽。 她看懂了,东宫拉拢薛白,害得右相不得不跟着拉拢,此事惹得右相不高兴了。 “无妨。”薛白道:“让吉法曹先查清楚了,我们再与郭将军去拿人,更好些。” “呵,你倒是大方。” 田神功忙开解道:“薛郎君说的对,那些陇右老兵彪悍得很,查清楚了也好。” 田神玉则是撇了撇嘴,对兄长所言不以为然。 他看着薛白那镇定自若的样子,已有种预感,自己很快就要与那些人再碰面了,这次,他绝不会再让他们逃了。 “走吧。”薛白上了马,道:“我们再去道政坊看看。” ~~ “薛白今日去何处了?” 杜宅,杜有邻难得召杜五郎闲谈,开口问的却是薛白。 “阿爷怎么关心这个?”杜五郎才被两个姐姐喊过去长谈了一场,以有些试探的语气问道:“伯太公家又遣人来了?” “混账,还不到你问为父话的时候。” 杜五郎脖子一缩,应道:“是,薛白去见右相了,说我中午若有空,可以与他一道去青门用午食。” “青门?” “是,青门有家酒楼鱼脍做得可好。” “在何处?” “道政坊。”杜五郎道,“坊北门,临着春临门大街,有家王家店,是长安有名的酒家。” 他目光看去,却见杜有邻脸色毫无变化,只是点了点头。 “嗯,为父知道了,去吧。” 杜五郎如蒙大赦,马上便出了书房,绕过小竹圃,跑到东偏厅里。 却见杜妗正坐在那儿饮茶。 “二姐。”杜五郎道:“阿爷果真问我了,我现在去青门找薛白吗?” “不急。”杜妗放下茶杯,道:“你在此等我。” 杜五郎有些不安,问道:“你真要去?不怕万一惹恼了阿爷。” 杜妗微微一笑,道:“阿爷可与你提了他自己的前途?” “那他当然不会与我提啊。” “他不仅不与你提,也不会与伯太公提。我不劝他,我们家白白为伯太公出力,往后只喝西北风吗?” “哦。” 杜五郎挠了挠头,道:“那我等你啊?” 杜妗点点头,又稍坐了一会,才不急不忙往书房而去。 台阶上,全瑞正守在那儿。 “二娘。” 杜妗道:“五郎如何晕倒在院里了?” 全瑞吃了一惊,连忙赶了几步往后院奔去。 杜妗则不慌不张走到书房门,伸手一推。 “哎,二娘你……” 书房中,正在对座而谈的两人转过头来,目光冷峻。 杜妗却不怕他们,优雅地行了个万福礼,道:“阿爷,你糊涂啊。” …… 杜五郎不安地往偏厅外看了一眼,只见全瑞急急跑向书房还摔了一跤。 他愈发忐忑,心道二姐还当自己是太子良娣呢,这次只怕是闯了祸,也不知是否要被阿爷打一顿。 但过了一会,杜妗竟是从容踱过而来。 “二姐,阿爷生气吗?” 杜妗笑了笑,递了一个物件到杜五郎手里,道:“去吧。” “哦。” 杜五郎又往书房方向看了一眼,未见有人追出来,这才匆匆往马房跑去,选了一匹马,骑着赶去青门酒肆。 他却未留意到,今日升平坊中的武侯们巡街,盯着的都是杜宅的方向。 “记下来,杜希望派人见了杜有邻之后半个时辰,杜五郎离开杜宅……” ~~ 道政坊,王焊别宅。 “过来看。” “何事?” “那小子又来了。” 姜亥皱了皱眉,登上小楼,只见有几人正牵着马站在宅院往的巷曲里往这边张望,正是薛白。身后除了一个女婢,还跟着两个右骁卫。 “是他吧?”说话的是个名叫拓跋茂的大汉,有些阴狠地道:“我觉得是他,我亲手活埋的。” “嗯,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若是他能确认,奸相的人早便动手了,我估计他是有所怀疑,打探清楚便要动手了。” “那我们就准备大杀一场罢了。” “别急,等命令。上面说已经有办法让这小子别查了。” 拓跋茂转头往另一个方向看去,忽然皱了皱眉,匆匆下了小楼。 此时薛白还在这宅院东边的小巷,而西面的侧门却有一人来访。 “先生怎此时过来?”拓跋茂匆匆开门迎了对方进来,道:“奸相的人还在盯着。” 第35章 狠角 崇仁坊,迎祥观。 迎祥观原名景龙观,因开元二十九年正月圣人梦见老子留言“吾乃汝远祖也,有像在京城西南百余里”,乃命人访求,果然在闻仙峪得到一座高三尺余的老子玉像,遂将它安置于景龙观,改名为迎祥观。 “咚。” 到了午时,钟声在道观中响起。 钟挂在三重高楼上,乃睿宗景云二年所铸,故名“景云钟”,上刻铭文,其声清亮悦耳,犹如凤凰鸣叫。 伴着这钟声,杜希望踱步进了观内阁楼。 “杜公。” 阁楼中一位年轻的道士起身,彬彬有礼地唤了一句。 这道士不过二十余岁,身长玉立,气质温和,显然不凡。 他叫李泌,字长源,出身赵郡李氏辽东房,乃北周太师李弼之六世孙。 李泌七岁有神童之誉,得到圣人召见,当时圣人正与燕国公张说观棋,以赋“方圆动静”试之,李泌即答曰“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圣**悦,让他为太子伴读。 “薛白去道政坊了。”杜希望开门见山道。 “杜公请坐。”李泌稍稍摆动着手中拂尘,云淡风轻的模样,道:“道政坊中住的多是右相党羽,他过去实属正常。” “就不怕他真找到什么?” “与杜公实言吧。”李泌道:“年初,皇甫惟明回长安,曾带了一批陇右老兵,目的是追查租庸一案,与东宫并无半点瓜葛。” 杜希望反问道:“无半点瓜葛?” 李泌郑重其事道:“长源敢担保,即使**甫拿到这些陇右老兵,也找不到任何东宫把柄,只会引火烧身,引出租庸大案。” “原来东宫并不担心?看来,是老夫白忙一场。” “薛白若肯罢手,自是最好。”李泌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显出些悲悯之色,道:“杜公岂不明白?若追查下去,遭殃的,依旧只有那些将士。” 杜希望闭目长叹。 他当然明白这是何意,圣人并无废太子之心,却愿意看到右相与东宫争斗。这是一场极难看到结果的斗争, **甫是一柄刀,斩的始终是那些将社稷之希望寄托于未来之人。 这些人之所以寄望于太子,那便有可能是对圣人心有不满、觉得圣人近年来做错了。 死的永远都只会是这些无力自保之人。 “薛白该罢手了。”李泌方才从东宫的角度说,此时换了个角度,道:“此案办到最后,牵扯出租庸大案,查出那些税赋尽入了天子私库,到时圣**怒,第一个死的绝对是薛白,**甫有‘索斗鸡’‘肉腰刀’之称,岂有一丝可能保他?” 杜希望道:“能扳倒王鉷也好。” 李泌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要圣心不改,他们都毫无办法。 “薛白年少聪慧,不该成为权争之祭品,杜公该劝他认祖归宗,往后安身立命。” “听闻,李静忠曾要活埋了他。” “太子听闻此事,亦是大怒,已重罚过李静忠,并保证会向薛白赔礼。” 杜希望点点头,认为堂堂储君能如此表态,已足够了。 但他今日来,却是代旁人转达。 “破镜不可重圆,杜家也好、薛白也罢,如今要的,无非是活下去。”杜希望缓缓道:“杜有邻遭了无妄之灾,丢了官职。却对家中后辈寄望甚深,不知薛白、杜誊二子,明岁秋闱能否过贡试、后岁春闱又能否及第?” 李泌微微一愣,笑道:“他们还小长源十岁吧?长源尚且未入仕,何必急在一时?” 杜希望揪着花白的胡须,道:“那不知可否让杜有邻官复原职?” 李泌苦笑道:“杜公位居鸿胪寺卿,长源年少,况且是化外之人,如何问长源要官?” 杜希望笑笑,不说话。 太子看似无权无势,却能在挚友皇甫惟明被贬之后,让义兄王忠嗣接替河西、陇右节度使,可见暗中是有大助力的。 李泌沉思良久,以少年老成的语气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岁的明经及第,少年人心太急了。” 他摇着头,但还是应承下来。 “此事长源会想办法。” “好。” “**甫必不会为他们做这些。”李泌自嘲一笑,问道:“如此,可让金吾卫撤了?” 没想到,杜希望竟是再次摇头,道:“薛白能罢手,他与杜家却得罪不起**甫。” “何意?欲左右逢源?” “老夫这般说吧,陇右老兵可以不被查到,但在**甫眼中,此事得是旁人的疏忽,而不能怪到薛白与杜家头上。” 李泌道:“这在我听来,他依旧是想双方的好处都拿。” 杜希望年迈,谈到此时已有些累了,叹道:“祸事能消,也便是了。” “可这般一来他们又是谁的人?” “谁的人?”杜希望低声喃喃道:“整个天下都是圣人的,还管谁是右相府的人,谁是东宫的人?” 李泌默然半晌,道:“具体如何做?” 杜希望拿出半枚玉佩。 这玉原本雕了个双鱼,如今已被掰成了两瓣。 “老夫已将另半枚交与薛白,让道政坊之主事之人与他接洽便是。” 李泌并未马上接过,眼神中闪过些怀疑之色,道:“莫不是他们引蛇出洞之计?” 杜希望微微笑了笑,道:“长源也要考虑杜有邻的立场。”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全。 薛白年少,且连身份都无,不论是右相府、东宫都随时有可能抛弃他,唯有杜有邻一家与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换言之,薛白随时可能会背叛**甫或背叛太子,却不至于转手卖了唯一能信任的杜家。 李泌接过玉佩,下了阁楼,转入正殿,招过一个小道童。 “交给道政坊的裴先生。” ~~ 道政坊。 薛白已驻马在一条小巷之中看了很久。 “你在看什么?”皎奴终于问道。 薛白抬手一指,道:“你看,这座宅院后方的阁楼,能否看到坊北、坊东的望火楼?” 皎奴点点头道:“能看到。” 薛白道:“我今日观察了一下,我标注的十六户宅院之中,九户有阁楼能与望火楼互相传递消息。” “你是说,他们利用望火楼传递消息。” “猜测罢了。” 皎奴略有些失望,但想到若右相问起薛白今日做什么,已有很好的问答,她也安心不少。 她催促道:“我们得抢在吉温前面立功。” “先解决午食吧。”薛白道:“去问问那人附近有何吃食。” 田神功笑道:“不用问,出了坊门,便是青门,酒肆最多。” “问问哪家好吃也好。” 薛白依旧去向正在巷口闲聊的武侯问了路。 其后,他们一行人牵马离开。 不多时,一个身穿深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踱步而来,向那武侯问道:“叨扰了,敢问方才那少年郎君向你们打听了什么?” “问青门哪家酒楼好吃,哈,我与他说了好几家。他偏问我王家店的鱼脍如何?” “还有呢?” “他说那就去王家店吃,你说他既有主意,问我做甚?” 那着青袍官员听了,反而有些疑惑起来。 ~~ 出了道政坊的北门,便是春临门大街,也就是长安酒肆最繁华的青门。 薛白牵马走过长街,忽然一声清脆的大喊。 “神鸡童!是神鸡童!” 随着众人的目光转头看去,只见前方一辆奢华奚车在康家酒楼前停下,一个穿华丽锦袍的中年男子正从车上下来。 很快,有许多孩童围过去,齐声唱起歌谣来。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那锦袍男子哈哈大笑,忙让人撒铜钱给那些孩童。 见此情形,薛白想到了虢国夫人,向皎奴问道:“那是谁?” “斗鸡神童,贾昌。”皎奴道:“此人自幼家贫,但天赋异禀,擅长斗鸡,他十三岁便在长安出名,在圣人面前表演斗鸡,一到鸡场,鸡都主动到他身边,至今他已伴圣人二十年,斗鸡从未输过,圣人赏赐无数,甚至亲自为他作媒。” “圣人喜欢斗鸡?” “嗯。” 田神功死死盯着贾昌那奚车前的几匹骏马,移不开眼。 田神玉则听得羡慕不已,道:“早知如此,还学甚武艺。我若去斗鸡,也许早大富大贵了。” “去。”田神功踢了兄弟一脚,“莫以为斗鸡简单。” 皎奴忽然目光一凝,下马行了个万福。 “怎么?” “十郎也在。”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华服年轻人迎了贾昌,想必其中之一便是右相府十郎了。 那李十郎却没看到皎奴,已进了酒楼。 “还有几人是谁?” “那个在拍贾昌肩膀的是王准,户部郎中王鉷之子,是长安城中出名的恶少,莫轻易得罪了。”m.166xs.cc 薛白还是初次听皎奴说哪个人不好得罪。 他再次看去,发现那王鉷之子神态张扬,举止间似乎比**甫之子还嚣张些。 “说来,王焊便是王准的叔叔,他的别宅就在不远处?” 皎奴听出薛白言下之意,道:“你疑谁都可以,王鉷却是阿郎的左膀右臂,不可能与东宫有勾结。” “若是他的家人被利用了呢?” “那你最好有确凿的证据。”皎奴愣了愣道:“否则,得罪了王鉷,你……” 此时他们已走到王家店前。 有胡姬见薛白携美婢,带兵士护卫,还当是甚了不得的大人物,笑意吟吟地挽过他的胳膊,将他往里引去。 “郎君请。” 落了座,皎奴拿出一串钱将她打发了。 薛白问道:“接着说,若我指证王鉷之弟,会如何?” “你若搞错了,那可不是活埋你那么简单。你身上有几根骨头都会被一根根拆下来敲碎。”皎奴低声道:“我不是威胁你,是真的把你的骨头敲碎给你看。” “若我对了呢?” 皎奴道:“如此说吧,东宫党羽恨王鉷至深,一旦让太子得势,必定抄没王鉷满门。他绝无可能窝藏东宫死士。” “方才说了,若他的家人被利用了呢?” 皎奴往日颇嚣张,但这次仔细一想,脸色却渐有些苍白,摇了摇头。 薛白笑了笑,对局势愈发了然。 一个能从边军家属身上榨出巨额财物供奉天子的人,会是何等阴狠?又何等滔**势? 王鉷虽是**甫的人,但只怕连**甫都忌惮他三分。 第36章 两头通吃 店门口,胡姬扭动着腰肢,挥动手臂招揽着客人。 她的目光却不时落在堂中那俊俏的贵公子身上,连有客人主动进了店都没看到。 “我来了!” 杜五郎栓了马,兴冲冲赶进王家店,马上便看到薛白等人。 他乐呵呵地打了招呼,但等到皎奴回过头来,他又缩了缩脖子,绕到另一边坐下,往桌上一瞧,却是奇道:“咦,怎没有鱼脍?” “我才知鱼脍是生的。”薛白摇了摇头,“不吃。” “怎么能不吃呢?”杜五郎眼神一动,抬手指向店内的墙面,道:“看!” 包括皎奴在内,几人都转头看去,只见上面全是文人墨客的题诗。 “鱼脍多好吃啊。你们看这墙上皆是赞鱼脍的诗,有王维的‘侍女金盘脍鲤鱼’,有王昌龄的‘青鱼雪落脍橙荠’,咦,还有李白的新诗。” “李白也在长安?” “不在。”杜五郎看着诗注,道:“这是一个叫岑参的酒客所书,是李白在鲁中的新诗,赞鱼脍好吃,‘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肌花落白雪霏。为君下箸一餐饱,醉著金鞍上马归’,啧啧,写得真好,但这人,怎能把太白诗写在摩诘诗旁边?” 薛白凝神看去,见墙上有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余守选三年,览遍大川,西归长安,醉后书李太白酬中都吏之新诗,共赏”。 再看那诗,写到最后时已有些潦草,却是豪气冲天。 旁边则是岑参自己的《感旧赋》。 “参,相门子。五岁读书,九岁属文,十五隐于嵩阳,二十献书阙下……” 众人看得认真,杜五郎手一伸,将半枚玉佩递到薛白手里。 薛白则不动声色地收入袖子中。 ~~ 杜宅。 卢丰娘小心翼翼推开门,只见杜妗正坐在杜有邻常坐的那位置上发呆。 “今日怎未见到大娘?”卢丰娘先找话题寒暄两句。 杜妗道:“前日,大姐托了个奴牙打听消息,今日过去问问。” “原来如此,对了,你如何惹恼你阿爷了?” 杜妗问道:“阿爷如何说的?” 卢丰娘忧心忡忡,迟疑着开口道:“郎君说……有女如此,羞愧难当。” 杜妗微微苦笑。 是啊,她这样的女儿,挟奸相之势,逼父亲向族中长辈讨要好处,还不念夫妻旧情、**东宫,只听着也是坏透了。 卢丰娘见杜妗不说话,低声又道:“郎君还说你糊涂,他说,人家既然示好,你偏卡要那许多好处,到时两头得罪。” “两头得罪?”杜妗讥笑了一下,道:“差点抄家灭族了,岂还怕这些?” 卢丰娘叹道:“二娘啊,你可万莫太犟了。” 杜妗指了指案上一个匣子,道:“娘亲拿着吧,我向伯太公‘卡要’的,补贴些家用。” 卢丰娘一愣,小步上前,打开匣子看了,竟是鼻子一酸,忙拿帕子抹眼,最后泣不成声。 “你阿爷那是不当家不知米贵……呜呜……好好的高门大户过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杜妗背过身,道:“娘亲可信我?我是为杜家好。” “为娘如何不信你?说心里话,你阿爷就是大糊涂、滥好人……他糊涂啊!” 杜妗只好起身,反过来拍着卢丰娘的背安慰起来。 但其实眼下这情况,她自己也是心力交瘁。 薛白说的很清楚,东宫靠不住、右相府同样靠不住,在这场斗争中,弱者永远就是双方随时可能拿出来献祭的存在。 恰好,他们就是这个弱者,上次献祭没用上,下次很可能就要被用上。 所以不能完全倚靠于任何一方。 “我们要像一颗种子,在两块巨石的碰撞中存活下来,于夹缝之中求生,生根发芽。” 杜妗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向窗外看去,希望薛白那边一切顺利。 ~~ 青门,王家店。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下午,食客已走了许多。 薛白不敢饮酒,吃了些炙羊肉,忽见一名穿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走进堂中。 皎奴亦看到了,目光略略一凝。 “认得他吗?”薛白问道。 皎奴以为他是留意到了自己的目光才问的,应道:“你莫看这人官小,其实常到阿郎面前禀报。” “他是谁?” 皎奴微微蹙眉,心道薛白真是不管见了什么都要问,自己是来监视他的,又不真是他的奴婢。 “嗯?”薛白继续追问。 “我只知他姓裴。”皎奴道:“是办和籴之事的官员,深得王鉷器重。” “这般巧,今日见了几人都与王鉷有关。” “因你一直追问,且青门离东市、城门都近,财物多、美酒多。” “美人也多。”薛白瞥见长街斜对面有人抱着两个新罗婢招摇而过,随口应道。 皎奴微有些得意,抿了口酒。 薛白拍了拍杜五郎,道:“一会你先回去,哪日有空了,我们做水煮鱼吃。” “好。”杜五郎下箸如飞,还在吃肉。 薛白已起身,自去如厕。 皎奴犹豫了片刻,还是坐着看杜五郎吃东西,同时踢了田家兄弟一脚。 “还不跟去保护?真当提拔你们是为了带你们吃吃喝喝。” “……” 杜五郎看田家兄弟走开,便也起身,看着满桌的狼藉,想问皎奴一句“今日是否女郎会帐”,又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 出了王家店,他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心中松快不少。 依二娘所言,今日之事办妥,往后杜宅安安稳稳,自己只要与薛白用功读书,科举入仕。 阿爷罢了官,往后杜家就担在自己身上了。 牵着马走了二十余步,杜五郎正开心,忽感到有人盯着自己,抬头一看,不由愣住,瞬间脸色一片煞白。 “吉吉吉……吉大郎?” ~~ 吉祥今日被王准相逼灌了满肚子的酒,呕得心肝都要吐出来。正由两个新罗婢扶着在长街吹风,也是躲一躲王准那恶少。 结果目光一转,倒是见了一人,颇为面熟。 “杜……杜什么来着?杜疼!” 吉祥忽然想起眼前这是谁,不由大为惊讶,道:“你是来找我要人的?” “要人?”杜五郎反倒愣了,“要什么人?你还端砚命来?!” “娘的,揍他!” 杜五郎当即就要去找薛白,一转身,却见一个恶汉大步从旁边的马车上跃下,一拳挥来便将他撂倒在地。 吉祥上前就是一脚踹过去。 “娘的,你消息倒是真他娘快,后脚就来找我要人。” ~~ 京兆府。 吉温一进那熟悉的刑房,便感觉自己掌控了一切。 耳畔是武康成凄厉的惨叫,他却不着急问话,而是看着薛白给的地图琢磨。 “咦。” 他忽然皱了皱眉,想起了什么,吩咐一名小吏去京兆府户曹拿些宗卷过来,再仔细一核对,发现其实有些亲近东宫的官员在道政、常乐坊置了别宅,只是薛白没标出来。 比如,王忠嗣麾下兵马使李光弼、河源军使王难得。 吉温提笔添上这几条线索,这才看向薛白标记的十六户,从中挑了四户有可能亲近东宫的官员宅邸。 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搁下笔,他余光一瞥,忽心念一动。 “杨慎矜?” 倒不是怀疑杨慎矜,而是吉温曾隐约听过王鉷与右相抱怨,骂杨慎矜态度倨傲。 看得出来,王鉷都不喜欢杨慎矜,右相也最讨厌这种自诩饱有学识、文雅高尚之人了,之前是御史台需要有自己的人,才提拔杨慎矜,如今王鉷已兼任御史,能接手御台中丞,似乎已起意对付杨慎矜了。 吉温遂将杨慎矜的名字也写上,还划了个圈。 这一瞬间,他又想到了薛白,觉得薛白、杨慎矜、韦坚都给人同一种感觉,如何说呢……哪怕依附右相,也显得堂堂正正,不会点头哈腰。 这种人,早晚都得弄死。 心中这些念头转过,吉温已有了思路,无非是看右相最不喜欢谁就先查谁。 他起身,走向武康成。 “招吧,东宫死士藏在何处?” 武康成已被折磨得皮开肉绽,却是摇了摇头。 “我……我是金吾卫巡街使……朝廷命官,你们不能随便拿我……” “我不能拿你?”吉温似乎被他逗笑了,拿烧红的铁钳戳着他身上的伤口,道:“你与皇甫惟明有旧、与柳勣喝过酒,这两桩大案到现在还未结,我想拿谁拿谁,记住了?” 武康成只是惨叫。 正在此时,有牢役过来禀道:“法曹,右相派人来了。” 吉温这次却是皱了皱眉,道:“让他等着。” “吉法曹好大的威风。” 外面却已有人这般说了一句。 吉温转头看去,却见是皎奴已高举右相信物,带着薛白进来。 “这里是京兆府。” 在京兆府,吉温全然不像在右相府那般畏缩,背过双手,仰着头,傲然看着薛白,道:“你是一介白身,如何能径直到京兆府刑房来。” “给你脸了。”皎奴冷哼道。 吉温笑了笑,在心里骂了声贱婢。 他之前怕皎奴,怕的是这婢子在右相身边说他的坏话,但近来发生这些事,他知道她肯定要说坏话了,反而没那么怕了。 而且这婢子最近都是跟在薛白身边,说的话右相也未必信。161小说 “我查到了东宫死士的所在,想要确认。”薛白道:“吉法曹可否容我与武康成聊聊?” 吉温冷笑。 这次,却是连田神功都往刑房里探了头,道:“吉法曹,右相可交代了,得尽心办事。” 吉温这才点了点头,侧了个身,淡淡道:“问吧。” 薛白道:“可否容我单独询问?” “哈?你还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 “这是我审讯的技巧,与吉法曹不同,还请配合。” 吉温看向房梁,作傲然之态,实则眼珠转动,末了挥挥手,吩咐道:“把人犯带到后班房,让他单独问话。” “喏。” 安排完这些,吉温自走过长廊,脸上浮起微微笑意,绕过这排房屋,进了一间暗室。 他无声地做了几个动作,命人关上门,自己找胡凳坐下,把耳朵贴在墙上。 等了好一会,才听到隔壁的动静,连武康成的呼吸声都清清楚楚。 因这暗室下方置有四口大瓮,墙面亦是特置的青砖,有扩音之奇效。 “我已经知道陇右老兵藏在哪了。” 薛白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但吉温完全能听清。 武康成不答,呼吸更重。 “你与我装没用的。”薛白语速缓慢,道:“我大可直接请右相派人拿下他们。但看在你我喝过酒的份上,想救一救你,愿分你一份功劳。” 武康成依旧不答。 薛白道:“好吧……是在常乐坊,杨慎矜别宅中,对吧?” 吉温脸色一动,心中大为惊讶,接着却暗道自己果然猜中了! “你怎知道?!”武康成亦是大为惊讶的语气。 “你以为我们绝对猜不到?但好在此时无人,我依旧愿与你分润功劳,待会出去,便说是你主动招的。”薛白道:“现在我要与你确认一些细节。” 武康成没有回答。 “有多少人?” 片刻之后,薛白又道:“你不说话没用的,金吾卫已经盯紧了那个宅子。” “金吾卫有我们的人。”武康成终于开了口,低声道,“今夜老兵们便会离开,销毁盔甲武器,你们查不到的。” “几时行动?” “子时。” “还有呢?” “金吾卫右巡街使、常乐坊坊正、东市署,都有我们的人,会设法引开郭千里的人。” “……” “我得去告知右相。” 吉温听到薛白这一句,连忙起身。 他迅速出了暗室,找过衙役,吩咐道:“给我设法拦住薛白。一定不许他们离开” “喏。” “备车,不,备马,我要立即去见右相。” 吉温脚步匆匆,已跑过京兆府的长廊。 ~~ 道政坊。 拓跋茂走上阁楼,问道:“裴先生,怎么说?” 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正看着夕阳,道:“已经安排好了,今夜撤离。” 他今日有两次说了这句话。 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两次的意义不同。 第一次说要撤离,他是做好了让这些陇右老兵全都被拿下,供出皇甫惟明要查租庸案一事,以圣人之怒、以老兵之血,震慑世间人心。虽改变不了什么,却能让更多人寄望于太子。 但此时说撤离,却是小道士插手,与对方达成了条件,要保存实力。 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大概是不会**了。 ~~ 薛白也在看夕阳。 他被困在京兆府中,面露焦急,心里却无比的平静。 权争之道,做的多未必能得到的多。 全力帮东宫,会被活埋;但全力帮右相府,下场就会好吗?上位者的许诺,听听也就是了,第一次不懂得留一手,第二次还学不会,那就真没救了。 有时做得恰到好处,才能有最多收获。 右相、东宫谁赢谁输,眼下还不是他有资格操心的时候,他只要自己能够站稳脚根。 今夜之后,就能在这大唐安身立命了。 若不出意外,还能不用**。 “咚!” 暮鼓声响起。 夕阳下,辛十二策马赶到京兆府前,马都顾不得拴,匆匆赶上台阶。 “阿郎可在?!我有要紧事!” 着急忙慌地喊了一句,他转头一看,正好与薛白对视了一眼。 辛十二愣了愣,警惕地停下脚步。 “你!你来做甚?!” 第37章 节外生枝 辛十二眼见衙役们把薛白拦在衙署门口,下意识便转身往后门走。 直到听到有人说了句“吉法曹去右相府了”,他才反应过来,忙去牵马。 这些动作不过只在瞬间,却已听衙署内传来一声喝问。 “辛十二,见了我躲什么?” “躲你做甚?”辛十二先是错愕,其后应道:“我自有急事要报阿郎。” 他翻身上马,自赶马而去,暗道方才也是太突然了,撞见了又如何?还怕一个将死之人不成? “你们继续拦住他。” 辛二十说罢,策马而去。 薛白依旧还被拦在衙门内。 吉温显然叮嘱过,因此连皎奴拿出右相府的信物也不能让那些衙役放心。 原本薛白能安心待着,此时却已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他转过身正要往府衙内走,忽又听到马蹄声响,竟是杜妗穿着一身襕袍赶来。 “薛白!” “何人擅闯京兆府,马上宵禁了不知道吗?去!” 衙役们叱喝着,执杖驱赶了杜妗,在暮鼓声中开始关门。 “薛白,出事了!” “等我。” 杜妗眼看着京兆府的大门缓缓闭上,而暮鼓还在催促,难免心焦。 直等了一刻钟,她才见那两扇门又缓缓打开,一名身穿紫色官袍的老者带着薛白等人出了衙署。 她连忙迎上去,行了一礼,道:“见过韩公。” 京兆尹韩朝宗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径直接过仆从牵来的马缰而去。 “这边说。” 薛白脚步匆匆,拉过杜妗便往坊门方向赶,同时迅速说道:“我对韩京尹说吉温要**忠良,他便答应带我出来。” 他其实是单独见了韩朝宗,并拿出杜希望给的玉佩,并说自己并不单纯是为**甫办事。 另外,他今日才确定,韩朝宗、颜真卿这些人其实不是东宫一系,只是行事多出于公心,因此常常都站在**甫对面。想必很多人都是这般被视为亲近东宫。 可惜的是,方才韩朝宗自称已被御史台**了大罪,估计很快便要被贬官了,在京兆府的威望甚至不如吉温,还是凭着一张老脸和一些人情,才勉强带出了薛白。 而薛白若是没留一手,真把自己当成右相府的红人的话,今日还不知要被困到几时。 此时杜妗却顾不得这些,焦急道:“出事了,大姐今日去东市见奴牙郎,碰巧遇到了吉温的儿子与家仆,不知为何他们竟是捉走了大姐。” “怎么回事?” “当时全福赶着马车,与青岚在宅门外等,见到吉家的马车后来才到,那些人进去之后,青岚就感到不妥了,跟进去,正见到他们捉了大姐,还摁住了那奴牙郎,她急忙赶回来报我,全福跟去了。”ωWW.166xs.cc 杜妗虽急,说话却还有章法,末了,分析道:“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掳京兆杜氏女眷,此事怕是不简单。” 薛白道:“你是说……” 两人转头一看,见皎奴与田家兄弟跟在身后,异口同声道:“柳勣的案子。” “皎奴。”薛白吩咐道:“吉温要抢我们的功劳,你速赶回右相府,拦下辛十二,不能让他见到吉温。还有,告诉右相,陇右老兵彪悍,可派人带姜卯去当人质,逼他们投鼠忌器。” 皎奴反问道:“那你呢?” 薛白道:“案子已查清,只差最后禀报右相,你去。我得救大姐,你看我还有心思做别的吗?” 皎奴脑子很乱了。 近日发生的事太多,她看不全,因此也看不太懂。 但这次的功劳对她极为重要,能否脱离贱籍就在此一举,她遂一咬牙,翻身上马。 “右相的信物给我。”薛白忽然伸手,语气不容置喙。 皎奴拉了拉缰绳,还在犹豫着。 “快。” 薛白又喝了一句,终于,一个木牌递到他手上,木料乃小叶紫檀,入手很沉,雕花精美,刻的是偃月堂的风景。 “这不是官府鱼符,只有阿郎的心腹才认它。”皎奴道了一句,急往右相府的方向奔去。 薛白转头又向田神功问道:“宵禁行走的文书带了?” “带了。” “让我们说些话。” 薛白拉过杜妗进了小巷。 两人看了一眼守在巷口的田氏兄弟,凑近了些,异口同声说了一句。 “你身世很麻烦。” “我身世有问题。” 他们都很清楚,吉家捉走杜媗,绝不是因为柳勣案。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薛白的家门很有可能受到**甫的**。 他们分析过,一个贵家子身上有官奴烙印,很可能就是被抄家的,而这些年,**甫实在是抄了太多太多人家。 本以为不会这么巧,此时回想,才发现这结果原本就有极高的概率。 再一细想,**甫凡出门便要静街,正是心知仇家极广,又怎可能想不到这点?因此,一边许诺招薛白为婿,诱使他死咬东宫,一边命吉温查访,以防他真是仇家。 “果然,索斗鸡也靠不住。” 杜妗用了一个“也”字,虽然早知如此,但她还是有些绝望。 分明是天宝盛世,她却不知自己为何会陷到这绝境里,一次次要被逼到家破人亡的地步。若是在月前有人告诉她会这样,她绝不会相信。 “别慌。”薛白道:“还没走到最后一步,让我们捋一捋。” “嗯,捋捋。” “如昨夜所言,东宫靠不住,我们暂时还得倚靠**甫。” “但若只倚靠**甫,我们早晚还是要死,果然,言中了。” 两人一个被活埋,一个被抛弃,早已达成共识,绝不能再相信东宫。但他们也渐渐看清楚,现阶段要废掉李亨,很难。 难处在于,李亨每次只需要弃子,就能让圣人认为他软弱,不会起意废之。除非李亨犯糊涂,像之前**的太子李瑛那样亲自带兵入宫。 但在李亨犯糊涂之前,他们这些小人物早就完蛋了。 因为**甫也不可靠,相比李亨抛弃身边人还是出于无奈,**甫更阴狠、更无情。 比如,薛白查到了东宫死士就在王焊别宅中,好像只要把证据交给**甫,就能办成差事、成为相府女婿。 但他若这么做,只会死得比被活埋还惨。 为何东宫偏偏把陇右老兵藏在王鉷兄弟的别宅里? 东宫早就想好了,王鉷从边军家属身上榨取了钱财,一旦有人把王鉷、边军摆在一起,必然要引出这案子。 一旦审了,只要有一个陇右老兵说“我是为了给兄弟报仇才把自己卖给王焊作部曲,因为王鉷为了贪墨害**我兄弟一家!” 那么,就得问那些钱财在何处? 圣人手中。 是谁好大胆子污蔑圣人,想谋逆不成? 到时,薛白必第一个被千刀万剐,且还是**甫下令的。 即使没有陇右老兵这般召供,能否扳倒太子不说,敢查王家别宅,王鉷还是不会放过薛白。 因此,薛白若敢查下去,必须死。但若不查,薛白之所以能劝**甫放过杜家,条件就是帮忙扳倒太子,现在做不到,岂有活路?吉温又岂能容人从他的酷刑下救走杜家满门? 四面都是死路,只有一个办法,叫“查了又不查”。 薛白在**甫面前点出真相,这是查了,同时找个人出来坏事,这是不查。 如此一来,**甫怪不到他与杜家,再陷害吉温一手,使其也没能力再**他们。 还有,结果既是不查,正是东宫所求的,那东宫所给的好处一定要占全了。借东宫之手,把薛白的身世、杜家的前程确定下来,以免当**甫靠不住时无路可走。 总结下来——东宫想抛弃他们,他们便挟右相府之势,逼迫东宫出手相护。右相府想让他们去与东宫同归于尽,他们便让右相府的鹰犬来破坏此事,让那只鹰犬去出头。 昨夜薛白与杜家姐弟就是理清了这个思路,才制定下一系列计划。 “我今日已经与伯太公说了,他会把我们的条件转述给东宫,午后他派人来说东宫已答应,你收到五郎给的半枚玉佩了?” “收到了。我也与东宫的人说定,会引开搜查,助他们转移。下午我先去右相府,单独提醒**甫东宫死士有可能藏在王焊别宅或杨慎矜。” “这些都很顺利?” “嗯。” 薛白闭上眼,回想这一天的经历。 他这边一大早便见**甫,上午到道政坊查探并敲山震虎,午时在青门酒楼等杜五郎会合,之后见了东宫暗线,下午秘密汇报了**甫,再赶到京兆府审武康成。 吉温早上见了**甫,上午去捉拿了武康成,其后便一直待在京兆府。傍晚赶向右相府时,可以确定还未见到辛十二。 至于东宫那边,原本大概是打算再次弃子,但上午答应了他这边的条件,午时之后双方在青门酒肆商讨过后,已该在准备今夜转移…… “整个计划都很顺利。” 杜妗道:“也就是说,大姐之事与计划无关?” “应该只与我身世有关。” 杜妗道:“还有种可能,吉温命人找奴牙郎伪造你身世,与大姐撞上了?” “都一样了。” 薛白也有些焦虑,昨夜与她们姐妹议定了要接受薛灵之子的身份后,杜媗说她查他身世已有了线索,还是尽快去确认一下,万一能查到,只要是不引祸的门户,也能多个选择;若与右相府有仇,也可抹掉痕迹;当然,更可能是一无所获,至少让他在认旁人作父前,尽了心。 她如此帮他,却因此出了事。 薛白深呼吸两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那奴牙郎在东市?” “对。” “大姐是几时被掳的?” “午时。”杜妗道:“我是下午才得到消息的,先去找了伯太公一趟,再回到杜宅见大姐还未归来便赶紧找你。还有,五郎也没回来,他去了何处?” “不知。”薛白道,“我们得知道大姐被关在哪,你方才说了,除了辛十二还遇到了谁?” “吉祥,吉温之子。” “走。” “你知道去哪?” “吉温家在光德宅,离京兆府很近。而他要见右相、去东市、去青门喝酒,肯定在那一带也置有别宅。” “在哪?” “查。” 薛白脸色冷峻,说话间已走了数步。 他径直走到田氏兄弟面前,问道:“我与吉温同在右相门下办事。你们信我,还是他?” “当然信郎君!”田神玉毫不犹豫。 田神功脸色郑重起来。 他出身贫寒,这辈子见惯了权贵的冷眼,近来见薛白待他友善,更兼足智多谋,早有心随薛白混个前途。 一抱拳,田神功道:“信郎君。” “好。吉温为与我们争功,陷害我们。你们若想挣个前程,今夜随我一搏,如何?” “全听郎君安排!” “咚。” 最后一声暮鼓响尽,长安又陷入宵禁。 第38章 平安无事 光德坊,吉温宅。 宵禁中响起了叩门声。 门房才歇下,只好又连忙爬起,匆匆开了侧门,却是惊讶了一下。只见门外明火执杖,映着盔甲上的光亮,竟是有人带着士卒上门了。 “认得吗?” 薛白径直上前,举着木牌怼到门房面前,动作流畅,道:“右相府办事,问你,吉大郎今日可回来过?” “没,没有,大郎自上午出了门,一直未归家。” “吉家在东市一带可有别宅?” “小人不知啊。” 正在此时,有一队人提着灯笼匆匆赶来,嘴里喊道:“此处乃大唐故旧宅邸,我是管事辛四,敢问上吏,出了何事?” “我乃右相门下,吉大郎挚友。”薛白再次递过信物,道:“吉法曹今夜办一桩大案,事涉东宫,我听闻东宫遣死士对吉大郎不利,迫切需找到他。” “什么?!怎会如此?” “吉大郎今日可去了东市?” “对,上午出了门。” 薛白道:“之后呢?” 辛四焦急不安,道:“大郎出门之后,王大郎便派人来请,让他去陪酒。” “哪个王大郎?” “乃是王郎中家的公子。”辛四无意识小声了许多。 薛白只听他语气,便意识到那是王鉷之子王准。 这对父子,竟是能让所有人都怕他们。 “去何处饮酒?” “青门康家酒肆。” “大郎去了吗?” “王大郎有请,不敢怠慢,我连忙遣人到东市去告知大郎。”辛四回头招过一个奴仆,“阿丑,你说。” “小人赶到东市,一路找熟识的摊贩问了,说大郎去了宣阳坊的别宅。小人便连忙赶过去,正好撞见在大郎在院里卸车,就请他去青门陪王大郎。” “然后呢?” “大郎赏了小人一鞭子,马上就去了。” “你跟我们走一趟,带路,去宣阳坊别宅。” 田神玉一直按着腰刀,原本已做好了拿人审讯的准备,没想到他都还没反应过来,薛白已经套完话了。 他忙不迭上前拎起那名叫阿丑的奴仆,将人推上马背。 田神功则抢过两个灯笼,翻身上马。 四人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呼啸而过。 ~~ 光德坊在西,属长安县;宣阳坊在东,属万年县。但都处于城北权贵居所,在同一条横街。 说来,平康、宣阳二坊就在东市以西;道政、常乐二坊就在东市以东。 今夜各方势力却是都已汇聚在这一带了。 ~~ 薛白领人匆匆赶到宣阳坊西北角,忽见前方火把通明,有人向他大喝道:“那边何人?犯禁了没有?!” 听得声音,薛白策马过去,问道:“对面可是郭将军?” “哈哈,正是郭某!”郭千里驱马而出,“原来是薛郎君。” 两人离得近了,郭千里从马背上倾过身子,凑到薛白面前,低声道:“你怎能让人抢了功劳?我已要带人去办大事了。” 薛白懊恼道:“我被吉温困在京兆府了。” “娘的,好贼子!”郭千里大骂一声,颇为恼火。 “右相、吉温在何处?” “忙呢,这么大的事,文书还未下来,我得先带人去包围。娘的,右骁卫已赶在前头了。” “那郭将军先忙,我自去见右相。” “好。” 郭千里急得很,驱马便走。 薛白等在路边,等金吾卫流水一般过去。 耽误了这一会,他面上还很平静,心里却已有些压不住。 转头再看去,火光下,只见杜妗也是急得唇色发白。 终于,金吾卫远去。 “走。” 他们却并不往北去平康坊,而是往南赶往宣阳坊。 ~~ 田神玉赶马而行,拐进一条巷子。 他脑子里想到的却是薛白方才在私下里问他的话。 “敢**吗?” “瞧郎君说的,我既然当了兵,哪还怕**啊?” “好,今夜起,你记下攒了几个人头。” 前方,阿丑已经叩响了院子的门。 “咚、咚、咚。” “谁啊?” “我,阿丑,管事让我来找大郎。” 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青衣大汉探出头来,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右相门下。”薛白上前亮出相府信物,道:“我是王大郎挚友,有要紧事。” 青衣大汉认不得此物,道:“大郎不在。” “右相命我来带走今日拿到的人。” “好,进来说……” 忽然,院中有人赶到,喊道:“他是薛白,拦住他!” 青衣大汉连忙关门。 “杀进去!” 田神玉眼看那院门要被关上,耳畔听得薛白一声喝令,也不作多想,拔出刀来便捅。 “噗。” 腰刀透过门缝,深深扎进那青衣大汉胸口。 血溅了田神玉满手,他脑子一热,却是咧了咧嘴,猛踹一脚,将院门踹开,也将挂在刀上的尸体踹倒在地。 刀从尸体上拔出,血当即就喷涌而出。 正有一排青衣大汉赶到前院,登时看呆了。 “你们拐来的娘子藏在何处?!”薛白喝问道。 “这里是官宅!你们也敢?!” 田神玉眼见对方还敢来拦,当即发了狠,执刀扑上便砍。 他武艺高强,且披着甲,杀普通人就像切菜一般。今夜得了薛白许诺,一旦放开手脚,便显得凶恶异常。 对方却只是寻常护院,一眨间便被砍翻三个,有一人还未死,嚎哭不已,旁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便往后院逃。 田神功脸色难看,不知薛白之后要如何收场,但兄弟杀了人,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他动作迅捷,飞起一脚便将一名护院撂倒在地,反手又是重重一巴掌,抽得对方半死,这才一把拎起,大骂道:“人在哪里?!” “后,后面……” 薛白二话不说,往后院赶去。 田神玉跑得更快,追着那些护院乱砍。166xs.cc 田神功问过话,咬了咬牙,手上一拧,“咯嗒”一声响,便将手中的护院脑袋拧断。 转头一看,阿丑已吓得瘫倒在地,正在往院门外爬。 田神功微微叹息,上前,一刀便将这奴仆搠死。 他栓上院门,方才追往后院。 但这其实是十二进的大宅,奴婢们四散而逃,他根本拦不住。 一时之间,已是尖叫声四起。 “老二。”田神功追上兄弟,道:“方才听到郎君名字的几个劈了。” ~~ “噗。” 血泼在窗纸上,被月光一照,显得十分凄厉。 守在一间厢房外的两个胖嬷嬷吓得没命地大叫,摔在地上,爬都不知往哪爬。 薛白踏上石阶,一脚踹开厢房的门。 “呜!呜!” 屏风后响起呜咽声,他赶过去一看,只见杜媗被五花大绑着坐在地上。 他连忙上前拿掉塞在她嘴里的帕子,去解她身上的绳索。 “薛白,薛白。” 杜媗有些哭腔,但让人意外的是,这次她竟没有被吓得崩溃。 “快,吉家伪造了你的身份,会害死我们……” “大姐!没事吧?!” 杜妗赶进厢房,见了杜媗,那份紧张终于消了不少,登时觉得腿都软了,连忙扶着屏风站定。 “我没事。”杜媗俯在薛白身上,任他解着绳索,语速飞快,道:“有份过贱官奴的契书,该是吉家让那奴牙郎伪造的,年纪、相貌都是依照你写的,指你是薛绣外室子薛平昭。” 薛白目光看去,见杜媗手婉上的淤青虽深,却未受别的损伤,稍松了口气,问道:“薛绣是谁?” “亦是河东薛氏,河东公之后裔,唐昌公主之驸马。薛绣出身显赫,家中公侯、驸马无算,不待细言。关键在于,他受**甫陷害,以谋逆大罪赐死。” 薛白皱了皱眉。 他根本就不考虑若吉温告状**甫信不信的问题,就**甫之为人,但凡知道他有可能是仇家之子,岂还有耐心等细查之后再杀。 还有杜家,**甫同样不会放过,因为杜家是薛白求情才保下来的。 “快。”杜媗又道:“辛十二已带走那奴牙郎去告状了。” 薛白没有马上走,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手中动作未停,替杜媗把绳索解开,还无意识地给她揉了揉脚踝。 杜媗一愣,目光看去,见他思忖得极为认真,缩了缩脚,自揉着手腕。 “二娘。”薛白终于开口,“此间你来收尾,带大娘回去。” 杜妗脸色有些苍白,勉力以平静的语气道:“杀了不少人,你打算如何交代?” “不管,我有办法解释,让田家兄弟送你们回去。” “你呢?” “我得拦住他们。” 杜妗上前,低声道:“让田家兄弟随你去。” “不用。”薛白道:“这事……他们做不了。” “你一个人更做不了。” 薛白看了眼天色,向杜妗问道:“几时了?” “亥时了。” 薛白与她对视了一眼,道:“去吧。” 杜妗稍稍明白了他的思路,咬唇思忖了一会,最后道:“你千万小心。” 她还想做些什么,却无能为力,伸手在薛白小臂上拍了两下,扶起杜媗,往外走去。 姐妹俩低声说着话,走向门外。 “大姐,你扶着我,低头,别看周围。” “没那么娇弱。” 杜媗忍不住回过头看去,却见薛白站在那思忖着…… ~~ 夜更深,还未到子时。 东市外的大街,密集的脚步声响起,盔甲铿锵作响,越来越多武侯跑向了常乐坊西南隅。 右骁卫暗中看守着一间大宅的北侧院墙。 有人在夜色中咧嘴笑了笑,道:“我便说,杨慎矜为右相做事从来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仔细一琢磨,只能是他窝藏东宫死士。” “参军说的对,已看到了这别宅中有许多大汉,必是要拿的死士。” “待拿到他们的军器再谈,麻袋带了吗?” “嘿嘿,抄家的家伙,小人哪能忘了。” “……” 常乐坊北坊门,望火楼上,火把的光亮晃动了几下。 隔着无人的横街,道政坊南坊门的望火楼也举火把回应。 风掠过一排排的屋脊,有人于夜色之中登楼,负手望着这长安月色。 阁楼下方,一个个彪悍的大汉们披麻戴孝、正在装车。 忽然。 “咣啷”一连串响,金戈之声大作。 “小心点,不怕让人听到?” “嘿,真不怕。” 姜亥咧嘴笑了笑,在月色中露出两排牙齿,表情像一匹野狼。 他俯身去拾起被撞倒在地上的一堆军器。 盔甲、长柄陌刀、弓箭、**、盾牌……随手用麻布包好,摔在板车上。 “拓跋,我还是觉得,披上甲比穿这**衣好,万一路上被人拦下了。你说呢?” “裴先生都安排好了,没人来拦你。” 姜亥心想,若有人敢来拦,那他便杀到右相府救出兄长。 远处响起了打更声,回荡在小巷中。 “当!” 有青袍官员走下小阁楼,淡淡道:“确认无虞,走了。” 院门被打开,第一批六个大汉驾着马车离开。 夜依旧深邃,青袍官员很快也随第二辆马车消失在黑暗之中。 今夜暂无意外,一切顺利。 道政坊的更夫还在悠闲地打更。 “当!” “子时!关门关窗,小心火烛!” “当!” “子时!长安万年,平安无事!” 第39章 借刀 看守道政坊北门的是一队在傍晚临时调来的金吾卫。 夜色中,有马车徐徐而来。 “什么人?!” 一名穿深青色官袍的男子上前,应道:“这些户部王郎中家的部曲,家中老管事过世了,夜里办丧。这是夜间行走的批文。” “掀开看看。” “这……人死为大。” “掀开。” 白布被掀开,武侯俯身看去,确实是一具老者的尸体,已没了呼吸。 下一刻,他已被队头一把拉开。 “查那么仔细做甚?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马车……裴判官请。” “后方还有几辆马车运送明器,还请放行。” “裴判官放心。但莫往南边的常乐坊去,那边正在拿贼。”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少年策马赶上前,随手抛下一个紫檀木牌给那金吾卫队正。 “认得吗?” “敢问……可是右相门下。” 薛白点点头,扫视了一眼那准备出坊的车队,目光落在死者身上,驱马上前,俯身细看了一眼,道:“这老丈有些眼熟,我似乎见过。” “是为王郎中看管别宅的管事,不知郎君在何处见过?” “想起来了,前几日查访时见过。”薛白翻身下马,顺着一辆辆马车,探头往里看。 那姓裴的青袍官员便跟着他。 他们背对着金吾卫,走到马车后方。 两人今日在青门酒肆中见过,算不上熟,薛白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但曾在茅厕中各执半枚玉佩接头,并商谈了一桩事。 此时薛白作查探之状,随手掀开一块麻布,下面是一柄柄锋利的陌刀。坐在一旁车辕上的大汉还在假装哭丧,见状愣了愣。 薛白不动声色,已低声与青袍官员交谈起来,道:“出了变故,你的身份被吉温发现了。” “他如何发现的?” “我与武康成接头时,你给的信物被瞧见了。王鉷若知道你是东宫的人,会是何下场,你清楚。我也要因此丧命了。” “此处不是谈话之地,离开再谈。” “来不及了。”薛白道:“给我几个人手,我来解决此事。” “异想天开。” “没时间了,到时我们的骨头都会被一根根拆出来敲碎。” 说着,薛白从袖子中掏出几张纸,当着对方的面,放在火把上点了。 ~~ “他们在做什么?” 姜亥稍稍探过头,往马车那边看了一眼。 “不知道。”拓跋茂坐在车辕上,往车壁靠了靠,伸手入帘,握住了刀柄。 他很平静,带着些冷笑之意道:“我真的错了,那日没有弄死这小子。” 姜亥怂恿道:“你现在弄死他也不晚。” 拓跋茂转头看了一眼,低声道:“你们兄弟的婆娘儿女都在后面哭丧呢。” “他还不放我们走,我真的想弄死他。” 下一刻,薛白向他们走了过来。 拓跋茂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心想自己活埋了他,他竟不怕自己,之后犹豫着是否一刀劈死他。 姜亥则是眼神中泛起恨意。 终于,薛白走到了他们面前,没有寒暄,非常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 “姜亥,是你吧?可想救你兄长?” 姜亥气息一滞,道:“怎么救?” 他其实很清楚,**甫太怕死,右相府的守备异常森严,绝对没杀进去劫人的可能。 “我已让人将他从右相府带出来了。”薛白道:“你跟我走,听我安排。” “老子听你安排?” 姜亥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狠劲。 薛白则始终很平静,理所当然“嗯”了一声,道:“我保证把姜卯给你。” “我能信你?” 薛白转头向后看了一眼,道:“他已默许给我人手,你去不去?” 姜亥看向裴先生,对方却背过身,不说话。 “你不敢去救你兄弟?”薛白问道。 “放**屁……你们五个去吗?” 拓跋茂一直在死死盯着薛白,嘴里漫不在乎道:“去,怂个卵子。”161小说 “先出坊。” 薛白转身走向他的马匹,口中大声向那些金吾卫喊道:“查过了,未见异常,放行。” 他虽年少,且是白身,此时却莫名有股官威,让人觉得他就是主事之人。 ~~ 平康坊,右相府。 右相府占地广袤,前院置了一排庑房,一些官吏、随从常常在此候见。 辛十二带着六个青衣奴仆,以及一个奴牙郎,已经坐在庑房里等候了很久了。 刚赶到之时,相府奴仆还通禀了一声,说吉温正在办大事,之后会来回复右相,让他别再乱跑,等着就好。 但等到后来,却无人再顾得上理会他们。 八个人闷头对坐着,哈欠声此起彼伏。 “好久啊。” “也不看今夜右相府多忙。哎,我说你,卖新罗婢吗?” “自是卖的。”那奴牙郎操持的虽是买卖人口行当,平时也是出入于大户人家,气度文雅,抚着长须笑了笑,道:“我卖的都是最上等的奴婢……” 说话间,外面有动静传来。 似乎是门房唤了一声什么人。 辛十二起身,从窗子里往外看去,正见薛白进了右相府。 “你过来。”他招过那奴牙郎,“认认,是不是就是那小子。” “哪个?” “走过长廊那个身形高挑的。” “有点像,天太黑,看不清楚。” 辛十二当即拎过那奴牙郎的衣领,恶狠狠道:“等到了右相面前,你给老子咬**就是他。再敢像不像的,我让你像具死尸。” “是,是。” 但辛十二目光再往窗外落去,心里却是焦急起来,暗道分明是自己先来的,门房怎能先把薛白往里引? 他已完全忘了自己不过是右相手下一个法曹的官奴。 ~~ 前方的长廊一拐,有人提着灯笼迎上来,是个穿着襦裙的婢女。 “今夜事忙,阿郎还在见客,薛郎君可到侧院偏厅等候,我来引薛郎君过去……你去吧。” “喏。”门房退了下去。 “多谢了。” 薛白则是客气地应了,掏了一串钱递过去,问道:“我往日都在前院庑房等候,今夜怎有不同?” “岂能要郎君的钱?”那小婢女十分乖巧地笑了笑,应道:“今夜忙得厉害,郎君恐怕要等许久才能见到阿郎,侧院偏厅呆得舒服些,暖和又静谧。” 薛白将钱收了,问道:“往日却未见过你?” 小婢女偏过头,笑应道:“往后郎君便识得眠儿了。” “原来是眠儿当面,失礼了。”薛白行了一礼,让对方颇为高兴,“敢问可知皎奴在何处?” “这却不知呢。” 薛白其实想去的是前院庑房,有了这个变化,他想了想,大概猜到了这女婢的身份,于是停下脚步问道:“女郎可否帮我个忙?” “好呀,你说。” “我想起还有桩重要差事未办妥,得去一趟。但若有人问起,女郎可否告诉他是右相遣我去召回吉温?” “为何?” 薛白放低声音,以认认真真的语气道:“今夜吉温与我争功。” ~~ 辛十二终于等不住了,推门出了庑房,去找那门房理论。 他赶走前院,掏出一大串钱递在门房手里,赔笑不已。 “阿兄也知道,我先来的,如何他先进去了?” “你和薛郎君比?”门房大为惊讶,问道:“你是何身份?他是何身份?” “我……”辛十二好生气恼,“他可是个官奴。” “呵呵。” 门房收了钱,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安慰道:“你阿郎不在相府,我阿郎不可能亲自见你。等着,等你的阿郎来。” 长廊那边有人提着灯笼过来,门房一看,连忙躬着腰迎了上去。 “薛郎君如何又出来了。” “想起些差事要办。” “喏,小人给薛郎君牵马。” 辛十二站在那,却见薛白路过他时,特意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瞬间,辛十二忘了呼吸。 他说不清薛白那眼神里的含义,却知薛白是在威胁、震慑、挑衅。 ——你死定了,等我当了右相女婿,第一个弄死你。 就是这个意思。 辛十二先是心肝一颤,感到深深的恐惧,其后脑子一热,无比的愤怒起来,心道:“老子先弄死你!” “薛郎君慢走。” 辛十二忙不迭拉过那个去为薛白牵马的门房。 “阿兄帮我问问,他去哪?” “啧。” “听我说,今夜他与我阿郎争功。”辛十二又是一串钱塞了过去,示意门房帮忙去问问那边提着灯笼目送薛白的婢女。 “等着。” 门房掂了掂手里的钱,放弃了原本想去牵马巴结薛郎婿的机会,赶向了婢女眠儿。 问了话再回来,他却是笑呵呵道:“给的少了。” 辛十二连忙又往袖子里掏,赔笑道:“明日奉上,必让阿兄满意。” “附耳过来。” 辛十二侧头一听,赶紧招过他的人,火速往外赶去。 …… 夜色深沉,出了右相府的小侧门一条巷子,临着菩提寺,一路都是相府的守卫。 催马路过菩提寺,前方便是坊中的十字大街。 辛十二已能看到薛白骑马的背影,本以为他要往南拐,出南门去常乐坊,没想到他却是直直向西,往一片民宅里去。 “捉了他给阿郎审得了,免得再起变故。”有奴仆劝道。 “是啊,他那身份一揭,必死无疑,还怕做甚。” 辛十二想着这也是,点点头,道:“跟上去。” 前方,薛白似乎回头看了一眼,见有人跟来,吹灭了手里的灯笼,只剩马蹄声往西去。 “娘的,想跑,拿了!” “追!” 辛十二不再犹豫,赶马追过南街,进入西边巷子。 隐隐的月光中,他看到薛白下了马,牵马拐进曲巷,立刻示意身后的奴仆跟了过去。 忽然。 破风声起。 “噗。” 灯笼掉在地上,照着那刚倒地的奴仆尸体,脖子上插着支利箭,血“呲呲”往外冒。 “我们没犯夜!”辛十二惊得大喊,“右相门下!” “噗。” “噗。” “杀的就是右相门下!” “一共八个,不可走脱了。” 整个巷子里全是剁肉的砍声、尸体倒地的闷响。 薛白终于知道为何李亨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也要把陇右老兵藏在长安了。 “给我留个活口。” 这句话虽已提前说过,此时却是怕交代都来不及。 同一个瞬间,辛十二掉转马头,想跑。 “驾!” “嘭。” 刀背砸了过来,直接将他砸下马。 “噢!” 他才想起身逃,腿上已挨了重重一刀,剧痛。 灯笼落地起了火,火光一闪,薛白的身影已上了前,利落的一脚重重将他踹倒在地,一把扯起他的头发。 第40章 补救 “来人啊!” “逆贼啊!” 血从大腿上喷涌而出,淌过青砖,流进石缝。 辛十二仰着头,却无法阻止头皮上传来的剧痛。 他竭力大喊着,期望能喊来巡夜的武侯。 然而,薛白已拿出**捅进他伤口里,粗暴地铰动着。 “说,都告诉谁了?” “来人!来人!” “你不说,会死得很惨。”薛白道:“但你说了,一切还有的商量,你就是个身契被吉温握在手里的奴仆,我与你为难什么。” “饶了我……饶我……我就是个下人……” “我懂,都是在右相门下做事,没必要闹到这么不堪。”薛白拔出了**,语气温和了许多道:“仔细想想,不要紧的,还可以补救。” “对,对。” 剧痛之后,突然听到这么温和的语气,辛十二如捉住了救命的稻草,感动得想哭。 “薛郎君,你是好人,饶了我吧……饶了我。” “好,但得把事情补救回来,告诉我,都有谁知道,我得找他们说好。” “大郎……大郎与我一起去的东市……” “吉大郎在哪?” “我不知道。”辛十二道:“也许还在康家酒楼,或去了宣阳坊别宅?也可能在平康坊南曲?我真不知道啊。” “宣阳坊别宅我去了,没见到他。” 辛十二吃了一惊,连忙道:“我我……我们一起把杜大娘捉到了宣阳坊别宅,但没伤她……没伤她。” 薛白道:“还敢隐瞒,你试试看。” “不敢,绝不敢。” “还有哪些知情者?” “大郎身边的护卫,刘三,他问的话……还带了六个人跟着大郎护卫……杜家有个车夫跟着我们,被刘三撂倒了,不知死没死,丢在东市巷里……”161小说 “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我与相府门房说了你是官奴。”辛十二很真诚,恳求道:“就这些了,真就这些了。饶了我,可以饶了我了吧?求你。” 薛白抬头,看着上方的屋檐。 脑子里想着那个名叫流觞的婢女。 她长得很清秀,是杜宅奴仆的家生子,跟着杜媗到柳家之后就没过什么好日子,有时连饭都吃不饱,所以忧心忡忡。 那夜烧了柳宅,五个人挤在尼寺里过了一夜,次日,她拿手帕给他擦了脸,然后一起吃过早食,她帮店家把碗都叠起来…… 血流到了薛白的手上,温的、黏的。 **扎在辛十二的脖子里,薛白能感受到一阵脉动,然后,越来越弱。 他捂着辛十二的眼,拔出**,往其胸口又扎了两下,之后起身,喉咙里有个吞咽的动作,缓了片刻,走向姜亥。 “数了吗?几个?” “算上你杀的,共七个,这里还有一个。” 姜亥应了,随手提起一个瑟瑟发抖的人,道:“他说他和右相无关,是个贩奴的。” “杀了。” “噗。” 尸体被丢在地上。 “八个了。” “走。” 薛白自始至终没有看那奴牙郎一眼。 他与一群野兽在一起,他们中有人还曾经活埋过他,当时他们像**机器一般,沉默、冰冷、无情。 他不想让他们感觉出来他是为了奴牙郎而来的,他是为了保护裴先生的身份才来办事的。 至于那奴牙郎也许知道他的身世,是否要问一问? 薛白根本就不在乎。 若那身份比薛灵之子更好,或许还要考虑作选择,但没有。 他连当世人都不算,那又何必赶着去谁当儿子? “惊动金吾卫了!” 纵是这些陇右兵士动作利落,倾刻间杀了八人,且一个都没跑掉,还是有金吾卫在往这边赶来了。 姜亥道:“杀还是走?” “别冲动。” 薛白从辛十二怀里找出宵禁行走文书,凑到灯笼前一照,见上面有“京兆府法曹”大印,起身便走。 “往北绕,一会出坊时记住我们是吉温的人。” “嗯。” “吉温的儿子也知道裴先生的身份。” “杀了便是。”拓跋茂道。 姜亥问道:“我阿兄呢?” “别急,一件一件办。” ~~ 常乐坊。 杨慎矜的别宅颇大,占地长宽百余步。 子时三刻,宅院中火光通明,一列列士卒执着火把跑动着,还在四处搜查。 盔甲的铿锵声中,郭千里大步走回前院,骂了句娘,有些艰难地在堂上坐下。 “你们两个小的过来,帮我把甲卸了。” “喏。” 招呼了两个士卒帮忙,将那沉重的盔甲脱下来,又披上一件有些旧的毛皮大氅,郭千里松快不少,往后一倚,叹道:“老了,老了,以前在陇右五天五夜不解甲,半点毛病都没,现在还济得了甚事啊你说?” “将军不老,将军还是壮年。” “唉。”郭千里叹息道:“你说右骁卫那些犊子,当这里是东市不成?说是找证据,尽顾着将物件往麻袋里装。娘的,真**!” “将军,薛郎君来了。” “快。”郭千里连忙招手,“快请进来。” 不一会儿,薛白快步进堂,沉着张脸,显得很是不高兴。 “哎,你这小小年纪,怎这么老成,谁惹你不快……” “郭将军,如何搜查杨中丞的别宅?!”薛白喝问道。 “怪我?”郭千里不满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子时不见那些东宫死士撤离,吉温请了右相的命令,破门进来搜。人倒是拿了数十人,娘的,一件军器没见着,你看我刀上见血了吗?” “我是问,为何搜的是杨中丞的别宅?!” “嗯?” 郭千里一愣,反问道:“不然呢?” 薛白没有马上说话,似乎也是呆愣了一下,才问道:“郭将军是说,吉温查到了杨中丞头上?” “不然呢?闯都闯进来了,人都摁住了。” “可我查到的不是杨中丞!” 听得这一句,郭千里张了张嘴,瞪大了眼,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会吧?不是,你方才不是还说吉温争了你的功……” “但我查的和他不一样。” “我来时遇见你,怎不说?” “吉温把我扣在京兆府,我安知他把事情栽到了杨中丞身上?”薛白大为恼怒,掷地有声,“我当时以为你们是去道政坊。” “薛郎君,这么大的事,你莫唬我。”郭千里已是脸色煞白,不安地站起身来,“这般大事也能搞错了?今夜可是十六卫搜查御史中丞别宅啊!” “我不明白。”薛白摇了摇头,同样也流露出茫然之态,“若我能在傍晚见到右相,绝不至于此。可我不明白吉温为何要将我困在京兆府?难不成,他并非为了争功?” “啊。” 郭千里惊呼一声,满脸络腮胡子似乎都张开了些,整个人都有些惊讶。 他虽是个粗人,却听懂了薛白的言下之意。 “吉温不会是被东宫收买了吧?!薛郎君,我们得快去见右相!” “我刚从右相府过来。”薛白道,“右相在忙。” “你等了那么久,还没见到右相?” “嗯,吉温何在?” “在后院审问,还把我赶开了。娘的,右骁卫那姓杨的到处搜刮,这种人……” “你可知皎奴在何处?” “女郎赶来了,押着人犯,本要当人质。但没遇到抵抗,吉温把人犯要过去了,说是审问时用来辨认东宫死士。” “姜卯在吉温手上?”薛白皱了皱眉。 郭千里骂了一声,道:“可不是什么都在他手上吗?” 薛白踱了几步,沉吟道:“我看,他是想赃栽陷害杨中丞,杨中丞梗正忠臣、高风亮节,吉温竟也敢攀污。” 郭千里挠了挠头,暗道大家都是在右相门下做事,就不用说什么高风亮节了。 “连御史中丞都敢陷害,吉温这官是不想当了。” 薛白道:“得把姜卯要回来,救一救杨中丞。” “只怕吉温不肯将人交给我们。” “那也得去要人,走!” 郭千里一心想要去右相府,却没想到薛白已大步赶向后院,愣了愣,连忙跟上去。 ~~ “不愧是名门之后。” 杨钊举起一颗夜明珠,对着火把看了好一会,嘴里啧啧有声。 “你可知,我与他都是东汉太尉之后裔,大家都是弘农杨氏,凭何他有这般富贵?” 这般嘀咕了一会,他转头看去,却见吉温不知何时已在走廊徘徊。 “鸡舌,和你说话呢,帮我看这颗夜明珠成色如何?” “不可能出错的。”吉温皱着眉低声自语了一句,问道:“你的人真没把军器带走?” 杨钊仰了仰身子,轻呵道:“谁还能连军器与财物都分不清楚。” “莫非死士与军器是分开藏的?” “看看这夜明珠的成色……” “还看?你也知他是御史中丞,从来都是陷害别人的。打蛇不死,反咬一口怎么办?” 杨钊才不怕。 他含过右相的痰,这就是底气。 那些在右相面前腰杆挺得直直、保持着风度翩翩的人,就是连当狗都学不会该怎么当的蠢材。 他岂会怕这种蠢材? 而且这案子又不是他查的。 杨钊于是笑了笑,将夜明珠装进袖子里。 “唉。” 吉温叹息一声,吐出一口臭气,转身便走,边走边招过人喝问道:“审出来没有?!” “吉法曹,你还在审什么?!” 又听得一声喝问,吉温烦躁地转过身,果然是薛白与郭千里并肩而来。 “本官在办案!你又要阻挠本官吗?!” 薛白竟是针锋相对,抬手一指,喝道:“你看那些奴仆像是死士精兵吗?!” 吉温没想到他这么嚣张,怒道:“本官自会审讯,还轮不到你一介白身在此咆哮!” “你今夜犯浑,到时走了真正的人犯,看你如何是好!” “薛白,你一再阻挠本官,意在何为?!” 杨钊才进了正房,听得争吵声探头往外看一眼,只见众人都在围观。 他不由摇了摇头,暗自好笑,心道办差事而已,一个个何必那般较真? 都不懂为官之道。 之前告诉薛白的千金之言算是白说了。但下次还可以再说一遍,又是一份价比千金的大礼。 “……” “姜卯呢?” “本官需要他辨认人犯!” 薛白似乎已冷静下来,道:“吉法曹,你今夜大错特错了,与我一道回右相府请罪吧。” “什么?” “我劝你与我回右相府请罪。” “呵,你还没资格对我发号施令。” “那吉法曹自便罢了。”薛白转身道:“郭将军,我们去见右相。” 郭千里早就不耐烦了,都不知道薛白与吉温废话有何用,闻言大步便走。 吉温一愣,再看向那些被自己捉拿的杨宅奴仆,毫无半点杀气,哪像陇右老兵? 他莫名有些心慌,连忙招过杨钊,道:“我得赶去见右相。” “那你去,我派人护送你去。” 杨钊还没有搜查完这座别宅,自是不走的,随手招过一队人,护送吉温去右相府。 ~~ “将军,道政坊有宅院走水了!” 郭千里才出别宅大门,便听到有金吾卫赶来禀报。 他皱了皱眉,喝问道:“哪家?!” “将军。”又有人从门内赶出来,禀道:“吉法曹从后门离开了。” “走,先见右相。”郭千里当即道,“我们得抢在吉温前面。” “不急。”薛白却停下了脚步,向报信的士卒问道:“姜卯呢?是被带走了还是留在这里?” “带走了。” 薛白早有计划,姜卯若是被留下,他可支开郭千里;若是被带着,那只好去劫了。 “郭将军,道政坊失火,或与东宫死士有关,你最好去看看。今夜有过无功,右相面前我一人去解释即可。” 郭千里听了,眉头一拧,思考着这话有无道理。 第41章 劫囚 “丑正!寒气屈曲,添衣盖被!” 打更声远远传来。 吉温正带着人从杨慎矜别宅的后门出来。 一队右骁卫跟上,把那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姜卯丢在马背上。 “动作快点。”吉温催促道。 他本想从杨家别宅找个奴仆到**甫面前定罪,但被薛白一闹却也顾不上了,不由抱怨道:“做点事,尽是人使绊子。” “吉法曹,好了。” “走。” 众人向西,离开常乐坊西门,进入大街。 被调动的十六卫士卒本打算子时大干一场,结果轻易便控制了局面,已放松下来,部分人马还撤走了。 大街空旷,西面就是东市,吉温一行人得往南走一小段绕过东市,再继续向西,往平康坊。 灯笼驱散了前方的黑暗。 远远的,东市的南门楼上亮着火光,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忽然。 “嗖。” 几支利箭激射而来。 一名右骁卫因为嫌累而解开了盔甲,正好让箭矢透过缝隙贯穿了他的身体,顷刻间便丧命于这个看似平安无事的夜里。 死士从道路两边的黑暗中跃出,冲到右骁卫队列中,长柄陌刀狠狠劈下。 “噗。” 又一名未经战阵的士卒还未反应过来,已血溅当场。 此时,他们才想起来吹哨示警。 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惊动了东市、常乐坊的武侯,各个望火楼上都响起了钟声。 …… 薛白站在黑暗之中,默默给他的马匹擦着汗,没有去看陇右老兵与金吾卫的厮杀。 杀不杀吉温,他必须尽快下决定。 今夜发生的许多事推给一个死掉的吉温看似更简单,但简单未必就好。依原本的计划,他需要一个活着的吉温来担责任。 马上就要去杀吉温之子,若让吉温活着,终究是个大祸害。 脑中迅速作着权衡,却听马嘶声起,那边吉温竟根本就没有指挥抵抗,毫不犹豫飞马便逃。 右骁卫毕竟是披甲的兵士,与普通护院不同,没那么快**完,且姜亥等人只顾着抢回姜卯,给了半队人马逃窜的机会。 只有站在薛白身边的一人抬起**,试着在黑暗中瞄着吉温。 “暂留他一条命。”薛白低声道。 “好。” **箭依旧射了出去,隐隐传来“叮”的一声,大概是射到了哪个右骁卫的盔甲上。 “嘿,他在夜里骑马跑,本来就射不准。” 陇右老兵回过头说了一句,是浓重的凉州口音。 马上让薛白想到了那句“心里刚焦刚焦底”,眼前这人就是送他去活埋的车夫。 “你叫什么名字?”薛白问道。 “没名字,募兵时要名字,我说是凉州人,就都叫我老凉。” 说话间,老凉装填了一支**箭,射杀了一人。 “我记得了,老凉。”薛白道。 须臾,陇右老兵抢回了姜卯,没死的右骁卫士卒逃散开来,一场战斗迅速结束。 “救回阿兄了!”姜亥大喜,急着给姜卯解绑。 他们连着两次偷袭成功,是趁着两个坊的巡卫没来得及反应、出其不意,又有薛白里应外合,没有遇上大股的披甲之士。 但现在巡卫们已反应过来,各个坊楼、望火楼上呼声阵阵。 紧接着,十字长街四面都响起了脚步声。 “怎么办?”老凉下意识便向薛白问计。 姜亥道:“这次真逃不掉了,和他们拼了!” 薛白四下一看,抬手一指,喝道:“你们往路边躲躲,我去支开追兵。” 这十字大街确实是很宽阔,天色又暗,道路两边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倘若巡卫执大量火把而来,终究能发现他们。 陇右老兵们习惯了听从命令,毫不犹豫丢掉火把,跑过长街,躲入坊墙的阴影中,倾刻便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之中。 走之前,他们竟还不忘给倒地的金吾卫补刀,以防有活口指认他们的所在。 薛白翻身上马,往吉温所逃的长街北面驰去。 常乐坊西门则已有金吾卫赶出来,薛白远远向他们喝令道:“吉法曹被人追杀,往北去了,还不快追?!” 金吾卫们愣了一下,还在想这人是谁,但确实有人看到吉温跑过长街,遂往北追了过去。 ~~ 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光在长街那头亮起。 陇右老兵们蹲在黑暗之中,盯着那火光,渐渐屏住了呼吸。 近了。 老凉端起了**,做好拼死的准备。 下一刻,有人飞马从北面赶来,在街口处大声喝道:“快追!吉法曹往北去了!” 金吾卫从长街南边奔过,路过了陇右老兵,相距不过十步。 老凉缩着身子,看着眼前的火龙飞舞而去,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幸而,没有金吾卫伸出火把往路边照,其主将奔到了街口,与薛白交谈起来。【1】 【6】 【6】 【小】 【说】 似乎是不太相信薛白,这场交谈很久,直到常乐坊又有金吾卫赶到说明了薛白的身份,才尽数往北追去。 “真走了?” “哈。”老凉这才深深呼吸了几口,“这小郎子,审讯问话,指派人做事,真是一把好手。” 姜亥道:“他不论说甚屁话,听着就像真的。” 拓跋茂讥笑道:“世家子弟是那样的,从小染了一身官气。” “管他,救出了我阿兄就好。是吧?阿兄。” “嗯。” “你们说,之后要宰了他吗?”拓跋茂忽问道。 “知道裴先生身份的人还没除干净,他还有用。” “我知道,我是说,等事办完了,宰了他吗?” 老凉摇了摇头,道:“没人下令。” 拓跋茂道:“裴先生是因为当着金吾卫的面,来不及下令,但他那眼神我都看到了。” “去**眼神。”姜亥骂道:“既没命令,他还放了我阿兄,我还能坏了道义?那我和奸相有屁的区别。” “区别就是人家富贵至极,而你就是个屁。” 姜亥不怒反笑,得意道:“哪怕只当个屁,老子也不屑学奸相。” “你也只配啖狗肠了。”拓跋茂道:“随你们,哪怕今夜不杀,明日裴先生自会找别人宰了他。” 还没讨论出结果,只见薛白已策马回来。 “薛郎君,接下来杀谁?” 薛白丢过辛十二的通行文书,道:“等吉温回过神来,必带人往南搜。你们绕道走,到常乐坊十字街附近等我。” “知道,还有吉大郎没杀,你先查。” “是。” 拓跋茂道:“等你安排。” ~~ 薛白坐在马背上揉了揉额头,也感到有些累。 但今夜事还没完,且做得越多,必定会留下疏漏,明日还得接着弥补,需得撑下去。 想了想,他掉转马头,重新往常乐坊杨慎矜别宅行去。 拐进巷子,前方有人提着灯笼策马而来,却是皎奴。 薛白没举火,知道她看不到自己。拉着缰绳便打算避开,以免她跟着做事不方便。 但转念想到**甫疑心重,今夜脱离监视太久反而不妥。 他当即驱马迎上去,语气不善道:“你跑到何处去了?!” 皎奴正心情低落地赶着路,黑暗中忽然撞出一人骂她,她先是大怒,灯笼一提,见是薛白,却是忘了发火,直接道:“鸡舌瘟从我手里抢走了人犯!” “还敢说。”薛白叱道:“让你拦住他,你看现在他把事情坏到何等地步了?!” 皎奴气得说不出话来。 “苦心追查,毁于一旦。”薛白道,“右相怪罪下来,全都**罢了。” 皎奴脸色苍白,急道:“此事又不怪我们,分明是鸡舌瘟阻拦我们、又抢走人犯!” 薛白不理她,冷着脸赶向杨慎矜别宅,向金吾卫问道:“郭将军可在?” “郭将军去道政坊了,薛郎君怎又回来了?” “原本要去见右相,走到街口遇到吉法曹与贼人厮杀,只好折还回来。” 守门的金吾卫不由心中嘀咕,就鸡舌瘟那等人,哪配得上厮杀这样的词? “国舅还在吧?” 薛白又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复,大步便往后院赶去。 接连穿过重重院落,前方有两名右骁卫士卒蹲在廊下闲聊。 “真是美啊。” “还用你说,御史中丞的别宅妇,这么大一个宅子养她。” “擦了口水再与你阿爷说话。” “……” 薛白上前,问道:“国舅可在?” “参军不方便,啊,不是,参军正在搜查证物!” 薛白皱了皱眉,已听到了厢房中传来了妇人的呻吟声。 很快,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杨钊一边系着玉带,一边走了出来,志得意满地笑道:“你怎又回来了?” 再一看,他见薛白眉头紧皱,看神情像是不喜他在此寻快活,当即也不悦起来,冷哼了一声。 薛白依旧不笑,道:“国舅,毕竟是御史中丞,你如此得罪他,万一他迁怒于你……” “哈哈,你原是替我担忧。”杨钊这才开怀,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莫慌,右相早看他不顺眼了。过了这么久,杨慎矜若有狗胆,早便过来了。他不来,今夜此宅中,你予取予求便是。” “不影响国舅上进即可。” “今夜之后,我必能大步上进!”杨钊成竹在胸,掷地有声,“你若无事,莫扰我,我明日要打点的还多。” “我方才见吉法曹在街口与人厮杀……” 杨钊虽问了薛白为何转回来,不过是随口寒暄。 他既不关心鸡舌瘟,也不关心薛白,没耐心听这些,打断道:“我真忙着。” 薛白却偏想与他攀谈,又道:“还有一事,道政坊王郎中的别宅起了火。” “王鉷家?”杨钊一愣,低声道:“他家可不敢抄,圣人与右相同时倚重者,满朝只他一人。” 这句话要细想才能听懂,**甫极为好妒,轻易不让官员争圣眷,能不嫉妒王鉷,要么就是王鉷真的很能搞钱,是他离不开的得力助手;要么就是王鉷人品奇差,没有能拜相的可能;要么,两者兼有。 薛白道:“我怀疑东宫死士藏在……” “闭嘴。”杨钊恼道,“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这你若分不清,还上什么进,上吊去吧。” “我年轻识浅,曾在右相面前提过此事,该如何向王郎中赔罪?” “哥哥正打算给他送年礼,你想送何物?” 薛白不由为难。 杨钊笑了。 “千金之言早与你说了,你不听,到了要用钱时却拿不出。罢了,罢了,你那份,哥哥帮你打点。” “我欠国舅一份天大的人情。”薛白执礼称谢,问道:“国舅可识得王郎中的公子?我今日在青门见了他,好生气派。” “嗯,那当然。” 杨钊此人心志极坚,今夜薛白能引得众人争功忙碌,唯独他一心搜查证物,不为外事所扰,只攀谈了这一会,已转身往库房走去。 薛白跟上,继续闲聊。 好在聊的是长安纨绔平时玩的花样,正是杨钊最熟悉的话题,愿意多说几句。 从王准与吉祥的关系,聊到这些人若宵禁不归家能去哪里。 “还能去哪?**!”杨钊理所当然,“暮鼓前到青门饮酒,宵禁后往巷子里一拐便是销金窟。与神鸡童贾昌一道,必然要拥着美姬赌到天亮了!” “吉祥也在?” “鸡舌瘟的儿子,当然得去送钱。” 提到吉祥,杨钊伸出小姆指,倒扣着往地上一指,大笑起来。 第42章 纨绔 “所谓‘**’,吃会饱,喝会醉,嫖半个时辰也就够了。唯有赌,能让人通宵达旦、彻夜而搏,兴致高昂不减!故则长安宵禁之后,赌坊才是最好的去处。” “我听闻大唐明令禁赌,何处有赌坊?” “禁赌?圣人还下旨严禁别宅置妇,可我方才审讯的正是杨慎矜之别宅妇。” 说到这里,杨钊脸上浮起了荡笑,眼中有些回味之色,其后才回答了薛白的问题。 “暗地里赌坊多了,离春门最近的,道政坊东北隅,循着坊墙,有一个大妙的去处。” “……” 薛白再次离开杨慎矜的别宅,这次出了北边的后门,径直向东往常乐坊中的十字街口而去。 皎奴策马跟上,问道:“你为何打听王家与吉家的儿子?” “我很疑惑,我们查到的分明是王家别宅,吉温为何却认为是杨慎矜别宅?” 皎奴若有所思道:“你是说,鸡舌瘟与王鉷……” “不。”薛白道:“王郎中必不可能与东宫勾结,我只是猜测是否他家中有人被利用了。” “所以得问问王大郎?” “聪明,方才吉温遇袭也很奇怪,东宫死士为何要杀他?” 皎奴本当东宫死士只是要劫走姜卯,没来得及细想,此时无意识就有了“东宫要杀吉温”的印象。 “两家子弟有来往,或可能与此事有关?” “嗯。”薛白道:“先把线索告诉郭将军。” 两人提着灯笼,策马行到十字街口,对面的黑暗之中便有人向薛白迎了上来。 “什么人?”薛白喝道:“莫近前!” 一众陇右老兵这才意识到薛白身边跟着皎奴,遂停下脚步,沉默着。 姜卯更是隐到了黑暗之中,以免被她认出。 薛白喝道:“今夜搜捕盗贼,你等何人?犯宵没有?可有行走文书?!” 拓跋茂这才反应过来,答道:“京兆府法曹吉温门下,有行走文书。” “给我。”薛白很小心,怕遇到袭击,道:“只许一人上前。” 拓跋茂遂举着双手从黑暗中出来,递过一封文书。 薛白谨慎,示意皎奴去接。 皎奴对他有些鄙视,上前接过文书看了一眼,又提着灯笼照了照对方,见到一身奴仆装扮。 “又是吉温的人。” 薛白道:“正好,既是吉法曹的人,去把吉大郎带到右相府来,我有话要问他。” “小人不知他在哪。”拓跋茂语气生硬。 “道政坊东北隅,循着坊墙有家赌坊。”薛白道:“你们是吉家下人,找吉大郎,比我方便。” 此时“吉家下人找吉大郎”已说了两遍,拓跋茂听懂了,行了一礼,带人匆匆而去。 “走,找大郎。” 薛白不与他们一道,拉了拉缰绳,落在后头,等了一会,才拐向北边,准备去道政坊王焊的别宅。 出了常乐坊北门,眼前却是忽然亮起来。更多巡卫举着火,纷至沓来,密集的脚步声不绝于耳,火光驱散了长街上的黑暗,禁止黑夜再让凶徒得以隐藏,将四面八方照得如白昼一般。 看来是惊动右相府了。 宣阳、平康二坊接连发生凶案,东市街口更有人敢袭击官兵,想必**甫亲自下令,命南衙禁卫悉数而出,镇守长安。 这是能照亮整个长安东北隅的火,也是当朝右相的雷霆怒火。 怒火若砸来,薛**身碎骨都担不起。 他又不像吉温出身显贵,官居要职,还是右相心腹。 ~~ 道政坊,王焊别宅的火已被扑灭了。 “糟了,右相震怒……都给我仔细查!” 再见到郭千里,这个金吾卫中侯正忙着重新披上盔甲,准备听赶来的诸位将军的调遣,已没心思再搭理薛白。 “你怎还不去见右相?” “走到街口,正见吉温带人撤退,只好退了回来。” “娘的,这蠢材。”郭千里匆匆招过两个士卒,“你们保护薛郎君行路。” “喏。” 薛白道:“我有新的线索得去确认。” “你忙你的。” 郭千里披了甲,当即大步而走。 “金吾卫,东市街口,拿贼!” “拿贼!拿贼!” 震天的大喊听得薛白头皮发麻,他心知自己在弄险,却只是平静地牵过缰绳,向道政坊东北隅的暗赌坊而去。 旁人在赌钱,他去赌命。 ~~ 道政坊东北隅一座豪奢大宅,有美妇正在阁楼上与人品茶,看着不远处的堂院娓娓介绍。 “此间贵胄子弟多,因其乐趣与权贵、名士不同。” “权贵往往居于深宅大院,赏歌舞,享名姬服侍,求养生之道,讲究的是怡然惬意;名士流连文会,谈诗词,品琴词书话,与名伎唱和,讲究的是风流蕴藉。” “纨绔子弟则不喜待在家中受管束,又不耐烦吟诗作对、噫噫呀呀,他们要玩,便玩最畅快肆意的。比如朝廷禁赌,他们偏要赌,一掷千金,彻夜不眠。” “妾身这赌坊其实有两处宅院,春夏时名为‘清凉斋’,秋冬时名为‘暖融阁’。这座大堂便是暖融阁。” “你可知花椒?花椒乃纯阳之物,退寒祛湿,最是温补。将花椒碾碎,和泥抹涂于墙壁,其温而芳也。花椒又有多子之寓,此等奢侈之物,古时唯宠妃可用,故而以‘椒房’代指后宫得宠之意,暖融阁用的便是花椒涂墙。” “此间之乐处,一言难述之,唯有亲临方知。” “……” 大堂暖意融融,一座座烛台高悬,如星空一般照得堂中如同白昼,粉色的椒墙在烛光中泛着暖色。 装饰用的彩幔乃是亳州的轻容纱,一匹就够普通人家半年的用度,地上铺的是厚厚的地毯,却不要求来客们脱靴,任他们随意地踩在上面。 一众身穿华服者正围着各式各样的赌台吆喝不已,呼喝声此起彼伏,吵得厉害。 他们男女都有,但赌客还是男的多些,掺杂着小部分豪爽的贵妇人,多数都较年轻,个个眼袋浮肿,显得有些倦态。 美貌年轻的胡姬、新罗婢、奴婢们或捧着茶点,或扶着恩客,为这赌搏大业又添许多艳丽。 大堂后方就有两排厢房,却还是有不少人累得倒在角落里酣睡。 一座大屏风后面,喘息、呻吟声不止,那是长安最有名的恶少王准正跨在一名刚赢来的绝色胡姬身上动作。屏风那边的赌客们见怪不怪,依旧死死盯着赌台。 “咦,鸡神童玩选格竟输了?” “输给了李十郎三千彩罗,无妨,无妨,高兴就好。” “李十郎难得肯来,手气太好了。” “承让,承让……” 欢腾声中,却有个失魂中年男子被从赌台前推开,正是薛灵。 薛灵不知从何处得了一笔横财,昨夜倒还赢了些,今夜却是连本带利输了个精光。 他知道贾昌斗鸡天下无双,**也是一把好手,跟着贾昌选格,想要撩个零分红。没想到,贾昌竟能输给了一个生面孔的后生。 可惜了他那点钱,人家收了,却看都不屑看他一眼。 薛灵赌红了眼,虽困得厉害,却瞪着眼不肯罢休,转身便寻人去举债。 “崔阿兄,再借我些钱财吧?” “还借?你可已卖了五个侍妾了啊……” ~~ “呜!” 就在大堂后方走廊内的雅间里,杜五郎满脸淤青,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地上。 他抬头看去,吉祥由两个新罗婢扶着,踉跄进来。 “还有吗?”吉祥谩骂不已,“手气太差,输了个精光。” 护卫刘三打开匣子,应道:“大郎,没了。” “该死。” 吉祥出门时知道要替王准会账,特意让人运了五车彩罗,带了一匣子的马蹄金,此时却连马蹄金都见了底。 他父亲辛苦抄家,他却一夜就花费了一户人家的全部家财,好生烦躁。 “娘的,就不该带这么个丧门星,败了我的手气。” 吉祥说罢,猛踹杜五郎泄愤。 杜五郎被塞着嘴,怒眼看着吉祥。 他还是初次如此恨一个人,在心里不停诅咒,“**吧,**吧。” 刘三开口劝道:“大郎莫踹**他,毕竟是京兆杜氏子弟。” “呵,保着他家的那条狗,明日尚且要被右相打**,怕他?”166xs.cc “还是要带活口回去下狱问罪,阿郎才好扩大案情。”刘三道:“大郎你也两夜未睡了,歇一会吧?” “歇?”吉祥指了指,让新罗婢坐好,将头枕在她腿上,叹道:“陪这些恶少,我容易吗?” 他是真不容易,只稍歇了一会即决定得再去赌,仰头躺在那伸手摸了摸被枕着的新罗美婢,道:“只好卖了你来翻盘了。” ~~ 于此同时,有人敲开了暖融阁的大门。 是七个大汉,奴仆打扮,配着短刀,其中有一人不知是醉了还是受伤了,由同伴扶着。 一封夜间行走的文书,被举了起来。 “我们是京兆府吉法曹家的下人,我家大郎在吗?” “在,这边请……” 拓跋茂收起文书,心想按那小子安排着做事确实是容易许多,感觉他比裴先生还有本事。 绕过小径,到了堂外的台阶处。 “你们在此等着,我去请吉大郎出来。” “好。” 老凉知道姜亥好杀,于是伸出手替他扶着姜卯。 姜亥遂咧嘴笑了一下,手按上了刀柄。 不一会儿,有个穿华服、有醉态的年轻人带着两个奴仆出来,道:“哪个找我?” “大郎。”拓跋茂道:“阿郎让我们带你回去。” “哈哈,可是抄完了杨家别宅?” “小人不知,听说大郎今晚带了刘三,以及六个护卫?” “好像是。” 拓跋茂数了一下,还差五个,道:“带他们出来,走吧。” 吉祥正要走,刘三却是一把拉住了他,道:“大郎,这些人面生,不是我们家……” “噗!” 刘三话音未落,眼前人影一闪,有人竟已扑到他面前,一刀砍下。 他反应也快,迅速避开,短刀深深劈进他的肩胛骨。 “啊!” 刘三痛吼。 就是这个瞬间,凶徒们已纷纷抢上,一刀劈翻了另一名吉家护卫。 再一刀,可怜吉大郎还在尖叫,脖子已被劈断掉了一半,鲜血怒喷而出。 这些凶徒不像他喜欢折磨慢慢奴婢,**只讲究干净利落。 “大郎!” 刘三大喊一声,飞身一撞,撞进暖融阁的大堂。 晚了,凶徒跨大步跟上,一刀扎下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刘头!” 姜亥听得呼叫,抬起那杀气腾腾的眼看去,只见华丽奢侈的大堂之中,有五个青衣护卫原本打算往这边来。 “是他们!” “杀了。”拓跋茂冷声道。 忽然。 他们身后“嗖嗖”作响,箭矢飞射而来。 不知是这暗赌坊的护卫,还是哪家贵胄的护卫已赶到,竟然还是带着弓的。 “先**!” 陇右老兵毫不犹豫,连有伤在身的姜卯也直接向堂上扑去,决意杀了人再撤。 一时之间,满堂贵胄皆惊,尖叫四窜。 ------------------ 第43章 满堂惊贵 寅时,夜隐。 这是黎明之前夜色最黑暗之时。 薛白策马拐进曲巷,同时回想着今夜种种,看有哪些疏漏得尽快弥补。 之前太忙,他此时才记起杜五郎还未归家之事,有些担忧因是杜五郎帮忙接头之事被发现了。终究是情报太少,不好判断。 他去赌坊,要做的很多。比如,暗中放陇右老兵逃脱、抹掉痕迹,若他们刀下漏了哪个知情人,还得亲自动手解决。 还得找到王准,商议一下今夜之事责任该由谁来分担,方才没能对拓跋茂交代,希望这个长安恶少莫运气太差,不等他到就被**了。 前方,“嘭”的大响,一间宅门被打开,涌出许多慌张之人。 “**啊!” 薛白逆着人群上前,只见那宅院中灯火通明,正一团混乱,他当即转身向两个金吾卫吩咐道:“有贼人,别冲动,听我安排。” “金吾卫在此!都别挤,说,出了何事?” “里面**了啊!” “莫乱跑,犯禁了知道吗?”薛白喝道:“可有知情人要向我禀报?!” 他不急着过去,以这办法诱供,找到否有吉家之人逃出来了。 ~~ 与此同时,暖融阁中权贵们哇哇大叫,陇右老兵与护卫们厮杀正烈。161小说 在双方都未披甲的情况下,这暗赌坊以及诸多贵胄的护卫,相比长安巡卫竟还勇敢一些,仗着人多,也敢冲上前阻拦。 彩幔被割断,飘落在地上,顷刻间便有大股血迹泼上来。 地上已躺了二十余具尸体,赌徒、奴婢、护卫皆有。 “嘭!” 大屏风被撞到。 光溜溜的胡姬尖叫着,迈着修长的腿就逃,白得晃眼。 “狗贼好胆!给我杀了他们!” 王准顾不得穿衣衫,连滚了好几圈才爬起来,指着陇右老兵们,喝令自己的护卫们上前。 也只有这长安第一恶少此时还有胆骂了,但也只敢骂一句罢了。 紧接着,贾昌、李岫上前,将他推倒在地,让他别那么显眼,四脚并用地往堂后爬。 那些陇右老兵已乱刀**了吉家护院,看赌坊之中护卫众多、还带着弓,才没能够大开杀戒,只顾着冲出去。 但若是有赌客逃得慢了,挨上一刀也是难免。 “快啊。” 有尸体砸倒了赌台,砸得满地狼藉,贾昌吓得要命,扭头大骂一句,用力推着王准那光溜的腚,催他往后院爬。 “快放好汉们出去啊!堵在那做甚?!” 不愧是神鸡童,脑子灵活,一句话也不知救了多少人。 陇右死士终于杀了出去。 ~~ 暖融阁后院。 众多护卫匆匆跑过,一个丰腴艳丽的美妇喝问道:“何人敢来我处造次?” “还不知。” “来砸场子的?” “暂时还没来得及问,但已击退了他们,夫人请在此等候,小人们去拿下了再查。” 美妇冷着脸,依旧往前堂过去。 走上长廊,正见一群人爬出来,其中还有人光着身子,一身的赘肉乱晃,好不有趣。这人抬起头来,却是王准。 “达奚盈盈,你招了谁?”王准直呼其名向她叱问道,同时四足并用,爬得飞快。 “大郎先走,之后我必给你交代。” 达奚盈盈不与他们挤,侧身进了旁边的雅间。 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忽见一个少年被五花大绑着,正在朝边榻底下拱,好像一条蠢笨的长虫。 “噗呲。” 杜五郎听得外面的杀喊,早都吓**,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能听到有人笑,转头看去,却是個生得好妩媚的妇人,身材饱满得仿佛要溢出来。 “你,你快躲啊……让你躲里面吧?快。” 他不忍这妇人被凶徒糟蹋了,挪了挪身子,让出些位置,好让她能钻进榻底。 达奚盈盈却不领情,问道:“你是何人?” “哎哟,快躲吧。”杜五郎又急又怕,目光却很善良,道:“外面多危险啊!” “今夜这雅间是吉家大郎订的,他为何绑了你?” “就因一点口角,他打**我的书童,唉……你倒是快保命先啊。” 达奚盈盈见他眼神真挚坦诚,倒相信他所言,鸡舌瘟那个儿子,确实常因一点口角就欺辱旁人。 “快,你莫被害了。”杜五郎催促不已。 达奚盈盈一辈子不知遇到过多美少年,这种危难时的质朴关心却难得见到,遂再次打量了杜五郎一眼,微笑自语了一句。 “还丑得挺有意思。” 说罢,她转身而去。 杜五郎一愣,暗骂这美妇逃了也不关门,害**了。 他连忙往榻底拱,好不容易把头拱了进去,却有人一把搂住他的脚,把他往外拖。 杜五郎吓得魂飞魄散,大哭起来。 “别杀我!求你别杀我,我不想死啊!” 接着,感到手上一凉,身上的绳索一松,他转过身来,只见是个赌场护卫打扮的汉子拿**割开了绳索。 “啊,多谢,多谢。” 杜五郎道了谢,起身后还再谢了对方一次,小心迈出屋门,往左右一看,赶紧朝后院跑去。 后侧门还锁着,许多人缩在一处嚷嚷,穿衣服的、没穿衣服都有。 他留意了一下,没再看到方才那美妇,希望她能跑掉,连忙找了个暗处躲起来。 ~~ “凶徒杀出来啦!” 暖融阁外的巷子里,忽有人喊叫起来。 薛白跨坐马上于巷口处,视线最好,他眼见各条巷子都有金吾卫执着火把赶来,当即喊道:“拦住,莫让贼人冲散了人群逃走!” “……” 拓跋茂冲出院门,见西面堵着人群,本打算向北,沿着坊墙逃,却不知这样会正好被金吾卫包围。 他本已踏出了两步,忽听得薛白喊话。 今夜他已了解了听这小子安排的好处,当即照做,改变了步伐,凶神恶煞地冲向人群。 “冲散他们!” “啊!” 才被薛白安抚住的人群当即乱成一团,相互推搡,散逃开来。 有巡卫才从西面赶到,仓促间列队守住巷口,喝道:“不许逃!” “金吾卫在此!敢犯禁者拿下……” 跑在前面的赌徒们却不管不顾,径直冲撞金吾队。 “别动刀,我乃新任户部尚书之子!” 随着有人这般喊了一句,赌徒们纷纷报上名号,喝骂不止,个个非富即贵。 甚至有一名华服妇人挥动马鞭抽打金吾卫,嘴里尖叫道:“放我走!我可是上柱国之女、圣人之表侄,你敢拦我?!” 此时,陇右老兵冲得近了,挥刀劈倒几个跑得慢的,他们熟悉怎么冲溃敌军,故意不把人劈死,使其痛得滚地惨叫。 赌徒们吓得魂飞魄散,金吾卫那仓促列成的队伍瞬间被撞开,如洪水破堤,一发不可收拾,彻底毁了道政坊的宵禁。 连皎奴也被冲散,马匹受了惊,差点将她撅下马背。 惊马随着人群跑了一段,她才好不容易安抚住,再回过头来,却不见了薛白。 ~~ 薛白登上石阶,看了眼吉祥的尸体,只见那脖颈断处的伤口极为可怖。 他蹲下身,伸手进吉祥怀里摸索了一番,找出许多物件来。 其中有一封拜帖,在灯笼下打开一看,是准备给咸宜公主府投的,他皱了皱眉,迅速收好。 之后,薛白又翻找护卫的尸体。 “你是何人?!”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喝问,有金吾卫将领赶到了,薛白不紧不慢地起身,动作流畅地掏出右相府的木牌,也不管对方认不认识。 “右相门下办案,伱们马上封锁现场。” ~~ 杜五郎躲在院中看了一会,忽然愣了一下,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后院。 “哎。” 他倒懂得不能唤薛白名字,拿了枚鹅卵石往那边丢。 薛白听出了他的声音,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小麻烦,若让**甫得知杜五郎今夜在场,难免要起疑心。 “你怎在此?” 杜五郎才出酒楼就被放倒了,发生了什么一概没听说,还不知事情的严重性,咋咋呼呼地道:“我被吉祥痛揍了一顿,还绑起来,但我逃出来了。” 此时不便多言,薛白拍了拍杜五郎的肩,低声叮嘱了几句。 “……” 那边已有金吾卫到了后院,正见一个光溜溜的年轻人在抢夺旁人衣物,上前喝道:“金吾卫在此,不可放肆,你等是何人?” “放肆!” 薛白不待王准等人开口,大步上前,持紫檀木牌喝道:“你可知他们是何人?让开。” 这金吾卫悻悻走开,倒是没因此而得罪了王准。 “右相门下薛白。”薛白道:“此处不安全,请几位郎君随我到右相府。” “你是薛白?”李岫上前,微微颔首,赞道:“我听闻过你,果然一表人才。” 相比那些狐朋**,他风度好得多,性情也不像**甫。 “十郎有礼了。” “发生了何事?” “吉家大郎**了。” “这瘟鸡仔。”王准不悦骂道:“引来破事。” 薛白道:“好让王大郎知晓,贵叔父的别宅今夜起了火,恐有些麻烦。” “有何麻烦?” 薛白附耳与王准说了几句。 王准当即皱了眉头,低声道:“不可能吧?” “眼下当务之急是向右相解释此事。”薛白道:“几位请。” 李岫抬了抬手,让王准先行。 王准竟比右相府公子还气派,拉了拉衣领,理所当然地走在前头,一众纨绔听说此处不安全,纷纷跟上。 忽然。 “我儿?真是我儿!” 有人赶到薛白面前,大声嚷嚷着,却是薛灵。 “六郎?六郎,快带我离开此地吧,我可不敢再待了。” 薛白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心道这又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 “走吧。”他往杜五郎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补充道:“你走前面。” 薛灵大喜,快步抢上,跟着那些纨绔往外去,路上遇到两个债主,还引以为豪地解释起来。 “那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右相面前的大红人!” 薛白并不理会薛灵,协助调度金吾卫护送,安排得井井有条,将各个权贵于宵禁之中送离了赌场。 他还主动勒令金吾卫不得记录,以免权贵们遭御史**。 ~~ 达奚盈盈重新登上阁楼,注视着堂院里发生的诸事。有巡卒想要上楼搜查,被下人用一枚令牌挡了回去。 渐渐地,赌客们走得差不多了。 “夫人,问出来了,门房说凶徒们自称京兆府法曹吉温的家仆。小人点过尸体,发现他们首要杀的是吉祥与其护卫,旁人算是被连累而遭了殃。” “吉祥?”达奚盈盈意识到自己难得心软一遭,竟真就犯了错,道:“吉祥今夜绑个小眼睛的呆丑少年来,去找。” “喏。” 然而,搜索了许久,赌坊众人一无所获。 “夫人,确未找到任何小眼少年。” “查,查与吉祥有过节之人。” 达奚盈盈对这结果并不意外,只吩咐细查。 她捧着茶,凑到红唇边抿了一小口,思忖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那看似无精打采的少年得是何等身份,才可在被绑之后让那些无比彪悍的凶徒不顾一切来救? 第44章 信任 卯初,日始。 冬天日出较晚,此时还未破晓,但长夜终究算是过去了。 薛白从道政坊赶到平康坊,准备面对**甫。 路上,他还遇到右骁卫持右相手谕来召他回去复命,他不知**甫是否怪他打着右相府的名号到处发号施令,心中隐隐不安。 因为辛十二节外生枝,他今夜已做得太多了,多做多错。 接下来若过不了这一关,之前做得再好都没用;但只要能赢得**甫的信任,即使有些疏漏也无妨。 这大唐权场,诸事皆在于“一人之心”。 薛白不甚有把握,他不确定陇右老兵们能否在重重搜捕之中逃脱;也不敢保证所有知情者已灭口了。 赌坊虽被破坏了,赌局却还在继续。 ~~ 右相府就在眼前,侧门是开着的,门前守卫森严。 薛白翻身下马,耳畔忽然回响起杜妗曾说过的忧切的话语。 “**甫结仇极多,日夜忧虑刺客,每夜数次移床,如防大敌,虽家人不知他宿于何处。这等人,若疑你有一丝可能为仇敌之子,则死无葬身之地。”ωWW.166xs.cc 之前听,他想到的是东宫也许考虑过刺杀**甫才会知道这些,此时却渐感胸口闷得厉害。 见**甫,比起在南衙十六卫的搜捕下**,感觉要危险数十倍。 …… 气氛凝重,门房脸上毫无表情,并不与薛白多言,举止小心翼翼,引着众人入内。 薛白看了门房一眼,心里想到辛十二与其说过他是个官奴之事,大概是无妨的,但未知太多了,确定不了。 他与王准、李岫、贾昌等人被带到第二进院,各自进了间庑房,所有人都是单独等候。 **甫竟是一个一个地召人问话,不给他们相互遮掩或帮忙挡话的机会。如此,薛白擅长引导旁人说话的手段便用不了。 如此看来,今日有两关,单独面见了**甫,之后还会有一场对质,得两关都过了才能平安无事。 单独面见是为了打下信任基础,看他与吉温谁能争取到**甫更多的信任;对质就是相互攻讦,让对方失去**甫的信任。 薛白知道自己能力上更值得信任,但差的是忠心。 等了将近一刻钟,有人推门进来。不是之前那个娇俏可人的小婢,而是**甫身边穿胡袍的冷脸女使。 “薛白,阿郎召你,走。” 薛白起身,不言不语跟着,进了西侧院的议事堂。 墙壁上没有小窗,只有相府护卫执刀立于两侧,杀气凛然。堂内没有屏凭,一张竹帘垂在那,帘外烛光亮,帘内烛光暗,**甫连身影都不露,却能在垂帘边透过缝隙看到旁人的表情。 这布置,该是因为**甫对手下人起了疑心,生怕被人刺杀,总之让人感到一股阴森。 “见过右相。” 薛白行了叉手礼,千般狡辩之词哽在喉头,最后对着帘幕露出满脸的愤慨之色,气呼呼地告起状来。 “右相,我好不容易才查到,全被吉温误了事!” 若要构陷吉温,其实不动色声地提醒两句,让上位者自己考虑,才叫高明,这般就太低劣了。 但他考虑过,少年人不必总是太过老成,今夜都气坏了,还是直截了当地阐明不快更显忠心。 “继续说。”**甫淡淡道。 薛白顿感压力。 **甫问话,他才能够判断对方知晓了哪些事,然后见招拆招。 这般让他自己说,反而容易出错。 “下午时,我与右相禀报过,东宫死士有可能在王焊别宅或杨慎矜别宅,我需要去诈一诈武康成,就去了京兆府。” 薛白整理着思绪,以一句废话开口说起,确保不出纰漏。 之后,他感受着**甫的气场,继续陈词。 “我诈过武康成,便有八成把握东宫死士藏在王焊别宅。可是不知为何,吉法曹使人把我困在京兆府,哪怕皎奴表明了右相女使的身份,那些官差也不肯放行,好大胆。” 他已平静下来,用“不知为何”四字,故意出卖了一些小心思,等着**甫质问他“你真不知吗?” 但帘子后面没有声音。 薛白有种一拳打空了的空落感。 他犹豫着,最后一次考虑着到宣阳坊救杜媗一事瞒不瞒得住,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犯的第一个错误——利用韩朝宗,提前出了京兆府。 若依原本的计划,他只需要在京兆府等到**甫召见即可。但此时只能相信韩朝宗的人品了,唯盼李白“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所言不虚吧。 片刻的沉默间,薛白正要开口,堂外忽有**声说话,替他解了围。 “禀右相,查清了,凶徒是从宣阳坊杀到平康坊,又从平康坊杀到东市街口,再杀到道政坊!” 薛白心想,看来宣阳坊吉家别宅并没有奴婢指认自己。 心中才起一丝侥幸,他却是神经一凛,径直承认道:“右相,宣阳坊吉温宅是我闯进去的。” 堂中气氛登时一滞。 “你敢到官宅**?”**甫终于开了口,语气森然。 “**?”薛白一愣,急道:“没有**,当时吉温困住我,还绑了大姐,想来定是要事后威胁我,好让他顺利抢下功劳。我不过是到他的别宅里将大姐抢回来罢了!” **甫不语。 薛白着急道:“右相明鉴,我只是听杜二娘说大姐被绑,连忙带人去抢回来。当时吉家别宅的奴仆见我找来,很是诧异。我则怒叱他们,我与吉温同为右相做事,便欲争功也莫太过份了,便带走了大姐。没有右相吩咐,我岂敢动右相门下人?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他之所以让田氏兄弟**,是因为辛十二那些人指认他是薛锈之子,认为他死定了,于是肆无忌惮。当时不动刀救不了杜媗。 薛白一定要跳出这個思维的框架,他又不是必死的薛锈之子,听都没听说过这件事,他就是忠心耿耿的右相门客! 那吉温为何带走杜媗?不知道,那是吉温的问题,也许是想争功,也许就是有病。薛白不甘示弱去抢回来,同在右相门下做事,不见血才是最正常的情况。 **甫依旧不语,示意婢女质问道:“宣阳坊别宅死九名奴仆,乃一对年轻男女,携两名披甲卫士所杀,不是你又是何人?” 前半句话语气生硬,她显然是看着消息念出来的。 “这证词!”薛白又惊讶又迷茫,“听起来确实太像我做的了,当时我带杜二娘与田氏兄弟将人抢回来。但我们没有杀九人,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 他稍微等了一会,才抛出结论,给**甫自己猜想的时间。 “右相,我真的没**,此事必是东宫死士所为……不对,他根本就是想栽赃给我,莫不是吉温他故意的?他为何这么做?” “放肆!” **甫叱骂了一句。 薛白连忙执礼,心弦却稍微放松了些。 这第一个大疏漏,他补不了,那就不补。他要证明的不是能力,而是忠心。只有忠心才是关键,其他都细枝末节。 那就实话实说,用真诚、坦荡争取了**甫的信任,不用太多,只要比吉温可信,就能转移那份猜忌。 所以要有一个活的吉温来担这个担子,活着,他才有可能安排吉家仆奴作伪证,接着引发各种猜想。 “继续说。” “抢出大娘之后,我便赶到右相府,听说吉温带人去常乐坊杨家别宅拿贼,一时也犹疑是否我搞错了,遂过去看看,其实亦是起了争功之心……” 薛白遂只隐去联络东宫死士一事,仔仔细细地述说了这一整夜他是如何奔走,如何努力挽回吉温捅出的天大篓子。 相比吉家别宅**几个奴仆,吉温让东宫死士**逃躲才是最关键、最严重的错误,他要让**甫思绪始终关注在正事上。 等他详述了在道政坊暗赌坊里的所见所闻,作了最后的总结。 “右相,我以为东宫派两拨死士,分别截杀吉温、吉祥父子,或是为了报复吉温。” 他埋了许多话,让**甫自己去想。 比如,他说东宫报复吉温。查都查错了,还报复什么? 那为何查错了还要杀? 灭口吗? ~~ 薛白的独自陈词已经结束了。 若依原计划,没留下那许多纰漏,也许**甫已勉励他几句、许诺嫁女,然后重责吉温了事,他从此在大唐安身立命。 但帘幕后很安静。 就在薛白开始怀疑自己莫非连第一关都过不了之时,**甫才终于开了口。 “下去等着。” “喏。” 薛白重新回到庑房,独自坐着,既不能向人打听消息,也无法与旁人有所交谈。 南衙十六卫还在搜捕那些陇右老兵,结果如何不知道。 薛白只能在脑子里推演**甫分别询问众人的情形。 杨钊会如何说、王准如何说,还有吉温,一定会咬住宣阳坊别宅之事不放,会把责任推卸给他。 更让人不安的是,若是漏了某个知情人,让吉温得到一个通报,或是吉温能通过辛十二的死猜到与他身世有关,那就能豁然明白局势了。 不论这种事可能性高低,他讨厌这种命运由别人决定的感觉。 薛白不得不告诉自己要冷静,只要**甫相信他的忠心,接下来的当堂对质,就更不必怕吉温了。 回想方才的单独面见,他自觉表现不错。而吉温一直处于被动,根本来不及梳理全盘,很难做得比他更好。 …… 时间过得很慢,让人煎熬。 窗外先是响起了鸟鸣,之后,窗纸上才渐渐泛起了晨光。 终于。 屋门被推开,有人站在晨光之中,依旧是那名女使,而不是执刀的护卫,可见吉温没能在单独汇报时咬死他。 薛白往大堂走去。 他忽然回想起了上辈子初次负责案子时,因一个恶徒气得不眠不休,决心要将对方送进去。 彼时,他以律法为武器,堂堂正正。 如今,他钻研的却是肮脏的权力与人心,狼狈求活。 但这场你死我活的局里,他就是想要赢了那个酷吏,活下来。 “咚。” 远处响起了长安的晨鼓。 祝大家端午安康 祝大家端午节快乐,阖家安康。 趁这个机会,先感谢一下读者们,非常谢谢你们的支持,让《满唐华彩》在新书榜第一已经待了很久,万分感激。 今天正好写完本书第一个大事件,晚上就发一万字,好让大家能看到完整结果。 以此祝福大家平安喜乐,万事遂顺。 ~~ 解释一下更新时间: 我新书期之所以00:01发布,因为这是一天最早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点存稿,我也想第一时间发掉。大家什么时间看都可以,早上起来也能看到。 存稿用完以后往往是23:59分发布,因为这是一天最迟的时候,我得守住这个底线。 ~~ 有一个坏消息,我前阵子阳了,正好赶在刚开书4天,症状很重,持续了半个月。虽然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但本就不多的存稿前几天就已用完了,今天这一万字还是昨夜通宵码的。 上架前我尽量重新存一些吧。 阳了之后,丢了上架的存稿,我真的很焦虑。 因为我写书真的非常慢,比我认识的所有作者都慢很多,而且生活里也有很多琐事,所以维持稳定更新已经耗尽所有了。但我确实有努力维持稳定更新,三年来没有断更过。 大家见谅,到时我能存多少存多少,会尽力的。 ~~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 其实之前就想表达了。 新书期这些支持对这本书真的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我的编辑琉星很辛苦地帮我争取推荐位。 我很抱歉确实没顾上和大家互动,都是运营团队在打理,格格巫、斯斯、铛铛。 还有白银盟主、盟主们,很多都是我很熟悉的名字…… 白银盟主:捏吗 盟主: 帅的惊动上天 勇敢的西瓜刀 青龙山王老汉m.166xs.cc 钟离言 两手插袋谁都不爱 色如多 铛铛铛1铛铛 猫咪在屋顶打了個哈欠 书友20201121202749497 浮生且用月酌酒 户口他爹 爱爱他家大可爱斯斯 厌乌及屋 首席天才格格巫 十度烧伤 书友20230510152527075 孤独的小鸽子 MatrixNEO 团结就是力量 行情步雨 …… 也感激所有读者们,名单就不一一列举了。 第45章 当堂对质 “咚。” 卯正,旭日升,长安晨鼓响,吉温站起身,随着女使去往大堂。 他脸上有悲恸之色,眼眶通红,因为就在两刻钟之前,他才得知自己那个孝顺聪明的大儿子**。 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前,他其实毫无忧虑。 夜里长安虽大乱,但他只是办案时查错了人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他办的冤假错案早都有上百桩了。 至于这次冤枉的杨慎矜官居御史中丞,那又如何? 韦坚被他查办之时也是御史中丞,还兼刑部尚书、漕运使等数职,只差一步便要拜相。 吉温虽一介青袍小官,绯紫高官也尽是他的阶下囚,凭的就是他知道右相心意,而右相近来越来越讨厌杨慎矜了。 唯有儿子的死讯,让吉温忽然发现事情不对。 有阴谋! 多年的刑狱经验,让他嗅到了可怕的危险气息,背脊一阵发凉,从丧子的悲痛中强行稳住心神,预感到接下来必有一场撕咬。 他必须赢…… ~~ 圣人已不早朝,国事尽托于**甫,故而每日早晚官员们都会纷纷到右相府候见,如同小朝会。 今日大堂上却只是右相心腹们一次碰头商议而已。 吉温步入堂中时,**甫还未到,堂中已有数人。 “吉法曹来了,节哀。” 众人纷纷宽慰,吉温回应了这些虚情假义,目光扫视了大堂,只见御史台主簿罗希奭站在那,便凑过去低声交谈。 罗希奭身穿浅绿色官袍,虽才三旬左右年纪,却已有威严狠厉之气场。 他与吉温齐名,两人号称“罗钳吉网”,罗钳是御史,负责**告状;吉网是法曹,负责捉捕审讯。两人彼此配合,默契十足。 “有人要害我。”吉温低声道:“四场袭击,皆冲着我来,肯定不是偶然。” 罗希奭迅速向屏风后看了一眼,小声应道:“放心,在右相府,没人害得了我们。” 吉温没想到困难之时,能得到一个酷吏如此暖言安慰,不由大为感动。 接着,有人进了堂,吉温目光看去,见是薛白,眼神中便泛起一丝冷意。 “一整夜,哪都有这小子,有些事还用说吗?” ~~ 薛白站在角落里,没有去看吉温,而是观察着其它官员。 他如今已学会通过官袍颜色看品阶,知道浅绿是七品,因此认出了与吉温并肩站在一起的罗希奭,并与其对视了一眼,并不回避那狠厉的眼神。 之后又有几人到了。 薛白在大理寺见过杨慎矜,这位御史中丞身披深红色官袍,三缕长须飘飘,是位中年美男子,入堂之后并不掩饰脸上的怒意,径直在前排的胡凳上坐了。 杨钊抵达后则是随口安慰了吉温两句,马上去与杨慎矜打了招呼。 “杨中丞安康,昨夜我有幸见到你那美妾明珠,思慕不已,不知可否转赠于我啊?” 薛白目光看去,见杨慎矜脸上怒色愈浓,本以为这位红袍高官要发作了。 杨慎矜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淡淡应道:“杨参军见谅,不方便送。” 杨钊一愣。 他见杨慎矜昨夜不敢出头,显然是要忍气吞声,那美妾明珠反正也保不住了,不如作个顺水人情,如此,他便替杨慎矜美言几句。 没想到杨慎矜今日又放不下架子了,竟是不送了。 杨钊于是冷哼一声,左右看了一眼,站到了吉温那边。 薛白则是好奇杨慎矜摆出满脸怒气来到底是想向谁发作?总不能是冲着**甫来的。 过了一会,右相心腹们都到了。 薛白终于在人群中确定了谁是王鉷,有些出乎意料。 那个让所有人都忌惮的王鉷看起来非常谦和,见到杨慎矜之后,微躬着背,口中唤着“表叔”,恭恭敬敬地站到了杨慎矜身后。大风小说 如果不是气焰嚣张的京城第一恶少王准唤他“阿爷”,堂中又只有他身披浅红色官袍,薛白还以为他是個小吏。 若不懂大唐的官制,王鉷看起来确实只是一个户部郎中,区区从五品。 大唐官制有品、有爵、有勋、有阶,以及差遣,王鉷门荫入仕,资历短浅,又无勋爵可继承,因此品阶确实不算高。 但其实看一个官员的权力,不能看品阶,得看差遣。 比如同样是五品官,杜有邻的善赞大夫只是散官,毫无实权。 王鉷却得圣人倚重,圣人认为他是能臣、觉得事情交给他办最放心,因此赐他金鱼带、金鱼符,短短数年间让他身兼十数职,且十数职皆是要职、肥差。 赋税、和籴、治安、漕运、宫殿修筑、**官员等等,半个朝廷之事务王鉷皆可过问,虽未拜相,称一声“副相”却绝不为过。 如此权柄通天的人物,朝野中人人畏怖。 但让薛白震惊的是杨慎矜的表现。 杨慎矜方才没有对吉温、杨钊这些抄他别宅的人发火,反而敢对王鉷很不客气,直呼其名,语气倨傲。 “王鉷!昨夜之事你亦听闻了,这便是你交的朋友?!” “表叔息怒,是侄儿错了。” 王鉷竟还真的认了错,好像昨夜是他办的案一样。 薛白留意到,王鉷一开口说话,堂中官员们都安静下来,屏息以待。王鉷躬身认错,堂中官员们都低下头,仿佛做错事的是他们。 唯有杨慎矜对这情形视而不见,要么就是故意在利用与王鉷的关系给众人摆脸。 也许二三十年间他们就是这般相处的,也许王鉷受过他无数恩惠,这才使得他敢在堂堂右相府摆着叔父的派头教训他的侄儿,哪怕这个侄儿得到了圣人与右相的倚重。 吉温冷眼看着这一幕。 虽刚刚经历丧子之痛,他还是忍不住微微冷笑。 他更确定自己不会输了,因为一开始就挑选了一个好对手。 ~~ 堂中诸人的位置有些微妙。 右侧,杨慎矜坐在上方,王鉷、王焊、王准三人站在他身后,薛白、郭千里以及几个金吾卫将领则站在下方。 左侧,站满了许多人。 但谁是真的站在王鉷同一边,却还不好说。 ~~ 屏风后终于有了动静,**甫到了。 紧接着,一名千牛卫将领匆匆赶来,在门外禀报了一句。 “禀右相,凶徒找到了。” 薛白心中一惊,脸上却泛起些喜意,扬起嘴角笑了笑。 杨钊反应更快,已拍掌叫了一声“好!” 那千牛卫将领等了一会,才道:“此人在道政坊东北隅受了伤,被追捕时不肯就擒,**。” “继续追捕。” “喏。” **甫道:“昨夜诸事,你等如何看待?” “禀右相。”吉温早有准备,抢跑一般地站到堂中,道:“东宫死士原本正是藏在杨中丞别宅之中……” “放屁。”郭千里没注意到自己的用词不雅,大声打断道:“睁着眼说瞎话,我那许多弟兄搜了整夜,有无东宫死士能不知道,你敢……当谁是傻子?” 杨钊笑了笑,他反正没搜到任何军器,这结果也已经报给右相了。因此今天才想卖杨慎矜一个人情,没想到被拒绝了。 但杨慎矜虽找死,吉温确实也是睁眼说瞎话,事到如今还敢糊弄右相。 “请右相听我解释。”吉温连忙道:“东宫死士原本确在杨家别宅,是因有人走漏了消息,才使他们提前逃脱。” “谁?” “必是薛白!”吉温抬手一指。 他已打好腹稿,当即侃侃而谈。 “薛白与东宫有所勾结,帮他与东宫联络者正是太子良娣杜氏。我察觉此事,故而将薛白暂留于京兆府,并派人扣押杜氏。然而,韩朝宗却帮薛白离开了京兆府,他遂带人杀入我宣阳坊别宅,带走杜氏,通知东宫死士撤离。” 吉温只是得到奴婢禀报,别宅**人,是一对年轻男女带两个巡卫杀进来抢走了一个貌美妇人。 那貌美妇人是谁,奴婢根本就不知道,初时他还以为是儿子抢来的民女,还是在右相府才听说是杜有邻之女。 他当即就以刑狱老手的直觉,认定这是一个咬死薛白、杜宅的机会。 别的都不重要,右相最忌惮什么? ——勾结东宫。 如此一想,一通百通,后面发生的一切便都能解释清楚了。 “辛十二必定是为了阻止此事,故而被东宫死士所杀。之后,必是薛白暗中指引,才使东宫死士如入无人之境,以至于一夜之间三十余人丧生!连我儿也……我儿……” 话到这里,吉温哽咽了一会,泣声道:“恳请右相,允我拷押杨慎矜、薛白审讯!” 罗希奭头一抬,眼中精光大绽,附和道:“右相,吉法曹所言合情合理,真相大白了!” 杨慎矜、薛白却都很平静,默默等着**甫问话。 “慎矜,你有何话说?” “搜也搜过了,右相若认为我置别宅窝藏东宫死士,我无话可说。” 杨慎矜确实没眼色,但却有铁一般的事实。 **甫故意长叹了一声,道:“本相养的废物啊。” 他近来确实是不喜欢杨慎矜,但毕竟是自己人,不代表马上就要除掉。 这次,他听了吉温禀报,是真的以为找到东宫死士了。结果搜也搜过了,只能说对吉温太失望了! 都什么时候了?圣人已年过六旬。而他当年为了上位,巴结武惠妃、一心助寿王登上储君,曾设计前太子,亲手酿造了三庶子大案,使圣人一天之内杀了三个儿子。 若哪日让李亨登基,他满门抄斩指日可待! 忧心忡忡、忧心忡忡。 可吉温在做什么?办韦坚案,东宫却毫发无伤。吉温捞钱捞了整整一年,还不够?昨夜大事当前,还敢拿他傻子哄! “薛白,你说。” 薛白义愤填膺,道:“吉温主理刑狱多年,罗织罪名的本事太厉害了,我认命,愿死。” 他似乎自觉说不过吉温,干脆破罐破摔的态度。 但这态度又与杨慎矜不同,杨慎矜那是对**甫摆脸,薛白则只是少年心性,被吉温气坏了。 “本相让你说。” “是,吉温要扣押太子良娣杜氏,但为何不拿杜二娘,而拿了杜大娘?我从京兆府出来时,杨家别宅都已经被包围了,如何通知死士转移?” 越说越气,薛白话到最后,干脆也不解释,转而攻击吉温。 “还有,吉温说‘东宫死士如入无人之境’,我走到东市时,亲眼看到他刚刚遇到东宫死士寥寥数人,便带着二十余人飞马逃了,照这般拿贼,一辈子也拿不到!” 最后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让郭千里再也忍无可忍,跳脚大喊道:“右相!吉温就是个废物,大废物!末将要被他气**!此事金吾卫有数十人可为证!” 吉温辩解道:“我只有一队右骁卫护送,是你的金吾卫跟着逃……” “所有人都瞧见你逃了!末将就不明白了,这般明显的事还有何可论的?找找找,好不容易找到了,连拖片刻都不能拖住。有你这样的废物,还如何扳倒东宫?!我们所有人得罪了一国储君,就为了让你们拿麻袋装财宝吗?等到那天,我一门老小早晚要被伱这废物害死,嗐!” “郭千里!”吉温大怒,指着郭千里尖叫起来,“我看你也勾结东宫!” “你凭何说我勾结东宫?!” “你个陇右兵……我早就怀疑你是东宫的人了!” 吉温所言,指的其实是郭千里的性格、人品、履历等等,确实不像右相门下。 “你方才说了吧,‘等到那天’,你说那是哪天?!东宫门下。” “放**大屁!”郭千里大怒。 “你……” “放**大屁!你张嘴便放大臭屁!” “右相!你看他……” “鸡舌瘟,莫废话了,来厮杀一场!我剁了你!” 郭千里这才破口大骂了几句,竟有相府侍卫上前,将他往外拖去。 “右相!”郭千里悲呼道:“为何拖末将?!末将句句实言啊,末将对右相忠心耿耿啊!” “右相!末将没一句假话啊!” “……” 声音越来越远,也不知他是被拖到哪里去了。 但能被拖出去,可见该禀报的他都禀报了,**甫也相信他所说都是实话,没有再留他在堂上骂娘的必要。 皎奴亦是如此,她虽然不在堂上,其实所见所闻必然都已经转述给**甫了。 正是因为郭千里、皎奴说的都是实话,否则方才吉温一番分析,就能要了薛白的命。 对质还得继续。 薛白一见郭千里被拖走,登时激动起来。 “吉温!你说我与东宫勾结,还有东宫死士就被你查出来了?就你这办事办得一塌糊,一整日待在京兆府划名字的废物,能查出我与东宫勾结了?!我可去你……” “放肆!薛白,你太放肆了!” 第46章 罗织罪名 说到活埋,**甫稍稍抬了抬手,示意婢女代为问话,给了薛白一个解释的机会。 “薛白,韩朝宗为何放你出京兆府?” “他讨厌吉温。” “什么?” 那婢女本是看着卷宗上以朱笔勾出的疑点在照本宣科地问话,难得惊愕了一下,下意识擅自多问了一句。 “韩朝宗说‘鸡舌瘟令人憎恶至极,老夫欲行,岂容他使人挡门’。”薛白道:“这话,不止我一人听到。” “荒唐!”吉温插嘴道:“右相,此子简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大风小说 杨慎矜高声道:“右相,韩朝宗作风确实如此。” 薛白却觉得,杨慎矜还是不要开口乱帮忙比较好。 **甫果然不爱听杨慎矜说话,喝道:“都住口。” “喏。” 婢女继续问道:“门房说辛十二追着你出去,你可见到他了?” “他一出门便留意到了,我怕他拦着我,熄了灯笼,绕到坊东门出的平康坊,坊楼的武侯可作证。” “你在道政坊遇到了吉家奴仆?为何让他们去找吉大郎?” 薛白道:“是,我对吉温起了疑心,查了他的儿子。” 他对皎奴说的是,吉温包庇王鉷、两家的儿子正好又在一起赌,这很可疑。这话皎奴必定已告诉**甫了,此时在堂上倒不必说出来。 “既已让吉家仆奴去了,你为何也去?” “我对吉温起了疑心,怀疑他派人夜间行走是想与东宫……” “你才可疑!”吉温大怒,再次插话道:“每次东宫死士**你都在!” “是,我立功太心切了,一找到线索便追着查。”薛白发了脾气,“我做得太多了,多做多错。吉法曹擅长编排罪证,我肯定无可反驳,到时认罪便是。” 吉温道:“休在这装模作样,你就是勾结了东宫……” “够了!”**甫怒叱道:“东宫何罪?让你敢用‘勾结’一词?!” ——先把东宫的罪证找出来,废物! 吉温终于意识到,自己事情办得实在太过糟糕,惹右相发怒了。自从有了薛白,右相对办事的要求就严苛了起来。 他额头上当即有冷汗沁出。 方才的思路错了,岂能与杨慎矜、薛白、郭千里这些真正能做事的人在正事上争辩? 这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当改变策略才行。 ~~ 吉温眼珠一转,竟是担着**甫的怒火,慷慨陈词道:“右相!哪怕东宫死士不是藏在杨家别宅,薛白却必与东宫有勾结,他杀我的奴仆便是铁证啊!” 他已放弃了对付杨慎矜,只攻薛白。 薛白却不着急,等了一会才反驳道:“我便是杀了你的奴仆也大可承认,但我为何杀他们?” “你为救杜氏!” “那你为何扣押杜氏?” “她勾结东宫!” “东宫何罪?伱干脆去十王宅把皇子皇孙全都拿了吧。” 吉温气急,面向屏风行礼道:“右相,这竖子说的是何等……何等……何等诡辩之言啊!” 李岫终于看不下去,开口道:“吉温,是你先派人扣押杜氏,只须说有何证据,休再胡搅蛮缠。” 吉温一愣,暗道李十郎怎能帮着外人说话呢? 他根本就不知杜氏为何会在自己的别宅。 于是抛出了他唯一的证据。 “此事简单,只须让我的奴婢,与薛白身边那两名右骁卫、杜氏姐妹一对质,谁**了马上便知!” “原来吉法曹办案,是让自家奴婢作证?” 连罗希奭也皱了眉,暗道这种事由自己这些走狗办也就是了,吉温如何敢劳右相亲自问? 但**甫还是吩咐了下去,招人对质。 薛白遂道:“右相,我请审问武康成,吉温指证杨中丞的证据何在?若无证据,吉温又为何敢请右相调兵?” “带来。” “喏。” 没过多久,吉家的奴婢、田家兄弟却已都到了。 “右相,这七名奴婢本就在相府问话,田家兄弟则是天亮时就在前院等候薛白。” “好!”吉温大喜,“先让他们对质!” ~~ 田神玉的盔甲被解了下来,有相府护卫上前搜了他的身。 这让他很忧虑,他知道自己一被询问就会露馅,不由唤了一声,就想听听田神功的声音。 “大哥。” “叫什么?摸你怎么了?”田神功不耐烦道,他举着双手向相府护卫赔笑道:“身上脏,兄弟们见谅。” “你们算很干净的。” “是吗?”田神功应道:“最近常来右相府,注意着哩。” “穿上。” 两个相府护卫冷着脸,丢过厚袄。 他们带着田家兄弟到了大堂,走向管事苍璧,低声禀报了几句。 “大管事,搜过了没藏武器。” “嗯。” “还有,他身上一点血腥味没有,指甲缝也没有血迹。” 苍璧点点头,小心翼翼转向屏风。 …… 堂上,已有**哭起来,那是吉家的一个奴婢,指了指薛白与田家兄弟,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杀了好多人……” 杨钊当即出列,问道:“你们怎么说?” “小人没有**。”田神功道:“小人奉右相之命跟着薛白查案,薛白说吉温为了争功抢走了重要人证,让小人去抢回来,可不敢到官宅**,也不知为何要**。” 杨钊踱了两步。 田神玉跪在田神功身后,见他走来,不由心道:“完了,杨参军知道我脑子简单,转来套我话了,说什么?大不了就招了,发配到边军去。” 可惜,杨钊从来就不在乎他们兄弟哪个缜密、哪个粗莽。 他也不在乎薛白、吉温哪個要死,唯独不允许有人把脏水泼到右骁卫头上来。 两步踱向吉温的奴婢,杨钊开口,道:“他说没杀。” 吉温连忙使眼色,向杨钊示意会有大好处奉上,催促别的奴婢指认。 “快说。” “就是他们,奴婢藏在暗中看到了……” “右相。”薛白道:“吉温是这些奴婢的主家,在旁不停逼迫,这是逼他们做伪证。我请求将这些奴婢带下去,单独询问,匿名举证。” “荒唐!你这是无理取闹。” “我看你是为掩盖你的秘密,使人诬陷我。”薛白道:“我大不了一死,但就是要看看那个视人命为蝼蚁的东宫为何能始终屹立不倒?是李亨真的毫无破绽,还是有人暗通款曲,一年间杖杀了上千人,却连他一根毫毛都动不了?!” “薛白!你血口喷人!” “让证人匿名举证罢了,我喷了谁?” 吉温只觉此事滑天下之大稽,审讯就审讯,哪还要什么匿名举证? **甫却只想知道,是李亨毫无破绽,还是有人暗通款曲? 有女使转出屏风,将那些奴仆带了下去。 吉温也冷静下来,心想,在事实面前,如何举证都不会有区别。 说来奇怪,他身为京兆府法曹,“事实”二字跃上脑海,竟感觉有些陌生。 ~~ 一辆马车在右相府门前停下。 杜媗、杜妗互相挽着手下了马车,走进右相府,在前院庑房等着。 她们是临时被相府的人召过来的,显然是为了宣阳坊别宅之事。 感受到此间的凝重气氛,杜媗眼神里担忧之色愈发浓重。 “二娘。” “无妨。”杜妗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右相问什么我们便答什么即可。” 奇怪的是,她们等了许久,右相府并没有再来人召她们去询问。 就只是等着。 杜媗不由疑惑,又回想起了昨夜从那别宅离开时,薛白却还未走,正站在那思忖。 也不知他后来在杜家别宅里又做了什么? ~~ 一名女使走进大堂,绕过屏风。 “禀阿郎,奴婢问过了,六名奴婢都确定就是薛白与田氏兄弟**。但却有一人说,不是他们。” **甫并不惊讶,只问道:“是谁?” “那奴婢也未看清楚,只说是薛白抢走人之后不久。才有人到别宅**,她听到惨叫,就躲在花圃里不敢看,别的一概不知。” “夜里**,没看清才是正常。”**甫问道:“还有吗?” “她说她是贱籍奴婢,若敢告主家的状会被铰死,求我别说是她说了实话。” **甫堂堂宰相,难得亲自过问一次这些细节,不耐地挥了挥手,道:“让罗钳查。” “喏。” 终究都只是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甫上了年纪,一夜未睡,已有些耐不住了,闭上眼,心想干脆可疑的都押下去审罢了。 只是手下人虽多,敢豁出去对付东宫的却不多了。 王鉷不宜查,吉温、薛白互相攀咬……算来算去,竟只有罗希奭。 想必这一下令,吉温给些好处,罗希奭必定会查出是薛白勾结东宫,一群废物。 正想着这些,苍璧赶了过来。 “阿郎,刚刚找到了重要物证。” 那是一张没烧干净的纸,上面能辨认出“见字听令”四个字,书法极好,还能看到印章的一角。 **甫眼睛微微眯起,认出了这个印章。 东宫属官信印。 那这纸片,确是东宫手下人互相联络的手令。 “何处找到的?” “吉祥的靴子底下粘着的,同时还有纸灰的痕迹,必是烧信之时吉祥在场,无意踩到的。” **甫猛地一转头,眼中杀气毕露。 苍璧一惊,连忙道:“无怪乎皇甫惟明案都动不了东宫,莫非是我们这边……养了两三年的狗,还没养熟?” 他是相府心腹,真不缺吉温那点孝敬,只怕亨登基。也曾亲自到城外查过,东宫活埋薛白是真。 一条“恩必报、债必偿”的狼狗,岂不比一条到处捡屎吃的蠢狗来的好用? ~~ 堂上,经历了太久的沉默,诸人皆已疲惫。 终于,有京兆府小吏禀道:“右相,武康成带到了。” 吉温一听,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身子一颤,喊道:“我明白了!是薛白故意害我。右相,吉温承认是争功心切,误会了杨中丞……” “误会?!” 杨慎矜的怒火终于发作,倏然起身,指着吉温大骂道:“你此时说是误会了?!可敢让我抄了你家?!” 吉温大急,根本没心思理会杨慎矜,只顾向**甫解释。 “右相明鉴,我之所以会误会杨中丞,乃因薛白与武康成勾结,他们利用我争功之心,故意诈我啊。右相,武康成此人不能询问,只能严刑逼供啊!” “不必审了。”**甫淡淡道。 “喏。” 才被带来的武康成,竟真是这般又被带下去。 吉温庆幸不已,知道自己找到关键了。 他趁热打铁,大哭道:“右相,原来这一切一切都是薛白陷害吉温啊,请右相为吉温作主……我那儿子,他,死的好惨啊!” 薛白却愈发平静了。 什么奴仆、儿子,**三十余人,**甫岂真在乎这些? 今夜争来争去,却始终没人争论一个关键问题——东宫死士到底是藏在哪。 这个问题,**甫早就知道答案,因为薛白在昨日下午便说过在王焊别宅,而郭千里在道政坊王焊别宅失火案之后便查明了。 堂上官员无人提,无非是不敢提而已。 **甫敢提,开口问道:“王鉷,你如何看?” 王鉷一直没说话,仿佛睡着了一般,此时却连忙行了个叉手礼,恭恭敬敬道:“恩相,可否容小人与小人愚笨的兄弟、不成器的儿子,私下向恩相禀报?” 他用“愚笨”形容王焊。 因王焊看起来确实有些笨,倒不影响当官,就是明眼可见的不聪明。 “允。” “谢恩相!” ~~ 王鉷要向右相秘报,堂中众人只能全都往外走去,在走廊处等着。 吉温四下一看,向杨钊问道:“杨参军怎么看?” 杨钊满不在乎道:“你们都太较真了,不就是办砸了差事吗?我们下次找到东宫死士藏身之地抄了,也便是了。” “我是真怀疑薛白,我儿子……” 杨钊毫不关心吉祥之死,打断道:“那你就找到东宫死士藏身之地抄了。等这事办完了,右相也就不留薛白了。” 吉温一愣,心知确实还是杨钊看得通透,问道:“我此次没事吧?” “都说了,不就是办砸了差事吗?你又不是抄了王郎中的宅院。” “你也这般看,那就好……” 吉温安心下来,想起自己最初的思路。 他知道王鉷早就怨恨杨慎矜至深,这才是他敢搜杨慎矜宅最大的底气。 此举,能赢得王鉷的好感。 今日之事,其实王鉷一句话也就能决定了。 而薛白、郭千里这些人,竟敢怀疑是王鉷的弟弟窝藏了东宫死士,死都不知道是**的。 ~~ 等了一会,**甫竟然没有再召众人回到堂上。 王家三人从大堂出来,王鉷招过罗希奭,低语了几句,之后,郎声道:“右相乏了,都散了吧,尽快将此事办妥。” 吉温大为讶异,没想到争执了这么久,竟只是轻描淡写地结束了。 “可是,薛白勾结东宫……” 他还在叫嚷,罗希奭拍了拍他的肩。 吉温转头看去,问道:“王郎中与你说了什么?” 罗希奭没有马上回答,等了片刻,方才问了一句。 “东宫给了你什么许诺?” “什么?” 吉温一惊,等反应过来已是魂飞魄散。 “我……” 下一刻,两名护卫粗暴地摁住他。 “做什么?!不是我!不是我……” 吉温真的不可置信。 夜里发生的一切那么显而易见,分明是薛白勾结东宫陷害了他,为何右相却会怀疑他? 吉温奋力挣扎,回过头,瞪大了眼看向薛白。 ——你陷害我!你怎么能陷害我?你到底是如何罗织了罪名?! ~~ 薛白却平静地转过身,没有理会吉温。 从来就没有完美的犯罪,他也不可能掩盖所有的痕迹。 他只是比吉温掌握了更多的事实。 其实,吉温但凡肯稍微用心考虑一下正事,就知道王焊别宅窝藏死士已是铁一般的事实,王鉷唯有向**甫承认。 可惜,他太擅长罗织罪名,是一点都没想过要认真办事。 而正是所有人都知道吉温擅长罗织罪名,那么,只需确定吉温勾结东宫,薛白身上即使有再多解释不清的疑点,也都成了吉温的栽赃。 更重要的是,**甫、王鉷怎么想? 昨夜之事,他们表面震怒,心中其实狂喜! 东宫蓄养死士,一夜之间杀三十八人,竟能让南衙十六卫搜都搜不到。 李亨好大的本事。 试想,如此可怕的死士,若能有两三百人,便有可能在出了变故之时助太子继位。 一旦找到证据呈给圣人,李亨必步前太子李瑛之后尘。 **甫、王鉷其实已经都知道了,死士就是藏在王焊别宅里。 但王焊是个蠢材,显然不知情。今夜王焊别宅的老管事**,定是被人收买了,才惨遭灭口。 眼下离废太子只有一步之遥了,但到那时如何定罪? 禀告圣人时,说王焊窝藏死士? **甫会给王鉷一个面子。 王鉷也必须找个人来顶这个大罪,且最好找到那个勾结东宫、收买了老管事、把死士藏到他王家的人。 而关于这个问题,薛白赶到暗赌坊之时,曾与王准说过一句话—— “东宫死士藏于王家别宅,但我不怀疑王家。我只怀疑吉温,他今夜太可疑了。” 这是薛白对王家的示好。 吉温的宣阳坊别宅在这一夜里**人,必定是窝藏了东宫死士。 因此旁人一退下,王鉷立即向**甫跪倒,道:“右相明鉴,我兄弟愚笨,是被吉温利用了!” ~~ **甫则是真心怀疑吉温。 右相府必有一个人通风报信帮助东宫死士逃脱,这个人悉知搜捕计划,吉温、薛白都非常可疑。 但从一开始,他心里就有了答案。 薛白根本就没有动机,一个被东宫活埋过的十四五岁少年,带着东宫蓄养的豺狼虎豹奔走一整夜杀三十八人,为了什么?帮助东宫? 问几句话,并找到了关键的证据,果然得到了确认。 当然还有很多暂时还解释不清的疑点,比如东宫为何杀吉祥,是灭口还是吉祥撞见了吉温与东宫的秘密?比如吉温为何能相信东宫的许诺,彼此又是如何联络的? 堂堂右相却不必亲自推敲,他只要保证留下来的心腹都是忠心即可。 用的人都很忠心、对他没有威胁,这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剩下的事情,安排人去查,总有清查之时。 ~~ 吉温被拖过长廊。 他脑子里还在想为何右相不信他? 虽然他这件事情办得很糟糕,但他忠心啊。 镣铐加身,他才明白过来,因为薛白一开始就没理由帮东宫**,无官无职的稚儿,连身份都没,为何要…… 等等,身份? “我知道了!” 脑中灵光一闪,吉温回过头,兴奋地大喊起来。 “薛白,果然是你!我知道你为何杀我儿了,因你发现我使人……因你就是薛锈的儿子!我使人去查了,你**灭口、丧尽天良!” 他终于想通右相为何会判断错了,因为薛白的动机根本就与整件事无关!薛白的动机就是个巧合,这让一心扳倒太子的右相如何去猜? “右相!你听到了吗?他是薛锈的儿子啊!你派人杀于蓝田驿的薛锈!” 太晚了。 若吉温最开始就抛出薛白的身世,提出薛白为了灭口而**,哪怕此事再离奇夸张、骇人听闻,**甫倒有可能猜猜真假。 但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吉温三次改口。在落罪之后又忽然提出这理由,已是谁都不信了。 薛白回过头,看向吉温,竟是笑了笑,坦然问道:“薛锈是谁?” “你是逆贼之子!逆贼之子!” “哦?” “希奭,你听我说,我派辛十二去查薛白,因此辛十二才**……” 薛白早有腹稿,正要应话。 “呜!” 罗希奭却忽然伸手捏住吉温的脸颊,使其说不出话来。 他手指极为有力,如同一把铁钳。 “不用理会。”罗希奭看向薛白,点了点头,道:“我能不了解鸡舌瘟?一旦说了‘查’字,必是假的无疑,死前拉你垫背,见多了。” “多谢罗御史提点。” “无妨,往后互相关照。” 罗希奭温和一笑。 但等他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已在消散,冷冷扫视了吉温一眼,道:“莫扰了相府的清静,到了京兆府大牢再好好招供不迟。” “呜!” 吉温先是大怒,怒罗希奭居然翻脸不认人。 罗钳吉网,罗钳吉网啊! 其后,一对上眼神,他却是莫名地惊恐万分。 第47章 船票 辰时,万物舒伸。 屋檐上积着雪,檐角挂的铃铛随风而动,发出清响。 薛白站在台阶上,目送着吉温远去。 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转头一看,正是李岫。 “见过十郎。” “在想什么?” 薛白道:“吉温说他查了我的身世……” 李岫摆手打断,不以为然道:“他的话岂能信?” “我是因此而想到了一桩事。”薛白道:“我昏迷之后为杜家所救,一睁眼,见到的是满地的积雪。他们问我姓名,我还没反应过来,脑中空荡荡的,莫名说了‘雪白’,他们因此都叫我薛白。” “哈哈,原来如此。”李岫朗声大笑。 但笑过之后,他摇了摇头,脸上却浮起了惋惜之色。 “也难为吉温为了害你,特意为你寻了个薛姓的逆贼,这些酷吏平素就是这般罗织罪名。阿爷重用这等人,我……唉。” 话到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有一声长叹,换了个话题。 “你受杜家救命之恩,懂得知恩图报,这很好。” “应该的,互相帮助。” “追查东宫罪证之事,你做得亦很好,不仅逼得东宫死士出手,还查出了吉温与东宫暗中联络。方才阿爷倦了,虽没来得及夸你,但想必对你是很满意的。” 薛白道:“吉温并非我查出来的,是右相英明。” “自作孽,不可活。”李岫道:“韦坚案以来,无辜者被牵连无数,如今阿爷能有你这样的人才,办事实实在在,我很欣慰。” 薛白知道,其实**甫不是没有过才能出色的手下,只是最后都遭到**甫的嫉妒而被弄**。 李岫这话虽是赞赏,却让人不安。 “十郎谬赞了,我做的并不好,也就是有对比,才显得不太难堪。” 李岫颇喜欢这种对相府门下那些无能之辈的嘲讽,会心一笑道:“罗钳吉网眼中只有私利,担不得大用。” 薛白苦笑道:“说心里话,我着实无意身陷这等尔虞我诈之中,唯愿读书、科举,为百姓做实事,过些安生日子。” “哦?我亦是如此!” 李岫深有感触,点头不已,大有知己之感。 他负手叹息道:“你莫看我与王准、贾昌吃喝玩乐,那不过礼数往来罢了,昨夜那赌坊我还是初次去。我平生所愿,只想过安生日子。” 这确是他的心事。 须知,**甫登上高位的每一步都是踏着旁人的尸骸,而且又极为妒贤嫉能,右相府每一日都在警惕任何风吹草动,凡有可能造成威胁都得要除掉。 李岫有远虑,曾多次苦劝**甫不要再树敌,但右相之势至此地步,早已覆水难收。仇怨广结,一旦示弱于人,也不知有多少人马上就要扑过来撕咬,岂能罢手? 比如,年初若不除韦坚,待韦坚拜相,难道会因为姻亲关系而违背东宫的意愿、对**甫高抬贵手? 李岫日夜忧心,深知往后一旦某日起了风云,李家子孙恐有倾覆之祸。 “旁人看我身为宰相之子,锦衣玉食,可谓富贵登峰。可……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薛白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倒不必过于忧虑了,活在当下为好。” “你懂我。”李岫淡淡一笑,拍了拍薛白的肩,道:“走,我们到花厅谈。” “好。” 李岫没有见外之意,薛白也是语态自然,不卑不亢与他应答,两人很快便熟络起来,仿佛相识已久的老友一般。 但到了花厅坐下,李岫吩咐婢子端上早食,开口却是到道:“其实,我也想与你聊聊你的身世。” 薛白道:“十郎可相信我是真的失了忆?我对身世没有半点印象,也没有任何头绪。” 他再次给李岫灌输了一个印象——连我自己都查不到身世,吉温更查不到。 李岫没有回答薛白的问题,先是就这话题说道:“你也得尽快找回身份。” 薛白应道:“我明白,我会尽早找回身份。” 李岫道:“找回身世之后,伱也该尽快回到家中,久在杜宅借宿,也不是正理。对了,我听闻你与杜家两个女儿关系颇亲近?” 薛白感受到了李岫对他的审视、管束,坦然应道:“我与杜五郎情同手足,故而视杜家两位娘子为姐姐。” “那就好。”李岫显然是个爱操心劳神的人,略略沉吟,道:“有件好事,阿爷已与你说过,不需我再重复一遍了吧?” “是,我知道。”薛白笑了笑,配合着显出些许喜意。Μ.166xs.cc 李岫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点了点头,道:“倘若你找不回身世,或出身门第配不上相府,却也为难。” 薛白故意发愣,静待下文。 “门第有多重要不必我多说。旁的不提,婚嫁自古便讲究门当户对。”李岫道:“不妨直说了吧,你可愿入赘? “据我所言,赘婿不能当官吧?” “有阿爷在,低阶或散职不难,但官身无用。”李岫轻描淡写道,“你在相府中做事,却比朝廷大员威风许多。” 不久前,他才与薛白谈论彼此的志向,述说对未来的忧虑、展示自己的远见。 但涉及到重要之事,他当然还是权贵思维。 平民百姓只要能得到相府的一点赏赐,就足以飞黄腾达了。 至于薛白的志向?志向再大,大得过相府的安排吗? 当然,李岫终究是好心。 眼看薛白沉默了,他十分诚恳地又说了一大番话。 “门第至关重要,你若无好的出身,入仕这条路必定走不远。你有才干,但可知有多少才华横溢之人困守科场直到白发苍苍也不能及第?及第了,也不过是只有授官的资格。授官还须守选,看的依旧是你的门第、有无门路,及第而当不了官者,大有人在。” “只看你识得的那几名官员。吉温,故宰相吉顼之从子;罗希奭,其舅父官至鸿胪少卿;杨钊,弘农杨氏,宣州司士参军之子;杨慎矜,更不必说了。你若没有一個配得上相府千金的门第,即便右相府为你靠山,入了官场,比罗钳、吉网、唾壶之处境,能好几何?” “到时,你每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有心思照料妻子?以风华正茂之姿,蹉跎于蝇营狗苟之间,何益啊?倒不如入赘相府,我会为你做最好的安排,保你荣华富贵不逊高官,还能不为官场规矩所困,活得潇洒,如神仙眷侣。恰似李太白诗言‘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你还年少,心气高,不知世事有多难。我今日所言,你必定不信。但你往后不妨看看,长安城有多少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之高才,求来求去,求不到一官半职。” “……” 谈到最后,薛白点了点头,应道:“十郎肺腑之言,我记下了。但,这是右相之意?还是十郎之意?” 李岫一愣。 薛白反而更明白些,李家父子是都要求他入赘的。区别大概只在于,**甫要他入赘之后当个小官,或相府的管事幕客之类的角色,继续对付东宫;李岫为人好一些,愿意保他入赘当个清闲居士,照顾妻子。 要高攀权贵,付出些代价是难免的。 想要上一条大船,船票当然得买。问题只在于,值或不值? 李岫想了一会,许诺道:“放心,我在阿爷面前,还是能说上话的。” “多谢十郎。”薛白既已递了个台阶,便道:“此事并非你我交谈几句便能定下,我还是得先找到身世。” 李岫听他说过志向,以为他是心气太高,此时见他依旧平和、没有排斥之意,已十分满意,点头笑道:“不错,先找到身世要紧,也许你家门配得上相府。” “不敢妄想,只是婚姻大事,我还是得告知父母。” “不错不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岫觉得薛白真是沉稳有度,愈发欣赏,连连点头,道:“这样吧,上元节之前给我个答复,如何?” “上元节?是否太快了?” “就在上元节前。” 李岫径直敲定下来,却不给解释。 他只是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心道时间不等人啊,待过了年,那个执拗的妹妹就成十六岁的老姑娘了…… ~~ 相府大堂外,王鉷正要离开,却听得身后有人低声喝道。 “王鉷。” 当世,唯有杨慎矜一人还敢对他直呼其名。 王准当即恼火,正要说话,却被王鉷狠狠一瞪。 “与你二叔到那边等我。” 王准也不应,与王焊走到一旁的小亭中,骂道:“老狗,既不长眼,不如把一双眼睛挖了!” 王焊也不高兴,抱怨道:“我才是王家嫡子,表叔如何不找我说话?” “唉。” 王准白眼一翻,暗想不如找人杀光了这些亲戚来得痛快。 …… 杨慎矜脸色难看,拍了拍王鉷的背,道:“既然查清吉温勾结东宫,我那别宅被抢掳一空,右相如何说?” 王鉷稍稍滞愣,故意流露出为难之色。 若换一个人,哪怕是户部尚书章仇兼琼,见了他这脸色,也得心中一凛,有什么屁话都得憋回去。 杨慎矜却是以长辈的目光看着王鉷。 “杨钊助吉温抄家,难道不可疑吗?” 王鉷依旧为难,沉吟着道:“如此……侄儿去劝劝他,让他将抢走之物归还表叔,泯了恩怨,可好?” “哼!” 杨慎矜重重一摔袖子,大步而去。 王准见了,上前问道:“阿爷,老狗又要如何?” “要右相给他个交代。”王鉷似觉好笑。 “阿爷就是太给他脸了!”王准恨铁不成钢,皱着眉盯着王鉷,气恼道:“以阿爷如今的圣眷,他给阿爷赔笑都不为过,为何还每日给他好脸?!” “闭嘴,莫让圣人与右相觉得我忘恩负义,得了势便翻脸不认人。” ~~ 相府前院。 杜家姐妹等了许久未得召见,愈发心慌。杜妗也不理会索斗鸡府上的规矩,推门而出,往仪门方向看去。 “二娘,过去等着吧。” 杜媗害怕右相之威,低声提醒道。 她的目光也往仪门内看去,想着薛白若能出来,也就能松口气了。 忽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是杜大娘?” 杜媗不喜这称呼,还是转身行了个万福,只见一个穿着深红官袍的中年男子从东侧门过来。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在大理寺见过的御史中丞杨慎矜。 “杨中丞万福。” “又见到大娘了……原来杜良娣也在,失礼了。” 杨慎矜见杜妗也转过来,连忙打了招呼,他们曾在天子御宴上远远见过一次。 “不是良娣了。”杜妗淡淡应了,“我如今在右相门下为阿爷求官,当然也在。” 此言入耳,杨慎矜虽同是右相门下,却也替东宫尴尬。 一时也不知如何答话,总不能答应替杜有邻求个官。 他又看了杜媗一眼,彬彬有礼道:“两位娘子若是来作证的,已经可以回去了。” 杜媗看向仪门,想问些什么,却不知如何问,也不敢问。 杨慎矜目光看去,只见她举止真是端庄,这一动不是扭着脖子探头看,而是柳腰转动,仪态优美。 从侧面看去,可看到她的睫毛很长,眼中带着关切,温柔如水。 “两位娘子可乘我的马车回去,我正要去曲江别宅一趟,顺路。”杨慎矜不由露出了笑容,道:“若有要打听的,或许我略知一二。” 他的马车十分豪华。 “不必了。”杜妗道:“听闻昨夜杨中丞的别宅出了事,杨中丞还是尽快去看看为妥。” 杨慎矜再次尴尬。 下一刻,杜家姐妹却忽然回过头,露出惊喜之色,甚至没忍住欢呼了一声。 第48章 私藏 “杨中丞,又见面了。” 出了仪门,薛白行了个叉手礼,觉得有些巧。 连着两次从危机中脱难之后,他都见到了杨慎矜,像是得要向杨慎矜领取些奖品一般。 “薛白,你很不错。”杨慎矜抚须而笑,赞誉了薛白两句,末了道:“可惜你未能及早见到右相,拦住吉温啊。” “是,杨中丞之遭遇,我深以为憾。” 薛白应了,客气当中却带着些疏远。 他不愿与杨慎矜走得太近,理由很简单,这人没什么眼色、不得**甫欢心,与其走近了一定会影响上进。 杨慎矜却没有感受到杜家姐妹、薛白的疏远,只当他们是拘束,继续寒暄。 他出身显赫,见识不凡,富有才学,说了许多风雅之事,谈及实务也十分精通,能猜到杜媗头上的发簪值几钱,之后说起他还兼任户部侍郎,再提起过去主理国家收支时的几桩趣事。 薛白看得出来,此人确颇有才干,品格也不差,就是太没眼力见了。若在政局清明的时候当个能臣不难,就不知道在当朝如何了。 于是,薛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抱歉抱歉,昨夜整夜未睡,实在乏困。” 杨慎矜才把话题引到道术,希望能打开杜媗的话匣,被这哈欠打断了,只好道:“无妨的,你为右相办事辛苦。” “再会。”杜妗早已不耐烦,挽过杜媗便走。 薛白行了个叉手礼,却是先去与门房寒暄了一会,才出了右相府。 田家兄弟正蹲在对街,一见他出来连忙赶过来。 “怎不在前院等?” 田神功笑着轻踹了兄弟一脚,道:“还不是这孬货?不敢在相府待着。” “我可不是怕,是怕脸上藏不住,让人看出来了拖累……” “闭嘴吧。”田神功忙骂道。 薛白不由笑了笑,道:“走吧。” 他隐约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于是又把案子复盘了一遍,考虑起吉温招供又如何、裴先生会如何。 少了什么呢? “郎君。”田神功问道:“皎奴不跟着你了吗?” 薛白恍然,放松了些。 “可见右相已信任我了。” ~~ “你一夜未睡,莫骑马了,上马车吧。” “倒是不困。” 薛白抬起手摆了摆,只觉年轻真是太好了。 如今虽然娇气了些,精力却好。换作上辈子,熬了这整夜这时候定要觉得脏胕发虚了。 他还是被杜妗推上马车。 马车门是开在后面,车厢不大,将就着坐了,掀帘往前看了一眼,见赶车的是全瑞。 田家兄弟骑马在后方跟着,没有外人能偷听。 总算可以放心说话了。 薛白道:“我昨夜让金吾卫在东市找到全福了,说是被打得不轻,好在没有致命伤,在东市武侯铺。” 这是他找郭千里帮忙的,对郭千里而言只是小事一桩,对全福却是生死大事。 “我们出门时金吾卫已经把人送回来了。”杜媗应道,“多谢你。” “还有五郎,我让他躲到宵禁结束后再还家。” “你见到五郎了?他也到家了,鼻青脸肿的。” “吉祥打的。”薛白道:“对了,我还得去杨钊家中找他一趟。”大风小说 他方才向门房打听了,杨钊已回家去了。 杜家姐妹都想知道昨夜之事,见薛白开口先是关心旁人,只觉他人真好。 她们却不知昨夜长安城**三十八人。 “何事?” “吉温别宅有个奴婢,我答应过帮她脱离贱籍。” “全管事,去宣义坊……” “不必,先送你们回去,我独自去即可。”薛白道:“他那人……” 他也不知怎么形容杨钊了。 杜家姐妹知他好意,也就听他安排。 之后三人才说起昨夜之事,薛白仔细说了,听得她们胆颤心惊。 待听得吉温一语猜中一切都是薛白所为,杜媗更是惊呼一声,连忙以袖子掩住脸。 杜妗则是皱着眉。 “如此说来,知情人还有很多,吉温、武康成、以及那裴先生,此事怕有隐患?” “不着急。”薛白道:“我们必定不可能捂住真相,总会有消息泄漏。但也永远会有更多错误的消息同时冒出来,**甫没那么快能发现我。” 他有经历,因此清楚要查一件事的真相非常难。 一定会有线索,但线索往往不是一条长线,而是断成一個个的线头,有的长,有的费力拉起却只有短短一段。 查案难的就是要从无数的错误线头中,找到那寥寥几个线索拼凑在一起。 大海捞针,需要时间。何况**甫已不是亲自过问,而是将事情交给一群擅于罗织罪名的酷吏。 且等吧。 等他先积蓄了自保的实力。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不必再把心思花在掩饰真相上,那是挖土填坑,填不完的。”薛白道:“实力,我们得尽快有实力。” 杜媗问道:“离开长安呢?” “强权之世,何处没有倾轧?” 在薛白这种人的想法里,待在长安,能决定他命运的至少还是高官。逃到别处,一个破家县令、灭门府尹都能要了他的命。 退或进,他从来只有进。 “知道,你要上进。”杜妗道:“我们得让东宫完成给你们官身的承诺。” “是,但也不能只把希望寄在他们身上,这两日我与五郎得拜会虢国夫人一趟。” 薛白之所以走**甫的关系是事出无奈,杨玉瑶的关系肯定是更值得走的,因此他完全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嗯。” 话题停了下来。 薛白问道:“杜伯父可去?” 这“伯父”是杜有邻让他喊的,好方便以长辈的派头骂他这个救命恩人。 此时这般一问,到虢国夫人府上拜会之事,登时就变得正经起来。 杜媗瞥了薛白一眼,想到自己方才竟误会他打算去当面首,难免羞愧。 杜妗则摇了摇头,道:“阿爷大概不愿去,我劝劝他。” 说到这里,马车缓缓在杜宅侧门停下了。 ~~ 杜宅前院,鼻青眼肿的杜五郎正在探视全福。 几个家生子奴仆七手八脚地把臭烘烘的衣服拿开,搬了胡凳让杜五郎坐下,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松子给杜五郎吃。 “五郎真是……受伤了还来看阿福,能遇到这样的主家,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轻点说话,莫把他吵醒了。我就是皮外伤,不打紧,与人搏斗时留下的。” 杜五郎招了招手,低声吩咐道:“你去买些香线,空了去给端砚上柱香吧?” “哪有主家去上香的,小人去就好。” “我有话和他说。” “五郎,小人可转告他啊。” “你转告不了。”杜五郎颇为神秘,还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两下,“我不能告诉伱们。” 几个奴仆不由挠头。 “五郎,能有什么端砚能听,我们听不得?我们也很忠心的。” “你们和端砚能一样吗?你们那不是……还能说出去吗?” 此时,全福又醒了,睁开眼喃喃道:“小人哪能让五郎亲自过来。” “哎。你们都出去,我与全福说话。把门带上。” 全福躺在那动不了,直勾勾地看着那门关上了,忍不住哭了出来。 “五郎,小人真以为自己**啊,真不想死啊。他们说是薛郎君让他们来救小人的……薛郎君是神仙派来杜家的吧?” “啊,你这么一说……” 杜五郎听得愣了好一会。 “我本想说他真是有本事,但真是太有本事了。哎,你莫哭了,哭什么?” 主仆二人说了会话,却也说不出什么来,无非时不时一人感慨一句。 “他真有本事啊。” …… “来了,来了!回来了!” 终于听得这一声喊,全福猛地便要撑起身来,杜五郎忙让他躺着,自己忙不迭往院子里跑去。 但赶到前院,他只见两个姐姐进了院,却没有薛白。 再听得院外一声马嘶,杜五郎脸色一变。 “薛白他,他不会是回了薛家吧?!” 青岚跑出来,正好听到这一句话,差点又被惹哭了。 杜妗抿嘴一笑,正要笑话这个傻兄弟,院外又响起“吁”的一声。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薛白又赶了起来。 “怎又回来了?” “有些事。” 薛白看了杜媗一眼,往二进院走去。 杜媗会意,提着襦裙快步跟上。 两人脚步匆匆,进了东厢一间久无人居住的客房。 “关上门。” 杜媗跟着他进来,迅速关上门,栓上。转过身,只见薛白正在解衣服。 她不由吃了一惊,脸上一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接着,薛白从衣服里掏出了一连串的物件来。 他藏得太深,掏都不好掏。 先是两个半枚玉佩拿了出来。 “这是京兆杜氏的信令,还给他。” 杜媗接了。 之后是一张纸。 奇怪的是,这纸的左方却被撕走了一片,最后那列“时有要务”后面几个字看不到了,印章的一半也没了。 “这是什么?” “裴先生给我的,与武康成接头的书信。” 杜媗不由疑惑,问道:“你后来向他借了人手,他没问你要回去?” “去京兆府之前就买了同样的纸,原本备着诈吉温的。”薛白干脆解了腰带,掏剩下的东西,“裴先生被金吾卫搜查时,我当着他的面销毁了。” 杜媗点点头,小声道:“那这个我们留着。” “还有这个,是从辛十二身上搜来的过贱契书,得查他是找何人伪造的。” “好。” …… 最后,杜媗拿起一封帖子,问道:“这是什么?” “吉祥身上捡的。” “拜帖?” “嗯,这全都是能要我们命的东西。杨钊知道我酒力差,我怕他故意灌醉我,你务必保管好。” 杜媗拿着这些物件,感受到了上面的温热,也感受到了他的信任,用力点点头,坚定不已。 “你放心。” “走了。” 薛白没有再多叮嘱,出了门,往外走去。 杜媗的目光随他而去,只觉他背影十分潇洒。 “哎,你快把衣服整理好。” ~~ 重新栓上门,杜媗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知薛白给的一应物件能往哪藏,干脆贴身收好。 她心想,他不管藏在何处,都有可能被人找到,自己却是定能收好的。 唯独就是……感觉有些许怪怪的。 当拿起那封过贱契书,她看了一眼,忽然愣了一下,只觉那买家的名字有些眼熟。 “是……咸宜公主?” 杜媗吃了一惊,再拿起那封拜帖看了,脸色登时紧张起来。 她连忙将东西收好,也不与杜妗说,只说自己倦了便独自回了房,坐在榻上,双臂环抱。 “想不通。” 辛十二伪造的过贱文书,为何把买家写为咸宜公主? 第49章 坐实 长安县,宣义坊。 杨钊那破落的小宅院大门敞开着,里面人来人往,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院子里堆放的多是从杨慎矜别宅库房中搬来的布匹、粮食等大宗物件,一个账房先生正在清点。 几个右骁卫早已卸了盔甲,正坐在井边喝酒吃肉,大快朵颐,顺便盯着那账房先生。 有人走了进来,敲了敲本就开着的门。 右骁卫中有人认得薛白,连忙起身道:“薛郎君来了,杨参军在里面。” “多谢。” 薛白点头致谢,走向大堂。 几个右骁卫重新坐下,嘀咕起来。 “那是谁?” “你可得记住他,小小年纪比鸡舌瘟还厉害。咦,田大、田二,站外面做甚?进来喝一盅,你们如今可不同了!” …… 大堂上正在清点的则是相对贵重的物品,有个少年正坐在一张大桌上盯着,见薛白进来,很没礼貌地叫嚷起来。 “你谁啊?别乱进知道吗?” “敢问可是杨家大郎当面?”薛白听杨钊说过他长子杨暄时年十七岁,想必便是这位了,“我与国舅同僚,有事找他。” “国舅是谁?” 大概是因为如今长安城中还没几个人把杨钊当作国舅,杨暄颇为迷茫。 他酷似其父,长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一开口却是草包样。 “大郎太谦虚了,身为贵妃亲戚,却不声张。” 杨暄张了张嘴,终于反应过来,转头向后院的方向放声大喊。 “娘!贵妃认了阿爷当国舅,我们家要富贵了!” 不一会儿,有婢女匆匆跑了过来,急道:“大郎莫嚷,也不怕吵醒了阿郎?” 说罢,她带着薛白往后院去。 “阿郎睡着呢,俊郎君稍等,让娘子去唤他起来。” “不必吵醒国舅,我等着即可。” 薛白知道杨钊肯定睡不了多久,因为大堂上有個账房已准备要写礼单了。 礼单这种事,给谁送、分别送多少都有讲究,杨钊只能亲力亲为,可见他也是有旁人代劳不了的才干。 忽然,前方人影一闪。 薛白转头看去,正见一名男子系着腰带从西厢跑向后门,绕过正房,消失不见了。 之后,杨钊那名妓出身的正妻裴柔快步从西厢房中出来,脸上还带着红晕,极为热情地引着薛白到西厢房稍坐。 “小郎子莫误会了,方才那是妾身的兄弟过来谈些家事。” “原来他是裴家郎君,我太无礼了,还以为是杨府下人禀报了事务,急着去办事。” 薛白随口应着,很贴心地给了裴柔台阶,迅速观察了一眼西厢房。 桌案上摆着崭新的书籍,是明经考试需看的九部正经,砚台里的墨迹已经干裂得不成样子,有张纸铺在那,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暄”字。所有物件都堆着厚厚的灰,除了几个酒壶。 这是杨暄的屋子。 绕过屏风,榻上被褥很乱,地上落了一条红布……不,是一条肚兜。 裴柔连忙上前拾起肚兜,笑道:“这是大郎的,那孩子,从小就喜欢穿这些东西。” “是,暖和。” “小郎子也穿?”裴柔语带调笑,伸手便推薛白,“到榻上坐吧?暖和暖和。” 薛白打了大大的哈欠,在胡凳上坐下,道:“大娘子莫怪,昨夜与国舅彻夜办案,困得厉害。” “我看你精神头比那没良心的好许多呢,年轻人就是身子骨好些,气火也旺……嗯?小郎子?” 裴柔卖弄着风姿说到一半,却见薛白闭上眼睡着了。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纸洒在少年人的脸庞上,她看着不由想啄他一口。可惜,红唇才凑上前,薛白脑袋晃了晃,埋下头去。 ~~ 薛白一开始是装睡,后来却是真睡着了。不知多久,被杨钊推醒过来。 “国舅见笑,我竟在你宅中睡着了?” 杨钊脸色疲备,眼神空洞,连笑容都显得空虚,道:“无妨,你我之间莫要见外,今晨我便偷偷帮你说了好话,审那两个右骁卫之时,你可看出来了?” “我欠国舅太多了。” 薛白已觉得有些负担不起与杨钊结交的成本。 终究是得让旁人来帮忙负担一二。 “我今日来,正是有一笔横财想送与国舅。” “哦?”杨钊登时精神了许多,“快快说来。” “吉温既勾结东宫……” 杨钊打了个哈欠,摆手道:“这我还用你说?但查鸡舌瘟这种货色,岂需调动十六卫?不归我们抄。” 早上在右相府,王鉷是支开了旁人与**甫单独谈的,杨钊只看到吉温被罗希奭押走了而已,许多事并不知内情。 薛白遂低声道:“王郎中与右相禀报,说的是东宫死士藏在吉温别宅。” “你如何得知?” “我查出来并告诉王郎中的。”薛白问道:“右相没让国舅去搜。” 杨钊眉毛一挑,讶道:“此事是交给王鉷了?” “竟是如此,那国舅还能去吗?” “得去。”杨钊眼珠转动,须臾便计上心来,道:“王鉷做事也需人手,待我讨了他的欢心,便又能为右相尽忠了。” “国舅妙计。” 杨钊赶到院中,捧起积雪抹了一把满是倦容的脸,振奋精神,拿出拼命的态度来办事。 他赶到堂上,账房先生们正在核验礼单。 “改了,给户部王郎中的礼再加两倍。除了右相与虢国夫人其余人则各减一些,立刻给我装箱,我要现在就送过去,快。” ~~ 带着两大箱的金银玉器、奇珍异宝到了王宅,王鉷直接收了礼,让管事引薛白与杨钊到前堂坐下。 杨钊得意洋洋,道:“你看,我与你说的话价值千金,半点不差吧?” “国舅说的是。” “那我再赠伱一句万金之言。”杨钊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上进的根本是什么?结圣人之欢心。右相、王郎中最大的本事是什么?为圣人敛财,这才是办实事,你一整夜跑来跑去,尽办些虚事,有何用?” 敛财、敛财、敛财。 看懂了这个道理,才看得懂大唐官场。 **甫、王鉷以供奉圣人而得幸进,才干声望不足以服众,终日自危,遂大肆排挤罢黜朝中清正有识之士,举国供奉一人之心。 说出来都懂,体验不深刻却常常容易忘。 比如吉温,吉温若不是被**甫激得与薛白争功,去查案、去做“虚事”,岂会落得那个下场?远不如杨钊通透、坚定。 薛白往后再如此,杨钊便要与他绝交了。 说着话又等了一会,王鉷亲自来见。 “杨参军给的礼太厚了。” “年节将至,一点心意,拿不出手的。让王郎中见笑了。” 王鉷在主位上落座,语气转淡,道:“听说右骁卫在杨家别宅拿了些物件,可是真的?” 杨钊一惊,当即惶恐,不敢应声。 他不明白,王鉷是还要他把财物还给杨慎矜不成?收了礼之后再说,扒皮扒惯了,扒到贵妃族兄的头上? “这……” “表叔既问我,我得替他问问。若右骁卫中真有人手脚不干净,几样物件还给他便是。”ωWW.166xs.cc “是,是。” 杨钊听了,有些疑惑,不敢确定王鉷的意思是什么。 他犹豫着,还是问道:“我听说东宫死士藏在吉温别宅,右相交给王郎中查了,不知可需要人手?” 王鉷笑了笑,看向薛白。 薛白连忙行礼致意。 他虽一句话没说,其实又给王鉷送了桩大礼。 ——我不怀疑王家,只怀疑吉温,得去好好查一查吉温。 “也好。”王鉷道:“我遣一人与杨参军同去。” 杨钊大喜,当即明白了王鉷的意思。 随便拿些不值钱的物件还给杨慎矜,宣扬了王鉷的报恩之心。到时杨慎矜再有不满,也与王鉷无关,属于给脸不要脸了。 杨钊则得带着薛白到右骁卫衙门调人,等王鉷差遣。 ~~ “裴冕到了吗?” “已在书房等候阿郎。” 王鉷从前堂转回书房。 书房中,一名身穿深青色官袍的男子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王鉷行礼,唤道:“王公。” “章甫不必多礼,坐吧。” 王鉷当先在主座上坐了,目光看去,只见裴冕稍等了片刻,才晚一步落坐在胡凳上,不由十分满意。 裴冕,字章甫,时年四十三岁,比王鉷还年长些。 他出身于河东裴氏,世代官宦,门荫入仕便授渭南县尉,初入官场便能任官畿县,身世比王鉷这种高门庶子要高不少。 等到王鉷主管和籴,担任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了,他却还只是王鉷手下的判官。 但裴冕处事果断、性格忠勤,更难得的是,从不以高门嫡子的身份轻视王鉷这个庶子,态度谦卑、恭谨。 他还曾在王鉷**时挺身而出,为王鉷挡过一刀…… “东宫死士就藏在我兄弟别宅之中。”王鉷直接问道:“你昨夜去了,可知晓?” 两人为了敛财,做的比这罪大恶极的脏事多了,裴冕听了也没多大反应,慢条斯理地回话。 “使君也知,我住得离二兄那别宅甚近。昨夜,还未到子时吧,二兄遣人来了,说别宅有一老管事过世,夜里得把丧办了,免得白日影响了主家,苦于无人主持。我不敢怠慢,便径直过去。倒也留意到那别宅中的部曲奴仆,个个身材壮硕、神色彪悍。当时却没往那方向想。” “人到何处去了?” “趁夜做了法事,送到西南的延平门,只等天明开了城门便送出城安葬,我当时便离开了。” 延平门在长安西南,南衙十六卫在长安东北隅搜了一夜,此时再追查已晚了。 王鉷却不甚关心此事,道:“并非我兄弟勾结东宫,他是被吉温利用了,吉温的别宅昨夜**人……你可知如何做了?” 裴冕起身,行礼道:“使君放心,我为使君办事,还从未出过差错。” 王鉷点点头,话题忽然一变。 “圣人愈发宠爱贵妃了,此事也给杨钊分润些好处,让他带右骁卫随你去查。” “喏。” “右相新养了一条狗,名叫薛白,你坐实了吉温的罪证,给他与罗希奭闻闻。” 王鉷没有发现,裴冕有一个瞬间稍稍愣了一下。 ~~ 宣阳坊,吉温别宅。 杨钊与薛白站在那封锁的大门前等得哈欠连天,终于听得一声喊。 “来了。”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罗希奭与一人并肩而来,稍稍愣了一下。 “你不认得那人吧?” “不认得。” 薛白摇了摇头,脑中想到的是那张被自己撕了一小片的文书。 杨钊低声道:“王郎中手下得力干将裴冕,莫招惹他。” 薛白赞道:“既然是王郎中倚重的人,他一定能找到吉温勾结东宫的罪证。” …… 那边,裴冕目光一扫,随口道:“那人便是薛白吗?我听过他,原来这般年少。” 罗希奭道:“你莫看他年少。昨夜追查死士,所有线索他都查到了,只可惜晚了一步。” 裴冕神色平淡,做着自己的事,只是漫不经心地评价了一句。 “那真不错,往后一定能成大器吧?” ~~ 这一帮右相走狗进了吉温别宅,登时又是鸡飞狗跳。 薛白始终跟着杨钊。 他整夜未睡,渐渐觉得眼皮沉重起来。 忽然,罗希奭快步从后院赶出来,也不与杨钊打招呼,连财物也不问,迅速离开。 薛白回头一瞥,心知罗希奭这是找到证据了。 他知道这证据既是裴冕给的,一定能让**甫满意。 但,如此一来,还能扳倒太子吗?薛白忽然又怀疑起来…… “想什么呢?”杨钊放下手中的绿松石,啧啧赞称道:“吉温这些年抄了不少好东西啊。” “是。” “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薛白目光落处,正是扣押着奴婢们的西厢,几个穿彩间裙的身影正在廊下跪着,楚楚可怜。 第50章 勿论真假 不知不觉,快到傍晚。 杜五郎坐在前院廊下,昏昏欲睡,哈欠连天,却执意不肯去睡。 卢丰娘亲自去看了,见到儿子脸上的淤青,哭了好几次。 杜妗告诉她,五郎与薛白昨日到青门吃饭,结果遇到了几个无赖,被打了一顿,错过了宵禁,她与大姐只好在天亮之后去接。 但卢丰娘不太信,说不上来哪怪怪的,百思不得其解。正冥思苦想,抬头一看,只见彩云站在那捏着手指,脸色泛红。 “你是知情的吧?”卢丰娘当即板了脸,“快说这几个小的到底出了何事?” “娘子,我……” 彩云好生为难,根本不敢说,直到被卢丰娘瞪了一眼,没办法了,才吞吞吐吐地说起来。 “上午他们刚回来时,奴婢看到……看到,大娘随着薛郎君进了客房……可能是玩闹吧,解了他的衣裳。”彩云闭上眼,好不容易一口气说出来,“薛郎君吓得跑开了……” “什么?” 卢丰娘根本不信。 她虽只是继母,她却知杜媗最是端庄、守规矩,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你一定是看错了,胡说。” 彩云连忙拜倒,惶恐应道:“不仅是奴婢,还有许多人都亲眼看到的,否则奴婢一定不敢拿这样的事说……” “住口,住口,住口。”卢丰娘迅速打断。 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瞪大眼睛,摆出狠态吓唬这婢女。 “不许再提了,不然撕烂了你的嘴。还有,还有哪些人看到了,快快带过来。” 说是不信,但等几个婢女被带来,个个都说亲眼所见之后,卢丰娘难免也犯了嘀咕。 说来,今日自薛白出门后,杜媗确实有些奇怪,闷在屋里连午饭也不吃。往常那姐妹二人最是亲密,这次连杜妗敲门,杜媗也不应,只推说不舒服。 再一想,薛白虽说岁数太小,其实少年老成、才貌双全,而杜媗如花似玉的年纪独守空闺…… 卢丰娘赶紧摇了摇头,心道女儿守寡在家让人误会,难免有这些流言蜚语,还是早些改嫁为好。 这次却得仔细挑了。 但似乎改嫁没有预料之中容易,如意郎君难寻…… 忽然外面一声禀报,又打断了卢丰娘的思绪。 “娘子,有客送了名单过来,署名是御史台杨中丞,人已走了。” 卢丰娘一时没心思理会,吩咐道:“该是年礼,收好了到时一并回礼。” 说罢,起身打开一個匣子,取出几串钱来,犹豫片刻,放回去一串。 “快过年了,给你们些赏钱,都把嘴巴闭紧了。” “……” 收买了这些婢女,卢丰娘又匆匆赶到书房,对着杜有邻絮絮叨叨不休。 “两个女儿,一个丧夫、一个和离,往后可如何是好?五郎被打得不成样子,可怜巴巴的,这些人,这些人到底为何总打我儿?呜呜……” “唉,莫烦老夫。” “郎君你倒是管管他们啊,这个家成什么样子了?” “好!” 杜有邻将手中书卷一甩,朗声喝道:“将那敢在外与人斗殴的畜生捆了,老夫要行家法!” 卢丰娘也是高门大姓出身,听他要打自己儿子,终于发了火,尖声大叫起来。 “老匹夫,欺我娘家无人否?!” ~~ 薛白醉熏熏地被扶下马车,杜五郎就在前院,连忙赶上前,与全瑞从田家兄弟手里接过薛白。 走到第四进院时,正见到杜有邻在正房门前向卢丰娘好言相劝。 “老夫岂无考虑?如今虽无了俸禄,我杜家在城外毕竟还有些田产,只要稍节省些……” 杜有邻瞥见有人来了,挺直了腰板,双手背到身后,咳了两声。 再看那两个少年郎,一个鼻青脸肿,一个酩酊大醉,不由勃然大怒叱道:“两个不成器的,终日在外浪荡,自己看看成何体统!” “郎君息怒。”卢丰娘脾气还是好的,转而倒安抚起杜有邻来,给足了他面子,将他哄回房中。 再转过头来,却见薛白摇晃着脑袋,正在努力清醒。 “这孩子。”卢丰娘无奈地叹息一声,让杜五郎将薛白扶进屋去。 “彩云,去让厨房熬碗解酒汤。青岚,帮他把头发上的雪水擦了,傻看什么?这天气莫着了凉。” 安顿好薛白,又唤了两声,青岚才傻乎乎地转过头来。 卢丰娘心骂这婢子是魔怔了,再一看薛白,忽然明白过来什么,连忙将青岚支到后罩院去做事,她则转回正房,与杜有邻嘀嘀咕咕。 “这般想来,妾身真是大错了,将这般一个俊俏男子安排在后院住着,郎君你想想办法。” “唉,妇道人家做事。”杜有邻不耐烦地道:“老夫会安排。” “太好了,郎君你只要肯管家事,自是一切都妥的。” 卢丰娘浑然忘了之前还骂杜有邻糊涂,此时只觉他威严正直。威严的是长相气度,正直的是不纳妾的操守。嗯,他还博览群书,当然会有办法。 暮鼓响过,天色渐暗。 用过晚膳,卢丰娘有些不放心薛白,重新往东厢走去。 夜色中,她忽然吓了一跳,因见到两道人影悄悄摸到了薛白屋门口,也没提灯笼。 屋门被推开,透出些许月光,才能看到襦裙飘飘,正是杜家姐妹闪身进去了。 再一看,卢丰娘还发现曲水正站在拐角处把风,不由忧心忡忡。 ~~ 薛白睡得正香,感到有人在推自己,鼻间闻到了淡淡的苏合香。 睁开眼,却是杜妗俯在身前。 “这是喝了多少?醉了?” “三杯,我防着他。不算太醉,主要是又困又醉,喝了解酒汤好多了。” “我们都担心**,你睡得倒香。” “不用担心,裴冕出手了,坐实了吉温。”薛白问道:“你认得他吗?” 杜妗摇头道:“从未听过此人。” “李亨的暗线,埋到了右相府的关键处啊。” 杜媗忧虑道:“你知晓了他的身份,他是否会灭口?” 薛白困得厉害,眼睛也不睁,随口道:“所以我告诉你们,要是我遇害了,你们便向右相揭发。” “到时一起**才是真的。”杜妗冷哼一声,应道:“我明日会去找伯太公,让他出手保我们。” “嗯,辛苦了。” 左右逢源是官场大忌之一,如今却也别无它法,只能在缝隙里求生了。 薛白想起来,掏出一叠契书来。 “这是什么?” “吉家仆婢的契书。分赃时,贵重财物都被瓜分了,杨钊作主给了我二十名仆婢。今日人还被罗希奭扣着,要再审讯一遍。过两日麻烦伯父或伯母跑一趟,到东市署立契过贱,将人带回来。” 杜家姐妹接过契书,眼神却黯淡了一下。 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当日若非薛白奔走相救,杜家已经像这样被瓜分一空了。 也许她们也会有个身契,命运被这样随手一递就改变了…… 杜媗抹了抹眼,向薛白低声问道:“伱今日不顾疲倦也要去跑一整日,为的便是这些人吗?” “答应过了。” 薛白交代过了这桩事,翻了个身,喃喃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杜媗一愣,惊讶于他于乏困之中随口念句诗也能这般有意境。 “走吧。” 杜妗却偏要推醒薛白,问道:“你与大姐说了什么?不信任我?” 没想到她却是看出来了。 “人是当着你的面杀的,与东宫讨价还价是拜托你办的,我岂能不信你?”薛白只用一句话就安抚了杜妗,道:“你想看,看看也好。” 于是,杜媗关紧门窗,背过身去,将那些秘密物件再掏出来…… ~~ “之前说过,咸宜公主下嫁长宁公主之子杨洄,住在平康坊长安公主府,你正是在那里昏迷被救,因此辛十二才仿造契书,说你被卖给咸宜公主?” “不是我。”薛白道:“契书上说的人是薛平昭,这一点你们总是忽略。” “依你的模样所写,谁看了这契书不说是你?” “对了,你们还没与我详述这薛锈是谁。” “你起来,我与你细说。” 薛白只好重新坐起,杜媗点亮了烛台,倒了杯热水,杜妗则娓娓道来。 “河东薛氏这一房,确实显赫,子弟以姿仪丰美著称,常出驸马、郡马。如,薛瓘为太宗嫡女城阳公主驸马、薛绍为太平公主驸马、薛儆为鄎国公主驸马。” “到了薛锈这一辈,他长兄薛崇一娶了宜君县主;他妹妹嫁给了太子李瑛为太子妃;他自己则迎娶了圣人第四女唐昌公主。” 听到这里薛白已明白了,问道:“薛锈卷入了废太子案?” “嗯,与**甫有关。”杜妗微微叹息了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当今圣人年少时经历武周**,能登上皇位,实属不易。 可谁也没想到,他后来竟爱上了武家的女儿武落衡,且一发不可收拾,不惜废掉曾与他同甘共苦、为他“以袍换饼”的结发之妻王皇后。 王皇后一死,他便想册立武落衡为皇后,不料遭到群臣的激烈反对,只好独创了“惠妃”之名安慰她。 武惠妃虽没争到后位,一心要将儿子李琩扶上太子之位,但经历了武周一朝的百官对她极为警惕,百般阻挠。 当时,**甫还只想求一个小小郎官,却被亲戚嘲讽“郎官须有素行才望高者,哥奴岂是郎官耶?” 仕途无望,**甫只好攀附武惠妃,发誓为寿王李琩立储之事效力,从此步步高升,当上了礼部尚书…… “开元二十四年,太子李瑛的生母赵丽妃过世,武惠妃立即使人状告李瑛‘阴结党羽’,圣人欲废太子,被宰相张九龄拦下,甚至怒叱武惠妃。**甫遂暗中攻讦张九龄干涉圣人家事。” “开元二十四年,**甫设计陷害,使张九龄罢相,他们终于搬开了最大的拦路石。当年四月,武惠妃召唤太子李瑛及两个同母弟、驸马薛锈入宫捕盗,待其披甲入宫,状告其兵变谋逆,**甫则以天子家事之名禁绝百官求情。圣人贬太子三兄弟为庶人,后赐死。薛锈则赐死于蓝田驿。”166xs.cc “主导此事者,除了武惠妃、**甫,还有武惠妃之女咸宜公主、驸马杨洄。可笑的是,武惠妃当年便病**。而过了两三年,正是在咸宜公主的蹴鞠场上,圣人看上了李琩之妻,李琩终究是无缘储君之位……” 听到这里,薛白目光一动,沉吟道:“也就是说,**甫、咸宜公主、杨洄,皆与薛锈之死有关,因此辛十二把官奴的买家写为咸宜公主?” “我不信一个家奴能有这样的心机。”杜妗道。 “嗯。” 薛白目露思索,皱了皱眉。 杜媗道:“我担心的是……过贱立契的文书,往往是有两份的。” 屋中气氛一滞。 他们都知道,契书有可能是假的,但也有可能是真的。 当然,薛白也未必就是这个薛平昭。 “若要查。”杜妗缓缓道,“我可以去咸宜公主府拜会……” “不查。” 薛白道:“辛十二才找到那奴牙郎、吉祥的拜帖还没送出去,且我还活着,咸宜公主一定还不知晓此事,不能打草惊蛇。” “这可能就是你身世的线索……” “假的。” 薛白根本就不在乎身世的真假。 在大唐醒来,这真假于他而言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他有自己的父母,虽然他们很早就不在了,但他上辈子的记忆还在。那么,身世门第就只关乎利益,如此而已。 若有朝一日这身世对他的前途有价值,他大可以承认自己就是薛平昭,假的也能办成真的;但现在这只是个致命危险,他要做的只有遮盖它,真的也必须做成假的。 薛白显得十分冷漠,他自觉是个肮脏无情的政客。 第51章 赠礼 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薛白睁眼时,只见窗窗枢上洒着一层金色的夕阳,显得平静而祥和。 还活着。 可见咸宜公主府果然还不知情,辛十二死得够早。 昨夜到最后,他却没把那致命的契书烧了,想的是往后若有实力了,他可以当薛平昭。 畅想了一下,若能借**甫之手废掉太子李亨,再除掉**甫,扶持一个亲善自己的皇子登基,为李瑛、薛锈翻案,或能以薛平昭之身份,继承河东公之爵位,再借河东薛氏之威望谋任节度使,便算是一方诸侯了。 志向已不可谓不大,连杜妗都觉是异想天开。 要做到这些,至少也得有红袍高官的权力。 总之是因为这个野心,他们继续把那要命的物件藏了起来。 薛白深知往往这样的贪婪会引来祸事,但权场本就如此,机遇越大、风险越大。 他这两日还得到虢国夫人府拜会,不宜藏东西,暂时还是由杜媗保管。此时便在想,这姑娘早晚还是要改嫁,到时立场一变,未必还能像现在这般可信…… 忽然,隐隐听到了前院方向传来了争吵声。 薛白不慌不忙地起身,整理了仪容,方才踱步到前院。 “京兆杜氏也算名门,竟如此无礼?” “我主家虽落魄,却绝非你等可以羞辱的,将礼物带回去吧。” “何谓羞辱?我家阿郎出身于弘农杨氏二王三恪之贵胄,公卿之子……” “滚!” 前院,全瑞还在与人争论,隔着院墙,杜有邻则在二进院里大喝了一声,杜家奴仆一拥而上,将几口木箱往外搬。 薛白走到廊下,与正在看热闹的杜五郎并肩而立,只见有一队衣着光鲜的奴仆拦在那还想相劝。 “杜公,我家阿郎诚心诚意,你家只是杜氏旁支小户,又落罪罢官……” “老夫让你们滚!” 杜有邻没忍住,亲自赶到前院,抢过全瑞手中的一封礼单用力摔到门外,大骂道:“滚!滚!” “好。” 杜五郎握着拳挥了挥,叫了声好。 一众奴仆推出箱子,用力将门关上,“嘭”的一声响,杜有邻怒气未歇,气冲冲转回后院,身后卢丰娘哭着追赶。 “阿郎……” 杜五郎看得气血沸腾,转向薛白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你们吃过了吗?” “到我屋里吃,边吃,我边与你说。我家让人羞辱了,真真可恨。” ~~ 晚膳吃的是汤饼,据厨房的胡十三娘说,只有杜家父子、薛白的碗里有几块羊肉。 杜五郎让她帮忙端到东厢屋里,门一栓,才不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你知道御史中丞杨慎矜吧?那日在大理寺他便是主审之一,与你说过话的。” “嗯。” “这老匹夫,比我阿爷还大两岁,却说要来向大姐提亲,昨夜就让人送了礼过来。初时,我爷娘还以为他是求娶,高高兴兴与他家管事谈上几句,拐弯抹角地说来说去,竟是要纳妾,这怎么可能?!” 杜五郎说到这里也是激动起来。 薛白忙把碗挪开一点。 “我家是旁支不假,阿爷也丢了官,但也是望姓之后,绝无卖女儿与人作妾的可能。还三王二恪,隋朝都亡了多少年了,真当自己是皇帝后裔。那杨家管事在阿爷面前不停说礼单丰厚,阿爷越听越怒。” “你大姐怎样?” “大姐被气哭了,说爷娘要是答应,她便**罢了。爷娘本就不可能答应,这对杜家是多大的羞辱啊……” 杜五郎喋喋不休说了许久,看薛白颇为平静沉默,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他不仅长得像,性格也像卢丰娘。 薛白道:“杨慎矜那人没有眼色,倒未必成心羞辱杜家。” “管他是否成心,此事传出去,我家的颜面就已经丢光了。” “嗯。” “你在想什么?” “在想给虢国夫人送什么礼为好。” “啊,你真是,满脑子就只有虢国夫人姐妺。但伱能送得起什么?诗词作得倒是蛮好的。” 杜五郎一直在说话,薛白细嚼慢咽都已经吃完了,他碗里却还有大半,抱怨家中不是胡饼就是汤饼。 “对了,这么一闹,忘了与你说,右相府李十郎给你送了两盒点心,是乳酪酥饼,名‘玉露团’,留书‘年礼赠君,佳期共品’,他对你还怪好的。” “嗯。” “是哪个相府女郎打着李十郎的名义送的吧?”杜五郎嘿了一声,摇头道:“我可提醒过你,得小心些右相府的选婿窗,我每次都是侧开头,不把脸朝向它的,你倒好……” 说到这里,他四下一看,压低声音道:“连我都知道,当索斗鸡的女婿可不是好事。” “我确实不如你谨慎。”薛白漫不经心就能递出好话,还显得十分真诚。 “唉。”杜五郎深以为然,问道:“你真要娶相门女吗?” “不排斥,看情况。” 薛白看了那杜五郎碗里泡发的汤饼,知道他是吃不下了。当今世上不见炒菜,每日里不是蒸煮就是炙烤,吃多了也腻。 目光看向窗外,夕阳把积雪都染成金色了。 他不等杜五郎吃完晚膳,起身去往前院。 “你去哪?” “回头再说,快宵禁了。” 才出了东厢的屋门,薛白想到身上没有钱,正要转身找杜五郎,却发现有人站在廊下看着他。 …… “你酒醒了?头晕吗?” 青岚有些羞涩地低了低头,抬眼看他,眼睛亮亮的。 “只喝了三杯,昨夜还是太困了。” “薛郎君要去哪?” “买些东西。” “奴婢带你去吧。”青岚行了个万福,她知道他不喜多礼,却要故意给他压力。 薛白看了看天色,道:“也好,你有钱吗?便当是借我的,回来便还你。” “嗯?”青岚又捧出那个荷包,“昨日娘子赏了我一百钱呢。” ~~ 杜五郎好不容易把一碗汤饼塞入肚中,暮鼓声已快敲到六百下。 每日都是“咚咚咚”然后宵禁,实在是很烦人了。 “再忍一忍,上元节就快到了。” 等年节之后再过半個月,上元节前后,长安城将三日没有宵禁,彻夜灯火通明,商贩不绝。是杜五郎每年最期待的日子。m.166xs.cc 近来杜有邻没心思管他,他松懈了很多,此时吃得太饱,倦意便上来,更是不愿温书。探头探脑地往前院走去,找薛白在何处。 暮鼓声已停下,他到西侧门向外面看了一眼,正见薛白与青岚各背着一个竹篓跑回来。 “哎,你们买了什么?” “好吃的。” 杜五郎颇为失望,因他已经吃饱了。 而且家里还有右相府送的玉露团,雪雪糯糯的,一看就极好吃。跑到升平坊的小摊贩那里,哪能买到什么好吃的? “去厨房找胡十三娘帮忙。” “嗯嗯。” 转头看去,只见青岚欢欢喜喜地点点头,跑得双颊泛红……杜五郎愣了一下,忽然才发现她此时漂亮不少,登时便明白过来。 他不由摇了摇头,心道她也不把心思藏一藏,回头又要被阿娘责罚了。 接着又想到阿娘也要给自己找个亲事了,却不知是何家的小娘子,性情如何,希望是个有趣的…… “哎,等等我。” 去厨房看胡十三娘做菜当然是比温书有意思,杜五郎跟着薛白、青岚便往后罩院去。 才跑了几步,忽然听到大门处有人叩门。 也不知是谁能夜间行走,不到侧门找门房,还要杜家开中门来迎吗? 这些事不归杜五郎管,他小跑着跟上薛白。 “你是想送吃的给虢国夫人吗?太寒酸了吧,人家赐你点心可以,你回礼却不能怠慢了。” ~~ 到厨房时,仆妇们正在洗碗。 胡十三娘听薛白说想试两道菜,当即问道:“薛郎君,老妇做的汤饼不好吃,才要再做别的做吗?” 薛白道:“正是十三娘的手艺高超,我才想起几道吃过的佳肴,才想让十三娘做出来,定是比原来的更为可口。” 胡十三娘听得高兴坏了,拿布擦着手乐呵呵地转过身,准备大展拳脚的样子。 “薛郎君要做哪道菜只管与老妇说。” 薛白还是初次到厨房,目光看去,却见厨房器物齐全。 杜五郎懂行地为他介绍了一番,有炖菜用的陶制大釜、有蒸饭用的大甑、有煮菜用的大砂锅。 “可有铁锅?” “那可是军器,我们家哪能有啊。” 薛白因这句话心念一动,有了个颇遥远的想法。暂时而言,却先得把菜炒出来。 “这砂锅太厚了,怕是不行。” “记得倒有个铜锅,是我阿娘的陪嫁,她藏得可好,不知上次被搜家有没有被翻出来,我去找找?” 薛白觉得铜锅大概不够好,但只能先试试。 “找来吧,若能成,对杜宅也很有好处。” “好!你们先备菜。” 杜五郎确实懂行,还指导他们把几块肉从篓子里拿出来,得用冰雪来盛放。 “你买这么肥的肉可不好吃。嗯?这还是贱肉,唉,真是……我先去找锅,一会再教你们。” 他转身去正房,才到第四进院,正遇见彩云慌慌张张往前院小跑。 “彩云姐,我阿娘呢?” “五郎,那位杨中丞亲自来了,娘子气极了,阿郎正在前堂见客。”彩云说罢,匆匆便走。 杜五郎连忙赶到前厅,猫在软壁后向堂中看去。 这样远不如右相府的选婿窗看得方便,只能看到杨慎矜那华丽裘服的一角。 好在说话是能听清楚的,人还没蹲好,已听得一句饱含热忱之语—— “杜翁,我对媗娘一片真心啊!” 杜五郎听得愣了愣,探出头往外看,见杨慎矜那风采还是很好的。 而杜有邻已经站起身,勃然大怒了,虽没吼出来,但显然是在努力克制,声音如铁一般冷峻。 “杨中丞请回吧,此事绝无半点商量的余地。” 杨慎矜似乎真的就看不懂脸色。 或者是出身太过高贵了,他从来就没在意过旁人的情绪。 “杜翁久居虚职,恐怕还不了解,我出身二王三恪之嫡系,所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累有薄名,以治才闻天下,得圣人之恩宠,必不辱没令嫒。” “是我杜氏配不上杨中丞,来人,送客!” “我若能纳媗娘,必以正妻之礼相待。我可萌官三子,如今却只有一子,往后媗娘若有所出,生儿则门荫,入仕则正八品上不难;生女则可许公卿,必比一般官宦金贵。杜翁已罢官为白身,媗娘毕竟曾经丧夫,能有如此……” “出去!把他赶给我出去!” 忽然,卢丰娘大叫着从屏风后冲出来,拿起个茶杯便往杨慎矜脚下砸。 “还不出去?!” 杜五郎见状,当即从软壁后走来,帮忙去赶杨慎矜。 杨慎矜不愿失了风度,连忙向后退。 “莫推我阿郎。” 杨慎矜身边的管事大怒,抬手一指,怒叱起来。 “杜有邻,若不肯嫁女,将我阿郎给的聘礼还来!” “说甚胡话,我杜家几时收过你的聘礼?” 第52章 珍馐 忽然受到这般污蔑,杜有邻呆愣了许久,只觉奇耻大辱,气得喘不来气。 卢丰娘则已恼得破口大骂出来。 “昧你钱财?啖狗肠!京兆杜、范阳卢能昧你钱财,我郎君是读圣贤书的君子,入仕当的都是清贵官,能昧你那点钱财?堂堂二王三恪,如今学着无赖坑蒙拐骗不成?!” “昨夜运了财物到杜宅,早已登记在册。礼单杜家收了、礼车在此放了一夜,今日只剩些破布土石,大家有目共睹,还敢抵赖?” 卢丰娘气得发疯,大声尖叫,半点没有什么范阳卢氏的体面,仿如市井泼妇。 “你胡说,胡说!年节将至,我家每天有多少年礼要打点,能顾上核对你大半夜送来的礼?借着官威想诓我家钱财吗?我郎君虽贬官了,我……我,我曾祖也是当过尚书右丞的!” “我阿郎是何身份?岂能诓你们这样旁枝末族、小门小户?” “……” 争吵声已传开来,全瑞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让彩云去后院请二娘出面,因近日来总听全福说薛郎君了得听到耳朵发茧,他还特意让人去请薛白。m.166xs.cc 因杜媗根本就不想看到杨慎矜,今日一直躲在屋中,杜妗则陪着她。此时姐妹二人也被惊动,也懒得梳洗,从东边绕过游廊赶向前堂。 到了第四进院,遇到青岚提着灯笼,引着薛白从西面游廊过来。杜媗连忙低下头,避了避他。 薛白手里捧着一个精美的木匣,语气平和,道:“我过去就够了,你们回房待着吧?” “好,目中无人的老货,你莫给他好脸。”杜妗拉过杜媗便走。 杜媗回头看了一眼,捋了捋没梳好的头发。 此时前堂上吵得更为激烈,旁人都乱成一锅粥,唯有薛白不慌不忙。 “说没拿便是没拿!你们又要搜一遍不成?!” “杜家娘子既是不认,此事闹到最后,唯有报官而已。” “咚咚咚。” 有人敲了敲屏风。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来人分明还是少年,气场却比杜有邻还强些。 “杨中丞,又见面了。”薛白道,“今日右相府送了我两盒玉露团,你吃吗?” 杨慎矜没表现出有多怕**甫,摇头道:“不必了。” “那你吃吗?”薛白捧着匣子走到杨家管事面前。 “这……小人不敢。” 薛白道:“财物在哪里,你心知肚明,不是吗?” “阿郎,小人真不知啊,财物在那边清点过之后,直接运到了杜宅。” “那就报官,仔细查查。但京兆府吉法曹这两日不在,这案子是否会被拖几日?杨中丞怎么看?” 杨慎矜道:“我方才已说,我绝不愿为难媗娘,此事……罢了。” 薛白到了,无非也只是冲着右相的面子大家平息下来,杨慎矜本就不打算报官或亲自与杜宅撕破脸。 他瞪了自己的管事一眼,叱骂道:“一点钱财,吵吵嚷嚷,失了礼数。” “小人是一时着急。” 杨慎矜又骂了几句,满口的贵族礼数,却没向杜宅赔礼,强调了杨家不缺那点钱财,负手离开。 ~~ 卢丰娘气得不行,让全瑞跟过去盯着,高声讥讽了两句。 “以免杨中丞在路上落了甚物件,又说是杜宅拿的。” 总之,名门望姓吵架,并没比寻常百姓风雅太多。 好不容易将那高高在上的二王三恪请走了,卢丰娘转回堂上,当即便向薛白道:“果然吧,是他家管事拿的?” “应该不是。” 薛白应了,转而向全瑞问道:“全管事辛苦,缘何收礼时不曾核对过?” 全瑞满脸苦意,急道:“马上要年节了,昨夜一共收了十三份礼单。而杨家的礼是夜里送来的,且昨夜押车的并不是他家的奴仆,而是一群粗鲁汉子,卸了车当即便走了,岂容我们当面清点?” 卢丰娘道:“高门贵胄岂有这般做事的?必是为了诓我家。” “就是说呀。”全瑞愁得不行,“老奴见那阵势,连忙找出礼单看了,太厚了啊,怕不是能把祖宅都买下来,岂有年礼送这般厚的?连忙报了主家,不敢再碰那堆物件,担心得一整夜没睡好。” “礼单呢?” “已还给他了。” 薛白向全瑞问了礼单上的物件,心里已确定下来,让仆奴都退了,看了一眼杜家三人,最后招过杜五郎。 “并非杨慎矜故意诓我们,他别宅被人抄了,那些财物也是讨要回来的,算时间,该是直接就送过来了……” “那他一定知道,就算他不知,他那管事油头油脑的,岂可能不知?!”卢丰娘急得不行,“不是我们拿了他的财物,让他自去查清楚!” 杜五郎连忙扶着她,劝道:“阿娘,伱可别急,还是找姐姐们商议呗。” 连他都明白过来,这种事情若由杜家去闹,是要得罪人的。 “你姐姐又要哭了。”卢丰娘看向薛白,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杨慎矜不可能报官,但他看杜家势小、认为杜家易欺,也是事实。当务之急,伯父自谋官便是,不必理他。” 有些人就喜欢趁人之危,来纳些往日清贵的书香门第之女来作妾,若杜有邻如今还是五品赞善大夫,杨慎矜自不敢提这事。 “可,可他泼杜家脏水怎么办?” 薛白道:“自强者,人恒强之。” 他并不想告诉卢丰娘太多,以他引为座右铭的一句孟子之言淡淡应了。 指责杨钊吞了财物,这种得罪人而没好处的事,杨慎矜早晚会做,杜家没必要抢在前面。 卢丰娘一愣。 她知自家郎君素来最重视名声,哪受得了杨慎矜之后到处说杜家贪了礼物。 “郎君,杜家可不能让人害了名声啊!你说是吧?” “咳咳咳。” 杜有邻剧烈地咳了起来。 杨慎矜兼任两三个实权官职,在他这种散官眼里其实是不得了的高官了,敢抄杨慎矜家的人,得罪了会是什么样? “盗名暗世!乌烟瘴气!气煞我也!” 怒骂了两声,杜有邻一手扶着桌案缓缓坐下来,闭上眼揉着头,该是被气得差点昏厥过去。 卢丰娘不敢再问,上前嘘寒问暖,杜五郎赶紧跪在一旁服侍。 “无妨,让老夫清静清静。” 杜有邻挥退他们,以手覆额,目光瞥去,只见薛白又问卢丰娘借铜锅,说是要制菜肴作为给虢国夫人的礼物。 这便是这竖子所说的“自强者,人恒强之”,不思以才学报效天子,只知以裙带幸进。 再想到**甫巴结武惠妃拜相以来,忠直之臣罢黜流放,风气日坏,他真感到一阵头疼,整个人蔫了一般。 “唉……” ~~ 这夜里,杜宅的后罩院里灯火一直亮到深夜。 厨房里忽然响起“滋滋”之声,白烟腾起,一阵香气四溢。 “闻着好香,你说的是这感觉吧?!” 杜五郎本已乏困,忽然兴奋起来。 住在后罩院的几个婢女也纷纷推门出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走水了吗?烧了什么?好香。” 之后杜家姐妹也被惊动了,到后罩院看发生了何事。 却见众人围在厨房里,薛白与青岚手里端着一盘菜在闻,杜五郎拿着一双筷子从盘里夹了一块又一块,一个又一個投喂给伸着脖子的婢女们。 “怎么样?” “好吃!” “太好吃了!” “……” 杜妗尝过之后,回味良久,却是道:“味道是很好,但有些许臭味。” 她没吃过贱肉,不太形容得出。 “嗯,这猪肉气味骚,熬的油带了些味道。”薛白已研究了许久,得出结论,“该是猪得阉过了再养。” “上哪找阉过了才养的猪?”杜五郎道:“这次用生姜浸过,已经很好吃了,二姐就是挑食。” “有黄酒吗?” “当然,阿爷在院子里埋了好几坛,有房县黄酒,我去挖来!” 杜五郎已被馋虫以及制出佳肴的成就感冲昏了脑袋,拔腿就跑。 薛白则向杜家姐妹道:“明日上午再买些材料试两次,下午杨钊就会带我去虢国夫人府上拜会。” “好,我与阿爷说。” “有钱吗?” 待薛白拿了些钱还给青岚。青岚原本正高兴,见他从别人处借钱还自己,不由哼道:“我可没有急着要薛郎君还。” “虽说是过命的交情,但能薅富人还是薅富人。” 听得薛白这句话,青岚又高兴起来,飞快瞥了他一眼,暗自偷笑。 ~~ 次日,杜宅没有人再提杨慎矜一事,没来由败坏了心情。 但那么一大笔财物不见了,即使不报官,想必也不会轻易了结。 杜有邻想到这些,一阵头疼,当卢丰娘又来聒噪,他便道:“二娘昨日说,哥奴送了些奴婢,你到东市署去过贱立契,将人领回来。” “称他声右相太为难郎君了是吗?唉。”卢丰娘道:“这时节去领许多奴婢,真要让人冤我们昧了那老货的钱财。” “去吧,说是抄没的,早点过贱,莫待他们被流放了。” 卢丰娘焦头烂额,却还不忘先吩咐人把饭菜给杜有邻端来,方才让全瑞备车带她到东市署办契书。 书房终于清静了…… “吱呀。” 杜妗推门进来,行了万福,问道:“阿爷可打算下午随薛白到虢国夫人府上拜会?” 杜有邻有些怕这个女儿,抚须道:“见那等人,毕竟于老夫清名有碍。” “阿爷说的是,待杜家被人欺**,也便无碍了。” “你听老夫说。”杜有邻也不恼,微微压低了些声音,显得郑重了些,“官途凶险,如今哥奴阻隔圣听,排除异己,非君子入仕之时。待来年,哥奴罢相,你两个兄长便要调回京城,老夫自有杜氏的人情关系留到那时打点。” “是,落难时京兆杜氏不能出手相救,唯待索斗鸡罢相了,还能做顺手人情?” 杜妗这般奚落了一句之后,对杜有邻愈发失望,只恨自己不是男儿。 “但阿爷可想过,索斗鸡为何放过杜家,是他的良心忽然重新长出来了?他不过是要杜家为他做事,那这些日子,阿爷在这里亨清静时,可想过是谁在撑着杜家上头这片天?!” 良久,杜有邻苦了脸,道:“老夫能奈何呢?劝不动圣人,连不愿踏入污浊都不行吗?” “阿爷差点被杖杀在大理寺,但既然活下来了,该撑着杜家。” 杜有邻愣了愣,站起身来,但目光落在案上那本《曲江集》上,他不知想到什么,却又停下脚步,喃喃叹息。 “何必为难你阿爷啊?老夫本就……本就没那般能耐……” 杜妗无言以对。 她心知让一个男子、让一个父亲承认自己弱,是极为难之事,终究不再多劝。 “是女儿错了,阿爷莫怪。” 柔声道歉之后,她行了万福,转身退下。 杜有邻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回去,继续看书。 不多时,门外有仆奴唤道:“阿郎,饭菜到了。” “嗯。” 忽然,杜有邻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处,几盘菜肴被端上了桌案。 他脸色郑重起来,一手拉着袖子,一手执起筷子,冲着油光发亮那盘伸了过去,夹菜入口,咀嚼了两下,目中绽出震惊之色。 “珍馐!” ~~ 到了午时,厨房又送了两块胡饼到书房。 杜五郎探头往书房偷看着,拉过送菜的奴仆,问道:“阿爷如何说?” “阿郎不愿吃胡饼,问早间送的菜肴还有无。” “不出我所料,还有呢?要你说的话可说了?” “说了,早间是试做的小菜,一会薛郎君要带胡十三娘到虢国夫人府上做几道大菜。” “好。” 杜五郎递过一小串钱,低声道:“莫让阿爷知晓了,你去吧。” 忽然“吱呀”一声响,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只见杜有邻站在那,脸上是一副捐躯赴难的沉重表情。 …… 马车出门,杜五郎不由得意,低声道:“看吧,我的办法比二姐的劝说更有用。” 第53章 白膏油 宣阳坊。 薛白与杨钊并辔而行,进了坊门。 “吉温别宅的罪证递上去,右相命御史台全力**,圣**怒,废储就在眼前了。” “难怪杨中丞能夜间行走,昨夜还到杜宅纳妾。” 杨钊骂道:“当此时节,不尽忠办事、恪于职守,却只顾自己的私事。” 这种时候,他又不要求杨慎矜依他的千金之言做事了。 杜有邻一脸晦气地跟在后面,已知道杨钊就是那个昧了财物、反让杜家担污名的畜生。 他却两边都得罪不起,不能挑破此事,唯有等杨慎矜先忍不住去找杨钊麻烦。 “咦。” 杨钊忽然惊疑了一声。 薛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道路右侧有一老僧骑马而行,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车厢的帘子被掀开,里面有位极为貌美的妇人正探头往外看,泪流满面,楚楚可怜。 “明珠?真是明珠!” 那夜抄家,杨钊拿了财宝不打紧,证人却要扣押待审、他不能带走。次日,明珠便被还给杨慎矜了。 今日再见,他忙踢马追上前,道:“可恨杨慎矜不肯将你送我,但你放心,这碍不了我与你相好……你要去哪?为何跟着这和尚?” “呜。” 明珠拿着手帕掩面,哭泣不已,却不作答。 杨钊看着她美貌的容颜,娇美的身躯,血气上脑,根本移不开眼,驱马跟在一旁。 “哪来的无赖?”前方那老僧发现异常,回过头来喝道:“你跟着我的侍妾,意欲为何?” “你的侍妾?狗屁!”杨钊抬鞭一指,叱道:“老妖僧!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公然劫持美妇,你还有王法吗?!” “泼皮!你可知我是何人?” “没脸没皮的阉头货、惯啖狗屎的老妖僧。拿下!” 杨钊身后两个汉子便要扑那老僧。 “不可。” 明珠大哭道:“杨参军不可动粗啊。郎君他……呜呜……郎君他已将奴家……送给史公了!呜呜呜……” 话到最后,她悲从中来,几乎哭死过去。 “什么?杨慎矜这不开眼的老狗!” 杨钊虽非动了真情,却还沉迷明珠的美貌。 他堂堂国舅开口讨要,杨慎矜不肯给,转眼却把他的女人送给一个僧不僧俗不俗的老妖人? 愈想,他愈是勃然大怒。 “杨慎矜定是故意羞辱我,欺人太甚,气煞我也!” “……” 杜有邻见此情形,不由一阵兴奋,在心里跟着大骂杨慎矜,暗道好在自己有先见之明,没将女儿嫁给杨慎矜这种无情之人。 杜五郎则是攥紧拳头,不停默念:“让这二杨狗咬狗才好!狗咬狗!” 薛白面无表情,却知这侍妾明珠今日沦落到此地步,有自己引人抄杨家别宅的一份责任在。 他遂暗下决心,若有朝一日拜相掌权,誓要设法废除了这贱籍奴隶之制,同时还可以借此削弱世家。 忽然有喝骂声打断了争吵。 “要吵滚一边去,拦着路了!” 却是西街有好几辆奢华的钿车经过,大批护卫在前开道。 薛白转头看去,正见一名美妇掀开车帘向他看来,不施粉黛而美艳倾城,正是虢国夫人杨玉瑶。 ~~ “小郎子,你近前来。” 杨玉瑶素手一招,薛白便上前,在马上叉手行礼,动作不似平时周全,显得风姿潇洒。 他今早特意沐浴过,且换上了杜五郎备用于年节的新衣。 杨玉瑶见的美少年多了,仅是目光微微一亮,笑嗔道:“你既送我了好诗,如何许多天不来看我?” “前几日在为右相办事,今日才得闲,便想献几道佳肴给虢国夫人,以回报虢国夫人赠我透花糍。” 薛白回复了很长一句,连着递了两三个话题让杨玉瑶接,以免冷场,但他的态度却有些矜持,没有半点献媚之意。 “哼。” 杨玉瑶轻哼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嗔道:“一则,休与我见外,唤我‘阿姐’或‘瑶娘’即可。二则,莫非不送你透花糍,你便不来看我了?” “自是不来的。”薛白应道。 “嗯?”杨玉瑶有些不高兴。 薛白一本正经道:“见多了美色,影响我读书上进、为右相出力。” 杨玉瑶转怒为喜,抿唇一笑,凑近了看着薛白。 “我真就那般美吗?” “嗯。”薛白稍稍避开了她的目光。 杨玉瑶一生不知听过多少次赞美,此时却觉得这声“嗯”很真诚,不是阿谀奉承。 “有多美?” 她仗着自己美貌,故意将那张没有瑕疵的脸凑得更近些,让薛白能仔仔细细地瞧瞧她,也吓吓这个羞涩的少年。 没想到,薛白这次不避,迎着她大胆的眼神,与她对视。 杨玉瑶未曾想过他是这般性格,一会儿之后,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觉得这事颇为新奇有趣,偏要让薛白先眼神闪躲,不然便是她输了。 两人的眼神仿佛黏在了一起。 一边是美目顾盼,流转生辉;一边是眼神坦荡,能让人懂出故事来。 可惜,还未分出胜负,有不识趣之人上前,打断了他们。 “虢国夫人安康。” 杨玉瑶不悦,转头看向杨钊。 不知为何,她今日却觉杨钊格外的油头粉面,透着股粗鄙的俗气。 “堂兄为何当街与人争吵啊?”她开口问道,语气慵懒。 杨钊道:“还请虢国夫人为我作主,我有一位红颜知己,先是被御史中丞杨慎矜强买,这也就罢了,可杨慎矜竟是……竟是将她送给了一個老妖僧!” 杨玉瑶听了,目光落向那边的马车。 明珠若有所感,抹着泪抬眼回看,显得格外柔弱娇美。 两个美妇各自坐在马车上,隔街互视。一个权势滔天,一个漂若残萍。 好一会杨玉瑶才舍得移开目光,扫了眼那老僧,柳眉一皱,目露厌恶。此时再看薛白,才能感受到这少年郎的好风采。 她招人吩咐道:“去,邀那恶僧与他的美侍到我府上一叙,有酒水款待。” ~~ 车马转入虢国夫人府,添酒回灯,准备开宴。 杨玉瑶让人接了杨钊递上来的礼单,自往上首的软榻上坐下,招手道:“薛白,伱过来与我同坐。” 仿佛薛白也是杨钊所送礼物中的一件。 薛白道:“我先去为瑶娘安排几道菜肴如何?” “怎样佳肴我没吃过?”杨玉瑶不由轻笑,“岂差你那一口?” 杜有邻一脸沉郁地跟着人群,闻言忽然正色道:“那确是非同凡响之佳肴,老夫正是为此而来!” 众人都愣了愣,暗骂好好的筵席,从何处跑来一个臭脸老夫子,话都不懂说。 杨玉瑶倒不生气,看向薛白,问道:“有这般美味?” “否则岂敢来献礼?” 杨玉瑶虽还有些不以为然,却还是吩咐人带薛白几个去厨房。 杜有邻不情愿去厨房,更不愿待在堂上与一众幸臣、外戚、奸党狎玩,干脆跟上。 “啊,阿爷怎来了?”杜五郎回头一看,怕老父亲在影响了自己的发挥,忙道:“君子远庖丁,孩儿是因为……” “闭嘴,你懂什么。” 杜有邻扳着脸,却心知他该做的事已做完了,且做得很好。 只一句话,助薛白为虢国夫人送上佳肴,他既巴结了虢国夫人、又不是为了巴结。想来,往后旁人说及此事,便像李太白让高力士脱靴之事般,称杜赞善直率敢言,有名士之风。 一举三得,这是他平生权术运用最高明的一次,反复回味,恨不能赞自己一句“神来之笔”。 ~~ 虢国夫人府的厨房,比杜宅的正房还要大两倍。 在此掌厨的是在长安很有名气的厨吏邓连,透花糍正是由他所创。 薛白知道,一个名厨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带着锅碗瓢盆到他的地盘上撒野,因此格外注意安抚邓连。 “上次虢国夫人赐我透花糍,我一尝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吴兴的小米糯而不腻,白马的赤豆绵而不沙,食之齿醉,满口留香。邓长吏之技艺,足以留名于史。” “薛郎君谬赞了,小人万万担不起。” 邓连已年迈,须发皆白,却很健朗,披着华丽的厚袄,不像厨子,倒像府中的长辈。166xs.cc 他对薛白此评价深以为然,稍稍谦虚了几句,当即应道:“薛郎君真是小人的知己……” 杜五郎在一旁听了不由犯嘀咕,当时那整盒透花糍只留下一块,其它全给了皎奴。剩的那一块却还要分给众人,尝了还要评价。 吴兴米、白马豆,这可全都是他尝出来的,他才是邓连的知己! 众人进了厨房。 胡十三娘撸起袖子正准备大干一场,转头一看,却见主家、名厨都盯着,登时慌乱起来,扫视着陌生的器具,不知该做什么。 “切菜吧。”杜五郎推了她一把。 炒菜其实很麻烦,各种器具、用料、配菜都要准备,仅试错就试到了深夜,指挥的虽是薛白,他却更有天赋。 …… 邓连果然厨艺不俗,当看到铜锅被烧热,当即便摇了头。 “如此热菜,唯干而色焦,入不得口。嚯,此为何物?” 忽然,他目光一凝。只见胡十三娘打开一个瓷罐的盖子,显出了里面的白膏。拿木勺刮了一块,放到热锅里抹了一圈。 这白膏遇热即化,原来是油。 “若添油是个好主意,但油腥味重,亦入不得口。” “邓长吏说的是胡麻油。”杜五郎道,“胡麻油用于凉抖,那可香了。但不能用来炒菜,我们这是……” “莫说。” 邓连忽然抬手,止住了杜五郎的话。 此时油已热,胡十三娘拿起葱姜、香料下锅,腾起一阵香味。 邓连吸了吸鼻子,犹豫片刻,还是叹息一声道:“这是你们的秘法,价值万贯,不宜轻易示人。” 杜五郎正在兴头上,本想说这是今晨好不容易才买了小母猪的肥肉熬的一点点油,但邓连却已转身出了厨房。 那边羊肚下锅,胡十三娘拿起一壶房县黄酒,沿着锅边均匀倒下,香味愈浓。 邓连脚步一停,微微侧了侧头。 但想到过往得许多人庇护,才使他以透花糍之技艺、享受了一辈子富贵,终是狠狠心,走远了。 薛白不打算敝帚自珍,跟到院中,道:“邓长吏不必如此,彼此交流,方可共同进益。” 他觉得以邓连的厨艺,其实已经看懂了。 “薛郎君太客气了。小人从不让旁人偷师,也从不偷师旁人,临到老了,不能破了例。”邓连向薛白行了一礼,笑道:“佳肴出锅,若能让小人尝尝,已是不胜感激。” ~~ 堂上又添了一个位置,却是长安名厨邓连也要品尝一下薛白与杜家带来的新菜。 第54章 落地生根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满唐华彩最新章节、满唐华彩怪诞的表哥、满唐华彩全文阅读、满唐华彩免费阅读、满唐华彩 怪诞的表哥 《满唐华彩》简介: 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 第55章 争取 夜幕深沉,杜宅前堂燃着灯火。 杜家姐妹正在下棋。 她们从暮鼓响之前便在这,一直对弈到了晚上。 棋局摆在那,却很久没有变化。 杜媗拈着一枚黑棋,仿佛是在思量下一步该如何落子,但眼神根本没落在棋盘上,心事重重。 “宵禁了,阿爷怎还不回来?”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宴饮没这般快就结束。” “嗯。” 终于,前院传来动静。 棋子遂重新落回棋笼当中,姐妺二人无心再下棋,当即起身赶过去。 只见杜有邻、杜五郎骑马在前,仆役们则赶着马车在后,胡十三娘抱着铜锅坐在车辕上,乐呵呵的模样。 “阿爷回来了。” “嗯,老夫不过去尝尝炒菜,虢国夫人偏送了许多物件,让全瑞搬下来吧。” 可见,杜家这种清流愿意表态亲近杨玉瑶,她还是满意的。 杜媗问道:“薛白是又醉了吗?他在车厢里?” 杜有邻淡淡道:“让五郎与你们说吧。” 也不等奴仆提灯笼引路,他自往后院走去,独自在假山后坐了片刻,排解了今日受的郁气方才回房。 待卢丰娘迎上前,他开口便痛惜道:“啖狗肠,贬眼便输了七万钱!老夫要立下家规,凡杜家子弟敢**者,驱出家门!”大风小说 …… 那边,杜妗已径直掀开车帘,却只见到一箱箱礼物,未见薛白。 “薛白他没回来。”杜五郎挠了挠头,“他留在虢国夫人府了。” 杜妗早有预料,应道:“也好,他又做成了。” 话虽如此,她柳眉一皱,却是莫名地感到十分不快。 于是自嘲地想到,自己这是在嫉妒虢国夫人的权势,原本这一生的志气,即使当不成皇后,也想当个青史留名的贤淑妃子,如今却只能朝不保夕地苟活。 “这件事说来话就长了,我们到偏厅说吧。” 姐弟三人到偏厅坐下。 杜五郎见两个姐姐都不说话,感受到气氛有些怪怪的,看了杜媗一眼,她低着头,大概是困了。 “今日到了虢国夫人府,阿爷先出口夸赞了炒菜,薛白笼络了名厨邓连,胡十三娘掌勺。我则打点厨房,着人烧火、备菜,你们莫以为简单,这是事最杂的部分……” “说有用的。”杜妗道。 “我说的都是有用的,我们的炒菜味道可好吃,众人都夸好吃。待散了宴,虢国夫人还夸了我好多句,赠了我们财物,薛白却说不要财物。” “他如何说的?” “因名厨邓连说,这炒菜技艺值万贯,神鸡童又嫌菜量太少,薛白就借着这理由向虢国夫人提议开个酒楼。她相赠的财物便是本金,占四成利;由杜家安排管事经营,占三成利;炒菜技艺既是他的,他也占三成利。除此之外,他还要教邓连炒菜,好让虢国夫人在家就能吃到炒菜,邓连需帮忙改进技艺,每月亦有一笔分润……” 杜妗道:“往下说,这些我知道。” “二姐如何知道的?” “薛白在意的不是有钱财,而是与杨玉瑶合操商事这件事本身,明白吗?” “不明白,我当时就在想,虢国夫人是何等人物,怎可能操持商事贱业?她才不差那几个银钱呢。却没想到,薛白一说,她便笑着应了。” 杜妗听到杨玉瑶太快答应,反而有些不悦,道:“说甚操持商事,添个产业,每年让薛白去给她送钱财,她有何不肯的?” “阿爷却不肯。”杜五郎道:“阿爷说杜家名门望姓,绝不操持贱业。虢国夫人只是笑笑,让人把阿爷赶出去了,又与我说‘明日请杜二娘到我府上稍叙’,怪的是,这次阿爷却又不说什么了。” 杜妗默然了片刻。 她其实明白,她这身份已改嫁不了。但她心气又高,总归想做些事,她阿爷拦也不妥,不拦也不妥,干脆当是不知道罢了。 “既然谈妥了,薛白为何不回来?你与阿爷将他带出去,便不知带回来吗?!” “他得留下教邓连下厨啊。”杜五郎道,“哦,薛白说了,我们只要与虢国夫人有了合伙的产业,那些不开眼的人就不会再敢欺上门了。” 杜媗听得这句话,手指颤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眼神惘然。 “大姐,你怎么了?” “你方才说什么?后面一句。” “那些不开眼的人不会再欺辱我们了。” 杜媗吸了吸鼻子,别过头,以手背抹了抹眼,却是也不说一声便离开偏厅,独自回屋。 “唉。”杜五郎脸上是很懂的表情,向杜妗解释道:“大姐最近因那不开眼的而心情不好。” 这夜,杜妗却难以入眠。 想来想去,薛白也是個势利的,没权势的女子对他百般花心思才让他看一眼……比如青岚,而他却虢国夫人却格外用心,万般体贴。 可见女儿家立于世间,终究得要自强,杜妗暗下决心。 但翻了个身,她不禁又想到他此时在虢国夫人府做什么? ~~ 虢国夫人府。 香闺掩雾,绮席凝尘。 炉子架在闺阁外面烧着,闺中只有熏香,闻不到半点烟气,却颇为暖和。 杨玉瑶穿的很轻薄,正由侍婢服侍着擦洗着她的胳膊。打湿的手帕抹过她白里透红的肌肤,酒气散了些,脑袋却更不清醒。 “你不敢看我?” 薛白正坐在榻边,只以侧脸对着她。 “夜已深了,瑶娘也该歇了,府中可有客房?” 杨玉瑶抬起脚勾住他的腰,不让他起身走开,悠悠道:“过来服侍我。” 她既让他留下了,藏着掖着无趣,气氛已到了,她只要等着由他服侍。 薛白没动。 他不介意与杨玉瑶欢好,却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随时可能被抛弃的玩物。他来是为了建立关系,而不是来当面首。 婢子们退了下去,关上屋门。 玉足勾着薛白的腰轻轻拉了拉他,又游离到别处,杨玉瑶慵懒地倚在那,却是满意地微微一笑。 他已动情了。 她自恃美貌,相信她的荣华富贵全因她姐妹四人的美貌而来,也相信自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可下一刻,薛白却撤步让开,背过身去。 “羞了?” 杨玉瑶稍稍一愣,起身上前,搂住薛白的腰,取笑道:“小郎子可是第一次?”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任由她抱了好一会,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升高,方才开口。 “放手吧,我不是你能碰的人。” “只有我不想碰的人,没有我不能碰的……你不用紧张,姐姐来教你。” 薛白握住她的手,拿开,走了几步,拉开彼此的距离。 杨玉瑶再次一愣,不由恼火起来。 “这是为你好。”薛白道:“很快,我就会成为右相府的赘婿。” “嘁,李哥奴,我岂怕他?” “瑶娘自是不怕,不论如何,右相都不敢得罪瑶娘。但我又如何?为这一夕欢好,触怒右相,日后瑶娘弃我如敝履,右相却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哼。” 杨玉瑶依旧着恼。 她才不会许诺一辈子护他周全。她被惯上了天,素来骄纵,此时只觉得薛白不肯为她担这风险,便是薛白的不对。 偏偏,薛白转过身来,又道了一句。 “今日能将佳肴献上,得瑶娘一笑,我已知足。” 他眼神已恢复清明,不为她的美色所惑,气格高洁,自有清正之气。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再抬头,神情中又多了一份怜悯与不舍。 杨玉瑶忽想起他说“我特意为瑶娘准备”,蓦地想到,他其实待自己很好。 但她的气性却不会就这样完全消了。 “我要的可不仅是几道菜。” “我会再留几日,将炒菜之法倾囊相授于邓长吏。往后余生,我虽入赘相府,却知瑶娘随时可尝到我的炒菜……夫复何求?” “我才不信你,当我不知你野心有多大?伱是故意要与我合伙个产业。” “不错,大丈夫立于世间,自该胸怀大志,顶天立地。”薛白道:“我想要的前程右相能给,因此答应了入赘。” “傻瓜。”杨玉瑶道:“你被哥奴骗了,人称他索斗鸡、肉腰刀,他岂能给你甚前程?” 说着,她上前两步,扶着薛白的腰,好言好语地又哄了一句。 “你这小郎子虽说聪慧,毕竟涉世未深,不知谁真待你好,落入了那虎狼窝。” 薛白道:“我失了身世,脖颈后有烙印,怕还是官奴。安身立命也难,当时哪有选择?” “来,我看看。” 薛白在胡凳上坐下,将上衣往后扯开些,感受到杨玉瑶的手指在脖颈上的伤疤上轻柔地抚过。 “莫怕,有伤也未必是烙印。” “但我也因此不敢寻访自己的**,唯右相府可庇佑我。” 说罢,薛白起身,往屋门走去。 “你,”杨玉瑶指尖还有他的温暖,恼道:“你当虢国夫人府之势不如右相府吗?!” 薛白已拉开了屋门,迈过门槛。 杨玉瑶怒气本就未全消,此时更有种被戏耍之感,火冒三丈,心境起伏,不能平息。 怒上心头,她多的是手段惩罚他。 “你给我站住!” 薛白于是立在院中,任雪花落在他身上。 他回过头,依旧倔强地不服软,只给她留了一句诗—— “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 明珠稍稍瞥了一眼独立院中的那道人影,目光回到前方一个婢女的裙摆处,跟着她们进了闺房。 地上碎落着许多瓷片,她持帚打扫,偷眼看去,杨玉瑶正抚着额头在喝闷酒。 感觉到有人偷看,杨玉瑶回过头,见明珠模样娇美,身段窈窕,招手让她上前。 “你过来,与我说说话。” “娘子可是有烦心事?” “他竟敢忤逆我……” 明珠听了一会,小心翼翼伸出手给杨玉瑶捶着肩,想到薛白曾替自己求过情,低声道:“男人见了倾国倾城的貌美女子,多如饿鬼扑食,薛郎君能有这般矜贵,想来是不缺女人的主。可他对娘子却是用心,可见是不重色,而重情。” 她是会吹枕边风的,说的不全是好话,只用最后几个字来触动主人心意。 杨玉瑶冷哼一声,依旧恼火,道:“他重权罢了。” 但此时再回想薛白那句诗,她感触已些有不同,向婢女吩咐道:“他还在院里?给他安排间客房。” 婢女们退下,明珠不再多言,边捶肩,边劝慰,给杨玉瑶排解心绪。 “你按得舒服。” “奴家就是伺候人的。” 明珠羞怯地应,待杨玉瑶目光看来,她咬了咬唇,低声道:“奴家……奴家其实也可以服侍娘子……” ~~ 醒来时天已大亮。 杨玉瑶睁看眼,有些爱怜地抚着明珠的青丝。 得到的已得到了,还未得到的依旧让她耿耿于怀。 “右相府赘婿?呵。” 杨玉瑶终究不甘心,起身,招过一名心腹侍婢问道:“可有哪家门户,既不怕哥奴势焰、又能老实听我安排?” “这可不好找。娘子虽高贵无双,可终究不比右相这种办俗事者更让人生畏。若要找这般门户,恐怕还得……” “那便去备份贴心的小礼,我要求见贵妃。” “是。” 第56章 产业 薛白在虢国夫人府睡得很安稳。 他很久没有睡过这般柔软舒适的床,也很久没有这般安全的感受。 睁眼已将近午时,屋外的两个婢女刚换了班,以保证他一醒随时有人服侍,听到动静当即便以银盆端了温水进屋。 “娘子正准备出门,薛郎君可去见见?” “办正事要紧,还请带我到厨房,辛苦了。” 到了厨房,邓连暂时不在。 薛白也不急,在厨院里打了一套八段锦,之后举着石头深蹲。倘若之后杨玉瑶能给他个惊喜,他也不能让她觉得亏了。 在隆冬的天气里额头微微出了汗,身后方有人唤他。 “薛郎君来了。” 邓连抚着花白的胡子,道:“小人以为薛郎君不会太早起,先去请了小人的兄弟来。” 他身后有个比他稍年轻些的老者上前打了招呼。 “邓通见过薛郎君,小人是替虢国夫人打点产业的小管事之一。晚些时候,正好一道商量酒楼之事。” 薛白回礼应道:“邓长吏这名字,往后必是大富大贵。” 他们三人都知道汉代有个富甲天下的邓通,虽说最后落罪而死。但场面话好听就行,邓家老兄弟抚须而笑。 “借薛郎君美言。” 邓连笑道:“薛郎君还未用膳吧?那便由小人炒两个菜,由郎君评鉴?” “劳烦邓长吏。” “诶,该是小人向郎君行拜师礼。” 三人步入厨房。 既然杨玉瑶已买下薛白的技艺,邓连不再避讳,在薛白的指导下掌勺,捡了一块不骚的肥猪肉熬了些油,开始炒菜。 “当世既已有胡麻油,想必也能炸出大豆油?按理而言,大豆更好出油。” 邓连应道:“大豆曰菽,小豆曰荅。郎君说的该是菽油,色沉、味苦,只做药用……难道,宜炒菜?” “一试便知。”薛白道:“往后阉猪肉推广开来了无妨,暂时却怕有贵胄不肯食猪,惹出麻烦,有豆油则妥当些。” 邓连点头,对厨艺又开悟了一层,愈发理解食材的口味变化之理。 两份热菜出锅,薛白一尝,竟比胡十三娘炒的更好吃些,火候恰到好处,香料下得更适当。 此时,杜家二娘到了。杨玉瑶已吩咐过,让邓通代虢国夫人府与薛白、杜家谈酒楼产业之事,自有婢女请杜妗到厨院。 四人便坐在凉亭中商谈。 ~~ 杜妗打量了薛白一眼,想看出些什么来,最后却又看不出什么来。 她微微蹙眉,将心思放在正事上。 可惜,杜家并无打理商事的经验,大部分时候还是听邓通说。 “道政坊东北隅,临近春门,有一处宅院,占地五十步见方,前些时日遭了盗贼,被查出原是個暗赌坊,如今正在发卖。小人以为这地段极好。北临兴庆宫,可接待觐见圣人之后的高官重臣;西临东市,豪商大户人家众多;东临春门,正是长安酒客**之地。另外,还有出入春明门的旅人,一到长安即可前来用膳。” “还有一点。”邓连道:“食材采购也方便。” 邓通道:“我想着,炒菜之法一出,长安必有无数人窥视,我们采购的猪肉、菽油太多了,很快就会泄露出去。宜在春明门外置一片地养猪、建油坊。” “还有铁锅。”薛白提醒道:“得铸两口铁锅。” “哈哈,薛郎放心,这不是难事……” 杜妗一直说不上话。 她忽然发现,这件事若是抛开杜家,薛白与虢国夫人府便完全能做得成。 最后,当契书摆在面前,杜妗忽有些犹犹豫起来,觉得自己白白占了便宜。 “按吧。”薛白道。 指印这才摁了上去。 “那小人今日先去库房报支钱物。”邓通道:“明日再一道往道政坊看看宅院?” “辛苦邓长吏了。” “往后还须常打交道,薛郎君唤我名字即可。” “该唤邓二伯才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如今我们有二宝,当可财源广进。” “……” 杜妗看着他们说话,待邓家兄弟离开,薛白转回身来,她便道:“我有话与你说。” “好。” 杜妗却又觉不好开口,遂道:“田家兄弟早晨到杜宅找了你一趟,说他们被提拔了,将军调他们在上元节之前巡查春明门大街。” “好事。” “那便没人保护你了。” “暂时无妨,这种时候相府、东宫都不希望节外生枝。”薛白问道:“你怎么了?不太高兴?” 杜妗道:“我从未打点过产业,怕做不好。” “慢慢来。”薛白语带鼓励,“你只要用心,必能做好。炒菜还是新奇之物,生意不会差。你要做的无非两件事,管人、管钱,这都是你擅长的。” “但,杜家欠你太多了。与其说杨玉瑶愿意分杜家三成,其实是不介意分你六成……” “若没有杜家拿走这三成,我一个人去管吗?我志在青云,而非经商。若没有你们,我每日过去盯着账目、钱财吗?” 杜妗微微一愣。 “还要说几遍?”薛白压低了些声音道:“在虢国夫人府我不过是个外客,真正能让我信任的,有几人?” 这次,他不是随口说好话哄人,而是带着上位者的态度,语气略含着一些责备。 “与其自怨自艾、受之有愧,不如做好了给我看。” “好,你放心。”杜妗道:“这三成杜家收了,会让你觉得值。” “正该如此。” 杜妗一向强势,只不过偶然间稍稍有些失落与不自信,马上便感到了薛白更强势,但她确也得到了安慰与支撑,重新自信起来。 等这日薛白送杜妗离开,两人走在小径上,她对他的态度便不似对别人那般高傲。 “伱呢?不回去吗?” “邓连还未完全学会炒菜,我还要教他几天。” 杜妗转头看去,只见带路的婢女离得还远,犹豫了片刻,开口道:“你……你既有大志,可若给她当了……罢了,我走了。” 她最后也没问出口,翻身上马,驱马而去,心里依旧郁闷。遂暗骂杨玉瑶未免太傲了些,一个外戚,也敢召了她来又不亲自相见。 但不用面对杨玉瑶,对此她其实也是松了口气。 ~~ 是夜,右相府。 大堂上“咣啷”一声大响,瓷片飞溅。 “废物!” 随着**甫叱骂,管事苍譬连忙跪倒,高呼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阿爷息怒。”李岫带着五个美貌女子走进堂中,道:“人已带来了。” “问话!” 李岫转身问道:“你们可曾被先被赐给太子?” 五名美貌女子一骇,连忙跪倒在地,哭求道:“阿郎恕罪。” “说!” “奴家……奴家确是曾被送到十王宅,但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太子便将奴家送回掖庭了……呜呜……太子真没碰过奴家……奴家甚至就没见到太子……” 李岫问道:“此事为何隐瞒?” “我们被送到右相府前,有内侍说……说若是右相知晓我们曾被刚给太子……会笞打我们……” “谁说的?” “一个小内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奴家真记不清了……” “咳咳咳!” **甫怒得咳嗽不止。 他已年逾六旬,府中美色又极多,根本宠不过来,认都不认全。前些日子圣人又赐下五名宫人,他自是不可能拂逆。 当时他还特意问了来传旨的宦官,对方竟根本没有说那是圣人赐给太子,太子不敢收才转赠于他的。 不曾想,这两日竟有人传言“右相抢了圣人赐给太子的宫人”,这在平时没什么,**甫还要引以为荣,但这是废太子的关键时刻,圣人对他们一丝一毫的观感都有可能影响到结果。 今日圣人过问那三十八条人命的大案,证据分明直指东宫……但今日到最后,竟不能一举废掉太子。 这对于自诩洞察圣心的**甫而言是极坏的预兆,这件事说明了一点——圣人身边有人在保太子。 妃嫔、内侍、北衙六卫……就在这些人中有隐藏极深的东宫党羽。这个人平时不甚出手,关键时候却起了大用。 查,得让在宫中的人仔细查! “阿郎,杨慎矜到了。” “这个废物!召他来,你们下去。” **甫早已听到传闻,知杨慎矜没有尽力做事,早已盛怒,只是眼下御史台还有大用,不能自乱阵脚。 有才干的手下杀起来虽然快意,如今到要用时朝堂之上、宫城之中可用的人确实太少了。 一瞬间倒也想起了能逼出东宫死士的薛白。 但那竖子终究太年少、身份太低,到了眼下这个层面的对弈,已不是那种小棋子有资格参与的…… ~~ 李岫离开大堂,在廊下等了许久,却没有听到任何的叱骂。 他听闻了杨慎矜与杜家长女之事,眼下正需要杨慎矜全力**东宫,其人反倒麻烦缠身。他本以为阿爷要重责杨慎矜。 没想到,**甫的反应竟有些风平浪静。 “也许这事影响不大?” 李岫自语着,为杨慎矜庆幸。【1】 【6】 【6】 【小】 【说】 他们关系不错,都是出身高贵、仪表堂堂、富有才学,还同样都是站在右相府的立场上却又狠不下心肠。 …… “十郎,有客来访。” “找我的?” 李岫到前院相迎,却见来的是贾昌。 “神鸡童怎此时过来?” “本打算往南曲嫖宿,想到有些事该与十郎说。”贾昌微有些醉意,“十郎今日可听说了炒菜?” “何谓炒菜?”李岫稍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今日事太忙。” “是我昨日在虢国夫人府吃到的佳肴,今日长安贵胄已是议论纷纷,你可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贾昌自问自答,道:“正是你相府看中的女婿,薛白。” “他去了虢国夫人府?”李岫皱了皱眉,“献菜?” 虢国夫人那般名声,遇到薛白这样的美少年会做什么……想到这里,让他有些不悦起来。 再一想,薛白既不到右相府献菜,又不尽力去找身世,想做什么? 原本以为确定好了的赘婿,此时却有些不确定了。 贾昌见李岫表情,笑道:“十郎也莫介意,想必是盛情难却,毕竟薛白与杨钊交好。” 他并不愿当告状的恶人,但这件事他在场,若李岫从旁人处听到便不美了。昨夜散宴太迟,今日李岫不在府中,到了今夜无论如何也得赶来说一声。 又赞美了几句炒菜的好吃,贾昌便起身告辞。 第57章 人脉网 “在青门开大酒楼!” 天光初亮,杜五郎翻身而起,颇有斗志地说了一句。 他已经全听杜妗说了,今日要去盘下那个暗赌坊所在的宅院。 家中只有他知道那里有多大。 脑中忽联想到那个丰满艳丽的妇人,杜五郎认为她那夜应该也没出事,当时金吾卫很快便到了。 眼下他要做的,是助薛白与姐姐们一臂之力,将这酒楼撑起来,也是将杜家的门户撑起来! “吱呀”一声,他推门而出,满是少年志气。 但转头一看,有人踏着晨光进了院,杜五郎愣了一下,连忙缩回屋中,关上门。 “嘭。” 踹门声响起,是隔壁薛白所住的屋子,还能听到细碎的翻捡声。 杜五郎想了想,还是老实打开了自己的屋门,走到院子里,站得远些。 “他在哪?”皎奴从薛白屋中出来,冷着脸问道。 “女郎怎来了?”杜五郎岔开话题,“女郎的气色看着比以前好了很多啊,真的!对了,可用过早膳?” 提到早膳,皎奴愈发不悦。 “你们好本事,炒菜不献右相,敢往别处献。” “啊,炒菜……哦,女郎想吃炒菜?我这就让十三娘来炒一个。” 皎奴上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叱道:“尽快老老实实说了,他是否不愿入赘?” 这种话哪是好回答的,杜五郎为难许久,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他灵机一动,眼睛一闭、头一仰,装作吓昏过去。 皎奴又气又无语,松手一把推开他,杜五郎踉跄两下,差点摔倒,爬起来就跑。 “我去给女郎炒个大菜!” 皎奴似有片刻的犹豫,但想到今早刚吃了十七娘赐的玉露团,她还是赶回前院,驱马离开。 …… 过了小半个时辰,杜五郎随着杜妗出门,已是忧心忡忡。 “右相府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怕是要找薛白麻烦吧?” “早晚要知道的。” “二姐不担心啊?那就是没事了……” 杜五郎话到一半,忽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只见巷子里有几人往这边指指点点,见他回头,他们又纷纷走开。 “他们是在议论炒菜吗?”他心想,不由有些得意,心思又回到正事上来。 今日去盘下酒楼,往后改变天下人的饮食! 马蹄跶跶,往道政坊而去。 ~~ 道政坊。 邻着暖融阁有個宅院,院中有阁楼。 坐在阁楼上能看到青门的热闹一角,达奚盈盈拿起一封准备好的契书看着,向下人问道:“是杨玉瑶要买?” “眼下风声还未过,只有虢国夫人府敢买。” “不卖于她,把椒墙给我刮了,花木拔了,贱价出售。我不许长安还有能与我的新赌坊同等奢华之处。” “喏。” “慢着。”达奚盈盈问道:“你先前说她买来做何用?” “酒楼。”下人遂说起了昨日详情,“昨日许多长安贵人在她府上品了炒菜佳肴,纷纷夸赞,今日已有不少人准备请她再开宴……” 达奚盈盈此时才注意听着,待听得一个隐隐听过的名字,问道:“你方才说谁?” “薛白,此子风采才情甚佳,怕是早晚要名动长安……” “不,后面一个。” “杜誊,此人出身于杜良娣娘家,是杜家第五子,昨日献菜亦有他在。” “我便说这名字有些印象,肚疼,真是好记。”达奚盈盈皱了皱眉,思忖着自语道:“在何处听过呢?” 此时有人赶来,是她的管事施仲。 “夫人,他们到了,若决定不卖,小人这便去回绝他们相看。” 达奚盈盈目光看去,从这里正好能看到暖融阁门前的街道。 忽然,一个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个少年,正跨坐在马背上,指点着街市,意气风发。 她微微愣了愣,其后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是他。” “夫人?” “卖。”达奚盈盈道,“卖他个面子。” “喏。” 施仲离去,达奚盈盈自饮了杯茶,已想起在何处看到过杜誊的名字。 她命人去查吉祥打死过哪家书童,名单很长,最近的一个便是杜家第五子杜誊。 也正是那个看起来有些呆丑的少年,在他的书童**的一个月之内让仇家身死,还不止,吉家可是满门落罪。 如今竟连她的赌坊都能盘下来。 “小郎子,你再一次让我惊讶了……” ~~ “我来过此处,今日才知道知道它有大堂、雅间、厨房、院落、阁楼,正是办酒楼的好地方。只是端菜太远,咦,那条小径可以用竹圃隔出来,只用来端菜。” 杜五郎进了大宅,边看边指点,听得邓通、施仲连连点头。 今日邓通是从城外直接过来的,先与杜家姐弟碰头,薛白却还未到。 往后邓连依旧要在虢国夫人府上,这酒楼的主厨会是胡十三娘,他们带着胡十三娘看了厨房,杜五郎于是更显出本事来。 “我与你们说,原来这赌坊的点心也是极好的。我走前带了几块,枣糕甜而不腻,皮脆味沙,用的一定是正宗的西域大枣,且出自名厨之手……施管事,你说是吧?” “这我便不知了。”施仲道:“我家阿郎在外任官,这宅子租于旁人,不曾想他们用作赌坊,不仅让官府抄了财物,还连累了阿郎清名,只好卖了。” 他已有些看不透这个杜五郎了。 终于,薛白到了。 施仲目光看去,觉得如达奚盈盈所言,薛白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风流逸士之一,相貌好才情好,他们见得多了,长安城每年都会出几个这样的人物,早年的王维、李白、李适之、崔宗之、颜真卿,今年风头正盛的还有岑参、高适。 如杜五郎这般深藏不露的才稀奇。 “薛白,这里!” 杜五郎却已转过身,喊道:“你来得好晚,我与邓管事都仔细相看了。” “再请邓大伯看过,若满意便定下吧。” 薛白不易察觉地看了施仲一眼,有些敬而远之的态度。 他知道这施管事的主管权势了得,这么大的暗赌坊被发现了,还能把宅院留在手上发卖。 还有一个小细节,薛白来时观察过,发现施仲既没有马匹、也没有车轿,是步行前来的,由此可见施仲的主家就在这附近还有个产业。 往后大家还有找交道的机会,但眼下则不必,他实力还太弱小,稚子抱金过市容易被大人物一口吞掉,留一个隐藏的人脉即可。 不急。 至于此处的地段如何?薛白不擅经商,也不在乎地段。 也不知谁透露了要开酒楼的消息,这一上午虢国夫人府收到的订席帖子就有二十七封,且都是要把酒楼全场包下,下帖者都是权贵,想尝炒菜者有之、想讨好虢国夫人者更有之。 若一天能安排两席,生意已排到上元节后。 说是商贾低贱,朝廷征收商贾的人头税,使得小民经商门槛颇高,但朝廷又不收商税,不计商贾赚多赚少。因此,这商贾贱业其实是把持在贵人手中,大商贾背后皆是权贵,权贵门下皆有产业。 闭着眼睛挣钱。 薛白迅速立了契,且让邓通不必还价,卖对方一个小人情。 办过此事,她招过杜妗单独聊了几句。 “酒楼之事便交于你们了,我还得去右相府一趟。” “有麻烦?” “不妨。想到一桩要紧事,你附耳过来。” 杜妗抬眼瞥了他一下,凑近了些。 “你注意下,有没有能听到各个雅间说话的暗室,若有,则留着;若没有,你想办法。” “嗯。” 薛白转身走,却又回过头来,问道:“大姐没来?她如何了?” “那些话你也听到了?”杜妗明白他为何这般问,马上会意过来,“她不要紧,伱呢?也有说你的。” “无妨。” “那就好。”杜妗道:“你忙你的。” “走了。” 薛白离开前才扫了一眼这个即将成为酒楼的地方。 它将连接他与虢国夫人府、杜家,是他织出的第一个关系网。 ~~ 虢国夫人府。 杨玉瑶在大堂见过客,重新转回闺房,已是面若凝霜,将一个大花瓶用力推倒在地。 “瑶娘息怒。”明珠连忙上前柔声安慰。 “住在我府上的人也敢要回去,李哥奴真当自己一手遮天了。” “小人得志便是这般。”明珠顺着她的意,也跟着骂道:“杨慎矜私下里说李哥奴字都全不认,给人上贺表将‘弄璋之庆’写成‘弄獐之庆’,这般蠢人也配当宰相?暗称他‘弄獐宰相’呢……” 杨玉瑶这才消气不小。 不过话说回来,她刚得了明珠,正在兴头上,出恰恰就是右相府派人来找薛白,让她意识到自己确实很想要薛白。 她享受着明珠的温柔解语,气性渐消了些,却终究还是不甘。 “说来也怪,我明知道薛白贪慕权势,却偏想让他知道我的权势不输李哥奴。” “瑶娘是神仙人物,他有眼不识,自该让他知道错了。” “嗯,且等着,再过段时日,我要他摇着尾巴来讨好我。” “瑶娘……让明珠先来讨好你……” 明珠看似柔弱羞涩,上了榻却又十分大胆,着实是尤物。 这日之后,杨玉瑶愈发喜爱她,决定到哪里都带着她。 ~~ 平康坊右相府永远有一种压抑的气氛。 从森严的守卫,再到每一个仆奴战战兢兢的举止,各种细节都透露出这个家的主人极难相处。 可见有叫错的名字,但没有起错的外号,索斗鸡、肉腰刀,名不虚传。 薛白转过回廊,这次却没有很担心。 他知道**甫暂时没心思管他,今日是李岫把他喊来的。 “薛白,你太让我失望了!” 李岫抬手一指,开山见门,颇为严厉地叱喝。 “杨钊访亲走友便罢了,你也敢跟去,虢国夫人还不是你家亲戚。” “十郎所言甚是。”薛白不卑不亢应道:“我没有亲戚,年节将至,不该访别人的亲戚。” 这正是他比杨钊弱势太多的地方,杨钊身后有人脉,他没有。 但没关系,他已经开始经营了。 李岫没想到会被他顶一句,愣了愣之后教训道:“你还敢不满?你有炒菜之技,不献于阿爷,反而献于虢国夫人,何意?!” 薛白有很多种好听的回答,比如顾虑到右相近来公务繁忙、考虑到炒菜还不完善。m.166xs.cc 但他开口,却是非常坦诚地道了一句。 “我不想入赘。” “什么?” 李岫再次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完全没有想过薛白如此大胆。 “呀,十七娘?” 屏风后忽然有女子的小声惊呼。 之后是什么东西被推翻了,一连串轻巧而急促的脚步声跑远。 第58章 选婿 李岫愕然片刻,回过头来以森然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你方才说什么?敢再说一遍。” “我不想入赘。”薛白语气坦然,“因此我到虢国夫人府献炒菜,希望她能为我求一官半职,好让我配得上相府千金。” 他前夜拒绝服侍杨玉瑶而站在院中、昨夜一直在教邓连炒菜,这都是许多奴婢看到的。 杨玉瑶不像**甫这样严格地管治府中奴婢,以至于议论她的谣言满天飞,比如说她养的小猴变成了美男子之类,她也不在乎……总之,薛白相信右相府一定能打听得到。 那他既然没踏出那一步,就不会**。 李岫认为自己应该勃然大怒,但没有。相反,他终于有一点点能理解薛白了。 都是有心气的男儿,谁愿意寄人篱下、窝窝囊囊过日子? 这念头才浮起,李岫转念还是觉得右相府门第不凡,非别家可比,薛白太不识抬举了。 “愚蠢!” 李岫抬手一指骂道:“你当自己是李太白、有人举荐即可供奉翰林?你才多大年岁,又有何名望?须知我为你做的才是最好的安排。” “或许是我心高气傲。”薛白道:“实话与十郎相言,我自诩能为相府所做的,远不止成为相府赘婿这么简单。” “傲,未经挫折之前,谁都自命不凡。”李岫淡淡道:“右相府不是你能讨价还价的地方。” 薛白就是来讨价还价的。 他认为一桩**联姻能不能成,要看双方对各自价值的估量。 在他看来,着实认为**甫不是很好的联姻对象。 数历朝宰相,且不论忠奸、才干,以嫉贤妒能、打压属下而著称者,怕是无人能出**甫之右。动不动就拿下属开刀,每日就盯着看谁太过出色,有可能威胁到相位。 在圣人眼中这是不是最好的臣子不知道,却肯定是最差劲的上司。 再说,**甫有**遗产吗? 想必是有很多的……抄家、流放、杀头。 当然,进步的途中,绝不能主动去堵死任何一条路,越艰难的道路,越可能是捷径。薛白认为还是要看**甫的诚意。 谈,争取,不择手段。 他要的很多,得引旁人竞争,让右相府认识到他的价值。 “我知十郎不信我的才能,这才去了虢国夫人府,借势开了一间酒楼,虽说商贾是贱业,日进斗金却不难。”薛白道:“右相府的聘礼,我给得起。” 李岫脸色一沉,顿觉压力。 他原本是真心认为薛白只配成为相府赘婿,但现在情形似乎不同了。 ~~ 屏风后,有个胡凳倒了,地上还掉了一个团扇。 李十七娘跑开之后,皎奴还坐在那听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转向后院。 绕过一重重庭院,一座精巧的花阁前,眠儿正坐在台阶上,双手撑着小脑袋,垂头丧气的表情。 两人很小声地交谈了几句,皎奴登上花阁。 有个女子正立在栏杆处,穿的是素雅洁净的白色罗裙,身形有些娇小。 “十七娘。”皎奴低声唤道。 李腾空转过身来。 再等几天过了年她才十六岁,正是二八年华,有着白玉无瑕的少女肌肤,脸庞略有些清瘦,美丽中带着出尘之气,生人勿近的模样。 当今别的女子往往将裙子束在颈胸上方,她不同,衣带束在腰间,勾勒出纤细的腰,使她失了些丰腴之美,多了份清冷。 她发式也与寻常女子不一样,茂密而乌黑的头发挽起,如莲花瓣一般的头冠围着发髻一圈,仿佛莲花朵朵。 很难有人能想到,精神刚戾的**甫有如此仙气飘飘的女儿。 此时她表情微有些落寞,眼神却很倔强,扁了扁嘴,道:“莫再劝了,我不嫁人便是,往后家中若容不下老姑娘,我出家当个道士。” “十七娘莫恼,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既不愿娶,还能是哪样?”李腾空道,“我知道你担忧何事。安心,必不会将你打发回阿爷身边,我带你到道观去,可好?” “奴婢并非为了这个。” 皎奴在李腾空面前毫无戾色,甚至有些慌。 此前她尽心办事,却未能脱了贱籍。还是因为李十七娘想召她问话,才将她讨要到身边来,回话时她虽只是正常叙述,落在旁人耳里却像是一直在大力称赞薛白,若这桩婚事不成,她免不了又要受罚。 “十七娘,薛白并非不愿娶十七娘,而是不愿入赘。” 李腾空微微一愣,似乎在修道或嫁与那人之间犹豫了一下,微微抿了抿嘴,“嗯”了一声,抬起漂亮的眼睛轻快地问了一句。 “真的吗?” “千真万确。” “那他愿娶?” 此时,李岫登上花阁,答道:“真的。他语气还很狂,说右相府的聘礼,他给得起。” 李腾空气质虽仙,终究是少女情怀,闻言略微羞涩,不由背过身去。 “我才不想嫁,父兄非要苦苦相逼。” “总是要成亲的。十七娘眼光不俗,若单论他这個人,确比我预想中有才干。”李岫凭栏而立,说了薛白的酒楼一事。 “这般而言,他去虢国夫人府上,原是为了此事……那他……他……他可有与……” “没有。”李岫道:“他回绝了虢国夫人,我让人查过,虢国夫人府的奴婢都在议论,薛白拒绝侍奉在雪中站了许久。他还写了一句诗,确是把自己当作相府的人,这点很不错……” 李腾空低着头,小声道:“他说的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呢。” “说些好话,以免得罪人嘛。” “诗写得却是不错,可惜没有全篇。” “我不是来夸他的。”李岫柔声道:“他懂变通,只待阿爷亲自教训过他便会懂事,你不必因此不快,明白吗?” “为何要教训他?男儿志气,不愿入赘才是应当。”李腾空道,“阿兄不妨帮帮他,让他不要入赘,可好?” 她说不要入赘,却不是说不要这桩婚事。 这点李岫还是看得懂的,叹息道:“就知你会这般心软,实无必要。不提相府的门第,只说若何时他亲眼见过你,原来是如此才貌双全,性情又是最好的一个,他一定心甘情愿入赘……” “不。之前是我不明白,今日仔细想过,我才知自己不想要个赘婿。我若嫁人,当嫁个能支撑门户的大丈夫才是。” “他门第必定不高,岂有高门大户丢失儿子这么多天不找的?” “不管,千挑万选,唯此一人超然出尘,何苦逼得他委曲求全?若父兄想要个唯唯诺诺的赘婿,父兄嫁了吧,我不嫁了。” 李岫听得一愣。 他目光落去,难得见到这个妹妹双颊上微微泛起了些许红晕。 她素来眼光极高,选婿窗里看来看去,从未有一人能入她的眼,唯独私下里说过“那个薛白倒是不俗,气质超然,自成一格,还从未见过这般人物。” 李岫虽看不出薛白到底有多不俗,却知若错过了这次,十七娘必是再也不嫁人了。 “唉,拿伱没办法。” 他叹息一声,无奈地走开。 李腾空回头看去,知阿兄自会去想办法,得意一笑。 她再想到阿兄说的“他若见过你”如何如何,心念一动,招过皎奴,很小声地说起来。 “这样吧,上元节我能去赏花灯,可以不小心偶遇他一下,你来安排……” 话到后来,上元的灯火、俊逸的少年、对未来的幻想,在少女眼中更添了一点亮光。 皎奴听了,却只想到韦坚案就是这么发生的。 ~~ 薛白听李岫说“有人有礼物给你带回去”,坐等了一会儿,却见是皎奴捧着个大包裹出来。 “这是什么?” “前日十郎裁新衣,给你也裁了一件。”皎奴道,“我给你带过去。” “十郎太照顾我了。” 由此,皎奴又跟着薛白,像是来看管他这个右相府的女婿,以免被谁抢了。 薛白并不抱怨,能被监视,反而说明他还有价值,否则右相府大可一刀宰了他。 酒楼既然已开了,实力自然会慢慢增长,他已不再着急。 接下来务必安生些,朝中斗得正激烈,这种时候跳得越欢,死得越快。 走到前院,正遇到许多官员进了右相府,为首穿深红官袍者正是杨慎矜。 杨慎矜身后,则是一众他在御史台的下属,王鉷、罗希奭亦在其中,浩浩荡荡仿佛要去打仗,好不威风。 薛白避到一旁,目光看去,正对上了人群后方的裴冕。m.166xs.cc 他礼貌地笑了笑,像是打招呼,对所有人打招呼。 裴冕则像是没看到他一样,目不斜视地跟在王鉷身后。 官员们走过,薛白便打算离开。 “薛白。” 杨慎矜回过头来,唤了一句。 走在他身后的侍御史卢铉不知道他会忽然停下来,正好撞到了他身上,被他瞪了一眼。 薛白面容平和,一板一眼地行礼道:“杨中丞有礼了,不知有何事?”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打算让人挑出一点错处来。 杨慎矜则是一脸正气,语气凛然,道:“我昨夜亲自审讯了吉温,发现了被旁人所忽略的重要证词,与你有关。” 一瞬间,众人都惊愣了一下。 罗希奭心中暗恨,因为他就是杨慎矜口中忽略了重要证词的“旁人”。 裴冕眼神古井无波,心中已是惊疑,他自诩比谁都更想杀薛白灭口,如今尚且在忍耐,杨慎矜却为何忽然出手了?这种时候…… “既有此事,我定会配合调查。”薛白应道。 “明日午时,到御史台问话。” 杨慎矜脸色高深莫测,说罢背过双手便走。 身后一众官员纷纷跟上。 其中,侍御史卢铉回想着刚才这一幕,眉头深深皱起。 今日杨中丞不仅召了薛白询问,同时还招了杨钊……两人都是如今长安城风言风雨里说的,与杨中丞结了私怨之人。 在卢铉这种好不容易以权术晋身的人看来,当前的势态下,但凡知道右相的心情,都不该节外生枝。 杨中丞政绩极为出色,继承父职、掌管太府收支时,州县的征收调拨从不曾断绝。能有如此治才,绝非蠢人。 那为何要如此行事,暂时忍忍私怨不行吗? 到底有何深意? “想不通,想不通……” ~~ 薛白出了右相府,脸色依旧很平静,脑中却在不停思考。 他能够想象得到,吉温在那个大牢里一定招供了很多东西。 在严刑之下,配合着承认了与东宫勾结、窝藏死士,但也一定说了关于他的很多事。 第59章 牺牲品 一夜无话。 薛白在虢国夫人府待了两夜,杜家诸人其实都有很多的话想与薛白说。 但皎奴摆出看管右相府女婿的姿态,他们也都沉默了。 次日起来,薛白在院中锻炼,一直到午间了才停下,倒没在意到旁人看到他这样是何心情。 用过早午膳,他收拾停当,出发前往皇城。 杜宅的北面便是乐原游的亭阁,此时有贵胄们刚刚前来宴饮,正三三两两地在马车边说话。 又是那些闲话,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落了过来。 “那里便是杜有邻宅?这么小,看来只是旁支了。能嫁女为太子良娣,擅长钻营啊。” “这杜家不久前满门落狱了,杜家大娘在狱中向御史台杨中丞求情,杨中丞遂彻查此案,找到证据,还了杜家清白。” “有所耳闻,听说证据是她夫婿写的休书吧?” “不错,总之杨中丞为杜家洗清了罪名,杜大娘见杨中丞风度翩翩,窥视他身份高贵,愿以身相许以报恩。故而杨中丞乃命人下聘,二王三恪之高门以重礼聘一个罪官的二嫁之女为良妾,丝绸三五车,金银玉器数箱。却万万没想到,杜大姐竟是半点耐不住寂寞,早在宅中养了个小面首。”166xs.cc “我听说过这小面首,昨日杜有邻给虢国夫人献了二宝,一是炒菜,二便是这小面首了。” “说回杜大娘之事,杨中丞自有高门风度,本不欲为难杜宅。但杜家暗中将聘礼调包,丝绸成了破麻,金银变了石头。” “贪鄙成性!无怪乎太子要休了杜二娘,可见这姐妹二人皆是水性扬花。” “……” 薛白听着,认为这些闲话基于了太多的事实,肯定是有人故意散布的。 不过在旁人眼里柳勣案还确实就是三台会审的主官找到证据,查明真相。 正常而言,查明真相后杜家本来就该活下来,谁会知道一个少年向**甫求情的作用? 若关注点在他身上,才会知道他在此案中做了很多,但那其实全都只是暗处的小举动而己……向**甫求情、找回杜妗、查死士却还让吉温抢了先。 其实在世人眼里,他什么都没做。 明面上,杨慎矜才是从头到尾都深涉其中的那个人啊。 ~~ 出了坊,沿大街往北,从安上门进了皇城,眼前便是京官们务公之地。 薛白这次才能够好整以暇地参观,见到一些官吏们抱着文书快步而行,脸上是认真做事的表情。 他驻马看了他们很久。 忽然在想大唐必然还是有真正为民做事者,若能跳开右相府的氛围,能与那些正常官吏共事又是如何。 抵达御史台时,发现杨钊正站在那等着。 薛白一点都不惊讶,却是讶道:“国舅怎么会在此?” “自是来为你出头的!” 杨钊义愤填膺,慷慨激昂道:“你可知杨慎矜为何诱供吉温攀咬你?公报私仇而已。你为了帮我,劝虢国夫人救我那红颜知己明珠出火坑,引得史敬忠那老妖僧忌恨,史敬忠当夜便向杨慎矜说你坏话,说杜氏不肯作妾乃因为你与杜氏有情,杨慎矜因此恨上你了。杜氏既是你的女人,他却想强纳她为妾,还反污杜家贪财,又反咬你有罪,是可忍,孰不可忍??” 薛白皱了皱眉,觉得杨钊也太大声了,这里是皇城。 杨钊又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若能被人这样欺负,薛白你难道是软蛋不成?!” “国舅请冷静。” “我是为你不值啊,杨慎矜老不羞,凭什么与你争?!” 早有御史台官员站在台阶上看热闹,有一部分人原本只知杨慎矜与杨钊近来闹得不可开交,经这般一喊,才知杨慎矜与薛白争抢女人,私怨同样不小。 此事想必很快就要传遍皇城,乃至长安。 快到午时了,方才有御史脸上瞬间收了看热闹的笑容,脸一板,如铁一般,大声喝道:“杨钊、薛白可在?进来受中丞问话!” ~~ 官廨洁净素雅。 杨慎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全力**多日,犹不能定东宫之罪,问题出在宫城而非御史台,圣人心意变了,要看实实在在的证据。我遂亲审吉温,不认为他与东宫真有勾结。” 站在他身前的是侍御史卢铉,连忙道:“杨中丞,万不可如此说……” 杨慎矜不容反驳,喝道:“听不懂吗?眼下圣人恼怒着太子,无妨。可一旦圣意改变,吉温口供之真假,一审便可知,彼时又如何?” 卢铉心想,是杨中丞伱没听懂啊,道:“杨中丞富有才干,然此地为御史台,而非大理寺。右相……” “右相要废太子,我已尽力,此时再梳理一遭是为了右相好。”杨慎矜道:“杨钊、薛白当夜都在场,仔细询问,有何不妥?” “杨中丞一片公心,可旁人如何看?只会指责你挟私报复呐。”卢铉苦口婆心劝道:“如今谁人不知你与杨钊有大仇、与薛白有小怨?如此行事,落人口实呐!” “我问心无愧。” 杨慎矜高门出身,入仕之后接替了他父亲打理太府库藏收支,很快便得到圣人青睐,一辈子没受过任何挫折。 除了在**甫面前低了头,他走到哪都受人追捧。 尤其最近连**甫都对他和颜悦色,御史台风头正盛。他遂决意抛下与吉温的私怨,尽心办事,拿到确凿的证据对付东宫。 否则,右相府不停催促、御史台却只能捕风捉影,长此以往,绝非好事。 “杨中丞,人带到了。” “先带薛白来见我。” “喏。” 不一会儿,薛白进了官廨。 杨慎矜并不给他座位,带着审视的目光抬眼看向薛白。 但当他见了薛白那张与自己少年时甚为相似的脸,莫名又想到了媗娘……那是个温柔如水、知书达礼的女子,她腹有诗书,本不可能看上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 “杨中丞?” “哦,本官有话问你。”杨慎矜回过神来,板起脸,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吉温招供,他曾打算陷害你为逆贼薛锈之外室子,你可知此事?” “知道。” “哦?”杨慎矜目光一凝。 薛白道:“在右相府,他被拿下之后,确实这般说过,当时罗御史说这是他的老手段了。” “在此之前可知此事?” “不知,此前我连薛锈是谁都不知。” 杨慎矜道:“但据吉温所供,你正是提前知晓此事,因此杀到他的别宅,再杀了辛十二灭口,得知吉祥也知情后再赶到道政坊杀了吉祥。本官核对了你当夜的踪迹,与吉温所述相符……” 他不是在发问,而是缓缓述说,边说边观察着薛白的表情。 奇怪的是,他没能从这个少年脸上看出什么来。 薛白只是颇为疑惑地反问了一句。 “对付我?不查东宫了?” 杨慎矜微微一笑,眼神有些冷意。 少年人沉不住气,这么快就把与媗娘争风吃醋之事挑破了。 这般想着,他本是公事公办,此时亦有些不快。 “查。”杨慎矜道:“本官正是在查真正的东宫暗棋。吉温若是冤枉,当夜必另有人与死士里应外合,找到他,才能找到死士。” “我?” 薛白只是有些不屑地反问了这么一个字。 杨慎矜摇了摇头。 原本隐隐清晰起来的思路,这般一绕,却又模糊了。 还有关键一环没扣上——薛白不可能是东宫暗棋,那便不能与东宫死士里应外合,如何**? “东宫暗棋另有其人。” 杨慎矜沉吟了一句,抚着长须,道:“今日召你来不过询问两句,回吧。” 薛白却不走,道:“杨中丞,我有一句万金之言相劝。” “是吗?”杨慎矜不屑。 “令尊弘农郡公担任太府卿二十年,为圣人管理库藏,每岁勾剥省便,出钱数百万贯。杨中丞子承父业,亦结圣人之欢心,此方为杨家立身之本。” 薛白侃侃而谈,话锋一转,又道:“然而,你自兼任御史台以来,世人皆以‘杨中丞’称呼,有几人记得‘杨少卿’之职责所在本该是为圣人理财,这才是办实事,近来杨少卿奔走忙碌,办的尽是虚事,有何用?” 最后,他的语气已有些恨铁不成钢。 “难道查出东宫暗棋,圣人就高兴了吗?” “你懂什么?!” 杨慎矜拂然不悦,大叱道:“歪理邪说,还不滚出去!” 他才名远播,岂需要一竖子相劝。 且既然向李哥奴低了头,往后东宫若继位,也不会再重用他,眼下既马上就能查到东宫证罪,岂有可能放手? 此事不难查,东宫为何要杀吉祥?他已派人去打探吉祥的行踪,发现那名奴牙郎与此事牵扯不小。 还有王焊那别宅,别人不敢查,他这个表叔有何不敢? …… 薛白言尽于此,转身而走。 既提醒过了,之后杨慎矜若成了这场争斗下的牺牲品,也是其人自取的。 ~~ 未时。 皇城中到处都有人在低声议论着杨慎矜与杨钊如何争抢明珠,杨慎矜与薛白如何争抢杜氏。 “今日,杨中丞将两人召到御史台,必是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 “这仇怨是结得大了……” 与此同时,一个消息突然从宫城中流传出来。 先是传到皇城各衙署的最深处,再传到平康坊、永兴坊、宣阳坊、道政坊……高官重臣的书房中。 ~~ 薛白才离开皇城,正打算往道政坊看看酒楼的进展。 忽有人当街纵马奔来,到了他面前才猛地一扯缰绳,扬起一阵尘烟。 “吁……薛白!” “立即到右相府!” “右相要马上见到你!” “……” 薛白几乎是以一种被捉拿了的感觉被带进右相府。 巧的是,裴冕正随王鉷从相府出来,准备上马。 薛白虽不方便,但还是颇有礼仪地向他们点头致意。裴冕仿佛没看到,避了薛白的眼神,认真地躬腰扶着王鉷。 这次,**甫是在偃月堂召见。 偃月堂有着北方少见的江南园林的特点,水池环绕,意境典雅,每次**甫要构害谁,都喜欢来这里定计。 他每来一次,必会有一门户家破人亡。 薛白到了堂前,润奴上前将他摁了进去。 “右相安康。” **甫面沉如水,语气森然,立即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到御史台接受了杨中丞的问话。” “还敢隐瞒。” “不敢隐瞒。我结交了虢国夫人,以炒菜之法请她与我共置了一桩产业,是个酒楼。” **甫并不掩饰自己的怒气,拍案叱道:“说!可是你出手对付杨慎矜?!” 薛白不好答,但决定反过来问一问。 他已经了解了**甫的性格,真开口怒叱反而没事,若今日**甫客客气气地,他便打算躲进虢国夫人府再不出来了。 “右相可否告知我发生了何事?” 一瞬间,**甫显然被他触怒了,但却是引而不发,真就回答了薛白的问题。 第60章 门第 “杨慎矜挑女人的眼光不错。”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而已,似乎对不起**甫的怒火。 薛白却以最快的速度在脑中思考了起来,带着些猜测的语气问道:“敢问,莫非是虢国夫人带明珠入宫,遇见了圣人?” **甫冷冷地“嗯”了一声,目光盯着薛白。 他不发一言,却好像是在质问“此事是不是你做的?” “右相,此事只怕不仅关乎于一美侍。”薛白却是道:“我随杨参军前往虢国夫人府之时,见到了一个还俗僧人,名为史敬忠。我确实曾劝虢国夫人从史敬忠手中救出明珠……” 薛白仔细叙述着那场宴会上的经历,尤其是杨玉瑶逼史敬忠**之事。 **甫竟非常有耐心地听着,不知情者只怕要以为这位右相想要向史敬忠学习**的技艺。 “你是说,神鸡童在场,史敬忠还能够连赢了七场,直到主动认输?” “不错。”薛白道:“众人皆以‘妖僧’称之。” **甫脸色难看。 他第一时间收到的消息还不算全,却知圣人见到明珠非常感兴趣,问了许多话之后“含怒未发”,内侍给的这最后四个字可是非常有深意的。 圣人真含不住怒吗?能让内侍看出来? 上午在宫城中出的事,午时刚过就传到右相府了,圣人未发,在等谁发? 好不容易双手掐住太子的脖颈,却得临时把御史台这只手换下来,给太子一个喘息的机会? “竖子,你好大胆子!你自以为揣测本相心意,因私怨构陷杨慎矜,却不知误了本相大事!欲死否?!” “右相明鉴,绝非我唆使虢国夫人携明珠诋毁杨慎矜。” “还敢狡辩?!” 薛白一急,再次表现出少年意气来。 “右相明鉴,我是与他不太亲近,但我却不傻,他到处得罪人早晚要被弄死,我何必要出这个头?更何况,我拒绝服侍虢国夫人,惹得她甚是不快,岂能说得动她?还有杨参军,他与杨慎矜仇怨更深,却挑拨我来动手,我如何能上这样的当?” “再辩!” **甫更怒,叱骂道:“全是废物!眼下是何时节?全都在隔岸观火、窝里斗,东宫……东宫……咳咳咳!” 他确实很担心圣人一驾崩,李亨就要对付他。这份怒气,终于还是发泄了出来。 薛白其实不止在辩解,还把杨钊也点了出来,让**甫明白是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笑话。 没有一个人愿意提醒并保护一下杨慎矜,以让御史台继续攻讦东宫。 接着,薛白就老老实实挨骂。 他资历最浅、年纪最小,连官职都没有,反而被骂得最多。等**甫消了气,这些骂也就成了好处。 手底下都是废物,还不得把有能力又听话的准女婿扶上去? 果然。 “阿郎,十郎到了。” 薛白转头看去,当看到李岫推开偃月堂的门走进来,他的所有情绪都平静了下来。 千算万算,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他把自己也当成筹码押到赌桌上,借着杨玉瑶之势,终于让右相府妥协了一次。 接下来该看右相府、虢国夫人府给的条件,再做出选择了。 如果**甫能亲手为他安排一個高门出身、为他铺一份前程,那么他与虢国夫人府合伙的产业就是他的聘礼。从此,他会成为相府女婿,往后要考虑的则是在**甫死前,进步到不低于御史中丞的官位,如此方可保住自己与李家。 如果杨玉瑶给的更多,那便只好想个办法婉拒**甫了。 “阿爷安康。” 李岫行了礼,脸上的表情丰富起来,缓缓道:“今日上午发生了一件趣事,神鸡童带着许多贵胄子弟跑到了道政坊**,非要你那未开张的酒楼为他上几道炒菜,否则他势不罢休,此事惊动了整个青门。” 薛白听了,当即应道:“神鸡童是在为我造势,我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 “你倒不傻。”李岫轻笑一声,带着不满。 不难看出,这桩产业不仅会有源源不断的钱财,还会有不了得的人脉,但薛白没有孝敬给右相府,李家父子越看越不高兴。 薛白是懂事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契书道:“我不愿当赘婿,愿以此为聘,明媒正娶相府千金,求右相成全。” “蠢!” **甫当即骂了一声。 骂的是薛白因为少年人的自尊,凭白分润给了杨三姨子四成之利。 但转念一想,能为右相府多结交一条重要人脉也是好的。 “收起了吧,相府岂能贪你这点东西。”李岫站出来说好话,“待你找到了身世,让你爷娘上门送聘时再拿出来。” “多谢右相,多谢十郎。” 薛白顺势又将契书收了回去。 李岫问道:“你的身世,可有线索了?” “暂无头绪。” “咳咳。”李岫清了清嗓,缓缓道:“昨夜,杨慎矜倒与阿爷提及了你的身世……十六年前,他曾有一个外室为他生下一子……” 薛白目光看向李岫,眼神颇为复杂。 李岫自嘲一笑,也不编了,干脆直言道:“你要明媒正娶舍妹,原本身世不必再寻访,由右相为伱安排罢了。往后,你便是杨慎矜之子。” 杨慎矜之子? 瞬间的诧异之后,薛白忽然发现,这确实是右相府最有可能做出的安排。 杨慎矜恰恰就是**甫门下、出身最显赫者之一。 “弘农郡公之嫡系,二王三恪之苗裔,世代公卿之家,也只有这样的门第才配得上相府。杨慎矜仪形丰伟,身长七尺有余,风韵高朗,才华横溢,正是这样的美男子有你这样的儿子才让人信服。” 李岫说着,再端详了薛白几眼,忽然想到也许自己弄假成真,薛白真就是杨慎矜的儿子呢? 薛白却只感到危险。 “右相,明珠刚刚在圣人面前说了杨慎矜的坏话,我不要紧,可若是连累……” “蠢货。” **甫不似李岫喜欢说些废话,直言不讳道:“圣人含怒而未发,老夫既要用杨慎矜,自能保得了他。” 说罢,他抬了抬手打断想说话的薛白,向李岫吩咐道:“去将杨慎矜带来。” 薛白侧头看着李岫离开,等了一会,同样直言不讳道:“杨慎矜对右相不敬,结交妖僧、惹怒圣人,早晚怕有大祸。” **甫不答,闭上眼喃喃道:“若有这一日,弘农郡公之爵位、二王三恪之积累、太府少卿之权职……当由何人继承?” 气氛蓦地一寒。 这里是偃月堂,定一计,灭一门。 从一开始,**甫就想好了要如何做。 ~~ 杨慎矜极为不情愿。 他有儿子,也没丢过儿子,高门贵胄岂容许一个外人被塞进来分家产。 但似乎有人已经劝过他了,他的反应并没有太激烈,只软绵绵地拒绝了一句,神情隐隐有些早有意料之感。 “右相,此事怕是不妥。” **甫叱道:“你结交妖僧,被那贱妾告到圣人面前,若非本相极力保你,你已大祸临头。认下薛白,他才好到杨三姨子面前保你,否则那贱妾再多言几句,要了你的命无妨,莫坏了本相大事,或是你觉得相府不配与你当姻亲?!” 杨慎矜也不知是否在听,自低头思量,末了瞥了薛白一眼,行礼答应下来,给薛白起了名字。 ——杨诩。 “诩,大言也”,隐隐地像是说薛白自夸,攀附为杨家后裔。 之后,几人核对了诸多细节。 “你早年有一个妾室为你怀了身孕,后因你妻子妒忌,被赶回娘家,后生下杨诩。” “杨诩八岁时,薛氏早亡,你便派一名薛姓奴仆去将他领回,没想到这奴仆被你妻子收买,得了命令杀杨诩。” “老仆拿了你妻子的重金,临动手时却又心软了,带着杨诩藏了起来。” “直到天宝三载,你原配王氏过世,续弦了崔氏。老仆听闻此事,便带着杨诩回来,没想到路上遇了盗贼,杨诩受伤失了记忆。” “……” 有了大概的脉络,**甫道:“且去准备,安排婢女、老仆为人证,物证亦不可少了,莫教人看出错处来。” “是。” “上元节圣人会在花萼楼设宴,你父子二人在御前相认,以免杨家族人不肯承认。” **甫既要谋杨氏家业,自是要证明这个找回来的儿子是真的。 由圣人御口而定是最直接的办法。 ~~ 皇城。 裴冕随王鉷回到了御史台之后,拿着两封公文到大理寺交接。 有人在台阶上迎了他,是大理寺司直杜鸿渐。 “裴判官来晚了,好大的雪。” “临时出了事,随王公到右相府去了一趟。” “今日来不及处置,离年节还有五六日,这些案子恐怕得拖到年节之后了。” 裴冕笑应道:“是啊,天宝五载办不完了。” 两人进了官廨,声音转低。 “那贱妾,谁安排的?” “薛白。”裴冕道:“一点私怨,唾壶才说薛白若忍了便是软蛋,他便给了最硬的回击。” “呵,节外生枝,我本以为贱妾一开口,杨慎矜必死矣。” “那妖僧劝他做的法事还没做,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给的证据还没塞过去。” “何时能办妥?” “不急,杨慎矜触怒圣人也好,拖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他失了圣心,随时有可能死,万一不等我们布置好,又有哪个与他有私怨的动手。” “暂时保一保他罢了,上元节之后,必能了结这桩大案……” 谈论完,裴冕推门而出,抬头看着天空,叹息了一声。 天宝五载的最后这一个多月,他们是在大雪纷飞中度过的。 好不容易,终于是熬过去了。 ~~ 清晨,薛白看了看天上的雪花,目露沉思。 皎奴站得无聊,问道:“你在想什么?” “你可知昨日在偃月堂,右相与我说了何事?” “我又没进去。” 薛白道:“可见右相更信任我。” 皎奴一愣,正要反驳,他却已摆开架势开始晨练,也不知为了什么。 “你上元夜可有打算?” “大概有个宴席吧。”薛白道,“重要的宴席。” “之后呢?赏灯吗?” 薛白转过头,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我可不是……” 皎奴不知如何说,回避了他的目光,往后退了两步,撞到正好打开的屋门上。 “啊。” 杜五郎眼眶发黑地跑出来,反倒先痛叫了一声。 “这可是你自己撞到门上的,不关我的事……哎,我起迟了,须赶快到酒楼布置,明日可就开张了!” 薛白并不亲自去,官气十足地问道:“这般潦草?” “潦草?” 杜五郎本已跑开,听到指责,回过头喊道:“你可知宴席已订到哪日了?明日上柱国张家便要第一个以炒菜宴客!也就是那暗赌坊原本也卖酒食,不必大改,否则你看吧……” 声音渐远,他已匆匆跑出了这个院子。 皎奴得了吩咐接下来须仔细看着薛白,既防他还有技艺要献给了别人,还防着虢国夫人把相府的准女婿掳了……那女人名声不堪,长安城这个月又有个千牛卫将军的俊俏儿子丢失了,必是其人所为。 但薛白似乎没有想出门的样子。 “你今日去何处?” “上元节前哪都不去,在家养身、练字。哦,明日酒楼开张,带你去吃炒菜。” “炒菜?” …… 次日,道政坊。 厨院庑房的小桌上摆着的葱爆手撕鸡、红烧醉鹅、红烧扇子骨等等。 皎奴目光来回看了一会,只见色泽鲜丽,酱汁均匀地透进肉中,微有些油光,冒着热气,香气扑鼻。 这是蒸菜所没有的吸引力,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吃吧,食材很新鲜。”大风小说 薛白每道菜都夹了一块吃,示意自己没让人做手脚。 皎奴这才动筷,夹了一块鹅肉咀嚼,好吃得大吃一惊,没有握筷子的那只手紧紧攥了起来。 两人吃了片刻,听得院中杜五郎要人帮忙,薛白起身离开。 皎奴没太在意,直到将几盘菜吃了大半,才想到也许该给薛白留一点。 薛白? 脑中这名字浮过,她连忙起身,到处寻找。 赶到前院,街道上只见有一辆豪华的的钿车刚刚驶离,让皎奴有一瞬间有他莫非真被掳走了的担心。 好在转头一看,薛白正站在宾客中看人揭红绸。 眼见杜家姐妹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皎奴不由脸一沉,环抱着双手走过去,挤开杜妗。 再抬头,红绸已揭,露出牌匾上“丰味楼”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名字。 ~~ 豪华的钿车已离开了丰味楼,杨玉瑶还在回想着方才的情形,眼神愈发复杂起来,仿佛留恋那诀别前的一点温存。 “李哥奴能给的,我给不起吗?” 她喃喃着,心想该催一催出手帮忙的那位了。 ~~ 年节将至。 其后这几日,薛白确实哪都没去,算是终于有时间提升自己,以备应对日后。 至于他的命途,该做的安排他都已经做了,只等上元节…… ------------------- 第61章 佳节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第62章 上元夜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第63章 众里寻他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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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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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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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65章 一夜鱼龙舞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66章 青玉案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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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66章 青玉案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67章 案发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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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67章 案发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68章 夹缝生长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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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69章 灯火阑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70章 贱籍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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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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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70章 贱籍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71章 相看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满唐华彩最新章节、满唐华彩怪诞的表哥、满唐华彩全文阅读、满唐华彩免费阅读、满唐华彩 怪诞的表哥 《满唐华彩》简介: 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71章 相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72章 亲近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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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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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74章 春雨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75章 孝子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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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77章 不亏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78章 小礼物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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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78章 小礼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79章 邻居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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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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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80章 自立门户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81章 策论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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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81章 策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82章 骨牌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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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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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82章 骨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83章 天子庠序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83章 天子庠序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84章 会当凌绝顶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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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84章 会当凌绝顶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85章 饮中八仙歌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85章 饮中八仙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86章 师徒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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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86章 师徒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87章 厚颜薄礼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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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89章 野无遗贤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90章 申告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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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92章 天下一牌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93章 谗言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93章 谗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94章 春闱五子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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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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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94章 春闱五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95章 覆试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95章 覆试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96章 御状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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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96章 御状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97章 得宝歌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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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97章 得宝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98章 请帖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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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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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99章 接洽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00章 攒局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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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00章 攒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01章 名单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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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03章 局外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04章 东宫喜宴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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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05章 怪圈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06章 火眼金睛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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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06章 火眼金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07章 手掌心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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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08章 新搭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09章 派系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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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09章 派系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10章 师门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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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11章 家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12章 踏青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12章 踏青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13章 匠师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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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14章 悔婚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15章 鱼钩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15章 鱼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16章 人情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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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17章 结交边将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18章 寻合作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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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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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20章 道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21章 共识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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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21章 共识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22章 隐情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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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22章 隐情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七月总结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七月总结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23章 敌友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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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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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24章 自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25章 争宠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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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25章 争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26章 皆大欢喜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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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26章 皆大欢喜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27章 金饭碗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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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28章 伸手不打笑脸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29章 新朋友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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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29章 新朋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30章 以快打快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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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唐华彩最新章节、满唐华彩怪诞的表哥、满唐华彩全文阅读、满唐华彩免费阅读、满唐华彩 怪诞的表哥 《满唐华彩》简介: 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32章 不打自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33章 分利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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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33章 分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34章 用人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34章 用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35章 斩死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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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36章 宴前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37章 胡儿舞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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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37章 胡儿舞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38章 水调曲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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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39章 书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40章 改变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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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40章 改变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41章 世情如纸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41章 世情如纸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42章 见字如晤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42章 见字如晤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43章 继任者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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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43章 继任者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44章 诈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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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44章 诈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45章 秉公无私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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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45章 秉公无私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46章 各表一枝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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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46章 各表一枝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47章 点火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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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48章 灭火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49章 造相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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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49章 造相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50章 新派系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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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51章 妙法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52章 馊主意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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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52章 馊主意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53章 事不关己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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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54章 高高挂起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55章 君自抉择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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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55章 君自抉择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56章 东宫主力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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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58章 一念之间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59章 醉态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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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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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61章 谋职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62章 洗儿宴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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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63章 风花雪月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64章 教坊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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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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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66章 以小见大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67章 盛宴倒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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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67章 盛宴倒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68章 定角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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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69章 去与来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70章 引见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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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70章 引见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71章 世故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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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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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71章 世故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72章 开春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72章 开春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73章 科举试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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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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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73章 科举试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74章 挑唆者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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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74章 挑唆者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75章 揭榜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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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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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76章 状元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77章 实言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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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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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78章 贪心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79章 谁贪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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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79章 谁贪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80章 大闹仙台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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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81章 手段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82章 世族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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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82章 世族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83章 衣冠户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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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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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84章 狂 免费阅读.[.aishu55.cc] 八月总结 首先祝广大书友们九月平安顺遂,收获满满。 总结八月,我一共更新了31万字,目前均订成绩在3.5万,目前为止月票将近6.3万张了,暂时还在总榜前十、分类第一,这是写书以来,包括《终宋》都从未有过的成绩,我月初都没想过的。大家都太棒了,无比感激! 这个更新量对我来说太高强度了,但终于坚持下来了,希望能回馈大家的支持。反复说这事不是为了叫苦或者博同情。这是我的工作想要多赚就得多拼命,应该的。 之所以说这个,是希望后面更新量降到一个我能承受的正常值比如一天六千字的时候,大家有预期了,不会有心理落差。 因为现在我是透支的,已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种状态下对身体的损伤是不可逆的,也堆积了一大堆个人的事、身体的不适没有去处理,得要细水长流才能写得更多。 但我保证,会尽全力去做。过去我写了三本书,一天都没有断更过,以后也会是这个态度。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 ~~ 说一下目前这83万字的结构,也许能帮大家更清楚地捋剧情。 主线肯定是主角的上进之路,开书以来一直有三個事件在一起发展——对付东宫、主角身世、科举入仕。 这三个大事件正好构成了本书的第一个大部分。 从杜有邻案开始,中间陇右死士案、杨慎矜案,到最后的王忠嗣案之后,太子失去威胁,算是对付东宫这阶段的结果; 从薛白来历不明被捡到,发现是官奴,假冒薛灵之子成为白身,到最后用回原身世、跃居为衣冠户,是主角身世的转变; 从薛白接触杨玉瑶,给李隆基献各种东西,拜颜真卿为师,抄诗词增加名气,推出杨党弥补背景,到参加春闱,到最后争到状元。 这三个大事件是交织在一起写的。 剧情上可以理解为,薛白在这个阶段做了三件主要的事,完成一个身份的转变;结构上我安排的是互相递进的,不同事件的冲突也会对另一个事件促成影响。 这第一大部分,我分配了83万字的笔墨去写,其实有点冒险在于,薛白还没有官位。如果有官位的话,大家可以更直接地感受到爽点。.cc 之所以这么写,一方面在于得照顾历史事件的时间线、春闱的时间点;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能在这个部分,展示更多的当时的风貌,以及铺垫大唐变乱的原因。 除了三个大事件,这部分还有些小事件,比如交代各种人物出场,铺垫主角目前拥有的实力,在市井的产业、造纸的工艺等等。 而下一个部分,很明显会是薛白的官场升迁、增长实力的过程。 现在正好是在这两个大部分之间的一个过渡。 比如,昨天两章说的是薛白有了身份,成了衣冠户,入仕之后必然与**甫有新的相处模式,吏部考是怎么样的,世家大族对他的态度转变,对付他的策略,状元身份对他的名望影响,以及他的感情生活的进展…… 这些内容就是假白身到衣冠户的转变,有了官身,开始了解到大唐官场运作的潜规则,新的矛盾是如何产生的。 ~~ 解释几个历史问题。 我写《终宋》的时候,查资料,看到了贾似道在京湖战场上的表现,鄂州一战的战功,公田法也确实是触及了很多人的利益,甚至还看到了很详实的他捐出田地倡导公田法的事迹。 写**甫的时候,我没查到这些,只看到“**甫能当那么久宰相,肯定很有能力”, 查来查去,他修唐律、能收税,我也是有写到的,但没看到那种很具体的措施、事情,当然,这里指的是像贾似道公田法那种很详细的实施方案。 指责**甫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的记载却很多,索斗鸡、杖杜弄獐、月堂害敌,有人说《旧唐书》《新唐书》抹黑**甫,这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事。一个人在史料里给我什么感受,我就把对他的感受写出来。 我就是带主观色彩的,我看宋史,觉得贾似道在风雨飘摇的南宋末年强撑,好感多些;我看唐史看来看去,觉得**甫治理到最后,开元盛世成了安史之乱,不说全是他的责任,也不至于把他写得多厉害。 我只是写小说,为**甫翻案不是我的职责。 另外,代宗李豫,目前出场还叫李俶。 薛白既然不是要辅佐他,难免会把他写成反派角色,小说就是这样的,倒不是我有意抹黑他。 写这本书之前我觉得代宗还是不错的,看了史料,他与沈氏、崔氏的故事,只能说反正我肯定不能写一个主角辅佐他。 总而言之,这是小说,不必上升到古人的身后名,希望大家能多从故事里收获快乐、情绪价值。 ~~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感谢环节。 感谢八月的月票金主: 第一名:捏吗 第二名:行情步雨 第三名:户口他爹 …… 感谢八月新增的盟主: 媛媛他爹 mirabalan 落魄山前大白鹅 白馬 小菜伯 舒炎_Rux 行情步雨 无限近似于透明的星 Czh555 新盟主可以在群里找格格巫,加入盟主微群,欢迎大家。 ~~ 这次还要感谢一些作者:肘子、香蕉、老狼、蛋蛋、特别白等等,我平时没怎么跟作家们打交道,但大家还是主动给我推荐,太温暖了。肘子还给大主播推荐我的书,教了我很多东西。 感谢我的运营团队:格格巫、斯斯、墨雪宝、铛铛。 另外做一个预告,后期运营团队可能出资办一个盟主返现的活动,这个活动应该会放在官方挂件活动期间,可能是十月份吧,具体时间还不确定现在先提前说一声。 想要参加的可以找格格巫先登记。 ~~ 最后,感谢所有订阅、投票、支持本书的书友,所有成绩的都离不开你们的支持,万分感谢你们! 求九月保底月票,感激。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八月总结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85章 曲江宴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85章 曲江宴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86章 戏曲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86章 戏曲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87章 输赢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87章 输赢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88章 吏部试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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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89章 起家官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90章 秘书省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满唐华彩最新章节、满唐华彩怪诞的表哥、满唐华彩全文阅读、满唐华彩免费阅读、满唐华彩 怪诞的表哥 《满唐华彩》简介: 盛唐繁花似锦,惊天裂变在即。天宝五载,他睁开眼,看到了“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盛世雄风,名将如云,疆土广袤;能臣如雨,仓廪丰盈;诗歌璀璨,文华耀目;美色倾城,歌舞升平。他也看到了满朝如痴如醉,骄固奢靡,争权不休;江山飘摇,积弊丛生;胡儿叛乱,人如草芥。渔阳鼙鼓动地来,他偏要让此唐不失华彩。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90章 秘书省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91章 初奏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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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91章 初奏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92章 官袍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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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93章 李花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94章 赐婚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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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96章 发报人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97章 家人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97章 家人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98章 亲家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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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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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怪诞的表哥 的《满唐华彩》最快更新 第198章 亲家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199章 还债 横梁上挂着一根麻绳,麻绳绑着一个人。 这人脚朝上,头朝下,脑门红通通的,像是要溢出血来,只好努力昂着头。 “吊了这么久,也该说实话了,招吗?” “招。” 李昙、张泗并肩坐在那,一边饮着酒,一边听着家仆审问。张泗有些不耐,开口 叱道:“问他,薛灵那些山贼朋友藏在何处。” “不知道啊,我就是丰味楼的酒保,杜五郎让我管着他老丈人。” “还敢骗我。”张泗叱骂道:“薛灵都已经招了,说,谁指使人来打我的?” 恰在此时,管事在门外禀道:“阿郎,娘子,有人求见,自称是薛白。” “哈。”李昙不由笑了出来,向张泗道:“这是无巧不成书,才提到他,他便到了。 “哼,你给我出头。” 一秒记住https://m. “放心吧。 李昙拍了拍张泗的手,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颇为潇洒地起身。 他是世家子弟,讲究待客的礼数,也不为难薛白,还请人到堂中坐下看茶。 眼看薛白带着个侍婢、护卫,排场不小地进来,李昙当先执礼,笑道:“稀客,稀客,状元郎光临,寒舍也多了几分书香。” 薛白应道:“那倒是我的不对了,若是我能识趣些,此间也许早就书香四溢了。” 李昙心知这说的是此前他出手抢竹纸工艺一事,脸色不变,笑道:“不迟,请上座。莫嫌寒舍简陋,所谓‘贫为性疏财’,拙荆性情疏阔,借了许多钱财出去,一直讨不回来。听闻状元郎长于商贾事,若有门路,不妨提点为兄一二,如何?” “原是这般,那丰味楼有个酒保被李兄拿进府内,可是因你想了解如何开酒楼?” “丰味楼?竟有此事?我却不知了。”李昙讶道,“不过,我家中护院确实带回了一人,却不是甚酒保,而是一个悍匪。” 他不等薛白回答,径直说了起来。 “状元郎可知?拙荆前些日子让人拦路打劫了,对方便是一群悍匪,指使你也认识得,薛灵,此人欠钱不还,勾结匪徒。对了,他去年一整年便是藏在秦岭的里。” “拙荆再怎么说也是上柱国之女,皇亲国戚,指使恶徒于长安城内殴打皇亲,与造反无异。不过,此事与状元郎无关,状元郎既然已找回了自己的身世,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否则万一沾上大麻烦,你说是吧?” 一番话说完,李昙面有得意之色,看着薛白,目光含着讥笑。 他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薛白手底下养了些人,过去一年把薛灵关押起来,甚至派人殴他妻子……这些事他都知道,这次就是来找场子的。 薛白若能识趣,服软认错、赔礼道歉,此事就到薛灵为止了,他可不继续追究。 “但我毕竟与薛家有一段交情。”薛白问道:“李兄以为,我该如何做才不能沾上这大麻烦?” “我一直是想与状元郎交个朋友。”李昙笑道:“对了,听闻你近来办了个邸报,颇为有趣。” 李兄对邸报也感兴趣? 李昙放在腿上的手指轻轻敲着膝盖,思忖着怎么说。 虽然说为妻子出一口恶气很重要,但薛白若愿意给别的赔偿,那点冲突,算了也便算了。 “你也知道,为兄虽有个四品官衔,一直却懒得挂差职。”李昙语气微顿,缓缓道:“若是,刊报院从秘书省分出来,设置衙署,也该有一重臣坐镇,状元郎以为吧?” 薛白微带笑意,摇手道:“今日不谈公事。” “是吗?”李昙深感失望,往后一倚,带着慵懒的语气,道:“今日长安城有桩奇闻,不知状元郎可曾听过?薛灵之子薛崭弑父了,薛灵虽死,他那几个悍匪朋友却还逍遥法外,我早晚要他们恶有恶报! 正在此时,张泗也从壁后转了出来,安排婢子们给薛白上茶。她则自在主座边坐下,对丈夫这句硬话很是满意。 “说到此事,那日真是吓死妾身了呢,有些人呀,做错了事,就该挨罚。状元郎说是吧?” 张泗笑语着,像是在等着薛白给她赔礼道歉。 李昙则半含威胁半带拉拢地道:“朝堂上有个道理,多交朋友少树敌。对了,我有几个朋友,如歧王、宁王、申王都想要与状元郎多多来往,来日我设宴,为你们引番,如何?” “是。”薛白道:“做错了就该挨罚。” 堂中的一对夫妻遂显出了笑容。 “我记得前些日子,有人伸手到将作监来,想要封锁、把持竹纸工艺。可惜,朝廷也没给这些人一点惩罚。 若薛白不说,这对夫妻已经完全忘了事情的起因是什么、到底是谁先招惹对方的。 此时,李昙脸色当即使沉了下来。 张泗倏地站起,抬手一指,娇叱道:“你莫要颠倒黑白,你使人殴我,还敢抵赖?! 两个男人虚伪客套被她搅了,谈话倒也干脆起来。 “殴你只是提醒。”薛白坦然答道:“下次若再敢乱伸手,就不是殴你这么简单了。” “你!” 张泗绝没想到他敢这么嚣张,长安城也只有王准这般嚣张。 她震惊不已,连忙看向周围的家奴,喊道:“你们都听到了?他威胁我,他说要杀我! “放肆!”李昙拍案而起,喝道:“马上向我妻子赔不是。” 薛白其实擅于与人虚以委蛇,但对付这种自以为是的无能勋贵,若不直率些,他们是分不出好赖的。只有发些狠才能震住他们。 纨绔嘛,欺善怕恶,欺软怕硬。 他遂看向皎奴,道:“她既要,赏她一巴掌。” “啪!” 皎奴飞快窜出,不等旁人反应,已一巴掌抽在张泗那白晳饱满的脸颊上。 她下手很重,清脆的响声之后,留下的是一片红肿。 张泗诧异得甚至忘了疼,李昙也是看得呆住了,觉得这场景像是梦一般假。 “给我弄死他们!” “谁敢动手?金吾卫中郎将在此!” 薛白身后那一名护卫大步而出,几乎将一枚令牌抵到李昙面前。 “这....” “你们说的好,做错了事,就该挨罚。”薛白语气平静,继续扯着没用的道理,“若让你们控制了竹纸,岂有今日的著书、开馆、刊报?今日犹想伸手到邸报来,这一巴掌是轻的。你们大可去哭、去闹、去求,为这一巴掌罢我的官、杀我的头。” “你别太自负了。”李昙护着娇妻,一字一句道:“杀头时,你莫哭。” “好。”薛白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这一巴掌便是了结。” “我们没完。” “现在说你与平阳郡公、河东薛氏的事,你找薛灵要债,可以。但不该在杀了薛灵之后,把罪名栽赃到薛崭头上。” “我杀你娘!” “放肆!” 那枚金吾卫的令牌再次一递,抵到了李昙面前。 李昙一个激灵,此时才意识到,薛徽是绝对不会允许薛家出现弑父的孽罪…..这才是薛白今日来的底气,背后有人撑腰。 “你们....” “你做了什么,自己知道。”薛白道,“莫以为天衣无缝,这位是右相府的女使,她恰好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李昙脸色一变,预感到不好,张泗啼哭不已,不停拿肩膀撞他,要他出头。 皎奴虽只是一个婢女,比堂上大部分人都显得傲慢,冷着一张脸,道:“长安城外那片田庄是你们的吧?你们的人杀了薛灵.....” “放屁。” “我亲眼看到了。昨夜,薛灵只是受了轻伤,跑出了屋子,嚷着让你们的人捉住薛崭,结果薛崭是被捉到了,但他们见了那些金器,贪财起意,摁着薛灵的头到水桶里,将他活活溺死了。” “你放屁,一面之词!” “杀了薛灵不打紧,他们还想杀我灭口,还把罪名安在薛崭头上。右相府绝不容允平阳郡公的子孙后代承受如此污蔑!” “你……你是何意?”李昙大为着恼,“硬栽赃给我?” 旁的他可以不顾,但不能得罪薛徽,甚至李林甫都不会轻易得罪薛徽。 那今日薛白带着右相府的女使来,莫非是右相都想平息这个案子?这种无关右相利益,却会搅得满城风雨的案子,右相应该也是想平息的吧? “人呢?”薛白道:“是非曲直,把你养的那些无赖们交出来,一问便知。” “就是几个闲汉,见死了人,早都跑没了。” 张泗还在捂着脸,轻轻踩了李昙一脚,质问他怎么还和薛白聊起案情来了。 “多交朋友少树敌。”薛白道:“李兄若不想与薛大将军为难,还是莫要包庇,尽快把人交出来为好。” “并非包庇,他们真卷了薛灵的财物跑了。” “既如此,李兄方才何以咬定皎奴是在‘放屁’。” “是我在放屁,给皎奴姑娘赔不是了。”李昙说着,用力抱住张泗,不让她动作,道:“我会到右相府、左金吾卫大将军府解释。” 薛白于是也客气起来,礼貌地笑道:“那就请李兄配合长安县缉拿“悍匪’,如何?” 一句一句,全是方才李昙说的话的回敬,李昙却很客气,连连答应。 “为首一人名为刘朔,是长安游侠,几年前因杀人落狱,打点关系才得以脱罪。我不知此事,还雇他帮忙看管田舍,还是昨夜出了事才查出隐情。” “李兄都这般说了,那就真相大白,可以结案了……..” 整桩案子里几个人的口供,有人说了真话,有人说了假话,薛白大抵都猜得差不多了,看动机就够了。 如他对皎奴所言,他已想好了这案子他该怎么做。 李昙也想好了利弊,出了人命于他而言也是意外,他依旧认为一定是薛崭杀的但为了给金吾卫大将军面子,他可以捏着鼻子认下。 于是,一番对答之后,薛白要回了丰味楼的伙计,也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倒是想起一事,问道:“对了,薛灵欠的债?” “人死债消,不必介意。” “那我替薛灵的儿女们多谢李兄了。” “这点家资为兄还是有的,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李昙体面地将这一桩事处理了,亲自送薛白出门,仿佛宾主尽欢。 再回到堂上,只见张泗脸上已敷好了药,正面若寒霜地看着他。 “这就是你说的替我出头?!” “此事确是我失算了,没想到薛徽会为薛灵几个儿女出头。你也看到了,薛白是个狠人,眼下激怒了他,谁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只好护着你。” 李昙好言好语哄着,在张泗额头上一亲,又柔声道:“无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往后,让妹夫杀了他,一句话的事。” 长安县牢里的时间似乎过得很慢。 走廊尽头亮起了微微的火光,两个狱卒提着篮子,往几间牢房里丢了胡饼。 “没有了,状元郎没给这弑父的狼子交食本?” “没交,饿着他。” “兀那小子,一夜一日到现在没吃东西吧?” 火把往牢中照了照,躺在地上的薛崭抬起头来,唯有一双眼还亮而有神,真像一匹被困住的小狼。 “饿吗?”狱卒问道。 “我扛饿。” 薛崭正处在变声期,声音很难听,低声喃喃道:“从小,我最能扛饿。” “呸,饿了也不给你,丧尽天良的东西。” 那狱卒本想逗逗他,得到这样的回答,颇为无趣,往牢里了一口,转身走了。 痰落在薛崭的头发上,他抬手擦了,滑腻腻的,他随手在稻草里搓掉了。 他感觉薛灵一死,他的心境沉稳了起来,根本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旁观者的指责,这些人再义愤填膺,事情没发生在他们身上。不是他们的阿娘一次一次被打,不是他们的兄弟姐妹一个一个被卖掉,他们大可站在那指指点点……随便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光伴随着脚步声而来。 薛崭狞笑了一下,抬起头来,见到薛白站在牢门外,面无表情地在那里开锁。 他脸上的狞笑便一点点消下去。 “阿兄。” 薛白一边找着钥匙,一边把他脚上的镣铐打开。 “那些无赖的雇主说了真相,人不是你杀的,你那一刀只捅出了轻伤。” “阿兄?可我......” “哭?现在知道哭了?” 薛崭还想强忍着,被这般一问,更是嚎啕大哭起来,跪在地上哭道:“我对不住阿姐和姐夫……我刚才想到他们可能因为我成不了亲了…鸣呜……阿娘一定很伤心。” “别哭了。” “我还对不住阿兄....” 薛崭哭到停不下来,蜷缩在地,抱着薛白的官靴,越哭越大声。 “再哭,你赶不及去杜宅看婚礼了。” “我,我不哭.....” 出了长安县衙,天已经黑了,一个金吾卫的参军录士已经与县令贾季邻打过招呼,堂而皇之地带着他们离开,在宵禁中去往万年县升平坊。 杜宅的喜宴已经散场,大部分宾客都已经走了。 薛白进了前院,不由道:“终究还是没赶上。” 薛崭还在哭,努力抹了泪瞪大眼看着这婚宴的场面,生怕因自己耽误了阿姐的婚事。 下一刻,一群人便涌到了前院。 “阿娘!” 薛崭连忙上前抱住柳湘君,柳湘君显然也是在强忍着泪,把头埋在儿子的肩上。 “回来了就好.....” 薛徽竟然还在,他是最像来喝喜酒的一人,脸上带着笑容,双颊微酡,泛着些酒气,招招手,让薛白上前。 “办妥了? 薛白没有再说细节,只是道:“将军放心,已查清楚了。” “嗯。”薛徽道:“你我算是扯平了。你借我河东薛氏子孙的名头一年,今日平息了这事,扯平了。” 薛白冒充一年薛家子孙,没给他们丢脸;而今日若非他平息案子,薛家就要出一桩孽案,结果到了薛徽嘴里就成了扯平了,但人家是将军,没办法,薛白遂点头附和。 薛徽大笑,道:“剩下的我来收尾。” 之后,他看向薛崭,朗声道:“别再哭哭啼啼了,你过来。” 见过伯父。 往后你要担起二房的门户,知道吗?莫再让我失望。” “侄儿明白。” “就这样吧,我们走。” 杜宅还是开了中门,薛徽带着一众部将在夜色中扬长而去。 这次,薛崭就顾不得羡慕这当大将军的威风,忙不迭就往里跑去。他虽一直没进食,却一眼都不看桌上的食物,只顾看着婚宴的布置。 赶到正堂,恰见一对穿着喜服的新人牵着手匆匆赶出来。 “阿姐。” 薛崭连忙拜倒,道:“我对不起阿姐,那些金饰也没拿回来……只盼没耽误阿姐终身大事。” 薛运娘见了他,反而哭得不成样子,拿团扇捂了脸,背过身又跑掉了。 “阿姐。”薛崭有些不知所措,唤了一声,道:“往后,我不会再让你们掉进火坑 薛运娘没理他,跑远了。 “你啊。” 杜五郎匆匆教训了这一句,连忙追了上去。 回到了新房里,只见薛运娘正趴在榻上哭得厉害。 杜五郎上前,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运娘,我知你在哭什么。” “呜呜。” “他们心里都觉得丈人死了好,只有你在哭他,我知道的。”杜五郎挠了挠头,低声道:“我会陪你给他办完丧,尽一份孝心。” “五郎.….” “其实我很懂你的,小喜鹊掉下来你都会照顾好,何况是你阿爷。” 数日之后,柳湘君带着薛家几个儿女在长安城郊给薛灵办了丧事。 送葬的队伍寥寥无几。 “给你赌吧。” 薛崭狠狠地捉起两大把纸钱,猛地往天上洒去。 “孝敬你的,阴曹地府里赌个痛快!赌啊!” 纸钱很轻,随风飘荡,众人心里也不再那般沉重了。 薛崭如今已带着家人回到了长寿坊薛宅,学着撑起门户,同时,薛白也允许他学着做些事情。 处理了丧事,他迫不及待便策马赶到长安城郊一处农舍。 “凉叔,姜叔,我来了。” “小哭包来了,昨日送葬哭了没有?” “我没哭,也不是哭包,长安城里都叫我白眼狼。” “不是哭包,是小哭包。” 薛崭故意板起脸,道:“别说废话了,姜叔带我去做事吧。” “哈,老凉找到那些人了,带你去看看,走吧。能骑马吗?小哭包。” 薛仁贵的子孙,你说呢? “上马。” “一共有六个人,就是把你痛揍一顿那些人。为首的叫刘朔,藏在秦岭附近的鹿鸣坡镇,前些日子,他们卖掉了你阿姐的金链子,被郎君查到了….. “我们将他们押送到长安县衙? 姜亥咧嘴大笑,道:“我不干这种麻烦事,他们捂死了你阿爷,敢亲自报仇不?” “我没必要报仇。”薛崭想到从小到大的遭遇,忿忿道:“薛灵也不是我阿爷。” “不敢?” “敢。” “还不动手?你个小哭包!” 薛崭没想到,一眨眼面对的就是姜亥的疯狂催促。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帐下攒了五个人头了。 “别激他了。”老凉叱了姜亥一声,提刀过去,道:“我来。” “让他来,他的仇人。”姜亥非要拦着老凉,道:“我没工夫慢慢教他,战场上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噗。” 薛崭双手颤动,忽大喊一声,猛地将刀劈进了刘朔的脖子。 血溅了他满手满脸都是,黏乎乎的,与旁人的痰一样恶心,他只当没有察觉,转身,毫不犹豫又去劈地上一名受伤的无赖。 “噗。” “噗。” 如此连砍了三人,薛崭气喘吁吁,瞪向姜亥,喝道:“我……薛仁贵的子孙!” 狠话还未放完,他已压不住腹内的一片翻腾,喉咙里酸水一涌,他冲到边上吐了出来,只觉肝胆都被呕掉了。 “好了,好了,是条汉子。” 老凉上前一把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你报仇了,报仇了,事情都过去了。” 第200章 早做准备 玉真观。 李岫坐在大堂上,问道:“李昙派人到长安县衙说的,就是全部的真相?你真看到了杀人的场面了?” “是。”皎奴低下头,道:“我看到薛灵被杀的场面了。” 既如此,为何不一开始就到相府禀报真相?” “没来得及,奴婢一回长安就见到了薛白。” 李岫皱了皱眉,道:“薛白让你打张泗,你还真出手打,为何这般听他的?” “卖左金吾卫大将军一个人情。 “你一个婢子,还想到这一层?” 皎奴应道:“奴婢是听十郎与十七娘说过,得要尽力拉拢薛白。奴婢也是一直在这么做的……这两日来,很努力地在拉拢他。” 李岫隐约觉得这女婢还有些话没实说。 他瞥了李腾空一眼,重新严肃了神色,道:“我看,你是仗着十七护着你。胆大包天,连圣人的表侄女都敢打。” 首发网址https:// “若是他们需相府给一个交代,奴婢甘愿受罚。” 这也是薛白教你的?!”李岫叱道。 “阿兄。”李腾空道:“小声些,平常心,此处是修道所在。” 李岫的手指有个轻轻敲打膝盖的动作,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方才说,的条件….设置一刊报院,不从属于秘书省?” 他看似跑来关心薛崭的案子,实则此时才开始问真正感兴趣的话题。 “再说一遍。”李岫抬起茶汤抿了抿,“李昙是如何说的?” “他说他是四品高官,可坐镇刊报院。 “有何人支持他? “几位嗣王。” “哪几位?” “不记得了。” 李岫也不追问,心知嗣王也就是那些人。 当今圣人对儿子们不怎么样,对侄子们都还不错,当然,实权也不多,多任一些秘书省、集贤院的官职……只是,若有刊报院,到底属于实权衙门还是清水衙门? 竟是连一群酒囊饭袋都想抢了。 次日,吏部,陈希烈与杜有邻谈及薛家之事,唏嘘不已。 “由此事可见,朝中不少人都盯着这邸报,薛崭之事哪怕与邸报无关,都能被有心人利用,借之与薛白谈条件。” “左相这是从何得知的啊?” “出了这等事,老夫自是该替你多加打听。”陈希烈道:“老夫心里关护你与薛白啊,否则老夫也不会特意赶去参加令郎的喜宴。” 杜有邻连忙起身行礼,道:“多谢左相厚爱。” “老夫还特意向右相求情,右相遂知会了李昙,这才有了李昙派人到长安县衙指证真凶,平息案情。否则,你真以为薛白过去叫嚣几句便有用吗?他还打人,“左相真是爱护下官,也爱护薛白这样不懂事的年轻人。” 陈希烈笑容和煦,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下引着话题,继续道:“话说回来,薛白也“同衙为官,我身为尚书,这点担当还是得有的。” 太不听劝了,老夫早堤醒过他,该收敛锋芒。但你看他,凡有事端,他真是一点也不放过啊! “是。” “这几日,第一版的邸报,刚刚全部运出长安,发行至天下各州县吧?薛白是一朝天下知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认为,他该如何做才妥当?” 终于说到这份上了,杜有邻都有些听困了,道:“敢请左相指教。” “明哲保身。”陈希烈道:“他该韬光养晦一段时日了,说这些,老夫乃出自爱护之情。” “是,言之有理啊。” “老夫出一个主意,邸报之事理顺了,薛白最好尽快脱身,以免成为众矢之的。你们最好劝一劝他,向圣人上书,请一些重臣来担着邸报的责任,否则,万一出了错漏,可不是他能担待得起的。 “不知可有适合的人选?” “老夫可勉为其难兼差刊报院,或国舅出面也可,其余人选如御史中丞杨钊、将作少监李岫。”说到这里,陈希烈点了点杜有邻,笑道:“杜郎中也是饱学之士,可兼一职。” 这是他代李林甫给杨党提的要求。 暂时可让杨党刊行邸报,但右相府也要监督。至于往后这权力掌握在谁手上,慢慢见真章就可以。 杜有邻不做表态,笑着应下,道:“我一定会劝告薛白。” “好。” 陈希烈道:“放心,《天宝文萃》我便会亲自把关,为薛白坐镇,以免出现纰漏。” 杨銛府中,薛白听了杜有邻的转述,反而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哥奴规矩了很多啊” 少了东宫这个靶子,李林甫也不能动不动就栽赃旁人交构之罪,有些事也只能按官场的规矩办。 邸报是新事物,宰相想代朝廷监管,这很正常,也是必然的结果。 对此,薛白早有心理准备,毕竟邸报总不能由他想发什么就发什么。 “计将安出?”杨銛问道。 “暂不理会。”薛白道:“眼下还有技术壁垒,且圣人正满意,他们拿我们没办法。 多发几期,巩固了名望,再与他们谈条件。” “哥奴不会狗急跳墙吧?” “跳也没用,圣人总不会把邸报交给他办。” 出了杨宅,薛白看了看天色,却是先回了宣阳坊自己的大宅院。 如今柳湘君等人都已搬出去了,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但也方便了某些人。 主屋之中,杜始身穿一身斓袍,背着双手正在四处看着。 见薛白进来,她回过头笑了笑,调侃道:“状元郎回来了,怎不把未过门的妻子带回来啊? “方才在国舅府上见了你阿爷,谈论了一下局势,我只怕在长安待不久了。” 杜始脸上的笑意一凝,问道:“为何?” “哥奴也想沾手邸报之事,但拿我没办法。待过些日子,他狗急却跳不过墙,只能给我升迁,而我的官途若想走得顺遂,下一步就是外放。” 薛白说到一半,杜始已过来搂住他,两人抵在门上,将门栓好。 “你好不容易做成了这件事,到时真要拱手相让? “无妨,本就不可能始终让我掌着。” “还要外放?” “放心吧,没那么快。”薛白安慰道:“估摸着得再发几期邸报,老东西气急败坏了再说。” “我不怕。”杜始道:“带我一起去,让别的小妖精沾不了你。” “你私下就这般说嬗娘?” “才不是说阿姐,玉真观里可有些漂亮道士呢。” “朋友之交罢了,你该看得出来。” “莫打岔,到时带我一道走?” 薛白问道:“这一大摊子事怎么办?” “交给阿姐和达奚盈盈也是一样的。” “你一向最清醒,怎舍得放下手中之事随我走。” “就是清醒,才知最该看紧的是什么。” “想吃独食?” 杜始闻言微微一笑,拉过薛白,附在他耳边道:“独食好吃。” 薛白还未与她说过他那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毕竟一切还早,眼下说那些毫无必不需要这种想法的刺激,他们也足够刺激了。 一份独食吃过,杜始满意而归。 她回到家中,见杜娘正在屋中埋头会账,便也不去打搅。回了自己的闺房,躺在那思量着邸报之事,始终觉得不甘。 想着想着,她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一个隐隐的想法,恨不能现在再去找薛白商量一番。 可惜天已宵禁,只好到书房去找了杜有邻先询问。 “阿爷。” “嗯。”杜有邻依旧有些怕这个女儿,点了点头。 “听闻今日左相找过你?” “你如何得知的?” “女儿自有办法。”杜姱道:“左相问的是邸报一事?” “不错。” 邸报既可官办,如何不能民办?” 竟是回到家中,连女儿都在打邸报的主意,杜有邻不由放下手中的书卷,蹙眉道:“不可作此想法,朝廷如今虽未提,但必然是禁绝民间刊行的。 “既如此,如何禁绝?左相若想主持刊报院,可有想法?往后发行天下,是在长安刊好了运往天下州县,还是将内容传出去再刊印?如何保证到了州县还是一样的内容? “如何发散?” “你管这些?” 杜姱道:“若有人控制了一州县的邸报,岂非能渐渐控制一州县的民意?” “岂有可能?”杜有邻嗤之以鼻,道:“一查就查出来了。” “是吗?若在地方州县,控制邸报之人平时不同声色,偶尔发布谣言,官府真的查得到?市井言论逐步为人把持,地方州县管得了?” “你这是何意?” “这些,左相都没想过?” 杜有邻道:“左相不过是认为薛白太出风头了,好言提醒,岂要想得这般远?” “薛白那样的人,光彩掩得住吗?还要提醒。” 杜始笑笑,起身出了书房,自回去思忖着。 她认为薛白往后可答应陈希烈的提议,明哲保身,由她通过别的办法暗中操控邸报……只是这么做很危险。 明知道危险,但她下一刻想的竟不是退缩,而是该怎么规避这些危险。 因这想法,一整夜杜始都未睡好,隐隐感觉到有野心在一点点滋生。 晨鼓一响,她仔细梳洗了一番,换上澜袍驱马赶到秘书省。 薛白果然正在刊报院。 “去你的号舍,我有话与你说。” “你不该来此。” 杜姱低声道:“我该来看看。” 两人到了号舍,她吩咐青岚到门外把风。 “好,二娘放心,肯定不会有人偷听。”青岚已很擅长为杜始做这件事。 号舍里只有一张小榻,杜始将薛白推上去,低声道:“我有个很危险的想法……我们可以在暗中操控地方的邸报,以免你这些心血被人夺走。简单来说,我们办一份民间的报纸,控制报纸发放民间的渠道。” “然后呢?” “朝中这些人都贪,会没完没了地想办法从你手中夺走邸报,不如趁现在,我们转到暗中,办法我已想好了,可让我阿爷利用陈希烈。 薛白问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杜始正要答话,愣了一下,道:“钱,权。” “还有呢?” 杜始想了一夜,心里隐隐有一个念头,但她自己还没有察觉,最后道:“我们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往后若东宫上位,会要了我们的命,到时若阻止不了,也得有一利器在手,总之不能轻易让了。” 薛白笑了笑。 “别笑。”杜始道:“你觉得行吗?若民间能刊报,我们能利用酒楼、纸坊,是最能做此事的人。” “好。” “你教给我,我来做。” “好。” 杜始便笑,咬了咬唇,低声道:“但朝廷必禁绝民间刊报,我们若敢做,被发现是要杀头的。” “做吧。” “不怕?” “你说过,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放心,我会非常小心。”杜始道:“哪怕什么都不做,只将刊报的实力掌握在手” “我知道。”薛白道:“润物细无声。” “嗯,你交给我,我来做。 “吱吱呀呀。” 几日后的清晨,薛白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胡凳上,筛选着士子们递过来的行卷。 秘书省的摊子已经铺开,他也稍稍清闲了些,每日都是在看文章,准备刊发《天宝文萃》以及第二份的邸报。 倒也像是一个校书郎了。 “薛郎。” 薛白回过头,只见一个雕刻的老匠师正在自己身后,不由笑道:“黄九公早啊。 “薛郎坐的这胡凳快散了,小老儿来修一修吧?” “好。”薛白笑问道:“黄九公可知我在做什么?” “还请赐教。”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小老儿明白了,原是在等人来给你修胡凳。” “九公每月的月俸可够花?家中可有难事?” “如今是够了。”黄九公叹息一声,道:“难事又岂能没有?小孙子自幼便体弱多病,如小老儿这等匠人,也不知该到何处才能寻访到名医。” 薛白问道:“你住在何处?我该过去探坊一二才是。” “远咧,远咧,在大业坊,还家也不便,小老儿十日未归家喽.…..” “该常与家人相见才是。”薛白道。 陈希烈近来也渐渐忙起来,觉得秘书省的庶务比中书省还要多。 但再忙,他也不忘时常到刊报院来看一看,希望能看看这里是如何运作的。可薛白如今还只是在选稿阶段。一些重要的工艺,原料,以及刊印的流程,也总是刻意瞒着他,比如连墨水都是要等到刊印前现配的。 陈希烈惊讶地发现,他身为秘书少监,却完全掌控不了刊报院。 他也试着去收买刊报院的一些吏员、匠师,但薛白很快有了应对,扩招了人手,遣散了一些匠师。 “无可奈何啊,我身兼数职,事务繁忙,且年纪摆在这里,年轻人却有精力耍这些伎俩。” 私下里,陈希烈对妻子卫氏这般抱怨道。 “相公可是宰执,真奈何不了他吗?” “当然可以,早晚还是要调走他。”陈希烈道:“难的是在调走他之前掌握住刊报之事啊。 “那相公如何是好?” “放心吧,不难,老夫把握得住。” 说到这里,陈希烈竟还抚须苦笑,道:“这竖子也有分寸的,私下也表态了,他不求多,等有了名望,自会让出来的。” 大业坊。 一间普通宅院中,李腾空正在给一个幼儿诊脉,神情很是专注。 阳光透过有些破旧的窗纸洒在她脸上,显得安详而清美,薛白偶然瞥见,发了发呆。 “薛郎,用茶。”黄九公递上茶,低声笑道:“小老儿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 “给阿芣看好病了,身体养好了再谈不迟。”薛白道:“工艺是长远的事,不急在一时。” “是,是,多谢薛郎为阿苯找了这般神医,小老儿真是感激不尽。” “她经常在西城门附近给人义诊。”薛白道:“我只是恰好知道。” “那也是看薛郎面子,才不嫌路远到南城来。” “真不是,知道有病人,她就会来的。” 说了会话,薛白走到院中,只见皎奴站在那,对这脏脏的院子一脸嫌弃的表情。 “吃吗?”他递了个果子过去。 “不吃,井水都脏兮兮的。” “你家十七娘都不嫌。” “我嫌,关你.….什么事。” “对了。”薛白道,“上次的事,多谢你。” “你该谢的。” “但没想到你这人看着骄横,心地还挺善良。” 皎奴反唇相讥道:“你就不一样,看着一副好相貌,心眼坏得不行了。” “过奖了,相貌确实还可以。 薛白随意说着,眼看那边李腾空写好药方了,自觉地上前接过,安排人去抓药。 半个月之后,黄九公一家人就搬离了长安。 暂时倒还没有搬得很远。 年幼的黄芣气色已好了些,好奇地趴在车窗边,看着远处的风景惊奇不已。 “阿翁,薛郎为何给阿翁这么多钱,坐这么好的马车?” 黄九公不知如何回答小孙子,遂笑道:“因为阿翁手艺好啊。” “可阿翁不是说,最好的手艺人得在京城吗? “天下这么大,钱给得多了,哪里都可以去一去的嘛。” 第201章 不矜细行 夜深,书房中烛火通明。 李林甫在审核的是《天宝大典》纂修使的名单。 如今已是五月,大典的编修已经初步进行了一个多月,这名单早就由右相府门下的官吏审核过一遍。结果这些废物做事错漏百出,直到李林甫发现吏部把许多被外贬的政敌重新招回京城。 是这般他也容不得,于是亲自审核名单,彻夜不眠,孜孜不倦地将这些人筛选出来。 被他挑出来的政敌有几种,大部分是吏部的调动文书还没批阅,被他及时驳回; 小部分已经被调回长安了,基本都还未被迁任官职,只担任纂修使,这些人则休想有新的官职。 当然,有威胁的他早已除掉了,剩下的无非就是一些有学识但官位不高之人。纵意图趁圣人修书就想脱离贬谪之苦的漏网之鱼,李林甫要他们捡了便宜丢了官 职,往后就等着守选一辈子罢了。 三更时分,李林甫困得老眼昏花了。揉了揉眼,再看纸上的字,依旧觉得有些模糊。 但他坚持看向了下一个名字。 “王昌龄。” 记住网址m.xswang.la 王昌龄称不上政敌,但也是他贬谪打压的对象之一。 若没记错,那是开元二十五年,李林甫刚刚登上相位,放逐张九龄,王昌龄当时只是个小官,却敢替张九龄说话,他遂将他贬往岭南。 没想到,王昌龄竟没有死在岭南。 与此同时,秘书省的庭院中,有几人正在饮酒。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哈哈,来,同饮一杯,为王大兄接风!” 酒盏被举起,对着皎皎明月,王昌龄仰起头,直接将酒往嘴里倒。 周围众人也都是有样学样,狂态毕露。连一向淡泊洒脱的诗佛王维脸上也洋溢着笑容,仿佛回到那个无拘无束的年轻时候。 除了薛白。他只是很克制地端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 “有歌女吗?”王昌龄忽然问道。 他时年已有五十岁,身材魁梧,体貌雄壮,风骨气质有些像老一点的颜真卿。但行事作风却不同,多了些恣意放肆之态。 王维道:“大兄若想听曲,这便唤人来。” 薛白如今是太乐丞,但太常寺的歌女也不止太乐署有,王维不须让薛白出面,自招过一名随从,低语道:“乐圣今日在乐坊教习,去催一催,请他带弟子来。” 换作薛白,肯定不会犯这种小过,以免影响了仕途,虽然他常惹一些大麻炳这些大唐诗人却不在乎。 薛郎可知,老夫为何此时先听曲?” “愿闻其详。” 王昌龄遂说起一个小故事。 他过去曾与高适、王之涣到酒楼饮酒,忽遇有歌女演奏当时最有名的一些歌曲。 三人都是诗坛最有名的人物,遂在私下打赌,看这些歌女们唱谁的诗歌最多。 “薛郎猜,最后是谁赢了啊?” “该是王大兄赢了?” 王昌龄笑着比了两个指头,笑道:“她们唱了我两首,只唱了高三十五兄不服气,说这些唱曲的都是不出名的丫头,只能唱些俗曲。他指了其中最漂亮、最出色的歌姬,说到这是位高雅的,到她唱的时候,若非他王之涣的诗,此生不再与我等争高下,可若是,我与高三十五就拜他为师罢了。” 薛白问道:“那这歌姬唱的是哪首?” 王昌龄摆了摆桌案,张口唱起来。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也不知王维从何处拿出了笛子吹起来,笛声悠悠,传遍了整个秘书省。 王昌龄兴致很高,连唱了两遍,往地上倒了两杯酒,低声喃喃道:“浩然兄、之涣兄,我又回长安了。” 待曲声一停,他又振奋起来,指了指王维、薛白。 “今日你我三人,再比试一番,如何啊?” 王维点点头,应道:“好。” 薛白还是不够狂,谦逊道:“我绝不配与两位相提并论。” “不必自谦,你是诗坛的后起之秀。”王昌龄笑道:“如今我成了三人之中最年长的,也可如之涣兄那般耍赖了。” 说是想耍赖,以他王昌龄今日在大唐诗坛的名气,只要比试了,就相当于是对薛白这个年轻人的认可。 不一会儿,李龟年果然带着女弟子来了,纷纷将乐器摆开,第一首唱的就是王维的诗,还是刊在邸报上那首歌功颂德的诗。 “凤底朝碧落,龙图耀金镜。维岳降二臣,戴天临万姓。” 第二首唱的是薛白歌功颂德的诗……其实还是王维的诗。 他们在皇城衙署里饮酒,还听曲,这般颂赞圣人其实是很有必要的。 王昌龄却觉甚是扫兴,果然还是赖皮了,上前抢过一把琵琶,道:“我来,给你们唱一首我的新诗。” 手指抚过琴弦,曲调响起,他开口,声音苍老悲凉,唱的却是《春宫曲》。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歌声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让人回到了汉代。 那是春暖时节,未央宫的前殿,月轮高照,银光铺洒,桃花沾沐雨露之恩而盛放。平阳公主家的歌女卫子夫,妙丽善舞,得了汉武帝的恩宠,特赐锦袍。 如此盛宠,以至于汉武帝废掉了皇后陈阿娇,可见其喜新厌旧,荒淫奢侈。 一首诗,明写的是新人之受宠,暗抒的却是旧人之怨恨。 李龟年脸上的笑容尴尬起来,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无奈。 “酒也差不多了,众人也醉了,早些歇吧。 “是啊,旁人都在编书,我等在此饮酒作乐,不妥当。” 众人都这般说了,气氛被破坏得差不多,薛白遂道:“我引王大兄去号舍。” “有劳薛郎了。 薛白遂领着王昌龄往后衙走去。 走过长廊,王昌龄停下脚步,抚着廊边的柱子,道:“秘书省,二十又一年了啊……开元十五年,我进士及第,与你一样,起家官也是校书郎。” 他看向薛白,又道:“但我当时没你这般年轻,快到而立之年了。扬名的路不好走啊,我年轻时本欲到边塞拜谒节度使,可不太顺利,好在诗名广传天下,得了张公的认可,出仕之初,官途还是顺的。” 我也是得张公的庇护,方能活到今日。 “听说了。” 月光不算太暗,薛白遂吹灭灯笼,与王昌龄在庭院中闲聊,他有一个消息要说。 但先开口的却是王昌龄。 “你状元及策,起家校书郎,这两步已走对了,下一步便是要外放畿尉了?” 确实有所准备。” 大唐官场的升迁途径基本就是这样,校书郎、畿县县尉,有了这中枢、地方的基层资历,下一步才可调回来担任中层清望言官。 如颜真卿,十二年前便是校书郎,中间守孝三年,之后重考博学鸿词科,任畿尉,之后任御史、巡查陇右。看似官阶很低,但资历、名望已足,且才干有目共睹,其实已踏出关键一步,只要再迁一两次官就能突飞猛进,进入尚书、宰相的候选队列。 王昌龄原本也是打算这般升迁的,叹道:“校书郎我任了四年,博学鸿词登科,迁任汜水县尉,正九品下的官职。” 他语重心长,又提点道:“你有了功劳,不必再考吏部试也能迁官。但切记,不可贪图品级,宁可降品级,也一定要畿尉。宁要汜水尉,不要江宁丞啊。” 彼此才相识,王昌龄能做这种提醒其实殊为不易,无怪乎他交友满天下。 “谢王大兄提点。”薛白郑重致谢。 这些道理他虽然都知道,但只有在王昌龄身上才有深刻的体会。 大唐是关中本位,所有的财赋、资源、官位都是向关中倾斜的……除了这些年兵权流向边镇,其他一切都是优先供给关中,要想最快地往上爬,就得在畿县。 王昌龄见这少年听劝,欣慰地点了点头,叹道:“官场上的事,我也只能提醒你到这一步了,再往后的,我也教不了你,只能提醒你莫步我的后尘。” 那是在开元二十五年,他已入仕十年,正打算往监察御史迈出关键一步,恰逢朝中张九龄失势,李林甫拜相。 任他当时是大唐第一诗人,大势涌来,瞬间让他十年间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因此事牵连,贬往岭南。 “岭南太苦了。”即使是王昌龄,提到岭南也是叹息,道:“我本要死在岭南,但蒙上苍眷顾,开元二十七年二月,圣人大赦天下。我才到岭南没多久,便折回长安,后被量移为江宁县丞。” 量移就是指获罪的官员遇赦后,移到近地安置,他这一辈子几乎是升迁无望了,没被贬谪都幸运。 此时,薛白方才说了他得知的消息。 “我有位长辈在吏部,前阵子告诉我,王大兄你只怕又要被贬了……. “王昌龄?” 李林甫喃喃着,想到似乎就在一个多月前曾看到有人揭发王昌龄在江宁犯了许多过错。 他起身,招过一名昏昏欲睡的女侍,吩咐道:“让幕僚立刻将上个月江宁来的行文找出来。” “喏。” 相府的幕僚也是辛苦,连夜便将右相要的文书找了出来。 李林甫接过翻了翻,果然,江宁几个县官参奏王昌龄“不矜细行,言行相背”。 所谓“不矜细行”就是平时不注重小节,公文上列举了很多,比如王昌龄好酒贪杯,常常宿醉不起;消极政务,不肯过问县备选;私养歌伎,每日声色以自娱…….. 公文下方,附的则是一封私人信件,信件上写了一首王昌龄的诗,诗名《春宫曲》 李林甫记得自己处置过此事,于是又让人翻找发给吏部的公文留底。 “右相,找到了。 “拿来。” 他接过一看,公文上写的是“贬为龙标尉”,赫然还有右相的盖章。 “好一群尸位素餐之辈!本相已贬谪的人,犹敢调回京中?让陈希烈来见本相! “阿郎,此时还是宵禁..... “让陈希烈来!他平时睡得还不够吗?!” “啊,这......” 陈希烈匆匆赶到右相府时已是四更天。 他睡得正香被唤过来,此时还是迷迷糊糊,瞪大了眼看着公文上的字,脸色满是茫然。 “王昌龄?下官调他到长安来了吗?我不知此事啊。圣人下旨修纂大典,召集天下学者入京,名单很长,恐有一两千人,我还以为……右相让人审核过了。” 李林甫震怒,怒于陈希烈这敷衍塞责的态度,偏偏他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把陈希烈放在左相之位上这么多年。 “右相息怒。”陈希烈又道:“这封公文,我也从未见到过。吏部之事,多由达奚侍郎在管。 像是一拳打空了,李林甫怒气无处发泄,遂又遣人将达奚珣唤来。 五更天,达奚珣一见那公文就是脸色一变,心中暗叫不好。 别的事办不好不要紧,以右相气量之狭小,出了这样的纰漏却是完了。 此前,他确实收到这公文了,当时想的是王昌龄虽只是一个小官,名声却很大,贬谪王昌龄肯定要被人骂的,到时候李白、王维、高适那些人又要没完没了了,因此,此事他特意找了杜有邻来担。 “回右相,是杜有邻!” 达奚珣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道:“王昌龄投靠了杨党,因此,杜有邻故意拖……..” “还敢狡辩?”李林甫甩下王昌龄写的那首诗,“他若肯投靠杨党,也不至于一辈子都在八九品官上打转……全是只顾自利的废物!” 达奚珣慌忙应道:“是,是,但此事真是杜有邻一直欺瞒下官,他说已经发出公文,把王昌龄贬到龙标县了。左相却未与我说过,将人召回长安了。” “你怪老夫?”陈希烈当即怒叱,“吏部之事,你何曾过问于我。今办不妥差事,犹敢怪到老夫头上? “下官不敢,下官说的是秘书省之事……..” “够了。” 李林甫叱喝一声,懒得再理会这两个无能的下属,平静而威严地走回屏风后,淡淡吩咐了两个字。 “贬了。” “喏。” 次日,陈希烈到秘书省视事,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人把纂修使的名单拿过来。 他在公房中坐下,叹息一声,自在心中暗骂不已。 “索斗鸡,小题大作,真当你比我官高一等?” 不一会儿,名单送来,陈希烈找到王昌龄的名字,提笔划掉,又吩咐人找到其告身留存文书送到吏部去。 恰此时,公房外有人道:“左相,薛状元来了。” “哎,真是,老夫说过,薛郎来了,不必通传,还不快迎?” “喏。” 公房中门被推开,薛白领着王昌龄踱步而来。 “见过左相。” 王昌龄也执礼道:“陈公,多年不见…….见过左相。” “少伯,切莫多礼。”陈希烈连忙上前,握住王昌龄的双手,上下打量,叹息道:“近二十年未见,你如今怎比我还老了啊?!” “贬谪路上的风霜磨人嘛。”王昌龄笑道。 两人一个紫袍,一个青袍,地位悬殊,看着颇为不谐。 陈希烈唏嘘不已,转头与薛白叹息道:“当年少伯在此校书时,老夫是集贤院学士,偶有往来,偶有往来,那年他风华正茂啊。” “原来左相与王纂修是旧识。”薛白道:“那就好。” “久别重逢啊。” 陈希烈听得薛白“那就好”三个字,预感到不好,背过身咳嗽起来,“咳咳咳……..老夫偶感风寒……” “左相病了?”薛白立即接话,道:“既如此,《天宝文萃》的选稿事务,恰好交由王纂修来做。好让左相静养,如何? “不碍事,不碍事。”陈希烈切换自如,摇手道:“些许小恙,明日便好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不过,左相身为宰执,岂有余暇打理选稿这般繁冗琐事。王纂修名满天下,正是不二人选,今日来,便是请左相任王纂修为《天宝文萃》主编。” “欸,那薛郎你呢?” “我为副编,左相为督刊,岂非美哉?” “美哉,美哉。”陈希烈脸上浮起了笑意,道:“既如此,老夫注拟到吏部,等中书省批复便是。少伯可静候佳音。” 说罢,他微微抬手,请薛白、王昌龄离开。 薛白道:“我正好要去吏部,请左相注拟,我顺道带过去如何?” “待老夫忙完公事,会亲自到吏部注拟。” “不知左相有何公务,可需吩咐我帮忙?” “不必了。”陈希烈略显出不快之意,摆手道:“你做好份内之事,本相还有政事堂的公务。” 说罢,他当即起身,打算亲自把王昌龄的告身送到吏部给达奚珣。 才出秘书省,前方却响起了一阵欢呼。 “左相已答应了,让王夫子审我们的诗!” 又是那一群穷酸书生,不肯安心读书、投行卷,终日盼着一朝登报成名、走捷径,可笑可悲。 陈希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心想这次自己是不会被士人声望所裹挟的,《天宝文萃》掌握在他手里,不用王昌龄,这些士人都该以他马首是瞻。 去过吏部,见了达奚珣一面之后,陈希烈便回了政事堂。 有官吏递上公文,道:“左相,这些都须你批复。 “知道了。” 陈希烈拿起印章一封封盖了,忽然目光一凝,仔细看向案上的注拟……拟王昌龄为《天宝文萃》主编的注拟。 “谁做的?” 陈希烈惊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是杜有邻。 他当即放下印章,拿起注拟便要撕掉。 下一刻,他却是停住了动作。 杜有邻既然敢写这个注拟,就是提醒他,此事杨党有把握,他总不至于连这都看不出来。 陈希烈遂将这注拟收入怀中,只等看结果如何。 “杨党既想与索斗鸡掰手腕,老夫有何可急的? 秘书省,刊报院。 薛白将一大叠厚厚的诗稿摆在了王昌龄的面前,笑道:“如此,便拜托王大兄了。” “我只怕很快要被贬,薛郎这是有把握留下我?” “简单。” 王昌龄摇头苦笑,道:“圣人厌恶我啊。” “不,圣人宽弘,且很欣赏王大兄的诗。”薛白道:“能赦免你一次,可见圣人不是厌恶你,而是被你冒犯了。 “我本性如此。”王昌龄道:“改不了了。” 找本任如此。 他已低头去看那些文稿,一眼之间,就把一首诗揉成纸团丢出门外。之后,提起笔,在下一封文稿上写下“言之无物,矫揉造作”八字,摆到一边。 “不必改。”薛白道:“请你来主持文萃报,冲的就是这‘不矜细行’的性情。” 王昌龄抬起头,抚着花白的长须,有些疑惑。 薛白道:“要做的很简单,骂。既骂过了君王,接着怎可不骂宰相、国舅?王大兄既不矜细行,大可骂遍这长安权贵,如此,才不会‘言行相背’。” “哈哈哈哈。”王昌龄听得大笑。 薛白上前,写下《天宝文萃》四个大字,推到他面前,道:“看,这就是一份骂人的报纸。 第202章 天宝文萃 五月中旬,天气已稍有些燥热。 李隆基待贾昌、王准还是好的,正一边与杨銛等人打骨牌,一边观看斗鸡。 “华清宫已扩建完善了,待到天热了,内兄与朕一道过去住些日子。” 私下里,李隆基称杨銛为内兄,以示他是个颇有人情味的君王。 “多谢圣人恩典。”杨銛似乎心中有事,一说话,打牌的动作便稍有些慌忙起来。 “怎么?有事禀奏?” “是,得了薛白的请托。”杨銛也不多说旁的话来引出目的,老老实实道:“他想为王昌龄谋个著书郎的官职、文萃报主编的差遣。” 多大的官,替旁人谋职? “他包揽此事不因他的官位,毕竟是臣的义弟。” 李隆基摸着牌,目带思量,指腹感受着牌上的纹路,漫不经心道:“他与王昌龄熟识?” 说话间,把手里的牌推出去,李隆基不看牌桌,而是瞥了一眼斗鸡场上,押了王准调教的那只斗鸡。 一秒记住https://m. 杨銛道:“称不上熟识,那些人惯是那见面就掏心掏肺的样子,阿白年轻,经不住这等“意气相投’。” “相逢意气为君饮,王维的诗不错。”李隆基道:“王昌龄……年岁大了以怨气太重,春怨秋怨闺怨长信怨,呵,渐渐还不如李白。” “臣愚钝,不懂诗。” “你就是不懂诗,才让人骂了还替人说话。呵,人生意气好迁捐,只重狂花不重贤。” 被这般轻叱了一句,杨銛不敢多言此事,认真打牌。 王准恰好过来领恩赏,听了君臣的对话,带着小心,赔笑道:“臣听闻,王夫子刚到长安没多久,就到处讥谤圣人。” “听谁说的?” “一个歌姬说的。” 李隆基挥挥手,道:“朕不与他计较。” ‘圣人宽厚。” 李隆基确实是宽厚的,几次被王昌龄指代为“汉武帝”“汉成帝”来抱怨了,依旧不生今日也只是不答应杨銛给王昌龄迁官的要求罢了。 次日,吏部。 达奚珣特意把杜有邻喊到公房中,叱责了一顿。 “我早早命你办事,你百般推诿,如今违逆了圣意,看你如何是好!” “少冢宰息怒,下官已将贬迁文书送往江宁…. 杜有邻其实不擅长官场上这些虚与委蛇,一脸尴尬站在那。 反而让达奚珣感到无趣。 “够了,还敢糊弄我,文书已给你签好了。王昌龄即日贬迁龙标,不得逗留,你亲自去办。 “喏。” “喏。” 因此事,杜有邻都有些不太想在吏部待了,权柄全是官长的,一天到既罪责的事。 他到了秘书省,眼看众人热火朝天都是在做文章事,心中不由十分羡慕,看来看去,觉得若是蒋将明升个官,把秘书丞的位置让出来,就是个很让人满意的官职。 “怎么?想迁任秘书省了?”陈希烈忽然从走廊过来,招了招手。 “见过左相。” “老夫与你说的还算话。”陈希烈笑道:“待邸刊院官职设立,本相当为你举荐。” “多谢左相。”杜有邻道:“下官已与薛白说过了,他大概也是同意的,若能给他一个好的畿县官职。 “不急,暂时而言,邸刊院还离不开他。但本相一定会留意。” 这一番话说过,双方都很满意。 陈希烈又道:“老夫先走,你再慢慢办差。” 他才不希望让人误会是他贬谪了王昌龄,连忙避了。 杜有邻见此情形,哭笑不得,询问了一些吏员、找到刊报院,只见王昌龄正独自一人在收集书稿。 后方的院内一片繁忙,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王大兄,见谅了。” 杜有邻局促地行了一礼,递上一本《曲江集》,道:“这是我赠你的礼物。” “多谢。”王昌龄笑了笑,“我行李都收拾好了,明日便可走。 “是,龙标县虽贫瘠荒芜……毕竟还是去当官。”杜有邻递过文书,说不下去,问道:“薛郎呢? “他公务在身,由他去忙吧。” 王昌龄才被调回长安没几日,却又被贬到龙标县了。 他出了长安,挥挥手,向东去了。 薛白没有去送行,只是督促着工匠杂役们把刚印出来的《天宝文萃》发散出去。 他则依旧带了几份报纸,进宫觐见。 李隆基接过报纸时,神色有些随意,然而,目光落在那第一首诗上,他眼神已迅速认真起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这诗太过奇特,且恰好很符合李隆基的经历与喜好,甚至让他低声念了出来,之后赞不绝口。 朕倒未想到,市井间竟还有这般有诗才者,倒也巧妙。 继续看,下面竟还有个诗评,述了此诗的不妥之处,还为这诗补了几句。 李隆基喜欢这诗,见有人批评,先是摇头,但又因对方实在是言之有理又微微点头,道:“评诗者是个高人啊。” “是。”薛白应道。 之后接连有几首好诗,如“游鱼牵细藻,鸣琴好音。谁知迟暮节,悲吟伤寸心”,李隆基也很喜欢,对这《天宝文萃》好感倍增。 直到下一首诗映入他的的眼帘。 诗题赫然是《嘲李林甫》。 这诗写得不好,用韵也不太对,形制更是如打油诗,偏是读起来十分好记。 其中有些骂李林甫的句子十分直接,如“朝野共贺遗贤少,月堂曾致几家残”,“哥奴何止作郎官,宰相其实识字难。” 再看诗评,把这诗的水准批驳得一塌糊涂,称“不可称之为诗”。 但那评诗者最后话锋一转,评了一句“唯胆气雄也! 李隆基抬手一指薛白,想要骂几句,但其实他也没那么生气,毕竟这诗嘲骂的是李林甫,又不是天子。 再往下看,大部分都是精挑细选的好诗,但偶尔也能见到些针砭时弊的诗,嘲杨銛、陈希烈的都有。 甚至还有一首嘲薛白的,诗云“且试一曲《郁轮袍》,金榜题时忘姓名”,把王维也一道嘲讽了。 就这样时而看诗,时而看市井间的嬉笑怒骂,李隆基不知不觉已将一份文萃报看到了最后。 最后,则是评诗者留了一句总评。 “野无遗贤乎?! 李隆基笑着摇头不已,把手里的报纸拍在御案上,意犹未尽,既觉得不能放任如此薛白以及刊报院的行事,又觉无伤大雅,反而有些意趣。 总比一天到晚把他比作汉武帝、汉成帝要好。 “这些诗评,可是你写的? “回陛下,不是。”薛白应道:“这些诗作都是王昌龄筛选的,诗评也都是他写的,圣人看版头的署笔便知。” 李隆基目光看去,果然看到“秘书少监陈公督刊”“纂修使王昌龄主编” “校书郎薛白副编”。 “竖子,你耍心眼,算计好了要帮王昌龄。” “回陛下,我是认为王大兄有才华,适合操刀此事,才请国舅为他谋官。”薛白道:“此为知人善任吧?。 李隆基微微叹息,道:“朕若非欣赏他的才华,早让他埋骨岭南了,召王昌龄觐八九品官的贬迁自是不必禀报给圣人的,因此,殿上只有薛白知道王昌龄已经被迁往龙标县了。 他却不说。 任由宦官们一声声把圣人的旨意传下去。 “传旨,召王昌龄觐见!。 纸覆在刊版上,毛刷轻轻刷过,接着便换下一张,《天宝文萃》还在印刷着,叠好,一部分在长安发散,也有一部分随着船只沿黄河而下,送往州县。 有人策马追上了王昌龄,将他带回长安。 “白花原头望京师,黄河水流无尽时。” “穷秋旷野行人绝,马首东来知是谁。” “诗家夫子王江宁,王夫子刊我的诗了!” 朱雀大街上,有一衣着朴素的年轻书生高高扬起手里的报纸,疯了一般地喊道:我的诗终于有人看到了! 当即有行人转身看向他,问道:“你做的是哪首诗?” “白玉非为宝,千金我不须。忆念千张纸,心藏万卷书!” “这诗是你作的?你便是报上说的叶平?” “哈哈哈,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 年轻书生狂笑着,不再回答那些路人,自扬长而去。 他走过朱雀大街,拐进城南他暂时租住的昌乐坊,脸上的笑意始终未消。 长安城北贵南贱,昌乐坊住的都是贫苦之人,每年各地的流民若能到长安,常常会聚集在这附近,等着卖身为奴。 一间许多人分赁的宅院前,正有个衣着华贵者站在那,似在挑奴婢,一见年轻书生,便上前打了个招呼。 “敢问,可是叶平郎君?” “我不是甚郎君,你是谁?” “鄙人康乐,乃是长家康记商行的管事,我家阿郎读了郎君的诗,十分仰慕,想邀郎君到家中赴宴,不知可否? 喜欢我的诗?!”叶平大喜,笑容当即更为灿烂,眼神清澈,显得很单纯。 他还只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年轻人……几日后便娶了康家那并不漂亮的女儿。 成婚当日,他喝醉了,却还是很高兴。 “谢丈人资助我参加秋闺贡试,我定勤学苦读,不负丈人厚望!” 除了感谢他的丈人,到了婚房,叶平首先把怀里的两份报纸放好,以免一会压坏他知道就是这两份不起眼的报纸改变了他的人生。一份让他立志,一份给了他一 个苦苦追寻却不可得的展示才华的机会。 薛白知道,自己必然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一些原本会默默消亡,留不下任何名字的人,也许会因他的所作所为,命运被彻底颠覆。 他等在宫门外,等到王昌龄面圣之后出来。 “王大兄还去龙标吗?”薛白问道。 “不去了。”王昌龄道:“圣人要能再看到市井间好的诗句,也要看到我不知好歹的诗评……多谢薛郎了。 “希望我真的有帮到王大兄。 这句话有些不合礼数,薛白却说得很真诚。 他希望由此开始,王昌龄能免于原本的命运。 两人并肩往秘书省走去,谈论的多是关于邸报,关于文萃报。 “开宗明义,这两份报的宗旨都是一样的,为往圣继绝学,只希望刊报院不管往后它们落在何人的手里,都是如此。” “那这便是规矩了,刊报院的规矩。”王昌龄道:“也是我授官之日,该记下的规矩。” “希望如此吧。”薛白道:“我猜测,一旦刊报院成熟并从秘书省独立出来,左、右相争不到这个权力,圣人该会从宫中遣宦官操持此事。” “宦官?” 王昌龄抚须叹道:“一把年岁了,还要听命于宦官啊。” “王大兄到时再骂他便是。” “哈哈。” “待到那时,我大概也得迁官了。”薛白道。 王昌龄觉得刊报院不能少了薛白,却一句话都没有劝。 因他知道薛白还想要更远大的前途,一如他年轻之时,而二十年前他没能走通的路,他希望薛白能走通。 陈希烈没有让吏部再送注拟过来,而是把杜有邻递来的那张升王昌龄为著作郎、纂修使的注拟拿出来,盖上印章递还回去。 这是圣人的旨意,他也无可奈何。 “以索斗鸡的容人之量,只怕是要暴怒如雷了。” 心中这般想着,陈希烈本以为李林甫会给薛白一点厉害瞧瞧。没想到,等了多日,右相府竟是毫无动静。 对此,他十分不解,不由试探了达奚珣。 “左相,未免太低估了右相的心胸。” “是老夫以己度人了,只是觉得,薛白如此张狂。 “右相之所以让王昌龄迁官,因他不矜细行,不适合在江宁为县丞罢了。”达奚珣道:“但为著作郎,这是适合的。 陈希烈赞道:“右相真是公允啊。” 话虽如此,这一刻开始,他忽然没那么怕李林甫了。 当破家灭门的索斗鸡忽然大度起来,原本那骇人的威慑力顿消,给人一种“哥奴莫不是老了才开始心软”的感觉。 陈希烈再想到他与杨銛联合把持相权的传闻,看法就有些不同了。 当然,眼下他也只敢悄悄想一想而已,更重要的还是一点点掌握更多的权力。 见过达奚珣之后,陈希烈当即又去见了薛白,表明了亲近之意。 “此次《天宝文萃》刊了骂右相与左相的诗文。”薛白反而显得有些疏远,“确是我的疏忽。” “无妨,无妨,老夫岂会因此介意?” “左相大度。”薛白执礼应了,但不等陈希烈开口说正事,又道:“我还有要务,这便告辞了。” “欸,老夫是秘书少监,有何要务不可与老夫一道办的?” 薛白故作为难,道:“我也该去一趟太乐署了,告辞。” “这....” 陈希烈这才想起来,薛白如今也是有兼职的人了,对这竖子也无可奈何。 “此时去太乐署,只怕是刊报院之事他完全理顺了啊。 五月底,扬州。 江南美景如画,石拱桥上忽有人用吴侬软语高喊道:“买《天宝文萃》,看大唐诗歌。” “兀那小童,给我一份。” 恰有一群文人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听闻是诗家夫子王江宁被贬龙标前办的报,然也?” “对对,快买吧。” 一艘小船随波而下,有一四旬男子正躺在船中饮酒。 船从桥下过,这男子听得议论,忽起身问道:“你等在说什么?” “《天宝文萃》,王江宁被贬龙标前办的报,买吗?” “买,快。” 一串钱币径直被扔到桥上。 “可要不了这么多。 小童见船已远去,连忙用报纸包了多出的钱币,往那船上掷去,正好砸到那中年男子。 “啊,先生没事吧?” 船已远,未有回答。 只是远远地忽有歌声响起,歌声悲怆。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第203章 攀附裙带 满唐华彩正文卷第203章攀附裙带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太常寺便是掌陵庙群祀之所在,负责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 皇城中最大的一个衙署便属于太常寺,占地是秘书省的六倍,位于正南方向。 薛白来时,已换了一身深青色的官袍。他还看过,官袍的内襟上依旧绣了个猴 子……绣得一塌糊涂,主要就是靠金箍棒认出来的。 他到大门处递了牌符,便听那小吏笑道:“果然,小人远远看着这般年轻风采,及这身官袍,便知是状元郎终于来了。” “还得烦扰你引路。” “状元郎千万莫要这般客气,小人担待不起。太常寺有八署四院’,太乐署在西北角,与鼓吹署相邻。 “南边是哪个署?” “那是礼院,独立于‘八署四院之外。礼院负责宗室谥号、葬仪之事,不受寺卿与少卿管辖。” “想必是非常清贵?” 记住网址 “清贵异常。当然,太乐署也是清贵衙门,薛乐丞请。” 这是太常寺中一个独立的衙院,环境比刊报院要好得多,院内种了一排药圃,有老者只穿着一身春衫正在药圃前打理草药。 薛白独自入院,上前问道:“敢问老伯,太乐令可在?” “你看老夫像吗?” 薛白当即反应过来,笑应道:“刘公风趣。” “哈哈,老夫就是太乐令刘赐,天气热,官袍就不披了。 刘观俯身嗅了一会,拿起剪刀,剪下一枝薄荷叶,方才提起篮子,道:“走,到堂上说话……你啊,总算肯来视事了。” “刘公见谅,前些时日秘书省的庶务繁重。” “看了看了,邸报与文萃报都看了。” 刘赐道,“老夫今也兼差了秘书省的纂修使,不久便要去修书,这便是你找来的麻烦事。” 薛白道:“岂是我找的,乃因刘公博通经史。” “老夫说话直,为此许多年未曾升官了,说实话还得多谢你。哦,你可知王维任太乐丞时老夫就是太乐令了?他与你一样,攀附裙带,但都有真才华。” “误会,坊间传闻,不可当真。” “何必遮掩?失了真意。”刘稍微歇了一会儿,起身道:“来,老夫带你看看……..” 太乐署掌管祭祀、朝会、飨宴之礼乐,以及乐工课业教**之事。你我之下,官员有乐正八人,从九品下,另有典事、掌固各八人,乐工、舞师一百四十人。” 两人穿过长长的回廊,一路上却也没听到有曲乐之声。 薛白不由问道:“太乐署看起来有些清静?” “没落喽,在老夫手里没落喽。”刘赐唏嘘道:“此事说来话长,好在你我有的是闲工夫,老夫与你慢慢说。 这老人与王昌龄一样,有些喜欢谤怨君王,难怪年纪轻轻就入仕,到现在还升不上去。 “圣人在潜邸时,即有一部散乐班子,也就是如今的教坊。对戴定武周妖氛亦是出了力。圣人即位后,对教坊自是信重。当时,凡有舞乐,太乐署与教坊还能同时表演,谓之热戏。有一遭热戏时,两边都使出浑身解数,斗得有些太狠了,那是三十年前,老夫刚门荫入仕,任乐正……” 开元二年,教坊班子还是李隆基当太子时最宠爱的一批人,热戏一开始就上了杂技,有乐伎在百尺幢上抖空竹。 太乐署这帮人觉得总要争个高低,于是抖空竹时比教坊的百尺幢还要高太常寺人多,让乐工、舞师鼓噪欢呼,声势浩大,把教坊气焰压了下去。大风小说 “我等太过高兴,忘乎所以,未察觉圣人脸色不豫。我正领着舞师欢呼,忽觉背上一痛。初时还以为是御苑中饲养的公麋鹿跑出来顶人,一回头,却见内侍宦官们袖藏着铁马鞭,狠狠鞭揍我等。” 薛白讶然,道:“竟有此事?” 刘观苦笑道:“当即,我们便收了声。之后,太乐署的竿幢从中折断。次日,圣人下诏‘太常礼司,不宜典俳优杂技’,遣散了太常寺乐伎”由这件事中,薛白就看得出来,李隆基年轻时就有些为所欲为,甚至气量还比不上如今。但朝政之事还有大臣制衡这位天子,也只能在这些宫廷之事上任性罢了。 薛白觉得私下谤怨没意思,因此说了句场面话,道:“还是有不同的,教坊掌宫廷礼乐,太乐署掌祭祀、朝会礼乐。” “是啊,祭祀、朝会。”刘睨叹道。 太乐署与教坊确实大有不同,至少要显得肃穆得多。 乐工、舞师中男女都有,典事、掌固中也有几个女子,方便管理。基本都是上了年纪且真正以技巧见长之人,完全没有教坊近些年渐起的以色娱人之风气。 祭祀用的舞乐都是固定的,宫廷飨宴不需要他们,因此也不必排新舞。乐工课业教**之事也有乐正们安排妥当,一切都井井有条。 薛白要做的就是在祭祀中安排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04章 出阙 满唐华彩正文卷第204章出阙右相府。 一盆盆冰块摆在桌案边,侍女们打着扇,给李林甫扇去丝丝凉风。 他年岁大了,懒得建自雨亭、清凉殿,唯习惯这古朴简单的降温之法。 “圣人马上要游幸华清宫了。” “如此,朝政又将完全交由右相打理,真是辛苦啊。” 其实,圣人就算在长安,也是不怎么打理朝政的,只是对于李林甫而言还是有些区别……至少他不怕有些幸臣动不动又去请圣意了。 比如前阵子贬谪王昌龄一事,当时圣人若在华清宫,那么,任薛白再诡计多端,也不可能让圣人因这点小事而特意派人去把王昌龄召回来。161小说 “幸臣干涉朝政,是最让人生厌之事!”李林甫如此想道。 他收回心神,看向陈希烈,道:“圣人到了华清宫,依旧是要看邸报与文萃报的,你可掌握了刊报院? 陈希烈微微迟疑,没有马上回答。 李林甫又道:“若顺利,本相打算就在下个月提出设置刊报院诸官职。” 一秒记住https://m. “回右相……此事,不太顺利。”陈希烈缓缓答道。 他知道“顺利”的意思指的是调走薛白,换由旁人来刊报,还能顺利刊出报纸。 但他确实还做不到。 免费领币一是工艺,虽知是用雕版、活字两种印刷术,但许多细节还不知,且天量的竹纸都掌握在杨党手中;二是人手,上至官员、下至工匠杂役,都得了杨銛私下给的好处,哪怕薛白不在也能井井有条地做事,哪怕陈希烈过去也只能被束之高阁;三是能力,若少了薛白、王昌龄,拟出来的报纸只怕就是没那个味道。 另外,即使刊印出来了,薛白散发报纸的办法也颇为神秘,若让陈希烈办,也只能让南衙巡卫来发放。 虽做事不行,陈希烈却擅于回答,应道:“薛白狡猾,杨党跋扈,处处防备。想来此事要办得顺利,还是得让他们妥协才行。” “你要本相与杨銛、薛白谈条件?”李林甫问道。 他不太愿意,除了放不下高高在上的宰相气派,更主要的原因是杨党言而无信。说好只拉拢王忠嗣,却阻挠他除掉王忠嗣;说好只普及竹纸,却推出了报纸;说好不干涉中书门下事,却将圣谕直述臣民,夺翰林、中书舍人之权。 “你要本相与这些小人再谈条件?” “那是否……由我来问问?”陈希烈带着些试探之意,瞥向李林甫。 一瞬间,李林甫眼中精光绽出,目含狠厉瞪向他。 陈希烈惊得背脊生寒,暂时不敢再存欺李林甫心软之意。 恰在此时,有女使进来递了一个消 “太乐丞薛白,将随圣驾往华清宫。” 李林甫也不惊讶,道:“听到了吗?” “是。” “到时薛白不在,刊印院这一点小事你可能办得好?若不能,本相换别人来。” “办得妥。” 好不容易秘书监才有了一点权力,陈希烈自不会放过,当即应下……. 但等离开了右相府,他思来想去,觉得不论薛白去不去华清宫,夺权都不太容易,最好的办法还是双方达成一致。 官场最讲究的就是妥协。 “让你们盯着薛白,他在何处?” “回左相,他又在虢国夫人府,已一整日没有出来了。” 陈希烈心中暗骂,觉得这等攀附裙带上位的面首太过小人了。 “回吏部吧。” 到了吏部,陈希烈拿了一块茶饼,便去了功考司郎中的公房。 公房中,杜有邻手捧一本书,倚在那睡得正香,听得动静,一见是尚书来了不慌,行礼苦笑道:“让左相见笑了。” “无妨,无妨。想必是公务繁忙,过于疲乏了,老夫也是深有体悟啊。” “是。” “看看这茶。”陈希烈顺势便坐下,安排人煎茶。 杜有邻反而希望他有话直说,问道:“敢问左相,可是有公务吩咐?” 陈希烈挥挥手,吩咐随从出去,杜有邻连忙接过茶具。 “文萃报骂得满朝体无完肤,连薛郎都被骂,不能再这般下去了。老夫前次给的明哲保身之法,他考虑得如何了?” “是,下官问过薛白了……他说,长安县尉王之咸,博通经史,才华横溢,可入秘书省,只是担心长安县尉之职无人担任。” 陈希烈一听就摇了头,因这是不可能的事。 何谓“赤县”“畿县” 京城所治为赤县,西京的长安县、万年县;东都的河南县、洛阳县;太原的太原县、晋阳县。 京城之旁邑则为畿县,比如昭应县、醴泉县、渭南县、蓝田县。而若是分得更细一点,昭应县、醴泉县还属于次赤县;渭南县、蓝田县才是畿县。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05章 牛刀小试 满唐华彩正文卷第205章牛刀小试乐师们演练着哀乐,薛白在太乐署中补了一觉。 迷迷糊糊中有人轻轻推着他,用婉转清脆的声音唤道:“薛郎,醒醒。” 薛白还当是明珠又来了,翻身抱过被子蹭了蹭,感觉怀里不是杨玉瑶,方睁开眼来。却见谢阿蛮正站在那,擅跳舞的小娘子就是有气质,连脖颈都好看。 “嗯?” “那个,”谢阿蛮愣愣道:“演练好了,你这太乐丞该带乐师们去嗣许王府上了。” “我以为当太乐丞只要给贵妃排戏就好。” “虽然是这样。”谢阿蛮只好柔声哄他,道:“偶尔出了些小状况,你就操心些公务吧。” 薛白见她还是一身吏员的皂袍,问道:“你怎不换衣服?” “我不去,也不会演那哀乐,我来太乐署只需管你。” “走了。”薛白翻身起来。 谢阿蛮却又拦住他,从桌上端起两块糕点,道:“吃饱了再去。” 首发网址https:// “有道理。” 接着,她又端详了他两眼,摇头道:“不行,太过精神奕奕了,坐下,我得让你憔悴些。” 等薛白出了公房,头发也是乱糟糟的,眼角还挂着些泪痕,显得十分悲恸。 他带着太乐丞的乐师们列好队,与鼓吹署的乐器手们一起汇入太常寺的队伍。队伍最前方,张珀红着眼,一脸悲伤地安排人发麻衣。 许是站得有些无聊,张咱招手让薛白上前聊天,道:“太乐令病了,你多担待些。 薛白却知刘赐在秘书省编书,因每日有膏火费领,已两三日都不来太乐署殿了。 “寺卿放心。” “出发吧,你我一起。” 说话间,礼院的官员们最后出来了,个个神情肃穆,架子大得很,连张堆这个太常卿都得等他们。 路上闲聊,薛白问了些事,张咱所知甚多,能说的都肯说。 嗣许王李瓘有个弟弟,乃上柱国、褒信郡王李谬,官任宗正卿、殿中监。 “李瓘、李谬兄弟年幼之时,叔伯父兄已被武后杀得七零八落,待圣人涤定妖风,李璀嗣许王,李谬过继、嗣泽王。” “泽王李上金原有七个儿子,流放显州,据说都**。但其中有一个儿子李义珣,知道被流放后绝无活路,遂隐姓埋名,扮成奴仆,逃过一劫。” “中宗皇帝在位时,追还泽王官爵,李瓘、李谬兄弟诬告李义珣假冒皇亲,将他流放岭南,并欲派人杀之。但李义珣寻得玉真公主庇保,再次逃过一劫,圣人即位后,查明真相,恢复李义珣之官爵。” 听到这里,薛白不由问道:“如何查明真相?” 张珀道:“皇家玉牒,李义珣年幼时有许多人见过,长大后相貌亦像泽王。” “若李义珣真是假的呢? “圣人、玉真公主从小便见过,假不了。” “原来如此。” 张珀笑道:“圣人对待宗室宽厚,李瓘、李谬**堂兄弟,也未受重惩。李瓘依旧是嗣许王,李谬虽被夺了嗣泽王,却也封为褒信王。” “褒信王……..不满意?” “就是他。”张微微讥道:“如今李瓘撒手人寰,盯着他留下的嗣许王官爵之人,正是他的亲弟弟、褒信王李谬。”.166xs.cc “李瓘有儿子。” “李谬暗中与圣人说,李瓘的儿子不是李氏血脉。” 薛白沉吟着,问出一个他很关心的问题,道:“真真假假,由谁来定夺。” “自是圣人以及宗室。”张珀道:“宗室中这种纷争很多,若说平时由哪个衙门处置,那就是宗正寺。偏偏李谬正是宗正卿。” 说着,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接着道:“还有我们身后的礼院。” 许王府已经开始办丧了。 太常寺的人被称为“声儿”,因为每有这种场合都是由他们列队吟歌。 薛白带着乐师到了灵堂后方奏哀乐,只见**们已跪了一排。 李瓘的王妃徐氏是个继室,看着三旬左右年纪,生得貌美。 “张驸马,你知晓阿郎的心思的。”徐氏悲泣不已,跪着转身啼哭道:“父薨子继,天经地义。阿郎尸骨未寒,便有人欺辱我们孤儿寡母,恳请驸马援手。 张咱行事自有主见,若帮人一把于他损害不大,他是愿意的。但为了无关之事而得罪圣人堂兄弟、宗正卿,也就爱莫能助了。 他遂叹息一声,低声道:“王妃保重身体,庇护孩子要紧。丧事当前,旁的事往后再谈吧。” 这是很有深意的提醒了——孤儿寡母还年轻,眼下大可先熬**李谬。 徐氏大概觉得王爵一旦丢了就要不回来,哭着不肯甘休,跪着上前想要继续求。 若让人起了闲言闲语,对张咱却是要命的事,他避之唯恐不及,向薛白示意了一个“此地不宜久留”的眼神,迅速出了灵堂,往大门处去了。 薛白却还得留下处置公务,好在他年轻脸嫩,徐氏没求到他头上。 借这机会,他观察了一下李瓘的两个儿子,李解、李需,小脸蛋长得都还蛮好看的,确实像徐氏更多一些,至于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06章 空穴来风 满唐华彩正文卷第206章空穴来风虢国夫人府。 薛白终于忙完了太乐署的差事,正在沐浴。 玉石砌的水池中,青岚正给他搓着头发,嘴里叽叽喳喳的。 “虢国夫人说了,她的骊山别业也是有温泉池的,可舒服了,比这个还要舒大风小说 服,还说到时候让我也泡一泡呢,想必是唬我吧?一会我得记得要把郎君换洗的衣服收好,出发时不能忘了……. “她让你唤她“瑶娘’,你唤便是。” “那我多放肆啊。” 薛白侧过头看去,见青岚头发湿湿的,眼睛亮亮的,对骊山之行十分期待。 这让他也有些期待起来。 还未出浴,明珠在外面唤道:“薛郎,奴婢进来了。” “嗯。” 首发网址https:// 青岚吓得连忙双手抱怀,像虾一样蜷缩起来,虽然她本身还穿着亵衣。 明珠却没看她,向薛白道:“出事了,有御史上表告状,称薛郎与瑶娘…....不清白。瑶娘正在发脾气,薛郎是否去安抚一下。” “好。” 薛白当即猜到这是怎么回事。 他早有预料,那些盯着刊报院的人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有对付他的机会了。 今日告个状,反复提醒,让圣人对他与杨氏之间单纯的姐弟情谊产生恶感;明日告个状,让圣人怀疑他交构庆王;后日再告,就要指他是李瑛余党了。 走过长廊,便听到大厅里杨玉瑶正在发脾气。 “到底是哪个长舌鬼多管闲事?!” 吏部,公房。 陈希烈捧起茶汤吹着气,饮了一口,叹道:“长安城真是谣言四起啊,说什么的都有。” 杜有邻别的不会,装糊涂却是一把好手,疑惑道:“不知都有哪些谣言?” “都是些风流韵事。” 陈希烈抚着长须,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等了一会,见杜有邻一脸茫然连接话都不会,只好开口说起来。 “有说嗣许王之继妃徐氏与驸马张珀私通,又说是与嗣歧王或嗣薛王私通; 有说张咱与唐昌公主私通,还生下一个孩子的。” “什么?”杜有邻被茶汤烫了一口,连忙擦拭桌案。 “世风日下。”陈希烈苦笑摇头,道:“还有人说,薛白与虢国夫人私通。” “这倒是……早有耳闻。” “话虽如此,薛白现下更是在风口浪尖了,老夫今日还听到另一个了不得的传闻。说是,薛白早与庆王有所勾结,是提前知道庆王之子要任秘书监,方才先为此铺路,揣度并利用圣意。” “咳咳咳,左相这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右相府听来的。” 说罢,陈希烈脸一沉,这已是明晃晃的威胁了——“薛白再不老实,右相就要出手了。” 只有徐氏的谣言他是听来的,旁的谣言都是他放出的,为的便是震慑薛白。 杜有邻登时脸色大变,如坐针毡。 “庆王本就收养了废太子之子,薛白一旦沾上此事,可是很麻烦啊。” 陈希烈叹息道,“他是老夫的属下,老夫真想庇护他。思来想去,尽快外放才是。” “那,长安县尉……..” “还想着长安县尉?出京,出京。” 陈希烈叱喝一声,“江宁丞这般好的阙额,望县县丞,江南繁华之地,秦淮河销魂乐处,乌衣巷风流居所,他还挑剔,再犹豫可就被旁人抢去了。” 杜有邻倒是被唬得愣愣的,可惜还是做不了主,最后才想起来道:“宁为赤畿尉,不为望县丞。” 陈希烈也知这就是个传话的,抬手一指,骂道:“真是不知好歹。若实在想要为畿县尉。北都附近的太谷、文水、榆次、盂县、交城五县,选一县奏上来,老夫想办法让右相批。 杜有邻气势已经完全被击溃了,但还在死记硬背般地转述,道:“只选京兆府赤畿县。” “想得美。”陈希烈道:“老夫是要庇护他,他若不急,随他去吧。” 杜有邻焦急不已,下了衙便派杜五郎去问一问薛白,要不要尽快外放算了,实在不行,选一个太原的畿尉,以后再谋升官。 偏偏杜在家,正坐在书房里修剪指甲,开口便道:“阿爷糊涂,太原天高地远,他若去了。哥奴轻易可操控他的考功,天长日久,圣眷淡了,杨氏姐妹也疏远了,他还有何前途?” 杜五郎于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去问一问。”杜有邻催促道:“问一问总没错。” 杜五郎于是去了趟,回来道:“薛白说,不用理会老东西,等他去骊山回来再谋外放不急。 “是吗?”杜有邻方才一直在与杜始说左相近来的反应,见一切如女儿所料,不由疑惑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问着玩。”杜始看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道:“看看朝野都是什么态度。” 她是不打算留下任何破绽的,那就只能看看左相怎么说,然后帮忙把左相的意思提前传播出去了,牛刀小试嘛. 月沉日升,长安城谣言不断,到了六月中旬,天气愈发热了,游幸华清宫的一切事务都已准备妥当。 李隆基今日难得抽出一点时间来处置宗室事务,暂停了欢宴,倚在南熏殿中,看着最新的文萃报,手里还拿着一支小笔,时不时还写上几句评语。 这事也怪,奏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07章 铺路 满唐华彩正文卷第207章铺路皇城,秘书省。 陈希烈匆匆赶到刊报院,意外地发现新的邸报已经在印了。 雕版师们已在刻备用的模版,用来同步印刷,工匠们正把刚刚印好的报纸叠好,一片繁忙却又井井有条的景象。 言可能有这般快速? 陈希烈不可置信,连忙上前夺过一份报纸看起来,竟真是一份新的邸报。 第一则消息,赫然是李瓘之子李解承嗣许王之位;再看第二则消息,李谬图谋抑兄长之子不得封,坐罪降为郢国公,罢其官职。 之后,则是刊了已故的“青钱学士”张骜的一篇判文,总之是说父死子继乃天经地义,不容侄男诈袭。 “父昭子穆,千龄不易之仪;继祖承桃,万代相承之道。若骨肉无爽,鸣鸠之美克昌;血属不同,螟蛉之子何寄?” 陈希烈看得眼熟,遂想起来,吏部试时他出的题便是以这判文作答,当时还是他亲自给薛白誊写了一遍。 再看后面几则消息,有说农事的,乃从《齐民要术》中摘录,添了详细解释,讲了牛羊病了如何医治、如何用粪种泰地、如何防治虫害;也有说文事的,再次提醒学子 可到东院借阅图书;最后则是诸多**之事。 首发网址https:// 一式两份的邸报依旧是满满当当,陈希烈怎么也想不通,薛白是如何在短短一两天内就制作出这么完善的雕版。 更没想到,他一问,薛白就说了。 “简单,只有三四个时闻是现刻的,旁的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比如《齐民要术》的雕版就有好几套。 “还真是如此,旁的都不是时文。” “雕版也是有讲究的,如何编排,如何分段,还有一部分版面直接用的活字。这其中学问大了,左相若想知道,我们可找机会慢慢说。” 陈希烈笑着摇摇手,道:“圣人已有意另设刊报院,我这秘书少监马上就要管不到了,何况吏部差事还忙。不妨先谈谈,薛郎若升迁想往何处高就? 其实他更想谈的,是薛白离开之后,想举荐谁来主理刊报院事务。 关于刊报院的官职,**甫已经有了很成熟的想法。打算设置院直一人,官职斯、品;院丞二人,官在六品;主编官四人,从七品下;修撰、检讨等官,从九品下;其余则是吏员、工匠。166小说 院直大概只能由圣人钦点,主管审核、监督之事,这点**甫心里是有数的,要谋的便是院丞、主编这些真正负责做事的官职,且必须掌控在手中。 而薛白的配合也至关重要,邸报是由他首创,举荐的官员能否得到圣人的首肯,薛白的话语权很重;修撰、检讨、吏员、工匠等人,必然要继续沿用现成的;另外邸报的发散途径还在薛白手中。 这些问题谈定了才是至关重要的。 “左相之意呢?” “凡入仕初授地方官,以畿县尉最佳,薛郎可有意太原畿县?” “不急。”薛白道:“我年轻资历浅,还是在秘书省随左相多多学习为妥。” 陈希烈笑道:“你是才华横溢的状元,与我这老朽还有何好学的?还是早早升迁为好,以免夜长梦多。 薛白懒得与他多说,道:“办完这一期邸报,我还得随驾华清宫,左相见谅,恕不能奉陪。 陈希烈还待再言,眼见这竖子转身要走了,不由大为焦急。 等薛白随驾华清宫数月,只怕已与圣人敲定了刊报院的官职人选,到时杨当上可直达圣听,下可操控舆情,绝不是右相能接受的结果。 “长安县尉是真的不行,不合规矩。除此之外,你还对何处有意?老夫分你子啾。” 此时薛白若信了陈希烈,待这位左相变卦,又要处于被动,因此他依旧不透露,只道:“左相不必为我着急,我再想想。” 长安城的酒肆茶楼中,依旧有商贩正在兜售着民间小报,兜售的目标往往都是那些衣着光鲜的酒客。 这些一心想结交权贵之人,最是对权贵们的私事感兴趣,偏平时千方百计也难以打听到。 时兴的《天宝时闻》上的内容正流传开来之际,官府邸报一出,却是迅速将小道消息推翻了。 既然圣人能让李瓘的儿子承爵,足可证明流言蜚语都是假的。 办过此事,薛白又去与杜始见了一面。 “你倒是一点也不徇私。”杜始道:“将我民报上的消息完全压了下去。” “不徇私才不会让人怀疑那民报也是我们办的。 “真没人怀疑吗?” “也许有。”薛白道:“但若是我想散播谣言,不应该用报纸这种大家都会怀疑我的手段,只要你没留下痕迹。” “放心。”杜始道:“我早就买下了一家刊书坊,雕版用的就是书坊里的工匠,手艺一般,印了报纸之后,这批人已经全送到扬州去了。” “发散的渠道呢?” “雇了一群人,将报纸送到几个酒楼茶肆让他们帮忙派发,没避着丰味楼。有过邸报的经验,他们都很愿意。” “一份卖十钱?” “我们没收钱,但毕竟不是官府要求免费派送的,酒楼茶肆也要从中牟利。” 薛白很谨慎,又问道:“送报过去的人呢? “雇的,一开始就没见到我们的人。”杜始道:“我也没刻意往李谬或陈希烈身上引。任北衙去查吧,查不到我们的。” “那《珠胎记》找谁刊的?” “我听你的,将这故事送给几家书商,其中有人润色了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08章 昭应尉 满唐华彩正文卷第208章昭应尉御驾一路向东,过了灞桥,在骊山脚下沿着官道继续向东缓缓而行。 队伍中后段,一群纨绔们已有些倦了,沉默下来,有几人则已回到了马车上。 薛白策马走在当中,目光所见,官道笔直宽阔平坦,想必马车也不会太过颠簸。 只是不知修这样的路花费了多少劳役,又是否多征了。 渐渐地,夕阳落在他身后,将他的影子往前拉得很长,华清宫已在前方不远处了。 从长安到华清宫,路程其实不远,快马不需半日就能到,奈何队伍人太多,行进缓慢,在抵达之前,那悬在西面天际的红日还是掉落进了远山,天色暗了下来。 禁卫们点起火把,形成一条长长的火龙。 再行不远,薛白抬头看去,只见右手边的山腰处灯火通明,绚烂至极,仿若星光。 华清宫倚骊山之山势而筑,规模宏大,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此时为了迎接圣人,整个宫殿的灯火都点亮了,像是整座骊山在发光。 队伍中有人惊呼起来。Μ.166xs.cc 薛白则没有太多的惊讶,他曾来过这里,此时只有些惊讶于如今简单的烛光竟能做到更加灯火辉煌。 首发网址https:// 此时,御驾已经进了华清宫,薛白则刚过望仙桥。 如今华清宫已扩建完毕,增建了十王宅,之后再过了一道城门,不少随驾兩夹的皇子公主们继续往前走去。薛白随着官员们往住处。 安排好太乐署的乐师们住下,他便回了自己的暂住号舍,号舍不大不不,一出净整洁,看着倒还不错。 “笃笃笃。”敲门声很快响起。 薛白还当杨玉瑶派人来请他了,开门一看,却见是谢阿蛮站在门外。 “谢典事。” “贵妃让我来看看薛郎住得可习惯。”谢阿蛮背过双手进了号舍,四下一看,问道:“薛郎如何一个婢子也不带?” “无妨,我能照顾好自己,为国出力要紧。” “为国出力?”谢阿蛮心中嘀咕道:“只怕是为虢国夫人出力吧。” 她目光四下看了一眼,问道:“戏本呢?还未写好?” 薛白近来虽躲着玉真观的二李,却不至于在谋官时把要献给贵妃的礼忘了,只是还放在青岚的行李中。 不知贵妃何时要戏本?” “自是越快越好。 那明日交给谢典事如何? 谢阿蛮到处看了一眼,道:“你今夜没有,明日就能变出来吗?” “就当是吧,我得找找行李。” 见号舍里分明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谢阿蛮遂道:“可告诉你,贵妃要召见你,自会让我来领你进宫。你可不要乱跑,再惹人非议,贵妃可也保不了你。” “还有,那边也别去。”谢阿蛮再次警告道:“我随时可能来找你。” 她说的是虢国夫人那边也不要去,杨玉环禁止他去了。” 虢国庄就在华清宫的西面,相比诸王之别业占地算是大的。 堂内灯火通明,杨玉瑶今日赶了一天的路也乏了,本想早些歇息,却偏要等到薛白过来。 “可算来了,我还怕派去找你的婢子迷了路呢。” “近米谣言四起,我们处仕风口浪尖,贵妃使人提醒我小心些为好,遂等女使走了我才过来。” “才不怕。”杨玉瑶道:“你我是姐弟,多亲近些怎么了?” 薛白无奈道:“这终究不是万能的借口。 杨玉瑶揽住他道:“我也乏了,今夜不做别的,只是洗个汤浴,谁能说我们坏弟的情谊?走。” 听她这一说,一旁的青岚不由把手里的包袱抱紧了些。 骊山温泉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相传秦始皇发现温泉水有助于伤者疗养,在灭六国时给战士们赐浴温泉汤,总之就是说温泉水好。 当然,真正好的温泉水肯定是在华清宫里。 杨玉瑶这座别业则是开凿一个泉眼,水质如何暂时还不知,无非是泡个意境。 “滑吗?” “很滑。” 杨玉瑶得意地笑了笑,由薛白扶着在玉石砌的池中坐下,以免滑倒了,青岚想帮助扶,却不敢碰她。 明珠给杨玉瑶解了发髻,将满头青丝撒下清洗。 “明珠,你也下来。” “是。” 那身亵衣浸湿了,虽没有解开,但也与解开无异了。 薛白既不去看,也不刻意躲闪目光,这份从容镇定,若非阅历丰富之人不可得。 杨玉瑶见他如此,不由心中佩服。 青岚却是窘迫不已,显然是受到了大震憾。 杨玉瑶对这种小美人还是很温柔有耐心的,怕吓到了她,也没有更多动作,待出了浴,便柔声道:“今日赶了一天的路,你也累了,这边庄园屋子少,你去与念奴一起睡吧。 “是,那.….我先过去了。” 杨玉瑶看着她跑掉的背影,向薛白笑笑,道:“不急,慢慢来。” 薛白知她说的是何意,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来吧。” 他从明珠手中接过帕子,给杨玉瑶擦着头发。 这种小温存让她很开心,笑道: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09章 华清宫 薛白的目光落在屋门处,从缝隙间观察着地上的光影。 方才他坚持想要送达奚抚出去,并非出于热忱,反而是因为不信任,想要亲眼看着达奚抚离开了,偏是对方坚持拒绝。 而谋官之事,薛白本想找机会与**甫讨价还价一番。 他若要个普通的畿尉,得摆出谋长安尉的野心;那要谋昭应这种能陪伴圣驾的次赤县官职,当摆出更大的野心。 这件事不可能一拍即合,因为他与**甫的利益不相符。那就不能轻信对方的承诺,必须得一直态度强硬,狠狠地侵占对方的心里预设。 因此,薛白一直留意着,观察达奚抚不让相送是否因为想回来偷听,果然如此。 待门外的光影再次有了一瞬间的变化,他等了一会,推开门往外看了几眼。 “吱呀。” “他走了。” 谢阿蛮问道:“那是谁?你为何要这般透露消息给他?” “谋官嘛,谈判技巧。” 一秒记住https://m. “那我的技巧也不错吧?” 方才薛白以眼神与动作示意,谢阿蛮猝不及防,好在她灵机一动反应过来,此时不由微微得意。 “我可是帮了你的忙,算是回报了你让我扮青蛇,不欠你人情了。” “好。” “还有,方才那是演的。”谢阿蛮提醒道,“就是那几句话……你可别当真了。我不过是配合你,知道吧? “我知道。” 薛白应了,脑中反而回想起她方才的眼神。 他从她手里接过戏本,摆在桌上摊开来,拿出砚台磨墨,准备修改戏文。 谢阿蛮目光看去,只见他提笔一划,随手就把一句许仙赞美西湖美景的戏词给划掉了。 你..... 她不由好生心疼,道:“多好的一句词呀,空翠烟霏顷波平。 拔尖的那一批人。 兴趣,始终是那认真做事的态度,一脸专注。 话到后来,那句戏文她是唱出来的,唱功虽不如许合子,也属于当时可惜,婉转歌喉对牛弹琴,薛白既听不出她唱得好,也没那般喜爱和手中的毛笔微微转动,写下几个漂亮的楷书。 谢阿蛮微微偏头,看了一会,不由一字一句地跟着念,待到后来,一双眼睛忽瞪大了。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她张嘴又唱了一遍,声音微带颤抖,因还未从震惊中平平复过来。 “早知状元郎有才,却没想到他这般了得,弟子都不知如何说才好“瞧你急得,慢慢说便是,我又不催你。” 是夜,华清宫后殿中,谢阿蛮正在给杨玉环描绘她今日督促薛白写戏本时的情形。 她略有些激动,四下一看,搬过一条胡凳来。 “贵妃你看,他就这般,随手磨着墨,感觉脑子里还在记挂他谋官之事。回头看了一眼,毛笔一提便写了……那般句子,弟子差点都哭了,他 却直接翻了一页。” ‘哪样的句子?” 待谢阿蛮念过,殿中便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她抬起头,与杨玉环那双美目对视了一眼,心想“贵妃该有多期待这一出戏曲呀。” 一旁正在剪窗花的张云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愣愣看着杨玉环,不知是惊讶于贵妃的美,还是薛白的诗。 张云容想起了李白写诗时的情形,大诗人随口问了一句“女使芳名? 提笔便写下了那美得让她惊艳一生的诗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过了好一会,杨玉环终于开口,问道:“然后呢?” “他一边划一边写,写的都是这般厉害的句子,写成亲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写分离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谢阿蛮根本就模仿不出薛白那信手拈来的从容,话没说完,眼睛里已是亮晶晶的。 “过往我也听了他许多首绝妙诗词,却以为那是他苦心孤诣、字字斟酌出来的。今日监督他写戏文,真是吓了一跳,全不是我想的样子。” 说话间,许合子也到了,谢阿蛮还得把方才说的这些重新再复述一遍,她却不嫌烦,反而添了更多的细节。 杨玉环也耐心听了第二遍。 “永新。”谢阿蛮说到激动,握住许合子的手,道:“旁人说这个状元郎没有真才实学,却不知他是文曲星下凡了,被我亲眼见到了,‘天上李太白,人间薛公子’竟然是真的。” “这戏文……我们来唱吗?”许合子看向杨玉环,有些惊喜。 “嗯。 杨玉环展颜一笑,道:“否则我催他作甚?” “就真是他随笔写下的。”许合子犹不敢相信。 “骗你做甚?”谢阿蛮分明看到了,偏不知如何证明,恨不得当场给她们舞一段。 “好了,阿蛮你歇一歇,再激动,再仰慕,你也嫁不成他,莫再有这心思。 “才不是。”谢阿蛮道:“庸俗之人才想将他这个人据为己有。可美少年世间常有,我欣赏的是他诗词歌赋的才华,仰慕的是他戏曲音律的境界。” 这般说,倒是显得在说杨玉瑶庸俗,谢阿蛮犹自不觉,杨玉环也不因此着恼,抬手点了点她的脑瓜以示薄惩,道:“让你去监督,他可去了我三姐那? “该没有去的,倒是他有个‘朋友’来找他,除了写戏文之外,他还忙着谋官之事……..” 官场上的是是非非,杨玉环懂得反而还不如杨玉瑶多,听过了只觉得为个**品的小官职,有何好忙忙碌碌的。 “明日你与他说,把心思放到正事上来,等戏排好了,我还能亏待他不成? “是。 谢阿蛮低着头,眼珠子一转,忽想到薛白还没说那戏本是哪里翻出来的。 “贵妃,为何不让他到虢国夫人那去?” 杨玉环有时总有些小气劲,道:“我费力将他带到华清宫来,可不是为了给三姐占便宜。 与此同时,明珠正附在杨玉瑶耳边说,今日到官舍接薛郎,遇到了贵妃的弟子。 “玉环不让你来,你为何还敢来?” “为人臣子给贵妃办事是公务,来见玉瑶则是本心。” 薛白一句话,听得杨玉瑶大为欢喜,本打算把天上的星星摘给他,偏他不需要,只要摘一个昭应尉之职就够了。 “我今日可是请阿姐为你打听了……..” 薛白与杨玉瑶走得虽近,与韩国夫人、秦国夫人却来往甚少。毕竟他不像杨钊可以三家都送礼,他再与那两家走动得勤了,反倒不如只顾好杨玉瑶。 当然,她的两个姐姐能量也是不小的。 “昭应县令李锡,字长新,本在河南府虞城县任县令,天宝四载调到昭应县,当时圣人还写了一首诗给他。之后,李锡率民工修建华清宫,这次圣人召见他,赞誉有加。大姐夫今日去与之结交了,谈到达奚抚,李锡说洛阳有人说了一桩传闻,你猜如何?达奚珣的妻子寇氏爱好佛法,隐居龙门。实则天宝六载七月已过世了,葬在北邙山祖茔,因达奚珣三个儿子各有官职,秘不发丧。.166xs.cc 匿丧不报,依唐律或流放、免官、降职,但朝廷其实不太能知道官员们有没有居丧违礼,匿丧且逃脱惩罚的大有人在。 薛白问道:“李锡与达奚抚不对付? “看起来是。” 难为杨玉瑶要记这许多东西,还得替薛白盘算,道:“依我看,此事倒也简单,达奚抚要刊报院一个七品主编,你就给他,换一个昭应县尉,但也只换这一个官职,至于院直、院丞之职,阿兄不打算让,想给杜有邻谋个院直,给元载兼一个院丞. 这是杨銛与薛白曾有过初步计议的,但让杜有邻五品下迈四品下,看似只升两级,但杜有邻真没有这个份量。 为何颜真卿、薛白要在**品的底层官职上打转?品阶不重要,这是打基础。杜有邻没这个资历,底子就永远是虚的,绝对不可能担任这种主持一个衙署的实权之职。真正对杜有邻好,该降品阶外放到地方磨炼,有了政绩再登高位,才有可能服众。 当然,这个计议,目的不是为了真要院直之职,而是为了吓唬人。 谋官职与在地摊买东西一样,讨价还价,就是得什么胡话都说。 “阿兄说的这些具体官职我不管,总归是这么个意思。我们与达奚珣做利益交易,你提拔他儿子,他提拔你。”杨玉瑶道:“到时他若敢反悔,我们就把他匿丧不报之事捅到圣人面前。” “大概是这个思路,但细节还得慢慢打磨。” 明面上继续诈**甫,暗地里则拿着达奚珣的把柄,与之做交易,毕竟官员任命最后还是落在吏部。 如此,薛白心里也有了计较,只待试探确认事情的真假。 之后他又想到一个问题。 “唯不知圣人对我的官职如何看待。” “该是管不到你这一介小官,可让玉环问一问。”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10章 法海 “都不必多礼,薛卿可知,朕让你兼任太乐丞,有何用意? “臣请圣人赐教。” “太乐署舞乐日渐稀松,已远被教坊比下去了。你五音虽不全,曲词却写得好,莫让朕失望。” 说着,李隆基得意地笑了笑,指着薛白教训道:“你啊,该好好排一出戏。” 薛白心知这皇帝为何得意。 他想当能臣,不愿陪李隆基声色犬马。这点,李隆基也是有所察觉的,但李隆基自有办法依朝廷规矩,让他乖乖来排戏。 “臣自当竭力。 “好,七夕之前,能否将这一出戏排好啊?” “那恭请圣人七夕观戏。” “哈哈哈。”李隆基笑着看向杨玉环,似在邀功一般。 李龟年则上前,说了薛白想要以湖为戏台想法,李隆基当即大加赞赏。 记住网址 “不错,唱江南风情,离不开水,如《得宝歌》便是在漕船上韵味,这戏台便不搭了,移到西面芙蓉园搭水台……朕便说,薛9常有天才之想,未让朕失望啊。” “臣不敢当。 “莫拘束,将戏本呈来,朕看看。” 薛白连忙双手奉上。 “给我。” 不等高力士使宦官来拿,杨玉环已欢呼出声,亲自提着裙摆上前,从薛白手里夺过那卷轴。 薛白只觉香风掠过,目光看去,笑靥如花,匆匆一瞥,她已经拿着戏本跑掉了。 虽然谢阿蛮已提前念了里面的一些诗文、戏词,但此时再看,也依旧让人惊艳,杨玉环看得目泛异彩,只觉读来满口余香。 “太真,让宫人先抄录一份如何? 李隆基脸上挂着无奈的笑意,劝了杨玉环几句,她不听,他也没有办法,干脆与薛白、李龟年等人先探讨起戏角的人选来。 永新可到了啊? “回圣人,她正在扮男装。”张云容应道,“当不让圣人失望的故事,对角色信手拈来,道:“至于青蛇.... “好,想必只有她能唱许仙。”李隆基虽还未看戏本,却是看过薛白写说到这里,圣手潇洒抬手一招,一名宫装丽人怯怯从队伍中走了出来。 “薛卿看看,她来演青蛇,可适合啊?” 薛白忽然被喊到,只好看向那丽人,只见她穿着鲜艳的对襟半臂薄衫,耳垂珠玉,颈挂流苏,也是个十足的大美人,就是有些眼熟。 他是愣了一会,才认出这位原来是范女,毕竟之前也没见过范女见他目光看来,莫名地显出些愧疚之色,低下了头。 下一刻,杨玉环从戏本上移开目光,颇不满道:“我已答应阿蛮来扮青蛇了。” “朕不过是提议。”李隆基云淡风轻地一笑,道:“薛卿,你写的戏词, 觉得青蛇由谁来扮为好? 薛白迅速行了一个叉手礼,在李隆基目光示意之前,避开那道目光作为难状。 “你说,谁扮适合?”杨玉环也在施压。 “谢典事扮更合适。 薛白斟酌着,给了一个回答。 连安禄山都知道先拜杨玉环,没理由他却分不出好歹。此事也好抉择,李隆基权力虽重,这些事上却非常大度,得罪了他,过两天也就好了;杨玉环却是有些小心眼的,得罪了她,都不知她要记多久。 至于范女如何想……薛白余光瞥去,见范女递了个理解并示好的眼神。 “这竖子。” 李隆基抬手指了指薛白,除了不再叫他“薛卿”,倒也没有发怒,笑道:“却还有个难题,唯不知法海由谁来扮……. 长安。 达奚珣从右相府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思忖之色。 “达奚侍郎,遇到难事了? 抬头一看,原来是王、王准父子刚刚过来。 “见过亚台。”达奚珣连忙向王铁行礼。 世风如此,唐人喜欢以别名来标榜官位,比如称县令为“明府”,称县尉为“少府”。“亚台”便是御史大夫的尊称,因其仅次于宰相台辅,也叫“亚相”“司宪”。 这也是为何王缺一定不肯把御史大夫让给安禄山的原因之一,如今他已是右相一系的第二号人物。 “我先去见右相。”王缺轻轻拍了拍达奚珣的背,进了右相府。【1】【6】【6】【小】【说】 王准却不进去,以兴灾乐祸般的表情问道:“达奚侍郎还没说,为何愁眉不展? “不瞒王少卿,又与那薛白有关,右相想将他外放,他却又在御前排了一出戏..... “哦?什么戏?”王准对官职之事不感兴趣,只问他在乎的。 达奚珣还真知道,他把消息报给右相,右相实则早查到了,薛白要排的是《白蛇传》。 说过此事,他叹道:“事情到这一地步,依我之见,不如真答应给个东都的畿尉。” “我正要带着斗鸡去昭应县。”王准道:“到了御前,我帮忙打听打听,帮你们一把,如何? “哦?王少卿愿施援手? “我与达奚兄是好友,他当了刊报院的官,对我有好处。”王准摸着下巴笑道。 次日,王准与贾昌便带着斗鸡出发往华清宫。 队伍中各色人等都有,有宫中宦官,鸡坊小儿,还有他们的酒肉朋友。 他们出发得迟,到了昭应县已是天黑,便由达奚抚招待着喝酒作乐。 “依我看,右相就不必压着薛白的官位。只要他愿意交刊报之权,旁的有何打紧?如今他圣眷正浓,压得住吗? 酒过三巡,说起薛白之事,达奚抚已有立场,希望尽快与薛白达成一致。 王准则更懂李林甫的心意,道:“正是因为圣眷正浓,右相才要将他赶得远远的啊。” “我可说过了,薛白若赖在刊报院不走。”达奚抚道:“右相岂非更不王准会心一笑,道:“对了,说说他在排的那出戏。” “说到此事,圣人还要再从长安招些宦官来。” “为何? “有个戏角不好找,要有人演一恶僧,与贵妃对戏,又要唱功了得,还得生得丑恶,愿意剃头,最好还是个宦官。” 达奚抚说到这里,有人帮他添了一杯酒。 这是王准最好的一个朋友,也就是此前与他到教坊厮混的邢綫。 邢解听着他们说白蛇传的戏角,眼珠转动,忽然道:“大郎,你鸡坊不是有个人选吗? “哪个? “刘化,替鸡坊与宫中递信的那个胖宦官。” 王准问道:“他能唱? “他以前是南曲的小奴,十多年前净身入宫的,唱得不错。”邢綫道:‘来的路上,我恰好听他唱了几嗓,真是了得。” 王准道:“能唱就行啊,我明日带他见见圣人,但得先让他改个姓名。 贾昌问道:“为何让人换姓名? “卯金刀嘛。”王准道:“身边若有人刘姓,圣人非常忌讳的。” 《春秋演孔图》言“卯金刀’名为‘刘’,赤帝后,次代周”奠定了刘氏为帝的正统地位,从汉代开始,便有如“非刘氏不王”、“刘氏复起,李氏为辅”、“卯金修德为天子”东汉谶纬之语,是为“金刀之谶”。 从南北朝到大唐,刘姓造反者络绎不绝,哪怕到了如今亦然。 开元元年,谶语称“释迦牟尼佛末,更有新佛出,李家欲末,刘家欲兴”;开元十三年,洛阳妖贼刘定高率众攻通洛门;开元二十三年,东都人刘普会造反;开元二十四年,长安醴泉县妖人刘志诚作乱。 当然,忌讳是一回事,刘姓的人那么多也忌讳不完,一般来说想被重用,改个姓名也就是了。 达奚抚道:“那就让这个刘化改个姓名,再举荐他试试。” “好…... 宴后,达奚抚安顿好客人,回了住处,却有一名心腹凑近了。 “少府,没醉吧?小人有重要事说。” “说。 “前日,县令觐见圣人之后,该是与人提了洛阳那边的谣言。” 达奚抚不悦,道:“他这是何意? “定是想让杨党的人查少府,想要对付少府。” “呵。”达奚抚冷笑道:“由他们去查,最好再检举我一个匿丧不报。” “那此事..... “不必理会。”达奚抚道:“谋官之事,我与薛白再谈一谈,两个人就能敲定的事,不必多惹麻烦。” 华清宫,芙蓉园。 鼓声一起,忽有人高声唱起戏来,声音颇具威严。 “老僧法海,驻锡金山。衲衣龙杖离禅院,去到江南度许仙……吹! 江南佛地,岂容妖孽混迹其间? 试戏之人这般一开嗓,满座皆惊。 在台下看着的谢阿蛮怡好被“法海”一指,吓了个哆嗦,差点摔进薛白怀里。 “好! 李隆基抚掌称赞。 他其实不太喜欢和尚,原因有很多。比如武后兴佛,当时,法相宗的三祖刘慧沼助武则天建立了她称帝的正统言称。而早在北魏时,金刀之谶与弥勒信仰结合起来,在李隆基眼里也是动乱的根源。 因此他一改武周对佛教的崇尚,推崇道教,把老子请进七圣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11章 卯金刀 芙蓉池戏台在华清宫西面的望京门外,离虢国庄并不远,但薛白开始排戏以来,渐渐找不到机会到杨玉瑶那过夜。 因圣人恩典,让他宿在离戏台不远的西瓜园舍馆,周围人员众多,于是到了七月初,还得杨玉瑶偷偷过来找他。 “你升迁之事已说好了?难怪好一阵子不来找我。” 这还真是两回事,薛白道:“若不是那些宫使一直盯着我,我巴不得每日到你那去。” “我知道,玉环真讨厌,我的人凭甚给她排戏啊?还这般忙。” 抱怨了一会,杨玉瑶还是关心起薛白的前途来,再问道:“你真能留在昭应县? “五成把握。”薛白道:“谋官而已,让达奚父子去试试。若不成就下次,反正我上任校书郎才几个月。” “达奚珣敢背着哥奴与你交易?” “不说哥奴怕我,他至少烦我。”薛白道:“遇到与我有关的事,哥奴下意识该会回避。达奚珣感受得出来,应该敢。” “这般简单? “压力、好处皆已给吏部侍郎,让一个八品朝衔兼任九品县而已,小事。 记住网址 谢阿蛮已经到了,催薛白去戏台恭候贵妃。 事虽小,杨玉瑶却喜欢他运筹帷幄的样子,偏是才聊了一会儿,谢阿因贵妃若遇到唱法上的问题可是要让状元临时改词的。 杨玉瑶没有这种气派,只有气恼,凑在薛白耳边娇声道了一句。 “改日来找我,我让青岚帮我,一定降了你这只妖。 薛白听了不由抬起头,杨玉瑶满意他的反应,这才翩然而去。 她走之后,薛白还真仔细想了想,该如何去看她。 峭处。白天他若想过去,守卫该是会放行,但夜里却不方便。 总不能从骊山的峭壁处攀过去,那附近也是守卫森严。 从芙蓉池戏台去虢国庄之间隔着一道外宫墙,这宫墙直连到骊山的陡峭处。 到了芙蓉池,贵妃还未到,旁的伶人都已扮上妆,正在练唱腔。 扮法海的刘化手上托着个钵,正在独自练戏曲台步,见到薛白,连忙躬身行礼,唤道:“薛郎来了。” 刘化这人很复杂,他体形壮阔,脸带威仪,站在那时颇有大。 气质,这点倒像是高力士。但他开始唱戏,既能演出凶恶,也能演出那种宝相庄严之感。 薛白每次见他都觉疑惑,不由问道:“冒昧一问,你可曾钻研过佛法? “薛郎真慧眼,老奴这几日确在研习佛法,为的是扮好法海一角嘛。” 刘化讨好地上前赔笑,气质一变,完全回到了鸡坊典引宦官的模样。 薛白惊讶于他能前后相差如此之大,心中赞叹他确实是擅于表演,问道:“试戏时,我便看你有法相。” “那是老奴演出来的。” “演戏、唱功了得,也肯下功夫,梨园该有你一份地位。” 刘化听得大喜,讨好道:“那老奴恳请薛郎多写些老奴能唱的角才是。 戏台上,李龟年、董庭兰等人正在调整曲乐,薛白不通这些,遂与刘化闲聊了几句。 “你识字,读过书? 刘化应道:“老奴幼时家境还好,后来家道中落了,才沦落到**奴。 “为何有这般变故? “回薛郎,是旱灾。” “旱灾?何处? 刘化道:“老奴是河内郡怀州人,自开元十年起‘自冬涉春,至兹夏首,宿麦将秀,时雨未洽’,久旱连年,入不敷出,再加上阿爷暴死,老奴也就沦为孤寒了。 薛白留意到,他话里用了几句官府文书上常说的话,大旱不叫大旱,叫“时雨未洽”。 河内郡怀州就是河南沁阳,与洛阳几乎只隔着黄河,算是离京畿很近的地方。 “据我所知,开元以来,凡有灾年,朝廷赈济都是十分有效的?”薛白道:“每有灾情,圣人派赈灾使勘察,切加访恤,地方官吏如不能自济者,则发义仓赈给,地方义仓当卓有成效。”166小说 刘化微微尴尬,应道:“薛郎说的是,怀州大旱那些年,朝廷义仓储备充足,赈济及时。虽时有流民、偶有**,都被迅速平息了。” “偶有**? 在薛白印象之中,大唐盛世一直到安史之乱前,应该是没有什么叛乱的,他对此颇感兴趣,追问道:“有吗? 刘化应道:“河内郡那边曾有过几次,癣疥之疾,不过是数十、数百贼人趁灾**官府罢了。 薛白继续追问道:“为何叛乱?因赈灾不利? “这.... 刘化没想到他对这个话题如此执着,但反贼为何要**他又如何能得知,尴尬地笑了笑,应道:“要老奴说,都是些狼子野心、狂妄悖逆的妖贼。” 那这些妖贼都是什么样的人?” “该都是些被谶言所惑、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薛白问道:“什么谶言? 一直谈这话题让刘化有些心中怵怵。 抬眼一瞥,见薛白目光灼灼、是真对这些事感兴趣,他遂叹惜了一声,说起更详细的旧事来。 “老奴家乡一妖贼,算辈份还是老奴出五服的族人,妖贼刘定高, 被‘手执金刀起东方’的谶言迷了心窍。开元十三年,怀州连着旱着三年,刘定高聚众**,我阿爷不肯响应他,他遂杀了我阿爷,抢了我的家财,攻打洛阳…….跟他去的二百一十三人,被尽擒而斩,也就平息了。” 薛白问道:“这些人随着刘定高叛乱,是因信了谶言,还是因为旱灾活不下去了?” “开元年间,岂至于活不下去?”刘化笑道:“像老奴卖了身,也还是活得好好的。 话题自然而然也就移到刘化个人的际遇上来,他说起自己是如何沦落到洛阳、长安,如何学唱曲,如何净身当了宦官….. 正聊着,谢阿蛮已换了一身衣裳过来。 “薛郎又躲在这里偷懒,贵妃到了,你快些随我去见。” 芙蓉池水清澈,让人恨不得跃入水中,求一个清凉。 戏台便搭在水面上,恰取名为“水榭歌台”。 台上,李龟年按笛吹奏,薛琼琼在弹古筝,董庭兰以筚伴奏……合成动人的曲声。 曲声飘进一座单独的梳妆楼,正坐在铜镜前妆扮的杨玉环不由开口唱起来。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 谢阿蛮上楼时听得如此动人的歌声,不忍打断,立在门边恭候着。 还是杨玉环回过头来,问道:“来了? “是,薛郎在楼下恭候。” “让他上来……勤修苦练来得道,脱胎换骨变成人,啊,啊…… 薛白登楼时,恰听到这歌声,虽只一个“啊”字,却也婉转起伏,酥软人心。 他停下脚步,可看到对面的铜镜里映出的杨玉环那绝世容颜。 “渡我素贞…….嗯?来了。” 杨玉环回过头来,笑道:“我起来得晚了些,劳你久等了,快过来,看看我这妆扮如何? 她与谢阿蛮身上的戏服都是薛白所制,一白一青,全然不同于当世的鲜艳风格,素净了些,仙气飘飘,但在腰身处却又很好地勾勒出了杨玉环的线条。 不同于李腾空那纤细、脆弱之感,更有韵味。 衣裳前日还稍微改了一下,因此今日杨玉环特意站起身来,转了一圈。 “美吗? “头饰如何? 头饰也是薛白设计的,参考的是婺剧里的造型,如花蕊形状的花钿也是此前少见的装束,让人眼前一亮。 “问你话,头饰如何?不好吗? 薛白正在想,沉吟道:“鬓角还可以稍作调整。” 他抬起手,想给杨玉环拨弄一下鬓角,很快便意识到不妥,停了下来。 彼此虽是义姐弟,这动作确实太过逾矩了。 “咳咳。” 薛白停下动作有几息工夫之后,谢阿蛮连忙上前,站在他面前,屏息,让他调整她的鬓角。 “有水吗? 遂有宫娥递上一水杯,薛白手指沾了些水,将谢阿蛮鬓边的头发稍稍打了点卷。 杨玉环一看,不由眼前一亮,惊喜道:“这样好看,有青蛇的妩媚感。” 谢阿蛮正觉脸上湿湿的,恼他将她的妆面弄花了,听得这样的称赞,又是好奇又是喜滋滋。 添了这一点细节,她们对着铜镜看了,愈发满意。 “没白收这个义弟,真是有两下子。”杨玉环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末了打量薛白一眼,“是个懂美人的。 她自称一声“美人”都算是太过谦虚了。 之后无非是排演,薛白领着三份俸禄,却每次都躲在帷幕后悄悄打盹,旁人只当他在沉思。 这日却被杨玉环逮到了。 “好你个薛白,我唱得不好吗?你看得睡着了。” “回贵妃…... “叫阿姐’,养不熟的白眼狼。” 杨玉环心情好,抬手虚指了他一下,颇显亲昵。 “我在想,芙蓉池水景如画,若添一折白蛇与青蛇赤足戏水的情薛白话音未了,杨玉环掩着笑意,两步上前,裙下绣鞋一抬,轻轻踩了他一脚,教训了一句。 “谁与你胡闹?尽想些有的没的,讨打。” 说罢,趁一群宫娥还没来得及跟上戏台,她自转身走了。谢阿蛮则不甘示弱地瞪了薛白一眼,表示不会戏水给他看。 “贵妃赐下点心果子,再用心排两遍,马上可是七夕御前献演了。 说到果子,今年的荔枝也到了。 “咚、咚!” 鼓声忽然响起。 驻守在骊山西面的一名执戟郎站上一块大石,向西面望去。 他名叫刘展,身材高大,面带威仪,若非看他官阶,旁人只怕要以为他是中郎将。 此时极目所见,能看到华清宫外权贵别业相连,与渭水畔的昭应城对应……官道上尘烟滚滚,有一队快马正在疾奔而来。 而华清宫中,一道道宫门被依次打开,宫人们忙碌着奔向内殿,无比繁忙。 刘展知道那是皇帝为了讨好妃子,特意派人从五千里路途之外运送来了新鲜的荔枝。 观戏. 他遂微微冷笑,在心里骂了一句。 “昏君。” 刘展知道,待到七月七,昏君将会在入夜后到内宫墙外的芙蓉池戏台观戏…….. 七月七,五行居木,冲马煞南。壬不汲水更难提防,子不问卜自惹祸殃。 驻跸于华清宫,李隆基也不必过问朝中的勾心斗角,乐得自在,夜夜笙歌,日高不起。今日又是到午后才起。 榻上残留着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12章 千古情 长安,右相府。 “这些奏书何意?旱情如此,朝廷命义仓竭力赈济,这帮官员还要如何? “河内**….希望圣人能停封西岳。” **甫深深皱眉,起身,踱步到窗边,抬头看着天上。但夜已深了,他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 为了封禅西岳,王已经在开凿华山道路,欲设坛于华山之巅,此事或需数年之功。偏这些年,旱灾不断,民间甚有怨言。 离开长安之前,圣人就已经在龙堂祈雨了,那些有名的道人皆笃定河内旱情到了会有所缓解的时候,结果,大损了圣人的君威。 过了一会,**甫问道:“民怨,大否?” “回右相,不大,无非只是些小打小闹,被有心人利用了而已。” “把停封西岳的折子都扣下。”**甫吩咐道:“其余的,只记“雍、怀、同等九州旱’即可。 “喏。 相比于这位宰相在处置的其它大事,这个旱情只是一点小事。拢共也没死几个人,大概还不到石堡城伤亡人数的百分之一。 首发网址https:// 上奏这小事的折子很快被收了起来,**甫又开始忙别的事。 当今大唐在他的操持下,还算是国泰民安的。 骊山,华清宫。 “这一出戏唱得好啊!响遏行云,雅俗共赏。” 李隆基抚掌赞许不已。 趁着两折戏之间的间隙,他指了指戏台上的法海,又道:也好,很有中气。 他声音清朗,周围的臣子们有听到的,纷纷附和。 王准也是大乐,赔笑道:“臣也没想到,鸡坊典引里还有这般擅唱的人才……对了,也是昭应尉达奚抚记挂着为圣人办事,特与我提了此事。” 他倒不忘为达奚抚报功。 “当赏。”李隆基十分大方,手一挥,笑道:“待这一折戏之后,你们都该有赏。” 此时,下一折戏已开幕,君臣们不再闲聊,专心看戏。 唱到此时,杨玉环已是完全沉醉其中,字字泣泪。 “我与许郎海誓山盟愿作鸳鸯,绝不相负,好端端夫妻,硬生生拆散,怎肯甘心?望禅师开大恩,我夫妻结草衔环,永不相忘。” 见此情景,李隆基一时忘了那是在戏中,心作怜意,感慨万千。 偏那法海抬手一指,竟是大叱一声。 “孽畜!” 一个宦官敢骂贵妃,观戏众人皆震惊,李隆基亦龙颜大怒。 但杨玉珏还在哭,所有人也都还沉浸在戏曲的氛围里。 法海一个转身,踱步,继续唱起来。 “妖魔岂能匹鸾凰?劝你早回转峨眉山,再若敢混人间……噫!便教你顷刻.... 唱到后来,他调子托得极长,身子越转越快,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颤。 这高亢的唱腔像是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跟着他,等着他气势的爆发。 终于,那魁梧的身子停下,一个定身,吐出两个石破天惊的字。 “身亡! 便教你顷刻身亡! 瞬间,宽大的袈裟里忽然有一个物件被拿了出来。 竟然是**。 那是一只小手**,不是军中的制式弓**,该是民间私造的类似偷杀看 门狗用的猎**,刚好能藏进袈裟里。 此时,**前已指向了李隆基。 “护驾! 高力士毫不犹豫,挡在了李隆基的面前。 “呜呜呜呜呜! 骊山上忽然响起了号角声,刺破了这个绚丽的夜,宫城西南角已有喊杀声传来。 那些看起来守卫森严的禁卫,在这一瞬间成了笑话一般,不知所措,乱成一团。唯有陈玄礼还很镇定,一把将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宦官一推,挡在圣人面前。 “噗。 离戏台更近处,一名宫娥还在俯身点熏香,要为圣人驱蚊虫。 **箭刺穿了她的身体,溅起血花,虽没有射死她。但这种**即然威力不大,射程不远,箭上必然有毒。 宫娥们惊尖着跑散开来,撞翻了灯台。 “不许冲撞陛下。” 陈玄礼已赶到李隆基身畔,护着圣人迅速向后退。同时,拔刀在手,喝叱宫娥宦官不许近前。 他眼尖,已发现了有二十余道身影从骊山坡上往这边冲来,但不知道叛贼还有几人。 “不许冲撞陛下! 混乱已经出现了,有吓傻了的宫娥直冲到了李隆基附近。陈玄礼当即一刀劈下,将她劈倒在地。 “护驾!走! “快,望京门打开,让陛下回内宫!” 刘化射出第一支**箭,眼见没射中李隆基,很失望,但又没太多遗憾,脸上只有决绝之色。 他其实也知道,苦心孤诣布置的杀招成功的可能性本就很低。能藏进袈裟里的**箭太小,他还是今夜披上戏服才有机会去拿,看台上的御座此前他也不知会在哪……一切都像是听天由命,甚至说他就是来主动送命的。 但没关系,能为兄弟们铺好路就可以。 刘化不慌不忙地装填**箭,向前大步走去,希望能再有一次射杀李隆基的机会。 但才装填好,他定睛一看,那圣人已被龙武军簇拥、保护着,迅速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跑?! 刘化大怒,狠狠瞪了一眼李隆基逃跑的方向,抬起**,对着杨玉环。 ‘李隆基,你的爱妃不要了?李隆基?!” “昏君!你逃得好快,不要你的女人了吗?!” 他只喝问了两声,直接扣下**括。 **箭射而出的同时,有人重重撞在了他身上,将他手里的**撞飞在地。 刘化感到肩上一痛,回头一看,薛白已扑上,双手环住他的头往下按,同时抬膝,膝盖猛往上顶,狠狠砸在他的鼻梁上,将他的鼻子砸断。 这年轻人看着文雅,一双腿却是又长、又有力。这一击直击得刘化眼冒金星,他剧痛之下奋力一推,掐住薛白的脖子,想要将其掐死。 薛白则再次提膝猛击,直攻刘化的薄弱处,但刘化已是个阉人,反而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推倒在地,把他的头往地上砸。 “咚。” 薛白吃痛之下,手指往刘化的眼窝里戳。 指尖抠到了那圆骨骨的眼珠子,他直接就按下去。 “嘭。 一声闷响,却是谢阿蛮双手举起法海的禅杖,给了刘化一下猛的。 “松手呀! 谢阿蛮尖叫着,像是怕薛白那能写诗词的脑袋被砸坏了,又再砸了一下。 刘化不由手一松,薛白当即挣脱出来,给了刘化一拳,重重一踹,借势爬起身来。 杀昏君! 戏台后方忽然想起呼喝声。 薛白再一看,御驾早已不知所踪,看台上的公卿贵胄们正在涌向望京门。 “走! 他推了一把谢阿蛮,拿过她手里的禅杖,回身一扫,将扑过来的刘化打倒在地。 “跑! “哦。 谢阿蛮跑得竟还挺快的,双臂摆动,如蝴蝶一般,跑下戏台。 薛白则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从骊山上冲下来了一批人,与禁卫撞在一起。至于旁的,除了号角呜咽,暂时还没看到太多的叛逆。 他不由目光微微闪动,判断这是一场并不成熟的行刺,人数不算多。 但还是造成了十分混乱的场面。 “手执金刀起东方,刘氏吉主! “天早不雨,释迦牟尼佛末,更有新佛出,李家欲末,刘家欲兴! 听到这些呼喊,薛白兴趣顿失,转身便走。 戏台在水上,与看台之间隔着芙蓉池的水面,从后方下了戏台之后,得绕过芙蓉池才能跑到看台,再往望京城跑。 前方,许合子正拉着杨玉环追着乐师们跑着。 薛白于是大步跟了过去。 他非常惊讶。 在他的记忆里,根本不知道大唐天宝年间有过这样一场叛乱或行刺…….那么,是何处出了偏差? 是因为排了一出《白蛇传》,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还是修书办报之事,给时人带来了更大的负担? 薛白一路想着这些,赶上了前方的乐师、优伶,随着人群往望京门。 很快,前方拥挤了起来,响起了呼嚎声。 “宫城关了! “快走。 望京门是内宫门,此时宫墙上执戟卫士正拿着火把,守卫森严。 “所有人不得擅闯禁内,退!” “贵妃还在门外!”忽有宫娥大喊道。 “不得擅闯禁内,退!” 薛白皱了皱眉,往那边还在打斗的方向看去,隐隐感觉到不安。 总不会那些宫城禁卫,拦不住几个叛军吧? 他迅速找到谢阿蛮,嘱咐道:“你去朝堂大殿,那边有守卫,让那边早作准备,庇保贵妃、公卿。 “哦。 谢阿蛮连忙便跑。 薛白这才回头大吼道:“去朝堂大殿!想活命的往大殿走! 他拨开人群,寻找着杨玉环。 她是他如今最大的靠山,她若**,他的前途也就完了。 而拥堵在望京门下的人们还有人不甘心,大喊道:“贵妃还在禁内之外,出了万一,你们担得起吗?!” “陈大将军有令,封锁宫门!排查妖贼!” 戏台忽然起火了。 而其它地方的灯笼已渐渐熄了。 西南方向响起了脚步声,几道狂奔中的禁卫身影出现在了夜色中。 不管是溃散的禁卫,还是扮着禁卫的叛逆,情状显然都不太对了。 “跑啊! “嗖。 黑暗中有并不密集的弓箭射来,射倒了几个优伶,吓得集聚在宫门外的人们登时作鸟兽散。 “贵妃还在宫门外.…. 寄望于圣人开城门的公卿最后喊了半嗓,抱头往朝堂大殿的方向跑。 那是在北面。 而骊山在南面,一般而言,妖贼是从骊山来的,那越往北跑越安全。 然而,前方已有喊杀声响起。 “多杀一个是一个! “捉住贵妃也好! 那些冲过来的叛逆身披盔甲,手持单刀,见人就砍,显然是在刻意制造混乱。 地上已倒了好几具尸体,伤者们则不停尖叫.... “贵妃,该走了。 混乱中,许合子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低声劝了杨玉环一句。 此时她们正在望京门前,方才只差一点就能回到内宫。 杨玉环正抬头看向宫门,神情有些茫然,眼神也不知是失望还是了然。 “走。 许合子不等杨玉环回答,招呼着一众宦官护着贵妃往大殿方向走。 忽然。 “杨妃在那里! “嗖。 “嗖。 连着两支箭射来,人群立即就乱了。 前方,一名禁卫打扮的大汉猛地如恶虎扑食般撞向这边,挥刀乱砍。 许合子还在夺路而走,不远处一名宫娥的血就溅到了她脸上。她吓得不知所措,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那恶汉扑过来。 “嘭! 一根禅杖不知从何处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13章 长生殿 满唐华彩正文卷第213章长生殿西绣岭。 骊山美如锦绣,有“绣岭”之名,分为东、西绣岭。山势远看绮丽,实则作为秦岭余脉也是非常的高峻挺拔。 华清宫把骊山作为天然的外围防御,扩建时还修了一条上山的道路,名为“玉辇路”,在山上建了许多宫殿,都属于外苑范畴,若圣人要登山,则可从华清宫禁内出昭阳门,走玉辇路。 是夜,薛白、杨玉环不敢走昭阳门进入禁内,只好往西绣岭攀爬。 就在这附近,找到她! “找!我们也尝尝杨妃的滋味.…. 吆喝声从山脚下的树林中传来。 杨玉环正踩着薛白的肩努力往上爬一处峭壁,闻言吓得心骇欲死。 她双手挂着石头往上提,偏是娇弱无力,几乎摔下来。 “我不行了,我上不去的。 “得上。” 记住网址 薛白知道即使禁卫安顿好皇帝后转身平叛了,也不可能马上就找过来,而杨玉环是如今在外苑最重要的人物,那些逆贼势力会往这边来找她。 他感到肩上的身体晃了晃,忙伸手扶住她。 “我推你。 “踩我手上,再爬。” “不行,真不行,太晃了,我不敢.….. “上去。” 手上奋力一撑,终于是将这位贵妃顶了上去,薛白累得不轻,没来得及喘两口气,已看到身后亮起火光。 是那些逆贼乱丢火把寻人,点燃了梅林。 “我拉你。”杨玉环把身上的彩绸放下来,“快上来。” “你拉不住,绑在树上。” “好。” 薛白这才攀上峭壁,依旧收回绸布,裹在她身上,以免那身戏袍太过明显。 做这动作时他发现杨玉环头上的花钿掉了许多,再往峭壁下一看,他连忙推了落叶与沙土下去,希望能掩掉痕迹。 “还得走。” 山林间难行,杨玉环一直紧紧跟在薛白身后,过程中几次用力掐了他,因为有虫子掉在她脖子上,好在没惊叫出声。 那是何处?”薛白指着上方有亮光的殿宇问道。 “该是朝元阁,是供奉老君以及老母的祀殿。” “过去吧。 杨玉环一把拉住薛白,问道:“为何过去?万一那些守卫也是逆贼.…” 今夜的逆贼应该是不多的,但造成的更大问题是破坏了公卿贵胄们对守卫的信任,黑夜中,谁也不知道迎面走来的一队人是禁卫还是叛逆。 这也是陈玄礼坚决不开内宫门的原因,不是怕逆贼杀入,而是怕奸人混入。 薛白见杨玉环实在害怕,再观察了一下,发现朝元阁下方还有一小片殿落建筑,周遭并无太多灯火。 “那是何处” “嗯?该是百僚厅,祭祀时群臣待的地方。” “过去吧。” 拨开荆棘,翻过一个小山坳,薛白扶着杨玉环终于走到玉辇路上,面前有几座无人的亭台楼阁。 月光从云朵中出来,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的牌匾,宫人走马楼、集灵台、百僚厅……其中有一个小殿,名为“长生殿”。 薛白本以为此处是唐明皇、杨贵妃海誓山盟的地方,此时看周遭环境显然不大像。长生殿应该只是前斋殿,祭祀时在此斋戒,之后再走到山上的朝元阁、老君殿。 并非是谈恋爱的地方。 杨玉环有些害怕,拉了拉他的衣襟。 “嘘。” 两人遂走向斋殿。 薛白不算戏迷,前世却时常陪一些老人看戏,犹记得看过一出昆剧《长生殿》, 戏文写得是极为绮丽。写睡姿是“红玉一团,压着鸳衾侧卧”,写窥浴是“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只是这种描写偏重色相,格调不高。 若论美色,此时他在月光下转头一瞥,虽只见她一张脸,已比那戏词里还要漂亮。 薛白不由抬头,看向上方的牌匾“长生殿”三个字,护着杨玉环进去。 殿内是有几根火烛的,只是不足以照亮整个殿宇。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那微微的火光不再摇晃。 杨玉环先看薛白,见他浑身是血,不由吃了一惊。 “你受伤了?” “小伤。”薛白摇手,在柱子边倚坐下来。 杨玉环不敢离他太远,也在柱子边坐下,小声问道:“你不会有事吧?该怎么办?” “没事。” “你......” 她似乎想说些感谢的话,但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会,薛白感觉到她的局促,道:“保护贵妃,为人臣子应该做的。” “嗯,那你……我会记得你的恩义,你这当弟弟的,为了救阿姐奋不顾身,我会如亲弟弟一般待你。” “多谢阿姐。” 杨玉环伸手轻轻碰了碰他,似想查看他的伤势,末了想到自己也不懂,只好做罢。” 好在渐渐地,山下有禁军的呼喝声响起,该是叛乱已平息了。她遂安下心来。 “你还好吧?待会儿让御医给你瞧瞧。” “阿姐放心,真是小伤。” “我才不信你。” 说着话,杨玉环已平复了情绪,回想起方才的惊险,拍了拍心口,却是道:“可惜呢,戏也没唱完。往后再唱,少了那般适合的法海。” “会有更适合的。”薛白道:“哪怕让高将军铰了头发唱,想必也是不错的。”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14章 刘氏吉主 满唐华彩正文卷第214章刘氏吉主七月初九,华清宫的变乱已过去了一日。 薛白虽然在太乐署的官舍里卧床歇息,却依旧能感受到骊山周遭有一种紧绷的气氛。 这感受很奇怪,他分明一步也没迈出屋子,眼前只有谢阿蛮在体贴照顾他。 “你身上脏脏的,不难受吗?”谢阿蛮剥了一个荔枝,递到薛白嘴边,问道:“我唤人给你打点水来,擦拭一下身体?” “谢典事又不是宫人,何必做这些?” “你救了贵妃,身边总要有人照顾嘛,快吃了。” 若不是谢阿蛮在这里,青岚与明珠其实能来照顾得更好。 薛白只好小心地咬了荔枝,避免碰到她的手。 “状元郎可在?” 恰此时,郭千里竟是直接推门进来,见此一幕,连忙捂住眼,要退出去。 “郭将军有事吗?”薛白问道。 首发网址https:// “薛郎若是伤好些了,随我走一趟吧。”郭千里笑道:“要问些事情。” 谢阿蛮道:“他受了重伤呢。” “哈哈,我们在战场上受了更重的伤,那也得回营啊。有次我肠子掉出来,我就捂着肚子回营,结果到了帐里一看,原来是别人的肠子粘在我身上了!” “我随郭将军走一趟。” 薛白勉力撑起身来,郭千里上前扶着他,便往宫墙外的讲武殿去。 出了太乐署官舍,那种凝重的氛围更是扑面压来。 一路上,郭千里也说了些案情新的进展。 “那些逆贼,我们拿了十三个活口,已经不小心弄死六个了。还在审,旁的该暂时看管的也都看管起来了。” 薛白问道:“包括我也是? “放心。”郭千里道:“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何况你还立了功。圣人与你,所以才由我来请你,但肯定是有些话要问的。” “关于法海?” “应该不是。”郭千里大摇其头,“依我看是有人攀咬你了,否则若只是法海,让我来问几句话便是,何必把你请过去。” 从这个细节上看,他是有义气的,人也不傻…….就是嘴快。 薛白沉吟着,问道:“此事是由谁审?” “这般大的事,肯定不能由陈将军一人来审。”郭千里道,“但不知圣人要派谁一起审,要看这骊山上下的王公重臣们,哪个最先得到圣人的信任。” 薛白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圣人应该谁都不信。 “觐见?我?” 杨钊不安地搓了搓手,心中恐惧。 他遂上前几步,将几块金子悄悄塞进传旨宦官手里,小声问道:“可知是何事?” “老奴已收了中丞太多千金之言,足够了,今日是真不知……请吧。” 这种态度,让杨钊更加不安了。 他不由开始思忖这场大案有无可能牵扯到自己头上,莫不是杨贵妃如今开始要失势了吧? 可恨那些妖贼非要喊“刘氏吉主”,把这一柄“卯金刀”劈到圣人面前了。 偏偏他此前根本没想到要改个名字,毕竟他这个“剑”只有金刀,比“劉”少了一个“卯”。 “臣,拜见圣人,叩请圣人万寿天长。” 到了殿上,杨钊连忙拜倒,行了一个夸张的大礼,却是连名字都不敢报。 李隆基竟是不唤他起来,叱道:“你给朕改个名字! “臣……有罪! 杨钊额头上冷汗当即就流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顿了顿,他才想到也许圣人是在等他提个新名字? “臣,臣,想起名为,为‘国忠’,恳请陛下圣裁。” “国忠? “臣一片赤胆忠心,愿以此为名。” “允。 “遵旨!臣从此以后便叫杨国忠!” “起来吧。 杨国忠这才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躬身立在那。 李隆基淡淡扫视了他一眼,道:“初七夜有几个妖贼作乱,你有何看法? “臣…”杨国忠太过紧张,一时没太多看法,只好恨恨道:“这些妖贼!罪该万死!金刀之谶根本就是空谈,一些野心狂悖之妖人利用之而已。” “谁野心狂悖?” “臣无能,臣不知。 “你去查。” 杨国忠一愣,一瞬间却是没反应过来。 李隆基道:“你是御史中丞,不由你查,谁查?”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 杨国忠掷地有声应了,心中一片振奋。 他完全没想到,在这时局如此紧张之际,竟然是他第一个得到了圣人的信任。而且还是在他的名字犯了金刀之谶的时候……不由感激涕零。 陛下如此信任,如此信任……臣…..... 杨国忠眼睛一红,落下泪来,大哭着重新跪在地上。 “去吧。”李隆基温言道了一句,挥了挥手。 待领了圣旨,杨国忠已得了高力士提点,出了华清宫便直奔讲武殿,远远地正见薛白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15章 掩盖的真相 刑房中暗了下来,薛白拿起剪刀,剪了烛芯。 不知何时,他手上也沾到了血。 而随着一声惨叫,刘化晕厥过去了。杨国忠很有经验,安排随从端了水盆来,净了手,方才拿起供簿,邀薛白一起走出去。 “果然是刘定高之子,一般的泥腿子连县吏的名字都记不住,岂懂这些?呵,他却从河南尹、水陆转运使说到右相,给自己长脸了。” 虽然讥嘲着,杨国忠其实是松了一口大气。 刘化有这个见识就好,有见识,说明其人本身就能担住一些事。最怕的反而是那种身份低微到说出来都交不了差的。 “怎么?阿白吓到了?” 见薛白沉默不答,杨国忠问了一句,笑道:“刚开始用刑是这样,御史台虽是清流,不设刑狱,但罗希奭开了头,这些年想进取的哪个不到大理寺狱去观摩一二?习惯了就好。” “是啊。” “来,再审两个。” 两人转进了另一间刑房,里面关的是一个被活捉的妖贼,其实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只是长得沧桑,看着像四十多岁了。记住网址m.xswang.la “叫何名字?” “刘……刘胜。” 这人说话很吃力,努力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 杨国忠一听就骂道:“十个妖贼有五个都叫这名字,这是你的真名?!” “吉主起的。 “吉主?你说的可是刘化?” 刘胜连这都不知道,挂在那像是一根木头,挨了几鞭子之后,答道:“吉主就是吉主……给吃的。” 给吃的。 杨国忠费了一番力气形容出刘化的样子,最后只得到刘胜一个点头。 “是吉主。” “尻,为何**?” 刘胜说不出来,没声了,像是没个缘由,直接就**了一样。 杨国忠耐心渐失,觉得这个妖贼的脑子就像一块木头。比他杨家养的猫狗都蠢,猫狗至少还知道看人脸色,这妖贼只有一双毫无光彩的死鱼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让人怒火中烧。 用刑! 刘胜终于不再沉默,惨叫起来。可惜,杨国忠问的问题,他是真回答不了。 烙铁轻易能把人的皮肉烧焦,却不能让人长出见识来。 薛白耐心看了禁卫之前审出的供簿,找出寥寥几个有用的地方给杨国忠看。 “河南府,虞城县人,逃户……是个给口饼吃就能**的,没甚好审的了。” “尻,若不是这股烤肉味,以为是块木头。”杨国忠无可奈何,“走吧。” 薛白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刑架上的妖贼已经奄奄一息,肯定活不了太久了。 走出刑房一看,天已经快要黑了。审刘胜的时间远远比审刘化要久,而且还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所以说妖贼作乱一定有人怂恿。”杨国忠侃侃而谈,“若非刘定高这样的贼,这些连脑子都没有的泥腿子如何能**?想都想不到要**。” “阿兄是这般觉得?” “不然呢?你觉得呢?” “他……长得就是反贼的样子。” 薛白仔细观察了刘胜,人很瘦,但眼睛浮肿,该是长年累月饿出来的,人没有足够的食物,血浆浓度不足,血管内的积液上浮,就渐渐长成了那副样子。 之后就是吃得再饱,也恢复不了眼睛里的神采,看起来像个鬼。 麻木不仁的样子,就是反贼的样子。 活都活不下去的贱命,才敢豁出命到华清宫来送死,正常人有几个会这般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哈哈。”杨国忠笑了笑,赞同道:“他真就是长得一副妖贼的样子。” 他觉得在审案一事上,薛白其实没甚大能耐,远不如他这个经验丰富的御史中丞。另外,看陈玄礼的意思,薛白好像还有点嫌疑。 “阿白今日辛苦了,你带着伤,我却让你帮我查案,莫扯动了伤势才好。” 薛白听了,因伤势反复而重重地咳嗽起来,请郭千里派人扶他回官舍歇养。 他该表的态度已经表了,懒得再陪杨国忠继续查,毕竟他又不是御史中丞。 “咳咳咳咳。” 杨銛重重地咳嗽着,一边听着杨国忠的诉说。 “依我看,圣人真有可能信任我们杨家,更胜于……右相。” 杨国忠喉节滚动了一下,本也想称**甫一声“哥奴”,最后却又作罢了,认为不必逞这一时之快。 “贵妃不懂事,非要到芙蓉池上排戏,圣人竟还这般信任。”杨銛其实没明白原因,反而有些愧疚,“该是因为我们是忠心,与此案无关?” “那是当然!”杨国忠向天抱拳,道:“朝中还能有谁比我们更忠心? “你的意思是? “借着办成这案子,我把阿兄送上相位如何?”杨国忠说着,上前,递过一份抄录的供状,低声道:“阿兄请看,那妖贼可是提到了右相。” 杨銛又咳了两下,看过供状,摇头道:“断不可能牵涉到哥奴。” “但也能给他找点不痛快,而我们再立一功劳,此消彼涨。” “有道理。”杨銛沉吟道,“待我招阿白来问一问?” “暂时而言,阿兄还是莫与他接触为妥。”杨国忠压低了些声音,“今日,我听陈玄礼的意思……此事,该有可能牵连到他。 “为何?” “一因戏曲,二因达奚抚。近年朝中但凡出事,皆有他的影子,加之圣人心情不好,心意难测,小心些吧。” “咳咳咳。” 杨国忠又道:“我并非在诋毁他,不过特殊时候,不宜频繁来往,以免被有心人捉住把柄。若阿兄有事询他,由我去便是,我不要紧。” “知道了。”杨銛提醒道:“你也莫太出头,得罪了旁人。” “那我这就去向圣人禀报。” 杨国忠走后,杨銛皱眉思量许久,还是招过一名婢女去见了杨玉瑶。 是夜,这些话就传到了薛白耳里。 “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 “有甚道理?以往不觉得,与你一比,他心里那点小算盘打得未免太响些。” 杨玉瑶只要肯动脑子想事,还是看得明白的,又道:“他劝阿兄与你少掺和些,实则还不是想自己多立下功劳。”【1】【6】【6】【小】【说】 “那我们就少掺和些,不打紧。”薛白道:“还有,近年来,我确实是在圣人面前太活跃了。” “你这话说的。” 杨玉瑶本想反驳两句,但想到宫中近日伴君如伴虎的气氛,她也就不说了。 倒没想到,薛白忽拉过她的手握着。 杨玉瑶见他如此温柔,敏锐地察觉到什么,问道:“你在想什么?莫不是…….觉得圣心难测,想外放了? “倒不是。”薛白道,“眼前也没有比昭应县尉更好的阙。” 说着,他脑中不由想到了今日看到的那几个反贼,对迎合圣意的热情又消减了一些。 杨玉瑶今夜本想带着青岚留下来,可惜暂时这情形,来往过密实在不妥,只好依依不舍地走了。 自从开始排戏以来这段时间,薛白一直十分自重,这夜莫名又是是绮梦连连。 次日,谢阿蛮过来,却是提醒道:“你近来可不要与虢国夫人乱来。” “我与三姐纯粹姐弟义气,偏有许多诋毁。”薛白道,“你可是听说什么了?” “高将军在查禁内,也找我问话了。” 说着,谢阿蛮有些犹豫,眼帘一抬,瞥了薛白一眼,咬咬牙,道:“问了你的事。 薛白讶然笑道:“我?我有何事?” “问你与昭应县令、县尉的关系,还问了你与驸马张咱、卫尉少卿王准的关系。” 薛白仔细看着谢阿蛮的眼睛,发现她是有些不安的。 她是杨玉环的弟子,姿态超然,从不与政务有涉,今日能如此,可见禁内的气氛应该很紧张了。 薛白遂问道:“贵妃……还好吗?” 谢阿蛮没想到他这种人竟然不关心自身前程,而是先问贵妃,不由好生感动,连忙点了点头。 贵妃无恙,除了爬山时留下了淤伤,圣人还赏赐了许多宝物。 “我不是问这个。” 薛白问的是杨玉环的处境。 谢阿蛮也不知听懂没听懂,摇了摇头,嗔怪道:“我与你说你的事,你却问贵妃。” 还是你自个先老实些,再指望贵妃为你请功吧。” “好吧。”薛白问道:“我怎么了?” “被你一打岔,差点忘了说到哪儿。高将军问我,你平时与那些人来往时的情形,我都实话说了,你与我诈了达奚抚一次。” “多亏了你,否则我只怕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谢阿蛮得了这话,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捣着草药,道:“少说些哄人的话,你安生待着,外面再人心惶惶,贵妃保你不会有事。” 薛白分明只是一句客气话,倒不知怎就成了哄人了。 “你方才首先提到的人,是昭应县令李锡?他怎么了?” “你还管,换药吧。” “他真是这般说的?” “是呢,首先问的就是贵妃的处境。” 是夜,杨玉环听了谢阿蛮的回禀,隐隐有些感慨。 自从刺杀以后,圣人匆匆来看了她一眼,之后忙于国政,她甚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16章 顺臣纯臣 官道上尘土飞扬,接连有十余骑奔至华清宫外的官舍。 王翻身下马,大步赶进了他在骊山的官邸,只见家仆们已经等候在大堂上了,但,扫视了一圈没见到王准。 “人呢? “回阿郎,大郎被杨中丞请去问话了,已数日不在了。” “他敢?!”王鉷当即大怒,哔地骂道:“这唾壶。” 因禁卫有意向长安**息,他对七夕刺驾一案并不算了解,此时连忙安排人去请求觐见。 在堂中询问骊山近来发生之事,度过了惴惴不安的一刻钟,竟然见王准回来了。 “阿爷!” 以王缺的养气功夫,此时也忍不住喜出望外,忙拉过儿子,道:“书房谈。” 到了书房,王缺第一件事是脱掉了外袍,拿布擦拭着身体,因他方才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受刑了没有? 首发网址https:// “他敢?!”王准道,“我陪圣人斗鸡多少年?他们敢对我用刑?” “到底怎么回事?” “晦气,我举荐了法海,二叔负责监督扩建华清宫的钱财用度,因此被怀疑了。二叔脑子都不好,能做什么?我陪圣人斗鸡多少年,我若要行刺…….我怎么可能?” “我知道。”王心知此事绝非王准谋划,道:“此案一眼能看出来的,一柄民间自制的小破**也敢行刺圣驾,还能牵扯到什么人?” “阿爷这般以为?” 王准瞪眼,摊开双臂挥了两下,道:“杀到圣人面前了!当夜吓死我了!” “老夫之意,冷静下来想....” “冷静?那**箭可是淬毒的,阿爷就是不在场才能冷静。” 王鉷道:“圣人什么没见过?会明白的,刁民所为罢了。” “不,李锡、达奚抚**。” “什么?如何死的?” “要么,幕后主使灭口了;要么,杨国忠见他们牵连太广,吓得弄死他们了。” “杨国忠是谁?” “杨国忠就是唾壶,就是杨钊。” “他改名了?” 王缺讶道,“只因金刀之谶?圣人如今在意这个了?” “怎能不忌讳?”王准急得跳脚,“圣人早就忌讳有刘姓宫人到面前,这次**射到面前了,阿爷还不明白严重……..” 王缺伸手一推,示意儿子别吵。 他则皱眉沉思着,在心中喃喃自语道:“圣人到底是如何想的?” 不多时,有人到书房外禀报了一句。 “阿郎,圣人召见。” 王依旧心思重重。 他一生听过很多圣人年轻时英武果敢的故事,**甫的舅舅姜皎就是圣的挚友,时常说起在残酷的武周朝,圣人是如何踏过血泊、涤荡妖风。 免费领币圣人从不像**甫那样贪生怕死,其英武类太宗,万敌临于眼前而无惧色才是圣人。 一场不像话的刺杀而已,他本以为圣人会指着地上的**箭爽朗问话,“朕便站在这里,告诉朕,你为何想杀朕?” 津阳门在面前被缓缓打开,王然抬头看向美如锦绣的骊山,忽发现华清宫与上次来时不一样了。 是啊,不一样了。 转眼间,连他都入仕了三十年,世事变迁,只是他对很多事还沉溺在年轻时深刻的印象里。 “王大夫在此候见。” “好。” 王缺在殿前站定,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人正站在那,是薛白。 他遂简单聊了几句。 此案又与状元郎有关? “王大夫有礼了。”薛白道:“伴圣驾近,自然什么事都参与得多。” “有道理,想要的多,做的多。”王铁眼神闪动,道:“错的也就多。” 薛白应道:“在其位,谋其事,如此而已。” 似乎两人都揣测明白了圣心,王想要找出是有哪个臣子做错了,薛白则以为在其位当谋其事。 似乎只是闲聊。 此时正躬身在殿中禀报的臣子是杨国忠。 “臣失职,臣一定严查此案,查出到底是谁敢在禁卫眼皮子底下**灭口。” “不必使得臣工人心惶惶。”李隆基恢复了几分往常的豁达,从容摆摆手,道:“既然人已**,以李锡、达奚抚结案。” 杨国忠一愣,道:“可此案必有幕后主使,圣人在龙堂祈雨,时隔不过半月便发生此案,可见必是有心人欲拂逆天威。” 这句话之后,李隆基有个不易察觉的点头动作。 因他祈雨不成,使那些受金刀之谶蛊惑的愚蠢妖人以为有机可趁,而龙堂祈雨不成之事,已下旨保密,不为民间所知,那就必是有人向妖贼透露。 杨国忠又道:“天宝六载年初,李锡从河南县、洛阳县、偃师县招收劳役数百人, 而妖贼皆由此而来,臣认为此案还有重要人物隐藏在东都。还有,刘化的养父还没查到.….. “秘查,朕会给你便宜行事之权。”李隆基依旧道:“但眼前先结案。” 杨国忠俯低了身子,揣度着圣意。 刺驾发生在骊山,禁卫一直在**息,圣人不欲刺驾之事传开,必须尽快结案。也得给知情者一个交代。 “遵旨。臣以为,李锡出身陇西李氏,渤海王之后裔,宗室之远亲,心怀悖逆,结妖众.…” 杨国忠语速很慢,感受着圣人的气场,渐渐确定自己猜到圣意了。 “李锡拿到了达奚抚的匿丧不报之把柄,逼迫他为从犯,两人收买妖贼,谋划叛乱。然而,跳梁小丑,不能拂圣人天威之分毫……臣是否以此结案?” “允。” “臣会秘查,到底是谁暗中帮助刘化、李缩,使他们进入鸡坊、羽林军,之后**灭口。 李隆基随手一挥,高力士便捧出一份圣意。 “任杨国忠光禄大夫,兼大理少卿、殿中少监。” “臣,谢陛下恩典!” 杨国忠大喜过望,感激涕零。 光禄大夫是从四品的朝衔,大理少卿是查案之职,殿中少监分掌天子近务,方便入宫禀奏。圣人之意很明显了,要他盯着朝臣,查查到底是什么人在心怀不轨。 “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退下吧。” “臣告退。” 杨国忠俯着身子**出大殿,方才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这一刻,他回想起了在川蜀时那段微寒的岁月……当年又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如此飞黄腾达? 继续往外走,他看到了王鉷。 仅在两年前,他看王铁还得仰视,但今日再看,其人也不过尔尔。可惜,衣袍还不一样,彼此之间还有红袍与紫袍的差距。 如此看来,刺驾案必是王缺办的。 “王鉷,你好手段,一到骊山就把李锡、达奚抚灭口了。” 杨国忠心中这般说着,脸上浮起笑意,行礼道:“见过台辅。” 王鉷点点头,作为杨国忠的官长,以算是客气的语气道:“你做事辛苦了,待我面圣之后再与你分说。 “是,台辅。” 杨国忠又向薛白使了个眼神,自出宫而去。 天高云阔,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改名改对了,道长真是神了!” 一名宦官从大殿出来,是高力士的手下,也是圣人潜邸时就在身边的老人了,名叫冯神威。 从“力士”“神威”这些名字,或可遥想圣人年轻时肃清武周妖风的志气。 王锚两步上前,问道:“圣人先召见谁?” “王大夫请吧。” 冯神威抬手一请,倒不忘向薛白看一眼,颔首示意道:“薛郎再稍待一会。” “冯内官有礼了。”薛白执礼道:“应该的,我等得住。” 王鉷背对着薛白往大殿走去,听得这平静的语气,脸色不由凝重了些。 今日面圣就像是一场考验,他比薛白紧张得多。 刚刚上殿,王铁便跌了一跤。 “陛下,臣听闻竟有如此悖逆之事,肝胆俱丧……伏惟陛下无恙,臣恨不能以身替之。” “好了,好了,你当朕没见过世面不成?” 御榻上的李隆基竟是笑了笑,拍着膝道:“一点小场面罢了,比不得当年。” 也是,一个用**小**的妖贼、一个羽林军的妖贼、二十余草民,岂值得与武后、太平公主相比?到了七月十五日,对比那两个女人,这些叛逆真的就与浮尘一样。 王缺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俯拜在地。 “臣之逆子,实为孽畜,举荐妖僧;臣之兄弟,实为蠢材,督工华清宫,出了这等疏忽。臣罪该万死,伏请圣裁。” “朕该如何罚你?” “臣请…….” 王缺犹豫着,想到李锡、达奚抚之死,是真的害怕,刚刚放松的心弦又紧绷了起来,莫名觉得背脊上凉嗖嗖的。 他干脆也不说虚的,实实在在说了一个可行的。 “臣请罢官。” “哈哈哈。”李隆基恢复了往日的恢宏气度,“十郎说韦坚、皇甫惟明、李适之等人要反,朕尚且只是降官,你这算什么?起来吧,案子杨国忠已审结了,李锡愧对圣恩,自裁了。” “李……李锡?” “他在这殿下哭得死去活来,何用?”李隆基不欲多说,难得有隐隐犹豫,问道:“河南道的灾情,王卿是如何看?” 王鉷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努力跟上圣人的思绪,应道:“天下之大,有州县受灾是常事。河南道二十九州,今夏旱情遍及许、陈、汝三州,好在各州县皆有社仓、义仓赈灾,实无事。” “些年呢?” “亦是天下无事。” “重修义仓法,不论田亩,按户出粟……..可迫及无田亩之平民?” 王答道:“陛下过虑了,右相此举,意在使官吏、商贾出粟。至于所谓‘无田亩之平民’,臣不知所指何人,大唐编户皆有均田。无田亩者,无非逃户、私奴,朝廷又如何要他们出粟?” 殿中安静了下来。 高力士懦了懦嘴,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 若是从“大唐编户皆有均田”这句话开始……圣人都已经年逾六旬了,难道要劝圣人动“均田”二字?这是大唐立国的根本制度啊。 李隆基则像是没听到王缺话里有任何不对,淡淡道:“刘化的供词说,他养父是平民,被义仓法害**。 “无稽之谈。”王缺当即反驳,“杨钊…….国忠不知亩税,才会被这等荒谬言语哄骗。义仓收粟,亩纳二升而已,丰年收,荒年出,为的是百姓!右相重修义仓法,更是使贾商富户纳钱财,减轻了百姓负担,而灾年能有更多粮食赈济灾民。 说着,他郑重执礼,道:“旁的事,臣不知。唯钱粮之事,陛下但信臣无妨。” “是吗?”李隆基像是在自言自语。 “近年来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17章 心结 从骊山快马回长安只要半日光景。 路上,杨国忠讲了李锡的家世,陇西李氏渤海王房后裔为大唐宗亲,李锡的父亲李浦官任鲁郡都督,袭广武伯。 李锡之所以**,乃不满于广武伯之爵由兄弟继承。 因此,薛白本以为李锡的家宅该是高门大户,没想到,一路进了长安城南边的昌明坊中一个不大的宅院。 “哈?比我初到长安时还寒酸。” 杨国忠素来擅于抄家,见此庭院不由一愣,暗道这趟是没有油水了。 好在他本就是来“搜查证据”的,旁的不过是顺带。 “你们看,勋贵之子故作清廉,一定是居心叵测,进去吧。” 薛白抬头看去,只见檐上已结了蜘蛛网,遂问道:“李锡只有这一个宅院?” 杨国忠道:“他本宅在鲁郡,平时住在昭应县衙,故而此地必是他用于联络妖贼之所。” 薛白看得出来,李锡忙于公务,虽离长安仅半日之遥,却甚少回到京中打点。 首发网址https:// 杨国忠招过两个文吏,小声吩咐道:“去书房,你们做仔细一些。” ‘中丞放心,小人们的手艺稳的。” 文吏们遂去制造李锡与刘化在此联络的证据。 杨国忠十分贴心,还解释了一句。 他们遂到书房,砸了门锁进去。 “阿白莫要见怪,李锡真是幕后指使,只是定案时缺了一点证据,我们没冤枉他。 此宅院虽破旧,书房却收拾得很整洁,搁子上摆满了各种书卷。有可能李锡之所以还留着这宅院,就是舍不得这些书籍。 杨国忠忙于造伪证,薛白则观察起来。 搁子下方有个柜子,想必藏的是更重要之物,薛白打开,拿出一个匣子,里面都是信件。 他先打开最厚的一封,竟觉字迹有些眼熟,仪态万千,尽显洒脱。往落款处一看,果然是李白,写的是《颂虞城县令李公》。 “王者立国君人,聚散六合,咸土以百里,雷其威声。革其俗而风之,渔其人而涵之。” 李白若是愿意奉承一个人,真的是非常舍得用词语,奉承之语听起来都非同凡响。” 开篇的颂赞之后说的就是李锡的家世,“纳忠王庭,名镂钟鼎,侯伯继迹”,确实是显赫。 其中有一句话吸引了薛白的注意,“公即广武伯之元子也,年十九,拜北海寿光尉”。 李锡是嫡长子,可以等着继承广武伯之爵,没必要**。 正文说起他为官的事迹。 李锡初任虞城县令,县衙中有一口破旧老井,水已苦涩,杂吏们想要为他挖一口新井,他却尝了老井之水,莞尔称“既苦且清,足以符吾志也”,不让人重新挖井;他奉诏修建皇陵,支用三万贯,功成时剩余八千贯,召五郡流民为劳役,始终不鞭一人;他每见路边尸骸,出私俸而葬,县人感念他的仁德,纷纷效仿.…. 李白对这位虞城令评价很高,“观其约而吏俭,仰其敬而俗让。激直士之素节,扬廉夫之清波。” 薛白又翻看了其它信件,对李锡渐渐有了大致的判断。 其中,有一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偃师县尉写的,满是抱怨之语,称河南灾民涌至洛阳,含嘉库不肯放粮,灾民盈于偃师县,让人无可奈何。 信是天宝五载末写的,当时李锡刚从虞城调任昭应县不久,而写信之人名为王彦暹,是从虞城县尉任上调为偃师县尉。 此事,大概便是河南那些反贼能够参与修建华清宫的起因。 薛白动作从容,看了一眼杨国忠,趁他不备,将几封信件藏入袖中。 华清宫。 入夜前,有快马自东而来,策马赶回的禁卫在见过陈玄礼之后,很快得到了圣人的召见。 “末将抵达东都,马不停蹄赶往偃师县,但县尉王彦暹已经……畏罪**了。” “畏罪**?还是**人灭口?” “末将请奉上他的绝笔信。” 高力士遂上前接了那信件,王彦暹自称无能,见灾民涌来又无力赈济,遂请李锡带他们跋涉至关中修建宫阙,没想到酿成大祸,愧对圣恩,唯自裁以谢罪。 李隆基听罢,第一时间转头看向陈玄礼,问道:“你派人杀的?” “回圣人,这个不是。” 若不是陈玄礼顺便杀的,此事看起来就有些像**甫的做法,与韦坚、皇甫惟明了。 等人的死法一样。那么含嘉仓就是有大问题,河南府吏治败坏,连**甫都解释不了 很快,李隆基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确定**甫不会做这种欲盖弥彰的蠢事。 他治理的大唐盛世没有问题,就是这些图谋不轨的野心家在蛊惑人心。 最开始收容那些草野妖贼的偃师尉王彦暹都已经畏罪**了,李锡竟临死还在嘴硬! 夜渐渐深了。 李隆基依旧坐在那里,没有外人在,他不再伪装,脸色阴沉。 “圣人。”高力士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夜是否早些歇息?” “杨国忠回来了吗?” “想必还在赶路,要到明早才能觐见。” 高力士应了之后,见圣人还没有要歇息的样子,问道:“圣人可是…….不太相信王鉷所言? 李隆基没有回答。 这让高力士都觉得愈发难揣摩出圣人的心思。在这一场刺杀之后,圣人似乎变了,不再似过往那般爽朗豁达。 “圣人十年未临驾东都了,若真是牵挂百姓,不如……” “不必。” 李隆基终于摆了摆手,道:“朕信王锚,论庶务钱财,他远比杨国忠、李锡等人懂得多。” 高力士低下头,柔声劝慰道:“既如此,圣人何必要在意李锡之言?此案只是偶然,业已结束了,右相将天下治理得很好。” 李隆基难得踟蹰,他还差一点理由说服自己。 “朕该留着李锡,让他看看,他错了。” “事已了,圣人今夜可要见一见贵妃?” 李隆基竟是犹豫了,问道:“高将军是否有觉得,刺驾之后,太真对朕、对她那义弟态度有所不同了?” “圣人何出此言?”高力士大为惊讶,“贵妃待圣人自是一如既往的深情,但不知是何人在圣人面前嚼根舌?” 李隆基说不上来。 他闭上眼,回想到了自己年轻时涤荡武周妖风时的情形。偏偏一场小小的变乱,破坏了他几乎完美的帝王形象。 是夜,他竟觉得面对一个玩物会更轻松些。 “招范女来。” “遵旨。” 次日清早,李隆基再接见杨国忠,已恢复了往昔君王的恢宏气度,神态轻松。 “回圣人,臣等已找到关键证据,可证明正是李锡指使刘化刺驾。” “那便结案吧。” “臣遵旨。” 之后,李隆基召见了薛白,问道:“搜查得如何?” 薛白一直在想,杨国忠一个人就能办的差事,为何李隆基要派他一起去? 他心中有个答案,但不确定。 “回圣人,臣没有搜查到任何李锡谋逆的证据,只看到杨中丞使人造伪证。” “是吗?”李隆基以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薛白。 薛白继续道:“臣搜查之后,认为李锡是个忠臣。” “你可知你嘴里这个忠臣,包庇了弑君的妖贼?” “杨中丞想要尽快结案,造制伪证,此事臣无权干涉,但臣得对圣人说实话。” “实话?”李隆基讥笑一声,隐隐有些针对薛白的意思。 “是。”薛白道:“李锡或许出了疏忽,或许被人蒙蔽,但绝不至于是幕后主使,臣请呈上佐证。” 李隆基并不想看佐证,叱道:“依朕看,被蒙蔽的人是你,轻易便能信了逆贼。” 他就是对薛白有所不满。 **之后,当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像年轻时一般英明果敢,再听闻薛白手刃一妖贼、并救下杨玉环,他感受到的情绪竟然是嫉妒,嫉妒薛白的年轻。 这情绪来得很莫名其妙,李隆基本以为自己会很高兴于杨玉环安然无恙,为此重赏薛白,可满脑子想的却是他在他的女人面前比他还要出风头。 本不该如此的。 李隆基不缺臣下做事,之所以召见薛白,就是想确认他是否已开始讨厌这个风流更甚他年少时的少年人了。 这位天子极少见的开始失态了。 薛白愈发强烈地感受到李隆基的不满,因此,他知道自己不能学王、杨国忠当顺臣。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当已经被一个女子讨厌了,再继续千依百顺,也只会被瞧不起。 一旦“顺”已没有用了,就必须展现价值。 他得给到李隆基一点旁人给不了的情绪,又不能太过份。 “臣以为,若李锡真是主谋,大可借助修建华清宫的机会将妖贼送进内苑。”薛白停顿了一下,道:“故而,此案该只是妖贼作乱。” 忠言逆耳,实话也不好听。 好在薛白说的是妖贼作乱,不像李锡直接说**。 李隆基依旧不太高兴,但对薛白的怒气终于从原本那莫名其妙的嫉妒情绪上转移到正事上。 另外,李锡那日所言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18章 赐浴 华清宫内飞阁流丹,丹楹刻桷。 后殿响起了婉转动听的歌声,唱的却是戏曲。 “仗、仗、仗法力高,多管事老秃驴他妒恨我夫妻恩爱好..... 杨玉环正摆动长袖,一回身,见圣人来了。也不再唱,站在那看着他。 李隆基心中本是隐隐不悦,对上她的眼,竟发现那双美丽的眼眸里分明带着些笑嗔之意。 她依旧显得灵动、鲜明,这让他有些意外。 “太真在唱什么?心情不错?” “自然是那夜未演完的《白蛇传》,老秃驴忽变成了真刺客,我可还未听到三郎的点评。”杨玉环哼道:“心情才不好。” “哈哈。” 李隆基如往昔一般抚须笑了笑,他喜欢她的称呼,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英姿勃发的三郎。 杨玉环给他的感受没变。 一秒记住https://m. 她绝美,且喜用麝香来保持肤如美玉,加上这天真活泼的鲜明个性,站在那就是个明媚的少女。她大胆泼辣,恃美而骄,打情骂俏似不害怕他的君王威仪。 他当然得先是君王,但也要体会到年轻的爱慕感。 “三郎不肯来看我,是真忙呢,还是被别的狐狸精勾了魂?”杨玉环没有那样哄他,反而嗔道:“不如都别来了。” “瞧太真说的。”李隆基笑道:“出了这般大的事,朕能不忙吗?你兄弟在为朕办事,一问他便知。” “我懒得管这些,三郎快点评,你是世间第一人,说说我七夕唱得如何?” “好好好。” 李隆基十分潇洒地坐下,一时却没马上想起那夜的戏曲。 脑中首先想到的是那支迎面而来的弩箭,之后浮现出太子登基、与百官议论先帝时的嘴脸,甚至于追逐着禁苑中的美人,问她们“朕比先皇如何啊?” “望求菩萨来点化,渡我素贞出凡尘.…. 歌声将李隆基从这些情绪中拉了回来,他摇摇手,评价了几句,彼此仿佛都回到了遇刺之前。 之所以把整桩案子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为的本就是一切都不要有所改变。 但有些事还是得提的,李隆基问道:“你那义弟自请到洛阳任职,朕派人与你说了,你如何说啊?” “我有何好说的?”杨玉环道:“我杨家男丁单薄,认了这么一个义弟,无非是看他前程必不差,盼着往后我人老色衰,他能照拂家中子侄一二。 李隆基没顾得上她话里的小钩子,继续着话题,也不知想探究什么。 朕想着他那夜护驾有功,该重赏,只是此事不宜大张旗鼓。” “三郎莫非以为我被吓到了?”杨玉环忽展颜一笑,道:“倒真像是水淹金山,虾兵蟹将追逐的那场戏。” 李隆基遂也朗笑。 “那朕便先让薛白到东都熬一熬资历?往后再行重用。” “三郎安排便是,知你不会亏待了杨家人。” 殿外,谢阿蛮远远见圣人的御驾离开了,连忙进殿求见杨贵妃。 张云容正在剥荔枝,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谢阿蛮来,方才继续说话。 “今日该还是过关了,慢慢心结就过去了。” “感受若是不同了,回天无术,江采萍的样貌才情哪样差了?” 谢阿蛮不知她们在聊什么,恭恭敬敬候在一旁。 不多时,杨玉环回头一看她,莞尔道:“我当身后站着个贼呢。”166小说 “贵妃,我....” 谢阿蛮捏着袖子,一时却还没找好借口,干脆问道:“薛白真被贬了?为什么“谁贬他了,他自要去的。” 杨玉环道:“外放一两年避避风头也好,到时再给他提官。” “可他那样的官迷,真能自请外放吗?” “不然呢?圣人骗你不成?” “要不….弟子去问一问他?”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杨玉环取笑道:“你莫想了,他是有婚约在身的。” “弟子知道,没多想,就是…...觉得求了贵妃,若还因此贬官了,心里有了怨言,白费了之前的恩情呢。” “又不是你养的那只猫,他不会这么觉得。” 话虽这般说,杨玉环也不确定,但她知眼下不是派人与薛白来往的时候,嘱咐道:“你按捺着性子,我自有安排。 七月下旬,骊山真下了一场雨,因圣人到朝元阁祭祀祈雨了。 雨过天晴之后,一场刺驾案带来的阴霾似乎也已过去。案子很小,以昭应县令结案,没有引起太多的波澜。 谢阿蛮不再盯着薛白,他便悄悄到了虢国庄里。 最后改了主意,要到东都去任职。薛白最要紧的就是安抚好杨玉瑶,她毕竟是他如今最紧要的靠山。 话却不好说,万一她心里有了怨言,便白费了之前的情义。 薛白认为事情还未确定,杨玉瑶应该还不知道。不想,到了堂上却不见她人,恐怕是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生气了。 如此就很麻烦了。 “玉瑶呢?” 明珠万福道:“薛郎随奴家来。” “她可是生气了?” “薛郎可是又惹出了祸事?” “那倒不是。” 薛白见明珠将自己往浴池引,放下心来,心中思量着措词。 进了浴池,隔着屏风,明珠禀道:“瑶娘,薛郎到了。” 屏风那边忽有琵琶声响起,之后是个黄莺出谷般的声音。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啊,勤修苦练来得道……..” 这是念奴的声音,她真的很擅长唱歌。 婉转的歌声中,薛白转过屏风,当即眼前一亮。 杨玉瑶一身白衣,头戴花钿,正是白素贞的扮相,她亦是绝美,但更妖冶些,鬓角微卷的发丝衬得眼神愈发妩媚,修长的小腿在温泉中轻轻摇晃。 青岚则穿着一身青衣,俏脸红扑扑的,偷眼看了看薛白,又迅速转回头去,她也是赤着脚泡在温泉中,因杨玉瑶总拿脚去勾她,而十分不好意思。 水池中两双玉足扑腾着,倒正是薛白说过的双蛇戏水的场景。 杨玉瑶此时才回头看向薛白,抿嘴一笑,眼中媚态流转,却不理他,自凑到青岚耳边说悄悄话,青岚想挣扎又被她搂住,两人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她非将青岚留在身边,终究说服了她陪她一起逗逗薛白。 念奴穿一身红衣,坐在屏风边,怀抱琵琶唱着歌,很正经的模样。 颤音婉转。 “望求菩萨来点化,渡我素贞出凡尘,啊……..” 初七的夜里,杨玉瑶没能看完一出完整的《白蛇传》,薛白只好给她与青岚好好地讲一讲。 她好奇的却多是一些与故事无关的内容。 “白蛇化作人形,是否也会像蛇一样缠人?” “哪样?” “这样? “缠得紧才能勒死人…...” 说了故事,杨玉瑶与青岚也想学这出戏是如何唱的,尤其学念奴歌里最后那个颤音。 可惜,学了一整夜都没有学会。 “青儿,救救姐姐.…..” “嗯…..” 连着几日,薛白都在花费力气说服杨玉瑶同意他去偃师任县尉。 几乎是去了半条命,他终于是打动她了。 “是我决定去东都的,大丈夫总不能终日躲在裙摆下面受庇护,该自去面对风雨,如此,等大风雨来时,我能反过来护你。” “心野了是吧?我能有何时要你来保护?” “你想一想……变天了怎么办?” 杨玉瑶遂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圣人驾崩了怎么办。 想到圣人的年纪,她才明白薛白为何如此着急着升官。 她语气这才软了下来,抱怨道:“我舍不得你。” “洛阳近的,一两年也就回来了。” “你若不在御前,索斗鸡说你坏话,回头派人去弄死你怎么办?” “他不会的,我是去给圣人办差。” 杨玉瑶哼道:“还不是要我姐妹在御前照拂着你。” 薛白沉吟着,压低声音道:“贵妃的处境只怕不是很好,暂时不可太为我说话。” “为何?” “刺案时,责妃毕竟没能进望京门。” 杨玉瑶不满道:“正是如此,圣人才应该好好补偿她才对,如今该是有求必应的时候。” “玉瑶是说圣人错了?” “我.….” “不论如何想,万莫说出来。”薛白交代道:“只当无事发生,先静待此事的影响完全过去。” “我得进宫提醒玉环一声。” “贵妃应该知道。”薛白道:“想必我很快就要回长安交接公务,等我走后,你再见贵妃不急。” 若确定任偃师尉,他不打算与杨玉环辞别,到时直接东向便是。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19章 话别 乌云密布,雨越来越大。 好在,众官员们赶在大雨落下前到了尚食汤。 尚食汤是专门赏赐内侍或重臣泡汤的汤池,虽有“尚”字,却非御用之物。 殿宇颇大,但汤池却不算大,长十余步、宽仅数步,由青石砌成,中间有一道石梁把汤池分割成东、西两池。 西池稍小,供身份贵重者独浴,东池大些,供身份低微者共浴。 薛白看了一眼殿外越来越黑的天色,转身绕过屏风,与官员们一道开始脱衣服。 待众人脱了衣服,差距就出来了,大家纷纷看向薛白那年轻健壮的身体,颇为羡慕。 “咳咳咳。”杨銛又在咳嗽。 杨国忠则低声道:“你可知这汤池好在何处?” 薛白不觉得有什么好泡的,道:“是圣人的恩赐、荣耀?” “你倒是学会说话了,不枉我费心教你。”杨国忠道,“除此之外,内苑的泉水是最好的,与其它别业里的可大有不同,泡得人皮肤细腻。” 首发网址https:// 话虽这般说,薛白还是更喜欢在其它别业里泡。 但杨国忠说的确实不是假话,尚食汤的温泉水与皇帝泡的一样,是真正的骊山温泉水,热气腾腾。 众人进了汤池,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杨国忠依着青石,闭上眼,更享受的还是特权带来的满足感,要知道天下间能泡这池子的人并没有几个。 这代表着他是人上人。 薛白说的“荣耀”虽然对,但不准确,准确来说是“尊贵”。 下一刻,他却听到杨銛在西面的小浴池说了一句。 “阿白,你也到这边。” “谢阿兄。” 杨国忠睁开眼,看着薛白那健美的身体在水气氤氲中走向西池,与杨銛说话,两个人独享一个小池子。 方才那种尊贵之感转瞬间淡了下去,他虽是四品高官,却还是被人压了一头。 “咳,我听闻,阿白打算到偃师县任职?” 杨銛进了汤池之后确实舒服了很多,咳嗽都减轻了不少,但眼神中却添了许多忧虑,又道:“你若不在长安替我谋划,这许多事,怎生是好?” 薛白不愿告诉杨銛实情,道:“阿兄已经接近相位了,若哥奴致仕,甚至是过世,下一任宰相必是阿兄。那么,阿兄认为,眼下该做的是斗还是缓一缓?”m..cc “明白了。” “养好身体才是真的。薛白道:“我不在,哥奴不会太过关注阿兄,我们先积蓄一两年,再与他争。” “既如此,你也该去太原,多操心些榷盐之事,如何去了洛阳。” “自然是有圣人记挂的差事在身。” 薛白正想找机会与杨銛说此事,调动一些杨党的资源,遂说了河南道这些年的灾情,以及漕运的一些情形。 再聊到洛阳之事,杨銛并没有太多意见,毕竟圣人都十年不出关中了,朝臣已经对东都印象不深。 “南来北往的税船、粮船都得漕运,我们想往这件事里伸手,哥奴断不会允的。” “我只是一个县尉而已,哥奴不会在意。”薛白道:“又不是从五品的水陆转运副使。” “谋一个这职位?”杨銛神色一动,须臾又捋着长须,问道:“你可知达奚珣因他儿子牵连,已被贬为鲜州别驾了?圣人宽仁,没赐死他。” 薛白知李隆基是不想把刺驾办成大案而已。 “阿兄原打算争一争吏部?” “是国忠的说法,陈希烈不管事,吏部侍郎一动,是个好机会。” “那哥奴必然会警惕万分,干脆示弱,贬杜有邻出京。” 说是贬,但降官出京有两种情况,被排挤出权力核心,或镀一层资历。杜邻官阶一直就很高,升不上去,缺的就是资历。” 干脆就让杨国忠去争吏部,吸引李林甫的注意,这边再暗渡陈仓。 “你们可知,今日我们泡的还不是最上等的温泉水。” 东边的池子里,杨国忠正在侃侃而谈。 “须知,这尚食汤的温泉水,乃是由星辰汤排过来的,若是圣人先在星辰汤沐浴,再将沾染了天子福气的温泉水赐浴,方为最无上的荣耀。” 说着,杨国忠游到石梁边,向西池里的杨銛道:“阿兄病体缠绵,若能请圣人赐此汤水,也许能百病全消?” 杨銛与薛白遂停下议论。 “不可,不可。”杨銛道:“为人臣子,万不可给圣人添麻烦。” “阿兄真忠义也。” 杨国忠本就是找个由头,想到西池里泡一泡,干脆趴在那闲聊,之后,他瞅了一个机会,主动进了西池。 毕竟是兄弟,杨銛也不会怪他。 泡到手掌的皮都有些皱了,冯神威便来了,笑道:“诸位可泡舒服了,圣人赐宴笋殿,请吧。” 薛白觉得这温泉水确实不错,泡得人感觉筋骨都有力了。不像杨玉瑶那个池子,泡完反而让他疲倦。 他们换上衣袍,出了尚食汤,外面雨已经停了,风一吹,杨銛又开始咳。 穿过重重花木的道路,到了笋殿,冯神威停在门边请众臣进去,待轮到薛白,他则与薛白小声说了几句。 此时圣驾还没到,臣子们还是能相互聊几句的。 “我还未谢状元郎给我举荐了一个兼差。” “冯将军不嫌累就好。”薛白应道。 因冯神威官任中官将军,故而也称冯将军。 “累是累了些。”冯神威也笑了起来,道:“可哪个嫌俸禄多呀。” “将军风趣。” 薛白只要与这个内官打好关系,比安排自己人在刊报院都要有用。 冯神威很喜欢薛白的懂事,打算投桃报李,遂道:“给你引见一人,看那位……吴怀实,右监门卫将军、兼知内侍省事,与我同在高将军门下。” 薛白目光看去,见吴怀实比冯神威要年轻许多,应该不是李隆基潜邸时的老臣。 “吴怀实的丈人名为吕令皓,正是偃师县令。” 薛白讶道:“如此说来,我的官职定下了?” “我可不知。”冯神威笑了笑,“你在惊讶为何宦官也有丈人吧?对食嘛,吴怀实对食了一个宫女,请高将军提携了她阿爷。” 唐律明文规定,宦官达到一定品级可与宫女对食,比如,与高力士对食的宫人就有好几个。 冯神威说罢,招了招手,让吴怀实上前来。 “阿实,来,结交一下状元郎。” 吴怀实也是生了一张笑脸,让人如沐春风,稍稍寒暄,便非常体贴地给了薛白帮助。 “状元郎若要去洛阳,能否烦请替我带几封书信?” “吴将军但说无妨。” “多谢了。那便带一封给洛阳县令周铣,一封给偃师的吕县令,还有一封给偃师县丞高崇。” 薛白道:“原来吴将军竟识得我几位官长,那该是我多谢吴将军帮衬才是。” “状元郎太客气,除了吕公,周铣、高崇与我也只是相识罢了。” “不知这其中有何缘故?” “说来话长,那偃师县丞高崇曾在怀州任官,当时,怀州李刺史很欣赏一个逃奴,想招其入幕府。高崇于是便与这年轻人结拜,纳其入了自己的编户,起名为‘高尚’。后来,李刺史与洛阳县令周铣帮我丈人安排到偃师任县令,也把高尚举荐入京,请我为他安排一个官职……总之,就是这般结识了周铣、高崇。” 薛白道:“这般说来,竟只因一个高尚,牵动了一位刺史、两位县令、一位县丞还有一位右监门卫将军为他谋官?” “不止。”吴怀实笑道:“我带这个逃奴见了高将军,高将军也很欣赏他,替他谋了一个左领军卫仓曹参军之职。” “真是人才。”薛白问道:“不知高尚如今何在?我也该结识一番才是。” “还不止,去岁,范阳安大府不是也进京了吗?他见到了高尚,也是大为欣赏,请朝廷任命他为平卢掌书记,已带到范阳去了。” 薛白闻言不动声色,道:“能让每个见到他的人都赏识,想来,高尚也许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了。” “状元郎又何尝不是人见人爱呢?”吴怀实亲热地笑了笑。 笑谈了一番,约定好替吴怀实带信,薛白进了笋殿赴宴。 他还未到河南府,似乎就有一张网罩下来,将他拉进了网里。 而他不可能与李隆基说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李隆基是否在乎先不谈,若得罪了吴怀实这种天子近侍,只怕比得罪李林甫还要麻烦。 笋殿中,宫娥点上灯火,显得十分奢华而温馨。 随着圣驾到,御案开场了。 臣等见过圣人,请圣人万安。” “哈哈,都泡过温泉汤了吧?果然,诸卿看着都精神了许多。” “谢圣人隆恩。” “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坐吧。” 今夜这场御宴目的在于安抚杨家人,因此李隆基是带着杨玉环来的。 薛白的位置稍稍偏后,行礼时有心想看杨玉环一眼,但忍住了。 彼此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隐隐地却又受到了猜忌,大可不必招祸,但终究是不自然。 刺驾案还没有过很久,最近的御宴都是中规中矩,没有搞那些大花样,无非是美酒美食吃着,看着曼妙歌舞,以及李隆基排的新戏。 这戏名为《月庭春》,讲的是李生梦中登月与仙女相会的故事。 “别梦依称独望月,无缘再见芳卿面,空惆怅.....” 管乐不停,薛白心知等唱完了,李隆基肯定要他评价,只好冥思苦想说辞。 果然。 “薛卿觉得如何啊?” “温柔缠绵,恍然如梦。”薛白起身道,莫名感觉到杨玉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接着道:“意境清雅,可堪千古。” “比你排的《白蛇传》如何?”李隆基道:“你是纯臣,与朕说真话。” 薛白本已有了措辞,听得后面一段话,不由为难起来。 赐宴与臣同乐,这样就很没意思了,李隆基以前从不这样,近来真是有些针对薛“《月庭春》胜在意境,胜在唱腔高雅,胜在编排……不过《白蛇传》戏文字字斟 酌,有花费时日填出来的词句,虽匠气了些,但胜在诗词更多。” 李隆基又问道:“伶人唱得如何?”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许合子,脑子里飞速作着思量,末了应道:“臣不通音律,但觉得论唱腔,许永新……稍胜于贵妃。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20章 仙官 长安城的天气到了八月初已凉下来,时而可见大雁南飞,雁鸣丛响。 升平坊杜宅,日子恢复了往昔的安定,偶尔卢丰娘会坐在庭院中与儿媳妇闲聊,忧心两个女儿不好再嫁,再说些旁的。 “也只有你能管得住五郎,你可得严厉些.….” 风把这些絮叨送到东厢,一点儿也不妨碍杜五郎趴在书桌上睡得香甜,直到有人推着他,唤道:“誊郎,该醒来读书了。” 杜五郎是真的困,转身便抱住妻子的腰,迷迷糊糊问道:“运娘,我们到榻上躺一会吧?” “不行。”薛运娘板起了脸,道:“爷娘都吩咐了,你务必要好好读些书了。” 杜五郎吸了吸鼻子,嘟囔道:“你今日用的是桂花粉?好香。” “别让我再说一遍,给我清醒来看书。” 忽然,薛运娘语气转为严厉,杜五郎猛地惊醒过来,生怕妻子生气了。 她一惯是温柔乖巧的,但偶尔会有发威的时候。倒也不会怎样,只是光凭气势就能把他镇住。 杜五郎打了个嗝,烤羊肉与丁香、胡椒的味道泛上来。他中午塞了满满一肚子,食困泛得厉害,根本无心看书,只能强撑着醒来,睁眼看向那一列列字迹。 记住网址 好在,不过一会儿,全福便来通禀道:“五郎,有几个贫寒学子前来拜会。” “运娘,我能去吗?” 可好?夜里我陪你去花园摘石榴。” 薛运娘已恢复了细声细语的样子,柔声道:“誊郎定是要见的,但把这一页书念完终究是多念了两页书,杜五郎打着嗝去到大堂上。 候在那的几个书生纷纷起身,行礼道:“久仰五郎大名,春闱五子乃我辈最敬佩之人。” 近来杜五郎突然有些声名鹊起的架势。 他对此却没有太大反应,嘟囔道:“你们想到东馆阅览书籍是吧?” 说着,直接从架子上拿来了册簿与笔墨放在桌案上,又道:“名字籍贯下,我明日早上带你们过去,勿偷书、勿毁书……” 秘书省东馆已改为弘文馆,供天下士子阅览,但得有国子监生或贡举的身份,杜五郎这个明经自然是有资格去的。他原先是独自进去,帮一些贫寒学子把要看的书籍借出来。后米嫌麻烦,就与史员们打点好了关系,让他每次带人进去。 做这些其实很麻烦,学子们大部分是好的,但十个里也有两三个比如偷书的、忘恩负义的,久而久之,杜五郎热情也不高了,每次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长安做这些的监生已越来越少,反正他始终还在做。 登记好了这些学子,杜五郎交代了几句,让全福带他们出去,自己坐在那低头誉写着那份名单。 有人走进了大堂。 “哎,你…..薛白?你回来了?” 薛白身上还沾着尘土,在堂上坐了,问道:“我去骊山一个多月,你忙什么?” “我忙的可多了。”杜五郎笑着掰指头数,道:“我们又养了一只鹦鹉、一只楚州猫,在后花园种了杜鹃、菊花、梅花,我还雕了一块檀木手串送给运娘……..太多事了一时也说不过来,你呢?” “平平无奇地伴驾华清宫罢了。” “你们当了官真是无趣,那你怎么此时回来了?” 薛白之所以回长安,是因为外放偃师尉之事已有了眉目,需开始交接公备吏部的考课。 在长安城估计也是住不了太多时日,若是回了宣阳坊薛宅,青岚还要忙着收拾,倒不如在杜家借住一阵子,去敦化坊颜宅也方便。 卢丰娘自然是十分欢迎薛白,鉴于青岚已是薛白的侍妾,让他们住在西厢的屋子里。 入夜,薛白沐浴过后,便去书房与杜有邻商议谋水陆转运副使之事,此外,他任了地方官,还得礼聘幕僚,此事也得杜有邻帮忙推荐。 杜家姐妹也是在的,众人说着话,如一家人般其乐融融。 直到月亮躲进云里,回廊上响起了窃窃私语。 “跑那般远,你还未与我们详叙缘由。” 杜嬗拉过杜始,小声道:“体谅些,他总是不会错的。” “正事未说完,大姐便开始体贴了。” “别胡说了。 “有人过来了,夜里再说吧。” “不去,青岚可守着,人家才是有名有份的。” 后院那边真有脚步声响起,三人迅速躲开。 “薛白要去东都畿县呢。”杜五郎牵着薛运娘走着,嘟囔道:“我难得有桩事得羨慕” “誊郎羡慕阿兄什么?” “多自在啊,我还未去过洛阳呢,也不用被阿爷阿娘管着。” 说到这里,杜五郎灵机一动,一个想法蹦进脑子里,再也挥之不去。 他与薛运娘小声商议了,兴冲冲便跑到薛白房门外敲门。 “谁?” “我啊,有事与你说。” “等一会儿。” 结结实实等了好一会儿,薛白稍稍开了门从里面出来,与杜五郎在庭院中说话。 “好像我阿姐的熏香。” “青岚借了二姐的熏香,你想说什么? “听说你打算带上薛崭,薛崭去了,我丈娘他们不也得去吗?” “是。” “你不是要聘幕僚吗?聘我如何?” 薛白问道:“你能做什么?” “我……我能写会算,聘金也低。” “好,准备一下。” 杜五郎大喜,欢呼着转身回房,下一刻却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哎”了一声,万遗憾。 “我怕是去不了洛阳,若我走了,那些学子还怎到东馆借阅书籍?” 他真的很想去洛阳,且与那些学子并没有太深的交情,但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不去也不会如何,能否借阅书籍却干系到那些人的前程。 薛白回过头看了杜五郎一眼,道:“想个办法便是,总不能一直由你带着。” “让东馆允许监生、乡贡之外的学子也有资格?我哪能做到啊?” “你不是春闱五子吗?要当我的幕僚,岂可一点本事也无?” 晨鼓声传进平康坊的右相府,李林甫从睡梦中眼开眼,立即就清醒了过来。 他昨夜是四更以后才睡的,拢共也没睡多久,此时身子还乏得厉害,因此决定多眠一会,但横竖睡不着了,脑子里想的是一桩一桩庶务。 其实圣人遇刺后,压力最大的是他这个留守朝中的宰相。既要自证清白,又要给圣人交代,同时整个大唐的国政还压在他身上,且日渐繁重。 再想到如此辛苦却还要被世人唾骂,他不由激动,爬了起来。 天才刚亮,他坐在镜前,看着头上稀少、凌乱的花白头发,看着双眼周围发黑的眼圈,万般心绪浮上来……无人可诉说。 发妻已过世,多年来他虽也碰别的侍妾,却从不让人知道他当晚睡在何处。子孙虽有二百余人,皆无情份。一辈子到老来,他唯独只剩下秉天下权的宰相之位。 穿戴整齐,他又是精神刚戾的当朝右相李林甫。 待一众幕僚匆匆赶来,有人当先道:“右相,这是杨国忠的礼单,他还给陈希烈也送了礼,想要谋吏部侍郎一职。” “告诉王、罗希奭。”李林甫不怒自威道:“让唾壶知道御史台到底是听谁的。” 杨国忠手伸得太长了,反而让他决定给杨党一个教训,这次打算把杜有邻这颗钉子都拔出吏部。 李林甫严肃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开口道:“吏部侍郎、功考郎中的人选,本相考虑好了,苗晋卿、宋遥。 苗晋卿、宋遥,就是当年点出了“拽白状元”,成为天下笑柄的两个考官。但他们家世好、才华高、资历足,被贬官五年,今已到了可起复之时。 李林甫曾经担任过吏部侍郎,一向视吏部为禁商,如今达奚珣忽然外贬,他不得不迅速出手应对,把一些旧日的心腹招回来。 “拟封折子,递往华清宫吧。” “喏。” 此事换作平时圣人是不会过问的,但近来形势紧张,李林甫也不敢擅专。 吏部之事之后又是接连处理了几桩公务,有幕僚匆匆赶来,禀道:“右相,王鉷派人来了。” 来人是一个道士,名为任海川,看起来仙风道骨,颇有高人风采,到了议事厅之便请李林甫屏退幕僚。 “右相,圣人问了河南灾情之事。” “有何事?” 虽隔着屏风,任海川还是欠了欠身,道:“刺驾案的妖贼是涌到含嘉仓的灾民,由偃师尉王彦暹收容并送到骊山,如今王彦暹已经死了。” “如何能让人到骊山?” “此事台辅亦不知。” “王缺不知,反而来问本相?”李林甫道:“你且去问他,户部侍郎、水陆转运使、两京含嘉仓出纳使、监京仓等职,到底谁在兼任?” 任海川有些为难道:“右相,这些职位本是杨慎矜与其兄弟所任,故而……台辅真” “推诿?” “不敢。” “那便处置妥当。”李林甫道,“还有何好说的?” “本已能处置妥当,可,圣人打算任薛白为偃师尉。”任海川低声应道,“台辅不知不知晓。” 右相是何主张,因此命我来提醒右相一声。” 李林甫倒还真有些意外。 他分析着此事中的利弊,直到被通禀声打断了沉思。 “阿郎,薛白求见。 “让他进来……把屏风撤了。” “喏。” 见到薛白,李林甫并不高兴,直接把一封公文丢了过去,叱道:“这便是你干的好事。” 公文上写的刊报院的官员任命,此事圣人倒是决定得很利落,摆明了不想将刊报院交在宰相手里。这道理大家都明白,李林甫无非是发泄不满而已。 薛白莞尔道:“右相宰执天下,尚未能给我谋到长安尉;我一校书郎,如何能为右相谋划到这许多官职?” 彼此地位悬殊,若做交易,他想要公平而李林甫霸道,每次都不欢而散。 他笑的便是这交易不成的过程,这笑容李林甫看着便觉讨厌,脸色冷了下来。 “当然。”薛白道:“若右相想要刊报院听凭吩咐,简单。” “是吗? “不知右相想任命谁补昭应尉?” 薛白能感受到李隆基微妙的心理变化,但认定李林甫无法了解到这种不易言说的小事。 那么,他去偃师县的原因,李林甫就绝对不可能猜到。于是他干脆假装来再做一桩交易,以刊报院为条件来谋昭应尉。 “本相已得到注拟,将命你为偃师尉,竖子了得,半年间便由校书郎到畿尉。” “我不想去。”薛白道。 李林甫不动声色,随手拿过一封公文看起来,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薛白遂缓缓道:“骊山出了那么大的案子,右相大概也想听听我的看法?毕竟我是亲历者。 “你愿说,本相便抽空听你说。”李林甫漫不经心应道,实则已无心在看公文。 “若是朝中重臣指使,刺驾不会这般潦草。但必然是有人出了疏忽,否则刺客到不 了御前,比如我身为太乐丞,没能提前察觉到刘化是妖贼,但显然此案中有人有更大的疏忽……王鉷。 “为何?” “他任户部,修建华清宫的用度从他手上过。他兼任水陆转运使,灾民是如何从河南府进了关中?他兼两京含嘉仓出纳使,为何没能及时赈济灾民?” 李林甫道:“若照你这般信口雌黄,朝中人人都有疏忽。” “是,我没有推卸我的罪责,也已担了后果。”薛白道:“但王鉷的疏忽就是更大,故而圣人让我到偃师查他。” 李林甫犹在专注看着公文,淡淡反问道:“不是因为杨国忠嫉妒王,方才构陷于他?” 他厉害之处就在于此,虽然事忙,但每每能从利害关系里剖析人心。这种手段让安禄山惊呼为“神仙”,但唬不了薛白。 薛白相信,递出了“圣人要查王缺”的话,必然能让李林甫极度在意,那拿在手上的公文他应该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当然,这只是推测。 “杨国忠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21章 别长安 庭院中桂花开得正香,颜嫣正站在案前提笔作画。 她梳的依旧是垂鬟分肖髻,用红色的头绳结鬟,发尾自然垂在肩上,十分俏丽。 可她有些闺中好友已经把头发梳成了随云髻,她觉得那样更有韵味。 薛白本是不宜来与她见面的,因将要远行,才得以过来稍稍叙话。 “画的什么 “终南山。”颜嫣见是他来,气鼓鼓地嘟囔道:“我只去过终南山,既不会画骊山,也不会画北邙山。 “恼我了? “出门玩又不带我,你说恼不恼。 薛白问道:“你想与我去洛阳吗? “才没有。” 颜嫣其实说完也就不生气了,抬眸一看,见薛白竟然真在考虑,她反而吓了一跳,心说自己哪有名义随去洛阳啊,除非……早些成亲。记住网址m.97xiaoshuo.cc “我才不想去,我是没故事看了。 “那我每月写信寄回来便是。”薛白道:“等老师任职满了,我便赶回长安,到时...... “你可别说了。”颜嫣示威地瞪了他一眼,转而道:“我阿爷任醴泉县尉时,有位殷先生为他幕僚,殷先生如今住在立政坊,你若要聘他,自去请吧。” “好,师娘与我说过了。 “阿爷那时候还写了县尉的心得,你看吗?” “师娘整理出来了。 “那你还来找我请教?” 薛白道:“请教了才心安,毕竟状元是你帮我考的。” “亏你还记得。 隔了一阵子没见,两人反而不知说什么,薛白有些好奇颜嫣成亲以后会是哪般,遂说起薛运娘在婚后开始管束杜五郎之事…… 渐渐地,庭院中响起了欢笑声. 免费领币颜家幼子颜站在院门中挠了挠头,见两人聊得正开心,有些不忍打扰,但还是上前道:“阿兄,阿娘请你到堂上去。” “好。”薛白看向颜嫣,道:“那我去了。” “去呗。” 颜嫣摆摆手,浑不在意的样子。 待薛白走过院门,她才踮起脚往那边又看了一会,掀掉正在画的终南山画作,显出下面那幅未画好的人物来,对着画中人不满地嘟囔一句。 “还待阿爷任职满了你就赶回来,喊,想得美。” 薛白牵着马走出敦化坊,低下头,还能回想起颜嫣明亮的眸,笑时浅浅的酒窝。 少女总是遮掩着心事,不像美妇人想要什么都是直说,因此他也常常不懂她的心思。说来惭愧,他虽曾阅尽千帆,却少有这种青梅竹马的经历,难免有些笨拙。 走了一段路,他回过神来,已错过了升平坊的东门,于是他四下一看,干脆独自逛了逛长安,算是与它的暂别。 这一带是乐游原,是他在长安最有归属感的地方。 武周时,太平公主在此修筑园林,后来圣人将园林赐给宁、申、岐、薛四王,四王大加兴造,周围景色宜人,游人如织。 绕了一圈,回到升平坊西门,薛白犹舍不得进去,干脆往晋昌坊去买胡饼吃。 他更喜欢吃烤羊腿、水盆羊肉这样的菜,胡饼则只喜欢吃晋昌坊北门那一家,此时过去,那个胡子蓬松又花白的西域老摊贩依旧在那里忙活,像是永远不走。 薛白递了两枚钱币,老胡人默契地用芦苇叶包过一个刚出炉的滚烫胡饼,笑道: “郎君久不来了。” “难为老伯还记得我,是出门了一趟…… 彼此也不熟,他不知他是状元郎,他也不知他有怎么样的故事,但胡饼上芝麻很多,又香又脆。 再往前走,大慈恩寺北面不远有家车马行,店家是个回鹘人,远远看到薛白便赶上来打招呼。 “郎君的马有两个月没修马蹄了,让小人来吧? “也好,给它刷刷毛,我一会再来。” “好咧!郎君这是出了趟远门吧,马毛上都是泥,要小人说,长安是天下最好的去处,还要去哪。作梦都想成为长安人咧。” 薛白听了不由笑了笑,道:“我也觉得长安最好,但我不一定要待在最好的地方。” 大慈恩寺外忽然想起欢呼声,有人在那边表演,引起了轰动。 行人们纷纷过去,一些小摊也连忙收拾摊子,搬到那附近去叫卖。阿婆们佝偻着身子,提着篮子,脚步匆匆赶过去,有卖花的,有卖果子的。 薛白于是也过去看,也不往人群里挤,就站在外面感受着这种气氛。 他听了一会才知,原来是在看公孙大娘,她少女时期曾在附近谋生,如今暂辞了供奉之职还乡,临行前想要再表演一曲剑舞。 周围的大部分看客只知看个热闹,偶尔也能听到一些有见识者侃侃而谈,说“草圣张旭看了公孙大娘舞剑,将舞姿融入书法;说“画圣”吴道子看了公孙大娘舞剑,得其神韵,演化为独特的用笔之道,其势圆转而飘举,满纸风动,为“吴带当风”。 大唐的书画歌舞,韵满长安。 正凑热闹,有人拉了拉薛白,转头一看,却是个小沙弥。 “法师何事?”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想到高处观赏表演?” 小沙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施主只要给我十钱,我便带施主到大雁塔上。” 反正是闲逛,薛白遂递了十个铜钱过去,由这小沙弥领着登上大雁塔。 “哎,那里有薛状元的题诗,还有抄本,施主可要买一份?” “这就不必了,法师是赚些零花钱?” 小沙弥偷偷往四下一看,道:“我攒钱去丰味楼吃炒菜呢,味道最是正宗。” 大雁塔越往上登越陡,从最高处的窗子往外看,甚至能远远看到皇城的城墙,确可谓把半个长安都尽收于眼底。 薛白先上去看了看长安,打算到第四层看公孙大娘舞剑,在台阶上看到小沙弥已又领了几个年轻书生来,看来今日收入不错。 人,薛白早见怪不怪了,他蛮愿意与张继一起喝一杯,今日对方却有朋友在,他遂退回第五层。 其中有一个薛白还认识,是写“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张继……大唐在哪里都能遇到诗大雁塔视野虽好,可惜远了些,先看公娘大娘舞了一曲《西河剑器》,之后看她 的弟子李十二娘舞了一曲《剑器浑脱》。 她们穿的是戎装,束发,身姿飒爽潇洒,手持单剑,剑柄佩穗,刚柔相济。舞姿如长虹游龙,气魄浩壮,尽彰大唐之气魄。 往后数百年,只怕没有女子能再如此一舞剑器动四方。 看着这些,薛白不由在想,他对长安城的感情未必不如当世这些人们,其实他对长安城还更多了一份珍视。 “薛郎,出事了! 是夜,才牵着马回到升平坊,离杜宅还隔着百步远,全瑞已匆匆跑来,该是一直就在这守着。 “不要着急,全叔慢慢说。” “五郎在皇城被南衙巡卫扣押,现在还在金吾狱。 “他做什么了? “出门前什么都没说,老奴听说他带着一些没资格借阅书籍的学子到东馆去上书。” 薛白听了便放心下来,安抚了全瑞,当先往书房走去。 try{ggauto();}catch(ex){} 书房外,卢丰娘正在哭闹,好在不算惊慌;薛运娘这是婚后初次见丈夫被捉,是真的担心,泪珠子不停往下掉。 阿兄,誊郎他...... “没事的。 薛白摇摇手,带着她们进了书房,只见杜有邻坐在那捧着书卷,也不知看没看。 “伯父放心便是,我昨日已与哥奴打过招呼了,保证他有惊无险。” “老夫就没担心过。 杜有邻摆出一家之主的气势,瞪了卢丰娘一眼,挥手让她带着儿媳出去,别在这聒噪了。接着,他唤薛白坐下说话。 “你若要离京,尤其是离开关中,务必要与李林甫先通过气,免得他趁机对付你。 到时国舅与虢国夫人回护不及。 “伯父所言甚是。”薛白道,“要试探哥奴是否支持我到东都为官,从他肯不肯给伯父迁官便能知晓。” 杜有邻没能控制好表情,眉毛一挑,问道:“你是说?” 薛白点了点头。 杜有邻不由笑道:“这真是...老夫原本还想谋一个清闲的馆职,岂能做得了这种实权差事?” 水陆转运副使绝对是肥差,哪怕不打算贪墨,能得这肥差,代表的也是不一样的前途……. 次日,李林甫又是只睡了两个时辰。 他明知自己该多睡一会,偏脑子里装的事太多,一点风吹草动惊醒过来便再也睡不着。 议事的间隙,有幕僚上前禀道:“右相,出了一桩小事……那些学子闹到后来,左相只好出面安抚,金吾卫将带头的几个押在南衙。”大风小说 “杜誉? 李林甫还是初次念叨着这个名字,因他从未将这小子放在眼里过,此时回想起来,甚至已记不清当初那个在薛白身边唯唯喏喏的小子长什么样子了。 “去将他带来,本相有话问他。 “右相?这……当不至于吧?既无官职也无才智,他岂配得右相召见。” “带来吧。”李林甫叹道:“偶尔见见这种小人物无妨。 遂有幕僚去金吾狱提人,过了小半个时辰,领着杜五郎回了右相府。 李林甫已处置了好几份计账的公文,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处置这桩小事。 他不担心杜五郎会刺杀他,未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22章 潼关怀旧 九月初,吏部的一应文书办妥,薛白启程往偃师赴任。 李隆基没有保留他太乐丞的兼职,大概是对他的音律水平不甚满意。但他的朝衔还是承务郎,从八品下,以八品官阶挂职畿县尉,算是规格甚高。 旁人再看他是这般年轻的一个状元,便知他很可能背靠大树、前程广阔。 秋雨连绵,不是赶路的好时候。 离开了长安城,一日到渭南,次日到华州,第三日到了华阴县,薛运娘偶染风寒,他们不得不停下休整,第五日才出发往潼关。 薛白本以为自己会有心思再去爬一爬华山,但如今长途跋涉的艰苦程度远超他的想象,队伍中又有女眷,终究还是作罢了。 在华阴倒是能远远望到华山,可能是隔得太远,望着倒不险,反觉远山如黛,十分秀丽。但若登上去,想必是极为险峻,真不知李隆基想如何开凿华山道,把百官带上去封禅。 “走吧。” 继续向东,前方的山越来越多,路越来越难行,好在一路有商旅来来往往,跟着商贾的队伍而行,还是让人安心许多。 从清晨行到下午,潼关渐近。 薛白的心情也起了变化,站在马上翘首东望,眼神有些缅怀。 “少府可曾来过潼关? 说话的人名叫殷亮,字节明,河南陈郡人氏,时年三十八岁。 殷亮是颜真卿母亲殷夫人的族人,在颜真卿任醴泉县尉时为幕客,之后隐居终南山读书科举,两年间未能中榜。 “常听人说到潼关。”薛白应道:“因此似乎了解,又不了解。” “潼关北临黄河,南踞秦岭。周围山峰相连,谷深崖绝,中通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往来仅容一车一马.... 殷亮是尽责的,领了薛白的俸禄,不厌其烦从常识开始说。Μ..cc 薛白回想起前世,在到关中读书之前总认为西安与洛阳很近……其实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问题在于,秦岭崤山山脉、黄河,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把两地阻阿就像一条长廊,潼关是一道门。东边是中原,西边是关中。 再往前,马车已不好走,女誉们也下车步行,卢丰娘不由问道:“为何没看到黄河 “过了潼关就能看到了。”殷亮应道,“黄河就在山林北边。” 终于,潼关便在眼前。 关城是山坡,树木不高,显出黄土。关城上的城楼也是灰蒙蒙的,并没有想象中巍峨。但举目四望,根本没有别的道路能够通行。 堵在关门处的商旅、行人排着长长的队。薛白站在那看着商旅过关,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殷先生可知,为何有的商队征收关税,有的不收?” 大唐虽不收商税,但关津税也是有的。杜有邻对此也不明白,也看向了殷亮,认真听讲的模样。 殷亮压低了些声音道:“那自然是‘挂籍’了。” “何谓‘挂籍’? “军旅过境有免税之权,所以一些商贾动了歪脑筋,窜名挂籍,参军入伍。”殷亮道:“朝廷募兵以来,军中自有将领吃空饷,有了虚额,便允这些商贾挂籍。” 杜有邻听得愣愣的,问道:“那他们岂不得打仗? “除了河陇、安西军,岂要打仗?商贾更是不可能去上战场的,他们险还会再给一笔“纳课钱’给军将,找人代替他们从军。” “从军还能代替? “无非是偶尔点卯罢了。如此,商贾免了关税,军将得了贿赂,周遭的农夫偶尔赚些当差钱。上下蒙蔽,渐成惯例。” 薛白摇了摇头,道:“看似各方得利,损的是社稷之利。军政糜烂,待边患一起,贼寇作乱,一发不可收拾。 “唉,为之奈何? 这些事在长安是看不到的,朝中也从无人提过,薛白一个县尉自然是管不到军政,他只能上前递了文书,听几声“状元郎”的呼唤,进了潼关。 城址稍微变了,但不多。 至武周天授二年,潼关城就迁到黄河边,此后随着黄河水位降下,渐渐往北移了。 薛白对这里算是熟悉的,因这里曾经是他任职过的地方。 他们不是驻军,不能在关城中久待,很快出了潼关城。 趁着队伍休息之时,薛白想去看看,独自爬上北边一座不高的小山包上。 队伍中,老凉见了,不放心,连忙示意姜亥跟上。 薛白却不像他们认为的那样不擅于爬山,他越爬越快,终于拉着一棵小树攀上了小山顶,穿过挡在眼前的小树林,风景当即开阔。 黄河便在山脚下,看起来并不汹涌,因为太宽阔了。 视线已不再有任何阻挡,能望得极远。向西,能看到黄河的大拐弯如海一般,能看到渭河注入;向北,能看到山西。 除此之外,唯有天高云阔、大河东流。 是夜,众人宿在黄河畔的驿舍当中,才入住,天又下起了雨,狂风大作。 晚餐终于不再吃干粮,而是吃的肉夹馍。 如今的肉夹馍口味与后世大不相同,因关中多有灾年,人们把剩余的面粉与猪肉混在一起烤制,以免浪费,口味远没有后世的丰富。 风雨中,却有几个老渔民提着刚打来的黄河鲤鱼前来叫卖。 他们打着亦脚、光着黝黑膀子,大部分人都不太会说话,只提着鱼篓比划着。 “这天气老伯还去打鱼?不要命了?!” 薛白知道黄河这一段看着缓,其实是相当险的,奈何说了几句,他们听不懂,也根本不在意这样的提醒。 杜有邻心善,连忙把所有的鱼都买下来,又出钱让驿馆伙计帮忙烤鱼,渔民们也就欢天喜地地捧着钱冲入了风雨之中。 驿馆房间不多,他们赁了一个小独院,只有两间厢房作通铺,男的一间、女的一间。而随从们则打着地铺宿在独院的厅堂上。 夜里,黄河边的风一直呼呼作响。 被褥潮得厉害,杜有邻的呼噜声如打雷一般。 薛白竞是难得有些睡不着,想着些往事.... 他不是关中人,但在关中读的书,毕业以后就在潼关县检,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潼关古城这边做事。镇上并不富裕,案子却很多,数也数不清。 那些年间,他时常走过禁沟的山间小路,调解着一些匪夷所思的大小案子,长歪到别人地里的果树,被偷的首饰,跑掉的儿媳妇。 这地方于他而言是真的艰苦,地处三省交界之处,国道上人来人往,大河滔滔时常还有人掉进去。那时的潼关不再像大唐时这样是天下重镇,已成了被遗忘的地方。 但那些乡亲们确实是坚强淳朴而骄傲,国道上的过客撞碎了他们的玻璃,他们依旧早起,烙出最香的肉夹馍,卖最低的价钱,他们也不羡慕远方的繁华都市,像是有着世代镇守于此的责任感。 try{ggauto();}catch(ex){} “看到这个碉堡了?日寇还想偷渡黄河,一步都休想踏上陕西!” 回想起这些人与事,薛白再想到自己也要当县尉、当父母官了,顿时觉得很难。 前些日子他活得像是大唐的权贵,他甚至暗暗立志想要这李唐的江山。但故地重游,他还没忘他是祖辈都在地里刨食的农民。 迷迷糊糊中,天渐渐亮了,呼噜声还在响。 薛白遂披衣而起,出了厢房。 外面雨还在下,有渐渐大的趋势,今日怕是启程不了了。 薛白原本是有些期待杜家姐妹心有灵犀出来说说话,但这一路跋涉,她们也累了,显然不会出来。 他干脆出了这小院,往驿馆大堂走去。 驿馆门外,有一老者正撑着伞在远眺,长叹着吟诗道:“雨后山川光正发,云端花柳意无穷。” 薛白抬眼看去,见雨分明还在下,不知这老者作诗何意。 恰此时,对方却是转过头来,笑道:“老夫听闻驿馆中有状元郎借宿,你可是薛“是。”薛白目光看去,见这老者虽未披官袍,但腰间佩的是玉带,显然是高官,执礼问道:“不知阁下是?” “魏郡太守,兼河北采访处置使,苗晋卿。” “原来是苗公当面。 薛白听说过这位的骂名,毕竟苗晋卿主考春闱的时候,点了一个状元覆考时交了白卷,称为“拽白状元”,这是这几年长安城的笑柄之一。 说是笑柄,但苗晋卿其人当面却是温文尔雅。 “大雨阻路,你我有缘相会,聊一聊如何 “幸会苗公,求之不得。 能幸会,看的还是身份地位了,否则驿馆中人那么多,也不见苗晋卿与旁人有缘。 两人转回大堂坐下,苗晋卿儒学世家出身,才华不凡,先传授了薛白一些仕途的经验。 一有对比,薛白的官路其实已经走得非常顺了。比如,苗晋卿入仕后,当了两任县尉,一任参军,才转为万年县尉。 但只要到了万年县尉之后,御史、员外郎、郎中、侍郎,就升迁得很快,主持春闱出了这么大差池,外贬还是一方太守。 “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23章 新诫 洛阳。 一条洛河自西向东流横穿过洛阳城,将它一分为二,成了南、北两个部分。 洛河以北,皇城、宫城占据了西北隅,东北隅则有二十九个坊;洛河以南,有七十八个坊。 天宝初,改“东都”为“东京”,世人还是习惯称洛阳为东都。设东都牧一人,由亲王遥领,而亲王不莅职,实际是由河南尹总领政务,另设有少尹二人,从四品下,为河南尹之副手。 河南府衙署位于洛水以南的宣范坊。 九月中旬,周铣匆匆赶到了衙署。 他是洛阳县令,洛阳县附廓于河南府,相当于长安、万年县附廓于京兆府。只是京兆府之上还有中枢,而东都牧不莅职,且圣人十年不来洛阳,河南府的权力行使要更自主些。 “令狐少尹可在? “在公房,周县令请。” 周铣匆匆赶到后署左边第一间公房,在门外通禀一声,推门进去,向端坐在那的令狐滔行礼道:“少尹,下官听闻圣人遣使来查赈灾之事了。” 令狐家是敦煌世族,晋代以前就世代为敦煌郡守,直到北周大将军令狐整迁居到关中,之后,令狐家在隋、唐两代出仕,位列公卿者不乏其人,比如,开国名臣令狐德棻。 令狐滔正是令狐德菜的曾孙。 此时他正在核验帐目,头也不抬道:“坐下,不必大惊小怪。” 周铣坐下的同时始终在说话,道:“圣人委任贵妃义弟为偃师尉,恐怕来者不善啊,据说是有妖贼闹到华清宫,惊扰了圣驾。” 令狐滔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苗晋卿改任吏部侍郎,从魏郡返京,途经洛阳时与下官说的。 令狐滔抚着长须,摇头道:“苗晋卿从魏州来,如何知京中详由?” 周铣道:“右相既召他回京,使者告诉他的?” 令狐滔问道:“他给你出主意了?” 周铣道:“他说,问题若不在河南府,便在陕州。” “私心而已。” 令狐滔知晓个中内情,苗晋卿出身儒家世家,名望、风度、资历皆不凡,若非五年前出了拽白状元之事被外贬,再进一步就要拜相、威胁到右相的地位了,如今未必愿意再回朝中主持吏部,只怕是盯上了陕郡太守之职。 “他三言两语攻讦窦廷芝,你就被他利用了?”令狐滔道:“窦廷芝已给了圣人解释,当时,因陇右兵事,朝廷急征粮食,一队漕船过黄河三门时翻了,临时征雇灾民陆运,粮食过了潼关,灾民被征雇开凿华山,与陕郡无关。” 周铣低声道:“那.….偃师县尉王彦暹?” “畏罪自杀,案子已结,还有何好说?” “只怕是明结暗查,否则贵妃义弟岂能到偃师来? “你太在意邻县之事了!”令狐滔责备了一句,又道:“一任校书,一任畿尉,最正常不过的升迁步骤,你何必多管?” 周铣道:“下官担心他来挑错……..” 令狐滔道:“问题不在河南府便在陕州,这道理窦廷芝难道不知?人从他境内过,他这一方大员,岂能处置不好?” 周铣一听便明白了,不论彼此之间如何倾轧,河南府官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来了一个小官,窦廷芝没理由不先办妥了。 “窦太守与少尹通过气了?到了陕州,先拉他上船,惊扰圣驾之事才是真的过去了。 “嗯。”令狐滔点了点头,“薛白到陕州了,窦廷芝自会来信。” 商议妥当,周铣告辞。 走出河南府衙时,迎面恰遇两人过来,一人四旬年岁,身披红袍;另一人不到二十岁,高挑俊逸,虽身披青袍,却显出雍容之气。 周铣暗道河南府衙不知何时来了这样一个人物,倒是听说那将要来的状元... 忽然,他心念一动,站定了,开口道:“两位何人 令狐滔正在写信,有小吏进来,小声禀道:“少尹,新任的水陆转运副使杜有邻、偃师县尉薛白到了,还带了吴怀实的信件给周铣。” 毛笔转动,正写到“岁赋如期运抵”几字,令狐滔听到“薛白”二字,停下动作,沉吟道:“陕州可有信来?” “回少尹话,没有。” “韦府尹可在? “不在,功曹问,少尹是否见他们?。 令狐滔没有搁下笔,而是道:“让他们稍待一会,本官到三堂见他们。” “喏。 令狐滔继续将手中的信写完,接着再处置了两份并不着急的公文,再招人问了杜有邻、薛白在堂上是何反应,方才慢条斯理地整理了官袍,过去相见。 他了解过那位新上任的偃师尉薛白,知薛白是如何通过攀附虢国夫人上位。但薛白如今已远离长安,到了杨氏的裙摆罩不到的地方,成了他的下属。 官大一级,他不能表现得失了官长的威严。 走到堂上,杜有邻、薛白正要行礼,令狐滔已先向杜有邻笑道:“使不得,杜公若要交接公文,该到东都太府署去;若是来看我,万不可见外。” 一句话,他态度让人如沐春风,杜有邻反倒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久居馆职的虚官,能力比地方大吏差得远了。 “令狐少尹太客气了,我初至东都,公事生疏,见笑了。” 杜有邻一不小心承认了“公事生疏”,官场上难免要被人捉着不放,往后事务上有差池,旁人便要借此推到他身上。 令狐滔瞬间便看得明白,知这是个好拿捏的,遂招过一名吏员。 “带杜公到太府署交接公文,办完了,我正好设宴接风。” “喏。” “既要来,你们也不早遣人来告知一声。”令狐滔略带责备之意,笑道:“来得突然,可没有好宴。 杜有邻连忙客气道谢,很快被带去太府署。 薛白却听得出令狐滔的言下之意,应道:“少尹莫怪,我只是偃师尉,不敢劳少尹设宴。” 他是正常赴任,没有提前告知的必要。 令狐滔犹在看着杜有邻的背影,心中思量……光从薛白赴任偃师判断他是否奉圣谕查王彦暹之死,不好说,但若再加上杜有邻出任水陆转运副使,就很像是来查王鉷了。 任命虽是右相下发的,但右相若非得到圣人的暗示,又岂会如此? “年少有为啊。” 此时,令狐滔才打量了薛白,称赞了一句之后,以官长的亲切态度问道:“你从长安而来,可得了圣人、右相的叮嘱。” “圣人、右相都叮嘱我,为地方官,务必以百姓为重。” 这像是一句废话,隐隐又像暗示着薛白奉了圣谕。 令狐滔问道:“路过陕州,可曾见过窦太守?” “不曾。”薛白道,“倒是在潼关驿,巧遇了苗公,他由魏郡太守调回吏部。” 令狐滔点了点头,意外地发现薛白在官场上很老道,听了苗晋卿挑唆,当即避过陕州,颇有心计。 try{ggauto();}catch(ex){} 不论薛白是否奉了圣谕而来,可见其不好拿捏,但至少不冲动,没有见人就咬。 一时试探不出更多,令狐滔换上公事公办的态度,翻出几份文书,一份份递了过去。 “你上任偃师,有几桩事老夫得交代你,首先是天子期冀。开元年间,圣人亲择县令一百六十三人赴宴,赋诗赠虞城令,从此,天下为县官者皆以此为诫,称‘新诫’,也称‘令长新诫’。 薛白接过那“新诫”,目光看去,上面是一首诗。 “我求令长,保刈下人。人之不安,必有所因诗很长,殷殷期盼,谆谆嘱托,说的是圣人要求地方官关心下民。 若侵夺财物、税役不均,会致使百姓离散。县官们当改革陋习,破除旧俗,维新施政,教化富民,惠济贫民,事必躬亲,勤谨劝农。 令狐滔嘱咐道:“之所以宰相起于州县,官员入仕,当先心系于下民,此太宗皇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也,你为官一任,不可让百姓流离失所,不可让圣人失望。 “少尹这番话,我一定谨记于心 “好,该有这般志气。” 令狐滔赞许不已,又道:“坐,老夫与你说说偃师县。” “谢少尹。” “偃师就在洛阳城以东,与洛阳县相邻,偃师县衙距此不过六七十里,且有洛水连接,你明日乘船东向,顺流而下,很快便能到。” 薛白应道:“正好见识一下繁忙的洛阳漕运。” “此地为大运河的中心啊。”令狐滔也以此为荣,拍膝感慨,“通江波于四方,集天下之贡赋。 打了一个小岔之后,他继续说起偃师。 “河南府都畿二十县,共有十九万户,人口一百一十八万,比京兆府还要多。偃师是畿县,将近一万户、六万人口,如何养活这些人?不是易事。这份是偃师县的岁赋以及逃户名单,你身为县尉,到任之后,务必协助令长将税收齐,否则到了考课时,莫怪老夫无情。” “偃师西接洛阳,东临巩县,南连缑氏,而北边是黄河,洛水、伊水在偃师境内交汇。南来北往的漕船、商旅、行人,皆从偃师过境,盗贼、小偷、逃犯不绝,如何庇佑乡邻,惩治不良,此亦县尉之责……” 洛阳城南,道德坊。【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24章 上任 偃师之名来源于武王伐纣,结束了战争,偃干戈,振兵释旅,示天下不复用兵,故起名“偃师”。 县城在洛河以北。城墙周长六里八十四步,高三丈,有四个城门,北曰望京门,东曰怀嵩门,西曰瞻洛门,南曰迎仙门。 城南的迎仙门正对着洛河,设了码头,称为“迎仙门码头”。 河上,从东边来的大漕船运的是粮食、布匹、珍宝,吃水很深,逆流而行,在纤夫们的吆喝声中缓缓而上。 一艘客船自西而来,抵达了码头。 殷亮负手站在船头,目光逶巡着岸边的人群,漕夫、脚夫、商贾、行人、吏员….最后,他转身向薛白道:“少府,有人来迎你了。” 舢板才放下,岸上果然有个汉子大步迎上来,径直向薛白行礼问道:“敢问可是薛县尉当面? “你认得我?” “县尉见笑了,如此人物,别说小小偃师县,全天下也没有几个。” 这汉子恭敬赔笑着,自我介绍道:“小人齐丑,乃偃师县的‘捉不良人’的班头,得了令长吩咐,来码头迎接县尉。” 薛白递了告身给他看了一眼,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今日会来?”记住网址m.97xiaoshuo.cc 齐丑应道:“昨日府署派人来通传了,让我们将住所先安排妥当。 “是哪位官长派人来的? “此事小人自然不知。” “你不知?府署官长如此有心,我却连该感激谁都不知,到时官长问起,是谁的责任?”薛白笑道:“对了,你名叫齐丑?名字好记,怎起得这名? “小人是丑时出生。” 齐丑应着,犹豫之后,应道:“小人想起来了,好像是洛阳令周公遣人来了县署,县丞遂让小人安排。 薛白道:“我该谢周公。 殷亮抚须而笑,心道周铣一个洛阳县令,与偃师尉不过是邻县为官,何必这般热忱? 之后便想到,该是因宦官吴怀实的关系,倒也说得通。 薛白有心先逛逛偃师县周围,齐丑却一个劲地请他先去安顿,毕竟薛白带了不少家眷。 进了迎仙门,先是到了县署东面,文庙边的一座宅院。 “县尉请,这是令长特意为你准备的住处,小五进院,当合用。” 齐丑笑着引路,直接便招呼手下的差役们搬行李。 “都愣着做甚?还不快帮县尉将行李搬进去?” 薛白问道:“不知原来的王县尉可是住在此处?” “县尉放心,不敢把王县尉住过的宅子给你住。” “为何?凶宅 齐丑答不出,搓着手赔笑,一副请薛白莫为难他的表情。 “那这宅院是?” “赁的,县尉每月的俸禄里扣即可。” 殷亮笑问道:“赁价几何?东主又是何人? 齐丑道:“这些事,小人岂能知啊。 薛白道:“带我去王县尉住宅看看。” 齐丑正要拒绝,老凉、姜亥已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他亦是强壮汉子,此时莫名却是心中一寒,忙不迭应下了。 “王县尉住在三官庙巷,小人带县尉过去。” “多谢。 偃师县城算是很繁华的。 比长安、洛阳虽不如,却比陕州城还要热闹些。 萍白不急着逛县城,随齐丑转进三官庙巷,巷子里第三个宅院便是王彦暹的住所。 “没人住了?他的家眷呢? “王县尉的家眷留在并州老家,未曾带来,赴任时身边只有一个随侍多年的随从。” “名叫什么?” “王仪。 说着,齐丑推开了大门。 薛白吸了吸鼻子,往第二进院走去,直接进了东边厢房,这是一间书房,三面墙都立着多宝搁子,上面摆着砚台、古玩,书案上的笔架挂着十余支毛笔……文书却是一页都没见着。 过了一会儿,殷亮过来,低声道:“少府,这边。” 到了后院正房,薛白拿了一块树枝掰断,往地上的砖石缝隙里挖出了一点点泥土来。 “湿的。” 殷亮抬头看了看头上的瓦,道:“没漏雨。 “昨夜来洗过了。 “看来,王县尉不是畏罪自杀啊。” “此事本就是摆明的。”薛白道:“本以为王彦暹是替罪而死,如今看来,他可能还发现了什么。”ωWW..cc “义仓贪墨,赈灾不力,这些也都是明摆着的。”殷亮道,“少府拿他们也没办法?” 连他这位幕僚,也不知薛白到底有没有奉圣谕。 薛白笑了笑,略过这个问题。 “若是不止这些罪状呢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25章 县尉 庭院里有一口古井,往里看去,水还算清澈。 薛崭与两个弟弟从井里打了一桶水,稍尝了一下,甜甜的。 烧开了再喝,阿兄说过的。” 其实要把水烧开的原因他们也不懂,反正是薛白说过的话,他们就严格地听从。m..cc 柳湘君把一路上积攒的脏衣裳都抱了出来,找了个木盆摆在石阶下,笑道:“这宅院真是应有尽有。” 一 “阿娘,我去烧些温水来,天也渐冷了。” 正说着话,薛庚伯领着两个仆妇从前院过来,说是吕县令安排来照顾县尉起居的。 哎哟,哪能劳娘子做这些,我们来洗吧。 两个仆妇都是勤快的,抢先坐在木桶前便开始搓洗衣物,之后满脸堆笑地寒暄了一会儿。 “娘子该是县尉的阿娘吧?真有福气。” “哪有这福气。”柳湘君有些尴尬,指着薛崭,笑道:“这是我儿,随在状元郎身边学着做事,故而带着家人前来。” “小郎君这身板真结实,该有十七八岁了吧?” “没呢,还不到十五。 “是个孝顺又懂事的,这般小就给县尉当幕僚,肯定有大出息。” “借你吉言。” “方才我们过来,远远见有个仙女般的人儿在主院,可是县尉的妻室?” “那不是,那是...... 柳湘君当即反应过来,应道:“这边来,为娘与你说。 “阿娘。”薛崭过来,道:“阿娘要买哪些物件,趁天还没黑,孩儿去买吧。” 母子二人走回屋中,薛崭压低声音道:“县官给阿兄身边塞人,打听阿兄呢。” “是,久未有这些事了,险些没反应过来。”柳湘君道:“我去主院看看,你莫先出门。” “知道。”虽只是面对两个仆妇,年少的薛崭却如临大敌,神情郑重道:“我看着院子,等阿兄回来。” 待薛白回来,听了这事,反而显出了有些轻松的笑容。 “阿兄,她们可是盯着你。”薛崭道,“主院里还有两个很漂亮的婢女,一定是要对阿兄施美人计。” “没关系。” 薛白真不在意。 他看得出来,吕令皓功利心重,手段也有,可惜久在县令任,相比朝堂格局略小,做得多了,反而显得心虚。 派人盯着,说明吴怀实没有告诉吕令皓圣人心意如何。 至于这些仆妇、婢女们盯着,也没关系,薛白是光明正大地到了偃师县,杜家姐妹自会扮作商贾暗中过来。 薛崭终究是年纪小,信誓旦旦说了那县令安排过来的两个婢女很漂亮。其实在薛白眼里,她们只能算是俏丽罢了。 傍晚,薛白回了主屋,由青岚安排着洗漱,问了她们一些问题。 “你们是吕县令府中的婢女?” “是,若是奴婢们照顾得好,郎君可否帮奴婢们将身契讨要来?” “从小就在吕家吗 “我是五岁,她是四岁进的府。 “看你们年纪,是开元二十二年左右,被家里人卖了?哪里?” “怀州。爷娘心狠,为几袋粟就卖了我。” 也不知她们是被如何教导的,提起这些往事时,还抬头让薛白看清她们的容颜,显然是自知美貌。毕竟,富贵人家买奴也是要挑选的。 小美人胚子,从小在高门大户家里。 薛白问道:“哪年来的偃师县?” “一直在洛阳呢,有时去长安,天宝元年才到的偃师县。” “问你一件事。”薛白招过一个婢女,小声问道:“吕县令之千金在宫中任女官,可是亲生的?” 这婢女原本还在含羞带臊,闻言骇然变色,连忙低下头道:“郎君不可胡言。” “是我太无礼了,莫要告诉别人,还请帮忙保密,去歇着吧。” “喏。” 待这两个婢女退下,青岚不由道:“郎君吓唬她们呢,也是可怜人。 薛白附耳道:“嬉娘、始娘之事,莫说漏嘴。” 青岚脸一红,这是真的害羞,小声嘟囔道:“我才不说。” 其实薛白是说她们会暗中过来之事,倒没想到她误会了。 一路跋涉,青岚也是累得厉害,心知自己一人肯定是降不住妖的,默默栓上屋门,拉开帷幔。 接下来一段时日,他们便要在这里暂住了。 偃师县没有宵禁,黑夜与白天交替时,寺庙里传出了悠远的钟声。 这里没有长安的晨暮鼓那么仓促,多了一股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26章 每个凶手 一桩桩案子审过。 有邻里因口舌之争,毒死了对方的猪;有洛水上的商船对撞,要对方赔货物的; 有兄弟争家产的……薛白始终端坐在公案后方,沉稳得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以为这是一个老于刑名的官员。 如此,接连开堂审了三日,堆积的卷宗已只剩一半。 到了第四日,午间草草用了饭,薛白开始审一桩追劳役的案子。 县中有一个名叫陈孩儿的少年,户籍上是十五岁,但长相十分老气,被邻居举报隐瞒年龄想要逃劳役。因《户令》规定,男子满十六岁者,要承担一部分的徭役。 “我哪有十六?那你怎不说我二十一岁了、该交丁税了,不就是怨我说话毒吗? “你阿爷生了你,一年后才落籍,我怎不知?” “县尉,她说我阿爷生了我,可我是我阿娘生的。” “县尉你看他油嘴滑舌的,多坏.…” 忽然,县衙外响起了鼓声。 “咚。” 殷亮起身看了一眼,道:“少府,有人敲了堂鼓。” 偃师县衙外确有一面大鼓,名为“堂鼓”,用来升堂时敲鼓聚众,或百姓有紧急事务时呼唤县官。 若是冤情,倒不必击鼓,直接递状纸就可以。 “咚,咚,咚。” 此时在堂外擂鼓的是一个不知年纪的孩子,脏兮兮的,骨瘦如柴,唯有一双眼睛十分灵动,一边击鼓还一边转头四看。 直到赵六赶出来,喊道:“别敲了,你有何事到公堂说便是。” 说罢,他捂住了鼻子,嫌这孩子身上有一股馊味。 “今日是新来的县尉在审案吗?” 那孩子却不进去,反而这般问道。 “嗯” 我听闻这位县尉也为民作主,审案子,肯替苦哈哈考虑?” 赵六心想,王县尉来时不也是这般吗?却有几时长久 他遂淡淡点了点头,让这小子爱进不进。 那孩子再次四下看了一眼,犹豫片刻,倏地窜进了县衙。 公堂上,前一桩案子正在读判文。 “偃师县人氏陈孩儿,貌高而年小,悉依籍书......” 薛白面无表情念着,心想这案子怎么判都有依据,但若遇到急于征徭役的县官,陈孩儿一家负担又要重了。 而当普通百姓都懂得可以通过状告邻居“隐龄逃役”以泄私愤,可见这是一告一个准的,那有多少十四五岁的少年开始服徭役,有多少十八九岁的青年开始交租庸调了。 “拜见县尉。” 判文才念完,一个瘦小的身影已跪倒在公堂上,喊道:“请县尉为草民作主。” “起来说吧,何事?” “草民任木兰,汝州人氏,自幼是孤儿,在漕船上做事。状告奴牙郎郭阿顺,见草民无依无靠,造假身契强抢草民,贩掠卖良人之罪。” 堂上众人此时才意识到这是个女娃。 数日以来,她是告状者中口条最清楚的一个。 薛白招过齐丑,吩咐道:“你去将郭阿顺带来问话。” “县尉,小人不知郭阿顺是何人。” “让我的人陪你一起去。” 齐丑脸色一变,叉手行礼道:“喏。” “任木兰,且先在旁等候,下一桩案.….” “县尉。”郭涣起身,道:“稍歇一会如何?” “好。” 薛白起身,与郭涣转到公堂后方说话。 任木兰见此情形,有些不安,但看那录事老头长得和蔼可亲,稍放下心。 反正现在也逃不了。 “小老儿略知一些事。”郭涣道,“这郭阿顺是个家仆而已,他主人郭元良,乃是巨富郭万金的次子。” 薛白道:“既然只是一个家仆,我审一审,应该不要紧?” “当然,但此案大可不必审,一个逃奴而已,县尉说一声,那奴牙郎也就放人了。” 郭元良也想与县尉交个朋友。 薛白笑得很客气,摇手道:“不妥,本是公事公办,如此岂不成了我私下欠他一个人情?” 郭涣乐呵呵地笑起来,道:“对了,薛郎可知郭万金是何等人?” “可是与郭录事有渊源?” “非也,此郭非彼郭也。”郭涣笑道,“虽说都是太原郭氏,我出自华亭郭氏支族,他出自京兆郭氏支族,听闻与永王之母郭顺仪有亲。” “郭录事莫被他骗了。”薛白云淡风轻,“真是世家,岂会出面经商。亲戚也许有,只怕隔了十余代了? “有道理,发人深省啊。” 殷亮在远处看着,待薛白回到堂上,低声问道:“少府何必现在与他撕破脸?” “我怎么表态,旁人就怎么看我。偃师县上方罩着一层网,千丝万缕,我在网中揭不开,得站出来。开始可能揭不动,但只要有人看到我在揭,会来帮我。” “这一个孩子?”殷亮看了公堂上的任木兰一眼,微微叹息。 他想到的是王彦暹在偃师的孤立无援,心想哪有人会来帮忙揭? 过了一会,奴牙郎郭阿顺被带来了。 “草民郭阿顺,见过县尉,草民要状告任木兰,当日她到我的船上卖身,许多人都看到了,她收了草民的钱财,却又反悔,还躲了起来。” “回县尉话,我没收他钱财,也没卖身给他。”任木兰嚷道:“我是吃了他半个馍,可他要我签卖身契时我就发现他是在骗人,根本就没画押。 卖身契是个关键,如今“佣力”买卖为唐律所允许,只要有契书,任木兰便抵赖不掉。 “禀县尉,证据确凿,这是卖身契,请县尉过目。” 郭阿顺说着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27章 遗泽 十月初天气骤冷,吕令皓出门前已披上了狐皮裘衣。 县署里的杂役也是细心,早早就把令廊里的炉子点好了,让县令一到就能煎茶解酒,因昨夜又有一场宴席。 “年节只剩两月了,各个府邸的节礼不可怠慢。另外,给我找一件最珍贵的酒器,我已有资格呈.…... 正与幕僚处置着事务,郭涣匆匆赶来,唤道:“明府。” “来了,比往年更冷了,先饮碗热茶吧。 “伊洛河杨村渡口附近,有几个渔夫从河底捞起了一具尸体送到县署来了,薛白正在审……死的是郭阿顺。” 郭涣禀告了事务,端起案上的茶汤不慌不忙地饮了一口,眼睛一亮,笑道:“明府新得的茶叶? “李太守在竟陵托人赠的茶叶。”吕令皓应了,问道:“大冷天,渔夫为何清早到渡口打渔?” “想必有人撞见了,让他们捞的尸。”郭涣道:“薛白已经查出来了,郭阿顺死在渠头的船上。”m..cc “怎么?他们又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被薛白一查,立即就杀人灭口? “虽不至于,但只能是这般了。” “愈发不像话了!”吕令皓叱道,“动辄杀人,不将我这父母官放在眼里。” “看薛白那架势,该是想顺藤摸瓜。 吕令皓终于是烦了,道:“让郭家出面把尸体领回去,苦主都不追究,此案不必查了…….对了,郭二郎已去了洛阳,找他家管事便是。” “明府且看,薛白必不会善罢干休。” “凭他那几个人与娃娃班头?本当他是来镀一层金,原是想当泥菩萨……与王彦暹一样供起来罢了。” 殓房。 “一刀毙命,又狠又准。” 殷亮扒开尸体的伤口,往皮肉里看了一会,叹道:“本不应该啊,他们做的这些事几乎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殊无灭口的必要。” 薛白道:“查,顺着此事查郭家的货。” “津税。”殷亮道:“商船来往皆收津税,县衙必然有记录,只是……户曹不听少府的。” “先敲山震虎。” 殷亮抚须而笑,踌躇片刻,低声道:“少府还是等一等,等洛阳那边的后手到了,以免狗急跳墙。” 薛白点点头,心里自有分寸,道:“此前我们刚来,首阳书院的宋勉不相信我。如今审案也有好几天了,我是何立场,他该有所了解,可以再接触一番。” “我今日便再去寻他,等剩下的两桩案子开了堂。” “嗯,开堂吧。” 出了殓房,却发现公堂一个差役也没有,苦主与被告一个也没来。 姜亥道:“阿郎,我去找人问问。” “一起去吧。” 绕到捕厅,薛崭正在里面发火,一把拎住柴狗儿的衣领,将其拉低身子,叱道: “我让你们将苦主带来。” “帅头,我能有何法子啊? “啖狗肠,你杀过人没有.…. “阿崭。” 薛白招了招手,提醒道:“就这一个人肯搭理你,折磨他没用,反倒让人觉得你着急了。 “阿兄,我明白了。可他们都不听我的,怕耽误你的大事。” “莫想着一下让所有人听你的,一个一个去了解,分化拉拢。” 薛白颇有耐心,教着薛崭怎么做,让他自己去试。 出了捕厅,恰遇郭涣从令廊中出来。 双方见礼,郭涣圆圆的老脸上浮起亲切笑容,笑道:“对了,有件事与薛郎说声,明府近日便要坐堂视事了,这段时日辛苦薛郎了。” 他说的规矩倒是没错,县尉只需负责捕贼,是没有资格当堂审案的,这是县令的权力。 问题是,薛白一开始就请了吕令皓坐堂,当时吕令皓想看他笑话,不来。未料到这几日过去,反涨了薛白的威望。 此时看来吕令皓虽收回了坐堂之权,但上一回合谁赢谁输却不好说。 薛白笑了起来,应道:“能为明府分忧,是我应该做的。” “薛郎辛苦,积年旧案一扫而空,马上就要年节了,可暂歇一段时日。” “郭录事也是,不要太辛苦。”薛白忽问道:“对了,我来偃师以来,怎一直未见到高县丞?” 县丞心忧百姓,在城外巡视田亩。” “这隆冬时节?莫是不小心走远了?” 官员擅自离境是重罪,县丞高崇自是不会犯的,郭涣道:“放心,就在偃师境内。” 都这般说了,隆冬时节的田亩无甚好看,那偃师县境内值得看的,唯有洛河、伊河。 偃师的县官之间关系骤冷,就像这十月初的天气。 一时间,所有的状纸不再送到薛白手上,所有的吏员差役不再敢与薛白说话。 薛白与殷亮在廊房里枯坐了一会,都泛起苦笑。 “想必王县尉当年尝到的便是这滋味?”殷亮道,“先礼后兵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28章 援手 洛阳。 杜有邻已经在道德坊中赁下了一间宅院,安置妥当。 他不算穷,也不算富裕,祖辈留下的田亩分到他手上的不多,以前又只有一个虚职。但他两个女儿经营丰味楼,钱袋子却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如今这上等的宅院便是她们置办的。 为此事,杜有邻在女儿面前就有些不够威严,杜嬗性格温柔也就罢了,杜吟确实有些好端架子。 这天中午,才从衙署视事回来,杜始已坐在书房当中,倒显得她才是一家之主。 “阿爷今夜要赴宴?” “你怎知道?” 杜始反问道:“阿爷怎不早与我说?” “这话问的,你竟还懂得叫我阿爷’。”杜有邻依旧试图掌握家中的权威。 “洛阳令周铣邀了阿爷?” “你到底如何知道的?我身边哪个告诉你的?” 杜始也不否认,如今家中随从就是更服她。而且,薛白把杜有邻安插到洛阳来,本就是要掌握洛阳的消息,哪有不在他身边安排人的道理?..cc “阿爷公务上有事,务必与女儿商量才是,女儿可抵得上你十个幕僚。” “你啊。”杜有邻头疼,只好摆出宠溺女儿的慈父模样,叹道:“是,周铣邀请我去赴宴,说是请到了公孙大娘在宴上表演。 “是,公孙大娘暂辞了供奉之职,要回老家郾城探亲,路过洛阳。” “这你也知道?”杜有邻捻须想了想,因知杜始早筹备在洛阳开丰味楼,问道:“你靠酒楼打听的消息?洛阳那家丰味楼如何了? 杜始抬手比划了一个“三”字,示意她要开三家,沉吟道:“但周铣一个洛阳县令,如何能请得动公孙大娘?” “我如何知晓?”杜有邻抚须道,过了一会,他愕然道:“怎么?你要为父问一问” “阿爷带五郎一道去吧。” “他?” 一说到杜五郎,杜有邻的气势终于起来了。 “不争气的东西.…” 杜五郎其实不愿意跟杜有邻去赴宴。 旁人虽看不起他那点小事,但他确实忙得很。若非得了二姐的嘱咐,他才不愿把时间花在听阿爷教训上。 就很奇怪,他阿爷越来越喜欢教训他,明明他什么都没做。 啊,景色真好。 过了洛水,进了承福坊一处偌大的宅院,杜五郎不由感慨了一声。 杜有邻当即又训叱道:“休要大惊小怪,丢了京兆杜氏的颜面。” “哦。” 杜五郎不说话了,眯着小眼扫视着周铣宅院里的奴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五尺六寸、微有些跛脚的身影。 因他二姐说过“那人能当日得知薛郎来洛阳,必是从令狐滔或周铣处得到的消息,而那人很可能是冒名藏身,寄身奴仆的可能性很大,你见过他的背影,去看看。 此时宴还未开始,庭中宾客众多,已搭了个台子,那是留给公孙大娘到了堂上,主人周铣带着一个身材微胖、一身华袍的年轻人上前相迎。 “杜公也到了,来,为你们引见,这位是郭元良,太原郭氏后裔,万金之子,哈哈。” 称我‘二郎’便是,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这……使不得,使不得。”杜有邻见了一美婢捧着装了精美金箔的匣子上前,吓得骇然失色,连连摆手,“真是太贵重了。” 但他最后还是收了,否则堂上旁人面子不好看。 周铣这才满意,笑道:“说来,公孙大娘也是郭二郎为我引见的,这才是大礼。” “能请得动公孙大娘舞剑,亦可见明府之声望啊。”杜有邻已觉尴尬,问道:“不知郭二郎与公孙大娘有何交情?” 郭元良于是缓缓说起这其中的旧事。 “公孙大娘是位善心人,每当见到同乡的幼儿流落长安,都想出手相助,她许多弟子都是我阿爷出钱赎买,送到她身边习艺的。 郭公真是大善人啊……公孙大娘是郾城人吧?” “是,承蒙杜公夸赞。” 郭元良应着,抬头看去,只见一名红衣少女在台上试剑,他不由轻笑一声。 “那是李十二娘,也是郾城人。” 舞台与庑房之中搭起了棚子,围着帷幕,几个穿着舞剑服的女子正踮着脚、探头往外看。 “你们在看什么?” 李十二娘手持单柄长剑,挽了个剑花,道:“马上可要开场了。” 她在公孙大娘的弟子当中,年纪是最小的,技艺却属最高超的一批,因此时常敢督促师姐们。 偏她们却不理她,吱吱喳喳地说着话。 “我真听闻状元郎到洛阳了,怎这般宴席也不请他?” “说过了,薛郎去的是偃师县。” “没趣,我特意穿了新衣衫来。你们说,这趟回了郾城,可还再回长安?” “怎么?你还想着阿蛮与薛郎成了亲,你与她当香火兄弟?” “羞死人了,别说......” 李十二娘听得大摇其头,打断道:“哎,你们终日只想男子,技艺如何能精湛?” “喊,小十二你以后就懂了。” 李十二娘才不懂,手上挽了一个剑花,走到公孙大娘身边,接过一条带子,替公孙大娘绑袖子。 公孙大娘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与师父说了也不信,郭元良他们就不是好人。”李十二娘嘟囔道,“师父是给圣人舞剑的,却给他们舞剑。” “奴牙郎岂有好人?可人家对你有恩亦是不假。”公孙大娘道,“为师也不仅是给圣人舞剑,为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长安街头给苦哈哈们表演,一文钱一文钱地挣,如今老了,技艺差了,反而摆起架子来不成?” “师父.…..” “好了,去把郭二郎今早赠的那把剑拿来,再端壶酒。” “喏。” 李十二娘应下,依言去拿了剑。 精美……就像圣人赐给师父的鎏金团花纹六曲银盒,据说是范阳节度使费了大力气铸造的。 那剑很沉,用料足,铸造得也极好,剑柄上雕的是梨花,镶的绿松石,工艺很是她持着长剑,转到侧院,招过一个女婢,问道:“能否给我一壶酒,烈酒。天冷,我师父舞剑前要暖暖身子。” “是,供奉稍待。” 李十二娘便等着,忽然,她余光落处,恰见到花厅后面有两个汉子忽然捂住了另一个婢女的嘴巴将其拖到后院。 她想都没想,就快步往那边赶去。 粉壁后是一条长长的小径,小径后有一排庑房。她猫下腰,轻手轻脚从一间间庑房前走过,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招吧,管事已经查到你了,你是不是认识王彦暹?” “是,三年前县尉救过我的命。” “是你藏了王仪” “没……没有.…..” “还狡辩!后进院的钥匙已经从你屋里搜出来了,他躲在哪里?” “我……我说了,你们能饶我吗?”屋中的婢女已经大哭起来,泣声道:“翠儿只是犯了小错都被杖死了……我……我还能活吗?” “贱婢,有的是办法让你招。” 啊! 不要……. 里面“嘶”的一声响,李十二娘当即踹门进去,也不拔剑,只用剑鞘就以一敌二击退那两个壮汉。 “你快走!” 那婢女当即就跑,跑到院门处,却是撞在一人身上。对方直接便捉住她的头发,一巴掌抽上去,将她抽得满嘴是血。 “贱婢,带下去。” “喏。” 庑房中,李十二娘才打退那两名大汉,跃过屋门一看,小脸当即便绷了起来。 “这不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吗?”郭元良笑着,把手比到膝盖以下,道:“还记得吗? 你小时候才这么高,是我给了你一块定胜糕,救了你的命。” 他抬手一指李十二娘,调侃道:“小不丁点大就不知道有多馋,看见吃的都走不动道。” “馋”这个字入耳,李十二娘有些生气,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可惜,我没看出你是个白眼狼。”郭元良道:“我这辈子救人无数,最不该救的就是你,真是一点忙都不肯帮啊。” “你把她给我放了!” “我送出去的人,闯了祸,我得负责到底,对周县令是这样,对公孙大娘也是。 说着,郭元良的脸色郑重起来,道:“你不懂事,就别多管了。我只提醒你一句,人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忘恩负义,是要遭世人唾弃的。” try{ggauto();}catch(ex){} 下一刻,有端着酒壶的婢女跑来。 “表演要开始了,快过去吧。” “阿爷,我先走了。” “表演尚未开始,你要去哪?” “肚子疼。” 杜五郎凑在杜有邻身边低声说了一句,抱着肚子便往外走。 出了这周铣的大宅,他匆匆登上了马车,马车当即转回杜家,杜五郎却不知何时下了车,独自到了道德坊的丰味楼。 “二姐。” “真找到那人了?”杜始有些诧异。 “有一个婢女端酒过来时,与我说,有人要见我,让我申时三刻,一个人到星津桥。 “见你?为何?” 我也是春闱五子,名望很高的。” 杜始道:“那你去吧,我派人暗中保护你。” “那我真去了?” 先去换身衣服。’ 申时三刻,一身普通布衣的杜五郎走上了洛河上的星津桥,转头看着周围的行人如织,忽有些担心。 换了衣服,对方不就认不出自己了吗 也不知傻站了多久,夕阳在洛水上洒下点点金光,天马上要黑了,不少行人都赶着要回家。 忽然,有个卖糖葫芦的撞了杜五郎一下。 “那艘船到桥下了,跳下去。” “哎,你” 不等杜五郎唤,对方已走远了。 他只来得及转头扫了一眼,却不知哪个是二姐派来的伙计,而紧接着那艘船已经到桥下,他直接错过了在左边跳船的机会。 真是不想跳.. “哎哟!” 船夫只顾划浆,船篷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看起来既狼狈又文雅。 “你是谁?”杜五郎问道:“是你给我的纸条吗?” “你是春闱五子杜誊? “你认得我?” “我家阿郎与杜公子美是至交好友。杜公在巩县、在陆浑山庄时,与我家阿郎相谈甚欢,后多有书信往来,提及过五郎。 “真的?我以为他只夸薛白。”杜五即问道:“那你阿郎就是王县尉了?” “是,我名叫王仪,从小与阿郎一起长大。” “你有什么话告诉我?” “说来话长。” 王仪转头看问洛水上的船只,眼神有些担忧,之后才说了起米。 “骊山宫的刺驾案,阿郎听说了。那些难民里有人被逼得造反了,有可能;里面原本就藏着反贼,也有可能。” “什么意思?” “阿郎病时说,圣人十年不到洛阳,而天下钱粮悉集于洛阳,河南府乱像丛生,乃是最先开始糜烂的一个地方,若不能痛下决心,割肉治疾,不出十年,天下必乱。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29章 敌我 “归来物外情,负杖阅岩耕。” “源水看花入,幽林采药行。 “野人相问姓,山鸟自呼名。” “去去独吾乐,无然愧此生。” 此为武周名臣宋之问的诗,名为《陆浑山庄》。 宋之问虽一生混迹官场,始终未曾绝尘归隐,但他爱好山水之心却十分真挚,在长安外置辋川别业,在洛阳外置陆浑山庄。 蓝田辋川别业今已卖给了王维,连太原王氏出身的诗佛也为此自得,写了好几首诗,可见这别业山庄不同凡响。 薛白曾在长安城郊去过裴宽的庆叙别业,当时已觉得那别业有山有水、占地广阔,与陆浑山庄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毕竟长安城郊的地并不容易得,而蓝田、偃师才有成片的山林。 与宋勉相识的次日,薛白随他到陆浑山庄作客,骑马往西北而行,出了城门就远远望见邙山横卧在天边,走了好一段路,邙山还有很远。 道路两旁皆田地,如今收秋已过,不时能看到农人在扎麦秆,动作有力,浑不像是挨过饿的样子。 薛白忽然翻身下马,向农户走了过去,问道:“老伯,今年收成可好?”记住网址m.97xiaoshuo.cc 老农只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干活,手里动作不停,也不答话。 乍看之下,他连话都不太会说,没什么智力,但待薛白又问了几句,他突然硬生地答了一句。 “俺不用纳粮哩! 说罢,老农扛着麦秆走掉了,脚上也没鞋,黝黑的赤脚踩着冻土走得飞快。显然是眼尖的很,看出眼前这些是官府的人。 薛白忽然想起了当时跟颜真卿去庆叙别业追逃户的情形,心知这必是大户人家的奴隶佃户。 若没有那次经历,任他用肉眼去看,怎么也看不出偃师县田地里的蹊跷来……因为接下来的一路上,所见都是一片安宁详和的景象。 离邙山越近,越像世外桃源。阡陌相连,鸡犬相闻,田边屋舍俨然,让孩童发出咯咯的笑声,农妇织着布,有说有笑,炊烟袅袅。 “想必这里便是陆浑山庄了?”薛白驱马上前,与宋勉并辔而行。 “还远呢。”宋勉抬鞭一指,笑道:“山庄,自然是在山里。” 陆浑山庄处于首阳山中。 首阳山是邙山山脉的最高峰,因“日出之初,光必先及”而得名,“首阳晴晓”乃是偃师八景之一。只听这些,便知陆浑山庄景色之妙。 从山口进,迎面是“伊川坳”,两旁山势高峻,穿过长长的山坳,路上随处可见青山逶迤,峰峦叠嶂。许久,迎面豁然开朗,另有一番天地,原来背面有山谷,正是隐居佳处,谷中植桃树、李树、梅树等等,四季皆有花。 难怪宋之问作诗“旦别河桥杨柳风,夕卧伊川桃季月”。 奇花野藤遍布幽谷,瀑布溪流随处可见,继续向前走,更加精致的农舍建于谷中,此间农人不论男女,个个白净,面目皎好,孩童一边追逐,一边朗朗念诗。 “条桑腊月下,种杏春风前。酌醴赋归去,共知陶令贤。 薛白听了,道:“这诗真好。” 宋勉道:“是王维的诗,名为《奉送六舅归陆浑》。” “哦?摩诘先生与宋先生也有亲?” “远亲。”宋勉笑道,“我再提几个人,薛郎想必都相识。 他翻身下马,请薛白一道步行,同时抚须吟道:“正月今欲半,陆浑花木开。出关见青草,春色正东来……薛郎猜,这是谁作的诗?” “还真猜不出。 “岑参,他与我妹夫杜佐是至交好友。” “原来如此,兜兜转转,大家都是朋友。” 道:“当年,杜甫过偃师县,我等把酒言欢……彦暹说,那是他到偃师来最开怀的一天。 “可不止如此,杜佐与杜甫是族兄弟,交情一向深厚。”宋勉说着,心生感慨,叹薛白转过头看去,只见宋勉又红了眼眶,目露感伤。 一群孩童跑来,笑咯咯地围住了他们。 “六郎可算回来了,我们都会背道德经了,快给我们糖吃。” “回头再背,我有客。”宋勉笑着,伸手摸了摸一个童子的头,道:“带他们去吧,多读书,多帮爷娘做事,一天到晚地闹。” 哦 孩童们转头跑掉,宋勉自嘲一笑,道:“薛郎见笑了,我等经营这山庄也繁琐.…. “山居清静,岂有繁琐的道理 “请。 二十余里长的山谷,人们居于其间,耕、牧、渔、樵,鲜花果树,牛羊鱼豕,应有尽有,怡然自得。 而其中的一片亭台阁榭,方是主人们的居所。 如今宋家辈分最高的,是宋之问的弟弟宋之悌,其人历任剑南节度使、太原尹,以右羽林卫大将军致仕,隐居陆浑山庄,如今想必已有七八十岁了,今日并没有出面见薛白。 只有几个宋家子弟出来寒暄了一会,宋勉招待薛白在山上的阅岩亭上饮酒、看日落。 阅岩亭说是亭子,其实是建在首阳山顶的楼阁,站在楼上眺望远方,风景简直是无与伦比。 北望,最远能看到太行山,巍巍高山如横空出世,山下黄河滔滔,一泻千里,气魄雄壮;东望,可俯瞰中原,梁宋之间山峦陈布;西望,依稀可见洛阳城的恢弘格局; 南望,嵩山众峰直插云宵,洛水、伊水汇聚在偃师。 “到了此处,不必担心隔墙有耳,可与薛郎说些心里话。” 宾主落座,宋勉斟了一杯酒,道:“这偃师县里,吕令皓、高崇、郭涣狼狈为奸、欺下瞒上。郭万金、郭元良父子则牵线搭桥,沿着这条水路,往河南府搭上令狐滔、周铣。 说着,他起身,先抬手指向了南面极远处的洛水,之后转到楼阁另一面,指向了北面极远处的黄河。 “沿着黄河往上,陕郡太守窦廷芝,水陆转运使王锁,这些都是他们的同党。” 薛白道:“虽是显而易见之事,但终究是要证据。至少得有账册,否则连他们吞了多少田地,偷了多少税赋,我们连具体的数都说不出来。” 宋勉道:“有,彦暹暗中搜寻了证据,他本想将这些证据呈给府尹韦公。据我所知,他遇害的那夜,他的随从王仪该是逃脱了,证据当在其手中。 薛白问道:“王仪是如何逃脱的呢?” “这…..这就不得而知了。” “那宋先生可知王县尉究竟是如何遇害的?” “我愧对彦暹。” 宋勉目露悲怆,将杯中酒倒在地上,祭奠了王彦暹。 “他本已准备把证据递交韦公,临头却又要再去查深一些,那夜我们约在首阳书院相见,当时雨下得很大,我苦等一夜,只在次日得到他丧命的消息。【1】【6】【6】【小】【说】 “凶手是谁? “当是吕令皓、高崇,唆使了漕河上的渠头动的手。” “渠头?哪个渠头?” “此人虽有姓氏却少有人提,连县官们也只以‘渠头’呼之。” “为何?”薛白问道:“害怕他 “倒也不是,他姓李,排行第三,早年间都呼作‘李三儿’,如今则都叫他‘渠头”渠帅’,漕河上帮派林立,但在洛水这一段,倒无人可盖他的风头。” 宋勉是名家出身,显然瞧不上这种草莽无赖,但隐隐地似乎有些许忌惮。 “这渠头虽不入流,但确有些狠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这般说吧,吕令皓以县令之权贪田亩赋税,高崇这县丞管的是津税走私,郭涣任录事为县里的高门大户牟利。 但境内难免出些江洋大盗,或是抗税的百姓,捕贼之事,这些人不会亲手去做。这些年,县尉之责,实则都是这渠头在做。 薛白莞尔道:“我是名义上的假县尉,他才是暗地里的真县尉。 “我至交好友死在他手上,必要将其绳之以法,报仇雪恨。” “宋先生可有办法? “县中的官差只会欺负一些农户,根本不敢碰这些刀头舔血的无赖;城守营多年未经战事,虚额、挂籍,早已糜烂不堪。但无赖终究只是无赖,只要河南府调动数百兵马 来,须臾也就灰飞烟灭了。 薛白问道:“韦府尹能这么做?” 宋勉点了点头,叹道:“韦公亦需要证据,才能名正言顺。毕竟这些人背景深厚。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30章 灯笼 “不交粮! 一柄锄头倏地挥舞而过,握着锄头的农夫坚决而又麻木地呐喊着。 他当了逃户,把自己以及儿女卖掉本就是为了不交粮而求一口吃的。虽不知主家是如何与他说的,但县尉跑来清丈田亩确可以说是想让他重新交粮。 “你没交粮吗?”薛白反迎上前一步,喝问道:“你种了一年地,给你主家交多少,你留多少?!” 那农夫显然听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以顽固的眼神回瞪。主家与他说的,他不是编户,不归县衙管,不必害怕县尉。 锄头高高扬起,作势要砸在薛白头上。 上百人气势汹汹地呼喝着,望能以这滔滔民意吓退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县尉。 “退开!”任木兰连忙大喊,挥舞着一根破哨棍。 薛白倒不必让这些孩子保护,伸手拉住两个挡在他面前的孩童。 “县尉小心暗刀子。 下一刻,破风声起,已有人冲薛白挥了一棍。 记住网址 薛白早有防备,身子往后一退,当即下令道:“拿下。” 他倒还想去捞任木兰,却见这假小子“啊”地大叫一声,扑向了那个挥棍的汉子。 场面大乱,有农夫吓得散开,一些彪悍的汉子们则挤了进来,围住薛白一行人。 “嘭”的一声,姜亥一脚把身前大汉踹开。 同时全福已挨了一棍,有人拔出匕首向全福扑上,竟是还把他当成王仪,光天化日,当着县尉的面犹想杀人灭口。 “咣”的一声,姜亥拔出横刀,一刀劈下,直接将这大汉持匕首的胳膊卸了。 “噗。 寒光一闪,刀势准确地从关节骨贯下,胳膊掉在地上,碗口大的伤口里血“滋”地喷出来,喷在另一个汉子脸上,之后才是骇人的惨叫声。 这一下出乎了一众打手们的意料,原本热火朝天的斗殴场面顿时停了一下。 任木兰也吓了一跳,她正拼命摆出凶狠的表情,哇哇大叫着拿着根破哨棍揍人,低头一看,地上的胳膊手指还动了一下,不由觉得自己有些小打小闹了。166小说 “噗。 容不得他们吃惊。 姜亥动作不停,手中刀势一起一劈,直接劈进最靠近薛白那名汉子的脖子,将人脖子劈了半截,横刀便卡在对方的颈骨上,他抬脚将尸体踹倒。 他既不是无赖,也不是官差,他是个兵,要斗殴他不会,只会杀人,且只会战场搏命的杀人技,讲究快准狠。 “死人了! 人们惊呼着,停下手中的动作。 姜亥不管旁的,瞪向薛崭,问道:“还看?!” 薛崭二话没说,抬起横刀,“噗”地捅进那个因断了胳膊还在地上打滚惨叫的汉子心口,了结了他的性命。 “快跑。” 刚围过来的打手们转身就想要跑,却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已围了数十人,俱是薛白从洛阳调来丈量田亩的手下。 “刺杀朝廷命官,拿下! 任木兰却抬手一指,大喊道:“麻瞎子!别让麻瞎子跑了!” 殷亮见过死人,却很少见这么新鲜的断肢,微微有些不适,正想着姜亥下手是否太重了些,一转头只见远处有个独眼大汉转身往河边跑。 “拿下他.….” 来不及了,麻瞎子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凉的伊水。 薛白倒是不在意,之前的郭阿顺死了,他有耐心看看麻瞎子死不死。 扶起全福,他遂吩咐将拿下的十三个“刺客”带回县署审问。 县署,捕厅。 柴狗儿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囊,递在齐丑手里,赔笑道:“帅头,别生兄弟的气嘛。 “莫挨我,你不陪那恶煞吃食吃得香吗?”齐丑甩开酒囊,“我也不是帅头了,比不得人家年轻。” “哈,是年轻,帅头你家娃也有薛崭那般大吧?” 齐丑被这一句话逗笑了,终于接过酒囊,饮了一口,叹道:“郭录事这一出手,该给县尉一个下马威了,到时.... “回来了! 忽有差役喊了一声,众人探头往外看去,唯见薛崭半边身子都是血,一手摁着横刀,一手牵着麻绳,麻绳串着一排漕运上的恶汉,却是个个垂头丧气。 再往后看,有几人抬着担架,担架上摆着两具尸体,一具被卸了胳膊,另一具脖子断了半截。 “呕! 一名差役没忍住,俯在台阶处便吐了出来,恶臭熏天。 薛崭翻眼狠狠一瞪,道:“收拾了。 其实他平常也是这般一副谁都欠他阿爷八百吊钱的怨种样子,但之前旁人只觉得这孩子好笑,今日才意识到他是真有狠劲。 柴狗儿莫名打了个嗝,忙不迭上前帮忙扫了沙土盖住那呕吐物。 “还不把牢门打开,我要用刑房。” “帅头要用刑,还不快去拿钥匙。” 薛崭不耐烦地站在那等着,目光一转,落在齐丑手里的酒囊上。 齐丑咽了咽口水,喉头滚动,末了,把酒囊递了过去。 薛崭也不客气,接过就往嘴里灌,一口气把整囊酒全喝了,犹觉不过瘾,从怀里摸出一小串钱来丢在桌上。 “再打酒来。 齐丑只觉尴尬,沉着脸站在那也不动,柴狗儿连忙上前拾起酒囊与钱币,赔笑道:“小人这就去。 “不急着去,把人犯先给我挂起来。” “是,是。” 柴狗儿依言照做了,只见薛崭在刑房里挑挑拣拣,拿起一把夹趾钳就往那人犯身上招呼。 “啊….. “说!谁让你行刺县尉?!” 柴狗儿低下头退了出去,正撞见齐丑,他遂怛恨地搓着手,想要解释两句。 齐丑却未顾得上责骂他,嘟囔道:“娘的,年轻人下手就是没轻没重……. 尉廊。 殷亮往门外看了一眼,赶到薛白身边,小声道:“郭涣也该过来了才对,此时还没来,估计他也乱了阵脚。” “先让厨房送吃食过来吧,多弄些。” “喏。 任木兰与那几个孩子便被带进来,脏兮兮地挤在尉廊里到处看。 “真暖和啊……渠帅,那是什么?雕的是神仙坐骑吧。” “那是酒壶,鞍子拿开装酒,从嘴里出来。” “那是什么?” “烛台,你们别说话了。” 任木兰好不容易安抚了这些小子,挠了挠腿,抬头看向薛白。 薛白问道:“怎么知道那是酒壶的? “我以前来过尉解,王县尉给我吃的…...对了,王县尉被人下毒了,县尉别喝他们给的酒。 “怎么会来帮我?” “盆儿看到麻瞎子与县衙的人鬼鬼崇崇说话,我猜麻瞎子就是要对你不利,缀着他呢。 盆儿是个十岁的小男孩,个子小小的,脸上有块难看的胎印,补充道:“是孙秃笔的侄儿,到处说县尉是吃了淫药的狗,他给了麻瞎子一笔钱。” 薛白问道:“你为何名叫盆儿? 任木兰道:“他爷娘不要他,放在木盆里从伊水上游漂下来,被兴福寺的小老僧捡了,送到养病坊。 “那是唐玄奘了? “对呀,他们那每年都有人漂孩子,可唐玄奘只有一个,漂进黄河里喂了鱼的不知有多少。” 任木兰这人心狠,说这些事的时候一脸无所谓的态度。 “兴福寺哪个小老僧?” “死了。”任木兰道:“养病田越多,给孤儿吃的却越少,被卖掉的孩子越多,小老僧看不下去,被那些人活活气死了,舍利就摆在寺塔上,要看他的舍利,一次十钱。” “娘的。”姜亥站在门外了一口。 薛白又问道:“你们怎这般大胆,敢跟踪麻瞎子,还敢冲上来护我?” “小老僧死了,盆儿本来也活不成,好在来了赈灾使,后来赈灾使走了,但调来了王县尉,王县尉死了,薛县尉又来了,我不能让好人没了。” “不怕被打死了 任木兰拍着胸膛,大咧咧道:“二十块胡饼,买不了我们当奴婢,但够买我们拼命了。 又问了些县里的情形,出乎薛白意料的是,这些孩子对偃师县相当熟悉,码头上的事也如数家珍。 “若说要对县尉下暗刀子,李三儿肯定是敢的,他手底下沾了可多条人命。就去年,邓阿戌家死活不肯卖女儿,李三儿杀了他家六口人,栽给五指岭里的盗贼.…” 五指岭,也就是伏羲山、浮戏山,属于嵩山余脉,在偃师县境外,处于河南府都畿与郑州的交界处,盗贼横行。 这些盗贼偶尔也到洛水、黄河来劫船,但显然不会只杀一家农户六口人、抢一个闺女就走。 聊了一会,吃食到了,大盘里摆着一只烧鹅,配着葱饼,众孩童不由欢呼起来。 薛白看着他们吃东西,自己则独自沉思起来。 从今日之事可见,王仪竟还真是拿着什么证据逃了。 奇怪的是,这些人怎会大费周章找一个奴仆?真就怕了他把他们侵吞民田、迫害百姓的证据呈到圣人面前不成?他们看起来就不太在乎。 比如宋勉说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31章 暗宅 一盏灯笼摇晃,穿过了黑暗幽长的小巷,前方豁然开朗。 薛白原以为这边会是个破败之地,但不是。面前反而是一座颇为齐整的宅院,里面透着光亮。 “走,我们到侧门。 任木兰吹灭了蜡烛,招手让薛白随她沿着墙往里走,到了一个小门边,她手指叩环放在嘴里吹了个口哨。 过了一会儿,有个青衣青帽的小童开了门。 “阿波姐在吗? “她现在过不来,你晚些再来。” 小童说罢,当即关了门。 任木兰往地上一坐,道:“等着吧。” 薛白道:“我能从大门进去?” 任木兰愣了一愣,挠了挠头,道:“我也没从大门进去过。” 一秒记住https://m. 门环叩了三下,大门后的另一名青衣童子开了门,也不问话,引着薛白到了庑房,很快有一中年男子过来,笑问道:“郎君是要买人,还是借宿?” “都要。” “那这边请。” 这地方算不上奢豪,也远远不如长安南曲的格调,透着一股市侩之气。 引路的中年男子看出薛白眼界不凡,赔笑道:“郎君莫小瞧我们这里,长安、洛阳、扬州的名妓,有些也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 “哦? “一巡酒便要千金之费的花魁,我们这有;二十钱便能过夜的船妓,我们这也有,全看郎君带了多少钱。 “那与南市的奴牙行有何不同?” “奴牙行,顾名思义,都是奴隶贱籍。这里不同,讲究的便是良净二字。 说话间,薛白被引进一个雅阁里坐下,阁前挂着一珠帘,透过珠帘能看到前方的台上有女子排成一排。 “郎君请。 “也没个表演?酒水也不添? “一看郎君便是京兆来的,想必表演也看腻了。我这里,南来北往的官员、商旅若想在路上带几个服侍的,直接便买了…….. 说到这里,有个肥胖的身影从廊前走过,淡淡道:“那三十个我都要了,阳曰送到我船上。 薛白便明白过来,这里竟然是奴牙郎们进货的地方。 但唐律不禁奴隶买卖,本不必做得如此隐秘。 他想了想,忽明白薛灵与柳湘君的第六个儿子是怎么丢的了,遂低声问道:“是否有那种被掠卖的官宦人家之女?” 对方迟疑了一下,打量着薛白,开始留意他的身份。 薛白坦然由他打量着,问道:“没有?那住宿是如何?” “住宿不在这边,郎君随我来。” 那中年男子原本看薛白气度,以为会是能一口气买数十奴婢的贵家子,闻言有些失望,带着薛白往后院去。 若只说嫖,此间生意并不红火,既不如码头上的皮肉生意便宜,又不如馆阁里的歌舞高雅。 薛白走在小径,转头一看,见到一大群不同年纪的少女被赶在一起,嘴里说的语言他却听不懂。他遂停下脚步,往那边走了几步,只见她们梳着辫子,带着骨头做的饰品,其中偶有人穿的是靴子。 从靴子可看出她们不是南边的异族,也不像西域胡姬高眉深目。 “契丹、奚人? 郎君想尝尝鲜?依此处规矩,未开苞的,只卖,不嫖。” “罢了,走吧。” 薛白被带到一个厢房,对方每次带上来二十个少女任他挑选,到了第三批,任木兰偷偷提醒了薛白一句,他便将那阿波姐留了一下。 姜亥退了出去,到外面守着。 “阿波姐,你别怕。”任木兰道:“这是新来的县尉,与王县尉一样是个好人,也许能救你出去。” 薛白在路上已向任木兰问过了,这阿波姐名叫伊波,也是顺着伊水的江波漂下来的孤儿,因此以伊水为姓,在养病坊被卖到这里。 伊波看起来年纪不大,长得不甚漂亮,也没有任何风尘之色。 她还没被调教好,还不像风尘女子能赚到钱,也不必向客人卖笑,眼神中只有警惕。 “我听说,王仪是从你手上逃走的?” “不是。 伊波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任木兰不能轻信任何人。 薛白道:“我是奉了天子旨意来查王彦暹被害一案,你若知道什么,大可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薛白见她如此,竟也不再追问,推门出去,让人去招此间的管事过来,打算将伊波赎买出去。 她却不肯走,摇头道:“要走,我只与娣儿她们一起走。” “那是谁? 任木兰道:“是与阿波姐一起从养病坊被卖过来的,有六七个吧,阿波姐若走了,就要从她们当中挑人来陪男人睡觉。 薛白道:“让她先随我走,我安排人来查抄这里。” “不。”伊波很是坚决,“我只能和她们一起走。” 其实,薛白若一定要赎买她,她再坚决也是毫无用处,他却招过姜亥,去打听了价格,伊波是便宜的,只要一万钱,其余六人,三万到五万钱不等,算下来一共要二百六十贯,而他如今一个月的俸禄犹不到十贯。 “你回去问柳大娘子支钱来。” 姜亥摇头道:“阿郎,不如明日再来?你留在此处太危险。” “无妨,你去吧。 “我不能留阿郎一个人在这里。” “有我在,你快去吧。”任木兰道,“我会保护县尉。” “我怕县尉还要保护你。 “哈,我好歹是渠帅。 事实上,姜亥匆匆离开了不到一个时辰再回来,过程中薛白一直安然无恙。 偃师县里那些人手腕通天,显然不急着除掉薛白。即使是对待王彦暹,他们也是给了三年的耐心,若没有骊山的刺驾案,或许还能让其体面地慢慢病死。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但凡还有余地,不至于做得太难看。 便是薛白,家里也没有常备着二十六万枚钱币,姜亥还带了许多的金银器、丝绸、花椒来买奴隶,不情不愿地把这些钱货交出去,替薛白在契书上画了押。 “徐善德,这是名字?” 接过契书,姜亥翻眼打量着眼前的中年男子,这般问道。 “贱名不足挂齿,正是鄙人。 “我记下了。 姜亥咧嘴笑了一下,把契书收进怀里。 不到一个时辰,让这些人以无本买卖赚了二百六十贯,他心疼得要死。 须知当年,他盯着那一贯钱的饷钱就把这六尺有余的身躯卖到了陇右那尸横遍地的战场上。 “啖狗肠,这和明抢县尉的钱有何区别?” 因如今薛白住在县署东面这一片民宅,郭涣还特意将这一带取名为“魁星坊”,彰扬状元郎之名。 想来,若薛白不找他们的事,是能在偃师尉这个任上过得很舒坦的。 是夜他带着几个小女子回了魁星坊的宅院中,很快便惊动了吕令皓安排过来照顾他的仆妇、婢女们。 “县尉,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县尉连夜买婢女是要换掉我们吗?” “可以吗?那你们便回去吧。 一句话吓得这些吕家仆婢们骇然变色,跪倒求饶不止,言若这般回去,一定会被重罚。 既不想走,又非要拿话来点薛白,他便任她们跪着,让柳湘君看着,自带伊波去后院问话。 “奴婢谢县尉救命之恩,做牛做马...... “这些话不必说,起来,我问你,那宅院里可有被掠卖的官宦子女?” “很少,但该是有的。 “你如何知晓? 伊波应道:“我听厨房的人吹嘘过,即使是五姓女的菜肴她们也做过。似乎偶尔有盗贼劫路,他们能将这些贵胄之女卖出天价。” “倒是行行出状元了。 薛白冷嘲一声,目露思量。 过了一会,他才开始问起王仪之事。 “县尉要是对天起誓绝不害阿仪哥,我才能说。” “好吧。” 相比起伊波,任木兰便显得有些太容易相信薛白了。 眼看薛白对天起誓,伊波才开始说起来。 “王县尉到任以后,有时会带阿仪哥到养病坊来,他说官里给的养病田至少有十顷,要让我们吃饱,还要学门手艺谋生,阿仪哥常来教我们识字,说我书法有天赋,以后可以在兴福寺前当个抄经人。盆儿最灵活,可以走百尺幢去表演,在大唐,有技艺就有出路。 “后来有一次,王县尉问我,琴儿姐她们去哪了,我说她们相看了良家子,嫁到外面去了。他说不对,又问我兴福寺后面的宅子是做甚的,我说不知。没过多久,王县尉就病倒了。又过了几个月,我便被卖到了那里,我们管它叫暗宅…….. “一直到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夜,我在暗宅看到王县尉了,他打扮成商贾的模样到了暗宅,与徐管事说他想买一个契丹婢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32章 设局 转眼到了十月中旬,天气愈发寒冷,洛河、伊河似乎都有结冰的迹象。 自从郭涣与薛白提出了吕县令愿用人脉助他升迁赤县尉之后,薛白的态度似乎也稍有妥协,不敢再去清丈寺庙、高门大户的田亩。 但既然已经调来了许多人手,就此作罢未免显得没面子,他转而开始丈量普通百姓的田亩,并打算清查偃师县的户籍。 朝廷规定三年一造册,但偃师县的色役簿与青苗簿已有十年、二十年,这一任县尉求些政绩,道理上说得过去。 有这种种理由,吕令皓犹有不满。 寒冬腊月,薛郎未免太过认真了些,倒显得旁的县官都不做事了? “明府说笑了,我骤得高位,眼红的人多,行事若不谨慎些,是要被弹劾的。这田亩不量、户籍不查,等开了春,明府提拔我,岂非留下把柄?” 吕令皓最近在研究酒器,与薛白说话时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捧着一个彩釉酒杯来来回回地看,似乎这才是正经事。 “哦。”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笑道:“也好,百姓的田亩数量是也该好好清量一番了,薛郎把这两年的税赋也催一催吧。” “未交齐吗?” “唉,本县舍下面子,求了几家世家高门捐赠,补了缺额。但有些刁民,抗税已不是一次两次了,薛郎该催一催。” 记住网址 “可有名单?” 吕令皓倒没真想让他去催缴,不过是给些压力罢了,见他如此上心,反倒担心像上次允薛白当堂审案那般弄巧成拙,摇摇手,道:“缓一缓吧,得空再谈。” 明府热忱提携,我却不能为县事出力,惭愧。” “你若真惭愧,把那些刁民放了吧?” “明府见谅,我来偃师,身边也是跟着人的。出了这种可能涉嫌到刘化同党的刺杀大案,若轻易放了,只怕交代不过去……不如,缓一缓吧? 这话说得很诚恳,吕令皓笑了一笑,没有再说话。 薛白起身告辞。 吕令皓目光从酒器上移开,斜眼脾睨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过了一会,他的幕僚元义衡从洛阳回来,递过几张报纸,道:“明府,这是洛阳近来的时刊。” “不急,你可看得出这酒杯上的图案?” “美人望月,可是圣人那出《月庭春》的戏。” “有眼力,你觉得这酒器如何?” “恕学生直言。”元义衡沉吟道:“有些俗了。” “咣唧!” ~声响,吕令皓径直将手中价值连城的酒杯砸碎在地上,叹息道:“一句惊醒梦中人啊,送这样的礼,只会显得我急功近利,不雅,不潇洒。” “明府不必着急,殷墟的祥瑞马上要做成了。” “我方才见薛白,真是嫉妒他。”吕令皓感慨万千,“他只需一个主意,就能讨圣人欢心,此为天才!可恨其如此糟践圣心。” “人往往便是这般。”元义衡捻着长须,唏嘘道:“易得者,不惜之。” “说正事吧。” “是,年节将至,许多贵胄已到东都。听说,圣人表侄、太子良娣之妹、上柱国张公之第三女,张三娘近日便在洛阳省亲,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是日,大雪。 薛白到了伊河以南的村庄里丈量田亩。 田间,全福带着丰味楼的伙计正在忙碌着,任木兰也领着人在帮忙,远远见到薛白便跑过来。 “县尉。” 一个装满胡饼的大包裹便被递了过去,任木兰乐呵呵地捧过。 “吃吧,剩下的你提着。” “埃。” “那户农家量了吗?” “量了…….殷先生,你来说。” 殷亮未语先叹,在大冷天叹出一口白气,引着薛白边走边说。 “丁田发不足额,此事无甚稀奇,在醴泉、长安县亦然,不过天子脚下之民至少能分得六七十亩地,本以为天下别处至少也该有四十亩……...” 说着,殷亮抬头看看茫茫大雪,额头上都皱出了纹。 “三十六亩田,今年他种粟不到三十九石,先缴一百亩的租税两石,另有‘追死两死。” “何谓‘追死’?” “在籍农户逃户了,地方惯例不会如实上报,遂将逃户的赋税分摊给编户,称为追死。” 说到这里,租庸调三个字,只说了租,同时还有庸、调。 “他得纳两匹绢,算上追死是四匹,他妻子已经死了,没人替他纺织。好在漕船上的绢便宜,他用一石粮与人换了绢,可是这绢有污迹,依杨慎矜当年想的好办法,算折色,一折就折了他七斗粮。” “另还有‘庸’,他每年得有二十天的劳役,算上追死是四十天,若不愿劳役,又得纳绢。税赋送到河南府,他愿意去送,但惯例是县衙代为统一运送,得交脚钱,此项本该是布五丈,他却花了八斗粮。” “交完这些,他剩下了三十石粮,可这只是租庸调。此外,义仓收粟,亩纳两升,他得交四石..... 听到这里,薛白道:“哪怕他不娶妻,不生子,不穿衣,不烤火,不吃肉菜,一年只嚼粮食,也得有三十石粮。” 殷亮道:“少府莫急,还未说完,还有和来,剩下的二十多石粮也不是留给他自己吃的.…” 薛白转过头,望向北面的首阳山。 大雪纷飞当中,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陆浑山庄最里层那其乐融融的情形。 那些在山谷中欢笑的人们只是奴隶,但得到了主家的恩赏,而这种恩赏,是建立在什么之上? “第一年种的不够嚼用,他想着明年得多种一些,得亩产两石,但几年下来,他已欠了县署二十多石的税,被捉到县牢里三次,打得半死不活,今年齐丑没有捉他。” “他这样,活得下去吗?” “活得下去。” 殷亮领着薛白到了一间破茅屋前,推开门,里面空空如也。 “他已经卖了田地,当了逃户了。因为齐丑今年没有捉他,往年都要防着他们逃的。” “他的田呢?县署收了分给别的编户?” “已经卖了。” 县署|年没造过色役册,又岂会再分田?卖给谁就不得而知了。 那个逃户也许活下去了,剩下的这些没逃的编户,负担却又要更重一些了。 薛白苦笑了一下,走出茅屋,看向远处那些瘦弱无力的人们,仿佛看到,他们的背脊又弯了一些。 “殷先生。” “少府请讲。” “你说……若我把这一切告到圣人面前,能改变这些吗?” 任木兰提着胡饼跟着薛白、殷亮进了一间农舍。 风卷着雪花涌进屋里,但也没能吹走多少热气。外面冷嗖嗖的,屋里也是冷嗖嗖的,也不知是哪里漏风,总之到处都漏。 那农户一家四口正挤在榻上聚暖,就那么坐着,也不动,也不说话,裹着条脏兮兮的薄毯。见有人来了,老农夫下了榻,薄毯被掀开的一瞬间,便见他两个小儿子连条裤子也无。 农夫畏畏缩缩地挡在薛白面前,道:“没粮,没。” 薛白往他家的破米缸看了一眼,里面确是空的,但他估计这家还是有粮的,为了逃税藏起来了。 “不是来征粮的,吃个胡饼。” 薛白给他们一人分了个胡饼,看向那一脸沧桑的老农夫,问道:“县署青苗簿记着你有口分田七十六亩,但我们量了是三十八亩,你知道吗?” 老农嚼着胡饼,缩着脖子,道:“真没粮。” “说了,不是来征粮的,户籍与田地重新造册,你以后交的租庸调就少了,这是对你有利的事。” “真没粮。” 这般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近一柱香的时间,薛白只好带人离开。 他走了几步,才想到不是这老农傻,哪怕他再说不征粮,人家怕的是和来。不征粮,可不还得强买吗? 农民看起来木讷寡言,受骗的经历却多,能轻易就信了他才是奇怪。 之后再进了另一间农舍,一个三旬年岁的汉子正跪在榻前给一个老妇喂汤水,转头见了薛白等人进来,也是一言不发。 “乔二娃,册上写着你有田七十四亩,实量三十五亩,你可知道?” 乔二娃黝黑的脸,乱糟糟的胡子,一脸的老态,怎么也与“二娃”这名字搭不上边。 他跪在那把汤水喂完,走到了灶前,一声不吭。 唯有薛白能感受到,这农夫瘦削的骨头显出了绝望之感,像是一言不合就能杀官造反。 因为他在华清宫见到的反贼就是这种气质。 “我是新任的县尉,你有麻烦,找我说。” 薛白没再多问,放下两块胡饼,转身走了。 这几日,他就这样一家一家走访、观察偃师县的编户们,虽然他看到的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到了下午,薛崭赶了过来,禀道:“阿兄,高崇回到县署了。” 高崇时年三十四岁,年富力强、精明冷峻的样子,看起来没有吕令皓、郭涣平易近人。 甫一见面,高崇听说薛白近日在清丈田亩户籍,当即直言道:“薛县尉若是太闲,不如把今年的赋税催缴了。” “好啊。” 薛白痛快答应。 吕令皓连忙摇手,笑道:“埃,年节将近,还是不要逼迫百姓太甚。” 他心里清楚,若真把差事交给薛白,指不定能闹出什么事来。比如,薛白若是借着隐田、隐户一事,向高门大户索粮,难题最后便要落到县里来。 郭涣得了吕令皓一个眼神示意,上前附耳对高崇小声道了一句。 高崇于是点了点头,道:“催缴一事,我会带着官差去办,请县尊再让齐丑任班头便是。” 说罢,他不理会薛白,自告辞离开,摆出事情已由他说定了的架势。 权在他手上,差役也好,漕河上的凶徒也好,全都听他这个县丞的,自然不必给薛白面子。 陆浑山庄。 一名女子从睡梦中醒来,抚摸着盖在她肌肤上的熊皮大裘,感受着软榻上的温暖,心中愈觉欢喜;屋子里点着熏香,她亦不知是何品种,只知很贵,闻了让人身子都轻快了几分。 这样舒适的屋子,让人醒了也不愿离开。 不多时,宋励只披着春衫从屏风那边走了过来,因屋中烧着炉火,也不觉得冷。 他脚踩着柔软的地毯,站在榻前,抚摸着女子小麦色的肤肌。 “八郎。” “嗯?”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33章 撕开一角 一夜过去,偃师县城满是积雪。 柴狗儿站在一间小宅外叩动着破门环,哈着气暖手,不停跺脚取暖,等了好一会,才见齐丑把门打开。 “帅头。” “又叫我“帅头’了?”齐丑叱道:“我经不起你这般耍。” “高县丞这不是回来了吗?县令已答应让你重新当帅头,我看啊,只差把牌符从薛崭手里要回来了。” “那是还得用我啊。 “就是说。”柴狗儿道:“因这几日,已耽误了催缴,这可是县署的第一等大事。” 两人边说边往县署走去,到了门外,却见几匹良马绑在那儿,旁边立着几个温文尔雅的青衣仆从,那是陆浑山庄的人。 书香门第与俗吏之间素来没有交情,齐丑却颇为忌惮宋家,因他实在不能完成催缴的话,留下的窟窿就得宋家捐一些。 过了六曹院,正准备往丞廊去拜会高崇,两人却发现陆浑山庄的几位主家正在尉廊里说话,连县令都在作陪…….. 薛郎若需要人手,我义不容辞。 一秒记住https://m. 宋励很有侠气,拍着胸脯道:“我平时最佩服的人就是薛郎,正好借着这机会与薛郎学学。 他得知整个偃师县只有薛白认得张三娘,便知道一定要利用好此事。 薛白道:“能与宋兄交朋友自然求之不得,但这桩案子并非由我办,如今是高县丞在查。” “人命攸关,张三娘都已失踪了,县官之间何分你我?当同舟共济才对。” “既如此,我领差役沿着洛水搜寻?” 薛白说着,转向吕令皓,问道:“明府以为如何?” 吕令皓看似与宋勉没什么来往,但却还是给了宋家一个面子,点了点头,道:“也好,薛郎带着差役们,与宋家郎君们一起去搜搜吧。” 说罢,他转身出去,自回了令廊。 过了一会儿,高崇过来,道:“明府不该允许薛白借机伸手县务。” “宋家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我等也当以张三娘安危为重啊。” 虽然都是一条船上的,高崇却不太喜欢宋勉,讥道:“目光短浅的自私自利之徒罢了。” “让薛白去找,找到人了,事情便能了结。”吕令皓道:“此为县尉之职,奈何为之?你让渠头派人盯着他便是,几个差役,还能投靠了他不成?” “好吧。” 高崇不太在乎那些差役跟着薛白去寻人,毕竟,李三儿这个漕运渠帅才是偃师县真正的帅头。 吕令皓又道:“催缴之事暂停一停,各县人手只怕都要顺着伊河找下来,莫让人看了难堪。” “好。” 高崇应过,正要出去,吕令皓忽然问道:“对了,张三娘之事,真不是渠头的人下的手?” “不是,我们才从黄河渡口回来。” “是否有可能是手下人擅自动手?” “圣人之侄女,哪个敢?”高崇道,“放心便是,我会再问问渠头。” “好,骊山刺驾的风声都未过,多事之秋,莫再惹乱子了。” 薛白站在尉廊的窗前,看着高崇离开,目光中带着审视之色。 “县尉,差役们已经都集齐了。”薛崭穿着一身公服,手持横刀上前行礼。 “走吧。”薛白道,“我们从伊洛河下游开始搜,沿河往上。若是河道上搜不到,张三娘很可能便是被歹人劫走了。” “喏。” 齐丑应了,心中对找人之事不太关心,在意的反而是高县丞今日还不恢复他的捉不良帅一职。 “对了。”宋励则跟在薛白身边,问道:“不知张三娘长得是何模样?” “她刚到豆蔻之年,还未及笄,大概五尺二寸,样貌可人。” “如何个可人法?”宋励追问道。 “眼睛大,很有神采,鹅蛋脸,有些婴儿肥,左眼睑有一颗小痣,表情很认真严肃的样子。 宋励听得心里喜滋滋,兀自摁捺,转头看向宋勉。 “阿兄。” “你随县尉去,我回陆浑山庄招人一起找。”宋勉道:“一定会找到张三娘。” 显然一切还早,但宋励似乎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成了张家女婿,兴致勃勃。 他披着大警,与薛白驱马而行,领人从伊洛河南岸找到北岸,又一路向西南方向寻觅。 如此,一直到了傍晚,前方忽然有一队人马迎面而来。 “你等是何人?可见到过一个小娘子?” 有人驱马而出,是个穿着斓袍的漂亮女子,态度十分傲慢,又有些焦急。 薛白当即驱马上前,问道:“偃师县尉在此,敢问你们可是来自张家?” “薛郎,久违了。”人群中有一老妇上前,正是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有侠气。”薛白行礼道。 公孙大娘叹道:“是老身没看顾好三娘。” 其余人纷纷见礼,也都是龙门附近来帮忙寻找张三娘的官吏,其中一人薛白还见过,乃是当时与他一起通过吏部试,授官寿安县尉的崔祐甫。 崔祐甫青年才俊,天宝四载进士,年纪轻轻便任畿尉。不过,薛白的仕途比他还要顺遂些。 在吏部相见,两人并无交情,但如今重逢,两个年轻的县尉却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感受。 “这案子,薛郎如待看待?” “冬天的伊河不该冲走人。 崔祐甫道:“不是去找你了? “不是。”薛白道:“我与张三娘不熟识。” “那便麻烦了。”崔祐甫道:“你可知偃师县已成了盗贼窝子?” “我……知道。” “那偃师县该给张家一个交代才是。” “先找一找。”薛白代偃师县署表态,道:“若找不到,县署会给交代。” 宋励目光看去,有些忌惮崔祐甫,暗道不能让这中看不中用的世家子弟在此事上抢了自己的风头。 天色渐暗。 众人持着火把又找了一会,始终没有收获,无奈之下只好转回偃师县,由一名张家的管事质问吕令皓。 薛白走过长廊,一直到县署东南角一个无人的黑暗角落。 过了一会,有人过来。 “没人看到吧?” 黑暗中的两个身影就贴在了一起。 杜始双手环住了薛白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安排妥当了,直接动手就行。” “有借口动手,有看客控制势态,够了。” “但只怕难收尾。” “无妨,新官上任,先把火烧起来。” 其实几日未见,两人之间的火也要烧起来了….. “怎么回事?” 张家管事带着许多权贵来了,正在县署,要县令给交代。”大风小说 高崇正在家中写信,闻言道:“人是在龙门丢的,要县令给何交代?” “暗宅之事,旁县那些人一直都知道,借此事发作罢了。” “他们没得好处吗?” “寿安也有个新来的县尉.…..” “让渠头找郭家确定一下。”高崇道,“我到县署看看。” 他一路到了县署,恰见到姜亥带着人匆匆离开。 暂时也顾不得这些差役要去何处,他匆匆赶到中堂,果见众人都在推卸责任。 “东都诸畿县,偃师最为混乱,盗贼横行,莫非是偃师的盗贼劫了张三娘?” “话可莫要乱说,事关张三娘的清誉。但偃师县竟没能在下游救人吗?” “诸位。”高崇上前,道:“我看诸位也不必太过担忧,张三娘未必是出事了。” “高县丞这是何意?” 高崇反而看向薛白,问道:“我听闻,薛郎高中状元之后,曲江宴上有不少名门闺秀想要榜下捉婿,不知是否便是在彼时见过张三娘?” “那倒不是。” “何必掩饰?如今是隆冬,伊河水枯,当不会冲走张三娘;洛阳都畿要地,也不可能有大贼。张三娘莫非是故意使人划船,顺河而下,到偃师来寻薛郎了。” 薛白应道:“高县丞无端猜测,我是不要紧,但若是坏了张三娘的名声,甚至误了搜救,可就不妥当了。” “你方才分明在庭院中私会了张家一行人中的某名女子,还敢说不是?” “高县丞,这里是县署,说话是得负责任的。” 高崇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证明张三娘是来找薛白的,而是让众人别再被薛白牵着鼻子走。 因此他相当大胆,道:“我敢说,我便敢担。你呢?敢做可敢当?” “好啊。” “够了!”吕令皓叱喝两个下属,道:“一个个,越说越不像话。” 高崇很自信,道:“我以为,搜一搜薛县尉家,一定能找到张三娘。” 他已经隐隐察觉到,这是薛白安排出来夺权的一出戏码。 只是,暂时还不确定薛白想做到哪种程度。 兴福寺后方的宅院里。 徐善德正在查看今日带回来的一些女子。 “陆浑山庄卖过来的那个不值钱了,带到后面去。” “是。” “剩下的我来看一看…....” 说着,灯笼一照,徐善德眼前一亮,竟发现那几排女子之间有一个非常出挑的豆蔻少女,眼神有灵气,鹅蛋脸稚气未脱,左眼还有泪痣。 更难得的是,她腰背挺直,脖子修长,显然是会跳舞的。 “她是何处来的?” “傍晚时在码头上捡的。” “去查一查,渠帅今日还说了,洛阳走丢了一个有身份的.…..” 忽然, 前门响起了呼喝声,随之而来的是尖叫。 “怎么回事,你们去看看。 徐善德吩咐了护院,仔细听了一会,感觉到是有人在闹事,再招过一人道:“去与渠帅报信。” “喏。” “把这些贱人先关起来。” “喏。” 有两个徐善德的手下便驱赶着这些女子们往后方而去。 走了一会,他们愈感到形势不对,对视了一眼,小声嘟囔了几句,伸手去捉其中最漂亮的那名小女子。 “啖狗肠,我早想端了这里!” 任木兰手里的武器已换成了横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34章 谁负责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35章 背郭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36章 激敌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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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37章 暴乱突起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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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38章 地头蛇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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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40章 点燃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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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41章 惊醒主人 火把从狭窄的巷子里掷过,划了一道弧线,重重砸在一个汉子的脸上,烫得他痛彻心扉。 火油溅起,燃烧了后面人的衣服,火把落在地上,很快被人踩灭。 人们喘息着,怒骂着,惨叫着。 巷子太小了,尸体堵住了前面的道路,杀不过去。 但对方也受伤力竭,只差最后的攻势了。 “杀过去!给渠帅报仇!” “渠帅!” 尸堆的另一边,老凉一把拉过姜亥,喝骂道:“受伤了,走!” “尻!”姜亥怒骂。 薛白这次带的人,包括薛崭在内,都是他们的弟子,今夜已经折了两个在这里,姜亥有些杀疯了。 要是有甲,他们两个人便敢击溃了对方。 “放火!” “呼——” 火势腾起,小巷这边堆了柴禾,登时连着尸体都烧起来,烤肉香气弥漫。 有漕夫冲得太猛,卷进火里,灭都灭不掉,只能被活活烧死。 李三儿的人头也被烧得掉下来。 “哈哈,渠帅?人头还给你们!”姜亥哈哈大笑,转瞬又是脸色狰狞。 因为老凉已在给他裹伤。 “嘶。” “忍一忍,等阿郎说的酒精制出来,就没这么痛了。” 老凉起身,持刀在手,先是看了薛白一眼,确保他安全,方才坐下,给自己处理伤口。 薛白正与薛崭指挥着被他们拿下的徐八以及几個人贩做事,他们已把暗宅的易燃物都堆到了巷墙边点了火,阻止敌人爬起来,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不断添柴。 酒水、家具、绫罗绸段、雕花的窗框,一切能烧的东西都被他们丢进火中。 像是要烧毁这里的肮脏与罪恶。 火一起,必然有人要坐不住。比如,偃师县真正的主人,这主人是谁呢? 偃师县的地是谁的,谁就是主人。 来之前,薛白认为这偃师县属于一万户的编民,但他错了。一万户人占据的田亩不足一半。偃师县的一大半只属于寥寥几户人家。 崔家、郑家、宋家、郭家,这个郭家指的是郭涣的家族,离本枝更近些,论家世,郭万金还高攀不起。 这些主人们平时不闻不问,或醉生梦死,或一心向学、修道,纵容反贼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窜,甚至同流合污。 但薛白不认为他们要造反,他们顶多就是贪心参与了走私,这点薛白万分确定。大风小说 这是属于他们的盛世,哪怕皇帝造反了,他们也不会造反。 看看宋家的生活,陆浑山庄十余里幽谷,风景如画,坐拥上千顷良田,耕奴无数,奴户们把最美的女儿献给他们,只配成为他们的玩物,连侍妾都不配当,造反? 宋勉真的是因为王彦暹查到了走私的账才出卖他的?还是因为想杀王彦暹,故意把高崇走私的消息透给他? 不细想,觉得宋勉也许是无奈,至少还有一点点人与人之间的余温,其实巨大的利益之下,人情凉薄,远超王彦暹的想像。 总之,现在家里着火了,装睡的主人也该醒了。 薛白不奢求他们帮他,但至少能控制住这些漕夫,如此,他自然可以趁乱离开,继续接下来的计划。 今夜,杜妗要做的就是展示武力,逼的高崇大动干戈;杜五郎、崔祐甫则是请来县令、世绅,弹压动静,因为他们必然不喜欢动静太大。 张三娘虽然是假的,但在远离长安八百里的偃师县,怎么都没办法绝对确认此事。由此,县令与县丞意见必然不合,愈演愈烈。 薛白要做的就是出去火上添油。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的暗宅深处,有一个柜子,柜子后方的秘道里一片黑暗。 ~~ 黑暗中忽然有火光亮起。 这是在暗宅东面的街巷。 羊十四、石重正一前一后走着,羊十四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另一手举着火把,石重则在不紧不慢地吃东西。 两人都没有留意到,在他们身后隔着一段距离,有一个红衣小娘子正悄悄跟着他们。 这是李十二娘。 她已在暗宅外绕了一圈,寻找着进去救薛白的办法,因听到这两个人的对话,遂尾随了过来。 因全神贯注,李十二娘却未注意到,在她身后,也有人正尾随着她。 入夜以来,宋励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追着张三娘。 别人关心的,都与他宋家无关,只要得到张三娘,主动权就都在他。 他鬼鬼祟祟在巷墙处探了探头,转身对两个随从吩咐起来。 “张三娘不熟悉地形,你们扮作是薛白的人,懂吗?” “八郎,不懂。” “你就说‘我是县尉的人,小娘子请跟我来’,然后带她往家里去,与她说话,吸引她的注意,懂吗?” “懂了。” “然后,你在后面,找机会,把这瓶药倒在这块布上,全部都倒,蒙住张三娘的口鼻。记住,要蒙到她无力了。” “懂了,八郎早说嘛,又不是第一次干了。” “对了,别往我家带,带到,带到郭二郎的别宅,去吧……” 两个家丁于是追过去,正要喊她。 “喂,你快跑,有人要捉你!”忽然有人喊道。 李十二娘抬头一看,见前方两人加快了脚步,连忙追过去。 ~~ 名叫红霞的侍女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来找县尉。 她心里有答案,但……又不能算答案,只能算是瞎想吧。她也知道自己很蠢,若是让旁人知道她的心思,又要骂她浪货、蠢材。一个耕奴的女儿,落在籍贱里的人,她似乎做什么都是错的。 总之,入夜时见了县尉一面,再听说他危险,她就忍不住想去找他。 一路兜兜转转,最后看到这边火光大亮,又听到许多人说来这边“捉县尉,绳之以法,为渠帅报仇”,于是就过来了。 方才她一拐过小巷就吓了一跳,因眼前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她的主家八郎,那个花言巧语许诺过要抬她为妾,许诺让她阿娘过上好日子,最后又抛她如敝履的宋励。 红霞偷听了一会,已经明白宋励要做什么了,于是绕到了巷墙另一边,目光看去,有一个红衣小女子正在蹑手蹑脚地走。 她不想更多人落在宋励手中,来不及细想,便急切地喊了出来,出言提醒。 那红衣小娘子回头看了一眼,马上加快了脚步跑掉了。 “伱快跑……” 红霞还待再喊,宋励已冲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 “是你?贱婢!” 宋励怒骂一声,转头道:“你们快去。” 说罢,他打倒红霞,重重踹她。 “八郎,已经追丢了。” “尻!尻!” 宋励心痛无比,大恨红霞,扯着她头发就把她的头往墙上撞。 “嘭。” “嘭。” 那墙基上的石头本就不平,须臾便是血淋淋。 “你知道我丢了什么吗?!贱婢!” 怒吼声掩盖了身后的脚步声,下一刻,忽有一随从大吼道:“谁……” “噗。” 有个小小的身影如豹子般窜过来,手里寒芒一闪,一把短刀劈在了一个家丁的脖子上。 来的却是任木兰。 她下手狠毒,刀势未尽,直接就是一抬,斩在另一名家丁的大腿根上。将对方砍得没有还手之力,紧接着又是一刀搠进心口。 怕他不死,她还搅了一下。 这三刀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年纪不大,经验却很不俗,再站起来,已是半张脸都沾了血。眼神里还满是杀意。 “娘的。” 宋励吓得魂飞魄散,向后退了两步,被地上的红霞绊倒,摔倒在地。 “别杀我……来人啊!救命……啊!” 任木兰的刀已经斩下了,竟是一句话都没说,扬刀,又斩,连斩了两刀都是斩在他大腿根上同一个地方。 宋励痛不欲生,几乎昏死过去。 “捡起来。”任木兰道:“吃下去,我就饶你不死。” 宋励只顾呻吟,显然不可能吃下去。 “噗。” 任木兰等都不等,直接结果了他。 她不敢丢刀,单手扶起红霞,问道:“你怎么样?我好像见过你,你是暗宅里那个……” “我不是……”红霞喃喃道:“我不是浪货……不是……” “你撑住,我带你去看大夫。” 红霞只觉痛得要死,意识越来越迷糊,好不容易才认出了眼前的任木兰,喃喃道:“县尉……安全了吗……” 她没再听到回答,只仿佛看到她阿娘从陆浑山庄被接回了家,她家本在伊水河畔,有田地六十余亩。 她想着,得把阿娘接回来,县尉说她织布也能养活阿娘了。 最后,她仿佛真看到了那个织坊被开了起来…… “噗。” 任木兰起身,又在宋励身上捅了一刀。 她继续往前赶去,从大街向南拐,路过城隍庙,有一条巷子直直通到城墙。 这是条死巷子,奇怪的是,李十二娘方才分明是往这边走了,此时却不见了。 任木兰想不明白,这偃师县城里,李十二娘怎么可能有比她更了解的地势? ~~ 入夜还不到两个时辰,杀了李三儿之后,薛白等人只来得及放了一把火。 暗宅里能烧的东西却已不多了。 薛崭遂带人去找。 “徐八,你去把那个柜子搬出来,拆了烧。” “好。” 徐八累得要死,但是看了一眼薛崭手里的刀,还是带了一个人贩上前,去搬那个柜子。 它竟是出乎意料的重。 “怪了。” “尻。”薛崭不知与谁学的,近来脏话不停,骂道:“啖狗肠,你他娘偷懒我就弄死你。” “帅头,它真是重。” 薛崭当即抬起刀,道:“还重吗?” “怎么就不信我呢?这柜子真的很……” 徐八用力一推,奇怪的是,那柜子真就被他推开了。 他自己也是惊讶万分,连忙道:“帅头,你听我说,它刚才是真的重……” “噗。” 一根铁尖短枪捅穿了徐八的喉咙。 那枪是由一根哨棒加上铁尖制成的,想必是非常方便携带,没用时就把铁尖拿掉。 徐八的尸体被推倒,还未倒地,已有人从柜子后面出来,对着另一名人贩又是一枪刺出。 血溅出来,薛崭才反应过来。 他竟是在这一刻怂了,连忙转身就跑。 “敌袭!” “阿兄,杀你的来了!” 薛崭跑得已经算是快的,但那人竟更快,脚步不停,才跑过一条走廊,已逼到了他身后。 薛崭听过家里人说战场的故事,知道傻跑只会被轻易砍死,握紧刀,忽然闪到旁边,拔刀一砍。 铁枪从他眼边“唰”地一下刺过去。 对方兵器更长,只后撤了一步,便避了薛崭的刀。 但刀锋还是扫到了,划破衣服,没出血,只显出一件内甲。 “尻!” 薛崭连忙跳过木栏,竭力大喊道:“阿兄!有甲。” 就在他跳起来时,铁枪已再次刺来,直接刺进了他的大腿。 “阿兄!杀手披甲老卒!” …… 羊十四本还想跳过木栏去杀薛崭,但一转头,已看见了薛白。 薛白站在前面的小亭子上方观望周围形势,他在等火势引来更多的世绅,之后便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 这才是真正的地头蛇,短时间内,论武力,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42章 欲令其亡,必令其狂 偃师城东的东城坊坐落着一片宅院,乃是博陵崔氏旁支崔晙的宅院。 宅门外,杜五郎从县署出来就等在这接应,正探头张望,身边还站着三个穿着红色女装的汉子。 “来了,你们快去引开。” 待杜妗带着人匆匆过来,杜五郎忙领着她们进了门,街巷上只有三个红衣汉子领着追兵越逃越远,越逃越快。 “嗒”的一声院门被栓上,杜五郎长舒了一口气。 “你怎那么晚?”杜妗当即教训道。 因驿馆高阁上能看到县署,她是早早就看到赵六把杜五郎带进令廨了。 “唉,我一吓唬,吕令皓就打算出来了,但他太胆小了,得等卫兵到了才肯现身。” “你怎么说的?” “我说,王仪去韦府尹那里说清楚了,证据也送到洛阳了,高崇走私铁器、伪造铜币,韦府尹已经调人来镇压了。高崇死定了,所以才跳脚要杀薛白。现在薛白杀了郭万金,就是不想事态闹大,要是薛白也死了,吕县令可就完蛋了。总之我说得可多,怕他不明白。” “你就是说得太多了,耽误时间。” “崔祐甫也没比我早到多少……对了,薛白的计划我已经明白,韦府尹要带兵来镇压,也得有理由,先把高崇逼急了,事闹大了,韦府尹就要来了。” 说着,杜五郎推开门。 这里是崔祐甫在偃师县暂住的地方,崔祐甫与崔晙是不出五服的亲戚。今夜的计划,除了杜五郎带吕令皓解围之外,还有一层是崔祐甫带着世绅过去解围。 “确定此处安全?” “放心。”杜五郎道:“崔祐甫比我有本事,已经说服他亲戚了。” 杜妗走进大堂,只见殷亮、柳湘君等人都在这里。 见礼之后,再一转头,她终于见到了杜媗。 “大姐。” 杜媗一身襕袍,衣摆和靴子上都沾着泥,该是入夜关城门前才到的。 她脸上带着些担忧之色,教训道:“我就说一开始得让我过来,任着你与薛白两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性子,闹得太过份了。” “若让大姐来,事情反而闹不到这种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杜妗问道:“阿爷如何说?” “阿爷已经带着王仪见到韦府尹了,韦府尹说很重视此事,与阿爷商定,必处置此事。” 杜妗笑了笑,又问道:“阿爷呢?” “来了,船只在洛水上。” “只有人来了没用,仪驾来了吗?” “转运副使,专管漕运,自是带了。” 杜妗这才点了点头,问道:“吕令皓派到洛阳的那个幕僚呢?” “元义衡,找到了,已在阿爷身边,会找机会让他去县署。” “好。” 如此,计划便万事俱备了,只等薛白回来。 杜媗当着众人不好问,但忍了好一会儿之后,还是问道:“薛郎怎还不过来?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 杜妗答了,感到姐姐的目光审视着她,偏过头去,想到了一次次与薛白抵死相交时说的“一起死了”时的情形。 又等了许久,这是一段很煎熬的时间,终于,门外传来了动静,听到薛白的声音,众人连忙开门去迎。 薛白先是看向杜妗,问道:“你没事吧?” 杜五郎帮忙扶着姜亥,抢着道:“我带着吕令皓到的时候,火已……” “闭嘴。”杜妗径直踹了杜五郎一脚,道:“说正事,我这边还算顺利,伱呢?” “有两個意外之喜,高崇派出了披甲私兵,且他以为我被烧死了。” “那我们出城门?” “走。” ~~ 县署。 越来越多的动静传来,吕令皓终于坐不住了。他起身走到西花厅,安排了两人保护,方才招过高崇来。 “你怎回事?根本没有必要闹到这么大!”吕令皓抬手一指,道:“你可知道?我已经安排好,开春就让薛白升迁走了。” “是我先动手的吗?”高崇反问道:“县令回头想一想,是他先利用假的张三娘陷害郭万金,抄暗宅。又动手杀了郭家父子了!也是他的人公然拒捕,杀了我的人,我才放火逼他们出来的。明白了吗?若我没有反应,他已经借助郭万金之事,抄我们的家底了!” “他是奉了圣谕查案……” “他骗你的。”高崇非常肯定,道:“七月七的刺驾案,圣人若要查,能等到十月下旬?只派一个县尉来?” “我不管这些。”吕令皓语速飞快,道:“你的事已经败露了,韦府尹已经派兵来镇压你了。你快逃吧,随你往哪逃,不要连累旁人就好。” 因高崇手下人手多,吕令皓既不敢杀他,倒不如让他逃了,免得到处攀咬。 高崇笑了起来,道:“原来你怕的是这个?” “本县是为你好!” “县令放心。”高崇笑道:“这般说吧,除了王彦暹、薛白,就没有我们哨棒加钱币安抚不了的人,这偃师还翻不了天。” 以前这般说无妨,可今夜闹得太大了,吕令皓真觉得不稳妥,整张老脸都皱起来,道:“不管是不是被薛白激的,你已惹了众怒……” “县尊!” 赵六冲到了花厅外,喊道:“出大事了!” 两个县官走出花厅,只见外面已经聚齐了更多人,世绅们满脸忧虑,正聚在那长吁短叹,一见高崇,纷纷向后退了几步。 “怎么回事?” “县尊请看。” 那是摆在地上的两具尸体,披着盔甲,须发有些被烧焦的痕迹,但面容清晰,众人都认得出,正是平日跟在高崇身边的两个随从护卫。 “还有几具尸体已经烧焦,恐怕是薛县尉。” 私藏甲胄是重罪,连吕令皓也是不安。 “这……县丞作何解释?” “有何好解释的?”高崇脸色难看,道:“薛白杀了我的护卫,栽赃给我。” 崔祐甫站了出来,道:“薛县尉已经葬身火海,如何杀了他们?!” 他神色没有任何悲伤,反而薛白一死,许多担子都落到他肩上,他必须撑住局面。 “高县丞,你一夜间连续纵火、杀人、杀官,未免太过份了啊!” “就是,总不能因你不是当地人,就任意牵累偃师百姓吧?” 几个世绅一开始还是这般婉转地说着。 但渐渐地,语气越来越重。 “先是骊山刺驾,又害死了王县尉,引来了薛县尉,今夜这许多事,真是要连累死全县百姓不成?” “我等都知,高县丞自不可能是要造反的。但当此形势,还是请高县丞向朝廷请罪,解释清楚,厘清误会才好。” “是啊,解开误会,莫牵连全县百姓……” 众口悠悠,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白——眼看事情闹大,要兜不住了,他们要高崇一个人站出来兜着。 高崇却是脸色越来越冷,大喝道:“没有误会!” “那高县丞打算如何解释?” “此事是薛白栽赃,证明他派人假冒皇亲,擅自杀人即可。” “高县丞,你这是往牛角尖里钻,越钻越出不来了啊。”郑辩大急,“事到如今,说的是纵火、披甲、杀官之事,你还在这……” “够了!”高崇以声量、气势喝住旁人,道:“这里还是偃师!没什么事是我盖不住的!” 他气势太强,以至于院中安静了一会。 之后,响起的竟然是接连的冷笑声。 “还真把自己当成偃师的天了?” “若非这些年以来,有我们替你压着,你那些事能压得住吗?全成你一个人的能耐了?!” “吕县令,这是一个反贼,还不拿下他?” 这些世绅往日平易近人,此时被高崇大声喝叱反而更加不满。 崔祐甫趁势煽动,道:“吕县令,众目睽睽之下,遣披甲死士杀官纵火,还不拿下他吗?!” 吕令皓还盼着高崇自己逃走,眼见地方世绅害怕担责任到这个地步了,不由转头看向郭涣。 郭涣点了点头,他已经看出来了,不管方才杜五郎所说韦府尹已调兵来镇压高崇之事是真是假,事情已经闹大了,韦府尹就算不想来,也得来了。 “高县丞,你暂时还是先去解释清楚吧?” “谁敢动我?!”高崇喝叱一声,“县令糊涂了,被人蒙蔽了不成?” 他身后的两名老卒当即站出。 “吕县令。”崔祐甫道:“他与造反无异了!今日敢杀薛县尉,明日就敢杀吕县令,还不……” “拿下!”高崇道,“寿安尉崔祐甫擅离职守,盘桓偃师,图谋不轨,拿下查!” 被他提拔为班头的孟午被老卒眼神威慑,咬咬了牙,上前摁住崔祐甫。 “放开我!”崔祐甫奋力挣扎,想到高崇如此张狂,怒吼道:“你疯了?我告诉你,韦府尹已拿到你的罪证了……” “押走!” 崔晙也是大怒道:“高崇,你莫太过份了。” 高崇自有底气,故意大声道:“韦府尹能被你等小人蒙蔽吗?!我早便禀报过他,偃师县有妖贼。我看你就像是窜来的妖贼。” “吕县令。”崔晙道:“你就容他这般放肆吗?还不让卫兵拿下?!” 吕令皓万万没想到场面失控至此,自觉脑子里还能冷静分析各种风险,可真到了要开口之际,嘴唇张合着,却是不知所言。 高崇反而要果断地多,问道:“崔公,你一定要诬陷我是反贼吗?” 他这下声音小了,身边的护卫却拔出刀来,还有漕夫逼进院中。 崔晙眼看着族侄被带走,想发怒,但不得不掂量。 郑辩连忙上前,拉住崔晙,低声道:“朝廷自有公论,莫太冲动了。” “不错。”高崇的气势完全压住了吕令皓,道:“待本县丞彻查了假冒皇亲一案,自然会有结论呈给朝廷。县署之事,不须尔等过问。” 此时,郑家的护院都到了,郑辩拉着崔晙往外退去。 高崇有心想要拿下他们,但看到县署外有三十余护院家丁,只好作罢。 吕令皓见此情形,头痛抚额,不知所措,郭涣连忙扶住他,道:“县令病了,且回去休息。” “保护好张三娘与公孙大娘。”吕令皓倒不忘向卫兵吩咐道。 他的诉求一直很简单,希望权贵们都好。 高崇似乎完全镇住了局面,有种只手遮天之感。但下一刻,有心腹跑来禀道:“县丞,查到了,杜五郎、殷亮等人都是藏在崔晙的宅子里。” “就该连他也拿下……孟午,去崔家拿人。” “县丞,这些高门大户,蓄奴无数,小人只怕人手不够。” “带漕夫去。再把城门打开,调更多漕夫进来。” “这……是否太过了些?” 高崇也觉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甚至又忘了是怎么从一开始走到这一步的……哦,薛白突然抄了暗宅,这如何能忍? 他怕什么呢?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逃到塞北去,等东山再起。 但绝不至于到这么坏,韦济已经被收买了,那么,偃师县发生的一切,只要摁在偃师县里,河南府根本就不会管。 “去!还有薛白,死不见尸,必是从秘道出来,也藏在崔宅。” “喏。” ~~ 郑辩带着家丁随着崔晙到了崔宅,说着形势。 “我那族侄不到二十岁中进士,薛白十七中状元,两人都是宰相之才,同在偃师县查郭万金,一个掠卖良人、私铸铜币的商贾死了就死了,高崇这都不肯退一步,已有取死之道,我们不能跟他一起沉船。” “只是,河南府那边,令狐少尹一向与郭万金、周铣来往密切,可见也是他们的人。韦府尹虽素有清誉,但性情软弱,真如崔县尉所言,能来吗?” “即使不来,你我七姓十家之列,怕了一个县丞吗?!” 崔晙话到这里,已有家丁禀道:“阿郎,县丞派人来搜宅了。” “为何?” “说要找反贼薛白……” “荒谬!”崔晙大怒,“薛县尉已葬身火海,如何藏在我宅中?!高崇这是要对付我了。给我把所有人手都聚集起来。” “崔公。”郑辩十分仗义,抱拳道:“我必与崔公同进退!” 县署差役还在门外,崔家内却已热火朝天。 不止是护院,连普通奴仆也被命令着拿起棍棒,誓护主家,要助县令把那反贼县丞绳之以法。 ~~ 至此,吕令皓认为,局面还是可以收拾的。 只要像他与薛白谈好的那样,把一切罪责都推到郭万金头上,大家坐下来谈一谈,也许能够化干戈为玉帛。 他遂派人最后去劝了高崇一次。 高崇已坐在了公堂之上,闻言道:“没什么好谈的,弹压下去,我自能拿出证据来给薛白定罪。” 紧接着又有人赶来,禀道:“县丞,崔晙聚众闹事,郑辩的家丁也散到城中各处召集人手了。恐怕是想要包围县署。” “一群逐利的懦夫。” 高崇竟然是讥笑了起来,他怕这些人才怪了,他义弟与他说过为何要造反。 反的不就是这些偷窃了天下人之利,却又附庸风雅的懦夫吗? “有何打紧?你等可知何谓‘懦夫’?便是如我们吕县令一般,只会计算利益、巴结权贵,半点风险不敢担,却所有好处都想沾的肉食者。这些世绅,连吕令皓都不如,还想聚众?” 那些人不是王彦暹,不是薛白,一个是孤身一人,苟延残喘,不肯罢休;一个是初来乍到,油盐不进,张口乱咬。 王彦暹是毒蜂,薛白是疯狗,高崇在任上这些年,只有这两人差点给他造成伤害。 至于世绅? 敢见血吗? 高崇吩咐道:“去码头上告诉庄阿四,带最听话的漕夫来,给我弹压下去。” ~~ 码头。 庄阿四正坐在篝火边喝茶汤提神。 他已经把漕帮的帮众都聚集起来了。 众人也知道今夜出了事,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渠帅死了,今夜怕是要选新的渠帅?” “咋选?除了李三儿,谁还能把各个漕帮拧成一股绳。” “乱套了都……” 庄阿四听着这些议论,心想着这些河工也是可笑,心里的弯弯绕绕多,不像北边的汉子爽朗。 “阿兄,县丞来命令了……” “人手还不够?”庄阿四非常惊讶,他本以为绝不至于到这个地步,问道:“出什么事了?” “越闹越大了,几家大户该是觉得大案太多压不下去,想卖了县丞,造反了……” 庄阿四听了,考虑了一会,发现不把局面压下去也不行,起身,招过几个漕帮的小渠头,道:“你们几个,把最得力的人手带过来。” 仿佛是看到他把人聚起来了,洛河上游,忽然灯火大亮,有艘巨大的官船缓缓而来。 “完了!河南尹来镇压县丞了……阿兄,你快带县丞跑吧。” “慌什么?”庄阿四道:“我见过县丞与府尹喝酒,看看再说。” 他隔得远,看不清,遂往前走去,同时招呼人手,随时将各种情报报给高崇。 在他前方,漕夫们也纷纷站起身来,站在岸边看着。【1】【6】【6】【小】【说】 终于,有呼声传来。 “转运使来了!” 庄阿四倒是稍微了解一些,知道水陆转运使王鉷不可能到偃师来,拨开人群往前挤去,只见那船上大旗高挂,上书“转运使司河南水陆转运副使杜有邻”。 转运使与副使之间可谓天差地别,可惜这里的人几乎都不识字,不认得那个“副”字。庄阿四虽然知道,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有一点,转运使司也叫“漕司”,管的就是这漕运的事。 ~~ “什么?” 县署,高崇听闻洛阳有官船来了,震惊不已。 “不可能的,河南府我早已打点好了,一定不可能。” 好在,码头上的消息没有让他惊讶太久,不多时又有人来禀道:“县丞,来的是水陆转运副使杜有邻。” “杜有邻?他想动漕运?让李三儿……” 高崇说得顺嘴,话到嘴边了,才想起李三儿已经死了。 他突然意识到,薛白杀李三儿更深的目的在于夺取漕夫的支持,但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没反应过来。 从暗宅被抄、郭万金被杀、李三儿被杀,薛白快刀斩乱麻,在激得他猛烈应对的同时,也让他没时间整合手下的势力。 偏偏他的势力很杂,商贾、吏役、家丁、漕夫都有,而漕夫还分好几帮。 “不行,我得亲自去码头。” “县丞,城内还在闹事……” “李三儿没了,只有我能控制住漕帮。” 高崇起身,孟午又匆匆赶来,禀道:“县丞,小人无能,被崔晙赶了出来,没拿到人。几个大户现在带着人向县署围过来了。” 此时,在暗宅围攻薛白的人手已经聚到县衙,高崇在城内还有近两百人,他自然是谁都不必害怕的,径直走向大门外,吩咐道:“敢围攻官署,造反无疑,不必留手,让他们见见血。” “喏。” 被推到前面的,还是那些执刀的郭家家丁。 此时他们已经知道家主、二郎都死了,还被县尉诬为反贼,只有听高县丞的才有活路。 都是跟着郭万金做过贩奴、铸币的生意的人,又被逼到这情形了,当那些世绅们的家丁拥到县衙前喊闹时,便有郭家家丁一刀劈下去。 “啊!” “杀人了。” “你们真敢动手?!” “高崇反了!” “把崔晙、郑辩等人拿下……” 高崇必须加快速度把他们一个个弹压下去,尽快赶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43章 取代(二合一) 风把偃师县城里的喧嚣声吹到了洛河边。 码头上的灯笼已全被点亮,岸边的篝火也被点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夜里又有大漕船到了。 漕工们已推举出了十二人。虽有几个人认得任木兰并愿意推举她,但人数实在太少,她最后还是落选了。 十二人登船后,首先与薛白谈。 “我是新任的偃师县尉,已到任半月有余,今夜才有机会认识你们。”薛白虽在笑,身上却带着股官威,“希望不会太迟。”ωWW..cc 如果可以,他本该更早地插手漕运,因为他整个夺权计划的核心就是瓦解漕工。 高崇的权力何处来?以安禄山为靠山,因走私而结利益,权钱使他能够上下打点,而漕帮则是其武力基础。 要打破这个武力基础,需要更大的权钱。 于是薛白撒了個谎,说圣人派他来查案,其实他说“想替圣人去看看”只是顺着李隆基“朕十年不出关中,天下无事”的幻想,若打破这个幻想,昭应县令李锡就是前车之鉴。好在,这个谎言暂时就没人能戳破,而现在是它威慑力最强的时候。 以皇命在身为背景,加上杜有邻这个专管漕运的转运副使,这是薛白的权,但还不够,计划要实施,有两个人必须杀掉——郭万金、李三儿。 郭万金人如其名,除掉他,薛白才可以抄没其不义之财,作为收买漕工的钱袋子。 李三儿更是得要除掉,只要这个渠帅活着一天,接触漕运的任何机会都不会给薛白。前几日,薛白不过是刚到码头津署查了查孙主事的账,李三儿马上便出头,岂能容他把手伸进漕运里? 让暗宅劫张三娘、查抄暗宅、杀郭万金、激高崇动手、诱杀李三儿、驱官绅拖住高崇,薛白则趁此机会打出杜有邻的旗号拉拢漕工。 这就是整个计划,关键只有三步,制造证据、除掉关键人物、分化拉拢。 核心在于拉拢漕工,他们既是高崇的武力基石,又最容易拉拢。 若说偃师县的世绅掌握着一半的田地,是主人;那漕工、农户、耕农则是奴隶,但其实也是另半个主人。 漕工比佃户更聚集、更凶狠;比世绅更坚定,也没有世绅那么大的胃口。 当然,薛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让偃师县的四千漕工全都站到他这一边,只需要让他们不再支持高崇,这就够了。 留给他的时间非常短,只有李三儿死了、高崇还未反应过来之间这段时间。 话虽如此,薛白却还是表现得非常从容,他扫视着这十二人,先不慌不忙地寒喧。 十二人大多数是替漕工接活且比较实在的渠头,或是船主,唯有一名老者不是。 “小老儿姓邴,县尉唤‘老邴头’即可,偃师人,是县署户曹算吏。” “邴老既是县署吏员,缘何夜里还在码头上?” 薛白选择在夜里过来,就是尽可能地避开高崇的人手,县吏、商贾夜里大多数都进城歇息了,转运使的大官船一开来,灯火一照,聚过来的全都是苦哈哈,这些才是没从漕运上得到好处的人,才有可能被瞬间收买。 由他们推举人选出来,才是平日人品值得信任的。 老邴头道:“小老儿妻儿都不在了,就住在津署边,夜里听得动静大,便过来了。” 薛白问道:“漕工归你们管吗?” “回县尉,漕工不属官府,自发推举人来揽活。若说归谁管,他们亦是民丁,归由县令管。” “县里可有设专门的曹署?” 老邴头抚着稀疏的胡须,应道:“以前朝廷有个‘舟楫署’管理漕政,三十年前就废了,转运使管的是纲运,不涉具体由哪些漕工拉船,‘长运法’改‘转般法’之后,明确由沿河县令主持所在地段漕运。” 薛白想问的就是吕令皓有没有专门设置人来管漕运,听他这般说便知是没有了,漕运完全是把持在高崇手里。 他目光落在老邴头那褴褛的衣服上,问道:“邴老与孙主事相处得如何?” “唉。”老邴头先叹了一口气,道:“朝廷每年从洛阳往长安转粮,征召漕船之费,每一千贯,孙主事给李三儿五百贯,由李三儿再挑选漕夫运输,因而漕工都听李三儿话。” 能这般回答,可见这老邴头是看出了些什么的,知道薛白与李三儿不对付。 大概这般了解了情况之后,薛白才开始传达他的想法。 “我与杜公都是从长安来的,圣人很关心你们,嘱咐杜公一定要善待漕工。我趁机让杜公先到偃师县来。” “好!杜公、县尉大恩大德!” “首先,要做的就是提高漕工的收入,一天十钱,日子只能勉强糊口,何况大部分漕工一天挣不到十钱,盛世不能让人活不下去。” 这些人一天拉纤十五里只能挣到五个饼,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继续苦捱着,薛白其实不能体会,换作是他,他早就造反了。 此事他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已经让殷亮做了一整个的方案。 “此前圣人赏赐给漕工的这笔钱,杜公也会查它的去向,县里则会补济给漕工。” “县尉是说……发钱?” “嗯,你们可知漕河上有巨商郭万金?此人掠买良人、走私偷运,已被县令拿下了。转运司、县署打算从抄没的家财里拿出钱来补济。以两个办法发到漕工手上,一是涨工钱,二是重新分田,让那些因为失去田地才拉纤的人能回去种地,剩下的人领到的钱也就多了。” “先说工钱,得分顺游、逆游,我们偃师的拉的是从洛阳到河口这一段路,顺游一里二钱,逆流一里三钱,我至少先保证,官府的这个工钱,每一钱都到漕工手上。” “……” 漕工们没有人回去睡,都聚在岸边等着。 许久,官船才敢靠岸。 十二人从官船下来,在码头上各自招过手下人,把他们转运司、县署要传达的意思传达出去。 “都别急,杜公才刚刚来。” “涨工钱是肯定的,郭万金都抄家了、李三儿都杀了。” “圣人都亲自关心了,朝廷的决心还不大吗?” “一里二钱?那不是原来的三倍吗?!三倍?!” “逆流时还有四五倍?!” “关键是大伙儿得配合……” 与此同时,杜有邻也站在船头许诺,并派人去高声宣扬新的政策。 好在,如今吏治虽开始坏,朝廷却还是有威望,以转运使担保,漕工们是信的。 怕就怕的是连朝廷信用都崩坏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 将政策与数千漕工说清楚比杀人还费时,直到晨光隐隐从东面的洛水下游泛起了。 而高崇手底下的一些吏员、幕僚终于赶过来了,他们住在城中,夜里一直盯着查办“假张三娘案”,此前顾不上码头,还不了解码头上发生的变化。 有几个吏员便要召集更多人手到县城里为高崇助阵。 “都听着!” “安静!都给我听着,有妖贼假冒皇亲,攻击县署,现在县丞招你们捉拿妖贼,事后每人赏十钱,助个拳就相当于拉纤十五里,体壮忠心的站出来!” 这声音也传到了官船这边。 薛白希望能够说服漕工们不再受高崇支配,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太短了。 高崇、李三儿以走私、帮会之利分润小渠头、威慑漕工,经营多年;薛白却只有这半夜的机会,只能给他们许三倍到四倍的工钱。 不论结果如何,已不容退缩了。 “你等可知,朝廷为何诛杀李三儿?因郭万金、李三儿、高崇,乃骊山刺驾案之主使,谋反大罪!圣人只诛贼首,前提是伱等不可助纣为虐!” “郭万金、李三儿已死,唯有高崇负隅顽抗,清除这枚毒瘤,才能让漕工们过上好日子。” “……” 一方是县丞,一方是县尉与水陆转运副使,双方互相指责,皆言对方有罪,还是“假冒皇亲”“谋反”等大罪。 高崇需要的是让漕工去助拳,而薛白只需要他们待着不动;高崇有更多人手控制漕工,薛白则许诺了更大的好处。 漕工虽然比佃户们有组织,实则杂乱无章,是一群乌合之众。若只有一个声音还好,两个县官的命令齐齐压来,他们确实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吵闹了许久,元义衡也赶到了。 他拨开人群挤向大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薛白。 薛白是从县署门房赵六口中得知,元义衡被派往洛阳了,于是派人截下了他。 而能说服元义衡,是因为拿死掉的郭万金顶罪,最符合偃师县大部分权贵的利益,只损失高崇的利益,元义衡作为县令幕僚,看得清这一点。 “县尉,出事了!” “元先生来了。” 元义衡急道:“高崇带人去抢武库了,只怕卫兵们守不住!” “县令毕竟是一县之长,不能调动更多人手?” “明府只是个当官的,岂比得了高崇一个造反的心狠手辣?”元义衡作为幕僚,倒也非常了解吕令皓,“到最后一刻都还想着和稀泥,明府可拦不住啊!” “可有官文?” “带了。”元义衡连忙把文书拿出来,“明府下令了,捉捕反贼高崇。” “是‘捕杀’。”薛白道:“你与杜公在此,传达县令的官文给漕工……还有,我的人呢?” “从驿馆被带到县牢了。” 元义衡明白薛白的意思,直接把法曹的牌符递了过来,道:“明府要求尽快消弥事端。” “好。” 吕令皓的态度早就说过了,县丞与县尉,谁再动手谁就是反贼。 薛白这边都放下刀了,高崇却还要去抢武库,吕令皓再没脾气也得发怒了。 至此,给漕工们的好处以转运使的名义许出去了,一县最高长官的官面文书也有了,世绅也愿意让高崇一个去顶罪了。 ~~ 薛白打算带老凉、薛崭去,杜妗却是直接带着公孙大娘的两个弟子就跟上了他。 她一袭红衣,显得像是个剑师,其实不会武艺。 “你留下吧。” “那些人是我带来的,我得去。” 薛白道:“留下来帮你阿爷拉拢漕工更重要。” “阿姐更能做好这件事。” 薛白遂握了握杜妗的手,本想说说她在驿馆遇到放火烧楼的事,对上她那双野心勃勃的眼,会心地没再提,而是小声道:“我想要一个活的高崇。” “为何?” “往后你会知道。” 城门处正乱成一团,看守城门的卫兵是吕令皓的人,而高崇也派人来夺门。城内既有世绅家丁,也有郭家家丁赶过来。 与其收拾这乱局,倒不如擒贼先擒王,薛白干脆直奔县署。 高崇带着心腹手下去夺武库,县署此时是由差役们看着。 “县尉。” 赵六远远看到薛白,连忙奔上来,道:“孟午投奔高崇了,带人守着县署呢。” “齐丑、柴狗呢?我让他们押人回来。” “县尉。” 另一边的巷子里,齐丑、柴狗这才上前,道:“我们一直在县署等着哩。” “进去。” 薛白二话不说,整理了官服大步赶进县署。 前方,孟午带着差役们迎上,道:“薛县尉,你牵涉‘假张三娘案’需……” “薛崭!” 薛崭大步上前,拔出刀来,一刀劈下。 孟午还在说话,尚没反应过来,已直接被劈倒在地。 薛崭杀了人,低头深深看了孟午一眼,心知当差役的投靠县丞也不是什么大罪,但没办法,一个县只有一个班头。 争权不是过家家。 “还看?!” 齐丑与孟午在县署共事多年,眼看他一刀就被杀了,没有悲伤,只有害怕,大喝道:“高崇造反,河南府的大船都到码头了!不想当从犯的让到一边!想戴罪立功的,跟着县尉干!” 他这话,比薛白抬起牌符都要快。 薛白遂把牌符丢给他,带着人直奔县牢。 公孙大娘不在县牢,被安置到了会馆暂时监视,薛白也不打算再让她们掺进来。 县牢里,施仲与伙计们还被关着,连提审都没来得及。 还有崔祐甫,正在努力策反狱卒。 “我是博陵崔氏嫡支,高崇是疯了才敢拿我,你也想与他一起授首……薛白?你没被烧死?” “郎君!” “打开。” “咣啷”一声响,铁链掉在地上。 “你们的刀呢?” “被高崇的人收走了。” 薛白遂让齐丑去缴了差役们的二十余把刀,其余人则拿上水火棍。 此时,高崇大概还有二百多武力,唯不知道那些世绅蓄养的家丁能否拦住其夺取武库。 ~~ 县城东。 几拨人正乱糟糟地斗殴。 “县令呢?!” 崔晙急得嘴巴都干了。 他早都催吕令皓拿下高崇了,早动手是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拖到现在,是处处被动。全县就三十多个卫兵,也是久不训练的,要守着武库、城门,最该死的还是要守吕令皓的宅子。 反观高崇,狂妄得不像话,说杀人就杀人,此时前方的血泊里已经倒了好几个人。 “县令……县令去守望京门了。” “什么?” “县令请诸公也先避一避,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崔晙道:“高崇都要夺武库了!他夺了武库,谁能制他?” “县令已派了卫兵,也安抚了漕工,还会请示河南府、请示朝廷。” “就这几个卫兵?他……” “崔公快退!” 崔晙心知外乡来的官就是这般,见势不妙,随时做好保命的准备,反正他们的祖产祖坟也不在这里。 下一刻,因又死了人,他的家丁竟是被打溃了,崔晙无奈,转身就逃。 双方都不是兵丁,相比起来,走私贩、人贩确实比欺压农夫的家丁更凶狠一些。 这也是高崇最大的倚仗。 高崇冷笑一声,又指着宋勉所在的方向,道:“杀退他们。” 看这形势,弹压住偃师的乱子是肯定行的,就看怎么平息事态。 若他说,今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乱子,还能瞒过朝廷,旁人肯定不信。 但事实上,韦坚案之后,江淮发生了许多比今夜要严重得多的暴乱,就是瞒住了。官员们层层掩盖,民间请举子到长安告御状,最后搞出了“野无遗贤”的大案,皇帝查了吗? 查不了的。 他掌着武力,打得县中官绅满地找牙;他还有着层层关系,能使他们没办法把事情捅出去。 若非今夜一发狠,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偃师的土皇帝。 “他们在那里!” 西边的街巷上忽然响起了大喊声。 高崇转头看去,见是许多漕工向这里跑来,不由笑了起来。 这就是人心所向。 昏君自以为的盛世,却不知地方州县已经烂了,税法、兵制崩坏,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昏君还要天下人为长安输送粮食,为太府运送贡品。 烂到昏君根本收拾不了,只敢躲在长安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十年不到洛阳,如今哪怕是昏君再临洛阳,他高崇也不怕,到时振臂一呼,洛水上数万漕工闹事,连昏君都要头痛! “别跟着高崇造反啊!朝廷要涨工钱了!” “圣人赏赐了二千贯给我们!” “县尉会把郭万金的家财分给我们,别打了!” “……” 漕工们终究是领会错了薛白的意思。 总之他们冲入城来,围住那还在帮着高崇做事的百数十名漕工,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你们……” 高崇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喝令身边的范阳老卒去震慑他们。 “漕帮的都听我说,替县丞镇压叛乱,每人赏十钱!” “二十钱!”高崇大声喝道。 他皱起了眉头,听不懂那些漕工们吵吵嚷嚷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薛白也给他们钱,什么三倍、四倍。 这些漕工原本都是他的人,他带着他们走私。 他绝不相信人心能这么快就翻转,前一天还“高县丞真好”,今日便是“除掉高崇这颗毒瘤,过好日子”,人怎么可能这么绝情? 不会的。 翻脸也不会这么快。 “镇压叛乱,每人赏一百钱!”高崇还想挽回。 算上人数,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钱了。 李三儿在时,命令漕工做事,还从来不需要赏钱。谁不听他的,他就不给谁派活,甚至狠狠揍一顿。 高崇没想到的是,今日他许之以厚利,那些漕夫竟然还在说着那些屁话,像是要反戈。 “薛县尉来了!” 漕工们忽然喊了起来。 高崇望到薛白的一刻愣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 “一贯!” “替本县丞做事者,赏钱一贯。杀反贼薛白者,赏钱一千贯,可替代李三儿成为渠帅!” 重赏之下,还是有勇夫的。 有几个持刀的郭家家丁当即向薛白那个方向冲去。 但薛白身边的打手却不像世绅家的家丁没杀过人,毫不留情涌上将他们斩杀于地。 …… 高崇也发了狠,咬咬牙,便要让身边的老卒上去杀薛白。下一刻,却顾忌起自己的安危。 他四下一看,世绅们有了主心骨,又开始让家丁们聚集过来。 局势已经有了变化。 没有李三儿,由他亲自指挥人手,其实是没那么得心应手的。 武力若不能弹压,让薛白与这些世绅们勾结起来,都不知道要如何构陷他了。 考虑来,考虑去,高崇脸上还有狂态,眼神却闪烁起来。 他目光扫去,看到已有漕帮帮众丢下了刀反戈,接着看到了世绅家丁们围过来。 城外也有更多的漕工涌过来喊道:“除掉高崇毒瘤,过好日子。” 人数一多,已构成了莫大的心灵震撼,再好勇斗狠,眼看敌人越来越多,也难免心生怯意。 是拼?是退? “保护我走。” 高崇没必要冒生命危险,转头对身边的范阳老卒道:“走东门,洛河上有我们的船……” ~~ “高崇逃了!快追。” 喊声响起,宋勉四下一看,迅速找到薛白,道:“县尉,该杀了高崇。” 薛白一边吩咐着人手去追,一边问道:“为何?” 他其实知道为何。 从暗宅出来时,任木兰说她来的路上杀了宋励,薛白就顺路过去做了一些手脚。 果不其然。 “高崇杀了我兄弟。”宋勉道:“县尉若能为八郎报仇,宋家必有厚报。” “好,我尽力。” 薛白面不改色,道:“让你的人从北面围过去,堵住高崇。” “好。” “今日,宋先生为朝廷立了大功。” “应该做的。” 支开宋勉,薛白与杜妗对视一眼,杜妗会意,当即小声吩咐了几句,安排了几人也追杀过去。 ~~ “杀出去!” 高崇赶到城门时,还有六名卫兵在那守着,披甲执戟,那阵势一般人就不敢对冲。 有几个跟着他跑的家丁便丢下刀,自往城中寻地方躲藏了。 唯有四个范阳老卒还敢冲上去,但双方一打起来,追兵也就赶到了。 厮杀到最后,只剩下庄阿四护着高崇奔出城外。 “县丞……” “快!” “我走不动了……” 高崇转头看去,眼看庄阿四背上插着一把断刀,只好道:“我扶你。” 他一手扶住庄阿四,另一手握住刀柄,飞快地拔出刀来,又是一捅。 庄阿四“咯”了一声,就此倒了下去。 死了也就不会泄露秘密了。 <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九月总结 还是做一个总结,感谢一下九月份对这本书帮助很大的读者们。 30号、1号因为剧情正好进展转折的时候,没顾得上总结,想必读者也没心情。现在终于是把这一段的剧情写完了,也不怕剧透了,正好做个总结,放上感谢名单。 我前几天在写的时候,也是恨不得一天写个5、6万字,一口气把整段剧情更完,当然,这做不到。 整个设计很简单,上一章都解释得比较全面了,这里再说一下。 薛白的计划:让暗宅劫张三娘、查抄暗宅、杀郭万金、激高崇动手、诱杀李三儿、驱官绅拖住高崇,薛白则趁此机会打出杜有邻的旗号拉拢漕工。 关键只有三步,制造证据、除掉关键人物、分化拉拢。核心在于拉拢漕工,他们既是高崇的武力基石,又最容易拉拢。 至于为何要用这种方式?他知道安史之乱是什么样的,知道安禄山真造反了李隆基都不相信,就没有寄望过李隆基以及这个朝廷。更重要的是,他还有自己的野心。 我有考虑过换一种方式写。比如,薛白说,我信不过皇帝,我得想方法夺取高崇的一切,走私的船、钱、铁。为此,我得杀掉李三儿,然后拿郭万金的钱拉拢漕工,说过之后他就开始做……但所有的悬念也就没有了,所有人的视角也就没有了,平平淡淡。 然前,你现在用的写法,在一切揭开之后,都是压着的。 包括高崇也是在压抑自己的野心,事情有做完之后,我压着心事,有让任何人知道我想当皇帝,什么都是说。 诶嘿得想含糊名字 之前用了6章混乱的视线,写高崇计划的实施过程;最前,2個小章退行收束。 下帝的塵封 低崇也莫名其妙,是懂查东为什么刚来就要搞我,是懂张八娘是真的假的,是懂高崇为何一来就抄暗宅,杀郭万金,所以我很烦躁,我越烦躁越怒,越怒越狂。 裳谣灵 这就要在最多的篇幅外,写完一个夺权的故事,没起承转合,同时还描绘出了地方的样子,最前,还完成高崇从没谋朝篡位的想法到具体实施、着所拥没暗中实力的过程。 骊山刺驾案,引出到偃师县下任,从222章潼关怀旧之前,你用了12章铺垫的是偃师的情况,世绅、官员、佃户、奴隶、漕工,没了那些,为什么低崇敢造反,为什么高崇是信任朝廷,想着篡位。【1】【6】【6】【小】【说】 一起下退吧 ~~ 从我拥没野心着所,我就有和任何人说过,从那一次,我可结束准备了。 感谢四月的月票金主: ~~ 书友20201007210650443 第一名:捏吗 蒙面凶徒 一个相声选手 书友20210301106488014 书友20220304193929819 说一上框架: 他是喷你咋知道 名字什么的最讨厌了对是对 一百七十斤 愤怒的焦焦 在七十少章内完成,到任、观察、争权的过程,也是描绘长安歌舞升平之里,地方是什么样的过程,也是高崇从藏着野心到释放的过程。 坏在写完之前,不是释放。之前的章节,不是高崇如何释放压抑了。 虎踞龙盘今胜昔 烦恼的紫螺 水月無間 非常感谢小家的支持,鞠躬。 小账簿 书友20200922143640434 另里,更新量小也导致了出现了很少有把握坏的地方,也该急一急了。 啾与咪与驴与点与甜 书友20230913214219472 勾栏有趣许一安 感谢四月新增的盟主: 第八名:烦恼的紫螺 ~~ 好处在于,那6章的观感如果也是压抑的,烦躁的,觉得乱的,那是连载文难以避免的问题。所以你觉得你其实是该在最前还过度地渲染安全。 你会继续以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44章 释放 东城坊,崔宅。 因崔家宅院最大,一夜动乱之后,公孙大娘与她的弟子们、杜有邻与他的家眷们都住到了崔宅。 这也成了崔晙在这一夜下了赌注的巨大收获。 若说高崇、郭万金、李三儿等人有罪,旁人难免也要沾些嫌疑。那么,宫中供奉与转运副使到偃师都到崔晙家中借住,可见崔晙最没有嫌疑,那么谁是偃师县城最可靠、最有名望的世绅,也就一目了然了。 杜有邻承诺,举荐崔晙的两个儿子为官,锦上添花总是容易,世绅子弟要当官也总是容易。 到了午间,男人们在堂上,女子们聚在花厅,相谈正欢。 “就有一事。”崔晙有些迟疑,道:“但不知张三娘?” 杜有邻摇摇手,摆出官威,淡淡道:“薛郎与张三娘之事,你不必多管。” 其实没有人交代过他要如何回答此事,这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答案。隐晦地表明薛白与张三娘之间有点事,又让人不敢问。反正以薛白的名声,旁人肯定能信。 到时旁人自会猜测,该是张三娘跑来找情郎,又不敢承认……反正怎么猜都行。 果然,崔晙露出了一个会心一笑的表情,不再多问。 只过了没多久,杜妗便听到崔家夫人从大堂回来就在小声嘀咕。 “听说薛县尉订了亲的,那张三娘与他是有私情?不愧是长安气象……” 杜妗当即就不太高兴,也没好脸色给杜有邻,直接拉着杜媗回了屋。 姐妹俩梳洗一番,让婢子到前院去探着,奇怪薛白怎么还不过来。 末了,曲水回来,压低声禀报了一句。 “薛郎去给盆儿探病了。” 杜媗其实也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意思,她不明白薛白为何藏着高崇,总之是认为他行事自有道理。 一夜未眠,她已困了,原本想与薛白说两句话再睡的,此时也随他做他该做的事,她倒头便准备去睡。 杜妗却不同,好奇心极重,亮着一双眼睛,半点困意都无。 “阿姐,你说他为何先见一个反贼,没顾得上先来见我们?” “那是正事。” “我却觉得奇怪。” 杜妗首先就觉得薛白要偷偷活捉高崇就很不对,交出去揭露逆案或是杀了大作文章皆可,上进鬼最喜欢功劳,这次怎就一扫常态。 “阿姐你说,一個反贼,有什么要审?” “就是反贼才有的审。”杜媗喃喃着,很快就睡着了。 杜妗却是越想越清醒,最后翻身而起,换了一身普通的袍装,带了两个心腹出门。 先是留意了一下,城中已无人再盯哨,她方才往“盆儿”家去。 一路穿过小巷,只见那小破屋前正站着几个伙计守卫。 任木兰半蹲着扎着马步,很勤恳的样子,见杜妗来了,摇晃两下站起,问道:“二娘,你怎来了?” “他还在里面?” “县尉?在里面。” 杜妗快步趋进屋中,伙计都在外面,屋中无人,唯见亮光从地窖里透出来。上面的石板没压实,从里面锁住了,既不能让人提起来了,又不能从外面盖住。 听不到里面的说话声,只有高崇剧烈惨叫时,下面才会传来嗡嗡的回声,透着一股神秘感。 她遂拿起一块碎瓦往里面丢去。 很快,薛白听到动静,从地窖里出来,打开了大锁走上来。 “嗯?” “怎么审这般久?” “要问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薛白丝毫不见有任何困意,说着,走到外屋,招人问道:“有伤药吗?给人犯治伤。” “县尉,我很懂治伤。”任木兰道:“只要给钱,我去买药,去采草药也行。” 杜妗才是真正会做这些小事的,吩咐人再安排个懂治伤的心腹来。 她有心到地窖去看看,却被薛白拦住了。 “不用看,我第一次用刑,手艺生疏,惨不忍睹的,吓到你。” “还没说呢,你审了什么?” 两人挽在一起出了破屋,外面天色正亮,薛白有些不适应这光线,眯起了眼,杜妗遂踮起脚抬手替他挡着阳光。 “城西有个当铺,是高崇的产业,也是他与范阳消息往来的联络点,后院暗室里藏着他的信件、书契、牌符。”薛白低声道:“对了,去的时候带足人手武器,莫惊动旁人。” 杜妗问道:“是要拿下作为证据,还是我们吞了?” “证据有什么用?” 杜妗闻言笑了起来,道:“那伱可得以县尉的身份掩盖动静。” “不着急,吕令皓封锁了城门拿贼。”薛白道,“说是拿贼,其实是为了压住势态,他好上下打点,大事化小。” “官嘛,求的就是平稳。” “是。” 杜妗再问道:“还有吗?” “南市有一间车马行,我带差役去封铺拿人,免得具体消息太快传出去。” 说话间,薛白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两人眼神触碰,仿佛能擦出火来。 “等这些小事办好,我与你慢慢地说。” 杜妗一听他这语气便知果然还有秘密,点了点头,应道:“到时你可得与我说透了。” ~~ 魁星坊,薛宅。 傍晚,薛白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吕令皓送的仆妇、婢女全都赶了出去。 青岚对此很高兴,她宁可多做一些活,也更愿意与薛白过些清静日子,更别说那些婢女还总是偷窥他们。 之后杜妗过来,交代她道:“我有非常重要的事与阿白说,你务必守好院子,不可让任何人来偷听。” “二娘放心。”青岚用力点了点头。 作为杜宅出来的婢女,她特别容易被杜妗使派。且之前在杜家,有些事杜妗都没避着她,今日却如此郑重,显然真是了不起的大事。 夕阳如血洒在长廊上,杜妗推门进了厢房,转身插上门栓,动作轻手轻脚的,莫名显得有稍稍的紧张。 “我拿下当铺了,只剩几个普通护院。”杜妗道:“那秘室里文书很多,我慢慢看。” 薛白在画地图,脸上还是不见困意,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直接便进入了正题,沉吟道:“漕运走私,从大运河开凿以来就有,我们在潼关看到的商贾挂籍就是走私最常见的办法,安禄山没有在商道上的每个地方安插人手,他的走私商队在大部分地方都是挂籍通行,除了几个交通要道。” 杜妗在他身边坐下,目光看向他画的地图,见他在南边写下了“郾城”二字,下方还有“舞阳”二字。 “铁矿是从舞阳来的?这便是你审出来的。” “我诈了高崇。” 听说郾城有铁矿,薛白就猜测是在舞阳舞钢。 利用这一点,他审高崇时故意揭破了其人两次谎言,确定了铁矿的大概范围,这暂时还没有用处,却可以震慑高崇,得到更多线索。 “铁矿确是舞阳来的,走陆路运到偃师,转水路,渡过黄河,走永济渠往涿郡,即范阳。一路上只有偃师、卫州、魏州、德州安插了他们的人,以点带线。” “偃师县是陆运转水运之地,少了这里,他们会善罢甘休?” “选择不多。”薛白道:“铁矿在南边,只有在洛阳、偃师、荥阳装船走水运,渡过黄河,进入永济渠。除此之外,唯有往黄河下游装船,逆流而上,但还是得经过荥阳。” 杜妗道:“他们会收买荥阳官吏?” “没那么快,即便有人到范阳报信,最快也要二十余日。”薛白沉吟道:“那消息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将近两个月。” 杜妗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也不说话,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薛白。 “你查这些,想要什么?” “高崇有一艘走私的空船就在伊洛河畔,过几日便会有一批铜、铁送到。我们抢在安禄山没反应过来之前,探明他们的铁山、铜山谁在经营,兵器、铜币在何处铸造。”薛白道:“然后,我们来接管。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45章 接手 县署,东花厅。 杂役在厅外点了几个大火盆,既能让厅内温暖如春,又不至于呛到县官们。 动乱发生后的第三天,吕令皓召集了一些人商谈后续的处置事宜。 在座的有薛白、杜有邻、郭涣,宋勉以及几位世绅,杜五郎与殷亮则是以幕僚的身份站在薛白身后,薛崭则是以班头的身份按刀站在一边。 “禀县尊,小人等人搜遍了偃师内外,并没有找到高县丞。” 随着卫兵这一句话做为开场,吕令皓长叹了一口气。 这位县令脸上恰到好处地摆出了忧虑之色,眼神却很平静。 “诸位也听到了,发生了这样的事,如今却拿不住高县丞,该如何是好啊?” 虽是问话,其实吕令皓早有定计。 他与薛白说过,必须大事化小,向河南府禀奏罪在郭万金,主谋已拿到,高崇畏罪潜逃了。当时薛白板着一张脸,不太愿意答应。 今日府尹韦济、少尹令狐滔的意思已经传达回来了,都认同这个说辞。吕令皓决定要把这案子的基调定下来,让县中官绅达成共识。 果然,宋勉道:“高崇既逃了,杀人纵火之事县里没拿到主使,还是不宜闹大。” “不错,倘若真依着谋逆大案报上去,朝廷彻查起来,扰民不提,万一牵连甚众,那就不妥了。” “终究该以偃师百姓为重。” 众人议论了几句,几乎都是同样的意思。 好比韦坚案牵扯江淮漕工冤死无数,闹出了偌大动闹,最后也被压了下去。 吕令皓很愿意听取薛白的建议,抚须笑道:“县尉以为如何?” 他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薛白显得十分得体,淡淡应道:“我尊重县里的意思。” 这官腔打得倒让吕令皓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初入仕途的小子,竟有些滴水不漏的架势,明明之前那么冲动凶狠。 “那好……” “本官还在呢!”杜有邻忽然开口。 吕令皓连忙赔笑,问道:“杜公有何高见?” “本官亲眼所见,高崇聚众造反,杀人放火,抢夺武库,众目睽睽,如何隐瞒?你等欲使本官欺君罔上不成?!” “误会了,杜公误会了。” 吕令皓连忙解释,偏是杜有邻死活不肯松口。 说实话,吕令皓已经是非常给面子了,水陆转运副使管的是漕运,只管长安、洛阳之间的粮食运输,还真就管不到偃师县,且杜有邻一向庸碌无为,突然插手偃师县务,肯定是薛白授意的,遂把目光看向薛白。 薛白这才开口劝杜有邻,道:“还请杜公多担待,为偃师百姓,大事化小。” 杜有邻道:“正是为偃师百姓,才不能包庇如此穷凶极恶之徒!” “这样吧。”薛白道:“县署一定配合杜公整顿漕运,杜公有何要求只管提。” “吕县令这息事宁人的态度,能助我办成圣人嘱咐的差事吗?” “……” 吕令皓早知这两人一唱一和,实则是在逼迫他。他遂与郭涣对视了一眼,以眼神交流对此事的不满。 末了,薛白道:“那便如杜公所言,由我来查抄郭万金在偃师县的产业、并替高崇接管码头津署,以协助杜公完成差遣,不知县令意下如何?” 这根本就是明目张胆地夺权,杜有邻如此敷衍地演上一出,无非是一种威胁,表示若不让薛白接管码头,谋逆案还是要弄大。 吕令皓当然不想同意,须知这一段漕河本也属于县令管辖,只是高崇借着背景深厚,手段高超,从他手上夺了权,好在这些年都有利益分润,他才忍了的。 好不容易这次高崇“畏罪潜逃”,他还想着把津税之权夺回来,结果还没来得及处置,薛白就出手抢了。 着实可恶。 但,薛白背景不深、手段不强吗?这可是刚到任就敢与地头蛇动刀的主啊。 当高崇聚众夺取武库时,吕令皓躲到了安全之处,暂使县令的威望掉到了低谷;薛白悍然与高崇争锋的威望则还在震慑众人。 思来想去,吕令皓最后只能当着一众世绅的面,点了点头。 “如此,便允县尉所言。” ~~ 谈过此事,众人散去,吕令皓请薛白留了下来,交谈之间,已有些与高崇说话时的感觉。 “对了,薛郎初来乍到,无人照顾怎行?可是那些仆妇笨拙,让薛郎不满意了?” “不需县令派人到我身边。” 薛白从容摇了摇手,连理由都不给,直接不给吕令皓再塞人的机会。 他连“明府”的尊称都不再称了。 这不是礼貌与否的问题,而是他要掌权,必然要有态度上的变化,态度再影响心理,得压着吕令皓。 “是否与张三娘子有关?听说张三娘子近来深居简出……” “那是假的。” 薛白没有继续隐瞒,而是道:“那是我为了寻找郭万金的罪证,故意安排的。此事我自会向圣人解释,县令可想与我一道解释?” 吕令皓掩饰住了尴尬,笑道:“不必,不必,此为薛郎的私事,老夫不宜多过问。” 他其实也听说了杜有邻的说法,对这些长安权贵的风流佳话也不甚知之,总之已与他的利益无关。 “老夫说过,待开春便助薛郎高升,如今你再立一桩大功,此事更稳当了。可惜,留在偃师的时日只怕不会太久,高升之前,若办好郭万金的案子、助杜公打理好漕运之事足矣。田亩、户籍重新造册之事,不妨交由旁人来办,如何?” 薛白点了点头,问道:“县令以为,由谁办合适?” “郭录事是偃师人,熟悉县里情形,由他来办,最适宜不过。” “以往郭录事不得空闲来重新造册,如今少了高县丞,反而得空了?” 吕令皓笑道:“正是少了高县丞,有些事反而顺了。” “县令所言有理。”薛白道:“六曹中有些吏员,如孙主事,助高崇为虐。眼下该重新安排了,我以为,让帐史刘塗为主事;门房赵六能写会算,可为帐史;津署算吏老邴头,亦给主事俸禄,县令以为如何?” 这还是在进行利益分配,吕令皓不希望薛白动田地、户籍,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而薛白眼下要消化的还有很多,摆在眼前盘根错节的问题,他愿意一个一個来解决。 于是最后又提了一个条件。 “县中差役人手不足,我打算再招一队差役。此事是县尉分内之事,想必县令没有异议吧?” 这问话让吕令皓感到有些不妥,但此次的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46章 铸铁 入夜,偃师县的街巷一片漆黑,唯有南市还灯火璀璨。 南市不算大,远远比不了长安、洛阳的市集,但商货也是应有尽有。 一个名叫刁庚的大汉坐在酒楼雅间里,往窗外看了很久,没看到高崇依约前来,街角的柳树下,唯有一个孩子站在那张望着,很有可能便是高崇派来联络的人。 刁庚耐着性子,饮着闷酒,目光在长街上逡巡,确认那孩子没有被人跟踪。 终于,一壶酒饮尽,他用力将酒杯叩在桌上,道:“店家,会账。” “好咧!客官,一只烧鹅,一盆小菜,五个胡饼,三壶松醪春,再算上外带的馍,一百零七钱。” 一串亮晶晶的铜币被抛在桌上,刁庚竟不还价,耐着性子又数出了七個崭新的铜钱。 店小二见他长相凶恶、点的东西又多,原担心是个吃霸王餐的,没想到如此好伺候,赔笑着躬身相送,之后拿着那铜币对着烛火看了,喜滋滋地收好。 出了酒肆,一阵冷风吹来,刁庚反而敞开了衣裳,透透酒气。 他走到那柳树下,一把提起那孩子的后领,像提着一只猫,走进了黑暗处。 “谁让你来的?” “高,高县丞。”盆儿应道。 “他在哪?”刁庚问道。 “就在县城里。” “他怎不在当铺里待着?” 刁庚已经听说了郭万金被治罪,高崇逃跑之事,他遂到当铺里当了一把铁锁,锁眼里藏着约高崇相见的纸条。 “我不知道啊。”盆儿道,“你给我钱,我带你去找他。” 刁庚也不问价,摸出五个铜币递过去,道:“够吗?” 盆儿接过搓了搓,大喜。 “走吧,我带你去。” 两人也不需要灯笼,借着夜色穿过黑乎乎的街巷,走过狭窄幽长的小巷,一路上臭味不停往鼻孔里钻。 “这么烂的地方。”刁庚道,“但我二十多岁以前待的也都是这样的烂地方,看不出来吧?” “看得出来。” “破孩子。” 破屋中只有一盏油灯,很暗,高崇正坐在油灯边,脸上带着一股颓败之气,身后站着两个汉子。 “县丞怎藏在这里?”刁庚上前,从怀里拿出一个酒囊递过去,“刚热过的松醪春,比凉酒好,凉酒对胃不好。” “老刁如今讲究了。”高崇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县丞不会是几天都没吃饭了吧?” 刁庚笑问着,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馍来,递了过去。 他嫌这地方待得不太舒服,差点想请高崇到洛宴楼里去聊,才想起对方已经是逃犯了。 “这次,我是随阿兄一起出来的,他运着铁石在后面,我先到偃师来打点。待卖了这批货,再置办些年货回去。铁山上人多,吃饭的嘴也多,我们要的粮食,县丞备好了没用?” 高崇沉默着,往后仰了一点,本就看不清的脸更隐在了黑暗中。 “有准备。” “差点忘了。”刁庚道,“高县丞你如今已不是官了,这批粮食、轻货总不能不给我们吧?” 高崇恢复了一部分傲气,哑着声道:“我虽不是官,但我背后之势力,还没人能动。” “也是,出了事,想必你兄弟也该再来一趟。”刁庚对此倒是放心,道:“我不担心伱们赖账,但我们过年前得有粮食,这是之前说好的,总不能到开春才给吧?” 高崇不语。 刁庚一见这沉默的气氛,便知高崇没主意。 他是昨日到偃师县的,才进城就打听到郭万金被治罪了,高崇牵扯此事畏罪潜逃了。本以为凭高崇的能耐还有其它办法。 “算时间我阿兄都走到嵩山了,高县丞总不会让他回去吧?” “不会。”高崇下意识想瞥一眼身后之人,但忍住了,道:“朝廷没查到我们的船,你们直接运上船,粮食我当日给你们。” 刁庚有些狐疑,道:“高县丞不会替官府诈我们吧?” “你看我这样子像吗?”高崇道:“我就在等着你们的货,与船一起走。” “那好,我让阿兄还是到老地方,这五六天就能到。” “好。” 刁庚遂起身离开。 高崇捧着馍啃着,看着面前那盏小烛灯,若有所思,眼底隐隐还有些自信的亮光。 站在他身后的其中一人正是薛白,问道:“你说不认识铁山的人,但我看你与他们很熟。” “我不知铁山归谁所有。”高崇道,“这两兄弟是运货的,并非每次都由他们运,因此他来之前我也不知道这次由谁运。” 薛白问道:“你对他们了解多少?” “这兄弟俩,年长的叫刁丙,方才那人叫刁庚,都是亡命之徒,手底下有过人命。”高崇道:“我义弟以前周游四方,与刁丙有些交情。有一次,刁丙在偃师县被捉了,我义弟让我放了他,一起喝了一顿酒,他们帮忙牵头搭线。” 薛白认为高崇常常藏一些假话在真话里,没有全信,又问道:“他们一般带多少人?” “一百多人吧。” 做这等生意的,又是亡命之徒,武器定然是不缺,换言之,这些人的武力不容小觑,薛白眼下只怕还没有足够的武力吃下。 “你为何擅自答应当日交易时给他粮食?” “粮食已经准备好了,库房里有三万石都是我征收来的。”高崇道:“你一次给他们五千石即可。” 薛白问道:“吕令皓若问,我便说是你告诉我的?” “县尉自有办法。” “五千石粮,是付的这一批铁石,还是连着之前的?” 高崇苦笑不答,见薛白没有拦着,于是把手里的馍仔细吃完,饮了一口酒,道:“我有一些拙见,听不听在你。” “说。” “我不知你想扶助的是哪位,但能够倚重于你,想必他权势还不算大,哦,这没有小觑你的意思,但你毕竟还年轻。总而言之,你背后那位,长年待在十王宅里,人手定然不足,要这么多铁石无用,只怕连铸铁坊都没有,造不成武器,倒不如留着粮食收买人心、立功劳?做大事,务必要徐徐图之。” 薛白就任由他猜,道:“意思是,你掉落的战利品,我一口气还吞不了?” “早晚吞得下,但胖子也不是一口吃出来的。”高崇显得很诚恳。 薛白却无视他的诚恳,淡淡道:“把他换一个地方关押。” 一个麻袋便直接罩在高崇头上。 …… 杜妗今日已经在偃师县置办了一个秘密小宅院,倒不愁没地方看押。 宅院就在东城坊,离薛白的住处不算太远。 “派人去跟着刁庚了?” “嗯,派了。”杜妗道:“但既然能够交易,何必再跟着他?万一弄巧成拙,反引得他警觉。” 薛白道:“我想要弄清楚铁山与高崇之间的关系,是一伙的还是普通的生意来往?或者真如高崇所言,双方有些交情?” “是用刑不够,他不说实话是吧?” “高崇这种自作聪明的人,不到死是不会放弃耍心眼的。即使他说的大部分内容是真的,难免偶尔掺杂着一两句假话。”薛白道:“比如这次,若他们只是生意往来,那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若他们是一伙的,只怕又免不了一场火拼。” “这是他逃跑的最好机会,你觉得他一定会利用?”ω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47章 铜币 “县令又答应放权给你了?” 杜五郎接了薛运娘回来,不得不收心,开始当薛白的幕僚,他首先跟着殷亮学习做事,正在核查郭家的账簿,待薛白把一份士曹的铁匠名单递给他,他不由哀嚎一声。 “我本来还想着,吕令皓会与你推三阻四一番,拖些时间,这么快就答应了。” “他还是好说话的。”薛白接过殷亮递过来的结果看着,“毕竟我目前还没有侵害到他的利益。” “目前没有,就是以后有喽。”杜五郎一边填着文书,嘴里道:“少府,虽然是与我们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才是。” 因为做这些事太累了,他连毛笔都不肯好好拿,像是握着筷子一般。 薛白做任何事都专注,看不惯这个样子,懒得理他。 殷亮则是游刃有余,道:“吕县令此人,确实不难说话。他在意的是前程利益,疏于治下,一心媚上,也无担当,说白了就是又贪又懒又怕死。” “又贪又懒又怕死。”杜五郎道:“那不就是我吗?” 尉廨里诸人都笑了笑。 殷亮叹惜道:“五郎可会为了让自己能吃穿得更好些,抢尽贫农手里的最后一袋粮。” “那肯定不会。” “区别便在这里。” “那我要是也当了官……” 杜五郎想了想,也想不到那么远,只在心中自警,然后调整了一下握笔的姿势。 薛白看过目前清点出的郭万金家产列表,有些惊讶。 这仅是在偃师县明面上的部分,就已经不止十五万贯了,何况郭万金还有更多家财在长安、洛阳。 薛白已经提前写信给了杨銛,想必在长安,很可能是由杨国忠负责抄家,利益各方分配,势必会有不止六十万贯进入太府……须知当年朝廷抄任令方,也只抄出了六十万贯。 此事自然是有大功劳,但薛白在公文上把大功劳分润给了殷亮,称是他在盘点账目时发现了郭万金的问题。 他打算再过一段时间,举荐殷亮为录事……大概等郭涣对田户、户籍重新造册以后吧。166小说 “少府。” 殷亮拿出算盘,道:“十五万贯,至少得有五万贯上缴朝廷,这其中或可先拿出三千贯安抚漕工;转运司至少得拿五万贯,杜公才有办法打点,保证这一两年内能履行对漕工的诺言;吕令皓、郭涣则得拿五万贯与各家分润,他们也有要打点的人,最后落在手上的大概在数千贯;剩下的,少府也可得七千余贯,这是给你私人的。” 到最后这句话,他压低了声音,里间也只有杜五郎能听到,听得不由咂舌。 “不少。”薛白道:“吕令皓与郭涣算得挺准的。” “他们确是不小气,但只怕往后免不了要以此要挟少府做事。” “我想的却是先给他们,以后再拿回来。” 殷亮道:“除此之外,郭万金还有些见不得人的产业,大部分都被偃师的豪绅暗中夺了。明面上的,只剩一些田亩,不多,二十余顷。” “他奴牙行的奴隶清点出来了吗?” “能过贱入契的,县令都带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掠来的。” “还能归家的便安排归家吧,无家可归的交给二娘,会为她们找个好归宿。” 薛白思量着,打算把那二十余顷田也分给手下的伙计们,让他们雇人耕种,有恒产者方有恒心。 至于分润给他的七千余贯赃款,他还真打算笑纳了,造反是最花钱的。 比如,他承诺给漕工涨工钱,打的就是县署、转运司、圣人的名号,无非也就是让漕工不再唯高崇之命是从,实则还是不容易使唤他们。要培养心腹,还是得花他的钱,才能感念他的恩德。 高崇背后的势力大,在范阳多的是兵马,在河南只需要有个内应也就够了,不需要养死士,走私的利润分点汤汤水水出去也就够了。薛白却不一样,得花大钱。 若一個死士,每月五贯,两百人一个月就得花掉上千贯,毕竟是杀头的买卖。这还只是人手的开销,其它各方面要准备的花费更大。 另外,若不能从吕令皓手里把那些粮食拿回来,交易铁石还得用这些钱买粮。 “还有一件事。”殷亮道,“郭府中查抄的铜币都是新的,私铸铜币是肯定的,但完全不知他在何处铸的……” ~~ 自从真的有了县官的权力,薛白每天都很忙,旁人或者可以只忙一桩事,他则是每件事都得过问。 忙碌中又过了两日,公孙大娘几个受伤的弟子伤也好了,她便准备动身回郾城,薛白才想起该去送她。 崔祐甫早已走了,杜有邻也开始督运漕粮往长安,杜家姐妹则置了宅院在偃师县做些产业,公孙大娘这一走,崔晙的别宅终于空了下来。 薛白传信给杜妗时,只说需要给郭万金下套,其余的都不管。到现在为止,忙得都没来得及好好与公孙大娘道个谢,确实是失礼了。 出了县城,他遂一路相送,直到码头。 “记得在长安里,老身与薛郎都受邀了太子与张良娣的喜宴。”公孙大娘道,“当时,我们这些走鸡斗狗的坐在一处。” “能与公孙大娘并席而坐,是我的荣幸。” 薛白擅于把客气话说得很诚恳。 公孙大娘却是摇头笑道:“当时,旁人看似敬重我们,敬的其实是圣人。实则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斗闷子的,看个乐子罢了。” “舞乐乃高雅之事。”薛白对此十分确定,道:“与斗鸡赌博终究是不同的。” “可老身从不敢大声说,老身不同于贾昌之流啊。”公孙大娘道,“此番端掉了那掠卖良人的暗宅,老身方敢说一句,平生学剑,不止是为娱人,得谢薛县尉。” 对于他们这种在长安一起哄圣人开心的老熟人而言,称“薛县尉”而不是称“薛郎”,这才是莫大的肯定。 薛白道:“是我该称谢。” “不必谢,县尉让谁来办都是一样的,反而老身是为了十二娘……” 公娘大娘目光看去,只见李十二娘正在与任木兰依依惜别。 ~~ “你在郾城若被人欺负了,写信给我,我带人过去助拳。” “我剑术又高,又有师父与师姐妹,反过来说才差不多,你若受欺负了,派人来与我说。” “哪能啊?我是渠帅。”任木兰道:“还有,我替你打听过了,假扮张三娘的事,县尉会担着,伱回乡避避风头,风头过去了再出来混。” “走了。” 李十二娘大仇得报,还得回乡祭祀父母,挥手而去,随公孙大娘登上小舟。 她们还得渡过了伊洛河,再向南绕过崇山,沿颖河而下去往郾城。 “我们还会再见的!”任木兰大喊道。 李十二娘抬起剑挥了挥,作为告别。 …… 送别之后,任木兰提着刀大步往回走,码头上凡是见过第二面的人她都要打个招呼,为往后当渠帅作准备。 除了官,她见过最威风的人就是李三儿,早已在心中立志要当渠帅。 一路转到薛宅,前院里,姜亥正倚在一张躺椅上,由着薛十一郎教他读书。 “师父,你伤好些了吗?”任木兰问道。 “你莫吵我,我兴许能好得快些。” “那我找大师父练刀去,他人呢?” “在县署吧。” 任木兰转头就跑,到了县署的小西门,迎面差点撞上一队人,她停下脚步,认出那是首阳书院的宋先生,也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48章 一口一口吃 十月下旬,天气愈发冷了。 偃师县的小宅院住得显然没有长安的大宅舒服,夜里冷嗖嗖。杜五郎不由庆幸已娶了妻,与薛运娘抱在一起睡才没那么冷,也庆幸她不是娇气的高门千金,没嫌弃这里。 这日鸡鸣声响起时,天还没完全亮,薛运娘感到杜五郎翻了个身,再一看,见他睁大了眼躺在那,不由诧异。 “誊郎,这么早就醒了?” “可清醒了。”杜五郎打了个哈欠,但实在睡不着,道:“唉,我在想王仪的事,韦府尹说的‘协助办案’到底是何意?案子都快完了,人却不放出来……还有,你说这小小的县城怎有这么多事情呢,长安都没这般烦,真合了那句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那是誊郎开始担当政事了。”薛运娘是吃过苦的,反而知道长安的繁华是特例,百姓的负担繁重才是常态。 聊了两句,杜五郎干脆翻身而起。 眼下要做的多,铁石快运来了,郭万金的家财还在查抄,私铸铜币之事还没有头绪,还得考虑如何改善县里的农户与漕工的日子……总之是千头万绪,事务繁杂。 “领着一点薪俸,当幕僚可太累了。” 杜五郎念叨着,出了屋到前院,只见薛崭正在井边打水,大冷天里只穿着件单衣,小小年纪却比他要壮实得多。 “姐夫。” “屁股好了吗?你就干这么重的活,放着我来。”杜五郎费了老大的劲,才把那一桶水倒进缸里,气都差点没喘上来,感慨道:“地方上磨砺人啊。” “吕县令派来的仆妇送回去了,要想不被人管着,暂时就得身体力行多做点事。”薛崭得了薛白的教诲,记在心里,一瘸一拐地往大堂走去。 “你点我呢。” 两人到了大堂,殷亮、老凉、姜亥等人已经在用早膳了,神态轻松,说说笑笑,恰好评价到县令吕令皓。 老凉舀着碎肉往饼里夹着,一抬头见杜五郎来了,道:“依我看,吕令皓之能,也就与五郎相当。” 杜五郎也不知这是夸他还是骂他,吸着鼻子道:“今日这蒸肉鲜。” “莫小看了吕县令。”殷亮道:“他看似不强势,能服压县中各高门大户,今少了高崇,县署码头运转如常,可见其能耐,你们再看最近的风声。” “风声怎么了?” “吕县令希望大事化小,流传的消息则依他所愿,人皆只言郭万金有罪,高崇畏罪潜逃。” 杜五郎问道:“那不是因为这样正合了上面人想要的结果吗?” “能揣测到官长与朝廷的心意,也是本事。水无常形,吕令皓修练得比高崇要深,高崇是激流,他则是溺死人的水潭啊。” “逆水行舟才是真本事。”杜五郎见得多了,倒也有些豪气,狠狠咬了一口肉饼。 但到了县署,一处理公文,他马上又忧心忡忡。 辰时,薛白依着时辰过来,一副睡得很好的样子。 “你倒是不操心。”杜五郎不由道:“县里的事情千头万绪,一百多个亡命徒带着刀都快到了,你还要去陆浑山庄,要命的事,伱还睡得着。”Μ..cc 薛白心里酝酿的生死大事多,面对县中的庶务反而不像杜五郎那么烦恼。 “没事,我是县尉,有朝廷为我撑腰。” 杜五郎道:“怎不见朝廷替王县尉撑腰?王仪的事,你可得上点心。” “知道,这一两天就办了。” 薛白抿了一口茶汤,心知这地方这么乱,得黑白两道通吃,走路才能稳当……与杜五郎却没甚好说的。 “嗯?这茶不错。” “县令送的茶叶。”殷亮道,“他确实懂品茶。” 薛白难得喝的不是加盐的抹茶汤,竟有些不习惯。 待那香气弥漫上来,他虽不懂茶,却还是评价道:“当世没几個人有这般懂茶。” ~~ 是日上午,薛白前往陆浑山庄,路上与宋勉谈论起茶叶。 “真正懂茶的,是竟陵郡守李公。”宋勉道:“李公讳齐物,宗室远亲,曾任怀州刺史。因交好左相李公适之,被贬竟陵。他在竟陵识得一年轻人,名唤……陆什么……” 宋勉博学强记,但近来为弟弟守灵,操劳过度,睡得不太好,一时竟想不起来。 薛白道:“陆羽?” “对,县尉竟然也知道?” “偶尔听闻,似乎是听县令提过。” 宋勉见他知晓,也就不多说了,道:“陆羽精通茶道,因此李太守每年的回礼里都会有茶叶。” “怀州刺史?”薛白沉吟片刻,问道:“高崇有位义弟高尚,便是李太守在怀州任上时推荐的吧?” “是。” “高崇当时也是李太守属下。” 宋勉道:“有交情而已,李太守肯定不知高崇与走私之事。” 这肯定是真的,李齐物提携高尚时,高尚都还不认识安禄山。 薛白也明白宋勉的意思。 “就好比,吕县令收了好处,放任高崇,这不代表他就是同谋,也不代表高崇参与了吕县令与豪绅侵占良田一事。再打个比方,高崇与郭万金合伙走私、掠卖良人,而郭万金又与另一人合伙私铸铜币,不代表这人就参与了走私?” 宋勉愣了一下,道:“县尉越来越喜欢说笑了。” 薛白道:“或许是越来越真诚了?” 路上他们再没有说别的,薛白带的人不多,只有一个老凉。 待到送殡时,听到宋家人哭喊早晚要杀高崇为宋励报仇,老凉低下头,掩盖了眼里的嘲意。 夜里住在陆浑山庄,他是得到过薛白吩咐的,说是若是有美人爬上他的床,大可纳了。 入夜后,宋勉果然安排他们分屋子住。 老凉特意剔了牙,对着铜镜哈了一口气,又擦了身子,结果躺在那大半夜不见有人来,迷迷糊糊正要睡着,终于是听到门响了。 见惯了生死的人,倒没甚好婆婆妈妈的,待有人像滑腻的鱼一般上来,他便摁着一通乱攮。末了,倒不忘惊呼一句。 “坏了,你们莫不是要害我家郎君?” ~~ “县尉请。” 夜里,宋勉亲自提着灯笼,领着薛白走上了山道,登上了山阁的阅岩亭。 薛白是第二次来这里,他初次来是在白天,这次来却身处于黑夜之中。 环顾四望,看不到山川城池,唯有天地开阔,晨星隐隐照着山川的轮廓,耳畔还能听到黄河的波涛。 阁楼内灯火通明,有一老者带着四个中年男子围着火炉而坐,观星、观雪景,五人都是儒雅斯文的样子,一看就是清贵的读书之家。 老者年逾古稀,白发白须,见薛白到了,开口便道:“老朽宋之悌。” “见过宋公。” 宋之悌历任剑南节度使、太原尹,以右羽林卫大将军致仕,相比薛白这小小县尉显然是个大人物。 他牙齿已经掉光了,一笑起来和蔼可亲,道:“老朽一见薛郎便喜欢,像我阿兄年轻时候的风采,天下扬名。” 像的是风采才名,可是宋之问没能成为女皇的入幕之宾,这般说来,其实是不像的。 薛白道:“晚辈万万不敢担此赞誉。” “听闻,你甫一上任,便查抄了高崇、郭万金之辈走私、掠良一案?” “此事宋勉先生的功劳更大。” 宋之悌怕冷,拉了拉身上的厚皮毛大氅,马上有人关上了门窗,把炉火再烧旺些。 “自阿兄置陆浑山庄以来,迄今三十余年了。老朽隐居于此,县官来了又走……见得多了。” 说着,老人吹了吹炉子上的灰。 小小的动作,表露出来的态度却很清晰。于他而言,高崇、郭万金就是偃师县的灰,一吹就被吹掉了,可见这地界真正的主人是他。 另外也表示,宋家绝对没有参与到造反之事上。 薛白点了点头,以示听懂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县尉可有事要问老朽?” “想问一问郭万金私铸铜币一事。” “大唐开国便对此事管治严苛,敢有盗铸者身死,家口配没。然而前朝流弊,私铸蜂起,屡禁不止。究其根本,大唐盛世、繁华昌荣,市间官钱远远不足……” 宋之悌说得慢吞吞的,好一会儿才说到了关键之处。 “老朽年轻时,私铸铜币蔚然成风。直到开元中,圣人多次下旨,严禁此事。” 薛白猜想,宋之悌应该是很早就有私铸铜币,一直开元中期,朝廷管治更严了,方才转到暗中。 绕来绕去没意思,他干脆直接问道:“官钱不足,宋家可有为弥补此事,帮忙铸币?” 宋之悌笑了,似乎在笑这说辞。 此处都是宋家的人,若要除掉薛白,只要将他往首阳山下一推也就是了,倒没什么不敢说的。 “这家业,维系得不容易啊。”宋之悌叹息道。 虽没有回答,又已经回答了。 他年纪大了,说了这么一小会话就累了,闭目养神。 之后的事,便由宋勉当着几个长辈的面与薛白谈。 “县尉查此事,为了什么?” 薛白此前只有推测,也是到此时才真正确定私铸铜币背后的真相,宋家才是铸币的,郭家负责贩售,高崇以县官身份保驾护航。 他反问道:“我若不查,你们能给我什么?” 宋勉闻言笑了一笑,道:“那看县尉想要什么了。” “钱,权。”薛白回答得很干脆,道:“我不妨先说我能为你们做什么……郭万金、高崇死了,漕运对你们而言不再安全,不论运原料进来,还是把铜币运出去兑换,你们都不再方便,我能替代他们。” “县尉只怕替代不了郭万金。” “是吗?” “他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49章 进入角色 次日天明,老凉见薛白无事,方才放心下来。 虽然事前得到过嘱咐,他的担忧却是实实在在的。 “阿郎,你没事吧?我……” “无妨,都是自己人,你往后可以把自己当作陆浑山庄的人。” 薛白说着,回头看向宋勉,问道:“宋先生说是吗?” “县尉与我情如手足,往后便是陆浑山庄的半个主人。” “说笑了。” 薛白道:“还有一件事得拜托宋先生。” “但说无妨。” “王彦暹身边有个随从王仪,与我的幕僚杜誊有交情,他去找韦府尹状告高崇,如今被扣在了河南府署。” 宋勉与薛白相识之初,痛斥偃师县官商勾结,当时大概未曾想过之后两人要一起私铸铜币。 此时说起这事,便显得有些可笑。 他却是脸色不变,道:“我与王县尉是至交,自然不会弃王仪于不顾。但此事……王仪是贱籍,是奴仆。以贱奴之身份告官,却不肯拿出关键的证据,有违唐律。” 薛白道:“什么样的关键证据。” “账簿。”宋勉道:“郭万金的账簿,走私铁石、掠卖良人、贩售铜币的记录都有,王彦暹从暗宅偷的。” 薛白道:“由我来劝王仪,让他把这账簿交出来,如何?” “县尉劝得动他吗?严刑逼供,可是都没能让他把帐簿交出来。” “对这种忠仆,刑讯没用,我能骗他。” “好。”宋勉终于在薛白面前放开了些,笑道:“我替你备粮,你替我拿回账簿。” “一言为定。” 两人有说有笑,一道离开陆浑山庄,回偃师县去。 ~~ 偃师县署。 宋励出殡,吕令皓虽然没去,但也派人表示了一县之主的慰问。 他与宋家关系也不错,但偃师县的高门大户并不仅一个宋家,相比而言,宋家的底蕴显然不如大姓世族,吕令皓对他们都是一视同仁的好。 倒未想到,上任县尉王彦暹与宋勉走得近,现任县尉薛白也是。 当得知薛白又去了陆浑山庄,吕令皓便感慨道:“個人交情再好有何用?须知人情如纸啊。” 郭涣道:“县尉是年轻人嘛,难免天真了些。” 说话间,他已把一份粮册递过去。 “明府且看,把高崇征收的三万石粮记上,账面的亏损便平了,另外还余出七千余石。” “好,祥瑞、酒器准备好了便送往京城。” 近来偃师县虽然发生了一些让人心烦的事,又是杀人又是放火,但一点都没有耽误吕令皓做正事。 他真是不太明白薛白、高崇火拼到那种程度有何意义?与其拼命争夺一县之权,同样的心思放在打点关系上,刺史、太守都当得。 年礼才是真正的大事。 “一手进,一手出,本县实则也没留下多少啊。”商议过大事,吕令皓感慨着才想起来,道:“对了,说到这三万石粮,薛白到底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不是孙垣招供?他主事户曹多年,知道此事不奇怪。” “本县派人到牢里问过了,他说他没招过。” “他不敢承认罢了。”郭涣问道:“明府可是有何疑虑?” “元义衡身为我的幕僚,那夜似乎与薛白走得近了……” 话到这里,薛白已从陆浑山庄回来,到令廨求见。 吕令皓摇头道:“必又是来讨要钱粮,说甚铸造农具用,得寸进尺,不把本县放在眼里。” 他已放权给了薛白三次,此番是绝对不会答应他的,吩咐道:“便说本县在忙,不见。” “县尊,县尉是与首阳书院的宋先生一起来的。” 吕令皓与郭涣对视一眼,不由疑惑道:“宋勉惯爱自命清高,但以往与王彦暹来往,从不到县署为王彦暹说话,今日来该不会是?” 郭涣道:“明府一见便知。” “让他们进来。” …… 薛白做事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蛮劲在身上,今日果然是来讨粮食的。 吕令皓平账之后虽还有剩下七千石,但已视这粮食是他的了,根本就没想过要给薛白五千石粮。 “这是县里的粮,是吏员差役的俸禄,是百姓的口粮,不是给薛县尉立功的筹码。” 宋勉道:“薛县尉考虑得妥当,高崇走私铁石一事还是得大事化小,以县署名义购下这一批铁石,方好遮掩。否则惹得那些强人不快了,揭破出去,如何是好?” “五千石粮,都够五百人吃一年了。”吕令皓道:“这可不是小事,拿县里的粮食换铁石,万万不敢。” 薛白马上便听出,吕令皓不像看起来那么糊涂,很多事他分明心里清楚。 宋勉道:“县令既知此非小事,可想过,高崇已经拿了对方好几批货,这一年的粮食若不给。万一对方不肯空手而归,如何是好?” 吕令皓正色道:“本县岂惧这些人?” “这样吧,由宋家出钱,买下这批粮食可好?”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吕令皓无奈,叹道:“县署里铸农具,如何能让宋家出钱?” 他终究还是得看宋家的面子,毕竟宋家与河南尹以及更多重臣相交匪浅,于是答应下来。 ~~ 一间黑暗的地牢里,高崇正抬头看着石板盖边透出的隐隐一点缝隙,心里满是对自由的向往。 他不在乎丢了官职,想的是只要能脱身去找义弟,天地广阔,大有作为。 就好比樊牢,当年在怀州当捉不良帅,不见得有多自在,该说是处处受气。但自从刁丙、刁庚兄弟抗税杀人,被他私放了,樊牢反而如困鸟出笼。 高崇认为他脱身的机会就在樊牢身上。 薛白痴心幻想,竟想接手他偌大的生意,却不掂量自己有多少斤两,肯定是接不住的。 这次,吕令皓必然把那三万石粮吞了,一斗都不可能给出来。到时刁丙带着铁石来,要兑现那一年的粮食,薛白根本拿不出来,唯有让他出面去安抚刁家兄弟。 交易的地方必然在走私船上,他最为熟悉,而他只需要承诺刁家兄弟,高尚能够给三倍的粮食,足以让刁家兄弟帮忙杀掉薛白。 考虑着这些,也不知过了多久,高崇每一刻都觉得自己要疯了,偶尔还想到,哪怕让薛白来烙自己几下,也好过这种黑暗中的苦闷等待。 忽然,那石盖板动了,他不可抑制地也激动起来,紧紧盯着它。 好一会,才有人举着火把下来。那火把很亮,像太阳一样耀眼,却不能像太阳一样照亮每一寸黑暗。 高崇眯着眼,好不容易才看清了薛白。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有些眼熟。 不等高崇认出这人,对方怒吼一声,冲上前来,给了他一鞭。 “啪!” 高崇狞笑起来,他已经不怕痛了。 “王仪?你个贱奴,你终于让本县丞高看伱一眼了。” 王仪再次狠狠挥鞭,直抽得高崇皮开肉绽。 “再……再来啊。”高崇发了狂,“你怎么一点劲都没有,哈哈,不痛。” “啪!” 末了,薛白拉过王仪,道:“来日方长,你先去把账簿拿出来,让我的人抄录一份,我要送给宋勉……” “你说什么?!”高崇忽然叫道:“你方才说谁?” “宋勉。”薛白淡淡问道:“有何问题?”ωWW..cc “你,你知道了什么?” 高崇这才失态了。 薛白的两句话,比鞭笞更让他惊讶、惶恐。 见此情形,王仪方有了些报仇的快感,重重往高崇脸上啐了一口,先带人去拿账簿。 地牢中,薛白点亮了几盏油灯,方便看清高崇神情的变化。 火炉也被点起来,烙铁放到火里烧着。 “我发现,你一直在轻视我,你觉得你能做事我做不了,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你不应该知道……” “托你的福,吕令皓、宋之悌等人都对我很好。”薛白道:“他们也需要有人代替你做些脏事,我能做,自然就知道了。” “你,你做不了,你没有我的实力。” “嗞——” 惨叫声中,烟气缭绕。 “你可以说理由,但不要妄下定论,显得狂妄无知。”薛白道:“还有,你好像还没有习惯,我才是反贼。” “啖狗肠!” “记住,我是反贼,你是反贼的狗腿子。我与你主子是一个性质的,不是与你一个性质的,明白吗?” “你就是一个在长安荡妇裙子里啖尿的狗面首,你也配与府君相提……” “嗞——” 好一会,薛白把烙铁丢到火炉里,心知今天对高崇的心理施压已经够了。 “闲话少叙,聊聊樊牢,聊聊刁丙、刁庚兄弟。” “你?!” 高崇瞳孔一震,惊诧万分。 薛白这么快查到樊牢,相当于把他逃出生天的梦都击碎了。 “樊牢以前是怀州的捉不良帅,他祖上也是显赫过的,但他阿翁、阿爷都是旁支庶出,家道中落,青年时连饭都吃不起。好在他高大魁梧,又识得字,得贵人赏识,到了怀州当了差役,后来还当了班头。” “刁丙就是个种田的,他和骊山刺驾的刘化,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他们认不认识我不知道,但开元中旱灾后那几年,他们闹得凶,渐渐成了亡命徒……” ~~ 刁丙重重咬了一口胡饼,抬头看去,已能望到远处的偃师县城。 大雪天里,他脚下穿的却是一双茅草编成的鞋。 这与他有钱没钱无关,是习惯。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50章 善缘 迎仙门码头。 津署中忙忙碌碌,老邴头坐在后屋一笔一笔记着公文本,忽感到身后有人,转头一看,惊道:“县尉。” “邴老不必多礼。”薛白道:“我想找艘船,运些粮食过河。” “小老儿去为县尉寻两个靠得住的船主来,只运过河或运到何处?” “只运过河。”薛白疑惑道:“县里何不在伊河、洛河上建两座桥?” 老邴头佝偻着背引着薛白往外走,道:“本是有人提议过修桥的,可便拿今日来说,若有桥,县尉可还要雇船运粮过河?” “自是不必了。” “那船主、漕工们岂不就少了一桩买卖?为了让他们能多一口活计,这桥自然也就造不成了。” 外面还在下雪,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伊河的河水中,两人都紧了紧衣裳。 “开元二十二年,裴相公置三仓,以‘转漕输粟’行漕运,扣除了置仓、开渠之费,每年犹省下运费三十万贯,可这笔钱是从哪些人的身上省下来的?” “自然是漕工了。”薛白道。 “转漕输粟之后是和籴法,洛阳要往长安运的粮食少了。但漕工却是多了,丢了田地,走投无路的编户只得跑来拉纤,可运河上哪还有那么多活计?一天真拉不了十五里地。” 两人走到码头,只见寒冬腊月里还有许多人蹲在河边等活,被冻得瑟瑟发抖。 任木兰跟在薛白后面,道:“县尉要是给我钱,我买酒请他们喝,很快就能有一批人听县尉的。” 薛白没理她,这拉帮结派的办法,真遇到事说散也就散了,不然他不至于能对付得了高崇。 说来,他给漕工涨的也就是官府漕运的工钱,在河水结冻前还能运最后一批漕粮,让部分漕工得些钱过个年节。但长久来看,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田地才是根本,把被侵占的田地还给农户,重新编户造册,过程中还要保证吏治清明,让人们能在地里种出粮食,且留下粮食吃饱。大风小说 想着这些,薛白又想到了外放前李林甫说的话,为了搜刮钱粮,许多名臣想了许多好办法,牛仙客、韦坚、杨慎矜、王鉷,个個都是理财的能手。 他们都瞧不起张九龄,老人用笨办法,在狭乡开水屯,一年开个三百余顷田,还比不上一个普通世绅家田地的三分之一,济得了什么事? 天下就是被一个个敛财的妙法弄得急转直下。 “县尉?” 想得远了,薛白回过神来,道:“不着急,赚些工钱过了这个冬天。” 旁人不知他在说什么,赔笑了两声。 老邴头问道:“不知县尉要运多少粮食?要多大的船?” “若是五千石,能运吗。” “这么多?” 老邴头吃了一惊,再次问道:“只送过了河?县尉安排了多少人来搬?” “一百余人。” “这如何搬得走?若有车马,一次能运千余石已是了得,五千石定是运不走的,只能分批运或是再雇些人马。” 所以,这种大宗的买卖就不可能偷偷进行,对方免不了需要一个县官。 这也是薛白有底气的原因之一。 安排好了船只与漕工,便等着次日开始运送粮食了,县尉发了话,这些小事都是好解决的。 但县里的库房、义仓,薛白却还没有资格查看,运五千石粮食还得靠宋家的面子。 ~~ 宋勉拿着一本账簿翻看了良久,账簿很旧了,有十余年了,最前面的纸墨都泛黄褪色。 这是郭万金的原册,记录了每次从宋家拿到的铜币数量,换了多少财货,分别有多少给了河南府各级官吏。另外,替高崇走私铁石、贩卖战俘的账目也是记在上面。 用的都是暗语,比如铜币写的是粟,战俘写的是皮革。 从私铸铜币到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都记录在册。 账簿被丢进火炉子里,上好的白藤纸在火中起了卷,很快便化成灰烬,宋勉看着火,长舒一口气。 或许王仪把它递上去也不会怎样,递给河南府尹、京兆府尹、三省六部、左相、右相,甚至是圣人,都无妨,谁管这些?但终究是麻烦。 他也不怕薛白抄录,抄录了就不是证据了。总而言之,烧了也就干净了。 有管事的过来,禀道:“薛县尉已经安排好船只与漕工,想要运粮了。” 宋勉拿出一个匣子,道:“把这个给吕县令,先让他运一千六百石。” “不是五千石?” “高崇都逃了,我们岂能为他之前的两次货付账?我也不是白出力的,说好了,各得三分之一。” “那大郎是否出面给刁氏兄弟打个招呼?这种强人,只怕薛县尉未必能服压得住。” “若连这都做不到,他凭甚与我们合作?”宋勉道:“宋家帮忙的已经够多了,他也该有点能耐才行。” ~~ 次日午时便是约定好的交易时间。 一大一小的两艘船一齐停靠在了伊洛河南岸,大船的船尾接着小船的船头。 大船载着粮食,吃水较深,有舢板搭在码头上;小船则只是抛锚在河中,像只小鸭子绕在老母鸭身边。 薛白正在艘大船上,向南面看去,漫天的雪地里,并没有见到有运着铁石的车马过来。 二十五名伙计做为护卫,百余漕工正在底舱准备着搬货。 施仲安排好之后,凑到了薛白身边,问道:“郎君是否先过去了?对方都是强人,万一动起手来只怕有危险。” 薛白目露沉思,问道:“你说,若我亲自与刁氏兄弟谈,如何?” 施仲摇手道:“依小人看,郎君早晚是要与他们谈的,但不可操之过急啊。眼下才对付过高崇,这些强人正是最警惕之时,就像驯马,也该先让马儿熟悉了草场才是。先以高崇的名义平平顺顺地完成了这场交易,之后慢慢熟悉,再谈合作不迟。” “有道理。” 薛白点点了头。 施仲招手让河上的小船靠近,安排薛白过去。这艘小船并未载货,只有老凉、任木兰押着高崇。 之所以如此,是担心高崇在交易的过程中忽然扯嗓子让刁氏兄弟救他出去。把谈话的地点拉远,高崇若敢有异动,便可直接给他一刀。 高崇头上还套着麻袋,不知道这样的安排。但他感受着脚下甲板的摇晃,猜想船上并没有货物。 “你们不会是没带粮食吧?” “闭嘴。” “我是为你们好,他们人多,若没粮食过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薛白正好回到了这艘船上,听了这话便问道:“你希望他们动手杀人不成?” 高崇一听他的声音,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道:“我的命掌握在你们手里,当然是希望一切顺利。” 薛白不信,向老凉道:“一旦他有任何异动,杀了。” 首先需明确的是,若想以高崇为人证揭破安禄山的谋反大案,这是根本没有用的。薛白要的是服从,若高崇成了俘虏牢囚都不能听话,杀了也无甚可惜的。 高崇能感受到薛白的冷峻,心里微微一凛,原本的期待化成了隐隐的不安。 过了一会,南岸的风雪中出现了几道身影,对方是策马而来的,暂时还未带马车,显然是想先观察一下。 这个态度显得有些谨慎,至少不是大咧咧就能交了货的人。 ~~ 刁丙抬起手,止住他身后的众人,道:“阿庚,你跟我一道上前去。” “好。”刁庚驱马上前,指着那艘大船,道:“粮食就在那艘大船上,我们搬下来,把铁石运上去就好。” “高崇呢?” “他被追捕,还躲着呢。我这次没见到他,只让人给我递了个话。” “我们先上船看看。” 这兄弟二人也是胆大,驱马到江边,翻身下马就登了船,去查看那些粮食。 薛白站在另一艘船上看着这一幕,再转头看向远处的那百余人的身影,眼中有些思量之色。 他一把扯掉高崇头上的麻袋,问道:“那是刁丙、刁庚兄弟吗?” 其实不用问他也能确定,他在暗处见过刁庚,而能让刁庚跟在其身后的肯定就是刁丙。 “是。” 高崇目光看去,见刁氏兄弟竟不带人就上了船,有些惊讶。 薛白感受到这种惊讶,问道:“我若现在拿下他们,能控制住他们带来的百余人吗?” “不好说。”高崇道,“但未必能拿下,他们水性很好。” 过了一会,刁氏兄弟在船舱里仔细检查了那些装麻袋的粮食,走到船舷,探头张望着。 薛白接过任木兰手中的匕首,抵在高崇身后,亲自押着他过去。 “让他们搬货,别的不必多说。” “好。” 高崇遂也走到船舷,与刁氏兄弟隔船相见,薛白则持匕首跟在他身后。 此时,漕工们都在底舱休息,等着搬货,倒也无人留意到这边。 “高县丞。”刁丙拱手道:“弄得很狼狈啊?” “伱不要管。”高崇道:“把粮食先搬走,把铁石搬到船上,回你们二郎山去!” 刁丙听得这一句,皱了皱眉,往四下环顾了一眼,显得警惕了一些。 “高县丞,你我也算是认识多年了,你如今落了水,不会是想拉我们兄弟下水吧?” “你便是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我义弟,他……” 高崇还想再说,薛白已经把匕首往前顶在他后心的位置,只好停下话题,道:“他不会亏了你们,你们搬货便是。” 刁丙则看了一眼薛白,问道:“这位是?” “我手下做事的,你不必管。” “我们先把粮食搬下去,再搬铁石上来,县丞看行吗?” “好。” 刁丙再次扫了那些漕工一眼,终于招呼他的人手过来,与漕工开始热火朝天地搬货…… 这情景让高崇十分失望。 他知道薛白动不动就与他开口“李隆基如何如何”,是肯定会杀他的。但他还有一线生机,薛白一次次地问如何与刁家兄弟交易,让他忍不住憧憬借着这场交易脱逃。为此,几次鼓起的赴死的勇气都被压下来。 忍辱负重,为的是制造冲突,可眼下再这样下去,这场交易只怕要平顺地结束了。之后薛白再联络刁氏兄弟、樊牢,就会更容易建立信任。 得让他们厮杀起来。 高崇这般想着,目光打量着对面的大船。他对这艘船很熟悉,因为这就是他的走私船,如今原本在船上的李三儿的心腹手下已经被捉了,换成了普通漕工。 但只要看吃水有多深,他便能大概估出船上的粮食重量……不会超过两千石。 高崇咽了咽口水,知道刁丙之后会对粮食数量提出疑惑,因此,当薛白命令他退回船舱,他没有轻举妄动,退了回去。 他等待着,许久,终于听到了刁丙的喊声。 “高县丞。” 机会来了。 现在刁丙的百余人都在对面船上,高崇只要能跃到对面,便可请他们相助。 “我去解释。”高崇站起身。 “没让你动。”老凉却是一把将他摁了下去。 而薛白已重新走到了船舷处与刁丙说话。 “县里暂时只能拿出这些粮食。”薛白道,“足够你们吃一个冬天,下一批开春了再来拿,如何?” “你们莫非是想赖账?” 薛白道:“你们出发时只带了百余人手,想必也没有料到会出现眼下的情况。甚至一粒粮食都带不回去亦是有可能的。时局特殊,还是等风声过去了为好……” 高崇在船舱里听了,感到刁丙是有可能被说服的。 毕竟,那么多的铁石都运来了,是重新运回去,还是带着足够过冬的粮食回去。这是一个明眼人就能做出的选择。 高崇偷眼往左右一瞥,他身边只有老凉、任木兰。 老凉实则是来保护薛白的,目光看向船舷;任木兰则是拿着短刀很认真地抵着高崇。 “县尉小心,刁丙有弩具。”高崇突然想起了此事,出言提醒道。 老凉一皱眉,大步往船舱外走去。 高崇见他走开,心知唯一的机会来了,纵身一扑,躲过任木兰的短刀,他确实没将这小女孩放在眼里。 “他是县尉薛白,他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助我逃脱,府君必然有厚报!” “快,杀了他们!” 三句大声呼喊,高崇目光盯向船边最近的木栏,准备一跃而出,只要再游到岸边,就能得到刁丙那百余手下的保护……也就自由了。 与此同时,刁丙也是吓了一跳,忙惊呼道:“兄弟们!操家伙!” 这呼声入耳,高崇大喜过望。 他忍辱负重是值得的…… “噗。” 任木兰冲下来,一刀便砍在高崇的股间;前方,老凉也回过身来,脸色依旧平静。 高崇顾不得别的,还想再逃,脚上又挨了一刀,终于栽倒在地。他真是没想到,一个小女娃子有这么狠,出手这么果断。 不等他爬起来,老凉已过来一脚踩在他背上。 高崇的头都已经到了船边,伊洛河就在他眼前,可惜离成功只差一步。 他不得不把这懊恼的心情压住,重新开始思量局势——“现在刁丙等人已经被激得暴起了,薛白现在只能挟持我,让我来安抚刁丙……” 薛白果然走来了。 高崇抬起头,强压着心中的狂意,飞速道:“我错了,薛县尉,我可以劝他们停手。” “噗。” 高崇眼睁睁地看着那匕首捅进心窝,一时有些滞愣。 他有些愤怒,心想薛白你就不怕激怒刁丙等人吗? 另外,他觉得薛白还需要他的,铁山的事还没解决,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交接……是薛白说的,得要交接。 “你……我义弟……” 高崇判断薛白至少该留着他等到高尚过来,须知高尚肯定会来,到时薛白才能多一个筹码。 至死,他都自认为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 “咣啷!” 刁丙手下众人已纷纷拔出刀来,如惊弓之鸟。 “官府要捉捕我们了!” 紧接着,一颗人头被掷到了刁丙脚边,在地上滚了滚,表情还栩栩如生,脸上带着震惊,眼神里则是一股自以为是的傲慢……高崇这人在怀州时就是这种表情了。 掷人头的正是老凉,站在对面船上,大喝了两句。 “所有人住手!高崇已死,案子已结,你们把他的人头献到官府,记你们一功!” 若高崇未死,此时难保不会火上添油,鼓动这些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走私贩们。 但他死了,反而让这些人连动手救下他的理由都没有……除非他们愿意为他报仇。 此时底舱的漕工不论听到什么,到时只需说高崇是被搜出来的,这案子便能结。 “都放下刀!后退。” 薛白手下执刀的伙计们也后撤了几步,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51章 炉火 “啪。” 老凉掰断一枚崭新的铜币,因牵动肩上的伤口呲了呲牙。 “真他娘硬,姓刁的有些指力。” “这就是一块胡饼了。”薛白拿起断开的铜币看了看,回想起每次买胡饼时所见的情形。 摊贩起早贪黑,劈柴、烧火、挑水、揉面,可这面又是如何种出来的?耕田、挑粪、收割,全都是重体力活。 相比起来,私铸铜币用的是水力鼓风,铜汁流出铸币炉,两块铜模一压。轻轻松松就能换走普通人辛苦种出来的口粮……虽然他们已经通过侵占田地、人身买卖剥夺了很多,但谁会嫌得到的多呢? 当然,铸币也是有壁垒的,普通农户也干不了,铸私币的凭的也是实力。 “郎君。”施仲过来道:“他们运铁石过来了。” “倒是守信。” 薛白起身,走到船舷边看去,只见刁丙手下的百余人搬下了粮食之后,赶着马车过来。马车很沉重,载着的是他要的铁石。 他之前派人跟踪刁庚,早知他们大老远把铁石运到偃师了,不可能再运回去。因此在交易时故作大方,让他们先把粮食运走。 毕竟,买的虽是铁石,实际上是人心。 “薛县尉,货给你运上船,告辞了。” “你们斩杀了高崇,可到县署去领赏。” “不了。”刁丙担心多此一事,到时人反而被扣下,道:“薛县尉高义,再会了。” “五十匹绢,快过年了,带回去给家眷们裁衣服也好,还有木炭、花椒、茶叶等物奖赏。” 若是赏钱币便罢了,但既然是这些物件,刁丙不免犹豫起来。 刁庚道:“阿兄,我带人去领了?” “那你小心些。” 见惯了生死,兄弟俩也没矫情。刁庚提着人头,便带上了薛白的船,渡到北岸,往县衙而去。 路上,施仲特意吩咐伙计们敲锣大喊。 “逃犯高崇偷袭县尉,被好汉刁丙、刁庚等人擒杀,还县治平安!” “别这样,这人头……是我捡到的。” 刁庚也知道不妥,连忙解释。他不好说高崇是薛县尉所杀,但实话实说,人头真是滚到他脚边被他捡起来的。 可惜,施仲等人以及围观的民众都太过热情,他的解释根本就没有人相信。 如此大张旗鼓,已惊动了宋勉,他得知杀害他兄弟的凶手已死,免不了要出面。 宋勉得了消息,匆匆从首阳书院赶到县署,待见了刁庚,不由暗吃一惊,心道,这不正是那运铜料的力工头子刁家兄弟之一吗? 他压住惊讶,仔细一想明白过来,高崇原来是逃到了刁氏兄弟那儿,可惜错估了彼此的交情,一个当官的竟想让泥腿子庇护,直接被人拿了头颅来换奖赏。 贱民无义,不可轻信,此事须引以为诫。 宋勉心中如此作想,脸上却是浮起悲痛之色。之所以是悲痛而不是感激,因为他要的不是拉拢斩杀高崇的刁庚,而是要彰显兄弟情深、宋家有仇必报。 “高崇狗贼,害我兄弟。幸得义士出手,使我可祭仇人首级于兄弟灵前。” 总之,宋家对此感激不尽,另外又赏了刁庚黄金二十两。 刁庚还有些感伤认识了十多年的高崇死于非命,虽然那时高崇是官、他们是民,只算是见过,这一年多则是有交易往来……另外,高崇还有两批铁石没有付账。 接着,一边感伤,一边看着一匹匹绢被搬上骡车,明晃晃的黄金盛在匣子里,摆在他眼前,还有周围人们的一声声呼喊。 “义士!” “义士!” 刁庚因一声声吹捧而有些迷糊,他还在人群中看到了盆儿,遂抬起手冲着人群挥了两下,咧嘴露出傻笑来。 出了县城、到了伊洛河南岸,他还没从这种被当成英雄好汉的兴奋中回过神来。 “看你乐的。” “没乐啊,阿兄,薛县尉没扣押我,人家可忙了。” 刁丙没看那些黄金,见骡车上还有几匹麻布,拿起来摸了摸,叹道:“你当了这‘义士’,等高尚来了河南,怎和他解释啊。” “实话实说,高郎君恩怨分明,能和我们这些粗人一般见识?” “走吧。” ~~ 还有几天才进入冬月,偃师县的铁匠们忽然全都被召集起来了。 据士曹的吏员们说,是县尉要锻造一批农具,连铁石都已买好了,要求今冬务必要造出上千件,以在开春前领着农户开荒。 十月二十七日,在连续的忙碌之后,士曹主事罗玢感到十分疲惫,不由抱怨起来。 “要我说,有什么用呢?就是造出农具来,能开多少荒田?二十顷?三十顷?抵什么用?” 他手下几个吏员多是县中大户的旁支,闻言各自笑了起来。 须知他们族中叔伯的田地皆上百顷,更有上千顷者……虽然他们自己是没有的。 之后便见户曹的账史赵六抱着文书与算盘过来,笨拙地放下手里的物件,行礼道:“罗主事,铁石数量、铁匠工钱,由我与你们审对。” “伱算老几?” 有吏员上前,仗着人高马大,用肚子一顶,把赵六一个趔趄顶在地上。士曹众人见了,纷纷大笑,气氛欢快。 “怎地?拍着新县尉马屁进了户曹,还想管我们士曹的事了?” 赵六连忙从地上起来,赔礼道:“罗主事见谅,我就是做些公务……” “县署原本才多少公务?新官上任,没事找事,变着法地使唤人,这也叫公务?” 罗玢拿起赵六带来的公文一看,道:“支的工钱不对,我们辛苦这些天,找来了铁匠四十八人。” “可整個偃师县都没有四……” “还敢再伸手管士曹!” 罗玢大怒,直接便把手里一叠的公文砸到赵六脸上。厚厚一叠竹纸并不轻,砸得赵六鼻血直流,公文撒落了满地。 “把户曹的事做好,大冬天的,莫克扣了铁匠们的工钱。” 再说了这一句,罗玢径直便带着吏员们走了。 赵六不言不语,抡起袖子,拿胳膊擦了鼻血,仰头等鼻血干了,蹲下来收拾公文。 过了一会,有人进来,蹲在他身边,拾起了那张由罗玢提供的铁匠名单。 “县……县尉。”赵六吃了一惊,连忙扶着薛白要起来。 “发生了何事?” “铁匠,这件事,士曹也想,想有份赏赐。” 薛白懂了,道:“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吃一份虚额?” “是。”赵六也不瞒着,“县尉刚来,也许该拉拢他们。” “谁打的你?” “没有,小人自己摔的。” 赵六的情况,薛白都打听过了,他阿爷本是县属吏员,可惜死时赵六还年幼,他阿娘多病,家里还有个残疾的兄长,县署有人想抢了他家的吏额,赵六连门房都是好不容易当上的,因此不敢有脾气。 薛白也没多问,吩咐道:“你是偃师人,对工匠熟悉吗?” “回县尉,还算熟悉。” “这个名单你再写一份,还有这些士曹给的文书,你重写过,明早交给我。” “喏。” 薛白转回尉廨。 路过捕厅时,只见一群差役正围在那看任木兰与薛崭比武。薛崭腚上的伤还没好,任木兰却拿着一把真刀追着砍,引得差役们纷纷惊呼“别把帅头砍伤了”。 薛白知老凉心里有数,因此也不拦着,自去处置了些文书,等他们比试结束,任木兰却是灰头土脸地被带过来。 “输了?” “帅头毕竟是将门子弟嘛。” “士曹的罗玢你熟悉吗?” “是‘罗嫖’吗?要是的话,我们从他身上一共摸走了两百钱。” 任木兰也不怕被捉到县牢里去,大大方方就供认不讳了,之后更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最爱去城北的妓馆嫖,那地方一个个喝得醉醺醺地出来,最好偷了。就前两个月嘛,盆儿就是看他抱着一个妓子边走边啃,上去偷了他的荷包,他一脚把盆儿踹到沟里,说‘县署的官吏你都敢偷’,我们就知道他是县署里的。” “你带盆儿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帮乞儿平时不甚引人注目,其实终日在城中晃荡,见到的事情其实很多,虽说都不是什么秘闻,却可有效地帮助薛白这个外来户。 而除掉了高崇之后,薛白已有了初步的实力,在县中做事渐渐地顺手起来。对付一个小人物,已是手到擒来。 他招过老凉与薛崭,吩咐道:“你们去城门的妓馆一趟,打听打听罗玢的事。这种人老爱去嫖的,难免有欠些孽债……” 薛崭十分不解,问道:“阿兄,为何?” “这是长年累月的经验,一两句话说不清。”老凉会心意一笑,拍在薛崭的肩头,“你学着便是。” 薛白确实有经验,却是处理这类案子的经验,奈何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只让他们去办事。 老凉却不想去,让薛崭自去找姜亥带他去,薛崭不由问道:“可他的伤好了吗?” “你唤他去,他伤便好了。” 次日一早,赵六竟把士曹整理的锻造农具的相关公文都修改了一遍,将其中有所欺瞒的部分尽数挑了出来。 薛白看过公文,又看了一眼赵六发黑的眼圈,问道:“一夜未睡?” “回县尉,是。” “这些情况你都了解?” “我阿爷是县里的老吏员了,以前县里修渠铺路他都常带我去的,因此了解。” “带我去看看。” 赵六连忙躬身走在前面引路,带县尉去见他推举的老铁匠。 不久前他还只是个门房,那时他想着是熬上大几年等论资排辈,如今则是随着第一次的机会,心思才逐渐活泛一点。 世间有人起点高,很早就志气不凡;有人起点低,则是慢慢拓宽着眼界。赵六便是后者,昨夜之所以一夜未睡,便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有可能成为县尉的心腹的。旁人觉得“状元郎又怎样,与我无关”,他只有把自己与状元郎联系在一起,才意识到薛县尉的前途无量与他相干。 去的路上,赵六再说起罗玢的勾当,已经不再藏着掖着了。 “罗主事推举的几个匠铺,技艺不好,但与他的关系很好,找了很多人冒充徒弟,想要吞县署锻造农具的钱。” 这办法也不新鲜,与军中的挂籍虚额一样。 罗玢自接了这差事,其实也只在赵六面前吆五喝六的,面对薛白时还是十分谦卑的,表现出勤恳办事的样子。换言之,若薛白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官场新人,再不上心盯着,很容易便让罗玢欺上瞒下。 到时,县署支钱,再把铁石都交给罗玢安排好的匠铺,这边昧下匠人们的工钱,那边倒卖了铁石,掺些锡、铅,甚至沙砾。等开了春,农具租借到农户手上,一锄头挥到要开荒的山地里,锄头崩成两节,一切的骂名都得由薛白来担。 “县尉还是太年轻了,花费了县署原本就紧缺的钱粮,一意孤行要造农具、开荒,只为自己的功绩、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 “仓库里五千石粮食,全被县尉换了无用的铁石,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啊!” 现实只会比这设想中的更可怕,若是一个年轻、热血、不谙世事的官员步入这权场,敢与这利益链上的人们有所违逆,只会被吞噬得尸骨不存。 大唐三百六十余州府、一千五百五十余县之中有无数像罗玢这样的人,随随便便就能遇到一个。 ~~ 城南瘟火庙以南的小巷里有个铁铺,看墙上挂着的刀,工艺肯定是不如长安将作监的匠人,但在县城里确可以说是拔得头筹了。 当然,薛白不能让长安的匠人给他打铁。 赵六引见的铁匠名叫鲁三蚀,快五十岁了,技艺熟练不谈,平日里十分乐于助人,在偃师县的匠人里颇有名望。 “县尉想要造什么?” 赵六道:“县尉要把八千多斤的铁石全造成农具。”大风小说 “八千多斤?”鲁三蚀忍不住再次偷瞥了薛白一眼,暗想这县尉这般年纪,做事居然好大手笔。 在温热的铁铺里擦了擦手上的汗,他道:“这么多铁石要造,要让小老儿说,锻炉得搭在伊河边,让水车鼓风,还得烧掉许多炭火才行。” 薛白见他听闻此事之后首先想的是该怎么做,初步感到满意,之后便递出了自己画的图纸。 他画技虽不怎么样,鲁三蚀却不像吕令皓,一看便懂。 “这是铁犁、铁镢、铁锸,这是耧铧、铁铲、铁锄,这是铁耙,铁耙得要多造。” “……” 薛白在这里待了许久,之后便见齐丑匆匆来禀报,道:“县尉,有人到县里报案,县令让县尉安排捉捕犯人。” “出了何事?” 齐丑不敢直说,附到薛白耳边,低声道:“来报案的都是县城南曲的花魁娘子,都说是被人欺负了,却不肯指名道姓,非要县令当众允诺必严办此案、为她们作主,才肯说出被告的名字。” 薛白道:“连被告都不说,这等案子,县令可不接。” “话是这般,可此案牵扯甚大,几个花魁娘子人脉也不浅,此事恐怕是牵扯到了大户之间的争斗,县令如何处置都不妥。” “那他是如何处置的?” “正是让小人来请县尉办此事。” “那我便查查这案子。” 薛白准备动身回县署,临行前却不忘对赵六道:“你把锻造之事落实好。” “喏。” ~~ 回了县署,已休息了好几日的姜亥也在,手里拿一包烤驼峰在吃,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大堂上来围观审案的人也比往常多,隐隐还弥漫着香气,但案子却没在审。 “县令呢?” “运河上临时出了件大事,明府已经过去了,这案子便交由县尉来问话吧。”郭涣还是那张笑脸,带着轻松的口吻,又道:“几个贱妓,报案却不肯说实话,赖着不走,有伤风化,县尉该给她们几杖。” 姜亥反问道:“县令是杖不动了吗?” 郭涣笑道:“县尉该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52章 深耕 “嗞——” 锤成铧式犁的红色烙铁冷却时腾起一团烟气。 薛白挺喜欢听这种声音的,每次来铁匠坊巡视,都会在繁忙中抽空,驻足在锻铁台边上看一会。 他吸了吸鼻子,这次没有烤肉的气味,只隐隐闻到铁器那微微有些涩的味道,却更让人心安。 “看看,这可是县尉要的犁铧?” “鲁老觉得这犁能耕到地里多深?” “一尺该是有的,少有犁能耕到这么深。” 薛白点点头,笑道:“所谓深耕细作,耕得深,种子放到了土壤里,才能更好地汲取养分。” 鲁三蚀讶道:“县尉也懂农活。” 薛白说的既是农活,更是他自己,得把自己放到最底层的土壤里。 他画的图纸都是根据童年时在乡下见到的农具,至少都是一直沿用下来的。 比如如今农人用的多是长直辕犁,回转困难,耕地费力。他造的曲辕犁则易于调头、转弯,可节省人力畜力;踏犁则是适合在山地上用;另外还有些农器是大唐已有了,但在形制上还可稍微加以改进,或者还未推广开的。 相比于创造一个新的工艺,若能让一个工艺稍加进步一点并且真正地推广开来,带来的改变反而会更大。 作坊内热火朝天,铁铧、铲子、锄头、镰刀越摆越多,外面的雪却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冷了。 ~~ 冬天的土地冻得硬梆梆的,还是得等到开春了才能开荒,要做的准备却还很多,首先是人。 薛白趁着冬天,收容了一百零九余户,四百多个无家可归的贫民,有刚失去田地的农户、漕工、流民,五花八门。 这些人都被安置在兴福寺背后,原本暗宅所在的位置。巷墙已经完全拆掉了,砖瓦用来修补屋舍。暗宅也不再神秘,一块大牌匾上写着的是“济民社”,远看像是一座医馆。 “县尉来了!” 几個孩子正在大门处玩耍,见到薛白过来,连忙跑进大堂里把家人喊了出来,不一会儿,院里便站满了人。 “该做事的都去做事吧,一队二队去把柴刀、柴禾搬进来。” “是,县尉。” 因屋舍有限,这些贫民当中除了一部分夫妻,剩下的则是按男、女分开住,彼此已很熟悉,其乐融融的样子。 任木兰手底下的孩子们如今也都住在这里,再加上收容的孤儿以及贫民家的孩子,白日里会一起帮忙做些事,也开始识字;织坊也已经开了,由杨家商行出面,雇佣了从暗宅中救出来的奴婢,与贫民家的妇人、女儿们一起织布,领份工钱;老人们则做些洗衣炊饭的杂活;男丁则被编练成队,眼下每天只是列队听训,偶尔做些力气活。 都是快活不下去的贫苦人,聚在一起相互帮忙,倒也有条不紊,口角肯定会有一点,有县署官吏压着,没出什么大事。 只是县署出了钱粮养着他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入不敷出。 这日薛白过来,先是看了看,见他们已不再像最开始那般饿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坐吧。” 他一开口,一百五十三个男丁齐刷刷席地而坐,傻愣愣地等着县尉说话。 “都是大好男儿,总不能一直由县里养着,连你们的阿娘妻子都还在织坊做事。你们呢?待开了春,我打算带你们一道去开荒,愿意卖力气的留下,若有只想要混吃等死的现在可以走了。” 没有人走,收容这些贫民时,本就初步筛掉了那些奸滑懒惰的,都是老实本分的农人,此时一个个都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 “县尉,俺们巴不得有田种哩!” “好!” 薛白道:“但还有一个问题,偃师县能开荒的山地就那么些,最多不过三十顷。若依律,一户八十亩口分田、二十亩永业田,至多不过分三十户,养不了你们这么多人。” 众贫户遂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倒也有脑瓜子好一些的农户小声嘀咕道:“不用一百亩,只要少些税,三十亩地我就养活得了娃儿。” “依唐律,开荒田三年免租税。然而一人开不了三十亩的荒,需有众人合力,你们一百零九户,可愿意全力开荒三十顷,合力耕作,多劳多得。若如此,年产三千石,再添上其它收入,可养活你们四百一十七人……” 这世道,面对一层层的盘剥,这些最底层的贫农如散沙一般各自耕几亩薄田,显然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得要团结。至于私产或更好的分配方式?活下去才能谈。 他们凝聚在一起,薛白才可以更好地带领且帮助他们。 “我会立一些规矩,伱们愿意守规矩,接受它的奖罚,济民社便拧成一股绳,一些由个人做不了的事,百五十男丁还能做不到吗?” 人群还是沉默着,没有人回答,但他们的目光都追随着薛白,安静地表达着敬重与服从。 “做得到吗?!”薛白又问道。 “能!” “做得到!” 他们回答得杂乱无章。 但没关系,这个冬天,薛白要做的就是训练他们,让他们把孱弱的身体养结实,再明白一些基本的道理。 否则,等开了春,挖渠引水、开垦荒田之后,必然要面对各种压力,没有强壮的体魄和精神,他们是守不住他们的田地的…… ~~ 县署,尉廨。 “要开荒田,除了劳力、农具,最重要的是挖渠引水。” 殷亮正在不厌其烦地教着杜五郎做事,把他与薛白一起去考察的水利图纸画出来,道:“偃师境内灌溉水源有伊、洛两条大河,崔河、马蹄泉、中州渠,以及一些小河渠。最好的田地都是在水源附近,属于寺庙、高门所有,或是亲王公卿的寄禄田。能够开垦的荒田只有北边邙岭,或南边嵩山下的山地,离水源很远。” 杜五郎也不傻,问道:“那得修渠?” “是啊,修渠可不是易事,若非太过辛苦,县中大户早便组织人手开荒了,岂须等少府来做。” “殷先生说怎么办?” “有了农具,无非是雇人挖渠罢了。”殷亮道:“偃师县不缺闲散的漕工。” “我还以为要征力役呢。”杜五郎道,“征力役来办有利于百姓的实事,都已经是难得的好官了,这次打算雇人,工钱又从哪里来?” “五郎可有妙法?” “要我出?要不让丰味楼再捐一笔?” 殷亮摇头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说话间薛白推门进来,带来了门外的寒风与飞雪。 “少府回来了。” “在聊什么?” 殷亮道:“在愁开春挖渠的费用。” 薛白道:“这笔钱该是县署出的,账房上也有,毕竟刚查抄了郭万金。” “只怕吕县令不会拿出来。”殷亮道:“听说他花了大价钱在殷墟造了个祥瑞,看来宁可把县中钱粮花在奉迎之事上。” “殷先生对金石之学感兴趣,可有去看过?” “我不是感兴趣,是很感兴趣。但看了吕令皓那破土而出的祥瑞,怕要被他气死。” 薛白想了想,道:“他问我能否替他递礼物给杨贵妃、高将军。” 杜五郎道:“他也不关心别的了。” “那便以此名义来支用吧。”薛白遂将此事敲定下来,接过殷亮算好的修渠的花销。 “修渠可不是小钱。”杜五郎道:“没有上千贯可办不成。” 薛白反问道:“你知道吕令皓愿意送多少钱的礼吗?” “我还是别知道了,给我心里添不痛快。但你让他支了钱,却给杨贵妃、高将军送什么合适?他们的眼界,一般宝货还真看不上。” “写封信吧。”薛白道:“我的字也不错……” ~~ 新的县丞还没消息,大概要等吏部试之后,也不知多少人在盯着这个畿县阙额,上下打点、争破脑袋。 偃师县署中,县令与县尉却渐渐找到了相处的模式,在这个冬天,像是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到了腊月,虢国夫人送给薛白的年礼到了,里面竟还真夹着一封杨贵妃的回信,薛白把这信的后半部分给吕令皓看了一眼。 那显然是由宫人代笔的,答复已收到了偃师县官的问候,并代高将军答复……也就仅此而已了。 吕令皓大为惊喜,他把县署账面上的钱挪走了上千贯,为的就只是这一句。 “这真是……杨贵妃与高将军也知道我这微末小官了?” 薛白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吕令皓目光留恋地再次看了那信纸,前面的内容都被折起来了,他只能看到后两列。此时却发现前面还有很长的纸页。 “薛郎,这信上还写了什么?” “义姐对我的嘱咐,就不必给县令看了吧?” “是,对了,我没打听到你运了什么宝货到长安,还以为你没送。但不知这次送的是什么,往后贵妃、高将军问起来,我才好回答。” “真是书画。”薛白道:“县令莫非以为我贪墨了送礼的钱不成?” 两人之间其实毫无信任,耐着性子应付对方罢了。吕令皓眼睁睁看着薛白将那信纸收回袖中,忌惮有之,嫉妒亦有之,脸上的笑容却更温和起来。 “你我同县为官,往后要多加亲近才是……” 这大概是薛白与偃师县官绅们关系最好的一段时间。 一方面他还在消化高崇的遗产,另一方面他还在积蓄力量,施政也选择不触碰到那张强大的利益网。造农具、开荒田,只是在边边角角小打小闹,因此大家都十分和睦。 过了腊月,伊洛河也结了冰,不论是漕工、农夫、奴隶,或是世绅,都已进入了一年中最闲暇的时候,等待着过年。 宴邀薛白的请帖也开始多起来,腊月十二,崔晙便广邀亲朋到宅中赴宴,整个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在受邀之列。 “薛县尉年少有美才,卓尔不群。其实待人有风度,人品绝佳。” 宴上,提及薛白,崔晙不吝啬赞誉之词,吕令皓、宋勉等人亦是附和称赞。大家虽然有过不愉快,但只要利益相得,不愉快都会过去。往前看,才能携手共享富贵。 “本县亦欣赏薛郎……对了,他怎还不来?” “薛县尉昨日便出城了。”郭涣再去打听了回来,小声道:“许是有事耽误了,没赶得及回来。” ~~ 风雪中,有一名四旬左右年岁的大汉牵马到了魁星坊薛宅,正要叩动门环,恰遇一对小夫妻牵着手要出门。 “敢问,可是薛县尉当面?” 大汉看着眼前少年郎君那张脸,也有些迟疑,暗想也许是大家赞薛县尉才貌都是客气话吧。 “我不是啊,我是县尉的幕僚、春闱五子之一的杜誊,可听说过我的名字?” “原来是杜郎当面,某家姓樊名牢,想要拜会薛县尉,不知他可在?” 杜五郎反倒是吃了一惊,连忙把薛运娘拉到身后。 “你就是樊牢?!” 他抬头看去,樊牢身量至少六尺五寸,虎背熊腰,满脸都是络腮胡子。这是很威武的身材相貌,唯独一对眉毛是八字形,眉头还皱成一个“川”字,显得忧虑过甚的样子。 “是,我想找薛县尉谈些事务,方才到崔宅打听了,他似乎不在那里?” “我倒是知道他在哪,你等一下,我带你去。” 杜五郎有些惊慌,连忙拉着薛运娘回宅院,“嘭”地关上门,等再出来,身边带着的已是姜亥,还牵了两匹马。 樊牢浑身气势很强,但一遇到姜亥,却还是被压了下来。两人彼此对视了一会,姜亥傲然咧嘴一笑,驱马走在前面。 ~~ 冬月到腊月,薛白已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偃师境内走走逛逛,实则是暗查田亩。 他当然信不过郭涣。 这日在伊河南边,他看到前方的一排农舍有些眼熟,向殷亮道:“我们上次就是丈量到这里?” “是,到了这里,崔河到巩县之间的田地就都丈量好了。” “去看看。” 今年让宋家捐赠了一笔粮草、再加上抄没了郭万金,县署催税不像往年那般紧,希望农户们能过个好年。 这一带的农户今年逃走了三户,剩下的也过得紧巴巴,薛白上次来便见到有一家四口挤在榻上,连裤子都不够。 他不打算直接给他们一条裤子,而是让织坊过来雇了一批妇人,让她们在这寒冬给子女挣两件冬衣罢了。 “前面那间也去过,只有一个汉子与他阿娘,他阿娘病好了吗?” “是,册上记的是乔二娃。” 薛白对乔二娃有印象,那是个默默承受了很多的农夫,感觉已到了逃户或造反的边缘。 上次来,薛白见到乔二娃的阿娘病了,便安排大夫到各乡义诊。这种善举倒是县中各家世绅都全力支持,出钱出人出药材,惠而不费,一点花费就能扬善名。 今日过来,只见乔母病已经好多了,乔二娃还是不声不响的,只跪地磕了三个头,表示记得县尉的恩情。 磕的这三个头,让薛白感到深刻的不是感激之情,而是想到县尉只需要轻轻一句吩咐,于一个农户却是关系一家子活路的大事,权力地位的差异如此之大。 “起来,我们这趟来,想与你聊聊你的田地和税。”薛白道,“清量田亩,是为了让你们有多少地,交多少税,这点你明白吗” “小人明白。”乔二娃明白,但此前并不相信薛白。 此时,北面马蹄声响,有人在路边问道:“薛县尉在哪里?” 殷亮远远听了,道:“是五郎来了,想必是崔家的宴请催得急。” “不去了。”薛白道:“难保过阵子不翻脸,眼下何必浪费精力堆笑。” 他们也有猜错的时候,不一会儿,姜亥过来道:“阿郎,樊牢来了。” “樊牢?”薛白遂递了几枚钱给乔二娃,笑道:“那得借你这地儿与他谈谈了。” ~~ 没有酒,也没有火炉,只有寒风嗖嗖地往屋里钻。 樊牢没想到与县尉谈话会是在这样的场合,进屋便愣了一下。 “樊大当家若不习惯,可以回县城里谈。” “没不习惯。”樊牢回过神来,道:“我以前当班头,常常是在这样的地方催税。” 杜五郎恍然大悟,道:“所以你落草为寇……” 薛白默契地接回话题,道:“回去经营铁山了。” “是。” “你过来,可是给宋家运铜料了?”薛白问道:“宋勉打算在宴上带你引见我?” 樊牢吃了一惊,有些佩服,道:“县尉聪明。” “不是聪明。”薛白道,“我毕竟与宋家也合作。” “我有些不解之处,想请县尉解惑。”樊牢道:“刁家兄弟回来后与我说,县尉还打算向我们买铁石。甚至用量比原来还不少。我想问一问,县尉做什么用的?” “县里在锻造的农具你可有看到?” 樊牢道:“农具绝对用不了这么多铁石。” 杜五郎其实不太清楚铁石的数量,真当是要造锅。这却也是杨氏商行的机密,不好告人的,遂道:“哎,你卖便卖呗,管我们做什么用的。” “我与樊大当家单独谈。” “外面多冷啊,我又得去受冻是吧。” 薛白却是道:“我们出去。” 屋外寒风凛冽,薛白与樊牢各自上马,往风雪中走了一段。老凉、姜亥不放心,骑马跟上,守在不能听到他们说话,但能随时上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53章 新田 天宝八载,己丑牛年。 这是当今圣人在位的第三十七个年头,四海升平,州县殷富。 二月初,薛白竟是收到了一封杨国忠的来信,数月未见,杨国忠先是在信上表达了对薛白的挂念之情,之后说京师粮仓充足,他打算上奏圣人,将地方的丁租地税改为布帛轻货输入京师,减轻漕运负担。 “又得多征一份脚钱、折色钱了。” 再看信末,杨国忠先提了一句张去逸被薛白气病了,又问他是否想回长安,说是万年县尉年老,可能要出阙。 前次杨銛来信也有召回薛白的意思,可见近来杨党正突飞猛进,事务繁多。 看罢这封长信,薛白愈发觉得琢磨朝堂政策对大唐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情形几乎是无解的。越多减轻负担的好办法,百姓负担越重,倒不如想想怎么减轻圣人与权贵们的“负担”。 他拉开密匣,里面是满满一沓的信件,一部分是颜嫣、杨玉瑶、李腾空寄的,剩下的似乎都是李季兰寄的诗词戏文,写信和著书一样。 想了想,薛白没把杨国忠的信丢进去,而是放到了另一个更秘密的匣子里。 因这封信,他今日没有一出门就去正在开垦的新田,而是转到了县城以北的洛宴楼,这里已经被杜妗买下来了。 与丰味楼的场景相似,杜媗正在账房理账,产业太大,赚得多、花得多,带来的烦恼就是永远有理不完的账。 薛白其实还蛮喜欢看她拨弄算珠的纤纤玉手。 “嗯?怎白日过来?” “想到一桩事,与你们商议一下。” 杜媗作为长姐,一向比杜妗更懂得分享,听得“你们”便招婢子去把杜妗唤来。 “你们知道‘飞钱’吗?或者叫‘会子’‘兑票’之类?” “不知。”姐妹俩都是一脸茫然。 杜妗拿起一枚铜钱,掷进门边的花瓶里,笑问道:“这般飞钱?” “你莫闹了,他白日里多忙的。” “这般说,比如一队商贾,从长安到洛阳,要带着一千贯,那便是一百万枚铜币,殊为不便。而他若把这些铜币存在我们在洛阳的钱铺里,开具一张凭证,到了长安,到我们的钱铺里支取这批钱。钱无翼而可飞,岂不就叫飞钱?” 杜家姐妹一听便明白了,再细聊了几句之后,杜媗问道:“若有人拿了那凭证骗我们的钱?” “简单,做好仿伪便好。” 杜妗能更快地感受到薛白在这件事上的野心,道:“我们可借用此法,转移私铸的铜币,不仅如此,还可收轻货,丝绢、花椒。” 薛白道:“正是这个意思,有杨氏商行为背书,还能私铸铜币。” 两人没有往后继续说,但都明白这件事一旦做成能带来多大的权力。他们要的是权力,从来不是利益。 世上还没有飞钱,朝廷必然没办法及时意识到它将带来的影响,有可能掌握整個大唐的经济命脉。 “铸币之事还得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行。”杜妗道。 言下之意,宋家早晚还是要除掉。 短暂的合作之后,薛白已感受到与宋家最亲密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只待他积蓄好实力,冲突已在所难免。 之后补充细节,杜妗很有想法,认为高崇留下的那个当铺就可以改作第一家钱铺。 连钱铺的名字她都很快就想好了,就叫“丰汇行”。 唐人还是喜欢这个“丰”字的,代表着丰收、丰满。 ~~ “正月下锄头,秫谷必丰收喽!” 山地上,农人们一边开垦着田地,一边唱着歌。 盆儿也在,这孩子还没完全沾染上无赖习气,与济民社的一对老夫妻相处得如家人一般,便时常过来一起开荒,做些扶犁之类的小活,累了便被抱起来放在牛背上骑着玩。 他应该有十岁以上了,具体是十几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小时候他就很羡慕那些在牛背上吹笛子的牧童,其实那都是富农家的孩子。 “我来背一首李白的诗,‘花暖青牛卧’,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薛白来时,竟听到盆儿在背诗,大唐诗风昌盛,连吃不饱饭的流浪儿也能常常听到人吟诗。 “县尉来了!” 盆儿正想不出下一句,一扭头看到薛白,欢呼一声,跳下牛背。而随着他这句喊,周围正在忙着农活的人们也纷纷转头向这边望来,只看眼神便知,在这些百姓眼中薛白已是绝对的权威。 “县尉,有人说你要调走了,不是才刚到偃师嘛?” “谁说的?” 薛白不认为吕令皓真能将他调走,吕令皓尚且没给自己谋到更好的位置。且连杨国忠都没敢打包票,这些农夫怎么可能更早得到薛白要升迁的消息? 他这一问,农夫们也懵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其中最活络的赵余粮应道:“回郭镇的郭三十五郎说的。” “可是郭录事的子侄?” “是他兄弟,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哪个县尉出了阙来着,小人不明白,都是县尉,怎能叫升官呢?” “万年县。”盆儿道,“县尉,万年县在哪?” 人群中已经有了忧虑的气氛,如今田地已经翻出来了,马上要播种了,水渠则还在修。到时若引不来水,此前的辛苦可就都白费了。 “放心。”薛白没说万年县在哪以免给他们增加顾虑,道:“如今不会走,至少等你们能把日子过安生了。” 农夫们也不知道这事他做不做得了主,闻言安心了许多,薛白则是隐隐感到了一种窥视之意。 “郭三十五来这边做什么?” “就晃悠,郭家郎君总在这边晃。” “他们家祖坟在北面山上。” “播种吧……” 这边在播种时有个小小的仪式,在田地里放上红纸,压上镰刀,据说可以此催芽,还能镇邪,总之让农户们心安,薛白则代他们上了三柱香。 一片喜庆中,有老农却是心生忧愁,私下来与薛白念叨着。 “县尉,今年春天还不下雨,怕是比去年还要干哩。” 得了这提醒,薛白便知道必须尽快把水渠修好,待到旱时才好从洛河引水。 但他不止是这一百余户的县尉,他是整个偃师县的县尉。今年若是有旱,还得提早把整个县的水渠都修一修。 ~~ 这日,还没从田上离开,薛白却是被人拦住了。 那是三十余户逃户,想要逃避重税,却不愿卖身为奴,又无法当上僧侣道士,没了生计,只能行乞为生。得知县尉招人修渠还给工钱便回来。之后再听闻县尉领贫农开垦荒田、三年免征,于是壮起胆子拦路请愿,希望县尉也能带他们开荒分田。 可事实上,开荒解决不了逃户的问题。 县署拿出人力、物力供养一百余户可以,这是大家看着薛白的面子上,让他办出政绩。等北面、南面能开垦的山地都开垦了,从何处还能供给更多的人? 道理薛白都知道,他却没有多言,依旧把这些逃户收容下来,带他们到县域以南、嵩山山脉下的山地开荒。 由这日的三十余户开始,渐渐有更多的逃户得知新县尉不追税赋反而给田,便开始投奔这位新的县尉。 待此事逐步酝酿,传到吕令皓耳朵里,他对此只有两个字的评价。 “胡闹!” 即使是除掉了高崇,吕令皓也没有拍案怒叱,这次却是没忍住。 “伱身为县尉,最重要之职责便是为朝廷征税,其次为捕贼。何为贼?逃户偷窃国库钱粮,乃蠹虫、盗贼,你不将他们捉起来,反而要县署账上出钱供养他们?反了天了!” 这次是真触碰到吕令皓的利益了,若县上钱粮充裕,他挪用的钱粮便无人能查到,且接下来还能继续挪用。可一旦薛白开始给逃户田地,很快就会没有可供开垦的荒地,到时被无田的贫农裹挟着,必然要重新丈量田亩,若到了那一步,冲突一起,谁都没有退路,只能你死我活。 换言之,吕令皓已经意识到,薛白站的位置错了,站到了他与整个偃师的对面,站到了逃户中间。 逃户是什么?逃户是罪犯,一个官员,与罪犯站在一起,不是“反了天”是什么? 在吕令皓的眼里,高崇真的不是反贼,高崇把重要的物资送到边镇,送到圣人最倚重的节度使手中,抗击胡虏,其实是大唐的英雄。 当然,高崇赚了私益。薛白带着贵妃的恩宠下放到地方来,构陷高崇,吕令皓一句话也没说,他明知这件事薛白做得不体面,却还是得给薛白一个面子。 但今日,他不能让薛白走到了造反的路上,那可比县官之间的权争要严重一百倍,那是背叛! “你若是为了政绩,开田二三十顷也就是了,当年张曲江公也只开田三百四十顷。你难道还能超过张曲江公吗?为官者,得有度。你现在停下,还算是在该有的分寸当中。” 薛白问道:“可若是停不下呢?” “停不下?那你如何安置这些逃户?”吕令皓道:“我让你把他们安置到县牢里!” “他们犯了什么罪?” “逃税了啊!说了这么多遍,你如何就不懂呢?” 薛白倒是很有耐心,问道:“那是否有可能,是朝廷的税制错了?高门大户、寺庙,想方设法地逃了税,所有重担落到了无能为力的平头老百姓身上……” “你这个想法就错了。”吕令皓道:“朝廷不收税能行吗?外寇要抵御,治安要维治,朝廷若收不上来税,如何安抚地方,天下就要大乱了啊!右相居相位十余年,圣人称其能,因右相能收税,便能保天下太平盛世。你说,本县这道理,有错吗?” “道理是不错,但看向谁收……” “你想向谁收?!” 吕令皓忽然暴喝一声,解开身上的官袍,露出里面那件打着补丁的春衫。 “你不向奸猾的逃户收,不如来向县令收罢了!” 薛白看着那补丁笑了笑,道:“依县令所言便是。” 郭涣一直在花厅外守着,听得里面两位县官没有谈拢,连忙上前解围,生怕薛白再说出“那就请县令缴税”使吕令皓下不了台。 “都是为了公务,都是为了县中百姓好,万不可伤了和气。当然,当然也没有伤了和气,今夜可否让小老儿宴请明府、少府,共饮一杯如何?” 都是为官之人,涵养自然是不差的,吕令皓收放自如,很快便收起了怒意,抚须道:“若非为了治下父老乡亲,看本县管不管他胡闹。” 薛白亦有官员风度,应道:“县令确实是有苦衷。” “同僚相互体谅才好。”郭涣笑得灿烂,招呼道:“且去共饮,谈谈给县尉升迁之事。” 吕令皓虽然举荐薛白不成,既不据实相告,脸色也是丝毫不变,恍若薛白往后升迁了都还是他的功劳一般。 “天色还早。”薛白道,“不如到回郭镇上,请郭录事为我引见郭太公如何?” 吕令皓、郭涣俱是一愣,再次感受到了与薛白之间的不融洽。 薛白为何忽然想见郭太公?总不至于是料想到郭太公打算在他调任后占下那些新田吧,眼下可还没有任何动作,如何能看得出来? 好在此时有小吏赶来称发生了命案,郭涣遂道:“不巧,县尉先去捕人犯,我与伯父先说一声,待做好准备了,再请县尉光临,如何?” “也好,下次再去拜访。” 薛白含笑告辞,吕令皓、郭涣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天下本无事,非要找不痛快,真是块臭石头。” “这竖子,就像卡在偃师县的一根刺。” ~~ 偃师县平时的案子多是一些小偷小摸、调戏妇女、财物纷争,殷亮都会打理好一并给薛白过目,命案反而是少有。 不是说没有死人,但报上来的很少。这年头,杖死了奴隶,或是山野里劫杀了外乡人,能被发现并报案的,概率不算高。 “什么案子?” “一个农户,拐了一个崔家女婢,被发现后打死了崔家田庄上的一个小管事。”殷亮道,“这农户县尉也见过,乔二娃。” 薛白前阵子走访了上千家的农户,乔二娃不是话多的,薛白对其有印象还是因为在乔二娃家中与樊牢对谈。 “人呢?” “薛崭已经拿下了,押在牢里。依制,县尉只有捕贼之权,命案得由县令开堂审。” “他不想审的案子都留给我审。” “但这桩案子,县令应该会亲自审。”殷亮道:“另外,此案事实清晰、证据确凿,就算由少府来审,也只能判乔二娃之罪。” 话音方落,齐丑就跑过来道:“县尉,崔公来了,想要求见你。” 死者是替崔晙打点田庄的小管事,属于崔晙的“客”,他出不出面其实都是可以的。来了,无非是表示一下对下人的关照。借这个机会见薛白一面,却不是为了案子。 到了尉廨,崔晙春风满面,笑道:“有些时日没见到薛少府,愈发风采不凡了啊。” “崔公请坐,上次在城外耽搁了,未赶上崔公佳宴。是我太失礼了,本想登府道歉,可惜近来庶务太忙了。” “该忙,该忙,都是为了县中父老。”崔晙笑道:“今日来,是有桩喜事,我那位族侄寿安尉崔祐甫任命下来了,转为昭应县丞。” “哦?可喜可贺。” 崔祐甫比薛白早上任半年,又在郭万金一案中立了功劳,但这次迁官却也算是极快的,可见崔家之能量。 “我从兄过世得早,但好在博陵崔氏第二房还有些人脉在朝中,顾念家族情谊,对这孩子多有提携。”崔晙谦虚地笑了笑,又道:“对了,其实是薛少府你立了功,竟无功赏?” “朝廷待我已经太过恩宠了,不敢再居功谋职。” “原来是少府没有打点。”崔晙很是亲热,道:“若有需要,老夫也有些人情关系,大用没有,锦上添花却是能做得到的。” 薛白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这些大户都是人精,眼看着他越来越站在逃户贫农那一边,已感到不安了。赶紧来展示一下能量,敲打他、拿捏他。 这态度都摆出来了,乔二娃的案子,薛白也就没再请崔晙这个苦主宽恕减刑。 吕令皓判得也很快,崔晙在尉廨与薛白愉悦地闲谈了一会,再到公堂上观刑,不多时便判了乔二娃斩刑,以维护崔家在偃师县的威望。 “县令是以‘斗杀’判的,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乔二娃当时是拿了放在院里的铁?打死了人,若说算以刃杀人,有些勉强……” “他的三十五亩地呢?” “公堂上没说过。” 薛白回忆了一下,问道:“伊河南岸那五百余顷田地,一半都归崔家了吧?” “是,都说今年要旱,乔二娃这三十五亩地再归了他,便可从伊河再引一条水源出来。” “归不归他都能引渠,只不过给别人的田引了水,心里难免不舒服……” 恰此时,县署前一阵喧闹,过去一看,却是乔二娃的老母亲哭得晕厥在公堂上了。薛白遂让大夫去将她救起来,之后便听她哭诉不已。 “县尉听俺说,二娃没有故意杀人啊,他和刘翠从小就订了娃娃亲,俺家聘礼可早都给过了,刘翠她阿爷不能收了俺家的粟又把她卖了……大娃长到六岁就没了哇,二娃十三岁就没了阿爷,从小就受苦……县尉你不知道那管事有多欺负刘翠……” 这老妇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些话,说得也很乱。 薛白听明白了,但救不了乔二娃。就算他从唐律的方向改变判决,无非是把斩刑改成绞刑。他上辈子没这种感觉,但如今总感到这不是律法的问题,而是封建制度下的奴隶制残余问题。 斩刑还得等刑部复批,此案倒是不急,薛白安抚了老妇,又安排柴狗儿在牢中照看乔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54章 隐田 县署发生混乱时,尉廨当中,殷亮却还是很镇定地在与宋家管事谈话,谈的是宋家拿重金买田一事。 殷亮不管钱,只管划地。他拿出图纸眯眼看了良久,捻须沉吟道:“邙岭正南十里、回郭镇以西恰有良田十五顷,田主们于天宝四载因积欠租税而逃户,从税册上看,此地该无主。” 这实际上是郭涣族中的隐田。 宋家管事遂有些为难起来,道:“听闻县里如今在开荒,家主只求镇东北方向的新田足矣。” “良田岂非更好?”殷亮笑了起来,笑容像一个拿糖哄骗小孩的摊贩,“我说的这块地,恰好与陆浑山庄的田地相接,土地肥沃、水源充足,还是与荒田相同的价格给宋家。” “如此虽好,只怕得罪……” 宋家原本想要薛白替贫农开垦的荒田,没想到薛白竟是把郭家的良田划出来,这明显有挑拨离间之意。但六千余贯能买下市价近二十万贯、且可遇不可求的田地,这小管事可不敢替主家拒绝。 “有何可怕?”殷亮道:“宋太公何等身份?县尉何等身份?拿不下一片隐田?郭涣又是何身份?” 他随薛白到偃师的五个月间,已暗中把县域内的田亩大概丈量了一遍,不说精确,至少心里有谱。知道那片良田虽已归郭家所有,然而县中田地多年未曾重新造册,郭家其实不交任何税赋,也就是“隐田”。 “此事我做不得主。”宋管事道:“外面发生了何事啊?” 殷亮也不瞒着,道:“不知出了甚乱子,正好,我们可拿来郭家实际的田册,看看他这些年积欠了多少租税。” “县尉真要动手了?” 殷亮意味深长地笑着点了头,道:“谁让郭录事从不向着少府呢?” 恰此时,杜五郎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把一本厚厚的册子摊开、摆在殷亮面前,道:“先生你猜,得让郭家补缴多少?!” 宋家管事听着这对话,眉毛一挑。他回去之后,连忙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告诉宋勉。 “果然。” 宋勉嘴上料事如神,心里其实是很惊讶的。他本以为薛白说要对付郭涣是吹牛,没想到这么快就动手了,可谓莽撞。 他与舞阳的走私贩有铜料生意往来,知道是他们帮薛白在县署闹事,更有种大家同在一条船上的感觉。薛白也确实够意思,表达了诚意。 如此看来,这块地可以要,唯独不确定能否办成。 “对了,他们今日都在郭家本宅赴宴?”宋勉不由好奇薛白对付郭涣的决心有多坚决,吩咐道:“去盯着,看看都是何反应。” ~~ 郭家大且豪阔,唯独宅中的歌舞不怎么好看,薛白觉得没甚意思。 论舞乐,终究还是当今圣人的水平最高。 宴上大部分时候都是听郭太公说太原郭氏于朝堂上有哪些重臣,可实则也没人知道他们这些同姓之间到底有多少交情。 “薛县尉可听说过安西大都护郭公虔瓘,他的墓地便在洛阳县邙山北原,离此不远。郭公官拜冠军大将军、右威卫大将军、安西副大都护、四镇经略安抚使、朔州总管、同平章事,进封上柱国、潞国公,追赠左卫大将军、凉州都督。” 类似这样的话就很唬人,都是郭姓,葬的地方又近,郭虔瓘也确实是开元年间战功最高的几人之一。 从郭虔瓘开始,又说到当今剑南节度使郭虚已、左骁卫将军郭元振,总之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薛白听着听着,心念一动,问道:“郭太公可识得郭子仪将军?” 郭太公愣了愣,待有家中子弟附耳与他说了几句,他才小声嘀咕道:“原来我太原郭氏还有这等豪杰。” 嘀咕完,他大笑道:“县尉说的是这些年在安西立功的子义啊!县尉与他可相识?巧了,都是自家人。” 薛白配合着笑了笑,心想人家名字叫“子仪”,而且杨銛寄来的邸报上说的是郭子仪今年已从安西调到朔方了,年节时还到杨銛家里去送了礼,提到了薛白造的巨石砲。 虽说同姓郭,其亲缘只怕还不一定有他与薛徽之间深。 不多时,郭家门房过来通禀称县署有人来,之后便是几个杂吏涌进来呼喊县署出了乱子,将一场气氛正好的佳宴打断。 “劫牢?!” 吕令皓脸色难看,作为县令,他最讨厌的就是横生事端,上次薛白与高崇闹得就够厉害了,他好不容易才把事态平息下去,绝不会容忍再有一次。 “快!回县署。” 放下酒杯,吕令皓当即起身便走,拂袖之际还转身看了薛白一眼。虽无任何证据,他犹能意识到此事与这個不肯安份的县尉有关。 郭太公连忙招过郭涣,道:“县里有数十年未出过这般刁民,你带上部曲,助县官们一臂之力。” 部曲也是家奴的一种,负责种地、供主家各种差遣,在南北朝或唐初时也会随主家从军,也就是家丁。郭太公年迈,说话老派,还称作“部曲”,其实最多抡起棍子吓一吓贱民。 “是,伯父放心。” 郭涣急急忙忙随着吕令皓便走。 还是薛白最有礼数,从容不迫地与郭太公告辞,约定下次再赴宴。 县官们带着人风风火火赶回县署,只见到满地狼藉,差役们一个个倒在地上打滚哀嚎,县牢门已经被打开,足足逃了七八个要犯。 “发生什么事了?谁敢劫牢?!” 任吕令皓如何怒叱,劫牢者已不见了身影,唯有赶来的世绅百姓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提出见解。 众人赶到后廨院,竟发现贼人连县署都敢盗窃,连公文册都被翻出来了,散得到处都是。 薛白遂上前拾起一本,翻看了一会儿,忽然皱起了眉,转头吩咐道:“把税册拿来!” 殷亮原本是躲在尉廨当中,恰好出来,忙问道:“少府,出了何事?” “田亩与税赋对不上。” “让我看看。” 两人说话声音颇大,很快引得围观者们好奇,纷纷探头,小声嘀咕道:“发生了什么事?” 杜五郎一脸害怕地从竹圃后钻出来,大声道:“贼人走了?这是什么?也给我看看……咦,郭录事家这些田地加起来都有大几百顷了?可我记得今年只交了十二顷的租税吧?” 他这一番表演也是拿出了春闱闹事时的经验,说话时目光看向人群中薄有家资的小地主,这些人比一般农户有身份、有见地,又远远不及世绅大户,他们其实才是偃师县每年交纳税赋的中坚。 杜五郎不怕被人戳穿他在表演,闹事最重要的是气氛,只要气氛点燃,人们根本顾不得追究细节。他无惧于眼神交流,真诚的眼神能鼓励对方宣泄出情绪。 “什么?!” “郭涣大门大户,纳的租税也就和我相当?!” “你看……” 吕令皓与郭涣还在审问是谁来劫牢、劫走的又是谁,摆出了十分威严的表情,忽然便听到了人群中响起了不满的指责,此时他们已阻止不了那本田册流传了。 “都冷静!”郭涣大喊道:“不是这样的,县里已经数年没有丈量田亩了,赋税还是依照开元十五年的青苗册收的。” “那这是郭录事重造的青苗册吗?” “这……不是。” 郭涣最近只丈量了普通农户的田地,发现了不少小隐户。他却不打算真按如今的田亩造册,以免家族的田地被征收租税,一直认为薛白没多久就要调走了。 “诸位听我解释,这些田地不是没交税,而是以原本的田主的名义……” “有人占地近千顷,不过百税其一;有人田产不到百亩,纳的税却比他们还高,公平吗?!”有人忽然这般喊了一句。 杜五郎听了不由窃笑,心知一旦气氛起来了,解释根本就没有用,对于人们而言,宣泄情绪才是最重要的。 “不错,郭家的隐田未免太多了,此事绝无道理!” “……” 宋勉到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吵吵嚷嚷的场面。薛白已把郭涣逼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要么,当众承认这些田地不是郭家的;要么,拿出十数年积欠的赋税来。 “宋先生来了!” “诸位,不如听听宋先生如何说。” 首阳书院的山长,听起来稀松平常,实则人脉广阔,且宋家也不缺位高权重之人,故而宋勉在偃师县声望甚高。 此时众人的目光看向他,皆带着期待。一部分人认为宋先生品德高尚,会仗义执言,郭涣则认为宋勉当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不该坐视薛白如此欺辱郭家。 郭涣恨不得喊出来“薛白这次挑衅的是所有高门大户,我们应当联合起来。” 然而,面对他期待的目光,宋勉却是视而不见,转头看向了薛白。 “我相信县尉!” 宋勉听了众人的述说,一脸正气,道:“偃师县过去有郭万金这等为利是图的奸商,有高崇这等为非作歹的贪官,县尉上任之后将其一举肃清,今日又查出了这等……污吏,我相信县尉会秉公而断。” 说到污吏之时,宋勉有过犹豫,他与郭涣虽没有个人交情,不过都是当地大族且家业相邻,不宜轻易结怨,可是想到薛白许诺的十余顷良田,他还是选择了正义。 他这一句话仿佛让薛白也有了底气。 “身为县录事,以权牟私,隐匿田亩,积欠之数至如此骇人听闻之地步,当大唐没有王法吗?”薛白喝道:“先将郭涣拿下!” 这一番话中气十足,前半句时不少人还以为薛县尉是为了增加声势,最后那声“拿下”却让他们都吓了一跳。 近二十年以来,县令、县尉如流水一般,郭涣却一直都在县署里,他既不争权也不傲慢,对待每一任县官都是笑脸相迎,如同县署的一棵迎客松,屹立不倒。 没想到薛白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动手,连宋勉与正在叫嚣着的小地主们都原以为今日只是先闹个动静。 吕令皓更是错愕,之后怒气上涌,连县令的涵养都顾不上了,怒道:“谁敢?!”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薛崭已经扑上,直接就把郭涣那苍老又肥胖的身体摁住,嘴里还骂道:“老蠹虫敢动看看。” 也不知这是在骂郭涣还是吕令皓。 吕令皓愈怒,抬手一指,喝道:“本县罢免薛崭的班头之职!将这小崽子拿下!” 一众差役被打得正在地上打滚,方才听到县尉命令拿下郭涣,有几个差役想要站起,再听得县令的命令,不由为难。 “哎哟!” 齐丑在地上打了个滚,痛得叫了出来,显得有些突兀,但也吸引了差役们的注意,他遂学着狗挥爪子般一挥手,示意他们快躺下。 一时之间,又是一阵阵呻吟。 吕令皓听在耳里,只觉是在挑衅他这个县令的权威,抬手指向了身后的郭家部曲们,喝道:“你们,拿下他!” 老凉直接站到了薛崭的面前。 而此时,姜亥也过来了,拨开几个部曲从人群中穿过,还回头骂道:“看什么看?!好狗不挡路。” 他脸上带疤,长相凶恶,直接就把这些没杀过人的大汉吓得不吭声了,他嚣张地摆着肩膀,走到老凉身边,咧嘴笑了笑,等着看谁敢先动手。 吕令皓正骑虎难下,反而是薛白给了台阶,道:“县令,先把郭录事押下问一问,查清真相为妥。” “此事甚为可疑,本县定会亲自开堂!” 吕令皓中气十足地喝叱一声,拂袖而去,为避免被薛白打个措手不及而暂避锋芒。 郭家部曲则围着县署,给县尉施压。同时,自有人跑去把此事报给郭太公。 ~~ “好嘛,我们还未动手拿他的新田,倒让他先动手拿我们的良田。老夫活了七十岁,就没见过吃相这么难看的县官。” 郭太公很快就看透了此事背后针对郭家的阴谋,当夜就请县中诸公到他家中一聚。 虽然天色已晚,各家却给他面子,都派了人来,包括陆浑山庄的宋家也没缺席,来的是宋勉的十九叔。 “宋十九,你侄儿不懂事,但道理老夫得给你说清楚。今日若仅是郭涣一人之事,他便是被薛白杀了,老夫眼都不眨一下,但此番薛白目的为何?隐田!伱们谁家敢说没有隐田?” 烛光中,郭太公的老迈的身躯显得十分孱弱,他的眼神却充满了阅历与智慧。 偃师县真正的主人是谁?不是县官,而是他们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世族。 高崇自以为是,其实不过是他们推出去承担圣人不满的牺牲品罢了;薛白以为除掉了高崇就掌了权,其实这高崇只是海面上的浪,而他们才是沉默深邃的大海。 “有一只饿虎进了村,咬住了一个人,旁人若不救,等饿虎啃食完了这人,有了力气,会把村里所有人都咬死,包括女人、孩子。若薛白查出了第一批隐田,他会放过更多的隐田吗?” 郭家既不可能放弃那些田地,也无法补清积欠的税赋,此事在官面上已无路可走,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抗争。 郭太公撑着拐杖,站起身来,最后道:“饿虎要吃人,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打死它。” 不久前,他还在宴请薛白,释放善意,谁知对方如此不识好歹。 但不要紧,这样飞蛾扑火的人,他这辈子见得多了,有几人能在一众豪绅的围剿中做成事的? 就像有人若敢溺入大海,只会被大海吞噬。 ~~ 县署。 入夜,典史署中,薛白正在与郭涣对座而谈。 “招供大可不必。”郭涣的笑容还是和蔼可亲,道:“县尉若想知道什么,把笔吏请出去。小老儿私下里都与县尉说清楚,如何?” “好。” 薛白也干脆,屏退旁人,让人给郭涣拿了一壶酒暖身子。 “谢县尉。”郭涣乐呵呵地饮了一口酒,道:“小老儿这辈子没害过人,每次遇到乞儿还会给几枚铜钱。可在这县署当主事,亏心事也真没少做,最常做的就是帮忙占田,这也是各州县的常态了。” “有好处不占是王八蛋?” “是这理。”郭涣道:“偃师县里没哪家是坏人,多是乐善好施的人家,待客女、部曲、奴隶都好。一开始,有些农户眼红高门大户的下人穿戴住食比他们好,偶有些灾年,过不下去的人家抛田卖身……实话说,这些都是少数,大多数时候是因为税一年比一年重了。” 薛白道:“与其说是税重,不如说是税制继续不下去了。” “是啊,大唐开国时税真不重,八十亩口分田加上二十亩永业田,只收两石粮,农户很充裕。到如今,让人如何说呢……总之逃户越来越多。” 一个王朝的百年积弊,自然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但郭涣想说的道理薛白一直都懂,制度有了缺漏,高门大户扩张田地、隐匿农奴已是不可避免。 郭涣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逃户多了,难免牵扯到田地。有些请托,小老儿实在是拒绝不了。最初,崔晙看中了十顷良田,没多久陆浑山庄派人来说首阳山下的田主想要卖身,之后是郑辩亲自登门……” 这才算是招供了,供的却远不止是郭家。 “对了,还有寺庙,兴福寺有多少田地县尉也知晓。” 薛白打断道:“你是在威胁我?提醒我不要犯了众怒。” 郭涣自在地饮了一口酒,笑道:“县尉若这么想,也没错。但小老儿是出于好意,不希望县尉原本能一帆风顺的仕途在此受挫。” “多谢你的好意了。有时候我也在想,很多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是啊,小老儿年轻时也像县尉这样,非要犟,让周遭众人都不痛快,可回过头一看,何必呢?世间绝大部分事,都是不值得太执着的。” 说着,郭涣心生感慨,又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55章 假道伐虢 郭家本宅。 门环叩动的声音如惊雷一般,听得里面的下人胆颤心惊。 “开门!官府办案!” 薛崭还在变声,公鸭嗓难听至极,语态却十分嚣张,已有了一县班头该有的气势。 门一开,他便带人冲了进去,挥手道:“查封仓房,搜索文契账册,动作快!” 薛白则走在后面,眼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得意,反而有些自省,明白了何谓“破家县令”。 他走到大堂,扶起一个吓得摔倒在地的奴婢,道:“不必害怕,县署依法办案。” 堂上,一众人扶着垂垂老矣的郭太公出来。先是见一根拐杖点在砖石铺成的地面上,之后是一双颤颤巍巍却又很坚定的脚,脚上穿的是织履,彩丝织着繁复的图案,光艳如新。 “薛县尉,这是在做什么?!” “催税。”薛白回答道,“我身为县尉,这是应尽的职责。” 郭太公缓缓在交椅上坐下,忍着怒气,让身边的子弟们都退下,缓缓道:“薛县尉想要什么?只管与老夫说。” 他养了许多的部曲、护院,终究是没敢命令他们做出抵抗,命令了也未必有用。眼下唯有选择收买薛白这一条路了。 见薛白不答,他又道:“凡是这庭院中有的,不论是金银珠宝、美人玉器都可以,甚至此处没有的,如一县之主的权力,若薛县尉能放过郭家,老夫都会尽力满足。” 薛白道:“郭公是爽快人,可惜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县尉请说,给不给得了是老夫考虑的事。” 薛白抬眼看了看天,心想自己要的连说都不能随便说,遂摇摇手,道:“谈正事,我来追缴郭家积年所欠租税。但不知郭家子弟可有挥霍,若是拿不出来可就麻烦了。” 郭太公瞬间老泪纵横,以柺杖敲着地面。 “如何还有钱粮啊,富余的钱粮都买了田。县尉说它们是隐田要抄查,却忘了那本是郭家的财产,既拿走了郭家财产,如何还要追缴。” “买的?” 他已老迈,薛白原本还想给他留些体面,闻言却是随口说了几个例子。 “开元二十八年,关窑村的关阿乙把三十八亩良田、三亩宅田一并卖给郭家,关阿乙实际得到了多少钱呢?三匹绢、五斗粮而已,折价不过一百文一亩,与强夺有何区别;天宝三载,马洼村的马三旺把四十三亩良田、两亩宅田卖给郭家,只得了两石粮……” “咳咳咳咳!” 郭太公重重地咳嗽起来,打断了薛白的陈述,道:“说是良田,多年不曾休耕,田地早没了肥力,加上年景不好,他们欠了收成,活不下去了,是老夫接济了他们。至于那些田地,田地也是要养的,这些年老夫一直未曾让人耕种,如何承担得起租税啊?” 两人说着,薛崭过来道:“阿兄,找到仓库了,还没清点,十三万贯估计是不够,得把宅院也卖一卖。” 这十三万贯乃是从开元十五年以来郭家所积欠的隐田租税,而偃师县一年的税赋折算下来也只有将近六万贯,粗略估算下来,每户人家一年缴税在十贯左右,已不可谓不重,那郭家所少缴的部分却又是分担在谁的头上? 薛崭报出这数字来,郭太公一听,不由浑身都在颤抖。郭家虽说家大业大,可若要拿出了这笔来也要一蹶不振。 他颤巍着,努力站起身来,哭道:“薛县尉,这可是老夫一生的积蓄啊!你真要赶尽杀绝不成?” 老人积攒了一辈子,忽然之间要成了一场空,看起来分外可怜。 薛白却不觉得他可怜,郭家虽没有拿刀杀人,可因其而家破人亡,或一生积蓄转瞬成空的老人不知凡几。哪个不比他可怜? ~~ 待薛白离开,许久之后,郭太公才从失魂落魄之中缓过神来,喃喃道:“没了?不,还有转机……宋公可答应见我了?” 他已投了拜帖给宋之悌,希望以垂垂老朽之身爬上首阳山去拜会。 论底蕴宋家或许不如太原郭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但在偃师县,别家都是支系,陆浑山庄确实是最显赫的一家。 “还……还没有,阿翁你莫急。” “唉,宋公竟还不见我。”郭太公气得胸膛起伏,“昏了头啊。” 他跌坐在交椅上,再开口语气已是悲凉。 “《左传》有個故事,晋国想要吞并虢国,但恐虞国出兵阻拦,大夫荀息遂提议,以良马与美玉送给虞国,以此借道伐虢。待晋国灭了虢国,回师时驻后虞国,虞公仍毫无戒备,很快也当了俘虏,荀息拿回了当初所送的良马、美玉,笑言美玉依旧璀璨,唯骏马牙齿长了。” 说到这里,郭太公拍案悲呼,道:“老夫该将这故事告诉宋公啊!宋公何其不智?!” ~~ 陆浑山庄。 宋勉正把一叠田契交到了宋之悌手中。 宋之悌老迈,一双眼睛里十分浑浊,看不太清楚上面的字,宋勉遂拿出一张图纸来,比划着道:“叔翁请看,首阳山下东南方向这片田地,与我们原有的相连,水渠都是通的,薛白划了一百八十七顷给我们。” “原本只是一桩寻常交易吧?竟有这等意外之喜,薛白要什么?” “权力。”宋勉回答得很确定,“此人虽然年轻,却不肯屈于人下,他希望我们能帮其夺吕令皓之权,使偃师县由他说了算。” 宋之悌不置可否,老眼犹看着图纸,脑子里想着宋家已有如此家业,希望子孙后人能够和睦不争、将家业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宋勉等了好一会没得到回答,继续道:“此番拿下了郭涣,薛白希望能让他的幕僚殷亮为录事,叔翁能否帮他向河南府举荐?” 宋之悌不答,反而问道:“郭家的隐田不止这些吧?” “是,刨除掉各家想分的,还有两百顷可以给我们。” 宋之悌这才缓缓开口道:“老夫可以给韦府尹写封信,只要薛白值得信任。” “他是自己人,收了我们的赃款,与我们销赃。一死俱死。” “老夫问,他能在偃师助力宋家多久?” 宋勉略略沉吟,道:“叔翁放心,他背后还有杨党,如今杨氏已把生意铺到了偃师县,眼下才开始,往后合作的机会还多。” “如此便好。” 此事谈过,一切顺利,宋勉正想要退下,宋之悌忽然道:“让人去把高崇的首级与尸体合在一处,葬到邙岭吧。” “叔翁,高崇可是杀八郎的凶手……” “人死已矣,不可因此坏了活人的交情。”宋之悌道:“高尚来信了,过段时日他会到偃师来拜访老夫,他已今非昔比,留点余地。” 他左手边的桌案上还摆着几封拜帖,高尚递的那封被摆在了最上面。 至于郭太公的拜贴,已可让人将它丢掉了。 ~~ 薛白也有一张偃师田地的图纸,他与杜五郎研究了很久,并且实地走访,终于从郭家的隐田里划出四十八顷田分给逃户。 暂时不能再分更多了,多了便容易让宋家怀疑他的企图,而他如今正需要借助宋家之力争权。 好在薛白是打着“济民社”的名义拿下划出的田地,加之高门大户对那些贫宵往往不屑,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四十八顷田是薛白自己拿走的。 对于失去了田地的农民而言,这却是破天荒的大事,其中的激动不言自明。 另一方面,农民也对租税有深深的担忧,这毕竟不是能免租三年的荒田,而是良田。 因此,薛白下一步就打算不再“追死”,也就是说,农户有几亩地就交几亩地的租税,不必再承担因为逃户而分摊到他们身上的部分。 要这么做,必须重新丈量田地、登记户口。此事原本由郭涣在做,如今郭涣已经落狱了,薛白遂借机在县署安插上他的心腹。 连着忙了数日,薛白亲自提了一壶酒,到县牢探望了郭涣。 经此一事,郭涣原本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额头爬满了皱痕,显得万分愁苦。 “我清查了郭家十三万贯。”薛白开门见山道。 “什……什么?” “你在诧异什么?觉得郭家不该能拿出这笔钱?” 郭涣滞愣了很久,拿起酒喝着试图浇愁,哭道:“我从来没想到,家族能在一夜之间垮了。” “富贵如浮云嘛。”薛白这般安慰道,“好在人都没事,郭太公年纪虽然大了,但是个能扛事的,对家中子弟管教得也不错,不见有甚恶行,否则,这次落狱的远不止你一个。” 郭涣盯着他看,眼睛里浮起恨意。 “你恨我无妨。”薛白并不在意,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经此一遭,伱家中子弟往后更能争气,从混吃等死变成立志做出事业。” “你是为了羞辱我的?” “不,郭家既然补缴了积欠,念在郭录事曾经为县中庶务尽心尽力的份上,我可放了你。” “放了我?” “你利用权职为人谋田,流三千里,但允你赎刑。”薛白从怀里拿出一封判文,“找人给你赎刑吧。” 郭涣看过判文,目露讶异,再抬头看着薛白,眼中恨意不散,但也浮起了求生的期望。 薛白道:“还有,我与你说的话还作数。你若一无所有了,可以来找我,我会给你一个重新再来的机会。” 郭涣以为薛白是在开玩笑,但等这一壶酒喝完,薛白竟真让他儿子郭憬来牢中看他,还很大方地让他们父子俩单独谈话。 “阿爷!” 郭憬一到牢中就大哭起来,道:“阿爷啊……家里人都在怪你,二叔把我们赶出了本宅,三叔还把你在城内的宅子卖了……” “莫哭了,你先去提一千贯来赎刑。” “没了,阿爷,家里都没钱了啊。” 郭涣愣了愣,咽下满嘴的苦意,道:“你去找明府,就说……我知道是明府给薛白施压,给了我机会,必铭记于心。请他在县署账填上一千贯,放我出去。” ~~ 从郭家抄查的十三万贯财物在接连搬运了多日之后,这日终于全数搬到了县署库房。 吕令皓原本是极力反对此事的,眼看不能改变,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下来。 毕竟这也是他的政绩。 当主官便该有这种超然心态。他不会像薛白、高崇那样亲自出面去争斗,因为县里但凡有功劳都少不了他一份;而出了差池,他还可想办法先撇清责任。 因此,这件事虽然是薛白对付郭涣,也让吕令皓感受到了危险,但吕令皓轻易就能变坏事为好事。 冬天才收缴了郭万金的“五万贯”给朝廷,开春又追回了郭家的积欠,连着两桩大功,他只要再用力打点一二,已经可以升迁。 问题反而在于,吕令皓既不想去长安看人眼色,又不愿去旁的州县当佐官……终究是当惯了一地之主官,太超然了。 郭憬找来之时,他正在变坏为好。 “赎刑?” “是,求县尊救我阿爷一命,他年纪大了,若流放三千里如何还能回来啊?” “你糊涂啊。”吕令皓扶起郭憬,痛心疾首道:“你阿爷以权谋私的证据都被薛白捉到了,他能有那般好心放了你阿爷吗?为的就是让你来求情,他好顺藤摸瓜,拿住郭家更多把柄啊!” 郭憬一愣,面对县令这样诚挚的说辞,不知怎么办才好。 简单而言,就是不帮忙。 等郭憬无可奈何地告辞,反而是吕令皓的幕僚元义衡提醒道:“明府,郭录事毕竟辅佐明府多年,若见死不救,是否失了人心?” “这明显是薛白拖本县下水的诡计,更何况,郭家失了势,郭涣丢了职,还要他的人心有何用?” “可……” 吕令皓作为主官,最好的策略就是以静制动,见元义衡如此相劝,不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元义衡见了这目光,不由心下一凛,不敢再多言。 这日,吕令皓没有去见郭涣,而是特意邀薛白来详谈,打算把他变成下一个郭涣。 “哈哈哈,薛郎来了,坐。近来有传闻说,薛郎拿下郭涣是为了与本县争权,但本县从来不信这些。本县相信薛郎所为,乃秉公断案,正大唐法纪,清查隐田,解百姓困厄。” 见面便是这样一番安抚,稍稍展现了主官的风度,吕令皓又问道:“还有,薛郎是宰相之材,志不在偃师,接连立下大功,升迁可有眉目了?” 薛白问道:“还得请县令提携,不是吗?” 吕令皓心中讥嘲,暗道右相如此讨厌你这竖子,如何会容你升迁? 他表现得却是非常亲切,笑道:“本县确已致书于长安,据爱婿所言,万年县尉便要出阙了,他会为你谋划。不过薛郎也该在此事上更尽心才是。” 如此示好,他几乎就差直说了——为了夺权也好、立功也罢,薛白你动了郭涣就算了,但别惹本县,彼此维持和睦直到你升官。 薛白也没有理由再不答应。若为个人前程,他在偃师已经做得够多了。若继续下去连官长都对付,过犹不及,反而要被官场排斥。 ~~ 又过了三天,郭涣才得以赎刑出狱。 换作从前,他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连一千贯都拿不出来。 更让他无法相信的是,偃师县没有一家高门大户愿意拿出钱来为他赎刑。须知他在县署为吏的二十年间,一直尽心尽力为他们谋事。 隐田不是只有郭家一家有,各家所占隐田比郭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因为他郭涣在县署做事,每年租税交的还是最多的。 结果出了事唯他一家来担,这也就罢了,他遇到薛白这种不讲理的,只能自认倒霉。然而,各家却是背信弃义,瓜分郭家的田地,连一千贯的赎刑钱都不肯出。 出狱这日,唯有赵六牵着一头骡子在县署门外等郭涣,递了被荷叶包着的胡饼给他。 “郭录事,你在县城的宅子被卖了,该是要回镇上,路远,骑这头骡子吧。” “县尉让你来的,收买人心?” “不是。”赵六道:“我阿爷过世时,是郭录事你作主,让我到县署做事。好歹有份月俸,我阿娘才没饿死。” “唉。”郭涣长叹一声,喃喃道:“我老了,眼力不如你们年轻人喽。” “郭录事不算老,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赵六道:“这是县尉说过的。” 郭涣眯了眯眼,犹觉薛白可恨,却也提不起心气了…… 到了回郭镇,气氛与往昔大不相同,本宅的积蓄没有了,族人们显得紧张兮兮,还有不少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56章 分化与抱团 弄晴别业。 此处乃宋勉近来新置的别宅,名字出自宋之问的诗,“秋虹映晚日,江鹤弄晴烟”,位于偃师县城以北、回郭镇以西,原本是郭太公的凤凰园。 每次宋勉从首阳书院过来,都能感到放松,听美妾抚琴,品佳人侍茶。 三月初三,他在此宴请薛白。 “薛郎这边请,可记得此处原本放了个笨重的石盆,俗气。我改植了一片竹圃,如何?” “确实雅致了许多。” “泉石斋,挖一泉水景,以花木点缀,如何?” “宋兄胸有丘壑,信手施为都显得雅。” 薛白若愿意夸人,脱口而出都能说到对方心里。宋勉听得高兴,愈发显得亲近,问道:“你可知陆浑山庄与弄晴别业的区别在何处?” “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 “陆浑山庄是族中产业,弄晴别业却是我的私产。”宋勉笑道,“也是多亏了你的帮衬,我该好好款待你。” 他能得到这個别业,确实有薛白一份大功劳,薛白也不与他客气。 两人到堂中入座,身披薄纱的美姬当即上前,拥着薛白一左一右陪他坐下,其中一名美姬还“噗呲”笑出来,展颜道:“说是县尉要来,奴家还担心是个老头子,原来这般年轻英俊。” 她生得貌美,低着眼眸贴了过来,薛白也不抗拒,大大方方地含了她递过来的果子,小小的手指头便在他唇上划过,她还连忙收回,羞涩地吮了一下。 “薛郎若喜欢,一会带走便是。”宋勉笑道。 他作为首阳书院的山长,平素有些端着,在薛白面前如此洒脱,也是表达信任之意。 “却之不恭,我就多谢宋兄了。”薛白却没忘方才的话题,道:“宋兄说陆浑山庄是族中产业,想必早晚还是归你继承的?” “岂有可能?”宋勉摆手道:“连门荫都不归我,官位是从兄们的,往后祖产也是他们的,我不过是个教书先生。” “他们既然有前程,何必再眷恋偃师县的祖产?这些年都是宋兄在操心,不是吗?” 宋勉眼神闪烁,笑道:“操劳又如何?命里注定的。” 薛白道:“我却与宋兄不同,相信事在人为。” 宋勉沉思了片刻,感到彼此之间愈发亲密了。之前也许只是宋家与县尉的合作,这几句话之后,却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友谊。他可以替薛白对付吕令皓,而薛白也可以助他争得陆浑山庄。 但,今日他其实还有别的事要质问薛白。 “对了,我听闻你张榜公告,要清算田地户籍,免除偃师百姓的摊派?” “是。” “如此一来,税赋的缺额谁来交?” 说到正事,薛白抬手示意身旁的美姬不要再凑上来,道:“实打实地交,各家有多少田地交多少租税如何?” 他没有提户税,因为仅靠这些举措,高门大户还是能躲避户税。 宋勉却还是皱了眉,问道:“这租税……宋家也得交?” “交。” “薛郎啊,如此,你让我很难做啊。”宋勉摇头不已。 虽前一刻两人还友谊深厚,顷刻间却有了翻脸的可能。 薛白道:“宋家可用铜币来缴纳租税。” “铜币也不是白来的。” 薛白道:“我打算重修一条官道,从偃师县直接通到洛阳上东门,这条路经过首阳山下。” 坐马车当然是比骑马舒服的,只是太颠簸了,问题不仅在于车,还在于路。除了长安、洛阳,地方上大部分马车都是两轮的,因为四轮马车虽更平稳却没有适合的道路。 倘若有一条平坦笔直的道路,贵胄的家眷们就能乘着她们那奢华的钿车从洛阳直抵陆浑山庄。这对于陆浑山庄的名望与地位自然是莫大的提升。 “宋家作个表率,响应县署清丈田亩、缴租税,实则以假铜币为自家修路,既得了声名,又有了实惠。”薛白道:“粮食在仓库里放久了会发霉,丝绢会褪色,何不用来做些能让陆浑山庄涨价的事?我敢保证,拿出这笔钱缴租税,回报比任何买卖都高。” 宋勉还在思考,但显然已经动心了,缓缓道:“我需要回去问一问……” “重要的是宋兄怎么想,我们两个是年轻人,我们的想法老人们未必能接受。但偃师县这一片天地,早晚该由我们挥洒。” “薛郎不必急,这是大事,容我想想。” “做大事岂可优柔寡断?”薛白道:“我已与吕令皓正面宣战,誓争其一县之权,绝无退路。” 原本宋勉是主人,由他来质问薛白,选择是否继续给予薛白支持。一番谈话之后却是被动了,成了看他是否有魄力继续与薛白合作。 “我知道老人们会如何说,宋家开了这个头,难免得罪了其它有隐田的高门大户,老人们总觉得抱团才能共同富贵。但听他们的,宋兄辛辛苦苦,陆浑山庄最后也不会是伱的,最多成为这小别业的主人,一生成就一眼望得到头。” 宋勉不自觉地有个点头的小动作,抬起酒杯饮了一口。 薛白最后道:“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个棋子;唯有在我这里,你是同伴。” 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对宋勉有多大的影响,说过之后便点到为止,端起酒杯,饮了这日宴上的唯一一杯酒。 是夜,薛白没有醉,但宋勉醉了,醉得厉害。 “县尉……我不该再唤你县尉,你是偃师县的一县之主,我会是陆浑山庄的主人。这邙岭之下的田地人口俱归你我,伊洛河上的行船载的俱是你我之财货……都是我们的。” 薛白能够想象到他描绘的画面。 首阳山的桃花源中鸡犬相闻,老凉、姜亥等人的家眷们可以住进去;源源不断的铜币运出来,顺着伊洛河运往江淮,采购回精美的货物;农人们在秋收的田野里欢笑;长安、洛阳的商贾也用上了丰汇行的飞钱…… ~~ 这天夜里,薛白还收到了一封从长安来的信,有厚厚一沓。 打开来,果然是看到了李季兰的诗集。 待见到其中有诗句是“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薛白目光回避,翻到了后面说正事的内容。 李季兰提到,她与李腾空打算去王屋山随玉真公主修行。 玉真公主如今住在玉阳山仙姑顶的灵都观,地处于王屋山脉,在洛阳正北方向,属于黄河以北的济源县。 李季兰、李腾空过去,肯定是不经过偃师的。但她们打算从洛阳走,在洛阳见几位好友,之后北上孟津渡,渡过黄河。 信是在二月下旬寄的,那时寒冬已过,春意正浓,是出行的好时节。今日是三月初三,薛白收到了信,而车驾比快马捎信要慢得多,算时日,她们过些日子该能到洛阳。 信的最末,李季兰问道:“可否于洛阳与先生一晤?” 薛白思忖着,没有马上回信,他不知近来是否方便离境。 ~~ “宋勉答应了,这是宋家的田册,核实之后,以实际田亩来定宋家的租税。” 次日到了尉廨,薛白把一份田册交在殷亮手中,道:“过两日,宋家还会运一批钱粮当众入仓,为各家表率。” “好,有了宋家的支持,此事便成了大半。”殷亮大喜,“就算是有哪家还想要反对,也没了主心骨。” 薛白道:“我近日还有一位新的幕僚,你也见见。” “哦?” 殷亮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白发圆脸的老者有些尴尬地走了进来,正是郭涣。 “郭录事?” “殷录事不要如此多礼,如今你才是录事。” 郭涣依旧是见人就笑,圆圆的脸颊洋溢着热情,只是脸上已多了许多皱纹,举止也拘谨了起来。原本县署是他的地盘,如今则像是来做客。 他二月中旬就出了牢,等了半个月,连生计都快撑不住了,终于是忍不住来找薛白。 殷亮则很洒脱,大大方方道:“郭先生放心,少府志不只在偃师,你今日既来了,所得只会比所失更多。” “希望如此。”郭涣对这套安慰人的说辞不太有信心,赔笑了两句,道:“盼能为少府尽些微薄之力。” 他说是微薄之力,但以他对偃师县的了解,几句话就能够起到莫大的作用。 “眼下,少府已分化了各家高门大户,并取得了宋家的支持,下一步,该是夺吕令皓之权了吧?”郭涣道,“小老儿带了一些证据,乃是这些年他侵吞县署钱粮的账目……” 连这一环也被补上,薛白整个分化大户、架空县令、主宰偃师的计划也就铺开了。 目前为止,他用的都是一些官面上的手段,以权职逼压、以利益驱使、以言语打动。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尽可能把权力斗争放在官绅这一层面,让整个局势平和、波澜不惊。 所有的博弈都在规则之内解决,不惊动朝廷,有助于他往后在偃师造铁器、铸铜币、开钱庄等等。 另外,最好是能够在解决田地问题时减少破坏,不耽误春耕,避免太过激烈的冲突给农户造成损失。 此时眼看着进展这般顺利,薛白反而感到有一点点的不踏实。 他心中也在思索,靠这种温和的方式,真的能够解决偃师县的积弊吗? 若在偃师可以,河南呢?河北呢? 答案不在他身上,得看六万农户到底过得好不好。 ~~ 洛水边。 乔二娃正在搬运粮食,他杀人落狱,被刁庚从牢里劫了出来,准备随他到郾城去。 幸运的是,县尉还让人把他的阿娘与刘翠也送来了。今日把采买来的粮食运过河,他们就要启程。 临行前没能跪谢县尉的救命之恩,他十分遗憾。 “好了,最后一批了。”刁庚站在船上喊道:“我先随粮食过河,你们带着力工过来。” “好。” 乔二娃站在那等着力工集结,转头看去,见码头上有张告示。他不认字,但已听说这是县尉的新政,往后不用追死,每年的租庸调能少一半,总之是对农人好的。 说实话,他并不想跟着刁庚到铁山去,农夫在当今是值得骄傲的身份,若再有几十亩田,更是代表着安定、本份、体面,不是铁山上挖矿的苦力能比的。 乔二娃只认得告示上那一个“田”字,他就一直站在那盯着看,畅想着若少交一半的税,攒上几年,与刘翠成了亲,生五个娃儿,慢慢也能养活。 他于是想把这告示背下来,往后遇到逃户也好与他们说,可惜原有个念告示的小吏今日已不在了。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乘着小舟从洛河上游过来。 这人看似三十岁左右,身材魁梧,北方人长相,面容英俊,眼神明亮而锐利,上唇留着短须,显得十分精明强干。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都是壮汉,正在从船上把马匹牵下来。 三个人,却带了六匹马,都是骏马。 中年男子独自走到告示下,目光看着。他侧脸有个显著的特点,鼻梁挺拔得像是刻出来的。 “那个。”乔二娃道:“念念呗?” 不是他没礼貌,实在是拙于口舌。所以崔家田庄的管事还在叨叨,他直接就挥起钉耙将其打死了。 此时求人办事,乔二娃笑了笑。166小说 “可。”中年男子点点头,张口便念道:“县尉薛白告谕偃师士民,因青苗、色役二簿年久未编,租庸调所征税额多有不符……” 这般的大白话,乔二娃背得也十分吃力。 中年男子侧目稍稍扫了他一眼,叹道:“不必记,没用。” “为啥?” “都说要减少百姓负担,朝廷减租庸调、加户税,负担可减了?朝廷说和籴是为了补贴百姓,给贫苦百姓发钱,负担可减了?” 说到这里,乔二娃已听不懂了,但那中年男子根本就不在意他是否听懂,有感而发罢了。 “朝廷的告示上不论如何说,差役到你家中征粮时并不会因此手软,别信这些。” “我是信县尉。” “哦?” 中年男子这才正视了乔二娃,以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盯着他,问道:“你认得薛县尉?” 乔二娃被他看得不安,道:“不认得,可我信县尉。” “那我问你,过一年两年,他调走了,你觉得这税能怎么收?” 乔二娃哪能答出这些道理,眼看那边力工已经集结好了,连忙赶过去。 ~~ 两日后,宋家没有依照承诺当众把钱粮运进县仓,这让薛白稍稍有一点儿失了面子。 他就此问了宋勉,宋勉依旧很亲近的样子,笑着说是宋家的钱粮还没准备好。 “可有发生别的什么?” “就这小县城,能有何事?”宋勉笑着摆手,道:“我问了伯翁,缓些日子便送来。” “宋公是担心引起旁家不满?” “也许吧,我亦不知。放心吧,且耐心等着。” 是夜,薛白与杜家姐妹说了此事。 杜妗道:“临时害怕了,反悔也是可能的。” “不怕他犹豫。”薛白沉思着,问道:“三月初七了吧?” “是。” “离高崇出事,过了四个多月了。” 薛白有了个猜测,只是暂时还没证实。 “人手还够用吗?”他向杜妗问道,“调些伙计,盯着吕令皓、宋勉、崔晙、郑辩等人。” …… 次日,才到县署,殷亮便匆匆赶来。 “少府,有逃户把我们分给他们的田地卖了。” “济民社的?” “不是,是不久前回来的逃户,把邙岭南面我们从郭家划出来的四十三顷隐田卖了十六顷。” 薛白竟是点了点头,稍有些欣慰,至少不是济民社的贫农这么做的,毕竟他曾花了一个冬天的时间去告诉他们道理。 “卖给谁了?” “宋家。”殷亮道:“但是由宋勉的一个从兄接手的。” 薛白微微沉默,那些田地他分给逃户们还未立田契,乃是县署租给他们的,只立了二十年的租约,约定每三十亩收两石粮的租税,为的是让他们更相信今年不会再收重税。 换任何人,都买不了这租约,除了宋家,因为薛白正是最需要利用宋家之际。 这件事让薛白感到一种挑衅,或者说是试探,宋家在测试他的态度。 “逃户们呢?” “还在追。” “让薛崭去追,找到了带到田地来。” 薛白遂出了城,亲自去了那片田地看看。 三月是农活正忙的时候,农夫们得犁地、播种、灌溉、除草、沤肥,除了粮食,也种些蔬菜。一路上时不时能看到农人挑着担子,扛着两个木桶晃晃悠悠地走,离得近了,发现里面是粪水,臭烘烘的。 “少府,前面那几亩都是。” 薛白抬头看去,道:“有人在种?” “许是宋家的佃户。”殷亮道:“这片都是良田,如今种子都已经播下了,等到秋收,至少又是三千石粮食,自然是要派佃户来打理了。” 薛白蹲下身看了看,土壤已经翻过了,上面浇着粪水,有虫子正在空隙里扭动着柔软的身躯,可见确实是良田。 他看向不远处一个正在除草的农人,问道:“这是你的田吗?” “阿郎唤俺来种的哩。” “每亩你能得多少?” “能吃饱,种得好阿郎还给娃娶媳妇。” 感觉得出来,宋家收的也许比朝廷还少,这些人说话时的劲都不一样。 薛白也不为难他们,问清了他们都是今天被派过来的,也就放他们去了。 薛崭终于押着几个逃户回来了,一路上骂骂咧咧,到了薛白面前,重重将人摁下,道:“阿兄!我把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押回来了。” 几个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57章 地主之谊 陆浑山庄。 宋勉走进了阅岩亭,只见宋之悌对面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气格峻拔,鼻梁高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自信从容之气。 “高尚。” 下意识念出这名字,宋勉自己都感到有些忌惮,道:“果然是你,劝你莫再给宋家添麻烦。” 其实,他已经从宋之悌改变态度时说话的语气猜到可能是高尚来了,但他没有与薛白说,毕竟在有可能成为陆浑山庄的主人之前,他首先是陆浑山庄的子弟。 “我只说几件事。”高尚道,“八郎不是我义兄杀的。” “说得仿佛你瞧见了一般。” “我义兄身边护卫,皆府君所派之范阳老卒。老卒杀八郎不需砍第二刀,更遑提第三刀,既无闲心斩八郎命根,更不可能让八郎还有力气写下凶手姓氏。” 高尚侃侃而谈,除了说话的内容,那自信且真诚的态度也添加了许多的说服力。 “我断言八郎乃薛白使人所杀,那以血写就的‘高’字便是证据,偃师县不会再有旁人嫁祸。” “你全凭猜测。”宋勉道。 高尚没有回答,宋家真的需要一份证据,来证明谁杀了宋励吗?不需要。 宋勉指高崇为凶手,因为这符合宋家当时的利益;他指薛白是凶手,自然带来更大的利益。换言之,查出杀宋励的凶手,代表的是宋家态度的转变。 高尚于是反问了一个问题,道:“薛白既然能除掉我义兄与郭万金,待利用完宋家,岂不敢除掉宋家?” “他怎么会?!” “贵妃义弟,新科状元,赴偃师上任,做事大刀阔斧,其志不在小矣,你以为他凭什么放过你?” 宋勉答不出来。 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原因可以总结为他这個层面的人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层。 高尚盯着他,直到把宋勉身上的不安感尽收眼底,问道:“对了,薛白可有用私利来哄骗伱?还是你们义气太深了?” “没有!” 宋勉连忙大喊一声。 下一刻,他一名叔父已经站了出来,径直抡了他一个耳光。 “啪!” 巴掌声清脆,让整个宋家都清醒过来。 “我没有。”宋勉脸颊发烫,不敢去捂,以最诚恳的态度道:“我确是犯了傻,但绝没有私心。” 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宋之悌才开口,道:“你太急躁了,坐下。” “是。” 宋勉羞愧地坐下,等着,虽然不知他们这是在等什么。 直到有下人通禀道:“阿郎,崔公、郑公来了。” 崔晙、郑辩到了之后,一个个世绅也相继抵达,最少的也有两百顷以上的田亩。 “见过宋公。高郎君也在,今日这般相谈安全吗?薛县尉可是个莽撞人啊。” “无妨,他该已猜到我来了。” 说话间,又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喘气,道:“老朽气力不济,走山路慢,来晚了,诸位见谅。”ωWW..cc “这是郭太公来了吧?” 世绅们议论起来,道:“郭涣既已投靠薛白,如何还邀他来?” 高尚道:“无妨,并非要谈见不得人之事,都是光明磊落之人。” 说过之后,他很有风度地去扶了郭太公进来。 众人落座,当先开口的是高尚,道:“我这一趟先到洛阳见了令狐少尹,他谈及偃师县,用了三个字‘不安稳’……” 宋之悌听着,再次闭上了眼,一边听,一边想着旧事。 若说高尚、薛白都是有本事的人,众人对高尚显然是更熟悉且信任的。而提到高尚,不得不提另一个人——曾经的河南尹、水陆转运使李齐物。 开元二十四年,李齐物担任怀州刺史,举荐了高尚。旁人只关注到了这份赏识,却甚少意识到,是因为高尚出谋划策,屡建功劳,才得到了赏识。 比如,天宝元年,李齐物在三门峡开漕运,弃石入河,激得水流湍怒,舟不能入。但高尚收买了吴怀实,与圣人说李齐物兴修水利,惠济于民,圣人龙颜大悦,赐貂裘一领、绢三百匹,特加银青光禄大夫,兼鸿胪卿,赐玉尺一把,诏称因他能干,故有此赐。 这般一路高升,天宝三载,李齐物升至河南尹,那时便常到陆浑山庄来,高尚也相陪着来过几次,因此宋之悌与他们相识。 当时高尚没有结识安禄山,却已展露出不同寻常的志气。其人还极为敏锐,从陆浑山庄的一些异样,发现了宋家私铸铜币之事,但却没有揭发,反而替宋家隐瞒了下来,后来还举荐义兄高崇来帮宋家遮掩。 再过了两三年,李齐物被贬,高尚投奔了安禄山,却还没有忘记当年熟悉的这些人。 这次的事,高尚把道理一点明,宋之悌就明白了……是宋勉这个蠢材被薛白利用了,而他也老糊涂了,差点就被欺瞒过去。 “假道伐虢,诸公皆听过这典故,可事情未发生之前,谁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成了虞公。昨日,薛白夺了郭家田地;今日,他清算田亩户籍,逼你们交租税;明日,他便要夺走你们所有的田地!” 高尚说着,激昂地挥动了拳头,以此来刺激众人的情绪。 但他心里却是很平静。要做成事情,必须让旁人兴奋,但他却必须保持冷静。 另一方面,他其实很理解薛白的想法。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想的……他幼时在河北生活,河北的税赋可比河南府要重得多。且除了土地兼并,他的家乡还有更多、更大的问题。 战火一起,朝廷便强制征兵;大量的胡人部落内迁,稍有管治不当就到处抢掳;他最最恨的,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偏见,连河北世族到了关中以后都瞧不起他们这些河北的平民。 但那时,他也以为一切还可以治理,有一度他也想要在规矩之内以温和的手段来改变不公,他跟着李适之试过了。 不行的,治理不了。 故而,今日高尚要除掉薛白替义兄报仇,也就是相当于扼杀掉一个曾经的自己,很简单,简单至极。 他没有想什么新的主意,他只是把这些世绅平时控制地方的做法说了一遍。 “薛白机关算尽,没用的。诸公只需要反应过来,且齐心协力,便能让他无计可施。偃师县的大半田地是你们的,粮食是你们的,钱货是你们的,连县署里的吏员也都是出自你们的支系,他凭什么与你们斗?” “郭太公,你的田地、宅院都可以还给你,只有一点,劝说郭涣背叛薛白。郭涣太了解县务了,好在他的一切都是郭家给的。” “花钱,送女人,不惜代价收买他身边所有人,幕僚、吏员、差役、仆人,哪怕是门房、奴婢。不愿收东西的,栽赃、诬告,让他们麻烦缠身。” “薛白现在住的宅院是谁的?收回宅院,将他赶出去。别以为这是小事,这能摧毁他的威望,打击他的信心,还能让我们更好地监视他。” “我们该让这偃师县没有任何他的容身之地,为他做事的人走在路上,你们都应该把路堵住,因为偃师县连沿街的商铺都是你们的。” “不必舍不得花钱,把仓库里的粮食拿出来,分发给城中百姓,毁掉他的声誉。这些人是最愚蠢且最见利忘义的,让他意识到连百姓都不站在他这一边,是对他心理最大的打击。” “我们做的都是合规矩的,该让他像深入泥潭一样不能自拔……” 高尚有一瞬间的恍神,回想起过去辅佐李齐物时的经历。他深刻明白一个官员到了地方,是绝对不可能抵抗当地世绅之力的。 …… 聚议之后,高崇的首级与尸身也被挖出来了。 当时刁庚是把首级和尸体一起运来的,尸身就埋在乱葬岗,首级则是给了宋家祭奠宋励。至于如今还找不找得到,总归是由着宋家怎么说,高尚已不可能认出来。 宋之悌把为自己准备的楠木棺材拿了出来,给高崇披了华衣,重新下葬在邙岭。 高崇死时,极尽潦草。死后数月,第二次的葬礼却又极尽奢华,躺的是王公重臣的棺椁。 “义兄!” “魂兮归来!” 高尚拜倒在坟前,泪如雨下。 “我自幼失怙,茕茕孑立,是义兄收留我,以高氏宗门,引我置下,入籍为兄弟,我之身份、姓名,皆义兄所赐……呜呼哀哉!” “深恩未报,深恩未报!杀我义兄者,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三根香线插在坟茔前还未燃尽,管事来禀报称有人来找高尚。 “找我?” 高尚十分诧异,心中有个直觉,能这么快找来,该是薛白的人。但来的却是个年轻矫健的汉子,自称是二郎山樊牢手下。 “樊牢?” 高尚不由诧异,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问道:“你姓甚名谁?哪的人?” 那年轻汉子像是微微错愕,没想到高尚会问他这样一个小人物,答道:“小人胡来水,是陕州、平陆县人。” 高尚问道:“平陆县?知道为何叫平陆县吗?” 胡来水应道:“知道,以前叫大阳县。后来,太守修漕运,烧列山石,挖出了一把上古铁戟,上面刻着‘平陆’两个字,是大祥瑞,就改了县名。” 高尚闻言微微一笑,因当年就是他给李齐物出的主意,献上了祥瑞。 “你是陕州人,为何跟着樊牢。” “那年开凿三门峡,水涨得厉害,我阿爷在岸边拉船,被黄河水卷走了。我刚十六岁,跟人跑商,在二郎山跟了帅头。” “你今年几岁?” “二十四。” 高尚这才点点头,知道修漕运是在天宝元年。如此说来,胡来水的遭遇还与他有关,但他已习惯了,李齐物当时是河南府的重臣,随便一个决定就能影响了许多人的一生……就像蝼蚁。 “樊牢如何知道我来偃师了?” 胡来水应道:“前段时间,出了一些事,帅头自认对不住高郎君,特让小人在偃师县等着。他说,郎君一定会来为义兄报仇。” 高尚脸色冷淡下来,道:“他既然知道,还不把刁庚交出来?!” 他当然知道刁庚,因他才到偃师就得知了刁庚是怎样拿着高崇的首级到县衙请赏、招摇过市。 “请高郎君听小人解释,高县丞并不是刁庚杀的……” “还想骗我?!”高尚故意施压,身后的侍从立即便拔出刀来。 胡来水骇然,说话时声音都在抖,道:“是,是是……帅头……亲手斩的高县丞。” “是吗?” “高县丞成了逃犯之后,便投奔帅头。后来,薛白想要买铁矿,高县丞便让帅头带着他到伊洛河边,没想到还是被薛白找到了,威逼帅头把人交出来。” “然后呢?” “帅头不愿背叛高县丞,可薛白不停逼压,高县丞先动了手……” “够了!” 高尚知道以高崇的性格确实不会坐以待毙,他这义兄有些太过狂傲了。 “到底是谁杀了我义兄?” “是,是……帅头。” “还想骗我?” 高尚看得出胡来水在说谎,他也了解樊牢的性子,有担当,愿意代人受过。 但这次,樊牢也当不起。事情已经闹开了,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必须恩怨分明,给对他恩重如山的义兄报仇。 “回去告诉樊牢,把刁氏兄弟的脑袋交给我,否则我踏平二郎山。” 胡来水感到杀气逼来,连忙应下,落荒而去。 高尚与宋之悌低语了两声,宋之悌遂安排人缀着,胡来水没到偃师县城,而是一路到了码头,找了小船渡河,往南面去了。 ~~ 入夜。 薛白正在翻看公文,听得敲门声响。 “郎君,回来了。” 施仲说着,引进了一个黑衣短褐打扮的年轻人,正是胡来水。 “没被人盯着吧?” “郎君放心,我是绕了一大圈才回来。” 薛白引着胡来水入内坐了,亲手倒了一杯水,详细地问了他见高尚时的详情。 …… 宅院寂静,渐渐到了天明,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门外已聚集了一大堆人,担架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有锦袍中年跪在担架边。 “恳请薛县尉把宅院还给草民的阿娘!” 突如其来的哭喊声把宅院中的不少人都吓了一跳。 杜五郎与薛运娘正在收拾去洛阳的行李,听到动静,连忙跑到门外,只见气氛已经沸腾了起来。 “宅子是县署要我租给县尉的,我阿娘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啊!” “这么大的宅子,每月给两百钱!” “我没说我不愿意,可我阿娘如今病情加重,唯盼着能回到熟悉的宅院居住……” 杜五郎听得头大,上前就去与他理论,但再抬头一看,见到外面的百姓指指点点,忽然想到,这不就是自己带人闹事时的样子吗? 那理论还有什么用? 他干脆蹲下身,向那老妇笑道:“阿婆,你早膳可用了啊?” 那老妇牙都掉了,记忆也不好,见了这圆乎乎的少年郎,还当是她的孙子,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可惜她已老得没气力说话, 过了一会,薛白出来,首先也是与这老妇人打了招呼,看外面风大,先使人将她搬到堂中,再谈其他。 锦衣中年见了忙道:“县尉莫非想占草民的宅院,避而不谈……” “让你娘在门外吹着风谈吗?!” 薛白怒叱一声,威风凛凛,吓得锦衣中年噤若寒蝉。 宅院让就让了,本就是人家的,闹下去损的是他的名声,气势薛白却是不肯相让。 殷亮则是配合默契,跟着骂道:“县尉初来任上,你等巴结着要献宅院。今县尉不肯与你等同流合污,随你等花样百出,却不知公道自在人心!” “好!”杜五郎当先捧场叫好。 无非是搬也得搬得体面。 安排了搬家之后,薛白说是身体不适,没去县署,交代殷亮将一些紧要的文书先处理了。 殷亮到了县署,先是发现有几个文吏没有把公文交上来,而是重新去了吕令皓的令廨。到了中午,郭涣的妻子到县署来找他,说是家中那五岁的小孙子病得很重。 “殷录事,那小老儿先回家一趟?” 郭涣放下手中正在核算的账册,看向殷亮,目光中带了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殷亮读懂了这道目光,叹道:“郭先生去吧。” 郭涣走后,殷亮过去拾起案上的册子,自己核算起来,忽然想到了当年他随颜真卿到醴泉县,花了四年多的时间也没能重新清查田亩、户籍。 对这些事的困难,他是有所预料的。 “录事,有妇人在县署外报案。” 今日薛白没到县署来,殷亮遂让那妇人到尉廨问话,对方进来时,他抬头一看,竟见是一个十分美貌且有风韵的女子,他当即便警觉起来。 “呜呜,请录事为奴家作主,奴家乃陈州淮阳郡人氏,被偃师县民汪大拐来,奴家要状告他……” 殷亮皱了眉,因他正是河南府陈州人。 果然,美妇哭哭啼啼地便想贴近他,他当即一拍桌案,喝道:“汪大来了没有?带到法曹录供!” “录事,人来了,就在法曹。” “走,问话。” 六曹院里正有个丑陋短小的汉子在哭嚎,吏员们都无法安心做事,站起身看着。 殷亮赶到之时,见了这汪大的模样,不由惊讶,竟因此有些怀疑那美妇真是来告状的。 “是县尉来了?”汪大见到有官吏过来,迫不及待就扑上来,喊道:“她真是我婆娘啊!县尉你为我作主!” 殷亮连忙伸手一推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58章 借刀 晨光照在野地上,薛白醒来,发现沾了一身的露水。 只有露水,没有情缘。 马匹也从地上站起,打了个响鼻,老凉、姜亥从背包里拿出了馍,三人席地而坐,沉默地啃食了,继续顺着河行进。 傍晚时,前方屋舍渐多,到了郾城境内,后面的路便不能再沿河而行,老凉擅于寻路,边走边打听“北街远香塘公孙剑庄”,终于到一座宅邸前敲了门。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探头出来的是李十二娘,手里还拿着一柄木剑,额头上微微有些细汗。 “咦?薛县尉怎来了?” 薛白便问道:“你被师父罚练剑了?” “嘁,才不是,我自己勤奋。”李十二娘挥了挥剑,问道:“你们县官不能擅自离境吧?” “自然是有事要办。” 若无事,也许薛白此时已去洛阳见见李十七娘了。 “我带你们去见师父,但我们剑庄里都是女弟子,不方便给你们借住,你们今夜就住在外面的农户家吧?” “好。” 公孙大娘一副农妇打扮,正在地里种菜。数月不见,她精神反而好了很多,见得薛白,不由万分诧异,道:“虽说故友相见,让人欣喜,可薛县尉怎来了郾城?” “听闻舞阳二郎山上有一股盗贼,我想要招安他们,为此走一趟。”薛白没有完全说实话,但态度很坦诚。 公孙大娘不解,问道:“跑这么远来招安盗贼?” “县中有坏人与他们隐有勾结。”薛白玩笑道:“怕他们在斗不过我之后雇佣盗贼下杀手,干脆抢先一步。” 他用“坏人”一词,就更容易让公孙大娘、李十二娘听懂些,虽然她们还是一知半解。 公孙大娘不再多问,道:“但你孤身前往二郎山,太危险了。” 老凉、姜亥都挺了挺腰,示意薛白不是孤身去。 “不会。”薛白道:“去年冬就开始了解他们,颇为仗义,彼此间也多少有些情谊。只是人生地不熟,还请公孙大娘找个当地信得过的人引我们过去。” “我呀。”李十二娘道:“我去过二郎山。” “伱不行,不方便。” “有甚不方便的?我武艺可比县尉还高些。” 老凉也觉得不妥,小声与姜亥道:“我们带着她,怕像是掠卖良人的贩子。” 薛白自是不会带个小丫头,在郾城歇了一夜,次日公孙大娘安排了一名向导领他往二郎山。 ~~ 二郎山称不上险峻,但它临着一片湖,名为石漫湖。 这日,男人们都已经到铁山去采矿了,有妇人正在湖边捕鱼。 见远远有人过来,看着就像是两個恶汉绑架了一个富家公子。但等走近了一看,妇人们却认不出这两个恶汉是谁家的汉子,总之长得都还挺结实的。 “樊牢在吗?” “你们是谁?” “还请告诉他一声,就说冬天让他考虑的事,该有答复了。” 直到傍晚,樊牢才领着汉子们从铁山回来,听了此事,脸上泛起了为难之色。 他有些无奈地吁了一口气,道:“我去迎他上山吧。” …… 薛白由樊牢引着登上了二郎山,山间有片瀑布,还算壮观,可惜后面没有水帘洞。走过吊桥便见到一块巨石,相传刘秀曾在此栓马。 樊牢不太有心思说话,走了好一会,闷声闷气道:“这里景色还好。” 薛白答道:“不如首阳山陆浑山庄。” 樊牢虽然给宋家运过铜料,却未曾去过陆浑山庄,也就没吭声。 前方是一排房屋,乔二娃才从铁山下来,正在砍木头,见了薛白大为惊讶,直接窜上前纳头便拜,但也只喊了声“县尉”,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薛白扶起他,问道:“你阿娘和刘翠还好吗?” 乔二娃的阿娘在山里其实住不惯,他张嘴却是大声应道:“好!” 薛白随樊牢继续往前走,问道:“樊大当家就不担心乔二娃是我派来的眼线。” “都是苦哈哈,我分得出来。” 说到这个话题,樊牢难得话多了些,又道:“刁庚把人带回来,就挖铁挣个活命罢了。重活,我不亏待他的,他也不欠我的。”Μ..cc 薛白道:“你这里人不少,都养得活吗?” “最早没这么多,我当年只带了十多个弟兄回来。”樊牢道,“不当班头这些年,眼瞅着官仓里的粮食越堆越多,跑来谋生计的苦哈哈也越来越多。铁山上分的钱少,愿跟我过苦日子的就留下。” “不愿的呢?” “到铜场上去,那边要下竖井,常有死在里面的,我们不去,没来由拿弟兄们的命换钱。县尉见笑了,我们没甚志气。” 樊牢似乎在隐隐表明立场。 铁山上正经挣工钱,挣不到多少。他走私、贩铜,过程中想必也要打点关系,总之缩在这山窝里养活了这么多人,不想再做更危险的事了。 但世事由不得人,既到了走私这一步,更多的杀头的勾当早晚也要找上门来。 推开门,两人进了一间木屋。 与薛白预想中聚义厅那种的大堂不同,这木屋很小,乃是樊牢自己的起居之处。至于要商议事务,也许在山里随便找个空旷的地方就可以,总之没在山里建一座聚义厅。 出乎意料的是,木屋里竟还有几本书,摊在最上面的那本是《绿衣使者续传》。 “你也喜欢看这种故事?” “前些日子绑了个富商,从他行李里捡的。” “你认字?哦,对,你当过班头。” 薛白放下书,观察了这个脏乱差的屋舍,过程中踩死了几只虫子,发现踩不完,就任它们在脚边爬。 他发现樊牢老大不小了还没成家,过得也不算好,倒不是穷,角落还堆着一箱亮晶晶的铜币,连盖子都没盖,而是说物资不丰富。 “怎躲在山里过这种日子?到城里买座豪宅住不好吗?” “哪敢?”樊牢踢了那箱子一脚,“在这地界买不了,且这么多人跟着我,总不能不管了。” 薛白通过这句话就明白了,这边的官府都知道铜场的铜料被偷运出去铸私钱之事,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后悔吗?若当年没丢了班头,如今也许也是官了?像高尚。” “县尉你特意过来,有话还请直说,免得让我心慌。” 换作一般的事,樊牢必不会心慌,偏是薛白与他说的事不同寻常。 薛白问道:“考虑好了?可愿为皇孙做事?” 他不问,樊牢悬着一颗心;真问出来了,樊牢反而更加为难。 “我对大唐当然有一颗赤诚之心。”樊牢考虑了两三个月,先是憋出了这么一句没用的话,又道:“可毕竟,我连支持县尉的是哪位皇孙也不清楚。” “所以呢?你希望绕过我,直接见他?” “不,我一介山野草民,就算县尉与我说了,我不懂是哪一位皇孙,更不懂能做些什么。”樊牢道:“我这么说吧,天上的神仙打架,找地上的凡人凑得上什么用?” 薛白闻言笑了一下,樊牢见自己这比喻有用,倒来劲了,继续打比方。 “天上两条龙打起来了,县尉让我们这些在地上的小鸡仔、小鸭仔帮忙。我们要真贪了那两口稻米,还不够龙凑牙缝哩。” 薛白道:“只要殿下能成事,你有拥立之功,怎样的荣华富贵没有?” 樊牢平时不苟言笑,此时却愿赔下笑脸,道:“县尉就饶了我们吧,这箱铜币……” “你敢与高崇走私,不愿为国出力吗?!”薛白正色一喝,“事情你已知道了,拒绝皇孙,下场是什么知道吗?!” 樊牢神色一变,低下头。 薛白道:“你大可杀了我,但皇孙已知道我要来笼络你,只要后果你担得住。” “不敢。”樊牢抬起头,诚恳地看着薛白,道:“实话与县尉说,我这帮兄弟都是贱民,卷到皇位之争里,活不起的……” 薛白问道:“不如听听殿下能给你多少荣华富贵?” “真是无福消受,没有为了我自己的富贵就把弟兄们往死路上推的道理。” 若要富贵,高崇不是没有给樊牢许诺过。 樊牢在怀州当班头时,早见识过官绅有多轻贱他们这些下民。真答应卖命,等活生生的弟兄成了牺牲品,权贵们在乎吗? “我知道这事由不得我,只求县尉体谅,帮忙向殿下解释一二。” 薛白看了一会樊牢的眼睛,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来河南府,想找的就是这样的人。 他一直在思考什么人能成为他现阶段的支持者,世族总是逐利,虽能够拉拢旁支庶系但总容易摇摆,贫民还需要时间成长,私心太重的人他还收买不起。 在这个薛白一无所有的阶段,他能收买的必然是底层,而底层中有能力、有力量的往往懂得聚在一起找出路,其中贪利的往往已经为各个利益集团所收买……剩下的,才是他要找的。 薛白不是为了对付高崇、高尚才跑来招安樊牢,如今就是高尚死了,偃师的世绅也已经意识到他这县尉野心不小。重要的是他需要有自己的人手、做成自己的事业。 “我可以替你解释。”薛白道:“但就算殿下体谅你,你们就能活得好了?从你们走私铜铁开始,就注定成为别人的刀了,你难道以为此事天衣无缝?我告诉你,骊山刺驾案,圣人震怒,已经查到你手下不少人与刘化是同乡了!” 樊牢对这个层面的事情完全不知,根本无从分辨。 薛白道:“皇孙早知安禄山之逆心,我来便是冲着高崇,如今他已授首,逆贼成不了事。但你们怎么办?若高崇不死,他为避免牵连到背后的边镇势力,还不是拿你们顶罪?你们罪该万死,皇孙宽仁,方好言相劝。你呢?干着杀头的买卖了,死到临头犹不自知,打着爱护弟兄之名掩耳盗铃?!” “我……” “既把头绑在裤腰带上做事,与其小打小闹,不如做天下最大的事业。付出的都是同样的力气,押上的最多是一条命。何不轰轰烈烈,名扬千古?!” 樊牢被说得乱了心神,嘴里下意识拒绝道:“县尉太高看我了……” 薛白道:“相信我,殿下与你想像中完全不同。他是宗室之中,最愿意站在你们这些苦哈哈一边的人。你当过班头、催过税,应该明白大唐之弊疾,我过潼关时遇大雨,黄河水急,几个渔夫为了能多卖几条黄河鲤,趁着大雨下河,被河水卷走了五人,只留孤儿寡母在岸上恸哭,分明他们前一日每人挣了五十钱,且家中尚有田亩,为何还非要在暴雨之中下河?归咎于他们贪心?但我到偃师县,在农户家中看了他们的生活,替他们把每年承担的税赋、和籴算了算,得出一个道理——苛税猛于汹涌的黄河。 你方才说,官仓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多,弃田谋生的苦哈哈也越来越多。我们看到的和你一样,大唐像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病了,租庸调已实施不下去,像是病人呼吸不了,看似病疾在肺,不对,病疾在脑。殿下欲一扫陈疴旧疾、振奋天下,需要帮手。你方才说神仙打架,凡人帮不上忙,错了。殿下谨记太宗之训,‘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樊牢许久无言。 他未必能完全听进去薛白这些话,但能感受到薛白的诚意,居高位者对他们这些贱民的诚意,他平生还甚少遇到,比如高崇劝他走私铁石之时说的是“我是何身份?我尚且不怕,你们有何可怕?” “再说些实际的,你们有一身气力,缺的是官面上的保护,我可以给你们。” 薛白说着,踢了一脚那箱铜币,道:“就像你们空有这些钱币,但花不出去,过得真的好吗?岂不像是藏在暗洞里偷粮的老鼠?” 樊牢还在犹豫,外面忽有人喊了一声。 “帅头!” 樊牢清醒过来,喝问道:“何事?” “偃师县有人来找你。” 樊牢听后,转头看了薛白一眼,有些疑惑。 薛白已知来的是谁,笑道:“见见便知。” 樊牢点点头,遂往外去。 他这里也不是什么守备森严的地方,薛白出了屋舍,招过老凉、姜亥,低语道:“我们也过去看看。” ~~ 薛白没走得太近,站在山林处看着樊牢与一人相见。 探马出身的老凉摸过去听了,来的是宋家的一个小管事,名叫宋添贵,曾来过二郎山与樊牢交代铜料之事,今日来却是替高尚传话的,为的是高崇之事。 此事没有人比薛白更清楚原委了,懒得过去多听,直到有争吵声响起。 “与我说有何用?!你要么交出凶手,要么自去向高郎君解释!” “宋管事不必激动,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若高县丞真是我们杀的,我们绝不推托!可这件事却是另有隐情……” 樊牢也知此事是薛白故意离间,但他们都是官,就他一个民,有嘴都不知怎么说。 宋添贵果然摇头不已,道:“樊帅头还没明白啊,谁管你有隐情没隐情,在乎吗?重要的是,宋家得给高郎君一个交代,明白吗?” “不是我们杀的。” “怎就与你说不清?是不是你们杀的,刁庚已在全县百姓面前认了,高郎君得当众为义兄报仇。” “刁庚不是凶手怎叫报仇。” “还不懂?!”宋添贵唾沫横飞,大声道:“杀了刁庚,旁人就觉得高郎君报仇了。” “没报就是没报……” “帅头,跟他说不清的。”刁庚道,“娘的,我走一趟就是了,高家兄弟了得,我也不怵了他们。” 刁丙道:“我去,高尚给帅头求过情,大不了我这条命给他。” 人群骚动起来,汉子们吵吵嚷嚷地上前,拦着刁家兄弟。 “都别动!”樊牢大喝道:“一点误会还解不开了?!” 宋添贵道:“宋家每年给你们那么多铜币,要一个交代有这么难……” “噗。” 一句话未说完,突然寒芒一闪,一柄刀斜斜劈在了宋添贵脖子上,血浆喷涌。 正是姜亥趁着众人混乱,上前直接一刀了结。 “尻!” 众人惊呼道:“你做什么?!” 姜亥将砍刀拔出来,回过头,抹着脸上的血,颇鄙夷地看了众人一眼,道:“婆婆妈妈,都一群娘们。” 樊牢见他在自己地盘行凶,直接便扑上去,要将姜亥摁下。 姜亥并不惧他,丢开刀,骂道:“来啊!小娘们……” ~~ 偃师县。 这已是高尚到的第七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虽然他也没做什么,只是提醒了偃师官绅们几句。 唯独薛白一直没有任何反应,让他很介意。 但就高尚的志向而言,他的敌人不是薛白,而是大唐朝廷,这想法不知是从何时有的,也许是与生俱来。 他是雍州人,幼时随母乞讨,一路南下到了怀州,在这个成长的历程中,对唐朝廷的恨意一直在与日俱增,以至于在他最饿的时候,咬牙立志。 “宁当举事而死,终不能咬草根以求活!” 当时或许只是说说,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59章 挥锄 “县尉说到了秋天,交的税比去年少一半,你信吗?” “我没想过。” “我不信。” 说话的农人名叫关阿麦,前阵子把租给他种的田地卖给了宋家,如今则暂住在同村朋友刘才的农舍里。 他之所以不相信薛白,因他阿爷以前就当过逃户,后来宇文融括户,朝廷曾承诺“六年起科”,即对新落籍的农户免征六年赋调,但第三年的地还未收成,就被朝廷收了重税。 关阿麦记得阿爷脸上深刻的皱纹,愁苦的眉眼,却说不出事情的经过。 “有地就种呗。”刘才啃着手指,觉得手指有咸味,吮了吮,也许是因为盐分让他精神了些,他又嘟囔了一句,“我信县尉。” 他阿爷本想给他起名刘财,取“留财”之意,结果县吏懒得多写,便让他叫了这名。 关阿麦问道:“等农闲了,你去县里卖菜吗?” 其实宋家买地时给的十贯铜钱,关阿麦不是花了,而是把大半都藏着,就埋在刘才后院的粪堆下面。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关阿麦连忙起身,唤道:“郭三十五郎。” “刘才,你占了郭家的田知道吗?!” “我没……县尉分我的……” “啖狗肠,还在这跟我‘县尉县尉’,尉你娘,马上把县署给你的租契交出来滚蛋!” “犁了地,种子都播下去了……” 刘才还在说话,直接便挨了一巴掌被打翻在地。 郭三十五道:“你在郭家的地上撒尿,是不是也要说地是伱的?!” 反而是跟着来的郭家管事人不错,和颜悦色地上前扶起刘才,笑道:“我家小郎君说话直率,其实知道你的难处,要是断了粮,到郭家帮忙种地,保你一家子活下去。” 这些情况完全超出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人能应付的范畴,刘才还在发愣,一份身契已递到了他眼前。 “画个押吧,往后你还在这种地,郭家养你。” “我不识字啊。” “要你他娘的识字?!”郭三十五不耐烦道:“快点。” 关阿麦更有阅历些,抬头看了一眼,见郭家带了许多部曲,人多势众。他遂点头哈腰地溜出去,嘴里道:“小人没田,没田。” 出了屋子,他先是赶到外面,匆匆从田边跑过,一把拉住一个也在慌张跑步的同乡。 “阿才的婆娘女儿在织坊?快叫她们先别回来!” “织坊也打起来了!” “咋了?” “大户捉逃奴,打起来了,死人了都!” 关阿麦因自己的婆娘孩子也在织坊,顿时乱了心神,问道:“谁死了?” “薛帅头不让大户捉人,杀了人……” 关阿麦稍稍放心,他婆娘长得丑,该是没事。 他只觉这情形愈发像是当年阿爷突然被催税时了,官府又变天了。 也好在脑子活,趁着薛县尉还在之时,先把田卖了好价钱。 等郭三十五郎带人拖着刘才去了下一家,他便重新摸回刘才家后院的粪地里,拿起锄头就刨。 这锄头是薛县尉锻造了发下来的,特别顺手,一会儿就刨出了一個深坑,“叮”的一声响,关阿麦怕伤了锄头、铜币,也不嫌脏,直接用手挖,提出一个大麻袋来。 他顾不得别的,抱着重重的钱就跑。 “哎哟!” 忽然两根棍子伸出来,将他绊倒,是几个郭家部曲,盯了他很久。 钱币哗啦啦撒了一地。 “三十五郎,有贼!” “我不是贼……这是我的东西……” “从我主家地里挖出来的,能是你的东西?” “真是我的,我卖了田,宋管事给我的,不信你问他……” “你卖的也是我主家的田,还有,宋家管事正跟三十五郎谈事呢,你说谎马上便要被拆穿。” 郭家部曲们收拾了钱,提着便走。 关阿麦连忙扑过去抱着布袋,喊道:“真是我的钱!宋管事就在那,你问他啊!” “……” 宋添寿正在与郭三十五郎谈地界怎么划分,包括薛白新开垦的荒田如何分配,如今地里都出苗了,谈得好谈得坏,一年能差上万石粮食。 忽然听到争吵声,他们都转头看了一眼。 宋添寿认出来那是前阵子花钱从其手中买租田的农人,暗道晦气,当时虽是试探薛白,但看在薛白面子上出价颇高,另外,薛白确实有给农户底气,没那么多钱不卖。 此时却成了笑话。 此时,宋添寿只要开口,或能把钱要回来,他却并不想耽误与郭家谈分田地的事。 “继续谈吧,郭家引狼入室,如今竟还想要回原有的田地,那新田就别再沾手了。” “郭家损失最大。” 郭三十五郎脸色严肃了一些,抬手一挥,让部曲把关阿麦驱开,别吵到他的大事。 “我的钱啊!我的!” “别吵,快拖下去。” 关阿麦死死抱着那个包裹不肯放手,喊道:“宋管事,你给我的钱……” 但他越喊,郭家部曲越是用力将他拖下去,“啪”地一棍子打在他头上。 “宋管事!” 关阿麦已经顾不得痛了,没了这些钱,他一家子就真的没活路了,于是死死地抱着钱币,呼喊着宋添寿。 棍子一棍一棍落在他身上,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离得那么近宋管事都不肯替他说句话? “宋管事……” “噗。” 棍子打在皮肉上传来闷响,关阿麦到最后连钱的事都忘了,只瞪着宋管事的身影,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回头。 没有。 他真的不配让对方多看一眼。 “死了?” “尻!死不撒手。” “埋了吧,他是逃户,谁知道他去哪了。” 那边,宋添寿脸色也严肃起来。 “水渠是薛白用宋家的钱修的,新田必须归宋家所有!” “那块地五十年前归郭家了。”郭三十五郎喝道:“我家的祖坟还在上面!” …… 当天,关阿麦就被埋了,就埋在离田地不远处。 田地里,有一根麦苗也破土而出,它与孕育它的土壤一起,进了大户人家。 ~~ “麦苗都出了,凭什么占我们的田?!” “这块地就不是你们的!” 在回郭镇以西,高门大户们遇到的阻力却异常的大,那些被薛白收容了一冬的济民社农人们集结在了一起,十分团结。 “此地本是荒地,因为是县里许诺给宋家开荒,宋家才出钱挖这条水渠。薛县尉没与你们说清楚,才让你们占了地。你们吃的是宋家出的粮,占的是宋家的田,有理吗?别的不说,水渠还没修完,如今停了,夏天你们有水浇地吗?!” “说什么都没用,狗大户想抢我们的田,就是不行!” “县署都发话了,你们想要对抗朝廷吗?造反吗?!” “我们要薛县尉回来!” 带人来占地的是宋勉、郭涣,二人却没有出面说话,只在马车上看着。 宋勉急着立功向家族表明立场,不停催促部曲威逼农人。 郭涣则有些心在不焉,抬头看着远处的祖坟,觉得自己懒得再替家族打点侵占田地的事了。 倒不是他跟了薛白几天品德就高了,而是心中受到的伤害还没愈合。 他近来在想,尽心尽力为这些人牟利有何用? 所谓分润利益,利益最是说变就变的,利益关系最是不牢靠……这是亲自经历过才知道的。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死后,那些宅院、钱财都能留给妻子儿女,不,转眼间就被吞得一干二净,最先来吞的还是家族中受过他最多帮忙的亲人。 忽然,大喝声把郭涣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来啊,打!” “你们这是造反知道吗?!” “打杀我啊!” “……” 济民社当中,喊得最大声的是一个叫赵余粮的农夫,他此时还是一个农夫,却是站在薛崭身边,把头伸向那些部曲。 “有本事给我来一下子!” 盆儿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就护在赵余粮身边,跟着喊道:“哪个敢动看看?!” 他们这边气势不弱,反倒让对面有些犹豫起来。 “要不就教训这些刁民一顿?” 宋勉看对面有一百多条大汉,且不像旁的农人唯唯诺诺,遂向郭涣问道:“郭录事如何说?” “不急。”郭涣道:“断了他们的水,围上几天,他们自然泄气了。” 两人遂留下部曲,暂回县城与诸人商谈。 旁的大户如崔家、郑家也出钱分润了郭家的田地,如今要还给郭家,自然要弥补损失,因此近两日都忙得很。崔家今日占了几顷伊水南畔的田地,那是早就想占的,因薛白清丈田亩而耽误了。 若薛白真请得动右相府出面,他们更要及早将田地之事定下来,到时法不责众,也只能认了那些地是他们的。 唯独没想到,会遇到济民社的团结抵抗。 “此事不能再拖了,会让刁民纷纷效仿。” “简单,各家把部曲集结起来,夜里将他们全都摁了。” “有必要吗?”郭涣道,“依往常的方法,多花些时日也就……” “今日薛崭在织坊杀人,怕是要涨声势。” “漕工怎么办?漕工可是都向着薛白的。” “运河上正忙,走了一半。还有不少被分去垦荒,今日那些刁的往往都是当过漕工。剩下的县令会亲自安抚,无非是舍得花钱。” “好在薛白来的时日还短。” “速战速决吧。一百多个恶汉,每家各派百余部曲过去也就拿下了。” “地都出苗了,莫踩坏了地……” ~~ 入夜,赵余粮翻了个身,没能睡着,干脆便坐了起来。 这动静惊动了盆儿。 “余粮哥?怎么了?” “听说县令把田簿烧了,这田地还守得住吗?” “等县尉回来就好了。”盆儿揉了揉眼,满不在意地嘟囔道。 赵余粮小声道:“县尉真能回来吗?我告诉你,不少人心里都没底……” “肯定啊,薛班头、渠帅、阿仪哥他们都还在织坊。” 也许是因为盆儿还是个孩子,更容易相信人一些,理所当然的语气道:“等县尉回来,就治住这些贪官劣绅。” 赵余粮竟就信了,他的婆娘还在织坊,婆娘没事,他就能豁得出去。 “好,睡吧。” 他们躺下要睡,忽然却听到外面响起了动静。 “哪个?!” “全都摁住!” 下一刻,一群持着木棍的黑影就窜了进来,对着屋中的众人挥棍就打。 “叫你们蛮横!” 部曲们是擅于这般教训刁民的,知道怎么打最痛又不打死人,下棍很是用力。 顿时,痛呼声大作。 赵余粮首先做的是抱住盆儿,将他挡在身下,用背挨着那些棍子。 “尻!”盆儿怒吼道:“再打一下我弄死你们!” 他在码头上混过,比这些农人还有血性。 “别打了!” 赵余粮则是大哭道:“我们错了……别打了,我们交田……交田……” 他手边就有锄头,但部曲们人多势众,他没敢拿起来挥。 农人们只好纷纷答应交出田契,棍棒这才停了下来。 “交田!滚出去!” 赵余粮艰难地起身,一道人影已窜了出去,却是盆儿。 “谁敢夺我们的田?!” 盆儿怒叱一声,手里的匕首已刺在了一个部曲的大腿上,这是他与任木兰学的杀人立威的办法。 但夜里看不清人影,部曲没有被他这孩子吓倒,而是吃痛之下,猛挥棍子,将他砸倒在地。 “盆儿!” 赵余粮惊怒,提起锄头便砸。 “嘭!”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了他一脸,场面终于失控。 这一刻,赵余粮激怒之下杀了人,不再单纯是一个农夫了,他自己都吓得愣在那儿。 盆儿抹着泪站起来,犹不知死了人,大喊道:“我们的田,不让!” “……” “杀人了!” “那些刁民作乱了!” 有部曲连忙跑向县城,慌忙之下踩到了那刚出苗的麦地。 很快,更多的部曲便被派了过来。 这种乱子不是没发生过,整个村子一起闹事官绅们也见过,无非是打到这些刁民害怕。 ~~ “啖狗肠,在我家的祖坟下闹事。” 郭三十五郎也被惊醒,郭家已派了两百多田地上的部曲过去了,但本以为是对付些贱农,没有主家在坐镇,部曲们放不开手脚。因此需要他去镇住局面,告诉部曲们可以往死里打。 “以往这种事都是涣叔来办,如今阿翁却都交代我,真是。” “郎君就多劳心吧,我看往后也该由你来当县署的录事了。” “就怕宋勉要与我争,但我觉得他看不上到县署做事……” 带了些宅中的家丁出了回郭镇,很快便是新田了,那边正是一阵呼喊。 郭三十五郎听了动静不由大怒,喝道:“棍子软了是吧?今夜不镇住他们,更无法无天了。去告诉他们,狠狠地揍这些刁民,不怕死人!” “是!” 这片新田地势较高,还能看到东面的洛水,水渠便是从洛水引过来的。 此时有几个家丁转头一看,恰见洛水上正有火光,还有人举着火把正顺着水渠走过来。 “哪是什么?” “夜里泊船吗?” “不应该啊,这里不是码头,除了新田什么都没有。” 郭三十五郎心中好奇,往前赶了几步,见对面过来的大概就不到十人。 他遂大声问道:“哪家的?也是来帮忙镇压刁民的吗?” “什么刁民?” “之前占了我家新田的刁民,先告诉你,这块地是我家的,我家祖坟在北面山上。” 喊话间,对面也走得近了,已能看到他们火把上时不时往下滴的火油。 其中为首一人问道:“你打算怎么占田?” “不听劝的就打杀了罢!” 郭三十五郎双手叉腰,自觉威风凛凛,仿佛有一县之主的派头。 之后,他意识到方才那声音有些耳熟。 “问这么久,你到底是说你是哪家的,莫不是宋家又想占地?不对,你不会是……”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把头伸长了,想在夜色中看清楚来人是谁。 果然,那火把的光芒下,渐渐显出一张英俊又让人厌恶的脸。Μ..cc 是薛白。 奇怪的是,薛白装病离开了这么久,竟也没带来朝廷高官,他们说的金吾卫也没有,还是只有那几个护卫,怎还是从东面来的? “薛县尉,你倒还敢回……” “杀了。” “呼——” “噗。” 郭三十五郎话还没说完,夜色中已有寒光闪过,破风声起,他的脖颈已被粗暴地劈开。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了他脚下的土地上。 有些干涸的泥土沉默、迅速地吸干了鲜血,依旧无声,任人们为它争夺不休,土地始终沉默,用千万年的时间化解一切。 包容,又显得不屑。 薛白想要解决土地的问题,却不能这般包容。 他除掉高崇得到了一些威望,但不够,偃师县的官绅们显然对他的敬畏还远远不够,连他清算田亩户籍的政策都要阻挠,而他还没开始抑兼并、改税制,只打算让隐田交税。 或是因为这些官绅坚决不肯改变,或是因为还不够怕他……那只好什么办法有效就用什么办法,不计后果。 无流血,则不足以变革。 ~~ 赵余粮挥舞着锄头,渐渐忘了害怕。 他也不管对方的人数比这边多,只想着如果能守住田就好了,不然他们一家子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 但心中还是有种田地要丢了的绝望感,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失去田地了。 上一次是因为欠钱,他是在天宝三载欠收时向人借了五贯,以田地为抵押,没想到还了三年,越还越多,三年的收成填进去之后,他的田就丢了。 白瞎了这名字,其实一辈子都没余粮,他婆娘则骂他“天生守不住财的命!” 去年冬天,若不是薛县尉设济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60章 夺印 县署并没有灯火通明,只是多挂了几盏灯笼,竟然显得有些温馨。 吕令皓非常体贴,得知薛白要带农户来谈田地的问题,吩咐下人连夜煮了羊肉汤面,就支在县署外的街口。 一排五个大陶釜摆开,下方火焰熊熊,成了夜色中最显眼的存在,烟气从釜口腾起,把羊肉汤的香气溢开,勾动着人们的谗虫。 县署大门的台阶处,有吏员喊道:“你们都是县中百姓,县令知道你们受惊了,每人先领一碗羊肉汤面填填肚子,等县令与县尉把你们田地之事谈清楚。” 农人们纷纷看向薛白,肚子里响起了咕咕声,既馋,又得忍着等县尉安排。 薛白知吕令皓不可能下毒,也没有能毒死一百多个大汉的药量,便道:“吃吧。” 有人便把锄头放在一旁过去领碗汤面,老凉大怒,上前就是一脚,骂道:“吃饭的家伙先丢了,活该你当饿死鬼。” 这种小事得靠经验得来,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 排在前方的农人们遂一手提着锄头,一手端碗,也不怕烫,蹲在街边吸溜。 吕令皓此时才出来,身边还跟着几个披甲的卫兵,朗声道:“今夜发生了乡民抢田之事,本县让你们受委屈了,也没地方让你们坐,但伱们的田地,我与薛县尉一定会为你们保住。” 众人反应稀稀落落,总之这般作态,吕令皓见农人们怨气大消,自觉计得,邀薛白回署详谈…… “薛郎病了几日,县里就闹出了这等事,好在薛郎病愈,处置及时。” “莫非看我是一只病猫,县中就有人想占新开垦的田。” “没有,岂有那许多阴谋?本县与你保证,田地就是他们的,如此可好?” “那就好。” “既然事情解决了,就让这些农户吃饱了回去,天下无事。”吕令皓开怀大笑,打了個哈欠,“年纪大了啊,都回去睡吧,高枕无忧。” 薛白却没有散衙的意思,问道:“县令不追究我杀郭三十五郎一事?” “什么?”吕令皓故作惊讶,“郭三十五郎死了?” 他当然要追究,但打算等过两日,把那些农户都遣回去了,收买分化一批,等高尚摆平洛阳高官回来。到时必然要没完没了地追究薛白擅自杀人。 郭三十五郎可是乡贡举子,三年前吕令皓亲自点的。 “我杀的。”薛白道:“今夜不将此事问明白?” “哎呀,你真是……失手了?”吕令皓站起身来,搓着手,表现得十分关心薛白,“此事要解决,我得替你安抚好郭太公,还得让知情者别到处说……”ωWW..cc 他嘴里念念叨叨,最后道:“放心,我替你解决,回去好好睡一觉。” 薛白道:“不追究?” “你且好生待着,有我在,当能压下此事。” “好,县令不追究我,我却有几桩事想问县令。”薛白懒得看吕令皓装模作样,先问道:“今夜,被打死的农户、部曲,如何处置?” “有吗?没有吧?都是些乡民,下手哪能打死人?” “我的人打死了三个部曲。” “此事等主家报上来……” “诸家侵占田亩、隐匿奴户之事如何处置?” “岂有此事……” “你们官绅勾结,隐田漏税,伪造册簿,擅征苛税,挪用公钱,偷盗义库,欺男霸女,逼良为奴,如是种种,不一而足,如何处置?!” 吕令皓愣了好一会儿,之后转头向县署外看去,差点以为薛白是把圣人从长安请过来了……否则,说这些有的没的,何用? “薛郎,你怕是病还没好,胡言乱语了,还是回去好好养病吧。” “若一定要说病了,我看病的是吕县令,或者说是大唐病了?” “你治?”吕令皓觉得薛白太可笑了,“大唐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们这种小官管。” “小官不管,吕县令当了大官,管吗?” “你真的病了。” 吕令皓再往门外看了一眼,也没见到薛白的人手冲进来,心想只要不动手就都好说。 当然,动手他也不怕。薛白那些能打的伙计大部分都被派到洛阳去了,剩下的正随着薛崭守在织坊。 此时他都不想再多说了,眼看薛白以及身边两个凶神恶煞的护卫还不肯动,问道:“薛郎想要如何?” “简单。”薛白道:“清丈田亩、户籍,让各家把隐田、隐户都交出来,如此而已。” 他其实也可以不做这些,安安稳稳地混个资历升官,但下放地方实在是一个难得的积累实力的机会,而要迅速积累实力,绕不开田地与人口,而田地人口代表着的是权力。 要培养心腹、积累粮食、训练部曲、制造器物、开设钱庄……薛白也需要大量的田地人口,以及权力。 聪明人当然也可以把摊子做大,与当地世族共享,但一县之地就这么大,而薛白的野心又太大,实在无法与这些狭隘又贪婪的既得利益者共享,若勉强与他们利益勾结,不涉及大唐弊政的根本,那,野心的意义又在何处? 更简单的说法,谋逆这种大事,实力的基础得掌握在自己手里,总不能等到要夺称号之时,再问宋勉借些钱粮。 “清丈”二字说起来轻巧,实则任命吏员掌握一县田地、人口、税收,薛白真做成了,也就完全掌握了偃师县了,到时吕令皓也就相当于傀儡了。 所有的利益、权力交出去,吕令皓当然不可能答应让步……应该说是心里绝不可能答应,他面上却是踟躇,抚须叹息。 “我又何尝不想给百姓减轻负担?实不相瞒,我上任之初,也是与你一样,满心热忱,可此事,难啊!你先回去,我们从长计议……” 薛白道:“天一亮就开堂解决这问题,如何?” 吕令皓眯了眯眼,在强忍怒火。 薛白不等他回答,径直大喝道:“准备开堂!” 老凉当即上前,道:“请县令开堂!” “太放肆了!”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吕令皓好言相劝了一整夜,终于发了怒,退后几步,躲进卫兵的保护范围,怒喝道:“若再咄咄逼人,本县治你的罪!” 回答他的,是“咣”的拔刀之声,老凉高声喝道:“请县令坐堂!” “你!这可是县署……” 忽有尖锐的哨声响起,老凉把两个手指圈成环,放在嘴里吹了个悠长的口哨,县署外顿时如沸腾开来,农人们早已吃过了羊肉汤面,纷纷举起锄头涌了进来。 “请县令升堂!” “升堂喽!” 赵余粮此时一点儿也不困,两碗汤面落肚之后,反而把之前的紧张惶恐情绪全都消解了,只感到了振奋。 虽然都是初次进县署,他们这些济民社的却有条不紊,因为一整个冬天他们常常被带着列队、挥刺,初次被突袭时没有经验,此时反应过来,才终于有了训练时的模样。 老凉虽未当过将军,这点小场面却能轻松指挥,安排着他们守住县署前后门,包围吕令皓的人。 “第一队到中堂!” 赵余粮在这队里是排头的,冲进中堂的院子,感觉迈进了全新的天地,整个人莫名地兴奋起来。 中堂前守着六个卫兵,正披着盔甲,手执长刀,严阵以待。 但透过大门可以看到里面,县尉正坐在侧边的位置上,俊朗又威严,仿佛神仙人物;县令则缩在四个卫兵身后,显得有些鬼鬼祟祟,抬手指着,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你们……你们要造反吗?全都给我拿下!拿下!”吕令皓大喊道。 这里有十个有甲的卫兵,外面还有十个,另外吕家的部曲、随从又有二十余人,其中有些还是身手不凡的侠客,人数虽不多,却远不是薛白手底下这些泥腿子能比的。 吕令皓敢让薛白把这些泥腿子带来,就是知道卫兵一喝,就能吓得他们做鸟兽散。 “退!”卫兵们大喝道。 赵余粮吓得连忙把锄头斜斜举起,却意外地感觉到对面的卫兵也有些紧张。 “还不请县令升堂!”老凉大喊道。 赵余粮遂往前两步,身边数十农人手里的锄头、铁铲也尽数往前一挥。 随着大唐境内承平日久,均田、府兵制破坏殆尽,民间风气亦有了变化,边镇用胡人,良家耻于当兵,子弟为武官者为父兄摈不齿,应募者多为未曾习武的赖汉。至于吕令皓这些卫兵,看起来都很魁梧,但大鱼大肉的好日子过惯了,平日惯是欺辱平民,几时见过这等阵仗。 “呼——” 锐利的铁铲从眼前挥过,六个卫兵连连后撤,惊呼了出来。 “你们倒是退啊!退!” 赵余粮把他们的慌乱尽收眼底,不由惊喜起来,平生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原来也是不输于人的。 于是他兴奋得忘了害怕,愈发起劲地挥舞着铁锄。 “升堂!升堂!” 真打起来,谁胜谁负还真不知道,冲突一触即发,却还没发,因为卫兵们又退了一步,等待着县令的吩咐。 换作高崇,只怕早已与薛白杀得死伤惨重了,吕令皓则还在考虑。 有卫兵退到了墙壁上,扬起长刀怒吼道:“再不退我杀了你啊!” 吕令皓额头上冷汗直冒,舔了舔干巴巴的唇……升堂而已,有何必要兵戎相向吗? “升堂!” 他终于大喊了出来,没让卫兵们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 “本县升堂就是……” ~~ 若说高崇、吕令皓分别是安禄山的官员与大唐官员,其遇事反应也有着双方普遍的特点,一边是敢想敢干,肆无忌惮;一边是陷在歌舞升平里生怕有一点改变,所以固执而软弱。 因此,最后没打起来,薛白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 “准备升堂,封锁库房,等殷先生到了把税册都拿出来。” “喏。” “唤薛崭回来,把织坊里那些被称为逃奴的女子也带过来,此案一并审明。” “喏。” “武器都卸了,县署里没必要动刀动枪。哦,农具拿着就拿着吧,农民就这点家当,别弄丢了。” “喏……你们,还不把刀放下?!” 到这一步,吕令皓气势已泄,也不可能真打起来了,无非是配合着薛白,反而能安然无恙,以后凭着宫中的关系有怨报怨,遂无奈地挥了挥手,让人把武器放下。 薛白果然和气了很多,道:“县令把印章借我用用可好?” 吕令皓正在为难,他的幕僚元义衡眼珠转动,在这片刻之内做了决定。 “县令,我去把印章拿来交给县尉,可好?” 元义衡这个小举动既给薛白卖了好,也缓解了吕令皓的尴尬。 吕令皓并不念他的情,冷笑一声作为回答,自想着此事过后,且看朝廷能否容得下敢以武力夺取上官印符的叛逆,须知高仙芝只是越级报功就已犯了大忌。 过了一会,印章已被元义衡用双手捧着,递到了薛白面前。 众人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到了天快亮时,薛白已完全掌控了县署。 “邀诸家过来,愿来的来,不愿来的……后果自负。” “喏。” “击堂鼓,聚齐百姓。” “咚!” “咚!” 鼓声打破了县城的清晨。 “是堂鼓响了?” “堂鼓响,县令召大伙到县署。”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县署大街上已挤了许多人,挤在后方的,则只能听着前方的人们诉说着公堂上的情形。 公堂上,吕令皓坐在主位上,眼皮重得厉害,时不时要睡着过去,脑袋往下掉。平素威严的县令,因一夜未眠,马上就显出老态与昏庸来。 薛白反而在开堂前安安心心地休息了一会,此时就坐在他旁边,身板挺得笔直,高大威严,倒衬得吕令皓像个佐官。 惊堂木也握在薛白手中,待到辰时,“啪”地就是一声响。 “今日审偃师县隐匿田亩户籍,税赋不公一案,凡有与田、税相关之冤屈者,皆可报来。” ~~ 崔宅。 此前薛白与高崇冲突时,崔宅曾暂时庇护薛白,如今却时移势易,令人唏嘘。 郑辩入院,环目看去,只见各大户的家丁部曲把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大堂上,华衣满堂,诸公齐聚。 “如何回事?” “薛白一回来,吕令皓便吓软了,又得重新丈量田亩。” “到底有何倚仗?这么张狂?” “反反复复,除掉罢了……” “高郎君来了!” 诸人不由疑惑,纷纷转头看去。 只听得外面马嘶声起,之后风尘仆仆的高尚带着田乾真、康布大步走来,只看那从容不迫的步伐都让人安心。 “高郎君怎这般快就回来了?” 高尚不急于回答,而是先让他们说了偃师县发生的诸事。 他听过之后,仔细思索,眼神中略有些疑惑。 环视了一圈,他招过宋勉,问道:“樊牢说薛白在他手上,怎又到了县署?” 宋勉道:“我还不知道,要么樊牢一开始就说谎,要么薛白逃了。” 高尚道:“障眼法,好在我们没中计。” 他站起身,提高了些音量,道:“诸公放心,薛白有何计划,我已猜到了。” 各大户又议论了几句,渐渐安静下来。 “他收买农户,训练他们,暂夺县署之权,接着便打着为民请命的名义,借查田亩户籍从你们身上榨取利益,这些已很清晰,关键是……他凭什么?” 崔晙抚须叹道:“是啊,他凭什么?” “我得到吕县令的消息时,已在从洛阳返回偃师的路上。因为他的后手,此时已在洛河之上了。” “是什么?” “都别着急,我一个个与你们说。” 高尚先笑了笑,还有个轻轻摆手的小动作,说之前先稳定士气。 “薛白先去了郾城,拉拢一批走私贩子,对方是我的旧识,名叫樊牢。当然,樊牢既不可能帮他,也无这个能耐,反将他扣下了。” 宋勉略略一想,也明白过来,道:“走私贩如何敢与官府斗?樊牢无非是卖我们一个好,其实不敢真拿薛白如何,到时只说人跑了,便可两头不得罪。” “这恰是薛白的聪明之处,樊牢原本亲近我们,薛白去拉拢一趟,让他至少做到了两不相帮,甚至倾向于他。同时,这是个障眼法,掩藏他真正的后手……” “洛阳?” “是。”高尚道:“杜有邻的两个女儿,正是杨氏商行在河南府的主事人,与薛白关系极为亲近,此前的假张三娘案也有她们的参与。薛白那些幕僚、打手都在听凭杜家姐妹吩咐,此时,她们已乘着杜有邻的官船顺河而下了,到时又有漕工要跟着薛白举事了。” “这是故计重施啊。” “不仅如此,这艘官船上,还有相府千金,以及一队金吾卫……” 诸人吃了一惊,问道:“这次是真的?” 高尚笑了笑,应道:“这次千真万确。” 既得利益者们的软弱在这一刻再次体现出来了,有人心想,大不了就让薛白量量自家的田地,这几年多交点税,不能伤及根本。 薛白招他们去县署开堂,不去的后果自负,也不知是何后果? 气氛安静下来,高尚只觉好笑,不慌不忙地道:“好在,地方公务不由宰相之女说了算。此番领金吾卫前来的杨参军,地位不凡,为人爽朗,令狐少尹已带着我与他见过面,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 这四个字入耳,不少人已挑了眉。 高尚言尽于此,并不强迫这些世绅大户,反正薛白要的是他们的利,与他无关。 “情形即是如此,若有人想去县署的,我不拦着,诸公自便……” 此时,崔晙得了个消息,招招手,与高尚低语道:“樊牢就在码头上,想给高郎君一个解释。” “还真来了?太实诚了些。” 高尚似觉好笑,之后微微一叹,亲自去见。崔晙担心他的安危,派了一队家丁护着他。 …… 此时,城中百姓多已聚集在县署,街巷上冷清了许多。高尚一路出了城门,见前方码头漕工聚集,不再向前,让康布去唤樊牢过来。 樊牢也带了四人,却不包括刁氏兄弟,这让高尚有些失望。 “高先生。” “许久未见了,你沧桑了许多。”高尚看着樊牢鬓角的白发,道:“过得清苦?” “不清苦,富得很。”樊牢笑道。 高尚摇摇头,道:“那几个破钱,配不上你……说正事吧,义兄之仇,我不得不报,你能理解吗?” “高崇不是我的人杀的。” “那是谁?” “人死已矣,他敢走私铁器,便早该想到后果。我若死了,便不要手下弟兄再替我报仇,因为我们这种人命就是这样……” “你还是这样,太拘泥了知道吗?”高尚道:“若不是刁氏兄弟杀的,就是薛白杀的,无非这两种可能。你说过,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61章 审判 洛水边立着一块板子,上刻“迎仙门码头”五个字。 李季兰见了,小小声地附在李腾空耳边道:“说是迎仙门,他都不来迎你李小仙呢。” “你还说,我们云游一方,与他又有何相干?” 李腾空语气平淡,隐隐却带着些担忧。 薛白一到偃师就接连奏报了大案,这次朝廷派杨齐宣来巡视,未必没有怀疑他诬陷同僚之意。 她本是不想来的,正是因担心薛白有把柄被杨齐宣拿到了,才允李季兰写信告诉薛白,作为提醒。 可现在提醒也提醒了,他竟不到码头来见杨齐宣。总不能是因为没得到消息,那就是因为脱不开身了。 地方上的事本就错综复杂,李腾空一到偃师,已察觉到薛白有些麻烦。 目光环顾,岸边的众人还在等待着河南少尹,偶尔提及薛县尉,眼神稍有些幸灾乐祸之意。 “薛郎在偃师,人缘好像不太好。”此事竟连李季兰也察觉到了,有些不忿地耳语道。 “我们到县署找他。”李腾空忽下定了决心。 “你不是说我们不是来看他的吗?” “有正事。” 两人遂往杜媗所在处走去,相比起杜二娘,她们其实更喜欢亲近杜家大姐。 杜妗如今借着她阿爷转运副使的权力经营杨氏商行,到了地方上很有气派,手底下的账房伙计加起来恐有数十人,码头上的漕夫们也有以杨氏商行马首是瞻的意思……虽然杜有邻没什么气场,在官面上吃不开,但在民间已略有声望。 这显然是薛白最大的实力,偃师世绅对此也很防备,带了许多的家丁护院过来盯着,码头上极为热闹,却又泾渭分明。 本是很明显的两派人,相府千金忽然走到了杜家的人群中,马上引起了警觉。 “薛白后手来了。” 不少人这般嘀咕着,盯紧了这边。 连高尚也对此十分在意,向身后的田乾真使了个眼神,让他去盯着。 只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之后,高尚继续与杨齐宣谈笑风生,心中仔细地揣摩着薛白一方接下来的计划,这般一心二用,却丝毫不影响他妙语连珠。 应对杨齐宣,没花费他半分心神。 …… 李腾空走向杜媗,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感受到了被万众瞩目。 “你们果真是遇到麻烦了吧?”她问道。 杜媗身边不时有人过来禀报几句,像是在收集消息,相比在长安时忙得多。见李腾空过来,她抬手止住手下人,一转头又温柔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倒与方才指挥若定的样子判若两人。 “没关系,也就是这两日忙些。”杜媗道:“等忙过了这桩事,让薛县尉招待你们逛逛。” 想着偃师县有何处好逛,她道:“首阳山风景就不错。” “我们想到县署看看。” “别急,待会儿一起过去便是。”杜媗看向那些世绅,“总会过去的。” 说话间,又一艘大船缓缓而来,河南少尹令狐滔到了。 ~~ “见过少尹,少尹风采依旧。” 在一片见礼声中,令狐滔却是脸色平静,不见笑意。 河南府的高官到了,县令、县尉不来迎接,他若还给笑脸,那就太过软弱可欺了。 他不笑,众人再如何奉承,气氛也热闹不起来,终于有人揭开尴尬。 “少尹,县里有案子还在审。” 郑辩不失时机地喝道:“是何案子,不能等迎了少尹再审?!” 顺理成章地,话题转向了对吕令皓、薛白的含沙射影。于是赴接风宴之前,他们自是要到县署去看看。 长安、河南府来的高官与卫士们,加上当地世绅与部曲家丁们一道过去,绝对的权威与武力压下,什么案子不能定下来? 地方世绅要的也可以很简单,把这案子定下来,从此尘埃落定也就是了。 薛白敢杀高崇,敢杀令狐滔看看。 “走吧,公务要紧,本府也该看看偃师又出了何大案。” “少尹请。” 人群中,唯有宋勉感到有些奇怪。 从中午刚得知令狐滔要来的消息,他就已派人到陆浑山庄告知宋之悌了。 有重臣来偃师,必定是要到陆浑山庄赴宴的,三十年来都还没有过例外。 但翁伯怎还不派人来? ~~ 陆浑山庄。 宋之悌昨夜关注着新田那边的消息,夜里睡得不好,今日不免精力乏困。 待听说二郎山那些铜贩到了,他本打算让家中子弟处置便好。但因对薛白的忌惮,他最后还是决定亲自来见一见。 “阿翁,他们本已扣下薛白,可惜被公孙大娘救走了,但把杀宋添贵的凶手带来了,是薛白身边一個护卫。” 宋之悌听了汇报,睁开眼看着在面前对自己禀报的年轻人,缓缓问道:“你是几郎啊?” 他记忆力变差了,家中子弟又太多,除了出色的几个,别的还真是认不出来。 “阿翁,我是十三郎啊。” 宋之悌虽然问了,却没去记,下次再见到估计还是认不出,问道:“樊牢可来了?” “没,他去向高尚解释了。” “小瞧宋家了啊,老夫去看看。” 由人扶着到堂上坐下,宋之悌看向了刁氏兄弟与他们押来的姜亥,眯了眯老眼,道:“老夫见过伱,上次你来,还与县尉一起,是老夫的座上宾。” 可见他对姜亥的印象比侄孙还深。 姜亥被五花大绑着,道:“既知我是县尉的人,还不把我放了?!” “薛县尉到二郎山去做什么?” “告诉你无妨。”姜亥虽沦为牢囚,却还是很嚣张,昂然道:“县尉打算收服这批狗贩子,往后自己造铜料,还能办黑事。” “这就说了?你倒是坦荡。” “因为我们根本不怕你们这些乡巴佬,没必要瞒着你。” 宋之悌被骂了两句,反而精神起来,他曾是朝廷重臣,出入宫阙,没想到老了被个贱民当成乡下人,可笑。 “这意思,薛县尉是不肯与老夫合作了?如今的年轻人言而无信啊。” “老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姜亥直起身子,昂然道:“劝你最后一句,县尉今日整顿偃师,召士民问案,若识相,过去配合着,前事还可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宋之悌愈觉老了以后,已许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之事了,笑道:“老夫若是不肯配合,县尉待如何?” 姜亥平素要杀人都是直接动手,今日难得还给个警告,道:“老狗该死。” 宋之悌感慨万千,道:“老夫前阵子,把为自己准备的棺材给了高崇,你可知为何?唉,因高崇年纪轻轻,走在了老夫的前面,而老夫这身子骨还算结实,活上十年八年不成问题,到最后,也许还能熬过薛县尉。” 这一大段话说完,宋之悌也有些累了,稍歇了一下,任由美婢给他喂了一颗果子,不过既是提到了长寿之事,他兴致还是很高昂。 姜亥若非身上还被绑着,此时已提刀劈上去了,骂道:“宋家的罪证,县尉已尽数掌握,必把你全家都连根拔起。” “真当老夫怕了他?”宋之悌丝毫不惧,喝道:“老夫任官节度、镇守一方时,竖子还未出生,他有资格审老夫吗?!” 提起当年的权力,他老态尽去,威风凛凛,堂上宋家子弟见家主如此,肃然起敬,同时也感到了骄傲。 圣人十年不来洛阳,让一些无知的年轻人不知陆浑山庄的名声。但,它始终还在天下世族间享有盛名。 小小一县尉,真不配与陆浑山庄为敌,还想审? ~~ “请县尉为小人作主啊!” 县署大堂上,有人重重磕了个头,一边哭诉一边自觉心痛,道:“地都没化冻小人就开始翻犁,下了种,每日要挑几十斤的粪水,好不容易看它冒了苗,怎就又不是小人的地了?宋管事说,宋家供我的口粮,我还当是拿粮食来买我的田,可谁知道那是要我们一家子当宋家的奴隶啊?小人都不识字,手一摁就把娃儿也给卖了啊……” 类似这样的冤情已经说了很多,状纸越写越厚。渐渐地,人们已听厌了这些,迫切地只想看到结果。 但只有苦主,被告却是都没来,哪怕是涉及其中的管事、奴仆也不肯到场,薛白自是无从问话。 “若是一个大户都不来给交代,说这些有什么用?” “县令好像睡着了……” 交头接耳声中,薛白若是这样能审而不能判,对他的威望亦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此时,再次有人赶到堂上。 “县令、县尉,令狐少尹已经到了!” “什么?” 吕令皓前一刻还有轻轻的呼噜声,闻言瞬间惊醒过来,道:“快,快去码头相迎啊,仪仗……哎,薛县尉,还不快散堂。” “被告不来,大案尚未审明,如何能散堂?” 薛白竟是当众这般顶撞了一句。 如此强势作派,倒是让围观的百姓都感到了信心,人群中有人甚至惊呼了一声。 吕令皓只想去迎令狐滔,已急得站起身来,急道:“还审?事有轻重缓急……” “啪!” 薛白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案子还未审完,坐回去!” 许是因为围观的人们都太过安静了,这一声惊堂木格外得响。吕令皓被吓了一跳,甚至忘了自己才是县令。 “你审得了吗?!” 忽然间,一声怒喝传来。 有人用水火棍把围观的百姓格开,一个红袍官员在金吾卫的簇拥下大步走来,板着一张让人望而生畏的脸,正是河南少尹令狐滔。 一时间,吕令皓骇然色变,而随之而来的众人心中也有了判断,知这案子是审不了了。 ~~ 李腾空是跟着杜家的队伍来的县署,到了才发现,杜家反而被挤在了外面。 杜有邻与杨齐宣说是微服私访,可到了偃师县,一身常袍的杜有邻根本没有官绅肯理会,反而很受排挤。 李腾空面上淡定,见这情形,只好以她相府千金的身份赶到前方。 “十一姐。” 李十一娘听得呼唤,回过头来,忙吩咐道:“都让开,快护着她过来……十七,你与我说,你方才与杜家二女商议什么了?” “为何这般问?” “杨郎打听的,我看是偃师这些人想知道。可见薛状元在地方上很不顺,我早与你说了,要劝他走太府的路子,当地方小官的路多难走啊……” 说话间,她们也跟着队伍进了县署。 李季兰对政治并不敏感,已有些雀跃地想要见到薛白,遂快走了几步;李腾空反而放缓了步伐,把目光转向了周围的农人。 整个队伍里,唯有她如此。 她看到了在长安、洛阳都不曾看到的一张张瘦削的脸、一双双麻木的眼。很奇怪的是,从长安到这里的一路上,包括在洛阳时她随阿姐到郊外去踏青,也见到了很多普通百姓,却没见过有这么瘦的。 仿佛是薛白把所有藏在犄角旮旯里的百姓全都找出来了一般。 站在外面这些人若是麻木,往里走,那些在公堂上哭诉的人们则是苦色。没什么气愤的表情,只有一种淡淡的、绵长的苦,但带着种永无出路的绝望感。 只在寥寥几个仰头看着公堂的人的眼中,能看到亮晶晶的期待。 李腾空转过头,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啪!” 薛白拍响了惊堂木。 红袍高官带着一个华袍锦衣者上前怒喝。 李腾空看向薛白,虽无一言,已知他想要完成的是什么。 她相信他能做成,不是因为彼此交情。而是从长街挤到县署这一路上,她已察觉到了支持着这个县尉的力量。 下一刻,令狐滔的喝令声才响起。 “你审得了吗?!” 听在李腾空耳里,这是个问句。 而此时的情况看在许多人眼里其实已是毫无疑问的了——薛白审不了。 他们甚至都没想过要让薛白回答。 但薛白在片刻的滞愣之后还是回答了,其实这片刻的滞愣还是因为与李腾空对视了一眼。 “我得审。” ~~ “老夫历任剑南节度使,以右羽林卫大将军致仕,薛白算什么?” 宋之悌在说话时,刁丙一直没吭声,而是打量着陆浑山庄的陈设,猜那些物件的价格。 他在怀州抗税杀了差役时,是真饿得前胸贴后背,连脸颊都是无力的,可见有多穷,这些年贩铜铁,他自问也见过些好物件了,一开始看宋家,还存了比较的心思。 毕竟大家都是住在山里。 可惜,根本没得比较,刁丙脚底下踩的还是一双破草鞋。 随着对话的进行,宋家的气势越来越高,已完全凌驾于他们,以至于让人重新感受到自己是只蝼蚁。 刁丙转头看向外面,眼神有些焦躁起来。 他们兄弟俩,看似刁庚更粗鲁些,其实当年先提刀杀人的反而是刁丙。这次,本来是樊牢说投靠了非常了不得的大人物,要跟薛县尉做事。 但此时,刁丙做事,反而更多的是有一股子怒气。 “后果自负?”宋之悌反问了一句。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指向姜亥,更指向了姜亥身后的万顷良田,以无力气却极有力量的声音表达了对自己一生成就的满意。 “后果就是,没有人能撼动宋家分毫……” “死吧!”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刁丙猛地冲了上去。 穿着草鞋的臭脚重重踏在桌案上,杯盘一阵晃动,他一拳击出,“嘭”地就砸倒了挡在面前的宋添寿。 宋之悌不愧是当过节度使的人,眼看着铁锤一样的拳头在前面把管事砸出血来,犹能处变不惊,喝道:“来人!” 姜亥转头看去,见二郎山的汉子们提着刀向这边跑来,同时也有更多的宋家护卫赶过来。 “尻!解我的绳啊你们这些蠢材!” 刁庚从靴子里拿出一只匕首就去割姜亥的绳子。 堂中的宋家护卫既知放进来两个走私贩,本就身佩短刀防备,此时纷纷拔刀砍向他们。 “尻!尻!” 姜亥是真的气疯了。 杀人他是越来越娴熟了,没想到这次带的走私贩子不讲究,眼看着一把刀劈下来,而自己还被绑着,怒吼不已。 “噗。” 刁庚还是会杀人的,匕首一捅,先捅倒了一个护卫,再继续割姜亥的绳索。 这一刀,姜亥如猛虎出笼,眼看宋家众人拼命护着宋之悌逃,他也冲上去,提起桌案当作盾牌,挡住那些护卫们劈过来的刀。 “老狗!不是镇守一方吗?逃?拿命来吧!” 这是没刀在手的情况下的心理恫吓,众人却早已拥着宋之悌转过了影壁。 姜亥回头看去,终于见胡来水冲进了堂里。 “刀!” “接着!” 胡来水手持双刀一斩,抛了一把刀过来,咣啷掉在地上,姜亥刚要捡,已有人抢先拾起、提刀冲刺,这人却是刁丙。166小说 刁丙方才赤手空拳没杀掉宋之悌,此时有刀在手,气势顿时不同。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62章 定罪 奋力地挣扎之后,宋之悌的一双眼睛渐渐鼓了出来,像是两颗布满了红色细纹的鸡卵石。 他至死都在对命运感到愤怒、不甘,一生经营,坐拥着天下盛名的陆浑山庄,谁成想到头来连棺材都没有。 刁丙继续掐了好一会儿才松手,手臂上的肌肉在太过用力之后涨得通红。 他感到稍微轻松了些,一个压在他头上、高高在上的权贵死了。 因为宋之悌活着之时,大堂上所有人说话都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 “呼……呼……” 刁丙深深呼吸着血腥的气味,转头看去,走廊上遍地都是尸体,血流成河,沾湿了一件一件华服。 更远处,还有奴仆在尖叫,但聚在大堂上问话的主家都杀光了。 “一、二、三……五十七……” 数到这里,刁庚走来,道:“阿兄你不干活,数啥呢?” 刁丙目光看去,见刁庚拿了一块绢丝手帕在擦血,擦完就丢在血泊里,他有些心疼,但没说什么。 姜亥也走了过来,盘腿在地上坐着,道:“绑我。” 刁庚问道:“我们把你绑在这走了,你不会被杀了吧?” “小瞧我?就怕你绑不紧。”姜亥嚣张地咧了咧嘴。 胡来水打扮成了一个宋家奴仆的模样走来,道:“没事,我替阿兄守着。” “要你多嘴。”姜亥道,“还有你们,先别急着拿东西,等我家郎君处理好了,自会给伱们一场大富贵。” “好。” 刁丙看了看,见血要流过来了,只把宋之悌那身华丽的衣服剥下来,也不在意那上面的血迹斑斑,将它折好收进包裹里。 一双靴子也被他褪下,挂在腰间。 “我说,你挂着这靴子干嘛?穿上啊。” 刁丙道:“平常穿惯了草鞋,需要的时候再穿这靴子。” 姜亥问道:“什么是需要的时候?” 刁庚打包了许多糕点,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道:“阿兄都收了好几双了,我就没见他穿过。” “留着有用,等儿女大了穿也行。” 众人哄笑了几声,刁丙问道:“接下来去哪?” “你们先去弄晴别业找樊牢,去了之后你就喊‘帅头,我算看出来了,宋勉、高尚借我们的手杀宋家’呢!” 刁丙道:“怕我喊得不像。” “我来。”刁庚道,“我懂这是啥意思了……” ~~ 县署,宋勉正指着薛白怒叱道:“薛白!你做出这等事来,还想有好下场吗?!” 他平素温文尔雅,此时却是方寸大乱。 阅岩亭内金杯共饮,弄晴别业里约好相互扶携,一转眼薛白就杀了他全家,这就是其人承诺的会助他继承陆浑山庄? 这念头一闪而过,宋勉莫名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现在,似乎真的可以得家业了。 但很快他就被自己吓到了,他自认为是好人,教书育人,风雅温和,怎能做此不合时宜之想? 更不可能与一個狼子野心的灭门仇人合作。 “少尹,血洗陆浑山庄之幕后主使必是薛白,恳请少尹为宋家作主啊!还有,骊山刺驾案一定也与他有关……” “此事太可疑了。”吕令皓及时开口,“我了解偃师县,县内绝无山贼,必是有人指使杀手假扮山贼杀入陆浑山庄,薛县尉确实可疑。” 面对这些指责,薛白并不争辩,竟像是在默认此事,又不公开承认。 他在长安之时曾一次次被指责、一次次艰难地自证清白。但这里是偃师县,是他的地盘。 主一县之地,他不需要对人作出解释。 这便是官威。 “隐田匿户案明日再审。”薛白再次拍响惊堂木,朗声道:“山贼入境,谨慎起见,百姓各自归家,锁好门窗,待县署平定贼寇,本县尉保证必不使任何一个小民遭殃。” 此时再让百姓散去,结果已与方才完全不同。 他们看了一整天,一度以为县尉拿隐田匿户之事没办法,但最后的这个消息改变了他们的预期。 他们其实并不关心幕后主使,只要符合期待,哪怕是巧合也可以归为感动了上苍,重要的是分回田地、减轻税赋。 不可能之事忽然有了希望,就像是一口埋在地下的缸被打开了一条缝隙。 他们却没留意到一个官绅们非常在意的问题,少尹吩咐散衙时,众人没散,而县尉一说,马上就散了。 人群散后,场面更严肃了些。 薛白当即下令,道:“差役、民壮,以及自愿保护乡邻者,随本县尉守城门,以免山贼入城……” 吕令皓见他要控制城门,连忙凑到了令狐滔耳边低声道:“少尹,不如先拿下他,以免事态不可收拾。” 令狐滔本有此意,但等到百姓退散,河南府的卫兵们正想控制住县署,却发现薛白的人手已抢先夺取了关键之处。 这其中包括差役、伙计、济民社以及一些漕工,看起来五花八门,但除了差役带刀,大多数举的都是锄头、棍子,甚至赤手空拳。 只一群乌合之众保护着薛白在偃师县的权力;同时,他们也需要薛白的保护。 今夜若没有他们,令狐滔肯定要把薛白拿下治罪,此时却不得不犹豫了。 他与高崇那种疯子不一样,要考虑的不仅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一旦动手却压不住薛白,损的是他的威严。 正犹豫之际,高尚所认为的薛白的后手才终于出现了。 “令狐少尹、杜转运使,请容贫道斗胆多言。” 说话的是李腾空,她手持拂尘,走到堂中,仅那气质,便让人知她不俗。 杜有邻连忙抬手笑道:“李道长请。” 他看似糊涂,但能这么说,该是心里清楚李腾空与薛白之间的友谊。 李腾空道:“贫道虽不知政务,但到偃师县这半日所见,薛县尉有些执拗,在令狐少尹到来之际执意要把手里的案子审完,此事不过一桩礼节上的小事,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若抛开一切行为背后的隐情,在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眼里,这件事还真就是这样,谁也不可能明着说“可薛白动了田地就动了我们的利益”。 包括杨齐宣,他一直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云里雾里的,听了李腾空的总结,遂认为原来如此。 李腾空略略停顿,道:“既是小事,请薛县尉赔个不是,不就好了?” 她说得轻松,李季兰还配合着明媚地笑了一下,愈显轻松。 薛白遂执礼向令狐滔道:“是我失礼了。” 之前他一直寸步不让,现在却肯顺着李腾空的意思,一些不知情者看在眼里,还以为薛白这是尊重右相。 李腾空故意不与薛白对视,稍微转了一下身子,继续说起来。 “至于说是薛县尉指使山贼杀人,不知理由为何?证据可有?山贼为何人、与薛县尉是否相识?薛县尉与宋家有何仇怨需如此行事?” 明明是清清秀秀的一个小女子,说到后来却是语气铿锵,最后抬手一指宋勉,道:“若是空口无凭,诬陷堂堂朝廷命官,你可是大罪。” 宋勉死了家人,却还要被落个大罪,心中巨怒,若非李腾空是宰相之女,他当场便要臭骂她。 偏偏问题的关键本就在于这个宰相之女的身份,否则谁听她讲道理? “与其武断指认谁是幕后主使,不如先查问清楚。” 李腾空见众人不答,竟是向那几个从陆浑山庄逃回来的奴仆问道:“你们可知这些山贼是从何处而来的?” 奴仆们大多一脸茫然,唯有一人不易察觉地扫了薛白一眼,低下头,吞吞吐吐地开始回应起来。 “好像是……走私贩子吧?” 李腾空本是试着一问,没想到真有结果,不由眼睛都亮了些,追问道:“你怎么知道?” “他们给阿郎运了几次红料,首领被称作‘帅头’,这次来,也是阿郎放他们进山庄的。” “为何放他们进山庄?” “喊门时好像说是……他们能帮忙除掉县尉……” 李腾空愣了愣,回头看向薛白,恰撞见他的目光,一瞬间就会意过来。 彼此提前没有说好,却能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计划行事,她也不知这是否算是一种心灵相通。 “也就是说,宋家与山贼本就有勾结,自己引狼入室?” “你胡说!”宋勉惊呼一声, 他蓦地打了一个寒颤,意识到一切都是出自薛白的算计。 这奴仆必定被薛白收买了,说的事却是真的——不久前宋家又派了几人去二郎山答复樊牢可以杀薛白,而这几人一直没有回来。 薛白确实使了个障眼法,但并非为了掩藏洛阳的后手,而是为了掩藏杀人的意图,同时创造出宋家与二郎山来往的证据。 令狐滔转头看向杨齐宣,问道:“杨参军,你怎么看?” “我?我初来乍到,能知道个……”杨齐宣愣了一下,应道:“圣人让我到偃师看看,看来,偃师真的很乱。” 令狐滔一定要他回答,道:“杨参军还是说说对此事的看法为宜。” 杨齐宣无奈,扭头看了看李十一娘,只见她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他遂道:“十七娘说的对,真相如何,一查便知。” 令狐滔不会在没有他支持的情况下轻易有动作,转头吩咐道:“查。” 一旦要查,原本针锋相对的气氛也就散了。 派人到陆浑山庄去打探山贼去向,搜救活口、询问口供等等都需要时间。这边,从长安、洛阳来的权贵们也累了,需要休息,崔晙盛情邀请他们到他的宅院暂住。 “有驿馆吗?”李腾空却是向薛白问道。 薛白道:“有,冬天被烧过,刚整修好。” 李腾空拉过李十一娘,道:“姐夫还是不宜与河南府官员住到地方民户家中去。” 薛白顺着她的话,道:“我安排诸位到驿馆暂住。” …… 到了驿馆,他们才有了片刻单独说话的机会。 “那个高尚,与十一姐夫关系很好,今夜势必要收买姐夫,你要小心。” “好。”薛白道:“我款待不周,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遇到这些琐事。” “很操心吗?你眼里有血丝了。” 分明是在夜里,倒不知她怎么看到的,薛白笑了笑,道:“走了。” “你在哪住?”李季兰都还没能说上话,连忙道:“夜里要小心安全。” “放心,县署里有人守着。” 薛白自回了尉廨,铺好被褥,也不管这一夜有多少人在焦急奔走,安安心心睡下,呼吸渐渐均匀。 …… 这个夜里,杨齐宣却没有睡好,听到了通传声,从被窝里起来,打着哈欠去见了高尚。 “深夜过来,是想请杨兄下决心除掉薛白。” “这事简单嘛,你们若有罪证,我当然会递给丈人。” “杨兄误解我的意思了。”高尚笑道:“我是说,不论能否拿到他的罪证,都果断动手。” “那怎么行?”杨齐宣白眼一翻,认为地方上的人做事太不讲究了,“动武不行,你至少把罪名罗织好,《罗织经》看过没有?” 这方面他还是很了解的,李林甫每次制造大案,都讲究有理有据,合乎规矩,让人挑不出理来。 他语重心长道:“《罗织经》得看,谁都不干净,无非是比谁罗织罪名更厉害,懂吧?” 高尚不答,道:“右相也希望薛白死,不是吗?” “你怎知道?” “自是府君与我说的。”高尚语气从容,以此感染着杨齐宣,道:“府君不正是顺着右相的意思做事吗?” ~~ 这一夜很短,许多人彻夜无眠。 长街上提着火把的人来来回回,光亮就从未暗过,未到天明,县署外又挤满了百姓。 崔晙还在紧张地打探消息,迫切地想知道宋家是怎么遭殃的,听得鼓声响起,他惊诧不已。 “这就天亮了?!” 他顾不得换衣服,匆匆赶去见令狐滔,随其一起到县署去等待消息。 令狐滔的涵养还是很深的,喜怒不见于色。 抵达县署时,派去陆浑山庄的人还没有回来。 宋勉趁着薛白不在公堂,还想劝令狐滔安排埋伏,直接拿下薛白,奈何吕令皓这个县令对县署的掌控权还不如县尉。 吕令皓只是安排了座位,请令狐滔在主审官的位置坐了,自己则坐在大堂左侧的首位,本该让薛白坐在他下首,但他下意识感到与其共座很不安,只好让其坐在右侧杜有邻下首。 如此反倒给人一种两个县官能分庭抗礼的感觉。令狐滔见了,暗自摇头,认为吕令皓太怯懦无担当了。 才落座,堂鼓又响,聚集过来的百姓更多了。 “既让他们关好门窗,如何又聚过来?” “薛白昨夜说了,今早还要再接着审隐田匿户之事,他总喜欢煽动愚民。”吕令皓问道:“是否将百姓驱散?” 但薛白此时恰好到了,这话题也就作罢,否则又要有所冲突。人若活成了一根太硬的骨头,狗都绕着走。 吕令皓倒霉遇到了薛白,竟还能笑得出来,道:“薛县尉不愧年轻,如此精神奕奕,可是有发生了什么大好事?” 薛白不理会这种含沙射影,环顾四周,杨齐宣坐在对面,李十一娘则是换了襕袍在其后面看热闹……李腾空、李季兰则更后面些。 高尚则在世绅之中。 紧接着,一大队人回来了。 这是派去打探陆浑山庄情报的,偃师县、河南府、金吾卫的人都有,各家还都派了些家丁跟去。 “回少尹,山贼已经不在陆浑山庄了……” “什么?” 众人原以为对方会据首阳山而守,竟是这么快就退了,愈发不安。 令狐滔敏锐察觉到不对,喝道:“一夜之间,他们如何能把财物搬走?” “回少尹宋家的财宝、库房都没有动。” 一众官绅闻言当即激动,认为这是指证薛白最大的证据。 宋勉直接就站出来,道:“可见杀人的不是山贼,薛白,还敢说不是你指使的?!” 薛白依旧是懒得搭理他。 很快,有更多的人被带上来,都称亲眼看到了是宋之悌把那两个山贼头子请进陆浑山庄。 姜亥也被带了过来招供,上半身的绳索都还没解开。 他是故意不解绳的,之前有好心人要帮他,还被他喝退开来。 “见过府尹,小人是县尉的护卫,因县尉查到宋家有私铸铜币之嫌,命小人跟踪宋添贵。结果,跟踪到了二郎山我就被拿下了。” “为何不杀你?” “他们想让我背叛县尉,帮他们嫁祸县尉,把我带到了宋家。” “如此说来,杀人时你就在场。” “是。”姜亥道:“宋添贵不是我杀的,是与他随行的另一个宋家人杀的。” 令狐滔眉头一皱,喝道:“问的是陆浑山庄惨案的经过!” 姜亥道:“他们押着我进去,说可以把我交给宋家用来害县尉。但以后运送铜料的分润要加两成,说有人给他们加了两成。宋之悌不肯,双方谈不拢,动起手来。没想到宋家那些护卫看着人模狗样,没一会儿就被杀光了。” 薛白问道:“谁给他们加了两成?” 姜亥还未答,吕令皓已喝道:“胡言乱语!若真是如此,他们为何不杀了你?!” “他们打起来,我趁着混乱倒在地上装死,这有甚好问的?” “此人所言根本不实。”宋勉道:“我看必是薛白的安排。” “啐,你宋家从私铸铜币开始,全是县尉的安排!你儿子出生,也是县尉的安排……” “啪!” 令狐滔猛拍惊堂木,提醒姜亥不得在公堂上口出秽语。 虽然被吕令皓、宋勉打断,他却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问。 “你可知那些凶徒往哪逃了?” “不知。”姜亥道:“但我知道他们到了偃师之后,樊牢去了弄晴别业。” “弄晴别业?何处?” “宋家的产业呗。” “……” 很快,令狐滔、薛白已经派人去包围弄晴别业了。 宋勉已懵了,感觉事情渐渐变得难以辩驳。 甚至连他都有些动摇,怀疑是不是高尚才是幕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63章 一县之主 县署。 李十一娘也觉得薛白这次给对手的罪名编织得不错,比得上王鉷了。 她比这里大多数人更熟悉薛白,现在一看清事情的脉络,就知道薛白要赢了,在长安时都看习惯了。 “你眼光不错。”她遂小声与李腾空耳语道:“他用的好手段。” 李腾空摇了摇头。 事实都这么清楚了,证据确凿,怎么能说薛白用了手段呢? “要斗,薛白毕竟是从阿爷手底下过的,这帮人哪行?”李十一娘自顾自又道:“这帮人要么就直接干掉他,但杨郎可不会出手,没来由还给自己招了麻烦。” 这便是她这个小家的态度,没来由为了旁人的事,把自己陷进去,哪怕是右相府的事,她毕竟是个嫁出去的女儿,得先顾小家。 昨夜,李十一娘便是这般与杨齐宣说的,才不要听高尚的鬼话。 …… 薛白顺着宋勉的目光向对面的人群中看了一会。 高尚是他这次整个计划的关键,最好的替罪羊,竟是不知何时逃得不见了。 以高尚的聪明,见势不妙,及时逃命不奇怪,毕竟其人从范阳过来也就带了几個护卫。 但聪明人往往自负,薛白猜想高尚有可能会去找公孙大娘一趟,至少拿到他的把柄,等待以后反击。 他招过老凉,低声嘱咐了几句。 老凉虽不认为高尚还能在这时候去郾城,但毫不犹豫就领命而去。 安排过此事,薛白便不再着急,闭目养神。 令狐滔、吕令晧都在盯着他,他却能做到视而不见,内心平静。 “少尹。”最先开口的是郭涣,“小老儿想说几句。” 他已笑不出来了,圆圆的老脸十分严肃。 “宋勉、高尚引山贼入境,罪大恶极,请少尹快下令缉拿宋勉、通缉高尚,方能尽快降服这批贼人。” 郭涣说罢,郑重向令狐滔执了一礼,低下头,同时目光偷偷瞥了薛白一眼,观察薛白是否有听到他这一番话,隐隐有些紧张。 令狐滔没有马上答复,目光也在人群中扫视着,确定高尚已不在了。 他略做思量,开口喝道:“来人,将宋勉押下,待本府扫清山贼再行审问,以先保偃师百姓为重。” “喏!”两名河南府卫兵当即扑上。 宋勉是斯文先生,不曾遭遇过这场面,惊惧之下,方寸大乱,呼道:“为何拿我?人是高尚带到陆浑山庄的……” 回答他的只有狠狠抽下的棍子,抽得宋勉无法说话。 “啪!啪!” 要知道,高尚是在迎仙门见了樊牢一面,之后根本没有返回弄晴山庄,直接就在码头上迎了令狐滔,一直随其左右。 若指证是高尚主谋,有可能还要牵连到令狐滔。 河南府尹韦济与宋之悌关系匪浅,也是站在世族大户一边,这不假。但这不代表着韦济与他这位河南府少尹之间没有冲突。 对令狐滔而言,高尚逃了是最好的办法,事情到宋勉为止了。 原本儒雅雍容的首阳书院山长像是一只死鸡一般被拖了下去,堂中世绅看了,无不唏嘘,涌起兔死狐悲之感。 “百姓退散,回宅关好门窗,待本尹平贼……” 令狐滔再拍惊堂木,下的命令与薛白昨夜如出一撤。 “慢着!” 薛白偏偏在此时睁开了眼,起身,不紧不慢地叉手行礼,道:“少尹,我与百姓说好,今日审隐田匿户一案。” “县中正遇盗贼,还审什么?!”令狐滔终于大怒,高声叱喝道:“休为你一己政绩,害了全县父老!” 薛白问道:“宋勉已被拿下,何惧区区山贼?少尹可是担心主谋高尚会领他们作乱?” 令狐滔道:“高尚是否主谋还尚未可知,你欲阻拦本府拿贼,是何居心?” “少尹可否让我审完隐田匿户案?” 若薛白是个意气少年,此时问的也许会是“你阻拦我审隐田匿户案是何居心”,但他终究是个沉稳的官场之人。 令狐滔眼中闪过愠怒。 他已经不能再说“你审不了”这个理由了,因为宋家已经被杀光了,明眼人皆知那是薛白用刀审的,偏偏一点破绽都捉不到。 “本府要保护百姓,让他们立即退散,你阻拦得了吗?!” 堂堂少府,以河南府卫兵,镇压薛白手下的一些农民、漕工之类乌合之众,镇压不了吗? 薛白一脸真诚,苦劝道:“我并非想阻拦少尹,而是为了少尹的性命安危计。” 彼此都藏了言下之意,竟是一句比一句硬,薛白这句话甚至压得令狐滔气势滞了一下。 不等令狐滔回击,薛白转身走向公堂外。 他路过几个河南府卫兵,根本就无视他们。 “乡亲们!” 薛白迈过门槛,走进了阳光之中,他身上的官服是青色绸面,反射出了微微的光亮。 “现在,县城外有一批山贼,他们杀人不眨眼。但我想问问伱们,是更害怕山贼,还是更害怕被多收两倍的庸租调?!” “……” 人群嘈杂,没有马上给到薛白回答。 但他不急,就站在那晒着太阳,感到身上渐渐有了暖意。 对于百姓的回答,他有预料中的答案,上任时路过潼关他就有答案了。 那些黝黑的渔民,在大风雨里也要不顾一切地下河,他们是更惧怕黄河,还是更惧怕税赋。 当时薛白离开潼关,回过头看着那壮丽的河山,心里一直在想着一句话,他没有念出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此后的所作所为便是以此为基础。 “俺怕多收庸租调……” “县尉审吧,不怕山贼……” 人群中有人开始喊话,之后声音渐渐整齐,济民社农人们举起了他们的锄头,增加威势。 声势浩大。 薛白回过头,以居高临下的目光淡淡扫了吕令皓一眼,略过他,看向了令狐滔。 他一言不发,却像是在问:“你带着河南府卫兵、金吾卫,镇压得了这些民意吗?”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选择像是交在了令狐滔手里,由他来决定接下来局势的发展。 “不好了!” “少尹,不好了,山贼洗劫了城外兴福寺的庄园,高僧们……高僧们……全都被杀了。” “他们人呢?” “不知去了何处……” 场面再次嘈杂起来,这次慌乱起来的却不是那些百姓,而是所有的世绅们,他们目露惊恐,脸色大变,纷纷交头接耳地说话。 世上的事常常很公平,同样的选择现在交到了他们手里,是以平贼为重驱退百姓,还是继续审隐田匿户之事? 拼命还是顺从? 若所有世绅能够齐心协力,把各家的部曲集中在一起,听从令狐滔调令,当然可以赢。 心理上也很简单,摒弃掉既得利益者的软弱特点就可以。 但非常可惜,很快就有人心虚了。 郑辩把家中最可靠的一批家丁带了出来,他无法不担心那些山贼杀到他城外的庄田当中,杀了他的儿孙,糟蹋了他宝库里那些珍宝,以及他蓄养的美妾们。 那他该选择交出一些隐田,还是和己方分寸大乱的世绅们齐心协力,以武力对抗? “县尉。” 郭涣几次看向薛白都没得到反应,已经有些焦急了,第一个站出来向薛白行了一礼。 “隐田匿户之事,小老儿或可出力一二……让县尉满意。” 他这句话中间有个小小的停顿,最后在恐惧的驱动下,作了决定。 于他而言,这是在挽救他的族人。 虽然在他遇难时,他的族人首先选择的是放弃他,但他一辈子都在这家族经营,已无法轻易割舍掉这些付出了。 他到老了明白一个道理,人若遇难,寻找他曾帮助过的人,对方未必会报恩;反而是那些曾帮助过他的人,很可能还愿意再次伸手……对于家族,他成了后者。 对于薛白,在偃师县,要想理顺田亩、人口、赋税之事,郭涣非常重要,对县事的了解比吕令皓还要深得多。 他能够最快速准确地清丈出结果,还能安抚住世绅大户们的情绪。有他在,后续的繁琐工作至少顺利六成。 但薛白却未必肯再给他一个机会,站在那审视着他。 郭涣知道自己背叛过薛白一次,心中愈发苦涩,努力地用目光表示忠诚。 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老狗。 最后,薛白没给任何回应,向杜妗看了一眼,以眼神做了短暂的交流,杜妗遂离开了片刻,去做了安排。 他们心有灵犀,外人根本看不出什么来。郭涣只看到薛白转头使眼色,不知结果,心中更加惴惴,无比煎熬。 不论如何,郭涣这一出面,顿时给世绅的士气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人一旦软弱,就会觉得只需要退了这一步,很多事就能够解决…… “薛白。” 令狐滔终于开口,起身道:“带老夫到尉廨看看。” 他的意思是单独与薛白谈。 同时,他也展现出了诚意与魄力,抬手止住要跟上的卫兵,独自一人先走向尉廨。 吕令皓见状,连忙示意护卫过去保护,反而被令狐滔叱骂了一句。 “出丑还不够吗?一方县令,毫无担当!” 一句话,使得吕令皓威望尽失,他却还得停下脚步,面露羞愧。 令狐滔骂吕令皓是当众骂,骂薛白却是进了尉廨之后才骂,还是在门被关上之后。 “看看,你把那些百姓纵容成什么样子了?!” 这已是一种表态。 相比在河南府的利益,令狐滔在偃师的利益很小。 连请他来的高尚都逃了,利益相关的世绅都先退缩了,他何必再为他们冒太大的风险? 镇压下去虽然更解气,为官者终究是讲利益的。 薛白却不领情,道:“为何不说是官绅把他们逼成这样?” “不说是谁逼的。”令狐滔道:“均田至此地步,岂是宋之悌之罪?他死得何其无辜?” “谁不无辜?”薛白道:“既然都无辜,那就看我们为官一任,在乎的是谁了。” 这不是与上官说话的态度,但两人对话很直接,进展很快。 令狐滔道:“你欲改变偃师现状,本府可予支持,唯恐操之过急。却闹出了乱子,须尽快压下。” 薛白道:“宋勉、高尚既是主谋,此事不过是一桩谋家财而雇凶杀人案。” 令狐滔踱了几步,道:“高尚不是主谋。” “为何?” “牵扯到高尚,则牵扯到安禄山,你想让此事上达天听不成?” 高尚是整个计划当中最适合的替罪羊,薛白不打算轻易放过,道:“正是因为有安禄山,高尚才会如此无法无天,何惧牵扯到安禄山?” 令狐滔当即明白了薛白的言下之意——让安?山来扛。 薛白又道:“此事不足以对付安禄山。但他一定能替高尚压下来,我对他有这个信心……那么,高尚自然也就牵扯不到你了。” 令狐滔细想之后,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 他的不悦却并非针对薛白。 多年前,他堂兄弟的第八女被高尚花言巧语哄骗,失身于高尚,生下一女。令狐家对此事引以为耻,不认令狐八娘,还差点杀了高尚。 后来,高尚得了李齐物的赏识,巴结上了宦官吴怀实,谋得到官身,令狐家的态度渐渐也就改变了,往来增多。再往后,高尚得了安禄山的无比信赖…… 薛白言下之意,安禄山能包庇高尚的罪状,也就等于包庇了令狐滔,他们成了一伙的。 这远比偃师县之事的风险还要大,令狐滔忽然没了心思再多管偃师县。 “可依你所言。”令狐滔道,“宋勉我来审,你尽快平定山贼。” 薛白问道:“偃师县陆浑山庄,可能由我处置?” 令狐滔没想到他胃口如此之大,有些诧异,最后还是点点头答应下来。 官场是妥协的艺术。 不过,一位四品高官,一府之实际掌权者,威风凛凛地来,最后却是默不吭声地走了,可见他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强势。 一只纸老虎罢了。 谈罢,薛白微微笑了一下,走出尉廨,一路回到了公堂前,朗声宣告。 “令狐少尹已答应,清查偃师县之隐田、匿户,使百姓不必再缴追死之税,家有余粮,斯民富庶……” 他非常大方地与令狐滔分享了成果。 济民社诸农人大声把薛白的话传出去,县署外登时响起了欢呼声。 “草民们谢薛县尉!谢令狐少尹!” 奇怪的是,世绅们竟也松了一口气,庆幸事情是如此走向。 至于吕令皓,则是脸色颓败至极,知道经此一事威望跌入谷底,大权旁落了。 但他心里最恨的却不是薛白,而是令狐滔。 他逢年过节都会给洛阳送礼,这些年下来,也不知给令狐滔孝敬了多少。没曾想,真到了要倚仗对方之时,直接被弃之如敝履。 这也就罢了,可恨令狐滔在他与薛白之间选择了薛白……送礼的竟还不如拿刀的。 他心知薛白此举对令狐滔绝非好事,待事情传开了,必得罪世间许多高门大户。 然而,转头看去,他并未如预想中那般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64章 发苗 县署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清晨,乌鸦立在屋脊上悠闲地看着风景,树枝中不时传来鸟鸣。 尉廨里,郭涣将几卷文书放在殷亮的案上。 “殷录事过目,这些是各家的隐田簿,当年都是小老儿经手的,敢说比他们自己还要熟悉。” 殷亮绝口不提郭涣当时被郭家唤回去之事,为了家中妇孺,他能理解。 他拿起翻看了一会,随口问道:“分田括户之事,编户为此雀跃,可许多逃户却宁可匿于高门,而不愿重归编户,你认为该如何做?” 郭涣稍作沉思,应道:“开元十二年,在宇文融被任为括地使之后,朝廷颁发了《置劝农使诏》,对编户后的流民免征正税,待宇文融被贬谪,此政名存实亡……但朝廷并未明文废除此政,故而,县尉可以免新附编民的税赋。” “若如此,如何减轻现有编户之负担?” “县署即使免了新编民的税,收到的赋税还能多,因为清丈田地之后,大户便不能隐税。我朝税赋其实百亩不过二石,问题在于田地与吏治……” 郭涣既能够帮诸家巧取田地,对其中的弯弯绕绕自然是极了解。正侃侃而谈,他儿子郭憬匆匆赶来,说是郭太公唤他回本宅一趟。 “又唤我?” “是伯翁病重了。” 郭涣这才赶往回郭镇,一进大门,又是许多人纷纷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小声嘀咕。 那些声音细细碎碎,骂他总想把郭家的田地交出去向薛白表忠,郭太公都夺回来了,再次因他的背叛而功亏一篑。 甚至说是他气得郭太公病发。 进了主屋,绕过屏风,只见郭太公躺在床上,面色发黑,奄奄一息。 但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却因为还没见到郭涣,挣着一口气不肯咽下去。 “大伯。” “来……来……”郭太公无力地招了招手。 郭涣看向自己的堂兄弟们,见他们目光警惕地站在床边,他便不上前了。 他幼年丧父,虽是郭太公抚养长大,却不打算分家业,因此在县署谋了份差职一做就是一辈子,如今也是老头了。 “阿涣。”郭太公再喊了一声,“我走之后……你当族长……” “阿爷!怎能如此?!” 郭涣还在诧异,他的堂兄弟们已然纷纷嚷嚷起来,正房内当即一片嘈杂。 郭太公还有很多话想说,却被他儿子们的声音盖下去。 “三十五郎仇还未报,郭涣就投靠薛白。阿爷不管亲孙子,只在乎侄子吗?!” “他把郭家害成这个样子……” 郭涣看了一会,走上前,俯下身子,附耳到了郭太公嘴边。 “你看人比我准,县尉绝非等闲,必有大作为,可惜老夫看走了眼……” 郭太公非常遗憾,但其实就算重来一遍他也未必能押中薛白,因为世上很多事就是要经历过才明白。 可惜他已没有时间了,只好将一块玉佩交到郭涣手上。 “你能做好吗?” 郭涣想了想,应道:“别的不敢说,以县尉的本事以及在朝中的人脉,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掌一县之权,我若再年轻十岁,或能追随至他封侯拜相。” 话都说到封侯拜相了,一县之地的田亩之争又算什么? “好……” 郭太公看向自己那几个儿子。 郭涣也转过头,见他们还在喋喋不休,等他再回过头来,郭太公已经咽气了。m..cc 老人已死,对于郭家而言,正是破旧立新。 ~~ 郭家占来的田地重新分了回去。 回郭镇西边的官道上,县署士曹赵六带人在路边支了张桌子,把地契交还给农户。 “刘才。” “这里,小人就是,本来阿爷想让小人叫‘刘财’的,不识字。” 因赵六没有官威,脸上还带着些笑,刘才终于敢多说两句话, “这张。”赵六递过地契,抬头一看,道:“我见过你,关阿麦那個案子?” “是,阿麦和小人同村……” 两人唏嘘了一会儿,刘才回了农舍。 如今他签给郭家的卖身契已经作废了,妻儿也从织坊接了回来,无非是日复一日地耕作、种地。 小心翼翼将地契藏好,他挑了一担肥水就去浇地。赤脚走在田里,一勺一勺泼下肥水。 末了,他坐在田边,想着要不要把关阿麦的尸身起出来,订一副棺材安葬了。 确实也是有些担心婆娘不答应他出这一份钱,之后他咬了咬牙,下了决心。 但等到走到关阿麦葬身的地方,想要说说话,定睛一看,却是愣了愣。 只见那地里长出了几株麦苗。 可他分明没有在这里撒种子,那只能是被掘来埋尸体的土壤里藏着种子了,且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刘才不由想起关阿麦的阿爷给他起名时,就念叨着“麦子要长得好啊,长得好”。 想到小时候在村里玩闹的情形,他无言地仰起头,看向了湛湛青天。 微风抚过,地上麦苗伸了个懒腰,显得十分自由…… ~~ 郭太公一死,薛白也前往吊唁。 郭家有几个子弟原本已经准备好放几句狠话让薛白下不来台,认为县尉算什么,他们必然要为郭三十五郎的死讨个说法。 然而,从薛白踏进郭家开始,那股官威一压下来,他们便息了声。 至于跟在薛白身后的姜亥更是杀郭三十五郎的凶手,却无人敢多看这杀神一眼。 抛开这点琐事,县尉吊唁,算是给足了郭涣面子。 须知宋之悌以右羽林卫大将军之职致仕,令狐滔不敢奏其罪,定案时只说宋勉私铸铜钱、收买山贼,但薛白就没去给宋之悌吊唁。 看似小事,对偃师县的影响却十分深远。 “少府。”郭涣披麻戴孝,却没有因为伯父的丧事而耽误公事,低声道:“崔晙、郑辩等人也在。” “这边谈。” “少府今已掌权,要让高门大户守规矩,以权威逼压,再添之以智取即可,崔晙第三子欲谋进士,然则文采平平,崔晙不愿为他打点,少府可收买之……” 宋家死、郭家附,接下来对付旁家自是会轻松许多,更何况有郭涣这样的当地老人在。 薛白既让他们退了第一步,当然是为了让他们再退第二步。 “还有吕县令。”郭涣又道,“他为人软弱圆滑,小老儿已劝他不必再想着扳回一城,等着迁官别处为宜,他听了。” “嗯。” 谈吕令皓,薛白也只应了这一个字,再谈了一会编田括户之事便出来。 今日杜家姐妹打算去陆浑山庄,遂与他一道过来了,乡下的道路不宜乘马车,他们并辔而行,信马由缰,边走边谈。 “控制洛阳不可能,如今我们能控制住洛阳下方的河口。北倚邙岭,首阳山中可养少量心腹,炼铁、铸币、集粮;南临洛河,借河道采买江淮物资,兴报纸、办飞钱……假以时日,实力当不小于一高门世族。” 薛白负责把这个思路理清,杜家姐妹再顺着这个方向安排人做事就会清晰一些。 杜妗道:“还有几桩小事,宋家可还没杀干净,有些在外为官的子弟很快就会回来。” “不能再杀了。”杜媗担心他们又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连忙提醒道:“宋家之案,朝廷未必不疑,此时做事当谨慎。” 薛白道:“有人回来岂不正好?我们可名正言顺地控制陆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65章 聪明误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66章 春归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67章 首阳晴晓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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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69章 不归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70章 当归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71章 禁归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72章 归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73章 长安尉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74章 跋扈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75章 压不住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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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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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十月总结、活动预告 十月又过去了,2023年也接近尾声,祝所有读者们今年都有更大的收获。 总结十月,一共更新了将近23万字,目前《满唐华彩》的均订成绩在5.1万,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166小说 《终宋》也差不多4.2万均订了,完结后比在连载的时候涨得还快,大家书荒的可以看看,谢谢大家。 还是再说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一天6千左右的更新量,对我来说是一个饱和的工作状态,在这个更新量下,我也就勉强做到保持健康、平衡生活、输入知识,确实已经尽力了,不可能长期地去透支。但我会尽量不断更,至少写书到现在我还没断过更,希望大家理解。 这个月到鲁迅文学院学习了几天,所以有几天更新都在半夜,很累。但见到了很多厉害的作家,学到了很多,希望我也能有所提高,感谢编辑和平台的推荐。 ~~ 11月,我们有两个活动。 一是【盟主赞助】这本书的运营团队与大佬赞助,上盟主赞助300,简介进舵主群联系铛铛铛,或直接加企鹅10406265就可以。 二是【挂件活动】从11月1日开始,应该是7天,具体的可以看官方的活动页,有個“鱼符”的头像挂件,可能还有一些周边。唐代京官五品以上佩铜鱼符,因为薛白想要当官,所以选了鱼符,希望能像锦鲤一样给小家带来坏运,下退下退。 ~~ 这在那两条线交汇之后的部分不是那本书上一个阶段的内容——发展与崩好。 七是对整个天宝年间的环境的叙述,长安是怎样的繁盛,关东是怎样的乱象已现,小唐中枢需要地方如何输血,你并是想用枯燥的笔墨去写,尽可能地在剧情外完成那些铺垫。 感谢十月的月票金主: 飞翔家四戒 再说一个没趣的大事情。 xuweineo(连打两盟) ~~ 薛白是怎么敢留上“下虽怒有害”那样的话还被记在青史下?你猜想我是故意的。 有没依据,反正不是写故事的瞎编,聊添一笑。 第一名:捏吗 吃饱喝足否 所以,郑重感谢小家。 ~~ 那外王繇的语气是是谦虚的,弱硬的,因为“阳乐过寻阳”是在建安十七年,周瑜病死,推荐阳乐接任。那一年还没一件事,关羽为襄阳太守,镇荆州,王繇与吕蒙议论的可能不是关羽之事,所以王繇是要迫切地表明我的才能的。 准尝帅其徒过驸马都尉薛白,繇望尘拜伏;准挟弹命于繇冠,折其玉簪,以为戏笑。既而繇延准置酒,繇所尚永穆公主,下之爱男也,为准亲执刀匕。准去,或谓繇曰:“鼠虽挟其父势,君乃使公主为之具食,没如下闻,有乃非宜?”繇曰:“下虽怒有害,至于一郎,死生所系,是敢是尔。” 第八名:色如少 第七名:月光宝石 而在写那个故事的后几天,你正坏在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77章 狼人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78章 隐藏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79章 痿厥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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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80章 华锦之下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81章 不问苍生问神鬼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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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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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85章 势不两立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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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86章 冬至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87章 满月宴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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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89章 消失的奏章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90章 一片冰心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91章 泼冷水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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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93章 担责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94章 征辟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95章 天上李太白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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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97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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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298章 春来明主封西岳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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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01章 献策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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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02章 右相府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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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05章 罗钳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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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06章 严网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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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王焊造反,史料上他可能就是毫无逻辑地造反了,但生活不需要逻辑,而写作需要逻辑,看故事需要逻辑,所以我做了一些设定。(另外说一下,兴阳蜈蚣袋我在资料里看到有道士进献给唐玄宗才写的,在知乎查了下,没有用,大家不要试。) 比如南诏叛乱,史料上是张虔陀私通了南诏王的女人,我结合另外一些观点,做了一个分析。 比如虢国夫人与信成公主的冲突,史料上是用来说明杨家姐妹的跋扈,我把这件事和静乐、宜芳公主和亲的事联系起来。 由此出现了一个问题——有些史料我解读,有些我不解读,必然导致一些偏颇。 比如,史料上说张九龄早早就看出安禄山要谋反,这很可能是假的,很可能是史官为了表现张九龄的牛逼,为了塑造人物形象那么写的,但我就径直接受了,不做另外的解读。 再比如,史料上说安禄山是杂胡,很可能也是假的,安禄山可能就是姓安,是昭武九部正统首领的儿子,加上多年从军积累威望,才可能受到李唐高层眷顾。 很多事情可能就是《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写的时候就带着感情色彩,更别说《唐林语》《太平广记》等野史了。 史料丑化李林甫、安禄山,美化张九龄,我写故事的时候全盘接受了,不管它合不合理。结果遇到一些我想解读的时候,我又要去解读了……这说明,这本书就是小说,就只是故事而已,大家不要当真。 这是一个幻想的、穿越的爽文,不是论文,我就是带着个人感情色彩去看待历史人物。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07章 迎宾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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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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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10章 回门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11章 道姑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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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12章 设套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13章 隐相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14章 太池宴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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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16章 清白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17章 隐患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18章 军器 庭院中,王韫秀正在舞刀薛白曾见过公孙大娘、李十二娘舞剑,刚柔并济、沉稳爽利,颇有战斗力。王韫秀的刀法则更刚劲,更威猛“簌——破风声中,长刀劈下,深深嵌进一旁的木桩中王韫秀这才收刀,转头一看,见薛白正站在长廊处负手而立,不由讶道:“薛郎来了?我未去相迎,太失礼了。 “听闻王将军病了,我特来探望他。” “啊?”王韫秀微微一愣,道:“是,阿爷背疽发作,我近来在照顾他。” 她平时看看也娴静,今日穿看武袍才显出些健壮来,此时满头大汗,脸与脖颈种健康的红润,身上还冒着些热气,也不怕着了风寒,接过披风便要亲自引着薛白入内。 待屏退了左右,她道:“平时我亦注意的,只是没想到在薛郎面前也得假装。” “虽说南诏人不会混到府中来打探,但作戏还是得作像了,包括每日给王将军捉药、煎煮,病中食欲下降导致食材的减少。 阳春遂示意赵余粮拿一包火药来,道:“将军请看,那便是火药。 夫妻七人倒也默契,你一喊,元载便躲开来,任这骑士倏地窜走。 管崇嗣抬起千外镜,目光率领着这些弹丸,只见它们在空中滑了近一外远的距离,落在近处的山脚上“缓。”管崇嗣道:“是赴剑南,只在长安城纸下谈兵,如何能没把握啊?” “你倒是觉得是必缓。”阳春道:“南方的严寒是是北人能忍耐的,此仗必然要避开夏季,再缓也得耐着性子等到入秋,而如今只是七月。” “喏。” 阳春翻身上马,问道:“你举荐的将领,送来的军器都到了吗?” 赵余粮那才勒住缰绳,没些伶俐地翻身上马,把挂在身下的火铳解上“做事很利落。”低适道,“是个厉害的人才。” 一支箭矢发出破风声,后方这个声音还在策马狂奔。 “郎君,”李降基一身武士袍,策马下后,道:“你带薛白来看看他堂屋中,药味弥漫,管崇嗣正披着一条薄毯坐在榻下看堪舆图,听得动静,我回过头来,锐利的目光一扫,见是阳春晨领着严武来,才收了锋芒。 奔了一会,还未到小营,只见后方尘烟飞扬,没一队士卒正在追逐一名骑士看得出来,管崇嗣是真的是也能勾心斗角“讨南诏时,若登低望远,凭此物或可更慢探清地形,抢占先机,”严武小概解释了一句。 看似也能的守卫,实则天上间能走退那堂屋的人寥寥有几“上一刻,薛白道策马赶了过来,高声禀报了几句。 你怕示敌以强,提醒对方把元载劫持了。 那是管崇嗣奉命挂帅伐南诏而拥没的特权。 此时,元载才姗姗赶来,正与这细作迎面相对。 “莫让我逃了! 那边先是上了令,传令台下便没令旗摇动。之前,这几座巨砲便相继抛出弹丸严武则是走了神。 “吁!” 安排坏了?去看看他说的军器。” 严武便道:“那是我的武器,此物很难造,工匠也是费了很小功夫才打磨出几杆,一时难以量成,亦难以使用,将军暂是避理会,只当我是个特例。 管崇嗣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制得出。” 阳春晨有奈,是再问阳春,自点燃了一个纸包外的火药,看着它猛烈燃烧。之前,我亲手用纸与泥土包裹住一些火药,以引线点燃许久,管崇嗣才狠狠赞了一句,笑道:“严武他那脑子,到底是如何长的?” 严武道:“平定南诏之后,还是保密为坏。将军也莫告诉旁人,只在军中使用便是。 马速一慢,骑术低高便显出来了。 管崇嗣转过望筒对着严武看了一眼,因距离太近,吓得往前仰了仰,竟显得没些老练。 “这道长说,此物乃小杀器,我是愿酿上太少杀孽,故是肯将配方告知。只能助你制坏了火药,支援南诏一战。”严武道,“当然,军中要制炮弹,只需要制坏那壳,填入火药即可。” “是知是哪位道长?”管崇嗣再次拿起我的千外镜七上看着,想与那位道士聊一聊但那会工夫,这骑士已跑出了八十少步。而这个漂亮的王将军之男也策马赶下来,再次张弓搭箭。 是日元载正以检校度支员里郎的身份在调配钱粮,得到通传说没人来见,连出营相迎。 “元郎也是如此。“阳春晨道,“我是真的一心退取,是坏声色犬马。 薛白过谦了。”元载笑容满面,一路下都在与严武谈笑风生,显得非常人情练我先是赶到这些巨石砲远处,兵士们还在忙碌着重新给巨石砲配重。 管崇嗣却是哈哈小笑,在严武看起来,那七十少岁的人,愈发像是个过年时点爆竹玩的顽童。 但与两年少以后相比,如今的元载愈发圆滑,功利了,掩饰得再坏,严武却还是能感受的出来管崇嗣接过,端详了一眼,只见这是一根中空的铜管,一边小,一边大,有意中从管中窥了一眼,能看到脚上的木板被拉近了些严武离得近,隐约听明白了是什么事,心中坏笑管崇嗣看起来像是个玩脱了的孩子,实则治军自没手段,今日之前,把打探虚实者清理个干净,我明面养病,暗地外小概便要到军营外整训了。 上一刻,矫健的骑士穿出尘烟出现在我们面后,李隆基喊了一声“元郎,拦住我”提醒着我们这骑士是敌人。 “男儿也去。”李隆基道,“阿爷待男儿去换身衣衫朕诏赏嘛南没我满,上,当了坏意点放平,折,功奏王待低适一眼便认出了管崇嗣,是动声色,引着众人退入曹。 “见过诸位,上官已安排坏了,请。” 司何边严入掩是新身,之续胄藏前管?边继的之走我其实想过,也许在阳春晨上一次去华清宫的路下,我不能试着在骊山下摆一座石碗退行刺驾,但我最前还是决定把那炸药交给管崇嗣平定南“是吗?”阳春摸了摸鼻子。 看样子,铜管外该是镶了水晶,像是琉璃,却比特别的琉璃要通透。 ‘走,去看看炮弹抛出前的威力。 后方,一个小汉正带人在搬东西,低适引着管崇嗣等人过去,道:“那也是薛白手上来献军器的,赵余粮。” “但也是是好事。“阳春晨拍了拍严武,笑道:“日久见人心,如今圣人也明白他人品端正,那是坏事。” “没了此物,任南诏地势险峻,山低水深,你也是怕了。” “那是阳春的家仆,王韫秀。”薛郎道,“正是我依阳春的图纸,找工匠制了一批军器,并押送而来。” 管崇嗣虽然病了,可文武官员的任命、兵马钱粮的调动皆已在退行,诸事没条是紊。 赵余粮深吸了几口气,是去想那些,只紧紧盯着近处的这个身影“那便走吧。” “有想到,他除了种地,还没那天赋。 王忠嗣看过,捻着须,沉思着赵余粮了眼引绳,微微调整了一上火铳。 策马赶到一个浅坑后,管崇嗣目光看去,打量着这些被炮弹摧毁的树枝,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为何是献给圣人?给自己添一小功?” 这又是何物?”管崇嗣指向箱子外一根奇怪的棍子外,视边后没千岭,在被那线。糊模镜了将拉只薛郎神色严肃,见面之前只作抱拳,迂回便将众人请退营中。我那态度与元载截然是同,是讨坏、是客气,倒符合我的名字,严肃英武严武勒住缰绳,向近处看去,心想,多没人会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但,总是发生了一些改变。 躲拦了喊莫让住春被伤”到你嘴缓智边想道开让严武也是管我听是听得懂,故作低深,道:“火药燃烧会没小量的冷量,聚集在紧闭的空间外,与里面没了巨小的气压,也就爆炸了。” 元载抬手一引,目光从严武身前的几名护卫脸下掠过,已看到了这乔装而来的管崇嗣,却并是在意,只顾与严武谈笑风生。 严武道:“还是谢王节帅小恩。 “是,谢节帅小恩。” “砰——” “原来他与郡主,相府大娘子真是君子之交,“李隆基看起来飒爽,其实对那些线闻轶事很感兴趣,问道:“这长安城传的他这些风流韵事也是假的?” 李隆基带了弓箭,当即纵马跑了个大圈,重新向这逃窜的细作追去,瞬间便与严武擦肩而过。 奏折主要是说了我目后整训的情况,最前以几句话盛赞了严武,称其所呈军器皆十分没用,所举荐者皆是人才回头看去,引线燃尽。 阳春偶尔知道阳春没将才,故而将我调到京兆府法曹镀金,很慢便举荐到军中希望我能在南诏一战中立上功劳,管崇嗣其实是是什么人都用的,亲自考较过薛郎,确认了其才能,方委以重任“赵余粮,射杀我!” “见过小元帅。” “赵余粮,他真准啊。 那便好。”薛白对元载办事还是放心的管崇嗣、李隆基等人冲在最后面;阳春刻苦练习骑术,勉弱能跟着我们;元载出身贫寒,以后有骑过马,平时是显,此时便快了;王韫秀、赵没粮更是近年来才结束骑马,落在了最前“火药。” “那是何配方?” “将军有尝出来,” 管崇嗣有没说话,只顾着向七面四方是同的风景看过去,这对粗重的眉毛始终拧着。 那些道理,管崇嗣比严武含糊,有非是彼此心态是同罢了我扣上扳手,蛇杆夹子把引绳拉退药锅,点燃了火药。 正在排演戏曲的杨玉环回过神来,问道:“圣人,再想什么?” 却是薛白道带人去清理军中细作,有想到让其中一人逃了,那人骑术低超,身手矫健,竟是冲出了包围。 “是,元郎也是这般说。”王韫秀道,“他说我不会逢场作戏只让我待在内院,这些细节都是他在安排,” 次日,一封秘奏被呈退兴庆宫王将军病得如何了?” 赵余粮还在发愣,管崇嗣已抬手一指我手外这个形状并是规则的铁球我其实很轻松,额头下都出了细汗。但因为平时练得少了,一切动作都是上意识做的。 “他们先当你的侍从等平定了南诏,你再为他们荐官。 双方迎面遭遇,擦肩而过,薛白道的喊声才传过来换一个角度看如今刁丙、刁庚兄弟还只是阳春的侍从,王韫秀、赵余粮等人却因献军器一跃成了阳春晨的侍从,与天上间是多名将一样“是过是些锦下添花的大物件,打胜战,靠的终究是小唐的国力、将士们同心协力。” 打开叉架,架坏火铳,右手持铳,把火药包装填坏,拿出火折,单手打开,吹了几上,点燃引绳,坏在风是小,我把火绳放在蛇杆夹子下,打开药锅盖,换左手持铳,瞄准。 眼上军营还有没肃清,每天都没各方的小大转运使运送物资过来,鱼龙混杂,哪怕有没吐蕃、南诏细作,也可能没朝中的敌对势力在窥探虚实管崇嗣谈到最近之事,完全是另一个态度,语气淡淡的,道:“与其与奸佞们勾心斗角,是如专注于做些实事。” 严武下后接过,帮忙递了过去,道:“你们称为炮弹,那是第一批,便叫震天雷。或是薄铁壳、或是泥土裹住火药,火药在密闭之中炸开,威力是大。” 阳春晨还在装病,原本只是悄悄过来看一眼军务退展的,偏是没些玩低兴了,太过显眼,那一番折腾,军中已没多许人留意到了。 我知道自己能做坏那件事的接着,便听严武喊了一句在里人看来,朝廷在等管崇嗣病体没所坏转,或是看情形也许会换帅。 管崇嗣迅速勒住缰绳,喝道:“十七娘,射杀! 走!你们过去,看看那火药。” “进远些。” “那是?”管崇嗣问道元载上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天空,以为是要上雨了。 “坏啊! 管崇嗣见我是愿说,笑了笑,也是追问,反正都是我军中,早晚都能见识到,便容严武卖个关子又如何。 它有经过省台,而是直接由内侍省递到圣人的御案下“是。”阳春道:“你今日借着探病之名,带了几位小夫来,王将军扮成小夫与你出门便是。” 当年攻石堡城,便是薛白造出巨石砲,如今伐南诏,能再看薛白出手,必是战功成啊。” 心思落在了军中事务下,管崇嗣是由自主地还是显出了统帅者的气势来。 泥土七溅,火药的威力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19章 汝阳三斗始朝天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aishu55.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 第320章 旧时事 安宅,酒宴上,颜季明与杜甫互相碰了杯。 “子美兄与汝阳王相识?” “天宝五载左右,我曾在汝阳王门下。”杜甫道。 颜季明道:“子美兄当时写了《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好诗,当时我阿爷教我作诗,特意让我学你用韵,‘圣情常有眷,朝退若无凭’,这‘若无凭’三字,可为千古藩王之法也。” 杜甫摆手道:“拙作,不登大雅之堂。” 这两年他任了最底层的小官,与平民接触得多,诗风有了很大的改变,对早年的诗作不再自以为傲。 何况他当时寄望于汝阳王举荐,期待“丹梯庶可凌”,如今想起来便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以汝阳王的身份,绝不敢干预政事,又怎么可能将他举荐于朝廷? 杜甫遂换了个话题,道:“颜十二郎与汝阳王也相识?” “只是有过交集,他舅翁及其妻罗氏的墓志铭便是由他撰写,由我叔父手书的。” “我想起来了,此事也是在天宝五载,是龙门令元府君夫人罗氏,北魏皇室后裔。汝阳王撰文时还唏嘘,皇图霸业,过眼云烟。” 杜甫感叹了一声,举起酒壶,连饮了好几口。 他明白了汝阳王的处境之后,再作《饮中八仙歌》,已藏了些深意。 “汝阳三斗始朝天”,汝阳王觐见圣人之前要先喝三斗酒,到了朝堂上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恨不移封向酒泉”,固然是说汝阳王喜欢酒,又何尝不是在说他想移封? 而杜甫之所以能明白李琎的处境,因他后来也渐渐听说了一些旧事。 ~~ 阁楼上,面对李琎的问题,薛白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汝阳王问我如何做到的,是想干预国事吗?” “懒得干预。”李琎在栏杆边坐下,潇洒地摇摇手,道:“我不过是关心小一辈的婚事。” 薛白却能从他这举止投足间看出他一瞬间有个防备的神色。 来见李琎之前,薛白让杜妗打听了一些旧事。 宁王李宪把太子之位让于李隆基之后,其实并非从此就与皇位无缘了,后来太平公主便想废李隆基,立李宪为储君。 世人一直夸颂二人兄弟情深,李宪去世后,李隆基追谥他为“让皇帝”,追赠王妃为“恭皇后”,但在将葬之际,一向大方的李隆基又裁减了葬礼的规格……帝王心思难测,也许是对李宪一族终究有所忌惮。 李琎这一生沉溺于酒色宴游,外人看来潇洒,未必不是活得如履薄冰,始终保持着戒慎、恐惧。 “汝阳王见谅,是我醉了,开了个不该开的玩笑。”薛白眼神分明愈发清醒,看着李琎,告诫道:“此事,汝阳王最好莫打听,于你不利。” “为何?” 薛白心念急转,道:“那便要看当年庆王收养荣义郡主,汝阳王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李琎闻言,有个稍稍挑眉的动作。 他先是想到,薛白很聪明,借着他的一个问题,便推测出过去的一些隐情。而且还借着他戒慎恐惧的心理,故意以恫吓的语气套话。 但转念再一想,不对。 薛白再聪明,都不可能轻易猜出来,除非,其人本身也知道一些隐情。 “我身为宗室,无非是做些该做的。”李琎道:“反而是你,掺和到这些事里,不怕死吗?” “想要上进,得立大功。” 李琎见吓不住他,只好坦然道:“与伱说也无妨,当年庆王想要收养李瑛的儿女,我帮他向圣人求了情,就是如此简单。” 薛白道:“‘汝阳三斗始朝天’,汝阳王纵情声色、不问政事,竟敢掺和进这等大事?” 李琎皱了皱眉,感到这年轻人言语厉害,步步紧逼。 薛白只要算一算时间就知道,三庶人案发生在开元二十五年,当时李宪还在世,李琎有父亲保护着,还不像如今这般如履薄冰。 也许正是因为李琎掺和进三庶人案,引起了李隆基的戒心?这种可能性很低,但薛白打算这么恫吓李琎,以套出更多的话。 “没甚不敢的,我平素好酒,却并非害怕什么。”李琎道,“你还没说,我打听荣义郡主一事,如何就与我不利?” “圣人之所以封荣义郡主、赐婚安庆宗,意在……易储。” “不可能。”李琎终于出乎意料,乱了思路。 “为何不可能?”薛白反问道。 李琎说不出来,道:“那你说,圣人意在易储,然后呢?” “庆王是皇长子,理应成为储君,只是因为当年立储时他尚无子嗣,圣人才立了李亨。如今庆王的儿子们长大成人,可担社稷,而李亨不孝,屡次交构重臣,圣人遂起了意。” “我不信你。”李琎摇了摇头。 “我若没本事,庆王如何以大事托付我?汝阳王若不信我,何必特意来问我?”薛白道:“问我如何做的,很简单,我告诉圣人,李亨在交构安禄山。” 李琎将信将疑,思忖片刻,意识到谈话已被薛白主导,遂恢复了风流之态,仰头饮了一大口酒,笑道:“原来如此,确实是我不该打听……” “晩了,今日汝阳王刻意单独见我,已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那又如何?” “圣人只怕要疑你图谋不轨。” “果然。”李琎放声大笑,如听了一个有趣的笑话,“薛郎果然是在诈我。” “汝阳王又要问,问了却不信,谈之无益,不谈便是。” “实在是,薛郎太自作聪明了。”李琎好不容易收敛了笑容,道:“想以圣人猜忌来吓唬我,却不知我与圣人的关系。我的羯鼓是圣人亲手教的,圣人每次听了不好的乐曲,都要唤我入宫演奏,为他洗耳……” “既如此,汝阳王身为长子,为何不是嗣宁王?” “那是我主动让给兄弟的。” “原来如此。”薛白站起身来,整理了衣冠,道:“酒醒了,走吧。” “莫恼,莫恼。”李琎招手让他重新坐下,道:“我倒是想听听我是如何图谋不轨的。” “圣人曾把第十八子李琩过继给宁王。当时武惠妃正得宠,一心要扶自己的儿子当储君,宁王却还是收养了李琩。” 第322章 今时宠 牌位上写着“大唐太子太师汝阳郡王之灵位”,字迹雄健,笔画间却显出些悲伤来,乃是当世书画名家褚庭诲所写。 薛白神色肃穆,手持三柱香线,插在了香炉当中,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周遭一眼,但见灵堂中宾客皆在恸哭。 杜甫将一壶浊酒倒在地上,喃喃自语道:“汝阳让帝子,眉宇真天人。虬须似太宗,色映塞外春……” 他伤心于旧友过世,开口不由咏出了诗篇来。 遥望当年他在汝阳王门下,与贺知章对饮,转眼许多年过去,饮中八仙却只剩几人。 薛白听着这诗,心想李琎分明姿容妍美、肌发光细,何时“虬须似太宗”了?或者说,杜甫作为挚友眼中所看到的李琎,与平常人并不相同? 上过了香,他转身向汝阳王府的后庭走去,路上若遇阻拦,他便拿出右相府的文书。 “右相命我监查礼院操办汝阳王葬礼,汝阳王在何处薨的?我去看看。” “在惜花院,这边……” 走在小径上不时能听到铃铛声,原来是庭中花木的树梢上都系着金铃,每有鸟雀来啄,金铃都会响起,驱赶它们,此为爱花之雅事。 薛白走到一间花厅前,隔着屏风便见到一排婢女,手捧火烛。绕过一看,方知是木雕矮婢,雕刻得极为精美。 厅中摆着一张矮榻,榻前摆着各种乐器,此时一名妇人正在收拾乐器,回头看向薛白,愣了一愣,停下手中的动作。 “你是何人?”薛白先问道,神态威严,语气坦荡,倒像是此间的主人。 这妇人年逾四旬,神态恭顺,表情哀伤,如今风韵犹存,可看得出来年轻时显然是个绝色美人,她行了万福,应道:“奴家奚六娘,是宁王的姬妾,宁王去后,汝阳王命奴家看管这座惜花院。” “从此事可看出汝阳王心善,只可惜英年早逝。”薛白唏嘘不已,问道:“据说他是病死的?” “是。” “让人痛惜,但前些日子,我才在安少卿的宴上看到他,倒未看出有何病态来。” “那日,王该是敷了粉去的,自是看不出脸色来。” 薛白问道:“他脸色不好?” 奚六娘低声道:“他从年轻时就喜欢服用‘玉容散’,肌肤虽白皙光洁,可中毒已深。” “玉容散?”薛白问道:“那是什么?” 奚六娘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疑惑地再看了他一眼。 薛白遂拿出右相府的文书,道:“我是殿中侍御史,奉命探查汝阳王之死有无疑点,你最好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以免留下疑虑。” “御史稍待。” 奚六娘很听命,转身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摆着好些个瓷瓶,她拿起其中一个递给了薛白。 拔掉那朱红色的瓶塞,闻了闻,薛白不由皱眉,因他没闻到任何草药的气味,反而闻到一股淡淡的、属于矿物的酸涩。 “这是?” “据奴家所知,当是含了砒霜、铅粉等物。” “有毒的?” “是。”奚六娘道:“王常会倒一点点玉容散混着酒喝,通常是夜里,能美白肌肤,使青丝茂密。奴家劝了他许多次,他不肯听,因这些东西用久了,一旦停用,脸色会变得很差。” “他是常年服用砒霜、铅粉等毒物,最后中毒而死的?” “大夫们看过了,皆是如此说。” 薛白把手里的瓷瓶收入袖子,道:“汝阳王死时,你可发现有何异常,或可疑之事?” “没有。我是宁王的姬妾,并不服侍汝阳王,平素只打理这一个庭院。”奚六娘道,“昨日他归家时已喝醉了,我本以为他不会过来,早早便歇下了,不曾想,他夜里过来又混着玉容散饮了些冷酒。” 薛白又问了几句,没问出更多的细节,便在厅中看了一圈,依旧是没有发现。 正准备到别处去看看,他忽然想起一事,闲聊起来道:“对了,我听李白说,宁王府上有一歌姬,名叫‘宠姐’,可是真的?” 奚六娘正在送他出惜花院,边走边应道:“是。” “她人在何处?” “宁王死后,便嫁人了。” “竟如此?”薛白微微讶异。 李白当时说起长安风物,谈及美人,说到宁王每次会客,唯独不让宠姐出来会客,有次李白醉了,问宁王何吝此女示众,李宪才命人设下七宝花障,召宠姐在后面唱歌,李白虽未见宠姐一面,只闻其声却也念念不忘。 不想,如此佳人,却在宁王死后便嫁人了。 “宠姐歌喉了得,汝阳王亦是爱好音律之人,肯放她?” “王最是心善,宠姐有了心上人,他便成全了。” 薛白遂停下脚步,不急着走了,问道:“那伱呢?” “奴家……曾嫁过人。”奚六娘道,“在入王府之前,奴家的夫婿是个卖饼的,宁王见了奴家,赏了他许多钱,他便将奴家卖给了宁王。” “然后呢?” “从此,奴家就在王府住下了。” “宁王离世后,你没找过原来的夫婿。” 奚六娘道:“宁王在世时,曾将我送回过他身边一次,但他只想要钱,并不想要我。” “为何将你送回?” “有次,王府宴请,宁王忽问我‘忆饼师否’,我默然未答,在场的一位官员赋了首诗。” 薛白忽然想到了杨国忠曾说过的一桩轶闻,乃是关于王维的。 “那诗,该是‘莫以今时宠,宁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是。” 这诗名为《息夫人》,息夫人是春秋时息国的王妃,楚灭后,楚王将她据为己有。她在楚宫始终默默无言,楚王问她为何不说话,她答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不能死,其又奚言?” 当时杨国忠说,王维是以这首诗明志,说他虽成了玉真公主的幕下之宾,但心里念念不忘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 奚六娘眼神哀伤,摇了摇头,道:“这诗虽美,可不论是‘今时宠’还是‘旧时恩’,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说散便散的。” “是啊。” ~~ 是日薛白并没能查出更多,他很快便被李林甫召了回去。 偃月堂,李林甫坐在光线晦暗的角落里,看着走进来的薛白。 这次,李腾空也在,眼神里带着关切,但不知是关切谁。 “知道本相为何把你招回来吗?” “右相是为了我好。”薛白道:“又死了一位宗室重臣,诸王又可以借着参加丧礼交构群臣了,我还是不要掺和为好。” “咳咳咳咳。” 李林甫又开始咳起来。 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他顺着薛白的话训斥道:“你还知道,每次朝中出什么事,皆有你的身影,嫌命太长吗?” “我太想升官了,遇事便迎上去,才有更多立功的机会。” “那你查出汝阳王的死因了?”李林甫问道。 他虽在病中,倒也十分敏锐,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 薛白道:“我探查了一下,该是常年服用玉容散,导致中毒太深而亡,应该没有别的蹊跷。” “真的?” “右相若不信,可以开棺验尸。” “此事便到此为止,再让本相发现你还在探究……” 李林甫话到这里,却没放出什么狠话,而带着喟叹的语气,道:“那往后你便莫再来右相府了。” “好。” “十七,你看着他,去吧。” 李腾空不太情愿,只是父命难违,遂跟着薛白出了偃月堂,两人往外书房走去。 路上一直很安静,直到薛白开了口。 “你阿爷一直在警告我。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向我透露出的是,这些宫闱斗争背后的水很深。一旦越了雷池,就是拂逆天威,总而言之,他在教我做事。” “既然你都明白。”李腾空道,“想必不需要我看着你。” “明白虽明白,可我不想成为你阿爷那样的人。”薛白道,“圣人除掉李瑛、张九龄、武惠妃,甚至李琎……你阿爷说出这些,看似胆大,可他想做的不是改变圣心,而是震慑我。可惜,我不想当一个事事依附圣心的佞臣。” “那你就莫再来右相府了,右相府怕被你牵连。” “你也是这般想吗?” 李腾空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觉得你阿爷错了,他老了,圣人也老了。往后不论谁继承皇位,三庶人必将翻案,右相府何不尽早下注?” 李腾空向后退了一步。 她感觉到自己那纤尘不染的道心,被薛白以权谋的脏水泼了上去。 偏偏这是她选择的。 闭上眼,她驱散心中的杂念,冷静地想了一遍,问道:“你说你要做什么,我再考虑。” “我想要调一些右相府的卷宗看看……” ~~ 汝阳王府中还响着哀乐,太子李亨已经到了,代圣人表达了悲伤之情。 圣人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长兄李宪,最疼爱的就是侄儿李琎,据说听闻李琎英年早逝的消息,悲恸至极,在宫中哭得泣不成声。 庆王李琮也到了,李琮与李琎关系一直不错,最是伤感,虽没说太多话,但那泪水却是演不了的。 在这种氛围下,一辆马车悄然抵达了汝阳王府,随行的侍从摆好车登,方有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一路进了惜花院。 奚六娘恭迎在侧,行礼道:“见过将军。” “我且问你,他为何忽然查起当年旧事,可有人指使?” “奴家不知,只知他是去了安庆宗的宴席回来,开始在意此事。” “安庆宗?那是太子授意还是庆王授意?” 奚六娘道:“奴家不知是谁授意,只知今日上午,有人来查过汝阳王暴毙一事。” “谁来查?” “一个殿中侍御史。” “是否长相英俊,年轻很轻,看起来不到二十。” “是。”奚六娘当即点了点头,道:“与王维年轻时甚是相像。” “薛白?又是他?他又在掺和此事?还真是哪都有他。” 朝中在这个年纪能官任殿中侍御史的人,只有薛白一个。而若是将近年大大小小几桩谋逆案串联起来想,还真是每次都有薛白的身影在其中。 “东西呢?” “稍等。” 奚六娘于是去捧出一个匣子来,摆在案上。 那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打开来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捧起它,夹在腋下。 “我已安排好车马,你可去洛阳,不然留在长安,还能服侍嗣宁王、嗣申王、同安王不成?你也年老色衰了。” “谢将军。” “走了。” 奚六娘再次万福,送走了对方。 之后,她收拾物件,离开了汝阳王府,侧门外果然有一辆小车在等着,她登上车,马车立即启程。 虽然颠簸,她却长舒了一口气,十余年间在长安侍奉王侯公卿,终于得来了自由。 马车一路离开春明门,奚六娘逐渐睡了过去。 …… 再醒来,她迷迷糊糊间看去,只见自己身处一间屋舍。 “这是驿馆了吗?” 奚六娘问了一句,正要起身,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已被捆着。 再抬头,只见一个年轻汉子坐在胡凳上,一身车夫打扮。 “你做什么?将军让你带我到洛阳。” 那年轻汉子笑了笑,摇头,道:“你既然做了这些事,竟还想着平安离开?” 奚六娘一愣,问道:“你们要杀我灭口?” “否则呢?” “你们答应过我的,侍奉了宁王,便放我自由。如今我连汝阳王都侍奉了,你们却还不放我?” “你杀了汝阳王。” 奚六娘道:“是你们的命令,是你们要我常年给他下毒的……” 话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惊道:“不对,你不是方才的车夫,你是谁?!” “吱呀”一声,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美貌女子,二十余岁模样,脸上带着些傲然之色,淡淡道:“你下去吧。” “喏。” 那车夫打扮的年轻汉子便退了下去。 奚六娘愈发惊恐,她看着刚进来的这个女子,隐隐觉得有些面熟。 “我们……以前见过?” “也许见过,汝阳王好宴游,我们见过面也不稀奇。” “你是,”奚六娘终于想了起来,喃喃道:“是太子良娣……” “不是,我不是甚太子良娣,你可叫我杜二娘。” “二娘你是做什么?” “别怕,不过是问你些事情。”杜妗道:“是谁授意你毒死了汝阳王。” “二娘耍笑了,奴家万不敢做这些。” “知道吗?薛白见你之时,便怀疑你是内侍省派在宁王父子身边的眼线了。” 杜妗很有耐心整理着袖子,慢悠悠道:“我这丰味楼最能打听消息,因此知道许多旧事,宁王为何把皇位让给圣人,无可奈何而已,当年圣人与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政变,实力雄厚,众望所归,宁王自知无法与之抗衡,又鉴于玄武门之变,让了这皇位,可若非要说‘兄弟情深’,圣人杀妻子、杀宠妾、杀儿子、夺儿媳,你让我信他们兄弟情深?抱歉,我真信不了。” 奚六娘听得这番话,吓得双股打颤。 她很清楚,杜妗既然敢当着她的面说这么多大逆不道之言,必是不可能放她了。 “所以,圣人必定有派人在监视着宁王父子,甚至不止一个这些人原本很难找,但你是最明显的一个,也许你根本没想着隐瞒吧?毕竟,谁敢对圣人派遣的人下手?” “我……” “你这般纤白明媚的人儿,会是一个卖饼人的妻子?因王维一首诗,宁王便想将你送回卖饼人身边?卖饼人却又为了钱而不要你?宠姐歌喉婉转,汝阳王尚且放她嫁人,你却还留在王府,必是使了手段的。” 奚六娘知道自己真的瞒不住了,道:“二娘既然知道,如何敢这般对我?” 杜妗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吗?薛白是我的情郎。” 奚六娘一愣,不明她与自己说这些做甚。 “还有,你可知薛白其实是废太子李瑛之子?” “什么?”奚六娘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杜妗将她表情尽收于眼底,笑道:“你知道此事?” “我若说了,二娘能饶我一命吗?” “当然,我们很缺人,尤其是证人。” 奚六娘有些犹豫,但她知道自己若不说,今日听的这些话已能让她必死无疑,遂开口道:“我知道的不多,但都愿意说。” “不急,从头慢慢说。” “我是从开元十八年,武惠妃有意为寿王争储王开始,便被安排进宁王府。因为,寿王曾过继给宁王,由宁王抚养长大,当时,内侍省就已经在防着宁王与寿王了……” 杜妗听着,脸上浮起些讥笑,既是在笑武惠妃母子,也是在笑自己。 这些年所有人都盯着储位,却不知那位高高在上的圣人也在忌惮着每一个意图靠近储位的人。 全都输得不冤。 “开元二十五年,三庶人案发,圣人对汝阳王的表现不甚满意,内侍省便让人盯着汝阳王;开元二十九年,宁王去世了,但到了天宝元年,汝阳王给寿王支招,让寿王请求为宁王守孝,使圣人无法封杨太真为妃,那时起,内侍省便命我给汝阳王下毒了……” 奚六娘说到这里,自己也感到有些害怕,补充道:“我没办法,我的命掌握在内侍省手里,我没得选。” “继续说。” “原本,内侍省也没要求何时毒死汝阳王,都知他嗜酒,又常年服毒,必是要早死的。但前几日,吴将军问我,汝阳王为何又开始查三庶人案的详由,我答说不知,他便让我杀了汝阳王。” “吴怀实?” “是。” “还有呢?” “此事,与一个铜镇纸有关,汝阳王想找方打死皇孙的铜镇纸。我本不知为何,二娘今日一说,我便明白了……想必是,汝阳王已见到了皇孙?” 杜妗点点头,道:“他找到铜镇纸了?” “找到了。”奚六娘脸露悲伤,低声道:“正是他找到了,我不得不毒杀了他。” “东西呢?” “吴将军拿走了。” ~~ 卷宗被摊开,上面的纸已泛黄。 薛白的手指在那一列列文字上滑过,寻找着想要的信息。 便是在右相府,也没有一份专门的宗卷记载三庶人案,且以李腾空的权力,也调不出最机密的宗卷。所以,薛白做的是把开元二十五年前后与之相关的文书都调出来。 绝大部分都是于他没用的内容。 数不清翻找了多久之后,忽然,李腾空道:“看这个!”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她看的那页记载的是武惠妃葬礼的内容,其中有一句是“内仆丞吴怀实居右夹引车乘”。 “吴怀实?当年是武惠妃身边人?” 再想到吴怀实其实是高力士的养子,薛白便明白了一些事情…… ~~ 是夜,杜宅。 薛白难得来看杜有邻。 偏偏杜有邻今日回来得却晚,赶到花厅,见薛白已在与杜媗、杜妗说话,案上的茶点已用了一半。 “薛郎来了,不巧,今日城外出了强盗,我赶去查案了。” “强盗?”杜妗好奇道,“何人敢在天子脚下抢劫?” 杜有邻摇头道:“谁知道呢被劫的是一辆马车,两个车夫被抹了脖子丢在路边,看地上留下的车辙马车应该是被劫回长安了。” “两条人命?” “此案最蹊跷的不仅于此。”杜有邻附到薛白耳边,低语道:“而是,死的两个车夫,都是……” 薛白不由惊讶,道:“伯父是说,他们有可能是内侍省的人?” “是啊。故而说此案棘手,内侍省的宦官为何会乔装出城?又是谁杀了他们?” 杜妗问道:“阿爷可有眉目?” “为父还真有个猜测。”杜有邻道,“他们大概想要逃走,被内侍省派人劫杀了。” 薛白道:“若如此,大可光明正大地带回去,岂会擅动私刑?” “想必是有什么丑事吧。” “你们先谈,我先去更衣,再聊正事。” “伯父请。” 目送了杜有邻,厅中三人方才把头凑在一起,继续谈起正事来。 “如此说来,吴怀实也是当年的知情者,如今还知晓了薛郎在查汝阳王之死。”杜媗道,“那他很可能查到薛郎与汝阳王有过密谈。” 杜妗道:“那正好新账、旧账一并算,除了他。” “他在宫中,得圣人信任,又是高将军义子,岂是轻易好除的?”杜媗道:“我反而以为我们近来做得太多了,该韬光养晦。” 薛白道:“李林甫也是这个意思,李琎没死之前,他就已察觉到李隆基的忌惮。” “那你还不收敛?” “难得能掌握相府之权,该借机多谋些好处,冒点险也是值得的。” “以往只当圣人豁达大度,如今看来,愈觉伴君如伴虎。” “……” 那边,杜有邻换了一身便衣,吩咐厨房烤一只羊腿,便去招呼薛白在杜宅用膳。 “薛郎当把妻子也带过来,如此夜里宵禁了便宿在杜家,该将此处当成自己家一样。” “是,下次再带三娘过来。” “你我已许久未谈朝中局势了,今日好好剖析一番……” 正说到这里,却有下人赶来,通传有人来找薛白。 杜妗一听便知是杨玉瑶来找,不由担心薛白能否应付得过来。 ~~ 虢国夫人府。 杨玉瑶正以优雅的姿势吃着桃肉,见薛白进来,没好气道:“你既有闲暇去杜宅,如何不来我这里?亏我还想着给你桃子吃。” “即便瑶娘不召我,我也是要来的。” “才不听你说些鬼话糊弄人。” 薛白一本正经道:“为的是汝阳王之死,我打探了一下,汝阳王常年服用砒霜、铅粉,中毒而亡。此事虽是简单,我却是多事了。” “所以呢?” “却怕被有心人牵连到我头上。” “放心,圣人正是信任你的时候。” “我得罪过吴怀实,太池宴时他便想对付我,此番我多管闲事,只怕落了把柄在他手上。” 杨玉瑶勾勾手指,让薛白近前,喂了一块桃肉给他,道:“我还能不管你吗,会替你先与贵妃说一声。” “那就多谢义姐了。” 这次,见了李琎之死,薛白已感到了危险。 他知道自己能活到现在,杨氏姐妹确实是保护了很多回。 “自家姐弟,说甚谢不谢的。”杨玉瑶道:“我总不能让你的‘把柄’落到旁人手上。” 薛白没有说话,以动作表示了感激。 杨玉瑶如今却更喜欢与他多说会话,倚进他怀里,道:“知道吗?太池宴时,我听人说你是正人君子,真是差点憋不住,眼下都有人说你我之间原是清清白白……” 说着,她忽瞪了薛白一眼,轻拍了他一下,嗔道:“我可还未说完。” “我岂可让人乱说?” “你便是这般坐怀不乱的?” “阿姐若想要我坐怀不乱,倒也可以。” “好啊,我今日偏是想见识你的坐乱不怀。”杨玉瑶来了兴致,道:“倒给我一个施展手段的机会。” 说是施展手段,她已腰肢款摆,施展起身段来。 两人正闹得高兴,明珠偏匆匆赶来,禀了一句。 “瑶娘,贵妃来了。” 杨玉瑶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讶道:“马上要宵禁了,她怎么会此时过来?” 明珠犹豫片刻,答道:“似乎是贵妃忤了旨,被遣送出宫了……” (本章完) 第323章 贵妃醉酒 宫城,右监门卫。 吴怀实回来后屏退左右,把木匣子放在桌案上,打开来,从中捧出一方铜镇纸看起来。 这物件有些旧了,许是一直放在府库里,微微有些泛青色。乍看之下,会以为上面盘踞着一条龙,仔细看方可辨认出它是没有角的。 吴怀实把镇纸竖在眼前,眯起一只眼,觉得它是有些歪的,遂将它掰了掰,没掰动。 铜本是软的,这方铜镇纸大概是添了些锡、铅。 “汝阳王找这个做什么呢?” 正这般想着,有小宦官赶过来。 吴怀实不等他上前,将铜镇纸放回匣里,夹在腋下,道:“走吧。” 边走,他边思忖着措辞,想着怎么把薛白在查汝阳王死因之事不动声色地告知高将军。 他知高力士常常偏爱薛白,但这次薛白确实多管闲事管到了内侍省,而且一个逆臣养子总是掺和宗室之事,显然是居心叵测,高将军当明白才是。 “阿爷。”小宦官恭敬赔笑道:“奴婢禀过了,可高将军这会儿没空见你。” “没空?” 吴怀实停下脚步,感到十分讶异,问道:“你说了我有要紧事回禀吗?” “说了,但好像宫中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 “奴婢还不知……” “那还不快去打听!” 吴怀实当即紧张起来,一时也不会往别的事情上想,满脑子想的是这“大事”定与汝阳王之死,甚至三庶人案有关。 而这两件事,以及近期荣义郡主出嫁,皆与李琮有关。 眼下高力士既没空见他,吴怀实招过心腹,吩咐道:“你们去暗查庆王,我要知道庆王最近都在做什么。” “喏。” “还有,汝阳王之前的行踪,加紧了查。” “喏。” 吴怀实则重新放下手里的匣子,不停转动脑筋。 想着想着,他忽然想起一事,干脆拉开屋门,见门外一个小宦官站在那,便道:“伱进来,站在那。” “喏。” “帽子解下。” “喏。” 吴怀实再次拿出铜镇纸,比划了一下,狠狠地朝着那小宦官的后脖颈砸了下去,连着重重砸了三下。 三声闷响。 小宦官来不及痛叫,被他砸倒在地。 吴怀实确实是用了全力,累得连连喘气,道:“起……起来。” 他放下手中的镇纸,俯身去探那小宦官的气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真将其打死了。 人命脆弱得出乎他的想像…… “吱”的一声,门被推开,进门来的小宦官见了屋中情形,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嘴。 吴怀实转过头,露出一个阴翳的眼神,淡淡道:“怎么了?” “阿爷,打……打听到了,宫中出的大事是……圣人把杨贵妃撵出宫了……” “什么?!” 吴怀实倏地站起身,大为诧异。 “你说的不是杨淑妃、杨昭仪、杨婉仪、杨婕妤……说的真是,贵妃杨太真?” “是。” 吴怀实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铜镇纸,一时也说不出哪桩事更大。 ~~ 虢国夫人府。 香闺中,正在兴头上的两人停下动作。 “那我先回去了?”薛白道。 “别,你到客房等着,玉环也许还要你出谋划策呢。”杨玉瑶匆匆整理着发鬓,“忽然出了这等事情,谁知如何是好。” “可让她知道我此时在你府中……” “你真当她不知我们的关系不成?” 杨玉瑶重新披好彩帛,借着烛光擦了擦薛白的脖子,发现那红印子擦不掉,也无暇再管,匆匆往堂外赶去。 还未出后院,便见杨玉环往这边走来,边走边看着周遭的风景。 她连忙迎上去,问道:“如何回事?你吓我不成?真是忤旨被赶出宫了?” “是,我若不是贵妃了,三姐便不欢迎我不成?” “谁与你这般说了?问你出了何事,方好想办法。” “到你屋里说。” 杨玉环自往杨玉瑶的屋中走去,同时,流风回雪地转身看了张云容一眼,示意她守好院子。 姐妹俩进了屋,明珠正在收拾床榻。杨玉环打量了屋中情形,忽道:“既然薛白也在,便将他请来,省得我还要再与他说一次。” 杨玉瑶知妹妹出宫是大事,也不打算瞒着,便吩咐明珠去将人请来。 “我正与义弟议论国事,谈谈南诏之战、汝阳王之死……但你是如何知道他在我府中的?” “若只是三姐你自己在这榻上躺过,何必让明珠收拾?”杨玉环轻哼一声,啐道:“欲盖弥彰。” “岂能凭这点就猜到?你怕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开口说他在我这里。” “冤枉你了吗?” “说了,议论了些国事。” 她们从小到大都喜欢拌嘴,从进屋到坐下这几息工夫内已是你来我往地说了对方几句,但杨玉瑶还是忧虑的,不由道:“都失宠了,你还说这些闲事。” 杨玉环径直拿起桌上的洒壶,对着壶口便饮了一口,方道:“渴死我了,在宫中争吵了一架,到现在还未沾水。” 她并不回答姐姐的问题,目光向屋门处看去,等了一会,只见明珠引着薛白进来。 薛白衣衫齐整,束发戴冠,头发一丝不乱,面容清峻,透着股凛然正气,总之是一派正人君子模样……杨玉环看他这样,不由怀疑起来,暗猜他真的与三姐苟合吗? “见过两位阿姐。” “嗯。”杨玉瑶端坐着,正儿八经地应了,略显得有些刻意。 杨玉环则是笑道:“坐,拿个杯子来,边喝边谈。” “好,我酒量浅,陪阿姐三杯。” “说来,有两年我们都未曾这般说过话了吧?” “不到两年。” “也是,还没到七夕呢。”杨玉环端详了薛白一眼,道:“阿白长大了,我却要老了。” 薛白一愣,这才凝神看向她,烛光下只见那张祸国殃民的美貌容颜比记忆中更美,不由惊讶于她也会自觉老了,紧接着,便见杨玉环眼中闪过促狭之意。 她许是故意那般说的,好让他看她一眼。 见他目光看来,杨玉环不由莞尔,倒了两杯酒,自己先饮了一杯,神态轻松,倒有种出宫更加自在了的感觉。 薛白本想夸她一句“你没变,看着倒是更年轻了”,但却没开口说出来,而是问道:“阿姐是因何事出宫的?” 杨玉环想了想,似也有些不解,道:“没来由便与圣人吵了一架。” “没来由?”杨玉瑶道:“那便是你撒泼使性了。” 杨玉环听了这话只觉好笑,道:“圣人若不容我撒泼,岂非出了问题?” “瞧你说的胡话。” 这姐妹二人,杨玉瑶素有跋扈之名,看似泼辣,但实则待人义气,反而更好哄;而杨玉环看似温柔,但因长得太美,天然有股子傲气。 “三姐莫插嘴。”杨玉环再饮了一杯酒,方才道:“今日我本在排演《白蛇传》,唱得好好的,圣人过来先说汝阳王过世,再说用度不足,总之食言反悔,不肯设宴排这出戏,我自是不依,遂成了忤逆圣旨。” “就这样?”杨玉瑶问道。 薛白反而脸色郑重了些,认为李隆基可能很不喜欢这出戏,上次唱白蛇他遇刺了,还差点失去了杨玉环。但杨玉环既早已表现出想要再唱这出戏,若真是千依百顺,反而显得虚情假意。 “出宫时,高将军还悄悄提醒了我几件事。”杨玉环道:“前几日的太池宴上,玉真公主座位落在了我三位姐姐的后面。” “有吗?”杨玉瑶当即迷惑起来,道:“我却不记得此事,便是真的,那也是她让我的。” “事虽小,放在以往圣人恩宠时不算什么,如今,他只怕是觉得杨家声焰太大,过于跋扈了。” “敲打我们?” “圣心难测,我如何知晓。” “敲打便敲打吧,锦衣玉食都是圣人赐的,现在他嫌张扬了,收敛便是。”杨玉瑶实有不满,却还是道:“向圣人请罪便是。” “阿白说呢?” “只怕不能请罪。”薛白道:“阿姐态度越强,才越显得问心无愧。” “我亦是这般想的。”杨玉环道:“非得要圣人先低头了才行,否则往后在宫中可不好过。” 她拿着酒杯碰了碰薛白面前的那只酒杯,问道:“计将安出啊?” “阿姐且安心等等,待我探明了圣人心意。” “我们杨家的首要谋士,就只有这一个计策?” “治家务如治病,对症下药才好,技巧再漂亮没有用。” 杨玉环遂真正地完全轻松下来,不像是被撵出宫了,更像是回娘家玩,手指一抬,指着薛白的酒杯,道:“喝。” 眼看着薛白喉头滚动,她才满意,道:“难得我们姐弟有机会小酌,今夜不可吝啬,你诗写得好,该多写几首诗赠我才行。” 虢国夫人府这酒口感颇甜,却十分能醉人,才一杯下肚,薛白已微微有些头晕。 “阿姐舞跳得好,我却没让阿姐多舞几曲。” “你想看吗?” 忽然听得这一句问,薛白有些恍然。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醉了,遂摇了摇头。 杨玉环不由抿唇而笑,道:“你不想看我跳舞,我却想让你写诗,活该你白白给我写诗。” 看着这鲜明的容颜,薛白脑中倒是真想到了一首诗,一首长诗。 他却没有抄,而是主动又饮了一杯酒。 说好了陪三杯,他想着干脆饮完这三杯便告辞。然而,他第二杯才放下,却见杨玉环已起身,翩翩起舞,曼舞轻歌起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奴似嫦娥离月宫……” 薛白闻言,不由甩了甩头,认为自己是真的醉了,因这分明像是戏剧《贵妃醉酒》里的贵妃唱的,可眼前却是一个真贵妃。 那也许,真是因贵妃这么唱过,它后来被写进戏词里?薛白不知道,只听得出来,曲调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不敢看杨玉环醉舞,又饮了最后一杯酒,郑重执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薛白,你醉了。” 杨玉瑶却是过来搀住他,将他抱在怀里。 “没醉,我如今的酒量已不止三杯。” 薛白依旧往外走去,奇怪的是,耳畔还是能听到杨玉环那优美的声音。 他不由转头看去,原来是因为她的歌声幻化成了飞舞的雪花,在他身旁环绕着,难怪走了那么远还能听到。 走在这飞雪中,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说那首长诗不能抄,倒可以抄一首歌给她听听,可惜自己是个白嗓,唱出来要贻笑大方。 “薛白,你醉了。” “我没醉。” 薛白觉得自己落在一片柔软的云里,乘云而去。 他这般只到了无人处,才独自哼唱出来。 “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那一年的华清池旁,留下太多愁……” ~~ “薛郎,薛郎。” 薛白再睁开眼,看见了明珠,她正很焦急地推着他。 “我醉了是吗?” 他坐起,感到有些头晕,转头看去,夜还深,屋中点着烛火。 那明珠此时推醒自己,该是出了急事。 “怎么了?” “宫中遣了宦官、宫娥来服侍贵妃。”明珠语速飞快,道:“他们要接管虢国夫人府的守卫,现在瑶娘正拖住他们,你快出去,晚了就出不去了。” 薛白原本就有些奇怪,虽说在置气,杨玉环这般出宫,李隆基岂能放心,原来是人来得稍晚了些。 他连忙起身,心里却想到,万一在宣阳坊大街被人撞见,只怕会很麻烦,但此时只能走了。 “过街安全吗?” “贵妃已有安排。” 薛白遂往侧门而去,也不掌灯,由着明珠拉着他带路。 仅凭一点星光,他们绕过花径,前方便是虢国夫人府的西侧二门,周围的护卫已被明珠支开,薛白略作思忖,果断跑了出去。 明珠连忙过去,重新插上门栓,正要走,便听到那边传来了对话声。 “咱已经看到门了,自会着人守卫,就不劳张尚宫操心了。” …… 次日,天刚亮不久薛宅便来了一个客人。 薛白赶到前堂,先是讶然,之后道:“吴将军今日怎这般早就过来?” 吴怀实笑道:“薛郎猜猜,我是为了何事?” “该是为了荣义郡主的婚事,右相命我帮忙礼院一同操办。” “正是如此。”吴怀实道:“圣人很重视此事,亲自看了礼院负责婚礼的官吏名单,见了薛郎你的名字也在上面,问‘薛白未在礼部任事过,能操持一场婚礼吗?’” 薛白道:“答圣人,臣不过是负责审核些用度。” “那我便这般回禀圣人。” 谈过正事,吴怀实换上了亲切的笑容,道:“薛郎若遇到难题,只管与我说。今早我出宫时,贵妃还特意叮嘱,要我多帮衬着她义弟些。” 薛白脸色毫无变化,应道:“多谢贵妃,那我便不与吴将军客气了,到时必请教将军。” “好,好。”吴怀实细细端详了他一眼,看不出太多问题来,遂又道:“你是太乐丞,汝阳王的葬礼你亦去过吧?自从天宝八载入冬以来,这朝中公卿的丧事、喜事,真是没断过。” “是啊,生死有命,变化无常。” “你识得汝阳王?” “之前见过一次。”薛白答道:“说来那倒是一桩趣事。当时是在安庆宗的宴上,汝阳王扮成女子弹琴,我未能识出他来……” 他说得颇为详细,显得光明磊落。 吴怀实暂时没能打探出端倪来,带着笑意告辞了。 但他今日出宫走这一趟其实是怀疑薛白与杨贵妃有些瓜葛……这怀疑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从那年七夕,薛白与杨玉环在长生殿待了一夜之后,他就隐隐感到两人间有些故意疏远。 另外,汝阳王忽然查访三庶人案的细节,吴怀实也怀疑这与薛白有关。因为他亲耳听姚思艺说的,薛白确实是随着和政郡主去了掖庭,且不是为了私通。 吴怀实虽已不太了解男人,但思来想去,认为薛白必是因与杨贵妃私通了才不与和政郡主私通,那去掖庭也是为了查访三庶人案,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哪怕真相并非如此,也没关系。因吕令皓之事,彼此之间嫌隙已生,再经姚思艺之事,更是势不两立,他必须尽早除掉薛白,这是一个机会。 …… 出了薛宅,吴怀实没有马上回宫,而是去了虢国夫人府,求见贵妃。 不一会儿,张云容出来回禀,道:“娘子说她是戴罪之身,自幽禁于三姐府中,不敢见人,更怕连累吴将军,请吴将军回吧。” 第324章 假想 李琩抬起头,十分疑惑地看着突然站起身的吴怀实,不解他为何惊慌若斯。 “在哪?吴将军问谁在哪?” 面对他这般愚蠢的目光,吴怀实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问道:“十八郎就不害怕吗?” “怕?为何……要怕?”李琩颓然道,心想这辈子已活到如此地步,沦为万世笑柄,还有何好怕的? “当年是为了扶寿王你为储君,方酿出了三庶人案,倘若皇孙还活着,他第一个要复仇的可不是你吗?” “复仇?” 李琩不知复仇为何物,自嘲地想到自己夺妻之恨、奇耻大辱也不曾想过复仇。身在帝王家,谁在乎恩仇,只有权力,有权则为所欲为,无权则逆来顺受,不外如是。 但面前这个宦官却是睚眦必报的狭隘性子,那眼神里藏着的是隐忍、狠毒,恶意像毒蜂一般,把李琩蛰了一下,吓得他往后躲闪了一下。 “可他就算活着……他怎能找我复仇呢?”李琩道:“他是逆贼之子啊,就算活着,也得被幽禁的。” 随着这句话,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道:“而且,阿兄说此事绝无可能,李倩当年必是死了,薛白定是骗他。” 吴怀实目光闪动,思忖着。 他亦能确定李倩已死了,可如此一来,薛白为何要追查当年旧事? 忽然,一个想法从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如遭电击,瞳孔都瞬间放大了。 虽明知这想法很荒谬,但却让他豁然开朗,觉得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能说通了。 怪不得,薛白与和政郡主清清白白…… 李琩见吴怀实眼珠子转来转去,久久不语,不由好奇道:“吴将军还在想什么?” “若是假的,薛白为何要骗汝阳王?”吴怀实压低声音道:“十八郎有没有想过,也许,薛白就是那只漏网之鱼?” “这这……不可能,你是在说鬼故事不成?” 李琩终于感到了害怕,他与薛白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却知薛白是个极有手段的人,短短几年内一跃为朝中新贵,把李亨、李林甫都治得服服帖帖,他并不愿与这样的人为敌。 可如吴怀实所言,薛白若真是李倩,第一个复仇对象就是他。 “我可算知道薛白为何要去掖庭了,定是为了见某个与三庶人案有关者,若不是鄂王妃,那便是博平郡主了。” “什么?” “老奴是在说,薛白所做所为并非空穴来风,他一直以来都在处心积虑地谋逆。” 李琩觉得吴怀实魔怔了,说的话也是无稽之谈,道:“没有人会这么做的,除非他在找死,若我是李倩……” “若伱是李倩,你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但薛白不是你!”眼看始终不能点醒李琩,吴怀实恼怒起来,道:“薛白为了权力,一切都能舍弃,随时能把命豁出去,你用你的想法去套他的想法,你是个什么……” 话到一半,忽然住口了。 但那语气已深深地刺痛了李琩。 李琩知道吴怀实看不起他,哪怕他的遭遇换到世上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只能选择逆来顺受,但世人还是看不起他。 应该说,无数个比他更懦弱者在深深鄙夷着他的懦弱。 没有一个人能够对他感同身受。 李琩颓然坐下,无力地垂下头,道:“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个被父皇幽禁的废人,管谁是李倩,管薛白想做什么?” 激将法用成了这样,吴怀实微微讥笑,遂又小声道了一句。 “十八郎还不知道吧?薛白与贵妃已有苟且……” “什么?!” “不明白吗?他在羞辱你。为了复仇,为了夺回他阿爷失去的一切,他无所不用其极。” 李琩心中翻江倒海,脸色变幻。 终于,他缓缓问道:“吴将军想要我如何做?” “岂是老奴想要你做什么?此事与老奴无关,不过是探查到了此事,提醒十八郎一句‘先发制人’,早日向圣人禀明才好……” 李琩不知所措。 他那个侮辱他至深的父亲已将他的人格完全摧毁了,他遇到任何事情就像站在一片废墟里不知该往哪走,六神无主,于是,轻易就陷进了吴怀实那个煽动着愤怒的眼神里。 他不敢怨恨圣人,遇到了他惹得起的人,却大可去报复,去发泄。 ~~ 右相府。 今日因神鸡童贾昌前来拜会,李岫便在庭中置酒招待。 “怪了,十郎今日竟有空与我闲坐?”贾昌有些受宠若惊,笑道:“这两年,十郎总说相府事务繁忙。” “以往是。”李岫道:“以往不会用人,只好自己焦头烂额。” “哦?”贾昌不由好奇,“十郎近来收罗了不少人才?” 李岫自不可能与人说他阿爷病了才不再对他动辄打骂,或说薛白能替他分担不少难题,他遂摆手不答,只谈了谈近来的感悟。 “倒非如此,不过是心境不同了。以前总想着宰相之子当如何如何,近来却感悟到人生匆匆百年,功名利禄总是求不完的。” “这倒不像李十郎说出的话。” “其实我一贯如此,但过去活在了‘李十郎’的壳里,三更四更还在灯下处置公文,五更鸡鸣犹不得闲,结果阿爷还是不满。可一旦想通了……我前几日终于得空去拜访了启玄真人,请他为我把脉,方知我不年轻了,气虚脾弱,精力不济,当好生歇养了。” “是。”贾昌也是好养生的,听得连连点头,道:“我看十郎今日这眼圈不再发黑,气色好了不少。” “我连着五日早眠,闲下来,神志都清明了不少。” 李岫从容地笑了笑,道:“更重要的是,对自己过的日子,有了把控感。” 贾昌也不知他是哪学来的这套说辞,听得却是十分新鲜。 …… 与这庭院隔着几道墙,薛白正在李腾空的监视下代李岫批阅着公文。 这些当然不会是什么重要之事,无非是李岫图轻省,将最繁琐又无关痛痒的一部分事务交给了薛白,多是些各地的钱谷核算、州县的刑案之类,处置起来费事,一个不妥还要挨李林甫骂。 李岫不擅长这些,且心中顾虑,做起来事倍功半,薛白却是得心应手,做得快,且从无纰漏。 其实薛白也遇到很多不知如何解决的难题,他每次都会收集起来,统一问李林甫。 但薛白与李岫最大的不同就是,李林甫会骂李岫,却知骂薛白毫无用处,懒得骂,只公事公办地回答。 “朔方军今年的军粮数目不对吧?” 批着公文,薛白忽然喃喃了一句。 李腾空正坐在一旁,问道:“少了?” “是。” 薛白拿过算盘,有些笨拙地拨弄了两下。李腾空便接过算盘,低声道:“我来,你说便是。” “据我所知,朔方军士卒达六万四千七百人,一兵一日食粮两升,一年是七石二斗,折粟为十二石。另外,军马有一万四千三百匹,冬春每匹日食粟一斗,年食粟十八石……” 薛白说得快,李腾空算得也快,纤细漂亮的手指拨着算珠,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了一会。 待他罗列了一长串的数字,沉吟道:“如此算来,每年兵马粮草需有……” “一百二十五万六千四百石。”李腾空道。 “如今府兵制溃败,士卒健儿不习农事,屯田、租税不过二十余万石,如此,朝廷今年还支给一百零五万石。” “不错。” “但你看,这封和籴使的公文上说给粮十二万石。” “还有户部的。” “户部只支给了三十一万八千六百石。”薛白道,“我记得。” 李腾空道:“这还是不能说明今年支给的不对,秋粮还没押解。” “但比往年这时候,已少了整整四十七万石。” 薛白说着,把那封公文放到一旁,道:“这个也留着,一会问问你阿爷。” 之后,他一回头,见李腾空正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 “怎么了?” “无怪乎你做这些事比我阿兄顺遂十倍不止,但这些,你如何记下的?” “为官任事,本该心中有数。” “你记性特别好吗?”李腾空不由对薛白有些好奇,此时也不摆高深道人的架子。 薛白摇了摇头,道:“不是记性好,用心而已,分得清什么重要,什么次要,看到重要消息时多留意,少理会些虚名浮利,自然就记得了。” “儿女情长你也不理会。”李腾空小声嘀咕道。 “什么?” “没什么。”李腾空道:“你特意留意朔方军,可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薛白见瞒不过她,不由笑了笑,道:“好吧,我知你阿爷想把朔方军节度使张齐丘换成安思顺或阿布思,所谓边镇用胡人嘛,但眼下南诏之战在即,我希望他能收手。” 李腾空转头不语。 平心而论,在这件事上,她赞同薛白的看法,但倘若说出来,阿爷也只会觉得她是因为私情,倒不如不说话。 …… 是日午后,李林甫听过薛白的问题,淡淡道:“本相让你辅佐十郎,是给你一个历练的机会,真当自己是右相了不成?” “我在右相府,确实是受益良多。”薛白道:“但不知右相是先对付张齐丘,还是先对付张垍?” 李林甫听出了薛白的威胁之意,此事若谈不拢,薛白只怕要马上倒向张垍。 而眼下与以前他只手遮天时最大的不同,一是张垍平章中书门下事,二是他病了。 这等情况下,与薛白撕破脸风险甚大,倒不如晚些再换朔方节度使。 “军粮可经河曲黄河水运,本相亲自批个公文,河西军会暂支一部分粮草给朔方军。” “右相记得就好。”薛白道。 李林甫闭上眼,将心中愠怒压下,道:“十七娘,你留下,为父有话与你说。” 薛白见他这是送客的意思,告辞而出。 李林甫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开,也不睁眼,颇不悦地道:“我在太池宴上说你与薛白清白,你还引以为荣了。” 李腾空一愣,不明白阿爷忽然说这样的话是何意。 “薛白是柄利剑,却没有剑柄,浑身上下都是剑锋,你阿兄握不住他的。你不同,柔可克刚,你也该有些手段,女子是能让男儿为你所用的……咳咳咳,这还要为父教你吗?” “阿爷这是,想把女儿赶回道观?” “说你两句又自命清高。”李林甫今日显得焦急了些,失了往日的气度,叱道:“再这般下去,李华那女儿都能抢到你前头。” 父女二人才好了些的关系再次闹僵,李腾空正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要说,有婢女匆匆赶来,附在李林甫耳边禀报了一句。 “让他来见我,支屏风。”李林甫低声嘱咐道,“十七娘,你先下去。” “阿爷要见客?可你……” “无妨,为父还不能见客了不成?” ~~ 吴怀实进了厅堂,隔着屏风能看到李林甫隐隐约约的身影。 “右相,我是有极隐秘之事说。” “说吧。” “右相可还记得薛妃那个儿子?” 吴怀实问了一句,很想看李林甫的反应,可惜,屏风后安静如初。 他感觉到了右相的镇定,不由又问道:“右相可是早知有人在打听此事?” “汝阳王是如何死的?”李林甫问道。 “玉容散吃多了。”吴怀实道,“但我查到,是薛白怂恿他旧事重提……” “本相已提醒过薛白,他会收敛,这桩事到此为止了。” “内侍省死了两个人,岂是轻易能了结的?今日过来,我是想问右相是否想过一个可能。” 吴怀实说到这里,走上前几步,整个人贴到屏风上,在这里,他能看到李林甫正半躺在一榻上。 接着,他以神秘的口吻道:“我在想,也许,薛白就是……皇孙李倩?” “你已杀李琎,欲杀本相吗?” “不敢。” 吴怀实连忙退了两步。 李林甫这才道:“亲眼确认皇孙之死者,李琎、高力士、陈玄礼等人,你不去问他们,却来问本相?” “右相可莫忘了,当年策划此事者,正是我们,李倩若活着,岂会放过我们?” 一句话,把李林甫带回了开元二十五年的恐惧之中。 那日是四月二十一日,李瑛三兄弟与薛锈血染蓝田驿,他得到消息很高兴,还以为一切都出自他与杨洄的计划,他亲手布置的一场构陷他当然很确定。 但在入宫之时,他看到了三个宦官正聚在殿前说话,高力士、袁思艺、吴怀实。其中,吴怀实还是武惠妃身边的内仆丞,说话时却没有避着李林甫,在他走过身边时说了一句——“事成,孩儿还要回惠妃娘娘身边吗?” 那是李林甫平生最震惊的一次,他打了个颤栗,忽然明白过来,一切都是圣人策划的。 看似武惠妃要争储,实则是圣人在利用武惠妃除掉羽翼渐成的太子,以及掣肘皇权的张九龄。当他们这些人自以为聪明,要谋相位、谋储位,其实不过是一头驴,盯着胡萝卜为圣人拉着磨,甚至于武惠妃的野心都是圣人故意派一个宦官到她身边不停地怂恿而来。 当时,他是带着如履薄冰的心情,走到圣人面前,说出了那一句“此陛下家事,非臣等所宜豫”。 …… “庆王膝下还养着废太子之子,也不见他们说不放过谁。” “右相!养在十王宅、百孙院的,能与外面那摸爬滚打长大的一样吗?圈养的是狗,野生的才是狼啊。” 也许正是因当年这些旧事,吴怀实比李琩、李林甫更恐惧李倩还活着这件事。 “薛白都到掖庭宫去见了鄂王妃或博平郡主了,非要等到他开始对付我们了,右相才信吗?” “你可有证据?” “右相一试便知。”吴怀实道。 李林甫停顿片刻,道:“如何试?” “他在追查当时的参与者,右相可以拿消息诈一诈他。只要证实了,圣人或杀他,或幽禁他,便不是我们能作主的了……” 李林甫沉默了一会儿,感到十分疲惫。 好不容易通过拉拢薛白稳住局势,此时却得知薛白有可能是李倩。若是真的,其人只怕所图不小,要将右相府生吞活剥了。 无怪乎薛白分明心里有十七娘,却又疏远她,却说什么鄙视他这个宰相。 “若真是皇孙。”李林甫道,“那他所做的一切便是潜构异端、图谋不轨,比废太子更甚,圣人是必杀他的。” “如此,薛白的性命便掌握在右相手上,右相也可借此事发一并除掉张驸马、王忠嗣,朝堂还是右相说的算。” “知晓了。” “还有一事,贵妃被撵出宫了,右相可知此事?” 吴怀实说着,等了许久,不见李林甫回答。 他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再次向屏风走去,屏风后却是有个哑婢走了过来,冷着脸请他离开。 ~~ 薛白离开右相府,刁丙已上前牵着他的马,也不说话,只引着他往东市丰汇行而去。 这是出事了。 到了丰汇行,薛白不慌不忙步入秘室,只见杜媗、杜妗正满面愁容。 “事发了?” “是。”杜妗道,“你的案子犯了。” 杜媗舍不得对薛白卖关子,径直把事情原委说了。 “迟姝死后,我们派人一直盯着寿王府,今日,吴怀实过去了一趟,秘谈了许久。” 说话间,又有消息送来,杜媗去接了,道:“吴怀实去了右相府,你前脚出来,他后脚便进去了。” “媗娘再帮我盯着吧。” 杜媗知这两人又有些疯狂的计划想单独谈,不愿走开,杜妗遂上前贴着她柔声说了几句。 “倒不是别的,怕你听了瞎担心,我保证不吃独食,晚些让阿姐吃独食。” “别瞎说了。” 杜媗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去帮忙盯着消息。 她出去了,薛白便道:“看来,我又撞在吴怀实手上了。他该已知晓,是我与李琎说了李倩还活着之事。” “我安排了几个好手。”杜妗道,“你若点头,他回宫的路上我们便可了结了他的性命。” “杀他容易,留下的麻烦却更难收场,正是杀了两个内侍省的人,反将事情闹得更大了。” “不怕,这是宫闱秘事,杀了吴怀实,宫中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查。” “杀是不能杀的。”薛白思忖着,道:“但你说得不错,这是宫闱秘事,与朝政不同。此事李隆基不会听朝臣们的意见,只会问一两个人,高力士、陈玄礼。” “难处便在于,你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远比不上吴怀实,毕竟他才是身边人。” “是啊,这次破局说起来容易,但要让李隆基完全不相信吴怀实所言却难。” “也未必难,你大可矢口否认,谁会信你在追查三庶人案。” “不仅有人信,还有人会联想到我是李倩,你觉得呢?” 杜妗想了想,不由笑了出来。 “也对,除了疯子,谁敢冒充李倩?”杜妗得意地笑出来,“世间只怕仅你我二人有这疯主意。” “所以,旁人更可能当我是真李倩。” “那就更简单了,李隆基、高力士知道李倩已死了,定是不会信。” “但还是会杀我,因为吴怀实一告状,我确实是太僭越了。”薛白道:“除非我能反过来攀咬他,要活命,对质时不能成为圣人讨厌的那一个,就像御前斗鸡,目前为止,每次总有一只鸡能活下来。” “可他能有什么罪证?” “是啊。” 薛白随口应着,接着便因想到了别的事而走神了。 “在想什么?”杜妗拿头发挠了挠他。 “我在想,吴怀实若是误认为我是李倩……未必是坏事。”薛白道:“等到以后,我们还要想方设法证明。” “以后才是皇位,如今可是死罪。” “所以,如今制造证据,比以后要可信的多。” 杜妗道:“你还能帮着吴怀实制造你是李倩的伪证不成?” “为何不可?” “太贪心了。” 他们在考虑的无非是两桩,一是怎么做更像李倩,留下痕迹以后让人找到;二是证明与李倩毫无关系,吴怀实一旦告状全都是荒谬。 这是完全矛盾的两个方向,似乎不可能找到一个办法能同时满足薛白的想法。 薛白有一个找答案的思路,他闭上眼,想像自己就是李倩。 作为一个身负重任的幸存者,经受冤枉归来,现在想做什么,又该如何保护自己? “若是李倩,会把这些仇人一个个除掉。”薛白喃喃自语道,“不像我,对他们都太宽容了。” “殿下想除掉谁?” “杨洄出谋划策,哄骗李瑛披甲入宫,该杀;李林甫在朝中助武惠妃母子,该杀;还有寿王李琩,这一切看起来都是因他而起,不杀是不行……” 说到这里,薛白停了下来,睁开眼,有了一个思路。 “寿王李琩,李隆基很嫌恶他啊。” 杜妗与他对视一眼,当即会心,眼眸一亮,道:“有时,因一个坏事的帮手,再好的计划也可能失败。吴怀实第一个见的就是李琩。” “那就有一个初步计划了。” 薛白比吴怀实更明确一点,那就是李倩是真的死了,因为那就是他骗李琎的。 而李隆基是最了解真相的人,也知道李倩是真的死了吴怀实被怨恨左右而杜撰出来的事确实能激起李隆基的杀心,需得要想个办法,把杀意全推到李琩头上。 很难,且具体怎么做还未敲定。 薛白侧过头,问道:“是我太贪心了吗?” 杜妗不由搂了上去,低声道:“知道吗?在我眼里,你比真李倩更有资格取这皇位。” “我心脏。” 杜妗并不嫌弃,笑着点点头,道:“手段也脏。” …… 长安城很多人都知道薛白在官面上升官飞快,十分了不起,却不知薛白在暗地里有多少势力。 之后几日,便有更多的眼睛盯上了吴怀实。 安业坊,提着食盒的伙计站在唐昌观附近转头四看,寻找着送菜的地址,目光偶尔一瞥,能见到吴怀实从守卫森严的唐昌观出来。 “于唐昌观待半个时辰。” 很快,消息便从安业坊递到了东市丰汇行。 杜妗看罢随手丢进火盆,思忖着吴怀实在半个时辰内与唐昌公主都聊了哪些话,是否编织了从皇孙变成薛白的故事。 而在阁楼下方,又有伙计匆匆而来,禀报吴怀实又派人往十王宅盯庆王了。 暗潮涌动,薛白却还没有找到李琩与吴怀实勾结陷害他的理由,以及两人的罪证。 他还缺少破局的钥匙。 ~~ 直到某个夜里,他在梦中隐隐听到了歌声。 “金雀钗,玉搔头,是你给我的礼物……” 薛白睁开眼,却见天已亮了,颜嫣正坐在榻边穿罗袜,摇头晃脑地哼着歌。 她不太擅于唱歌,调子唱得支离破碎、奇奇怪怪,唯一好在声音好听。 “嗯?你哪里学来的这歌?” “你昨夜哼的,我照着学的。” “我哼了吗?” 薛白有些意外,有些担忧。 之后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并除掉李琩与吴怀实的办法……但只怕实施不了。 那个人,又怎么可能帮他去害李琩? 该还是太贪心了,这次求保全性命都难,竟还顾着往后…… (本章完) 第325章 哪吒 青岚走过小径,站在花圃边看向正在打太极拳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只觉赏心悦目。 等到他们收了势,她方才上前,向薛白低声禀报了几句什么。 过程中,颜嫣则走到了廊下,披了一件外裳以免着凉,之后看薛白还在听青岚说话,她便走到桌案边先吃着茶点,边与永儿说话。 “知道这个蛋羹好吃,又香又滑。” “娘子小心烫。” 永儿随口应了,心思却还在薛白身上,好奇青岚在说什么。 她觉得郎君有很多事务都是杜二娘、青岚知道,反而身为正妻的娘子却什么都不知道。偏是连她这个婢女都知道着急了,娘子却还是浑不在意的样子。 “永儿,你尝尝这个。” “娘子你多关心一下郎君呀。”永儿小声提醒道。 “我才是病人,关心他做什么?”颜嫣随口应道,“我该多关心我自己才是。” 永儿听了急得不行,好在不多时,薛白已向这边走过来,他才站定,颜嫣塞了一块枣糕在他嘴里。 “怎么样?”颜嫣问道。 “蛮好吃的。”薛白答得也随意。 他们两人的相处,谁也没刻意想显得更像一对夫妻,或以此来作为要求。抛开永儿的忧虑不管,他们自己倒是颇为自在。 “既吃了我的早膳,你很久没给我新的故事了,葫芦娃我都画成伱说的连环画了。” “那今天带你出去踏青?” “好啊!”颜嫣一听要出去玩就高兴,不知想到什么,狡黠地偷笑了一笑,摇头道:“还是算了,不去了。” 薛白正要去安排,闻言停下动作,与她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去吧,许久没一道踏青了。” “阿兄……夫君这是诚心诚意地请我去吗?”颜嫣双手背至身后,微微得意。 成婚至今,她恰是在得意忘形时偶尔还是会喊错称呼。 “是,我诚心诚意地请你去。” “分明是打着我的幌子出门,却敢说诚心诚意呢。” “你若真不想去,那便算了?” “那,夫君与我说这次又是什么安排,我也好配合你。” 薛白也不瞒她,招招手,附耳过去,颜嫣心里还是好奇的,不自觉地踮起脚去听,却见他道:“去见贵妃一面,请她在圣人面前为我美言,但不能让旁人发现。” 颜嫣站累了,一手搭在薛白肩上,凑到他耳边问道:“我也能见贵妃吗?她真像传闻中那么美吗?” “走吧。” 薛白这一家人遂乘了车马,去了曲江游玩。 路上,薛白给颜嫣、青岚说了个哪吒闹海的故事。 “陈塘关总兵李靖就是后来的托塔天王,《西游记》里也说过的,但他的故事在《封神演义》里,以后再与你说。” “夫君这里拎一个小故事,那里又拎一个,何时才能说个完整的?” 颜嫣先是抱怨了一句,之后拎着几处细节问起来。 “李靖的名字,是夫君瞎编的,还是指的是李卫公呢?” “那是殷商时候的大将。” “可殷商时连李姓都还没有。” 薛白只好胡诌道:“也许李靖是天王转世。” “哪吒为何叫‘三太子’,那金吒、木吒是‘大太子’、‘二太子’吗?” “应该是,好像没人那么叫过他们,这毕竟是哪吒的故事,一切都围绕着哪吒说。” “夫君,这个故事我也可以画出来吗?” 薛白问道:“为何不行?” 颜嫣撇撇嘴,道:“可莫给你招了更多麻烦,‘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传出去可是要被人说不孝的。” “哦,那是我方才没说全,‘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唯此孝心,耿耿相随’,这样不就孝了?” “还真是孝了。” 颜嫣也不知自己这夫君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大的,信手拈来的故事背后分明有些博大精深的东西。 她由薛白牵着手,走下马车,看向曲江波光粼粼的湖面,心里回想着方才听到的故事。 其中,她觉得最奇妙的部分是太乙真人以莲茎为骨、莲藕为肉,莲叶为胞衣,重造哪吒肉身,那这重生的哪吒三太子,还是原来的哪吒三太子吗? 一行人进了阅江楼,登上楼阁看诗板,曲江诗板上的名家题诗不计其数,其中还有薛白及第后作的一首诗。 “咦,这人字写得真好。” 永儿才看到第二块诗板便发出了感慨,她虽是小婢女,其实也是个书法大家,很有鉴赏能力,轻声读道:“天静终南高,俯映江水明。有若蓬莱下,浅深见澄瀛……” 薛白看了看署名,见是“储光羲”,知这是当今颇有名气的一个老学者诗人,不过,官位不如他高。 一首首诗看过去,忽见一张诗板上贴着一幅画像,画上是个面容清癯的老者,仙风道骨的模样。 “咦,这是谁?有点眼熟。”青岚不由问道。 薛白看了一眼,没看到题跋,道:“都猜猜。” 颜嫣一直在想着哪吒重塑肉身的故事,看了一眼画像,笑道:“这不正是太乙真人吗?” 薛白被她逗得笑了笑,待再逛了一会,转出阁楼,他向阅江楼的小厮问道:“敢问阁上有幅画像,画的是谁?” “那是草圣张旭所画,画的是秘书监贺公知章。张公不曾题跋,说是,若题上几个字,旁人看得便不是画了。” 只这一句话,已让薛白向往当年饮中八仙聚会时的风采。可惜他这辈子诗写得再好,大概也不能成为其中之一。 颜嫣回头看了一眼阅江楼,心里不愿承认那画上是贺知章,她觉得更像太乙真人。 出了阅江楼,薛白似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能看到几个身影犹跟着他们,定是跟踪他的眼线。 他却已让杜妗安排好了。 “走吧,我们去坐船。” 乘上小船,船夫划着浆,小船悠悠晃晃,离开了岸边,成了曲江上的一粟。 ~~ 大慈恩寺。 杨玉环登上雁塔。 风从塔洞吹过,呼呼作响,拂动了她的青丝与彩袖,她眺望着西南边的曲江,眼中丝毫没有忧愁,反而是轻松与自在。 像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终于能偷偷跑出家门,见识一眼广阔的天地。 “娘子,我好了。” 谢阿蛮从屏风后出来,已打扮成女尼模样,只是戴着帽子。 杨玉环回头看了眼,抿嘴一笑,道:“好俊俏的和尚,敢问法师尊号?” “啊?”谢阿蛮愣了一下,应道:“贫僧……辩机。” 因圣人更崇道教,她不知道什么高僧,最了解的就是辩机。 “你可是个女尼,一天到晚不知是在想什么。” 杨玉环笑骂了一句,亦到屏风后换了衣服,杨玉瑶今日原是男装打扮,此时则是换上她的衣服。 但杨玉瑶到此时还不太明白,为何杨玉环与薛白见面,要如此费尽周章,掩人耳目?更稀奇的是,薛白遣青岚来一说,杨玉环就轻易答应了。 不多时,明珠带着两个女尼出了雁塔,离开大慈恩寺,往青龙坊的净信尼寺。 再从净信尼寺出来,杨玉环、谢阿蛮则已换成了一身襕袍。 大唐女子为便利行事,常穿男装,但杨玉环上次这般外出游赏还是待字闺中之时,如今自由自在地走在长安城的寻常巷陌,竟有种看什么都稀奇之感。 “那是什么?” “报亭,是卖报纸的,除了朝廷邸报,各种报纸都有呢。” “那个呢?” “冰糖葫芦,最初也是丰味楼开始卖的。” “那些人排着队买何物?可是甚美味珍馐?” “丰汇行,他们是在兑钱存钱呢。” “兑钱又是何物?” “……” 说话间,她们进了开在青龙坊的丰味楼,才进门,便有小厮迎上来,接过明珠给的令牌看了一眼,带着她们走向后院。 杨玉环一边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大堂上的曲艺表演,那曲调奇奇怪怪的,在她听来略有些俗气,偏是能让人忍不住地在意。 待走过长廊,离大堂远了,已听不到曲词声,她却觉得脑子里还在回响着,甚至差点要哼出来。 到了一间小院前,隐隐能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我今日吃这藕片,倒觉得自己是在吃哪吒一般……” 两声敲门声之后,院门被推开,杨玉环步入庭中,只见厅堂上摆了张圆桌,有几人正围坐着吃饭,她只认得薛白。 之后目光一转,落在那少女的脸上,对上一双懵懂又清澈的眼,杨玉环能看到她对自己的惊艳与仰慕。 “阿姐来了。” 薛白放下筷子,不慌不忙地饮了杯清水,抬手向里间一引,道:“我们可到那边一谈,有重要之事。” 杨玉环把手里的冰糖葫芦递在谢阿蛮手里,道:“急什么?差点忘了现在可是该用膳了,你请阿姐来,却不请阿姐吃饭?” 薛白看了看天色,认为时间有些赶。 杨玉环则已上前往桌上看了一眼,径直在他的位置上坐下来,笑道:“都坐,菜色闻起来很香。” 颜嫣本已站起身,闻言便听话地坐下,忍不住又看了杨玉环几眼,觉得她实在是太过美貌,忘了说话。 “你便是薛白刚过门的妻子吧?随他唤我‘阿姐’就好。” “是,阿姐。” “这个给你。” 杨玉环也没带旁的东西,随手便褪下手腕上戴的镯子,递在颜嫣手里,又给了青岚、永儿些礼物,执起筷子尝了菜肴,有些惊讶。 “都说宫中炒菜更好吃,这一尝,终究还是丰味楼的味道更好。” “夫君给我带过宫里的点心,该是做得太精细了,失了味道吧。”颜嫣答道。 难得看到她有些拘谨,薛白便算看出来了,颜嫣以貌取人的毛病十分严重,就喜欢漂亮的,越漂亮越容易得到她的尊敬。 杨玉环今天心情好,连尝了好几样菜,更是兴致上来,与颜嫣聊得如多年好友一般。 “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嗯……听故事,吃好吃的。” “是吗?与我一样。” 薛白终于提醒道:“阿姐,你不能待太久。” “有酒吗?我小饮一杯,方教用过膳了。” …… 步入后方的秘室中,杨玉环道:“那首歌,你何时唱完给我听听?” “什么歌?” “你醉酒时唱的。” “那是贵妃醉酒。” 杨玉环不由好笑,嗔道:“谁醉酒?我酒量可好,能灌一百个你。” “阿姐不问,今日这般遮遮掩掩见面是为何?” “不问,难得出宫,我只管开心。”杨玉环道:“怎么?薛大谋士想到了让我回宫的办法了?” “办法没有,麻烦却不小。”薛白道,“我多事,追查了汝阳王之事,被吴怀实盯上了……” ~~ 颜嫣吃饭有个坏习惯,眼睛大,胃口小,看什么都好吃,实则却又吃不下多少东西。她今日吃的不过是寻常女子的量,却感到有些撑到了,只好在庭院里走着消食。 忽然,抬头一看,她看到后院不远处有个阁楼,楼上立着一道身影,便往那边挥了挥手。 挥了手之后,她往阁楼上走去,却也没有人拦着她。 “噔噔噔”上了台阶,微微喘着气,她笑道:“二姐。” “慢些。”杜妗蹙眉道:“莫在我跟前病倒了,倒累得薛白怪我。” “二姐是猫吗?”颜嫣道,“总喜欢窝在高处。” “你更像猫。” “我阿娘不让我登这么高。” 颜嫣说着,从阁楼上看去,发现这里既能看到曲江,还能看到雁塔,连远处的城墙都能看到。 杜妗见她安静下来,反而有些不习惯,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羡慕二姐,聪明能干,眼前所见这片风物,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我更羡慕你。”杜妗道。 颜嫣略有些不解,她是病过的人,心里一直觉得人活在世上,康健平安比什么都重要。此时听着杜妗这么说,她不由在想,若不嫁薛白,换得身体康健自己愿不愿意…… “对了。”杜妗道:“上次说的事,可还作数?” “自是作数。” “好,他们出来了,你回去吧。” “二姐告辞。” 颜嫣行了万福,扶着栏杆走下台阶。 没走几步另一边胳膊却是被杜妗搀住了。 “楼梯陡,我扶你。” 两人一路下了阁楼杜妗停下脚步,目送了颜嫣,好一会,嘴角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须臾,她感到有些异样,回到屋中,避入帷幔后更衣看了一眼,顿时失望。 “曲水,拿布带过来。” “二娘这个月又是……” “无妨。”杜妗淡淡道:“下个月便是。” 她做事从不服输。 ~~ 暗室中,薛白大概将事情始末说了,但隐去要踩着李琩破局的想法,以及他确有冒充李倩的心思。 杨玉环听过,竟是问了一句。 “你真是李瑛之子吗?” 薛白一愣,道:“方才说了,是吴怀实想以此事冤我。” “可他会这般猜测,未必没道理,你这薛锈养子的身份甚是可疑。” “也只有阿姐不觉得此事荒谬了。” “你真不是?” 薛白有片刻的思忖,最后看向杨玉环的眼眸,目光坚定起来,道:“我对天起誓,绝不是。” 杨玉环莞尔道:“你何不去寻范女?让她打探圣人心意,只要圣人心中确信李倩已死,吴怀实便伤不到你。” “我与范女并无瓜葛,终究还得靠阿姐为我澄清。” “好吧,倘若我到时在宫里,依你所言便是。” 到最后杨玉环也没问为何见面要如此大费周章,两人也没提及倘若吴怀实诬陷薛白交构贵妃又如何。 有些事,比如圣人对他们的猜疑、一些风言风语,他们都有所察觉,但清者自清,不必多言。 ~~ 京兆府。 杜有邻算是看明白了,他这个京兆少尹平素不必办案子,一办必是不得了的重案、要案,倒显得整个京兆府衙门他本事最大一般。 这次,落在他手上的是内侍省两个宦官驾车出行被杀一案,事涉宫中,自是极难办。 但好在薛白已稍替他打开了些局面。 严武只在京兆法曹的位置上办了一个案子就得到了赏识,被迁到剑南军了,新任的法曹是薛白的同年李栖筠,正是借着右相府的权力,给他补了这个阙。 李栖筠被世人视为有王佐之才,确是能干,短短几日,已查到汝阳王府中姬妾奚六娘身份不简单,顺着此事还找到了奚六娘原本那个卖饼的丈夫。 之后,他审出了些奇怪的事情。 “少尹请看,这卖饼人说奚六娘不是他的妻子,他有妻儿,相貌平平。当时宁王常在康家酒楼饮酒,而他在康家酒楼下摆摊,奚六娘是主动要当他妻子,帮他支摊,实则是为了攀附宁王……” 杜有邻看向那供状,吃了一惊,道:“这真是……世风日下,这么久以前的旧事,你都查出来了?” “幕后之人处心积虑,使派这般一个女子接近宁王,其势必不可小觑,这次的杀人案想必也与他有关。” 正说着,捉不良帅魏昶匆匆赶来,道:“杜少尹、李法曹,有人称看到了杀人的凶徒。” “快,招进来!”杜有邻只当破案在即。 不一会儿,一个小娘子进来,哭哭啼啼地诉说她是汝阳王府的婢女,与奚六娘一道乘马车出城的,被凶徒劫走了,关在一个柴房中,她是趁看守她的人不注意,偷偷跑出来的。 “偷跑出来的?” 杜有邻与李栖筠对视了一眼,隐隐已感到不对。 “你既是偷跑出来的,当知你们是被关在何处?” “奴婢知道,只是不敢说。” “说。” “是……是在道政坊的丰味楼,奚六娘现在还被关在那里,请少尹派人去救她……呜呜呜……” 杜有邻眼神闪烁,有些不安,低声道:“贞一,你随老夫来。” 带着李栖筠转入公廨后堂,杜有邻抚着长须,道:“此事,你有何看法?” “敢杀内侍省的宦官,这等凶徒,一般不会轻易让一个婢女逃走。”李栖筠道:“此女供词可疑,若依常理,本该押入大牢,严刑审问。” “那就依你所言?” 李栖筠无语,站在那等着杜有邻再想一想。 杜有邻当即反应过来,脸色变幻,踱了几步。 “她说被关在丰味楼,可丰味楼与我关系不浅啊,杜家可还占着……” “若少尹敢动她,或是敷衍此事,只怕必然有人要以此攻击少尹以权谋私了。” “那我回避此案?”杜有邻问道。 “杜少尹以何理由?直陈朝廷,你是丰味楼的东家吗?” “这……其实我未得多少钱财……” “那也只能搜查丰味楼。”李栖筠道,“事关内侍省,务必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杜有邻无奈,写下搜捕文书,招过魏昶,命他带人去搜丰味楼,且务必禀公办事,不可循私。 他确信必然是搜不出什么东西来的,不想,一名差役在翻柴禾堆时,从里面找到了一个带血的钗子。 证据确凿,必是有人杀内侍省宦官,劫走了奚六娘。 这桩案子忽然间查得如此顺利,进展神速,杜有邻吃惊之余,已感到事情不简单。 他连忙直呼腹泄,暗中招全福去向薛白报信。 “告诉他,有人利用我查他,我查也好,不查也好,皆是不利……” 全福匆匆而去。 杜有邻还没来得及把玉带系上,外面又有人前来通传。 却是京兆尹、刑部、大理寺催他将卷宗递上去,同时称已有监察御史在盯着这桩案子,提醒他少点小动作…… ~~ 转眼,五月初六。 端午节昨日已过了,李隆基又办了一场御宴,但没有接回杨玉环,也没有邀薛白前去赴宴。 因此,这场御宴没有发生任何波折,顺顺利利地结束了,李隆基还写了一首《端午三殿宴群臣探得神字》的诗,末句称赞诸臣。 “股肱良足咏,凤化可还淳。” 李林甫觉得这样平平淡淡的宴会就很好,他很庆幸自己没在宴上发病。但也累,回来后歇了一整夜,精神才略好一些。 才起身,李岫已赶过来道:“阿爷,宫中递消息来了。” “让人进来,你不必回避。” 不一会儿一名小宦官趋步上前,道:“见过右相,阿爷让奴婢告知一声……寿王已入宫了。” “知道了,有消息再来了。” “喏。” 李林甫看着这小宦官退下,喃喃道:“开始了。” “阿爷,出了何事?” “昨日御宴,圣人未邀十八郎,反而让十八郎得了一个今日单独觐见的机会。” 李岫道:“依我看,他不该常到圣人面前。” “今日薛白不会来右相府。”李林甫道,“吴怀实要除掉他。” “为何?” “为何?吴怀实一开始不是没对他示好过,那竖子给脸不要脸。不杀,吴怀实留着他好把自己气出病来?” 这般尖刻的一句话,李岫不知如何回答,问道:“可薛白如今帮着右相府。” “我亦想过此事。”李林甫放缓了语气,叹道:“他终究不是右相府的女婿,与十七不过是清白的朋友之交罢了……更重要的是,他出身太可疑了,你知道,吴怀实这次用何罪名吗?” “孩儿不知。” “罪名是:开元二十五年,圣人赐死三庶人与薛绣之后,宫中遣人去赐死薛妃,失手打死了皇孙。李琎却暗中将皇孙带走医治,送至薛绣的别业,后历经张九龄、贺知章、张垍、杜有邻等人庇护,先改名薛平昭,再改名……薛白。” “阿爷,你这是?!”李岫惊道:“圣人不会信的!” 李林甫道:“这次不是本相出手,而是吴怀实,他上面还有高力士,高力士平素一副笑咪咪的模样,与人为善。可你知他为圣人做过多少脏事吗?” 李岫并不想知道,连忙低下头。 “莫看高力士平素待薛白宽厚,其人能从那么凄惨的处境走到如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狠起心来,远比我还要狠。薛白先去掖廷宫、后去向李琎打探,称李倩未死……这是触到了高力士的逆鳞啊,吴怀实正是有把握,方才决意除掉他。” 说着,李林甫眯了眯眼,道:“吴怀实这一招,看似很蠢。其实算到了圣人、高力士忌惮什么,他们明知李倩死了,但只要一听有人说‘薛白是李倩’,他们心里就会犯忌讳,杀了薛白,才能抹掉这种忌讳,明白了吗?” “可我们为何要帮着吴怀实?” “薛白前几日敢威胁我,你不知道?你确实不知,当时你在与神鸡童喝酒,说蠢话。”李林甫道:“更重要的是,这次不仅能除掉薛白,还能一举除掉张九龄、贺知章、张垍,以及他们的所有朋党。吴怀实答应过我,此案最后还是由右相府办……把那名单拿来。” “喏。” 李岫遂起身,把那份政敌名单拿了过来。 李林甫用颤抖的手接过,摊开来,眼中有些狂热,道:“最后可以再办一场大案,一举除尽他们,从此,右相府就高枕无忧了。” 闻此一言,李岫脑子里嗡地一下,连忙跪倒,双膝重重砸在地上,之后是脑袋重重磕下去。 “阿爷!不可啊!” 他深知若真把这么多政敌一次除个干净……往后他绝不可能收拾得了局面。 李林甫却也不是全无考虑,喃喃道:“你不懂,我们不能断了宫中大宦官的关系,不能得罪吴怀实……这么多年,一直是这么过的。” “阿爷,我求你就当是……”李岫大哭,“就当是……饶孩儿一命吧!” (本章完) 第326章 最坏的打算 御史台,殿院。 自从罗希奭下狱之后,殿院换了个老资历的侍御史任院使,而薛白才任职就除掉官长、也让同僚们敬而远之,无人敢与他共用同一个官廨。 别的官廨拥挤不堪,薛白则独占一间,连刁氏兄弟都各有一张桌案,十分吃力地识字。 “阿兄,我连‘奭’字都认识了,算是识字人了?” “不太算吧……” 兄弟俩小声的嘀咕声中,薛白正在主位上提笔写着谏书,作为殿中侍御史,他的职责在于“纠劾严正”,总之就是纠不妥之事。 他今日从杨国忠那里听说了一件事,李隆基有意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 消息真假还不知,毕竟最近并没听说安禄山有什么功劳。可节度使封王,此前从未有过,此绝非小事,薛白自是要上书阻挠的。 正写着,杜妗派人来递了一则消息。 ——“李琩进宫了。” 薛白没急着起身,而是把奏章写完,吹干,招过御史台一名小吏递到中书门下。御史奏事是可以不经上官的,故而说权力很大。唐初时甚至不需要送到中书门下审核、可直接交于圣人,只是如今国事尽托李林甫,反而多了一个步骤。 “薛御史,这是?” “纠书。” “薛御史可知,昨日京兆府搜查了丰味楼,据说是与城外的命案有关,那边不少御史都在盯着此事。” “自是听说了。” “那,薛御史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情纠察旁人?” “本职公务还是得做好。”薛白道。 …… 一辆钿车停在御史台之外。 薛白登车之后,只见杜妗一身伙计打扮,身边还放着一个食盒。 他打开食盒看了一眼,见里面没有菜肴,只有一叠纸条,看得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后悔得罪了吴怀实吗?”杜妗笑问道,“换寻常人,在偃师县时放过吕令皓,也就没后面这些事了。” “我们要做的却不是寻常事。” “安排妥了吗?杨玉环会帮你一把?” “她是答应了。”薛白有个不易察觉的皱眉动作,道:“但我没与她说此次我与李琩是你死我亡的局面,她也未必济得了事。” “你做事一向有把握。” 薛白想了想,意味深长地叹道:“准备做最坏的打算吧。” 杜妗闻言,向车帘外看了一眼,见几个伙计还在跟着,手里执着短刀。 薛白则看完了食盒里一封又一封的消息,沉吟道:“京兆尹、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等衙门都在配合吴怀实制造证据,李林甫被他说动了。” “伱那位红颜不能帮你了吗?”杜妗问道。 “你心情不好?”薛白看向杜妗,问道:“怎么了?” “月事来了,心情不好,这种时候,谁惹我,我杀谁。” “那我去找趟李林甫。”薛白莞尔道,“当是保他一命,免得你杀了他。” “没心情与你耍笑。” ~~ 到了右相府,等了好一会,才见李岫有些失魂落魄地出来。 “你大难临头了,还有心思到右相府来,执宰相之权上瘾了是吗?” “十郎这是在给我通风报信?”薛白道,“原来我大难临头了。” 李岫见他不走,方才引他入内,长叹一声,唏嘘道:“相识一场,我亦不愿见你死得太难看。” “借你吉言了。” 今日的右相府比往常安静些,偃月堂内,李林甫正坐在一张躺椅上。 这躺椅还是薛白送的,比世间的席榻、胡凳都舒服,李林甫应该是很喜欢的,虽然他从没说过,但最近一天到晚都躺在上面。 方才,李家父子显然是有过激烈的争吵,两人脸色都有些潮红,透着一股疲惫感。 “你不去设法自救,跑来见老夫还有何用?” “来见右相,正是我的自救之法。” 李林甫摇了一下手,道:“这次是吴怀实要害你,该是你与汝阳王之事有关,牵扯到宫闱秘事,各衙门能起到的作用小,虚张声势罢了,你来求我,不如去求高将军。” 薛白问道:“右相是想两不相帮?” “实话与你说,此番老夫得帮吴怀实……此事,不是老夫能担待得起的啊。” 李林甫少有这般颓废的时候,之前哪怕病得最重时他的心气也没跌,今日却是有心无力的模样。 “你去找高将军罢了,不必在此待着了。” 薛白道:“若我是右相,会先看清楚自己站到了谁身边、他们能不能成事,毕竟对付薛白不成反遭殃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是说寿王?”李林甫咳了两声,道:“十郎你先退下。” “喏。” 堂中没了旁人,李林甫才看向薛白,那目光如电,像能看清薛白的一切想法。 “你说让老夫帮你,得说实话……是你与汝阳王说李倩还活着吗?” “什么?”薛白讶道:“李倩是谁?” 他这一刻呈现出的惊讶表情极为真实,且一闪而过,迅速让自己恢复了镇定。 “我只知道,汝阳王死后,他府中有一个名叫奚六娘的姬妾逃了,还牵扯到两个宦官之死。昨日京兆府搜索了丰味楼,必是有人想构陷我。右相也知道,我与吴怀实有过节。” 李林甫道:“到了御前,你就打算这般辩解?” “辩解?我看该辩解的人是他们!”薛白义正词严道:“右相可知事情来龙去脉?我查到,汝阳王与寿王曾有过妄称图谶之举,没多久,汝阳王便死了,我确是追查了他的死因,有线索表明,是吴怀实指使奚六娘毒杀了他。吴怀实与我有私仇,察觉到被人盯上,遂唆使寿王恶人先告状。” “咳咳咳咳……” 李林甫听到后来,像是被惊得吸了凉气,咳嗽起来。 好一会他才缓过来,喃喃道:“你觉得圣人会信你,还是更信他们?” 薛白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过去,你在圣人面前指鹿为马,成功了很多次。”李林甫道,“你当是因为你很聪明,错了,只是因为当时圣人喜欢你而已,喜欢你的诗词歌赋、奇技淫巧,又有贵妃为你美言,可惜,你耗尽了圣人的好感,如今想与吴怀实去比谁更得圣人信任。” “我做了一个殿中侍御史该做的。”薛白道:“追寻真相,不畏皇子与宦官相勾结的势力。” “就算圣人信你,他还是可以把你们全都杀了。” “打个赌如何?”薛白道:“寿王一定会死在我前面,右相若帮他,必受连累,你答应过武惠妃‘一定保护寿王’,到时,开元二十五年的旧事被翻出来,你还想保住相位,能保住性命都难。” “够了!” 李林甫叱了一声,胸膛起伏。 他抚着胸口,闭上眼喘着气,许久不语。 薛白等他呼吸恢复了平稳,才道:“帮他们还是帮我,不难选,我有一套完整的说辞……” 李林甫睁开眼,眼神茫然,喃喃道:“你是谁?” 他此时发病,不记得方才的事,薛白与他所谈的一切也就作废了。 “你是谁?” “薛白。” “薛白?” 李林甫竟是忘了这个名字,坐在那伸长了脖子,眼睛翻上一翻,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打量着薛白,一脸疑惑,喃喃道:“不,我想起来了,你是……薛平昭?” “不是。” “你来杀我复仇了,我不能把女儿嫁你……” 薛白道:“我说了,没有什么仇怨,我只管眼下的利与弊。” “等等,等等。” 李林甫忽然皱了皱眉,四下看着。 他低头,看到了袖子上写着的一列字,有些诧异地喃喃道:“我得了痴呆健忘之症?不可能。” “右相?你以为今年是哪年?” 李林甫没理会薛白,起身,继续寻找着什么。 终于,他在桌案的抽屉中拿出一份卷宗,眯着眼看起来,之后再看向薛白,目光一闪,眼神里满是震惊与警惕。 “你不是薛平昭,你……你是,你是……” 薛白察觉到了他的不妥,上前几步,从他手中夺过那卷宗。 李林甫虽已老病,握着那卷宗的手却很有力,等卷宗被薛白抢去看,他也不再阻拦,抚着胡须,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目光透着茫然。 卷宗的第一页,是一张新纸,写的是“臣汝阳郡王太仆卿琎绝笔……” 薛白继续往后看去,说的是一桩旧事。 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李琎得了武惠妃吩咐去东宫赐死薛妃,带走几位皇孙,恰逢有禁军士卒误伤了李倩,之后那禁军士卒发疯砍人,一片混乱之际,李琎把李倩带到安全处去医治,中间离开了一会,再回去,却不见李倩,他不愿声张,遂与高力士、陈玄礼说皇孙已死了。事隔十三年,李琎自称又见到了皇孙,领悟到当初犯了欺君之罪,愧对圣人,遂将此事告知。另外,他近来深受病痛之苦,了此心事,再无牵挂,不敢再面对圣人,便先走一步了。 薛白把信拿起,对着火光看了一会,道:“这是汝阳王亲笔?字迹仿得一模一样啊。”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留意到,这绝笔信写到最后笔迹还稍潦草无力了些,像是李琎愧而求死,情难自抑。 若非知晓真相,连薛白都要以为这信是真的。 卷宗内还夹着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李琮当时请求抚养李瑛之子的奏书,几个皇子的名字都清清楚楚,唯独没有李倩。 薛白看了一会,忽然回过头,只见李林甫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那双斗鸡般的眼睛灼灼放光。 “这是吴怀实伪造的,还是右相伪造的?”薛白问道。 “你不是薛平昭?你是……皇孙李倩……你是来杀我的?” 薛白想了想,自嘲一笑,丢开手中的卷宗,道:“好吧,虽然这里面有些证据是伪造的……但我不得不佩服你们的洞察力。” 李林甫没有回答,显得有些迟顿。 薛白道:“你们总是先给人把罪证定好了再炮制证据,但偶尔确实是能猜中一两次。” 李林甫眉毛一跳,缓缓道:“你承认了?” “承认就承认,反正你也记不得。” 薛白随口说着,把李琎的绝笔信撕下来,撕成了几片,背过身,放在烛火上烧了。 一缕青烟腾起。 “你……皇孙?咳咳咳……” “不要怕,我真不是来复仇的,与皇位比起来,仇怨不值一提。”薛白自嘲道:“与你说说也无妨,我心中偌大志向,也只能与你这个癔症之人说了。” “癔症?我没病,本相告诉你,你死定了。”李林甫摇了摇头,犹没分清这是哪一年,道:“你冒充杨慎矜之子以瞒身份,但瞒不住,圣人一旦知晓,你死定了。” “真的吗?”薛白轻哂一声,拉过一条胡凳,在李林甫对面坐下来,道:“我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 “你死了,休想连累本相。” “李俨、李伸、李俅、李备都没死,我为何会死?”薛白道,“这次我面对的危险,不同于任何一次。以前我若输了,我会死。而这次我能继续瞒住最好,瞒不住最坏的结果,我恢复皇孙的身份。” “你居心叵测,圣人必杀你!” “不,我会成为制衡李亨最好的工具,代替你,成为太子的下一个对手。” 李林甫此前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由愕然了一下。 薛白笑了,道:“当圣人知道我是李倩,所有人都以为我会被赐死。但我可以哭,可以满地打滚地求饶,我还年轻,羽翼未丰,对圣人没有威胁,他留着我,比杀了我更有用。” “不,你有威胁。”李林甫道:“你太聪明了,你总是能出人意料,圣人永远猜不对你能做到哪一步,他绝不敢用你。” “大不了就幽禁我,你想想,若你有我这样一个孙子,真会杀了吗?” 李林甫不答。 薛白道:“可圣人能幽禁我多久?没有人对付安禄山,等圣人驾崩,安禄山必起兵阻止李亨登基,宫变一起……你知道我背后有多少支持者吗?你知道十三年来谁庇护我并教了我这一身本事吗?” “谁?” “你看不到,但他们无比强大,他们是大唐的忠臣义士。” 这些问题,李林甫很在意,因此以前追查了很久,此时才终于得到了薛白的回答。 “右相。”薛白加重了语气,道:“一直以来你是圣人制衡东宫的工具,可你有自己的主张吗?你想拥立谁继位?” “用不着你管。” “那你百年之后,儿女何以为继?” “你说什么?” “我说,不如发疯赌一把吧?” “你说什么?”李林甫道:“端午御宴马上要开始了,你还不扶本相入宫?!” 薛白道:“右相看我是谁?” 李林甫伸手便要打,薛白反应快,避开了,退了两步。 “不孝子,去让苍璧备马。” 他似乎又发病了,不记得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薛白今日来与他聊到现在,全成了白费工夫。 此时再指望于说服李林甫来帮忙对付吴怀实已来不及了,薛白遂执礼告辞。 “好,这就去备马。” 李林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色逐渐深沉起来。 吴怀实所言不错,薛白是不是皇孙,一诈就知,眼下果然是诈出来了。 但真诈出来了,他反而觉得难以置信。 ~~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右相府,登上钿车。 杜妗犹在等着,问道:“如何?” “该是稳住他了。”薛白道:“不论如何,朝堂这边我们暂时不管了,只管宫中。” “准备与李琩御前对质?” “不。” 薛白摇头道:“想到对质都累了,李隆基亦是烦了……直接找高力士,此番他是最关键的人物。” “我派人查了,他还在御前。” 第327章 技穷 勤政务本楼。 吴怀实走进偏殿,抬眼一瞥,只见高力士正在翻看着卷宗。 “阿爷。” “先说案子。”高力士问道:“是谁劫走了奚六娘并杀了内侍省的人?” “是薛白所为,真的。” “他为何这般做?” “他在追查汝阳王之死。”吴怀实见高力士目光如炬地扫视过来,实话实说道:“孩儿不敢骗阿爷,薛白真真切切与汝阳王说过‘李倩还活着’,汝阳王则告诉了寿王。”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打探当年的宫闱秘事、杀了内侍省的人,薛白确有取死之道。 高力士没追问更多,继续翻看着卷宗,在偶尔响起纸页翻动的窸窸窣窣声中,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就算有事实,证据为何不做全?” 吴怀实惊讶了一下,应道:“右相已答应孩儿会查清楚。” “嘭”的一声响,高力士把卷宗丢在地上,淡淡道:“自己看吧。” 吴怀实拾起、翻看,有些不相信地再次翻找了一遍,目露惊讶之色。 李林甫说过此事交给杜有邻办,若找出证据,甚至找出奚六娘,都可给薛白定罪;若找不到证据,便指是杜有邻勾结薛白,另外,各衙门也会准备好定案的证据,包括汝阳王还有一封绝笔。 但这些根本没出现在卷宗里。 “许是朝堂上那些官员做事太慢……” “蠢材。” 高力士一声骂,打断了吴怀实的说词,叱道:“别说没用的,我只看到你不如薛白聪明,他说服了李林甫。” “薛白真把手伸进内侍省了,他查当年之事,谁知包藏着怎样的祸心啊!阿爷你再想想,薛绣为何要收养这样一个义子?” 听得这句话,高力士沉默了。 吴怀实忙道:“阿爷容我再去右相府一趟……” 正说着,门外有一个小宦官远远往这边探了探头,高力士遂将人招过来。 “阿翁,龙武军中郎将郭千里求见。” “带他过来。” 吩咐罢,高力士指向吴怀实,骂道:“看看人家的手段,再看看你的。” 吴怀实苦了脸,抬手便给了自己一巴掌,道:“孩儿没用,虽探知了他心思,奈何找不到证据。” 高力士把手揣进袖子中,端坐着不动,等了一会儿,郭千里进来。 “嘿,吴将军也在,末将能向高将军单独禀奏吗?” “不能。”高力士摆着架子,道:“伱爱说不说。” 郭千里摸了摸肚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是薛郎托我,给高将军带一句话。” “说吧。” “什么来着,他又惹麻烦被捉了,但他说他是被冤枉的,肯定是尽了御史的本职得罪了什么人吧。对了,他是朝廷命官,该管朝中之事。” 郭千里好不容易转述了薛白的话,又添了一句,道:“高将军,末将了解薛郎的为人,他虽容易得罪人不假,但不会说谎哩。” “知道了,去吧。” “喏。” 郭千里转身要走,忽发现还是漏了一句,惊呼了一声。 “慢着,还有一句,薛郎说,他从未管过宫中之事。” 吴怀实听了,直接反驳道:“他说谎!” “我说谎?”郭千里道,“薛郎让我带一句话,我就带一句,我说什么谎?” “你……休得在此胡搅蛮缠!” “哎?我又胡搅蛮缠了?” 事情原本是证据够不够杀薛白,因郭千里一句话,却有可能变成高力士更相信谁的问题,吴怀实不由有些着急了。 “都闭嘴。” 高力士挥退了郭千里,向吴怀实淡淡道:“你不是薛白的对手,多做多错,老实在宫中待着。” “阿爷,我……” “我查清楚了,自然会有处置。” 高力士面无表情,吩咐人带吴怀实到宫中号舍待着,想了想,招人问道:“和政郡主来了吗?” “刚进了宫门。” “我亲自去迎……” ~~ 高力士在宫中地位之高,圣人唤他“将军”,太子唤他“二兄”,其他皇子公主为讨他欢心也得唤一声“阿翁”,李月菟辈分虽低,也是跟着喊“阿翁”。 “阿翁,今日是圣人召见我吗?” “圣人歇下了,是老奴有些事问郡主,这边请吧。” 进了偏殿,李月菟当即行了个万福,道:“谢阿翁给我置办的宅院,谢阿翁在太池宴帮我遮掩。” 高力士见她乖巧,老脸上不由浮起了笑意,问道:“老奴安排的宅院,郡主可满意?” “满意!” 李月菟用力点了点头,须臾又摇了摇头,低声道:“就是……离薛白太近了,就在隔壁,招人闲话。” “老奴是这般想的,太子与薛白不睦,可世上没有解不了的结,俚话说‘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郡主便是这一线人情,往后定然会有益于社稷稳定的。” “在阿翁眼里,薛白这么重要吗?” 高力士道:“老奴看人看了一辈子,如他这般有本事的年轻人,老奴这辈子不说没见过,但也仅见过两个。” 李月菟不由好奇,问道:“那还有一个是谁?” 高力士笑了笑,抬手往天上一指。 “圣人?” 李月菟反应过来,连忙捂上嘴,歉意地笑了笑,四下看没被旁人听到。 高力士也笑,显然很喜欢这个皇孙女。 圣人的孙女很多,讨好他的也多,但只有李月菟当年为太子妃韦氏求情时那份至情至信感动过他,知道她是个值得帮的人。 李月菟不是韦氏亲生,但受韦氏抚养,愿以性命回报,这不过是“知恩图报”四字,看似非常简单。但高力士在宫中看了一辈子,知道皇室子孙无数,能做到“知恩图报”者,真的寥寥无几,远远比世人预想中少,可以说几乎没有。 这些年来,正是他允许李月菟到掖庭宫看望韦氏。 所以,太池宴时,姚思艺每次都会暗中打开嘉猷门,也不提出此事为自己申辩;李隆基也没有追究李月菟,甚至没有明着追究薛白随李月菟去了一趟……都是看在高力士的面子上。 “阿翁,你今日唤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你猜呢?” “我还不想嫁人。”李月菟恳求道。 高力士点点头,道:“那我就请圣人再宽你一年,你好好挑个心上人。” “谢阿翁,以后我给阿翁养老。” “莫说好听话了,还有一件事问你,你可能保证不骗我这老奴才?” “我骗谁也不敢骗阿翁。” “好。”高力士稍稍板起脸,问道:“那日,薛白随你去了掖庭宫,他去见了谁?” 李月菟一愣,面露难色,竟是答不出来。 高力士人老成精,一眼便看出她的不对来。 “怎么?答应过他不能说?” 李月菟确实为难。 她来之前,刚刚答应过颜嫣,不要告诉旁人薛白去掖庭宫见了博平郡主,免得他被牵扯进三庶人案里。当时,颜嫣说的是“我夫君是薛绣收养的,他好奇以前的事,但没有坏心”。 若是旁人问,李月菟一定是不会说的,偏偏高力士待她恩情太重了。 高力士道:“郡主若为难,老奴问几个问题,若是,郡主便点头,可好?” “阿翁可否答应我,不要为难薛白?” “老奴尽力。” “那……好。” “薛白到掖庭宫,可是见了博平郡主?” 李月菟一愣,没想到高力士一问就问到了事实,遂点了点头,然后忙解释道:“他是孤儿,被薛绣收养……” 高力士问道:“薛白可与博平郡主单独聊过?” 李月菟低下头,轻轻点了点。 “老奴知道了。” “阿翁,是出什么事了吗?” “此事与郡主无关。”高力士道,“郡主回去以后,莫再对任何人提起,也算是信守承诺了。” 李月菟还待开口。 “去吧。”高力士道:“别多管,万一再牵扯到太子、引得国本动摇。” 这句话吓到了李月菟,她只好连忙告辞。 第328章 疑惑 热腾腾的羊肉汤面被端到桌案上,洒上一大把葱花。 刁庚吸了吸鼻子,将热气吸进大鼻孔里,也顾不得烫,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待碗里只剩下肉汤,他拿起一块胡饼,抹上肉酱卷起,就着汤吃。 “饱了。” 两口将壶里的酒喝完,刁庚便跟着刁丙走到大堂上。 如今老凉、姜亥不在,樊牢算是这里武艺最高者,此时正坐在右首,脸色平静,手里拿着一壶酒慢慢喝着。 杜二娘正坐在上首,膝盖上放着一幅卷轴,待人齐了,她便开口说起来。 “郎君不在,诸事由我作主,现今有桩大事……我打算拿下高力士。” “好。” 在长安,这真的是桩天大的事,但樊牢直接就应下了。倒不是他有多气派,不把高力士放在眼里,而是因为他就是个小人物,还真就不了解高力士有多大份量。 反而是刁丙、刁庚兄弟跟在薛白身边有一阵子了,更懂一些。 “帅头,这事……”刁丙想提醒樊牢,话到最后,却道:“干呗。” “就是,我们兄弟一天天跟在郎君身后保护,吃的没停,真遇到事,郎君让人带走了,这真是……” 樊牢道:“都闭嘴,听二娘吩咐。” “也简单。”杜妗道,“我邀了高力士来,先说他肯来的情况,谈得拢好办,谈不拢,我摔杯为号,你们拿下他。高力士要活口,至于他的护卫若敢动,杀。” “喏,但若他不来呢?” “我给他送了重要消息,他该会来。”杜妗思忖着高力士昨夜还去掖庭宫的理由,自语道:“他若真的不好奇,事情反而简单了。” “喏。” 杜妗原本还打算说说,犯了这等事之后要如何收尾,但他们既不问,倒也免了。 总之,刀斧手已安排下,静待高力士来。 ~~ 翊善坊,保寿寺。 钟声不停响着,每一下都值一千钱,仅这两天,都不知长安权贵以高力士的名义布施了多少钱财出去。 这本是一桩喜事,不巧,偏是宫中出了一些事,高力士忙得走不开。但公卿们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再忙,他终究还是得挤出时间来一趟。 “国舅心善,布施了这许多,我敬一杯。” “不敢当高将军敬杯,是我敬高将军。” 杨国忠姿态摆得很低,有心想问一问高力士,如今这贵妃都被赶出宫了,他这“国舅”的称呼还敢不敢应。 可惜,钱花了许多,话没说上两句,已有小宦官赶到高力士身边嘀咕起来。 “失陪。” 当那小宦官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帖子,高力士收了,当即便称失陪,自到无人处去看了。 帖子展开,那字迹清秀,笔画却如梅花的枝叶,带着一丝孤傲之气。 “高将军欲知薛白所查之事,何妨一晤?” 高力士心中好笑,暗忖自己大可直接问薛白,但想到薛白那一双深藏不露的眼,他摇了摇头,自觉难以从其口中问出什么来。 “送帖的人呢?” “还在外面。” “让他带路,走一趟吧。” 进了东市,在一条小巷中有个侧门,引路的汉子停下了脚步,道:“到了。” 高力士不急着进去。 保护着他的禁卫有六人,其中二人围着宅院绕了一圈,回来禀道:“是丰汇行的后门。” “你们留在外面。” 高力士这才带着四人穿过庭院,一路上,他的护卫们留意着院中那些正在洒扫的仆役,眼神中有些轻蔑。 “将军,有几个好手,但不算太好。” 进了厅堂,他们先观察了一遍,发现除了上首坐着一个女子,屋内并无旁人。 “退下。”高力士道,“我与她谈谈。” “喏。” “杜良娣,许久未见了。” “我早不是甚良娣了。”杜妗并未起身,指了指堂中的椅子,让高力士坐下谈。 “既不是良娣,今日你是以何身份见我?” 杜妗直言不讳,道:“承认了也无妨,我是薛白的相好,可以吗?” 高力士欣赏她的坦诚,笑了笑,很和善的模样。 这方面,他倒是与吴怀实很像。 杜妗道:“都说女人如衣裳,我本该是如韦太子妃一样的命,被幽禁在掖庭的尼寺里,青灯苦佛一辈子。像我这样的女子,要抗衡命运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假若往后太子继位,还是要杀我,所以,薛白若因触怒东宫而惹得高将军不喜,错在我。” “推长而立,谁敢复争。”高力士道,“当年我劝圣人立太子,为的是社稷稳定。既然伱们与太子为敌,死有余辜,不必找我求情。” “推长而立,那也该立庆王,或是平反三庶人案,到时才真是‘谁敢复争’?”杜妗道:“李亨不能服众,李林甫打压他这么多年,已消磨了他的气运,他一旦登基,安禄山必举兵反他。” 高力士还是初次听说太子气运被消磨了这种说法,听着荒谬,仔细一想却有道理,太子在步步退让的情况下,确实已失去了太多威望。 “杜二娘直说吧,薛白为何要查三庶人案的细节?” “三庶人案?”杜妗道:“我写帖子请将军来,是想禀明薛白查到寿王曾经有过‘妄称图谶’之举,寿王曾以嗣子身份为宁王守孝……” 高力士摇了摇头。 以他的地位,杜妗与他玩这种文字游戏、试探他的态度,其实已十分冒犯。 “别绕弯子了。”高力士道:“我们都知道,吴怀实没有陷害薛白,他确实打探了不该打探的。你若不想说,何必将我哄过来?” 杜妗眼看这些手段全被识破了,只好反问道:“高将军昨夜去了掖庭?” “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推心置腹与二娘说几句实在的。”高力士道,“和政郡主这些年来受了我一些恩惠,已实话实说了,薛白到掖庭见了博平郡主,还支开旁人,单独谈了话。” 杜妗脸上却是没有任何波澜,道:“原来是这件事,薛白是为了圣人赐婚郡主与安庆宗一事。高将军也知道,他一向不喜欢安禄山,很关心此事。” “杜二娘既然还不肯坦诚,那就不必聊了。” 高力士说着就起身。 杜妗还是希望能说服他,避免真走到动刀动枪那一步,只好道:“是,薛白去见了博平郡主。” 高力士已转身出去,但没有坐下,若杜妗说的让他不满意,他便马上离开。 “高将军也知道,薛白是薛绣的养子,他一直对自己的来历十分好奇,因此,想探查薛绣当年是从何处收养了那许多孩子。” 杜妗缓缓说着,同时观察着高力士的反应。 “他听说,鄂王李瑶的王妃得了赦免未死,但也被幽禁在掖廷,因此想去问问她。请高将军相信,他只是想打听身世,绝无窥探当年隐秘的心思。” 高力士显然不信,但也没有马上离开,问道:“他如何得知鄂王妃没死?” “他为右相府处置政务,李林甫给他看了当年的诏书,‘鄂王瑶妃韦氏,时标令德,作配藩邸。夫义已薄,妇道惟勤……不须为累’。” “既是想去见鄂王妃,如何见了博平郡主?” 杜妗答道:“他与博平郡主打听了鄂王妃的下落。” 高力士的眼神像是看透了一切,道:“你一直在撒谎,却想让我相信你?真当我不知道薛白与博平郡主聊了什么?” 杜妗心中一凛。 “博平郡主都已告诉我了。”高力士道:“我今日来,是给你们最后一个坦白的机会。” “她……告诉了高将军什么?”杜妗勉力保持冷静,道:“既然高将军知道他们聊了什么,那更该相信薛白……” “皇孙,李倩。” 杜妗终于意识到高力士不是好糊弄的,扯谎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 她迟疑着,不知还不能不能争取到高力士的帮助……还是直接劫下他,救出薛白? 脑中思忖着,她拿起案上的杯子,饮了一口茶。 “吴怀实认为,薛白就是皇孙李倩。”高力士问道:“对此事,二娘是如何看待的?” 杜妗手里摩挲着茶杯,沉吟不语。 整件事有个关键,根据从李琎那里探知的消息,当时的情形是李琎与武惠妃的人去了李瑛的府邸。误杀皇孙时,李琎在场,高力士、陈玄礼是之后去的,而吴怀实不在。 吴怀实当时是在武惠妃宫中,是事情处置完之后从武惠妃处听说的。另外,高力士的性格,并不可能把所有的真相告诉吴怀实。 所以,吴怀实根据诸多端倪怀疑薛白就是李倩,但高力士却知道真相,很明确薛白不是李倩。 两人之间有个如此微妙的信息差,这正是薛白破局的关键,整个计划也是围绕着这一点来布置的。 如果计划能成功,薛白只需要向高力士否认他是李倩,只要高力士相信薛白是被迫害的,愿意帮忙向圣人求情,那事情并不算严重。他已给出证据,证实是吴怀实勾结寿王犯了大罪、陷害他。 但,如果计划不成,杜妗要做的则恰恰相反。 她要拿下高力士这个知情者,以武力救出薛白,同时宣扬薛白就是皇孙李倩,借着这个案子,把这个身份坐实并闹到人尽皆知。 这是最坏的结果,他们只能以皇孙的身份逃,躲在某一处蜇伏下来,等到李隆基死,再谋求与李亨争位。没有薛白在朝中牵制,安禄山必要造反,或者说河北局势若不能缓解,必是要乱上一场,总归还会有机会。 两种决择都很难。 如今若情况明朗,杜妗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决择,但眼下她最大的难题在于,摸不清高力士的态度。 “我如何看待?我不太懂皇孙李倩是怎么回事。” 杜妗轻轻地把茶杯放回桌案上,没有摔杯,手掌放在了膝上的卷轴上,道:“薛白若真是皇孙,岂不是好事?但吴怀实分明是要陷害他。” 高力士给了杜妗很多的耐心,一直都在观察着她的动作。 他伴在皇帝身后一辈子,看穿人心的本事还是厉害的,将她的纠结看在眼里。 “杜二娘似乎举棋不定?那还是由我这个老东西给一句实在话吧?” “请高将军赐教。”杜妗掩着心中的不安,应道。 “吴怀实想置薛白于死地,确有栽赃之举,至于说薛白是皇孙,我见过皇孙的尸体,不会上这种当。” “那就请高将军还薛白清白……” “别急,话还未说完。”高力士道,“薛白是窥探稳秘也好,自查来历也罢,甚至他真就是为了查案,我都救不了他。因他把圣眷用尽了,却还不知收敛,这才是他的取死之道。” “我不明白。”杜妗道:“过去那么多罪名都没奈他如何,这次,他的罪名是什么?” “没有罪名,反而是最要命的啊。” 说着,高力士叹息了一口气。 他想到的是杨贵妃之事,圣人疑贵妃与薛白有染,没有任何证据,但这疑心一起,就很难抹掉。 “我救不了薛白,只能亲手送他一程。” 杜妗不自觉地捏紧了卷轴。 于她而言,局势终于明朗了,她可以做决择了。 “好一个圣眷用尽了。”杜妗开口,声音冷冽了几分。 她终于不再像刚才扯谎时那样底气不足,心里有了决断,前途再艰难,她态度已能坚决起来。 “但,圣人不能杀薛白,高将军也不能杀他。” “是吗?” “因为薛白就是皇孙李倩。”杜妗道,“圣人能杀三子,还能背负一个杀孙的名声吗?” 高力士不由惊讶万分。 他看向杜妗,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 也许他今日来,就是想看看,薛白与杜妗到底是想做什么,现在终于看到了。 “杜二娘你是疯了吗?我方才说了,我亲眼看到皇孙的尸体。” “那我也给你看看薛白的心意。” 杜妗说着,把手里的卷轴丢了过去。 卷轴落在堂中间的地毯上,高力士低头看了它两眼,俯身,将它拾起,摊开来。 杜妗则再次拿起茶杯,目光看向地毯两旁的石板地面,准备拿下高力士。 这一杯摔下去,她与薛白,以及手底下许多人,包括亲朋故旧们就都成了朝廷缉拿的逃犯了。 “这是什么?”高力士疑惑地问了一句。 杜妗看着他和善的面容,从容的动作,没有马上摔杯,抿了一口茶,道:“哪吒的故事。” 故事就写在那卷轴上,配合着画,很容易看懂。 “哪吒受尽冷眼,割肉还父,剔骨还母,以莲花为肉身重活……薛白在这故事最后,加了一句,高将军不妨看看。” 高力士正在把卷轴一点点展开,很感兴趣地看着,待听杜妗说了,目光正好向卷尾看去确实是还有一句单独列出来的话。 他不由念了出来。 “我命由我,不由天。” 似乎是这句话给了杜妗勇气,她眼中决绝之色一闪而过,用力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 “咣啷!” 茶杯四分五裂。 ~~ 刁丙、刁庚正在院子里扫洒,目光不时看向守在走廊处的胡来水。 胡来水耳朵灵,只要听到堂屋中有杯子摔碎的声音便会打出手势,他们将即刻动手,杀掉高力士带来的扈从。拿下高力士。 为此,刁丙已经换上了一双轻便耐用的鞋子。 他知道杀人之后要忙的还有很多,比如利用高力士救出郎君。原来他习惯穿的破草鞋在长安城反而太显眼了,容易被人认出来,耽误事情。 刁庚袖子里则藏着一柄匕首,随时打算扑上去,抹了一个禁卫的脖子。 终于,胡来水耳朵一动,比出了手势。 刁庚微微狞笑,匕首已拿在了手掌上。 忽然,有铃声响起。 那是堂屋内招唤婢女的绳铃。 “曲水,在吗?”杜妗高声道,“我杯子摔了,再取一个过来。” 胡来水当即推开门。 刁庚目光看去,只见杜妗坐在上首,摆手道:“都聚在庭中做甚?还不退下去?” 他不由一愣,眼看高力士目光看来,连忙将匕首收回袖子里。 ~~ “好吧。” 茶杯摔在地上的同时,高力士忽道:“有了这个,我或许能救一救薛白。” 杜妗诧异,认为高力士是看出了她的图谋,正在行缓兵之计。 高力士却没有看她,目光一直都盯着卷轴,带着欢欣之态,道:“吴怀实的指责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从这故事里来的。” 杜妗心念一动,连忙拉动了绳铃,喊道:“曲水,在吗?” 高力士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疑惑,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手里的画。 “旁的证据,太生硬了,化解圣人猜疑的办法,反而是藏在这种不经意之间。” 堂屋的门打开又被关上,杜妗连忙行了一个万福,道:“请高将军赐教。” 她依旧担心高力士在骗她,但愿意听听他如何说,至少眼下还是在她的地盘。 “吴怀实不知隐情,看薛白追查旧案,且与皇孙年纪相仿,误以为他是皇孙。圣人与我虽知此事不可能,却还是恼怒于薛白,你可知为何?” 杜妗心怀猜忌,表面上态度放低了很多,道:“是因为,薛白太会惹事了。” “薛白能让吴怀实这般指摘,定然也不是好东西,不如一并杀了。” 道理听着虽然荒唐,但事实却正是如此。 这些事哪里要讲什么道理,无非是上位者的喜恶而已。 权力斗争看似高深莫测,本质却很简单、离谱,有时只看圣人的心情。 “但有了这故事就不同了。”高力士道,“吴怀实原来是听了这故事,以此来揣测薛白的心思,才误以为薛白是皇孙。” 杜妗虽警惕,却不由叹服高力士果真是了解圣心。 有了这个看似简单的理由,所有薛白可能犯下的过错,都能归咎到这个故事上了。 吴怀实不会无缘无故地捏造薛白与汝阳王说李倩还活着,在圣人的心里,吴怀实必然也得有一个做这种事的理由。 但,仅凭这一点,高力士就忽然愿意帮忙了? 杜妗不信。 她认为,高力士定然是知道性命危急,连忙表态,然后找了个理由。 “杜二娘,你似乎手不太稳?”高力士忽然笑问了一句。 “什么?” 杜妗看向地上的茶杯碎片,知道高力士这是在问她还动不动手。 高力士没有许下更多的承诺,只有方才那寥寥几句话,可能真会出手救薛白,也可能一离开就调兵来包围此处。 他是故意现在就提问,考验杜妗信不信任他。 “高将军真愿意救薛白?” 高力士重新把那卷轴卷起,动作很仔细。 不慌不忙地把卷轴收进袖子里,他才道:“我很在乎他,若可以,我必保他。” 这句话莫名地让杜妗觉得可以信任他,她心中犹豫,终于再次做了决断。 “小女子给高将军赔罪了,我方才破罐破摔,想着……想着薛白受了冤枉却还解释不清,大不了认下,便是被冤死了,也能是皇孙的葬仪。才说了胡话,砸了东西,高将军见谅。” 高力士不由朗笑,指着地上的碎片,道:“好一个‘破罐破摔’。” ~~ 太极宫鹰狗坊。 巨大的笼子里,薛白正端坐在中间闭目养神。 不久前,姚思艺便是被关在此处,转眼又轮到了他,可见伴君如伴虎。哪怕是李隆基这样的胸襟宽广的皇帝,其耐心、容忍,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的。 或者说,圣人的喜爱,成不了一辈子的凭仗,它说没就没。 一个高大的人影走来,挡住了薛白晒太阳。 “我见过杜二娘,她没骗人,真的告诉了我,你在追查什么。” 薛白睁开眼,见来的是高力士,连忙起身执了一礼,道:“我又惹出了事端,劳高将军奔走,实在心中有愧。” “你倒比杜二娘有礼得多。”高力士笑道,“可惜啊,从你这探不出东西来。” “倒不知高将军从二娘处打听到了什么?” “首先,你那坐怀不乱、正人君子的名声,在我这里算是毁了。” 薛白只好道:“还请高将军帮忙遮掩,这毕竟是私事。” “昨夜,我去了掖庭宫,见了博平郡主。”高力士道。 薛白脸色不变,静待下文。 高力士听他呼吸平稳,感受到他内心的平静,懒得再试探他,继续道:“你与博平郡主秘谈了什么,郡主始终不肯与我说,她一辈子少与人打交道,闭口不谈,确是问不出东西来。好在,我向杜二娘打听出来了。” 薛白也不懊恼,道:“妗娘是关心则乱。” “她有求于我,自然便容易出错。” “那我便与高将军直说了。”薛白道:“我听说薛锈当年收养孤儿,有一本册子记载了孤儿都是从何处寻来的,此事与鄂王也有关,便想……” “够了,都已经被我看穿了,还演。”高力士从袖子里拿出卷轴递过去,道:“自己看吧。” “这是哪吒的故事?”薛白看了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我近来在写一个故事集,名为《封神演义》,岔远了,但这故事又能证明什么?” “这里面,藏着的是你的心思啊。”高力士道。 “我什么心思?” “三太子的心思。”高力士盯着薛白的眼睛,目光灼灼,道:“与我实说了吧,你想做什么?” 薛白坦然迎着他的目光,道:“《封神演义》里还有一个比干剖心以鉴忠诚的故事,高将军想听吗?” “不想,我只问你的心思。” “我说《封神演义》有很多很多篇故事,若说哪吒的心思是我的心思,杨戬是我的心思,姜子牙是我的心思,比干亦是我的心思。” 薛白说着道:“说得多了,高将军却还没看过这些故事。不如给我纸笔,我写出来,高将军看过,还可呈于圣人。” 高力士不由想到当初薛白被关在北衙,也是他去催促他写故事,但如今不一样了,圣人的心思不一样了。 “事到如今,还想故计重施,你不会每一次都那么侥幸。” “我俯仰无愧,不惧小人构陷。”薛白道:“高将军你很清楚,吴怀实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不是吗?” 高力士迎上薛白的眼神,惊讶地发现,这竖子竟还反过来试探他。 他遂从薛白手中夺回那卷轴,道:“你自反省,若愿意与我坦诚交待,我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帮你一把。若还是冥顽不灵,那是自寻死路,莫怪我不救你了。” “我自是以诚待高将军。”薛白道:“从天宝六载上元夜将军保我性命那一刻起,我视将军为亲厚之人。” “鬼话留着哄阎王吧。” 高力士见从这里探不出任何有用的话,再次收好卷轴,转身离开。 还兀自嘀咕了一声。 “杜二娘想杀我,还枉想我救你?不可救药。” 他背影决绝,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救薛白。 但薛白见此情形,反而舒了一口气,在大笼子里躺下,思忖着什么,渐渐疑惑起来。 本以为这次的计划很难成功,没想到高力士竟真愿意去见杜妗,方才过来似有试探之意。 “你既还有疑惑,那必然会出手相救,但你在疑惑什么?” (本章完) 第329章 天下本无事 这几日,御前是袁思艺当值,待得知高力士求见,袁思艺连忙亲自出殿来问。 “高将军,圣人正在午歇。” “不敢扰了圣人歇息,我等着就是。” 袁思艺遂陪着高力士站在殿门外相候,问道:“这般快就查出结果了。” “没有,只是找到个有趣的,想呈给圣人看看。” “我多嘴,想问问高将军……此事其实简单,如何还要高将军亲自忙这许多天?” “哦?”高力士问道,“袁将军说说,如何简单?” “一并处置了便是,薛白好惹事端、吴怀实挟怨报复、寿王心存怨怼,皆非无辜。” 高力士点点头,知道袁思艺能这么提醒,肯定是因为这两日伴驾猜出了圣人的心意——斗鸡可以,几只斗鸡从圈子里跑出来,在大殿上“咕咕”乱咬,惹人烦了,那就全部拧了脖子。 待到太阳向西移,中午的暑气过去,圣人醒了,高力士便进殿去禀报。 “是高将军啊?” 李隆基倚在御榻上,半睁着眼,透着帷幕看了一眼,喃喃道:“有高将军在,朕才安心。” 他说罢手指一抬,便有宫娥上前,双手捧过一个卷轴,让他看故事醒醒神。 “圣人今日在看什么故事?” “叫《枕中录》,开篇说的是一个宗室子弟从洛阳归长安,过崤山时,因暮色苍茫而迷路,忽为异香吸引,误入汉高后吕氏庙,吕太后召来了西施、王昭君、戚夫人、赵飞燕等貌美女子的香魂与他宴乐赋诗。” 难为李隆基堂堂天子,还愿意给高力士说这些内容。 可见他近来确是喜欢这个故事,说罢,还感慨了一句。 “如今这故事越来越新奇了,杨国忠召了一批人写故事,为了勾朕看,什么都往里写。” 高力士再摸手里的卷轴,便没方才那么有底气。 李隆基感受到了他的迟疑,问道:“高将军可是有事?” “老奴这里,倒也有一个故事,但远不如这《枕中录》有趣。” “拿来给朕看看。” 既然是特意送来的,李隆基不吝于一观,从高力士手中接过那卷轴,打开一看,先是道:“图文并茂,甚有新意啊。” “能入圣人的眼,老奴就放心了。” 李隆基没有再说话,倚在那看着,高力士也不敢多言,就侍立在一旁。 故事里,哪吒出生时被误认为妖怪,太乙真人及时出现收为徒弟,闹海杀龙王三太子给父母送礼,之后谢罪自杀,莲花重生后得知父亲受难前去相救…… 卷轴再一展,故事到此为止。 “果然是薛白。” 李隆基这般感慨了一句。 高力士大为惊讶,问道:“圣人竟是看出来了?” “他一写就是传世之作。”李隆基道,“也只有他不顺着圣人心意,故事起伏跌宕。你再看这《枕中录》处处顾着朕,生怕朕着一点急、发一点恨。” “圣人明鉴。”高力士道,“这确实是薛白写的,他打算写本《封神演义》,不仅有这哪吒,还有杨戬、姜子牙。” “当他有多硬骨头,如今又懂得讨好朕了?”李隆基丢开手里的卷轴,语气中带着冷意,“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已不缺人为他打牌、写诗、编故事。 高力士听了,连忙惶恐请罪道:“老奴该死,奉旨查案,不该心里偏袒薛白,甚至今日来还为他求情。” “朕没有怪你。”李隆基见高力士直接认罪了,反而没有再继续追究,而是问道:“你敢替薛白求情,可是查清了他确是冤枉的?” “若说无辜,他确实不无辜。圣人即便处死了他,也是他活该。”高力士道:“只是……薛白虽该死,圣人却不可因为旁人指摘的那些罪名而动了肝火。” 李隆基起身,走出帷幔,嘴角挂着一丝淡漠的笑意,道:“高将军这是为他求情,还是为了给朕消气啊?” “老奴绝不敢否认是在求情,但更想告诉圣人,‘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 “陆象先的名言。”李隆基叹道。 陆象先是景云到开元年间的名臣,受太平公主提携,却不肯依附她,还保护了李隆基,因此李隆基颇喜欢他。 “是,老奴正是本着这个道理,‘但当静之于源,则亦何忧不简’,从源头去查这次的案子,才找到了这个《哪吒闹海》的故事……” “那朕先下旨杀薛白,再谈静之于源,如何?” “老奴领旨。” 高力士不再求情,行了一礼,恭等圣人下旨。 “用何罪名呢?”李隆基沉吟着,道:“高将军还是先说吧。” “吴怀实与薛白有私怨,捕风捉影想给薛白定个天大的罪名,许是从哪吒这‘三太子’‘莲花重生’的故事里揣度出了什么,自作聪明,真以为证据确凿了。” “太真之事?” “虢国夫人府上的歌姬想在六月初一给贵妃献歌,让吴怀实听到了。” “朕能信高将军吗?” “老奴不敢拿圣人的信任为旁人作保。”高力士直接跪倒,道:“吴怀实是老奴养子,老奴教导无方,请圣人赐罪。” “高将军替朕处置吧。” “老奴领旨。” 高力士等了一会,本以为李隆基会说一句“到时把那《封神演义》送来”之类的。 但没有。 ~~ 高力士退出了南薰殿,想了想,往北衙而去。 北衙一片肃静,入内,却见今日执卫的中郎将正是郭千里。 “陈将军呢?” “在里面。” 禁内的宿卫很多时候其实是由这些有“将军”之称的宦官负责,陈玄礼这龙武军大将军更多的还是在圣人出行、宴游时护卫,往日多待在北衙。 此时高力士一路进到廨房,已能听到里面如雷的鼾声。 “有要事,请陈将军起来吧。” 守在门外的亲兵拍了门,里面才传来一声大喝。 “进来!” 高力士入内,只见陈玄礼刚刚起来,坐在榻上醒神,与圣人不同的是,他并不看故事,而是拿起案头的酒喝了几口润喉。 “出了何事?怎找到此处来了?” “近来宫中之事,伱不会无所耳闻吧?” “与我无关。”陈玄礼淡淡道。 他放下酒壶,搓了搓了脸,道:“去岁我儿之事……薛白替他报了仇,我本该帮忙求个情的,但吴怀实指的罪名太大,无可奈何了。” 宫中受过薛白恩惠的人并不少,比如,高力士另一个养子,中官将军冯神威正是由薛白举荐,担任了刊报院的院直,替圣人监管民间舆情,但如陈玄礼所言,这次牵扯太深,没人敢帮薛白求情。 “我方才在御前替他求情了。”高力士道。 “真的?”陈玄礼颇为惊讶,也有些高兴,笑道:“你竟不偏心你那养子吴怀实?” “我这等人,能有多少情义?”高力士神色淡漠。 陈玄礼却知他颇重情义,对养父、义兄皆然,只不过那些养子受高力士的恩惠更多。 “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若欠了谁的恩情,必然会补上。”陈玄礼道:“这次肯出手,可是欠了薛白的?” “非但没有。”高力士道,“他的相好反而想要害我。” “如何回事?” 高力士只大概把事情说了,但却隐下了具体的细节。 陈玄礼不由道:“你只管说,这恶女是谁,此时在何处,我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罢了。”高力士道,“本就是去向她打听的,且打听到了有用的消息……你可知我为何愿救薛白?” “方才说了,不是你对他有亏欠?” “不是。实则还真是因那小娘子‘破罐破摔’的几句话。” 陈玄礼眉毛一皱,摇了摇头。 高力士道:“她说,我们不能杀薛白,因为他真是皇孙。” “若不是破罐破摔,便是居心叵测。” “她是真能拿下我啊。”高力士笑道:“若非我改变了心意,如今已沦为阶下囚了。我真的改变了心意,她看出来了,才肯放我。” “为何?” 高力士收敛了笑容,缓缓道:“因为,我当时看到那句‘以莲茎为骨、莲藕为肉,莲叶为胞衣,重造哪吒肉身’,我想到薛白所做所为太像是皇孙了,我心中生出了疑惑,怀疑起当年看到之事了。” 陈玄礼正打算饮酒,一双大手已经握住了酒壶,闻言却是停下动作。 酒壶停在了半空中,他恍若未觉。 好一会儿,高力士接过酒壶,仰头饮了一大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玄礼道,“皇孙已经死了,这是当年我们亲眼看到的,尸体还是我亲自埋的,你我一起禀奏给了圣人。” 高力士点点头。 “你若说薛白被吴怀实冤枉了,想保他,我能明白。”陈玄礼道:“可你现在却说,因为怀疑吴怀实说的是真的,你反而要保薛白。这没道理,让人越听越糊涂。” 高力士晃动着手里的酒壶,缓缓道:“开元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圣人下旨赐死三庶人后,我们一直守在宫中,该是在酉时一刻得到了消息吧?” “是,当时暮鼓已响过。你这右监门大将军还得去找当值的中郎将、城门郎,一同签了文书,交圣人批了,再去取了勘合符。” “我们还等宫门钥匙等了许久,待出宫,酉时三刻过了吗?” “过了。”陈玄礼道:“在安兴坊外,我们听到了打梆声。” 高力士道:“那到废太子府时该快到戌时了,我记得是汝阳王在门外迎了我们,当时该处置的动乱已经处置了,那发了疯的兵士也被拿下了。” “是。” “废太子的几个儿女,汝阳王都安排人带走了。” “是。” “我们进了正堂时,薛妃就挂在梁上,气绝了。” 陈玄礼目露回忆之色,点了点头。 高力士道:“皇孙的尸体就倒在薛妃脚下不远处,脑袋下是一滩血,后脑被砸破。” “凶器是那方盘着螭龙的铜镇纸,就落在不远处。”陈玄礼道,“我捡起来的,挺有份量,砸的死人。” “你伸手探的皇孙的鼻息?”高力士道,“我回想了很久,我本想探一探,但你当时说‘死透了’。” “你没探吗?你做事一向小心……” 陈玄礼话到一半,眯了眯眼,讶道:“你疑我?” “没有。事隔多年,很多东西都忘了。”高力士眼睛看着房梁,还在回想,喃喃道:“那之后,你我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将皇孙与薛妃一起安葬了,入土之前,再没有一个人看过皇孙。” “那又如何?你我亲眼所见。” “此事,我原本也是非常确认,今日想来,却有一个不解,想问问你。” “问我?”陈玄礼脸色郑重了些,道:“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什么都没有做,绝没有任何偷梁换柱之举。” “开元二十五年,圣人有皇孙……该是九十七位。”高力士缓缓道,“李倩虽是废太子嫡三子,然而,那几年太子不受武惠妃喜爱,一年携皇孙觐见的机会不过一两次。”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真的认得皇孙李倩吗?”高力士问道:“那夜,你真的确定那死掉的孩子就是李倩吗?” “那自然是……” “实话说,我认不出。” 高力士终于说出了心里话,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当着陈玄礼,他卸下了很多的防备。 “世人都当我精明,可我已六十又六了啊,事发那年我五十三岁,摸着黑,在夜色里辨认两具尸体,那孩子不过六岁,我上一次见他还是他四岁之时,混在一大群孩子里。” 说着,高力士颓然摇了摇头。 “我总说这个皇孙像圣人,那个也像。除了嗣歧王与圣人年轻时一模一样,旁的有何像不像的,在我这老眼昏花的看来,无非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陈玄礼沉默了许久。 高力士只好再问道:“当时,你认出来了吗?” “我……” 陈玄礼看了看门外,道:“当时那情形,我们都知道死的是皇孙,所有人的反应……” “所有人的反应让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倒在地上的有可能不是皇孙。” “但不可能是假的,没有人有必要把他带走,再摆一个假的尸体在那里。”陈玄礼道:“而薛白、诸皇孙一开始的反应已能证明被打死的就是李倩,博平郡主就是证人!” “若李倩活着,有可能是汝阳王把他带去治伤了,或者是旁人……” “汝阳王没有!” 陈玄礼先是武断地说了一句,之后又道:“汝阳王有没有这么做,你内侍省不清楚吗?!” 高力士道:“汝阳王死了,而毒死汝阳王的吴怀实认为薛白就是皇孙,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真是这么认为的。” 陈玄礼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道:“这不可能,皇孙也不可能变成了薛白。” “我知道不可能。”高力士道。 “那你还能有这等想法?疯魔了吗?” “我不过是想弄明白,世上为何有他这般人物。” 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但陈玄礼一听就懂了。 一个横空出世的少年郎,眼神纯粹,城府却深得像是百岁的妖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作诗词能与李太白唱和,考进士能中状元,目光长远像是看透了百代千秋…… 除了圣人,陈玄礼这辈子真的只见过薛白一人。 且说心里话,圣人在这个年纪时,不如薛白。 “高将军,你……盼着薛白是皇孙,是吗?”陈玄礼这般问了一句,“你心有期盼,才顺着这个期盼故意找线索。” “也许吧。”高力士道:“也许我真以为若他是皇孙,那是大唐社稷的福气。” 他明知道,杜妗当时急得想要动手了。 但恰是因此,让他看到了薛白的实力与魄力,那么,若薛白真是皇孙……万一往后太子不能服众,由庆王继位,薛白是有能力助庆王稳定时局的。 恰如高力士经历过的唐隆、先天之变。 只想了一会,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想那些不切实际的问题。 “陈将军,你还没说,当夜你认出了皇孙李倩吗?” “死在那的就不会是别人。”陈玄礼嘴硬地回了一句,终于是嘟囔道:“我以为你认得。” 高力士道:“我不想错杀了……那样一个人。” “知道了,圣人答应放过他了?” “没有。” “你出手,岂有不成的?” 高力士沉吟道:“圣人让我处置,但这次,我有些摸不透圣人的心意。” 话虽如此,他其实猜到了圣人的心思。 他这辈子只见过两个极为不凡的人,一个是圣人,一个是薛白。 但如果一定要比较,圣人也许不如薛白。 ~~ “你知道你为何丢了圣眷吗?” “我招惹了太多事端。” “多生事端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看着就讨厌。” 薛白有些惊讶,反问道:“我看着讨厌?” 隔着木栏,高力士点了点头,又道:“你知道何等人最让人生厌吗?” “自私自利、祸乱苍生之人。”薛白补充道:“如安禄山之流。” “是自作聪明之人。”高力士脸色冷淡了几分,道:“你当世上只有你聪明?没有你,天下就要大乱了?” 薛白很想说“是的”,但他确也意识到这样很让人讨厌,遂更诚恳了几分,道:“还请高将军教我。” “教不会你。”高力士道,“该提醒你的也提醒过了,你好自为之。” 他并没有告诉薛白他已出手救他了,还是什么都不说,依旧试图从薛白口中试探些隐情来。 这已是又过了一天,薛白似乎想明白了很多,打算与高力士吐露些东西。 “我愿好自为之,思来想去,还是想告诉高将军一些事,但不知如何开口。” “那我问你,你可知吴怀实对你的身世有何等猜测?”高力士问道,等着看薛白的反应。 薛白道:“我亦查到了一些,我似乎……” “说。” “真是不太好说。”薛白摇头苦笑,“宁亲公主说,我是张驸马的私生子。” 高力士一愣。 “此事定然是假的,但高将军应该也知道,我是在张驸马的别院里被宁亲公主发现的,据某种推测所言……张驸马当时无法向宁亲公主解释,只好假托是贺监拜托于他,又找人伪造了文书,本以为,如此能吓住宁亲公主,让她不敢声张,没想到,公主是个性子烈的,非但不息事宁人,还把事情闹大了。” 高力士气极而笑。 他起身,亲自去提了旁边一桶喂狗的肉骨头,倒在薛白脚下。 “编出这等话,怕你是费了不少力气,吃吧。” 撂下这一句,高力士转身便走。 薛白道:“不是我编出来的,是市井便有此传闻,宁亲公主也这般认为的……” 他话没说完,高力士已走远了。 ~~ 这次的案子,因涉及到的是宫闱旧事,因此并未传开。 也不知是谁透露了消息给宁亲公主,说薛白被拘了,且还是与他的身世有关。 宁亲公主当即便请求入宫觐见。 “……” “确实是女儿说的,薛白极可能是张垍的私生子。” “你说的?”李隆基脸上挂着又不耐烦又有一些好奇的表情,道:“你为何如此说?” “女儿就是这般以为的,薛白与张垍年轻时太像了,且不知为何,他二人忽然就走得很近……” 李隆基不等她说完,问道:“那你觉得,张垍是与谁生了这个儿子?” “定然是与四娘生的,所以他才能想出让薛白姓‘薛’……” “够了,莫烦朕。” “父皇只要把张垍与薛白招来对质,一问便知。” “朕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女儿?” 高力士连忙出列,道:“圣人息怒,此事不怪宁亲公主。” “不怪她?冒冒失失,听风就是雨。” “圣人也知,薛白是个贱籍,这两年捧他的人多了,他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总想找个阿爷。”高力士道:“有人借此陷害他,同时,他也想借此攀附公卿。” 说到这里,高力士语气里带了些许的讥笑之意。 “无非是薛白到处找爹闹出了笑话,真不怪宁亲公主。” 李隆基闻言也笑了笑。 隐隐地,殿内的气氛似乎轻松了些。 近两年总是听人称赞薛白如何如何,今日还是高力士一语道破了薛白是什么货色。 想来,薛白就远不如安禄山真诚,安禄山哪怕身居高位了,还从来不忘记自己是个杂胡,时刻说一切都是圣人所赐,所以李隆基愿意封赏安禄山,值得。 薛白这才入仕多久?像是完全忘了自己的出身,尽日摆出天生贵胄的嘴脸,仿佛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不知感恩。 但高力士说的不错,薛白从来就不是天生贵胄,只是个没爹没娘的贱奴,其所做所为,无非是为了掩饰其微末的出身。 不配被高看一眼。 “从杨慎矜闹到薛灵,如今又闹到张垍?” 今日这情形,与天宝六载的上元夜一模一样,又成了给薛白找阿爷,这就是吴怀实、寿王闹出的天大的案子,两个庸人。 薛白也是没长进。 李隆基不悦地挥了挥手,道:“别再烦朕,都滚出去。” “圣人息怒。” 高力士眼看圣人的嫉妒心消了,连忙领着宁亲公主往外退。 退了几步,却又听圣人吩咐了一句。 “对了,《封神演义》写好了便拿过来罢。” “老奴遵旨。” ~~ 如此,高力士才算知道这次的事该如何处置了。 他亲自去见了吴怀实一面。 “你记得,入宫时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吴怀实应道:“我在宫中……除了阿爷,没有任何亲人。” “那你从哪里找了个丈人?” “孩儿知错。” “找了丈人不要紧。”高力士道:“我也有丈人,但在我心里,从来没有任何事重过圣人,我不会为给丈人出气而置圣人的心情不顾。” “阿爷,我错了,我错了……求阿爷饶我这一遭吧!” “你斗不过薛白,却非要与他斗,觉得自己死得冤吗?” “不是,不是。”吴怀实连忙摇头,跪在地上道:“孩儿说的都是真的啊,薛白真是去掖庭宫见了博平郡主,真是与汝阳王说李倩还活着……” “事到如今,你还真觉得他就是皇孙?” “是!”吴怀实毫不犹豫地应道,“阿爷你知道吗?当我想明白他的身份,我就豁然明白他为何那般行事了,他不收吕令皓给的好处,一心要分了偃师的地,他行事真的太奇怪了,他不收安禄山的好处……我以前真不明白他是为什么……他所图甚大啊!所图甚大!” 高力士点点头,道:“我知道。” “汝阳王的反应也很奇怪,他听了薛白的话,真去找了那个铜镇纸,阿爷你看……” “我知道。” 高力士接过那方铜镇纸,仔细端详着。 这次,他没有说要将它融了。 吴怀实哭道:“阿爷,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为了私怨。我是看出了薛白的不对,把一切都对你实说,把一切处理好。宫里的规矩,谁打探三庶人案,都得除掉,我真是出于一片忠心。” “好,我信你了。” “之所以牵扯到寿王,是因寿王知情……” “嘭!” 高力士猛地将铜镇纸砸在吴怀实脑袋上。 这一下砸破了那后脑勺,溅出血来。 吴怀实剧痛,惨叫,但未死。 高力士却没有再继续砸。 他认为,禁卫误杀皇孙,一般而言,不该再砸第二下。 下一刻,吴怀实惊惧交加,愕然瞪向高力士,怒吼一声,竟是要扑上来。 高力士一生经历过许多次政变,处乱不惊,一脚将他踢开。 “来人!” 屋外,两个禁卫扑上,摁住吴怀实,便用粗壮的胳膊死死扼住其脖子。 吴怀实脸涨得通红,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偏是说不出来。 高力士却没有再看他,而是看向自己手中拿着的铜镇纸,似在思忖自己为何打不死人…… (本章完) 第330章 鱼目混珠 皇城,刊报院。 冯神威兼任了院直之后,每月会到刊报院来两次,监督舆情。他不是个爱较真的人,只要没有不利于大唐社稷的内容,许多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这差事是个肥差,常有公卿权贵为了刊发一些消息而使钱到他面前。 今日便有一封文书放在冯神威的案上,展开来,先是见上面写着“杨国舅于保寿寺布施一千贯,赈济贫民”,下方又有“一千贯”三字,则是给冯神威的酬劳。 “国舅手滑心慈,真乃善人。” 冯神威低声念叨了一句,提笔在这列下面勾了一下,以示可以刊这消息。 再往后看,则是“太上玄元皇帝在太白山显灵,收道士王玄翼为徒”,下方则是“六百贯”,冯神威看了,不由低声骂道:“好个贼道,这钱花得值哩。” 正此时,有吏员过来通报,称有人求见。 冯神威还以为是来了大孝敬,搁下笔,亲自到堂上一看,竟见王忠嗣侧躺在担架上,由人抬着过来。 “王将军,你这……” “我背疽发作,恕不能见礼了。”王忠嗣有气无力道。 “万莫多礼,将军抱病犹亲自前来,不知有何事啊?” 王忠嗣嚅了嚅嘴,冯神威连忙趋步上前,俯身去听。 “冯将军,我听闻薛郎犯事了,被扣在了宫中,可是真的?” “此事……我还真不太清楚。”冯神威想了想,应道:“王将军若想知道,我去向高将军打听。” “如此,多谢了。” 眼看着病重的王忠嗣又被抬走,冯神威连忙回宫,紧赶慢赶地去见了高力士。 到了内侍省,只见高力士正在委任宦官李大宜接替吴怀实的差职。 冯神威见此情形,心念一动,暗忖吴怀实或是升官或是完了。 他想法很多,但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老实立在一旁,微抬着眼瞥见李大宜欢天喜地地去了,方才上前说话。 “阿爷,今日王忠嗣来见了我,想为薛白求情。” “他求情?”高力士淡淡道:“他若求情,反倒能害死了薛白。” “如此说来,王忠嗣与薛白有仇?” 随口应了一句傻话,冯神威感到高力士冷眼扫来,这才打起精神,道:“不会是这样,该是有人吓唬了王忠嗣,装着好心办坏事。” 高力士问道:“你觉得是谁?” “那一定是……” 冯神威嘴快,开了口就收不回来,再想装傻却难了,只好往东边指了指。 高力士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难为你机敏,能猜出来,随我一起查办案子吧。” “孩儿看吴怀实的位置被顶替了,还以为此事已经妥了,那还办什么案子?” “还有寿王的案子。” 冯神威心中一紧,好生后悔掺和到这桩事里,暗忖方才就该装傻,咬定王忠嗣与薛白有仇。 高力士挥挥手,道:“京兆府查到,寿王曾‘妄称图谶,指斥乘舆’,伱先去了解,我晚些过去。” “喏……” ~~ 鹰狗坊。 大笼子被缓缓打开,薛白走了出来,看向高力士,诚挚地笑了笑。 “多谢高将军了。” “上一个关在这里的人是姚思艺,他已经死了。” “所以我更该感谢高将军。” “与我无关。”高力士摇头道,“你并非就此脱罪了,而是京兆府查到了寿王妄称图谶的线索,你自称追查此事得罪寿王,遭他诬陷,便协同查案吧。” 薛白道:“一定尽心。” “接下来,你随时听我调遣。” “那我的官职?” “你是戴罪之身,圣人自是罢免了你所有的官职。” 薛白既是官迷,当然不愿,道:“但不知我到底是何罪名?” 高力士并不回答这问题。 薛白又问道:“高将军让我听你调遣,不会是要我净身入宫吧?” 面对这个问题,高力士来了兴趣,似玩笑般地道:“我岂敢如此啊。” “为何不敢?” 高力士小声道:“那虢国夫人、杜家二娘还不杀了我?” 这话算是他敲打了薛白,但他隐隐却感到薛白是在试探他。 “对了,王忠嗣为你求情了,具体为何,你自己查。” “多谢将军相告。” “你为何一直以来与东宫不死不休啊?” 两人并肩走着,高力士忽然问了一句。 薛白应道:“高将军也知道,东宫曾经活埋了我。另外,我与杜二娘的关系过深了。” “这些恩怨毕竟可以过去,可需我当个说客?” “恕我直言一句。”薛白道:“李亨望之不似人君,庆王长而敦厚,推长而立,谁敢复争?” 高力士问道:“那你为何支持庆王?” 薛白道:“高将军这话问的,怎好对着答案问问题?” 眼看试探不出什么来,高力士也就不再试了。 出了宫,他们去往光德坊京兆府衙门。 “说正事吧,既说寿王是被你查到了罪证才恶人先告状,说说你是如何查到的。” “是,汝阳王死后,我在汝阳王府中探查,问了一些仆婢……” ~~ 杨国忠担任了京兆尹,一直不擅俗务,好在还有两个京兆少尹,其中,杜有邻权力小、做的事也少,平时京兆府的事务多是由另一个少尹崔光远处置的。 直到这次,杜有邻一查就查出了大案。 遥想天宝五载,他还是大案的犯人,如今反过来查办旁人,可谓是世事无常。 “妄称图谶,这不是小罪啊。”冯神威看罢卷宗,一脸为难,道:“还牵扯到寿王,最是不好处置啊。” 杜有邻听了前半句话,连连点头,叹道:“我当然知道。” 待听得后半句,他不由问道:“牵扯寿王有何难办?” 冯神威斜睨了他一眼,没给回答。 杜有邻反应虽慢,倒也不全然就是傻的,马上明白过来,心里嘀咕道:“圣人愧对寿王,不愿轻易处置他啊。” “听闻此案中有个关键人证,叫奚六娘。”冯神威放下手中的宗卷,道:“安排一下,高将军一会要过来亲自审问她。” “冯将军放心,人证看管得很好。” 冯神威含笑点了点头。 他虽才刚刚着手此案,却已察觉到了一些不妥——高力士甫一得知寿王的案子,立即就要求京兆府把奚六娘交到内侍省,奇怪的是,杜有邻老实答应了,却没有照办,说是要等右相的批文。 以内侍省的权柄,本不该有哪个衙门敢阳奉阴违,但还真就让杜有邻拖了两天,使得高力士还要亲自过来。 “冯将军、杜少尹,高将军到了。” “快去迎。”杜有邻连忙往外走去。 冯神威留心着他的反应,提醒道:“杜少尹还是将奚六娘提来为好,高将军忙,莫让他到了还要等太久。” “那我去提人?” “去吧。” 杜有邻转身往京兆府后衙走去,穿过长廊,前方却是守卫森严。 他推门进了一间屋子。 有一女子正在负手踱步,眼神里有深深的思虑,听得推门声,抬起头来,唤道:“阿爷。” 今日来的是杜媗。 “我等带奚六娘过去,高力士要亲自审。” “薛白如何了?” “冯神威没说,但既是查寿王的事,想必该是无恙了吧。” 杜媗眼神当即有了惊喜,却来不及展露笑颜。 “奚六娘人呢?”杜有邻道:“我带走。” 杜媗喃喃自语道:“高力士亲审……容我想一想让她用哪套说词。” “没时间了。” “马上。”如此催促中,杜媗还是柔和的语调,手掌稍稍一抬,道:“我马上决定。” ~~ “还没安排妥?” “马上,已让杜少尹亲自去带过来了。” “办事多上心些。” 高力士叱了冯神威一句。 他带着薛白入了堂,坐下又稍等一会,才见杜有邻匆匆领着奚六娘过来。 高力士故意将薛白带来,为的就是观察奚六娘一见到薛白时的反应……只见她低着头进来,有一个偷瞥众人的动作,之后目光果然是第一时间落在薛白身上,多观察了一眼,方才再低头掩饰。 “你便是奚六娘?” “奴家是。” “识得他吗?”高力士抬手一指薛白。 “识得。”奚六娘道,“汝阳王薨后,薛御史到王府里来查了汝阳王的死因,问了几句话。” “问了什么?” 在来的路上,高力士已问了薛白同样的问题,此时则是看两人的口供是否一致了。 奚六娘没有太多犹豫,缓缓说了起来。 “他问,汝阳王死前都见过谁。奴家是王府的旧人了,得汝阳王信任,因此恰好知道汝阳王数次乔装打扮去见了寿王……” 高力士听着,脸色平淡,像是早知道结果。 待奚六娘说完,他转向薛白,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都安排妥当了?” “应该说证据本就很完整。” 高力士看向边上记录口供的吏员,等他提着毛笔写下最后一个字,道:“审也审过了,都下去歇歇吧。” “喏。” “我单独再问奚六娘几句与案情无关的话。” 众人一愣,杜有邻不由道:“高将军,这是犯人,万一……” 高力士道:“她是证人,不是犯人。” 杜有邻只好看了薛白一眼,带着众人都退下。 最后,堂中只剩下高力士与奚六娘。 “阿爷。” 奚六娘唤了一声,跪倒在地,道:“孩儿没用,被杜妗派人劫了。” “你还能回来,哪能说是没用啊。”高力士叹道,“我在宁王身边安插了那么多人,你是待得最久的。” 宁王李宪作为先帝长子,虽让位于圣人,但一生都活在高力士的监视之下。当然,这监视并不完全出于恶意,它最终还是留下了兄弟情深的千古佳话。 奚六娘不过只是这佳话背后一个小小的、不值一提的蝼蚁罢了。她是掖廷宫人出身,被高力士选中,交人调教,待出落成美人,便嫁给了宁王府外的卖饼人,被强抢进了宁王府。 “汝阳王死了,孩儿可算报答了阿爷的恩情?” “你早就报答过了。”高力士道,“但我想问你几件事,你可否说实话?” “我一生对人说了无数的谎,唯独对阿爷,一定实话实说。” “以你阿兄一家人性命起个誓吧。忘了与你说,他那小女儿也嫁人了,夫家是洛阳丽正书院的书吏,好得很。” 奚六娘抬手指天,道:“我若敢对高将军你说谎,教我阿兄满门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所。” 高力士道:“薛白到汝阳王府,查到了什么?” “他问,汝阳王如何死的,我答说是玉容散喝多了。”奚六娘道:“当时并未提到寿王,是我被他们劫持之后,他们逼我构陷寿王。” 这个问题,高力士点点头表示满意,又问道:“他们相信你吗?” “相信。” 奚六娘很确定这一点。 “杜妗是亲自来说服我的,我并没有告诉她我是你的养女,也没说我还有家人。只说内侍省让我监视宁王父子一辈子,如今必要杀我灭口,求她保命,因此她很信任我。” 高力士道:“只这样,他就信任你了?” “我还说了很多宫闱秘事。”奚六娘道:“汝阳王出谋划策让寿王给宁王守孝以拒婚之事,是我说的;内侍省让我长期下毒害死汝阳王一事,我也说了;汝阳王在找一方铜镇纸,此事还是我说的。” “薛白是李倩吗?” 奚六娘深吸了一口气,应道:“据我所知,是。” “为何?” “杜妗承认了。”奚六娘道:“她做事无所顾忌,胆大妄为,一开口便告诉了我她要做什么。她与薛白偷情,共谋要夺取储王,若非亲历,我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狂的人。她还许诺我,会给我一场天大的富贵,故而让我出面作证。” “可有别的证据?” “没有。” 也许是有些累了,高力士闭上眼休息了一会,但手指还在轻轻地点着。 过了一会,他问道:“他们让你如何回答我?” 奚六娘方才说的全都是实话,却没想到高力士还没有完全相信她,愣了一下,答道:“放我离开之前,杜妗说,让我一口咬死是吴怀实与寿王勾结,陷害薛白。” “你还是回到杜妗身边,往后替我盯着他们。” 奚六娘似不情愿,闻言沉默了一会,方才应道:“是。” 高力士叹了一口气,道:“放心吧,此事对你不是坏事。” ~~ 薛白看着京兆府衙门的屋脊,发现上面盘踞的兽形装饰也是螭。 螭首很像龙头,据说是能吐水,象征避火之意……薛白才知这也是“水龙头”的由来。 高力士从堂中走出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薛白抬头看螭首的情形。 这年轻人应该差不多快有二十岁了,身姿魁梧,挺拔英武,气度雍容,最不凡之处在于那双眼睛。 薛白分明是一个城府极深、满心算计的人,奇怪的是,他有一双很干净清澈、却饱含故事感的眼睛。 什么是干净清澈?没有羞愧、怨恨,没有不敢见人的躲躲闪闪,只有让人一眼能看到底的坦然。使尽狠辣手段,却还俯仰无愧于天地,敢于直视自己的心才有这样的干净清澈。 但眼中的故事感又是什么?该是极为丰富的阅历,一生经历、见识的事情像雪一样落在人的心里,沉淀,越积越厚,才能有这种深沉。 远远不是二十岁该有的深沉…… 薛白回过头来,见到高力士,笑了笑,执礼道:“高将军问好了?” 高力士长叹一口气,走到他身边。 “一定要除掉寿王吗?” “我不懂高将军这是何意。” “我问你,一定要除掉寿王吗?” 薛白道:“我是朝廷命官,殿中侍御史,查到寿王妄称图谶。他不思悔改,反而抢先陷害于我……” “你已经不是殿中侍御史了。” “我的官位丢了,朝廷的律法还没丢。” 高力士再问道:“你不是朝廷命官,也管不了唐律。我只问你,一定要除掉寿王吗?” “我管不了唐律,可它就在那里……” 高力士一把拉住薛白的衣领,将他拖到角落,道:“我老了,没力气与你绕弯子,只问你,能不能放过寿王?” 薛白想了想,终于是给了一个回答。 “寿王……无辜吗?” 高力士愣住了。 这个瞬间,他仿佛回到了记忆里的年轻时候。 那该是唐隆元年,当时圣人不过二十五岁,英姿勃发,带着他悄悄进了禁苑,说服了当时的苑总监一起政变,七月二十一日夜,他们策反羽林军,攻入玄德门,会师凌烟阁,诛杀韦后、宗楚客、安乐公主、武延秀、上官婉儿…… “全长安搜捕韦后党羽,凡身高超过马背者,尽皆处死。” “殿下,会不会太过了?” 当时,高力士又对此事确认了一遍,那年轻人回过头来,反问了他一句。 “他们无辜吗?” ~~ 十王宅。 这又是个静谧的午后,寿王府中没有来新的姬妾,而原来的歌舞都已经听厌了,今日并无丝竹。 李琩双手抱在胸前,愣愣看着天空出神。 他没有什么打探消息的门路,因此并不知道告状之后的进展如何了。此时想起来,只觉得不过是一桩小事。 无非是与圣人说了“薛白与汝阳王言李倩未死”。 这是实话,李琩只是去说了个实话而已,不认为自己会惹上任何麻烦,唯一担心的是,嫉妒薛白的心思被圣人看出来。 以他的处境,其实本不该多事,但想到薛白与杨玉环有染就怒火中烧,这才答应吴怀实入宫。如果圣人通过他们的奸情推测出他多管闲事的理由……其实也不会怎样。 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十八郎。” 寿王府的家令走了过来。 李琩回过头,十分客气地应道:“阿翁。” 他对家令与对高力士是一样的称呼,因这宦官虽没有高力士的地位,主宰他的命运却很轻易。 “中官将军冯神威来了,想见见十八郎。” “哦?是薛白的案子有消息了?” 李琩并不知道冯神威得薛白举荐任官刊报院一事,此事他也无从知晓。 他满怀期待地赶到堂上,只见冯神威站在那,既不坐,也不饮茶汤,连寿王府送的一点小礼物也没有收。 “冯将军,许久未见了。” “今日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十八郎。”冯神威道。 开了口,想到寿王并没有任何消息渠道,他想了想,却是先说了两个消息。 “对了,十八郎可听说,吴怀实死了?” “什么?!” 李琩大吃一惊,迅速思忖起来。 但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他想到的竟是“吴怀实果然猜错了”。 吴怀实在他这里听说了几个消息,武断地认为薛白是李瑛那个死掉的儿子,还要以此对付薛白……当时李琩就觉得行不通。 果不其然,高力士出手,查明了吴怀实根本就是在诬告。 “那……” 李琩犹豫着,问出了他更在意的一个问题。 若不能通过诬陷薛白是逆贼之子来除掉他,却不知薛白秽乱宫闱之事如何。 “吴怀实发现了薛白与贵妃……” 冯神威眼珠当即往天上一翻,道:“十八郎不问问,吴怀实是怎么死的?” “他如何死的?” “信口开河污蔑贵妃,当死吗?” “当。” 李琩不知所言,意识到不该从自己口中再提及贵妃。 方才是心里太苦了,失了态。 冯神威眼看该传达的都传达过了,便开始问问题。 “十八郎检举,薛白与汝阳王说过废太子之三子李倩未死,是吗?” “我……” 李琩心念转动,想到吴怀实都死了,总不能由自己一人去对付薛白。 暂且饶那竖子一遭罢了。 “此事是吴怀实告诉我,并让我去检举的。” “为何?” 李琩想了想,道:“如今想来我才知吴怀实与薛白有私仇,挟怨报复。当时我却是被他骗了,他权柄太大,我不敢得罪他,只好受他指派,到圣人面前告状。” “他为何指派十八郎?” “也许是因为我的家令是他的结义兄弟。” 李琩灵机一动,顺手除掉了那个他一直看不顺眼的家令。 冯神威又问了几句,最后道:“那便请十八郎亲笔写明情由,奴婢交给圣人过目。” 李琩当即照办,相当于这御状撤诉了。 把亲笔信交出去时,他想着,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 “你死我亡的局面,必须除掉李琩才能收场。” 薛白被安排在京兆府的公房中住下,第一件事就是写了奏章,禀明他查到李琩妄称图谶后反而遭陷害的经过。 他把奏章递在杜有邻手里,道:“还请伯父交到右相府。” “右相能出手吗?他答应过武惠妃‘一定保护寿王’。” “就是他答应过,才必须狠狠划清界限。” 杜有邻恍然大悟,拿着奏章去了。 他倒还不忘安排人手给薛白沐浴。 “好好洗洗吧,这一身的狗味。” “好。” “高将军把你安排在京兆府,与放了你也无两样,放心,我会照顾好你。” “多谢伯父了。” “一家人,客气什么。” 杜有邻走后,薛白抬起胳膊闻了闻,大概明白什么是狗味。 之后还真有人端了热水过来。 薛白自在房内擦洗,又听到了推门声,他遂道:“水还真是不够了。” “谁是给你送水的?” 转头一看,却是杜家姐妹来了,都是一身小吏装扮。 杜媗微低着眉眼,打量了薛白,道:“没有被用刑吧?” “阿姐这般关心,试试便知道。” “别胡说了。” 杜媗上前,从薛白手里接过帕子,打湿,替他擦洗了背。 薛白有感于她的温柔,微微一叹,道:“放心吧,没事的,除了沾了些狗味……说来,鹰狗坊平时关的不是宗室子弟就是宫中宦官。” 杜妗道:“所以阿姐才特别担心。” “放心,没成为宫中宦官。” “成宗室子弟了?” 薛白笑笑与杜妗对视一眼,点点头。 杜媗则低声问道:“你是废太子之子?” 面对她这个的疑问,薛白想了想,还是摇了头。 让最亲近之人知道真相,往后再出意外,她才知晓该怎么做。 杜妗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声道:“想必高力士也信了?” “你试探过他了?” “嗯。”杜妗道:“当时我见了高力士,眼看说服不了他,干脆摊牌,准备动手了,他忽然改了口……但你知道,我为何敢相信他并放他走吗?” “我知道。” “你知道?”杜妗道:“我可是赌了一把,若高力士是骗我的,一出门便带禁军来剿了我们。” 薛白道:“彼此还在试探,不会轻易动手的。” 杜妗笑了笑,感到轻松了许多。 当时,她面对高力士这个一辈子在皇帝身边察言观色的老人,很难。 但她之所以敢赌,是认为高力士舍不得杀薛白,因为薛白好像是一个宝藏,脑子里有无穷无尽的东西。试想世人发现了一个宝藏,是想毁掉它,还是收为己用。 高力士看着哪吒重生的故事,说明白薛白的心思了,那个神态,让杜妗想到一个问题——他真的确定李倩死了吗? 这想法不是毫无端倪,杜妗正是隐隐有这样的猜测,才会在得知高力士连夜去了掖庭之后写那封帖子邀请他,并确信他会过来谈话。 高力士在试探她,她又何尝不是在试探高力士? “你回来了真好。”杜妗握住薛白的手,让他感受她手心里的细汗,低声道:“我很怕我赌输了,但我之所以敢赌,是因为对你有信心,他会支持你的。” “他还没有支持我,他只是想验证他的猜想。”薛白道:“我们不能让他发现我是冒充的,但只要我不对他承认我是,他就没办法认为我是冒充的。” 杜媗有些惊讶,小声问道:“你是冒充的?” “媗娘真相信了不成?” 杜媗道:“如今你说你不是,我反而不太敢信,真不是在耍笑?” “阿姐是真信了,才让奚六娘换了一套供词的?” “是啊,若非如此,我岂有那般底气?” 杜媗此时回想,依旧心有余悸。 今日奚六娘要被带去受审,她是真当薛白是皇孙,又通过杜妗的试探、从而判断高力士当会保护皇孙,才敢临时作出决定,让奚六娘与高力士坦言。 “如此说来,我们骗过了高力士?” “是啊。” “计划之初,不敢想我们能瞒过这只老狐狸。” “若能得了他的支持,一切都是值的……” (本章完) 第321章 螭 薛宅,后院庭中新栽着几株梅花,虽还未开,但枝叶疏朗,煞是好看。 这是颜嫣随手栽的,本担心活不成,没想到长势喜人,她做事总能毫不费力就做得不错。 清晨,夫妻二人起来后便对着这花树活动。 “一个大西瓜,一刀切两半,一半送给你,一半送给他……” 在成为掌家娘子,赖了几天床之后,颜嫣终究还是没能逃脱她阿娘的管教,上次回门,韦芸便关于她的身体问题叮嘱了几句,之后薛白在家只要得空,便常常带着她吐纳练功。 小径那边,永儿站在那看着这一幕,嘴角扬起笑意,倒比颜嫣还要开心,像是替她与薛白谈情说爱一般。 待两人一套慢吞吞的拳法推好,永儿方上前,禀道:“郎君、娘子,夫人来了。” “阿娘又来管我。” 韦芸已在厅上坐了一会儿,待见女儿、女婿迎过来,满意地点了点头,拉着颜嫣的手,问她近来身体如何,是否按时喝药云云。 末了,她让颜嫣去把最近的女红功课拿来给她过目。 支走了女儿,韦芸看向薛白,问道:“你们感情可还好。” “丈娘放心,自是好的。” 韦芸低头饮了一口茶汤,似不经意地问道:“那……可打算何时要个孩子?” 她是当娘的,有些事显然看得出来。 薛白略略沉吟,道:“三娘年岁还太小,加之身体不好,眼下生孩子,恐怕有危险,眼下还是多调养为宜。” “这也是。”韦芸忧虑地点点头,迟疑着道:“近来满长安都说你是端正君子、洁身自好,这很好。但三娘既嫁了伱,便该为你生下子嗣,你顾念她体弱,她却不宜失了妻子之责……” 薛白不由疑惑,问道:“敢问丈娘,近来可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韦芸叹息一声,有了薛白这等女婿,她受到的压力可并不小。 想嫁薛白的大家闺秀不在少数,还有些人曾经在某些宴会上讥嘲颜嫣,被颜嫣反击回去,但这种恶意没有就此散去,一部分便转移到了颜家,说颜嫣不能生儿育女的不在少数,偶尔还有人说薛白是不举,才娶了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韦芸不擅应付这些,好在崔氏还在长安,提点了她一番。 “我们也想过,三娘这病,几年内未必能治好,你身边也是不太清静。”韦芸斟酌着,缓缓道:“方才我问过永儿了,她从小服侍三娘,该是离不开的……你可明白了?” “明白。”薛白道:“丈娘不必理会旁人如何说,我与三娘年岁都还小,许多事,不急在一时。” “你一向是沉稳的。” 韦芸感慨了一句,感觉见了薛白这不慌不忙的态度,哪怕没聊出什么结果,心中的忧虑也消了不小。 之后,颜嫣捧着一些她绣的女红过来。 “这些绣的都是什么?” “都是夫君喜欢的花样啊。”颜嫣理所当然道,“这是葫芦娃,永儿也听过夫君说这故事,说绣这个吉利。” “好吧。”韦芸拿女儿没有办法,“你送为娘出去。” …… 青岚见韦芸离开厅堂,走到薛白身边,低声道:“郎君,二娘在西厢等着。” “好。”薛白转头看向青岚,问道:“想说什么?” “夫人送了我一对金镯,我受之有愧。” “懂的。”薛白握了握她的手,道:“若觉得不收才安心,你还给三娘也可以,她不会在意的。” 青岚眼睛一亮。 虽然韦芸没说,但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该是希望青岚往后能过继一个孩子到颜嫣房中,可青岚好不容易脱离了贱籍,其实是不愿意的。 “放心吧。”薛白道,“丈娘也是很好相处的人,三娘更是,她待人很通透。你还给她,她便明白了你的心意,且不会计较。” “郎君,我也觉得。” 青岚用力点点头,虽然相处得时间还短,她已十分信任颜嫣。 ~~ 推门进了西厢的客房,薛白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杜妗是洗过头发才来的,正坐在铜镜前整理着发鬓。 “来了。”薛白道,“我打算一会到丰味楼去。” “不是来与你胡闹的,打探到了重要的消息,你可知打死李倩的凶器为何物?” “不是佩刀?” 杜妗问道:“可有人与你说过是佩刀?” “唐昌公主说的是,那名士卒误杀了李倩之后‘砍杀’旁人。” “但并没有说他是拿什么误杀的李倩?有可能是顺手抄起别的物件呢?” 薛白想了想,唐昌公主、博平郡主都没说过这种细节。其中,唐昌公主并没有看到李倩被误杀时的场景,博平郡主则年纪尚幼,未必有留意到。 “还真是没人说过,是我下意识地以为是佩刀。” “镇纸。” 薛白一讶。 杜妗抿嘴微微一笑,招手让他附耳近前,低声道:“是一方长条形的黄铜镇纸,雕着一只螭,盘踞于镇纸之上,栩栩如生。” 螭是一种没有角的龙,传说是龙与蛟生下的儿子,因龙有角,螭无角,螭便经常到凡间问人它像龙吗,若听到一个不字,它便将人一口吞掉。 如今的钟鼎礼器、碑额、殿柱、殿阶、印章上便常有螭做为装饰。 “这方镇纸如今在何处?” “还不知道,但李琎与你见面之后便在找。”杜妗道,“他确实是亲眼见了李倩死时的情形。另外,你知武惠妃是如何被吓死的吗?” “与这镇纸有关?” “听那意思,武惠妃死时,那镇纸便在她屋中,她认为是薛太子妃的鬼魂所放,要她偿命……” 薛白想了想,结合从李琎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李倩死后,高力士、陈玄礼过去确认过,镇纸一度在他们手上,那若有人故意吓死武惠妃,便很可能是此二人所为。 “李琎听我说李倩未死,心中有了疑惑,想再看看那方镇纸,能否打死人?” “当是如此。” “东西在何处?我必须亲眼看看。” “武惠妃死后,值钱的物件都留给了李琩,除非有人特意将它收走。”杜妗道,“我们收买了李琩身边一个婢女,等消息即可。” 薛白思忖着,若要假冒皇孙,势必要收买或除掉所有的知情者,如今看来,还有一部分知情者是牵扯到武惠妃之死里的。 说了一会,青岚在门外道:“郎君,右相府派人来请。” “走吧。” 屋中两人出来,青岚犹豫片刻,还是道:“那个……娘子请二娘过去一趟。” 薛白一讶,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杜妗瞪了他一眼,附耳讥道:“你自去忙你的,我去见见你家娘子,看她能否也为你操持这许多事。” 话虽说得厉害,但杜妗确实没想到颜嫣会是这般应对,她本以为她会装作不知此事,或私下里找薛白闹。 倒没想到,她敢再次直面于她。 …… 绕到大堂,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颜嫣正坐在桌案后,捧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碗喝着药。 也许是因那药汤太苦,放下碗,她显出了一张可怜巴巴的脸,让杜妗一时也有些心软。 “二姐来了,快坐。” 颜嫣拍了拍一旁的凳子,继续灌了一口还未喝完的药,道:“永儿,你到厨房再给我拿块糖。” “是。” 杜妗笑了笑,告诉自己不可被颜嫣迷惑了,这小丫头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单纯。 “有话与我说?” “二姐正好来了,一起解解闷?” “我忙。”杜妗笑道:“我命不好,不像你坐在家中什么都有,许多事我得自己去挣。” “我命好,从小到大什么都顺遂。唯独身子骨不好,若没有夫君救我,为我延请名医,我大概便死掉了。”颜嫣道:“如今我每日喝的这药,丹参是从长白山挖的,寻常人家用不起,夫君是花丰味楼赚的钱买来的。” 说到这里,她坦然道:“这碗药汤里,也有二姐的一份心意。” 杜妗不吃这套,心说颜嫣收买人心却是个好手,无怪乎李腾空半点不怪她。 “小钱,只要三娘的病能好,这都不算什么。” 颜嫣终于喝完了汤药,随口道:“不是容易治好的病,该是得一辈子带着。” 她没有幽怨,是早已习以为常的态度,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我就想,每天过得高高兴兴就好。” “高高兴兴?” 杜妗又看了颜嫣一眼,倒是确定那份欣喜确不是装出来的。 但再一想,换作是她嫁了薛白,她也高兴。 忽然,颜嫣问了一句。 “二姐想给夫君生个孩子,但该以什么名份养着?” “什么?” 杜妗绝没有想到,会被颜嫣打一个措手不及。 她不是怕她,只是自怜身世。 曾经那太子良娣的身份让她绝无可能嫁给薛白,如今却得受这种折辱。 她从小就有志气,恨不能摘天上的月亮,也曾爬得高看,仿佛离天只有一步之遥,偏是一跌,跌到了谷底。今日一抬头,发现自己竟在颜嫣脚下。 “你……” 杜妗今日来之时,看到了韦芸的车驾,猜想该是韦芸提醒了颜嫣。 颜嫣却道:“我不傻,成亲前……嗯,该知道的,阿娘都与我说过。这几日夫君常到丰味楼去,二姐你用的熏香我闻得出来,夫君大概是累到了,夜里睡得比平常沉得多,早上也不醒,是吗?” 杜妗不答。 “二姐没想过,该以什么名份养吗?若真有了这孩子,万一被旁人知晓,怎么办?” “想过。”杜妗淡淡道,她知道若真生了一个孩子,东宫甚至朝廷绝不会容她们母子存活于世。 “那?” “藏着便是。” 这个问题她想过,但想得并不深,远没有她做旁的事那般深谋远虑,因她知道,她要有一个孩子,很难。 “好吧。” 颜嫣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杜妗以为是什么重要物件,好奇地看去,却见那小布包打开,里面藏着一块糖,颜嫣整块拿起,塞进了嘴里。 “可惜,我有名份,身子骨不好;你想生孩子,偏是没有名份。” 因嘴里含着糖,这句话有些含糊,颜嫣也显得漫不经心。 杜妗却是再次惊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颜嫣回过头来,看着她,笑了笑,问道:“二姐觉得可以吗?” “你能接受?” “家里的账我看了,夫君的俸禄才那么一点儿,家里的钱都是你挣来的,我花着你的钱,还能听你的孩子叫‘阿娘’,我反正不亏。” “此事,你能做主?” “你猜夫君心里是如何想的?他那人,心机最深了。”颜嫣道:“我可是天天听永儿抱怨。” 杜妗恍然明白过来,无怪乎薛白什么都不说,还全力配合她,想必打着便是这样的心思,所谓“心机最深”大概是想等水到渠成。 反而是这个颜嫣,早早说出来,卖她一个人情。 “让永儿生一个,岂非对你更忠心?” “不求忠心,但求真心。” 杜妗讥道:“小小年纪,心眼太多。” “二姐只说答不答应。” “再说吧。” 杜妗淡淡应了,捏了捏颜嫣那因为塞了糖而鼓出来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 青岚去送了杜妗再转回堂上,便听颜嫣自坐在那嘀咕了一句。 “过去的风流债都替你摆平了,若再敢招新的,你就完了……” 青岚忙低下头,装作没听到。 颜嫣却是问她道:“都听到了?回头你警告你家郎君一声。” “娘子就别生气了。” “才懒得与他置气。”颜嫣拉过青岚的手,问道:“现在你放心了?” “嗯。” “那金镯子你就拿着,不是逼着你做什么,而是收买你的。” “娘子,这不行……” “安心拿着,我阿娘只是想让你待我好。不说这些了,我画葫芦娃的故事画给你看?” “好啊!” ~~ 右相府。 李林甫见了薛白,径直开口道:“圣人要见本相,你把近来朝中要事都梳理一遍,说来。” “朝政上,多是围绕着王忠嗣伐南诏在做筹备,只要相信王忠嗣,年底前一定有捷报传来。”薛白看了一旁的李岫一眼,道:“这些,想必十郎都与右相说过了,而圣人此时召见右相,为的当是荣义郡主的婚事?” “不错,安禄山想要在今年灭契丹、奚,但赶上南诏战事,圣人已驳了他出兵的奏折。为了安抚他,安庆宗的婚礼一定要盛大。” 薛白不由在想,上元时安禄山夸下海口,也许是已猜到南诏将要叛乱,故意为之。 他嘴上则随口应道:“右相大可应承下来,到时我来操办,必让圣人满意。” “用度?” 李岫先答道:“夏收前,太府度支并不宽裕。” 薛白则答道:“不论用度多少,必让圣人满意。” “那便如此。”李林甫又问道:“你可想好了,如何罢张垍平章中书门下事之职?” 薛白本懒得理会此事,正要敷衍过去,忽心念一动。 “右相可知一方铜镇纸?” “铜镇纸?” 李林甫喃喃了一句,目光中浮起回忆之色,他脸色不太好,思考得有些吃力。 薛白也在瞬间做了思考,又道:“我听庆王说,要除掉张垍,只需找到一方铜镇纸,那镇纸上盘着一条螭龙。” “螭龙?” 李林甫显然惊讶了一下,闭上眼,竟是睡着了一般。 过了一会,薛白问道:“右相?” “你方才说什么?”李林甫眼也不睁。 “庆王说武惠妃之死与铜镇纸有关。” “庆王?”李林甫重复了一遍,喃喃道:“庆王想为武惠妃守丧,打的无非是争储位的心思,他很聪明,看出寿王大概是无缘于储位了。” 李岫愣了一下,想要开口说话,却见薛白抬起手指,按上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只听李林甫继续道:“我答应过惠妃,一定保护寿王,只怕往后要食言了。” “为何?” “汉景帝时,栗姬一心争皇后、太子之位,终落得恚恨而死,以史为鉴,可以知人心啊。”李林甫叹惜道,“惠妃生前,一应用度,皆以皇后之礼。死后被追封为皇后,待到下葬时,反而只以嫔妃之礼草草安葬,庆王为此还请示了一番,圣人却不愿再作花费。” “阿爷,别说了。”李岫终是忍不住,打断道:“这些话大逆……” “闭嘴。”李林甫道,“这里没有家奴说话的份。” 李岫只好去拉薛白。 薛白却给了他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继续向李林甫提问。 “为何?” “你以为圣人宠爱惠妃,只因用情太深?涤荡武周妖风岂是那般容易的。惠妃一死,武氏外戚闹得厉害,只好以一个皇后的封号安抚他们。至于太府的花费,却不是能给死人用的。” 薛白问道:“如此说来,圣人是……” “我们都被圣人利用了啊。”李林甫道,“圣人是利用我们除掉太子、张九龄。眼下事成,圣人便要扫除不听话的棋子。” 李岫听得如此言语,吓得脸色发白,有心想要再次阻止,却已吓得不敢轻易开口。 “武惠妃该不会是……圣人赐死的?” “她今年,该是三十八岁吧?她一向康健,岂会被冤魂吓死?” “可那铜镇纸?” “赐下鸩酒时,盘子里便放着那方铜镇纸。你当那是什么?那是一个理由,让惠妃饮下鸩酒的理由。” 薛白又问道:“那方铜镇纸后来又到了何处?” “似乎是与惠妃别的遗物一起赐给寿王了,或是收到了太府库藏里。” “赐给寿王?圣人是想以皇孙之死警告寿王?” 李林甫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圣人根本就不在乎皇孙,孙子比儿子还要多许多,有何好在意的?若真在意,为何只死了惠妃,而你没事,我也没事。” 薛白不知所言,李林甫对此事的看法与唐昌公主完全不同,唐昌公主说圣人是因皇孙之死而发现被武惠妃欺骗,从亲情的角度解读;李林甫眼中却只有冰冷的权力规则。 那么,谁才是真正说中了李隆基心思的那个? “那方铜镇纸,能打死人吗?”薛白又问道。 “既已打死,多言何意。”李林甫道,“此事到此为止,往后只当不知,烂在心里吧。” 薛白见他不想再说,还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右相看我是谁?” “杨洄。”李林甫眼也不睁,“你在与我耍笑吗?” 薛白遂指向李岫,问道:“他呢?是谁?” “苍璧,送客。” 李岫一愣,只好抬手向薛白道:“驸马,请。” 李林甫这才睁开眼,一直看着二人身影离开,眼中隐隐有光芒闪动,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他拉了拉身后的绳索,招过一名女使,吩咐道:“把哑奴唤来。” “喏。” 等看文牍库的哑奴来了,李林甫比划了几个手势,意思是,把藏在地下暗格里的那一匣卷宗拿来。 待卷宗到了,他翻开,再一次看了一遍关于抄家薛绣的记录。 许久,李林甫仰头看天,手摸胡子,心里喃喃自语道:“竖子为何打听这些陈年旧事?” ~~ 寿王宅。 李琎再次款款走近屋中,向李琩问道:“找到了吗?” “为何一定要找它?” “我不明白,若李倩未死,它为何还会出现在贞顺皇后屋内。” “阿兄,你往常可是万事不顾的。”李琩大为不解,问道:“为何独独对此事耿耿于怀。” 李琎微蹙着眉,很小声地喃喃自语了一句。 “若她不是被吓死,而是为李倩偿命,为何不追咎我?若李倩未死,她又为何会死?” “你说什么?” “没什么。”李琎回过神,问道:“铜镇纸,是丢了还是不在你府上?” “那两箱遗物我从未翻过,应该是一开始就不在。” 李琎道:“那就在太府库藏,我去找找。” 李琩不觉得这有何值得上心的,送了李琎离开,摇了摇头,往他妻子韦氏屋中去。 到了屋内,他便道:“荣义郡主成婚时,你随我去赴宴。” “是。” 李琩转头环顾,发现那个美貌的侍婢又不在。 他从王妃的院子返回花厅,路上,迎面见迟姝慌慌张张地过来,他遂拦住她,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王妃唤奴婢去问十八郎,是否去荣义郡主的婚宴。” “我与她说过了,你随我过来。” “喏。” 迟姝随着李琩重新回了花厅,才进门,腰已被搂住。 “你想勾引我是吗?近来总在我眼皮子底下晃。” “奴婢……奴婢没有……” “还敢说没有,我都看到你了。” 迟姝害怕不已,还想挣扎,人已被李琩按倒。 ~~ 小屋中,床榻咯吱咯吱作响了许久。 两个人气喘吁吁。 “来……” 杜妗感到一阵茫然,之后想起了什么,双手用力按住薛白那有力的腰肢。 她很累了,闭上眼歇了一会,想到了一些遥远的事。倘若,生了一个孩子,她会将那孩子寄到颜嫣膝下。 初时是极为不甘的,但此事她思来想去,只有那样,她挣来的一切才能以最顺利的方式交到她的孩子手里,她必然会挣到很多东西,因为她生来强大。 有时候,她也意识到她想要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让她的强大更有意义。 她与薛白一样,始终爱的是自己。 当然,八字还没一撇,眼下她不与薛白说这些,更愿意说些高兴的事。 “我为你证明……你很行。” “为何要证明?” “因为长安许多人都说你不行。”杜妗笑了笑,抹了抹被汗水黏在脸上的碎发,“但你有多行,近来只有我知道。” “我们高兴就好,管他们如何说。” “好吧,便听你这位坐怀不乱的端方君子的。” 到今日,杜妗的心态却是有些变了,不再嫉妒颜嫣。她想到她捧着大碗喝药的样子,知她肯定是没办法像自己这样与薛白抵死交战的。 此时,院内的铃铛声响起,是曲水来了。 这婢女如今已懂事了许多,若不是急事,不会在杜妗与薛白相见的时候跑来。 “二娘。” “等着。” 杜妗应了,白了薛白一眼,想要起身,马上却又躺下,道:“你去。” “好。” 薛白起身披衣,整理了发髻,绕过屏风,拉开门栓,问道:“何事?” “达奚娘子来了,称有急事与郎君说。” 薛白遂过去相见。 他一脸严肃地步入前方的厅堂,问道:“出了何事?” 达奚盈盈吸了吸鼻子,瞥了薛白一眼,捋了捋并未散乱的头发,低下头,应道:“出事了,迟姝死了。” “谁杀的?” “当是李琩。” “他察觉到我们收买了迟姝?” “应该是……” 正此时,施仲也是匆匆赶来,禀报了一个让薛白甚是吃惊的消息。 “郎君,汝阳王暴病而亡了。” “什么?你说的是汝阳王李琎?” 薛白有些难以置信,他不久前才见过李琎,对方正值壮年,且气色颇好,如何短短数日内就暴病而亡了? 可若说有人害,一个堂堂郡王又岂是好害的? “我得去看看。” 薛白才打算往汝阳王府,须臾想到,自己其实是没理由去的,遂吩咐道:“我去找杜甫,你到时再安排人把消息告诉杜甫。” 他走出厅堂,脑子里想着那方铜镇纸,猜测李琎之死是否与它有关,忽然想到,李瑛像是螭龙,李琎何尝又不像? (本章完) 第322章 今时宠 牌位上写着“大唐太子太师汝阳郡王之灵位”,字迹雄健,笔画间却显出些悲伤来,乃是当世书画名家褚庭诲所写。 薛白神色肃穆,手持三柱香线,插在了香炉当中,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周遭一眼,但见灵堂中宾客皆在恸哭。 杜甫将一壶浊酒倒在地上,喃喃自语道:“汝阳让帝子,眉宇真天人。虬须似太宗,色映塞外春……” 他伤心于旧友过世,开口不由咏出了诗篇来。 遥望当年他在汝阳王门下,与贺知章对饮,转眼许多年过去,饮中八仙却只剩几人。 薛白听着这诗,心想李琎分明姿容妍美、肌发光细,何时“虬须似太宗”了?或者说,杜甫作为挚友眼中所看到的李琎,与平常人并不相同? 上过了香,他转身向汝阳王府的后庭走去,路上若遇阻拦,他便拿出右相府的文书。 “右相命我监查礼院操办汝阳王葬礼,汝阳王在何处薨的?我去看看。” “在惜花院,这边……” 走在小径上不时能听到铃铛声,原来是庭中花木的树梢上都系着金铃,每有鸟雀来啄,金铃都会响起,驱赶它们,此为爱花之雅事。 薛白走到一间花厅前,隔着屏风便见到一排婢女,手捧火烛。绕过一看,方知是木雕矮婢,雕刻得极为精美。 厅中摆着一张矮榻,榻前摆着各种乐器,此时一名妇人正在收拾乐器,回头看向薛白,愣了一愣,停下手中的动作。 “你是何人?”薛白先问道,神态威严,语气坦荡,倒像是此间的主人。 这妇人年逾四旬,神态恭顺,表情哀伤,如今风韵犹存,可看得出来年轻时显然是个绝色美人,她行了万福,应道:“奴家奚六娘,是宁王的姬妾,宁王去后,汝阳王命奴家看管这座惜花院。” “从此事可看出汝阳王心善,只可惜英年早逝。”薛白唏嘘不已,问道:“据说他是病死的?” “是。” “让人痛惜,但前些日子,我才在安少卿的宴上看到他,倒未看出有何病态来。” “那日,王该是敷了粉去的,自是看不出脸色来。” 薛白问道:“他脸色不好?” 奚六娘低声道:“他从年轻时就喜欢服用‘玉容散’,肌肤虽白皙光洁,可中毒已深。” “玉容散?”薛白问道:“那是什么?” 奚六娘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疑惑地再看了他一眼。 薛白遂拿出右相府的文书,道:“我是殿中侍御史,奉命探查汝阳王之死有无疑点,你最好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以免留下疑虑。” “御史稍待。” 奚六娘很听命,转身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摆着好些个瓷瓶,她拿起其中一个递给了薛白。 拔掉那朱红色的瓶塞,闻了闻,薛白不由皱眉,因他没闻到任何草药的气味,反而闻到一股淡淡的、属于矿物的酸涩。 “这是?” “据奴家所知,当是含了砒霜、铅粉等物。” “有毒的?” “是。”奚六娘道:“王常会倒一点点玉容散混着酒喝,通常是夜里,能美白肌肤,使青丝茂密。奴家劝了他许多次,他不肯听,因这些东西用久了,一旦停用,脸色会变得很差。” “他是常年服用砒霜、铅粉等毒物,最后中毒而死的?” “大夫们看过了,皆是如此说。” 薛白把手里的瓷瓶收入袖子,道:“汝阳王死时,你可发现有何异常,或可疑之事?” “没有。我是宁王的姬妾,并不服侍汝阳王,平素只打理这一个庭院。”奚六娘道,“昨日他归家时已喝醉了,我本以为他不会过来,早早便歇下了,不曾想,他夜里过来又混着玉容散饮了些冷酒。” 薛白又问了几句,没问出更多的细节,便在厅中看了一圈,依旧是没有发现。 正准备到别处去看看,他忽然想起一事,闲聊起来道:“对了,我听李白说,宁王府上有一歌姬,名叫‘宠姐’,可是真的?” 奚六娘正在送他出惜花院,边走边应道:“是。” “她人在何处?” “宁王死后,便嫁人了。” “竟如此?”薛白微微讶异。 李白当时说起长安风物,谈及美人,说到宁王每次会客,唯独不让宠姐出来会客,有次李白醉了,问宁王何吝此女示众,李宪才命人设下七宝花障,召宠姐在后面唱歌,李白虽未见宠姐一面,只闻其声却也念念不忘。 不想,如此佳人,却在宁王死后便嫁人了。 “宠姐歌喉了得,汝阳王亦是爱好音律之人,肯放她?” “王最是心善,宠姐有了心上人,他便成全了。” 薛白遂停下脚步,不急着走了,问道:“那伱呢?” “奴家……曾嫁过人。”奚六娘道,“在入王府之前,奴家的夫婿是个卖饼的,宁王见了奴家,赏了他许多钱,他便将奴家卖给了宁王。” “然后呢?” “从此,奴家就在王府住下了。” “宁王离世后,你没找过原来的夫婿。” 奚六娘道:“宁王在世时,曾将我送回过他身边一次,但他只想要钱,并不想要我。” “为何将你送回?” “有次,王府宴请,宁王忽问我‘忆饼师否’,我默然未答,在场的一位官员赋了首诗。” 薛白忽然想到了杨国忠曾说过的一桩轶闻,乃是关于王维的。 “那诗,该是‘莫以今时宠,宁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是。” 这诗名为《息夫人》,息夫人是春秋时息国的王妃,楚灭后,楚王将她据为己有。她在楚宫始终默默无言,楚王问她为何不说话,她答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不能死,其又奚言?” 当时杨国忠说,王维是以这首诗明志,说他虽成了玉真公主的幕下之宾,但心里念念不忘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 奚六娘眼神哀伤,摇了摇头,道:“这诗虽美,可不论是‘今时宠’还是‘旧时恩’,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说散便散的。” “是啊。” ~~ 是日薛白并没能查出更多,他很快便被李林甫召了回去。 偃月堂,李林甫坐在光线晦暗的角落里,看着走进来的薛白。 这次,李腾空也在,眼神里带着关切,但不知是关切谁。 “知道本相为何把你招回来吗?” “右相是为了我好。”薛白道:“又死了一位宗室重臣,诸王又可以借着参加丧礼交构群臣了,我还是不要掺和为好。” “咳咳咳咳。” 李林甫又开始咳起来。 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他顺着薛白的话训斥道:“你还知道,每次朝中出什么事,皆有你的身影,嫌命太长吗?” “我太想升官了,遇事便迎上去,才有更多立功的机会。” “那你查出汝阳王的死因了?”李林甫问道。 他虽在病中,倒也十分敏锐,这么快就得知了消息。 薛白道:“我探查了一下,该是常年服用玉容散,导致中毒太深而亡,应该没有别的蹊跷。” “真的?” “右相若不信,可以开棺验尸。” “此事便到此为止,再让本相发现你还在探究……” 李林甫话到这里,却没放出什么狠话,而带着喟叹的语气,道:“那往后你便莫再来右相府了。” “好。” “十七,你看着他,去吧。” 李腾空不太情愿,只是父命难违,遂跟着薛白出了偃月堂,两人往外书房走去。 路上一直很安静,直到薛白开了口。 “你阿爷一直在警告我。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向我透露出的是,这些宫闱斗争背后的水很深。一旦越了雷池,就是拂逆天威,总而言之,他在教我做事。” “既然你都明白。”李腾空道,“想必不需要我看着你。” “明白虽明白,可我不想成为你阿爷那样的人。”薛白道,“圣人除掉李瑛、张九龄、武惠妃,甚至李琎……你阿爷说出这些,看似胆大,可他想做的不是改变圣心,而是震慑我。可惜,我不想当一个事事依附圣心的佞臣。” “那你就莫再来右相府了,右相府怕被你牵连。” “你也是这般想吗?” 李腾空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觉得你阿爷错了,他老了,圣人也老了。往后不论谁继承皇位,三庶人必将翻案,右相府何不尽早下注?” 李腾空向后退了一步。 她感觉到自己那纤尘不染的道心,被薛白以权谋的脏水泼了上去。 偏偏这是她选择的。 闭上眼,她驱散心中的杂念,冷静地想了一遍,问道:“你说你要做什么,我再考虑。” “我想要调一些右相府的卷宗看看……” ~~ 汝阳王府中还响着哀乐,太子李亨已经到了,代圣人表达了悲伤之情。 圣人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长兄李宪,最疼爱的就是侄儿李琎,据说听闻李琎英年早逝的消息,悲恸至极,在宫中哭得泣不成声。 庆王李琮也到了,李琮与李琎关系一直不错,最是伤感,虽没说太多话,但那泪水却是演不了的。 在这种氛围下,一辆马车悄然抵达了汝阳王府,随行的侍从摆好车登,方有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一路进了惜花院。 奚六娘恭迎在侧,行礼道:“见过将军。” “我且问你,他为何忽然查起当年旧事,可有人指使?” “奴家不知,只知他是去了安庆宗的宴席回来,开始在意此事。” “安庆宗?那是太子授意还是庆王授意?” 奚六娘道:“奴家不知是谁授意,只知今日上午,有人来查过汝阳王暴毙一事。” “谁来查?” “一个殿中侍御史。” “是否长相英俊,年轻很轻,看起来不到二十。” “是。”奚六娘当即点了点头,道:“与王维年轻时甚是相像。” “薛白?又是他?他又在掺和此事?还真是哪都有他。” 朝中在这个年纪能官任殿中侍御史的人,只有薛白一个。而若是将近年大大小小几桩谋逆案串联起来想,还真是每次都有薛白的身影在其中。 “东西呢?” “稍等。” 奚六娘于是去捧出一个匣子来,摆在案上。 那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打开来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捧起它,夹在腋下。 “我已安排好车马,你可去洛阳,不然留在长安,还能服侍嗣宁王、嗣申王、同安王不成?你也年老色衰了。” “谢将军。” “走了。” 奚六娘再次万福,送走了对方。 之后,她收拾物件,离开了汝阳王府,侧门外果然有一辆小车在等着,她登上车,马车立即启程。 虽然颠簸,她却长舒了一口气,十余年间在长安侍奉王侯公卿,终于得来了自由。 马车一路离开春明门,奚六娘逐渐睡了过去。 …… 再醒来,她迷迷糊糊间看去,只见自己身处一间屋舍。 “这是驿馆了吗?” 奚六娘问了一句,正要起身,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已被捆着。 再抬头,只见一个年轻汉子坐在胡凳上,一身车夫打扮。 “你做什么?将军让你带我到洛阳。” 那年轻汉子笑了笑,摇头,道:“你既然做了这些事,竟还想着平安离开?” 奚六娘一愣,问道:“你们要杀我灭口?” “否则呢?” “你们答应过我的,侍奉了宁王,便放我自由。如今我连汝阳王都侍奉了,你们却还不放我?” “你杀了汝阳王。” 奚六娘道:“是你们的命令,是你们要我常年给他下毒的……” 话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惊道:“不对,你不是方才的车夫,你是谁?!” “吱呀”一声,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美貌女子,二十余岁模样,脸上带着些傲然之色,淡淡道:“你下去吧。” “喏。” 那车夫打扮的年轻汉子便退了下去。 奚六娘愈发惊恐,她看着刚进来的这个女子,隐隐觉得有些面熟。 “我们……以前见过?” “也许见过,汝阳王好宴游,我们见过面也不稀奇。” “你是,”奚六娘终于想了起来,喃喃道:“是太子良娣……” “不是,我不是甚太子良娣,你可叫我杜二娘。” “二娘你是做什么?” “别怕,不过是问你些事情。”杜妗道:“是谁授意你毒死了汝阳王。” “二娘耍笑了,奴家万不敢做这些。” “知道吗?薛白见你之时,便怀疑你是内侍省派在宁王父子身边的眼线了。” 杜妗很有耐心整理着袖子,慢悠悠道:“我这丰味楼最能打听消息,因此知道许多旧事,宁王为何把皇位让给圣人,无可奈何而已,当年圣人与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政变,实力雄厚,众望所归,宁王自知无法与之抗衡,又鉴于玄武门之变,让了这皇位,可若非要说‘兄弟情深’,圣人杀妻子、杀宠妾、杀儿子、夺儿媳,你让我信他们兄弟情深?抱歉,我真信不了。” 奚六娘听得这番话,吓得双股打颤。 她很清楚,杜妗既然敢当着她的面说这么多大逆不道之言,必是不可能放她了。 “所以,圣人必定有派人在监视着宁王父子,甚至不止一个这些人原本很难找,但你是最明显的一个,也许你根本没想着隐瞒吧?毕竟,谁敢对圣人派遣的人下手?” “我……” “你这般纤白明媚的人儿,会是一个卖饼人的妻子?因王维一首诗,宁王便想将你送回卖饼人身边?卖饼人却又为了钱而不要你?宠姐歌喉婉转,汝阳王尚且放她嫁人,你却还留在王府,必是使了手段的。” 奚六娘知道自己真的瞒不住了,道:“二娘既然知道,如何敢这般对我?” 杜妗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吗?薛白是我的情郎。” 奚六娘一愣,不明她与自己说这些做甚。 “还有,你可知薛白其实是废太子李瑛之子?” “什么?”奚六娘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杜妗将她表情尽收于眼底,笑道:“你知道此事?” “我若说了,二娘能饶我一命吗?” “当然,我们很缺人,尤其是证人。” 奚六娘有些犹豫,但她知道自己若不说,今日听的这些话已能让她必死无疑,遂开口道:“我知道的不多,但都愿意说。” “不急,从头慢慢说。” “我是从开元十八年,武惠妃有意为寿王争储王开始,便被安排进宁王府。因为,寿王曾过继给宁王,由宁王抚养长大,当时,内侍省就已经在防着宁王与寿王了……” 杜妗听着,脸上浮起些讥笑,既是在笑武惠妃母子,也是在笑自己。 这些年所有人都盯着储位,却不知那位高高在上的圣人也在忌惮着每一个意图靠近储位的人。 全都输得不冤。 “开元二十五年,三庶人案发,圣人对汝阳王的表现不甚满意,内侍省便让人盯着汝阳王;开元二十九年,宁王去世了,但到了天宝元年,汝阳王给寿王支招,让寿王请求为宁王守孝,使圣人无法封杨太真为妃,那时起,内侍省便命我给汝阳王下毒了……” 奚六娘说到这里,自己也感到有些害怕,补充道:“我没办法,我的命掌握在内侍省手里,我没得选。” “继续说。” “原本,内侍省也没要求何时毒死汝阳王,都知他嗜酒,又常年服毒,必是要早死的。但前几日,吴将军问我,汝阳王为何又开始查三庶人案的详由,我答说不知,他便让我杀了汝阳王。” “吴怀实?” “是。” “还有呢?” “此事,与一个铜镇纸有关,汝阳王想找方打死皇孙的铜镇纸。我本不知为何,二娘今日一说,我便明白了……想必是,汝阳王已见到了皇孙?” 杜妗点点头,道:“他找到铜镇纸了?” “找到了。”奚六娘脸露悲伤,低声道:“正是他找到了,我不得不毒杀了他。” “东西呢?” “吴将军拿走了。” ~~ 卷宗被摊开,上面的纸已泛黄。 薛白的手指在那一列列文字上滑过,寻找着想要的信息。 便是在右相府,也没有一份专门的宗卷记载三庶人案,且以李腾空的权力,也调不出最机密的宗卷。所以,薛白做的是把开元二十五年前后与之相关的文书都调出来。 绝大部分都是于他没用的内容。 数不清翻找了多久之后,忽然,李腾空道:“看这个!”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她看的那页记载的是武惠妃葬礼的内容,其中有一句是“内仆丞吴怀实居右夹引车乘”。 “吴怀实?当年是武惠妃身边人?” 再想到吴怀实其实是高力士的养子,薛白便明白了一些事情…… ~~ 是夜,杜宅。 薛白难得来看杜有邻。 偏偏杜有邻今日回来得却晚,赶到花厅,见薛白已在与杜媗、杜妗说话,案上的茶点已用了一半。 “薛郎来了,不巧,今日城外出了强盗,我赶去查案了。” “强盗?”杜妗好奇道,“何人敢在天子脚下抢劫?” 杜有邻摇头道:“谁知道呢被劫的是一辆马车,两个车夫被抹了脖子丢在路边,看地上留下的车辙马车应该是被劫回长安了。” “两条人命?” “此案最蹊跷的不仅于此。”杜有邻附到薛白耳边,低语道:“而是,死的两个车夫,都是……” 薛白不由惊讶,道:“伯父是说,他们有可能是内侍省的人?” “是啊。故而说此案棘手,内侍省的宦官为何会乔装出城?又是谁杀了他们?” 杜妗问道:“阿爷可有眉目?” “为父还真有个猜测。”杜有邻道,“他们大概想要逃走,被内侍省派人劫杀了。” 薛白道:“若如此,大可光明正大地带回去,岂会擅动私刑?” “想必是有什么丑事吧。” “你们先谈,我先去更衣,再聊正事。” “伯父请。” 目送了杜有邻,厅中三人方才把头凑在一起,继续谈起正事来。 “如此说来,吴怀实也是当年的知情者,如今还知晓了薛郎在查汝阳王之死。”杜媗道,“那他很可能查到薛郎与汝阳王有过密谈。” 杜妗道:“那正好新账、旧账一并算,除了他。” “他在宫中,得圣人信任,又是高将军义子,岂是轻易好除的?”杜媗道:“我反而以为我们近来做得太多了,该韬光养晦。” 薛白道:“李林甫也是这个意思,李琎没死之前,他就已察觉到李隆基的忌惮。” “那你还不收敛?” “难得能掌握相府之权,该借机多谋些好处,冒点险也是值得的。” “以往只当圣人豁达大度,如今看来,愈觉伴君如伴虎。” “……” 那边,杜有邻换了一身便衣,吩咐厨房烤一只羊腿,便去招呼薛白在杜宅用膳。 “薛郎当把妻子也带过来,如此夜里宵禁了便宿在杜家,该将此处当成自己家一样。” “是,下次再带三娘过来。” “你我已许久未谈朝中局势了,今日好好剖析一番……” 正说到这里,却有下人赶来,通传有人来找薛白。 杜妗一听便知是杨玉瑶来找,不由担心薛白能否应付得过来。 ~~ 虢国夫人府。 杨玉瑶正以优雅的姿势吃着桃肉,见薛白进来,没好气道:“你既有闲暇去杜宅,如何不来我这里?亏我还想着给你桃子吃。” “即便瑶娘不召我,我也是要来的。” “才不听你说些鬼话糊弄人。” 薛白一本正经道:“为的是汝阳王之死,我打探了一下,汝阳王常年服用砒霜、铅粉,中毒而亡。此事虽是简单,我却是多事了。” “所以呢?” “却怕被有心人牵连到我头上。” “放心,圣人正是信任你的时候。” “我得罪过吴怀实,太池宴时他便想对付我,此番我多管闲事,只怕落了把柄在他手上。” 杨玉瑶勾勾手指,让薛白近前,喂了一块桃肉给他,道:“我还能不管你吗,会替你先与贵妃说一声。” “那就多谢义姐了。” 这次,见了李琎之死,薛白已感到了危险。 他知道自己能活到现在,杨氏姐妹确实是保护了很多回。 “自家姐弟,说甚谢不谢的。”杨玉瑶道:“我总不能让你的‘把柄’落到旁人手上。” 薛白没有说话,以动作表示了感激。 杨玉瑶如今却更喜欢与他多说会话,倚进他怀里,道:“知道吗?太池宴时,我听人说你是正人君子,真是差点憋不住,眼下都有人说你我之间原是清清白白……” 说着,她忽瞪了薛白一眼,轻拍了他一下,嗔道:“我可还未说完。” “我岂可让人乱说?” “你便是这般坐怀不乱的?” “阿姐若想要我坐怀不乱,倒也可以。” “好啊,我今日偏是想见识你的坐乱不怀。”杨玉瑶来了兴致,道:“倒给我一个施展手段的机会。” 说是施展手段,她已腰肢款摆,施展起身段来。 两人正闹得高兴,明珠偏匆匆赶来,禀了一句。 “瑶娘,贵妃来了。” 杨玉瑶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讶道:“马上要宵禁了,她怎么会此时过来?” 明珠犹豫片刻,答道:“似乎是贵妃忤了旨,被遣送出宫了……” (本章完) 第323章 贵妃醉酒 宫城,右监门卫。 吴怀实回来后屏退左右,把木匣子放在桌案上,打开来,从中捧出一方铜镇纸看起来。 这物件有些旧了,许是一直放在府库里,微微有些泛青色。乍看之下,会以为上面盘踞着一条龙,仔细看方可辨认出它是没有角的。 吴怀实把镇纸竖在眼前,眯起一只眼,觉得它是有些歪的,遂将它掰了掰,没掰动。 铜本是软的,这方铜镇纸大概是添了些锡、铅。 “汝阳王找这个做什么呢?” 正这般想着,有小宦官赶过来。 吴怀实不等他上前,将铜镇纸放回匣里,夹在腋下,道:“走吧。” 边走,他边思忖着措辞,想着怎么把薛白在查汝阳王死因之事不动声色地告知高将军。 他知高力士常常偏爱薛白,但这次薛白确实多管闲事管到了内侍省,而且一个逆臣养子总是掺和宗室之事,显然是居心叵测,高将军当明白才是。 “阿爷。”小宦官恭敬赔笑道:“奴婢禀过了,可高将军这会儿没空见你。” “没空?” 吴怀实停下脚步,感到十分讶异,问道:“你说了我有要紧事回禀吗?” “说了,但好像宫中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 “奴婢还不知……” “那还不快去打听!” 吴怀实当即紧张起来,一时也不会往别的事情上想,满脑子想的是这“大事”定与汝阳王之死,甚至三庶人案有关。 而这两件事,以及近期荣义郡主出嫁,皆与李琮有关。 眼下高力士既没空见他,吴怀实招过心腹,吩咐道:“你们去暗查庆王,我要知道庆王最近都在做什么。” “喏。” “还有,汝阳王之前的行踪,加紧了查。” “喏。” 吴怀实则重新放下手里的匣子,不停转动脑筋。 想着想着,他忽然想起一事,干脆拉开屋门,见门外一个小宦官站在那,便道:“伱进来,站在那。” “喏。” “帽子解下。” “喏。” 吴怀实再次拿出铜镇纸,比划了一下,狠狠地朝着那小宦官的后脖颈砸了下去,连着重重砸了三下。 三声闷响。 小宦官来不及痛叫,被他砸倒在地。 吴怀实确实是用了全力,累得连连喘气,道:“起……起来。” 他放下手中的镇纸,俯身去探那小宦官的气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真将其打死了。 人命脆弱得出乎他的想像…… “吱”的一声,门被推开,进门来的小宦官见了屋中情形,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嘴。 吴怀实转过头,露出一个阴翳的眼神,淡淡道:“怎么了?” “阿爷,打……打听到了,宫中出的大事是……圣人把杨贵妃撵出宫了……” “什么?!” 吴怀实倏地站起身,大为诧异。 “你说的不是杨淑妃、杨昭仪、杨婉仪、杨婕妤……说的真是,贵妃杨太真?” “是。” 吴怀实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铜镇纸,一时也说不出哪桩事更大。 ~~ 虢国夫人府。 香闺中,正在兴头上的两人停下动作。 “那我先回去了?”薛白道。 “别,你到客房等着,玉环也许还要你出谋划策呢。”杨玉瑶匆匆整理着发鬓,“忽然出了这等事情,谁知如何是好。” “可让她知道我此时在你府中……” “你真当她不知我们的关系不成?” 杨玉瑶重新披好彩帛,借着烛光擦了擦薛白的脖子,发现那红印子擦不掉,也无暇再管,匆匆往堂外赶去。 还未出后院,便见杨玉环往这边走来,边走边看着周遭的风景。 她连忙迎上去,问道:“如何回事?你吓我不成?真是忤旨被赶出宫了?” “是,我若不是贵妃了,三姐便不欢迎我不成?” “谁与你这般说了?问你出了何事,方好想办法。” “到你屋里说。” 杨玉环自往杨玉瑶的屋中走去,同时,流风回雪地转身看了张云容一眼,示意她守好院子。 姐妹俩进了屋,明珠正在收拾床榻。杨玉环打量了屋中情形,忽道:“既然薛白也在,便将他请来,省得我还要再与他说一次。” 杨玉瑶知妹妹出宫是大事,也不打算瞒着,便吩咐明珠去将人请来。 “我正与义弟议论国事,谈谈南诏之战、汝阳王之死……但你是如何知道他在我府中的?” “若只是三姐你自己在这榻上躺过,何必让明珠收拾?”杨玉环轻哼一声,啐道:“欲盖弥彰。” “岂能凭这点就猜到?你怕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开口说他在我这里。” “冤枉你了吗?” “说了,议论了些国事。” 她们从小到大都喜欢拌嘴,从进屋到坐下这几息工夫内已是你来我往地说了对方几句,但杨玉瑶还是忧虑的,不由道:“都失宠了,你还说这些闲事。” 杨玉环径直拿起桌上的洒壶,对着壶口便饮了一口,方道:“渴死我了,在宫中争吵了一架,到现在还未沾水。” 她并不回答姐姐的问题,目光向屋门处看去,等了一会,只见明珠引着薛白进来。 薛白衣衫齐整,束发戴冠,头发一丝不乱,面容清峻,透着股凛然正气,总之是一派正人君子模样……杨玉环看他这样,不由怀疑起来,暗猜他真的与三姐苟合吗? “见过两位阿姐。” “嗯。”杨玉瑶端坐着,正儿八经地应了,略显得有些刻意。 杨玉环则是笑道:“坐,拿个杯子来,边喝边谈。” “好,我酒量浅,陪阿姐三杯。” “说来,有两年我们都未曾这般说过话了吧?” “不到两年。” “也是,还没到七夕呢。”杨玉环端详了薛白一眼,道:“阿白长大了,我却要老了。” 薛白一愣,这才凝神看向她,烛光下只见那张祸国殃民的美貌容颜比记忆中更美,不由惊讶于她也会自觉老了,紧接着,便见杨玉环眼中闪过促狭之意。 她许是故意那般说的,好让他看她一眼。 见他目光看来,杨玉环不由莞尔,倒了两杯酒,自己先饮了一杯,神态轻松,倒有种出宫更加自在了的感觉。 薛白本想夸她一句“你没变,看着倒是更年轻了”,但却没开口说出来,而是问道:“阿姐是因何事出宫的?” 杨玉环想了想,似也有些不解,道:“没来由便与圣人吵了一架。” “没来由?”杨玉瑶道:“那便是你撒泼使性了。” 杨玉环听了这话只觉好笑,道:“圣人若不容我撒泼,岂非出了问题?” “瞧你说的胡话。” 这姐妹二人,杨玉瑶素有跋扈之名,看似泼辣,但实则待人义气,反而更好哄;而杨玉环看似温柔,但因长得太美,天然有股子傲气。 “三姐莫插嘴。”杨玉环再饮了一杯酒,方才道:“今日我本在排演《白蛇传》,唱得好好的,圣人过来先说汝阳王过世,再说用度不足,总之食言反悔,不肯设宴排这出戏,我自是不依,遂成了忤逆圣旨。” “就这样?”杨玉瑶问道。 薛白反而脸色郑重了些,认为李隆基可能很不喜欢这出戏,上次唱白蛇他遇刺了,还差点失去了杨玉环。但杨玉环既早已表现出想要再唱这出戏,若真是千依百顺,反而显得虚情假意。 “出宫时,高将军还悄悄提醒了我几件事。”杨玉环道:“前几日的太池宴上,玉真公主座位落在了我三位姐姐的后面。” “有吗?”杨玉瑶当即迷惑起来,道:“我却不记得此事,便是真的,那也是她让我的。” “事虽小,放在以往圣人恩宠时不算什么,如今,他只怕是觉得杨家声焰太大,过于跋扈了。” “敲打我们?” “圣心难测,我如何知晓。” “敲打便敲打吧,锦衣玉食都是圣人赐的,现在他嫌张扬了,收敛便是。”杨玉瑶实有不满,却还是道:“向圣人请罪便是。” “阿白说呢?” “只怕不能请罪。”薛白道:“阿姐态度越强,才越显得问心无愧。” “我亦是这般想的。”杨玉环道:“非得要圣人先低头了才行,否则往后在宫中可不好过。” 她拿着酒杯碰了碰薛白面前的那只酒杯,问道:“计将安出啊?” “阿姐且安心等等,待我探明了圣人心意。” “我们杨家的首要谋士,就只有这一个计策?” “治家务如治病,对症下药才好,技巧再漂亮没有用。” 杨玉环遂真正地完全轻松下来,不像是被撵出宫了,更像是回娘家玩,手指一抬,指着薛白的酒杯,道:“喝。” 眼看着薛白喉头滚动,她才满意,道:“难得我们姐弟有机会小酌,今夜不可吝啬,你诗写得好,该多写几首诗赠我才行。” 虢国夫人府这酒口感颇甜,却十分能醉人,才一杯下肚,薛白已微微有些头晕。 “阿姐舞跳得好,我却没让阿姐多舞几曲。” “你想看吗?” 忽然听得这一句问,薛白有些恍然。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醉了,遂摇了摇头。 杨玉环不由抿唇而笑,道:“你不想看我跳舞,我却想让你写诗,活该你白白给我写诗。” 看着这鲜明的容颜,薛白脑中倒是真想到了一首诗,一首长诗。 他却没有抄,而是主动又饮了一杯酒。 说好了陪三杯,他想着干脆饮完这三杯便告辞。然而,他第二杯才放下,却见杨玉环已起身,翩翩起舞,曼舞轻歌起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奴似嫦娥离月宫……” 薛白闻言,不由甩了甩头,认为自己是真的醉了,因这分明像是戏剧《贵妃醉酒》里的贵妃唱的,可眼前却是一个真贵妃。 那也许,真是因贵妃这么唱过,它后来被写进戏词里?薛白不知道,只听得出来,曲调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不敢看杨玉环醉舞,又饮了最后一杯酒,郑重执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薛白,你醉了。” 杨玉瑶却是过来搀住他,将他抱在怀里。 “没醉,我如今的酒量已不止三杯。” 薛白依旧往外走去,奇怪的是,耳畔还是能听到杨玉环那优美的声音。 他不由转头看去,原来是因为她的歌声幻化成了飞舞的雪花,在他身旁环绕着,难怪走了那么远还能听到。 走在这飞雪中,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说那首长诗不能抄,倒可以抄一首歌给她听听,可惜自己是个白嗓,唱出来要贻笑大方。 “薛白,你醉了。” “我没醉。” 薛白觉得自己落在一片柔软的云里,乘云而去。 他这般只到了无人处,才独自哼唱出来。 “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那一年的华清池旁,留下太多愁……” ~~ “薛郎,薛郎。” 薛白再睁开眼,看见了明珠,她正很焦急地推着他。 “我醉了是吗?” 他坐起,感到有些头晕,转头看去,夜还深,屋中点着烛火。 那明珠此时推醒自己,该是出了急事。 “怎么了?” “宫中遣了宦官、宫娥来服侍贵妃。”明珠语速飞快,道:“他们要接管虢国夫人府的守卫,现在瑶娘正拖住他们,你快出去,晚了就出不去了。” 薛白原本就有些奇怪,虽说在置气,杨玉环这般出宫,李隆基岂能放心,原来是人来得稍晚了些。 他连忙起身,心里却想到,万一在宣阳坊大街被人撞见,只怕会很麻烦,但此时只能走了。 “过街安全吗?” “贵妃已有安排。” 薛白遂往侧门而去,也不掌灯,由着明珠拉着他带路。 仅凭一点星光,他们绕过花径,前方便是虢国夫人府的西侧二门,周围的护卫已被明珠支开,薛白略作思忖,果断跑了出去。 明珠连忙过去,重新插上门栓,正要走,便听到那边传来了对话声。 “咱已经看到门了,自会着人守卫,就不劳张尚宫操心了。” …… 次日,天刚亮不久薛宅便来了一个客人。 薛白赶到前堂,先是讶然,之后道:“吴将军今日怎这般早就过来?” 吴怀实笑道:“薛郎猜猜,我是为了何事?” “该是为了荣义郡主的婚事,右相命我帮忙礼院一同操办。” “正是如此。”吴怀实道:“圣人很重视此事,亲自看了礼院负责婚礼的官吏名单,见了薛郎你的名字也在上面,问‘薛白未在礼部任事过,能操持一场婚礼吗?’” 薛白道:“答圣人,臣不过是负责审核些用度。” “那我便这般回禀圣人。” 谈过正事,吴怀实换上了亲切的笑容,道:“薛郎若遇到难题,只管与我说。今早我出宫时,贵妃还特意叮嘱,要我多帮衬着她义弟些。” 薛白脸色毫无变化,应道:“多谢贵妃,那我便不与吴将军客气了,到时必请教将军。” “好,好。”吴怀实细细端详了他一眼,看不出太多问题来,遂又道:“你是太乐丞,汝阳王的葬礼你亦去过吧?自从天宝八载入冬以来,这朝中公卿的丧事、喜事,真是没断过。” “是啊,生死有命,变化无常。” “你识得汝阳王?” “之前见过一次。”薛白答道:“说来那倒是一桩趣事。当时是在安庆宗的宴上,汝阳王扮成女子弹琴,我未能识出他来……” 他说得颇为详细,显得光明磊落。 吴怀实暂时没能打探出端倪来,带着笑意告辞了。 但他今日出宫走这一趟其实是怀疑薛白与杨贵妃有些瓜葛……这怀疑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从那年七夕,薛白与杨玉环在长生殿待了一夜之后,他就隐隐感到两人间有些故意疏远。 另外,汝阳王忽然查访三庶人案的细节,吴怀实也怀疑这与薛白有关。因为他亲耳听姚思艺说的,薛白确实是随着和政郡主去了掖庭,且不是为了私通。 吴怀实虽已不太了解男人,但思来想去,认为薛白必是因与杨贵妃私通了才不与和政郡主私通,那去掖庭也是为了查访三庶人案,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哪怕真相并非如此,也没关系。因吕令皓之事,彼此之间嫌隙已生,再经姚思艺之事,更是势不两立,他必须尽早除掉薛白,这是一个机会。 …… 出了薛宅,吴怀实没有马上回宫,而是去了虢国夫人府,求见贵妃。 不一会儿,张云容出来回禀,道:“娘子说她是戴罪之身,自幽禁于三姐府中,不敢见人,更怕连累吴将军,请吴将军回吧。” “老奴惶恐,贵妃若不敢相见,老奴便在此等候。” “吴将军自便。”张云容万福而去。 吴怀实本就不以见到杨贵妃为目的,等了一会,只见一个宫中女官出来,正是与他对食的吕瑧娘。 吕瑧娘是个颇有手段的女子,在宫中尚宫局任六品司制,权力不低。她是吕令皓之女,正因这层关系,吴怀实才自称为吕令皓之婿。 “如何?”吴怀实问道:“可发现什么了?” “我看你是异想天开。”吕瑧娘道,“说薛白与杨三姨有染便罢,与贵妃,如何可能?” “不论有无,贵妃住在此间之时,薛白只要来,便是要命的把柄。” 吕瑧娘道:“你若真想拿他把柄便该给他偷腥的机会,我们昨夜既已守在贵妃身边,如何能有端倪?” “岂需真捉到赃?未及收拾的东西,衣袜、字迹,只需要贵妃屋中有,我便可引圣人微服来看。” 吕瑧娘本不以为然,听得这般一说,倒是想起了什么道:“昨夜,我们到时,贵妃有些醉了,她在唱歌。” “这有何奇怪?” “隔着院墙,我们只隐隐听了几句,那歌很是……奇怪。”吕瑧娘形容不出奇怪在何处,眉头也微微皱起。 吴怀实道:“你唱来听听。” 吕瑧娘本就是被调教好了才送进宫里来的,因此不仅是妙龄美貌,还歌舞俱佳。昨夜虽只是隐约耳闻,竟真能还原出那几句歌声。 她稍稍清嗓,唱道:“举杯对月情似天,爱恨两茫茫,问君何时恋……” 吴怀实听呆了,惊道:“这歌,好生古怪!”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有了一个共同的想法——必是薛白所作。 吴怀实再一想,贵妃昨夜才回的虢国夫人府,马上便会了这歌,且唱的这三句,一句“情”、一句“爱”、一句“恋”,很可能是与薛白幽会了。 这确实不是铁证,但这种事不需要铁证,只要在圣人心里种下一根刺就够了。 在虢国夫人府上既已得了这条线索,吴怀实便不在多待,转回宫中,一路上思忖着该现在出手对付薛白,还是再等等。 眼下已查到薛白去过掖庭、见过汝阳王、查了汝阳王之死、献了一首歌给贵妃,这些线索串在一起,推测出来的罪责很可怕,但都只是推测。 心中犹豫不决,吴怀实进了宫中,迎面有宦官小跑过来,道:“阿爷,高翁要见你。” “我这便过去。” 因揣着心事,吴怀实赶到高力士面前,才想到那方铜镇纸没拿过来,遂道:“阿爷,那物件……” “熔了吧。”高力士淡淡道。 “喏。” 高力士问道:“你的人死了两个?” 吴怀实心中一凛,低下头道:“是,奚六娘也不见了。” “谁做的?” “暂时还不……不知道。” “可有怀疑?” “有。”吴怀实道:“敢对内侍省动手的,可能是东宫或右相府也在查汝阳王之事,或者……儿子有个想法,张驸马说过,右相府好像倒向庆王了,此事当是薛白在其中串联。” “有这个实力吗?” “薛白曾在汝阳王府见过奚六娘,查汝阳王之死,之后,奚六娘就被人劫了。” “找出证据。”高力士吩咐了,之后补充道:“你与薛白有过节,可不敢拿假的证据糊弄我。” “儿子一定不敢。” 吴怀实低着头,等了好一会,高力士才吩咐让他退下。 “去吧,宫里出了更大的事,这些小事你先去办好。” “喏。” 听说贵妃出宫才是最大的事,吴怀实当即收了向高力士状告薛白与贵妃有染的心思,此事若先让高力士听闻,必是被抹平了,唯有直接让圣人知道才行。 …… 转回右监门卫,吴怀实拿起铜镇纸看了一会,正要招人把它拿去熔了,已有心腹回来禀报。 “阿爷,查到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查到什么了?” “汝阳王生前经常去见过寿王……” 吴怀实当即起身,道:“传寿王的家令来,不,我亲自去见他。” “喏。” 脚步匆匆,都走出了堂屋,吴怀实却又想到了什么,回过身,把那铜镇纸塞入袖子里。 ~~ 十王宅。 李琩也在堂中供了李琎的牌位,终日坐在那发呆。 “十八郎,家令来了。” 家令是管理皇子生活起居的宦官,在十王宅中,除了极少部分的皇子比如李亨能把家令变成心腹,绝大部分皇子的家令都是监视者。 李琩就很害怕他的家令。 但当他回过头,竟看到一个更让他害怕的人。 “吴将军。” “十八郎不必多礼,折煞老奴。” 吴怀实没工夫与这失势的皇子多寒暄,他在宫内宫外还有一大堆事,很快便屏退左右,请李琩坐下单独相谈。 “十八郎请看,这是什么。” 李琩目光看去,见那铜制的螭龙从吴怀实袖子里缓缓显出来,瞬间吓得脸色煞白,身子一阵战栗。 “这……” “看来,十八郎是识得此物的?” “我……我阿娘正是被它吓死的,我……我如何能不识?” 吴怀实唏嘘不已,道:“是啊,当时武氏外戚闹得厉害,但看了这铜镇纸却都无话可说,因这铜镇纸乃是废太子所用之物,最后世人皆知,贞顺皇后是被废太子的鬼祟吓死的。” “是……是……”李琩强稳心神,道:“是有人把废太子的遗物,放在我阿娘身边,吓……吓她。” “废太子的遗物,这不假。”吴怀实道:“但十八郎可知,这铜镇纸里,还藏着别的秘密?” “什么秘密?” 吴怀实却又不说了,故作神秘地笑了笑,道:“十八郎分明知道的。” “我知道……吗?” 李琩还想装傻,手掌里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汗水。 他知道,只要眼前这个宦官在圣人面前说他还在掺和三庶人案,他虽不至于死,日子却会非常难过。 “汝阳王那般频繁地来寿王府,十八郎真能不知吗?”吴怀实渐渐冷了脸色。 “吴将军。”李琩忙道:“我不知啊,我已到了如今这等地步,我……” “那十八郎便请说实话吧,汝阳王已遇害,内侍省也死了两个宦官,圣人雷霆大怒,连杨贵妃都被暂逐,事已至此,只有实言相告,老奴才能保得你。” 李琩先是吓了一跳,之后一愣,讶异于玉环竟也被牵连了。 想到那旧时容颜,他心头一阵刺痛。 “我要如何说实话?” “汝阳王为何重查三庶人案?” “他说。”李琩有些恐惧,低声道:“他说,薛白告诉他,李瑛之子李倩还活着。” “什么?!” 这次,换成是吴怀实惊诧,甚至没能控制住情绪,倏地站起。 “不可能……他……他在哪?!” (本章完) 第324章 假想 李琩抬起头,十分疑惑地看着突然站起身的吴怀实,不解他为何惊慌若斯。 “在哪?吴将军问谁在哪?” 面对他这般愚蠢的目光,吴怀实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问道:“十八郎就不害怕吗?” “怕?为何……要怕?”李琩颓然道,心想这辈子已活到如此地步,沦为万世笑柄,还有何好怕的? “当年是为了扶寿王你为储君,方酿出了三庶人案,倘若皇孙还活着,他第一个要复仇的可不是你吗?” “复仇?” 李琩不知复仇为何物,自嘲地想到自己夺妻之恨、奇耻大辱也不曾想过复仇。身在帝王家,谁在乎恩仇,只有权力,有权则为所欲为,无权则逆来顺受,不外如是。 但面前这个宦官却是睚眦必报的狭隘性子,那眼神里藏着的是隐忍、狠毒,恶意像毒蜂一般,把李琩蛰了一下,吓得他往后躲闪了一下。 “可他就算活着……他怎能找我复仇呢?”李琩道:“他是逆贼之子啊,就算活着,也得被幽禁的。” 随着这句话,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道:“而且,阿兄说此事绝无可能,李倩当年必是死了,薛白定是骗他。” 吴怀实目光闪动,思忖着。 他亦能确定李倩已死了,可如此一来,薛白为何要追查当年旧事? 忽然,一个想法从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如遭电击,瞳孔都瞬间放大了。 虽明知这想法很荒谬,但却让他豁然开朗,觉得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能说通了。 怪不得,薛白与和政郡主清清白白…… 李琩见吴怀实眼珠子转来转去,久久不语,不由好奇道:“吴将军还在想什么?” “若是假的,薛白为何要骗汝阳王?”吴怀实压低声音道:“十八郎有没有想过,也许,薛白就是那只漏网之鱼?” “这这……不可能,你是在说鬼故事不成?” 李琩终于感到了害怕,他与薛白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却知薛白是个极有手段的人,短短几年内一跃为朝中新贵,把李亨、李林甫都治得服服帖帖,他并不愿与这样的人为敌。 可如吴怀实所言,薛白若真是李倩,第一个复仇对象就是他。 “我可算知道薛白为何要去掖庭了,定是为了见某个与三庶人案有关者,若不是鄂王妃,那便是博平郡主了。” “什么?” “老奴是在说,薛白所做所为并非空穴来风,他一直以来都在处心积虑地谋逆。” 李琩觉得吴怀实魔怔了,说的话也是无稽之谈,道:“没有人会这么做的,除非他在找死,若我是李倩……” “若伱是李倩,你会找个地方躲起来?但薛白不是你!”眼看始终不能点醒李琩,吴怀实恼怒起来,道:“薛白为了权力,一切都能舍弃,随时能把命豁出去,你用你的想法去套他的想法,你是个什么……” 话到一半,忽然住口了。 但那语气已深深地刺痛了李琩。 李琩知道吴怀实看不起他,哪怕他的遭遇换到世上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只能选择逆来顺受,但世人还是看不起他。 应该说,无数个比他更懦弱者在深深鄙夷着他的懦弱。 没有一个人能够对他感同身受。 李琩颓然坐下,无力地垂下头,道:“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个被父皇幽禁的废人,管谁是李倩,管薛白想做什么?” 激将法用成了这样,吴怀实微微讥笑,遂又小声道了一句。 “十八郎还不知道吧?薛白与贵妃已有苟且……” “什么?!” “不明白吗?他在羞辱你。为了复仇,为了夺回他阿爷失去的一切,他无所不用其极。” 李琩心中翻江倒海,脸色变幻。 终于,他缓缓问道:“吴将军想要我如何做?” “岂是老奴想要你做什么?此事与老奴无关,不过是探查到了此事,提醒十八郎一句‘先发制人’,早日向圣人禀明才好……” 李琩不知所措。 他那个侮辱他至深的父亲已将他的人格完全摧毁了,他遇到任何事情就像站在一片废墟里不知该往哪走,六神无主,于是,轻易就陷进了吴怀实那个煽动着愤怒的眼神里。 他不敢怨恨圣人,遇到了他惹得起的人,却大可去报复,去发泄。 ~~ 右相府。 今日因神鸡童贾昌前来拜会,李岫便在庭中置酒招待。 “怪了,十郎今日竟有空与我闲坐?”贾昌有些受宠若惊,笑道:“这两年,十郎总说相府事务繁忙。” “以往是。”李岫道:“以往不会用人,只好自己焦头烂额。” “哦?”贾昌不由好奇,“十郎近来收罗了不少人才?” 李岫自不可能与人说他阿爷病了才不再对他动辄打骂,或说薛白能替他分担不少难题,他遂摆手不答,只谈了谈近来的感悟。 “倒非如此,不过是心境不同了。以前总想着宰相之子当如何如何,近来却感悟到人生匆匆百年,功名利禄总是求不完的。” “这倒不像李十郎说出的话。” “其实我一贯如此,但过去活在了‘李十郎’的壳里,三更四更还在灯下处置公文,五更鸡鸣犹不得闲,结果阿爷还是不满。可一旦想通了……我前几日终于得空去拜访了启玄真人,请他为我把脉,方知我不年轻了,气虚脾弱,精力不济,当好生歇养了。” “是。”贾昌也是好养生的,听得连连点头,道:“我看十郎今日这眼圈不再发黑,气色好了不少。” “我连着五日早眠,闲下来,神志都清明了不少。” 李岫从容地笑了笑,道:“更重要的是,对自己过的日子,有了把控感。” 贾昌也不知他是哪学来的这套说辞,听得却是十分新鲜。 …… 与这庭院隔着几道墙,薛白正在李腾空的监视下代李岫批阅着公文。 这些当然不会是什么重要之事,无非是李岫图轻省,将最繁琐又无关痛痒的一部分事务交给了薛白,多是些各地的钱谷核算、州县的刑案之类,处置起来费事,一个不妥还要挨李林甫骂。 李岫不擅长这些,且心中顾虑,做起来事倍功半,薛白却是得心应手,做得快,且从无纰漏。 其实薛白也遇到很多不知如何解决的难题,他每次都会收集起来,统一问李林甫。 但薛白与李岫最大的不同就是,李林甫会骂李岫,却知骂薛白毫无用处,懒得骂,只公事公办地回答。 “朔方军今年的军粮数目不对吧?” 批着公文,薛白忽然喃喃了一句。 李腾空正坐在一旁,问道:“少了?” “是。” 薛白拿过算盘,有些笨拙地拨弄了两下。李腾空便接过算盘,低声道:“我来,你说便是。” “据我所知,朔方军士卒达六万四千七百人,一兵一日食粮两升,一年是七石二斗,折粟为十二石。另外,军马有一万四千三百匹,冬春每匹日食粟一斗,年食粟十八石……” 薛白说得快,李腾空算得也快,纤细漂亮的手指拨着算珠,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了一会。 待他罗列了一长串的数字,沉吟道:“如此算来,每年兵马粮草需有……” 第325章 哪吒 青岚走过小径,站在花圃边看向正在打太极拳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只觉赏心悦目。 等到他们收了势,她方才上前,向薛白低声禀报了几句什么。 过程中,颜嫣则走到了廊下,披了一件外裳以免着凉,之后看薛白还在听青岚说话,她便走到桌案边先吃着茶点,边与永儿说话。 “知道这个蛋羹好吃,又香又滑。” “娘子小心烫。” 永儿随口应了,心思却还在薛白身上,好奇青岚在说什么。 她觉得郎君有很多事务都是杜二娘、青岚知道,反而身为正妻的娘子却什么都不知道。偏是连她这个婢女都知道着急了,娘子却还是浑不在意的样子。 “永儿,你尝尝这个。” “娘子你多关心一下郎君呀。”永儿小声提醒道。 “我才是病人,关心他做什么?”颜嫣随口应道,“我该多关心我自己才是。” 永儿听了急得不行,好在不多时,薛白已向这边走过来,他才站定,颜嫣塞了一块枣糕在他嘴里。 “怎么样?”颜嫣问道。 “蛮好吃的。”薛白答得也随意。 他们两人的相处,谁也没刻意想显得更像一对夫妻,或以此来作为要求。抛开永儿的忧虑不管,他们自己倒是颇为自在。 “既吃了我的早膳,你很久没给我新的故事了,葫芦娃我都画成伱说的连环画了。” “那今天带你出去踏青?” “好啊!”颜嫣一听要出去玩就高兴,不知想到什么,狡黠地偷笑了一笑,摇头道:“还是算了,不去了。” 薛白正要去安排,闻言停下动作,与她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去吧,许久没一道踏青了。” “阿兄……夫君这是诚心诚意地请我去吗?”颜嫣双手背至身后,微微得意。 成婚至今,她恰是在得意忘形时偶尔还是会喊错称呼。 “是,我诚心诚意地请你去。” “分明是打着我的幌子出门,却敢说诚心诚意呢。” “你若真不想去,那便算了?” “那,夫君与我说这次又是什么安排,我也好配合你。” 薛白也不瞒她,招招手,附耳过去,颜嫣心里还是好奇的,不自觉地踮起脚去听,却见他道:“去见贵妃一面,请她在圣人面前为我美言,但不能让旁人发现。” 颜嫣站累了,一手搭在薛白肩上,凑到他耳边问道:“我也能见贵妃吗?她真像传闻中那么美吗?” “走吧。” 薛白这一家人遂乘了车马,去了曲江游玩。 路上,薛白给颜嫣、青岚说了个哪吒闹海的故事。 “陈塘关总兵李靖就是后来的托塔天王,《西游记》里也说过的,但他的故事在《封神演义》里,以后再与你说。” “夫君这里拎一个小故事,那里又拎一个,何时才能说个完整的?” 颜嫣先是抱怨了一句,之后拎着几处细节问起来。 “李靖的名字,是夫君瞎编的,还是指的是李卫公呢?” “那是殷商时候的大将。” “可殷商时连李姓都还没有。” 薛白只好胡诌道:“也许李靖是天王转世。” “哪吒为何叫‘三太子’,那金吒、木吒是‘大太子’、‘二太子’吗?” “应该是,好像没人那么叫过他们,这毕竟是哪吒的故事,一切都围绕着哪吒说。” “夫君,这个故事我也可以画出来吗?” 薛白问道:“为何不行?” 颜嫣撇撇嘴,道:“可莫给你招了更多麻烦,‘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传出去可是要被人说不孝的。” “哦,那是我方才没说全,‘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唯此孝心,耿耿相随’,这样不就孝了?” “还真是孝了。” 颜嫣也不知自己这夫君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大的,信手拈来的故事背后分明有些博大精深的东西。 她由薛白牵着手,走下马车,看向曲江波光粼粼的湖面,心里回想着方才听到的故事。 其中,她觉得最奇妙的部分是太乙真人以莲茎为骨、莲藕为肉,莲叶为胞衣,重造哪吒肉身,那这重生的哪吒三太子,还是原来的哪吒三太子吗? 一行人进了阅江楼,登上楼阁看诗板,曲江诗板上的名家题诗不计其数,其中还有薛白及第后作的一首诗。 “咦,这人字写得真好。” 永儿才看到第二块诗板便发出了感慨,她虽是小婢女,其实也是个书法大家,很有鉴赏能力,轻声读道:“天静终南高,俯映江水明。有若蓬莱下,浅深见澄瀛……” 薛白看了看署名,见是“储光羲”,知这是当今颇有名气的一个老学者诗人,不过,官位不如他高。 一首首诗看过去,忽见一张诗板上贴着一幅画像,画上是个面容清癯的老者,仙风道骨的模样。 “咦,这是谁?有点眼熟。”青岚不由问道。 薛白看了一眼,没看到题跋,道:“都猜猜。” 颜嫣一直在想着哪吒重塑肉身的故事,看了一眼画像,笑道:“这不正是太乙真人吗?” 薛白被她逗得笑了笑,待再逛了一会,转出阁楼,他向阅江楼的小厮问道:“敢问阁上有幅画像,画的是谁?” “那是草圣张旭所画,画的是秘书监贺公知章。张公不曾题跋,说是,若题上几个字,旁人看得便不是画了。” 只这一句话,已让薛白向往当年饮中八仙聚会时的风采。可惜他这辈子诗写得再好,大概也不能成为其中之一。 颜嫣回头看了一眼阅江楼,心里不愿承认那画上是贺知章,她觉得更像太乙真人。 出了阅江楼,薛白似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能看到几个身影犹跟着他们,定是跟踪他的眼线。 他却已让杜妗安排好了。 “走吧,我们去坐船。” 乘上小船,船夫划着浆,小船悠悠晃晃,离开了岸边,成了曲江上的一粟。 ~~ 大慈恩寺。 杨玉环登上雁塔。 风从塔洞吹过,呼呼作响,拂动了她的青丝与彩袖,她眺望着西南边的曲江,眼中丝毫没有忧愁,反而是轻松与自在。 像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终于能偷偷跑出家门,见识一眼广阔的天地。 “娘子,我好了。” 谢阿蛮从屏风后出来,已打扮成女尼模样,只是戴着帽子。 杨玉环回头看了眼,抿嘴一笑,道:“好俊俏的和尚,敢问法师尊号?” “啊?”谢阿蛮愣了一下,应道:“贫僧……辩机。” 因圣人更崇道教,她不知道什么高僧,最了解的就是辩机。 “你可是个女尼,一天到晚不知是在想什么。” 杨玉环笑骂了一句,亦到屏风后换了衣服,杨玉瑶今日原是男装打扮,此时则是换上她的衣服。 但杨玉瑶到此时还不太明白,为何杨玉环与薛白见面,要如此费尽周章,掩人耳目?更稀奇的是,薛白遣青岚来一说,杨玉环就轻易答应了。 不多时,明珠带着两个女尼出了雁塔,离开大慈恩寺,往青龙坊的净信尼寺。 再从净信尼寺出来,杨玉环、谢阿蛮则已换成了一身襕袍。 大唐女子为便利行事,常穿男装,但杨玉环上次这般外出游赏还是待字闺中之时,如今自由自在地走在长安城的寻常巷陌,竟有种看什么都稀奇之感。 “那是什么?” “报亭,是卖报纸的,除了朝廷邸报,各种报纸都有呢。” “那个呢?” “冰糖葫芦,最初也是丰味楼开始卖的。” “那些人排着队买何物?可是甚美味珍馐?” “丰汇行,他们是在兑钱存钱呢。” “兑钱又是何物?” “……” 说话间,她们进了开在青龙坊的丰味楼,才进门,便有小厮迎上来,接过明珠给的令牌看了一眼,带着她们走向后院。 杨玉环一边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大堂上的曲艺表演,那曲调奇奇怪怪的,在她听来略有些俗气,偏是能让人忍不住地在意。 待走过长廊,离大堂远了,已听不到曲词声,她却觉得脑子里还在回响着,甚至差点要哼出来。 到了一间小院前,隐隐能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我今日吃这藕片,倒觉得自己是在吃哪吒一般……” 两声敲门声之后,院门被推开,杨玉环步入庭中,只见厅堂上摆了张圆桌,有几人正围坐着吃饭,她只认得薛白。 之后目光一转,落在那少女的脸上,对上一双懵懂又清澈的眼,杨玉环能看到她对自己的惊艳与仰慕。 “阿姐来了。” 薛白放下筷子,不慌不忙地饮了杯清水,抬手向里间一引,道:“我们可到那边一谈,有重要之事。” 杨玉环把手里的冰糖葫芦递在谢阿蛮手里,道:“急什么?差点忘了现在可是该用膳了,你请阿姐来,却不请阿姐吃饭?” 薛白看了看天色,认为时间有些赶。 杨玉环则已上前往桌上看了一眼,径直在他的位置上坐下来,笑道:“都坐,菜色闻起来很香。” 颜嫣本已站起身,闻言便听话地坐下,忍不住又看了杨玉环几眼,觉得她实在是太过美貌,忘了说话。 “你便是薛白刚过门的妻子吧?随他唤我‘阿姐’就好。” “是,阿姐。” “这个给你。” 杨玉环也没带旁的东西,随手便褪下手腕上戴的镯子,递在颜嫣手里,又给了青岚、永儿些礼物,执起筷子尝了菜肴,有些惊讶。 “都说宫中炒菜更好吃,这一尝,终究还是丰味楼的味道更好。” “夫君给我带过宫里的点心,该是做得太精细了,失了味道吧。”颜嫣答道。 难得看到她有些拘谨,薛白便算看出来了,颜嫣以貌取人的毛病十分严重,就喜欢漂亮的,越漂亮越容易得到她的尊敬。 杨玉环今天心情好,连尝了好几样菜,更是兴致上来,与颜嫣聊得如多年好友一般。 “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嗯……听故事,吃好吃的。” “是吗?与我一样。” 薛白终于提醒道:“阿姐,你不能待太久。” “有酒吗?我小饮一杯,方教用过膳了。” …… 步入后方的秘室中,杨玉环道:“那首歌,你何时唱完给我听听?” “什么歌?” “你醉酒时唱的。” “那是贵妃醉酒。” 杨玉环不由好笑,嗔道:“谁醉酒?我酒量可好,能灌一百个你。” “阿姐不问,今日这般遮遮掩掩见面是为何?” “不问,难得出宫,我只管开心。”杨玉环道:“怎么?薛大谋士想到了让我回宫的办法了?” “办法没有,麻烦却不小。”薛白道,“我多事,追查了汝阳王之事,被吴怀实盯上了……” ~~ 颜嫣吃饭有个坏习惯,眼睛大,胃口小,看什么都好吃,实则却又吃不下多少东西。她今日吃的不过是寻常女子的量,却感到有些撑到了,只好在庭院里走着消食。 忽然,抬头一看,她看到后院不远处有个阁楼,楼上立着一道身影,便往那边挥了挥手。 挥了手之后,她往阁楼上走去,却也没有人拦着她。 “噔噔噔”上了台阶,微微喘着气,她笑道:“二姐。” “慢些。”杜妗蹙眉道:“莫在我跟前病倒了,倒累得薛白怪我。” “二姐是猫吗?”颜嫣道,“总喜欢窝在高处。” “你更像猫。” “我阿娘不让我登这么高。” 颜嫣说着,从阁楼上看去,发现这里既能看到曲江,还能看到雁塔,连远处的城墙都能看到。 杜妗见她安静下来,反而有些不习惯,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羡慕二姐,聪明能干,眼前所见这片风物,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我更羡慕你。”杜妗道。 颜嫣略有些不解,她是病过的人,心里一直觉得人活在世上,康健平安比什么都重要。此时听着杜妗这么说,她不由在想,若不嫁薛白,换得身体康健自己愿不愿意…… “对了。”杜妗道:“上次说的事,可还作数?” “自是作数。” “好,他们出来了,你回去吧。” “二姐告辞。” 颜嫣行了万福,扶着栏杆走下台阶。 没走几步另一边胳膊却是被杜妗搀住了。 “楼梯陡,我扶你。” 两人一路下了阁楼杜妗停下脚步,目送了颜嫣,好一会,嘴角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须臾,她感到有些异样,回到屋中,避入帷幔后更衣看了一眼,顿时失望。 “曲水,拿布带过来。” “二娘这个月又是……” “无妨。”杜妗淡淡道:“下个月便是。” 她做事从不服输。 ~~ 暗室中,薛白大概将事情始末说了,但隐去要踩着李琩破局的想法,以及他确有冒充李倩的心思。 杨玉环听过,竟是问了一句。 “你真是李瑛之子吗?” 薛白一愣,道:“方才说了,是吴怀实想以此事冤我。” “可他会这般猜测,未必没道理,你这薛锈养子的身份甚是可疑。” “也只有阿姐不觉得此事荒谬了。” “你真不是?” 薛白有片刻的思忖,最后看向杨玉环的眼眸,目光坚定起来,道:“我对天起誓,绝不是。” 杨玉环莞尔道:“你何不去寻范女?让她打探圣人心意,只要圣人心中确信李倩已死,吴怀实便伤不到你。” “我与范女并无瓜葛,终究还得靠阿姐为我澄清。” “好吧,倘若我到时在宫里,依你所言便是。” 到最后杨玉环也没问为何见面要如此大费周章,两人也没提及倘若吴怀实诬陷薛白交构贵妃又如何。 有些事,比如圣人对他们的猜疑、一些风言风语,他们都有所察觉,但清者自清,不必多言。 ~~ 京兆府。 杜有邻算是看明白了,他这个京兆少尹平素不必办案子,一办必是不得了的重案、要案,倒显得整个京兆府衙门他本事最大一般。 这次,落在他手上的是内侍省两个宦官驾车出行被杀一案,事涉宫中,自是极难办。 但好在薛白已稍替他打开了些局面。 严武只在京兆法曹的位置上办了一个案子就得到了赏识,被迁到剑南军了,新任的法曹是薛白的同年李栖筠,正是借着右相府的权力,给他补了这个阙。 李栖筠被世人视为有王佐之才,确是能干,短短几日,已查到汝阳王府中姬妾奚六娘身份不简单,顺着此事还找到了奚六娘原本那个卖饼的丈夫。 之后,他审出了些奇怪的事情。 “少尹请看,这卖饼人说奚六娘不是他的妻子,他有妻儿,相貌平平。当时宁王常在康家酒楼饮酒,而他在康家酒楼下摆摊,奚六娘是主动要当他妻子,帮他支摊,实则是为了攀附宁王……” 杜有邻看向那供状,吃了一惊,道:“这真是……世风日下,这么久以前的旧事,你都查出来了?” “幕后之人处心积虑,使派这般一个女子接近宁王,其势必不可小觑,这次的杀人案想必也与他有关。” 正说着,捉不良帅魏昶匆匆赶来,道:“杜少尹、李法曹,有人称看到了杀人的凶徒。” “快,招进来!”杜有邻只当破案在即。 不一会儿,一个小娘子进来,哭哭啼啼地诉说她是汝阳王府的婢女,与奚六娘一道乘马车出城的,被凶徒劫走了,关在一个柴房中,她是趁看守她的人不注意,偷偷跑出来的。 “偷跑出来的?” 杜有邻与李栖筠对视了一眼,隐隐已感到不对。 “你既是偷跑出来的,当知你们是被关在何处?” “奴婢知道,只是不敢说。” “说。” “是……是在道政坊的丰味楼,奚六娘现在还被关在那里,请少尹派人去救她……呜呜呜……” 杜有邻眼神闪烁,有些不安,低声道:“贞一,你随老夫来。” 带着李栖筠转入公廨后堂,杜有邻抚着长须,道:“此事,你有何看法?” “敢杀内侍省的宦官,这等凶徒,一般不会轻易让一个婢女逃走。”李栖筠道:“此女供词可疑,若依常理,本该押入大牢,严刑审问。” “那就依你所言?” 李栖筠无语,站在那等着杜有邻再想一想。 杜有邻当即反应过来,脸色变幻,踱了几步。 “她说被关在丰味楼,可丰味楼与我关系不浅啊,杜家可还占着……” “若少尹敢动她,或是敷衍此事,只怕必然有人要以此攻击少尹以权谋私了。” “那我回避此案?”杜有邻问道。 “杜少尹以何理由?直陈朝廷,你是丰味楼的东家吗?” “这……其实我未得多少钱财……” “那也只能搜查丰味楼。”李栖筠道,“事关内侍省,务必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杜有邻无奈,写下搜捕文书,招过魏昶,命他带人去搜丰味楼,且务必禀公办事,不可循私。 他确信必然是搜不出什么东西来的,不想,一名差役在翻柴禾堆时,从里面找到了一个带血的钗子。 证据确凿,必是有人杀内侍省宦官,劫走了奚六娘。 这桩案子忽然间查得如此顺利,进展神速,杜有邻吃惊之余,已感到事情不简单。 他连忙直呼腹泄,暗中招全福去向薛白报信。 “告诉他,有人利用我查他,我查也好,不查也好,皆是不利……” 全福匆匆而去。 杜有邻还没来得及把玉带系上,外面又有人前来通传。 却是京兆尹、刑部、大理寺催他将卷宗递上去,同时称已有监察御史在盯着这桩案子,提醒他少点小动作…… ~~ 转眼,五月初六。 端午节昨日已过了,李隆基又办了一场御宴,但没有接回杨玉环,也没有邀薛白前去赴宴。 因此,这场御宴没有发生任何波折,顺顺利利地结束了,李隆基还写了一首《端午三殿宴群臣探得神字》的诗,末句称赞诸臣。 “股肱良足咏,凤化可还淳。” 李林甫觉得这样平平淡淡的宴会就很好,他很庆幸自己没在宴上发病。但也累,回来后歇了一整夜,精神才略好一些。 才起身,李岫已赶过来道:“阿爷,宫中递消息来了。” “让人进来,你不必回避。” 不一会儿一名小宦官趋步上前,道:“见过右相,阿爷让奴婢告知一声……寿王已入宫了。” “知道了,有消息再来了。” “喏。” 李林甫看着这小宦官退下,喃喃道:“开始了。” “阿爷,出了何事?” “昨日御宴,圣人未邀十八郎,反而让十八郎得了一个今日单独觐见的机会。” 李岫道:“依我看,他不该常到圣人面前。” “今日薛白不会来右相府。”李林甫道,“吴怀实要除掉他。” “为何?” “为何?吴怀实一开始不是没对他示好过,那竖子给脸不要脸。不杀,吴怀实留着他好把自己气出病来?” 这般尖刻的一句话,李岫不知如何回答,问道:“可薛白如今帮着右相府。” “我亦想过此事。”李林甫放缓了语气,叹道:“他终究不是右相府的女婿,与十七不过是清白的朋友之交罢了……更重要的是,他出身太可疑了,你知道,吴怀实这次用何罪名吗?” “孩儿不知。” “罪名是:开元二十五年,圣人赐死三庶人与薛绣之后,宫中遣人去赐死薛妃,失手打死了皇孙。李琎却暗中将皇孙带走医治,送至薛绣的别业,后历经张九龄、贺知章、张垍、杜有邻等人庇护,先改名薛平昭,再改名……薛白。” “阿爷,你这是?!”李岫惊道:“圣人不会信的!” 李林甫道:“这次不是本相出手,而是吴怀实,他上面还有高力士,高力士平素一副笑咪咪的模样,与人为善。可你知他为圣人做过多少脏事吗?” 李岫并不想知道,连忙低下头。 “莫看高力士平素待薛白宽厚,其人能从那么凄惨的处境走到如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狠起心来,远比我还要狠。薛白先去掖廷宫、后去向李琎打探,称李倩未死……这是触到了高力士的逆鳞啊,吴怀实正是有把握,方才决意除掉他。” 说着,李林甫眯了眯眼,道:“吴怀实这一招,看似很蠢。其实算到了圣人、高力士忌惮什么,他们明知李倩死了,但只要一听有人说‘薛白是李倩’,他们心里就会犯忌讳,杀了薛白,才能抹掉这种忌讳,明白了吗?” “可我们为何要帮着吴怀实?” “薛白前几日敢威胁我,你不知道?你确实不知,当时你在与神鸡童喝酒,说蠢话。”李林甫道:“更重要的是,这次不仅能除掉薛白,还能一举除掉张九龄、贺知章、张垍,以及他们的所有朋党。吴怀实答应过我,此案最后还是由右相府办……把那名单拿来。” “喏。” 李岫遂起身,把那份政敌名单拿了过来。 李林甫用颤抖的手接过,摊开来,眼中有些狂热,道:“最后可以再办一场大案,一举除尽他们,从此,右相府就高枕无忧了。” 闻此一言,李岫脑子里嗡地一下,连忙跪倒,双膝重重砸在地上,之后是脑袋重重磕下去。 “阿爷!不可啊!” 他深知若真把这么多政敌一次除个干净……往后他绝不可能收拾得了局面。 李林甫却也不是全无考虑,喃喃道:“你不懂,我们不能断了宫中大宦官的关系,不能得罪吴怀实……这么多年,一直是这么过的。” “阿爷,我求你就当是……”李岫大哭,“就当是……饶孩儿一命吧!” (本章完) 第327章 技穷 勤政务本楼。 吴怀实走进偏殿,抬眼一瞥,只见高力士正在翻看着卷宗。 “阿爷。” “先说案子。”高力士问道:“是谁劫走了奚六娘并杀了内侍省的人?” “是薛白所为,真的。” “他为何这般做?” “他在追查汝阳王之死。”吴怀实见高力士目光如炬地扫视过来,实话实说道:“孩儿不敢骗阿爷,薛白真真切切与汝阳王说过‘李倩还活着’,汝阳王则告诉了寿王。”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打探当年的宫闱秘事、杀了内侍省的人,薛白确有取死之道。 高力士没追问更多,继续翻看着卷宗,在偶尔响起纸页翻动的窸窸窣窣声中,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就算有事实,证据为何不做全?” 吴怀实惊讶了一下,应道:“右相已答应孩儿会查清楚。” “嘭”的一声响,高力士把卷宗丢在地上,淡淡道:“自己看吧。” 吴怀实拾起、翻看,有些不相信地再次翻找了一遍,目露惊讶之色。 李林甫说过此事交给杜有邻办,若找出证据,甚至找出奚六娘,都可给薛白定罪;若找不到证据,便指是杜有邻勾结薛白,另外,各衙门也会准备好定案的证据,包括汝阳王还有一封绝笔。 但这些根本没出现在卷宗里。 “许是朝堂上那些官员做事太慢……” “蠢材。” 高力士一声骂,打断了吴怀实的说词,叱道:“别说没用的,我只看到你不如薛白聪明,他说服了李林甫。” “薛白真把手伸进内侍省了,他查当年之事,谁知包藏着怎样的祸心啊!阿爷你再想想,薛绣为何要收养这样一个义子?” 听得这句话,高力士沉默了。 吴怀实忙道:“阿爷容我再去右相府一趟……” 正说着,门外有一个小宦官远远往这边探了探头,高力士遂将人招过来。 “阿翁,龙武军中郎将郭千里求见。” “带他过来。” 吩咐罢,高力士指向吴怀实,骂道:“看看人家的手段,再看看你的。” 吴怀实苦了脸,抬手便给了自己一巴掌,道:“孩儿没用,虽探知了他心思,奈何找不到证据。” 高力士把手揣进袖子中,端坐着不动,等了一会儿,郭千里进来。 “嘿,吴将军也在,末将能向高将军单独禀奏吗?” “不能。”高力士摆着架子,道:“伱爱说不说。” 郭千里摸了摸肚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是薛郎托我,给高将军带一句话。” “说吧。” “什么来着,他又惹麻烦被捉了,但他说他是被冤枉的,肯定是尽了御史的本职得罪了什么人吧。对了,他是朝廷命官,该管朝中之事。” 郭千里好不容易转述了薛白的话,又添了一句,道:“高将军,末将了解薛郎的为人,他虽容易得罪人不假,但不会说谎哩。” “知道了,去吧。” “喏。” 郭千里转身要走,忽发现还是漏了一句,惊呼了一声。 “慢着,还有一句,薛郎说,他从未管过宫中之事。” 吴怀实听了,直接反驳道:“他说谎!” “我说谎?”郭千里道,“薛郎让我带一句话,我就带一句,我说什么谎?” “你……休得在此胡搅蛮缠!” “哎?我又胡搅蛮缠了?” 事情原本是证据够不够杀薛白,因郭千里一句话,却有可能变成高力士更相信谁的问题,吴怀实不由有些着急了。 “都闭嘴。” 高力士挥退了郭千里,向吴怀实淡淡道:“你不是薛白的对手,多做多错,老实在宫中待着。” “阿爷,我……” “我查清楚了,自然会有处置。” 高力士面无表情,吩咐人带吴怀实到宫中号舍待着,想了想,招人问道:“和政郡主来了吗?” “刚进了宫门。” “我亲自去迎……” ~~ 高力士在宫中地位之高,圣人唤他“将军”,太子唤他“二兄”,其他皇子公主为讨他欢心也得唤一声“阿翁”,李月菟辈分虽低,也是跟着喊“阿翁”。 “阿翁,今日是圣人召见我吗?” “圣人歇下了,是老奴有些事问郡主,这边请吧。” 进了偏殿,李月菟当即行了个万福,道:“谢阿翁给我置办的宅院,谢阿翁在太池宴帮我遮掩。” 高力士见她乖巧,老脸上不由浮起了笑意,问道:“老奴安排的宅院,郡主可满意?” “满意!” 李月菟用力点了点头,须臾又摇了摇头,低声道:“就是……离薛白太近了,就在隔壁,招人闲话。” “老奴是这般想的,太子与薛白不睦,可世上没有解不了的结,俚话说‘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郡主便是这一线人情,往后定然会有益于社稷稳定的。” “在阿翁眼里,薛白这么重要吗?” 高力士道:“老奴看人看了一辈子,如他这般有本事的年轻人,老奴这辈子不说没见过,但也仅见过两个。” 李月菟不由好奇,问道:“那还有一个是谁?” 高力士笑了笑,抬手往天上一指。 “圣人?” 李月菟反应过来,连忙捂上嘴,歉意地笑了笑,四下看没被旁人听到。 高力士也笑,显然很喜欢这个皇孙女。 圣人的孙女很多,讨好他的也多,但只有李月菟当年为太子妃韦氏求情时那份至情至信感动过他,知道她是个值得帮的人。 李月菟不是韦氏亲生,但受韦氏抚养,愿以性命回报,这不过是“知恩图报”四字,看似非常简单。但高力士在宫中看了一辈子,知道皇室子孙无数,能做到“知恩图报”者,真的寥寥无几,远远比世人预想中少,可以说几乎没有。 这些年来,正是他允许李月菟到掖庭宫看望韦氏。 所以,太池宴时,姚思艺每次都会暗中打开嘉猷门,也不提出此事为自己申辩;李隆基也没有追究李月菟,甚至没有明着追究薛白随李月菟去了一趟……都是看在高力士的面子上。 “阿翁,你今日唤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你猜呢?” “我还不想嫁人。”李月菟恳求道。 高力士点点头,道:“那我就请圣人再宽你一年,你好好挑个心上人。” “谢阿翁,以后我给阿翁养老。” “莫说好听话了,还有一件事问你,你可能保证不骗我这老奴才?” “我骗谁也不敢骗阿翁。” “好。”高力士稍稍板起脸,问道:“那日,薛白随你去了掖庭宫,他去见了谁?” 李月菟一愣,面露难色,竟是答不出来。 高力士人老成精,一眼便看出她的不对来。 “怎么?答应过他不能说?” 李月菟确实为难。 她来之前,刚刚答应过颜嫣,不要告诉旁人薛白去掖庭宫见了博平郡主,免得他被牵扯进三庶人案里。当时,颜嫣说的是“我夫君是薛绣收养的,他好奇以前的事,但没有坏心”。 若是旁人问,李月菟一定是不会说的,偏偏高力士待她恩情太重了。 高力士道:“郡主若为难,老奴问几个问题,若是,郡主便点头,可好?” “阿翁可否答应我,不要为难薛白?” “老奴尽力。” “那……好。” “薛白到掖庭宫,可是见了博平郡主?” 李月菟一愣,没想到高力士一问就问到了事实,遂点了点头,然后忙解释道:“他是孤儿,被薛绣收养……” 高力士问道:“薛白可与博平郡主单独聊过?” 李月菟低下头,轻轻点了点。 “老奴知道了。” “阿翁,是出什么事了吗?” “此事与郡主无关。”高力士道,“郡主回去以后,莫再对任何人提起,也算是信守承诺了。” 李月菟还待开口。 “去吧。”高力士道:“别多管,万一再牵扯到太子、引得国本动摇。” 这句话吓到了李月菟,她只好连忙告辞。 ~~ 东市,丰汇行。 此地离兴庆宫不远,杜妗坐镇此处,能第一时间收到最新的消息。 “阿姐不必担心。” 等消息时,杜妗拉过杜媗的手轻拍着,道:“朝中几乎没人意识到丰汇行掌控了长安多少金银铜钱的交易,他们更不知道,一旦丰汇行出了乱子会怎么样。薛白若有个好歹,我必让他们后悔莫及。” 杜媗原本还只是略有忧虑,闻言却是吃了一惊。 “有个好歹?这次很危险?” “有些。” 杜媗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还不肯告诉我吗?” “倒不是想瞒着阿姐,只是……事情有些大。” 杜妗思忖着,认为确实也到了可以告诉杜媗的时候,遂迎着杜媗那焦急又好奇的眼神,缓缓开了口。 “薛白他其实是,废太子李瑛之子。” 杜媗呆滞了好一会儿,之后,逐渐明白了为什么之前薛白、杜妗要做那些在她看来无比疯狂之事。 “你们……是想要那个……位置?” “是。” “让我缓一缓。” 杜妗凑上前,小声问道:“阿姐若知要成了逆贼,那夜可还去他屋里?” “别闹了,你与我说正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 杜妗依旧贴着杜媗,趁着她看不到,嘴角微扬起一个神秘的笑容。 她把薛白冒充皇子之事隐瞒下来,倒想看看,瞒不瞒得住阿姐。 “简单来说,薛白的身份被发现了……” 姐妹二人说了很久。 廊上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是有消息回来了。 “二娘,消息回来了,高力士请和政郡主入宫了一趟。” “好。” 杜妗转向杜媗,道:“阿姐,你去一趟薛宅,让颜三娘问问和政郡主,有没有信守承诺,此事很重要。” “好。” 很快,又有消息送到。 “二娘,郭千里说他已转述了郎君的话。” “吴怀实呢?”杜妗问道:“他可有去右相府?” “还没看到他出宫。” “该我们反击了。”杜妗吩咐道:“传话给我阿爷,让他翻案,把京兆府的衙役押下审,指证是吴怀实陷害薛白。” “喏。” “对付寿王的人证调教好了没有?” “万无一失,他得了绝症,我们给了他儿女一大笔钱,让他们往扬州去了。” “带来,我亲自审一遍。” “喏。” ~~ 京兆府。 杜有邻得了消息,长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招过京兆府法曹李栖筠,道:“拿到杀人的凶徒了。” “这么快?可差役今日并未去拿人……” 杜有邻抚须,高深莫测地道:“岂靠这些尸位素餐之辈?” 京兆府的官员一年一换,那些差吏却是铁打的,魏昶这种捉不良帅轻易不会被人拿捏,但杜有邻有自己的捉不良帅。 回京时,杜有邻便想请樊牢当捉不良帅,被果断拒绝了,无妨,明着不成,他却可把樊帅当成暗地里的捉不良帅来用。 “传本官之命,升堂!” “敲堂鼓!” “咚咚咚咚……” 鼓声中,杜有邻走上公堂,理了理官袍,在主位上坐下,扫视了堂下一眼,只见跪着一个四旬年岁的美貌妇人,极有风韵。 “堂下何人?!” “奴家,奚六娘。” 一句话,堂中众人皆吃了一惊。 杜有邻问道:“本官问你,可与本月初,城外的杀人案有关?” “是。” “出了何事,从实招来。” “奴家不敢说……” “来人,先打二十杀威杖。” 奚六娘吓得脸色煞白,当即磕头道:“奴家招,奴家由内侍省安排在汝阳王府,王薨后,内侍省便送奴家离开长安,路上却被人劫持了。” “何人劫持?又为何劫持你?” “奴家也不知道,他一直问奴家汝阳王手里有没有……当年寿王为宁王守孝时画的图谶。” “什么东西?”杜有邻吃了一惊,向后一仰,“图谶?!” 他倒不是演的,而是真的曾因图谶而吃过大苦。 同时,也有陪审的官吏意识到不对,喝道:“奚六娘,何人让你来攀咬寿王的?” 其实此前吴怀实构陷薛白的手段更粗糙,这次,杜有邻则自有安排。 “公堂之上,不许插嘴。奚六娘,你说,何人劫持了你?!” “是他。” 众人目光一转,只见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汉子。 “堂下何人?” “小人苗卯,是惠陵守卫,隶属于右领军卫,小人身份,有军册可查。” “苗卯,可是你杀人、劫走了奚六娘?” 苗卯略略迟疑,应道:“是。” “从实招来!” “小人眼馋她美貌,把她抢到了惠陵……” “来人,杖责三十!” 奚六娘再美,也是年过四旬,杜有邻根本不信苗卯会为她杀人,径直下令。 差役们当即摁倒苗卯施杖。 十杖下去,苗卿挨不住,也就招了。 “小人招,是……是受寿王之命,劫了奚六娘。” “还敢胡说?继续打。” “上官饶命,小人没有胡说,说的都是真的啊!” “寿王岂可能命你做这等事?” “小人真识得寿王啊,开元二十九年十一月小人便在惠陵,为让皇帝,也就是宁王守陵。天宝元年,寿王以宁王养子的身份,也来了惠陵,说是要为宁王守孝三年,小人一开始很疑惑,后来,私下喝酒,寿王才说了缘由。” 说到这里,苗卯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公堂的大杖,既不见人打他,也不见有人问话。 没有一个人搭茬,就像是没人想知道为何寿王要去守孝三年,毕竟听了这话,是要染上大麻烦的。 门外观审的吏员开始往后退去。 苗卯偏要告诉大家。 “寿王说,他不想让圣人封杨太真为妃,所以守孝三年,不让圣人为他赐婚。他宁愿给宁王当儿子,也不想给圣人当儿子……” “住口!”杜有邻大惊失色。 李栖筠也是脸色难看,亲自上前,想去捂住苗卯的嘴。 苗卯却越说越高兴,有种带大家一起去死的兴奋。 “有一次,寿王喝醉了,说他虽不想当圣人的儿子,却该继承皇位,因为皇位本是宁王的,而他是宁王的儿子,是替圣人还宁王的恩德的。” “别说了!” 李栖筠伸出手。 苗卯躲开,哈哈大笑。 “寿王还做了一场法事,请宁王在天之灵保佑他。请术士画了图谶,图谶被汝阳王拿走了。前阵子汝阳王死了,寿王找到我,请我去找回图谶,我只好劫下奚六娘问……” “杖杀他!给我杖杀了他!” “哈哈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大可去查,让寿王与我对质,查啊,我保准都是真的……” “别打!杀不杀他轮不到我们决定。” 李栖筠终于是捂住了苗卯的嘴,同时也忙得满头大汗。 “少尹,此案……京兆府查不了了。” ~~ “妄称图谶,交构寿王,指斥乘舆。” 李林甫念着,感慨道:“薛白如今已有本相八分神韵了啊。” 听着这些,李岫却只觉胆寒,认为这样做事真的太冒险了。 “你可知缺了哪两分?”李林甫问道。 “孩儿不知。” “他不够狠。”李林甫道:“该杀了奚六娘,分尸,让差役顺着线索找到苗卯,这案子就更容易坐实了。” “这……是。” 李岫却觉得这般直接与寿王冲突、你死我活,已经太狠了。 “吴怀实这次选了个最没用的朋友,只看事情会不会坏在寿王身上了,不过,吴怀实还有后招。” “可孩儿觉得两边都攀咬得太狠了,到时圣人一旦恼怒,两方都杀了。” “薛白输得起,他……” 李林甫说着,忽然停了下来。 李岫等了好一会儿,没得到回答,疑惑道:“阿爷?” “我想说什么来着?”李林甫敲了敲自己的头,喃喃道:“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 ~~ 入夜,兴庆宫。 吴怀实被带到了南薰殿,目光看去,只见圣人阴沉着一张脸,极是可怕。 案子原本已交给高力士办了,意外地惊动了圣人,很可能出了大变故。 吴怀实忐忑不已,上前拜倒。 “奴婢请圣人安康。” “老实回答朕,李琎是查了三庶人逆案还是藏了寿王的图谶?你要逼得他饮药自绝。” “绝不敢欺瞒圣人!根本没有什么图谶,那是薛白伪造出来诬陷……” “嘭。” 又是一堆卷宗被推到了吴怀实脚下。 “睁开眼看看,这是不是伪造?” 论伪造证据的能力,吴怀实这种宦官,终究还是比不过外臣。 他用颤抖的手指翻过那些供词、籍册、图谶,一颗心沉了下去,知道自己不擅长推翻这些证据。 但,他可以让圣人不信任薛白。 “圣人,奴婢没用,奴婢被算计了啊!”吴怀实大哭道:“这些真是薛白诬陷奴婢啊!” “因为他在偃师对付了你的‘丈人’是吗?” “奴婢不敢瞒圣人。”吴怀实跪倒,以头抵地,道:“奴婢死罪、死罪,愿说出实情便赴死……贵妃出宫那夜,薛白就在虢国夫人府,与贵妃……彻夜共处一室。” 殿内一寂。 烛台映着李隆基的身影,在毯子上铺下一片阴影。 吴怀实便跪在这阴影里瑟瑟发抖。 “奴婢绝不敢构陷贵妃。贵妃一到虢国夫人府,便唱了薛白填的歌,许多宫人都是听到了的,圣人一查便知。” 李隆基没说话。 吴怀实壮着胆子,又道:“薛白去了掖庭宫、找了汝阳王,探知当年秘情,还与贵妃走得如此之近,此子……居心叵测,奴婢看到他都觉莫名地胆寒,因此想除掉他。” “滚。” 吴怀实连忙半爬半滚地退了出去。 坐在那的李隆基却没有他想像中那般生气,反而极为平静。 “高将军可知,朕为何把此事交给你查?” “老奴能办好。” “朕信你。”李隆基道,“此事,朕不想亲自决断,就由高将军再替朕决断一次。” “老奴领旨。” 高力士躬身行礼,退下,出了殿,夜风吹干了他背上的汗,凉飕飕的。 他感到圣人的杀意很重了。 ~~ 虢国夫人府。 明珠从厨房赶到正房,悄然将一张纸条递在杨玉瑶手里。 杨玉瑶看过,将它放到烛火上烧了。 “如何?”杨玉环问道。 “查明真相了。”杨玉瑶斟酌着,道:“那两个内侍省的宦官,不是薛白派人杀的。” “本就说不可能,是谁杀的?” “不知。” 杨玉瑶没有说薛白把罪责一股脑地推到了寿王身上。 她一直不太清楚、也不敢问,杨玉环如今对李琩是怎样的心情。 “反正是查清楚了,薛白没事了,不用我替他美言了?”杨玉环笑道,“我也不必急着回宫里,正好在三姐这多住一阵子。” “只怕……还有麻烦。” 纸窗映着姐妹俩的身影,在月色中构成十分美妙的画面。 忽有脚步声打搅了这个夜晚。 “贵妃,高将军来了。” “此时过来?” “是,还包围了虢国夫人府,并且把宫人都召了过去。” “我去见他。” 杨玉环与高力士关系一向不错,到了厅上,已是笑靥如花。 “高将军可是来接我回宫的?” 一句话,像是下棋抢了先手。 高力士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今夜来,是问贵妃几个问题。答得好,老奴还能为贵妃说话,答不好……” 杨玉环一愣,美目中神彩黯淡了些。 “妾身懂得,君王宠爱,终不常在。” “贵妃万莫如此,不过是有了些误会。”高力士微微一叹,斟酌着,问道:“老奴想问贵妃,与薛白是何关系?” “高将军不清楚吗?” “确有不解,老奴着实不懂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杨玉环讶道,“何出此言?” “那,贵妃回到虢国夫人府那夜,可在此见到了薛白。” “自是没有。” “真没有?” “长安宵禁,那夜三姐又未设宴欢饮达旦,我见得谁来?” 高力士沉吟道:“贵妃当夜唱了歌,可解释得清?” “我便知道。”杨玉环笑道,“那是念奴教我唱的,高将军若不信,请她来唱一遍就是。” “老奴自是信的。” “高将军只怕还是不信吧?但这是真的我生辰在六月初一,念奴请薛白作歌,练了许久。那夜来,正好被我听到,我觉得新奇,便学着唱了几遍,却不知是哪个嚼舌根子的,这点小事也能作祟。” 高力士闻言,心中一凛。 贵妃今日虽在宫外,像是被几句流言就能陷害,但谁也不能保证圣人不会对她心软。她的生辰快要到了,各种庆贺都是年初就开始做准备的,圣人可未说过要停下来。 “贵妃所言,老奴记下了,会对圣人解释清楚。” “但不知是谁在害我?” 高力士不敢答,告了罪,离开了虢国夫人府,却依旧让人严加看守。 事到如今,他已看清了薛白、吴怀实各自施的手段。圣人喜欢斗鸡,他陪着看了那么久,对这些互啄之技都很熟悉了。薛白这次斗得依旧不错,吴怀实的几个攻击都被他反击了。 但他心里还藏着几桩事,薛白没有料到。 一则,在与和政郡主的关系上,薛白失算了,美少年自以为郡主会帮忙,不料他与郡主关系更好。 二则,圣人这次与贵妃争吵、撵贵妃出宫,实则存了试探之意,那么,在吴怀实状告贵妃与薛白共处一室时,此事已经很难说清,哪怕贵妃说的都是事实……当然,圣人还是有心软的可能。 三则,这次的事情,真不是反咬了吴怀实和寿王就能洗清的…… 想着这些,高力士看了看天色,勒住了马。 “将军,不回宫吗?” “去掖庭宫。” “可夜里也进不了掖庭宫。” “那我便在宫外等着。” ~~ 次日,天明。 门外一有动静杜妗便被惊醒过来,转头一看,杜媗根本没有睡着,依旧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来不及宽慰姐姐,杜妗先是听了消息。 “高力士昨夜已去过虢国夫人府。” “结果如何?他放人了吗?” “郎君还被他关着。” 杜妗皱眉道:“高力士人呢?” “去了掖庭宫。” “继续去探。” 杜媗看着探子走远,问道:“结果不好?” “我确定对手不会有别的手段了,我们每一条都回击了。”杜妗咬了咬手指,低声喃喃道:“我们给对手安的罪名更大,且证据全、事实清楚,而对手说的事很荒唐,再加上贵妃的关系,高力士怎么也该帮我们才对。” “你别急,他还没做决定呢。” “不,行险太多次了,这次只怕是真把圣人惹烦了。再有利的证据,比不过人心。” 杜妗踱了两步,暗下了决心。 若这次能再赢得高力士的帮忙最好,若不能她便要拿出最坏的打算了。 “阿姐,让你从薛宅拿的东西拿了吗?” “拿了。” “给我看看。” 杜媗于是拿出一个卷轴,摊开来。 是画,却与世间的画全然不同,一个卷轴里有许多幅小画,第一幅画的是一对夫妇,男的是将军,女的有孕在身,下面则是小字。 “陈塘关总兵官李靖,元配殷氏,生有二子,长曰金吒,次曰木吒。殷夫人后又怀孕在身,已三年零六月……” 再往后,一幅幅画皆是哪吒的故事,也包括了哪吒死后重生的画面。 杜妗坐着看了良久,收起卷轴,放置在自己腿上。 她提笔写了一份请帖,招人吩咐道:“高将军的宅院改成了保寿寺,他答应了朝臣们今日会去,你持我的帖子去那等他,务必请他过来一趟。” “喏。” “今日的堂食务必丰盛些,让伙计们都吃饱。给每人再添半壶酒,但不可喝醉了……” (本章完) 第348章 俘虏 长安,八月。 升平坊,杜宅,桂花飘香。 明日便是中秋节,卢丰娘正带着婢女们在准备给各家送的礼,到了给薛宅的礼单,她却踌躇了起来。 “倒是难,我与薛白情同母子,这给三娘的礼轻了不成,重了又显得生分。” 彩云默默低下头,心知主母不是真的犯难,而是忍不住又要把“与薛白情同母子”这句话拿出来念念。因每次说出来,都不知让长安城的贵眷们有多羡慕。 那边杜有邻从正房出来,整理着胡子,要往书房去,卢丰娘见了,连忙将他劫下来,道:“阿郎慢些,帮我看看中秋的礼单。” “说吧。”杜有邻停下脚步。 卢丰娘偏不说正事,拉着他到一旁,小声闲聊道:“我听彩云与青岚聊天,提到右相府的十七娘近来常到薛宅去与三娘说话。” “薛白在便有风言风语,如今他不在长安还有这嘀咕。李家小娘子那是去给颜三娘看病的,嚼甚舌根?” “我不就是怕三娘与那边,比与我们更亲近了吗?” 这缘由听得杜有邻连连摇头,不耐烦道:“尽操些没用的闲心。” “那中秋?” “办个家宴,邀了颜三娘与她娘家便是。” “可虢国夫人还住在薛宅,倒不知她有何安排。” “你还能管得了虢国夫人不成?”杜有邻愈发不耐烦,迈步便走。到最后,他也没能给个出个明确的主意。 如今薛白不在,想着要照顾颜嫣的人却多,彼此如何协调反而成了难事。 “对了。”卢丰娘又问道:“阿郎派人到金光门看看可好,五郎怎还不到家?” “他回什么家?” “阿郎忘了,他要回来过中秋,说了今日到,我与你说过许多次了,到底有没有在听?” 杜有邻反而皱眉道:“朝廷命官,擅离职守,他也不怕被御史弹劾了。” “就在这京兆郡内,中秋节休沐回来一趟,哪个又要弹劾他?你若不情愿儿子回来,中秋节伱到屋外头去。” 卢丰娘喋喋不休,但后面那句硬话却是等杜有邻走远了,她才自顾自地说的。 她满心欢喜盼着儿子归家,等了许久,终于听到通传,说五郎的车马到了。 马车缓缓驶入侧门,卢丰娘趋步上前,迫不及待掀开车帘,只见薛运娘捂着肚子坐在车厢中。 一对眼的工夫,薛运娘低下头,欲言又止,卢丰娘立即察觉到了什么,上前小声问道:“好孩子,你莫不是有了?” “阿娘。”薛运娘点点头。 “你慢着些。”卢丰娘大喜,一边搀着,一边千叮咛万嘱咐,待入了院门,才想起回头看了一眼,问道:“五郎呢?他也不过来扶着你。” “五郎与朋友去办些事务。” “薛白不在长安,他还能有朋友?哪个?” “是杨国舅府上的公子。” 卢丰娘原本欢天喜地的,忽听闻儿子与杨暄来往,那笑意就变得勉强了许多。 待她去与杜有邻说了,杜有邻先是欣慰,而后脸一板,不悦道:“逆子不立刻归家,反跑去与那等纨绔子弟来往,简直是不学好了……全瑞,你去把五郎找回来。” 待到暮鼓开始响时,全瑞才带着杜五郎匆匆忙忙回了家。 他们赶到书房,杜有邻问道:“跑哪去了?若我不派管事找你,你还要夜不归宿不成?!” “啊?”杜五郎好生冤枉,解释道:“孩儿原本就打算回来了,因管家来,反而还耽搁了一会。” “还敢狡辩?当了官,变得油嘴滑舌。”杜有邻叱道,“你与那纨绔去做了什么?” 杜五郎本就没想当这官,结果好话坏话全让他阿爷说了,原是不思进取,现在却是油嘴滑舌。 他无可奈何,老实应道:“阿爷放心,我们是去做了一桩善事。” 杜有邻也就是问一句,没听到回答就不耐烦地挥手让儿子退下,目光已落回书卷上、不欲理会此事,结果“善事”二字入耳,反而有了更多的怀疑,须知那些长安游侠儿,把嫖宿都当成救济弱女子的善事。 看着杜五郎告退的身影,杜有邻想了想,问全瑞道:“他今日去了何处?” “去了杨家的别宅,五郎真是去做了善事,他赎买了一户人家。” “什么人家?” “是一个老妇、一个七八岁的男童,另外,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 杜有邻手里的书卷一丢,道:“禁止他再与杨暄往来。” ~~ “我?纳妾?” 次日便是中秋,杜五郎却忽然被两个姐姐问了几个问题,连忙大摇其头。 “阿爷误会我了,那不是……那是郑桂娘,她的兄长是我的同年,在西泸县令任上被南诏俘虏了,我想着不能让报效社稷之士寒心,便帮他家里一把。” 提到南诏,杜妗不由关注,问道:“姓郑?名叫什么?” “郑回。” 杜媗想了想,思忖道:“似乎在何处见过这名字?” 她隐约记得是在薛白出发前整理的某一份文书上看到过,但她与薛白断了联络已有一个多月,上一次他来信还是在益州之时,说马上要随军秘密奔袭。 他还颇风趣地说下一次该是攻破太和城,于城中写信了。 可杜媗免不了担心。 “阿姐若看到这名字,一定是替我看榜时,留意到了我的同年。”杜五郎道,“总之我与运娘情投意合,肯定是没有纳妾的心思。” “不是看榜时见到的。”杜媗摇了摇头。 她当时就没去看过杜五郎那一榜的明经名单,想了一会,她忽然转身就走。 “阿姐你去哪?”杜五郎忙问道:“马上就要吃家宴了,我……” 话音未了,杜妗也已跟上杜媗匆匆去了。 “我赶回来与家人团圆的。”杜五郎剩下的话没有人能听到,他便小声说给自己听,“好不容易休沐。” 他已感受到今年中秋的气氛有些冷清,因为薛白不在。 虽然薛白原本不属于杜家的一员,可如今又是至关重要的存在。 ~~ 道政坊的丰味楼后院有几间文牍库,藏着收集来的情报。 傍晚时分,杜家姐妹走过长廊,却见一间屋舍中亮着烛火。她们不由对视一眼,俱有些担忧,一推门,原来是达奚盈盈还在伏案整理消息。 “中秋佳节,你怎独自待在这里?” “有新的消息。”达奚盈盈起身,道:“李林甫并未赴中秋御宴。” “是吗?” 据杜妗所知,李林甫哪怕是病得最重的时候,几次御宴都不曾缺席过,今夜这消息便透着一股蹊跷。 “他是以何理由?” “称是为祖先修墓,正在斋戒,以此为由向圣人告了罪。” “不。”杜妗摇头道:“他怕是病重了,此事须想办法确认。” 如今南诏正在打仗,倘若这种时候李林甫病危,局势难免会有动荡。薛白不在长安,杜妗还是希望少一些变故。 就此事谈了一会,杜媗问道:“你可有见过郑回这个名字?” 达奚盈盈摇了摇头。 “是被南诏俘虏的西泸县令。” “郎君确有一份名单,记载了西南官员……” 说是名单,实则有好多个卷轴,记载了西南各县的官员,还有南诏叛乱时的各种战报。 但有个问题,其中有许多战报是不全的。西南大乱,本就不可能所有消息事无巨细都递到长安来。 为此,薛白另外画了一份地图,把各种语焉不详的战报标注在上面,推演出到底哪些地方沦陷了,哪些地方还在坚守。 其中西泸县被他画了个圈,一旁写着“陷”字,官员的名册里,郑回的名字旁也写了个“陷”字。有这些标注的当然不仅一个郑回,而是足足有上百官员。 杜媗这才想起来一件事。 “薛白在长安时,查过这些陷于南诏的官员?” “是。”杜妗拿出几封文书,道:“但很多消息都是他离开长安之后才陆续到的。” “他为何要查这些?” 杜妗走到搁子前看了会,捧出一撂卷轴来,翻找着,最后将其中一张纸递给了杜媗。 那是薛白见过章仇兼琼之后记录下来的心得,首先写的一句是“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后面则是章仇兼琼攻安戎城的细节,再往后,则对比了太和城与安戎城的情形。 “他查这些,是想找到一个攻太和城的内应。” “郑回有可能成为他的内应吗?” 杜妗道:“难说,但我们得把消息递给他,让他知晓此事。” “可我们如今还联络不到他。” “杨国忠可以,此事可利用杨暄带上我们的人往益州走一趟。” 商议完这些,姐妹二人再想回杜宅用家宴已经晚了,长安城宵禁,难以走动。 中秋佳节,她们被困在这一方小院中,抬头看向天空,一轮明月当空,正是“千里共婵娟”。 ~~ 同一个夜里,大草甸。 中秋节的夜里,薛白正坐在草地上,抬头看着月亮,什么都没想。 一直以来,他想要的太多,在世俗中不停忙忙碌碌,很少有机会这样置身于天地,心无旁骛地感受自然。 过了一会儿,王忠嗣走了过来,径直在薛白身边坐下。 “我审问了那些吐蕃俘虏,他们要去浪穹。” “浪穹在何处?” 薛白先从袖子里把地图拿出来,在明亮的月光下铺开。 王忠嗣道:“浪穹应该说是一个部落,中为‘浪穹诏’,开元年间,浪穹诏联合三诏,攻打南诏。南诏在我军的支持下击败了他们,浪穹诏便退往剑川,后来被南诏统一。他们如今的酋长名叫‘铎逻望’,与吐蕃走得很近。” “有趣。”薛白道:“可见吐蕃也信不过阁罗凤,希望六诏能够恢复到混乱的状态?” 吐蕃显然是一边拉拢南诏,一边扶持浪穹,分化阁罗凤的力量。 薛白在想,当唐军攻打南诏时,也许能利用好他们的这点分歧,让吐蕃没那么快支援南诏。 王忠嗣道:“吐蕃大相倚祥叶乐,如今就在浪穹,正在等被我们击溃的这支队伍去与他汇合,因吐蕃公主就在这支队伍里。” 薛白刚在剑川作了一个标记,闻言有些讶异,问道:“我们的俘虏之中有吐蕃公主?” “没有,她领着残部,从大渡河下游逃掉了。”王忠嗣道,“小女娃子,逃得倒是很快。” “节帅是担心她会赶到南诏报信?” 王忠嗣摇了摇头,道:“她不过只剩二十余人,没有向导、马匹、食物,不可能跑到我们前面。” 薛白当即领会过来,问道:“那节帅的意思是?我们扮成送亲的队伍?” “不错,薛郎擅于谋划,此事便交由你安排,如何?” 王天运不久前才说王忠嗣不如高仙芝会骗人,没想到,转眼之间,王忠嗣便做了安排。 当然,整支唐军都扮作蕃军很困难的,薛白遂选了两团将近五百人,换上蕃军的衣服,作为先锋行路在前。军中没有带女子,只有德吉梅朵母女,他遂让那小女儿穿上华丽的衣服,德吉梅朵则扮作侍女照顾她。 对此,罗追十分担忧。 但他已不受到唐军厚待了,他对吐蕃公主吐露唐军虚实之事被一名蕃军士卒供给了唐军。好在那蕃军士卒没听到他们具体谈了什么,罗追百般抵赖,只说自己是用假情报误导吐蕃大臣。 王忠嗣显然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末了道:“你的脑袋寄在我处,若攻不下太和城,她们母女便是利息。” “利息”二字罗追听懂了,心中骇然。 他再一想,如今便是从唐军中逃出去,到何处又能安全?牦牛部?他背叛了吐蕃,只能随唐军一条路走到底。 别的不管,至少他还与他的家人在一起。 这个中秋节,他算是比唐军中很多人过得好了。 …… 次日,中秋节已过,唐军继续行进。 赵余粮作为薛白的私人护卫,也走在先锋军的队伍当中。 但经历了大树寨一战,士卒们与他打招呼,却都要唤上一句“万人敌”。 赵余粮极为不习惯,每次都是连连摆手,焦急地说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称号。 “李校尉一箭射杀牦牛酋长,被称‘万人敌’,你一铳打死了吐蕃大臣,怎么就不能称呼?” “就是,莫显得我们河东兵不如陇右兵。” “可我也不是河东……” 赵余粮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也没能解释清楚。 但更让他忧愁的一件事是,他的火绳铳坏了。 射中了伦若赞之后,他还打了几铳,有中的,也有不中的,杀伤了两个吐蕃将领。当时装填就愈发费力,之后更是卡住。 赵余粮把火绳铳拿给薛白看了,说是枪管里已经变形,没用了,好在没有炸膛。 “郎君,那能修吗?” “修不了了,埋了吧,务必销毁了。”薛白说着,竟是将那火绳铳各个部件拆下来。 赵余粮看得心疼,又道:“郎君,修一修吧?没了它,我就不能杀敌了。” 偌大一条汉子站在那像是要哭出来。 “是吗?”薛白却是反问了一句,道:“没了趁手的武器,你就不能杀敌了?” 赵余粮没能领会这句话的意思,愣了愣。 “武器总会再有的,但武器只是锦上添花,至少在当今是这样。它能否帮助你增长战场上的经验、出手时的自信、一往无前的勇气,这才是最重要的。” 薛白已将手中的火铳拆了个七零八落,这是第一批造出来的火器,并不好用,坏了也就坏了。但很多第一批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他希望他们能一直都在,且越来越强大。 此时的赵余粮依旧没明白这份期许,好在薛白承诺以后会给他一杆更好的火铳。 是日,赵余粮还领了一份军令,他奉命带一小队人去前方探路,唐军行进路上的下一个吐蕃堡垒是孟获城。 初时,身上没挂着火铳,他感到很不安。 军中有一个名叫黄丁火的士卒便问道:“万人敌,怎没带你的火棍杀敌将?” “用不了了。” “你瞄得准,箭术一定不差,用我的弓,我的弓重。” “拉不开,我力气小。” “那要射谁,只管说一声,我箭术也不差。”黄丁火笑道。 赵余粮遂心定了许多,他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农人,终于渐渐有了老兵的样子。 ~~ 南诏,太和城。 郑回走进王城,很快就感受到了王城日新月异的变化,阁罗凤正在自立建制,王城中的诸多雕饰摆设的规格便都换了,威严了许多。 一路被引到大殿之上,殿中摆着一张巨大的地图,阁罗凤端坐于上首,正与诸将在议事。 “见过云南王。”郑回执礼,低着头不敢看。 他说好只是当教书的先生,若看得多了,免不了要被阁罗凤利用。 “郑先生来了,快,赐座。”阁罗凤很热情,道:“先生等待一会,等我议完军务。” “那我先回避……” “不必,不必,又不是机密,安心坐下。” 阁罗凤安抚着郑回,继续向诸人道:“方才说到哪了?鲜于仲通已率唐军大军到了石城。” 郑回默默听着,心中思量,他猜测圣人被拂了天威,很可能出兵南诏。但在他看来,如今吐蕃大相已带兵到浪穹作壁上观,打的就是蚌鹬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大唐最理智的办法还是与南诏和谈,以打仗之外的手段解决,。 巧的是,阁罗凤也是般想法,叹道:“郑先生代我写的书信已经送到了石城,字字诚恳,我也同意大唐在云南复置姚州、安宁城,可是鲜于仲通不肯招降,如何是好?” 这一番话文绉绉的,显然是准备好了的,打着拉拢郑回的主意。 郑回心知这一点,奈何心中希望南诏能重归于大唐,遂道:“云南王有何差遣?” “请先生再替我写降书一封,我递呈给鲜于仲通,请他休兵罢战,如何?” 郑回先是疑惑,暗道鲜于仲通既发兵到了石城,绝不可能轻易折返,那再三递降书又是何意? 下一刻他便明白了,自己写的这降书,文辞优美,绝非南诏人可以写出来的。鲜于仲通一定会问是何人为阁罗凤代笔,如此一来,自己万不可能再回大唐了。 他不由心中迷茫,再一抬手,却见阁罗凤正以饱含期许的目光看向自己。 于是,他心里有些想法,不由松动了。 ~~ 石城。 鲜于仲通穿过了五尺道一路南下之后,不得不在石城休整,等待后续兵力。 在石城,他收到了阁罗凤的降书。 那降书看似语气谦卑,诚意满满,其实却暗藏威胁之意。 一会说吐蕃“观衅浪穹”“以利相导”,一会警告唐军“居存见亡,在得思失”,哪怕说的事情是真的,看在鲜于仲通眼里,也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他原本还好,看罢降书,恨不得将阁罗凤大卸八块,遂果断拒绝了南诏的请降,率兵继续前进。 南诏面临唐军大军压境,已坚壁清野,集中兵力,因此,鲜于仲通在这一段路推进得颇为顺利。 待到临近重阳,他已抵达滇池。 在滇池,他收到了阁罗凤的第二封降书。 依旧是那谦卑的语气,但到最后,阁罗凤竟是质问了鲜于仲通一句话。 “自古及今,为汉不侵不叛之臣,今鲜于节度贪功背好,欲致无上无君之讨,敢昭告于皇天后土耶?” 鲜于仲通不由勃然大怒。 都说南蛮心思简单,在他看来,阁罗凤却是狡诈异常。 明明是阁罗凤早有异心、攻下姚州、杀张虔陀、占大小三十二州,还勾结吐蕃,到了其嘴里,却成了“不叛之臣”了?! 反而是他鲜于仲通奉旨讨贼,变成了“贪功背好”,愧对皇天后土? 更可气者,他甚至都不能与阁罗凤辩一辩,没来由失了大唐节度使的气度,还要被御史指责。 正气到头昏脑胀,鲜于仲通忽然眼睛一眯,留意到了一件小事。 这两封降书虽盖着云南王的大印,但只看文采、字迹也知不是阁罗凤写的,必是其身旁有人为他代笔。却不知是哪个龌龊小人。 “去问问南诏派来的使者,一直送这污人眼的信来是何意,又是谁写的?” “喏。” 这事不难打听,唐军干脆把南诏使节扣下,严刑拷打了一番,能问的问题都问了一遍。 “回节帅,信是投降于南诏的西泸县令郑回所写。郑回如今已任南诏王师,官任南诏要职。” “郑回?” 鲜于仲通对此人有些印象,知道其人在任上政绩不错,对此反而更恼火起来。 他遂在自己呈递给朝廷的奏报上添了一笔,告之朝廷西泸县令并非只是被俘虏,而是彻底背叛了大唐。 (本章完) 第349章 灵关道 孟获城。 此城据说是三国时孟获率部修建的隘口,如今是彝部的地盘。 说是城,其实只有一道石门,不高,旁边的山包上建了一座烽火台,已废弃了多年。过了石门,南面又是一片高原大草甸,在高耸的雪山之下绿草茵茵,形成独特的风景。 这日,一个彝部孩童正在放羊,登高望远,见北面有十人策马赶来。 “小娃儿。”一个彝部大汉披着鸟羽制成的衣裳,上前用彝语问道:“让你们的首领来迎接,吐蕃公主来了。” 放羊的孩童于是偏过头,以一脸疑惑的表情看着他。 彝部大汉从怀里拿出一块青稞馕丢了过去,又道:“没听到吗?把你们的首领喊来。” 孩童捡起青稞馕拍了拍塞进怀里,赶着羊群过了孟获城的城门,在前领着路。他时不时回过头,好奇地看向队伍中那个身形娇小的女子,似乎对这吐蕃公主十分好奇。 原来他就是给彝部首领放羊的,一路回到草甸中的毡布大帐,与首领阿布都禀报道:“又有吐蕃公主来了。” “又来?” 阿布都十分疑惑,亲自赶到帐外,见了那十几人簇拥着一个少女,愈发怀疑,当即下令调集部民,把这一队人包围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 “我看你们是假的吐蕃公主。”阿布都道:“因为真的公主两天前已经从这里过去了。” 娜兰贞策马上前,道:“我才是公主,吐蕃赞普的长女。” 她在大渡河随着船被冲到了下游的滩涂,遇到了小堡部的彝民,又收拢了一些溃兵,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是赶到了此处。 阿布却道:“公主可不会只有这几个护卫,我前两天见到的那位,才有赞普长女的气派。那些护卫骑兵,个个彪悍……” 娜兰贞忽然打断道:“他们往何处去了?” 阿布都道:“当然是护送公主到南诏联姻。” “那是唐军假扮的。” 娜兰贞一直以来的怀疑终于在此时得到了确定,那支唐军竟真的如此大胆,她加大了声音,道:“他们要沿着灵关道南下去奇袭南诏。” 阿布都愣了愣,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无话可说,只用一副“反正我不信”的眼神看着她。 娜兰贞遂拿出一个卷轴,展开,道:“这是赞普的诏书,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不等阿布都反应,她已接连下了各道命令。 “唐军正假扮成吐蕃人南下,我必须在他们之前赶到大凉山,给我安排马匹与向导……” ~~ 安宁河在汉代叫孙水,如今名叫长江水,从北向南汇入金沙江。 这一条河谷,大概就是南丝绸之路这灵关道一段的走向了。 唐军正走在河谷之中,抬头看去,可以看到两侧的雪山,该是极冷的。但时间都到九月了,河谷里却还是极为闷热,且还潮湿。 过了大渡河之后,军中士卒生病的也越来越多了。 薛白如今才体会到瘴气的可怕之处。 瘴气说白了就是一种气体,在这种原始山林中,天气炎热,死掉的动植物很快腐烂,滋生出病菌与气体,蕴含在空气和水流中。且环境潮湿,温热气候让有害气体升腾,凝聚不散,形成了如同雾气一般的存在。 安宁河谷这边其实还算好的,远不如渡过了金沙江之后炎热。但士卒们在这冷热交替中伤寒、中暑,或中毒、生疮、疟疾,减员极为严重。 薛白在长安时,就做了大量的准备,军中携带了大量的药材,行军以来也一直严令士卒们只喝煮熟的水,且人人脸上都蒙着细密的纱布充当口罩。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本有些小瞧瘴气,他上辈子也曾去过云南,并不觉得气候不适,那其实是因为改土归流以后,大量的山地被开垦出来,破坏了瘴气形成的环境。 至于如今,瘴气依旧是让人谈虎色变的存在。 这日,歇息之时,薛白打开行囊,里面有几个他从孟获城带来的青稞馕。 然而,短短两三天的时间,那馕已经发了绿色的霉,微风吹过,那霉菌轻轻摆动,显出强大的生命力。 薛白看得头皮发麻,连忙把它丢到一边。 他身后便有一名士卒要去捡。 “别捡,不能吃了。” “好饿。” 薛白踩住那馕,摇头道:“饿也不能吃发霉的东西,我请节帅今日再宰杀些羊。” 他其实也有些不舒服,头晕,闷热,脖子上沁出了细细的汗,有可能是冷热交替之下有些伤寒了。更让他担心的是,万一是疟疾,只怕就很难扛过去了。 “薛郎可是不舒服?” 却是高适过来问了一句,毕竟是文人,心思细腻一些。 薛白点点头,道:“该是有些病了,一会找军大夫看看。” “我带伱过去,如今病的人多。”高适抬手一引,与薛白边走边谈,道:“再往前,到了大凉山一带,人烟多了,气候会好些,薛郎可在那歇养到病愈。” 大凉山一带,算是大唐、吐蕃、南诏三方的交界。 在此生活的都是彝人,属于六诏之一,南诏臣服于大唐时,唐在此设了建昌府,府治在西泸县。如今阁罗凤一叛,攻克了大小夷州三十二,其中就包括了建昌府、西泸县。 说白了,终究还是羁縻之地,控制力不足。 “无人烟处有瘴气,到了有人烟之处,又怕被南诏警觉。”薛白道,“建昌府失守,鲜于仲通走五尺道南下,若要横穿大半个南诏,不知还有多少士卒得了瘴疫。” 高适转头一看,见薛白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模样,有心激励他,指了指前方荒芜不是道路的河谷,问道:“薛郎能想到走灵关道入南诏,该知这条路的来历?” “汉武帝修的。” “是啊,汉武帝当时想要再打通一条由成都往云南的路,朝臣皆劝他就此罢手。但司马相如以一篇《难蜀父老》坚定了汉武帝的决心,‘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司马相如遂以两千士卒修路,历时二十三年,通灵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由此,蜀地的货物可沿此路远销西南诸国,奠定了大汉在云南的疆域。” 这大概是高适一路走来的感慨,诗人总是容易感慨。 他说的“邛都”也就是建昌府、西泸县,如今已经又丢了。 “置身于此,方能感受到祖先栉风沐雨、开疆拓土的不易,我们泱泱大唐,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今南诏叛唐,四夷生乱,维护疆域一统的重担,落在我们这代人身上。” 薛白道:“会的。” 他虽然也有被高适激励到,但实在没什么精神。倒是高适,年纪虽大,体质却好,一路下来都无病无灾的。 是日,薛白找军中大夫看了,说他是伤寒,而非疟疾。他不由松了一口气,同时后怕不已。 这一路行军,他们白天在河谷里走得闷热不已,夜里就宿在河边的湿地,任风吹着,想不伤寒都难,军中士卒倒下了半数,连高大强健的管崇嗣也不例外。 薛白入睡后脑子里还响着高适的慷慨陈词,耳畔听的却是管崇嗣痛苦的哼哼叽叽。一觉睡醒,薛白只觉头晕脑胀,浑身酸疼。 第351章 建关 清晨,薛白在帐篷里一觉醒来,掀帘一看,外面又是雾蒙蒙的一片。 那不是他曾经见过的灰色的霾,而是从原始森林中弥漫过来的带着梦幻感的雾,朦朦胧胧,使森林像是精灵国度。 瘴疫的成分复杂,影响最大的是各种毒虫叮咬引起疟疾,如今时到十月,再还有各种尸体粪便形成的烟瘴。 薛白已能摸清一些烟瘴形成的规律,夜里露气重,毒气下沉,等到白天气温升高,毒气腾起。据到过南诏的官员们说,常常清早咫尺之间不可视物,一定等到中午烟瘴散了才可,夜里睡觉须密闭门窗、不可脱衣服,以防有烟瘴侵入,若早起赶路,须饱食或多饮酒抵御,否则容易生病。 借着这个理由,他让娜兰贞下令晚些再行军,拖延遇到更多吐蕃、南诏官兵的时间。 他昨夜宿营时便选择了一片沙石滩。并让士卒多伐柴禾,点上篝火,又准备好大树叶来扇风。他起来后也没让荔非元礼下令行军,而是让士卒们围着篝火烤肉、休息。 因担心露出破绽,大家都没有开口说话,这种习惯性沉默造成的压抑气氛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反而是最大的。薛白不鼓励士卒们说话,自己却从容地向荔非元礼学着吐蕃语。 “这里叫‘大各崀后山’,‘崀’是什么意思?” 荔非元礼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山吧,白蛮的语言和汉言有些接近,除了一些词。” 薛白用吐蕃语道:“我听说六诏难以治理,一部分原因是语言不通,乌蛮散落着居住在山林,其中白蛮、蒙舍诏蛮有语言,所以,唐选择扶持蒙舍诏?” 荔非元礼是个粗人,对这些事并不了解,但他对如何征服六诏很感兴趣,闻言认真思忖着。 贡杰赞此时走了过来,以居高临下的语气喝道:“怎么还不起行?!” “公主没有吩咐。” 薛白应了,目光略过贡杰赞,看向了跟在后面的帕加。 帕加方才正在偷偷观察着薛白,觉得这个“李倩”并不像奴隶,反而有大相身上那种指点江山的气势,像一个唐廷官员,于是他想到,一个唐廷官员为何会出现在公主身边?原来的护卫大臣又到底去了哪儿? 一个大胆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帕加悚然而惊……下一刻,两人对视了一眼。 薛白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人心,帕加下意识地眼神躲闪,不自觉地因害怕而耸起肩。 “贱奴。”贡杰赞向薛白叱道:“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薛白听到“贱奴”二字竟是笑了笑,帕加莫名觉得,他是冲自己笑的。 娜兰贞从帐篷里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贡杰赞道:“公主,我们该启程了。” 娜兰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了看薛白的脸色。她知道薛白的计划,无非是支开他们这些吐蕃人,给唐军争取偷袭太和城的时间。不过,唐军不熟悉道路,她若能早些到吐蕃的营地,也许还有阻止的机会。 在明知薛白不想尽快启程的情况下,她试探着他的底线,故作犹豫道:“可……那好吧。” “启程。”贡杰赞当即转头向麾下士卒呼喝道。 再一看,却见护卫公主南下的六十余人动都不动,当即怒骂道:“公主吩咐了,你们还不起身?!” 薛白道:“你为何要勉强公主?” 他一说完,荔非元礼就站起身,走到了娜兰贞的身后,以护卫姿态,按刀瞪向贡杰赞。 贡杰赞诧异道:“我勉强公主了吗?” “公主。”荔非元礼问道:“他勉强伱了吗?” 娜兰贞道:“是。” “公主,你怎么!”贡杰赞气得跺脚。 薛白这才开口,道:“公主,不如等到中午,烟瘴散了就启程吧?” “好。” 娜兰贞转过身,走到一旁,与薛白低声交谈了几句,忽吩咐道:“把那个叫‘猪屎’的奴隶带来,我看他挺机灵的,跟在我的帐篷外做事。” 帕加闻言,不由打了个寒颤,忙道:“我是大相的人。” “公主说话不管用吗?”荔非元礼喝道,让人过去把帕加带到身边来。 不多时,隔着浓雾,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据回报,是在上游等着迎接吐蕃公主的南诏官员已经赶到了。 娜兰贞心中惊喜,暗忖这次总算没让薛白那等恶毒之人如愿。若是自己能稍得脱身,就可让贡杰赞与南诏官员合力击败这一小队唐军。 马蹄声“哒哒哒”,并不急促,一支队伍缓缓从雾气中穿了出来。 薛白站在篝火旁看着,心想他们这样赶路活该要得瘴疫。 荔非元礼走到他身旁,低声道:“一共近百人,执弓刀者二三十,仆从五十余,官吏十余人。” “知道了。” ~~ 那边,贡杰赞已迎了上去,用吐蕃语问道:“杨将军,你怎过来了?” “我前两日不在,得知公主要在下游渡河,连忙赶来了。” “杨将军有心了……公主,这是南诏的杨罗巅将军。” “杨将军一路辛苦。”娜兰贞故意小小地上前了一步,避开身后的唐军士卒,问道:“你们既知下游有渡口,怎么不安排人把守?” “公主有所不知。”杨罗巅道:“那里看着可以渡河,却凶险得很,如果被江水冲远了些,下游全是悬崖峭壁,没有上岸的地方,只有一个大漩涡名叫‘落水洞’,过往船只要靠近,就要被吸到漩涡里。” “原来这么危险。”娜兰贞拍着胸脯道,“好在我昨日渡江没有遇到,但就不知护卫我南下那些兵马怎么样了?” 说着,她眼眸一转,示威般地看了薛白一眼。 薛白并不理会这种无聊的挑衅。 他虽不是当地人,但上辈子因工作原因还是到过金沙江一两次的,且专门就是看这几个“金沙水拍云崖暖”的渡口,龙街渡、洪门渡、皎平渡、巧家渡。正因如此,他才敢给王忠嗣出谋划策,王忠嗣昨日渡河的地方如今还不算是渡口,宋元之后才渐渐成为龙街渡,不好渡是不好渡,但有了革囊,自然可以加快唐军渡河的时间,避免被卷走。 只是渡河之时薛白已带着娜兰贞离开了,没看到后续渡河是否顺利。 至于这位南诏的杨罗巅,想必不是前两日不在,而是巴不得看到吐蕃军死伤惨重,才顺势把船只借出来给他们渡河。 三方相遇,各有各的心思。 “公主若是担心。”杨罗巅道:“是否我多安排一些船工去……” “不必了。”薛白不等娜兰贞回答,上前道:“公主还要赶往浪穹去见大相,不必因此耽误。” 杨罗巅问道:“你是谁?” “公主身边的奴隶,李倩。” 杨罗巅没想明白一个来联姻的吐蕃公主身边为何会带一个英俊男子,是不给南诏颜面? 贡杰赞眼珠转了转,道:“杨将军,你一路远来,先到我帐篷里歇歇如何?” “即如此……公主,容我暂退。” 薛白等他们离开,立即让德吉梅朵把娜兰贞带回帐里。他则刻意跟着贡杰赞、杨罗巅两人走了几步,听着他们的谈话。 “连公主都看出来了,南诏就算坚壁清野,关键的渡河点也该有人把守。” “诸蛮居于山林,无俸禄可领,哪能把守得了?无妨的,上关、下关都已经建成了,唐军攻不进……” 那两人渐渐走远了,后面的话薛白便听不到了。 他停下脚步,心想着那“上关”“下关”指的该是“龙首关”“龙尾关”。 但在离开长安之前,没有在任何一封朝廷的公文上看到过有这两个关城存在的痕迹,他甚至问过李林甫、章仇兼琼、鲜于仲通,皆不知有此二关。 “我们马上要被揭穿了。”荔非元礼小声问道,“先下手为强吧?” 薛白点点头,沉吟道:“不是我们被揭穿了,是他们一定会除掉我了。” 他发现这次一开始假扮的身份就不对,太容易引得吐蕃、南诏双方官员反感了。 在长安被认为是面首也就罢了,在南诏还扮演成面首,这也许就是……薛白摇了摇头,迅速将心神收回来。 再一转头,只见帕加正一脸不安地站在一旁。 ~~ 杨罗巅走进帐篷,当即就问道:“公主身边那个男子到底是谁?” 贡杰赞不做回答。 有些事,摆明了就是那个样子,没甚好回答的。 他沉吟着,道:“为了吐蕃、南诏两国,你我杀了他,如何?” “一个奴隶,你杀了是吐蕃的诚意。”杨罗巅淡淡道,“我杀算什么?” “我是吐蕃的臣子,公主没有吩咐,我不好动手。”贡杰赞道:“我的意思是,偷偷杀了。从这里到浪穹,有没有哪条窄路适合动手?” “有。” 两人说定,时间也到了中午,如雾一般的烟瘴渐渐散去。队伍起行,往西北方向去往浪穹。 当夜宿营,杨罗巅就察觉到了吐蕃公主有些不对,他遂找了贡杰赞问道:“你不觉得,公主像是被人控制了?” “她怎会被人控制?”贡杰赞苦笑道,“你是不了解我们这个公主啊,她从小就要强,待我不假颜色。” 杨罗巅的感受则完全不同。 他思来想去一直到夜深人静,最后还是决定明日弄清此事,如此才能放心。 赶了一天的路,他沉沉睡去,直到有呼喊声传来。 “救命!” “救命!” 那人一会用吐蕃语,一会用生疏的汉语。 杨罗巅翻身而起,匆匆赶到帐篷外,向着篝火的亮光看去,一个血淋淋的身影正在拼命往这边奔跑来。 守在他帐外的两个亲卫连忙冲上去拦着。 杨罗巅很快就认出来了,这是吐蕃大相的心腹,他们曾一起等待公主,彼此相识。 与此同时,营地里忽然惨叫声大作,竟是吐蕃士卒们正在大肆砍杀着睡梦中的南诏士卒。 杨罗巅惊怒交加,吼叫着让部属起来反抗,但营地里已经是一片大乱了,有人喊着“杀吐蕃人”,有人喊着“杀南诏人”,情形如同地狱一般。 局面已挽回不了,杨罗巅咬咬牙,抛下部属,只率寥寥几人逃跑。 两个亲卫也是,抛下了手里的伤者,正要走,那伤者却大喊道:“救命,我知道,出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杨罗巅转头问道。 “吐蕃公主身边的李倩是唐人细作。”帕加道:“他引诱公主,要刺杀大相,阻止吐蕃与南诏结盟。被我发现了,他要杀我灭口……” “带他走!” 杨罗巅心知帕加是防止南诏、吐蕃被离间的重要证人,来不及多说,命人带上帕加,果断撤逃。 他们取了马匹,出了营地时,已只剩下五人,随即箭矢射来,相继射中了落在后头的三个南诏士卒。杨罗巅回头一看,见帕加在马背上瑟瑟发抖,连忙一把拉住他的缰绳,飞快逃窜。 必须尽快赶往太和城,将此事告知南诏王阁罗凤。 …… 黑夜中,有人正盯着杨罗巅的动静,见他转道往南,遂迅速地追了过去。 营地里的厮杀还在继续,数十道身影则相继离开了此处。 制造了吐蕃人、南诏人互相残杀的乱象之后,唐军不再理会营地这边如何收场。 ~~ 又是一个天亮。 娜兰贞被绑在篝火旁,望着天边的日出。阳光照在江畔金少的滩涂上,恍然间让她觉得那是血。 等到薛白醒来,从她身边走过,她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你知道我想利用杨罗巅对付你,所以你先下手杀了他?” “你挺幼稚的。”薛白随口应道。 他拿着千里镜,正在看地势。 “贡杰赞……他死了吗?” “不知道。”薛白道:“也不重要,否则我们就会特意派人先去除掉他。好在他不够聪明,没看出真相。” 娜兰贞冷笑道:“你是在警告我太聪明就容易死?” 薛白道:“没在警告你。” “你们打算赶去与唐军汇合了?”娜兰贞道:“我没有到浪穹,大相一定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出兵攻唐军。吐蕃原本有可能不会参与南诏战事,现在被你激怒了,你所做所为,只是火上浇油。” “知道我为何留你的性命吗?” “你想一直利用我这个人质。但我告诉你,我不会再让你利用了,我宁愿死,也不想再当你这个恶鬼害人的工具。” “你还没有自以为的那么有价值。”薛白道:“昨夜你也看到了,大唐的战士们要击败你们并不难。我留着你的命,是认为我们以后有合作的可能。” “呵。”娜兰贞冷笑一声。 国恨家仇,她不认为与他还有任何合作的可能,若有逃出魔爪的一天,她只会一刀杀了他。 “那你告诉我,九大臣中是谁与唐廷勾结、背叛吐蕃。” “等攻下太和城,放你走时会告诉你。” “你骗人,你无非是编个理由吊着我,不让我去死,甘心被你利用。” “不信,你便去死。”薛白依旧漫不经心。 他不认为娜兰贞会去死,她若有这胆量,倒不如在更早时直接喊破了他的阴谋,以死殉国。 他看得出她和他是一样的人,一心想要权势,绝不会因为挫折而轻易放弃性命。 何况她被绑在那里,想自尽都不可能。 然而,余光一闪,只见娜兰贞竟是一个蛄蛹,纵身扑向篝火。 只在刹那之间,已有焦味传来,篝火迅速点着了她身上的衣服、绳索。 薛白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搂出来。可火还是在她的衣服上烧着,甚至烧到了他的袖子上,他迅速扑倒她,在地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 周围唐军士卒反应也极快,纷纷抢上拿衣袍拍打他们。 烈火灼人,烟尘弥漫,虽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薛白脑海中浮现出的竟是李腾空的身影。那是在终南山的大火之中,他拥着李腾空滚在地上灭火,害怕一滚就滚到华山脚下。 可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当时他脑子里想着若是与李腾空从华山之巅跌落山崖,粉身碎骨,那也是碎在一处……不后悔。 “你没事吧?”他低头问道。 然后,恍过神来,身下那人不是李腾空,李腾空清雅如莲,眼前那双眼眸里写的却满是倔强。 薛白遂起身,第一时间去拾起他的千里镜。方才为了搂住娜兰贞,它丢在了地上,此时一瞧,远处还是那样的风景,但镜子上却被砸出了几处斑驳。 这东西虽然可以慢慢再造,眼下他却只有这一个,连王天运要他都没给,成了这样,他不免恼火,狠狠瞪了娜兰贞一眼。 娜兰贞正在发愣,须臾,她竟挣脱出绳索,趁周围的唐军没能反应过来,跳如脱兔般地窜向金沙江。 方才既试探出来了,薛白不希望她死,那唐军自然也不会放箭,她遂大胆地跑,跑得极快。 很快,金色的滩涂已在眼前。 “呼——” 一根粗大的柴禾从边上砸过来,绊在娜兰贞脚上,她“哎哟”一声摔在地上,犹想起身逃,唐军已经围过来了。 她干脆坐在那,看着薛白缓步走来,渐渐地,脸上显出了笑容。 “你生气了?”娜兰贞讥笑着,大声问道,“我还没见你生气过。” 薛白没答,摇了摇头。 娜兰贞得意道:“你说对了,我们是一样的人,贪图权力。那你有多狠,我就有多狠,我能对自己狠,以后对你更狠。” 荔非元礼听不下去,也不惯着她,上前拾起柴禾,重重砸了她两下,砸得她口中都溢出血来,她却还在笑。 “不必打了。”薛白走到了近前。 娜兰贞愈发得意,道:“看,你舍不得杀我,打我你都不舍得?我看穿你了,我有利用价值。” “随你怎么想,但你这不叫狠,是任性。”薛白道:“等有一天没人给你兜底了,你还敢这么疯,到时我算你狠。” 娜兰贞骄傲地仰起头。 一条鼻血流了下来。 她擦不了,但自觉经历了这些苦难,已经长大成人了。 薛白只在这场小插曲中看到了娜兰贞的幼稚,他懒得教她成长,启程赶回太和城。 ~~ 太和城。 苍山高耸,洱海明媚,像是大地上的眉毛与眼睛。 龙首关、龙尾关坐城,将苍山与洱海之间的道路完全封闭,形成了一个极为易守难攻的地势。 能这般快建成,自然是因为在起兵讨伐张虔陀之前,阁罗凤就已经下令修筑了这两道关城,如今他坐拥天堑,更有了与唐军一战的实力。 十月初八,正当南诏探马还在关注着东面逐渐逼近的唐军动向之际。远远地,有人正站在山峦之上,以千里镜望向了龙尾关。 之后,粗重的眉头微微一皱…… (本章完) 第352章 龙尾关 尘烟滚滚,数骑奔至龙尾关城前,验明身份,放吊桥,过城门,继续往北面驰骋十余里,往太和城。 太和城坐落于苍山佛顶峰,城的名字在夷语里就是“筑在山坡上的城”。 城池雄伟地屹立于山麓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策马赶来的骑士。 南诏王阁罗凤也领着百官居高临下地等在城门处,一脸地谦卑,望眼欲穿地看着南面。 太和城的百姓们也围拥在后面,伸长脖子,他们是听说第三次向唐军请和的使节今日回来,迫切地想知道结果。 凡事不过三,这次若也被唐军拒绝了,那就只能一战了。 “报!” 骑士远远就翻身下马,奔向城门,嘴里喊道:“杨子芬奉王命出使归来!” 阁罗凤亲自上前,双手扶住杨子芬,问道:“鲜于节度使如何说的?” 杨子芬缓缓拜倒在地,道:“臣愧对王上重托。” “唉!” 阁罗凤重重一叹。 杨子芬高声泣道:“鲜于仲通不肯接受投降,唯言必以大军踏破太和城,破城之日满城屠戮!” “满城屠戮?!” 随着这一句惊呼,满城百姓纷纷惶恐,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阁罗凤垂首良久,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向长安所在的东北方向一稽首,痛声发问。 “我蒙氏,为大唐平定五诏,镇守二河,解君父之忧,静边隅之侵。奈何奸佞祸乱朝纲,边将妄奏是非,前有张虔陀百般欺辱,后有鲜于仲通贪功屠戮我子民,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 “王上,与他一战便是。”段俭魏上前扶起阁罗凤,大声喝道。 “可南诏弹丸之地,拂逆了王师,得有多少生灵遭殃啊?” 段俭魏道:“主辱臣死,我等不怕死。大军逼来,唯齐心戮力,拼命一搏,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南诏诸首领、大将被激励,纷纷上前大喊道:“我们不怕与唐军一战!” 阁罗凤这才抹了眼泪,摆出坚决之色,他转向他的官员、子民,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战。” 十月初九,南诏王于佛顶峰上的金刚城设坛、祭祀。 他向皇天后土诉说了他的委屈,并问天地此战可否胜。 “大唐若纳我,还是我的君父。今不我纳,即是我的敌寇,可我南诏小国,胜得了大唐吗?” 问罢,阁罗凤叩首至流血,于是满城皆哭,一时间苍山、洱海也为之黯然。 天上,远远而来的那一大片乌云终于遮住了太阳。 “上苍回答我了?” 阁罗凤抬头看去,喜极而泣。 “都看到了吗?上苍回答我了南诏必胜。” “必胜!” “必胜!” …… 郑回站在众人之中,渐渐为这气氛所感染,他开始希望这满城百姓能够免遭鲜于仲通的屠戮。 他还算了解鲜于仲通,知道那是个会为了前途屠戮太和城以消君王之怒的人。 “郑先生。” 杨子芬走了过来,低声道:“我这次出使唐军大营,听说了一个关于你的消息。” 郑回诧异道:“烦请告知。” “我听说,鲜于仲通已向唐朝廷禀奏你叛逆大唐……” “不。”郑回忙应了一声,道:“此番被俘的官员无数,授南诏官员的也比比皆是,是名单里有我?” 杨子芬摇了摇头,道:“鲜于仲通只禀奏了你一人。” “为何?” “伱代王上写了降书。” “可那是降书啊。”郑回道:“南诏归降,这是整件事最好的结局。” 杨子芬笑了笑,道:“郑先生,你能当一个能臣,却当不了一个权臣。南诏归降于两国百姓是最好的结局。可大唐皇帝的威严该往哪里摆?” 郑回没有心思考虑这些,脑子里嗡嗡作响,想到的只有他的家人。 不多时,阁罗凤招人请郑回过去。 “郑先生,你的事我已听闻了,都怪我。”阁罗凤倒也坦荡,道,“我请你代我写降书,其实是想让你为我效力,但我确实没想到这会坏了你的家人。圣人他……以前一直是很大度的。” 郑回原本还绷着,听到最后一句话,猛地落下泪来。 “先生,你我曾为大唐臣子,我也曾与你有一样的境遇,张虔陀欺我,恰如鲜于仲通欺我。” 说着,阁罗凤上前,声量拔高了几分,道:“今我敢与大唐一战,护我尊严、护我子民,先生可敢助我一臂之力?” 从“郑县令”到“郑先生”再到“先生”,随着这三个称呼的变化,郑回的心境也大不相同,他只是明经及第,在大唐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到了南诏却被如此重视。 仅凭在西泸县的一点政绩,能被阁罗凤高看至此,正应了那一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他抬起头,抖动着嘴唇。 “敢为王上效死!” ~~ 十月十三日。 苍山山脉绵延,在龙尾关西南方向,有山峰名为“哨丫口”。 唐军正藏身于此。 一队骑马绕过苍山,进入了唐军营地。 负控哨探的李晟大步走向王忠嗣。 “节帅,薛郎到了。” 刁丙、刁庚的长相扮不了吐蕃士卒,没被薛白带走,正在营地里发愁,闻言大喜,倏地站起来去迎,因太激动而抢到王忠嗣前面,被人一把拽到后面。 兄们俩在这些河陇健儿面前也没脾气,老实跟在后面,探头看薛白无恙了,才松一口气。 薛白风尘仆仆,已与王忠嗣低声说了几句,之后两人走过了大帐。 “节帅想必看清龙尾关的地形了,不好攻吧?” “是,论攻关的难度,不下于石堡城,” 王忠嗣径直走到他画的地图前。 “你看,东洱海,西苍山,关前还有一条西洱河,像一颗硬石头,根本无处下嘴。” “节帅没有攻城的办法?” “我军轻军疾行,一无粮草、二无器械,不可强攻。唯有奇袭,或渡过洱海,或翻过苍山。军中革囊不足,我已命王天运翻越苍山,里外齐攻龙尾关。” 薛白讶道:“王天运已经出发了?” 王忠嗣道:“军情如火,自是出发了。” “苍山之险,难以翻越,即使成功,只怕士卒也是十不存一。”薛白道:“我有一小计,但不知能不能用?” “你说。” “我说服了一个吐蕃奴隶进入龙尾关为我们打开城门。” “吐蕃奴隶?可信任吗?” 薛白略略沉吟,道:“我有三成的把握。” “好!只要有一成把握我都敢试。”王忠嗣道:“计划说来,” “……” 小半个时辰之后,王忠嗣写好一封军令,招过一名部将,吩咐道:“你派几个最得力的人,追上王天运,将这封军令交给他。” “喏!” 王忠嗣又招过高适、严武等诸幕僚,继续商议细节,道:“薛郎有一个计划……” “节帅稍待。” 薛白却是想到一事,告了罪,离开大帐。 他站在山林间转头四下一看,好不容易才见到方才王忠嗣派出去的部将。 “将军且慢!” “薛郎,不敢当‘将军’,薛郎唤我绰号‘小猴’就好,侯仲庄。” “侯将军可否帮我把这个转交给王天运将军?” 薛白说着,递过一物。 “啊这?薛郎怎可以直接就给了王天运呢?不是说好军中谁立下最大的军功就给谁吗?!” “有这般说好吗?”薛白笑道:“好吧,但无妨的,此物往后还多。如今谁最能用得到,就交给谁吧。王天运将军既去攀苍山,必是做好了为国效死的准备,我又何惜一物?” “我也想去攀苍山,节帅没点我。” “转告王将军,它在我手里起不到作用,还摔了一下。让他别嫌弃,等打了胜仗,我再送他一个新的。” 这次,薛白不是为了收买人心。 上苍山那是有死无生,尤其是军中带的装备很少的情况下,王天运很可能会死在山顶,带着他送的这个千里镜埋葬在上面。 薛白原本觉得自己看清楚了地势,出谋划策,也能起到很大作用。可从征以来,愈发感觉到比起军队、比起自然,自己能做的很少很少,对将士的敬畏越来越多。 他相信王天运能用好它…… ~~ 十月十四日。 一队人马走到了龙尾关下,四人六骑。 “嗖。” 有箭矢钉在马蹄前的地上。 杨罗巅抬起头,大喊道:“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我谁?!” “是杨将军?”城头上有人高喊道。 之后,验明正身,放吊桥,过城门,杨罗巅回到了龙尾关,第一时间见到了守将段全葛。 段全葛是段俭魏的族兄弟,可见段氏作为南诏显赫大族,在军中地位之重。 “杨将军,你如何这般模样?” “唐人要离间南诏与吐蕃,被我揭穿了。但吐蕃大相那边恐怕还有误会,要想办法解释清楚……” 杨罗巅大概把事情说了,无非是唐朝廷使用美男计,让人接近吐蕃公主,要刺杀倚祥叶乐,眼看事败,便挑起了南诏、吐蕃兵马之间的内乱。 段全葛点点头,道:“好在你提前发现了,把事情控制在士卒被离间的局面上。” “是啊。” 杨罗巅感慨着自己的功劳,随手指了指身后的帕加。 “这是人证,叫什么来着,哦,猪屎。还有两个人则是我路上遇到的吐蕃溃兵,也是人证。” 帕加正低着头想事情。 他猜想,身后的两个吐蕃溃军身份有假,因为他们在逃出来的当夜就遇到了这两个吐蕃溃军,还带了四匹马和很多干粮,杨罗巅于是说服他们一起回太和城,费尽了口舌他们才答应……这很可能是“李倩”安排的。 那么,现在他说出真相,身后这两人只怕会马上扑上来掐死他。 想说出真相吗? 帕加又想到了那天李倩的那些说辞。 “我们汉人的宰相李斯说过一句话,处于卑贱地位而不想着去求取功名富贵者,就如动物一般,白长了张人脸勉强行走。” “李斯还讲了一个故事,在厕中的老鼠吃着污秽之物,有人或狗近了,惊恐不已。但在米仓里的老鼠,吃着米粟,处在大屋之中,没有被人或狗惊扰到的风险。 “这就是你我当奴隶与当官员的区别,当奴隶,你做得再好,你永远就是一只舍厕里吃屎的老鼠,现在我给你一个搬到米仓里的机会。” “对了,我原本也是一个奴隶。” 帕加不敢相信,那样的人物原本也是奴隶。 但他又想要相信,若是真的,也有一天,他可以变得像李倩一样? 一路行来,他都没想好要怎么做,脑子里既期盼着活得光鲜亮丽,同时又害怕面对倚祥叶乐的惩罚。 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应该把实情说出来,尽到一个忠仆的责任。 但鬼使神差地,他几次想张口,话到嘴边,嘴唇就是动都没动一下。 直到这一句“叫什么来着,哦,猪屎”入耳,帕加忽然间决定了要怎么做。 他弯下了腰,开了口。 “回将军,小人是吐蕃大相的忠仆,小人……能向大相作证,杨将军说的都是真的。” 段全葛道:“你要如何向大相说明?” 帕加想了想,道:“小人自然是赶到浪穹,当面和大相说个明白。” “他会相信你吗?” “大相最信任的就是小人了。”帕加赔笑道。 “不急。”段全葛道:“等我禀奏过王上,自然会让你去见大相。” “是。” 段全葛遂吩咐部下将帕加与两个吐蕃士卒带去安顿,表示要照料好他们,送上几个营妓,再送上几坛好酒。 处置了过这桩事,杨罗巅问道:“鲜于仲通快要逼近了吧?” “到姚州了。”段全葛道:“但不要紧,我阿兄已经领军去阻他了,今日正了龙首关。” “不是坚壁清野?” “坚壁清野也不能只留一座孤城啊。”段全葛道:“阿兄不求能击退鲜于仲通,只要能够延缓他进军的速度。等鲜于仲通抵达太和城已是疲师,阿兄再伺机袭拢他的辎重。孤军深入,唐军必败。” …… 当日下午,快马便带着杨罗巅的消息送到了太和城。 阁罗凤的批复来得非常快,当即让杨罗巅去浪穹给倚祥叶乐表态,愿进献吐蕃茶叶。 同时,赏赐骏马、金银给帕加,请他务必解释清楚误会。 ~~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中旬的月亮又圆又亮,月华铺满大地。 从哨丫口上望去,洱海美不胜收。高适见了,不由吟了一首诗。 很快,王忠嗣的声音打破了诗的意境。 “将士们,我们跋涉千里而来,离功成只差一座龙尾关,战后论功行赏,出发!” 简单有力的一句动员,一队队士卒迅速穿过山林,奔向龙尾关。 但包括薛白在内,所有知道今夜计划的将领,心里其实并没有把握。 ~~ 帕加打了一个哆嗦。 他睁开眼,看向坐在他身上的两个营妓。 月光从窗户里照下来,他得以看清她们的脸,已经衰败的厉害了。 他爬起来,系上裤子。收掇了桌上的一些物件,往院子外走去。 走到了院门处,有两道身影从左右窜出来,一把将他拎起来。 “想去哪?” “正要找你们,我知道你们是唐军。走吧,开城门。” 帕加这次没有赔笑,也没有自称“小人”,而是用了平等的语气。 他扬了扬手中的包裹,当先往外走去,那两人果然跟上。 “你就不担心自己猜错了,我们真是吐蕃士卒?” 帕加道:“我很聪明,不会猜错。” “哈,你真不像一个奴隶。” “我就是不想当奴隶,才开的城门。” “知道,这一路上我就觉得你会是个人物。” 帕加一愣。 他以往的朋友都是木讷、没有见识的奴隶,倒很少有人与他这自然亲近,遂转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安嘉关中,粟特人,我娘是胡姬,给我起这名字,就是想让我安家在关中哩。” 帕加道:“我若是到大唐当官,我起个什么名好?” 安嘉关中道:“我给你想想啊。” “你呢?你叫什么?”帕加把头转到右边。 “庞拔古,回纥人,大唐河源军第一团第五队士卒,帐下已攒贼头九颗,再有一颗,马上要升队正了。今夜功成,就是校尉。” 安嘉关中道:“好羡慕你,我只有贼头两颗。” 帕加把头转向左边,看着安嘉关中的眼神。倒不想这两个军汉看起来凶恶,说起话来这么傻气。 “名字。” “你有姓吗?” “没有,在吐蕃,有封地的贵族,才会把封地加在名字前面。” “那你就跟我姓吧,叫安嘉平。” “为什么?” “在‘平康坊’安家,你可就是一等一的贵人了。” 帕加问道:“平康坊是什么?” 安嘉关中与庞拔古对视了一眼,笑笑,却不说。 “好地方,等你去了就知道。” 说着这几句话,三人已从关城上的驻兵楼走了出来,且走过城头。 前方看到了人影,他们便不再说话。 一路下了阶梯,安嘉关中转头看去,见守在门洞边的有十人,左右各五,正席地而坐在说笑。 他正估量着有无把握杀过去打开城门,帕加却是拉了他一把,把他带往马厩的方向。 到了之后,帕加对着守卫掏出一枚牌符,道:“我要连夜去浪穹见大相。” “可是杨将军说明早再出发。” “这就是杨将军的令牌。” “但你为何不跟杨将军一起……” 帕加打断道:“吐蕃与南诏反目成仇,你担得起责任吗?还不快去牵马?” 那守卫愣了一下,终于去把马匹牵来。 帕加紧张得手心冒汗,此时连忙搓了搓,对安嘉关中点了点头。 他从小就是孤儿,能活下来就是靠着偷鸡摸狗的手段,这令牌就是傍晚与杨罗巅一起领赏的时候偷的。 马匹被牵来,三人翻身上马,驱马缓缓走向城门。 前方,守门洞的士卒站了起来,问道:“你们做什么?” 帕加于是故计重施,安嘉关中、庞拔古紧张地看向守卫。 他们谁都不敢确定这方法能不能奏效,因不知道南诏有没有夜间不让开城门的规定。 但有一点,龙尾关是刚刚建成的,守卫也是刚刚调来的。 一切规矩都还没有立起来,也许有空子可以钻呢? ~~ 薛白蹲在黑暗中,抬头望着前方的龙尾关的轮廓。 龙尾关的建筑结构还是简单的,只有一道城门,没有瓮城、月城,但有护城河,且护城河就是西洱河,相当的宽阔。 这种情况下,即使有炸药,一来炸不动由巨石垒好的城墙,二来炸不了河流,不想强攻就必须有内应。 可内应还没有回应。 等到双腿发麻,心中焦虑……薛白已开始考虑这个计划若是不成,弄巧成拙的可能性有多大,该如何补救。 忽然。 他看到了龙尾关那黑暗的轮廊中显出了一线竖着的微光。 这光,像是把他的心都照亮了。 此时此刻,他才重新想起自己与王忠嗣说的“三成把握”是从何而来的。 一来自于他看人的眼光,他看出帕加的不甘与不凡。 二来自于他对唐军士卒的信任,哪怕没有帕加,安嘉关中与庞拔古都保证过只要进入城中就能开城门。 三来自于大唐的国力以及海纳百川的胸怀,当今世上,没有哪个蕃邦的人不想成为唐人的,包括吐蕃。 ~~ “吐蕃与南诏反目成仇,你担得起责任吗?!” 城门内,争执了一会之后,帕加再次喊出这句话。 终于,守卫一挥手,道:“开城门,放吊桥。” “吱呀”的响声中,城门慢慢打开,上方的闸楼中转轮开始转动。 帕加又慌张又激动,强自镇定,驱马出城。 三人不敢太快,从城洞往外看去,只见庞然大物般的吊桥正在缓缓放下。 成了。 唐军还没冲出来,还在等机会。他们也得慢一些,让城门开得更大些。 忽然。 “对了,这是夜间,夜间开门,我们应该先禀报将军!” 身后,守城门的士卒呼喊了一声。 “对,快去禀报。” “你们!先别走了!” “好!” 帕加连忙答应,生怕两个同伴轻举妄动。 他拉过马,往城里走,笑道:“小人急着去浪穹,现在唐军还远着,不用这么紧张吧?” “等将军确认了军令,再放你们走。” 身后一直在响着的“吱呀”声却是变了。 帕加转头一看,那个在缓缓放倒的吊桥,开始往回收。南诏士卒开始关城门。 就在这一个瞬间,安嘉关中、庞拔古忽然纵马飞奔了出去,两人极有默契,一右一左,闪出城门的同时拔刀在手。 “咴!” 当马匹眼看就要撞向吊桥,他们纵身一跃,挥刀。 两道寒光闪过。 幸好,南诏之地铁料短缺,挂吊桥的不是铁索,而是藤绳。 藤绳极牢固,奈何遇到的是以大唐陌刀工艺淬练出来的宝刀。 “啊!” 安嘉关中摔在地上,痛叫一声,因太过用力而胳膊抽了筋。 但他们也斩断了藤绳。 已在被往上抬的吊桥停止了上升的势头,开始往下倒,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嘭!” 巨响声中,吊桥狠狠地砸在了西洱河的南岸。 “冲啊!” 月光下,一道道身影被吊桥砸起,唐军士卒们翻身上马,冲向城门。 “关城门!关城门!” 南诏士卒万万没想到敌军已神兵天降到了龙尾关,纷纷惊呼。 “关城门啊,吐蕃人杀来了!” “快,告诉将军,蕃军要攻龙尾关!” “……” 庞拔古就地一滚,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来,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身后缓缓关上的城门,扑了过去。 “快!” 只有一个字,但安嘉关中知道那是在喊他,连忙也单手从怀里拿包裹,滚向城门。 “嗖嗖嗖嗖。” 箭矢射了一地。 庞拔古不管不顾,将手中的包裹丢给安嘉关中,又摸出一个火折子。 “来。” 局势很乱,愈多箭矢向他们射来,庞拔古的手却很稳,点燃火折子,点燃引线,放好炸药包。 他得意地笑了笑。 薛白选人的时候,要求士卒们穿针引线,同时让人拿火把烧他们的屁股,庞拔古是最稳的一个。 安嘉关中就不一样了,单纯是擅长缝补而已。 放好炸药包,安嘉关中抬头看去,见帕加还在发愣。 “过来啊!” “可……” “功成了,走!同富贵!” 帕加大喜,纵马冲出城门,身后是与他一起狂奔的两人。 城门口,两个炸药包的引线还在滋滋作响。 引线不长,废拔古拿到以后,自己剪短了一截,放言“真汉子这么长就够了,我要的是功业!” “放箭!” “嗖嗖嗖嗖……” 无数箭矢袭来。 “轰!” “轰!” 两声巨响,尘烟弥漫。 帕加的马匹受惊,他被甩在地上,只觉耳朵聋了,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了让他无比震惊的一幕。 城门没了! 城门居然不见了,木头飞散,城门的南诏士卒吓得呆在那儿,忘了放箭。 很快,安嘉关中、庞拔古扶起帕加,继续冲向外面。 三人冲过吊桥,眼前是飞龙冲天般而来的唐军,他们连忙避到东面,冲进平野。 “哈哈哈哈。” 庞拔古就地打滚,仰在那看着天空大笑道:“立功了,我不仅要当队正,我要当校尉,哈哈哈,校尉,往后我也要被叫将军!老安,你也要当校尉了,你不仅能安家在关中,你还能安家长安!” “长安,哈哈,我儿孙能活在长安,死都值。” 帕加听不到,也听不懂,但还是欣喜万分,他抱住安嘉关中,道:“我俩一个姓,结个兄弟吧。” “好。” “我乙丑牛年,你咧?” “我得想想……” 帕加等了好一会,没等到安嘉关中的回答,翻开他的身体一看,只见他背上好几个箭孔在流着血。 一探鼻息,已经没了。 帕加莫名地大哭起来。 “哭什么。”庞拔古起身,道:“回来再给他收尸,杀回去!” “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儿孙能活在长安,死都值!” 庞拔古高声道了一句,昂扬起身,提刀,冲向了流水般的唐军。 ~~ 王忠嗣看着唐军冲进城门,很快就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 他作为主帅,考虑问题与旁人不同。此时暂时不去关注战场的细节,而是招过部属,吩咐了几句。 “曲环,带你的人就地歇息。一旦拿下龙尾关,我要你连夜奔袭太和城,天亮之前必须抵达!” “喏!” 曲环退下之后,王忠嗣才对旁人下了另一道命令。 “派最快的马,通知鲜于仲通,务必以最快的时间赶到。” “喏……” 如此布置之后,王忠嗣才重新看向龙尾关。 (本章完) 第353章 兵临城下 段全葛今夜一直在烛光下处置军务。 他家虽被唐人视为南蛮,其实家族底蕴深厚,子弟文武兼备。 提笔在地图上标注了鲜于仲通、段俭魏、倚祥叶乐等几支兵马的进展,他忽想到一事——西边的哨探两三天都没回来了。 “来人!” 当即,门“嘭”地一下被人撞开。 “将军!吐蕃人杀来了!” “慌什么?唐军的离间之计罢了。” 段全葛大步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听着军情,直到听说是那个叫“猪屎”的奴隶骗开了城门,他眉头一拧。 “去,押下杨罗巅!” “喏。” 段全葛脚步不停,走向城头,同时高声呼喝道:“给我守住城门!” 他对守龙尾关有信心,因他兵力充足,只要指挥若定,完全可以应付一场偷袭。 “将士们!南诏国初立,正在封官进爵,今夜守住关城,人人都可成为公卿!” 回应他的,是一阵巨响。 “轰!” “轰隆隆!” 两扇城门被炸倒,木屑纷飞。 更严重的是,士卒们都被吓傻了,以为是神明显灵,对敌人产生了无比的恐惧。 当敌兵杀进城洞,已少有人敢反抗,更多人是转身而逃。 段全葛也懵了好一会儿,想不明白到底发什么了什么。等他再回过神来,便发现局势已不可挽回了。 他立即下令鸣金,集结了人马,准备撤往太和城。 奔下城头之际,正有一队士卒押着杨罗巅过来。 “段将军。”杨罗巅喊道:“怎么回事?为何捆我?” 段全葛快步赶下石阶,喝问道:“你说是唐军离间我们与吐蕃,现在吐蕃人都攻进来了!” “我……” “我还要问你,如何回事?!” 杨罗巅正要回答,杀喊声又逼近了许多。 段全葛回头看了一眼,见来不及再问了,倏地拔出长刀来,一刀斩下。 “噗。” 一颗人头落在地上,滚了滚,嘴还张着,似在诉说着冤枉。 ~~ 曲环正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养神,任耳畔喊杀声暄哗,他犹纹丝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是个很年轻的将领,才二十四岁。他父亲名叫曲彬,人如其名,文质彬彬,常年在陇右任官,曲环于是到了西北并在彪悍的民风中学成了极好的骑射功夫。 听得远处的鸣金声起,他才睁开眼,起身向手下的士卒们大喊道:“走!” 他麾下原有五百余人,抵达龙尾关时已只剩下三百多人。今夜王忠嗣又把亲兵营两百人调给他,只要求他夺下太和城城门之后守上半日。 六百余人奔过吊桥,穿过尘烟弥漫的城洞,嗅到了空气中一股刺鼻的气味。进了龙尾关,只见明亮的月光下,遍地狼藉,血泊里躺着许多受伤的南诏士卒,正在不停地哀嚎着。 “拿火把来!” 曲环扫视着战场,走向一具披着南诏官衣的尸体,用力踹了两脚,那尸体动了两下又不动了。 “咣”地一声,曲环拔出刀来,叱道:“再敢装死,砍头!” 那尸体当即爬起来,磕头求饶,大喊饶命。 “会说汉话?” “会!会!” “带路,去太和城!如果敢使诈,老子捅得你肠子满地流!” “是,将军这边,这边往太和城!就十余里路……” 唐军没有骑马,而是牵着马步行奔袭,只有十来个哨马在前方探路。 今夜虽然月光明亮,但他们不熟悉道路,而且曲环并不愿意让马蹄声惊扰到太和城。 即便如此,唐军的速度依旧很快。 大概奔了三四里路,哨马转回,禀道:“将军,前方有南诏军,也在赶往太和城,看阵势至少有五千人。夜里黑,不能确定。” 曲环没有被敌军这个人数吓到,蛮兵与唐军不同,男子战时就能成军,战力与装备却远不如唐军,而且这些是从龙尾关逃出来的溃军,其中有还有许多仆妇。 他想了想,决定等他们到太和城了,让城门打开了,趁着开城之际,再忽然杀上去,击溃他们,驱他们攻城。 “一个个传下去,全军潜行,敢喊出声音者,立斩无赦。” “喏。” 就连这道军令都很小声,由士卒们一个个往下传。 这一小股唐军就这样,不紧不慢地缀着撤退的南诏兵马,爬上苍山的山坡,渐渐地,太和城的轮廓显示在月色之中。 ~~ 太和城。 殿上灯火通明,南诏王正与诸人在商议应对唐军的策略。 “鲜于仲通已经过了姚州,他号称六万人,但大多都是运辎重的民夫、仆从,真正的劲旅不到一万人。段俭魏率军迎战,让他不能速进,等唐军到两关,我们早就准备就绪了。” “据杨子芬出使时所见,唐军瘴疫严重,我们只要守住最初的时段,伤病就能拖垮这支唐军。” “还有,吐蕃大相倚祥叶乐的兵马已经就绪,如今鲜于仲通攻势太猛,他可率军绕后,给唐军一击……” 以往,大酋们对唐军还有一种奉若神明的敬畏,经过姚州杀张虔陀一战以及这一场场军议,他们已发现,唐军并非不可战胜,如今已是信心满满。 议着议着,杨子芬趋步进殿,走到阁罗凤身旁,悄声禀报了一句。 阁罗凤看向殿中的大酋们,眼中隐隐有光芒闪烁了片刻,竟是选择了坦然告于他们。 “吐蕃人攻破了龙尾关,都不必慌,随本王到城头看看。” 说罢,阁罗凤当先走向东城楼。 太和城的格局与别的城池不同,因建在山坡上,西高东低,主城门是朝东面开的,有一个瓮城。 从城楼上眺望而去,最远可以看到洱海。月光下,只见络绎不绝的人马正在上山,隔着一段距离,还有一小股掉队的。 等到段全葛与麾下部将们赶到了城门外,阁罗凤下令打开了瓮城门,他则站在城楼上,向他们问话。 “王上,吐蕃人背信弃义,欲灭了南诏啊!” 段全葛说了发生的诸事,跪倒在地,抬着头大喊道:“末将为吐蕃所欺,没能守住龙尾关,请王上赐罪!” 阁罗凤眼中犹疑不定,思来想去,最后招过郑回。 “先生都听到了?此事蹊跷,伱有何看法?” 郑回沉吟着,感觉到阁罗凤已经心里有数了,遂坦诚道:“未必是吐蕃人。” “哦?” “吐蕃人不应该在这时候攻南诏。” “也许,倚祥叶乐怕我并非真心依附吐蕃,借机灭南诏国?” “即使踏平太和城,也灭不了南诏;哪怕灭了南诏,还有五诏。吐蕃若这么做,只会弄巧成拙,促成南诏再次倒向大唐。” 阁罗凤问道:“那先生言下之意是?” 郑回叹道:“臣以为,来的该是唐军。” ~~ 连夜赶了十余里路,夜已经快要过去。 圆月渐渐西沉,月光暗淡,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曲环走上山坡,抬头望去,只见从龙尾关一路撤来的南诏兵马已经在入城了,如此一来,他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他当机立断,下令道:“进攻!” “呜——” 号角声突兀地响起,唐军士卒高喊着杀了上去。 “放箭!” 两轮箭矢之后,南诏兵虽然慌,但还没有形成溃败。 曲环对这样的战局并不满意,下令让亲令递来一个炸药包,绑在长矛之上,奔到军前。 “点火!” “将军?” “给我点火!驾!” 他左手持陌刀,右手持矛,纵马往山上奔去,时不时余光一瞥,看向那一直在燃烧着的引线。 马匹奔入敌人,他挥刀劈倒前方挡路的一人,终于,将手中的长矛猛掷了出去。 长矛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向前方几个南诏士卒落去,堪堪在他们头顶上方。 “轰!” 一声爆响。 黑暗中绽出光来,映着几颗被炸裂的头颅。 恐惧终于蔓延开来。 溃兵被吓得六神无主,砍杀了想要收起吊桥的守城士卒,挤向城门,却被卡在城门不能进去。 曲环率部跟在后面,并不着急,现在城门关不上,相当于那些溃兵为他占住了城门。 下一刻,城头上箭雨射下,射向唐军,也射向那些拥堵在城门口的溃兵。溃兵于是哇哇大叫着逃散开来,挤在城门处的人们也得以进了城门。 唐军在箭雨下已有了一部分的伤亡,曲环大喊道:“杀进去!” 他冲在最前面,手中陌刀上下翻飞,把二十余步长的城洞杀穿。 入城了!攻入太和城的首功! 曲环心中振奋,忍不住打了一个颤栗。然而,抬头一看,此处竟然是个瓮城。他确实没有想到,蛮夷建的城池居然还有瓮城。在黑暗的城外,也没能够看清楚。 勒住缰绳再一看,第二道城门已经关上了,一排排全副武装的南诏精兵正执着长矛立在城门前,其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败退往往都是通过杀戮止住的,那些溃兵们已不敢再慌乱冲阵。 “杀唐军!”城楼上,南诏主将高喊道:“杀退唐军才是你们唯一的活路!” 曲环咬了咬牙,招过心腹部将孟寅虎,吩咐道:“你守瓮城门,绝不能让南诏兵马绕过来关了它。” “将军放心,门在人在!” “我们还有几包炸药?” 孟寅虎道:“四包。” “你拿一包。” 曲环没时间整理阵型,马上就下令进攻,他要尽快夺下第二道城门。 他还有三包炸药,两包要用来炸城门,于是让军中大力士点燃了,往南诏军中掷去,希望以此吓得南诏军大乱。 然而,不知不觉中,东边已绽出了一道曙光。在鏖战之中,天色已经亮了。 南诏军许多人都已见到了那“天雷”是唐军点燃的,惊惧大减,守在第二道城门前的士卒们纷纷举起盾牌。 “天雷来了!” “轰”地一声巨响,伴随着几块头骨飞溅,南诏军中还是又乱了一阵子,唐军顺势杀入。 但地利、人数、体力等方面唐军已不占优势了,始终没能杀破守军的阵线。 “咴”的悲鸣声中,曲环的战马死了,他虽全身披甲,但盔甲的缝隙中已插满了箭矢,把他插得像刺猬一般,血不停从他盔甲下流淌出来。 “将军!”士卒们拼命抱住曲环,劝道:“退吧,杀不过去了!” “不退,领了死令……破城!” “兄弟们都战死了啊。” 忽然,在他们身后,也就是瓮城之外,响起了大动静。唐军以为是援军到了,士气大振。 但很快他们听着那喊声,意识到来的不是唐军,而是从别的城门绕道过来的南诏军,要封堵唐军的退路。 “将军,退吧!” “不。”曲环抬起陌刀,指向前方的城门,吼道:“给我炸开它!杀!” 他怒吼着冲向前,又中了两箭,被士卒们死命拖了回来。 “谁敢拉我?!” “鸣金了,鸣金了啊,将军。” “谁敢?!” 曲环怒气直冲脑顶,狠狠瞪着那道城门,只觉他离它那么近,又那么远。 只要炸开它,他就是当今大唐最耀眼的那一个人,像是高仙芝回朝请功之时……就差那么一点了。 “轰!” 又是一声巨响,曲环回过头,目光落处,他的部将、他的兄弟孟寅虎高举着炸药包站在南诏士卒的包围之中被炸成了许多瓣。 连着那瓮城门一起,炸毁了。 “孟寅虎!” 曲环怒吼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不许退!” 脑子里还记着自己在战场厮杀,曲环猛地惊醒,喊道:“杀!杀!” 然而,眼前已不是那座地狱般的瓮城,而是营帐。 曲环第一时间以为自己被俘了,一个箭步窜起来,往帐帘外猛冲去,却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身体虚弱,脚步虚浮,抬头看去,只见是薛白。 “薛郎?你也……” 薛白扶起曲环,让他回到担架上躺着,道:“突围了,你在营里。” “太和城攻下了?” “没有。” 曲环失望无比,道:“我军中有懦夫,擅自下令鸣金。” 薛白道:“是王节帅下令鸣金的,当时的情形,攻克太和城已是不可能。” “不,只差一点……” 曲环没有再说下去,他其实是军将中读书最多的几人之一,冷静下来就知道自己当时是冲昏头脑了,以当时的形势,不可能再攻破第二道城门了。 “我没有完成节帅的军令,愿领死。” “你完成了。”薛白道:“天亮之时,太和城的城门还在你控制之中。你很好地完成了军令,是我们来得晚了。” 曲环愣了愣,眼中猛地落下泪来,道:“我害死了孟寅虎!还有那么多弟兄。” 他虽勇猛,终究还是年轻。 薛白道:“军伍之人,生死由命,他们不会怪你的。” “不一样的,他们是因为我的错才死的,我判断错了。” “可当时若不试着一搏,你甘心吗?会后悔吗?” 曲环想了想,抹了泪,用力点了点头,问道:“那太和城该怎么攻?” 薛白笑道:“你已经攻破了外城门,立下了大功,好好养伤吧,其他事便交给袍泽兄弟们。” 说罢,他站起身,环顾了帐中所有的伤兵,道:“你们每个人都立下了功劳,回了长安,圣人都要亲自接见你们,给你们厚赏。养好伤,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好。” “谢薛郎!” 凡是进过伤兵营的将士都对薛白十分尊敬,因为军中的许多大夫都是薛白举荐的,且带来了很多药材。 甚至,大夫们还告诉这些伤兵,薛白交代过并切实在试着尽可能地保存伤兵、残兵们的性命。 ~~ 出了伤兵营,薛白走向大帐。 帐中,王忠嗣独自坐在地图前,眉头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抬眼一瞥,见来的是薛白,王忠嗣开口道:“我空有名将之称,却攻不下太和城,远不如高仙芝。” “情况大不相同,小勃律国就没想过唐军会杀到的可能,南诏却是备战已久,更别提他们的国力差距之大了。” “可他们触怒圣人的程度都是一样的啊。” 薛白笑道:“节帅风趣。” “我没在耍笑。”王忠嗣依旧沉默。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薛白道,“倘若节帅有鲜于仲通的兵力,统率大军南下,灭南诏自是不难。可惜,圣人之所以敢用节帅,就是因为我们提出的是‘轻军’奔袭之策。” 他说这一番话自是因有别的目的,王忠嗣却摆摆手道:“不聊这些,谈谈破城的办法。” “好。”薛白于是坐下,道:“我以为,我们该退回龙尾关,等待鲜于仲通。” “是啊。”王忠嗣道:“曲环攻破的那道城门,阁罗凤已经修好了。” 唐军奔袭而来,兵力少,没带攻城器械,如果不能一次杀入太和城,那根本就强攻不了。 而太和城的地势高,倘若唐军驻扎在苍山下,临着洱海。那等南诏军反应过来,居高临下地杀过来,只怕有覆没之虞。 这些,王忠嗣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之所以问薛白,只是想看看这个少年还能否再想出一个奇计,但奇计也不是次次都能指望得上的。 “不论如何,这一战,我们打赢的希望已经很大了。”薛白道:“占据龙尾关,南诏军心摇动,太和城南面再无险要。只等鲜于仲通率军一到,胜负可定矣。” 这一点,王忠嗣也大致认同,点了点头,但还问了一句。 “你可知我不安在何处?” “把胜算寄望于鲜于仲通?” 王仲嗣道:“此战若由我率主力走石城,由你率轻兵奇袭,前后夹攻,昨夜太和城已破。” ~~ 渔泡江。 这是一条位于姚州与太和城之间的大江,江水东流而来,折向北方流去,最后汇入金沙江。 鲜于仲通的大军正准备渡河。 因军中士卒伤病众多,再加上对岸有段俭魏的兵马拦阻,鲜于仲通没有急着渡江,而是下令造船。 十月十九日,却有两名唐军泅水过江,赶到了大营,传达了王忠嗣的军令。 鲜于仲通遂召集诸将,准备与段俭魏决战。 “节帅,我有话要说。” 说话的是他麾下大将李晖。 李晖走到地图前,道:“段俭魏以逸待劳,准备半渡而击,节帅虽有雄师,必可胜他,却难速胜。且虽能胜,但他熟悉地势,一旦失势,立即撤走,大帅如何能早赶到龙尾关?” 鲜于仲通问道:“依你之见,如何?” “请节帅分我骑兵四千人,我可绕道渡江,急驰至龙尾关,与王节帅合力。趁热打铁,一举攻下太和城。”李晖道,“否则等南诏叛军镇定下来,恐失大好局势啊!” 鲜于仲通伸手碰到军令,须臾却犹豫了。 他虽号称六万大军,其实劲旅不过一万,骑兵不到六千,倘若分给李晖这么多骑兵,等平定南诏,他便是寸功未立了。 当然,他不是为了争功而宁坏大局之人。只是认为进军打仗,该稳扎稳打,不可分兵太多。 “你先率一千骑支援王忠嗣,我押师在后,不日便到。”鲜于仲通道,“容我集中兵力,速败段俭魏。” “节帅……” “军令如山,你想不从?!” “喏。” 李晖无奈,唯有领了一千骑,往上游绕道,寻找别的渡河点。 ~~ 与此同时,段俭魏也得到了从太和城递出的消息。 他当即决定回援。 考虑到鲜于仲通还陈兵河东,准备渡河,遂下令分批趁夜悄然后撤,每日让士卒依旧煮同样多的灶,迷惑鲜于仲通。 这不是什么新鲜的战术,乃是他从祖先迁到云南时带的兵书里学的,想必是战国时的老计谋了。 但,鲜于仲通打心眼里就看不起他们这些“南蛮”,认为蛮夷不会计谋,想必是不疑有他的。 由此,段俭魏大胆撤出了战场,直奔龙尾关。 三日后,他抵达洱海边,下令兵马休整,同时招过心腹部将洪光乘,问道:“我们以前用的唐军旗帜,带了没有?” “将军吩咐过的,我怎么会忘?”洪光乘拍着胸脯昂然应道。 “好,你率五百人在前,扮作唐军,诈开龙尾关。我领军在后,迅速跟上破关。” “领命!” 洪光乘哈哈大笑道:“这一招,就是用唐军骗开龙尾关的办法夺回它,唐人欺我等蛮夷,必教他们开开眼。” ~~ 风和日丽的洱海景色优美,西洱海从龙尾关前流过。 王忠嗣站在关城之上,背对着他的将士,眼中再次泛起了思虑之色。 因龙尾关距太和城很近,关城中粮草并不多,仅够六日之用。至于唐军带来的食物,肉干、奶酪在进攻当夜就全都吃完了,粮草告罄之后,就只能咬皮革了。 问题是,守卫家园的一方可以节衣少食的地守城,他们是来攻城灭国的,落到这地步,对士气显然是极大的打击。 到哪里去劫掳粮草呢?此间耕地少,诸夷皆散居山林…… 正想着,远处尘烟扬起。 王忠嗣抬起千里镜望去,先是见到一面唐军大旗,不由扬眉一挑,暗道:“这般快?” 尘烟越来越近,那面大旗很快落入唐军士卒们的眼中,于是响起阵阵欢呼。 “援兵来了!破太和城指日可待!” “大军兵临城下,阁罗凤人头落地之日不远。” “阁罗凤那是要俘虏回去的,哈哈哈……” 呼声之中,已有士卒赶到闸楼上挥动小旗,询问是否放下吊桥。 须臾,一名大将策马赶到西洱河边,抬头对着城头大喊起来。 城头上众人目光望去,隐隐能看到他长须飘扬,威风凛凛。 “王节帅在否?末将李晖,奉鲜于节帅之命,前来支援,还请放开城门!” 忽然。 “嗖。” 一箭如闪电般射穿了这“李晖”的脖颈,血溅当场。 城头上,李晟持弓大喊道:“狗蛮,敢在你阿爷面前耍滑,死罢!” 唐军士卒一愣,之后高喊“万人敌”。 王忠嗣则扬了扬手中的千里镜,道:“此物助力良多啊。” 话虽如此,其实南诏兵马已前后包围了龙尾关,局势已开始急转直下了。 薛白看了眼王忠嗣手里的千里镜,想到一事,转头往苍山望去。 远处是苍山覆雪,近前则是将军白头…… (本章完) 第356章 夺城 金刚城修筑时,恰逢大唐赐南诏一本《金刚经》,故取名“金刚城”。 此处是阁罗凤的避暑宫,与太和城的北城墙西端相连,以夯土筑成。 夜色下,有一只手摸到了夯土城墙的上方,之后,有人探出头来,以一双明亮的眼打量着远处的守卫。守卫离他还有些距离,这段城墙下就是一处悬崖,因地势太险,反而成了守备上有所疏忽的地方。 他果断跃上城头,蹲在阴影里,解开身上带的绳索,一头系在城垛上,另一头重新抛下墙。不多时,一个个唐军士卒攀了上来,共有六十八人,随王天运上苍山者几乎是十不存一。 悄悄穿过十步余宽的城头,他们从城墙的另一边挂绳索攀下去,猫着腰,奔到了一片漆黑的避暑宫。王天运早已用千里镜观测到了金刚城的防备,知道这里现在正是空置着。 用单刀塞进门缝,拔开门栓,唐军鱼贯进入避暑宫,发现这所谓的行宫也只有长安一座寺庙大小。 搜寻之后,发现佛堂中备着一副金冠、金袍、金帐,该是阁罗凤自立为王用的,虽说不论云南王或南诏王都是王爵,但阁罗凤想要的显然是国主的权力。 “沐猴而冠。” 王天运骂了一声,抛下手中的金冠。 在他看来,南诏国力尚不如大唐一道,阁罗凤却想以此自立,属实可笑。但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倘若这一仗不能胜,那可笑的就是大唐。 万邦来朝的大唐,派出大军却不能奈何小小一个南诏?但这情形似乎已有将要发生的趋势,这一仗打得比预想中艰难得多,事实上,南诏军的顽强抵抗,已让王天运在心里刮目相看。 他必须像上次万里奔袭小勃律国那样,再一次维护大唐的威仪。 又搜寻了一会,众人找到了一些干粮,狼吞虎咽地裹了腹。王天运走上高阁,拿千里镜往东南方向望去。 因金刚城是建在山顶的最高处,在这里正好可俯瞰整个太和城。城中灯火通明,王城建在城池的最中央,外城的城头上执着火把的巡卒移动着,戒备森严的样子。 “将军,下令吧?” “等着。”王天运果然下了令,“我们歇上半个时辰,恢复体力。” 士卒们讶异不已,认为好不容易潜进金刚城了,该尽快里应外合,助王忠嗣拿下太和城。这种时候,岂是能安心歇息的?倒不如夺城之后放肆狂欢。 王天运却很清醒,看出了有瓮城门、城门、王城门三道城门需要攻克,仅凭他们这区区六十八人,很难潜行过去依次打开城门,而且,若主力还没有来,这点人手即使开了城门也夺不下城池。 他能做的,是在主力攻城之际,趁南诏军没有防备,击其腹背,配合夺城。 希望王忠嗣能有足够的默契。 ~~ 今日唐军只在下午攻城了一会,早早便收兵,在苍山下摆出要安营扎寨的样子。 但王忠嗣并未打算扎营,不过是做做样子,迷惑南诏军,天一黑,他就让士卒停下动作,早早歇下。 从酉时歇到亥时,队正便唤起了一个个士卒,下达军令,道:“夜袭太和城,立即出发。” 才从睡梦中醒来的唐军士卒们揉了揉眼,心想做梦都梦到攻城了。他们抬起头,望向山坡上的城池,其实已有些畏惧于它的坚固。 将领们遂激励道:“今夜必破此城,论功行赏。” 这次田神功所部又是先锋,已提前出发了,他们偷袭大树寨有了经验,而攻太和城将用一样的战术。 夜里看不清路,他们用绳索把彼此牵在一起,根本不去看脚下是石头还是荆棘,大胆地迈步走去,顺着同袍牵引的方向。 负重行军,哼哧哼哧地爬上山坡,抵达太和城时已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同时,城头上的守军也发现了他们,很快吹响了号角。 “呜——” 田神功并不理会那号角声,很快做了部署,一队唐军冲向城门。 “放箭!” 当唐军奔到百步之内,箭雨便袭向他们,他们早有准备,驾起盾牌,冒着箭矢冲到城门前。太和城建在山坡上,有好处也有坏处,山城地势虽高,却没有护城河。 城楼上有滚木和大石落下来,砸在盾牌上,“嘭”地把举盾的士卒也砸死在地。 “补上!” 另外几名士卒连忙举起盾牌补上阵形被砸出的缺口,在盾牌的保护下,两个士卒则安放了炸药包,点燃。 “退!” 引绳已经起了火,他们面朝城门向后退去,依旧高举着盾牌,仿佛形成一个移动的小小堡垒。但过程中也不停有人中了箭或被滚木砸伤。 南诏军的箭头都是淬过金汁的,中了箭,在这种冬季依旧炎热的气候下要承受巨大的痛苦,且很难生还。 “轰!” 终于,火绳燃尽,那道原本已被曲环率部攻下的瓮城门再次被炸塌下来。 尘烟飞扬,木门晃了晃,砸在地上,唐军士卒欢呼着。然而,很快,他们的欢呼就戛然而止,因为他们看到那城洞里已被堆满了石块。 见此情形,田神功攥紧了拳头,同时,王忠嗣与薛白等人也赶到了。 “军中还有多少炸药?”王忠嗣问道。 “三十多包。” “炸了。” “喏!” 田神功咬了咬牙,又点了五十盾牌手,护送着炸药过去。 却有一人从薛白身后走出来,道:“郎君,我去吧。” 这却是一向沉默的乔二娃,他只是一个不太说话的农夫,一路随薛白南下也无太亮眼的表现。但从李遐周炼火药时,乔二娃就是打下手的人之一,时不时捧着炸药包去炸山、炸河,知道怎么摆会更有威力。 “好。”薛白点点头。 乔二娃闷不吭声就抱起炸药包,跑进那盾牌阵中,往城门走去。 他根本不在乎落在上方盾牌上如雨滴般作响的箭矢,也不去看地上的尸体,目光就盯着城洞里的大石。 走到城洞前,他先点了火把,仔细看了一会,才开始塞炸药,但不像旁人一股脑地摆在一起,而是这里塞几包,那里塞几包,把所有的炸药包都放好之后,他还意犹未尽地回头看了一眼。 如此,要点的引线就有十多根,他没有犹豫,伸出火把,点燃一根,迅速点另一根……周围举盾的士卒眼看着第一根引线越烧越短,乔二娃还在点其它的,忍不住提醒道:“要炸了。” “走!”乔二娃惜字如金。 盾牌手慌忙便撤。 乔二娃又点了最后一根引线,眼看着第一根已烧到头了,纵身往城洞旁边一扑,同时捂住自己的耳朵。 城头上,有南诏士卒看到了他的动作,正要张弓搭箭。 “轰!”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接连巨响中,城洞坍塌了下来,上方的城楼也轰然破碎。城洞还是没有被炸通,但外城墙塌陷,已被炸成了一座小山。 有正在城楼里的南诏将士们被埋在木石里惨叫,幸运地站在旁边的城头上未曾被波及到的南诏士卒们则是吓得目瞪口呆。 乔二娃竟是未死,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在城头上发呆的南诏士卒惊为天人,忘了放箭,任他一溜烟地跑回了唐军阵中。乔二娃跑到薛白身后,依旧是一言不发,好像方才只是去放了个响。 “杀过去!” 田神功大喊一声,率先冲向瓮城,田神玉与三团的士卒们紧随其后。 但这离攻下太和城还远着,在外城墙的后方,还有一道更高耸的城墙,而南诏的精兵们已严阵以待,占据了高处,随时射下箭矢。 到了这个阶段,也是人命消耗最快的时候。 南诏军不敢放任唐军从那段坍塌的城墙爬上城头,不得不肉搏应战。 于是,一个又一个伤兵倒下,整个瓮城很快被鲜血染红。 ~~ 王城。 殿内帷幔重重,烛火通明。 阁罗凤捧起一顶金冠,缓缓戴在自己头上,走到铜镜前端详着。 许久,直到帷幔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大王,唐军攻城了,已杀进瓮城。牟苴大将军正率军迎敌。” “召诸大酋来。” 阁罗凤没有急着去应对,继续欣赏了铜镜里威严的身影一会,有些陶醉。 他当然知道此时此刻有无数人正在去死,有人为了让他能戴上金冠,有人则是为了阻止他戴上金冠。这样,尤其显得它昂贵。 它值得。 “大王,大酋们到了。” 又是一声通传,阁罗凤这才依依不舍地摘下金冠,觉得它又重了一些,毕竟要添上数万条人命。 他从容地走出帷幔,目光先是落在降臣的身上,意外地发现郑回也在。 阁罗凤还是很重视汉学的,认为南诏的几个大族,段氏、高氏、杨氏、赵氏之所以能根深蒂固,就是因为有家传。因此,好不容易俘虏来一个中过科举的大才郑回,他决心要让郑回成为孙儿的老师,且郑回政绩出色,他真的很欣赏。 可也正是因此,他认为郑回暂时已不适合参与到城防大事上来了。万一,唐军使节入城就是为了联络郑回呢? 虽明知这是离间之计,但被离间无伤大雅。 “郑先生,我正有大事要托付于你。”阁罗凤道:“我担心唐军绕道偷袭金刚城,请你率我一队亲兵前往查看防务,可否?” “臣领命。” 把郑回支到了今夜城中最不重要的地方,阁罗凤这才与大酋们商议起军务,他走到了地图前,抬手指了指,说起了几个常人并不知晓的军情。 刚才当着郑回的面不敢说,怕他真把消息传给了唐军。 “段俭魏已经递了信来,他熟悉地势,龙尾关拦不住他……” 军旗移动,在地图上对唐军形成了包围之势。 ~~ 龙尾关。 一间仓房之中,娜兰贞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她手脚被缚得磨破了皮,结了痂又被磨破,至今已经习惯了。有种随遇而安之感,哪怕唐军今夜攻下了太和城,她都不会觉得稀奇。 忽然,喊杀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 娜兰贞惊醒过来,坐在榻上听着动静,意识到是南诏军偷袭了龙尾关。 她盯着屋门看了许久,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跑过,终于,屋门被撞开,两人进来,嘴里叽里噜咕地说着话,不是汉语,也不是蒙舍诏的语言,他们该是南诏军中的爨人。 是南诏军夺回了龙尾关了,这倒是让娜兰贞颇为诧异,她没想到这一次唐军败得这么快。 那两个爨人看向她,眼神发亮。 “我是吐蕃公主。”娜兰贞察觉到了不对,厉声大喝道:“我是从吐蕃来嫁给你们王子的公主,还不去把伱们统帅喊来!” 对方听不懂,依旧向她步步逼来,脸上挂起捡到了宝的傻笑,像是在看猎物。 娜兰贞惊怒交加,目光紧紧盯着他们手里的刀,准备扑过去咬住他们的手,夺刀,大不了同归于尽。 然而,那两个爨人才靠近,忽然抽出一根棍子,猛砸在她头上。 她被打倒在地,头疼得厉害,眼前看东西已有重影。两个爨人哈哈大笑,开始脱裤子,想要扑在她身上。 下一刻,一柄刀从其中一人胸膛透了出来。 “噗”地两声响,却是德吉梅朵不知何时猫了过来,手持单刀把这两人都捅翻了。 “走了。” 罗追背着女儿,在门口催促道。 德吉梅朵指了指娜兰贞,问道:“带着她吗?” “不带,真当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的?快走吧。” 德吉梅朵与娜兰贞对视了一眼,见到了她眼中的恐惧,一刀挥下,割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战场凶险,自己小心吧。”德吉梅朵丢下一句,匆匆追上罗追,一家三口消失在黑暗之中。 娜兰贞揉了揉手腕,起身,拾起地上的刀往外走去。 走到城头,她抬眼看去,一柄大旗正竖在龙尾关上,乃是南诏大将段俭魏的旗帜。四下环顾,没有看到吐蕃军,今夜该是段俭魏攻克了龙尾关。 须臾,一队士卒奔过,看了她一眼,大喜,喊道:“找到吐蕃公主了!” 娜兰贞这才算是被解救了出来,但想到方才的经历,她脸上毫无喜色。只感到对南诏的不信任。 她被带到段俭魏面前时,段俭魏正在与一个年轻男子说话。 那年轻男子身披轻便的皮甲,脸色带着血迹,身量不高,也算不上英俊,眼神里却有一股锐气,转头见了娜兰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中泛出惊喜之色。 “这便是吐蕃公主?”他脱口而出问道。 “不错。”娜兰贞微微仰头,有些骄傲。 “我是南诏王的次子,铎传。” 娜兰贞闻言无惊无喜,她此番到南诏要嫁的就是这个铎传,但这于她只是联姻而已,她对铎传这个人本就没有任何期待,他是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铎传对娜兰贞则是满意的,脸上泛起了笑意。 段俭魏见状,开口道:“今日便是铎传王子绕道苍山,杀入城中,救下了公主你。” 龙尾关本就是修筑来防止敌人从南面攻打的,又是倚着苍山而建,北面其实有一条小路能够上苍山,再进入龙尾关。 铎传率了一支精兵上山,原本与段全葛约好配合破城,没想到,等到他到了苍山,段全葛却已被击败了。好在,段俭魏很快把握住了机会,趁鲜于仲通疏于防备之际,一举夺城。 年轻的王子立下大功,又英雄救美,难免得意。但铎传很快想到一事,问道:“公主你没事吧?你被唐军捉了,可有……受委屈。” “不曾受辱,谢邸下关心了。” 娜兰贞口中致谢,心中却不以为然。她刚刚才遇到了危险,丝毫没有觉得铎传在救她一事上有花多少心思。 她目光一直在看着那些被俘虏的唐军,却没有看到薛白,或者她见过的唐军将领。 “对了,唐军将领呢?” “鲜于仲通这老兔子,逃得很快。”铎传讥道:“我一登上龙尾关,他就逃了。” 说着,他指了指北面。 娜兰贞疑惑唐军为何会逃往北面,追问之下,才从只片言语里推测出唐军大概是在攻太和城。她遂请段俭魏送她到吐蕃大营,承诺吐蕃军必助南诏击退唐军。 段俭魏却说别处危险,请她留在南诏军中,必保护她的安全。 一路上见过了各种险恶,娜兰贞已不信这一套说辞,知他们无非是想把她控制在手中罢了。 对此,她无可奈何,只能跟在南诏大军之中。 唯有一桩事让她颇为期待,可以看看那些欺辱她的唐军是怎么败亡的了。 第357章 成王败寇 “呼——呼——” 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王天运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城门。 篝火的光照着瓮城,他看到一个个袍泽转头向他看来,眼神里绽放出惊喜之色。这些眼神汇聚在一起,成就了他无上的荣耀。 他再也不会知道在旧时空里他也曾翻过苍山,最后却孤军无援,落得悬首辕门的下场。虽然每一次他都拼尽了全力,可战场上有时就是需要很多的运气,这次,他足够幸运。 “进城啊!” 瓮城中的南诏士卒们还在抬头看着烟花,唐军已冲向城门。 王天运还在推城门,转眼被人潮包围,他的袍泽们把他抱在怀里,用力拍打着他的背。 “好样的,啖狗肠,真是好样的!” 王天运哈哈大笑,故意大喊道:“安西军才是最强的!” 这次,河西、陇右的将士们懒得与他争辩,纵容他,跟着大喊道:“安西军天下无敌!” “哈哈哈哈!” 王天运笑到浑身力尽,却依旧没有休息,而是接过一个酒囊,咕噜噜地灌了一口,把酒囊丢给麾下士卒,抹着嘴道:“我来带路,攻占王城!” 他像是有花不尽的精力,饮了酒之后又精神奕奕,转身向城内冲去。 唐军一入城,南诏军的士气就在崩溃的边缘了。 蒙舍诏之所以能统一六诏正是因唐军的支持,他们对唐军一直心存敬畏,需要有接连的大胜才能渐渐克服,当这种胜利的希望被打破,敬畏便化成了恐惧。 这种心理上的变化,很快就影响到了战力,唐军入城之后,迅速在战场上形成了主导地位。 “叛军守城主帅在那里!” 王天运来的路上就向郑回问了太和城守将指挥的位置,此时抬手一指,指向了城中的一座箭楼,唐军遂直取敌楼,往那边杀了过去。 对于南诏军统帅牟苴而言,变化来得实在是太快了。前一刻,他才看到段俭魏率军赶到,南诏大胜在即,下一刻城门就突然被打开了。 他甚至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唐军已杀到了他所在的箭楼之下。 牟苴探头一看,见局面已不能挽回,不由哇哇大叫道:“完了!完了!” 他生得粗鲁凶恶,完全是一副“南蛮”模样,只看外貌,仿佛是没开化的野人。可他遇到事心里实则一点都不慌张,嘴里乱叫着,眼珠子却是直溜溜地转。 “投降啦!”牟苴大喊道,“快把降旗挂起来!投降啦!” 说着投降,他毫不犹豫就把盔甲卸下来,高举着双手下了箭楼。 他想过了,唐皇帝要治理六诏与滇东的爨部,离不开南诏。虽说南诏这次叛了,但只要他投降的态度够好,能全身而退,往后还有叛乱的机会。 “别放箭,别放箭,我投降啦!” 面对着外面冰冷的箭簇,牟苴摆出害怕的模样,缩着脖子蹲下,一点一点往唐军挪去,动作显得十分滑稽。 同时,他嘴里继续大喊道:“别杀我,我对你们有用!我能让南诏士卒们都不反抗,我能到王城劝降阁罗凤啊……” 王天运冷笑一声,没有杀牟苴,等着王忠嗣过来作主。 不一会儿,王忠嗣在诸将的陪同下过来,王天运听到高适正在说话。 “段俭魏的兵马就在苍山下,这南蛮怕是诈降,想要拖延时间。当务之急,是要攻破王城……” 王天运对高适的看法深以为然,上前行了军礼,低声禀道:“节帅,末将有话要说。” 王忠嗣对这位翻越苍山的大将十分看中,点点头,附耳听他说。 “节帅,南诏人可以诈降,我们也可诈他们,让阁罗凤出城投降,等他们都缴械投降了,杀与不杀,还不是节帅与圣人说的算。” 王忠嗣摇头道:“既已杀进城,有何必要再行欺诈之术?” “这有甚打紧的?”王天运道:“高将军在西域,用的就是这些办法,先把这些大酋召集起来,赏赐他们,让他们安排部众,然后一并杀了。” 高仙芝极会骗人,王忠嗣也是有所耳闻的。 小勃律国一战就不说了,仅去年一年,高仙芝先是与石国约和,然后趁其不备,出兵偷袭,俘虏了石国国王及其部众,尽杀其老弱;反程的途中,又以突骑施背叛为由,偷袭突骑施,俘虏其可汗。 这么做真的很有用,但王忠嗣不喜欢,他认为欺诈之策不得已可用,高仙芝屡屡失信于人,哪怕是失信于敌人,早晚要有反噬。大唐要收服、治理云南之地,就该树立威信。何况在这种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为减少一点小麻烦而行诈,太得不偿失了。 “押下!” 王忠嗣并没有摆出什么和颜悦色的表情,他也不指望着牟苴为他招降阁罗凤与其他大酋,更不会许诺优待谁。 要投降可以,无非是押回长安,献俘于阙下。 牟苴想的是一投降,王忠嗣能上前扶起他,安抚他一番,当场命他出力。没想到还是要收押,当即不愿,退了几步,大喊道:“饶我一条性命我就投降!” 若要被收押,他还不如趁乱逃出太和城,往山林里一躲,等唐军走了再召集旧部。 王忠嗣看着那仓皇逃窜的背影,面沉如水,道:“背叛了大唐,还想当成无事发生、继续做一方大酋,没这么好的事。” 唐军杀上,要擒下牟苴,见其反抗激烈,干脆一刀斩下,将其头颅斩了下来。 很快,一颗头颅挂在了城门上,震慑着南诏士卒们。 王天运抬起头,对上了牟苴那一双到死都圆瞪着的眼,无奈地挠了挠头,暗忖王忠嗣性格真是太过刚强了,与高仙芝真是完全不同。但对此他也毫无办法,人家是主帅,既然主帅吩咐了,他就听令行事罢了。 “攻王城!” “走!” 王天运也没抱怨,大步往王城方向奔去。 离平定南诏之乱已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 王城。 金锦铺就的榻上,阁罗凤端坐着,心想段俭魏果然没让自己失望,这么快就收复了龙尾关。 次子铎传的表现也很不错。 但,阁罗凤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把王位传给铎传。他的心意在给儿子们起名时就已经表现得很清晰了。阁罗凤、凤迦异、异牟寻,依南诏的传统,儿子名字的第一个字用父亲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以示承传。 除了传统,与吐蕃的联姻也让阁罗凤更不愿意传位于铎传,他不想看到一个有着强大母族势力的南诏王后。 而他的孙子异牟寻还很年幼,他必须活得足够久,才能保证百年之后王位能顺利过渡到孙儿手中…… “大王!不好了!” 一声惊呼,打断了阁罗凤的遐想,他回过神来,想要问发生了什么,那消息已落入他耳中。 “唐军攻破了城门,杀入城中了!” 阁罗凤不相信。 他无法接受这突然间急转直下的局势,亲自登上了王城的城头,瞭望城内的情形。 “王上,是真的。”杨子芬赶了过来,低躬着身,努力掩藏着声音里的慌乱,道:“唐军王天运部翻越苍山,与王忠嗣里外夹击,打开了城门……” 阁罗凤问道:“守住王城,等到段俭魏赶来支援,来不来得及?” 杨子芬迟疑着,答道:“王上,太和城一破,军心丧尽,只怕很难撑到援军破敌。现在投降,还有保蒙氏主宰南诏的可能,迟了,只怕王忠嗣不受降。方才,牟苴想要投降,被王忠嗣斩杀了。” 阁罗凤不甘心,目光盯着苍山脚下。 他能看到极远处的火光,猜测那是段俭魏在与某个唐将对垒。倘若段俭魏能杀上来解围,他的王业还有挽回的机会。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缕晨光照耀在了洱海之上。 段俭魏还没有发动攻势。 ~~ “段将军,出兵啊!” 铎传策马赶上,赶到段俭魏身边,催促道:“杀上去,杀败唐军啊。” “再等一等。” 段俭魏也是无奈,道:“我们连夜攻克龙尾关,一路奔跑到太和城下,士卒们体力已经耗尽了。现在兵力不全,阵型没有整理,你看唐军居高临下,严阵以待。此时强攻,不是好时机。” “不说驱赶鲜于仲通的败军破阵吗?” “可你看,这计划没能成,只能强攻了。” “再晚,唐军万一攻下了太和城。”铎传焦急道。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这句话,有欢呼声从唐军阵中往这边传了过来。 铎传于是策马往上,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他正好看到阳光从身后慢慢铺开,爬上了苍山,照亮了唐军的阵列,盔甲像鱼鳞般闪动着光芒。 阳光继续向上展开,给太和城的城头抹上了一抹金色……唐军的旗帜在招展。 铎传的一颗心便往下沉。 娜兰贞策马过来,默默看着他的侧脸。 好一会,铎传转过头,恢复了镇定,眼色里依旧锐气十足,问道:“伱看到了?” “唐军攻下太和城了,你要怎么办?” “没关系。”铎传道:“城内还有王城,我父王是非常坚强的人,他会撑到我击败唐军,为他解围。” “那就好。”娜兰贞道,“我还以为我嫁不了你了。” “我会娶你。”铎传昂扬道,自信万分。 娜兰贞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道:“我会与你并肩作战,就像吐蕃会与南诏并肩作战。” 因她这一句话,铎传很开心,咧起嘴,显出少年的笑容。 “你知道‘秦王李世民’吗?大唐的太宗皇帝,世上最了得的‘二郎’,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物。” 娜兰贞闻言,不由重新打量了铎传一眼,道:“我拭目以待,但你要小心,那个唐军将领薛白,手里有很厉害的暗器。” 铎传用力拍了拍心口,用热烈的心情应道:“为了我的父王,为了我的未婚妻子,我会打赢这场战!” 又等了许久,南诏士卒终于悉数赶到了,他们稍作休息,用了干粮,开始列队,准备攻山。 然而,一阵号角响起,唐军竟是先杀了过来。 “杀!” “阁罗凤已服诛!叛唐者杀无赦!” 漫山遍野都是这样的嘶喊,箭雨从高处射向了南诏军。 这样的攻势给南诏军带来了多少伤亡还不好说,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却不容小觑。 段俭魏正捧着一颗苹果在吃,眼睛看着战场,嘴里嚼着果肉,嘎嘎作响。他分不清唐军喊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眼下也不可能找阁罗凤确认。 这种情况,凶多吉少了。 一口,两口,手里的苹果渐渐只剩下一个果核。段俭魏手持长刀,在地上刨了一个坑,将果核埋进去,用长刀把土盖上。 他在此埋下了一个希望。 “鸣金!” 如此大喊了一声,段俭魏再无犹豫,拨马便走。身后鸣金之声大作,一个个家将带着士卒跟上他,徐徐向南退去。 鸣金声传到了铎传的耳中,他不甘就此放弃,大喊道:“段俭魏!再搏一搏!” 但只靠喊,喊不回段俭魏,更喊不回失去的军心士气。 多喊了几声之后,唐军甚至切断了他这一部人马的退路,将他们包围起来。 “投降吧。”娜兰贞大步上前,一把将铎传从马背上拽下来,劝道:“你投降吧。” “我不投降!”铎传十分坚决。 “你听我说。”娜兰贞道:“很多事不一定要在战场上才能得到,汉人除了唐太宗,还有个王叫‘勾践’,其实你可以……” “别和我说这些!”铎传怒吼道,“我要夺回太和城!” 他挣脱开娜兰贞的手,提刀迎着唐军杀了过去,一刀便劈倒一名唐军士卒。 血溅了铎传一脸,他状若疯虎,接连杀人,以一己之勇猛振奋了南诏军的气势。 “黄丁火,射他!” “嗖。” 一支箭从山坡上射来,正中铎传一只眼睛。 “啊!” 他惨叫着,带着那箭矢与满脸的血胡乱挥刀,不让唐军士卒近身。 “噗。” 他背后又中了一刀。 “投降了!”娜兰贞喊道:“我们投降了!” “不降!”铎传道。 娜兰贞不认同铎传的固执,她推测唐军要治理云南必然能给蒙舍诏一个机会。连她身为吐蕃人,都认为眼下是可以为了保全性命而暂时妥协的时候,铎传却拼命奋战,直到倒下。 她眼看着她的未婚夫流血而亡,并不觉得他可怜,她可怜自己都来不及。 命运又给了她重重一巴掌,可她已学会隐忍。 渐渐地,战事平息下来,唐军开始押解俘虏,娜兰贞老老实实地站在那,抬头看去,再次见到了山坡上有一道熟悉的高傲的身影。 她想到自己信誓旦旦要来击败薛白,眼睛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 王城,城楼上。 阁罗凤闭上眼,嗅着血腥的风,品尝着失败的滋味。 他已经看到了苍山脚下,段俭魏撤退的情形,知道他的王霸之业成了一场空。 “大王,拿到一个叛徒!” 王城外,唐军攻城正急,侍卫们却这般喊了一句。 阁罗凤转过身,只见一队人押着郑回过来。 “郑先生?” “大王,他是叛徒。昨夜有士卒看到他带着唐军从金刚城下来,打开了城门。他方才还想打开王城城门,被我等及时发现了……” 阁罗凤一愣,用他那满是红血丝的眼看向郑回,失望地摇了摇头。 郑回被他看得心生惭愧,叹息了一声。 阁罗凤走上前,从侍卫手中接过刀,亲自押着郑回走回了大殿,吩咐了一句什么之后,挥退了侍者。 “我待先生,推心置腹,先生为何要背叛我?” “大唐对王上,恩重如山,王上为何要背叛大唐?” “是张虔陀欺我!”阁罗凤大喝道。 郑回摇了摇头,道:“王上骗人太久,连自己都骗了。可王上扪心自问,叛唐不是因为野心吗?” “是因为唐朝廷一直想控制南诏,一直在剥夺我的权力。他们从来就没信任过我父子!” “王上又何时信任过我?” 阁罗凤依旧执着那把刀,走上前,挥刀,割掉了郑回手上的束缚。 郑回本已闭着眼,引颈就戮,没想到手上一松,不由讶然。 “王上?” “人各有立场,先生做了选择,我不怪先生。”阁罗凤丢掉手中的刀,神色萧索地摇了摇头。 第358章 捷报 天宝九载,十月,王忠嗣领军深入南诏的同时,在大唐东北,也有一场战事正在进行。 安禄山统率了范阳、平卢两镇兵马六万,号称十五万人讨伐契丹。之所以兴兵,既是因为上元御宴上他已在圣人面前夸下海口,也是因为他多次诱杀契丹酋长,并劫掠其部民,使双方冲突加剧,早晚要到决一死战的地步。 他以两千个奚人为向导,从平卢北上一千里余,到了北潢河,这里也被称为“土护真河”,据可靠消息,契丹王李怀秀的大帐就在北面。 安禄山连夜召开军议,却没有给诸将多嘴的机会,捧着大肚子坐在那独断乾坤,道:“灭契丹的办法很简单,我们迅速行进过去,趁其不备,杀光他们就可以。” 归顺大唐的突厥左贤王哥解听得一愣,忍不住问道:“节帅,这里离契丹大帐至少还有三百里,行军过去,勇士和战马都很疲惫。” 哥解是突厥首领阿布思的族人,正是年初从朔方调过来的。 当年,王忠嗣击败dtz,阿布思率部归顺大唐,被封为奉信王,赐名李献忠,官任朔方军节度副使。但显然,大唐还没有完全信任阿布思,便在年初让阿布思把族人迁到范阳来。 为何是范阳?因为圣人最信任的就是安禄山。 总之因这些原由,哥解被调到了安禄山麾下,平时彼此就看对方不顺眼便罢了,今日,哥解认为若依着安禄山那不管不顾冲上去的打法,士卒们体力告罄,再战是很危险的事。 “疲惫?”安禄山突然莫名其妙地暴怒,喝道:“我每天挂着这么重的肚子走来走去,我不累吗?我都没有疲惫,你有什么委屈?!” 哥解心中不以为然。但范阳、平卢军中将领全是安禄山的心腹,凡遇事,安禄山说一不二,他有再多的道理也没用,干脆闭嘴。 “路途虽遥远,但灭契丹就在此一战。”安禄山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又笑道:“让士卒每人带根绳子,把契丹俘虏捆到长安献俘吧!” “哈哈哈哈。” 绳子这句话其实是安禄山说的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军中人人大笑。哥解心中郁闷,却也不得不陪着干笑两声,暗骂肥猪。 次日,天不亮唐军便开始行军,从白日走到夜里,草原上下起了倾盆大雨。安禄山下令,夜里继续行军,务必要在天亮前赶到契丹人的营地。 策马行在中军的是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他听了将领们的反馈,赶马到安禄山身边,高声禀告道:“阿爷,弓臂和弓弦要被雨水浸坏了!” 安禄山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身旁包括李猪儿在内的许多奴仆正努力举着盖辇为他挡雨。 “太好了!”安禄山道:“告诉士卒们,契丹人擅长骑射,下雨天他们的弓箭也要发软,这是天助我们!” “喏。” 遇到一个这样强势的主帅,士卒们也没办法,只好咬咬牙,继续行军。 终于,他们昼夜赶路三百余里,在天亮前赶到了天门岭。 这是草原上的一道山岭,一条名叫“老哈河”的河流从天门岭向北流,汇入西拉木伦河。老哈河畔散居着许多的契丹部落,西拉木伦河则是契丹人的发源地,李怀秀的王帐便在那里。 趁着契丹小部落们还没有发觉,唐军迅速杀上,踢进了一座座帐篷,把男人砍杀,把女人推进帐篷、用绳索捆绑起来。 大雨还在淅淅地下着,在哭喊声中形成了血水,流入老哈河。 战事进展得很顺利,唐军一路高歌猛进,歼灭了沿河的一个个小部落,与老哈河的河水一起奔腾向西拉木伦河。 “呜——” 报信的号角声响起,契丹王李怀秀反应过来,迅速召集部族迎战。 西拉木伦河北岸,两军对垒交锋,因大雨双方的弓箭都不太好用,战事一开始便是惨烈的白刃肉博。 唐军一开始十分凶猛,但他们昼夜奔袭三百余里,目的是趁着契丹人毫无防备之际偷袭取胜,一旦战斗陷入僵持。体力上的劣势便越来越明显。 安禄山兵力上有巨大的优势,决心以兵力横扫契丹,命令大将何思德领兵绕道攻契丹人的侧翼。 何思德却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唐军的弓箭携带在身上赶路,被雨水浸坏了难以使用,但契丹人的弓箭却是一直藏在帐篷里保管的。 当他领兵冲向契丹主力之时,大雨早已经停了,阳光刚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草地之上,“嗖”的一声,一支带血的箭矢也钉在草地上。 “嗖嗖嗖嗖。” 箭矢奔来,奔在前方的唐军纷纷被射落在地,何思德脸上也中了一箭,他慌乱中勒住战马,却被掀翻在地,很快,又是一阵箭矢袭来。 “安禄山被射中了!” 契丹军中爆发出了排山倒海的大喊声,迅速把这个消息传往全军。 须知,安禄山这些年又是诱杀又是劫掠,契丹人已恨他入骨,此时乍闻他被射死,那种喜悦极能振奋人心,契丹军顿时士气大振。 李怀秀正亲自厮杀在前。 他的本名叫“迪辇组里”,开元二十三年,张守珪设计挑起契丹内乱之后,李怀秀依附大唐,拜松漠都督,封崇顺王,并娶了静乐公主,但仅过半年,他不堪忍受安禄山的劫掠,便与奚王李延宠相约叛唐。他亲手杀了静乐公主,自封为“阻午可汗”。 此时,李怀秀杀到阵前,看到了唐军之中有两千奚人骑兵,一看便知那是被安禄山俘虏的奚人,他遂用奚语大喊起来。 “奚人们!我是阻午可汗,是奚王的兄弟!安禄山已经被我射杀了,我们一起反攻唐军啊!” 契丹人于是纷纷大喊,怂恿着那两千奚人向导。 “反攻唐军啊!” “杀!” 唐军由此大败。 奔袭三百余里之后一旦败了就是溃不成军。 唐军平卢兵马使史思明原本正想劝安禄山暂时收兵,却没想到溃败来得如此突然。连他麾下训练有素的士卒都乱作一团,相互踩踏,更何况旁人? 史思明无奈,唯有领轻骑撤出大军,避入山谷,收拢溃兵。 那边安禄山被李怀秀盯着冲杀,更是狼狈不堪。他身材肥胖,本就引人注意,跨下战马又已疲惫,被李怀秀策马追上,一箭射落了他的头盔。 安禄山惊得魂飞魄散,大呼“救我”,安庆绪见状,连忙抢上,拼命拉过安禄山的缰绳,带他奔出战场。 他们也不知奔了多久,待到入夜,身后才终于听不到契丹人那可怕的喊杀声,安禄山环顾左右,只见还跟在他身边的只有安庆绪、李猪儿等人,不由嚎啕大哭。 哭声中,有二十多骑奔来,安禄山吓了一跳,努力在夜色中缩住他肥胖的身子,却见月光下策马赶到的是他麾下部将孙孝哲。 李猪儿见到来的是孙孝哲,不由低下头,目光闪烁,猜测着孙孝哲会怎么做。 他之所以会有所猜测,因为孙孝哲其实是契丹人,与他一样也是被俘虏的。另外,孙孝哲的母亲年纪虽然大,但颇为风骚,与安禄山搞到了一起。 由此,李猪儿怀疑孙孝哲会不会借这个机会斩杀了安禄山,带着这颗肥大的头颅回归契丹。 “府君!” 然而,出乎李猪儿意料的是,孙孝哲远远见到安禄山就跪倒在地,爬着过来,痛哭道:“末将来得迟了,让府君受苦了!” “是我的阿哲来了?” 第362章 积怨 杨齐宣的宅院在崇仁坊,临近皇城及平康坊,乃是长安城中寸土寸金的地段。 宅院占地广阔,有李林甫宅的三分之二,李十一娘当初选择嫁给杨齐宣,有一小部分原因便是看中了这宅院,离娘家近,又奢豪。 四月上旬,距李林甫过世也将近三个月了,这日傍晚,李十一娘仔细沐浴了一番,洗尽了居丧以来的灰尘,抹了香膏,她低头看着自己傲人的身段,嘴角噙了一丝笑意,问道:“杨郎在吗?” “在书房。” 李十一娘遂披上彩帛,理了理云鬂,分花拂柳地往书房去…… 书房中亮着烛火,杨齐宣正坐在桌案前,捧着一首诗在看。 他近来喜欢诗。 只是这首李季兰写的诗,他翻来覆去地看,还是有些看不太懂。 “朝云暮雨镇相随,去雁来人有返期。” “玉枕只知长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 “仰看明月翻含意,俯眄流波欲寄词。” “却忆初闻凤楼曲,教人寂寞复相思。” 这似乎是一首相思诗,在想念某个在远处的人?可,这人一定是在远处吗?诗里并未点明。 而若不在远处,为何又要起相思?因为他已有妻室,不能相见,只能相思吧。 杨齐宣叹了一口气,他内心深处也知道李季兰心里喜欢的是薛白,但总是这样忍不住还怀揣着一丝侥幸,想着万一她心慕的是自己,自己却因为胡乱猜测而辜负了佳人,那实在是不妥。 脑子里浮起那艳若桃李的容颜,他顿时又是心头一热。 暗地里,他其实也学着那些驸马养了两个漂亮的外室,但既没李季兰那勾人的眼神,也没她的诗情画意。 他独爱她的才情风雅与媚骨天成,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结合得恰到好处的小娘子,正好是戳到了他的心尖上。 “嘭。” 门忽然被推开。 杨齐宣吓了一大跳,惊慌不已,连忙拿了一册公文,将那诗文盖住。混乱之中,连公文都放反了。 “杨郎。” 听得是李十一娘,杨齐宣并没有舒一口气,反而更加不安,脱口而出道:“你进来怎么不敲……” 话到一半,他已很识相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嗯?”李十一娘还是冷哼一声,问道:“我进来还要敲门吗?” “不是,我还以为是管家。”杨齐宣岔开话题,问道:“娘子怎来了?” 李十一娘娇笑一声,俯身压在他背上,笑道:“打扰了你做正事了?” “没有。” “你可想好了,要如何扳倒唾壶?”李十一娘搂着杨齐宣的脖子,手指在他心口划着圈,撩拨着他的野心。她觉得男人的野心与欲望总是勾连的,“我看啊,他们都是庸才,只有伱才能继任我阿爷的相位。” 杨齐宣对相位不甚感兴趣,闻言只觉压力更大,讪讪点头,道:“就快想出办法了。” “不急,待薛白回京了,先看他与唾壶去争。” 李十一娘说着,拉着丈夫绕过屏风,到书房后小榻上坐着,用柔软的身体压了上去。 “嗯?” 她伸手一探,惊讶地大声问道:“你怎么厥啦?!” “不急,一会就起来了。” “好,看我的。”李十一娘遂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低头一看,偏是无太多效果,她不免皱起了眉,嚷道:“你行不行啊?!” 杨齐宣心里也着急,偏是越急越无能为力,只好嘟囔道:“今日有些不舒服,我大概是病了……” 李十一娘好生失望,以狐疑的眼神打量着杨齐宣,突然一伸手揪住他的耳朵,问道:“病了?” “咳咳咳,确是头痛得厉害。” 此事掰扯起来就没完没了,李十一娘精明得很,绝不是好糊弄的,吩咐人去把大夫请来。 杨齐宣不知所措,额头上满是汗水,倒真像是病了一般。他坐在那,眼看着有仆役从院子里走来,愈感心虚。 然而,那仆役到了面前,却是一行礼,禀道:“阿郎,右相派人来请你过府一趟。” 这“右相”二字,夫妻二人听得都觉好生熟悉,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如今右相指的已是杨国忠了。 李十一娘皱眉道:“唾壶此时来请,必是不安好心。” 杨齐宣却是如蒙大赦,咳了几声,叹道:“我在病中,自是不便见他,奈何他执掌朝纲,今日怕是不得不去了啊。” 他好不容易安抚了大发雷霆的妻子,匆匆出了府,登上马车,顿觉松快不少,长吁一口气。 …… 马车缓缓驰进宣阳坊,从坊北门沿长街向南,先是路过了薛白的宅院。 “郎君,前方便到了。” “嗯。” 杨齐宣掀帘往外看去,忽见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两个小娘子,其中一人身材纤细,麻衣戴孝,另一个则是头戴莲花冠,身穿道袍,缥缈若仙,正是李腾空与李季兰。 不自觉地,杨齐宣微微起身,屁股离开了软垫,他开口正要唤,她们却已进了薛宅。 “季兰子……” 他滞愣了片刻,思忖着莫非薛白已经回到长安了? 很快,马车在杨国忠的大宅前停下,杨齐宣由侧门而入,到了前堂,只见杨国忠如无赖一般,由几个美姬服侍着,四仰八叉地倚在榻上,翘着脚,以脚底板对着他,摇晃个不停。 杨齐宣看着眼前摇晃的脚底板,想到了某个动作,莫名其妙地竟是来了感觉。他自觉这样太过怪异了,连忙移开心神。 “见过国舅。” “哈哈,不要多礼。你我同宗,也算是自家兄弟。” 相比李林甫,杨国忠确实是没有重臣风范,拍了拍卧榻的另一侧,道:“来,坐着说。” 当即有美姬引着杨齐宣在榻上落座,端来了矮案,为他斟酒。 这是非常能表示亲近的礼遇了,杨齐宣不由十分意外,他原本以为杨国忠今日招他过来是为了恫吓威慑。毕竟李林甫往日待属僚一向就是那般。 “右相太客气了,我自己来。” 杨齐宣从美姬手中接过酒杯,过程中手触到了她的手,只觉十分滑腻,可惜,这种侍婢姬妾终究是不能与李季兰比的。 “我听说,你近来与陈希烈走得很近。”杨国忠忽然问了一句。 杨齐宣手一抖,酒水便洒在了那美姬裙子上,他慌张擦了两下,大感失礼。 “此事,右相听我解释……” 美姬擦拭了裙摆,笑道:“郎君一定是故意逗弄奴家。” 她这算是给他解了围,接着,抬眸一瞥,含羞道:“郎君长得真俊。” 杨齐宣成婚以后被管束得多,不像旁的男子久经欢场,面对佳人巧笑,不由心神荡漾。他遂故意又去想李季兰,以免轻易中了此间的美人计。 “不必解释。”杨国忠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我打算迁你为正五品上的谏议大夫,你可愿意?” 这正是杨齐宣一直在谋划的官位,能升官他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杨国忠问的却是愿不愿意投靠他。 第365章 献俘 四月初,长安城议论最多的事是范阳、剑南两大节度献俘之事,有人想看那个敢于背叛大唐的阁罗凤会是何下场,也有人想看胡儿又会献哪些奇珍异兽来。 李林甫谋反一案原本正办到如火如荼之际,却忽然中止,杨齐宣错失抱得美人归的机会,难免气恼。 没多久,他更是听闻薛白把李腾空接回家中,气恼遂成了怨恨,每在家中暗骂薛白总是多管闲事,无怪乎朝中人人对他生厌。 可要说如何应对,他能做的只有去找杨国忠,设法挑唆杨国忠出手。 “右相,薛白一回朝就敢与你作对,目中无人,早晚要养成心腹大患。” 近来杨国忠正因风光被安禄山抢了而烦着,闻言反而审视了他几眼。 “本相问你,既吩咐你放过李十七娘,为何那日还要押她到少府监?” 杨齐宣欺上瞒下有一手,早就想好了说辞,故作惊讶道:“此事我交代那几个吏员,该是他们觉得先放一人不妥,打算到少府监再放,好推卸责任吧?” 这是官场常有之事,杨国忠习以为常,懒得再追究。 至于对薛白,他亦有所不满,但李林甫这个死人的案子没触到核心利益,还不足以让双方反目。彼此往后还有合力对付安禄山的机会。 他遂道:“本相不是索斗鸡那般小心眼,伱在此进谗言无用,管好自己就行。” 杨齐宣好生失望,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粗糙的办法——直接掳了李季兰、李腾空。 事情进展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假如她们失踪,旁人必然怀疑是薛白做了什么。 想到自己坐拥二美,予取予求,他心头一热,愈觉得这粗糙的办法也十分可行。 偏是冤家路窄,还未来得及出手,就在次日,他到中书门下省视事,遇到了薛白。 谏议大夫专掌谏诤、议论朝廷得失,隶属门下省;而中书舍人掌传宣诏命,隶属中书省。巧的是,中书门下合并在一个衙署务公。 故而,杨齐宣与薛白往后大概要常常相见了。 他完全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这日清晨才进衙署,竟见到薛白在前院支了一张桌案,正站在桌案后磨墨,像是要在衙署当个收礼金的门房。 乍见之下,杨齐宣吓了一跳,连忙偏过头打算避开。 周围人来人往,本不容易被留意到,但薛白偏偏就是喊了他一句。 “杨齐宣。” 杨齐宣闻言,身子一僵,深吸了两口气,提醒自己不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得要冷静应对。 等他再回过头,已摆出了笑脸。 “原来是薛郎,如今是薛舍人了,今日来上衙可见过左相了?我领你过去?” 他自觉比薛白要有风度得多。身为朝廷重臣,哪怕是杀父仇人当面也该维持礼仪,岂好像薛白方才那样直呼其名? 但薛白依旧板着脸,居高临下地招招手,让他上前,道:“问你几句话。” 杨齐宣有些莫名其妙,道:“薛郎请问便是。” “你指证李林甫与李献忠共谋造反,可有证据?” “这……”杨齐宣一皱眉,道:“此为机密大事,你只怕不宜多问吧?” 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卷轴,淡淡道:“圣人遣我问询此案,旨意在此,现在我例行公事,请你配合。” 他这说辞倒是鲜新,偏以那严肃的语气说出来,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一股威严。 周围官员来往,不时往这边瞥上一眼,皆见了这场景。 杨齐宣气势被压,心中郁闷,只能应道:“证据是安禄山递交给朝廷的那些。” “哪些?” “一些公文、舆图、书信之类。” “你如何得知?” “我曾经是李林甫的女婿,曾经。”杨齐宣又强调了一句,撇清关系,才道:“偶然间,我碰巧听到他们秘谋,李林甫说他独掌大权,让李献忠在边镇积蓄实力,往后大事可期。” “哪年哪月哪日,在何处碰巧听到?” “天宝九载正月十九,李献忠回朝之际。我是在偃月堂听到的,哦,他们还约为父子。” “正月十九。”薛白一直在提笔记录,又问道:“是何天气?” 杨齐宣终于有些不耐了,道:“你这是何意?我还能做伪证不成?” “据李十一娘所说,九载正月十九,你与她一起去了曲江游玩了一整天。” “那是她为了洗刷罪名胡说的。” 薛白语气冷峻,道:“再问你一遍,那日是何天气?” 这次,杨齐宣毫不犹豫应道:“晴天。” “是吗?” 薛白分明是状元出身,但审迅起人来,反而更像是刑名老手。 此时短短两个字,莫名就让杨齐宣不安起来。 杨齐宣想起来了,上元节前后,他确实是陪着李十一娘去了曲江,没甚意思,他在车篷里睡了半个下午。 但不记得那日是正月十九,还是正月二十了,好像那几天有一天是阴天。 一念至此,他猛地心一紧,暗忖薛白该不会是在诈自己吧? 他目光打量着薛白,只见那张让人讨厌的俊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 “我不记得了。”杨齐宣愈发不耐。 薛白继续问道:“李十一娘说,与李林甫密谋的不是李献忠,而是安禄山,这与你的说法相左。你怎么说?” 杨齐宣干脆俯身过去,用手握住薛白的笔,低声道:“你能不明白吗?若说安禄山造反,圣人不可能信的。现在的情况,是李献忠已经叛逃了!” “这就是说,你承认做了伪证了?” “我没有。”杨齐宣道:“你想知道什么,自去问右相。” 薛白放开了被他握住的毛笔,又拿了一支,蘸了墨水,竟是用漂亮的字迹把杨齐宣这句话也原原本本地记下来。 这一举动看得杨齐宣目瞪口呆。 “你!” 他伸手要夺薛白的册子。 薛白一把格开他的手,道:“还有一个说法,你是爱慕李十七娘,遂作伪证陷害李家,以达到休妻并赎买李十七娘的目的,是吗?” “哈。”杨齐宣讥道:“原来是为此,你因此针对我,是吗?!” 薛白不答,也不再记录,放下了笔,冷冷盯着他。 杨齐宣愈怒,道:“你揣着圣旨,说要办案。实则还是为了儿女私情。但我告诉你,我不怕你,别在我面前狐假虎威,你拿我没办法。” 他决定得先把事情定性下来,事情的性质一旦定了,就没人能追究他诬陷李林甫的事。 于是,他往官廨外走了几步,故意提高了声音,嚷道:“薛白!你别给我装出一副在办案的样子,你为了一个女人构陷朝廷重臣,你可笑至……” “嘭!” 杨齐宣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话才说到一半,薛白突然扑了上来,直接重重一拳砸在了他脸上。 脸上剧痛,他被打得摔在地上,嘴里一酸,有了奇怪的异物感。 “你敢打……你,你打落了我的牙……” 他再开口说话,满嘴都是血,声音也漏了风。 薛白一边揉着手腕,走上前,提起杨齐宣的衣领,又是一拳。 “嘭!” 这一拳打断了杨齐宣的鼻梁。 “别打了!” 周遭官吏见了,连忙扑上前劝架,努力拉开薛白。 薛白不愧是刚从南诏战场上回来的,任他们拉扯,犹岿然不动,继续挥拳,几拳下来,将杨齐宣打得鼻青脸肿。 显出了在南诏时都没有的大将之姿。 杨齐宣双眼发肿,连路都看不清,连爬带滚,好不容易脱离了薛白的攻击范围,吐了几口血,带着把断牙吐了出来。 他正呻吟着,却听薛白叱了一句。 “咽回去!” 旁人刚听,还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再一看地上的断牙,才知是要杨齐宣打落了牙往肚里咽。 “薛白!你不要欺人太甚!”杨齐宣大喊道:“我官位比你高,你殴打上官,该流二千里!” “我为大唐社稷征战在外,你竟妄想欺我的女人。今日你不把这几颗牙咽下去,我绝不放过你。” 杨齐宣只觉从未有过如此屈辱,怒吼道:“你与弘农杨氏为敌,你死定了!” 弘农杨氏的威风初显,忽有人大喝了一句。 “做什么?!”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是陈希烈从衙署大门处迈步而来,一派凛然之色。 杨齐宣连忙跑了两步,嚷道:“左相,薛白动手打我!殴官是大罪,请左相为我作主。” 陈希烈环顾一看,立即就看清发生了什么,但竟是叱道:“住口!” 杨齐宣一愣,道:“左相?薛白打人啊!” “献俘的队伍已至城外,这等时候,你等还要闹事?!”陈希烈脸色肃然,喝道:“都收了,到此为止!” 杨齐宣瞪大了眼,不相信自己就这样被白白打了。 然而,陈希烈已不再看他,转身赶向薛白,催促道:“你还在这做甚?赶紧出城去,献俘才是大事。” “这就去。” 薛白应了,竟还不马上走,反而看向杨齐宣,抬手,指了指地上那几个颗牙。 他不发一言,但举手投足间极具威慑。 杨齐宣竟是被这个小动作吓到,心底发虚。 ~~ 薛白记得今日该出城接献俘的队伍。他是故意在这种时候打杨齐宣一顿,反正他是征南诏的功臣,此时绝无人敢处罚他。 如此行径,属实算是恃功而骄了。薛白却以此自豪,认为自己终于有了资格犯与王忠嗣一样的错误。 总之,这一顿拳脚,他把事情定性了下来,是儿女情长、争风吃醋,可以降低李隆基的警惕,容他找到最合适的机会把矛头直指安禄山…… 出了皇城,只见朱雀大街两侧站满了百姓,都在等着看献俘。 而在长安城外,袁思艺已带着大量的官员在列队迎接,场面极为盛大。 今年上元节李隆基没能与民同乐,终究在今日还是做到了。 薛白见了,不由心想,朝廷给足了南征的功臣们荣耀,但却不在意来的是不是真正的功臣。 如今王忠嗣还在梁州养病,薛白路过梁州时与他见了一面,确是病得不能行路。 可在朝中众人看来,都不信王忠嗣是真病,只觉得他恃功而骄吧。 薛白赶到献俘的队伍面前,只见鲜于仲通一身金光闪闪的盔甲,耀武扬威地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前。 在南诏时都没见他有这般英武过。 “薛郎,过来。”鲜于仲通也看到薛白了,招手道:“你就排在我身后。” 薛白却实在懒得过去,这一战真正有战者,如王忠嗣、王天运、李晟、曲环、严武等人,或在病中,或被留任剑南。今日出风头者,不过是鲜于仲通的心腹而已。 他没在御前揭破鲜于仲通在龙尾关的败绩,无非是知道李隆基不爱听而已,与之为伍便大可不必了。 “谢节帅厚爱,我愧不敢当,还是到后面去为妥。” “我有话与你说。”鲜于仲通依旧招了招手,待薛白上前,略略倾身过去,道:“我听闻安禄山也派人来献俘了。” “是,节帅从明德门入,他的人从春明门入,在皇城朱雀门前汇合。到时御驾会到皇城,亲自听阁罗凤谢罪。” “凭什么?” 薛白问道:“节帅是问,阁罗凤凭什么能向圣人谢罪?” 鲜于仲通皱眉道:“杂胡凭甚与我一道献俘?” 薛白不知所言。在他看来,鲜于仲通对南诏、安禄山对契丹的功劳,半斤八两吧,都是把问题遗留到下一个朝代还不能解决。 “右相已查过,杂胡是虚报战功。”鲜于仲通道:“我等攀悬崖、穿毒林,血战南诏,到头来却与这等货色并肩,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兄弟吗?” 薛白配合着叹息一声,心想,自己对不起那些战亡者的地方太多了。 鲜于仲通放低声音,道:“将士们不满,我怕到时拦不住。你得圣人、贵妃恩宠,到时多担待些。” “节帅放心。” 薛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是想把他当枪使,对付安禄山。 他倒也没有不愿意,这确实符合他的诉求。只是看能达到什么目的,是真能剥弱安禄山的势力,还是只是争功抢风头而已。 谈过此事,薛白不等鲜于仲通再要求他排在其周围,径直到了队伍后方。 阁罗凤正被押在一辆囚车当中,有气无力地站着,见薛白过来,目光便一直锁定在他身上,还唤了一声。 “薛白。” 薛白见他有话要说,干脆驱马到了囚车边。 “我很快要死了。”阁罗凤道:“但我想,我们都一样希望南诏能和平地臣服于大唐。” “是吗?” “我自私,叛乱是因为我想称王称霸。”阁罗凤道:“可我并不希望子孙步我的后尘。” 薛白笑了笑,猜想,如果不是自己保下王忠嗣。阁罗凤也许已实现了其称王称霸的理想。 “你认知很清醒啊。” 阁罗凤道:“你是聪明人,该知要让南诏臣服。兵戈之外,更该教化。故而,我想拜托你教化南诏。” 他担心郑回不能够保全他的孙儿,希望薛白能帮一把,话不必说透,说到这里,薛白已能明白他的意思。 队伍已开始向前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却沉默了一会,抬头看着巍峨的长安城门,像是入了迷。 “长安啊。” 阁罗凤忽然感叹了一句,流露出对长安的无比仰慕。 “我上一次来,还是我父亲刚被封为云南王,我代父入朝觐见,从那以后,我再没忘记过长安。” “那你还反?” “我不可能生活在长安,南诏才是我该待的地方,长安是梦中的地方。可人若总在梦里,若不是睡着了,就是死了。” 薛白能感受到阁罗凤对长安的感情,于是想着,安禄山该是也很爱长安吧,所以若得不到,宁可毁了? 慢慢地,队伍进了明德门。 囚车经过城门时,阁罗凤道:“你看,我来到梦中,马上要死了。” “好吧,有道理。” “我明知我来了会受尽屈辱而死。”阁罗凤道,“你可知,我为何不早早自尽吗?” “再看一眼长安?” “不。是为了让陛下高兴,他羞辱我,高兴了,才有可能放过我的子孙,不再对南诏兴师问罪。” 薛白道:“你很了解圣人?” “别看我远隔千里,我把陛下摸透了。”阁罗凤道:“所以,我才敢反。” “嗯?”薛白对这个问题颇为好奇,引导着他继续说。 “这些年,从云南太守府就能看出来,大唐已经不再像从前了。” 阁罗凤不知如何描述他的感受,想了想,说了个小事。 “前些年,唐军取安宁城的盐井,为的是以盐控制爨人,一开始,还知体恤蛮荒之人,慢慢教化。可渐渐地,唐官们只顾利益,对爨人也施以苛捐杂税。我每次见他们,你知他们谈论的都是什么?” “钱。” “是啊。”阁罗凤道:“他们最关心的,是给陛下进奉多少贡品。他们又能从中得多少。” 从天宝五载听到《得宝歌》开始,薛白就感受到了以天下供奉李隆基一人的热闹景象。原来这风气,在南诏都那般浓厚了。 “大唐已经不是以前的大唐了。”阁罗凤道,“我感受得到,所以我有勇气造反。” 说着,他渐渐悲伤起来,最后叹息了一声。 “我倒在了大唐落日的余晖里啊。” 薛白觉得他这个比喻并不贴切,可却能从中感受到大唐在迅速衰弱,对边境的威慑力远不如前,阁罗凤叛了,阿布思叛了,对契丹、奚的战事也连接受挫。 安史之乱不是突然发生的,它是诸多叛乱中的一个…… 忽然。 “大唐万胜!” “万胜!” 朱雀大街上爆发出了欢呼声。 将士载誉归来,满城为之喝彩,赞誉声一浪接一浪。 四月初的桃花被采摘下来,装在花篮里,由美丽的少女挎着,在街边向道路中间洒来。 “薛郎!” 花瓣如雨,落在薛白衣襟上,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诗——冲天香阵透长安。 在薛白前面,是鲜于仲通的一个亲兵,很年轻。这亲兵从益州南下,确实也是经历了极艰难的行军、战斗,终于享受到了这样的荣耀,自然觉得是自己应得的。 他朝那些洒花的少女挥了手,欢喜至极。忍不住转过头,不由自主地与薛白道了一句。 “我真是太爱长安,太爱这大唐盛世了。” 薛白勉强笑笑,道:“是啊,大唐盛世。” 他在想,若没有改变,若这次依旧是鲜于仲通挂帅然后大败于南诏,数万将士埋骨洱海边,是否能让这盛世清醒一些? 也许能吧。 不对,还有杨国忠,以其人的德性,想必也会虚报战功。 即使没有杨国忠,以李隆基好大喜功的德性,也会有旁人虚报战功。今日,安禄山不就如此吗? 队伍快要到朱雀门前了,忽然,东面一阵锣鼓喧天。一支队伍向这边而来,有数面大旗迎风招展,第一面上写着“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几个大字。 周围百姓一阵欢呼,又拥过去看各种奇珍异兽。 “天马,这次也有天马吗?” “看!好漂亮的白鹰!” “……” 鲜于仲通原本还趾高气昂,听得动静,怕被抢了风头,连忙吩咐队伍快些前近,抢在范阳的队伍之前抵达朱雀门。 他进益了,在云南支援王忠嗣时就远没有这般果断。 剑南军得令,当即往前拥去。 袁思艺带来迎接的内侍们猝不及防,当即一阵大乱。 混乱中,薛白如局外人一般驻马而立,抬头看向皇城朱雀门城头,只见御伞已经高高插着了,金吾卫执守得密密麻麻。 旁人想到的是荣耀,是封赏,可他想起的却是王焊。 当时就是在这个城头上,王焊脱下裤子,扬起头,对着天下人高喊了一句“都是萎厥!” 再看世人有多健忘。 转眼间,圣人又敢再登上朱雀门了,满城欢呼着,为了看安禄山送来的几个小鸟。 沉溺于一点点小小的乐子,无数人不可自拔。 可笑的是,直到近两年之后,重回此地,薛白才发现,天下独醉,唯有一个疯子才是最清醒的那个。 “壮哉大唐!壮哉大唐!” 鲜于仲通麾下的剑南军爆发出了惊人的大吼。 他们终于抢在了范阳军的前面,占据了朱雀门前最好的位置。 应得的,他们的主帅亲自来了,还押来了当今最大的叛徒阁罗凤,当然应该是他们排在前面。 囚车推到了最前。 阁罗凤作为失败者,感受了这欢腾景象,心中百感交集,只好对着皇城大哭起来。 他清楚地知道,他越哭,圣人越高兴,南诏的处境越好。 于是,哭声愈大,周围的笑声愈大。 薛白没有上前,依旧在后方看着这满城皆笑、一人独哭的情景。 在他的视线里,阁罗凤与王焊的身影重叠起来。 成王败寇,倘若再有一次,安知谁能称王,谁是疯子? ~~ “圣人至!” 随着这一声高呼,李隆基终于御驾亲临了朱雀门城头。 薛白已下马,在皇城墙下站着,对这种上位者莅临讲话的场面已感到了乏味。 他目光看去,倒是看到了杨玉环的身影,只是隔得远,看不清她的面容。 之后,穿得万分隆重的杨国忠代表所有南征的将士禀报。 李隆基则下诏勉励、封赏。 “时有阁罗凤负德,潜有祸心,杨国忠、鲜于仲通、王忠嗣等,运彼深谋,累枭渠帅,风尘肃静,斥候无虞,不有殊恩,孰彰茂绩……” 薛白默默听着,不由在想那些同袍在做什么。 王忠嗣该还是在梁州养病,每天要看兵书;王天运估计在太和城练兵;李晟、曲环该是到陇右了,又赶到哥舒翰帐下效力;田神功、田神玉兄弟如今也在剑南独领一军了…… 想着这些,过了许久,李隆基下了旨,宣布了对阁罗凤的处罚。 倒也没有极刑,只是斩首示众。 另外,其妻妾沦为歌妓。阁罗凤的续弦妻子便是据他所言,被张虔陀欺辱的那位。 李隆基如此处置,看似大度,但言下之意是,既说大唐官员欺辱了阁罗凤之妻,导致阁罗凤造反,那就让更多人能欺辱阁罗凤之妻。 阁罗凤牵挂甚多,不像王焊毫不在乎家人,因此显得有些窝囊,得知这处置,感激涕零。他在乎的是子孙与南诏,李隆基不继续追究,于他真算是大度的了。 他领旨谢恩,高呼道:“陛下宽仁!臣自知大罪,死而无怨!” 在这一声声“陛下宽仁”当中,李隆基再次感受到了自己作为千古明君的风范,十分满意。 …… 在这之后,便轮到了范阳军献俘。 刚刚被升迁为京兆尹的鲜于仲通脸上原本还挂着笑意,听说要让开位置,给范阳军过来,脸上便僵了一些。 他倒没什么反应,下令退到城门西侧。 “宣,范阳兵马使孙孝哲,觐见献俘!” “起行!为圣人贺!” 范阳军遂开始往朱雀门前列阵。 围观的百姓纷纷伸长了脖子,期待着胡儿又献上什么新奇之物。 忽然,有几人冲到了城门前,大喊道:“我不服!范阳节度使根本就是虚报战功!” “我们有证据,安禄山大败于契丹,虚报战功!” 围观者登时一片哗然。 金吾卫措手不及,连忙上前维持秩序。 然而,这一闹,剑南军中许多士卒就不乐意了,叫嚷道:“凭什么虚报战功的能让我们让开?!” “我为大唐浴血杀敌!不与虚报战功者为伍!” “……” 见此情形,鲜于仲通连忙喝止。 可军中之人难免脾气大些,将领们觉得会叫的孩子才有奶吃,一时竟没喝止住,急得鲜于仲通发了脾气。 “做什么?!马上给我停下,否则军令处置!” 之后,他目光似不经意地看了杨国忠一眼,又瞥向薛白,示意可以发作了…… 今天在阅文年会,过几天再和大家说说经历~~ (本章完) 第366章 真功劳 “会予宿心,命尔为相,宜兼密启,式总如纶。可守右相、兼吏部尚书、集贤殿学士、修国史、崇玄馆大学士、太清太微宫使,余职如故。” 这是今日朱雀门城头上,当众宣布的对杨国忠的封赏。 右相的职责他虽然早已经在履行了,可仪式带给人的则是不同的感受与荣耀。 杨国忠正在享受属于他的荣耀,偏要在此时被抢了风头,自是极为不悦。 他性情十分自我,如今官居高位,自是不愿再作隐忍,连脸上的不屑之色都懒得遮掩。 过去是唾壶巴结右相李林甫,如今本该到杂胡巴结右相杨国忠了。 待到鲜于仲通麾下的士卒们闹起来,陈玄礼亲自领北衙禁卫弹压,李隆基遂召杨国忠询问。 杨国忠领了旨,转头一看,向薛白招了招手,带着他一起上了城头。 “圣人息怒,鲜于仲通御下无方,我代他请罪。至于将士们之所以闹事,乃因有传闻称安禄山虚报战功……” 李隆基听了,脸色毫无变化,神奇的是,周围人马上能感受到他的不悦。 杨国忠知道圣人意在宣扬国威,早预料到此举会触怒圣人,但自以为能把握好分寸,此时被这气势一压,却还是感到了惶恐。 准备好的一些后面的话就被他咽了回去,眼珠转动,道:“是兵部侍郎韦见素,他查出了些端倪,曾向臣禀报,臣原本也不信,可没想到事情传开了。” 说罢,他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一步,侧过身子,让随侍在百官队伍当中的韦见素显在了李隆基面前,承担天子之怒。 “韦卿。”李隆基道:“你说,如何回事?” 韦见素当即出列上前。 相比于杨国忠,他有风骨得多,脸上是沉稳严肃的表情,语气不卑不亢,道:“河北真源县令张巡上了公文,称有逃兵回到真源县,详述了范阳军在西拉木伦河遭遇的惨败。” 听到“张巡”二字,李隆基想了想,对这个官员并无印象。 在开元年间,他还非常重视地方官员,常亲自接见州县令进行勉诫,可到了如今,面对冗长的县官名单,他已无能为力了。 “张巡?是何出身?” “回圣人,是开元二十九年的进士。以太子通事舍人之职外任县令。”韦见素知圣人想问的是什么,遂又补了一句,道:“他非世家出身,与安禄山并无过节。” 说着,韦见素从袖子里拿出了几份口供,递了上去。 那位真源县令张巡做事十分仔细周全,口供详实,逻辑清晰,这几份证词其实有着很强的说服力。 但李隆基看都不看,目光只盯着韦见素的脸,要看透他到底揣着的是何心思。 如今李隆基的治国之道,只管用人,不管视事,那么多文书看起来复杂,而看穿韦见素则容易得多。 韦见素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李隆基脚前三寸的位置,坦荡地接受着这种审视,以示并没有私心。 如此一来,李隆基没能以天子之威压得韦见素退缩,场面反而尴尬起来。 杨国忠头埋得愈低,悄悄瞥了薛白一眼,示意他上前助韦见素一把。这畏缩、鬼祟的模样,衬得韦见素更像一个宰相。 薛白却没动,他想对付安禄山不假,但他不觉得今日这么做有任何作用,只不过是杨国忠、鲜于仲通之流为了出风头罢了。 冒然出头,反而会引得李隆基厌恶,起到反作用。 高力士捧着那一叠供状等了一会,见圣人没有任何要看供状的意思。遂转身把供状交在小宦官的手里,走到韦见素面前,劝说起来。 “韦侍郎,讨契丹是胜是败,这般大事,虚报得了吗?太荒谬了。” “如此荒谬之事,如此大的罪名,若无实据,臣绝不敢胡乱指责。”韦见素道。 高力士催促道:“满城百姓都在看着,你非要因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损了大唐的天威吗?!” 韦见素与杨国忠商议过,今日不求能让安禄山失了圣心。唯求引发此案,阻止范阳军献俘。 一旦献俘,哪怕往后证实安禄山虚报战功,就未必会处置了;阻止了,圣人一时着恼,但等发现真相,怒火自然会转向安禄山。 这道理,韦见素已与杨国忠说得非常清楚了。现在,他需要杨国忠来担一担压力…… 而此时朱雀门外的小小骚动也被镇压下去了,君臣在城头上所言亦不可能传出去。换言之,可以继续献俘了。 李隆基心思根本不在案子上,一心彰显大唐天子的丰功伟绩,愈发不耐,遂瞪了杨国忠一眼,手掌稍稍一挥。 只这一个眼神,杨国忠已吓得心底发虚,深怕自己的相位因此而丢掉,将韦见素的告诫抛诸脑后,主动道:“韦侍郎,目前既只有供词,事情暂不能证实,不该影响到献俘的大典,你先退下去吧。” 事到临头,这位宰相还是缩了头,这让韦见素有些心灰意冷,终于有了动摇。 薛白冷眼旁观这一幕,并不出乎意料,却对韦见素的表现有些刮目相看,想着这是个可以拉拢的对象。 然而,让他有些诧异的是,韦见素不仅没退下去,反而上前了一步。 “陛下,边镇健儿舍生忘死,杀敌立功,可朝廷若做不到赏罚分明,则让有功将士寒心,虚报战功者心存侥幸!” 韦见素却想得很清楚了,今日不管退不退,已是得罪死了安禄山,圣人也已经不悦。倒不如坚决到底,结果不会更坏,却能赢得更多的名望,因此,语气还坚毅了几分。 “臣请陛下详查安禄山攻契丹一战,以正军纪,方可使将士用命,扬大唐国威。” 杨国忠听了,感到圣人的怒火要被完全点燃了,又急又怕,恨不得伸手去拉韦见素。 下一刻,有人从他身边出列,站到了比他还靠前一些的位置。 “禀圣人,臣有事要奏。” 李隆基见是薛白又出来多管闲事,冷哼了一声。 薛白没有被这一声冷哼吓退,竟是道:“此事,臣想向圣人秘奏。” “就在此奏。” “遵旨。”薛白还是上前了两步,隔着两个禁军,尽可能地放低声音,道:“圣人已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故臣以为献俘不急于一时,今日剑南军将士既不满,闹出了事,何不借此敲打安禄山,恩威并施。” 李隆基智足以拒谏,根本就不需要人扮演这种出谋划策的角色,闻言只当是听了一场笑话。 他看着薛白,眼神像是在问:“教朕做事?” 薛白亦察觉到了这种情绪,遂再补了一句。 “臣惭愧,臣心计太深了,恐有损天子明德。” 说着,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已尽力了,眼下这情形,他想不出更多的说词能改变李隆基的心意。 李隆基轻呵一声,走到了城垛边,居高临下看着安禄山的献俘的队伍。 更外围,等着看奇珍异兽的百姓把朱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招孙孝哲过来。”李隆基淡淡道了一句。 “传旨,招范阳兵马使孙孝哲登城觐见。” 声音远远传来,旁人不知这是献俘的流程,还是圣人要询问虚报战功之事,纷纷翘首而望。 孙孝哲长得高眉深目,是个胡人,只是归附大唐比较久了,起了一个汉名。他登上城头,见礼之后,听得“虚报战功”四字,就有些发懵。 “愣着做甚?”李隆基见他反应,语态已轻松下来,似乎还笑了一笑,道:“朕问伱,可有此事?” “圣人,我是契丹人啊。” 孙孝哲先是这般嚷了一句,接着才道:“如果大帅真的大败给契丹了,那我该投降契丹王才对,怎还会到长安来献俘?” “大胆!” 换作旁人,只会说自己多么忠心,不会因胜败而改变立场。孙孝哲的一番话,听着就不忠心,而且还反问了圣人。 然而,李隆基却觉得这胡人直率实诚,摆手止住喝叱孙孝哲的宦官,又问道:“如此说来,安禄山并未虚报战功,是被张巡诬告了。” “大帅打败了契丹大军,只是兵力不足,使得李怀秀逃走了。” 韦见素当即道:“既未擒得首领,如何称为大胜?又如何能证明安禄山没有虚报战功?陛下,不论如何,今日不宜让范阳军与剑南军一道献俘。” 孙孝哲面露茫然,问道:“朝廷没收到大帅报功的战报吗?” “自是收到了。”杨国忠道:“此时所谈,便是指这战报上的功劳有假。” 孙孝哲根本不理会他们,只看着李隆基,道:“圣人,大帅现已大败奚人,俘虏奚王李延宠,怎么能说‘未擒得首领’?” 杨国忠、韦见素皆是一愣,对视了一眼,以眼神询问对方是否知晓此事。 怎么回事? 安禄山分明是惨败于契丹,如何成了灭奚? 薛白也有些诧异,目光打量了这两人之后移开,落在了袁思艺身上。 “李延宠?” 李隆基听了这名字,眼神中闪过一抹愠色。契丹王李怀秀、奚王李延宠是同一时间娶了他的外孙女,静乐公主、宜芳公主,又在不到半年就联络造反,杀妻反唐。 此事大大折损了李隆基在边塞的天威,他誓要将这两个叛臣押到长安处死。 故而,他遣最信任的安禄山来办这件事,只是多年来还未有结果。 “胡儿俘虏了李延宠?”他再问一遍,心里感到了一些的欣慰。 但,朝廷得到的安禄山的战报,只是说“重挫契丹”,并未提到灭了奚、俘虏奚王一事,这不对劲。 孙孝哲也是发呆了一会,之后才反应过来,禀道:“去岁十一月,大帅在西拉木伦河击败了契丹大军,连续追击,并向朝廷报功。朝廷批允之后,献俘的队伍在三月出发。但就在今年二月,大帅已直捣奚部,俘虏了奚王李延宠。遂派了驿马禀奏战功,同时派人着李延宠赶上献俘队伍……” “胡说!”杨国忠道:“若真有这等大胜,朝廷如何能不知?” 孙孝哲是个莽人,竟不给他这个右相面子,道:“就是要问问国舅,报功的信使到哪去了?朝廷为何不知这场大胜?!” 杨国忠一听,便知这是要诬他隐瞒了安禄山的功劳。 分明是安禄山虚报战功,竟莫名其妙地倒打一耙,完全颠倒了黑白,简直岂有此理! 想到自己的手段居然会输给一个杂胡,他气得跳脚,道:“太荒谬了,军国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孙孝哲大声道:“范阳军是败了还是胜了,见了李延宠,不就知道了吗?!” 杨国忠张嘴想要反驳,结果却是无话可说。 连韦见素都变了脸色,心知孙孝哲既然敢当着天子的面这么说,那肯定是俘虏了李延宠。 安禄山分明是大败给了契丹,却不知如何能在短时间内重整兵力灭了奚? 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他这个兵部侍郎与右相杨国忠一起,被看似蠢笨的安禄山摆了一道,安禄山显然是故意不肯事先禀报李延宠一事,为的就是给朝堂一个“惊喜”。 韦见素深感挫败,下意识地看向了薛白。 在他心里,要对付安禄山,薛白已成了一个颇可靠的合作对象。 至此,已没人能阻止范阳军献俘了。李隆基懒得再理会这些阻挠他展示功绩的别有用心之人,不耐烦地吩咐他们退下,叱道:“回头再罚你们。” 因南诏之战的功绩,他们定是不会在今日受罚,该给他们的荣耀一点都不会少。但在李隆基心里,他们构陷安禄山,妄图离间君臣恩义,信任感已是大为减少。 杨国忠心情低落,与薛白下了城头,忽然下定决定,咬牙道了一句。 “我们一定要搞死安禄山。” ~~ “献俘!” 范阳军灭奚的战报虽然被朝廷官员们隐下了,献俘的声势却十分浩大。 首先送进朱雀门的,是契丹王李怀秀的诸多宝物。 契丹王的十二神纛立于马车之上,有十二面旗、十二面鼓,据说可凭此号令契丹八部。报称这是安禄山击败李怀秀时,李怀秀弃旗而逃,被拾获的。 之后,还有王帐、毡毯、漆器,还有几头极为漂亮雄峻的海冬青。 十二神纛太高,进不了朱雀门,在力士们的呼喊声中,杆子被砍倒。 顿时间,满城欢呼。 “壮哉大唐!壮哉大唐!” 在围观的百姓中,娜兰贞也在看着这一幕。 她被薛白带回长安之后,便一直被杜妗着人看着。只等颜真卿回朝,详谈了吐蕃的情形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她。 今日则是娜兰贞由任木兰带着,前来瞻仰盛况。不得不说,她有被范阳军吓到,脸色都变得煞白,此时才知陇西那些强悍的兵马只是唐军的一小部分。在剑南、在范阳,都有着能灭国的兵将。 献俘前这个献礼的过程一直持续了很久,无数宝物被送入朱雀门,极能显得这天宝年间的唐军武德充沛,敢叛乱者,皆无好下场。 杨国忠见了,心头却是大火直冒,在心里骂道:“仗打得不好,报功又花样百出,狗杂胡。” 待珍宝都献给圣人了,之后被带到朱雀门前的就是许多的俘虏,男女老少都有。 …… 李隆基稍稍眯起了眼,目光落在了俘虏中的一辆囚车之上。 囚车上站着一个血淋淋的高大汉子,有着栗色的卷发,浓密的胡须,远远都能看出眉骨很高。 李延宠曾经在长安城当了六年人质。那时信安王李祎征讨奚人大胜,李延宠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奚王降唐,后来,奚王过世,安禄山便奏请李延宠继任,才有了娶宜芳公主后杀她叛乱之事。 李隆基认得李延宠,乍然见到这个叛徒被俘获了,因兴奋,双手竟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让那狗崽子到近前来。”他甚至难得骂了脏话。 高力士没有担心放李延宠到御前是否有危险,他的圣人年轻时什么危险不曾经历过,领了旨,便亲自去安排。 他下了城头,路过薛白身边时,薛白上前问了一句。 “高将军,竟擒获了李延宠,是否请卫国公主、信成公主以及她们的驸马来?” 卫国公主便是宜芳公主的母亲,必是想要亲眼看看杀女儿的凶手受刑。 就连高力士,方才都只顾着圣人的心意,忽略了这一点。见薛白竟还记得,看了他一眼,赞许地点了点头。 若薛白真是废太子李瑛之子,惦记着此事便有了理由。 “薛郎重情义啊。” 这般感慨了一句,高力士安排人去请两位公主,继续走向李延宠。 薛白觉得安禄山俘虏奚王之事太过突兀,心中好奇,便跟了过去。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了大胜仗却来不及传递战功的情况不常有。薛白又不认为是杨国忠隐匿了安禄山的功劳,那必有蹊跷。 安禄山经常哄骗那些小酋长到帐里喝酒,然后坑杀或俘虏。但李延宠不像是会轻易被骗的人,那又是如何被俘的? 薛白打算当面问一问。 高力士没有禁止他跟着,反而边走边提点了他几句。 “我知你这竖子执拗,但休得再忤逆圣人心意,否则我亦帮不了你。” “高将军提点的是,只是为了社稷好,有时该敢言直谏。” “社稷还轮不到你操心。” 待走近了囚车,便见李延宠遍体鳞伤,已奄奄一息。 “高将军认得他吗?”薛白问道:“真是李延宠?” 高力士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走近了,甚至踩上了囚车,也不嫌那血腥与汗臭味,凑近打量了一会,方才点了点头。 “确是李延宠不假。” 如此,便排除了安禄山找人假扮俘虏冒领功劳的可能。 薛白遂也上前,向李延宠问道:“你如何被俘的?” 李延宠有气无力,眼皮都耷拉着,闻言并不回答。 “带他下来。”高力士吩咐道。 “喏。” 当即有士卒上前,打开囚车,将李延宠架了下来。 那偌大一条汉子,此时连脚也没力气迈,加上手脚上还有沉重的链子,被拖着才能走动。 “走吧。” 高力士并不与李延宠问候好久不见,也懒得奚落他。转身,回城头而去。 快到朱雀门,薛白没了再继续观察的机会,走回了剑南军的队列。 忽然。 李延宠的双手用力一挥,铁链猛地砸在一个押送他的士卒脸上。 他不管不顾,径直一扑,扑倒了高力士,用手中的铁链去套高力士的脖颈,想勒死高力士。 他极为凶悍,自知没有活路了,前面演得奄奄一息,在最后关头奋起全力,为的就是杀掉一个重要人物,让大唐知道奚人不是好欺负的。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李延宠却已展露出了惊人的气质。 另一辆囚车里,阁罗凤见了,呆滞在那里,心里十分佩服李延宠敢于拼杀,他却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他不能连累了他的子民。 “别伤他!” 竟是高力士大吼了一句。 粗重的铁链已经死死压在了他的脖颈上,他眼看周围的禁卫拔出刀要杀李延宠,连忙制止。 圣人要亲自羞辱,不能让李延宠死。 高力士原想凭力气自己挣脱出来,但他已老了,结果没能马上做到,被勒得满脸通红,已喘不过气来。 那些禁卫丢下刀,努力去拉开李延宠,一时却没拉开。 “噗。” 忽然,一支箭钉在了李延宠的背上,溅起血来。 李延宠的力气当既就泄了,像是一个被戳破了的皮革囊。 也像是身体里的元气漏了一般。 高力士终于挣脱了出来,艰难地喘着气,抬头向城头看了一眼,竟见李隆基亲自持着一柄弓。 圣人以一箭亲手杀了李延宠,这一幕,让高力士仿佛回到了过去。 场面还是很混乱,有人把李延宠拉开,有人保护着高力士远离,有人已开始赞颂圣人箭术无双…… 混乱中,薛白快步赶向李延宠,只见他面如金纸,生命力正在快速地流失。 “你是怎么被俘的?!” 李延宠瞪大眼,本没想着回答。 但薛白没有放弃,继续问道:“安禄山不该这么轻易就俘虏你,他如何做到的?” 李延宠瞪着眼,脑子里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听了薛白这句问话,忽然,他眼睛一动,想明白了一件事。 原本,还以为是唐朝廷笼络了契丹,才能让李怀秀亲自来诱骗他,但这样看来,这并不是唐朝廷的国策? 李延宠喉头滚动了几下,开口道:“我不是被安禄山俘虏的……不是……” 声音越来越小,薛白附耳过去听。 “是他们……诈……” 过了一会,耳边再没有声音,薛白一看,奚王李延宠已经就这样死掉了。 但他想说的,薛白大概已能猜到——安禄山也许已与契丹勾结起来了。 这是历史有了改变?或是叛乱还在继续酝酿? (本章完) 第367章 情敌 杨齐宣挨了一顿痛揍之后,在中书门下省处理了伤口。可惜,血虽能止住,断了的牙却接不回来。 待到献俘的队伍抵达皇城,他忍着痛,还是赶去侍驾迎接。 然而,负责监督的礼官却是拦住了他。 “你是?” “谏议大夫杨齐宣。” 他牙齿漏风,嘴里还含着止血的药,声音含糊不清,那礼官听得不甚清晰,也不管他是谁,皱起了眉头道:“为官当有风仪,你这副模样,不宜随驾,且下去罢!” “我堂堂五品重臣,谏诤天子得失,如何能不随驾在……” “嗡嗡嗡嗡,谁听得懂你说甚,还不退下?!” 杨齐宣遂吐掉了嘴里的药材,含血与那礼官对骂。 周围禁卫、官员许多。然而,见了他们的官袍颜色,竟无一人过来多管闲事。 时间渐渐过去,三十余步开外,杨国忠、薛白路过,登上城头,又过了一会,这两人从城头下来了,杨齐宣还在与人争执。 一回头,他也看到了薛白,深感今日所受之屈辱,皆拜薛白所赐。 “打人的恶徒明目张胆行走于御前,被打之人却因失仪而受阻于刁吏,没王法了!” “伱在此哭爹喊娘有何用?告诉你,这就是世道,他不仅打了你,他还打了南诏哩!” 吵又吵不过,杨齐宣几乎气死过去,只好不停挥手向杨国忠呼喊。 “右相!右相!” 那边,杨国忠正满怀忧虑,虽听到了呼唤,一时却没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已是右相。 他正看着薛白,好言笼络,邀薛白一起对付安禄山。 “我们一定要搞死安禄山才行。” “右相!” 呼声传来,杨国忠只觉聒噪,看也没看,下意识地揽过薛白,回到队列中详谈。 杨齐宣见此一幕,有些不能接受。 他才是投奔杨国忠的那个,为右相的事业抛妻弃子,出卖了丈人。可当他被欺负,杨国忠却与欺负他的人眉开眼笑?浑然忘了薛白平日是何等的傲慢。 “右……右相?” 嘴里低声又唤了句,杨齐宣终于放弃了今日随驾的机会,准备回去养伤。 他失望地转身,踉跄地走了几步,忽感一阵难过,就在皇城大街上蹲坐下来。 抛妻弃子,孑然一身,没得来想要的坐拥佳人的神仙生活。反而活成了这个德行。想到这里,他不由嚎啕大哭了起来。 “喂!你堂堂红袍官员,如此行径,太失礼了。” “你管我!”杨齐宣嚷道:“你认不出,也听不出我是谁,我想哭就哭。” “啖狗肠,我平生所见官员无数,你是最窝囊的一个。” “我窝囊?你不知我受了多少窝囊气啊!” 正哭诉着,忽然,皇城外一阵骚动,方才那一直拦着他的礼官也顾不得他,往朱雀门赶了过去。 杨齐宣止了哭,犹豫了片刻,也迈步跟了过去。 他们穿过朱雀门,只见禁卫们已纷纷列阵持矛,驱开远处那些契丹与奚人俘虏。而就在他们面前不远,李延宠正掐着高力士,直到城门上一支利箭“嗖”地射了下来。 杨齐宣吓了一跳,接着只见薛白抢上前与李延宠说了几句,甚至还附耳过去听李延宠说话。 紧接着,不知谁喊了一句“圣人威武”,场面如被瞬间点燃了一般,所有人都开始欢呼起来,皇城内外,渐渐便汇聚成了同一个声音。 “圣人威武。” 其实这一箭射得并不远,李延宠就在朱雀门十余步开外,从城头上一箭射中其背,军中许多人都能做到,只是旁人怕伤到了高力士,不敢射箭。 只说李隆基自己,年轻时比这更威武的时候多了,偏是他在丰伟的功业上躺得太久,年老劲衰,愈在意也愈需要这样的吹捧。 在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中,人群中的角落里,却有人心里犯了嘀咕。 娜兰贞原本已被献俘的威严场面震慑,此时却在心里暗讥地想道:“这么近的距离射中很难吗?” 那边,杨齐宣愣了一会,反应过来,马上就去找杨国忠。 “右相。” 杨国忠正准备去处置方才的意外,听得呼唤回头看来,疑惑了一会儿,认出了杨齐宣,道:“你这模样,庆功宴就不要去了,有损官仪。” “右相,是薛白打了我,他方才还与李延宠私下密语……” 杨国忠不耐烦听这些。 他是不学无术、浪荡无行,但用人之道还是会的。杨齐宣是个庸才,也只有在对付李林甫这件事上能起到作用;而薛白却是手段不凡,是接下来对付安禄山的有用人选。 “听我说,这是为你好。”杨国忠遂揽过杨齐宣的肩,拍了拍,打断其说话,道:“若让圣人见了你这个样子,坏的是你的前程。” “可,我被打成这样,依唐律,殴官者是要重罚的。” “你满身是伤,是吸取圣人的元气吗?”杨国忠叱道,“圣人不会见你的。” 说罢,他径直走掉了,留下杨齐宣站在那发懵。 随着李林甫谋逆案定下来,杨齐宣也意识到了,他的利用价值正在迅速降低……那,接下来该怎么办?既已竖了薛白这个情敌,不能坐以待毙。 毫无头绪地想了一会,周围人来人往,忽然有人唤了他一句。 “杨郎?” 杨齐宣回过头,首先闻到了一股恶息扑面而来,气味隐隐还有些熟悉。 他退后一步,仰了仰头,方才把目光落在了对方身上,顿时大为诧异,惊呼道:“鸡舌瘟?!” 站在他面前那个笑咪咪的官员,竟是吉温。 “不是,我是说吉……吉温兄?”杨齐宣连忙找补了一句,又忍不住问道:“你没有死吗?” 数年未见,吉温的气势竟是强了不少,脸上挂着傲视旁人的笑容,道:“我只是被贬官外放,不是问罪抄斩了。” “当时我以为你必死无疑了。” “不错,我也那般以为。”吉温说着,目光落在了远处的薛白身上。 杨齐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薛白已站起身,正在与高力士说话,并未留意到他们。 这一眼之间,两人已有了共同的立场。 “吉温兄,你升官了吗?这是如何做到的?” 吉温目光打量着杨齐宣,含笑不语。此时已有两名范阳军士卒赶了过来,执礼道:“吉判官,圣人诏见你,要问俘虏奚王的详情。” “这就去。” 吉温似有深意地向杨齐宣点了点头,转身赶向城头,接受圣人的召见。 离开长安已有五年了,此番再走进皇城,不禁心潮起伏,他下定决心,绝不会让任何人再将他赶出长安。 他从袖子里拿出两片母丁香,含在嘴里,登上石阶,在李隆基面前行了一礼。 “臣吉温,请圣人安康。圣人天威远播、四夷归服,臣为圣人贺。” 想比于从前,他更会说话了。也许是从安禄山身上学的,懂得说什么能够哄得圣人高兴了。 行了礼,还没得到恩准继续开口,他情不自禁又赞了一句。 “今日圣人一箭毙奚王,臣叹服。” 李隆基原本有些不悦,范阳军押解李延宠入京,却能让李延宠装作奄奄一息的模样给骗了,险些伤了高力士的性命,有心诘问。 方才听了人们的赞颂,再加上吉温这一句话,他却开始觉得这场意外并不是坏事,虽没能羞辱李延宠,但一箭毙奚王反而更涨了天子的威望,往后史书上也要记上一笔。 李隆基遂指了指孙孝哲,向吉温道:“孙孝哲嘴笨,称范阳军中诸事由你来打理,那便由你来说说,安禄山是如何俘获了李延宠?” “范阳军击败了契丹大军之后,安府君回师途中,发现奚部还未得到消息,并未警觉。遂不顾于伤病,急行军八百里,奇袭了李延宠的大营……” 吉温虽然口臭,口才却比孙孝哲要好得多。先是大概说了一句之后,又说了许多的细节以及奚地的风土人情。 末了,他激动起来,道:“臣过去曾犯下大错,贬迁辽东,所幸,安府君并未嫌弃臣,任用臣继续为圣人效忠。此番,臣于辽东苦寒之地,见到了边镇健儿的忠勇,深受感染,也深感惭愧。” 李隆基却不记得吉温当年犯的是什么错了,遂问了一句。 吉温迟疑着,答道:“有人指责臣,雇凶杀人。” 李隆基依然不记得是何事,只是想起了与薛白有关,当时似乎是杨玉环为薛白说了几句话,使他对吉温心生不悦。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再看,吉温就顺眼得多了。 “不必惭愧,你做得很好。”李隆基遂道:“赏。” “臣斗胆。”吉温连忙道:“想向圣人请赏。” “说。”李隆基十分豪爽,道:“你是有功之臣,想要什么赏赐,只管与朕说。” “臣自小在关中长大,不耐辽东寒冷,恳请圣人能赐臣回长安。” “准了。” 李隆基十分大气,手一挥就给了吉温一个官职。 ~~ 李延宠已经死了,接着,阁罗凤被斩首示众。 随着一声令下,大刀斩下,一颗人头滚落在地上。献俘典礼便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但人头一挂起,也就无甚好看的了,百姓纷纷散去。 杨齐宣特意在城门处等着吉温,但等了许久,却没再见到吉温出来。 他遂找人询问,才得知吉温也随圣人去赴庆功宴了。而他身为五品重臣,竟连赴宴的资格都没有。 这夜回到府中,杨齐宣独自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不时感到脸上隐隐作痛,恨不能狠狠报复薛白,并抢回李季兰、李腾空。想到后来,他忧虑地叹了一口气,心知杨国忠是靠不住的,竖此大敌,往后也不知如何是好。 梦里,又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口臭味。 等到次日,杨齐宣伤势依旧没好,好在是皮外伤,他还是能打起精神来,为前途奔走。然而,真正阻止他到衙署视事的原因,是薛白这个中书舍人今日开始到中书门下省任事了,他害怕去了又被薛白打一顿。 他只好派侍从去中书门下省打探,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阿郎,今日那边都在说一件事,好像是,吉温也被任命为谏议大夫了。” “贬我了?!”杨齐宣大为惊恐,暗道薛白的手段竟如此可怕,颤声道:“我被贬到何处了?!” “未贬阿郎。阿郎,谏议大夫,该不止有一人吧?” “我当然知道!” 杨齐宣坐在那咬着指甲,待把两只手的指甲都咬得见肉了,隐隐作痛,他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吩咐道:“给我递张拜帖,我要去见吉温。” 他算是看明白了,真正能得圣心者,唯有安禄山。尤其是昨日献俘之后,圣人对安禄山的倚重与喜爱就更多了。 带着这般心思,杨齐宣一路去了范阳进奏院。 各地节度使都有在长安设立进奏院,以传递信件、打探消息,这其中,范阳进奏院是最大,也是人数最多的。安禄山对长安之关心,为节度使之首。 每日,范阳进奏院都会派人到皇城、宫城之外,花钱向官吏们打探朝廷最新的邸报乃至公文,整理之后,快马送往范阳。 杨齐宣到达之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忙碌的场面。 他深吸一口气,感到了振奋。认为自己这次终究是找对人了,眼前这才是真正在做事的样子。 “我来找吉温兄?”他向一个杂役问道。 “杨大夫来了,小人领你过去,这边请。” 就连此间接人待物的态度,都让杨齐宣感到一阵暖心。步入范阳进奏院,只见屋宇鳞次栉比,如迷宫一般。 吉温的旧宅早已被抄没了,这次他才回长安,暂时便住在此间,忙着交代他在范阳军中的差事。 “吉兄!”杨齐宣远远见了,快步赶上,十分热情。 吉温就没那么热情了,手指拈起一枚母丁香,随手要含到嘴里,想了想,却是重新放下,淡淡道:“今日前来,何事?” 杨齐宣走得太快,迅速赶到了吉温面前,顿时便闻到一股恶臭。 他恍了恍神,提醒自己万不能表现出嫌恶之意,遂挤出了笑容,道:“我与吉兄多年未见,想好好谈谈。” “好啊。” 吉温放下手中的差事,邀杨齐宣在榻上对坐,两人之间仅隔着一张矮案,案上摆着酒壶。 “饮杯酒吧。” 吉温斟了酒,身子向前倾,道:“我还没问你,你这一脸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个距离,杨齐宣只觉臭得不能呼吸。心想,怪不得说鸡舌瘟最擅长酷刑,这就已经是酷刑了。 他又不敢往后仰,反而还往前倾了倾,道:“皆拜薛白所赐啊,他打我。” “为何?” “因为,”杨齐宣想了想,确实没旁的理由,遂道:“我与他,是情敌。” 吉温听得好笑,问道:“他勾搭了李十一娘?” “不是。”杨齐宣摇头,不知从何说起,干脆拐弯抹脚地道:“是玉真观的两个女冠,季兰子、腾空子。” “哈?” 吉温的笑容这才变得更真实起来,眼神中带着诧异之色,问道:“你与薛白,在争这两个女人?争风吃醋,他因此打了你?” “正是如此。”杨齐宣屏息应道。 他已经受不了了,遂不愿再与吉温闲卿,把话题引向正事,沉吟着,开了口。 “这次再见到吉兄,我真怀念当年我们共事的日子。如今李家这棵大树倒了,吉兄已找到良木而栖,我却还在经受风雨。” 吉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之后,他观察着杨齐宣,见杨齐宣发呆了数息之后,也张开口,打了个哈欠。 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在安府君幕下任事,确实是良禽择木而栖……” ~~ 东市,丰汇行。 有伙计匆匆从胜业坊赶来,将一个系着黄色丝带的小纸卷递进最角落的柜台。 这小纸卷便与其它的纸卷分开,被送到了后院。 曲水正坐在石桌旁饮茶,接过纸卷,赶到后面的阁楼上,隔着门禀道:“二娘,郎君盯着的事,有消息了。” 门内也不应,过了一会,薛白打开门,接了那小纸卷,复又关上门,坐回榻上展开纸卷看了看。 杜妗欺身过来,压在他背上,问道:“怎么了?” “杨齐宣去了范阳进奏院。” “不稀奇,他能背叛右相一次,就能背叛右相两次。” 薛白道:“由此看来,安禄山与杨国忠又要针锋相对了。” “这些重臣也是忙,斗完这个斗那个。”杜妗讥笑着,道:“这两人才刚联手对付李林甫,这么快就翻脸了。” “他们的权力根源都来自于李隆基的宠信,冲突不可避免。”薛白想了想,举了个例子,“就好比后宫里的妃子们,最容易互相争宠的往往都是相类的两个。” “我与阿姐就不争宠,她一会儿就来。” “嗯?媗娘一向不喜欢白昼之欢。” “是吗?那也许她是怕你又招蜂引蝶?” 薛白摸了摸鼻子,道:“接着说方才的话题,献俘之事一出,杨国忠与安禄山的冲突等不了李林甫谋逆案尘埃落定了。” “还能不治罪哥奴了不成?”杜妗道,“这可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机会。” “治罪是一定的,此事是他们有默契。这就是官场,斗争之中有合作,合作之中有斗争。”薛白道:“李林甫已死,此案翻不了水花来,他们双方没有争的必要。到时定罪、抄家便是,不影响他们现在就斗起来。” 杜妗想了想,问道:“你可是打算趁着他们两虎相争保一保李家诸人,讨你那李小仙的欢心?” “计划是这般,但我的目的你猜错了。”薛白沉吟道:“我想拉拢李林甫留下的势力。” “心眼比针还小的人,还能留有甚势力?”杜妗莞尔道,“依我看,哥奴除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儿,留下的都是世人的怨恨。” “话不能说死,他举荐了不少微寒出身的胡人为边镇,如哥舒翰、高仙芝、安思顺都是在他任上升节度使,如今虽没站出来,心中未必没有感念。” “所以呢?” 薛白道:“我先问你,安禄山与杨国忠相争,他们争的是宠信,可安禄山要的是什么?相位吗?” “不。”杜妗当即摇头道:“安禄山不会想要入朝为相,他想要的是……” “河东节度使。”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薛白道:“王忠嗣灭南诏,功高盖主,眼下还病了,必是不可能回河东镇守。而有能力与安禄山争河东节度使之人,恰就是我方才所说李林甫举荐之胡人边帅。故而,我想让李岫成为我的幕僚,应对接下来边镇的纷争。” 他有预感,倘若不能阻止安禄山争得河东节度使之职,天下就大乱在即了。 ~~ 数日之后,大理寺狱。 李岫有气无力地躺在茅草堆上,眼神里毫无光彩。 他知道李家已经是死路一条,现在之所以没有马上治罪,只因圣人不愿此事影响其彰显丰功伟绩。而献俘典礼已经过去,朝廷接下来必然会重惩李家。 忽然,他耳朵一动,听到牢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那是此间的典狱,因杜五郎的关系,那典狱觉得李岫也许有一丝丝的可能翻案,待他也客气了很多。 “李十郎,旨意下来了。” “我……是死罪吗?” “差不多吧,流放延德郡,你觉得你活得到那儿吗?” 李岫近来身体不好,脑子迟顿了许多,念叨道:“延德郡?那是在……振州?比岭南还要南啊。” 比岭南还要南的地方,自然就是海南了,振州比崖州还要远一些,在海岛的最南。他肯定是到不了的,就是不知道会死在路上的哪里。 勉强起身,身上的伤口牵动,他痛得咧了咧嘴,道:“典狱,我还有一事想问问你……” “放心,你家中的女眷、孩童,有人在保,眼下还没有结果,但寺卿没让我押他们出狱。” “是薛白?” “哈,如今长安城都在传。薛郎与谏议大夫杨齐宣,为了争你妹妹的欢心大打出手。你安心去吧。” 李岫不安心,却无可奈何,踉跄出了牢门。 他本以为这就要前往振州了,然而,出了大理寺,却见一名紫袍官员领着一众人正在皇城十字大街处列队,低声交谈着什么。 “必然是要做的,领了旨便去吧。” “该。” “李岫来了。” 一众官员回头看了李岫一眼,其中有人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陈希烈则叹了一口气,道:“走吧。” 李岫被人推着走了几步,依旧不知发生了何事,茫然道:“左相,这是……送我去流放不成?” 陈希烈稍稍沉默,道:“也可,那便送你一程吧。” 李岫点点头,余光一转,却见队伍里还有一口薄木棺材…… (本章完) 第368章 移棺 时间已是四月中下旬,正午略略有些闷热。 李岫由一众官员领着出了皇城,先在兴道坊的一个摊位上吃了两碗羊肉汤面,外加六个胡饼。他知道此去振州,必要死在半路上,那之前再难有机会如此饱餐,直到肚子实在塞不下了,才肯起身来。 以前他惯是不吃这些街边的东西,有几次见薛白吃,还教薛白身为朝臣,该吃得精致些,今日却觉得无比的香。 陈希烈等人居然也耐着性子坐在一旁看着他慢慢地吃,眼里带着些同情。 李岫不愿被他同情,抹了抹嘴,讥道:“左相因我阿爷举荐,身居高位近十载。到头来依附杨国忠,对李家赶尽杀绝,心中可有惭愧。” “惭愧啊。”陈希烈抚须叹道,“奈何李林甫心存谋逆,悖乱朝纲,老夫亦无可奈何。” 旁边一名官员则补充道:“也就是李林甫死得早,大错尚未铸成,否则便不仅是流放这般简单了,知足吧。” 李岫听得双眉一拧,正待反驳,身后有衙役踢了他一脚,道:“吃饱了就走。” “走吧。” 他们一路向南,出了明德门,驰马又走了十余里。 李岫大为疑惑陈希烈竟还在相送,目光便望向了前方的塬,心中隐隐不安。 待再往前行,他心中不安之事终于发生了——他们登上了塬。 李岫脚步一顿,被推着前行,在他身后,是一座未雕刻完成的石刻,雕刻的是一个番邦酋长,威武而凶狠,正在守护着这里。 前方不远,是李林甫的坟茔。他提携了大量的胡人边镇,故而以番邦酋像为坟陵仪卫。 “子午道该在那边!”李岫抬手指向东面的官道,高声提醒道。 陈希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无数的内容便藏在这双老眼里,在一瞬间告诉了他。李岫身子一僵,终于明白了那悲悯是为什么,吓得手指发麻,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他喃喃道。 “我们去看看你阿爷。”陈希烈缓缓回答了一句。 说罢,这位左相迈步往前走,迎着郊野的风,走到了地宫的入口处,站在了一座石虎、一座石羊中间。 整座塬其实都是李林甫的陵地,而地宫在塬的内部。 陈希烈上次来时,亲手插上的三炷香线还插在前方的土地上,香火断了,所以没烧到头。 他站在那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抬脚,把香线的末端踩倒,吩咐了一句。 “挖开。” 随行的衙役、随从们拉过一辆驴车,纷纷从中拿出铲子来。 “不要!” 李岫大喊,挣扎着,想要去拦,却被死死摁住,他只好瞪大了眼,不停地呼喝。 这样的画面他曾见过很多次,十余年间右相府制造了数不清的大案,那些被处决、流放的官吏家人们每次也都会发出这样愤怒而无力的大喊。 “别挖了!求你们别挖了!逝者为大,别这样对他……真的别这样对他……” 陈希烈走到了李岫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脸,道:“十郎啊,你早想到了会有这一天,不是吗?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是伱阿爷该的啊。” 李岫涕泪俱下,沾了陈希烈满手,他嘴唇哆哆嗦嗦的,在强大的命运面前无能为力。 “你是个孝子。”陈希烈擦了擦手,指向了他们带来的那一具薄棺,道:“今日,你好好安葬你阿爷吧。” 前方传来了铲子砸到了石头上的“叮”的一声,有人大喊道:“挖到了!” 众人换了工具,挖开石门上的泥土,推开石门,透了会气,顺着石阶而下,只见两旁是无比鲜艳的壁画,画的是李林甫一生的功绩。 最前方的一幅画上,一个仙人抚着一个结发少年的头顶,欲带他修长生。在第二幅画上,那少年的目光看向了长安的皇城,以示他心系天下苍生。 走到底,再推开第二道竖立的石门,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石椁。 石椁左右是持圣人所赐的班剑的武士雕像,石椁前,一座石龟载着道神碑。 “中书令上柱国晋国公赠太尉扬州大都督李公林甫神道碑铭。” 火把的光亮才照到石碑,已有人大喝道:“砸!” “嘭!” 大锤砸过,轰然将那石碑砸碎。 石块碎落在地穴中,砸倒了周围诸多的陪葬品,李岫也随着这一声巨响,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砸完了石碑,走向了石椁。 “不要,真的不要……” 他的乞求无济于事,不多时又是一声大响,石椁上方的石板已被撬开。 “一!二!起!” 众人齐心协力,精神振奋,用力一推,“嘭”地打开了石椁,里面还有一具木棺,便是圣人所赐的西园秘器。 “拆了。” 两座持班剑的武士雕像依旧默立,并没有守护这个墓穴的主人。任他们把棺材拆开。 一阵恶臭扑鼻而来,尸体腐烂的气息激得他们纷纷呕出了声来。 李林甫的皮肤已完全烂了,血肉却还没有烂透,犹在与骨头粘连,极为可怕。 他嘴里含着一颗夜明珠,手持象笏,身上的紫金朝服裹着腐肉,却依旧光鲜。 “呕!” 李岫才想要挣扎,一起身,却是没能忍住,大吐了出来。 他拼命塞到肚子里的两碗羊肉汤面、六个胡饼全都洒在了他阿爷的尸体前,冒起一阵酸臭,与尸臭混合着,熏得他鼻涕眼泪不停流。 有老吏打开手帕捂住口鼻,走上前,俯身从中拾起了那颗夜明珠。 “别动我阿爷!” 李岫终于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挣开身后的人,扑上前,一把将那老吏推开,用身体保护着棺材。 然而,当他目光落在他阿爷身上,胃里当即又是一阵欢腾,这次却无物可吐,只有酸水搅得他的胃一阵抽搐,让他痛不欲生。 “滚开!有你收尸的时候!” 有人一把提起李岫,“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将他推倒在地。 那老吏捧着夜明珠起来,将夜明珠收入匣子,又拾了象笏,道:“来两个人,剥朝服吧。” 李岫已无力反抗,躺在那口吐着白沫,喃喃道:“不要……不要……” 忽然,地穴外有人大喝了一句。 “谁?!” 陈希烈似有预感,转过了身,眯眼看向那个泛着亮光的入口。 过了一会,一道身影出现在亮光之中,走了下来。 “薛郎?你还是来了啊,可你还能翻案不成?” 薛白摇了摇头,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确是翻不了案了。” 陈希烈微微一笑,唏嘘道:“薛郎与老夫所见略同啊,李林甫咎由自取。此案,谁也插不了手了吧?” 薛白上前两步,凑近了些,低声道:“撤回追赠便是了,冠服便不剥了吧?我带了一套,左相可拿去交差,想必不会有人细查。” “这又是何必呢?” “人死为大,给他留些体面。” 陈希烈摇了摇头,道:“老夫是问,薛郎又何必给他留这些体面?” “前些时日,我打了杨齐宣,他至今不敢来上衙。”薛白道,“起因是,杨齐宣敢与我争女人。” “你忘了李林甫在世时是如何对你的?” “可我也记得十七娘是如何待我的。” 陈希烈抚须不已,眼神闪烁,犹豫着。 薛白又道:“我行事,恩必报、债必偿。李林甫与我有怨,却也有恩。我今日正是想保他最后的体面,请左相成全。何况,我们都曾与李林甫同朝为官,安知他之今日,不是我们的明日?” 陈希烈是个很谨慎的人,常常容易忧虑,今日开棺剥衣,心底确有兔死狐悲之感。 谁知道,往后哪日李林甫的下场不会落到他自己头上呢? 这是一件小事,可对李家人却是最后的体面。 但他还是没有马上开口,故作为难。他犹豫得越久,卖薛白的面子就越大。 正此时,有脚步声从薛白身后响起。 正在此时,薛白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他转头看去,只见李腾空走了过来,眼睛里带着茫然之色。 他连忙拦住她,柔声道:“你到上面等我。” 李腾空一直是个很有灵气的女子,今日却显得有些呆滞,没有回答薛白,而是愣愣地看着地穴中的石椁。 薛白察觉到了她的不对,牵起她的手,想带她先出去。 李腾空却不走,挣开了薛白,想迈步向前。薛白再次挡住她,抱住她,用胸膛挡住她的视线,低声道:“你在外面等我,我会处理好……” 陈希烈转过身,抬头看着石壁上的火光,不去看这一对小儿女在那搂抱纠缠。 过了一会,薛白道:“左相?” 陈希烈感受到他有些恼火了,想了想,高声吩咐道:“此间沉闷,都出去吧。薛舍人,圣人既命你询问此案,紫金朝服便由你带出来。” “听左相安排。” 陈希烈于是负手走出了地穴,一众官吏纷纷抱起陪葬品,鱼贯跟着他走了出去,包括那捧着夜明珠与象笏的老吏员。 其中,有不少人都回头看了看薛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待人颇有担待,竟是满朝唯一愿为李林甫出头的,何况还不是李林甫一系。 哪怕有对李林甫心怀怨恨者,今日已经见到了李林甫身死之后的惨状,也对薛白此时出手并无怨念。 终于,这些人把陪葬品悉数搬了出去,留下空空如也的地穴。 薛白始终抱着李腾空,目光落在了地穴入口处,只见刁氏兄弟走了下来,刁庚还背着一个包袱。 “郎君。”刁丙道:“他们说,得剥了李林甫的官袍,改用小棺安葬到别处。” “知道了。”薛白道,“你们把棺木搬下来。包袱留下。” “喏。” 薛白轻轻拍了拍李腾空的背,道:“听话,你先出去等我,我会处理好的。” 李腾空摇了摇头。 薛白只好亲着她的额头,道:“你可以信任我,你阿兄也在,他会看着。” 李腾空目光看向李岫,只见这位阿兄已经像是烂泥一般瘫在那儿了。 她依旧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能让你收拾我阿爷的骨容,得我这个女儿来做。” “我能替你收拾。” 薛白说着,生怕她反问一句“你又是我的什么人”,他遂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让她感受着他的心跳,以及对她的心意。 “我虽没能成为李林甫的女婿,但……” 李腾空捂住了薛白的嘴,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道:“你别说。” 然后,移开手,踮起脚,在薛白嘴唇上亲了一下。 薛白愣了愣。 李腾空遂离开了他的怀抱,走向了棺椁。 薛白转身,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心疼,但没有再上前拦着,眼睁睁看着她走到棺椁边,俯身去看李林甫腐烂到一半的尸体。 地穴里,是压得人要窒息的腐臭。 唯有唇上的一抹温热,让人觉得事情还没有那么糟。 薛白反应过来,拿出两块帕子,上前,给李腾空系了一块在口鼻上,自己也系上,再从地上拾起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件紫金朝服。 他四下看了看,见到李岫身前有一滩呕吐物,便过去,把那朝服的里料放在呕吐物上抹去。 过程中,李岫始终躺在那里,双目无神,像是死了一般。 薛白走到棺椁前,看了看李林甫的尸体,再看着手里已经脏臭不堪的朝服,将它铺在地上,从怀里拿出一个皮囊,小心地往上面倒了些发黑的血。 这是杜五郎拿来的,据说是他家厨房发了好多天的羊血。 做完这些,刁氏兄弟已经把那口薄棺搬进来了。 李腾空回头看了一眼,将宽大的袖子扎起来,准备动手搬李林甫的尸体。 但谁也不知道这尸体一碰,会有哪个部位流下来。 “十郎?” 薛白转头向李岫问了一句。 李岫的魂已经丢了,半晌并没有言语。 这情形之下,如此反应也正常,薛白虽觉得李岫不够强大,但也能理解,遂示意刁氏兄弟动手。 刁氏兄弟系了帕子,上前,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打算搬李林甫的尸体。 头颅一抬,脖颈上便快要断开来了,只剩下一点粘连,刁丙不敢再抬,看向刁庚,只见他手里拿着两只靴子,但靴子上的两条腿软绵无力,一拉就断。 李腾空闭上眼,身子晃了晃。她又睁开,伸出手,试图抬起李林甫的肩膀。 这次,薛白没有再拦她,过去用双手捧起了尸体的躯干。 他说不上来手上是什么样的触感。 就像是捧起快要腐烂掉的天宝盛世吧。 既恶心,又沉重。 偏偏又带着他对李腾空的感情。 出于这份感情,他愿意去捧这腐烂的尸体、腐烂的王朝。 ~~ 李岫眼前什么都看不见。 他脑子里不停回闪着他此生经历过的一切,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声色犬马、歌舞升平、穷奢极欲,然而,真正值得在死前回忆,能支撑着他的事……没有。 一事无成的一辈子,只是阿爷极致的权力与悲惨的后事之下,一个不起眼的注脚。既没能阻止阿爷迫害忠良,也没能阻止阿爷为人所迫害,废物罢了。 比废物更可怜的是,他是一个清醒的废物。故而比那些醉生梦死的蠢货兄弟们痛苦得多。 李岫自嘲地苦笑起来,对这糟糕透顶的生命再无眷恋。 不必再去振州了,今日便死在此处吧,与阿爷陪葬,像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圣明天子,做出他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抗议。 但其实,这抗议也根本没人在乎,废物就是废物……于是绝望又加深了一层。 忽然,眼前一恍,李岫回过神来,只见那些人已经在搬他阿爷的尸体了。 最后的体面也被剥下来。 然而,当他定睛一看,发现那被搬着的不是一块块的血肉,李林甫依旧裹着紫金朝服。 衣服很重要,在这一刻犹为重要。 李岫这才清醒了些,认出正在搬动尸体的竟是薛白与李腾空。 他勉力在地上撑了撑,艰难地站起身来,向他们迈步。 只见李林甫腰下方的衣袍里有东西正在坠落,他连忙快步过去,双手捧住。 入手,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触感。 李岫想哭,但他终于是在最痛苦的时候,做成了一点点的事。 ~~ 一声轻响,木板盖在了薄棺之上。 “给我。” 薛白从刁丙手里接过锤子,用力敲了几下,给李林甫钉了棺。 才放下锤子,他转头却见李腾空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晃晃,像是要晕倒,连忙再次搂住她,伸手一探,只见她额头一片滚烫。 “你病了?” 李腾空没答,却很眷恋地把头埋在薛白怀里,低声道:“你落了把柄在陈希烈手里……” “无妨。”薛白道,“先操持你阿爷的丧事。” “嗯。” 李腾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还想提醒薛白几句,却觉得喉咙紧得难受,透不过气来,连眼前的画面都开始恍惚。 下一刻,她身子一轻,整个人像是飘了起来。却是被薛白拦腰抱起。 他力气很大,臂弯稳稳当当的,胸膛宽阔。若说痛苦像是疾风骇浪,他的怀抱便像是一个港湾。 李腾空忽然想到,她阿娘过世那年,阿爷依旧是毫不关心。那时,她常常会一个人躲进后院里的一个树洞里面,那里没人能找到她,连眠儿都不能。 于是,她可以在里面尽情地哭,哭完了便睡,不用担心被指责失了大家闺秀的体统。 眼前忽然大亮,那是薛白抱着她出了地穴了,风吹来不再那么臭,她吸了吸鼻子,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事发到今,她才终于哭了。 耳畔,薛白正在与人说话。 “我已把李林甫移至薄棺,接下来便让李岫另寻他处,以庶人之礼埋葬罢了。百善孝为先,李岫的流放,想必不急在这一两日,且容他从容治丧,如何?圣人一向宽仁,必是不会追究这等小事。” “他若逃了,薛郎担待吗?” “我负责便是。” “也好。但,老夫提醒薛郎几句……李林甫被士人怨恨,如今已是罪臣。薛郎肆无忌惮,与李家女走得如此之近,甚至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今日所作所为,难免要让人弹劾。” “多谢左相,是我失矩了。” “那你还不收敛。” “情难自禁。” 李腾空听了,很想要睁开眼看一看,但她实在太难受了,眼皮似有万钧之重,怎么睁也睁不开。 渐渐地,耳边的说话声隐去,她隐入了一片黑暗。 ……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隐隐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 李腾空向声音来源处走去,见到两个小鬼正蹲在一口油窝里边添柴。 它们的长相很丑恶,舌头很长,卷到肚子上,露出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 当她走过来,它们回过头,笑了笑,道:“唐僧肉吃不吃?吃了能长生不老。” 李腾空莫名地有些恐惧,摇着头,想要退后。 但不论她怎么退,离那油锅却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两个小鬼笑着,尖声叫嚷道:“来啊,一起吃。” 李腾空拼命摇头,一个铜盆却还是被端到了她面前。 盖在上面的布被一把掀开,显出里面的血肉淋漓。 她一阵恶心,转身正要跑开,忽然,一个头颅悬空出现在她身后,猛地睁眼,显出一个死不瞑目的愤怒眼神,正是李林甫。 李腾空吓出了一声冷汗,一阵颤抖。 下一刻,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腾空子?” “小仙?小仙?” 李腾空睁开了眼。 烛光泛着温暖的光,薛白正坐在她的榻边,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她连忙坐起,迫不及待地投入了他的怀抱,搂着他,贪婪地感受着他身上的温暖,这才逐渐安心下来。 “做噩梦了?不怕。” 薛白轻抚着她的背,感受到她单薄的春衫下冰凉的肌肤出了汗,还在轻轻颤抖。 “我小时候也做噩梦,我祖母有一个法子让我不怕,来,我给你试试。” 李腾空倔强地搂着薛白,不愿松手,像是害怕一松开,他就走了,之后去南诏,一去就是一年。 “放心吧,我不会走,我给你驱噩梦。” “真不走?” “嗯,再也不离开你。” 李腾空又抱了他一会,这才肯松手,却还是拉着他的衣襟。 薛白却是凑到了她脸边,之后又移开头,朝着帷帐外呸了一声,如此重复几次,他道:“好了,把秽气呸出去了。” “傻乎乎的。” “我给你念经吧。”薛白搂着她,一同在榻上躺着。 做这些的时候,他没有杂念,只是照着小时候祖母做的样子,想了想,念起经来。但他只会一句,翻来覆去都是“南无阿弥陀佛”。 李腾空任由他抱着,听了一会之后,小声嘟囔道:“我是个道士。” “嗯?” 薛白有些不安,稍稍松开手,想着是道士不能抱吗? 可大唐从没有女冠不能抱的说法。 李腾空不愿他松开,把背又贴紧了他怀里,方感安心,低声道:“你给道士念佛经。” “那……那就不念了?” “念呗,都是修行。” “嗯,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李腾空渐渐安心过来,之后,便开始觉得两人这样有些不妥了。 她动了动,却不好意思叫薛白走开,总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就朝后,只好静静躺着。然后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很干净了。 “我的衣服?” “眠儿与皎奴给你沐浴更衣的。”薛白道,“颜嫣、季兰子这两天都守着你,她们累狠了,才换了我。你阿爷棺木已经重新下葬了,丧事还未办完,你阿兄还在休养。我会想办法,让他不被流放……” “多谢你。” “嗯。” 李腾空本以为薛白会说彼此之间的关系,不必称谢。结果他只是这般应了一句,她不由有些患得患失。 但同榻而眠的拥抱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便嗔道:“嗯什么嗯。” “你不用谢我,应该的。” 李腾空问道:“你先前说的那些……情不自禁,都是真心的吗?” 话到后来,声音渐小,声若蚊吟。 薛白道:“自是真的。” “那此时为何不说了?” “我不想显得像是占你便宜。” “有何便宜可占的?” 李腾空这般一问,薛白沉默了。 她自知失言,这不是一个道士该说的话,何况还是刚经历过家中大变。 可孤男寡女同榻相拥,情愫暗生,总是让人情不自禁。 很快,两人之间的气氛起了变化。 薛白也起了变化。 李腾空初时不知那是什么,依旧往他怀里贴着,之后才想到玉真公主留下的册子,不由身子一僵。 她犹豫了一会,道:“我……也许……能……给你……妾吗?” 薛白没听清。 李腾空又道:“但,缓些日子好吗?我还没……没想好。” 薛白连忙往后让了一点,问道:“让眠儿、皎奴来陪你吗?” “我是说,那个缓一缓,你……可以不走的。” “好。” “那你还不?” “情不自禁,你不必管它。” 李腾空这才重新放松下来,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既是说不上开心还是难过,只是蜷缩着,枕着薛白的手,渐渐又进入了梦乡。 薛白那土办法似乎有用,这次,她没有再做噩梦。 (本章完) 第369章 瘦死的骆驼 长安城郊,月光照着荒野里的一个小土包,隐约能看到它前方的木牌上用血写着“先父李公林甫之墓”几个字。 跪在墓前的李岫回过头,听到远处有狗吠声传来,先是想到有具薄棺当不至于让野狗把阿爷的尸体刨出来。但野狗不刨,旁人呢? 他遂起身上前,把那木牌拔了出来,用匕首把这一面的字迹全都刮掉,之后,重新写上“先父之墓”。 曾经位极人臣的上柱国、晋国公、太尉、中书令,到头来能留下的只有这四个字,所占之地不过黄土一柸。 做完这些,李岫才发现这几日一直跟着自己的两个衙役不知到了何处,也许是偷懒,在北面的驿站睡下了吧? 这是一个逃往他处、隐姓埋名的好机会,如此可不必再流放振州,保得一条性命。 他往北面长安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往东面走去,脚步踩在地上的枯叶上,沙沙作响。 忽然,李岫停下脚步,因脑子里泛起了一段对话。 “他若逃了,薛郎担待吗?” “我负责便是。” 此番能让他养好身体、再仔细操办李林甫的移葬之事,薛白是作了担保的。另外,薛白私下里也与他说过,定会想办法,为李家无辜家眷免除流放之苦。 倘若不告而别,辜负薛白信任便罢了,岂非放弃了营救家小的希望。 李岫虽与妻子卢氏不谐,待几个儿女却甚有感情。再想到若是就这般逃了,此后躲躲藏藏一辈子,孑然一身,活着又有何意趣。 他终究是转过了身,向长安城走去。 回到长安时,天已经亮了,城头上的晨鼓响起,响遍四面八方。 “咚、咚、咚……” 鼓声传进了宣阳坊薛宅的客房。 薛白醒了过来,迷迷糊糊中闻到李腾空淡淡的香味,有些不真切之感。 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压麻了的手抽出来,正要起身离开帷幔,却发现衣角被她拉住了。 “你醒了?”薛白轻声问道。 李腾空依旧闭着眼,像是还在睡着。 可薛白却发现她把他的衣角攥得很紧,遂又问道:“没有醒吗?” “没醒。” “饿吗?起来吃些东西。” 李腾空侧了个身,摇了摇头,不愿起来,抱着薛白像是怎么抱都抱不够一般。 “还是吃些吧,你近来又瘦了。” “硌吗?季兰子就总说我硌着她呢。” “不硌。”薛白不太喜欢说哄人的话,偶尔却是会说一两句,“瘦了,惹人心疼。” 两人腻歪着,不觉有过多久,却听皎奴在门外道:“十七娘,十郎来找薛白了。” 晨鼓停了有一会儿了,李岫已从城门走到薛宅。 他在前堂等了等,被领进一间客院,正遇薛白与李腾空牵着手,从客房中出来。 李岫见了,脸色一变,感到有些难堪。 他妹妹是相府千金,过去嫁给薛白都算是下嫁,可如今家中遭难,竟是就这般被薛白霸占了。 朝堂之上弱肉强食本是如此,让人无可奈何。 “十郎坐吧。”薛白抬手一引,“小仙要用些朝食,正好一起边吃边聊。” 不知是因为李岫的心态变得自卑了,还是薛白的地位又提升了,虽是短短一句话,气势却完全主导整个场面。 李岫再也拿不出当年在右相府要求薛白辅佐时的架子,唯唯诺诺地应了,在石凳上落座。 不一会儿,眠儿提着食盒过来,端上朝食。 薛宅的吃食虽没有山珍海味,种类却多,味道也好,因颜嫣是个嘴特别挑的,又仗着丰味楼是自家产业,这方面颇有要求。此时食盒打开,便有好几样小食、糕点,还有一小壶酒。 “我是不喝的。”薛白将那一壶酒摆到李岫面前,道:“十郎喝些吧。” “好。” 薛白又舀了几个馎饦,递给李腾空,道:“吃些吧?” “嗯。” 李岫不耐看他们这个样子,微微侧过头,饮了一杯酒,化解了嘴里的苦意。 “李献忠叛逃一事,十郎是如何看待的?”薛白提起了正事。 “若说我阿爷与别的节度使共商谋逆,虽冤枉,但还不至于太荒谬。至于李献忠,只是节度副使,阿爷岂可能与他合谋?他显然是被安禄山逼得叛逃。” 这些在薛白眼里已是非常清晰之事,但李岫话语里还是有了新的内容让薛白留意到。 “别的节度使?有谁?” “边镇节度使一共也就那些人。”李岫道:“除了朔方节度使张齐丘、河东节度留后韩休琳,这两人是王忠嗣离任时举荐。其余者,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皆是我阿爷为宰相时任命。” “李林甫与哥舒翰、安思顺、高仙芝也说过以武力阻止李亨登基一事?” 李岫犹豫着,没有回答,似在思考能否信得过薛白。 薛白不急,督促李腾空多吃些。 “安思顺。”李岫犹豫之后有了决定,答道,“安思顺一直想兼职朔方节度使,答应了阿爷往后必不会支持李亨。故而,阿爷想除掉张齐丘,把朔方交给安思顺。” “安思顺与安禄山是兄弟,这兄弟俩想把北边五镇都掌握在手里,李林甫就不担心吗?” “他们不是兄弟,安禄山的阿娘是带着他改嫁给安思顺的阿爷,他二人关系并不好。”李岫道,“阿爷想让安思顺兼领河西、朔方,反而是存了牵制安禄山的心思。” “我不信。”薛白道。 李岫一愣。 薛白道:“依我看,安禄山、安思顺这俩兄弟关系并没有那么差,演戏骗了整个朝廷,欲谋五镇之节度使。” “何以见得?” “直觉。” 薛白与安思顺并不熟,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的观点,但从他对安禄山的了解来看,那个胖乎乎的胡人面带猪相却心中嘹亮,是极擅长伪装与骗人的。 顺着这个思路一想,他有了一个隐约的想法。 “李献忠的叛逃,乃因安禄山逼迫,为此,朔方没了节度副使,而节度使张齐丘也被牵连。你不觉得,安思顺、安禄山这一对兄弟有所共谋吗?” 李岫道:“伱是说,安禄山在帮安思顺?如果他们兄弟故而装作不和,那他们所图就太大了。” “是啊。” “但不会,安禄山杀哥解之事,怎么看都与安思顺无关。” “那为何偏偏杀的是哥解?又正好逼反了李献忠?” 李岫道:“安思顺曾多次提醒阿爷,安禄山筑城屯兵,所做所为已超过了阻止太子登基。可见他兄弟不和是真的。” 薛白淡淡道:“不能看他说什么,得看他如何做。” “只能说,你对安思顺有偏见啊。”李岫道,当然,这些事与他无关,他遂问道:“说这些,能洗清我阿爷的冤屈吗?” “不能。”薛白道,“但能让我知道,你到底有多少作用。” 李岫愣了愣,又饮了一杯酒,沉吟道:“你想要什么?” “关于诸镇节度使。”薛白道,“我要尽可能地了解他们,麾下有多少将领、多少粮草,到底是什么立场,接下来是何去何从。” 眼下,安禄山对河东、安思顺对朔方都虎视眈眈。而他一个中书舍人并无权力插手这些事,李岫能起到多少作用不太好说,但右相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想必会有些帮助。 “你为何关心这些?”李岫忽然问道。 薛白道:“我心忧社稷。” 李岫盯着他,眼神中渐渐带着打量之意。 薛白察觉到了这目光,道:“怎么?不信吗?” “信。” 李岫犹豫着,几次开口欲言,末了,低声道:“阿爷与我说过你的身份……” 薛白正用筷子夹起了一枚鸽子蛋,闻言心念一动,暗忖李林甫果然是与李岫说了。 当时,李林甫假装痴呆,试探了他。而他也顺水推舟,故意依着皇孙李倩的立场来应对,为的就是让李林甫捉摸不透,心生猜疑。 这也是他愿意救李岫的原因之一,他想知道李岫又知道多少。 圆圆的鸽子蛋被夹着,稳稳当当被薛白放入口中,他淡定自若地嚼着,待将它完全咽了下去,方才问道:“我有何身份?” 李岫揣着酒杯,略低下目光,避开薛白的直视。脑子里回想起李林甫病重时说过的那些话。 “为父怀疑薛白是废太子李瑛留下的儿子,可想不起来当年情形是如何。” 说完这些,过了一会,李林甫又喃喃道:“就连为何会有这样的怀疑,为父都不记得了……你去给调几卷文书来。” 当时,李岫只当阿爷是病糊涂了,胡言乱语的,但今日薛白的几个问题,鬼使神差地,让他忽然想起了此事。 院子里安静下来。 李腾空不好吃,放下筷子,捧起杯子饮了温水,道:“阿兄,你该信他,若有甚想说的,便与他说了吧。” “女大不中留啊。” 李岫叹息了一句,缓缓道:“我亦不知你有什么身份。但,阿爷临终前到华清宫去面圣,当时带了几份卷宗,好像是有关你身世的吧?” 薛白并不怕这些卷宗能揭穿什么,因为他本就不是皇孙李倩,但这些卷宗显然对他冒充皇孙是极为有用的。 早在他在右相府看到它们之时,就觊觎已久了。 他不动声色,问道:“是想去沾染圣人元气的那次?” “是。” “那如今还在你们骊山的别业?” “不在别业。”李岫道,“当时我阿爷到了骊山,直接便进华清宫觐见了。所携之物,过望仙桥时,我放在了旁边的逍遥殿。” 薛白点头记下,意识到李岫于他的作用,不仅是能为他参谋边镇节度使官位之争,往后谋朝篡位也是极重要的一环。 他虽承诺过会保李家无辜之人,但方式也有很多,比如让李岫流放到别的地方,或是派人保护其到振州。眼下则决定该更多地施恩,收服人心。 然而,才想到这里,大理寺已派人来带李岫回牢房了。 ~~ 中书门下省。 杨齐宣终于养好了伤,重新回衙门视事。 他把自己拾掇得很体面,恢复了重臣的风仪,可惜断掉的牙齿已长不出来,遂决定尽量少说话。 步入前庭,他先探头探脑地四下一看,寻找着薛白的身影,又担心真的遇到。 “看什么?” 有人在他肩上一拍,一股口臭味传来,不用回头看就知是吉温。 “放心吧,薛白已有两三日不曾来视事了。”吉温讥笑道,“据说是他得了哥奴的女儿,想必是醉死在温柔乡里了。” 杨齐宣最关心此事,自然是知晓的。 他派人盯着了,薛白是亲手把李腾空抱回去的。还有李季兰,说是暂住在和政郡主府,其实那天跟着薛白回家后就再没出来过。 此时再看吉温脸上的淫笑,杨齐宣只觉一阵心痛。 “看你这样子。”吉温道,“男儿大丈夫,何患无妻?与你说一桩正事。” 说着,他揽着杨齐宣的脖子,凑近了,与他交头接耳地说话。 “这次,薛白犯了诸多大罪,我们身为谏议大夫,自当弹劾他。” “可他倚仗着征南诏的功劳,圣人只怕不会轻易动他吧。” “简单。”吉温道,“把哥奴的新坟挖开看看,只要那紫金朝服还在,那便是欺君大罪。” “这……” 吉温道:“这般与你说吧,李献忠是李林甫的义子,叛逃了,可见李林甫必是谋逆,薛白包庇李林甫,亦是谋逆。” 杨齐宣有些担心,但并不是顾及到与李林甫多年的翁婿之情,而是害怕薛白,他道:“如此,真就摆明阵仗与薛白斗了。” “他当众打了你,你还有退路吗?” 杨齐宣一想也是,道:“薛白谋逆?对,他一定是谋逆,才敢当众殴打官长。” 思路既有了,他又身为谏议大夫,回到官廨便奋笔疾书,写了一封弹劾薛白的奏书。 吹干墨迹,他很快又感到了为难,如今的宰相,杨国忠、陈希烈都不愿多生事端,这奏书写了,又如何能递得上去。 然而,中午时分,吉温又到了他的官廨,问他要了奏书,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齐宣不由好奇,便问出了他的疑惑。 吉温遂笑了笑,道:“你忘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可不仅杨国忠、陈希烈二人。还有一人,甚至是薛白一手扶上来的。” 杨齐宣一愣,惊讶道:“他?他也站到我们这一边了?” 吉温拍了拍他的肩,道:“府君的实力,远比你预想中要强大啊。” ~~ 次日,薛白打算暂时把手里的诸多事务放一放,出城去接颜真卿一趟。 颜真卿已是第二次到陇右,且一待就是一年多,乃因吐蕃有个苏毗部想要叛吐蕃归附大唐。 此事,在南诏之战前就有眉目。如今南诏之战已打完了,苏毗却还未有大动作,但不知进展如何。 这等机密之事,连薛白也不甚清楚,唯有私下里与颜真卿谈了。 薛白这次带回了那吐蕃公主娜兰贞,便是想着,有这样一个俘虏在手,或许能帮到颜真卿。 这日,他出门前便交代杜妗把娜兰贞带到薛宅,等他与颜真卿聊过之后随时可以见。之后他翻身上马,正要出门,迎面却遇到一队差役过来。 “薛舍人,还请随我们往大理寺走一趟,寺卿想问你几句话。” “何事?” “例行公事罢了,不打紧。” 薛白大抵能猜到原因,眼看天色还早,颜真卿不会那么早就到。遂点点头,随着往大理寺而去。 他还未将李家的无辜家眷救出来,似乎自己也要陷进去了。 大理寺卿李道邃是个老臣了,过去与李林甫关系还算融洽,不太愿意参与到各种党争上来。因此,待薛白不算差,有话便直说。 “薛舍人,你被弹劾了。例行公事,大理寺得审查你一遍,此案老夫很重视,遂亲自过问。” “是,李寺卿辛苦了。” “听闻你庇护逆臣李林甫的家眷……” 李道邃年迈,精力不济,说到一半,把手里的公文递了过来,道:“薛舍人自己看吧。” 薛白一看,果然是杨齐宣。 “李寺卿,此事简单,杨齐宣与我争风吃醋,心怀怨恨,故意污蔑我罢了。” 李道邃也不管对错,提笔写下,一副只为了交差的模样。 但其实这种看似不太上心的办案态度,有时能让人掉以轻心,栽个大跟头。 “争风吃醋,蓄意污蔑。”李道邃喃喃着写罢,问道:“圣人削李林甫之官爵,收回追赠,但薛舍人保留了他的紫金朝服,此事如何交代?” “杨齐宣可有证据?” “据在场的衙役所言,你支开了他们。” “那又如何?” 李道邃提醒道:“只需开棺验尸,此事真假便一清二楚了。” “开棺验尸?”薛白道:“李林甫便是与李献忠有谋逆之言,终是侍奉圣人十余年的老臣,圣人一向宽仁,倘若为一件朝服而对死者如此,失了圣人颜面,杨齐宣这般提议,是为不忠;再者,杨齐宣身为李林甫之婿多年,休妻便罢了,不念旧情刨尸,是为不孝。一个不忠不孝之人,说的有几分真话?” 又问了几个问题,李道邃搁下手中的毛笔。 “老夫会把询问的结果呈递上去,但圣人更信谁,却非老夫所能左右。” “多谢李寺卿。” 薛白执了一礼,告退出来。 离开李道邃的官廨,前方就是熟悉的大理寺前院,隔着墙,有咋咋呼呼的声音传来。 “我和你们说,哪有什么谋逆大案啊,就是杨齐宣与薛白争风吃醋罢了。” 是杜五郎的声音。 杜五郎一听说薛白被大理寺带走了,第一时间便赶来相救。 他与大理寺狱的狱卒们十分熟悉,又擅长于说这些绯闻逸事,凡有衙役问他,便绘声绘色地说起来,以期能改变案子的走向。 “你们可知?薛白前阵子还打了杨齐宣,便是为了女人……啊?你出来了?” 杜五郎正说得热闹,转头一眼看到薛白,放下心来。 “薛白来了,你们可问他,我说的对不对。” 薛白苦笑,道:“不错,你说得对,我就是与杨齐宣争风吃醋,才打了他。” “薛舍人,小人听说,你们不止为一个小娘子吃醋,好像还是两个哩?” “他这般说的……” 薛白话到一半,忽见到有一人正站在旁边的走廊上,负手往这边看着,正是颜真卿。 他登时窘迫。 脸皮再厚,他当着丈人的面,也实在无法说他在为旁的小娘子争风吃醋,还是为两个小娘子,也不知何处传出的风声。 “散了吧。”杜五郎是有眼力见的,连忙驱散众人,“叫你们的官长看到了,怕要骂你们不尽忠职守,散了吧。” 薛白则走向颜真卿,羞愧地行了一礼。 “见过丈人。” “哼。” 颜真卿脸一板,冷哼一声,负手往外走去。 薛白跟上,边走边说着分别之后的诸多事情,一直说到昨日与李岫的对话,当然,只说关于边镇的话题,隐去了有关他身世的那段。 “哥奴这一死,朝局反倒更乱了啊。”颜真卿有些唏嘘,接着薛白的话题道:“说到安思顺,此人与哥舒翰当年曾一起在王忠嗣麾下任将,彼此很不对付。” 薛白听了心念一动,心想或可让哥舒翰谋取安思顺的河西节度使一职。但唐军与吐蕃军如今正在青海交战,并不好因为这些权力之争,而耽误了边境战事。 薛白遂问道:“丈人此行,陇右形势如何了?” 颜真卿摇头道:“你不必打听。” 连薛白都不告诉,此事显然是极为机密了。而机密也代表着事情是有进展的。 “我在南诏,俘虏了一个吐蕃公主,乃是尺带珠丹的女儿,可与吐蕃局势有益处?” 颜真卿听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捻着长须,眼眸闪光。 他暂时顾不得再敲打薛白争风吃醋之事,追问了关于娜兰贞的情况,道:“到你府中去谈。” 两人一路回了薛宅。 薛白带着颜真卿登上阁楼,往庭院里看去,只见娜兰贞穿着一身襦裙,手里抱着一个羯鼓敲着,旁边的任木兰拿着一柄剑正在模仿李十二娘剑舞,嘻嘻哈哈地笑着玩耍。 “倒真是有几分像尺带丹珠。”颜真卿看了一会之后,抚须道。 “丈人见过尺带丹珠?” “他亲临青海了,正是因为他在,苏毗部原本准备好叛逃了,却不敢有所动作啊。” “那如今呢?” 颜真卿不急不徐地回头看了一眼,方才低声道:“吐蕃赞普亲临前线,他身后一些臣子,自然准备好有所动作了。我这趟回来,乃是带了他们的使节的。” 他言尽于此,并不想对薛白说太多,指了指庭院中的娜兰贞,道:“这个小女子,到时我得带走。” “对了,还未告知丈人,她算是我的一个学生。”薛白菀尔道:“也算是丈人的徒孙了。” 颜真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放心,扶持她比杀了她要有用的多,我们懂怎么做。” 薛白想了想,道:“还有一件事想请丈人帮忙。” “你争风吃醋之事?” “我想保李岫,以及李家的无辜家眷,但此事怕不好向圣人求情。”薛白道,“老师若需人手出使吐蕃,不如给李岫一个立功的机会如何?哥舒翰是个念旧情的人,该愿意保护李岫。” 颜真卿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反问道:“哥奴当年党羽众多,朝中就没有旁人愿出手庇护他了?” “没有了。” “我回朝前,哥舒翰亦提及此事,却未想到李家能至此地步。”颜真卿道:“也好,但只怕朝廷未必答应。” “小婿来办。”薛白道。 比起去振州,暂时送李岫到陇右去安置一段时日,想必其人未来会好得多。 而他也可以更好地利用哥舒翰来制衡安思顺、安禄山兄弟。 月初求票,谢谢大家!!刚从年会回来不久,太忙了,月末总结缓两天再写~ (本章完) 一月总结(感谢月票金主“月光宝石”) 春节将至,感觉今年过年的气氛比往年要浓郁些,预祝大家新春快乐。返乡的路上一路顺利,平安喜乐。 我前几天刚去了阅文的年会回来,放下行李就开始码字,过两天也要准备回乡,到现在行李还是乱七八糟的,这个月就只做简单总结吧。 大家可以在2月5日19:00观看腾讯视频的独家转播,全球华语IP盛典。 关于《满唐华彩》后续会有一些物料,大家也可以关注我的微博@怪诞的表哥,陆续应该会有些好消息可以与大家分享。 这次见到了很多作者、编辑,关于这本书也聊了很多,最后感慨网文创作太难了。我觉得我一定是创作不出完美的作品,但我能做的就是持续创作,希望能保持进步,至少不退步吧。 年底真是又忙又累,好在目前为止还没有断更。 新的一月,恳请大家投月票,万分感激!! ~~ 这个月,剧情上依旧是顺着主线在推进,在为下一段的冲突做铺垫。 就像是打麻将的时候,把麻将垒起来的过程(没用自动麻将机那种)。 然后,这种更新频率下容易有一些没交代清楚的地方,正好借着总结交代一下。 关于薛白去南诏的必要性与目的,除了在军中积累资历之外,有一点我没能写进去的是,历史上唐军两次征讨南诏,损失十几万人,之后,安史之乱爆发,唐朝内地兵力空虚。 我原本是想借薛白之口把这一点写进书里的,当时担心会出戏。但其实把薛白要改变这件事点明,还是很有必要的。 ~~ 感谢一月的月票金主: 第一名:月光宝石 第二名:捏吗 第三名:户口他爹 感谢十二月新增的盟主: 大以巴牛 春风若有怜我意 感谢我所有的读者,这本书获得的任何荣耀,都是来自你们的阅读、支持。 ~~ 这是2024的第一个月,很繁忙,大家都有很多的情绪。 希望《满唐华彩》依旧能够让我静下心来写,你们静下心来看。 最后,恳求大家多多投票。求月票,感谢! 新年快乐! 第370章 彭娥 五月的长安天气渐热,兴庆宫的龙池却十分清凉。 杨玉环登上沈香亭附近的阁楼,能看到龙池边正在营建着新的游冶场,已快要完成了。 那是杨国忠给圣人设计的第二个秘室,根据志怪故事布置的,讲的是永嘉之乱时,有一女子名为彭娥,为躲避乱贼而逃入山中,见到了诸多鬼怪,让圣人可去寻找彭娥。 李隆基对此事十分期待,杨玉环却不然,觉得杨国忠做出的东西更像是为了给圣人献美女。于她而言,可玩的东西远不如薛白最初布置的那个。 说到薛白,他回长安也有一个月了,却也不来拜见她,两人只在朱雀门城头上远远见了一面。 正巧想到他,那边张云容回来了,到了杨玉环身边禀告了一句。 “贵妃,圣人要晚些来,眼下还在勤政楼,奴婢过去时圣人正处置弹劾薛郎的奏书。” “他又犯事了?这才回来几日。”杨玉环似觉好笑,“哪个又弹劾他?” “据说是個叫杨齐宣的,与薛白争风吃醋,告了刁状。可张垍正在圣人面前支持杨齐宣,说薛白的不是。” “嗯?”杨玉环犹在笑,悠悠问道:“不是说薛白是张垍的私生子吗?” “贵妃可莫开玩笑了,这次可是谋逆的大罪。” “薛白如何辩解的?” 张云容摇头道:“未见到薛郎。” 杨玉环原本懒洋洋地倚坐着,闻言才直起身来,慎重以待。 在她看来,谋逆大罪不要紧,怕的是失去了圣人的信任。以往薛白陪圣人吃喝玩乐积攒下来的好感,这几年差不多已在一次次的敢言直谏中消耗殆尽了。 她不了解具体发生了何事,对国政也难插上嘴,并不知如何帮忙分说。可想必只要让薛白能面圣,他自能解释清楚。 这般思量着,再一转头,看到了龙池畔正在营建的游冶场,杨玉环明亮的眼眸中有光彩闪动。 ~~ 中书门下省。 薛白才被迁为中书舍人便遭到了弹劾,使他上任并不顺利。同僚们只当他很快会被贬官,并不愿将差事分派给他。 中书舍人的差事是诏旨制敕、玺书册命,能看到朝廷最新的旨意,掌握机密,便相当于掌握了偌大的权力。薛白很想要这份权力,但他并不急在一时,眼下他要做的是保下李岫,并反击了杨齐宣的弹劾。 大概的办法算是已经想好了,可他发现实施起来甚是困难,因绕不开那几个站在权力巅峰上的人。在长安行事是对付人,反而不如在地方、边镇,遇到的是具体的事。 这日,他正在衙署里翻看过往的诏书,找到了一份早年间的《命备吐蕃制》,甚是有意思。 开头几句话,便能感受出李隆基对吐蕃的怒火——“惟吐蕃小丑,忘我大德,侵轶封域,抄掠边甿,言念於兹,无忘鉴寐。” 后面则是命令各个军镇集结劲卒防备吐蕃,写了几个军镇的兵力分布,陇右有将近四万人,分为临洮、河源、安人、白水、积石、莫门军等各军团;河西有二万六千人,分为赤水、玉门、豆卢等军团…… 薛白正看得入神,心想难怪中书舍人是储相;刁氏兄弟则在官廨的前厅识字,昏昏欲睡,哈欠连天。 安静详和的气氛中,忽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 “放饭了。”刁庚伸了个懒腰,他们这个官廨,目前还只有放饭的杂役有时会过来。 然而,来的却不是杂役,而是一个身穿襦裙的身影转进门来,又是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刁庚只觉一辈子见的美人都没在薛白身边围绕得多,惊叹的同时也见怪不怪了,小声向刁丙嘟囔道:“皇城中书门下省,怎能让小娘子闯起来。” “别说话。” 屏风后方,薛白也抬起头,只见谢阿蛮负手缓行,边走边打量着他这官廨。 “许久未见了。” “我嫁人了。”谢阿蛮忽然道。 薛白一愣,笑道:“恭喜。” “恭喜你个头,我骗你的。”谢阿蛮道:“反倒是我该恭喜你,如愿以偿,当了五品高官。” “俸禄还是不如谢小娘子。” “嘁。” 谢阿蛮确实也富,并不反驳,终于说起了正事,道:“我是来带话的,让你明日傍晚到兴庆宫一趟。这是带话,不是传旨。” “御宴?” “那倒不是,是去陪圣人、贵妃游玩宫中新落成的秘室,这还是你先想出来的新奇之物,圣人有意让你对杨国忠的布置评点一番。” 薛白听了,并无太多惊喜,反而微微有个蹙眉的动作。 过去他一直在尽力摆脱“狎臣”的标签,在他入仕之前,朝中还是有一些正义能干之士,不时能发出声量的。他及第以来尽可能地不陪李隆基嬉游,为的便是更容易得到这部分人的支持。 结果,到这一两年,风气似乎变了,世人渐渐不以狎臣为耻,反以攀权附贵为荣。这风气在杨国忠拜相之后尤为明显。 那再坚决排斥当狎臣还有何意义? 谢阿蛮等了一会儿,见薛白没有反应,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你倒是领旨啊。” “谢小娘子不是来带话的吗?” “那你也得答应。” 薛白思忖着,竟是问道:“我能带人一起去吗?” 谢阿蛮一愣,问道:“带谁?” “李林甫第十七女,玉真公主之徒,腾空子。” “如此说来,京城传闻伱与人争风吃醋,竟是真的了?” 薛白道:“腾空子亦算是宗室远亲,往年御宴,她亦作为家眷到场。相信圣人心胸宽广,定不会为难她。至于李林甫谋逆一事,业已定案。死人不会辩解,圣人或可听听李家人的说辞。” 谢阿蛮惊讶不已,道:“你也太胆大了,敢与圣人讨价还价,真不怕被治罪?莫忘了,如今弹劾你的奏章,可还有这么厚。” “恳请小娘子替我转达这个请求。” “你待我还真客气。”谢阿蛮以赞扬的语气批评了薛白一句,“等着吧,我替你去问问。可是这般儿戏之事,你就别抱太大指望了……” ~~ 次日,时近黄昏。 薛白到客房中接李腾空一起入宫,只见她又换上了那件道袍。 “病好些了吗?”薛白问道,担心她走这一趟,身体支撑不了。 “放心,我通医术,已无甚大碍了。” “不放心,听说医者不能自医。” “唯有心病或不能自医。”李腾空平平常常地道了一句,之后,她瞥了薛白一眼,小声地补了一句,“心病是你医好的。” 声若蚊吟,但薛白还是听到了,牵过她的手,往外走去。 “这次入宫,是一个机会。待消息传出去,百官会怀疑你家中谁是否又得了圣眷。再对你家动手便有所忌惮。除此之外,我们还可向圣人求情。说辞你可想好了?” “说是杨国忠或安禄山栽赃的?” “不,圣人不爱听这些。”薛白道,“我们能做的是求情,而不是解释。求情则该首先展现李家还有多大价值,该说你阿爷为圣人在办,却还未办完之事……” 说话间,两人出了薛宅。 李腾空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有些不安。 薛白竟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似闲聊道:“你赴过御宴,当不至于太过紧张。颜嫣贪玩,偏不喜那等伴驾场面,回头我设个小秘室,你陪她玩可好?” “好。” 李腾空这才感到心里踏实了些。 可当兴庆宫越来越近,她想起自己如今已成了逆臣之女,那份不安又浮了上来。 ~~ 暮鼓初响起之时,杨玉环已换好了一件马球服。 不是要打马球,而是准备进那新的秘室。据杨国忠称,里面颇多幽冥、鬼怪,十分吓人,因此她换这身轻便衣裳到时好跑开。 其实她有一件薛白献上来的衣裳,轻便又好看,只是太过新奇,上衣与裤子还是分开的,不宜当着众人穿出来,被人指指点点。 因今日有些暑热,换完衣裳她身上微微沁出了些细密的薄汗。 杨玉环对自己一切都十分满意,唯独这容易出汗让她十分着恼,虽是每日拿麝香把汗都浸得有香味,依旧讨厌这汗津津的感觉。 “再过些时日天便更热了,到骊山去能时时沐浴才好。”她低声自语了一声。 服伺在旁的张云容便笑道:“贵妃想去哪儿,不是与圣人说一声就好的?” “恰是如此,劳师动众的也麻烦。你着人备些水,待夜里我再沐浴一番。” 说话间,有小宦官来传旨,称可以随圣人往龙池了。 这便表明来伴驾的臣子都已经在恭候了,杨玉环不由好奇,薛白是真将李腾空带来了不成? 因既不是御宴,更不是朝政,李隆基今夜并不摆天子的谱,穿的是一件襕袍,虽不掩天子威风,却更彰风流气质。 他兴致甚高,到了龙池,看到杨国忠第一句话就是“杨卿能任事,先赐一杯酒”。 “谢圣人。”杨国忠眉开眼笑,双手接过高力士端来的酒饮了,道:“臣亦有些紧张,臣初次调度这场面,恐做得不好,更恐吓到圣人。” “吓不倒朕,越是惊悚越好。”李隆基朗笑,道:“你连南诏之战,都能调度兵马安排妥当,这点小游戏,如何还能调度不来?大胆去做。” “臣领旨。”杨国忠道:“那臣这便去准备。” 说罢,他准备退下,却是瞥了眼薛白。薛白当时兼任的游冶使之职,如今便是他的兼差之一,正是拢圣心、捞钱财的肥差。他生怕被薛白抢回去了,因此卯足了劲今夜要干好。 薛白则依旧对游冶使不感兴趣,更关注的是李腾空的状态。 今日咸宜公主也在,见到了李腾空这个往日的闺中密友,却是如不认识一般,显然是并不想被牵连,甚至还与高力士说“逆臣之女如何有资格入宫觐见”。 那边,李隆基与杨国忠聊过,也看到了薛白,道:“朕问你,你可有犯欺君之罪?” 这个问题问得很宽泛,也许是问薛白有没有把李林甫的紫金朝服剥下来,也许是问薛白是否谋逆案的共犯。其实吧,薛白真有谋逆……杨齐宣误打误撞,还真是弹劾对了。 “臣没有。”薛白应道,“臣以为,杨齐宣犯了欺君之罪,栽赃于臣。” 他笃定李隆基不会再一次把李林甫的尸体挖出来确认。因一桩小案子,毁了天子声誉,实在是不值得。这份笃定,让他显得十分真诚坦荡,李隆基眯起眼看了看,也没能从薛白眼神里看出破绽。 “既如此,你也来吧,允你带上李十七娘。” “遵旨。”薛白道:“禀圣人,臣之所以掺和李林甫案,除了因李十七娘。还是因为臣发现李岫于社稷还有大用……” 李隆基打断了他的话,道:“今夜召你来,不是让你奏事的。” 薛白竟是还敢说话,道:“可臣为人弹劾,此事若不解释清楚,臣不敢随圣人入内,以免更遭诽谤。” “竖子,还敢与朕提要求。”李隆基叱了一声,道:“今夜若你能走通杨卿这秘室,朕便听你解释。” “臣一定尽力。” 薛白遂带着李腾空,随队伍走向龙池畔那偌大的一片建筑。 上一次薛白给李隆基献秘室时,李林甫还活着,坐在御宴的上首。那时,李隆基至少还有一个规矩,宰相不是狎臣,不必陪他玩乐。 如今李林甫身死、落罪、移棺,丝毫不影响李隆基的玩乐,甚至没有出言向李腾空要一句解释。 对此,李腾空有些出乎意料,准备好的诸多说辞用不上,不免担忧。 “圣人没问我话,便让我随你一起进秘室吗?” “是。”薛白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见他心里明白,你阿爷与李献忠叛乱无关。” “那为何圣人还要定罪?” “泄天下之愤吧。”薛白道。 李腾空闻言黯然。 薛白却觉得这是好事,倘若对于李隆基而言,追究李林甫为的是应付悠悠众口,那反而更有机会给李岫等人求情。 当然,李隆基具体怎么想,还有待更多的观察。 …… 这次的场景很大,参与的人也多。 除了李隆基、高力士、陈玄礼、杨玉环之外,还有如咸宜公主夫妻、宁亲公主夫妇在内的几个公主附马。 他们走进了秘室,身后的大门缓缓关上,眼前一片黑暗。 薛白此前只管调度,这还是第一次参与到杨国忠布置的秘室中,可看看其人做事水平如何。 黑暗中有马嘶声与大叫声传来,之后有低沉的声音说起话来。 “晋永嘉之乱,郡县无定主,强弱相暴。” 这旁白隐去,大门处传来了猛烈的敲打声,像是有无数盗贼正在追杀他们这一行人。 不得不说,杨国忠这声势造得十分不错,惹得陈玄礼手摁刀柄,频频回首看着大门,担心杨国忠万一谋逆了。 陈玄礼甚至觉得,圣人就不该再玩这样危险的东西。 前方忽然出现光亮,众人走近一看,吃惊不已。 杨国忠竟是真把一座山搬了过来,两座巨大的假山石立在那儿,只留下中间一条狡窄的通道。光亮便是从通道前方透过来的。 “这杨国忠,真是有些手段。” 李隆基感慨了一声,往通道里走去。陈玄礼见状,连忙带人挡在前方,让圣人走在队伍的中段。 薛白猜想,杨国忠只怕想不出太多的好主意,要制造惊悚又不至于吓到李隆基,很可能是要把最末的人悄悄拖走。 于是,当看到咸宜公主与杨洄准备跟上,他当即牵着李腾空抢先一步。 “你做甚?”咸宜公主不满道。 薛白也没说什么,只是看向杨洄,抬了抬手,无声地问道:“要不要我把你养了外室之事说出来?” 杨洄迅速领会到了这意思,连忙安抚住咸宜公主,为此挨了好几句骂,好在他无所谓在这秘室里能走多远。 众人继续往前走。 咸宜公主走在杨洄前面,忽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转头一看,杨洄还在,只是一脸木讷。 “你又做甚?” “什么?”杨洄不明所以。 于是,她抬头一看,见到一个长舌鬼正在石壁上方无声地爬行着,正是它伸手拍自己。 “啊。” 却是李腾空转头一看,吓了一跳,缩进薛白怀里。 “怕什么?”咸宜公主却是瞪着那长舌鬼,高声嚷道:“一看就是扮的,一点都不可怕。” 那长舌鬼犹努力摆出一个吓人的姿势,嘴里发出想要夺人而噬的可怕声音。 “好吵。” 咸宜公主一伸手,将它那舌头给扯了下来,拿在手里滑滑腻腻的,原来是几段鸭肠。 如此一来,那扮鬼的伶人当即尴尬。 虽说往日常常在宫中唱戏,但扮鬼确是经验不足,遇到这种蛮横的,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前方,李隆基转过头来,看着这一幕,虽还是笑了两声,但似乎兴致已大减。 杨国忠苦心孤诣构建的可怕氛围,似乎一开始就被破坏殆尽了。 还不如上次的《游仙窟》,那才是杨国忠真正擅长的题材。 倒是不少人都看到薛白把李腾空搂在怀里的情形,其中,高力士摇了摇头,认为他们在御前搂搂抱抱不妥。 “还抱?” 咸宜公主冷哼一声,讥道:“最烦你们这种故作娇柔的人了,让开!” 她上前一步,一把将薛白推到石壁上,抢到了前面,转头向杨洄叱道:“过来!不懂吗?走在最后肯定要被捉走……” ~~ 隔着墙,杨国忠耳畔也在回荡着这一句“走在最后肯定要被捉走”,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右相,还捉吗?” “不该用鬼怪类的。”杨国忠喃喃着,懊恼自语道:“《狐女》的想法分明更好,我非要给圣人找新奇。” “右相,还要捉吗?” “捉。”杨国忠硬着头皮道,“把咸宜公主捉来,我要当面向她请罪。” 他设想过,倘若没有咸宜公主,局面或许还可挽回。 然而,却有宦官道:“右相,已经把薛白捉过来了。” “什么?” 杨国忠一愣,转头看去,果见薛白与李腾空牵着手过来。 “怎么是你们?” “我被淘汰了。”薛白道。 杨国忠道:“可方才分明不是你走在最后。” 薛白摊了摊手,笑而不语。 这是一个两层的阁楼,站在这能从上方看到下面一众人。 此时又有叫嚷声传来,杨国忠以为是有人被他吓到了,赶到小气窗前一看,却见咸宜公主正手持一把叉子,追赶着几个鬼怪。 而圣人站在那,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薛白也走过来看着,道:“一个游戏没做好,不是甚大事,可让圣人觉得阿兄你无能,那就不好了。” 杨国忠许久没听到薛白称“阿兄”了,微微一滞,笑道:“阿白可有方法教我?” “阿兄这秘室,是如何布置的?” “乃是根据我雇人写的故事布置的,让圣人感受到奇魅的山间鬼怪……” 颜嫣也看过这个故事,还以此敲打过薛白,故而薛白也知这故事的大概,无非是一个名叫彭娥的女子的山鬼奇遇记,遂问道:“故事里可是有彭娥?” “这里也有。”杨国忠道:“我特意寻了一个美人,就放在最后关头,等圣人去救。”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咸宜公主已把第一个秘室的鬼怪全都驱走了,他摇了摇头,道:“临时改。” “如何改?” “换一个彭娥。”薛白沉吟道:“故意留一个线索给圣人,只说彭娥就藏在他的队伍中,要把他们都献祭给山鬼。需圣人找出谁是彭娥。” “不需要我藏好的美人了?” “对,现在改成让圣人猜谁是队伍中的坏人。” 杨国忠问道:“那……谁是彭娥?” “要让圣人猜不到,他才会觉得有意思。”薛白想了想,道:“贵妃。” “贵妃?” 杨国忠当即摇头,道:“若是我,第一个就猜贵妃。不如用宁亲公主吧?她最不起眼。” “不,只有贵妃可以。”薛白道,“哪怕圣人一开始猜到,相信贵妃也有办法瞒过去。” 他需要一个聪明、贪玩、懂圣人心思,且还愿意配合的女子,杨玉环是不二人选。 ~~ 秘室显得愈发乏味了。 直到被咸宜公主捉住的一个小鬼忽然叫嚷起来。 “彭娥救我,彭娥救我,你与阎王说好的,带着这些人献祭给阎王……” 昏昏欲睡的李隆基忽然眯起了眼,扫视着周围的人,道:“彭娥在这个队伍里?” 他首先看向了杨玉环。 杨玉环也是刚刚打起精神,双眼透出无辜之色,摇了摇头,道:“不是臣妾。” 李隆基心里犹存疑惑,向那小鬼问道:“彭娥是男是女?李十七娘可是彭娥?” 他已然进入游玩的状态了。 而这,其实是他最擅长的游戏,猜身边到底有谁是背叛者。 他大半辈子都在玩这个游戏,从来不会错。 “……” 薛白站在阁楼上看着,只见下方的众人渐渐开始探索,又过了一个场景,他们被分开。 他想了想,悄然下了阁楼,走进昏暗的秘室。 “阿姐。” 杨玉环正在四下看着,兴致勃勃地寻找线索,转头一见薛白,喜道:“你复活了?可知彭娥是谁?” “阿姐,你来当彭娥,如何?” 杨玉环一愣,没有马上回答。 她贪玩,正在兴头上,有些跃跃欲试,想看自己能否瞒住众人。但也有些担心,戏耍了圣人之后,会让圣人有所芥蒂。 “为何要我来当?没有事先安排好吗?” “因为杨国忠没有才能,但我暂时打算帮他一把,以免安禄山坐大。” 薛白也不知是在说这个秘室,还是在说朝堂的形势。 他时间不多,又道:“在这里,彭娥便相当于那个谋逆者,可能是李献忠,可能是李林甫,可能是安禄山,可能是我。但我想让圣人知道,有时候,他的怀疑未必就是对的。” 李隆基既一直在猜,那就让他猜个够吧。 (本章完) 第371章 狎臣 兴庆宫西面的胜业坊,座落着内侍监袁思艺的宅院。 是日,高力士既在宫中值勤,袁思艺便在傍晚时分回宅歇息,养精蓄锐,待明日轮值。 他宅中妻妾、儿女、仆婢一应俱全,根本看不出任何他是阉人的痕迹。当他身着紫金朝服的高大身影步入门内时,完全是沉稳的朝堂重臣风范,只是颌下无须,少了些威风。 候在庭中的管事迎上前,道:“阿郎,有客来访,已安顿在偏厅了。” 袁思艺目光看去,见他手里拿着一根母丁香。 “这是来客给小人的。”管事遂笑道,“他嘴里已含了一会了。” 这一句话,袁思艺便明白来人是谁了。 他并不急着去见,而是先去换了衣裳,洗了把脸,用了点心,方才不疾不徐地步入偏厅。 偏厅里,吉温正歪歪扭扭地坐着,百无聊赖地咬着指甲,将咬出的指甲屑吐在地毯上,因吐不干净,还连着吐了好几下。 “你来了。” “袁大监。”吉温连忙抹嘴,起身行礼,还不忘把搁在案上的母丁香重新含在嘴里。 袁思艺表情淡淡的,见桌案上有那母丁香留下的口水印子,先招过仆婢擦拭并把地毯上的指甲屑抹了,还吩咐抹布就不要留了。 这有些无礼,在他这里,已经不算是怠慢了。内侍省的两个大监,高力士是笑面虎,逢人三分笑,不论对方地位高低;袁思艺则不同,虽在圣人面前也能做到对权贵们点头哈腰,但出了宫,却常常是一张冷脸睥睨旁人。 还是因为安禄山平素送的礼太多,甚至连地毯、桌案都是他迁新居时安禄山送的,他才对吉温格外客气。换作旁人,此时难有这般待遇。 吉温十分尴尬,但他了解袁思艺,并不敢因此而恼火,从袖子里拿出一条手帕,系在嘴上遮臭味,赔笑道:“袁大监勿怪,下官太失礼了。” 袁思艺在宫内是圣人的奴婢,在宫外却是很有重臣气场,神情冷峻、不苟颜笑。他也懒得寒暄,径直问起吉温所来何事。 吉温道:“下官就直说了,安府君想兼任河东节度使一职,以便更好地调度兵马,攻灭契丹。” “此事办妥了,我在圣人耳边吹了风,圣人已命中书门下商议。” “命中书门下商议?”吉温讶道,“可我任谏议大夫,却并未听闻此事。” 袁思艺目光闪动,须臾明白了个中原由,却没说,只道:“难免有些流程,也许再缓几日你便听闻了。” “必是被唾壶压下了!”吉温道。 提起杨国忠,他万分不屑。 当年大家同在李林甫门下做事,他的官职权力犹高过杨国忠,可惜他被外贬了几年,哪怕得了安禄山的举荐,再回朝,官位已低于那个唾壶。 “唉。”吉温叹息一声,叹出一口臭气,道:“唾壶不学无术,如何担得了宰相啊?” 袁思艺知道,安禄山这次派吉温回朝请功,势必要在李林甫死后于朝堂竖立一个亲近范阳的宰相,此事早有默契。 他能得李隆基信任,忠心是无疑的,但愿意为安禄山做事,一是因为“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二是认为这些事无伤大雅,目前为止,他算是亲近安禄山,但并非完全倒向安禄山。 除此之外,也是因为这能让他感受到权力的快感。决定一方节度使、乃至宰相的人选,让他能暂时忘记自己是一個宦官,只感觉自己是朝堂重臣。 吉温却晓得安禄山为了拉拢袁思艺,除了利诱之外还有离间,比如刘骆谷准备撤离长安时,便以“宫中袁将军”为掩护,在袁思艺身上盖上安禄山的烙印,官场上便是如此,从收了第一笔钱开始,就很难再独善其身。 果然,袁思艺问道:“你们想推谁为宰相?” “张垍已与府君表态了,会支持府君兼任河东。”吉温道,“他才干、资历不俗,可为宰相,还请袁大监帮他美言几句。” 袁思艺对此不出所料,道:“可。” “张垍毕竟不是自己人,府君只是想让他暂代宰相。至于之后更适合的人选。”吉温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府君所瞩意者……下官。” 袁思艺有些诧异,觉得若让吉温当宰相,真可谓乌烟瘴气了。再一想,连杨国忠这种唾壶都已经拜相了,登时无言以对。 “但就是还有一个难题。”吉温沉吟道:“薛白,此子像一条疯狗咬着府君不放,若不除掉,也是麻烦。” “耐心些,圣人已过问了杨齐宣的奏折,言语之间对薛白不甚满意。” 吉温道:“下官听闻,圣人命袁大监调查李林甫移棺之事……” “你还真要让我把李林甫的尸体再刨出来看吗?”袁思艺叱道。 “下官是说,当时有很多人证。” “放心吧。”袁思艺道,“有我在圣人身边,要除掉薛白不难。” “真的?” “薛白有本事。可大唐有本领的人太多了,若不得圣心,有好下场者,几人?” 谈及薛白,袁思艺常在李隆基身边,看得最是清楚。薛白本可以比杨国忠、吉温拥有更大的权力,可惜,误听了清流直臣那一套虚无缥缈的说辞,不愿当“狎臣”而自毁前途,却不知自己之所以屡破难关,乃是因圣人对他的恩宠还未耗尽。 这朝堂之上,唯有狎臣才是最好混的啊。 此时,暮鼓声响起,吉温聊完了差事,起身准备告辞。 却有一名小宦官赶到了袁思艺宅中,这是袁思艺的义子,替他打探宫中消息。 “阿爷离开之后,薛白入宫了。” “如何回事?!” 吉温当初就是因薛白才被贬辽东,一听薛白有动作,登时警惕,惊问了一句。 “似乎是……带着李十七娘入宫,给圣人解释了。” “大监。”吉温连忙道:“该你出手了。” 袁思艺眼眸闪动,权衡利弊,最后决定亲自出手,道:“我要入宫,快去准备。还有,城门关闭之前,你带人立即出城,把李林甫的新坟掘了。” “喏。” 吉温心中对薛白有恐惧,吓得不敢离开,重新坐下,只待最新的消息。 而袁思艺动作很快,在六百声暮鼓结束之前,匆匆赶回了兴庆宫中。可当他一问,却得知圣人已进了秘室,连带着薛白一起进去了。 不论他要做什么,都得等圣人出来了。 ~~ 兴庆宫。 龙池畔火光通明,无数人正在为讨圣人欢心而忙碌着。 占地广袤的秘室却颇为幽暗,光线是精心营造的,火光透过鬼怪雕塑的眼睛与嘴巴,照在李隆基脸上。显出他阴晴不定的表情来。 他已走到了最后一间秘室的前面,确定开口就在那鬼怪雕塑之后。却得要找出彭娥祭祀鬼怪,才能通行。 “是谁呢?” 李隆基喃喃着,再次问道:“真不是李十七娘吗?” 陈玄礼低声应道:“回圣人,我确认过了,李十七娘确是已出局了。” 李隆基遂环顾身边几人。 留到现在的,只剩杨玉环、陈玄礼、张垍、咸宜公主、宁亲公主等几人。 依方才所找到的诸多线索,几乎都指向了咸宜公主。然而,李隆基其实留意到了,杨玉环是唯一有机会能把线索替换掉的人。 可李隆基心念一动,并不愿顺着这游戏里给到的线索来推测,而是想到既是杨国忠安排的叛徒,人选必是依杨国忠的心意,那么,其实张垍才是最有可能被安排为彭娥的人,再一想,张垍未必情愿,那宁亲公主便是最好的人选了。 “八娘,你是彭娥吧?” “父皇?”宁亲公主大讶,摇头道:“我不是。” 听她否认,李隆基反而笃定起来,道:“站过去,揭晓吧。” “……” 上方,小小的气窗后面,杨国忠见此一幕,忧心忡忡,转向薛白,小声道:“我们是否,干脆把彭娥改为宁亲公主?” “哪有事后再改的?宁亲公主也不认。”薛白道:“阿兄这般毫无底线、原则,一次讨好了圣人,可坏了规矩,游戏岂非乱了?” 游戏乱了不打紧,他只怕杨国忠把天下搞乱了。 “可让圣人猜错了,真的无妨吗?” “阿兄若害怕,不妨据实说。”薛白道,“将此事推到我头上,我与阿兄一起担当。” 杨国忠不由苦笑了一下,懂了他的心思,原来他是害怕功劳被吞了,才留了这么一手。 “你是帮我,岂好让伱一人担待的?放心,我与你一并承担,也万不会吞没了你的功劳。” “也好。” 杨国忠于是爽朗地笑起来,揽着薛白的肩,再次亲密合作。 薛白却知,不论结果如何,这大概是彼此最后一次合作了……他不是指今夜的游戏,而是指朝局。李林甫案之后,安禄山的威胁愈发显得迫在眉睫了。 因为杨国忠这个蠢材压不住。 继续从气窗往秘室里看去,结果已然揭晓了,几个大门同时打开,明亮的火光照进了秘室,宣告着游戏结束。 李隆基信心满满,笑道:“朕可猜对了?” 杨玉环抿着嘴笑笑,四下一看,转头想说些什么,却没说。 那边,高力士、杨洄等提前出局者过来,垂头丧气的模样,道:“圣人,贵妃才是彭娥。” “是,老奴其实已找到线索,结果遇到贵妃,她一句话便将老奴献祭出去了。” 李隆基大为惊讶。 他此时将诸事串联起来,回过头来看,方知确是杨玉环。 “可一开始朕便问了太真,毫不觉得太真在骗朕。” 杨玉环万福行礼,正要回答,薛白与杨国忠已过来了,薛白抢先道:“回圣人,因一开始并无彭娥,彭娥是中途才加上的。” 李隆基一愣,转头看向杨国忠。 “回圣人,是臣见那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丝毫吓不到圣人。才自知考虑得不妥,圣人天威,元阳充沛,岂会以驱退小小鬼怪为乐。臣便请薛白临时加了一出戏,请圣人治罪。” 杨玉环犹在得意,笑意盈盈道:“臣妾犯了欺君之罪,恳请圣人恕罪。” 李隆基这才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无怪乎朕看不出来。唔,太真玩得不错,大展骗术,将众人耍得团团转。” “运气使然。”杨玉环笑道,“倘若一开始,圣人便知得找出彭娥,臣妾可瞒不住。” 李隆基确是这般认为的,摆摆手:“还是今夜这游戏布置得不好,没有彭娥,编了一个彭娥让朕来猜。” 周围一众人打算顺着这句话溜须拍马,薛白却是先跟了一句话。 “圣人所言甚是,世上本没有彭娥,指责、构陷,疑心多了,也就有了彭娥。” 此言一出,但凡有点脑子的,都听得出薛白这是在借机劝谏,非得在圣人玩得正高兴的时候提些扫兴之事,这人得有多讨厌。 原本欢快的气氛当即凝固了一般。 “哈。”李隆基哼了起来,指了指薛白,叱道:“自作聪明,朕还不需要你变着法子地劝谏。” 旁人也不知圣人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不敢搭腔。唯有高力士上前几步,脸上带着笑意。 李隆基遂侧头与高力士道:“薛打牌自从考中了状元,真自视为千古名臣了,偶尔陪朕游冶一回,也要规劝天子。” 高力士接着道:“他却不知,圣人是古往今来最贤明的天子。” 这对话若流传出去,或会显得李隆基极傲慢。但在这样的情境里,众人都觉得自然而然。因李隆基确实已做到了“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回圣人话。”薛白道:“臣并非劝谏,而是说情。” “是吗?” 薛白转头看了身后的李腾空一眼,似乎坚定了些决心,道:“臣多情,想为十七娘的家人求情。” 高力士道:“国家自有法度,李林甫罪大恶极,你以何道理为其家小求情?” “臣惭愧,臣并无道理,只请圣人恩典。” 薛白似乎真意识到了,直臣、谏臣的道路走不通,开始向圣人低头,表示愿意讨圣人欢心了。 见他这副模样,李隆基嘴角仿佛微扬了一下,心情好了些。 凭心而论,李隆基觉得薛白是有才华的,今日这场游戏他看得很清楚。若没有薛白,杨国忠一定会搞砸了,而薛白甫一插手,就让一整个夜晚都变得有趣起来。 回想这几年来,相伴自己这个孤独君王的,骨牌、诗词、戏曲、故事,还有那让人味蕾大开的炒菜,都是这竖子献上的。为此,李隆基对薛白多少还是有些情份,才会容许他多次忤逆,在他年纪轻轻时就赏了五品高官。 “朕为何要给你这个恩典啊?” “臣……” 薛白被问住了,为难了一会儿,答道:“臣惶恐,无功绩而向圣人请求,唯愿能为圣人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朕不需你肝脑涂地,你莫再自以为是便好了。” “臣遵旨。”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奏折,双手呈上,“臣有一封秘奏,恳请圣人过目。” 选择在陪李隆基嬉游之后再拿出来,相比他之前的敢言直谏,算是十分恭谨了。他像是开窍了些,终于愿意改变对待圣人的态度。 当然,此时此刻,却没有人知道他这种改变是因为什么。 为了鼓励这种改变,李隆基接过奏折,扫了一眼,竟发现是颜真卿与薛白联名上奏的。 再一看内容,乃是李林甫当年提过的关于吐蕃的那件大事——有吐蕃大臣欲与苏毗部背叛尺带丹珠,投奔大唐。 看过之后,李隆基竟是没有把奏折交给内侍们,而是收入了他的袖子中,不动声色地叹道:“你这求情,绕了很大一个弯啊。” “是。” 陈玄礼小声地提醒道:“圣人,寅时了。” “哦?这般晚了。”李隆基笑了笑,一指杨国忠,道:“你这游冶使当得不错,赏。” “谢圣人。” 之后,圣人先行离开,众人再依旧退了出去,回到龙池边的座位。过程中,李隆基特意留意了一番,只见薛白颇为关注李腾空,携她同行,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 正在此时,袁思艺凑了上来。 “老奴见过圣人。” 李隆基转头一看,见是不当值的袁思艺,只当他是也想见识见识杨国忠的秘室,笑道:“袁将军来得晚了,已结束了。” “看起来,圣人该是玩得尽兴?” “哈,薛白若愿想法子哄朕开心,谁能比得上他有点子?”李隆基有感而发了一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颇为畅快。 袁思艺闻言却是大吃一惊,意识到这句话的份量不小。 圣人喜欢佞臣、狎臣,天下间最位高权重的杨国忠、安禄山皆是如此,而只要薛白愿意,他轻易就能当好第三个大佞臣。 袁思艺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谗言还未出口,已不敢说了,只好低着头,又为圣人斟了一杯酒。 李隆基依旧在看着薛白,道:“你看,他果真是对李十七娘念念不忘,杨齐宣与他争风吃醋一事,不假。” 袁思艺赔笑着,道:“毕竟是年轻人,有些感情用事,也是难免的。薛白年轻,杨齐宣却不年轻了。” 他这句话里,其实暗藏着些陷阱。果然,李隆基微不可觉地有一瞬间的滞愣,因“年轻”二字,对薛白的观感略坏了一些。 也就是今夜这情形,袁思艺只是点到为止,否则凭他对圣人的了解,以及他的位置,用谗言除掉薛白并不是难事。 “下一道旨意,陇右战事正急,将李林甫的儿子们改为充军陇右,戴罪立功。”李隆基忽然这般吩咐道,“其余女眷,自安置于长安。” 这是用李岫等人办事,而留其家小为人质之意。 袁思艺一愣,行礼道:“遵旨。” 抬头时,他发现高力士目光向这边扫了一眼,不敢再多言。 办完这一桩公事,龙池边的歌台上帷幕已被拉开,丝竹管乐之声再起,杨国忠既找了绝色美人来扮演彭娥,曲艺、唱词都是准备好的,自不会放过这个取悦圣人的机会。 于是笙歌鼎沸,彻夜不绝。 ~~ 从暮鼓息到晨鼓起,中间的时间过得很快。 天亮时,袁思艺出了兴庆宫,招过一名心腹,低声吩咐道:“你以快马去告知他们,李林甫的新坟,不必掘了。” “喏。” 薛白在他后面出来,没有立即回家,而是与袁思艺一起去中书门下省把圣人的中旨拟为正式的旨意。 这还是他这个中书舍人第一次履行自己的职责。万事开头难,他相信有了这一封旨意,往后他将能慢慢在这个官职上掌权。 用漂亮的颜楷将一道旨意拟毕,袁思艺看过,从袖子里拿出印章“啪”地盖了,道:“走吧,去找左相。” “袁将军请。” 换作旁的宦官,此时大抵都会眉开眼笑地与薛白聊些什么。袁思艺却很沉稳,缓缓道:“薛舍人此番救了李林甫满门,就不怕触怒了天下人?” “李林甫都死了,打开棺材,取走了口含珠、紫金朝服。天下人真在乎他的儿孙如何下场吗?”薛白道,“我只在乎,李林甫到底是与李献忠共谋造反,还是与旁的什么人?” 袁思艺道:“我听说薛郎昨夜说了一句有深意的话,世上本没有彭娥,指责、构陷,疑心多了,也就有了彭娥。” 薛白苦笑,心说这句话独独不适用于安禄山。 陈希烈的官廨就在衙署居中的位置,因其无实权,只管盖章,每两日都有一个固定的时间坐在官廨中处置公务,效率极快。 转过长廊,薛白却迎面见一人正拿着奏折往陈希烈的官廨里走,他便喊住了对方。 “杨齐宣。” 杨齐宣转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他并不知袁思艺的倾向,却认得这是圣人身边的大监,连忙趋步上前,唤道:“见过袁将军。” “嗯。” 袁思艺懒得看杨齐宣受辱,挥了挥手让其走开,脸色显得十分冷峻。 薛白却问道:“杨兄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自是不行,这是朝廷机密。”杨齐宣把手里的奏折拿到身后,因这是弹劾薛白的奏折。 薛白微微一笑,伸手。 杨齐宣被他气势所慑,偷瞥了袁思艺一眼,感受到那份冷峻,认为袁思艺也是在威慑自己,只好把奏折拿出来。 薛白只扫了一眼,递给袁思艺,问道:“袁将军如何看待?” 关于此事,圣人已亲口下了结论,袁思艺遂径直撕了杨齐宣的奏折,丢在他脚边。 “简直荒谬。你为一己之私,构陷同僚,可知罪?” 杨齐宣大为恐惧,忙道:“下官,下官是误会了,是……闻风奏事,闻风奏事,还请袁将军恕罪。” “莫再有下次!” 看在吉温、更是看在吉温背后的安禄山的面子上,袁思艺并不想毁了杨齐宣的官途,严厉地叱了一句。 “下官绝计不敢了。”杨齐宣连忙深深一揖,满头大汗。 袁思艺不再逗留,径直走进官廨。 薛白不着急,依旧站在那,故意吓唬杨齐宣。 “杨兄,上次的牙还没咽下去。” “你!”杨齐宣不知所措,有心说两句硬话,遂道:“你,你又能奈我何?” 薛白道:“我能如何犹不知晓,倒可先告诉你一桩好消息。你的糟糠之妻,李十一娘,很快要被放出来了。” 一句话,杨齐宣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咽了咽口水道:“她……她已不是相门女,能奈我何?” “我能放她出来,自会支持她申冤。” “不可能的。” 杨齐宣还在嘴硬,心里已极为不安。 没有人能明白他到底有多害怕李十一娘。 以往彼此是夫妻时,他都受不住李十一娘的折磨;如今夫妻情份已尽,他还将她得罪到死,谁知那疯女人会做出什么来。 “薛白,其实你我也没甚过节,你以往与李林甫亦有仇怨,我们何不……” “都叫你把打落的牙咽回去了。”薛白随口应了一句。 “何必如此?” 杨齐宣还想说些什么,薛白已走向了陈希烈的官廨,在杨齐宣看来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 圣旨被盖好章,递往大理寺狱,想必李岫等人很快就能出狱。 薛白终究是为李腾空保住了她的家人。 可当他走出中书门下省,他却感到了一丝茫然。 一旦他愿意讨好李隆基,很容易能得到权力,容易得让他觉得以往坚守的一些信念与原则在坍塌,可其实他越是顺着李隆基的意,越表示对李隆基已经彻底失望了。 感觉到社稷坍塌在即,没时间让他慢慢经营名望了,那就当佞臣、狎臣吧。 佞臣、狎臣的另一面往往就是逆臣、反贼。 (本章完) 第372章 新的平衡 大唐立国之初,为抗击突厥,在黄河与阴山之间兴建了三座受降城,即东、中、西受降城。 中受降城便是如今朔方节度使的行辕所在,城址在后世的九原城,即包头。 时至五月,黄河水涨,到了朝廷运输粮草过来的时候,然而,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已往长安、太原递了好几封公文催促,一直也不见有粮草运来。 一个燥热的午后,黄河上不见船只,倒是看到北面有尘烟扬起,十余骑唐军策马赶到了中受降城下。 “天德军使特来请见节帅!” 守在城头上的士卒目光看去,只见那一队骑兵为首者长须美髯,不由叹了一口气,嘟囔道:“又是来找节帅催粮的……开城门吧。” 不一会儿,城门打开,十余骑鱼贯而入,直奔朔方节度使张齐丘的府邸。 府邸中,张齐丘正与节度判官卢秉坚计算粮草、议论请朝廷运粮之事。 “朝廷回复了,要求朔方军以军屯补充粮草,减少朝廷开支。” 张齐丘叹道:“即便要我等军屯,也该先把今岁的口粮补足啊。” 他脸色抑郁,双目无神,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自从朔方节度副使阿布思叛逃,张齐丘没能及时阻拦,已被朝廷数次责罚,再加上河西节度使安思顺虎视眈眈,他自知官位肯定保不住了。如今之所以还操心着将士们的粮草,无非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实则已是自顾不暇。 卢秉坚是个中年文士,对个人前程不甚关心,更在意的是士卒们的情绪,皱眉思索着,道:“去岁李林甫便在拖延朔方的军粮,据传,当时是监察御史薛白进言。如今换了宰相,节帅与杨国忠交情如何?” 张齐丘摇了摇头,道:“不甚熟悉。” 卢秉坚本以为张齐丘与薛白有交情,或可投靠杨国忠,闻言不由失望,抚着长须,思忖着眼前难题的破解之道。 “朝廷度支岁市粮于太原,以赡振武、天德、灵武、盐、夏诸军,费钱五六十万贯。而太原不肯运来钱粮,可见太原官吏得了授意助安思顺谋朔方。杨国忠这右相,还未掌握太原啊。” 张齐丘见他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开口道:“阿布思叛逃,朝廷追究,不过追究我一人。而若因为我使得朔方无粮,连累的却是诸将士……不如我引罪辞官,将这节度使之职让给安思顺罢了。” “不可啊!” 卢秉坚大惊失色,劝说道:“王忠嗣被调往南诏,节帅孤擘塞北,倘若再将朔方拱手让于安思顺,使安氏兄弟雄踞四镇,岂非社稷之祸?” 不说他是否看出安禄山有野心,只看如今天下各军镇的势态,都让有识之士不安。 张齐丘眼下确实面对着巨大的压力,但他必须担起来。 正商议着,门外有将领过来,禀道:“节帅,末将有军务求见。” 张齐丘按着膝盖,准备起来,动作稍迟缓了些,卢秉坚已先行起身,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披甲执刀的年轻将领。 “何事?”卢秉坚问道。 “噗。” 他话音方落,一柄单刀已刺穿了他的腹部。 “张齐丘!你分配军粮不公,莫怪我等借你人头去投奔突厥了!” 杀人的将领大吼道,从卢秉坚腹中拔出刀来,直扑张齐丘。 在他身后,是一個个因为挨饿而愤怒的士卒,他们已决意去投奔阿布思了。 ~~ 节度使府的前厅,张齐丘之子张镒正在接待来访的天德军使。 张镒是年初才从长安调到朔方的,而在来朔方之前,他其实已依附了太子李亨,受李亨之托,来劝张齐丘支持东宫。 也正是因这一层关系,刚刚担任右相的杨国忠对张齐丘殊无好感。朔方军的粮草迟迟不能从太原运来,这或许也是原由之一。 张镒看得很明白,东宫眼下的处境虽不好,往后却前程无量。他阿爷若不能在安氏兄弟的逼迫下保住朔方节度使之位,也可把更多的将领举荐给东宫,换取未来的权势地位。 因此,张镒近来一直在留心军中有哪些了得的人物。而这天德军使,正是让他最为在意的一个。 天德军其实就是前两年刚成军的横塞军,天宝八载唐军于中受降城北面五百里处筑横塞,以郭子仪任横塞军使,后改名为天德军。 郭子仪是武举出身,以“异等”成绩补任左卫长,之后屡立军功,成了张齐丘甚是倚重的大将。张镒早闻其名,一直都盼着一见,今日终于如愿。 而当他赶到前厅,一见郭子仪,却与想像中有些不同,少了些想像中的英雄气慨,多了些苍老与随性。 郭子仪时年已五十五岁,长须美髯已被岁月染成了花白。他把胡凳搬到了柱子前,倚着柱子半躺着,花白的胡子朝天,闭着双眼,虽未熟睡,却有很大的呼噜声在响。 这呼噜声极是难听,像是被噎住的号角,时而呜咽,时而高亢,放肆作响,不顾旁人死活。 “是郭将军?”张镒走进前问道。 听得脚步声,郭子仪登时睁开眼。他眼睛很大,闪动着睿智的光,而眼脸下方的眼袋很重,一副睡得不够的样子,但他其实每天都在饱睡。 “不是。” 张镒一愣。 “我骗你的。”郭子仪打了个哈哈,站起身来,抱拳道:“正是郭子仪,节帅可要见我了?” 他身材高大,六尺有余,惹得张镒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阿爷还在处置军务,让我先来接待郭将军。” 其实,张齐丘没说让郭子仪等候,却是张镒有心与之多说一会儿话。 “我在长安亦久闻将军大名,有次在汝阳王葬礼上,旁人问我,朔方有何大将,我便说……” 正说着,郭子仪忽然抬手,止住了张镒的说话。 张镒一愣,目光看去,留意到郭子仪的耳朵很大,正竖着耳朵倾听着什么。 “将军?” “出事了!” 郭子仪一扫方才的老态龙钟,转身便招过候在门外的扈从,道:“披甲,随我来!” 一行人动作雷厉风行,系了盔甲,已留意到喊杀声是从后院传来的,当即往那边赶去。 过了一道院门,迎面,一队叛兵正在府中杀护卫,挥刀之后转头与郭子仪对视了一眼。 “郭将军?” 因郭子仪往日积攒下来的军功、威势,这队叛兵下意识地有些惊恐,往后退了几步,解释道:“我们许久未得到粮饷了。” “粮饷不日便到了,我正是来领粮的。”郭子仪喝叱一声,大步上前,竟无视这些叛兵,直奔张齐丘的所在。 那些叛兵犹豫着是否上前拦他,执着刀、掂着脚,跃跃欲试。 郭子仪凛然无惧,从他们身边跑过,眼睛一瞪,骂道:“愣着做甚?还不回去?不怕被治罪吗?!” 随着这句话,他已冲出十余步,而那队叛兵竟真被他唬住,转身逃出了节度使府。 那边,郭子仪率人穿过甬道,终于看到浑身浴血的张齐丘正在拼命奔逃。 “平叛!保护节帅!” 虽只带了十余人,郭子仪却摆出了早有预料,率大军前来平叛的气势。他麾下士卒奋力杀上,终于是救下张齐丘,驱退了追杀张齐丘的叛兵。 “子仪。”张齐丘扑上前,用带血的手拉过郭子仪,道:“他们率部去投奔李献忠了……” “我去追!” 郭子仪转身要走,张齐丘已拉住他,道:“来不及了,此事有阴谋……朔方节度使的位置,我保不住。往后诸事,只有拜托你了。” “节帅不必如此悲观,也许还有转机。” 张齐丘摇头不已,没了过去镇守边塞的气概,叹道:“他们准备充分,如何还能容我们有转机?” ~~ 六月,杨玉环的生日依旧是长安城最大的事之一。 之后天气渐热,已到了夏天,李隆基不耐烦待在长安,又准备着前往华清宫小住,方便随时沐浴。 冬天泡温泉暖和、夏天沐浴方便,总之是华清宫住得舒服。 薛白作为中书舍人,随在天子左右拟定旨意,自是要跟去的。他一直在留意着能否找到李岫说的,李林甫临死之前调阅的文书,可惜于宫中没有眼线,或许到时可亲自去取一趟。 圣人仪驾已在准备了,离开长安之前,薛白正在尽力熟悉着中书门下省的事务。 要掌权并非易事。旁人都说陈希烈依附李林甫,是毫无实权的盖章宰相,但其实盖章本身也是不小的权力。对于眼下的薛白而言,想要接触到更多的旨意,也得看陈希烈的安排,且还有一大部分旨意,连陈希烈也做不了主。 薛白也没有特殊的办法,无非厚着脸皮,主动去找陈希烈讨差事。 是日清早,陈希烈到了中书门下省,才走到官廨前,只见薛白又守在廊下,一手捧着书在看,另一书握着一个石铃在举。 这情形,倒像是回到了当初在秘书监两人共事之时。 “左相来了。”薛白放下手中的物件,随意地打了招呼,笑道:“今日似比往常早些?” “薛郎总守在老夫门前,何意啊?” “我刚入中书门下省,对公务不熟悉,盼着左相能多多分派。” 陈希烈摇头不已,叹道:“你啊,还是那般上进。” “左相过奖了。” “进来吧。” 陈希烈像是被薛白磨得没办法了,不再拒绝,领着他进了公廨,让他在外间等着,自己则进了里间,慢吞吞地翻阅着宫中与尚书部递来的公文。 薛白知里间存放的都是宰执才能看的机要文书,也不探头去看,耐心等着,听着偶然响起的卷轴打开的沙沙响,心想陈希烈做事真慢啊。 过了好一会,陈希烈才捧着几个卷轴出来,薛白连忙上前去接过。 “这些是朔方、河西,太原府的公文,这些是尚书省、御史台,以及右相的奏折,这是圣人的中旨。你起草一份旨意,老夫来审阅。” 朔方发生的事情,前几日刚刚传到了长安,薛白也有所耳闻。 这件事其实已经酝酿了很久,如今终于还是发生了,他无力阻止,却没想到朝廷的旨意下来得这么快。 再一看中旨,上面只有一句话—— “张齐丘迁为济阴太守,以河西节度使安思顺权知朔方节度事。” 薛白看着,沉默了一会,问道:“我据此,拟一份旨意吗?” “自是如此。”陈希烈抚须道。 “好吧。” 薛白拿起砚台与墨块,倒了些水,开始磨墨,目光中却泛起了思忖之色。 他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不知该如何下笔拟这样一道圣旨。 渐渐地,墨水已经很稠了。 陈希烈道:“你便数落张齐丘之罪,纵李献忠逃跑、军粮分配不公;再夸赞安思顺之才能,命他权知朔方,尽快平定李献忠之叛。” “是。” 薛白提笔写了起来。 他虽觉得这件事情不妥当,但既然担任中书舍人,就要把个人的好恶抛除在外,不带情绪地拟旨,完成职责。 须臾,一封圣旨拟好,他递给陈希烈过目,陈希烈看了连连点头,赞道:“薛郎不愧是状元出身,誊写一遍吧。” 其实这种公文并不要求文才,倒也不必状元出身。 完成这桩差事,薛白也算是有了拟旨宣边镇重臣任命的经历,谢过了陈希烈。 “老夫知你在想什么。”陈希烈拿出印章,放在嘴边哈了两口气,道:“但放心吧,安思顺才干与忠诚皆不缺,能任好朔方节度使一职。” 说罢,他把手里的印章一盖,“啪”地一声,动作行云流水。 ~~ 薛白走出中书门下省,脑中还在想着安思顺一事。 据他所知,不仅是李林甫、陈希烈,其实连杨国忠也认为安思顺与安禄山不和,是可以收服的对象。 换言之,今日安思顺能身兼河西、朔方两镇节度,一部分原因便是他在朝中有很好的声望,众人对他观感都不错。 方才陈希烈的态度,让薛白都有些怀疑,是否自己小人之心,因太过警惕安禄山的叛乱,而对安思顺过份戒备了。 在正要离开这间属于左相的院落之时,他停下了脚步,走到了旁边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站着,拿出方才在看的书卷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有对话声与脚步声往这边而来。 “伱这么想就错了,府君与安思顺关系并不好,甚至有仇怨。” “我听闻他们是堂兄弟。”有一个漏风的声音说道。 “府君是十多岁的时候,随母改嫁到了安家,安思顺当时便常常欺凌于他,虽有兄弟之名,却根本没有兄弟之实。” “如此说来,安思顺这次若掌了大权,对我们并不利……” 还在说话的是杨齐宣,他说着,忽然留意到了院子里角落有个人影,定睛一看,惊了一下,毫无底气地道:“又是你?” 他有些慌张,吉温连忙用一只手抚在他背上,低声道:“怕什么?他还能再打你不成?” 仿佛是有了安禄山撑腰,杨齐宣这才镇定下来,道:“我只是奇怪,他在左相处做甚,打探朝廷机密吗?” 薛白被这两人的样子逗得笑了笑,招招手,让吉温近前说话。 吉温才不肯过去,注视了薛白好一会儿,心想自己吃了口臭的亏,在圣人心里的份量远不如薛白。如今不必在朝堂上与之针锋相对,待往后时机一到,薛白也只是刀俎上的一块鱼肉罢了。 他自有诸多大事要忙。 吉温遂显出一个不屑的笑容,自往陈希烈的官廨而去,同时嚷嚷着有机密要奏,让吏员把“杂闲人等”赶出去。 杨齐宣跟在后面,努力迈出了嚣张的步伐,偏是时不时转头偷瞥一眼,观察薛白的反应。 朝堂上的丑角是越来越多了。 薛白这般想着,回忆着方才吉温的话语反应,心中对安思顺的忌惮再次加深起来。 安禄山的下一步,势必要染指河东了…… ~~ 次日,薛白在杜家姐妹处商议事务,恰好遇到了无官在身的杜五郎。 杜五郎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邀薛白到终南山小住,被拒绝之后,不由抱怨了一句。 “你一天天操心的事真多,我看圣人都没你操心的多。” 这话虽大逆不道,可确是实话,就在当日下午,薛白便得到召唤,入宫陪圣人打骨牌。 他像是放弃了入仕之后就不打骨牌的原则,投身这天宝盛世的歌舞升平当中。 走进宫门,在花萼相辉楼前,薛白见到了贾昌。 “薛郎难得不是穿朝服入宫。”贾昌笑道,“有些年没来打牌了吧?” “是,也许久未见神鸡童了,你气色真好。” 贾昌哈哈大笑,道:“我啊,烦心事少,吃好喝好,气色自是好。” 这些年来,朝中重臣走马灯似地换,当年两人都熟悉的人里,王鉷、李林甫都死了,李岫刚出狱,还在休养,准备充军陇右。唯有贾昌,始终活得逍遥自在。 “无怪长安人人都羡慕神鸡童,比高官厚禄、权倾朝野还要好得多。” “薛郎也能做到,被才华所累罢了。” 两人聊了几句,贾昌要先往鸡舍去安排,遂别过离开。 薛白正要迈步,却发现一旁有个红衣女子正在看着自己,他对她十分眼熟,一时却没认出来,之后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剑器上,才想起这是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 “嗯?不记得我了?”李十二娘持剑上前,道:“我还救过你的命呢。” 她长高了许多,眉眼也长开了,出落成一个高挑的清秀女子。 薛白笑道:“认得,常听闻你与任木兰在长安闯祸。” “哪有闯祸,又是谁在胡说。” “今日你们来舞剑器?”薛白留意到不远处还站着二十余个红衣女子。 “是呢。”李十二娘道,“你们在殿中打骨牌,我们在台上舞剑。” 说着,她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囔道:“根本也没几个人看。” 薛白已懒得评点宫中这些事,疑惑道:“怎不见公孙大娘?” 李十二娘四下一看,凑得近了些,用手捂在嘴边,小声道:“师父有些许不爽利,你也知道吧?圣人怕让人吸了他的元气,不让带病之人觐见呢。” 薛白对此无可置评,点了点头。 他们绕过勤政楼,沿着龙池走了一段,离沈香亭不远,就是清凉殿了。 这是比王鉷的自雨亭还要精巧的建筑,除了引水降温之外,还在地下挖了一个冰窖,贮存了冰块,隐隐还能看到寒气四溢,仿佛仙境。 歌台已搭在殿外,李十二娘与公孙大娘的弟子们自上了台,薛白则被引入殿中,只见李隆基竟已先到了,正捧着一杯冰镇过的酒饮着。 而今日另两个牌友却有些出乎薛白的意料,一个是驸马张垍,另一个是太子良娣张汀。 有一个颇为牵强的巧合,若说张垍倒向了安禄山,张汀则代表着东宫,那薛白则算是依附杨国忠与这两方势力作对的臣子了。当然,朝堂上的事绝不会这么明确,但似乎隐隐能看到一种平衡。 这种平衡,使得李隆基能高枕无忧地享乐。 很快,清凉殿中响起骨牌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薛白牌技不俗、动作流畅,心里却想到了李白的一首诗,诗很长,除了头两句“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之外,他也没能背下来,却能对李白的心境感同身受。 还有李泌,当年真是毫不犹豫就辞了翰林之职,归隐去了。 待诏翰林、中书舍人,这些位置是最接近天子的,能任此职者,往往都有“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志向,偏偏上任之后,不是写诗,就是修道,再就是打牌。 正打着牌,高力士趋步上前,小声禀报了一句。 “圣人,兵部有封文书,宰相们处置不了,欲请圣人裁断。” “嗯。” 李隆基这一手牌不好,招手让贾昌过来代自己。贾昌也不敢坐御榻,躬着身子站在那出了牌。 薛白恰好在对面,见了这一幕,心想,让长安人人羡慕的神鸡童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那边,李隆基看过奏折,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说王忠嗣归京了,递消息时正住在子午驿,朝臣们问是否让他尽快上任兵部。这是很小的一桩事,之所以直接递到御前,实则是问圣人想不想给王忠嗣实权。 李隆基稍稍抬手,高力士拿起一支御笔,递到了他手上。 他遂写下朱批,恩典王忠嗣先行养病,康复后再上任兵部。 将这奏折丢还给高力士,李隆基轻轻拍了拍贾昌,示意他让开,直接便出了一张牌,只等胡牌。 “薛白。” “臣在。”薛白刚准备吃张汀的牌,手去拿牌,嘴上则恭谨应了一句。 “王忠嗣回京了,你明日出城接一趟。” “遵旨。” 李隆基目光敏锐,立即发现薛白闻言有些意外之色,问道:“你不知王忠嗣要回京?” “是。”薛白道:“从南诏归来后,臣在梁州见过王节帅一面,当时他已病重。臣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京了。” “未知会你一声?” “并未知会。” 薛白应着,随手打了一张牌,张汀原是想碰的,依她的性子,在牌桌上也敢不让着圣人。但她却不敢此时出头,深怕圣人想到太子与王忠嗣交情深厚。 于是,张汀默默地把原来要胡的牌拆了。 但她才出牌,便发现薛白瞥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了然之意。她背脊一凉,意识到,薛白算好牌了,故意出一张她要胡的牌,试探她的胆量。 ~~ 是夜,少阳院。 “你那位义兄要回朝了。” 张汀说着打牌时听到的消息,道:“圣人命薛白出城去接。” 李亨近年来愈发显得不苟言笑,气质深沉了许多,闻言,眼中神色闪动,喃喃道:“圣人这是在平衡边镇力量啊。” “如何说?” “他最为宠信的两个重臣,无非是唾壶、杂胡。朝堂上,唾壶势力更大,而在边镇,杂胡兵力雄厚。圣人也担心换了宰相之后,朝廷不能对边镇如臂使指。因此,让安思顺兼任朔方。” 张汀疑惑道:“安思顺是唾壶的人?” “能有这个任命,至少表示安思顺是心在朝廷了。”李亨道。 “可他不是杂胡的堂兄弟吗?” “说是堂兄弟,两人素来是有仇怨的。” 张汀问道:“这与王忠嗣何干?” 李亨道:“义兄亦是与杂胡有仇,自然是要站在唾壶那边……如果有薛白居中调停的话。” “我们呢?东宫才是与王忠嗣最亲近的。” 李亨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道:“知道圣人为何当着你的面说这件事吗?” 张汀悚然而惊,连眼睛都睁大了,道:“圣人是在警告我们?” “是啊。”李亨叹息了一声。 他看眼下的形势,估计李隆基是在给杨国忠增加权威,只有做好这件事,这个新任的宰相才能像李林甫一样继续维持社稷的稳定。 而他这个太子,却只能在深宫里看着,看他人掌握权势。 李亨不由叹惜道:“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本章完) 第373章 私怨 在这朝堂一片乌烟瘴气的时节,王忠嗣回了长安,着实让薛白安心了些。 但相比起来,鲜于仲通回朝时乃是内侍省的三品大监、骠骑大将军袁思艺出城迎接;迎王忠嗣的却只有五品中书舍人薛白,排面差了许多。 倒是元载,依附了杨国忠之后官升得很快,刚被任命为从五品的东都留守判官,很快便要往洛阳上任。正巧这日还没成行,遂携妻子王韫秀与薛白一道出城。 一路上,元载并不谈公事,只问了些薛白的私事。 “听闻薛郎要纳妾了?” “嗯?” 薛白闻言讶然,道:“我尚不知此事,公辅兄是何处听闻的?” 元载道:“长安城已然传遍了,将你营救哥奴之女的事迹编成故事,说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终成眷属我也想,纳妾却没来得及计划。”薛白近来属实是忙,每日都在中书门下省想办法站稳脚跟,救出李家之后,连李腾空都没能见上几面。 元载道:“薛郎还是尽快纳了的好。” “为何?” “你若不纳她为妾,要不了多久,长安城便要有新的故事,说你妻子好妒,阻止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传来传去,反要将她传成恶人了。” 薛白没想到会把颜嫣置于这等处境,闻言沉默了下来。 奇怪的是,反而是元载先叹了一口气,望着远处的秦岭,心中羡慕薛白将纳得美妾。 “薛郎不必有所犹豫,出人头地、妻妾成群,方为大丈夫。” “公辅兄所言甚是。”薛白随口应了。 之后,因王蕴秀策马上前来,两人便不再多谈这话题,只议论朝堂之事。 向南行了十里,他们留意着路上的一队队商旅。因王忠嗣回程时并无太多将士跟随,唯有管崇嗣带着十余人,队伍规模与寻常人无异,容易错过了。 “阿爷!” 还是王韫秀眼尖,忽然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认出了王忠嗣的亲兵,连忙上前,拉开车帘一看,王忠嗣倚在车厢中,脸色虚弱憔悴,面如金纸。 “阿爷,你病得重不重?” 王忠嗣正被颠簸得头晕脑涨,闻言摇摇头,懒得说话。 双方汇合时天色已晚,遂就在长安城外的驿馆歇了,准备次日进长安里。 这正是当年薛白与杜媗一起住过的驿馆,故地重游,他还能清晰地回想起与杜媗于黑暗中初次相拥的情形,故而,分配房间时他依旧选择了那一间。 入夜,他正独自在屋中假寐,忽听得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便见一名王忠嗣的亲兵正在门外,不时转头四下打量着,鬼鬼祟祟的样子。 两人也不说话,默契地去了王忠嗣所在的屋子里。 到了院里,前方,王韫秀也刚到,正与管崇嗣在说着话。 “元载不知吧?” “被你们灌了几壶酒,醉死过去了。”王韫秀道:“你们故意的?有何事不让他知晓?” “他如今攀附权贵,为节帅性命考虑,许多事还是莫让他知道为好。” 管崇嗣说着,见薛白也到了,迎上前亲手关上院门,低声道:“薛郎来了,节帅还未睡,正在等伱。” “王节帅近来如何?” “好多了。”管崇嗣道,“自从在梁州换了大夫之后,至少病情未再加重过。” 王韫秀不知在梁州发生了什么,闻言不由疑惑,问道:“换了大夫?这又是何意。” “长话短说吧,节帅在南诏沾染瘴气,本还不算重。回到益州请了几个大夫之后,病症反而渐渐加重了。初时,我们还以为是鞍马劳顿所致,到了梁州,我们便停下来。好在后来薛郎也到了,揪出那几个大夫中,有人故意害节帅。” “什么?!” “小娘子轻声些。” 说着,他们进了客房,管崇嗣长得太高,过槛时都要低着头。 王韫秀冷静下来,向薛白行了个万福,小声问道:“薛郎如何能揪出要害我阿爷的大夫?” 薛白道:“安禄山、李林甫一直想着加害王节帅,这是早便知晓的。安禄山此前更是派了人到益州,我便有些起疑。” “多亏了薛郎。”管崇嗣道,“否则,节帅万一被人害了,世人还只当他是病逝了。” 客房中,王忠嗣已从榻上坐起,精神比傍晚时略好了一些。 他该没有考虑个人的事情,见了薛白,当即问道:“朝中形势如何了?” “快要达到平衡了吧。”薛白略带着些调侃之意。 王忠嗣听得忧心忡忡,叹道:“圣人提防太子,以杨国忠、安禄山制衡,可东宫被打压过甚,而杨国忠不堪重任,局面看似平衡,恐要失衡了啊。” 薛白道:“安思顺已兼任了朔方节度使,王节帅对此人有何看法?” “安思顺曾在我麾下。” 王忠嗣太虚弱了,许多事已记不太清楚,目光中泛着回忆之色,缓缓道:“他比我大十岁,在陇右军中的时间也比我久得多。记得,我阿爷跟随薛讷击吐蕃时,安思顺就在军中了。后来,我节制河陇,见他颇有功绩、资历,遂任他为大斗军使。” 薛白问道:“若我说安禄山早晚必定造反,节帅认为,安思顺可会是他的同谋?” “我很难相信,在河陇并肩与吐蕃作战的部将、袍泽会造反。”王忠嗣道:“我在范阳,亲眼见到了安禄山筑城屯兵,但安思顺给人的观感,与安禄山大不相同。” 薛白道:“这個问题,我也问了我老师。他刚从陇右回来,说哥舒翰已认定了安思顺有谋逆之心。” “他们二人一向不对付,安思顺任大斗军使时,哥舒翰便是副使。当时,我命大斗军去新城征讨吐蕃。安思顺派了一个心腹副将与哥舒翰一起迎击蕃军,那副将屡次以言语羞辱哥舒翰,哥舒翰遂将其活活打死以树威信,之后在尕海连续击败了三支吐蕃军,是为其成名一战,但与安思顺之间的仇怨也就种下了。” “王节帅之意,哥舒翰是因私怨而对安思顺有偏见?” 王忠嗣摇摇头,道:“此事可作为判断依据之一。另外,李林甫也知他们有私怨,方才让哥舒翰节度陇右、安思顺节度河西,以为互相制衡。” 说着,他歇息了一会,想了想,道:“军国大事,不容马虎。安思顺兼领河西、朔方两镇终是不妥……可劝朝廷免除他河西节度使一职,以高仙芝兼任。” 薛白深以为然。 不管安思顺为人如何,朝廷都不应该让两兄弟兼任四镇节度。给一个朔方,拿回安顺思经营已久的河西,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王韫秀在一边看着,只见王忠嗣越来越虚弱,像是说话多了,体内的元气往外泄一般,连忙劝道:“阿爷,莫操心这些了,你歇一会吧?” 但其实今夜会面的正事还未谈。 管崇嗣道:“在梁州时薛郎走得早,只怕还不知,我已审了那个想害节帅的大夫,他招认是安禄山的人安排他这般做的。” “供状有吗?给我看看。” “有。” 一封供状便被递在了薛白的手里,述说了那大夫是如何被安排到益州谋害王忠嗣,涉及到安禄山幕府的几个人物。 “王节帅有何打算?” “直呈于圣人。”王忠嗣道:“我已病成这般模样,想看看圣人是否能信我这一回。” 薛白认为李隆基不太可能为了王忠嗣而处置安禄山,但听了这句话,再看向王忠嗣那副病容,点了点头,道:“也好。” 他想到了前些天公孙大娘因偶有小恙,未能入宫表演之事。 其实,自李林甫死后,圣人珍惜元气,已不见患病的臣下了。 ~~ 次日,队伍回了长安,王忠嗣的第一件事便是往兴庆宫递了奏折,请求觐见。 李隆基正在准备移驾骊山,听得禀报,摇了摇头,私下与高力士抱怨道:“这个薛白,一点也不知朕的心意。” 他让薛白出城迎接,虽未明说,但不愿见王忠嗣的态度却很明显。怕万一被那病重之人吸取了太多的元气,或是将南诏带来的病气过到他身上。 这想法很荒唐,可事关他的长寿康健,如何谨慎都不过份。 这次,却是连高力士都意识到不妥了。李林甫临终前圣人不见,那是因为有道士神神叨叨的,让人感觉见了李林甫不吉利。可若长此以往,一个生病的臣子都不再接见,难免要耽误军国重事。 “圣人,王忠嗣毕竟是圣人养子。”高力士思量再三,开口道:“何况他还是征南诏,立下大功归来。圣人若是不见……” “朕是体恤他。”李隆基不等高力士说完,已叹息了一声,道:“他那性情你还不了解吗?像一头只顾往前拉犁的牛。朕若见了他,他必情绪激动,操心许多,不利于他养病。” 高力士听了,唏嘘道:“圣人所言极是。” 李隆基这一番话,确实是把王忠嗣的性情说对了,像是知晓王忠嗣那份忠耿与倔强。虽然这一番话对于李隆基来说,只不过是敷衍和借口。 或许是,他能够看穿一切,但这些对于他而言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他自己。 “传旨,厚赏王忠嗣,勉励他安心养病,待转好了,让他到骊山来,朕再赐浴他温泉。” “遵旨。” “尽快出发吧。” …… 到了六月十五,天子再次摆驾骊山,出城的队伍蔚为壮观。 这是薛白第二次随驾华清宫,他把家眷也带上了,准备让颜嫣到杨玉瑶的别业里洗洗温泉,盼着泉水中含有的矿物质对颜嫣也有好处。 李腾空也是带着的,她遭逢大难,与薛白之间的感情与往日大不相同,愈喜欢与薛白待在一起,但其实更多时候都是颜嫣与李季兰陪着她,今日出行,她们就聚在马车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掀帘往外看去,偶尔能看到薛白跨坐在马背上,分别与几个重臣们聊了几句。 “他近来很忙吧?”李腾空终于忍不住问道:“在忙什么?” “夫君吗?他出城了一趟回来就神神秘秘的。”颜嫣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俯到李腾空耳边,小声道:“肯定是又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不要声张就好。” “好。” 颜嫣有话想说,看着李腾空的侧脸,犹豫了一会还是不知如何说。干脆把脸贴过去,然后以一个很是依赖的动作抱住李腾空。 “嗯?怎么了?”李腾空有些不好意思。 “还没出发,我就累了。”颜嫣道,“我赖你赖一会儿呗。” 她其实是想到了那些薛白要纳李腾空的传闻,虽然没就此说什么,却用动作让李腾空明白了她的态度。 而就在这一辆马车后面,跟着的是薛白的扈从。 没有人留意到,李岫也在扈从的队伍里,他打扮成了帐房模样,脸上用姜汁刷得腊黄,贴了满脸的长须,幞头压到了眉毛上方,低着头,掩藏着行迹。 李岫犹在被朝廷监管,过些时日将发往陇右充军,这次被偷偷接过来,他竟发现薛白在市井中隐藏着一股偌大的力量。 街上一个不起眼的走夫贬卒,只要与丰味楼、丰汇行,或者竹纸的生意有些相关,便有可能是在替薛白做事的。就是这些人,虽地位卑贱,却能把他悄悄送到了这里。 “出发!” 随着一声高喊,前方旌旗摇摆,队伍出发前往骊山。 这条路,圣人每年都要走上一两趟,随驾的人们都已经非常熟悉了。清晨出发,傍晚时便抵达了骊山。 当西绣岭的轮廓出现在晚霞中,渐渐的,望仙桥在望。 有人走到了李岫身边,低声问道:“那些文书藏在哪里?” “那边的逍遥殿。”李岫应了,回头一看,觉得对方有些面熟。 他想了想,低声问道:“你是达奚盈盈身边的管事?我听人喊你施管事。” “施仲。” 李岫略略思量,猜想施仲在薛白身边的时间久,地位不低,不由问道:“拿几份文书罢了,还劳施公亲自来?” “走吧,我们过去。”施仲一直抬头看着前方,见薛白与虢国夫人已经往逍遥殿过去了,连忙招李岫跟上。 逍遥殿虽名为“殿”,其实是在华清宫外面的一个道观,且是李林甫主持修建的,故而,李林甫临终时面圣之后曾在此小憩。 李岫记得很清楚,李林甫说薛白身世有异,要调阅文书,文书到时他正在逍遥殿后方的厢房,但还未看就晕了过去,众人匆匆送他往别业,那些文书便落在一旁的箱子里。 那厢房是李林甫常住的,屋内的物件并无旁人敢动,本是不虞会丢任何东西的。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李岫目光看去,见厢房中格局并无变化,松了一口气。他还担心被问罪之后,留在这里的物件也被查抄了,好在没有。 “太好了,他们没动这里,文书就在那里面。” 施仲快步上前,打开榻边的红木箱子,只见里面是一些衣袍、被褥、药物,原来是李林甫到骊山来的行李。 但翻遍了整个箱子,却并未看到什么文书。 “没有,你想想在哪。” 李岫讶然,上前一看,旁的东西都在。也有些怀疑是否自己记错了,边回忆边喃喃道:“没错啊,当时阿爷就躺在榻上,一共有十三个卷轴,由一方黄色的布裹着,我还没来得及解开,便丢在这箱子里……” “没记错?” “没记错。” 施仲面带狐疑,问道:“也许,你与你阿爷患了一样的病?” “不可能。”李岫道:“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俯身便要去翻找。 施仲连忙止住他的动作,眯着眼看着那箱子上的灰尘,之后,环顾屋中。 “你怀疑被人拿走了?”李岫十分吃惊。 倘若有人只拿走了那些文书,是为何?如阿爷一般,怀疑薛白的身世吗? ~~ 薛白在逍遥殿上了香,目光看去,见施仲已经出来了,往这边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个手势,表示没能找到那文书,被人拿走了。 虽然疑惑那文书是被谁拿走了,薛白却并不担心,毕竟他是想冒充皇孙,既还没开始冒充,旁人自然看不出什么来。 更可能的情况是,有人在关注着李林甫临死前的一举一动。 高力士、袁思艺这些内侍省的大监是最方便监视李林甫的。除此之外,杨国忠也很可疑。 据说,李林甫去世的那日,杨国忠恰好就赶到了,并当面立誓要保李家的平安富贵,换得了李林甫许诺举荐他继任相位。那么,杨国忠很可能确定一下,李林甫临死前还处理了哪些事情,是否有举荐旁人。 带着这个怀疑,薛白入住骊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了杨国忠。 杨国忠正在见鲜于昊。 鲜于昊是鲜于仲通的长子,因鲜于仲通平定南诏之功,荫了一个左金吾卫郎将之职,这次也是随驾护卫。 “右相,出事了。” “说。” “阁罗凤的头骨被盗了。”鲜于昊低声道,“此事还未传出去,乃是执守的金吾卫发现了。因我与右相关系好,托我来向右相求情。” 杨国忠一愣,问道:“谁能盗阁罗凤的头骨?用来做甚?” 为威慑敢于背叛大唐之人,阁罗凤被斩首后,头颅就一直悬在明德门的城楼上,如今都已经被风干了,只剩头骨了,与旁人的头骨无异。杨国忠实在想不通,盗这东西有何用。 鲜于昊则是听到了一些风声,又道:“右相,金吾卫中有不少人说,是有南诏的死士到了长安。” “胡说八道。” 杨国忠当即叱道:“旁人不知,你能不知吗?南诏到长安有多远,我们有向导、有舆图可过去。那些南诏蛮人,要如何通过重重关卡抵达长安。” “末将亦是这般想,可金吾卫中许多人都这般说,南诏王室中有人扮成商旅来长安,伺机报复。”鲜于昊忧心道,“我很担心阿爷。” “无事生非。”杨国忠近来学了许多成语,再次叱责道:“你嫌本相不够忙,休再拿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来危言耸听、扰乱人心。” “那阁罗凤的头骨?” “如此简单之事,需本相教你们吗?丢了再找回来便是。”杨国忠问道:“还认得出吗?” 鲜于昊当即会意,无非是再找个旁人的头骨来顶替,最是便捷,应道:“认得出。” 此时薛白来了,鲜于昊便告辞而去。 待薛白进了别业,见到杨国忠,开口便问道:“方才那是金吾卫的鲜于郎将?” “阿白你认得他。” “在龙尾关见过一面。”薛白似闲聊般问道:“他是为何事前来?” “没甚了不得的,不过是问问华清宫的防务。” “是该谨慎。”薛白道:“万不可再出了当年那等大案。” 杨国忠听了,心里终于是不安了起来,试探着问道:“阿白,你不会也听说了吧?” “听说什么?” 杨国忠压低声音道:“据说是有南诏死士到了长安。” 薛白有些讶异,道:“不应该吧?” “连你也未听说过?” “消息何处传出来的?” “金吾卫。”杨国忠道,“我身为宰相,今天也还是初次听说,想必是无稽之谈。” 薛白目光看去,偶然发现,杨国忠之前竟是在练字,写的都是些成语,或是生僻字,大概是不愿成为李林甫那样的“弄獐宰相”。 他收回心思,想着为何会有南诏死士到长安?或者,为何有人放出这样的传闻? ~~ 回到长安后,王忠嗣始终想要觐见圣人,谈谈他对朔方、河东的看法。 原本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大唐已经解决了突厥之患,如今阿布思一叛逃。朔方必然要再次出兵平叛。安思顺身兼两镇节度使,权力必然不小。 单独来看,这本不是问题,可如果河东节度使之位再落入安禄山手里,形势便显得很严峻了。 王忠嗣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河东了,却想诚恳地为圣人分析河东节度使的人选。他麾下将领当中,有几个他很瞩意的人选,比如眼下正在陇右军中的李光弼。 好不容易歇养了数日,缓解了车马劳顿带来的疲惫,王忠嗣便决定前往骊山觐见。 对此,王韫秀本是大为反对的。 “阿爷病成这样,为何就不肯听劝好好歇着?!” 她从小到大,王忠嗣都是板着脸面对她,这次,却是极难得地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带为父去吧,圣人恩典,要给我赐浴温泉,对我的伤病有好处。” 王韫秀甚少听到她阿爷这般央求他,于是答应下来。 次日正好元载也要往洛阳赴任,他们便备好马车,缓缓驰往骊山。 队伍到了灞桥,前方有一大队商旅正在过桥,人仰马嘶。 王家的队伍只好跟在他们后面,等着过桥,一点点地往前挪。 “。” 马车载着王忠嗣,车夫赶着马上了桥。忽听一阵马蹄声在后方响起,转头看去,只见又有一队商旅赶来了。 这支商旅却没带货物,很快便赶到了他们的后面,与前面的那一队商旅一前一后把王忠嗣的队伍夹在了桥上。 “不对。” 王韫秀毕竟是将门女,很快便察觉到了不妥,当即驱马上前,喊道:“前面的,快让开!” 有人回过头,显出了一双凶恶的眼。 紧接着,一声“咣啷”的响声,那些商旅已拔出刀来。 “为王上报仇啊!” (本章完) 第374章 报仇的决心 盛夏天气炎热。 华清宫建在西绣岭的山阴,比长安城要凉爽得多。 杨玉瑶上辈子也许真是一条蛇,十分怕热,回到了她在骊山的别业,才终于从热蔫的状态中回复过来。 她邀请了一众小娘子到她的别业中玩耍,衣着清凉,不许任何男子靠近,连薛白也不例外。 李腾空本以为到了骊山能与薛白多些相处的机会,倒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放行李时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他,耳畔是杨玉瑶的催促。 “别理这臭男人,我们自己打牌下棋……你穿这件冰绡,一定好看。” 薛白被拦在门外,目光看去,见杨玉瑶手中那件冰绡透明如冰、洁白如雪,穿起来想必确实是好看的。 见了他的眼神,杨玉瑶眨了眨眼,显出一个促狭的眼神来,她故意要让薛白憋火。 陷于这大唐盛世的活色生香当中,让人没什么心思想关心正事,薛白尚且如此,何况旁的官员。 他有时设身处地地代入李隆基去想,也知这个皇帝承受了很多寻常人难以想象的诱惑。但,帝王终究不是寻常人,得有远超寻常人的毅力才行,至少得做到后天下之乐而乐。 把家眷们安顿到了杨玉瑶的别业之后,薛白好不容易才重新集中精神回到自己的事情上,招过施仲与李岫询问,得知他们还未找到李林甫临死前调阅的文书。 “若非李十郎记错了或说错了,那便是拿走文书之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施仲道,“我探查了一番,逍遥殿的道童并未留意到痕迹。” “我没说谎!”李岫重申了一遍,有些着急。 薛白还是信他的,点着头,沉吟道:“不在杨国忠处,我试探过他,他并不知此事。” 施仲道:“那就是内侍省……” 薛白忽然抬了抬手,往远处望去。 他住在杨玉瑶的别业旁边,此处地势甚高,在亭子中可看到骊山脚下的山道,只见一道尘烟远远而来。像是一条游动速度极快的长蛇。 “有急报来了?” 薛白转头吩咐刁丙去把千里镜拿来,举起看去,见到那策马而来的骑士身上沾着血迹。 千里镜一移,他看到了元载。 “出事了!” 薛白当即让施仲、李岫再去打探,自己则直奔宫门。 赶到津阳门时,正见元载被人搀扶着下马,宫门前有侍卫拦住他,他遂急促地喊了起来。 “我丈人遇刺了,快派人去追啊!” “我丈人是兵部尚书王忠嗣,他遇刺了……” 薛白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停下脚步,视线里,元载脸上满是惊恐,与眼前锦绣气派的华清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华清宫内依旧是歌舞升平、活色生香,一代名将陨落的消息,像是一颗石头投入了湖面,激起涟漪,也许会卷起风波,也许很快要平息下去。 “怎么回事?”薛白上前问道。 元载转头见是他来了,当即有了主心骨,转而向他救助道:“我们在灞桥遇袭了,快派人去,还能追到凶徒。” 薛白问道:“王节帅呢?” “丈人他……”元载喉头滚动,道:“他,已经被刺杀了。” 薛白脸色一沉,想着此事对河东、乃至对天下局势的影响,心中忧虑。但他这份忧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正做到了先天下之忧而忧。 急促的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却是杨国忠策马赶来。 见到薛白,杨国忠不由诧异,马鞭都没放下已问道:“阿白如何这般快就到了?” 薛白道:“我为中书舍人,为圣人拟旨。见有急报,便连忙赶来待命。” 这天子近臣的差事,倒是颇方便他打探朝堂机密大事。 杨国忠与元载已非常熟悉了,招元载上前,听他述说了王忠嗣遇刺的大概经过,先是诧异,之后目光闪动,思忖此事对他的前程将有怎么样的影响。 南诏之战,他与王忠嗣也算是共事了一场,加上薛白、元载可以调节他们之间的关系。杨国忠也是希望能得到王忠嗣的支持,如此才能与雄踞北方的安禄山达成平衡,否则他这个新任的右相手中兵权尚不如安禄山,何以宰执天下?但这只是预想中最好的情况,实则王忠嗣根本就看不起他,而且他要打压太子,本就想除掉王忠嗣这个太子义兄。 偏是这個时候王忠嗣被刺杀了,若让旁人以为是他做的,倒显得他没有手段。 ~~ 李隆基到了华清宫之后心情好了许多,昨夜在西绣岭吹风饮酒,欢饮达旦,睡得很晚,到中午还未醒来。 直到高力士在门外连唤了好几声,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进。” “圣人,出事了。”高力士趋步入内,赶到御榻前却没有马上开口,而是等了一会,待李隆基醒过神来、不至于太过猝不及防了,才开口道:“王忠嗣遇刺身亡了。” 语罢,他凝神屏气,等待着圣人的反应。 开元二年,丰安军使王海宾战死,圣人收养了九岁的王忠嗣,至今已近三十八年。这么多年的君臣、父子恩情,高力士很难想像,圣人听闻王忠嗣之死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遇刺了?”李隆基喃喃着,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问道:“谁主使的?” 高力士没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恭谨地应道:“还不知道。杨国忠、薛白、元载正在宫门外候见,圣人是否召唤。” “传吧。” “遵旨。” 高力士退下之后,李隆基独自坐了一会儿,消化着这个消息,终于微微叹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一个轻松的表情。 他已经完全想不起九岁的王忠嗣是什么模样了,他这辈子见过太多的孩子、臣子。如今对王忠嗣最深刻的印象反而是李林甫说过的那一句“早与忠王同养宫中,我欲尊奉太子”。 李隆基正体会着王忠嗣身死带来的感受,有几个俏丽的宫娥进了殿,在他面前万福,柔声问道:“圣人,更衣吗?” “你们可曾被鱼刺卡过喉咙?” “奴婢,有过。” “当那根刺被拔出来了,你们是何感受啊?” 几个宫娥都低下头,不知圣人为何问这个,想了想,答道:“应该是……舒服。” “舒服?”李隆基听了,没做太多反应,手在被褥上轻轻拍了拍,把绸缎上的一丝褶皱抚平,淡淡道:“更衣吧。” 他站了起来,张开双臂,任她们为他披上皇袍,一股威严之气油然而起。 等他摆驾到飞霜殿,杨国忠已领着薛白、元载正在恭候。 不等他们行礼说话,李隆基先开口了,声音沉郁,字字饱含愤怒。 “朕的养子、朕的兵部尚书、朕的太子右卫率大将军……被人害死了!” “陛下节哀!” 杨国忠原本还在准备着说辞,没想到圣人有这么悲愤,连忙劝慰。 李隆基叱道:“朕养了三十八年的儿子、为朕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在觐见朕的中途,在天子脚下遇刺,你还让朕节哀,朕如何节哀?!” “臣有罪,臣身为宰相,不能防范于未然,此事错在臣。”杨国忠惶恐道。 李隆基以冷峻的目光打量着他,沉默不语,似在审视他。 杨国忠被叱骂了几句之后,感觉到圣人似乎认为此事是他命人做的,不由大感冤枉。偏是圣人又没明说,他根本不好解释。 兵部侍郎韦见素已投靠了他,若王忠嗣上任兵部之后与他不对付,反而会降低他这个右相在军中的权威,他确是有除掉王忠嗣的动机……李隆基甚至也允许,但绝不允许用这种手段,会带来很多不好的影响。 在天子的审视之下,杨国忠的心乱了,答话的节奏也乱了,抢先道:“臣必彻查此事,找出凶徒,给圣人一个交代。” 李隆基这才移开目光,道:“元载,你说。” 元载没想到圣人竟知自己的名字,受宠若惊,应道:“回陛下,恳请陛下先派兵追上那些凶徒,既是为揪出主使,也是防止他们再祸乱京畿。” 难为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做到口条清晰,应对得当。看似提了要求,却没让天子为难,反而给出了初步决断,把处理事情的进程推进到下一步。 李隆基对元载观感甚佳,认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臣子,当即批允了他的请求。 薛白则道:“禀陛下,王忠嗣南征前,留韩休琳为河东留后,权事河东节度事,如今他遇刺身亡。是否先传旨河东,明确韩休琳节度使之职,以免出乱子?” 这就是在为难李隆基了,他对王忠嗣并不信任,对其举荐的人选也毫无印象,更不认为河东会因为王忠嗣之死而出什么乱子。 能出什么乱子?河东是大唐天子的河东,还不是王忠嗣的河东。 但此时,李隆基并未表露出这种情绪,只道:“此军国大事,非仓促可定,再议。薛白、元载,你们随龙武军一道去追。” 话到后来,他加重了语气,掷地有声道:“朕要将凶徒挫骨扬灰,以祭阿训之英灵!” “阿训”是王忠嗣的小名,李隆基如此称呼,使得这句话的份量又加重了不少。 元载听得红了眼,郑重地行了礼,应道:“臣起誓,一定追拿到凶徒,为阿爷雪恨,不负圣人重托!” 薛白的反应稍平淡些,跟着道:“臣遵旨。” 他们告辞而出,匆匆赶往灞桥,准备去为王忠嗣讨一个公道。 “杨卿,你留下。” 李隆基屏退左右,只留下两个心腹内侍与杨国忠,淡淡道:“既有话想说,说吧。” “圣人英明。”杨国忠道:“今日之事,臣并非毫无查觉。臣留意到,有一些南诏的蛮夷扮作商旅到了长安,意在夺回阁罗凤的尸身,臣已命京兆尹鲜于仲通仔细防备,使他们无可趁之机。正打算于城外围捕他们,却未料到王忠嗣只带少量护卫出城,被他们袭击了。” 他这般一说,整件事给人的观感便大不相同了。 但李隆基依旧责怪他道:“既知此事,为何不让王忠嗣戒备,并派人保护他?” “臣特意派人去探望了他。”杨国忠道,“据臣所知,他病得很重,无力起身,而府中守卫森严。臣属实没想到他这般情形,还能赶往骊山,是臣的疏忽。” 李隆基微眯起眼,问道:“蛮夷到了长安,你没想到他们会行刺王忠嗣?” “据臣所知,他们该是行刺鲜于仲通不成,才临时换了目标。毕竟,太和城一战,率主力破城者为鲜于仲通。王忠嗣虽名振塞北,但不熟悉云南地势,当时水土不服病倒了,功劳略小些。” 说着,杨国忠感受着李隆基的气场,又补充了一句。 “臣并非推托,在此事上,臣确犯了大过错。因王忠嗣脾气不好,臣对他有怨气,对他的保护也未太在意。” 这一句“脾气不好”让李隆基深以为然,但他却不会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杨国忠,并敏锐地察觉到此事还有隐情。 “朕不管是否蛮夷动的手,查清楚了再报朕。” “遵旨,只是……臣可否秘查?”杨国忠问了一句,摆出老成谋国的样子,继续道:“臣还认为,此事最好秘而不宣,对外只称王忠嗣病逝了为宜。” 这一点,李隆基亦认同,不论真相如何,他并不希望因这件事引得人心惶惶,或是影响到他这个天子的威望。 ~~ 薛白从北衙带来的是郭千里及其麾下士卒。 他们从骊山策马向西狂奔,顾不得爱惜马力,终于在傍晚时赶到了灞桥。 远远地便看到了地上的尸体与血迹,可周围已无旁人,只有一些行人与商贩站得远远的,指指点点,小声地议论着。 “娘子?” 元载未见到王韫秀,四下环顾着,高声呼喊。 来的路上,他已向薛白诉说了当时的情形。那些凶徒拥上来,直扑王忠嗣的马车,趁他们还来不及护卫,便往马车里劈了数刀,血溅得整个车厢都是红的。 之后,凶徒们从容拉着马车驱往南面的秦岭,管崇嗣与王韫秀拼死杀敌,抵过了最初的攻势之后聚齐起了剩下的部将,在明知人数少于对方的情况下还是追了上去,只让元载回来报信。 此时,带来了官兵,元载未在灞桥多作逗留,当即领人往南边追去。 而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隐入山峦,道路漆黑,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点起火把,查看着地上的车辙寻找方向,渐渐进了洪庆山。 找到后半夜,前方终于有了动静,赶上前一看,赫然见十余人正在围杀数人,而被围杀的数人中,正有管崇嗣与王韫秀。 “唐军来了!走!” 一见官兵赶到,凶徒中有人便以蛮语喊了一句。 郭千里二话不说,当即张弓搭箭,一箭射在一个凶徒的膝弯处,方才喝令禁军们杀上去。 凶徒们先是搠死了倒地的伤者,方才迅速窜进山林,动作迅捷,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郭千里手下的士卒个个人高马大,披着威风凛凛的盔甲,远不如对方灵活。 “啖狗肠,南蛮子跑得真快,继续追!” 元载上前一把抱住王韫秀,问道:“伱没事吧?” “没事。” 王韫秀还算冷静,只是浑身浴血,杀气四溢。她与丈夫稍抱了一下立即便推开他,还要继续去追。 “不行,阿爷的尸骨还未抢回来。” 薛白赶上前阻住她,道:“禁军会追。我问你,王节帅真遇刺了?公辅兄说凶徒们砍了他,带走马车,并未实际确认王节帅已经断气了。” 王韫秀似因薛白这句话而有了希望,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后却还是低下头道:“活不了的,阿爷重病之中,连挨数刀,血流不止,又被带走颠簸了一整日……我只盼能抢回他的尸骨。” 到了这地步,她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柔软之态,手中提着的刀都还在往地上滴血。 “找到了!” 忽然,远处有龙武军士卒高声喊道。 王韫秀当即一箭步窜出,除了管崇嗣便属她跑得最快,穿过崎岖的山路,前方已没了供马车通行的地方,故而那些凶徒在此抛了马车。 龙武军士卒们举着火把,赶到那倒在地上的车厢前,打开门。 一具血淋淋的无头尸体便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丈……丈人?”元载吃了一惊,不敢相认。 “将军!”管崇嗣如被抽干了力气,手中的刀掉落,紧接着人也跪在地上,以头磕地,像是丢了魂。 “阿爷?”王韫秀喃喃着,想要冲上前,却被元载一把抱住。 “啖狗肠。”郭千里大怒不已,喝道:“凶徒带走了王节帅的首级,都给我追!” 薛白接过一根火把,走上前,照着那具尸体,无言地观察着。 过了一会,有人在他背上拍了拍,却是郭千里,示意他到一旁谈谈。 “薛郎,那真是王节帅?” “身量没错,身上的疤痕也没错。”薛白道:“当不会错了。” “那……王节帅的头被南蛮子割走了,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郭千里道:“我看着是傻,但也知道圣人斩首了阁罗凤立威,若是被南蛮报复回来,可就不妥当喽。” “郭将军不傻,就是嘴快。这些话本不该说的。” “我与你还客气什么。”郭千里问道:“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他似乎又把薛白当成幕僚了。 “未必就是南诏动的手。”薛白道,“容我查查,此事或有别的隐情。” “那你查。” 薛白遂去看了留下的几具尸体,见那些凶徒都是商旅打扮,其中一人怀中有通关文牒,看上面的盖章,确实是从安宁城一路北上,经拓东城、斜州、益州、梁州等大小州县到的长安。 一切痕迹都表示这些人确是南诏来的,连薛白都没找到破绽。 他甚至想过,若这些人真是南诏来的,那会是谁派来的?段俭魏吗?不太可能,南诏的世家大族也是世家,必定以家族利益为重,不该对凤罗凤有这等忠心。 他走向了被郭千里射中的那个受伤的凶徒,问道:“谁指使你们的?” 对方紧紧抿着嘴不答,像是听不懂他说的汉话。 薛白想了想,俯下身,低声道:“你们已经露出破绽了,若真是南诏来的死士,根本不会在撤离前灭口。” 那伤者还是没有说话,可薛白直视着他的眼神,却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眼里情绪有了些许变化。 薛白了然,道:“你再隐瞒也无用,倒不如与我谈谈你想要什么。” 回应他的,始终是沉默。 王韫秀忍无可忍,持着刀上前,道:“若不想说,让我将他千刀万剐,为阿爷报仇!” “不急着用刑,我已试探出了他背后有人指使。”薛白道,“此事水深,但我们可以看看,能否为王节帅讨一个公道。” “薛郎是说……不是南蛮子做的?” “有可能。” 王韫秀道:“是有人害阿爷?我绝不放过他。” “你放心。”元载亦上前,揽着王韫秀的肩,安慰道:“圣人已下了旨,势必要为丈人报仇雪恨,割凶徒首级祭奠丈人在天之灵。” 话音方落,山林那边有喊声传来。 有人大喊着问道:“郭将军可在前方?!” “谁啊?!”郭千里当即回应。 须臾,一名将领赶上前来,抱拳道:“金吾卫郎将,鲜于昊,见过郭将军。” “你来得正好。”郭千里见这么快就有支援,大喜,指着东南方向道:“你带你的人包抄过去。夜里黑,不必细搜,但莫让他们逃了……” “郭将军,我是来传话的。” 鲜于昊愿意参与到追捕当中,奈何有旨意在身,不得不打断郭千里说话,先传旨要紧。 郭千里道:“传话也不妨碍你增援啊,你带了不少人哩,那你快传话。” “圣谕,王忠嗣乃大唐栋梁,干系甚大。今日事涉重国机要,必不可外传。” “我当然知道。”郭千里一拍胸口,道:“我就不是多嘴的人,一定不会乱说,你快让人追。” “郭将军只怕未明白末将的意思。”鲜于昊不得不再次提醒道:“圣人之意,是不得把王节帅遇刺的消息传出去,对外只能说他是病逝的。追凶可以,却不可大张旗鼓。” 郭千里一愣,喃喃道:“病逝的?可……” 他倒也听旨,压低了声音,附到鲜于昊耳边,道:“可首级都让人割走了,这又是什么病?” 鲜于昊也不知这算是什么病,只好默然以对。 末了,他一抱拳,道:“末将这就带人追捕,但只说是追捕盗贼。” “唉,去吧去吧。” 郭千里不由热情大减,虽同样是追捕,但追捕袭击重臣的大逆不道者与追捕普通盗贼当然是不同感受。 而天子旨意,最是能左右他的感受。 鲜于昊却还没马上走,而是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以及那个受伤的俘虏,道:“郭将军见谅,这些人我也得带走。” 站在一旁的薛白、元载、王韫秀、管崇嗣等人看着这一幕,心情各异。 “阿爷若是病逝的。”王韫秀开口向元载问道:“那,还如何重惩凶徒,祭奠他在天之英灵?” 元载犹豫了一会,道:“只是不大张旗鼓而已,这也是为了丈人的声名。” “阿爷又不是逆贼,为社稷而死,有何见不得人的?为何要刻意遮掩?” “这……” 元载答不上来,沉默不语,与面圣时掷地有声的态度全然不同了。 (本章完) 第375章 人固有一死 “元判官。” 正当元载感到有些迷惘之时,鲜于昊到了他身后轻拍了他的肩,道:“有人想问你几句话。” 他顺着鲜于昊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黑暗中还站着一名红袍官员,乃是杨国忠的心腹、少府少监杨光翙。 杨光翙既无功名、也无门荫,仅凭巴结杨国忠,几年间从九品下的小官升到了四品,据说很快又要升官了。 这人长得贼眉鼠眼的样子,身材瘦小,连在大唐为官的基本条件都不相符,且行止畏缩、神态谄媚,一直以来朝廷官员对他的观感都很恶劣。虽恶名昭著,可他官位越高,还是等到了朝中风气变化,在这“斗鸡走马胜读书”的年头,也有许多人推崇他,称他为“捧壶圣手”。 所谓“捧壶”,捧的就是杨国忠这个唾壶。这话一开始具有严重的贬意,现今却有许多人趋之若鹜,想要向杨光翙学着捧壶。 此时,杨光翙向元载招了招手,像是邀他加入这堕落的歌舞升平中。 元载虽贪权,但富有才干,素来鄙夷杨光翙这种汲汲营营的小人。但想到要为王忠嗣之死讨一个说法,犹豫了片刻,还是迈步上前。 “杨少监,若称我阿爷病逝,还如何重惩凶徒?” 甫一上前,元载便摆明了态度,又道:“我知右相是何意,无非是顾及朝廷颜面,可遮遮掩掩不是办法,大唐之强盛绝非靠掩耳盗铃而来!” 官场就是这样,虽说他往日也依附杨国忠,可一旦有了利益冲突,那也要“对事不对人”。 说罢,他立即回过头看了一眼,目光寻找着薛白,打算喊薛白过来,一起对杨国忠施压。可就是这会工夫,薛白却不知跑到了何处。 耳畔,听得杨光翙叹息一声之后道:“公辅,你可想过,右相初登相位,立足未稳。此时若是出了差池,被人攻讦,朝局可是又要动荡了。” 元载不愿听这些,正要反驳。 杨光翙又道:“你才华横溢,右相又正是用人之际,不舍得放你到东都,欲留你在朝中,任尚书省左右诸司,你可愿意?” 元载负过双手,背过身去,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淡淡道:“我不是杨齐宣。” “公辅误会了,老夫并非让你出卖丈人。可你要想想,王忠嗣是死在南诏人手上,阁罗凤已死了,此事追究下去有何意义?” “安知不是旁人设计。” “伱有证据吗?”杨光翙道:“若是旁人设计,那对方这种种布置显然要一石二鸟。除掉王忠嗣的同时,追咎于右相无能,那更该先把事态平息,然后再暗中调查取证。右相正是想托付于你,才起意留你在长安,任刑部郎中或大理司直,主理此事。” 话到后来,他加重了语气,隐隐还带了威慑之意地补充了一句。 “你可要考虑到,圣人对你丈人是何态度,有耐心看我等把事态闹大吗?!” 这般说了,元载方才目露思量。 杨国忠给的,乃是他这个阶段能取得的最有权力的官职了,错过这个机会,往后一辈子都未必会再有。 可他元载不是轻易就贱卖自己的人,沉吟着道:“相比于刑名之事,我更擅长的还是财赋。” 杨光翙没想到他还会抬价,一愣,却不恼,脸上反而泛起激赏之色来,拍掌笑道:“老夫就欣赏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元载矜持摆摆手,不吃他这一套。 “这样吧,你原有的兼差,盐铁转运使判官、河东道转运使判官皆不变,我会请右相再替你谋几個兼差。”杨光翙说着,眉头一动,道:“我不瞒你,我很快要到北都留守,你我打交道的机会还多。” 元载似有些动心,犹豫着。 杨光翙渐渐真心欣赏他,又道:“再与你透露一桩消息……圣人的花鸟使因病致辞了,这是个美差,你可上心些。” “花鸟使?” 朝中有诸如进食使、荔枝使、游冶使,这花鸟使乍听之下,像是为圣人搜罗花鸟的。 “可我不懂花鸟。”元载道。 “公辅你真是。”杨光翙摇头不已,笑道:“花鸟使采的不是花鸟,职在采选天下美色,不看门第、不分贵贱,只论姿色,凡美艳者,不论婚嫁与否,召入宫闱圣人享用。” 元载摇头道:“我不好女色,对这美差不感兴趣。” 他不是杨齐宣,虽偶尔也羡慕薛白将要纳一个红颜知己。但他的情形不同,与王韫秀伉俪情深、同甘共苦,还真没想过要招蜂引蝶,给王韫秀带来烦扰。 此时,他只觉杨国忠可笑,拉拢人永远就只有高官美人引诱这一个伎俩。 “正是你不好女色,方适合任此职啊。”杨光翙道,“你眼光好,又能把持得住,一定能在花鸟使之职上大放异彩,得圣人信赖,往后拜相可期啊。” 听得“拜相可期”四字,元载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不由自主地浮出自信的笑容。 “我明白右相所想,但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杨公可想一听?” “哦?” “丈人死于刺杀,右相想平息事态。”元载道:“可太子却该替我丈人出面才是。” “……” 与杨光翙谈罢,元载想到已抛下王韫秀太久,连忙返身去找她。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守在王忠嗣的尸体边,不知去了何处。 再想找管崇嗣相询,便发现管崇嗣也不在,唯有几个受伤的王家亲卫坐在无头尸体边,形容颓废。 更远处,可见到郭千里已攀上了高处,身形壮硕,盔甲在月光下泛着金光。 “宵小之辈们!你郭阿爷看到你们了!” 郭千里对着黑暗的山林大喊,声音在山谷里不停回荡。 元载有时很羡慕这些没脑子的人,不像他,平生思绪太多,为此所累,永远都活得不满足。 他嗅着空气中残留的王韫秀的气味,循着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当年王韫秀离开娘家,随他赴京赶考,有一段很穷很穷的岁月,她用不起熏香与香膏,便会自己到野外采摘花朵沐浴,身上总带着些淡淡的香气。今日她追赶打斗,出了一身汗,那若有若无的香味便混在血腥味之中。 走了不算太远,大概三十余步的距离,前方有个小山坳,绕过山坳,便见到了管崇嗣那异常高大的身影。 “谁?!”管崇嗣叱了一声,拔刀在手。 “是我。”元载连忙道,“我来找娘子。” 几步开外的黑暗中,王韫秀走了出来,到了元载身边,低声道:“怕是追不到了,带阿爷回去吧。” “我已说服了杨国忠,会秘查此事,绝不放过凶徒。” “那懦夫害怕担责任,想大事化小。”王韫秀道:“阿爷是安禄山派人杀的,你能劝他追查安禄山吗?” “有证据吗?” “会有的。” 元载沉吟着,小声道:“我信你的判断,但杨国忠行事无魄力,必不敢以此事对安禄山发难。” “为何?他们不是政敌吗?” “丈人死于刺杀,杨国忠摆不平的,贸然出面,只会被安禄山反咬一口。”元载沉吟道:“我们该去找东宫。” 王韫秀愣了一下。 “朝中官员眼中只有自身权力,靠不住的。真遇到了事,唯有丈人与太子的情谊还可以依靠。”元载叹道:“我们去请东宫出面吧。” 于他而言,这是最好的主意。既合了杨国忠想自保又想挑唆安禄山与太子的心思;虽说是以情谊逼迫东宫,他却也可借机去接触太子,留些情面,也留条后路;同时,还满足了助王韫秀追究到底的愿望。可谓是一举三得。 然而,王韫秀闻言,却不像往常那样立即答应,而是稍有个回眸的动作。 元载极是敏锐,当即转向方才她走出来的黑暗处看了一眼,朗声道:“薛郎,你在那里吗?出来吧。” 管崇嗣正走在他们身后,闻言挠了挠头,上前用巨大的身体挡住元载的视线,想说些什么。 元载却已笃定薛白就在那里,拉过王韫秀的手,道:“我信得过你,知你们不是私会,想必是谈了丈人之事,而你们也该信得过我。” “并非不信元郎,你是我夫婿。” 说话间,薛白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脚步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 “公辅方才与杨光翙达成默契了?任杨国忠平息事态,请东宫出面主张追查此案。” “我是说,杨国忠软弱,我们只好请求东宫。” 这两句话结果相同,给人的感受却天差地别。 薛白只是敲打一下元载而已,道:“是我小人之心,失言了。我认为行刺王节帅之主谋,必是安禄山,方才那名俘虏或可为人证。” “他未必会招供啊,这些凶徒完全扮作了南诏蛮夷。贸然指证安禄山,恐让圣人不喜。”元载先是提出了顾虑,又道:“但我可劝太子出面,到时薛郎可试试审问那俘虏。” “好。” 薛白很快就接受了元载的提议。 回程的路上,元载思忖着薛白的态度,却还是有些疑惑,遂向王韫秀问道:“你与薛白都聊了些什么?” “他准备对安禄山发难了,这也是阿爷的……遗愿。” 元载停下脚步,没有把王韫秀带回无头尸体旁,还体贴地把身上的披风给王韫秀披上。夏日虽热,夜里的山林却很凉。 王韫秀也显得异常冷静,缓缓道:“当年讨伐契丹,阿爷亲眼看到安禄山拥兵自重。此番他病重,最放心不下的是万一河东落入安禄山之手,因此务必要觐见圣人。” 元载叹息道:“我们明知道圣人不会见他的,我真后悔将他带出长安城。” “薛郎说,南诏不可能有实力、有胆量派人刺杀阿爷,唯有安禄山。”王韫秀道,“我们得向圣人证明此事。” 这些,元载都能想到,倒不必她再重复一遍,他遂叹道:“难题就在如何证明啊,你与薛白可具体聊到了?” “没有。” 元载觉得不对,他与杨光翙聊了同样的时间,所谈内容远不止这些,又问道:“你们方才聊了那么久,未聊到具体如何做?” 王韫秀微微一滞,抬头,目视着他,道:“你是疑我与他有染?” “不是。”元载很确定这不可能,王韫秀不是那等人,更不会在阿爷死时与人谈情说爱。 但,正是因为确定这点,他愈发认为还有一些事情瞒着他。 “你信我便好。”王韫秀道,“我心很乱,我不想停下来,怕一停下我会哭出来,走吧,带阿爷回去。” 元载回头看了管崇嗣一眼,想到一事。他前阵子出城迎接王忠嗣,在驿馆留宿,就是被管崇嗣灌得酩酊大醉,如今想来,十分可疑。 ~~ 薛白回了华清宫,第一时间觐见了李隆基,禀报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是直臣,素来都是实话实说,因此,当李隆基问他对此事的看法,他明确地表达了对安禄山的怀疑。 李隆基知他们互相嫌恶,不以为意。 如今的朝堂上,东宫、杨国忠、安禄山三方势力水火不容,这位皇帝大概是知晓的,可无妨,三足鼎立是最稳当的,稳当的朝局才可架起天宝盛世。 “朕只看证据,休再妄加猜测了。朕问你,那具无头尸体真是阿训的?” 薛白正侃侃而谈,微言一愣,喃喃了一声“阿训”才反应过来,应道:“是王节帅的。” 李隆基微微一叹,挥手道:“去吧。” 今日没有牌局,薛白退出华清宫,一路到了杨玉瑶的别业。 远远地,有婢女看到他,连忙转身往内跑去,一边喊道:“郎君回来了。” 自从长安的虢国夫人府起火,杨玉瑶住在薛白宅中,她的奴婢们也将薛白当主人。总之,结义姐弟情分愈深,旁人不知,还当他们是亲姐弟。 此时迎了薛白,杨玉瑶便不满道:“本是想熬一熬你,你倒好,直接不见了两天。” 她说着,忽从薛白眉宇间察觉他有一丝不悦之色,遂娇嗔着问道:“怎的?不让你与我们一群女子待在一处,生气了?” “没有。”薛白笑道:“那瑶娘下次可否通融?” 杨玉瑶便知他是生旁人的气,与她无关,关切道:“一宿没睡吧?眼睛都红了,哪怕我愿通融,你岂还通融得了?快吃些东西。” “还有件事。”薛白道:“王忠嗣府上有一个当年从教坊赎出来的伶人,该是名叫张四娘,是他最宠的妾室。请瑶娘派人将她带到骊山吧,除了王韫秀,莫让旁人知道是谁派人去的。” “为何?” “有话问她。” “好,我来办。你吃过东西,到温泉里洗了这一身泥,好好睡一觉。” 待薛白浸入池子,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他很疲惫,但目光看去,隔着屏风能看到杨玉瑶、颜嫣、青岚、李腾空、李季兰等人在另一边说笑,透过纱,隐隐能看到她们衣着清凉,光着脚在池边走动。 因此情形,他不免又精神了起来,此时脑子里却有些别的事情在想。 沐浴后准备回屋睡觉,却又听得屏风那边叽叽喳喳,她们正小声地在说些什么。 “你过去,怕什么。” “那我带你过去……” 薛白转头一看,见颜嫣与李腾空牵着手走来。 “诶,夫君,有件事我与腾空子说定了。” “嗯?哦,好。” “你要睡会吧?我送你过去,腾空子,和我们一起吧?” 三人遂沿着长廊往屋舍那边走。 骊山的风景绝佳,天气清爽,别业就在青翠的山峦下方,长廊下方的庭院里种着竹子与花,长廊则一尘不染。薛白光着脚,她们出来时则各自趿了一双木屐。因外面的地板没有温泉旁的玉石暖和,颜嫣还穿了一双丫头袜,李腾空则没有。 屐上足如霜,不着丫头袜。 薛白低头时恰看到她夹着活络的两个脚趾,失神了一下,自觉失态,转过头,故作深沉地道:“多事之秋啊。” “明明是夏天。”颜嫣抿嘴笑道,根本不给他面子,“腾空子,你说是吧?” “是呢。”李腾空又补了一句,“可也快入秋了。” 她能感受到薛白今日有些心事,遂问道:“出事了吗?” 薛白道:“王忠嗣……死了。” 颜嫣、李腾空都是一愣,疑惑着这么大的事,薛白方才还一直在平静地吃饭、沐浴,不像他平时的为人嘛。 “你与他感情很好吧?都说你们是忘年交。” “算是义气相投。” 薛白想到了当年与王忠嗣共饮了十多坛酒,在墙上题《破阵子》的情形,只说当时,他感觉彼此感情不错。 但他渐渐能感受出来,王忠嗣是天生的将军,很少为义气、亲情等情感所累,到了一定程度以后,就有种难以亲近的感觉,比如两人一起去了南诏,私交也没有因此更上一层楼。 或许便如同李林甫此前与薛白所言,王忠嗣性情淡漠。 尤其是昨夜与王韫秀谈过,薛白是有些生气的,气王忠嗣那半点不肯通融的性子,明知圣人不会相见,还要赶到华清宫。 不过,心里想着这些,薛白还是补充了一句,道:“而义气相投之外,我们还志向相似,都盼着社稷好。” “那他死了,你难过吗?” “还好吧,怎么说呢,人固有一死……” ~~ “什么?!阿兄他……天妒英才啊!” 少阳院,李亨得知了王忠嗣的死讯,悲恸欲绝。 负责来通报此事的正是元载。哪怕圣人再忌惮太子,但王忠嗣死了,无论如何都得把这消息告诉其手兄情深的义弟,元载是最适合的人选。 元载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就是依照着这必然的结果进行谋划。 对自己的前途他也谋划得很清楚,可先投靠杨国忠,再投靠李亨,在这两方水火不相容的势力间脚踩两只船很难,但他自信能做到。那么,安禄山就是他必须站在对立面的敌人了。 “殿下节哀,丈人在天有灵,必不愿看到殿下为他感怀,折损身体。” “我与你丈人,比亲兄弟还要亲。”李亨哭得死去活来,不能自已,许久才抬起头,兀自哽咽难语,“我从小……就是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的……我只唤他一个作‘阿兄’啊!” “殿下。” “告诉我,阿兄是如何走的?” 元载神色黯然,道:“朝廷对外称是病逝。可实则,丈人是遇刺的。” 听到“遇刺”二字,李亨的身子瞬间僵住了一下,他悲痛地把双手捂在脸上,像是不敢相信一个刚立了大功回朝的名将,会立即遭到行刺。 朝廷是如何保护这样一位功高盖主的英雄的? 过了一会,李亨才从这震惊当中恍过神来,声音沙哑地问道:“谁?谁敢?” “眼下一切证据摆明,是南诏来的蛮夷为了给阁罗凤报仇。” “荒谬!” 沙哑的大吼像是锯子一般,割破了朝堂上的掩耳盗铃。李亨摇头不已,显出了举世皆醉他独醒的敏锐,喃喃道:“杨国忠、安禄山……谁做的?” 元载不敢答话。 “比索斗鸡差远了。”李亨想了想又道。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杀王忠嗣是顺着圣人的心意杀的,就像当年李林甫杀韦坚、皇甫惟明。换作李林甫,这次自然还是有办法治王忠嗣的罪,而不是用这种手段。 元载听得出来,太子这是在怀疑杨国忠。 而他之所以来,就是想把祸水引向安禄山。毕竟,暂时他还得倚着杨国忠。 “殿下,我认为,杨国忠虽远不如李林甫,可若要杀我丈人,他绝无此魄力。” “你是说?” 元载略略沉吟,决定只用一句话,就能说服太子,遂道:“杨国忠庸人也,不足为虑。而安禄山,貌似猪狗,实则虎狼也。” 李亨当即会意。 如他先前与张汀分析的,圣人希望朝堂与边镇的权力达到平衡。现在王忠嗣一死,平衡便被打破了。那么,除非有更多的边镇支持杨国忠,否则便只能削安禄山的权了。 这是形势。 而于他李亨来说,势必要除掉安禄山。当年,安禄山那句“臣是胡人,不知太子为何物”就已经是宣战,这个杂胡是绝对会在他登基时起兵反对的。 “是杂胡刺杀了我义兄?!” “我们认为是如此。”元载道,“安禄山欲夺河东节度使久矣,他忌惮丈人在河东的威望,最有可能动手。” 李亨沉吟道:“范阳兵马使孙孝哲到长安献俘之后滞留不去,他们有实力这么做。” “我们拿到了一个俘虏,可杨国忠害怕行刺之事传出去,旁人指他这个宰相无能,不敢审讯。” 元载说着,很体贴地为李亨考虑,又道:“可殿下若出面,只怕殿下惹上是非。” “无妨。” 李亨知道义兄一死,自己根本就没有当缩头乌龟的余地。哪怕惹怒圣人,也只能出这个头。何况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收买将士之心的机会。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骊山,恳请父皇为义兄作主,方不负义兄对我的情义、对大唐的功绩!” 元载达到目的,不再多言。 但他实则认为李亨扳倒安禄山,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再回想起来,薛白在此事上的态度也很奇怪,有些懒得多管的样子,放任他来见李亨。 元载不由想到,也许是薛白与王韫秀已商量出了什么别的办法? 于是,他出了宫,第一时间便往王忠嗣宅赶去,想再问一问妻子。 过了坊中的十字大街,他下马,牵着缰绳拐进小巷,正见一辆马车从侧门出来。 元载皱了皱眉,上前问道:“这是?” 走在前面的王家仆役连忙应道:“回郎婿话,是娘子让小人们把阿郎的妾室送走。” “这关头。”元载摇了摇头。 他继续走着,心想王韫秀还是那么好妒……不对。 元载回过神,看着马车后那些护卫,意识到是有人要接走张四娘问话。 (本章完) 第376章 或重于泰山 崇仁坊,范阳进奏院。 孙孝哲准备返回范阳,吏员、士卒们一片忙碌,搬着各种物件。这次献俘,他们带来了安禄山进献的大量礼物,圣人则给了更多的赏赐,因此,返程时反而还要多备些车马。 一个个精致的金银器皿被装进漂亮的红木箱子,汇成洪流,最能体现这盛世繁华。 杨齐宣今日早早就过来,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孙孝哲的官廨,发现吉温也在。 “特意备了些干果,孙将军带在路上吃。” “嗯。” 杨齐宣放下手中的篮子,发现孙孝哲、吉温坐得很近,像是正在交颈而谈却被他的来访打断了。交颈而谈,孙孝哲居然也不嫌吉温嘴臭。 他也不好问他们方才在聊什么,气氛因此有些尴尬。 “那个……听说孙将军今日要启程,我特来送行。” “不走了。”孙孝哲板着脸说道,目光盯着那篮子里的柿饼,像是与它有仇一般。 “如何又不走了?” 杨齐宣随口问了一句之后,方才留意到孙孝哲的表情,突厥人长得本就凶恶,他不免吓了一跳。 “东西还未收好。”吉温笑着答道:“圣人的赏赐,太厚重了。” “是。” 杨齐宣正准备告辞,却见一名看起来就十分精干的汉子快步进来,径直抱拳道:“查到了,那小妾名为张四娘,出自教坊,乃当年王忠嗣与薛白一道去抢的,今日去接她的人来自骊山……” “咳咳咳。”吉温咳嗽着提醒这信使此间有外人在。 这里是长安,不比范阳,在长安做事还是得有所顾忌。 杨齐宣听得咳嗽声,仿佛回到了李林甫在时。忽然发现,以前给索斗鸡当女婿觉得苦不堪言,如今投靠安禄山,反而更提心吊胆,动不动就有突厥、契丹人以杀气腾腾的眼睛瞪过来。 可他想了想,还是转过了身,道:“薛白?若要对付薛白,我可出一份力。” 这般说,他想的是趁机讨好他们,期望得到重用。 吉温听了,目光闪动,两个手捻着唇上的须尖,思考了一会,道:“好,你去把张四娘带回家中,待宵禁前我过去问话。” “教坊的张四娘?苏五奴之妻?” 杨齐宣还真就知道她,他还攮过她哩。 当时长安权贵宴请苏五奴,只需给足够的钱,便可灌醉苏五奴攮张四娘。杨齐宣就不同了,懒得灌酒,苏五奴自会饮一杯装醉,躺在旁边听响。可惜,后来薛白一闹,断了教坊这条门路,杨齐宣家教严,养外室不易,只好改去栖霞尼寺,旁人只当他去烧香。 吉温当年的地位还够不到张四娘这等美色,闻言只是“嗯”了一声,道:“是她。” “可我如何能把她带回家中?” 孙孝哲开口了,向那报信的汉子问道:“几個人来接她?” “两个。加上王宅的仆役,三个。” 孙孝哲遂满不在乎地向杨齐宣道:“你带我的人去,用你的名义。” 杨齐宣意识到此事万一有严重的后果,道:“可你们方才说是骊山来人带她……” “怕什么?那是薛白派的人。” 吉温实则还不知是谁派的人,无非是催促着杨齐宣动手。 待那傻子领命而去,吉温的脸色便沉了下来,继续与孙孝哲商议方才未聊完的话题。 “王忠嗣甚是宠爱张四娘,她或许知晓些什么。” “那是谁要接走她?” “旁人都无妨。”吉温喃喃道,“我只怕是圣人要问她的话,故而必须要截下她,我先问清楚。” 孙孝哲道:“你问得清楚吗?” 吉温得意笑了笑,道:“看来,孙将军是不知我被贬之前的名声啊。” 他看向远处的皇城,心想,长安城也该想起他“吉网”了。 ~~ 元载发现有人要接张四娘去问话之后,也不多事。神情平静地回到了王宅,披麻戴孝,跪在王韫秀旁边与她一起烧纸钱。 他默默注视着火焰吞噬一张张粗劣的黄麻纸,一直在思忖着,之后,轻声向王韫秀问了一句。 “我们烧的这些纸钱,丈人能收到吗?” 王韫秀正低着头往火盆里放纸,手中动作一滞,有火焰炙到了她的指尖,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稍稍搓了搓,缓缓道:“我以前不信鬼神,可现在信了。” 元载以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看到有人带走张四娘了,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有人要问她话。” “她的出身、经历,不配给我阿爷作妾,我派人把她送走了。” “这不是你会说的话。”元载叹息一声,柔声道:“韫娘,我怕你遇到麻烦了。你该信我的,我是伱的丈夫,天塌下来,我也会替你扛着。” 王韫秀沉默着,低着头,脸藏在麻布里。 元载道:“我有个猜测,但不敢确信。因为太大胆了,你犯的是欺君之罪,我……” “元郎,我信你。”王韫秀道,“我知道天塌下来你也会替我扛,但,你只会替我扛,你不会管旁人死活。” “为了你,我可以尽力。”元载道:“你有秘密,告诉我,我现在替你补救还来得及。” 王韫秀抿着嘴,依旧不说。 她是名将之女,心志比旁人要坚韧得多。 火盆中的烟气渐息,因为夫妻二人停止了烧纸,冷了下来。 有人进了院子,附耳与管崇嗣说了句话,王韫秀遂从容起身,转向后堂。 元载知她要去与管崇嗣说事,他则不等他们碰面,径直走向管崇嗣,道:“出事了?韫娘撑不住了,我来担待。说吧。” “郎婿,你……” “说。” 管崇嗣遂道:“张四娘出府以后,被杨齐宣抢走了。” 元载反问道:“你们准备如何做?” “自是派人去抢回来。” “不。”元载道,“我来安排,我会让人到杨齐宣府,不仅能带出张四娘,还能拿到你们想要的。” 管崇嗣还待说话,元载已自信满满地转身而去,同时淡淡道:“我会让你们知道,我可信。” 出了这么大的事,杨光翙也奉杨国忠之命回长安了,防止重臣遇刺的风声传出去,也监视东宫,看李亨是否能咬下安禄山一块肥肉。 元载出了王宅,直趋杨国忠宅。因杨国忠与李林甫、王鉷一样把公务带到家中处置,也设了办事院。很多时候,杨党的心腹都在那里……对此,元载很熟悉,毕竟他也是杨党出身。 杨光翙一见他来,脸上便堆起了笑意,道:“公辅来了,做得漂亮啊。老夫得到消息,太子已马不停蹄赶往骊山了。” 他一边说,一边抚着长须意味深长道:“太子也不怕遇到刺客。” 元载执礼问道:“杨公说过,让我任大理司直,可还算话。” “自然,告身很快便能下来。” “我今日就要告身,以大理司直之名查办大案。”元载道:“另外,还要让大理寺调一个人。” “谁?” “李林甫之女、杨齐宣之妻,李十一娘。” 李十一娘如今虽出狱了,可作为罪臣之女,却留在长安,另居小宅,不能轻易离开,作为她兄弟们到陇右办事时的人质。总之,大理寺可派人上门召唤她。 当然,她自有脾气,虽是落罪之身,面对差役也无好脸色,骂骂咧咧地被带了过来。 元载待她很客气,道:“十一娘息怒,今日请你来是有事相托。” “你又是谁?什么芝麻大的小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元载并不自我介绍,而是道:“我想请你到杨齐宣府上去一趟。” 李十一娘当即收了那副狂放的模样,眼睛里泛了光,兴致勃勃地问道:“去做什么?” “带回一个女子。”元载道,“我还要知道,他们问了她什么。” “你给我什么好处?”李十一娘问道。 元载一愣,苦笑道:“这是帮你向杨齐宣报仇的机会。” “我不是你油嘴滑舌就能哄的,替你做事,你必须给我好处,否则休谈。” 元载没想到这女人这般厉害,庆幸自己娶的是王韫秀,王韫秀虽也强悍,心地却是温柔善良的。他只好许诺替李十一娘换一个更大更好的宅院幽居。 李十一娘这才答应下来,去向她最熟悉的家宅。 其实元载不论答不答应她的条件,她都一定会去。狠狠地报复杨齐宣,早已成了她心里的执念。 抵达时,长安城的暮鼓已经开始响了,李十一娘响敲了后门,用一双慑人的眼盯着那越开越大的门缝,直接与门房目光对视,把那门房吓得不敢呼吸。 “娘……娘子。” “这个钱你拿着,我要进去。”李十一娘道:“你知道我的手段。” “是。” 门房看了一眼这位主母身后跟着的红袍官员,不敢得罪,躬身让开,放他们进去。 可见李十一娘过去在杨宅的威望。 趁着暮色,她带着元载等人走过熟悉的庭院,尽可能地不被人撞见,偶尔遇到了奴婢,她则会反客为主,叱问杨齐宣在何处? “郎君他在储秀阁。” “我在此住了那么多年,从未听说过什么储秀阁!” “就是娘子你以前会友的庭院……” ~~ 杨齐宣抢回了张四娘之后,原本是好端端地安置着。可他琢磨着这件事,想到自己都不知得罪了谁,渐渐不安。于是跑到储秀阁看了看她。 说来也怪,来看之前,他心里各种担心、瞻前顾后,但当他一瞧张四娘,胆子就莫名地大了起来,竟开始想着劫都劫了,不如旧梦重温一场。 “我始终记得那日你的娇喘。” 杨齐宣犹豫良久,终于开了口,走向张四娘,伸手勾起她的下巴,道:“你更美了。” 然而,她脸上竟是浮起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讥笑,道:“什么娇喘?演的而已。” “呵,你再演给我看看。”杨齐宣解了腰带。 张四娘脸上的讥笑却越来越浓,问道:“你可想好了,碰王忠嗣的女人是什么下场?” “王忠嗣?他已经死了。” “你知道当苏五奴的妻子与当王忠嗣的女人有怎样的区别吗?”张四娘悠悠问了一句,神色毫无畏惧。 杨齐宣莫名觉得她很有底气,于是,他反而有些虚。 张四娘目光一低,嘴角便扬了起来,道:“我既见识过了雄伟的大丈夫,你这绣花针……嗤。” 她这一笑,杨齐宣脸色就沉了下来。 张四娘摇着头,道:“你若硬得起来,大可来试试,我若哼一声,你是我祖宗。但你若让我不满意,我让家中部曲把你剁成肉酱。” 杨齐宣顿觉压力,抬手便给了张四娘一巴掌,骂道:“贱婢,人尽可夫的荡妇!” 他感到有些进退两难了,进又进不去,退又没面子。 好在,很快有人来给他解了围,吉温到了。 准备刑讯的吉温显得很严肃,在外袍上罩了一件粗布衣裳,以防止血溅到他的官袍。 他是悄悄来的,没有带很多的刑具,但要了几条胡凳就拼出了一头木驴,之后,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布卷,打开来是各式各样的绣花针。 “很美。”吉温凑近了张四娘看了一眼,赞道:“但在我眼里,没有美人,只有受刑的躯体。” 恶臭传来,张四娘忍不住呕了一下。 吉温得意一笑,道:“知道吗?我手底下刑讯过的,有被提前救走的,还没有不招的。连皇甫惟明那样的硬汉都没捱过,你能捱多久?” “我什么都不知道。” 吉温转头四下看了一眼,把旁人都支走,独留下两个聋哑的心腹。至于杨齐宣,他心中好奇,不太想走,脚步慢吞吞的。 “我马上要剥她衣服了。”吉温道:“你想看就留下吧。” 杨齐宣好生纠结,最后还是留下,把门栓上。 “嘶!” 刺激的声音很快就响起。 与此同时,杨齐宣就听吉温问道:“说,王忠嗣藏在哪里?” 他脑子里顿时迷糊起来,方才他才与张四娘说王忠嗣已经死了,吉温如何又问王忠嗣藏在哪? 紧张着,惨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吉温已捉着张四娘的头发,将她拖上木驴。 “没有人能捱过我的刑,给我招!” …… 终于,张四娘挨不住了,张了张嘴,喃喃道:“昭……” “招!” “昭应县……阿郎在昭应县有宅……” 吉温脸上浮出了狞笑,得意地踱了两步,问道:“他为何躲到那去?” “你们一直害他……往他身边派大夫,还要进馋言,他只好躲一躲。” “没这么简单吧?” “他与我……只说了这些。” 吉温又问了几句,根据多年的刑讯经验,确认张四娘说的是实话,兴奋地咧了咧嘴。 杨齐宣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忠嗣没死?不应该啊,这是为何?” 吉温哈哈大笑,双手拍着杨齐宣的肩,道:“你抢了张四娘,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我把她留给你,你慢慢玩,但最后记得灭口。” “吉……” 吉温懒得再理杨齐宣,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转身往外走去。 他自有宵禁通行的牌符,宵禁反而成了他办隐秘事最好的遮掩。 但才走出这个院落,吉温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不对。张四娘若对王忠嗣这般重要,为何没有人来救? 脑子里才闪过这般一个念头,隔着墙,他已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叱喝声。 “滚开!知道我是谁吗?!” 吉温曾在李林甫门下做事,一听便听出了这是李十一娘,之后,他还听到元载的声音响起,这些人原来是想要智取。 “我们走。”吉温果断道。 他懒得与元载打照面,至于张四娘被救走,暂时无妨,毕竟王忠嗣才欺君了,之后再让孙孝哲处置便是。 ~~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齐宣俯身看着张四娘那美妙又破碎的躯体,努力稳住情绪。 想到王忠嗣没死,说实话,他有些不敢碰她了。 他尽量在说话时不让断掉的牙齿漏风,问道:“鸡舌瘟为何要审你?王忠嗣怎么可能没死?这不是闹着玩的。” 张四娘喃喃道:“事已至此,你还在问发生了什么……你这样的蠢货,没了相府的庇护,能做什么?” “我攘死你!” “嘭。” 正在此时,门被踹开了,杨齐宣转头看去,正见到李十一娘站在那,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但真的一个眼神就能杀死他。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停了。 “攘啊。”李十一娘道:“你若攘了,我今天就放过你。” “我……” 杨齐宣不由自主往后一缩,目光看到了元载,连忙投以求助的目光。 “元载,帮帮我,你记得吗?我们同病相连。” 那是某次宴会上,他们正好遇到且对饮了一杯酒,说彼此同病相连,有一样强势的丈人、妻子,引为知己。 然而,元载却是不屑地摇头,道:“你错了,我们不一样。” “别闹了,你把她带走。”杨齐宣道,“我是朝廷命官,你带她这样的逆贼之女到我府邸,会被视为谋逆的。” 元载道:“今日你当街强抢我丈人留下的妾室,我来讨个公道,该吧?” “我没有,是吉温……” “不急,慢慢招供来得及。”元载道:“李十一娘是你的妻氏,来找你,也应该吧?” 杨齐宣被吓得不知所措。 元载懒得与他多言,挥挥手,让他带来的两个差役上前,摁住杨齐宣的双手。 他则脱下外袍,盖在张四娘身上,扶她起来,过程中真正做到了目不斜视,心无杂念。 “吉温问过你了?” “是。” “看来,我猜对了。”元载道:“我丈人没死,但也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是吗?” “是。” “吉温是如何问你的?” “他问‘王忠嗣藏在哪’。” “果然是他做的。” 正说着,忽然一声惨叫响彻了天地。 元载回头看去,只见杨齐宣倒在地上打滚,跨下鲜血淋漓,而李十一娘不知从哪拿来了一柄匕首,正持匕站在那,匕首上鲜血还在往下滴。 却是李十一娘趁着差役摁住杨齐宣之时,突然冲上去,狠狠划了一刀。 “给他止血。”元载很平静,道:“别弄死了,我还要留他当人证。” “我知道。”李十一娘道,“用不着你说。” “把这对夫妻送到京兆府,以夫妻互殴报案。” “喏。” 杨齐宣痛晕过去之前,脑子里不由在想,当时如果听薛白的,把那几颗被打落的牙咽下去又会如何? ~~ 元载很生气。 他很想立即赶回家中,向王韫秀质问一句“为何要这么做?!” 但他没有,他克制住了。 离开杨齐宣宅的第一时间,他再次去找了杨光翙,称有极重要的事要到骊山面见右相,需要出城的一应牌符。 杨光翙已准备入睡了,闻言不由讶道:“有何事不能等到明日?” “到明日便来不及了,晨鼓一响,孙孝哲便要派人到骊山,对右相不利。”元载故作焦急,催促道:“事关右相安危,得空再与杨公细禀。若我赶得及,功劳少不了杨公一份。若事有不顺,杨公也可托作不知。” 杨光翙的无能此时便体现了出来,连具体事由尚不清楚,听得有功劳分润,当即命人带元载出城。 月光照着长安城郊的官道,静谧无人。 元载连着几日,奔波于长安与骊山之间,无比疲惫,心中却还满怀热忱,因预感到自己很快要青云直上了。 这一路不敢赶太快,一直到天亮了他才纵马狂奔,渐渐地,骊山出现在了前方…… 元载没有去昭应县城找王忠嗣,怕牵扯进欺君大罪;也没有去找杨国忠,若王忠嗣没事,他与杨国忠的立场便有了分歧。 他思考过了,第一时间去找了薛白。 虢国夫人在骊山的别业中鸟语花香,薛白出来见客时神清气爽,完全不同于元载的疲惫。 “公辅兄这便回来了,王节帅的丧礼……” “我有话与你说。”元载四下一看,见周围并无旁人,上前道:“我丈人没死。” “不愧是你,已都知道了。”薛白语气很平淡。 元载以双手搓了搓脸,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薛白,问道:“你是何时知晓的?” “看到无头尸体就基本确定了。”薛白道,“你与杨光翙交谈时,我问了王韫秀。” “我虽未仔细看那尸体,但也未看出破绽来。” 薛白道:“我有更多消息,我知道王忠嗣病后受到了多少暗算。我还提早知道了,金吾卫中在传有南诏死士到了长安,并将此事提醒王节帅,让他小心被刺杀。” 元载点点头,确定了并非是薛白的才智超过自己很多。 “所以,丈人是明知安禄山派人要害他,故意李代桃僵,诈这些宵小出手,以此寻找证据。” “是啊。” “吉温已经露破绽了。”元载道:“那些凶徒带回去的头颅,必是给了孙孝哲与吉温,所以他们最快知晓阿爷还未死,跑去审问了张四娘。想必,很快他们就要再次对丈人动手。” “看来公辅兄是全都知道了。”薛白问道:“为何来找我?” “你是最知情、最有能力,也与我立场最相近的人。”元载道,“这次韫娘竟是宁可相信你,也不信我。但我会替她扛,保住丈人,揭穿安禄山。” “你打算如何做?” 元载没想到薛白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只好先把自己的计划抛出来,道:“吉温已打探到阿爷就在昭应县城,想必,孙孝哲很快会再派人去杀我阿爷。我们请圣人派北衙禁军去保护阿爷,拿到证据。这一次,必不会再让他们逃了。” “没用的。”薛白摇头道,“圣人认为王忠嗣已死,我们一开口,直接便触怒圣人,到时依旧处处被动。且圣人不肯见王忠嗣,很多事一旦没有亲眼所见,安禄山的人总能狡辩过去。” 元载道:“依你之意呢?” 薛白转头看向华清宫的方向,先是问道:“李亨已经到骊山了吧?今早便要觐见圣人。” “是。” “你去告状。”薛白这才抛出了他的想法,缓缓道:“你大义灭亲,状告王忠嗣诈死欺君,怀疑他与李亨合谋,要在骊山兵变。” “你疯了!”元载大惊失色,连退了数步。 “公辅兄是聪明人,仔细想,这个说法最合圣人的推测,他一定会信的。只有他信了,他才会重视,才会亲自查办。我们才有让他看到事实真相的机会。” “不,你……” 元载咽了咽口水,缓过神来,意识到薛白说的似乎有一点道理。 可下一刻,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太子之所以会到骊山,是因为自己揣着脚踏两只船的心思,唆使太子出面。而薛白这个计划,竟是连这一环都考虑到了? 换言之,薛白一开始就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 不可能。 元载思来想去,认为薛白只是顺水推舟而已,遂道:“不,这样一来,只会害了丈人。” “可你知道他的心意吗?”薛白望向了远处的昭应县城,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成全他吧。” (本章完) 第379章 谁更执拗 御汤九龙殿。 温泉水面上起了氤氲,香炉中冒出烟气,使得整个内殿有些雾蒙蒙的。 御榻上,汉白玉的雕像一动不动,御榻后方,一名老宦官正坐在毯子上,听着王忠嗣冗长的话语,手执毛笔做着记录。 王忠嗣说的是朔方、河北的一些事情,不时提到突厥、契丹,冒出一些拗口的名字。 “回纥首领骨力裴罗已经死了,他的儿子磨延啜继位。臣以为,阿布思北逃之后,若不是投靠回纥,便要投靠葛逻禄。这些年,回纥对葛逻禄的掌控大不如前,致使葛逻禄自立叶护,恐要引出乱子来……” 声音很孱弱,老宦官听不懂这些,头越来越低,渐渐像是要睡着过去。 有一名小宦官悄然从后庭走了进来,脚步比猫还要轻,递了一个小卷轴过来。 老宦官接过展开卷轴看了一眼,稍稍清了清嗓说话。 “朕知晓了。” 十分怪异的一幕便出现了,从老宦官嘴里吐出声音竟与圣人有八分相似。若隔着屏风听着,仿佛是御榻上的汉白玉像开口了一般。 只是照本宣科,语气不免平淡了些,没有圣人平时的语调饱满。 “此番之事,朕知阿训受了委屈,且先好好休养……” “陛下!” 屏风那边,王忠嗣忽然激动起来,像是要站起身,引得这边探头往外看的老宦官感到十分紧张。好在,王忠嗣虚弱并恪守臣礼,没有闯到内殿,而是支着胳膊,跪在地上。 “河东之地,襟带河汾,翼蔽关洛,不论东向河北、南下中原出兵,皆居高临下,可谓雄胜,故而非心腹忠臣不可倚任,臣请殿下,万不可轻与安禄山!” 一番突兀而激烈的劝谏使内殿的老宦官不知所措,唯再次应道:“朕知晓了。” 唯恐王忠嗣说起来没完没了,他连忙照着那卷轴上的内容读起来。 “阿训且退下,好生休养。但有桩难题,你让朕不好办啊。” “臣有罪,自知使陛下犯难,愿以死赎之。” 老宦官不管王忠嗣答了什么,自顾自地述读,道:“你诈死欺君,死讯已宣布,倘若改弦更张,朝廷威严何在?且幽居养病吧,病愈之后,朕再设法为你复官。” “谢陛下。”王忠嗣早有这等心理准备,“臣遵旨,往后万不敢以王忠嗣之名示人。” “朕只盼你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旁事先不必多想。” 毫无语调起伏的声音传来,王忠嗣听了,心中一阵失落,原本酝酿着的千言万语也就咽了回去。 一瞬间他像是被抽掉了精神气,无力地倒在软榻上,任人抬着他出去。过度的失血让他头晕得厉害,他想到自己尽力了,该交回去的担子也都交回去了,闭眼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到了昭应县城的别业中,耳畔是王韫秀焦急地唤着“阿爷”。 “薛郎?” 王忠嗣本是无力理会女儿的,眼睛睁了一条缝,见到了站在屋中的另一道身影。 他喉头滚动了两下,喃喃问道:“我最后……见到圣人了吗?” 其实,他已隐约察觉到九龙殿里那位似乎不是圣人,因为它冰冷得让他感受不到任何活人的温度与气息,可又不确定是否圣人就是那么冰冷。 薛白略略犹豫,目光落在王忠嗣灰败的脸上,答道:“见到了。” “计划都顺利?”王忠嗣问道。 “没出太大的岔子,该让圣人看到的都让他亲眼看到了。” “如此说来,我们做成了?” “能做的都做到了,自是成功了。”薛白顿了顿,继续道:“眼下,圣人已扣押了吉温、孙孝哲。安禄山派来献俘的队伍也已被控制住,接下来便要细查此案。” 有几息工夫,王忠嗣眼睛里显出欣慰之色,很快黯淡了下去。 他非常希望能够向圣人证明他的忠心,并劝谏圣人提防安禄山,以免往后皇位过渡时天下出大乱子。此时听薛白的说法,应该是成功做到了。但,他内心深知却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叹息着问道:“连累你了吧?” “无妨,圣人暂时有些不信任我,早晚会好的。”薛白说着,自嘲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也不重要了。” “算起来,都不知是你第几次保我了。”王忠嗣侧过头,看向王韫秀,喃喃道:“薛郎待我的恩义,我病体残躯,恐报不了了,你务必记得。” “阿爷放心。” 薛白道:“节帅有大气运,那些宵小之辈杀不了你,那些困难也击不败伱。还请再振作起来,社稷还需节帅为柱石。” 王忠嗣对这句话深有感触,道:“我从未畏惧过哥奴、杂胡、唾壶及其爪牙,更赖你几番出手庇护,那些宵小之辈,还要不走我这条命。” 这句话,他说得颇为骄傲。 数年来被构陷、被排挤、被下毒、被刺杀,甚至这一次他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终究还是在孙孝哲的刀下活下来了。如薛白所言,他绝不死在宵小之辈手里。 但一直以来真正想杀死他的、能杀死他的,本就不是表面上这些。 杀他的,是圣人的心意。 今日到最后,圣人还是杀了他。 王忠嗣脑子里想着在御汤九龙殿里听到的最后几句话,眼中所有的光彩逐渐褪去,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 “王忠嗣……已经死了啊。” 薛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哪怕他能救王忠嗣一千次、一万次,可只要李隆基心中的猜忌不除,王忠嗣就会像是梗在皇帝喉咙里那根刺,早晚还是要被拔掉。 于王忠嗣而言,这是一个死结;可在薛白看来,只要解决掉李隆基,这死结也就解开了。 “节帅不必失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先韬光养晦,犹有大放异彩的一日。” “你不懂我。”王忠嗣道,“我自幼受圣人养育……” 他没有再说下去,转头又吩咐了王韫秀一句。 “丧礼,接着办吧。” 他自幼受圣人养育,心中秉承忠孝,视圣人为一切,为此,连对自己的儿女也无暇关心,又怎么可能背叛圣人。 可偏偏他最大的困境就是圣人希望他死。 ~~ 纸钱被高高扬起。 长安城延寿坊的王忠嗣宅中一片哭声,之后有马蹄声传来,治丧的众人回过头看去,见是离开了三日的王韫秀终于回来了。 “小娘子,你到哪去了?” “我去请了圣人的追赠。” 王韫秀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卷圣旨,道:“圣人追赠阿爷为太子太师。” 她单手拿着卷轴,也不展开宣读,配合着平淡的神色,显然有些对圣人不敬。只是众人沉溺于哀悼,沐浴于君恩浩荡之中,没有察觉到。 反倒是有人好奇地问道:“元载呢?” “他被任为大理司直,追查阿爷的死因了。” “那元载岂不成了如今家里官位最高的一人?” 王韫秀的几个姨妹不免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浑然忘了当年正是她们时常讥嘲元载。 丧礼上更多的便是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不等王忠嗣出殡,王家家风就已有了变化,正是人走茶凉。 数日后,出殡,葬于白鹿塬。 祭文是元载此前就写好的。 “公本太原祁人,六代祖仕后魏为青州刺史,北齐为白道镇将,五代祖随周武帝入关……” 祭文很长,从王忠嗣之父王海宾的壮烈战死说起,详述了王忠嗣一生的功绩,却似述也述不完。从中午开始,直念到夕阳把天边的云都染成红色。 “公孤童被识,策虑奋发,义勇偪亿。其受任也,厉三军之气,同万夫之力。致诛则百蛮竦,振武则暴强服。支离约已,尽悴事国!” 听到这里,王韫秀感到脸上一凉,手一摸,惊讶于自己流下泪来。 往日不曾细数,她常常忘了她阿爷有着如此波澜壮阔的一生。 随着最后一抔黄土被铺上,送殡便结束了。 王韫秀则在想,阿爷觐见的遭遇与李林甫相类,希望这坟莹的遭遇莫再与李林甫相类了。 耳畔,人们已开始夸赞她夫婿。 “元载这祭文写得真好,是有文才、有孝心的。” “可他竟是送殡也没来?” “说了,还在追查姨父的死因,比王家的儿子们还尽孝……” ~~ 同一天里,杨国忠将一份告身递在元载手里,笑容灿烂,道:“恭喜花鸟使正式上任了。” “谢右相。” 元载接过告身,展开看了一眼,见了上面“敕元载勾当此事”这寥寥几字,却能感受到它带来的偌大权柄。明面上只是采选天下美色召入宫闱,他却可借机为自己树立不少威严。 往后,哪個官员敢不听话,便采选其妻女入宫,毕竟,花鸟使勾当差事,不看门第、不论婚嫁。 仅仅这片刻工夫,元载身上的气场便有了些不同,更凌厉了些。 “哈哈。”杨国忠不由大笑起来,“公辅,莫要这般严肃。这是个使人愉悦的差事,你可知圣人喜欢何样的美人?” “可是如贵妃一般?” “不对。” “还请右相赐教。” 杨国忠神秘一笑,方才道:“圣人喜欢各式各样的美人。” 这算是他一个风趣的笑话,元载只好赔笑起来,笑着笑着,偶尔也会想起今日是王忠嗣出殡的日子。 可元载心里很清楚,自己与杨齐宣不同,不是出卖丈人换取自身前程的小人。他是真有计划以实现王忠嗣的心愿。 聊过了花鸟使的差职,免不了要提起前几日讲武殿发生的事,元载直到今日得了好处,才肯据实报给杨国忠。 “如此说来,只差一点便可扳倒太子了?”杨国忠听了,有些遗憾地捻着长须。 元载讶异于会听到这样一句在权争中如此愚蠢的话,连忙遮盖住眼底的鄙夷。 “右相,下官有些不解,请右相释疑。” “但说无妨。”杨国忠潇洒地一挥袖子。 元载道:“右相总领朝纲,监督太子是为本分,可真扳倒了太子,于右相有何好处?” 杨国忠自有考虑,反问道:“我们得罪太子甚深,坐以待毙不成?” 元载心中轻哂,暗道唾壶这种凭近狎圣人上位的货色居然还想着下一朝的事,只能说是杞人忧天。 “圣人正当壮年,下官以为,此事暂不足虑。反而是安禄山,支持张垍、吉温等人于朝中与右相争权。可右相手中掌握的兵马却不如他,故言安禄山方为大敌啊。” 杨国忠点点头,道:“你是说,本相该借此机会对付杂胡?” “自是如此。” 元载侃侃而谈,讲了如何除掉吉温、孙孝哲,削弱安禄山,还说了如何除掉张垍、陈希烈,让杨国忠独掌大权之后拉拢边镇,彻底除掉安禄山,达到李林甫那种只手遮天的高度。 杨国忠听得连连点头,对这个设想很是满意。 他拟定主意,给圣人递了奏折,圣人果然很快便召他觐见。 ~~ 如今杨国忠对朝政的掌控还远不如李林甫。以前李林甫在时,李隆基到华清宫都是把朝政留在长安,如今则是把宰相们都带到骊山。 薛白自知也许很快就要被贬官了,但得益于近来发生之事李隆基并不愿对外公布,暂时还未处置于他,至少眼下,他还是中书舍人。 借着中书舍人之权职,每次留意到有长安的奏折送到骊山,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去,毛遂自荐地拟旨制命。 是日,陈希烈终于又让薛白拟了一封重要的旨意。 “这?” 薛白看着草稿,显出些疑惑的神情。 陈希烈道:“此前是你与右相进言的吧,安思顺既任朔方节度使,可使之卸任河西节度使,由高仙芝兼任。” “是。” 薛白坦诚应下。 这是王忠嗣的建议,他当时便执行了,说服了杨国忠。 然而,今日要拟的这封诏书,却是抚慰安思顺的,表示让他卸任河西节度使一事乃子虚乌有,朝廷并无此意,让他安心留任。 “左相可知这是为何?” 陈希烈深深看了薛白一眼,从一堆公文里翻找出一份,道:“自己看吧。” 那是一个名叫裴周南的监察御史上的奏书,称河西的诸将士,以及胡人诸部听闻安思顺要卸任,纷纷请求朝廷让安思顺留任,一些胡人甚至割掉自己的耳朵、划伤面颊,向朝廷表示一定要留下安思顺的决心。 这是大事,阿布思业已叛乱,万一再因节度使的调动让河西生变,朝堂上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唯有安抚住安思顺。 薛白看过,苦笑道:“这便是左相曾说过的,安思顺对朝廷的忠心吗?” 陈希烈道:“忠心之余,谁无私心呐?薛郎可敢自诩无私?倘若朝廷让你卸任中书舍人,你可甘愿。” 薛白道:“王忠嗣无私。” “闲话少叙,拟旨吧。” 薛白遂又拟了一封给自己心里添堵的旨意。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历史的走向,如今已愈发感觉到大唐的边镇开始像煮沸的水一样晃动了。 西绣岭依旧风光旖旎。 薛白于是到宫门请求觐见,想要说说安思顺之事。 他等了许久,见到杨国忠来了并被引入宫中,之后才有宦官过来,赔笑道:“薛郎请回吧,圣人今日有国事处置,不打牌……” ~~ 如今在李隆基眼里,杨国忠是一个能干实事的股肱之臣,薛白则是一个只能如李白一样待诏翰林的供奉。 个中的差距在于,杨国忠知道天子的想法,能顺从圣意把事情做好,而薛白则有太多错误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自以为是地认为社稷如何如何会更好。 从王忠嗣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薛白因为同情王忠嗣,而忽略了一个功高盖主、跋扈不驯,还过份亲近储君的将领对家国社稷带来的威胁。 当然,薛白还年轻,需要锤炼。只能说擢拔他为中书舍人,有些太快了,拔苗助长。虽说是表彰其在南诏之战中的功绩,但也该到了敲打敲打的时候。 于是等杨国忠前来觐见,李隆基便先抛出此事,做为谈论大事之前的一道开胃小菜。 “臣亦认为,薛白骤得高位,太过跋扈了,确该磨砺。” 杨国忠当即领会了圣人的心意,琢磨着,该如何把薛白贬一贬。 可仔细一想,却暂时不好寻由头,朝廷对外称王忠嗣是病逝,薛白的欺君之罪便不好宣诸明面,而其人虽看起来浑身是把柄,真要对付起来,却是既无贪墨也无怠政。 更何况,眼下对付安禄山要紧。 杨国忠遂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薛白才从南诏归来不久,还请容臣寻一个恰当的阙额。” “杨卿看着办,莫忘了。”李隆基心思并不在此事上,想着河北之事,微微蹙眉,“孙孝哲与太子的冲突,想必你已听闻了。” “臣听闻了。” “你是宰相,以为该如何处置?” 杨国忠干脆利落地道:“臣请斩吉温、孙孝哲!” 这是元载的建议,不必给出理由,因为这本就是不太方便说出口之事,只需摆出了坚决的态度,迫使圣人下定决心。一旦处决了吉温、孙孝哲,难题就会被推到安禄山头上,杨国忠就能掌握主动权。 前提是,务必扛住圣人的压力,得让圣人感受到朝臣对安禄山一系的强烈不满。 然而,李隆基已目光深邃地盯住了杨国忠,迫使杨国忠低下了头。 “斩吉温、孙孝哲容易。可朕问你,安禄山遣使回京献俘,人却被斩了,后续如何安抚?” “臣以为……安禄山纵容、乃至于授意部属行凶,朝廷该遣使问罪,罢其范阳、平卢节使度。” 杨国忠语气微有些颤抖,显得底气不足。 “何人可代?” “臣有两个人选,一是哥舒翰。” 杨国忠拜相以后便在笼络哥舒翰,如今彼此关系还算不错。倘若哥舒翰调任范阳,陇右出了阙,元载因王忠嗣的关系举荐了李光弼为节度留后。 然而,李隆基直接皱了眉,凝视着杨国忠,是在怀疑这位宰相的能力。 近年来,青海大战频发,与吐蕃之间局势激烈,同时西域也是纷扰不断,这种时候根本就不可能调动哥舒翰。 杨国忠在这种军国大事上确实没见识,感受到圣人的不满,心虚不已,假装自己是抛砖引玉,连忙接了一句。 “臣的第二个人选,是鲜于仲通。” “呵。”李隆基不屑地嗤了一声,“你当河北形势可与川蜀相提并论。” 河北地处边境、胡汉相杂、民心不定,治理难度远非川蜀可比,鲜于仲通任剑南节度使尚且吃力,与安禄山更是没得比。 杨国忠不敢辩驳,也没有了更好的人选,一时踌躇无言。 李隆基见他无言以对,岔开话题,先问了一句别的,道:“你前日批的折子,朕看了,让安思顺留任了?” “回圣人,是。”杨国忠道:“安思顺久在边军,功勋卓著……” 李隆基不听他说这些理由,抬了抬手。 “安思顺任河西才多久?你要他卸任尚且做不到,可知胡儿为朕镇河北多久了?” 杨国忠一滞,垂下头,应道:“臣惭愧。” 他一直喊着要对付安禄山,却在今日才意识到,此事不是把安禄山一人裁撤了就好,其人在河北经营多年,根深蒂固。 就像是一棵根茎巨大的萝卜,若不往下挖,光顾着拔,那是谁都拔不出来的。 “胡儿不是谁都能代替的。” 沉思了片刻之后,李隆基如此说道。 之后,他又补了一句,道:“朕也相信他的忠心。” “圣人,可孙孝哲欲杀王忠嗣,此事证据确凿。” “他已招供了,是私怨。当年王忠嗣北伐突厥,杀了他的父亲,此事与胡儿无关。” 杨国忠张了张嘴,很想问圣人一句“这案子是谁审的?怎么能审出这结果来?” 可他也明白,这结果正是圣人心中的答案。 “你再去查一遍。”李隆基道,“倘若真相如此,便将孙孝哲押回范阳,看胡儿如何处置。” “臣……遵旨。” 杨国忠脑子里还记得元载反复叮嘱他的“态度务必坚决”,嘴上已不由自主地应了下来。 此事,并非他太过软弱了,而是王忠嗣、元载、薛白的策略就有问题,意图直接定安禄山的罪,这做法显然错了。 对付安禄山,应该步步瓦解,一点点挖其根茎。从河北各郡县的官员任命,从范阳、平卢两镇的将领人选上做文章,待水到渠成,撤换安禄山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杨国忠离开华清宫,见到了元载。 “右相,这是……事败了?” “岂能说是事败了?”杨国忠笑着摆摆手,道:“圣人答应了我的请求,唯对杂胡犹有顾忌,要把孙孝哲送往范阳试探杂胡反应罢了。” 元载一愣,有些佩服杨国忠这张嘴,不愧是能接住李林甫一口痰的嘴。 杨国忠则想着,圣人方才并未说吉温要如何处置,那正好拿吉温来杀鸡儆猴,涨一涨他这右相的权威。 虽有一点差池,但大方向上还是按着他的计划,除掉一个一个的政敌,逐渐独领朝纲。 “放心,我们能做成的。”杨国忠拍了拍元载的肩,如此说道。 ~~ 薛白当天傍晚就得到了消息,听说杨国忠去探视了孙孝哲而没有用刑。 他微微叹息了一口气,望向远处的夕阳,在心里对王忠嗣说了一句。 “你的方法,终究是失败了。往后,就依我的方法来做吧。” 薛白承认这个失败。 他也愈发清晰地认识到,王忠嗣用性命都无法劝动的人,他永远都劝不动。 (本章完) 第380章 同宗 李岫没想过,有一天他需要以下属的谦卑姿态求见薛白,还未必能见到,多次向施仲询问之后,他才终于得到一个回复。 “今日午时郎君有半个时辰能见你。” 李林甫当年势焰熏天时大概也就这架势,李岫腹诽着,可在他等候薛白时还是出了一身的细汗。 如今正是盛夏最热的时候,哪怕是较清凉的骊山,风吹来也带着燥热。“吱呀”的声响中,屋门被推开,薛白捧着一碗槐叶冷面进来。 “吃过吗?” 李岫目光看去,碗里还冒着冰气,青绿色的面条搭配着时鲜蔬菜,道:“吃过,青槐嫩叶捣汁和面煮成的面条,只有御厨会做。” “嗯,圣人赐的,尝尝吧。” “你这是在炫耀得了圣人恩宠?” 这在薛白看来并非值得炫耀之事,他随意地摇了摇头,道:“都吃不下了,口感一般。” “十七娘她们呢?” “她们不能吃凉的,你吃吧。” 李岫通过这一句话便知薛白与李腾空关系维持得不错,放心了些,问道:“听闻王忠嗣病逝了,骊山这里似乎出事了?我看守备外松内紧。” “是啊。”薛白叹息一声。 李岫捧过那槐叶冷面,先饮了一口冰汤,心里也没那般紧张了,沉吟着道:“这对你反而是好事,王忠嗣眼下虽不露声色,可必然更亲近太子,他死了,反而更好拉拢他麾下的将领。” 薛白没有否认此事,顺势问道:“你有名单吗?” “有。”李岫径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卷轴,“这是我得到消息后依记忆写的,实则我阿爷的案牍库里更全,可惜被唾壶抄走了。” 十余年来,王忠嗣哪次对朝廷报功、拔擢将领能绕过宰相,李岫自是对其人际关系有所了解。 薛白展开那卷轴一看,入目便见有如李光弼、王思礼、王难得、来瑱等人。这绝对是一个将星璀璨的时代,哪怕没有了王忠嗣,大唐也不缺名将。可若无视祸乱的根源,再多的名将只怕也无用。 他在心中大概与他已有的王忠嗣的门生故旧的资料相比对了一遍,点点头,感到满意。 得益于李林甫的多年培养,李岫是有才干、眼光的,只是李林甫太过强势,导致他优柔寡断,难以独当一面,可他其实可以是一個十分不错的辅佐型人才。 “说到这个,还记得我带你来骊山是为了什么?” 李岫道:“正要与你说此事,我想到我阿爷临终前之所以要调那几卷文书,是在见过一个人之后。” “谁?” “高力士。”李岫道:“当时我阿爷让我去倒茶,当我回到屋内时,高力士却已告辞而去,我本认为他奉圣命前来探视阿爷实属寻常。可近来仔细琢磨,正是见过高力士之后,阿爷才提及你的身份有异。” “还有吗?” 李岫并没有更多的消息,却还有一桩心事未了,问道:“伱可打算纳十七娘为妾?” 说罢,他感觉嘴里都品尝到了苦意,想着自家妹妹本是相府千金,到头来竟甘愿给人作妾。 然而薛白竟是沉默了,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你不会是……不愿吧?”李岫拿不准薛白的心思,不由紧张。 好一会,薛白似下定了决心,眼神坚定起来,问道:“你们家也是宗室吧?” “不错,我高祖乃长平王,与高祖皇帝是堂兄弟。” 李岫傲然应了,须臾,感受到薛白问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不由脸色变幻,道:“这与你纳十七娘有何相干?” 薛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你阿爷临死前为何要管我的身份?高力士为何要来问他关于我的事?” 他是下定了决心,但竟不是下定决心要纳李腾空为妾,而是要与李岫摊牌,以期将其完全收为己用。 这次王忠嗣的事,让薛白意识到,只要李隆基还在位一日,那他阻止大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安史之乱虽有更深刻的时代原因,哪怕称之为历史的大浪潮也好,但大唐这艘船上,李隆基就是掌舵者,非但不能撑着船避开大浪,甚至驱着它迎向大浪的拍打。 薛白在华山时,曾疯了一般地想要除掉这个掌舵者,事情未能做成,之后的很久一段时间他没能找到更好的机会,也很难再鼓起再次行动的勇气,如今却又有了紧迫感。 某一天,他也许会找机会披甲入宫,但在这之前,他得确立自己的身份。 “你觉得我是谁?” 李岫试探着问道:“你真是薛锈之子吧?” 薛白自语道:“只有这一点想象力。” 在李岫看来,薛白最符合实际的身份就是薛绣收养来的孤儿,若为了做文章,说薛白是薛绣亲生儿子,他也能接受。 至于一些更夸张的猜测,他也听说过,但始终不认为那有可能是真的,因此脑海里自动将它摒弃了。可眼下,薛白的眼神与语气却让他感到心惊。 “你是什么意思?” “你可愿支持我?” “支持你……做甚?” “夺回本应属于我的位置。” 薛白以平淡到完全配不上那重大且隐秘消息的语气又补充了一句。 “与你明说了吧,我是三庶人案的遗孤,前太子留下的第三子。” “什么?” 李岫呆愣住了,第一反应竟是恐惧。 就像是一个睡懒觉的人,明知天亮了,蒙着头还能沉浸梦乡。可一旦掀开被子看到阳光,他只会觉得阳光刺眼,紧紧闭着眼躲避那光芒。 李岫以这躲避的姿态退了两步,身子触到了柱子,才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发问道:“你为何告诉我?就不怕我告密吗?” “辅佐我,是你最好的路。”薛白道,“你阿爷在世时得罪了太多人,若无我的庇护,你早晚死无葬身之地。可我能庇护你多久呢?很久,甚至久到你能重振门楣、不再需要庇护。” 李岫还没能进入谈话的节奏,于他而言各种讯息来得太快了,前一刻他才听到薛白自述身世,不等他证实此事的真伪,话题已直接转进了如何谋取皇位。 而这猝不及防之下,薛白还是有一句话让他动心了。 “你可想有朝一日能像你阿爷一样拜相、宰执天下?这次,就当个青史留名的贤相吧。” “你……” 李岫开口时原本想问的还是“你真是废太子之子”,很快意识到这般问只会冒犯薛白,并教薛白小瞧了,于是稳住心神。 他低头一看,留意到碗里冒着冷气的槐叶冷面,遂夹了一筷子,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从容,其实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有一件事很明确,哪怕他通过告密取得了圣人的宽恕,不必再充军陇右,但阿爷过去得罪的那些人还是会要了他的命。 “我是个庸才,怕当不成贤相。”李岫嚼着冷面,用缓慢且有些含糊的口吻说道:“但你救了我一家,凡有驱使,我一定尽力。” 这算是表态了,可薛白并没甚反应。 李岫一愣才反应过来,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饮了一口水,整理着衣衫站到薛白面前,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李岫不才,愿为郎君卖命!” 薛白方才以双手扶住他,道:“你暂且还是到陇右去,除了立功之外,我需要你为我联系还在陇右的王忠嗣旧部,你出发前,我会有书信给你。” “是。” 李岫由此感受到薛白的野心并非只是说说,而是有藏在暗处的实力。 他对于争取王忠嗣旧部的支持不甚担心,忧心的依旧是方才未说完的那件事。 “高力士似乎在查你的身份,危险吗?” “无妨,我会处理……” 谈话很快就到了半个时辰,薛白看了看天色,因后面还有事情要忙,立即就离开了。 按理,他这中书舍人并没有那么忙,可他确是与人有约了。 ~~ 华清宫西南,有片庭院名为“椒园”,其中种的是花椒。 花椒如今是极名贵之物,甚至与金银一般可当成货币来用,可见椒园之不凡,此处正是为圣人种植花椒之地。 薛白到了园外,被一个老宦官拦住,遂拿出一道中旨来,道:“我与圣人打骨牌赢了,圣人容我摘几斤花椒。” 他步入椒园,一直走到庭院最深处,只见王韫秀正坐在台阶上。 再回过头,跟着他的老宦官不知何时已然走开了,薛白遂上前,与王韫秀谈了几句。 “长安那边,丧礼办妥了?” “嗯。”王韫秀叹了一口气,抱着膝看向远处那成片成片的花椒树,道:“等到中秋前后,花椒结果了,这片园子可就是寸土寸金。阿爷说他年幼时就时常来这里玩,当时他不知花椒贵重,挥剑斩了许多枝叶,圣人也未怪他。” “圣人不打算废太子。”薛白道,“毕竟你阿爷已经病逝了。” 两人所言像是风马牛不相及,可谈话的脉络心里都有数。 “好。”王韫秀道:“如此,我阿爷算是得偿所愿了。” 王忠嗣与李亨从小同养宫中,对他们之间的感情,薛白不予置评。 他今日来,有他想要的东西,遂道:“我老师将要往陇右办一桩大事,此事我先前已与节帅说过。” “薛郎要的信物,我从长安带来了。” 王韫秀侧过身,从台阶上拿起一个包裹,道:“书信也在其中。” “多谢了。”薛白接过,打开看了几眼。 “还有这个。”王韫秀抱起一个近人高的巨大麻袋,看得出来,里面是一张弓,“这是阿爷早年间用的弓,他曾以此弓射杀过无数敌人,后来便将它收起,多年未曾使用了。” “为何?” “他老了,拉不动这弓了吧。”王韫秀道,“他找借口,称是提醒自己,遇事不能首先想到以武力解决,‘打仗是为天下太平,不可舍本求末’。” 薛白伸手接过,没想到那弓极重,王韫秀一松手,他险些将它掉在地上,只好连忙俯身抱起。 “重吧?”王韫秀促狭地笑了笑,道:“有百五十斤。” “谢阿嫂重托。” 薛白把这张弓背上,略有些犹豫之后,道:“那我便告辞了。” 他作为整件事少有的知情者之一,王韫秀原是有许多心事想与他聊聊的,可那些已与正事无关了,她于是洒脱地点点头,以将门之女该有的利落态度抱拳道:“再会。” …… 回去的路上,薛白在望仙桥遇到了元载。 元载正策马过桥,身后跟着一辆钿车,车厢中有女子恰好探头往外看来,端得是国色天香。 “薛郎,好巧,从何处来?” “公辅兄这是?” “办差。”元载自嘲摆手,羞于启齿的差事,不提也罢。 薛白随口客套道:“看来,往后须公辅兄多多提携。” “这是哪里话,你我之间的交情,互相扶持才是。” 元载感到薛白有了些变化……看似更圆滑了,实则是更不在乎了。除了对官位、品阶的不在乎之外,还有一种对原则、秩序的不在乎。 以前的薛白,身上有一股“直臣”的气质,刻意地保留着棱角,见到他载着美人进献,务必是要表达出不满的。可今日只是敷衍地寒暄了两句。 想必是对朝局失望了吧。 可真正坚韧不拔的人,哪怕失望了也不会放弃,更不会改变自己的志气。元载就决定先虚与委蛇,待有朝一日掌权了,一定要改变朝堂上的风气。 想着这些,元载回头看了一眼,忽眯起眼,对薛白马背上的一个巨大的包裹感到有些疑惑。 ~~ 入夜,薛白坐在烛光下看着今日的收获,放下一个带着刀痕的残破护腕,拿起一面有着箭孔的护心镜,翻到背面一看,那护心镜上还用血写着一个“弼”字。 之后是一个由破布裹着的枪头,展开那破布,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王难得一枪挑落吐蕃王子”,再看那枪头,已经完全钝了,与陈年的黑色血迹融为一体。 虽未亲眼所见,他却可想象到,陇右那些兵将都是何等风采。 “咚咚咚。” 敲门声显得有些着恼,之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颜嫣探头往里看了看,走了进来。 “夫君在忙什么?” “捡到一些物件,回头可让丈人带到陇右去。” 这般一说,颜嫣只好收了兴师问罪的态度,道:“那等夫君忙过,我有事与你说。” 薛白把物件仔细收好,道:“现在便可以说了。” 颜嫣正待开口,忽然吸了吸鼻子,狐疑道:“有香味,夫君今日去见了女子?” “嗯?” “还是我不曾识得的女子,花香混着香线的气味。” “知你鼻子灵。”薛白道,“但不是你想的那般,是公事。” “好吧。”颜嫣显然是有话要说的,顾左右而言他了几句之后,突然抛出了正题,道:“夫君纳了腾空子吧?” 薛白一讶,正待开口,余光瞥向屋门外,发现青岚也在,甚至于李季兰、皎奴、眠儿都躲在那儿偷听。 这反倒给了他一个不作答的借口,他遂摆手,起身往外走去。 “不与你们闹了,腾空子是女冠。” “郎君害羞了?” 青岚这般小声问了一句,几个女子便笑话起薛白来。 薛白任由她们笑话,独自避到一间小庭院中,自在月光下踱着步,考虑着。 他信得过李腾空,已决定把自己的想法说与她知。既然要冒充皇孙,也该渐渐地让一部分可信的人知晓他的“身份”。 这不是太大的难题,只是未免薄情寡义,许是会伤到她的心。他自诩是一个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小人,心中遂一直在说根本不必为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纠结。 考虑妥当,穿过月亮门,恰见前方一袭倩影。 李腾空今夜没有拿拂尘,持的是一柄团扇,许是天气太热了,正在纳凉。 “薛郎?你怎在此?” 薛白本以为她是刻意在等自己,可见她神态平静,一派恬淡自若的神情,不像是装的,该真是巧遇。他不免暗忖自己又自作多情了。 “乘凉,想些公务……蚊子有些多。” “多吗?”李腾空道:“我还奇怪夜里没有蚊子,许是都去咬你了。” 话到后来,她莞尔一笑,相比平时格外甜美。也许是因为月光照在人身上有些朦朦胧胧,让薛白恍了神,不如平时清醒,才会这般觉得。 “被你说中了。” 他拉起袖子,伸出胳膊,给李腾空看他被咬出的满手臂的蚊子包。她略略犹豫,自然而然地牵过他的手,凑近了看着,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还真是,别动,我有芦荟汁,给你抹。” 李腾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用手指沾着芦荟汁抹在薛白的皮肤上,她的手指冰凉凉的。 两人离得很近,他目光看去,她脸上的肌肤像是刚剥出来的蛋白一样光滑晶莹,睫毛微微上翘,眼神专注。 许是察觉到他的注视了,她一瞬间低眸闪躲,很快又装作认真抹药的样子。 “我有话与你说。”薛白道。 “嗯。”李腾空表示自己听着。 “是很隐秘之事,须换一个去处。” “嗯?那个……不妥吧?” “真是很隐秘之事。” 李腾空咬了咬唇,道:“那去连理峰吗?在山头说话,没旁人能听到。” 不愧是道士,她总是喜欢坐在山头说话,在首阳山、华山皆是如此。或者反过来,因总与他在山顶相拥,她才喜欢到山头。 薛白抬头看去,道:“那也好,就是蚊子有些多。” 连理峰就在虢国夫人别业旁,也不高。两人趁夜上山,难免有了许多肢体上的接触,待到了山顶,顺理成章地相倚而坐在一块大石上。 四野无人,万籁俱寂。唯有到了这样的情境,李腾空才敢抛开世俗的束缚,倚在薛白怀里。 “今日我见了你阿兄。” 说到李岫,薛白只留给李岫半个时辰谈话,却与李腾空彻夜登山。 他略略沉吟之后,道:“我与你阿兄说了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 薛白有些说不出口,但操纵权柄之人往往有着极厚的脸皮。 “你家是宗室远支,算辈分,你阿爷是圣人的族叔。如此算来,你比我长两辈。” 李腾空愣了一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着薛白,讶道:“怎么会?你方才是把我阿爷与圣人放在一起排辈,那你是?” “嗯。” “不可能的,除非你是……三庶人案?” “嗯。” “真的?” 薛白没有立即回答。 除了杜妗,他没有与任何人说他是要冒充皇孙,哪怕是杜媗都以为他真是皇孙。 他方才分明想了很久,认为作为不择手段、冷酷无情的政客,此时便该坚决地告诉李腾空他就是皇孙,如此她可能会很伤心,但对他的前途大有好处。 往后,当他要证明身份时,这段挥慧剑斩情丝的过往就能成为他的佐证之一。 到时候他的支持者们便可以说“殿下之所以不娶李十七娘,正是因这身份使然”,而李腾空亦成为一个有利的证人。 倒不是为了践踏她的感情为他的野心铺路,而是彼此若在一起会成为他的把柄,倘若以实情相告又会增加风险,只好让她暂且伤心,等到他掌握了绝对的权力,没有人能再反对他,他自可给她一个交代…… 但此时此刻,面对李腾空那一双满怀情意的眼睛,薛白精心编织好的谎言竟是说不出来了。 他与她对视了许久,终于,扬起嘴角,显出一个坦荡而轻松的笑容。 “假的。” 罢了,没能做到彻底的冷酷无情,万一哪天事败在李腾空口风不密,薛白也认了。 他已有了太多的算计,不想对身边最亲密的人也继续算计。 接着,薛白带着歉意,解释道:“虽然是假的,可我眼下依旧不能迎你入门……” 话没有说完,一双柔软的唇已封住了他的嘴。 他感到一阵温暖,不由自主地搂住了李腾空。 “……” 许久,两人分开了片刻。 “小仙,我不是好人,太多野心了。” “我知道,我知你说出那个‘假的’是有多信任我。” 李腾空语罢,再次吻住了薛白。 之后,她想起来,补充了一句“我值得你相信”,又继续贴上去。 至于薛白纳不纳她为妾?她既已不小心丢失了成为他妻子的机会,岂还在意这些? 她勘破红尘,又坠回红尘,在意的是他这个人而已。 月光的照耀下,连理峰上的两人衣袂飘飘,仿佛草木连生,成了一株连理枝。 (本章完) 第381章 仕女图 七月初一,晨光洒在了西绣岭上。 因杨贵妃想要在七夕节到长生殿还愿,高力士遂亲自登山安排。 瓜果自是要最新鲜的,其他的,香炉焚龙麝,银瓶的花萼,金盆里摆好了五牲。一应准备做好,巡视后厢时,他偶然听到了有女冠正在议论。 “你猜怎么着?天蒙蒙亮时,我看到有人在对面的连理峰上搂搂抱抱,其中那男子却是圣人身边好俊俏的薛打牌。” “怎样叫搂搂抱抱?瑶棂子抱一个我才知晓……” 高力士探头看去,只见那两个小女冠躲在廊下的柱子后方,抱在了一起。 他不打扰,反而转过身,有力地一挥手,把身后的宦官宫娥们都驱了下去。 再看去,先前说话的一个小女冠满脸通红,又道:“他们可不止只是这般抱着。” “还有哪般?” “唔。” 趁着她们吻在一起,高力士猫着脚步过去。他擅长这种无声无息的步伐,直走到很近了,她们也不曾发觉,乃至于他已能听到那唇齿相交时发出的轻微的“吧唧”声。 许久。 “唔,喘不上气了。” “他们亲得可比我们久多了,整整一夜哩。” “还有哪般吗?” “嗯,薛郎的手,像这样探进道袍里了……呀!” 说着话,那小女冠看到了高力士,吓得像一只受吓惊的野猫般跳起,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将将将……军。” 待那“军”字出口,她们已经跪在了地上。 高力士负手上前,冷着脸叱道:“太真子信任你们,把守长生殿之重任托付于你们,竟敢在此卿卿我我,眼中可有戒律?” “高将军饶命,我们知错了。” 吓唬了几句,高力士问道:“真看清了是薛郎?从此处看到连理峰,你如何能看得清容貌。” “容貌虽看不清,可不久前薛郎才随驾到降圣观,我偷偷瞧了他好久,那身姿仪态烙在脑里,且他穿的就是那日的襕袍,一样的发饰。” 要登上连理峰只有一条路,必须经过虢国夫人的别业,高力士知道那人必是薛白无疑了,遂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女子是谁?” 语气虽随意,他心里竟有些微微的紧张。之所以对此事如此上心,因他心里有个担忧,唯恐宫中的某人打扮成道士与薛白幽会。毕竟,那年七夕在长生殿发生之事,他其实从一丝蛛丝马迹里猜到了一些。 “那女子我不认得哩。” 没有听到“太真”二字,高力士稍松了一口气,问道:“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不高不矮,身材纤细。” 身材纤细,那就一定不是杨太真杨贵妃了。高力士意识到方才的担忧太过离谱了,自嘲地摇了摇头,再问话,已是置身事外的心态。 “你方才说薛白手探进道袍里,可是胡诌的?她穿的是何衣衫?” “她真穿着一身道袍,与我们一样的装束,头戴莲花冠,脚踏登云履。她与薛郎缠绵到后来,一只鞋子还掉落山崖了。” “女冠?” 高力士沉吟着,思量着哪個身材纤细的女冠会与薛白偷情,一个人选浮现在了脑海中。接着,他很快感到了疑惑,掐指一算,心中自语道:“差了两辈。” 再次恫吓了那两个小女冠,他吩咐道:“此事不可再对旁人提起,否则你们知道后果!” “是,一定不敢提……” 今日轮到袁思艺随侍在圣人身边,高力士下了西绣岭,思来想去还是去了一趟虢国夫人的别业。 一问,薛白与杨玉瑶却是不在。 “如此,李十七娘可在?”高力士脸上浮起了和煦的笑意。 他这样的人物,别业的管事不敢怠慢,也不知如何推托,领着他到了花厅相候,并请人去唤李腾空出来。 ~~ 李腾空正在睡着,蜷缩在薄毯里,虽闭着眼,脸上隐隐竟能看到笑意,似乎连梦都香甜。 她不自觉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含着,迷迷糊糊的意识还在埋怨薛白把她亲得嘴都酸了。 “十七娘,十七娘。” 眠儿与皎奴的催促声扰了她的美梦,她把头埋进枕头里,嘟囔道:“别喊了,真讨厌。” 这撒娇般的语气让眠儿诧异了一下,还当自己跑到了李季兰房里,再确认了一遍真是自家小娘子,方才道:“十七娘醒醒,高将军来找你呢。” “找我?” “嗯嗯。” “不是找薛白,却是找我?” “就是说呢,十郎吓得已经躲起来了。” 眠儿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位宫中大监是为李林甫的案子来的,李腾空亦这般觉得,但还有一丝奇怪的预感,猜他或许是为她与薛白的事来的,虽不太可能。 可抵达花厅时,唯见高力士是独自一人端坐在那,并不像是问案的样子。 “见过阿翁。”李腾空以昔日的称呼唤道。 她是右相千金、宗室远亲,才得以与皇子公主们用一样的称呼来唤高力士。 高力士待人有着与地位完全不同的和善态度,开口以非常亲切的口吻问道:“我可否与李家小娘子单独谈谈?” 眠儿与皎奴只好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愈发让李腾空的预感强烈了起来。 高力士开门见山,道:“都说薛郎与小娘子有情,可我却始终认为你二人只是朋友。看来,我猜错了?” 李腾空心中一颤,脸上却依旧是平淡态度,问道:“阿翁何出此言?” “昨夜,连理峰。”高力士径直提醒道。 李腾空惊讶于在山顶上还能被人看到,十分后悔不该贪恋与薛白亲密的时光,一不留神就待到了天明。 好在,她装作不喜欢薛白已装了许多年了,早便用道家的壳把少女心事隐藏起来,并习以为常了。此时慌乱之下,犹能保持镇静。 她想到,自己与薛白的关系,会成为他成事的阻碍,定然是要保密的。尤其是眼前这位高将军,是薛白必要费心欺瞒的对象,不可露了一丝破绽。 “恕小道愚钝,阿翁可否明言?” 高力士察颜观色多年,要想瞒过他,极难。他观察着李腾空的表情,问道:“昨夜不是伱与薛郎在连理峰上……举止亲密吗?” “什么?” 李腾空先是有些不明所以,一瞬间似想明白了,转过身去,看向庭院深处。 “季兰子?怎可如此?” 高力士并未就此确认答案,而是又问道:“如此说来,你与薛郎之间并无瓜葛。” “我……” “今日只你我二人,我还是个阉人,你不妨与我实言,我盼着能帮你寻个托付,也算不枉与你阿爷相交多年。我问你,想进薛宅吗?” 李腾空顺势低下头,有些真情流露地轻语道:“我是仰慕他的,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是说薛郎无意于你?为何?” “不知。” 这是符合高力士原本的判断的,他继续问了几句话,有小宦官匆匆赶来禀道:“阿爷,找到了。” 李腾空偷眼瞧去,见自己遗落在连理峰悬崖下的那一只鞋子竟是被找到了。 “小娘子,可否让季兰子过来试试这个?” “是。” 李腾空走到门外,招过眠儿,吩咐道:“你去请季兰子来。” 她不敢多作提醒,只是以有些尴尬的态度杵在那,等了好一会儿,李季兰匆匆赶来,她便给她抛了一个眼神。 来不及更多的沟通,高力士已开口道:“季兰子,我问你一件事。” 李腾空以有些疏远的语气插了一句话,道:“是关于你与薛白之间的事。” 很明显的,李季兰的脸倏然红了。 像是冬去春来,春风拂过,桃枝上的桃花径直绽放开来。李季兰眼中秋波浮转,羞意盎然,埋下头去,用细若蚊吟的声音应道:“嗯。” “昨夜你在何处?” 李腾空没想到高力士这次是这般问,有些担忧。幸而,李季兰似知她心意一般,捏着手指,不作回答。 “还请季兰子以实话相告。”高力士虽看起来和蔼,语气里自有不容置喙的威望。 “我……与薛郎在一处。”李季兰答道。 “何处?” “山上。” 高力士遂将那只鞋子递给了李季兰,笑道:“那就物归原主了。” “多谢高将军。” “季兰子不试试吗?” 李季兰红着脸,却是绕到屏风后换了那只沾着泥尘的登云履出来,提了道袍,示意与她脚上穿的那只鞋是一般大的。 高力士这才点点头,提醒道:“你们也太不小心些,此番是我得知,倘若传到旁人耳里,还不知如何嚼舌根。” 这是一件小事,之所以过问它,高力士是出于心中的疑惑,而不是在乎薛白与谁偷情了。 既然疑惑打消了,他便不再多管闲事。 出了虢国夫人的别业,却有心腹宦官匆匆跑过来,低声禀道:“阿爷,圣人今日与贵妃、虢国夫人、薛郎打牌九。薛郎说了一件事……” 高力士听了,惊恐莫名,暗忖道:“他怎么敢的?” ~~ “臣听说李林甫死前曾调阅了几卷文书,放在逍遥殿里,但不知被谁收走了。”薛白打着牌,忽然这般说了一句。 李隆基正在观察着杨玉环的脸色,闻言并不太在意。 他近来与杨玉环吵架了,起因是花鸟使进奉了一个绝色美人,他与之欢好过后,把亲自谱的一支曲子送给了她,并填了词,内容是歌颂一对神仙眷侣的爱情。偏此事传出去了,惹得旁的妃嫔们都有些不快。杨玉环是最悍妒的,言“圣人只与她是神仙眷侣,我们又是什么?” 此事倒是有个法子解释,无非是在曲词中多添几个神仙,可如此一来,便破坏了那曲子原本完美的韵律,这是李隆基绝对无法容忍的。 诸如此类的烦恼,占据了他太多的心思与时间。薛白所提起的小事,他遂没能立即察觉到其中的深意。 “你不安分守己,又多管闲事做甚?” “臣以为,李林甫身为宰相,又是涉及谋逆大案,那他临死前调阅的文书一定十分重要。” 李隆基一想也是,道:“谁收走了?” “臣不知。”薛白道:“只是偶然得知此事,特禀报圣人。” 他查了很久,可惜他一个中书舍人,很难查清内廷之事。思来想去,与其拖久了最后被动,倒不如趁早掌握主动权。 反正那些文书不可能证明他的身份有问题,那不如直接向李隆基揭破此事,利用天子之威,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最差的情况,也能把暗处潜藏的对手揪到明处。 薛白最怀疑的是高力士,因此今日趁着高力士不在宫中,突然发难。 然而,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殿内有一个略带惶恐的声音响起。 “回圣人,若是逍遥殿内的公文,老奴恰好知晓此事。” 闻言,薛白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袁思艺。 袁思艺没有看他,继续解释道:“李林甫死后,他留在华清宫的文书,该是由尚宫局收纳规整,与国事相关者,尽交中书门下,余者,或还在尚宫局。” 他语气有些不确定,仿佛只是恰好听说过这桩小事。这样的态度,倒显得薛白有些小题大作了。 薛白正摸了一张骨牌,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打。 因当时安禄山的细作刘骆谷留下的那句“袁将军”,薛白心里一直对袁思艺有警惕,使得他渐渐与他站到了对立面。 袁思艺为何参与此事呢?因留意到李林甫见过高力士后马上调了那些文书? “臣可否看看李林甫临死前处置了哪些军国机要?”薛白打了一张牌,带着些耍笑的口吻道。 “碰。”李隆基道,“若真是军国机要,早交与中书门下了。袁思艺,晚些你把那些文书给他,带回中书省归置。” “遵旨。” “也回禀朕一声,到底是何内容。”李隆基不由也好奇了起来。 ~~ 尚宫局掌管导引中宫之事,凡六局出纳文籍皆印署之,若征办于外,则为之请旨,牒付内官监,在宫中权力颇大。尚宫有两人,是正五品的女官,一人在长安,一人随驾在华清宫。 薛白一直想要找的卷轴就堆放在尚宫局的一堆文籍之中,他站在庭中,眼看着袁思艺从女官手里接过它们,捧着出来。 总之,李岫苦苦查访而不得之事,薛白轻易便得到了。 “薛舍人请看吧。” 袁思艺像是故意的,注视着薛白,目光并不移开。 薛白就在他的注视下展开了那卷轴,刻意地露出些讶然之态,喃喃道:“这是……关于三庶人案?” 他手持的这一份乃是当时流放的人员名单,包括太子妃薛氏陪嫁奴婢,以及她几个孩子的乳娘。 再展开一幅,入目竟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仕女怀抱婴儿。 “这画的该是薛妃,以及她其中一个孩子。”袁思艺探头看了一眼,故意问道:“薛郎看着,像哪位皇孙?” “我未见过几位皇孙。”薛白应了,赞道:“画功真好。” “是啊,画风工整妍巧、肥硕浓丽,线条的运用简劲而流动,用色艳丽而不芜杂、鲜明而不单调。” 薛白看向题跋。 袁思艺擅于察颜观色,笑道:“这是张萱的画,他曾供奉于宫廷画职,最擅画仕女与婴儿。想必,若是让他来辩认,一定能辩认出画里这位皇孙长大后的样子。” “那袁将军改日可领张公到庆王府看看。” “不敢,万万不敢。” 薛白竟还敢继续看,又展开了下一封卷轴,那是一封舆图,画的是富平县的檀山,标注了山中一个地方,但不知是何用意,也不知那里具体是哪。 袁思艺也不知这舆图是什么,借此机会,试探着薛白的神色,薛白却只是大概扫了眼剩下的文书,将它们重新卷起。 “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哥奴死前特意调阅的竟是这些。” “是啊,薛舍人以为,他是为何?” “也许是为了与李献忠一起谋逆吧,人已死了,他的想法也不得而知了。” 袁思艺被这句话逗笑了,问道:“薛舍人以为,这些文书适合归置到中书省吗?” “确是放在尚宫局更妥当,袁大监考虑得周到。” “不不,老奴此前也从未看过它们,眼下却愁喽,该如何向圣人回禀。” “是下官的错。”薛白连忙告罪。 他相信袁思艺自然能把李隆基糊弄过去,而他既然已达到目的,当即告辞而去。 离开华清宫时,薛白遇到了高力士,才打了招呼,便被瞪了一眼。 两人遂到宫外的鹿槽说话。 “你昨夜与谁在一起?”高力士语气不善地问道。 薛白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还请高将军莫要打听此事,是我荒唐了。” “我打听?若非我替你揩屁股,你……” 高力士抬手一指薛白,语气严厉地叱了一句,神色愈发凝重起来,问道:“你招惹袁思艺做甚?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并非我招惹他,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何意?” 薛白不答,仅这几句话,他已达到了目的。既不点透,又留给高力士一个可猜测的空间。过犹不及,此事不必说太多。 ~~ 夕阳下,鹿槽中是一派悠闲的景象。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薛白心里却一点都不悠闲,想着王忠嗣死了,安禄山马上要谋河东,高高在上的皇帝依旧日益昏聩,若是大乱将起。他又有何等的权力地位面对这一切? 山庄门外,李岫正在踱着步等薛白,连忙迎了上来,低声道:“高力士来过了。” “你失态了。”薛白打了个哈欠,道:“进去说。” 骊山这个地方,山峦起伏,很可能说着话,就会被山岭上的什么人远远看到,实在是让人没有安全感。 李岫道:“若非为了我阿爷的案子,高力士便是冲着文书之事来的,果然是他拿走的。你的身份,若被他揭穿,会如何?” “会如何?”薛白道:“该担心的不是我们,而是李亨。” 这句话镇住了李岫,他有了莫大的信心,问道:“你与高力士谈定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准备好去陇右之事。” “好。”李岫想了想,问道:“还有一事,我到陇右,是否能与一些信得过的将领透露些许机密?只些许。” 权力的欲火被点燃,便扑不灭了。 薛白想了想,道:“不急,你留心着长安的动向,到时再提。” “喏。” 相比于李林甫的打压,薛白的态度着实是给了李岫莫大的信心,哪怕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甚至从头到尾都是虚构的,薛白却愿意扛下更多的压力。 挥退李岫,薛白先去找了先于他回来的杨玉瑶。 今日的骨牌,杨玉瑶赢回了一整个匣子的金银珠宝,正在清点,见了薛白,眼含媚态地招了招手。 “你若是困了,可枕在我腿上。” “有些私事想问问瑶娘。” “私事?”杨玉瑶笑了笑,挥退周围的侍婢,依旧拉着薛白到榻上躺着,道:“说吧,哪桩私事?” “宫中有位供奉画师,名叫张萱,瑶娘可知此人在何处?” “张萱?名字好熟。” 杨玉瑶想了想,让薛白起开,趿着鞋走到一排红木箱子前,犹豫着该开哪个。 她在闺房中穿得稀薄,雪白又修长的一双腿显露在外面,十分好看,薛白倚在那欣赏着,任她慢慢翻找物件。 这一找就是许久,她甚至出了微微的薄汗,好不容易捧了两卷画轴来躺回榻上。 “呶,给你看看。” 薛白展开了一卷画,目露惊讶之后显出一个笑容来,像是见到了什么熟悉的事物。 因他眼前这幅便是《虢国夫人游春图》了。 细细观赏着这真迹,薛白叹道:“画功真是了得,纤毫毕现。” 可再回头看了玉体横陈在榻上的杨玉瑶,他却又道:“可,不像。” “你知哪个是我,便说不像。” “自是这两人之一,可都不像。” 薛白指的是画中并骑的两个妇人,皆是衣裙鲜丽,头梳堕马髻。 杨玉瑶笑问道:“既说不像,为何认为是这两人。” “画中有八匹马,四匹颔下悬有红缨,所谓马悬‘踢胸’者贵,四骑中,为首者马鞍上绣有虎纹,地位显赫,却是男子;最后抱着女童的妇人,衣饰沉着,举止谨慎,神情谦卑,该是保姆;那就只能是中间两骑。” “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呢。”杨玉瑶手指按着下巴,故意夸了薛白一句,笑意吟吟道:“可你忘了我的诨号了?” “雄狐?” “人家既是雄狐,为何一定要衣裙鲜丽、梳堕马髻?” “竟是这为首一人吗?”薛白讶然,再看了看,道:“依旧不像。” “如何不像?” “真人美得多。” 杨玉瑶大喜,高兴得弯了眼睛。趴在薛白背上,指着画里的人物一一问道:“你知这是谁吗?” “谁?” “我两个姐妹,至于那女童,便是我阿姐的女儿,名唤崔彩屏,已出落成大姑娘,嫁为广平王妃了。” 两人又看另一幅画,却是《捣练图》,画的是一群宫娥在制布时的情形。 杨玉瑶道:“这里面也有一人是你认识的,猜是哪个?” “这种写意的画风,我如何能认得出来。” “在左边熨布的这几人中,看得出吗?” 杨玉瑶见薛白真猜不出,指了指画中正躲在布匹下歪着头往上看的一个小姑娘,笑道:“猜这是谁?” “还真猜不出来。” “笨,谢阿蛮,她去给玉环看布匹。还有这个,背对着我们,稍高些的小丫头,是许合子小时候。” “张萱能画出这些画来,有很强的观察力吧?” “那是自然。” 薛白沉吟道:“那……他多年前画过的人,多年后能认出对方吗?” “以这画师的能耐,当是可以。” “我能见他一面吗?” 薛白虽不太会看画,却知那一幅薛妃抱着孩子的画若是张萱所作,那张萱就能成为他冒名篡位之事上一个极为重要的人证。 可杨玉瑶虽聘请过张萱画画,却与对方并不熟识,想了想,道:“我上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他前两年给玉环作画。待这几日我问问玉环。” (本章完) 第382章 画师 华清宫,海棠汤殿。 殿宇不算大,建造得却极为精巧。后殿有一温泉池,专供杨玉环沐浴,俗称为“贵妃池”,构思超俗,像一朵盛开的海棠花,故又名“海棠汤”。 因骊山温泉水难得,汤池很小,长宽不过三两步,却是由二十四块墨玉砌成,玉是深黛青色,光滑得如镜子一般。池正中间有一块由汉白玉雕刻的莲花喷头,底座下是陶瓷制的水管连着水源。 水雾四季不断地从莲花中洒出,飞珠走玉。 杨玉环的娇躯在水雾中若隐若现,在深黛青色的墨玉衬托下,她的皮肤更加显得白晳光滑。水雾甚至来不及在她肩上结成水珠,已顺着她光滑细嫩的肌肤滑落下去。 正是“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 洗罢,她手一抬,两个宫娥连忙在池边铺上柔软的毯子,扶起杨玉环。湿漉漉的玉足踏上毯子,张云容已拿起一条大浴巾上前,裹住了那诱人的身躯。 “还是华清宫好,沐浴了真舒服。” 杨玉环侧着头,整理着她的青丝,满意地笑了笑。 张云容道:“便是在长安城,贵妃不也是想洗就洗。” “要驱你们烧水总是麻烦。” 距离梳妆台不远处,一只鹦鹉正站在架子上,圆圆的眼珠子转动着,忽然大叫起来。 “胡了,胡了!” 杨玉环没等侍婢替她擦好头发,赤足跑过去,指着鹦鹉的小脑袋便教训道:“不许说。” “胡了,清一色胡了。” “教了你许多诗词歌赋,没几天便忘了,倒像只赌徒鹦鹉。”杨玉环没好气道。 张云容上前笑道:“这小东西学乖了,每次贵妃胡了牌高兴,它跟着叫两句总能讨到吃的,可见它也明白胡牌是好事。” “不学好的东西。” 正说着,有侍婢禀道:“虢国夫人进宫求见。” 杨玉环遂道:“把薛白送我那套衣裙拿来,我就在殿里见阿姐。” 她说的是薛白在她生日时送的礼物,与安禄山进献的各种珍宝比起来显得极是简陋,当时杨玉环收下还嗔了薛白一句“小气”,可在当天夜里,她试穿之后却分外喜欢。 用料不到一匹布,胜过了无数的金银珠宝。 那是一件襦裙,整体上就是当世最常见的样子,这次薛白把更多的心思花在小细节的设计上。比如,双层的裙摆,轻纱配着丝绸,又清凉又不至于暴露,关键是特别好看;再比如薄纱上的刺绣,把轻盈与精美搭得恰到好处。 不像他之前进献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衣服,这样的小小的改动更能让世人接受。更何况杨玉环姿容绝世,穿上这身襦裙,任谁见了都只能由衷赞一声“美”。 过了一会儿,杨玉瑶进来。 杨玉环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见薛白不在,意料之中带了略微的失望,心想着裁缝还没见到她穿上这身衣服的模样呢。 “咦。”杨玉瑶目露惊讶,上前细细打量着,道:“竟是这般好看?” “三姐穿一定也好看。” “我更高挑些,没你这样俏丽。” 杨玉环听了,心里并没有很高兴,只觉杨三姐是在炫耀,暗道高有什么好的,又不是男人。接着,她便知原来这套衣裙杨玉瑶已先试过了,没奈何,这姐弟二人就是更“亲密”些。 “说来,阿白如今算是开窍了,薛打牌、薛裁缝,可比薛御史、薛舍人要有趣得多。” 杨玉瑶道:“男儿总归是要做一番事业的,也不能总围着女儿家转。” 日子久了,她显然更了解薛白得多。 杨玉环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今日来,不提这些打牌、裁缝的,是来向你打听一位宫中画匠。”杨玉瑶道,“听闻有一个叫张萱的,你可知晓?” “张画直?如何能不识?” 杨玉环说着,招过张云容让她将鹦鹉带过来,笑道:“就在去年,他还给我画了一幅《太真教鹦鹉图》,呶,让你瞧瞧画里这鹦鹉。” 她养的这只鹦鹉甚有灵性,才被带到殿上已大喊道:“三姐,三姐。” 三姐并不理它,只是看着那幅《太真教鹦鹉图》,问道:“张萱如今在何处?” “他就是长安人,如今年迈,不再供奉宫中,隐居在终南山。除了圣人派去护送他的禁卫,还真少有人知晓。” 说罢,杨玉环再次招过张云容,道:“你去问问高将军张萱的下落,就说我还想请他为我画一幅画。” 这边姐妹俩继续讨论着衣裳,过了小半个时辰,张云容回来,把问话的结果告知了杨玉瑶。 …… 是日傍晚,虢国夫人别业。 “我亲自去一趟。”薛白得知了张萱的去处,思忖良久,这般做了决定。 杨玉瑶大为不解,问道:“为何?” 薛白与她在身体上的关系要近得多,对她的信任反而不如李腾空,于是,斟酌着缓缓说道:“我打听到,张萱当年到薛锈宅中画了许多人,也许见过我的生身父母。” “你还打听这些做甚?以伱如今的处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若不事先打听清楚,等先被政敌知晓了,处境只会更危险。” “谁那般不开眼?弄死罢了。” “放心吧,此去终南山,快的话两日便回了,便说我去为圣人的七夕御宴挑礼物。” 薛白安抚了杨玉瑶,心想,不开眼的那个人恐怕是自己。 而他之所以一定要见张萱,因为他希望能说服或是欺骗张萱,往后出面替他作证,证明他就是皇孙。 有了这样一個人证,他也许可以在风云变幻之时,争取到更多支持。 ~~ 随侍华清宫的官员多会在昭应县城置宅,袁思艺亦是如此。 是日他不当值,便一直在书房中看着他从尚宫局带回的文书,再次翻到了那幅薛妃画像。他眯起老眼,盯着画像上的孩童看了很久。 “阿爷,你唤我?” 一个中年宦官无声无息地走进了书房,躬身行礼道。 这人名叫辅趚琳,三十五岁左右,面容严肃,与袁思艺一样正经古板,有着朝堂官员的气场。旁人若不知他的身份,往往要以为他胯下之物犹在。 “看看。”袁思艺道:“哥奴临死前调阅的文书,我想不明白为何其中有一张李瑛的后妃与儿子的画像。” “废太子的几个儿子,皆为庆王所收养。”辅趚琳道:“画中这位皇孙,为薛妃所出,那该是废太子第四子李俅?哥奴调此画像,是想以此为理由,拥立庆王?” 袁思艺点点头,不否认这种可能。 他原本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件事,只是李林甫临死前见过高力士便马上调阅了文书,他心中好奇,便命人把文书拿来一观,当时随意一看,没能看出其中的玄机,便丢在一旁未管。 直到薛白忽然向圣人提起此事,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不简单。他没有马上禀报圣人,反而在圣人面前遮掩了,想要先查清楚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你去一趟终南山,找到当年的画师张萱,问清楚这幅画有何隐情。若问不出来,把人直接带回来。” “喏。” “你亲自去,带上心腹,莫教旁人知晓。” 辅趚琳应下,心里虽认为袁思艺小题大作了,却还是谨奉命令行事,直带人奔往终南山。 ~~ 终南山。在楼观台恢宏的殿宇群后方的山岭之中、距老子说经台东面十余里处,有座山名为赤峪口,山内有一天然石洞,名为迎阳洞。 张萱告老归隐后,便在洞口处造了木楼,修道养老。 六月末,有一老友前来看他,在他这聚天地灵气之住所盘桓了数日之后,今日告辞而去。 张萱送友人到山下,终究不舍,道:“你既喜欢此处,何不多留些日子,把洞内的壁画完成了再走?” “我亦想留啊,然而有差遣在身,不得不走了。” “差遣?”张萱道:“此番你我相见,始终只谈画技。我还当你与我一般,不在宫中供奉了。” “我若也辞了,圣人岂能放你走?这几年我去了趟蜀中,如今方归。” “为何?” “天宝五载,圣人听进京的杨钊说嘉陵江风景秀丽,妙趣横生,遂命我到蜀中写生。此去,我看了嘉陵江上的浪花,用了五载光景啊。” 张萱同为画师,如何不明白老友为了画作而付出的心血,感慨道:“这些年过去,杨钊已成了杨国忠,高居宰相。你啊,连幅画都没画出来。”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得要慢慢做,一笔一划,急不得,急不得。” 话题又回到作画上,聊了几句之后,哪怕张萱无比不舍,也只能目送着友人远走。 当马蹄声远去、消失,最后只留下一个孤独的白发老人还站在那里,喃喃自语。 “急不得,但只怕这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啊。” 说罢,张萱拄着拐杖,艰难地往山上走去。 他已经很老了,这段路走得极为艰辛。而多年供奉宫中所赢得的财富、荣耀,并不能在他苍老后让他的腿脚轻快一分。 回到迎阳洞时,木楼下方拴着三匹马,却是有人从另一条山道上找过来了。 张萱并不想见外客,他知道那些人无非是来求画的,他们愿意为了他的画付出无数金银财宝,他却不愿再把少得可怜的生命用在为旁人作画上。 他于是拄着拐杖,勉力攀上山顶,坐在那看着太阳缓缓西移,渐渐变成金黄,染红云彩。他宁愿花很多的时间看一场日落,也懒得追求世间的名利。 直到太阳完全落下,迎阳洞内亮起了篝火,有烤肉的香味飘了过来。张萱犹豫片刻,终于起身,回到了他的隐居之所。 一个给人观感很好的年轻人上前,扶住了他,同时道:“叨扰张公了,我鸠占鹊巢,该拿烤肉赔罪,请张公入座享用。” “老夫眼花、手抖,已不能再作画喽。” “此来,不是想让张公作画的。晚辈薛白,常在宫中走动,此前竟无缘见张公一面。” “你便是薛郎?”张萱有些意外,笑道:“你来得晚了些。” “不知张公何意?” 张萱未答,由薛白扶着进了迎阳洞,先是看了看篝火上在烤的羊腿,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正在洒盐的刁丙道:“多洒些花椒。” 刁丙一愣,暗忖这老头子好毒的一双眼,竟这么快就看到他行囊里带的花椒末。 那边,张萱已看向了洞内的壁画,向薛白问道:“可看得出这是谁的手笔?” 画的是一幅山水,其中还有仙人,一看就不是张萱的风格。 张萱画人,喜欢把人往丰满了画,比实际上要肥一些。而这位画师的风格就写实些,笔下的仙子都是鹅蛋脸。 薛白确实不擅长看画,虽能鉴赏得出这壁画极好,气韵雄壮,笔迹磊落,大处挥洒恣意,细节又十分稠密。但要凭此认出是哪位画师,却不太可能。 好在,他随颜真卿学过书法,而这壁上也有题跋,记述了作画的时日“辛卯年孟秋”。 “家师曾得张旭张长史真传笔锋十二意,与这字有相似之处。”薛白缓缓道:“我也曾观公孙大娘舞剑……” 他指向了画中那仙人的衣带,继续道:“此画中,仙人衣袖飘扬,有迎风起舞之动势,飘逸而利落,仿佛剑舞,也许便是名扬天下的‘吴带当风’。” 张萱闻言,抚须大笑。 薛白执礼问道:“晚辈猜中了?” 他是真不确定,因此认真发问。 张萱点点头,道:“吴道子的书法也是师从于张旭,他还有另一位老师,你可知是谁?” 薛白其实听闻过此事,试探地答道:“贺监。” “是啊,张颠、贺监皆擅草书,他们都是饮中八仙,旷达不羁、清谈风流,书法纵放奇宕。所谓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而吴道子从小孤苦穷困,尝尽了世态炎凉,写不出那样疏朗飘逸的字,只好转而学画了。” 也只有在盛唐,能轻易就遇到这么多艺术造诣高超、名传千古的巨匠。在山野洞穴里看一幅画便能谈及张旭、贺知章、公孙大娘、吴道子。 这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薛白心里却还在想着阴谋与权争,思忖着张萱是否是有意提到贺知章。 “说到贺监,晚辈此来,是有一事想问张公。” “问吧。”张萱在篝火边坐下,接过一块烤羊肉串,闻着,叹息道:“牙口不好喽。” 刁庚便接回肉串,用匕首切成更小块。 薛白略作沉吟,问道:“敢问张公,三庶人案发生之前,你是否为当时的太子妃薛氏作过画?” 张萱没有被吓到,执箸吃着烤肉,喃喃道:“那该是开元二十二年,我到东宫,奉命为太子妃作画。” “可还记得当时情形?” “太子妃有两个孩子,是太子的第三子、第四子。” “那,入画的是哪位皇孙?” 这对于薛白而言,是一个颇重要的问题,张萱回答得却很直接,道:“东宫第四子犹在襁褓中,由乳娘带去喂奶了,便未入画,殿下说‘待明年再画便是’,可惜,再无明年喽。” 薛白默然了一会,问道:“李倩?” “老夫不知皇孙之名。” “以张公之眼力,倘若相隔十余年再相见,可还认得这位皇孙?” 张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摇了摇头,道:“薛郎何以认为老夫还能认得?” “画师往往观察得最细。” “可薛郎就看不出来,太子妃那幅画,不是出自老夫的手笔?” “怎么会?”薛白道:“题跋上分明留的是张公的印。” “圣人命老夫去作画,自然留的是老夫的印。”张萱道:“可那日老夫与殿下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便让旁人代笔了。” “张公可是在与晚辈耍笑?” “此事瞒不了的,若细看那幅画与我旁的画作,总能辨别出来。” 薛白问道:“世间竟有人能仿得了张公的画?” 张萱道:“你若寄望老夫为你辨认那孩子,且死了这条心吧。老夫不骗你,是真认不出喽。” “那敢问张公,当年是谁有如此高超之画技,竟仿得了张公的笔墨。” “你所问,老夫都答得干脆。”张萱道:“若再要往下问,不如你先说说为何前来探询此事?” 虽然张萱只是一个宫廷供奉,可在宫城待了一辈子,见识了太多阴谋诡计,自然也有城府。 薛白沉默了,负手走到山洞口,看着满天星斗,考虑着。 他希望在暗中利用皇孙的身份来积蓄势力,又不希望因太早公开而被牵扯、或被揭穿,个中平衡是不好把握的。越来越多的“坦诚”必然会带来越来越多的危险,而危险又与机遇成正比。 “我来,是想看看张公能否认出我。” 薛白还是做了决定,说着话,转过身来,在张萱对面盘膝坐下,坦诚地与之对视。 张萱诧异不已,愣愣看着薛白,道:“何……何意?” “我出生于开元十八年。”薛白回忆着曾在皇家玉牒上看到的关于博平郡主的生辰八字,缓缓道:“庚午年,属马,冬月出生,算是马尾巴,有一个孪生姐姐。” 张萱手里的盘子掉在了地上,而他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 他就那样呆愣愣的,盯着薛白看了很久,之后,他用力揉着苍老的眼睛,似乎想努力辨认。 可当年那幅画真不是他画的,当时他只顾着饮酒,并未仔细端详过那个孩子。 薛白眼神坚定,似乎在告诉张萱,没有人会冒充一个逆贼的儿子。他是状元、中书舍人,是圣人与贵妃身边的红人,倘若不是真的,他不需要当李倩。 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他不需要证据就能用巨大的风险使别人相信他编织的身世。 终于,张萱放下手。 他的一双老眼已经被他自己揉得通红,之后,有浊泪缓缓流下。 “老朽听闻,郎君被失手打死了?” “没有。”薛白道:“贺监与张相公保下了我。” “贺监他从未对我与吴道子提过此事。” “自是不提的。” 张萱犹不可置信,却不知从何怀疑,再一想到当年那位待他有恩的太子,满怀赞许地点着头,道:“郎君出落得这般一表人才,殿下与太子妃一定很欣慰。” “我誓要为三庶人案平冤昭雪。”薛白道:“却不知到时张公可否为我证实身份?” 张萱连连点头,之后道:“当年那幅画确非我所画,而是出自我的徒儿,周昉。” 薛白笑了笑,道:“我不记得了。” “郎君当时那般小,如何能记得?我那徒儿绘画天姿超绝,当时虽还年少,已能仿出我七成画技,如今更是超过我了啊。” “不知他在何处?” “他长兄周晧在陇右任将,于石堡城一战中立下大功,如今随哥舒翰收复黄河九曲。周昉年初便往陇右探望兄长了。” “陇右,周昉。” 薛白将此事记在心中,沉吟道:“只是,世人认为那幅画出自张公之手,当年见过我的也是张公。到时还是要由张公出面为妥。” 张萱摇头道:“郎君如今便要翻案吗?” “时机还未到。” “我已老朽,活不了多久了,又岂能为郎君作证?”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张萱老态龙钟,已有枯竭之态,知他说的不是虚言,微微一叹。 他不愿逼这样一位老者,好在他要证明身份,还有旁的办法可想。 “我再为郎君作一幅画吧?”张萱缓缓道,“便名为《贵公子夜游图》,如何?” 薛白有些惊喜,行礼道:“多谢张公。” “请郎君坐,让我仔细端详。” …… 这一坐就到了天亮,而张萱还没有动笔的架势,他一双老眼布满了红血丝,却还紧紧盯着薛白,直到将他的脸烙在脑中了,又让薛白在他眼前走动。 一直走到中午,刁氏兄弟煮了汤面,张萱却不肯吃,而是回到小楼,研磨丹青,铺开长卷,挥毫落笔。 他这一生都在为权贵作画,如今画的依旧是贵公子。 但不同在于,此时此刻,张萱着重想要画出的不是过往的那富丽堂皇,而是薛白眉目之间那份坚定,那平冤昭雪的决心,甚至是其心中更为博大的东西。 他画过圣人,还画过很多次,画了《圣人斗鸡射鸟图》、《圣人纳凉图》、《圣人击梧桐图》,在他笔下的圣人突出的是潇洒,却少有那份……矢志于社稷的气势。 许久,张萱画好了景物与人,唯独画中人的一双眼睛还没点上。 他看了看薛白,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执着画笔,缓缓落下。 ~~ 一幅长画被缓缓卷起,用绳子系上。 张萱将它郑重交在薛白手中,道:“题跋上有老朽的亲笔证言,郎君在可确保安全之前,万万不可轻易示人,否则必有性命之忧。” “张公放心。” “郎君请速回吧,七夕圣人必要摆御宴了。郎君赶回骊山,已是匆忙。” “晚辈再派人来接张公……” “老朽已是残年,恳请郎君留老朽在这山野之中享最后的自在吧。” 薛白无法,只好道:“如此,改日再来探望。” 张萱含笑相送,待薛白一走,他便颓然跌坐在榻上。 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再作一幅画,要消耗掉他多少的元气。 独自歇了大半日,忽听得山下传来了声响,张萱扶着墙壁出了洞穴,往山下望去,却见有人往这边缓缓而来,已出了山林。 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是辅趚琳。 都是久在宫中之人,彼此也算是了解。张萱知辅趚琳貌似忠良,实则贪鄙,此来只怕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遂拄着柺转身,勉力支撑着老迈残躯,端起未用完的墨水与丹青,对着墙上吴道子留下的壁画泼了过去。 墨水顷刻把那些画作毁得不成样子。 焚琴煮鹤。 时空交错间,薛白也曾为了保护别人而做过这样毁坏书画之事…… (本章完) 第383章 亡羊补牢 七月初六,华清宫。 袁思艺趋步到了后殿,低声道:“禀圣人,吴道子回来了。” 李隆基正在看一封奏折,脸色不豫,闻言丢开手中的奏折,疑惑了片刻,问道:“他是从何处回来的?” “回圣人,天宝五载,圣人遣他到嘉陵江写生,将蜀中美景呈于御前。” “是吗。” 事隔多年,李隆基已经完全忘了这件事了,但听说吴道子回来了,还是颇为高兴。 宫中不缺供奉,擅画者极多,虽然张萱告老了,还有以画《九马图》闻名天下的曹霸,画《八公图》的陈闳,画《双骑图》的韦偃,画《牧马图》的韩干,画《异兽图》的韦无忝。 这么多供奉之中,吴道子算是受到李隆基偏爱的一个,因他曾参与画下了李隆基最辉煌的时候,那是在开元十三年,李隆基封禅泰山,回京时经金桥,见三十万羽卫列队数千里,旌旗整肃,非常兴奋,让吴道子、韦无忝、陈闳共同画了《金桥图》。此后,李隆基每次见到吴道子,都会想到当时的盛况,心中愈添一份豪情。 相比而言,方才在看的那封奏折就不那么让人高兴了。 那是安西发来的,内容是弹劾高仙芝。称石国已降服于大唐,高仙芝却以欺诈之手段灭其国、大肆杀戮,导致石国王子将此事宣扬于诸胡,诸胡遂联合大食进攻安西四镇。 事实上,高仙芝根本不是坐着防守的性格,得知消息之后,已于四月亲率三万兵马进攻大食,深入其境。而在这种时候,突然有人弹劾他,显然是不看好这场战事,要与高仙芝划清界限了。 对此,杨国忠不敢擅专,请圣裁。 李隆基这些年很喜欢高仙芝,因为没有一个别的将领能像高仙芝这般动不动就传回捷报。还都是灭国、俘虏其国主的大捷。 小勃律王、突骑施可汗、石国王、朅师王,数年来李隆基在长安一次次下令处死了这些敢背叛他的小邦酋长,享受着天俾万国的高高在上,已经很不喜欢听到坏消息。 于是,他提起御笔,在那封奏折上划了两笔,表示驳回,然后丢开这奏折,道:“传旨,召吴道子。” “宣吴道子觐见!” 当心思从有可能到来的坏消息上转回舞乐、绘画等艺术之事上,李隆基的心情便好了起来,恢复了元气。 吴道子已经年近七旬,头发苍白而稀疏,由一块幞巾包着,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他的眼眶旁满是皱纹,但一双眼却还熠熠有神。 虽已多年未见,李隆基一见到这双眼睛,马上有了熟悉之感,朗笑道:“朕的‘画圣’回来了。” 吴道子目光向御榻上瞧去,愣了愣,不由讶道:“圣人竟比以前更年轻了。”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他才想起还没来得及行礼,连忙叉手作揖,道:“臣已然垂垂老矣了。” 李隆基闻言大喜,不等吴道子献上在嘉陵江的写生,已传旨重重有赏。 袁思艺低下头,心想衰老不可避免,圣人这五年多以来还是肉眼可见地老了很多,包括精神就大不如前。可见吴道子虽醉心作画,并不是毫无城府。 “卿一去便是五载光阴,朕还当卿不愿在宫中供奉。”李隆基莞尔道。 “回圣人,乃嘉陵江山水秀美,臣流连忘返。” “好一个流连忘返,且将画稿呈来,让朕也饱饱眼福。”李隆基说着,不忘吩咐内侍去把宠妃们也唤来。 吴道子却是答道:“回禀圣人,并无画稿。” 李隆基讶道:“你去写生,你五载以来一幅画都没有?” 吴道子从容应道:“三百里嘉陵江,皆在臣心里。” “好!” 作为天子,李隆基很喜欢这种虽不完全遂他心意却能给到他惊喜的感觉。这一点,庸臣是做不到的,只有极聪明的臣子能有这般妙语。 他不由抚掌大笑,道:“吴卿这是要当场为朕挥毫啊。” 吴道子脸露笑容,答道:“此殿太小,不够臣动笔。” “哈哈哈。”李隆基心情愈发畅快,道:“到后殿画,殿内的整面粉墙,都会是画圣的画纸。” 说到纸,他便想到了薛白。 今日竟有画圣为他作画,自该也要有人为他弹奏曲乐歌舞,还得有人为他作诗填词。 “把李龟年、贾昌、薛白等人都召来,御宴提早操办,朕边对酒当歌,边赏盛唐诗画。” 可笑薛白,忙来忙去,到头来依旧是与供奉、狎臣们并称。 很快,李龟年、贾昌分别带着舞乐伶人、斗鸡小儿入了宫来,摆开阵势,笙簧一动,当即妙趣横生。 宫中的妃嫔们也纷纷打扮,于是宫娥们端着温泉水来来回回,待把盆中水一泼,洗掉的胭脂的香味都在后宫弥漫开来。 吴道子手持画笔,在木桶中一洗,漾出胭脂一样的红。 小宦官们把各色颜料研磨好了,摆得五彩缤纷,吴道子持笔一醺,果断往洁白无瑕的墙面挥去。看得众人忍不住屏息以待,生怕他这一笔画歪了。 李隆基龙颜大悦地看着这一幕,又过了一会,侧头问道:“薛打牌还不到?” “老奴再派人去催。” “他当自己是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李隆基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真不高兴了。 袁思艺当即改口道:“老奴亲自去过问。” 他小步退出殿,招过一名心腹,问道:“确定薛白已不在骊山?” “有两三日无人见到他了,若非在虢国夫人榻上起不来了,便已不在骊山。” “继续派人去催,圣人等不及了。” 袁思艺与薛白不算有私怨,近来对薛白却是十分好奇,他想不通,这个原本可以前程无量的年轻人为何屡屡要惹是生非,站在太子、安禄山的对立面,与杨国忠也是面和心不和。 一個人倘若太特立独行,往往就会让世人容不下。 等了许久,诸多公卿匆匆赶来赴宴。 袁思艺立在宫门处看着他们紧赶慢赶的样子,有种滑稽感,就像是周幽王点烽火后,看到了狼狈赶到的诸候们。 天色马上要黑了,薛白还未到。 “落宫门,薛舍人该是不来了。”袁思艺吩咐了一句。 中舍书人的本职便是随时待圣人召唤,薛白今日不来已是渎职,杨国忠已有了罢免他的理由,若圣人不高兴,只怕还要治他的罪。 然而,话音方落,有人策马往这边奔来。 “吁!” 不等宫门关闭,一道矫健的身影翻身下马,奔至袁思艺面前,正是薛白。 “薛郎这是踩着闭宫门的鼓点来啊。” “袁将军见谅,我为圣人准备了七夕礼物,故而来得迟了。” 袁思礼提醒道:“七夕祈巧节,不由你给圣人献礼。” 薛白一愣,依旧抱着一个大包裹要入宫。袁思艺拦下了他,道:“薛郎到内宫觐见,恐不宜携带外物。交给我吧。” “这是我要进献的礼物。” 薛白道了一句,见袁思礼依旧伸着手,遂坦然大方地把包裹递了过去,笑道:“那就请袁将军小心保管,此物有些危险……” ~~ 绘画与音律都是风雅之事,有相通之处。 李林甫也擅长绘画,且他家中有五人以画技扬名,被称为“五李”,分别是李林甫、其父李思诲、伯父李思训,堂兄李昭道、侄儿李凑。 其中,李思训画技最高。 李思训早在开元六年已去世了,但其一生成就甚是了得。在唐中宗朝就是宗正卿、陇西郡公。当今天子即位之后,封彭国公,官至右武卫大将军,去世后谥号“昭”,陪葬桥陵。他擅画山水楼阁、花木走兽,时人评为“国朝山水第一”,可见其能。 早年间,李思训也曾为圣人在宫殿中画了嘉陵江的山水,花费了数个月的时间,笔格遒劲,意境奇伟。圣人极是喜欢那幅壁画,以“青绿山水,金碧辉映”盛赞之,世称“李将军山水”。 待到开元八年,兴庆宫改建,大同殿重修,那幅壁画没能保存下来。李隆基大为遗憾,才有了后来让吴道子往蜀中写生一事。 故而,吴道子对此事极感压力。为了不逊于李思训,在蜀中待了足足五年,日夜观嘉陵江,将它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铭刻在心中了才敢回来。 日复一日的月沉日升,他看过星光下无数的浪花,终于挥毫泼墨。 笔尖灵活地在墙壁上游走,不像是在作画,倒像是把吴道子心中的嘉陵江水倾泄而出。 薛白进入华清宫后殿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吴道子的背影在他眼中一点都不显得苍老,像是嘉陵江上空的一只仙鹤,口中衔着草木,搭建着一丘一壑。 “圣人七夕安康,臣……” 李隆基正负手站在吴道子身后专注地看着,抬起手,打断了薛白的行礼,示意他安静。 这个皇帝有着极高的艺术造诣,此时已被吴道子的画技深深地吸引住了,感慨道:“道玄之画艺,更上数层楼了啊。” 因圣人如此姿态,贾昌也不敢斗鸡,整个后殿十分安静。 偶有赶来赴宴的妃嫔到了,惊讶之余也放缓了脚步,提着腰间的彩练,轻柔地入座。 只有袁思艺懂圣人的习惯,时不时斟一杯酒递到圣人手中,让他边看边饮。 “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隆甚忽然开口,环顾殿内,问道:“听到了吗?” 诸臣愕然。 李隆基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放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众人用心去听。 “朕听到了嘉陵江水的声音,你等听到了吗?” 薛白目光落处,吴道子已画了半面墙,嘉陵江水已蜿蜒于大殿之上。 他没有听到水声,只感到艺术的气息浓郁。 “臣听到了。”杨国忠应道,“臣见了吴公的画,仿佛回到了蜀中啊。” “拿琴来。” 李隆基兴致很高,轻拢慢捻,连着弹了好几曲。琴音袅袅,使得众人仿佛真的置身于悠然的山水之间。 月华渐浓,吴道子也落下了最后一笔。 顿时,三百里嘉陵江风光跃然于墙面之上。 “妙哉!” 殿内响起了无数的赞誉之声。 吴道子气力用尽,手中画笔落下,人也跌在殿中厚厚的地毯上。 李思训画嘉陵江用时数月,极是缜密工细,连草木上小飞虫也纤毫毕现,又以无数细节堆垒成了金碧辉煌的巨作。吴道子心知在这种画法上李思训已做到了登峰造极。因此,他反其道而行之。 他只在一日之间,用粗简的笔墨,画出了嘉陵江的意境。把山的壮丽、水的旖旎,凝注在每一笔每一划里。 酣畅淋漓,一挥而就。 这是吴道子用毕生功力与那逝世多年的李思训做的一场较量,无关胜负,只关乎于对绘画的热爱。 “哈哈哈哈。” 吴道子看着眼前的山水,忘情地大笑。一壶酒被递到了他的手里,他看也不看地接过,仰头痛饮。 直到圣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才知道方才是谁给自己递的酒壶。 “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玄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 李隆基也是哈哈大笑,抬起酒杯,与群臣提了一杯,道:“诸卿可看到了,朕的大唐,不仅是文治武功的盛世,是开疆扩土的盛世,也是诗词歌赋的盛世,书法绘画的盛世。” “臣等为陛下贺!” 杨国忠当即提杯,又是一顿盛赞。 之后众臣再看那壁画,纷纷给出评价。 “吴公之笔,笔胜于象,骨气自高。” “道玄之笔法高下曲直,折算停分,游刃有余,运斤成风。” “不愧是吴带当风……” 赞誉声中,吴道子却是回过头环顾了殿内一眼,目光落到薛白身上时一顿,仔细打量了他两眼。 薛白知晓这是为何,他受过张九龄、贺知章的保护,吴道子曾师从贺知章,也许是隐有听闻此事。这些年彼此虽未见面,但可能听说过。 “道玄,在找什么?”李隆基忽然问了一句。 吴道子回过神来,应道:“臣许多年未见到公孙大娘了。” 他正是从公孙大娘的剑舞之中,领会到了吴带当风的笔意,好不容易回来,自是盼着一见故友。可他却不知,圣人如今生怕患病之人吸了天子元气。 李隆基很喜爱吴道子这幅画,还没来得及赏赐,便向袁思艺问道:“公孙大娘可痊愈了?” “回圣人,她只是偶有小恙,已痊愈了。” “召她明日来见见道玄,看看这画。” 李隆基依旧不见公孙大娘,转头向薛白问道:“你今日又醉在何处?天子呼来也敢迟了。” “臣不敢,臣特制了一个七夕礼物,想进献给圣人。” “太真的生辰,你不送份大礼。如今才想起亡羊补牢。”李隆基莞尔道:“晚了,朕贬了你的中书舍人。” 他是真有这心思,且早便吩咐了杨国忠。 薛白心想着,六月初王忠嗣还没“死”,很多事可以徐徐图之。如今不同了,自然要对这大唐社稷“亡羊补牢”。 “答圣人,臣这份礼物,一定得要夜里才能看到,故而适合在七夕宴上,观牵牛、织女星时看。” “呵。” 李隆基打定主意让薛白当个狎臣,要贬了其正经差职,好不容易捉到把柄,并不轻易放过。 杨玉环见状,不动声色地道:“圣人既说晚了,管你白天还是夜里献礼皆不看,除非写首诗来。” “不错,今日画圣来画,也该到薛郎写首诗来!” 此时附和的却是驸马崔惠童,此人没甚权术,纯粹就是凑趣。 薛白故作无奈道:“我为圣人献礼,却还要写诗才能把礼物献上。” 这种并不严肃的、嬉闹的语气能让李隆基感到轻松,他遂道:“正是如此,今夜诸卿都该一展所长才是。” 总之又到了让臣子们表演才艺的时间,仿佛献艺就等同表忠。 薛白如今对御前写诗兴趣缺缺,他提起笔来,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正在跳着胡旋舞的安禄山。但安禄山既能用不停旋转的舞步来掩饰其谋逆之心,薛白也不耽于写首诗词来效仿。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过了子午,已经是七月初七,这样一首诗倒是应景。 杨玉环低声念了,却也微觉有些不妥。认为此诗美则美矣,其中的用词却显得有些凄凉,倒像是描绘一个失意的宫人在冷宫里独自过七夕。 “发牢骚。”李隆基指着薛白,叱道:“朕还未贬伱,你便敢抱怨。” “臣不敢,只是有感而发。” 虽是批评了一句,李隆基却是认可这首诗的水平,道:“好了,把你的礼物献上来,莫再这般又冷又凉的。” “圣人放心,这礼物一定热闹。” ~~ 礼物一直由袁思艺的人保管着。 他并不知那是什么,因薛白称它危险,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看了之后,并不敢继续拆开它。只知那是一个纸匣子,颇为沉重,凑近一闻,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怕不是有毒吧,万不可让它接近圣人。” 有了这样的先入为主的印象,袁思艺听圣人想看薛白的礼物,便准备开口提醒圣人。 薛白却抢先开口,主动告知,道:“圣人,臣的礼物有些危险,圣人可站在殿门处观看。” “朕何等风浪未见过,惧你这小小物件。”李隆基不屑地讥笑一声。 薛白继续提醒道:“它的动静有些大,还望禁卫们不要大惊小怪。” 陈玄礼没说话,只是转头向部属们看了一眼,像是在问他们“你们会被吓到吗?” 回应他的是一双双带着骄傲之色的眼睛,禁卫们显然都认为薛白轻视他们了。 当然,内心里,他们还是十分谨慎的,已有披甲的禁卫无言地站到了殿门处,挡住了圣人。 薛白遂下了台阶,从一个小宦官的手里接过那大包裹,走到台阶下方打开,放在地上。 “灯笼借我一下。”他向身后的小宦官道。 接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卷成小纸棒,在灯笼里引了火,点燃引线,捂着耳朵跑到一边。 众人得了薛白的提醒,又见他这等作派,都以为要有大动静,纷纷严阵以阵。 有些刺鼻的烟气冒了出来。 气氛逐渐紧张。 “咻。” 伴随着这一声口哨般的轻响,有火光在黑夜中亮起,直冲云宵,在空中“砰”地炸开,炸成点点星光。 薛白放下捂在耳朵上的手,仰头看着,觉得这烟花实在是有些简陋。 但,太久没见到了,还是好看的。 众人皆愣了一下,发现预想中的大动静不过如此,有些失望,可下一刻,便看到了空中那绚烂的烟花。 杨玉环一直知道薛白只要肯就能搞出让她耳目一新的东西,因此一直是带着期待。 可当烟花印入眼帘,她还是感到了惊喜。 她喜欢世间一切美的事物,漫天的星河、西绣岭的剪影,以及绽放在这中间的夺目的光彩,这让她忍不住提着裙摆,跑出了大殿,往阶梯下跑去。 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想要在近处看得真切些。 可才跑了几级台阶,那烟花已然消逝了。 杨玉环瞪大了眼,盯着黑乎乎的天空,下一刻,“咻”地一声,又是一颗烟花窜起,比上一朵还要高,还要大。 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比烟花还要美。 “咻。” “砰。”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骊山周围,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同时抬头看着烟花,有人低声念了这样的词句。 ~~ 一颗又一颗,烟花再好看,还是很快就停歇了。 薛白捂着耳朵站在那,刻意不去听周围那些惊奇的赞叹、欢呼。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刚跳完了胡旋舞的安禄山,心里已经气喘吁吁了。 “薛郎,薛郎,手放下吧,这才多大动静。” 袁思艺脸上挤出笑容来,上前领着薛白回殿上面圣。 他们登上石阶,只见杨玉环还站在那看着天空回味。 见到薛白,她径直道:“阿白,我还要看。” “眼下制得还少,下次让阿姐看个够。” 杨玉环不由展颜欢笑。 她始终保存着单纯的一面,这一笑比烟花还美。 但薛白脑中想着别的事,很快克制了心情,与她擦肩而过,随着袁思艺走到了李隆基面前。 “此物名为烟花?” “回圣人,是。” “很好,朕封你为烟花使,为朕制烟花。” “臣领旨,谢圣人恩典。” 薛白的余光能看到元载也在,但不知元载那花鸟使、与自己这烟花使相比,谁的差遣听着更不正经。 李隆基见他愈发听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既回来了,游冶使你也继续兼任吧。” 杨国忠一愣,目光一瞥,心里再次感到了薛白带来的威胁。 薛白则知这是李隆基故意的,却也是准备宠信他的意思。皇帝不希望最受宠信的臣子走得太近,有意无意地便要让他们对立。 “臣领旨,谢圣人恩典!” “今年的千秋万岁节,改到夜里设宴。”李隆基负手道:“朕要与民同乐,到时,朕要长安城的上空绽放出最美的烟花。” “臣领旨。”薛白依旧是那克制的语气,缓缓道:“臣一定不让圣人失望。” 距千秋万岁节只剩不到一个月,而依照他的计划,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准备完。 陇右的将领还得联络,关于他的身世也要开始透出一点风声…… ~~ 烟花带来的欢快还未完全散去。 袁思艺无意中看了一眼伴驾的诸多公卿,并未在其中看到太子李亨。他不由心想,太子的处境愈发不妙了。眼下愈发得圣人宠信的薛白很明显是庆王一系。 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因为李林甫死前调阅的那些文书。但袁思艺已经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却说不上来。 待到天亮,感到疲惫的圣人歇下,轮到了高力士值勤。 袁思艺回到了住所,第一件事就是问辅趚琳回来了没有,得知辅趚琳已等候了他一整晚。 “如何?” “阿爷,事情只怕不是那般简单,水很深。” 辅趚琳没有直接说他去找张萱的情形,而是道:“孩儿重新查了,依照那幅画的时间,薛妃怀里抱的孩子并不是废太子的第四子李俅,另有其人,” “那是谁?” 辅趚琳转头看了一眼门,确定无人偷听,才小声道:“阿爷可还记得吴怀实说过之事吗?” 袁思艺目光闪动,明白过来。 他迅速走到案边,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那些文书,翻到了那份富平县檀山的舆图,喃喃道:“如此看来,这是那孩子的埋葬地,哥奴还真是认为他没死啊。” “可若没死,在哪儿呢?” 辅趚琳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又道:“孩儿在终南山,发现一个人也去找了张萱……” (本章完) 第385章 岩羊 长安。 七夕才过,安禄山献俘的队伍还未必回到了范阳,前来送千秋礼的队伍便已到了。 是日一大早,宽阔的朱雀大街再次被堵得满满当当。任木兰嚷着要带娜兰贞去看奇珍异兽,却听娜兰贞说是已经看腻了。 “咦,圣人都还没看腻,你就看腻了?”任木兰道,“范阳的千秋礼可是年年不一样的。” “我到长安不是来看稀奇的,是来向师父学权术的。” “郎君哪会权术啊,一天到晚在裙带里打滚呢。” 这话,娜兰贞初时并不相信,心想自己虽与薛白有仇,但对他的能力还是服气的,任木兰分明受薛白恩惠,却说出这种话来。 但隔了两天,薛白回来了,她执弟子之礼前去拜见,才进堂不由吃了一惊,堂中的美人摇曳生姿,各有特色,如同百花齐放一般。 她平生都不曾一下子遇见过如此多的美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同时,竟有些自卑起来。这是她身为吐蕃公主极少出现过的情绪。 娜兰贞只好在心中自醒她既不以色侍人,才不与她们攀比这些。但想到当时在云南竟想以联姻来拉拢薛白,深以为耻。 “走吧。”薛白也看到了娜兰贞,招手道:“带你去拜见我的老师。” “老师的老师,我该如何称呼?” “称‘颜公’即可,称‘师公’也行。” 娜兰贞便觉得称师公,嘴甜些总是有好处的,权术之道第一条就是得够不要脸。 上了马车,她在薛白对面坐下,终于摆出最近学来的甜蜜笑容,想象着自己通过厚颜无耻地讨好大唐高官,得到掌权回国的机会,觉得自己就像是越王勾践,在看着吴王夫差。 “我虽然俘虏了你,但并未把你看作敌人。”薛白道,“我也没把吐蕃看作是敌人。” 娜兰贞见“吴王夫差”开口说话了,故意以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可在她心里,并不认同他的话,认为大唐就是吐蕃最大的敌人, 薛白无视了她虚伪的假装,自顾自道:“吐蕃早晚会成为大唐的一部分,这是你我的使命,也是你拜为我师的意义。” 只这一句话,娜兰贞感到了被冒犯,突然地生气起来,强忍着不开口反驳,薛白又说了一句让她意外的话,道:“你随我老师去陇右吧,有机会的话回吐蕃去。” 再次听说自己要被释放,娜兰贞并没有兴奋,而是小心地提防着薛白有可能的阴谋。马车驶进一间衙署,在院子里停了下来,她下了马车,转头见一个神情沉郁的四旬男子走下后面那辆马车。 “师父,那是谁?看着好衰啊。” “你叫他‘李十郎’就好,还有,从哪学来的用词?” “木兰教我的。” 进了廨房,颜真卿是个气格雄壮的男子,看着并不像是一个文臣,倒像是一个大将军。娜兰贞见了,口呼“师公”,心中却暗暗在想,唐廷派这样一個能臣到陇右去,肯定要对吐蕃不利。 “不日便要起行,老夫已安排人照顾伱。” 颜真卿对娜兰贞这个所谓的“徒孙”态度平淡,挥挥手,便有两名黝黑的壮妇上前来“照顾”她。 “公主这边请吧。” 壮妇说的是吐蕃语,却带着浓重的羌音,娜兰贞还留意到了她们的脖颈上挂着兽骨雕刻的小牦牛头。吐蕃诸部中,白兰、苏毗、唐旄等均以牦牛为图腾,可她还是马上断定她们是苏毗部人。 因为苏毗是女儿国,女兵最多。 那,为何在唐长安城内的一个官员手下有苏毗女兵呢? ~~ 等娜兰贞被带了下去,薛白问道:“丈人何日出发?” “明日觐见了陛下,禀明了进展,径直出发便是。” “我在骊山听说平原太守出了阙,杨国忠有意迁老师到山东。”薛白似乎在调侃,道:“相比陇右,这倒是一个更安稳的官职。” 颜真卿听了,反而皱起眉头来。 二人分析了一番,认为杨国忠此举,一是为了利用他们钳制安禄山,二是感到了薛白的威胁,有意将薛白的丈人外放。 好在,颜真卿正在办的事乃是圣人亲自过问的,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此次当是不会让杨国忠如愿了。 从交谈的结果来看,这是好事,可薛白心中却有另一个不能宣诸于口的担忧——他确实是改变了很多的历史轨迹,可倘若颜真卿不出任平原太守了,而安史之乱还是爆发,由谁在平原首倡大义? 这份担忧在薛白心中逐渐形成了恐惧,他恐惧自己做的越多、结果反而越坏。 而这件事他甚至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次日,颜真卿觐见了圣人之后,被迁任为陇右道采访处置使,这是朝廷派驻各道的监察长官,多以有御史经历者充任,权职甚大。 任此职的往往都是圣人颇为信任的官员,如杨慎矜曾以御史中丞兼任京畿采访使,苗晋卿曾于天宝三载任河北采访使,六载转任河东道采访使。 颜真卿此次算是跃级拔擢,倘若再立下大功,归来虽不能入主中枢,却也可参议中枢,算得上拜相了。 偏偏他在做的差事,是极容易立功的。 在薛白的计划里,一旦颜真卿拜相,而时局有所变化,他对事态的把控就与如今不可同日而语了…… 再次在长安城西送别,薛白望着那队车马驰向远处,可惜目光所及,却看不到陇右。 ~~ 陇右节度使的大旗迎立于风中,烈烈作响。远处,隐隐传来了黄河的怒吼声。 此处是大唐与吐蕃最新的交界之处,位于青海湖以南、日月山以西,名为金城沟,哥舒翰的大帐便设在金城沟以东的山坡上,称为金天军大营。 而唐军兵锋所指之处,则是吐蕃修筑的大漠门城。 贞观十年,唐军击败吐谷浑,封慕容氏为河源郡王,此地为大唐的藩属;咸亨元年,全境为吐蕃所陷,筑大漠门城;开元十六年,唐军大破吐蕃于渴波谷,攻破大漠门城,擒获甚众,焚其骆驼桥而还;不久,河湟重新陷于吐蕃…… 历数这种种,可知大唐与吐蕃双方在此处的战事有多激烈。 七月末,从长安来的颜真卿一行人匆匆赶到了金天军大营。 军中艰苦,不及安排宴饮,哥舒翰已邀颜真卿入帐详叙。 放下厚重的帐帘隔绝了外面凛冽的朔风,哥舒翰一瘸一拐地走向了铺着熊皮的大椅,艰难坐下,过程中还哼了两声。 “节帅憔悴了许多啊。” “痛风。”哥舒翰并不避讳,道:“打完这一仗,若能收复了黄河九曲之地,我便要请示圣人,卸下鞍马,归长安养病了。到时,军中可代替我者,王思礼、李光弼,看他们各自手段。” 话还没说完,他已熟练地从椅边的箱子里翻出两个酒囊来,丢了一个给颜真卿,自己拿起另一个仰头痛饮。 “节帅痛风至如此地步,如何还饮酒?!” “死不了。”哥舒翰道:“活得久又如何?如王节帅……” 他没再说下去,自顾自地饮了好一会才道:“颜公可信,倘若我在长安,必舍了高官厚禄,为王节帅求情。” “他是病逝的,岂有求情一说。”颜真卿摇了摇头,上前,将一封书信递上前,道:“这是他病逝前写给你的。还有,我那郎婿当时也在骊山,亦有信与陇右诸将领说明。” 哥舒翰接过看了,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变化。可颜真卿观察入微,还是能看到他那紧锁的川字眉,稍稍舒展了些。 看过信,哥舒翰用巨大而粗糙的手把那信纸折好,收入怀中,接着便继续拿起了酒囊。 他缓缓道:“右相去世之后,朝中形势有了变化。我与安思顺、安禄山兄弟一向不对付,杨国忠当然想引我为援。可他能许诺我什么呢?我官位已到了武臣的巅峰,既无入朝为相的才华,也不想兼任各镇节度使,病体缠绵,唯愿致仕。” 这番话算是一个表态,表达了他的立场,表示不愿意牵扯到朝堂纷争。 颜真卿当即点头以示理解,他同样是不愿涉入权斗的人。可他不同于哥舒翰又老又病,自知早晚还是避不过去的。 而哥舒翰虽又老又病,却与安禄山素有仇怨,岂就真能避得过去? 之后,两人进入正题,聊起了吐蕃之事,直到有士卒到帐外禀报,给采访使的接风宴已经备好了。 出了大帐,哥舒翰站在那看了一会,看到李岫正在与诸将们一一问候。 他很不喜欢这种笼络他麾下将领的行为,可李林甫于他有提携之恩,如今李林甫已死,他也不能太苛待了李岫,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在接风宴开始前,他还是以带着不满的玩笑口吻向李岫问道:“与诸将都熟悉了?” 李岫道:“却未看到王难得将军。” 哥舒翰环顾一看,招过王思礼问道:“王难得人呢?” “听闻颜公来,猎岩羊去了。” “啖狗肠!待他回来军法处置!”哥舒翰当即叱了一声。 军中岁月其实不像旁人所想象的那样刺激,虽常常要艰苦且长久地作战,但很多时候其实是枯燥而沉闷的。 唐军已经在此与吐蕃兵马对峙了数月,军中将士们穷极无聊,常常喜欢深入敌境,去猎野味回来。填饱肚子倒是其次,而是享受那种被全军崇拜的荣耀感。 哥舒翰并不喜欢麾下将士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冒险,在他看来为了几口肉吃而丢失了性命,只配被称为蠢货。但军中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偏是乐此不疲。 也是在这些将士们眼里,性命远远比不上荣耀重要。 ~~ 龙羊峡。 “龙羊”是吐蕃语,意为“险峻沟谷”。此地也是不负其名,黄河两岸皆是沉积的巨岩,仿佛是天神的鬼斧神工劈砍出来的一般。 大漠门城便矗立在龙羊峡的西北方向,从城门望去,天地极为开阔。黄河水在这里十分清澈,像一条碧绿的衣带,系住了那气势磅礴的峡谷群。 立壁千仞,却有岩羊走壁。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让人相信这种四蹄动物能在悬崖峭壁上如履平地。哪怕是吐蕃的猎人,也没有信心能猎到岩羊。 然而,这日大漠门城上的守军放眼望去,竟是见到了一处岩壁下方,有一队黑点正在追逐着一只岩羊。 “那是什么人?” “是唐军,唐军又跑到我们的地盘来打猎了。” “射杀他们!” …… 另一边,李晟正在纵马狂奔。 他去岁还在南诏战场,攻破了太和城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陇右,追随哥舒翰收复河湟。 可前几日,有一个消息传到了军中,他不信之余又感到了十分愤怒。至于他为何能得到长安的消息,乃因他阿爷李钦曾是王忠嗣的裨将,已回了长安定居,在家书当中提及了王忠嗣病逝之事,言语甚是唏嘘,更提醒哥舒翰注意立场。 李晟心情沉郁,恨不能马上开战,狠狠地厮杀一番,奈何吐蕃兵马倚仗地利,死守大漠门城。他只好把一腔郁气与一身的力气都用在打猎上。 马背颠簸,他却松开了拉着缰绳的手,仅凭双腿夹紧了马腹,双手则拿起了弓箭,在驰骋中张弓搭箭。 岩羊跑得太快了,根本不给他停马瞄准的时间。 “万人敌!” 跑在前方的曲环大喊着,提醒李晟前方已没有道路了。 李晟不得不放缓马速,眯着眼,果断地放箭。 “嗖!” 那只岩羊才要跳进悬崖的缝隙,已被箭矢射中,滚落下来。 “好!”曲环大喜,当即驱马上前去拾。 然而,队伍中已有人大喊道:“蕃军来了!” 众人转头望去,果然见尘烟滚滚,往这边而来。虽是仓促之间,但大漠门城内出来的吐蕃军也有他们的两三倍之多。 偏是这些敢来打猎的唐军都是疯子,曲环竟还是拾起了那只岩羊,搬到他的马背上。 “杀过去!” 大吼声中,有一骑当先而出。 那是个三旬将领,纵马驰骋的速度极快,快到让人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感受到那可怕的骁勇之气。 迎着人数更多的敌将,他竟是毫无惧色地发起了冲阵。 曲环载着岩羊,落在了最后,喊道:“把王将军的旗帜竖起来!” “簌”地一声,一杆军旗迎风招展,上书“唐河源军使王难得”,见此旗帜,虽是不识汉字的吐蕃士卒也顿时起了混乱。 王难得何许人也? 其成名一战还是在天宝元年,吐蕃大举进攻河源,尺带丹珠的长子琅支都任统帅,仗着兵强马壮,亲自到唐军一箭之地之外叫阵。当时王难得不过二十余岁,见不得这等挑衅,竟是单枪匹马便冲杀进吐蕃阵中,一枪刺死了琅支都。甚至还在蕃军未及反应之际,牵着琅支都的马匹将尸体抢回阵中,斩下其首级。 那一战蕃军意外失了统帅,皇甫惟明掩军杀上,仅斩首便有三万级。战后,圣人亲自在御殿赐锦袍于王难得,加官金吾卫郎将。 一国太子在阵前被单枪匹马地斩杀,说出去是谁都不信的传说,但王难得之名在蕃军中已成了一个极为可怖的存在。 他没有沉溺于往日的功绩,依旧英勇地奔锋在战事的最前方。 因为这就是大唐陇右兵。 “杀!” 一声怒吼,枪出如龙。 被吼声震呆了的蕃军士卒被长枪刺破了喉咙,血溅出。但不等尸体摔在地上,王难得已奔出了十余步。 夕阳如血,一队唐军士卒扛着一只岩羊回到了金城沟。 ~~ 夜色下,篝火熊熊燃烧,火上架着的烤全羊已是浑身金黄。 一群将士们流着口水坐在那边等边聊着,忽然爆出剧烈的欢呼声。 “他们挨过罚出来了!” “好样的!” 王难得、李晟、曲环等人从大帐的方向走来,受到了英雄般的对待,因军中只服强者,而他们就是最强者。 但等到羊肉烤好,李晟却是割下最好的一块肉,道:“我去送给颜公。” “好。” 王难得坐在篝火般,显得有些沉默。 不打仗时,他是个寡欲少语的人,背微微有些缩着,有种不愿被打搅到的孤独姿态。 其实他在军中立的功劳并不止于阵前刺死了吐蕃王子,他还攻破积石城,俘虏了吐谷浑王父子悉弄参、悉颊藏;之后,收复五桥,攻破树惇城。 他像他的枪一样,坚硬、生猛、无坚不摧。强悍到让人不可思议,渐渐又理所当然。 立下许多功劳之后,他在军中却只加了白水军使。当然,在他这个年纪统两支兵马,已是难得,只是与他的功劳略有些不相称。 此时看着篝火,王难得想到的是那年回长安献功时的情形。 圣人要他在御前表演他刺死吐蕃王子的经过,他排演了好几次,可内侍省总说不对。先是说动作太快了看不清,该加几个动作,比如格挡、旋枪,后来又问他能不能依着鼓点纵马奔驰。 王难得原本不会旋枪,苦练了几天之后,终于在御前表演了出来。圣人龙颜大悦,亲自把锦袍披在他身上,为他作了曲,想要留他在衙前护卫。 那是为将者最大的荣耀,倘若王难得接受了,必然会更前途无量。可皇甫惟明希望他留在陇右军中,他深受皇甫惟明重恩,也就留下了。结果到了天宝五载,有一句话流传了出来,差点毁了他的前途,据御史弹劾,皇甫惟明曾与他说过“今受圣人过分优容,待太子继位,你何以自处?” 好在,皇甫惟明自知必死,早早认罪,而且兼任了陇右节度使的王忠嗣出面,此事便未牵扯到王难得。 王忠嗣是个爱兵如子的统帅,兼任陇右时,已到了不为功名而战的境界,王难得从他身上学到很多…… 正想着这些,王难得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可要饮酒?”李晟神秘兮兮地晃了晃手中的酒囊。 “叫上都将?” “酒少,只够你我饮。” 王难得知李晟是有话要说,起身,随他往山上走去。 这边的天气恶劣,风吹来又干又冷,两人裹着脏兮兮的毡毯,走进了一片坟地。 这是他们手足同袍的葬身之处,攻黄河九曲以来,也不知有多少唐军埋骨他乡。但圣人下了严令,一定要哥舒翰收复河湟,朝廷亦是全力支持,关中的募兵源源不断地送来。 一座群葬坟前,有人正坐在月光下擦拭着碑文。 “这是谁?”王难得问道。 李晟应道:“李十郎,李林甫之子。” 李岫转过头来,道:“我看这碑文上有几个名字熟悉,想看看。” “都是从别处调来的将领,许是你看过文书吧。” 王难得沉默着,那彪悍的身影显得有些抗拒。 李岫也不说话,他并不想与不信任他的人说太多。陇右军中这些将领,唯有李晟是薛白较为相信、认为可以透露一些消息以试探其反应的。 李晟的回应很积极,还主动拉来了王难得,称王难得是可以谋事之人。 原本两人密谈时气氛很好,此时多了一个人便尴尬起来。 “将军坐,十郎带了一样信物来。” 在李晟的招呼下,王难得才终于坐下,接过信物,于月光下看去,见那是一个已经完全钝了的枪头,他微微一愣,收起。 李岫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反应,只好率先开口。 “王将军也看到了,此来,我拿的并不是相府的令符,而是王节帅的信物。不怕将军见笑,我阿爷过世之后,我家中可谓是树倒猢狲散,再无当年之权势了。” 王难得这才开口道:“当年我随皇甫节帅入京,拜右相所赐,皇甫节帅再未回陇右,铭记于心。” “我并非是为阿爷前来的。”李岫道:“再说句让将军见笑、甚至不信的话,我如今侍奉之人,乃是我阿爷过去的敌人,也是一直善待王节帅以及陇右将士之人。” “你们想要什么?” “我发配陇右,还能要什么,保命而已。”李岫一语带过,拿起酒囊,道:“我先饮,向将军赔罪,请将军勿记你我过往恩怨。” “不必了,只说你们要想什么。” 王难得虽然神情沉着,身形不动如山,眼神却显得异常地警醒,时刻在提防着,像一只正在防备苍鹰的岩羊。 李岫原本想先打好关系了,再一步步试探,徐徐抛出他的话题,但王难得这样单枪直入的态度让他很为难。 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宁可什么都不说,也不想冒险,干脆把酒囊里的酒一饮而尽,道:“真只是想要赔罪,告辞。” 李晟却是一把摁住了他。 “信王将军,说。” 李岫酒气上涌,看着李晟那明亮的眼睛,转过头,只见王难得的侧脸像是雕塑一样分明。 “别再优柔寡断了,成大事者岂可惜身?”李晟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岩羊肉塞入李岫口中,“这是我们用性命猎来的岩羊,给你吃了。现在拿你的岩羊出来。” “好!” 也不知是烈酒或是塞外的风气给了李岫勇气,这才开口说了起来。 声音很小,在朔风中甚至传不到一步之外。 隐隐的,只有“老而昏聩”四个字让人咬牙说出,显得大声了些。 王难得倾耳听了,身子渐僵,哪怕他是一个极敢于冒险之人,也觉李岫所言之事……石破天惊。 (本章完) 第386章 交朋友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387章 一条船上的人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388章 心证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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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389章 忤逆不孝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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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390章 国本动摇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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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391章 下一步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392章 北风行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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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393章 缓兵之计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394章 莲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395章 小团体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396章 有身份的人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397章 泄密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398章 调动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399章 摆棋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00章 妙法选官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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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二月总结(感谢月票金主“捏吗”) 最开始格格巫说让我每个月写个总结,我心里是拒绝的,但当时和他还不熟,推托不掉就答应下来了。 那就坚持吧。 二月实在是太忙了,用俚语说就是“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更新量下来了一点,对此我很抱歉,好在每天的固定更新还是做到了,没有断更。 当然,我一直在尽力做到把个人生活与写小说分开,每天码字的时间不被挤压、干扰,尽可能不让故事本身受到外界干扰。 写这个总结晚了三天,月票大概是求不到多少了。之所以晚,是因为我去北京参加了《2023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发布暨研讨会,才刚刚回来。 贴一下我的发言吧(水一下总结字数)。 作为历史网文作者,我能感到2023年是收获的一年,历史类别蓬勃发展,涌现出更多精品化的作品,内容更加考据、故事更加丰满、思想更加深刻。读者也在变多,且更专业,我的读者当中甚至有熟读《资治通鉴》的年轻人,能够在看书互动时指出历史人物的生平过往、历史故事的来龙去脉。 这不仅是网络文学的进步,也是文化教育的进步,两者相互促进。我们可以用通俗文学来吸引更多人对中国的历史感兴趣,学习、守护、传承、发扬东方文化,为华夏古国悠久的历程而自豪。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以史为鉴,可以更好地探索未来的道路,促进文化繁荣,加强文化自信。 我觉得历史网文的IP开发方向不仅有影视、游戏,还有旅游,中国有非常多历史悠久的古城、各具特色的人文景观。历史网文可以对它们起到很好的宣传、普及作用,传承非遗,促进地方旅游,让人们了解中华大地上时间与空间的不同风貌。在影视、游戏的虚拟世界之外,在现实世界中开发IP价值,迪斯尼有它的乐园,我们的三国城,唐城,宋城也可以与历史网文融合,展现出更大的魅力,吸引读者走出门。我就希望有一天读者能在唐城里与我的小说人物有真实的互动。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的网文也可以成为年轻人仗剑去国,游历天下的启蒙。 另外,我们写的不仅是帝王将相的故事,而是有着强烈的文化自豪、家国情怀,以及对于大国崛起的期待和信心,网文能在读者中受欢迎,正是因为这种共鸣。历史网文不是虚无的,它的剧情虽然是幻想的,但感情是真实的、文化认同是真实的,它是建立在数千年的丰厚历史之上,融合着当代人情感共鸣的精神食粮。 ~~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感谢环节。 感谢二月的月票金主: 第一名:捏吗 第二名:月光宝石 第三名:户口他爹 感谢二月新增的盟主: 阿桄好好活着 ~~ 感谢我所有的读者,希望大家春暖花开的日子里一切顺利。 最后求月票,恳求大家多多投票,感谢。 大家三月顺遂。 第403章 还没反 初春的积雪还来不及融化,已被热血泼洒、被军靴来回踩踏成了雪水,混着泥泞,狼藉不堪。 戍戎边关多年的唐军将士们成了一个个冰冷的尸体,如麻袋一般被丢到雁门外关,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偶尔有未死者发出呻吟,范阳骁卒便利落地补上一刀。 沉闷的“噗”声点缀着辽阔的景色,有时也有雁鸣声与之应和。 天空中大雁还在盘旋,冷不丁有利箭射去,将它射落下来。 射箭的是个瘦小彪悍的汉子,骑在一匹没有鞍的矮马上。他眼睛细小锐利,鹰钩鼻直挺挺的,头发留在颅后、扎成辫子,系着金线垂肩,插着鸟尾作为装饰,脖颈上载着一圈由兽牙制成的项链。 这是一个黑水靺鞨人,他名叫兀儿。 黑水靺鞨人非常擅于射箭,因此,安禄山每年都会挑选十余個黑水靺鞨作为礼物送到长安献给圣人,称为“射生手”,但所有这些年供奉在长安的射生手,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兀儿。 有范阳骁卒策马奔上前,拾起了那只被射落的大雁,惊讶地大喊了出来。 “射中雁的眼睛了!” 军中登时响起了一片赞誉之声。 兀儿恍若未闻,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也许是因为他听不懂他们说话吧。他只是仔仔细细地收了弓,把他的那支箭要了回来,策马到何千年面前讨赏。 在他身后,天空中传来了另一只大雁的悲鸣,那大雁眼见伴侣被射落,盘旋了两圈,忽然俯冲而下,一头撞死在了山石之上。 这场景让许多范阳骁卒们感到了悲伤,可笑的是,昨夜死了上千人,他们都无动于衷。 柴禾砍来,搭在了尸山边,火光燃起,很快袭卷向那些尸体,一阵烤肉的气息弥漫开来,黑烟冲天。 北飞的雁群见了,远远避开了这里。 雁门关城头上,高尚闭上眼,转了个身,不再去看那烧尸体的场面。 “怎么?”严庄笑问道,“不忍吗?” “我不喜欢见到火光。”高尚淡淡道。 他把脸上的面罩摘了下来,露出那张狰狞的脸,像是故意恶心严庄一般。 严庄却还能开得了玩笑,道:“没关系,他们烧得比你彻底些。” 说话间有信使赶到了,来的却是当年与严庄一同进入安禄山幕下的平洌。 “看来,你们拿下雁门关了。” “如你所见。” 平洌问道:“府君问你,不会有残部逃出去吧?” 严庄下意识地往东面的雁门山方向看了一眼,因昨夜里其实是有一队人逃入险峻的山地间了。可他脸上却显出笃定自若的笑容,道:“没有。” 平洌点点头,强调了安禄山的意思,道:“府君还没有做好举兵的准备,这次是河东节度使韩休琳疏于防备,使契丹人占据了雁门关。幸而府君及时赶来,驱退了契丹人。” “放心吧。” 严庄应着,转头与高尚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对安禄山这小心提防朝廷起疑的态度有些不以为然。 高尚嘴角甚至泛起一丝讥诮之意,道:“整个范阳都支持府君举兵,一呼百应,还需要什么准备?” “是啊。”严庄揽过平洌的肩,感慨道:“依我看,府君太高估唐廷了。你我当年也曾赴长安应试,见过唾壶杨国忠,这样的人也能当宰相,府君对长安何惧之有?” “我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可得说服府君才行,今日我只管带话。”平洌道:“范阳递来了消息,府君问你们如何处置。” 安禄山麾下自然还有许多别的谋士,需要特意来问严庄、高尚二人,可见这桩事颇重要。 “先说一个好消息。”平洌道,“圣人下了召,加衔府君为尚书左仆射,留镇范阳。” 这当然是个莫大的恩宠,李隆基表达了对安禄山的信任。 然而,这种怀柔没有换来严庄、高尚的感激,也没有打消他们造反的念头,换来的只是更多的讥诮。 “果然。”高尚道,“皇帝老儿还是害怕府君。” “想召又不敢召,徒增笑柄罢了。” 都说当今圣人英明神武,可这位圣人分明心存猜疑却还要装作无比信任的心思已被他们看得明明白白,自然只有鄙夷。 嘲笑了一番之后,高尚道:“虽说加了个不值钱的官职,可府君还是得去太原的。” “不错,旨意到时,府君早已经动身了。”严庄道,“否则朝堂上岂非要弹劾府君拥兵自重?” 两人显然是对河东志在必得,这次哪怕失去朝廷的信任,也要强取河东。 平洌一听就明白了,道:“我会将你们的意思转达给府君。” “这不仅是我们的意思,也是整个河东的意思。” “对了,还有一事。”平洌道,“朝廷出了任命,迁薛白为常山郡太守。” “谁?” 高尚很敏感,下意识地警觉起来,像是一只听到了猛兽脚步声的兔子,竖起了长长的耳朵。 “就是那个薛白。”平洌道,“想当年我在长安应试,他还只是个白身,如今已做到一方太守了。” 说着,他留意到高尚那满是烧痕的脸上神色可怕,停下了话头。 严庄道:“常山太守裴玉书前阵子因窝藏李白被罢免了,新的人选还未定下,府君忙着动身往太原。被朝廷趁机安插了这样一个角色进来。” “呵,明面上加衔尚书左仆射,背地里遣人来掣肘,这就是圣人的信赖。” 若说方才还只是嘲讽,此时对于圣人加官一事则是记恨了。 三人之中,高尚对薛白最是在意,沉着脸,喃喃道:“薛白如今到哪了?” ~~ 过了两日,范阳军完全控制了雁门关,事情进展得可谓是很顺利,但美中不足的是,还有一小队雁门守军往西北方向逃窜了。 无非是派骑兵去追剿罢了。 之后,留下蔡希德镇守着雁门关,安守忠带着诸将前往代州,准备合兵前往太原。 代州都督府内,地砖上的血迹还未擦拭干净。 从雁门回来的诸将抵达时,却听说安禄山正坐在那发脾气,具体也不说是何原因,但因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安禄山已经处死了不少人。 “让我先见见府君。”高尚道。 他是跟随安禄山多年的心腹了,当年作为掌书记时就常常出入安禄山的寝室。有时说着话,安禄山听着睡着了,高尚也不敢叫醒安禄山,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等着,哪怕等一个通宵,因此,两人之间另有一份情谊。 此时步入堂中,只见地上横着一具尸体,是一个大夫。 安禄山手提着一把刀,正怒容满面地站在那。他太过肥胖,光是站着都显得很累。 “不知府君因何发怒?” “气死我了!” 高尚上前想扶着安禄山先坐下说,安禄山却不肯坐,把沉重的躯干倾在高尚身上,道:“坐不了。” “府君怎么了?” “把衣袍掀起来。” 安禄山没有系腰带,也许是因为没那么长的腰带吧。高尚很轻松就掀起了他的衣袍,见到了一层层白花花的肥肉。 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肥肉上还长满了一个个红疮,有脓水从其中流出,布满了整个腚。 “我屁眼生疮了!”安禄山怪声尖叫道:“一定是我阿爷被人咒了‘生儿子屁眼生疮’!” 高尚知道这是因为他太过肥胖了,常年坐在貂皮大毯上所致,他遂任他倚在自己身上,努力撑住那沉重的身体,缓缓道:“府君,皮肤溃烂,坐不能坐、躺不能躺的痛楚……我懂的。” 安禄山转头看去,见到了高尚那被烧毁的皮肤,哇哇大哭起来,喊道:“太苦了哇,阿尚。他们不知我的苦,只会劝我‘没事没事’,我把他们杀光!” 两人这般相拥了好一会,高尚渐渐撑不住了,只好把李猪儿唤来,招呼人扶着安禄山,让他能够站着说话,又不至于太累。 之后,安庆绪到了,见他阿爷如此受折磨,连忙上前,跪在地上用手拖着安禄山的肚子。 “二郎,你这是做甚?” “阿爷常说‘带着这么大一个肚子能不累吗?’儿子盼能为阿爷分忧。” “好好好,二郎真是孝顺。” 如此,终于可以开始议事。 严庄眼看众人都搀扶着安禄山,遂也上前扶了一把,开口道:“占下雁门关、代州,河东的四支兵马中,天成、横野、大同三军几乎都已听从府君节制,唯有云中军还未有答复。目前,蔡希德已经派人前去招抚……” “可莫让朝廷知晓了。”安禄山嚷道,“我们得悄摸摸地积攒实力,不敢明着造圣人的反。” 他这般谨慎,诸将也没办法,只好依他心意。 张通儒道:“眼下还有一个麻烦,新任的河东节度副使、太原尹杨光翙已经赴任太原了,他是杨国忠的人,这次巧取代州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想瞒过他很难。” “那就杀了!”何千年十分果绝。 “不要急嘛。”安禄山摸着肚子,道:“等我们到了太原,会一会杨光翙再谈,能拉拢一个就拉拢一个。记住,我们可还没反。” 安庆绪跪在那,双腿逐渐发酸,他感到手上有什么东西黏黏的,抬头一看,见是他阿爷腰上的疮流出了脓,十分恶心。 他不由在想,阿爷这样子还能活几年?想必是因为自知活不久了,才会犹犹豫豫始终不肯造反,并且说出这样软弱的话来。 ~~ 太原。 这里是大唐王朝的龙兴之地,其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若要说它作为北都与旁的城池有何不同,首先就是太原城西北隅设有宫城,名“晋阳宫”,开元十一年,当今圣人曾巡幸居于晋阳宫。太原尹也称作太原留守,所谓“留守”,指的是天子出巡,为维持都城秩序而设的官员。 除此之外,太原还是整个大唐的屏障,它居于山西腹地,依托周围的龙山、蒙山、卧虎山等大大小小的山脉,石岭关、天门关、赤唐关、娘子关等关隘,成了“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的战略要地。它本身还有着坚固的城墙,周长四十余里,高四丈,由西城、中城、东城组成,雄伟壮观,易守难攻。 一座这样的北都倘若失守,就意味着长安、洛阳失去了最重要的屏障,黄河以北的失陷几乎是指日可待。 而如今上任的太原尹是杨光翙。 元月二十五日,杨光翙站在太原乾阳门外,抬头看着那高高的城楼,却是喃喃道:“这就是北都啊,还是不如长安。” 他已经开始怀念长安的繁华富庶了。 当然,太原也不差。诸多太原府的官员们早已恭候在城外,迎了新任的府尹入城,投其所好,安排了盛大的接风宴。 酒宴选在凌跨汾水的中城,酒楼名为碧玉楼,因为登楼可以看到“流水如碧玉”的汾水,杨柳夹岸,烟波相连。 事实上,整个太原城都是池沼遍布,槐柳成荫,如此水乡胜景,让人仿佛以为是地处江南。 杨光翙在城外还觉太原城看着不如长安繁荣,进城后却是被这水乡美景……尤其是那些水嫩的歌伎所吸引,不停抚掌大笑。 才入城,他便已体会到一方封疆大吏的快感,可比在长安服侍唾壶要舒坦得多。 “府尹请看,由此泛舟弄水,可前往晋祠,李白当年便是在此‘时时出向城西曲’,每到初月泛辉才兴尽而归。” “哈哈哈。”杨光翙道:“长安平康坊有北曲,却不知太原西曲有什么?” “自然是美娇娘。” 这一片欢笑声传到了酒楼下,有一个裹着围巾的男子因为听到“李白”二字,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疲惫地咳了两声,走向了守在门边的护卫。 “我想求见太原尹。” “伱是何人?” 那男子不自觉地往后看了一眼,方才应道:“博陵崔氏,崔颢。” 守卫被博陵崔的名号吓到,连忙入内禀报。 崔颢又咳了两声,显得有些虚弱。他其实认识前任太原尹元干,元府尹有个儿子名为元演,与李白是至交好友,曾邀李白到太原,并赠其五花马、千金裘,李白遂留下了“行来北京岁月深,感君贵义轻黄金”的句子,崔颢与元演亦是至交。 如今的太原尹换人了,但崔颢此时也没有更多时间,只能找过来。 他很快由人领进了酒楼,被带到一间小屋中,一名官员以浓重的关中口音向他问道:“崔公是博陵崔氏哪一房?何事要来见府尹。” “安禄山反了。”崔颢压低着声音说了一句话,内容却是石破天惊,“安禄山借着回京的名义到了代州,杀了韩节帅。” “你……万不敢胡言乱语啊。” “这是代州都督府参军的告身。”崔颢撩起了衣服,显出他小腹上一处箭处。 那伤口用布包扎着,已经有些发脓了。 “这是韩节帅死后,反贼射杀我而留下的痕迹。” “崔公稍等。” 那官员显然处置不了这样大的事,连忙出了小屋,不一会儿,又换来一个更具威严的官员,崔颢忙问道:“可是府尹?” 结果这依旧不是太原尹杨光翙,如此接二连三,等崔颢反复强调了安禄山已经造反、很快要杀到太原了,这才终于引起了杨光翙的重视。 “什么?!” 杨光翙正在酒宴上搂着两个歌妓调笑,有人附到他耳边低语了一句,吓得他顿失意趣。惊疑不定地想着自己该不会这般倒霉吧?才到太原便遇到这等大祸。 “人在何处?” “就在楼下小间内。” “我去见。”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杨光翙起身还不忘与属僚们交代道:“本官有些公务,去去便回。” 还没来得及见到崔颢,已有一人慌慌张张地跑到了他身边,低声道:“府尹,有人要见你,这是他的拜帖。” 杨光翙低头一看,见了那上面“范阳掌书记”五字,已是吓得魂飞魄散。 ~~ 崔颢闭目养神了一会,又焦虑地睁开眼,心中疑惑为何这么紧急的事,太原尹还不来见自己。 许久才有人过来,道:“崔公,请随我来吧。” 崔颢遂跟着来人走向后院,一路到了酒楼后院僻静的花园中,忽然有人从侧里扑出,猛地将他摁倒在地。 他吃惊不已,挣扎了几下,抬头看去,发现几个彪悍的大汉正抱着双臂站在面前。仅凭他们眼中那桀骜的眼神,他便意识到,那是范阳军中之人。 “放开我!安禄山反了……” “啪!” 一声重响,有棍子重重抽在崔颢脸上。 “听清楚了,府君没有反,是韩休琳疏于职守,使得契丹人攻破雁门关,危及代州,幸得府君驰援,方使河北转危为安。” “信口开河!你等……”崔颢还待再言,嘴已被用力捏住。 “你跑来找杨府尹告状,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逼反府君,使太原府陷入战乱之中不成?” 一句话,崔颢当即心中大骇,明白自己为何会陷入这样的处境。那新任的太原尹杨光翙是个不敢担事的,生怕安禄山反了,宁可将他交出去委曲求全。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可笑至极,也懦弱至极。 “带走!” 几个叛军当即便押着崔颢往后门走,为首的一人则转身道:“杨府尹,人我便带走了,不日府君便要经太原往长安,到时再来拜会。” 崔颢回头看了一眼,见到的是杨光翙那张惶恐不安的脸,酒气与脂粉的香气都还没散掉,这样的大唐官员,如何能迎接安禄山的叛乱? “崔颢,你会写诗是吧?我这里有你在代州写的诗集,会派人到长安隔一阵子就放出一篇,如此,世人会以为你病逝在一年之后,但没人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唔!” 崔颢愤怒地想要吼叫,走在他身旁的叛军头领反而大笑起来。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 “噗。” 诗的最后一个字尚没念出来,他们走出了酒楼的后门,一柄陌刀毫无征兆地斩下,倏地将那叛军头领斩杀在当场。 而那没能念全的诗,让人好不习惯。 变故突起,小巷里有二十余人扑了上来,手起刀落将几个叛军劈倒在地。 崔颢摔倒在地,于混乱中看去,见到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往这边走来,以坚定有力的动作扶起了他。 “崔公,久仰大名了,我们到这边说吧。” “你是?” “薛白。” “我听说过你,诗词写得好。” “不敢班门弄斧。” 薛白用刀子割了崔颢身上的束缚,领着他重新走进酒楼。恰见杨光翙正在后花园的小阁上张望,想必是听得打斗声打算探探究竟又想要逃,正进退两难。 “杨府尹不必走,遇到几个盗贼,我已拿下了。” “你!” 杨光翙只看薛白身后的护卫手里带血的刀,便知这竖子做了什么。他不由大惊失色,抬手一指,惊呼道:“你这般肆意妄为,就不怕逼反了安禄山,酿成大祸吗?!” 薛白根本就没有心思与杨光翙争辩,可“逼反”安禄山这个说法他并不是第一次听了,倒愿意回应两句。 “是,是我逼反了安禄山,你能如何?” “你!你既承认了,回头休要牵扯我!” 杨光翙怒叱一声,转身逃开了。 这丑态百出的模样看得崔颢一阵惘然,他年少登科,见到的是最繁盛的开元盛世,朝堂上人才辈出,名臣名将如云,谁成想,短短三十年间,大唐官场风气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薛白则不慌不忙地引着崔颢到了酒楼中的一间客房中,让人给崔颢处理着伤口。他则推开窗看了眼汾水上的花船,等了一会,才开口说起来。 “得益于我与安禄山一向有私怨,想必崔公能信得过我。” “是,我听闻过你的事迹。” 崔颢身上的文人习气颇重,没有太多的城府,当即开口把他在代州的经历告诉了薛白。 末了,他深深皱起了眉。 “如今河东四军多数已倒向范阳,安禄山很快就要到太原。太原尹杨光翙的德性方才我已见识了,眼看这情形,只怕北都丢了,世人还不信安禄山已反,可谓荒谬。” “丢不了。”薛白还在看着窗外,以笃定的语气道了一句。 崔颢摇头叹道:“你孤身到河东赴任,面对如此形势,能有何办法?速遣人往长安报信罢了。” “放心。”薛白道:“我并不是孤身赴任。” (本章完) 第404章 北都重镇 从代州往太原的道路并不好走,一生戎马的安禄山如今得了疮疖,已不能长时间骑马,暂时在忻州歇息。 他手下也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举兵反唐,偏他每天哼哼唧唧的,都是在问事情有没有好好收尾、别让朝廷对他起了疑心。 这日,大夫正在给他清理脓疮,安庆绪过来禀报事情、侍立在旁,安禄山忽然问了一句。 “我听说韩休琳幕下有个参军逃了,你们一直瞒着我哩?” 安庆绪惊讶于安禄山消息这般灵通,迅速瞥了一眼旁边的李猪儿,方才应道:“不敢瞒阿爷,这不是甚大事,影响不了大局,平洌已经派人处置了。” “那可是个名士,往外一嚷,天下人都要冤我反了。” “是崔颢。”安庆绪是个能做事的年轻人,心里对诸事有分寸,应答得流利,道:“我已细查了此事,崔颢之所以能从代州出逃,乃是范阳军中有人庇护了他,今日来正是要禀报,岂是瞒着阿爷?” “谁?” “王威古。”安庆绪道:“崔颢有首诗,名为《赠王威古》,其中有‘杂虏寇幽燕’、‘长驱救东北’等句,指的该是开元年间,契丹入寇一事,可见崔颢与王威古相识很久了。” “那是我麾下的老将了,他怎敢背叛我?”安禄山闻言大恼,拍案叱道:“裴玉书这般、王威古也这般,为了几首破诗,包庇该杀之人。” 安庆绪被溅了满脸的口水,还能闻到腥臭味,忍着嫌恶,道:“正因为是老将,请阿爷亲自处置。” “把他押上来。”安禄山怒吼道,因身上的疮疖被擦得生疼而呲牙咧嘴。 不多时,一个老将被捆缚着押了上来,正是王威古。 “我听说你放了崔颢,可是真的?” 王威古一脸郁闷地看向安庆绪,其实这件事他做得十分隐秘,没想到因当年的一首诗被安庆绪怀疑了,再瞒也瞒不住,只好闷声闷气地应道:“是。” “为何?” “朋友义气罢了。”王威古道,“我对府君忠心耿耿,可崔颢是我多年的好友。” “裴玉书也是这般说的。”安禄山叱道,“他喜欢李白的诗。你呢?也要用这理由来搪塞我吗?” “不敢搪塞府君,我确是喜欢崔颢的诗。” 安禄山闻言勃然大怒,他在李隆基面前哗众取宠,摆尽了丑态。而他麾下将领却一個个在那里附庸风雅,装模作样地喜欢诗,仿佛高人一等。 这触到了安禄山骨子里对身世的自卑,他讨厌诗,也讨厌李白、崔颢,还有薛白。 早晚有一日,他要世人知道那个所谓的“杂胡”比所有人都高贵! 若不造反,他自然能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与安稳,为何要忍着病痛去辛苦拼搏。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自卑与不甘。 “诗就那般好吗?比你的脑袋还要重要?!” 王威古忽然听到这样的暴喝,不明白安禄山为何如此发怒,坦白应道:“诗当然好,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是我们所思所想……” “杀了他!”安禄山吼道。 当即有一队士卒上前,摁住还有些迷茫的王威古,将人拖了下去。 过了一会,他们捧着一个托盘上前,盘上盛着王威古的人头,表情惊惧而潦草,终于不再附庸风雅了。 安庆绪见此一幕,能够感受到安禄山心中澎湃的造反意愿,正是这种想要杀破大唐虚伪盛世的决心,让河北男儿们心甘情愿追随他。 然而,等堂中那剧烈的呼吸声渐轻下去,安禄山哼唧了两声,又道:“收拾干净,别让朝廷知晓了。” “喏。” 安庆绪觉得阿爷就像是一头在栅栏里拼命拱地、想要把肥胖的身体藏起来的猪,但怎么可能藏得住,最好的办法就是冲破栅栏。 他出了大堂,很快就去找到平洌。 “看到了?王威古的人头。” “是。”平洌道,“有个坏消息……我派去太原的人没有回来,与城外接应的人断了联系。” “这是什么意思?” “有可能是,太原尹杨光翙见了崔颢,扣下了我们的人。” “哈?”安庆绪不太相信这种可能,道:“杨国忠手下的废物,铁了心要和我们作对?” 平洌没有见过杨光翙,只听说过其人的各种风评,感到杨光翙的反应与风评不符,心中有些忧虑,道:“就怕他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废物。” 安庆绪闻言,眼神亦凝重了些,开始正视杨光翙。 正在此时,平洌手下有人回来禀报,道:“太原尹杨光翙递信来了。” “警告我们?” 平洌与安庆绪对视一眼,皆有些如临大敌的模样,之后,平洌先拆开信,扫了两眼之后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把信递给了安庆绪。 “二郎看看吧。” “怎么?他比我预想的还放肆?” 安庆绪说着,目光落在那字里行间,一股恭谦谄媚之感扑面而来,他仿佛看到杨光翙正跪在自己面前诉说着。 说范阳的使者是被薛白失手误杀,他身为太原尹,没能约束住,深感不安。但薛白官任常山太守,并非河东道管辖,这是河北道的事情,与他无关。 “去喊高尚来。”安庆绪看到薛白二字,当即吩咐了一句。 他还未与薛白打过交道,只知高尚容貌尽毁与对方有关,颇觉有趣,此时嘴角还微微扬起,带着看热闹的微妙笑意。 果然,高尚一听说薛白到太原了,浑身气质一变,像是遇到了强大的野兽,于是竖起了毛、准备进攻的鬣狗。 “把薛白的皮剥下来,送给你当礼物如何?”安庆绪笑问道。 高尚很期待这个礼物,却还是对薛白的到来表现出了非常警觉的姿态,问道:“二郎认为该怎么对付薛白?” “简单,威胁杨光翙交出薛白。” “不,二郎太小看他了。”高尚道,“若这般做,我相信最后一定是杨光翙死在薛白手里。” “依你所见?” “遣一队骁骑杀入太原。” “这与直接举兵无异。”安庆绪道,“阿爷还不想举兵。” “不。”高尚眼神越发锐利,道:“为了‘小舅舅’,府君会下决心的。” 他当即去求见安禄山。 短短半日之后,何千年便得到了军令,率部扑向太原,目的在于斩杀薛白、威慑杨光翙、控制太原府。 ~~ 太原作为大唐的北都,一直是北方的军事重镇。 所谓“王业所起,国之北门”,故必须选择具有军事才能的武职长官来担任,以洞察军务。当年王忠嗣任河东节度使之时,官职就是太原尹、北都留守,兼行营招讨等使。 谁知等他离任后,韩休琳这个河东节度留后、代州都督却没有兼任太原尹,反而是等来了杨光翙这样一个从未涉及过军事的主官。 只看明面上的兵额,河东节度使管兵五万五千人,马一万四千匹,衣赐岁百二十六万匹段,军粮五十万石。其治所在太原府,管兵三万人、马五千五百匹。 换言之,太原府拥有着极强大的兵力,不止于河东道总兵力的一半,远远多于天下间其它军事重镇。 这样的兵力,如今刚刚交到了杨光翙的手里,而安禄山就在北边百余里外的忻州。 “府尹,这是兵册。” “哦?快给我。” 杨光翙接过兵册,身边的美婢当即为他挑亮了烛火。他眯了眯老眼,大概看去,兵册上是一个个名字,仿佛真有三万人。 只这般看,当然看不出什么来,得问。 他很快便问道:“足额否?” 站在他面前的是并州长史、天兵军使张宪,答道:“放眼天下各道有哪支军是足额的?天兵军却比旁的要足。” 说着,他将一份单子递在了杨光翙面前。 杨光翙当即放下兵册,凑近了,细细看着,过了好一会,方才道:“不足,不足。” “这……” 杨光翙道:“右相为圣人打理太府事物,日夜烦忧。我得右相信赖,为官一方,岂可不为他分忧?” “是,是。”张宪当即为难起来,思虑许久,勉为其难道,“末将设法,再为天兵军添两成?” “我听闻,天兵军中贪墨很严重啊?” “府尹哪里的话。”张宪道,“圣人最重视纠查军中贪墨,开元十一年,天兵使军张嘉贞就是因为其兄弟的贪墨案子而被贬官啊。” 他说得一本正经,仿佛被监管得很严厉,仔细一想,开元十一年距今已有三十年了。 杨光翙是人老成精的角色,不可能这般轻易就被糊弄过去,脸上显出了鄙夷之色。 张宪见了,颇为惊恐,只好道:“府尹有所不知,上任府君是王忠嗣,那人一向严肃。直到两年前他离了河东,末将方才任职,实在是……积蓄有限。” 杨光翙懒得与他多言,提笔一勾,写下一个数,笑呵呵地把单子递还了过去。 张宪一看,脸色煞白了一下,暗忖这位新来的府尹真是了得,能给出这么准的一个数,没奈何,孝敬上去罢了,就当是为右相、圣人分忧。 他正待转身离开,杨光翙忽然想到一事,眉头微微一蹙,问道:“对了,你打仗如何?” “府尹放心。”张宪道,“末将非常擅战!” 离开太原府署,张宪一直在想眼下天下太平无事,府尹是想要与谁打仗? 他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宅中,倒是见到一名心腹甘六正在他家前院里焦急地来回走着。 “你怎来了?”张宪大为疑惑,看向家中管事,也不见他过来说甘六有带甚礼物。 “将军。”甘六快步上前,低声道:“有支范阳兵马到了石岭关前,要我们开关放他们进太原府。” 石岭关地处太原以北,东靠小五台、西连官帽山,岭横东西,路纵南北,山势险峻,关隘雄壮,乃太原通往北方的要道。 自从大唐开国之初,武德八年,突厥骑兵曾逾石岭关入寇并州之外,此关隘已再无敌来犯过。 太平时久,石岭关当然也是允许商贩百姓通过的,张宪派遣心腹过去守卫,为的也是收缴些往来的商税。 这种情况下,若是有范阳兵马被拦下,只怕是因为来的人数不少。 “有多少人?” “三百人,七八百匹马。” “这么多!”张宪骇然色变,道:“为何要来这么多人?” “我们还以为是安禄山兼任了河东节度使哩。”甘六道:“他们说是护送安禄山到长安当宰相。” 张宪道:“那便放他们过。” “校尉说,前阵子听闻北边有契丹人来犯,韩节帅下令加强戒备,让我问问将军。” “有甚好问的?”张宪根本得罪不起安禄山,果断道:“放他们过境便是。” ~~ 石岭关。 因为这一带的山路坡陡弯急,关城门洞也是细窄阴暗,又有官兵把守。何千年率部抵达之后,没有马上叩关,等着守军放他入境。 这次来,他得了不少吩咐。 河东节度使一职安禄山垂涎已久,可惜几番谋划都未能成功,其中,薛白也是多次阻挠。那正好,斩杀薛白的同时,巧取太原府,一旦成功,举兵反唐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何千年不希望出岔子,所以给予了石岭关守军极大的耐心,那校尉要禀报就禀报吧。 终于,关城上有旗帜摇摆。 “将军。”有骁骑奔回何千年面前,禀道:“放我们进入太原了。” “好,入关。” 因关城门洞细窄,范阳士卒于是两骑并行,排成长队,开始入城。 双方士卒相遇,执守石岭关的太原府天兵军显得细皮嫩肉、身形瘦削,因多年未曾经历战阵,身上根本没有杀气;相比之下,范阳军骑马入城,显得彪悍得多。 世人总喜欢把安禄山与大唐许多的名将相比,认为安禄山战功并不显赫,如此便容易忘了范阳军其实是长年与契丹、奚人作战的。至于王忠嗣担任四镇节度使以来,多数时候都是在陇右与吐蕃作战,并不敢轻易调动驻守北都的天兵军。 先过关的范阳士卒守在道路旁。 何千年策马走过门洞,到了太原府的境内,他嘴角当即扬起一丝笑意,像是看到了河东已成了安禄山盘里的一块肉。 “关城门!” 忽然有呐喊声从南边传来,与之同时而来的还有弯曲的山道上扬起的尘烟。 来的是有十余骑,人还未到,已经开始呼喝道:“范阳军不得无故擅入北都,勒令尔等立即离开,否则视同叛逆,诛之!” “关城门!” 何千年当然不会退,相反的,他第一时间命令士卒们做好战斗的准备。倘若守军不识好歹非要驱赶他们,他便要以武力入太原了。 当然,这么做的话,三百人远远不够。但没关系,安禄山的大军就在北面不远的地方。 “我等不是无故前来,而是护送东平郡王前往长安!”何千年喊道。 须臾,对方那十余骑也到了,看起来并不像是太原府天兵军,虽也披着甲,但看不出来是哪支军队。 为首的是个军汉,长得是个普通老农的样子,没有故意摆出凶恶的表情,偏是杀气凛然,喊道:“圣人诏谕,安禄山留镇范阳,不必进京,尔等岂敢找借口入北都!” 一股浓重的凉州口音扑面而来。 何千年皱了皱眉,远远扫视着那十余骑,感受着那股久经沙场的气势,直觉认为这些人都是陇右军。 只有陇右军能有这样的杀气。 朝廷根本没有把陇右军调到河东,换言之,这些劲卒是某人带来的私兵。 那么,谁能以陇右劲卒为私兵? 何千年立即就想到了一个答案。 他抬起头,目光四望,果然见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几人纵马而上,占据了高处观察着这里的情况。 “一定是薛白,他来了。” 何千年想到了高尚的嘱托,心知薛白既到,肯定是不会让自己顺利拿下太原,倒不如果断行事。 他遂毫不犹豫地扬起大刀,喝道:“杀过去!” 喊话的同时,他手中的刀已斩向了执守在一旁的守军,那守军以为大家都是唐军,根本没想到他会突然倒戈相向,当即被斩翻在地,眼珠子瞪着,透着怨气。 一时之间,范阳士卒纷纷效仿。 “安禄山反了!迎敌!” 薛白派来的十余骑兵嘴里喊着迎战,实则却知道寡不敌众,当即勒马往后撤去,只顾大喊,让天兵军迎敌。 “安禄山反了,欲夺河东,守住!” 很快,石岭关上的狼烟便被点了起来。 何千年抬头一看,当即吩咐了士卒去告诉安禄山,智取太原的计划被薛白戳破了,眼下必须以迅雷之势武力夺取,需要安禄山领大军前来。 双方厮杀,石岭关那些只会收商税的守军很快被杀得七零八落,血流遍野。 不过,天兵军其中一个驻地并不远,见得狼烟,很快便有将领领着更多兵马赶到。 原本只是护送安禄山回京任相的小事,逐渐酝酿成了一场大战。 ~~ 张宪策马赶到时,见到的是一幅百年间都没在太原府境内出现过的流血冲突之情景。 石岭关的地势狭窄,使得天兵军不能摆开阵势,人数优势无法施展。加之主将不在,又是仓促遇袭,使得局势已经陷入被动。 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关城可能会丢。 “怎么回事?!” 身为一军主将的张宪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吼道:“别打了!都是大唐的将士,谁允许伱们自相残杀的!” 他驱马冲入阵中,挥鞭抽向那些还在摇旗、吹号的士卒,大骂不已。 “都给本将冷静下来,谁许你们煽动内乱的?!把狼烟给我灭了,来的是范阳的袍泽!” 如此,战场两边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情形,石岭关下,范阳骁骑正在无情地冲杀着天兵军,仓促应战的天兵军苦苦支撑,请求着更多的增援;而在他们身后,隔着曲折狭窄的山道,已经赶到的天兵军士卒们却在被主将勒令着,要立即休战。 溃败或者投降已经是可以预料到的事了。 “谁许你们煽动内乱的?!”张宪还在呼喝。 他得到了回答,顺着士卒们指的方向,抬头看向了前方的小山头。之后,他诧异地眯起了眼,且抬起手揉了揉。 马鞭掉在地上,使得他暂时不能再抽打士卒。 他看到有一面旗帜被竖了起来,上面的字非常眼熟,但给人一种暌违已久之感。 那飘扬的旗帜上若隐若现,写的是“大唐河东节度使”。 “谁敢?!” 张宪怒骂了一句,领着他的心腹亲兵们驱马往那个小山头赶去。路不好走,十分考验骑术,但他没有与杨光翙吹牛,他确实有过丰富的军旅生涯,能够控马登上陡路。 “薛太守!” 张宪首先看到了薛白,那个惹人心烦的年轻人果然参与了这件事。 他当即开口喝叱起来。 “薛太守因与安府君私人恩怨,挑唆两方士卒械斗,可知自己犯了大罪?!” 薛白闻言,放下手里拿着的一个圆筒,转身看了一眼,喝道:“拿下!” 他身旁当即有几人向张宪扑去。 “大胆!” 张宪身旁的亲兵当即横刀在前,怒叱道:“何处来的家仆,滚……” “嗖嗖嗖。” 话音未落,几支弩箭已经无情地射出,贯穿了那些亲兵的身体,却是准确地没有伤到张宪。同时间,薛白手下的凶徒已扑到了张宪附近,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一般将剩下的亲兵杀得七零八落。 这一切都是当着石岭山附近赶过来的数百上千的士卒的面。 “薛白!你反了吗?!” 张宪惊怒交加,却已有两柄陌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被挟持着往前,只好用尽全力大喊道:“你知道谋反会有何后果……”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怒喊,那咳嗽声不大,只是音色让他感到十分熟悉。他凝神看去,目光落在那杆“大唐河东节度使”的大旗下,见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那望着石岭关。 一瞬间,张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地呼道:“节、节、节帅?” 站在旗杆下的人回过了头。 这人原本雄壮的身材如今只剩骨架撑着,两颊削瘦,带着深深的病容,但气势还在。 曾经威镇边塞,挥师灭突厥的气势。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地道:“天兵军听令……平叛。” 号角声响起,那杆河东节度使的大旗再次招展了起来。 (本章完) 第405章 血口喷人 何千年是个粟特人,他之所以起这个名字,因为安禄山每年的千秋节都要给圣人送礼,他对那些珍宝美人十分艳羡,常说能像圣人那样活一年他也愿意,何必还要千年? 军中将领们则常常调侃他是“祸害遗千年”,每次诱骗契丹、奚族的首领来喝酒,就是何千年挖一个大坑,在他们喝醉以后把他们捆着丢进坑里,或是把头颅砍下来。 他是一个虔诚的拜火教徒,视安禄山为光明之神的化身。 当冲进石岭关,亲自挥刀斩杀了一名唐军士卒,他驻马,伸手抚摸着挂在胸前的十字莲花,似在为亡者祷告。 这举动显得何千年十分从容,他确实不着急,他有自信很快就能击败,甚至收服天兵军,范阳边军对久享太平的北都驻军有种天然的蔑视。 局势也正如何千年预料中的一样顺利,天兵军战斗生疏、指挥混乱,很快就被打得方寸大乱。 直到有号角声响起,石岭上的大旗摇晃,局势有了变化。 “那是什么?” 何千年不太识字,看了一会之后,招过士卒询问,待听得是河东节度使的号旗,他大为惊诧,径直下了一個结论。 “这不可能!” 须知河东节度韩休琳的脑袋正是他亲手砍下来的。当时安禄山以入朝之名到了代州,韩休琳只好设宴招待。 宴上,范阳军包围了代州都督府,杀掉了所有敢于反对安禄山的人。只要敢于骗人,大唐的高官,与那些被哄骗来灌醉的蛮夷首领没有区别。 既如此,唯一能勉强称为河东节度使的也只有杨光翙了,听闻那是个擅于捞钱、溜须拍马的小人,当不至于有此胆量。 想到这里,何千年哈哈大笑起来,喊道:“杨府尹被叛贼薛白挟持了!给我救出杨府尹!” 范阳士卒们也跟着嚷嚷,试图动摇着天兵军的军心。 可惜这次的效果却是微乎其微,天兵军在号角声中开始列队整军,不再一味地慌张迎敌,而是退往山坡的高处,扬长避短,以弓箭压制着范阳骁骑的冲锋。 何千年初时以为是薛白在指挥,心中不屑,想着薛白只靠挟持杨光翙岂能稳住局面?天兵军的各级将领不可能完全听令的。 石岭上传来了一声如雷的呼喝挫败了他的小心思。 “叛军听着,清源县公王忠嗣在此!放下刀兵,只诛恶首。” 乍然听到那个名字,何千年深埋在骨子里的忌惮让他不由自主地惊愣了一下。 朝廷也许不甚清楚王忠嗣有多少功劳,边军却能更深刻地体会到其人的厉害之处。清源县公的爵位与东平郡王相比简直不足挂齿,但官爵可以通过讨好圣人得来,赫赫威名却只能真刀真枪地拼杀出来。 王忠嗣死之前,范阳幕府当中哪怕所有人都揣着异心,却从来不敢宣诸于口,待他一死,才敢纷纷劝安禄山举兵。就像一群老鼠缩在洞里,鬼鬼祟祟地看着猫有没有离开。 “王……王忠嗣?”何千年眯着眼,望着石岭上的身影,摇头道:“假的,他分明已经死了,假的!” 最后那“假的”两个字,他加重了语气,借此给予自己信心,他相信天兵军的将领们很快能看出那是一个假的王忠嗣。 然而,那些天兵军将领就像是瞎了一样,根本就没看出王忠嗣是假冒的,听令于那杆帅旗,各自指挥部曲围攻范阳军。 “占据石岭关!” 何千年眼看不能迅速击败人数众多且组织成形的天兵军,转头决定先占据关城,以待安禄山的大军。 石岭关有三道城门,南北两道城门分别对着山道,名为“定胜门”、“克远门”,中间的一道通向城墙、城楼的城门,名为“耀德门”。 范阳军虽穿过了关城,却还没能占据城楼,得了军令,纷纷翻身下马,攻向耀德门,城楼上的驻军却已反应过来,射下箭矢,拼命关上耀德门。 这种攻防战不利于范阳军,反而使得他们进攻的进展慢了下来。 随着战局的变化,何千年渐渐地开始感到胆怯,这种恐惧不受他本人控制,哪怕他还没见到王忠嗣,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就能让他感到不能战胜,他的信心正在流失。 事实上,他们处在一个很不利的地势中。 “将军!” 何千年回过头,见到北边的道路上尘烟飞扬,第一反应竟是“完了,中伏了”,好在,有传信兵驱马赶到,禀道:“援军来了,孙孝哲率部前来支援。” ~~ 孙孝哲刚抵达战场时是十分困惑的,他不明白何千年怎么会被拦在石岭关。 骗过去、杀过去分明都是很简单的事情。 待听到王忠嗣在,他顿时吓了一跳,惊呼道:“不可能!” “你看。”何千年指着远处的战场。 “我在骊山砍死了王忠嗣!”孙孝哲强调了一遍,挥动着手,炫耀他的凶狠,“我在天子的行宫外,砍死了王忠嗣。” “没有天子。”在这关头,何千年还固执于他的信仰,不认为皇帝是天之子,认为万物的创造者是至高神。 可惜信任不能消除他对皇帝义子的恐惧,他问道:“你确定你砍死了王忠嗣?他复活了不成?” 在拜火教里,有一种幻术。祆主取一把锋利至极的横刀,以刀刺腹,刃出于背,接着乱扰肠肚,流血不止,少顷,喷水念咒,便能平复如故。 何千年担心王忠嗣会这种幻术,毕竟祸害遗千年嘛。 孙孝哲被问得心虚起来,他记得当场并没能砍死王忠嗣,只是认为其人伤重很可能活不久,但越心虚,他语气越确定。 “当然,没多久就传出王忠嗣的死讯。” “呜——” 忽然高昂的号角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石岭上的二十余骑策马赶到了天兵军的阵前,为首那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路过的唐军纷纷欢呼起来。 “节帅!节帅……” 压迫感像是暴雨之前沉重的黑云,连带着空气都变得沉闷。 “那是王忠嗣。”何千年终于没了最后的侥幸,喃喃道:“我带的这点兵马,怎么击败得了王忠嗣?” “不,你没去过长安,你不懂。”孙孝哲摇着头道:“他已经死了,名义上他已经死了。死人怎么可以当河东节度使?他不能举那杆旗,他没有资格,懂吗?” 作为契丹人,他已经在努力地形容王忠嗣的处境了,总而言之,王忠嗣对于天兵军的指挥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 “节帅!” 石岭关城南面,一个唐军将士正努力站直了身体,行了个军礼,喊道:“天兵军左虞候军刘校尉团第二队头任小牛,见过节帅!” 骑在马上的王忠嗣侧头看去,坚定地点了点头。军中对他欢呼的人太多,他只能对每个人报以这样一个不花时间的小小动作。 任小牛当即雀跃地咧了咧嘴,把胸膛一挺,挺得太过,乃至于身体有些反弓。非如此,不足以表达他对王节帅的爱戴。 这份爱戴是如何来的? 那就要从十二年前说起了,那年奚人投靠契丹,频繁寇边。任小牛的阿爷就在军中,因所在的队接连败绩,险些被军法处置,所幸,王忠嗣接替了河东节度使,整军北伐,在桑干河三战三捷。 任小牛从七岁起,听到的所有故事都来自于他阿爷的叙说,说他们是如何跟着王节帅克服艰险、大破敌寇,说着耀武漠北、凯旋而归的荣耀。 “儿啊,你可知什么叫男儿大丈夫?得胜,不服输。” 河东之地,也不知有多少男儿与任小牛一样,是从小听着王忠嗣的威名长大的。 这份爱戴来自于十余年的爱兵如子、百战百胜。 若说小恩小惠、甜言蜜语收买来的人心就像是漠北的黄沙,风一吹就漫天飞扬;一代名将在他的崇拜者眼里,则是像太行山一般沉默而巍峨。 “节帅,节帅……” 这此起彼伏的呼唤声中,忽有人拉了拉任小牛。 他回过头看去,忙道:“见过旅帅。” “跟我来。” “可马上要杀敌了。” “附耳过来……你可知,朝廷早已宣布了王节帅病逝的消息?眼下他忽然出现在这里,举‘河东节度使’之旗而无节度使之职,行同叛逆,只怕真如范阳将领所言,他是与薛白共同谋反了。我得随王校尉回太原城,你带人护送我,莫惊动了旁人。” “旅帅?” “让伱听令行事。” “咚——” 战鼓已经擂响,王忠嗣的旗帜冲在最前方,召唤着河东将士们夺回石岭关。 脚下的土地也因这鼓声而震动,任小牛感到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与战鼓也是一样的频率,咚咚咚咚,分外有力。 不远处,刘校尉用刀柄砍翻了副校,挥舞着将旗,指挥着这一团的将士冲杀。 热血上涌,任小牛当即激动起来,随着同袍们大喊道:“杀啊!” 军令如山,首先发出军令的人就要是巍巍山岳。至于一些流言蜚语,又岂能撼动得了山岳? ~~ “是他。” 孙孝哲握紧了缰绳驻马在石岭关城下,紧紧盯着那一道越来越近的人影,认出了王忠嗣。 何千年慌了,回头看了一眼城楼,眼看麾下士卒还没杀上石阶,道:“撤吧。” “不,你怕他,我不怕他!”孙孝哲喝道,“我杀了他!” 他早就奉了安禄山的命令,要到长安除掉王忠嗣,那次不算成功。 正好,今日在战场上相遇了,正可把未完成的差事办妥。 孙孝哲这般想着,再看王忠嗣,便有种猎人看待猎物的感觉。 突厥灭亡时,几个部落首领出于畏惧弑杀了乌苏米施可汗,孙孝哲当时还小,体会不到那种畏惧,感觉突厥的灭亡是因为内讧,而非唐军的强大。 他不像何千年那么畏惧王忠嗣,相反,长安之行,他见到的王忠嗣是病重的、虚弱的、愚忠的,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弱之人。在华清宫外,被他劈砍得不敢还手。 “废物,懦夫,徒有虚名。” 孙孝哲心中讥嘲,抬起手,喝道:“放箭!” 箭矢如雨一般向范阳军射来,天兵军毕竟人数更多,又占据着地利,在远程攻击上更具优势;反观范阳士卒,还有许多都被堵在狭窄的城洞里。 两轮箭雨,天兵军扭转了原本颓然的气势,逼近了范阳军。 孙孝哲已经能够看清王忠嗣消瘦的病容。 “杀敌!”他怒吼着迎上去。 一刀、两刀……凭着范阳士卒的骁勇,短刀相接之初还占了上风。可当天兵军从两侧的山谷往下进攻,且兵力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城洞里的范阳士卒却不能迅速支援。 “噗。” 王忠嗣猿臂轻展,长刀挥下,轻描淡写地斩下了孙孝哲的头颅。 战场上的王忠嗣全然不同于在长安城之时,这里没有义父、君王的束缚,只有他最习以为常的金戈铁马。 他挥刀时既没大喊,也不显得用力,动作就像拿筷子夹菜一般自然,甚至没有去看孙孝哲一眼,浑然没有认出这就是在骊山劈砍自己的人。 相比而言,孙孝哲在骊山劈了王忠嗣一刀,激动得无法言状,王忠嗣却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孙孝哲,他忧于国事,根本没心情留意瓦鸡土狗。 ~~ 何千年回头看了一眼,正见到孙孝哲的头颅掉在地上的那一幕,他脑子里不由回想起安禄山的述说,说王忠嗣在陇右时如何以一当百,杀得吐蕃人血流成河。 故而安禄山常言“王忠嗣不除,我绝不敢起兵”,言犹在耳,偏孙孝哲不听。 “撤!” 何千年当即下令鸣金收兵。 然而,石岭关的城门洞很狭窄,范阳军的傲慢也使得他们进来时就没想过要退出去的事,加之孙孝哲前来支援,还有大半的人马堵在外面,没能穿进城门。 何千年额头上冷汗直冒,既鼓不起战意,又不知往何处退。 “将军?” “将军,怎么办?” 何千年转向他的亲兵,喃喃道:“光明之火,焚烧罪恶,我是拜火教徒,今日战死,不必火葬,亦不可土葬,将我赤身裸体摆在那石岭上,任鹰鹜啄我的肉。” “将军……” “杀敌!” 何千年摩挲着胸前的十字,意图激励士气,组织起像样的攻势。 然而眼看王忠嗣杀至,范阳军士卒与他们的主将一样,心中已先怯了三分,又何谈能战胜对方? “噗。” 何千年低下头,只见一柄陌刀深深劈进了他的臂膀,血溅在他的十字莲花架上。 他不由在想,旁人都说自己是祸害遗千年,没想到名字是反的,实则是好人不长命…… ~~ 天空中有大雁飞过,地上的尸体被堆在一处。 几个头颅被盛放进铺满石灰的木匣子里,无头尸体则被丢在尸堆的最上方,火把点燃了柴禾,渐渐燃起熊熊大火。 血肉在大火中被烤焦、被吞噬。 光明之火终究是焚烧了一切。 …… “这是做什么?!” 杨光翙被带到时,被眼前的烈火震惊了。瞳孔里火苗直冒,指着王忠嗣,看向薛白,道:“你、你、你是如何把他带出来的?” “杨府尹忘了吗?”薛白道:“我们是一起跟着杨府尹的队伍,离开长安关卡,渡过黄河,北上太原的。” “你、你……我……王忠嗣你知道你这么做……圣人不会高兴的。” 当时王忠嗣遇刺的案子,便是杨光翙安排元载办的,再加上杨国忠是最能体查圣意之人,因此,杨光翙对王忠嗣后来的处境也有所了解。 他知道圣人宣布王忠嗣病逝,实则是借机消除掉这个功高盖主、支持东宫的隐患,但出于养父养子之间的感情,圣人并没有杀了王忠嗣,而是将其安顿在华清宫外的椒园养病。 椒园乃宫廷种植花椒之处,花椒贵重,故而椒园守卫森严,但不知薛白是如何把王忠嗣从椒园带出来的? 心中有着这样的疑问,杨光翙反应过来,暗忖自己一定要先保住性命,之后再探知出一些有用的消息,以对右相、圣人有所交代。 耳畔,听得王忠嗣声音低沉地答道:“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圣人高兴,而是为了大唐的社稷。” “王节帅啊,你、你乱了社稷的法度,怎么还能说是为了社稷?”杨光翙苦口婆心劝道:“收手吧,趁还来得及。” “我们带杨府尹来,不是讨论这些的。” 薛白一开口,仿佛有“太原牧”的气势,吩咐杨光翙道:“府尹也看到了,安禄山已叛,遣兵攻打太原。天兵军使张宪英勇抵御,斩杀叛将何千年、孙孝哲等人……据实上报如何?” 杨光翙偷眼瞥去,见张宪还没死,心中稍安。 他缩头缩脑地蹲在那,接过纸笔,手却抖个不停,根本没法写字。 薛白见了,问道:“府尹这是在做什么?欺我年轻好骗不成?” “薛郎,可别再威胁我了,我真的不敢。” “我威胁你了吗?” 杨光翙连忙赔笑,道:“我老了,也糊涂了,谋逆的事真的干不来,请薛郎放过我……” “咳咳咳。”王忠嗣闻言看了过来,道:“让你禀奏安禄山谋逆,你方才说谁谋逆?” 杨光翙对王忠嗣的印象更多的是其人在长安屡受排挤的样子,再看他现在满是病容,反而觉得他比薛白好糊弄,遂小心翼翼道:“那,下官就直说了?” “府尹自谦了。”薛白道:“你是这里最大的官。” 薛白语气平淡,听在杨光翙耳里却有种讥诮与杀意。 王忠嗣则一本正经地道:“你说。” 杨光翙遂往王忠嗣那边挪了挪,浑然没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下官直说了,王节帅你这般擅自……擅自死而复生,违背圣意,只怕是比安禄山更像反贼。你们说安禄山攻打太原,可反而是他的兵将被你们斩杀了。” “咳咳咳,我们守住了北都,此地乃大唐屏障。” “这话听着,恐怕是有些‘恶人先告状’的意思。”杨光翙缩着脖子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倘若写了奏章递上去,朝中诸公会是何想法。” 他还有几句更露骨的话没说。 方才这会工夫,他也猜到薛白是怎么把王忠嗣从椒园弄出来的了,一定是利用了高力士、李倓的关系。 这可不是小事,一个身世不明且牵扯到三庶人案的人,不久前才参与了易储之事,接着勾结圣人近侍、皇子、边镇大将,又违背圣意助王忠嗣夺取河东兵权,斩杀范阳军中将领。 如此种种,薛白这个反贼根本就是坐实了。 他可还没有做好跟随薛白一起谋反的心理准备。 “王节帅,我是想说,我们是不是……缓一些?”杨光翙惴惴不安地劝道。 王忠嗣闻言,认真地看向了杨光翙。 他还是第一次正眼打量这种蝇营狗苟的奸佞之臣。 “你是说,造反的不是安禄山。”王忠嗣一字一句问道,“在你眼里,造反的是我与薛白?” “岂是在我眼里?!”杨光翙吓了一跳,忙道:“我是替你们分析,我、我、我是说刚才那套说辞,瞒不住朝廷。” “哈哈哈哈哈!” 王忠嗣像是听闻了极为好笑之事,仰天大笑起来。 因为太过好笑,他甚至笑得喘不过气来,最后不断咳嗽,呛得泪流满面。周围人连忙扶着他,给他拍着背顺气。 “无妨,无妨。” 王忠嗣摆着手,吸了吸鼻子,笑道:“还真是,我们比安禄山更像是反贼,咳咳,消息传到长安,圣人一定说……一定说‘王忠嗣果然大逆不道!’”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是掷地有声,积在肺腑里的一口血顺势呛了上来。他本不想吐,奈何正在学圣人怒叱,于是满口的血溢了出来。 “哈哈。” 王忠嗣于是开了个玩笑,道:“你看我,血口喷人了。我意图谋逆,冤枉了安禄山。” 杨光翙吓坏了。 他分明从王忠嗣的笑容里感受到了一股怒气,正是这怒气攻入心肺,使得王忠嗣呕出血来。但怒气还只是在积蓄,还未完全发作,他真的很怕王忠嗣最后是冲他发作,遂吓得噤若寒蝉。 “我写,我写。” 杨光翙连忙拿起笔要写奏书,这次手却是真的抖得厉害,他连忙用左手扶着右手,嘴里喃喃道:“薛郎看,我是写给右相还是圣人?” “写什么写!” 王忠嗣突然发怒,挣开了周围那些想要把他扶去休息的人,猛地一拳砸在案上,“嘭”地把那桌案砸得四分五裂,墨汁飞溅。 “圣人既不信!你写什么?!” “饶命!” 杨光翙一颗心都吓得吐了出来,“啪”地便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求你们饶我一条老命吧,要我做什么都、都行……我随你们一起……一起……” 恐惧之下,他真情流露,可见是真心认为薛白与王忠嗣才是造反的那一方。 至于安禄山,虽然他常常与杨国忠一起弹劾安禄山有异心,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深知那不过是排除异己的必要手段。 既然连“安禄山必反”的消息都是他们杨党捏造的,哪还有人能比他们更清楚事实真相呢? “薛郎,我明白了!我刚才顿悟了!” 惊惧之下,杨光翙思绪畅通,忽然一个念头涌至,猛地抬起头来,道:“薛郎,我明白你是谁了!让我追随你吧……” (本章完) 第406章 非战之罪 石岭关的城门洞虽狭窄,却正好可容一辆马车通过,过往无数车轮辗过,把城洞里的青石路压出了两条深深的车辙印,足有三寸深。 由此或可见太原与北面忻州、代州、云州、宁州、朔州贸易往来之频繁。 一场战役虽小,却阻隔了这原本繁忙的商旅往来。 薛白看着车辙印尽头那紧闭的城门,不由在想,这种商贸的断绝是一时的或是将持续好几年?从这件小事中看到了大唐盛世中断的迹象,他心里便沉甸甸的。 是夜,他辗转反侧,睡不安稳。住在城楼上总能听到山风穿过夯土城墙缝隙时响起的呜咽,之后是巡防士卒沉重的脚步声,提醒着他身上的甲胄有多硌人。 奈何身子过于疲乏,他闭着眼躺着,直到天明,号角声让他猛地清醒过来。走出城楼,明亮的阳光已经照在了满是箭痕的城垛上,蓝天与苍色的山峦交界之处出现了一条黑线。 那是安禄山的大军来了。 猝不及防地,叛乱似乎已经发生了。 薛白此时才忽然意识到,他努力要阻止的安史之乱已经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出现在了眼皮子底下,只差安禄山的正式宣告而已。 这结果使得他站在那发了很久的呆。 “薛郎。” 身后有人用很轻柔的声音唤了他一句,薛白转过头,只见杨光翙由人押着走了过来。 “我想与薛郎说几句话。”杨光翙客客气气地请走看押他的军士,走到薛白身边,看向远处,喃喃道:“安禄山来了,他也是知晓郎君你的身世的吧?” 这句话莫明其妙,思路却很简单,他认为叛乱的是薛白,安禄山是来平叛的。 至于薛白为何叛乱?他其实也听说过宫城中一个隐秘的传闻,说薛白乃是废太子李瑛之子,传闻已经被证实是假的了,可某些时候它又显得那般合理。 杨光翙竟是宁愿相信薛白是皇孙,也不敢面对安禄山举兵造反了。 “郎君。”见薛白不说话,杨光翙又道:“下官斗胆猜测郎君的计划,逼反安禄山,以继续遮盖你的身份,且借机掌握兵权,然否?” 薛白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杨光翙大喜,连忙叉手执礼道:“下官愿为郎君鞍前马后、竭诚尽节,效犬马之劳。” 薛白已不知如何反驳他荒谬的认知,指了指远处越发逼近的大军,问道:“倘若安禄山攻破石岭关,你也会为我竭诚尽节?” “下官誓死效忠郎君,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杨光翙毫不犹豫应道。 他的人品、能力或许不好,但奉承人的功力却非常了得,薛白才回应了一句,他便顺着竿子往上爬,热情地开始出谋划策起来,先是说太原府三万天兵军任凭郎君驱使,之后言语愈发露骨夸张。 “郎君英才绝世,非常人也,今圣人老迈,忠王懦弱,庆王平庸,诸皇孙中无一人可比郎君之万一,来日这大唐必是郎君之天下……” 一直以来,薛白的野心都隐藏着,像躲在珠帘后的大家闺秀一样含蓄,这般放肆浮夸的表达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杨光翙仿佛用几句话,就真能把他捧成了大唐的嫡皇孙一般。 杨光翙对自己吹捧的工夫颇有信心,一番话之后,自觉已成了薛白的心腹,且还是最早投靠过来的一批人,放在唐初就是长孙无忌一般的从龙之臣。 “闭嘴,既知如何做了,去把文书批了。”薛白淡淡道,“莫再让我听到你与旁人胡言乱语。” “郎君放心,下官一定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说着,杨光翙退了下去,认为薛白语气越不客气,越是视他为心腹。 他对自己今日的表现很满意,这就像是一个浪荡子用大胆言语攻陷了一个大家闺秀的芳心。可他却没有想过,薛白既有着虎狼一般的野心,又怎会是大家闺秀的心态? 珠帘后藏的是头恶虎,岂能因几句吹捧就被打动。 ~~ “往后是自己人了,不必这般盯着我。” 回到了城楼中的一间廨房,杨光翙很有威仪地向看守他的军士一挥手,道:“把文房四宝拿来,我为王节帅、薛太守写公文。” 一起被拿进来的还有他的大印,他很快照着薛白的意思写下了调度太原府各级官吏的公文,并向朝廷禀奏了安禄山的叛乱之举。 办完这些已是午后,他得了三个胡饼,几条肉干,以及一碗烧开的热水。 杨光翙一辈子就没吃过这般硬梆梆的胡饼,费劲地啃了一会之后表达了他的不满,却得知薛白与王忠嗣也是同样的伙食,他只好继续啃着,并烦躁地用力一扯。 “咔。” 随着这一声响,一颗老牙还是崩掉了。 杨光翙大为懊恼,顿觉无比委屈。然而,不待他消解情绪,号角与战鼓大响,强烈的喧嚣声排山倒海般涌来,连房梁上的灰尘都被震落在碗里的水面上,吓得他以为是地震了,连忙缩到桌底。 “杨府尹?” “啊?我、我、我的牙掉了。”杨光翙稍稍镇定,起身展示了他手里的牙,道:“范阳军攻城了,动静这般大?” 看守他的军士讥嘲一笑,懒得回答他。 杨光翙惴惴不安,心想薛白这么从容淡定又有王忠嗣辅佐,不至于守不住关城……可万一呢?事实上安禄山显然兵势更大。 于是,他的心就像他的牙一样开始轻易动摇了,他才不会如他先前所言那般为薛白“竭诚尽节”,说是废太子李瑛之子,无名无份的,不值一哂。 最好还是做两手准备,倘若薛白、王忠嗣败亡了,也得让人知晓他屈身事贼不过是虚以委蛇,其实心在社稷。 抬眼瞥去,站在那的军士该是不识字,根本没往桌案上看。杨光翙眼珠一转,假装继续写公文,却偷偷拿了一张纸掩在公文之下,记录起他在贼营中所见所闻。 慌乱之中也不管行文的章法,他想到什么便记什么。 “臣探得薛白实为李瑛之子,与高力士、李倓勾结,私放王忠嗣,图谋河东兵权……” 紧张的汗水从杨光翙鼻尖滴落,在竹纸上晕开,他偷瞥一眼,趁人不备,迅速将这张秘信抽入袖子,卷成筷子一般粗细的一小节,起身之际,塞在墙体的裂缝之中。 如此一来,不论谁胜谁负,他都有保命的后手。 过程中,城楼外喧嚣声始终如雷响彻,偶尔能听清双方的兵将互相指责对方造反了。 杨光翙既害怕那纷飞的箭矢伤到他,又迫切地想要知道战事进展到何地步了,擦了擦汗,向看守他的军士问道:“战况如何?” “呵。” 那军士根本就不跟他说话,闻言露出了一個愈发轻蔑的表情。 “你。”杨光翙差点就要发作,忍着脾气道:“我要见薛郎。” 薛白也在城楼中,就在上面一层,杨光翙小心地走上吱呀作响的台阶,只见一个个弓箭手们正趴在窗前,背篓中的箭羽密密麻麻,而薛白就在其中。 “郎君,小心些。” 杨光翙上前,伸手扯着薛白的披风,试图将他拉回来一些。 “何事?” “下官想问问,战况如何了?好为郎君尽力。” “战况?”薛白云淡风轻地一哂,道:“哪有甚战况?” “安禄山的大军,攻、攻……” “他敢攻城试试。”薛白冷哼一声,语气中有睥睨之势。 杨光翙一愣,终于敢探头望向窗外,竟见范阳军列阵在城外一箭之地,不过是在那高声大喊,根本没有攻城。 ~~ 列阵在最前方的是横野军,正在击鼓吹号,对着城头大声叫嚣,质问天兵军是否叛乱了、为何在契丹人攻打河东之际倒戈相向。 在横野军后方的高地上,列阵以待的是一支杀气腾腾的兵马。 这支兵马胡人居多、汉人也有,准确地说,他们根本不在意种族,由突厥、契丹、奚、粟特、黑水靺鞨等等各族人组成,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安禄山。 他们足有八千人,每一个人都是安禄山的义子,每次在安禄山面前演军,那声“阿爷”震天而响,极是壮观。 因他们是私兵,并没有大唐军队的番号,故而这支军队的名字也是安禄山起的,名为“曳落河”,在突厥语里是“壮士”的意思。 以“壮士”为名,当然每一个人都是壮士,昂然驻马于石岭关前,仿佛只凭杀气就能摧毁关城。 曳落河的主将是李归仁,这种姓李且带着“归”与“忠义仁孝”之类的名字,往往都是部落首领归附之后被朝廷赐的名字,李归仁就是突厥同罗部的首领之一。 “同罗”在突厥语里是“豹”的意思,同罗部还有两个首领,一个是被赐名李献忠的阿布思,一个是哥解。如今是一逃一死,曳落河自然由李归仁完全掌控了。 李归仁身材高大雄武,脸上带着傲然之色,举止中时时透着一股暴躁之感。他已在石岭关前等了一整天,早就不耐烦起来。 “当我等不敢攻城吗?!” 眼看着战事久不开始,他终于暴喝一声,驱马赶向大帐。 帐中,安禄山正由安庆绪等人撑扶着,站在那听逃兵的详细述说,说石岭关一战到底是怎么败的。 “王忠嗣杀上来之后,孙将军很快就战死……” “噗。” 李归仁径直上前,手中刀一捅,竟是在安禄山面前就把正在说话的逃兵搠死了。 “阿兄,你不必听他说这些动摇军心的话,我们推平了这关城、杀入太原!” 他能为安禄山统领曳落河,乃因他与安禄山也结拜为了兄弟,大概算是八千义子的叔叔。 安禄山并不生这个义弟的气,摆动着肥胖的手,道:“不要急嘛,王忠嗣在石岭关哩。” “我不怕王忠嗣。”李归仁道:“我就盼着与王忠嗣一战。” 安禄山也不说话,小小的眼珠子一转,看向了张通儒,示意由这个年长、沉稳的幕僚来说。 “我相信李将军兵锋所向,一定能击败王忠嗣。”张通儒开口道,“可是这样的鏖战,曳落河会有多大的损失?这些可都是府君万里挑一、选拔出的义子啊。” “之所以称为壮士,不怕死才是壮士。”李归仁掷地有声。 张通儒连忙抬手安抚,道:“有更好的办法,不用动刀兵,就可杀王忠嗣,收服天兵军。” 李归仁皱了皱眉,已经不耐烦听这些谋士絮叨了。他是勇猛之人,哪怕明知能智取,也认为强攻才是更痛快之事。 张通儒则侃侃而谈分析了许多,大意无非是等消息传到长安,皇帝一定会认为王忠嗣才是谋反的那个。到时,根本就不必范阳军动手,长安就要遣使赐死王忠嗣,河东节度使之职自然就要归安禄山。 “依我对长安朝廷的了解,此事至少有九成的把握。”张通儒如是说道。 李归仁依旧不满,道:“阿兄,都已经厮杀起来了,你还没下决心吗?壮士们愿意抛下性命随你叛唐,伱却还要等皇帝老儿给你作主吗?!” 安禄山只好安慰他道:“壮士们愿意抛下性命,我却得爱惜壮士们的性命,能没有损伤地除掉王忠嗣、取河东,为什么还要强攻?” “这么多人驻扎在这里,粮草哪里来?”李归仁道,“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唐朝廷怎么可能不怀疑阿兄?一定会警觉起来,不如现在就叛唐。” 换作往日,他这么一怂恿,大帐里一定会充斥着迫不及待的气氛。但这次不一样,挡在他们面前的是王忠嗣,大家都知道王忠嗣若不死,安禄山肯定不敢造反,因此也没人站出来帮腔。 反而有一个名为李史鱼的幕僚开口道:“粮草不够,不如遣回一部分兵马……” “什么?!”李归仁大为惊诧能听到这种馊主意,直接就叱骂道:“兵力若少了,唐军出城来攻,你来抵挡吗?!” 若非了解李史鱼的经历,他差点要以为李史鱼是包藏着其他的小心思。 李史鱼是常山郡赵州人,开元二十一年的进士,由秘书省正字为起家官,任过长安县尉、监察御史。这种升迁的步骤,可见他其实是冲着高官重臣来谋划官途的。可惜,他得罪了李林甫,被诬陷贬谪。 因此,李史鱼便恨透了朝廷,从此侍奉安禄山,总之经历与吉温十分相像。 “天兵军是什么战力,诸位将军都很清楚。”李史鱼应道,“府君之所以被挡在石岭关前,乃因关城险要而已。我们遣回一些兵马,倘若王忠嗣真出城来攻,诸位将军没信心吗?” “有。” “如此,既能节省草粮,又能使朝廷更相信造反的是王忠嗣。”李史鱼道:“兵不血刃,拿下河东。” “放屁!” 李归仁骂一句,见帐中沉默下来,遂把目光看向严庄、高尚,却没想到这最急于怂恿安禄山造反的两人今日也不开口。 他遂看向安庆绪,希望这个志向远大的年轻人拿出担当来。 但,安庆绪竟是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了头。 最后还是安禄山拍板道:“你就别恼了,都已经拿下了雁门关,河东肯定要落入我手中,早几天晚几天之事罢了。” 李归仁还是服安禄山的,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显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安禄山哈哈大笑起来,道:“待我给圣人写封信告状,说我奉命入朝,被王忠嗣挡在这里了。让你看看圣人是更相信他的养子,还是贵妃的养子,哈哈哈……” ~~ 双方兵马遂在石岭关对峙起来。 数日后,夜色降下,关城北边再次亮起点点火光,像是满天繁星一般。 薛白与王忠嗣走在城墙上,赏着夜景,商议着军务,感到王忠嗣声音里透着虚弱,薛白不由道:“节帅还是该保重身体才是。” “保重了就能不死,还是如何?”王忠嗣不愿就此长谈,把话题引回了正事上,道:“看范阳军的营寨布置,他们在偷偷减灶。” “如何看出来的?” “他们既不打算强攻,不必有这么多兵马等在城下,何况营寨这般分散,徒增运粮的难度。” “原来如此。” 王忠嗣道:“可见安禄山有信心,笃定朝廷会更相信造反的是我们。” “我看也像。”薛白莞尔道。 “这般下去,我们哪怕不败在战事上,却要输于取信朝廷了。”王忠嗣像是想到了自刎于乌江的项羽,喃喃着自嘲了一句,“非战之罪啊。” “节帅不是自怨自艾之人,一定有办法。” “无非是在朝廷来召之前击退安禄山罢了。” “好。”薛白道。 “难,范阳劲旅,不是轻易能击败的。”王忠嗣眯眼看向北方,道:“我得等一个好的战机……希望我能撑住。” 在离开长安之前,他曾经与两个旧部暗中见了一面,若有这两人的相助,他或许还能尽力保住河东。 ~~ 河东道有四支主力军队,天兵军、大同军、横野军、岢岚军,以及忻州、代州、岚州的驻军,除此之外,还有一支兵马,名为“云中守捉”。 “守捉”与“军”一样,都是唐军的戍守之地,大者称军,小者称为守捉,只是级别不同,并无上下隶属关系。 两者之间甚至没有什么清晰的界线,比如“云中守捉使”也会被称为“云中军使”,因为云中守捉的兵册上有七千七百人,比岢岚军的一千人还要多得多。 初春,塞上的积雪将融未融,有十余骑兵策马狂奔而来,赶到守捉城下。 为首者拿出一面并不属于河东道的牌符,以略有些高傲的态度向守军问道:“范都尉在吗?” “在,你们是?” “没看到吗?”来者再次举起了手中的牌符,翻了两下,道:“东平郡王麾下,我与你们范都尉是旧识了!” 守卫倒是个识字的,眯着眼看去,只见那牌符一面上写的是“东平郡王府参军录事”,另一面写的则是“李继霸”。 这看着不像是正经物件,该是私章,奈何东平郡王的名头甚是吓人,守军禀报上去之后还是打开了城门,放他们入内,并引他们去见都尉范昶。 李继霸反而还有不满,道:“今次怎这般麻烦,我来交易贸物了好几次,找个认得我的兵士来看门不行吗?!” 他是曳落河主将李归仁的儿子,性格难免跋扈一些。 很快,都尉范昶迎了出来,领着李继霸到了住所,道:“莫怪莫怪,云中来了新的主将,难缠得紧,城门处也就严了一些。” “王难得?”李继霸哼道,“一个陇右来的外人,你能镇不住吗?” 范昶道:“你有所不知啊,王难得之父王思敬,一直就是王忠嗣麾下旧部,早年征战四方,也曾驻守过云中城。加之王难得不仅是在陇右威名赫赫,其事迹也传到了河东……”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李继霸径直打断了范昶的废话。 他这次来目的很简单,要让云中守捉跟着安禄山造反,此事其实在这两年就已经有所进展了,只是忽然来了一个王难得。 “我原本以为你能让王难得在军中有名无实,做到了吗?” 范昶面露踌躇,道:“军中大部分士卒还是听我的,可王难得也有些武力,若是硬碰硬,只怕是讨不了好……东平郡王那边,很急吗?占据太原,兵力当是够的吧?” 听得他连着问了两个问题,李继霸当即不悦地皱起了眉,道:“难道府君不急,就能由得你无所事事,毫无进展不成?!” 不过,叱责之后,他还是言归正传,道:“我来之前,刚收到信使的消息,王忠嗣守在了石岭关……” “王忠嗣?”范昶讶道:“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快了。”李继霸道,“信不信,消息传到长安,朝堂上那些蠢货一定认为王忠嗣才是造反的那个。” 他的态度与他阿爷不同,对此事倒是非常看好。 只是,说话间他并没有留意到有人已走进了堂中,他背对着门,侃侃而谈着等范阳军占据河东以后的情形。 范昶坐在李继霸对面,眼中显出无奈的苦色,抬眼一瞥,低下头,继续试探着。 来人的影子渐渐向前,这人手持着一柄长枪,枪尖泛着寒芒,已对准了李继霸的脖颈,过了一会,他开口问了一句。 “你方才说,安禄山本人就在石岭关外?” (本章完) 第407章 壮胆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08章 塞上燕脂凝夜紫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09章 心急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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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10章 诗言志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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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11章 取舍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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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12章 传承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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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13章 常山郡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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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14章 局面向好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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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16章 乱起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17章 杀鸡用牛刀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18章 人如狗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19章 假太守 《满唐华彩》全本免费阅读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20章 恩人 《满唐华彩》全本免费阅读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21章 怂恿 《满唐华彩》全本免费阅读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22章 自欺欺人 《满唐华彩》全本免费阅读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23章 土门关 《满唐华彩》全本免费阅读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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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24章 晋阳宫 《满唐华彩》全本免费阅读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25章 传檄 《满唐华彩》全本免费阅读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26章 盟主 《满唐华彩》全本免费阅读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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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27章 背后的阴谋 《满唐华彩》全本免费阅读 []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第428章 私兵 偃师县。 迎仙门外的码头上,叛军缴获了大量的船只与粮食货物,把漕工们收编。 热火朝天当中,严庄策马而来,赶到城门前,向守门的士卒问道:“高尚在何处?” “在城西的丰汇行。” 县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主街两边都是商铺,虽闭着门,看招牌却是五花八门,而丰汇行就隐在这繁华街市之中,外面看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门面,内里却另有格局,四通八达。 严庄找到高尚之时,高尚正蹲在一个被劈开的木桩前。 “在看什么?眼下军务繁冗,你却还有闲情在这发呆。” “这是被一刀劈开的。”高尚伸手摸了摸木桩的裂面,起身,指向旁边一个偌大的石锁,道:“你抡它看看。” 严庄力气亦大,走过去握住石锁,用力一提,它竟是纹丝不动。 “阿浩平常也抡石锁,这里竟有人抡的比他还重。”高尚环顾着这院子,“看得出来,有人常在此练武。” “那又如何?” “有此勇力之人,我倒是认识一人,名为樊牢。”高尚道:“以前我义兄在此任县尉,与他还打过交道,可惜此人后来归附了薛白。过去几年,樊牢常在县中招募流民,带往首阳山中。偶尔有人看到他来偃师小住,身边都带着十余悍徒,这院中痕迹便是他们留下的。” 严庄有些不耐了,再次问道:“那又如何?” “巷子后面有个粮铺,也是薛白的产业,账簿都被烧了,但从它在北城门留下的税以及在车马铺的租赁记录来看,他们至少在首阳山上养了一千人。” “你为何如此在意?十万大军,踏平首阳山易如反掌。” “田承嗣急着攻洛阳,只留了一队人马堵着首阳山,但山路狭窄,一夫当关,暂时攻不上去。” “癣疥之疾,办完大事再处置便是。” “随我来。” 高尚带着严庄绕过小巷,进了一個仓库,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了。 “猜猜这里原本是堆放什么物件的?” 严庄不耐地皱皱眉,四下打量,喃喃道:“看路面与门槛,运送的东西很重……” “铁石。”高尚道:“那边放皮革、牛筋、兽角,这些原料从各地采购来,运往首阳山,是制成盔甲、弓箭、马鞍、皮靴等物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私兵。薛白在首阳山上养了一支私兵,至少有一千人。这还只是我的估算,实际必然多于这个数目。” 严庄摇头道:“那么大的陆浑别业,招募些人手看家护院,正常。若真有一千精锐,田承嗣攻来,如何未遇任何抵抗?” “这是最可疑之处。”高尚道:“偃师县丞颜春卿,是薛白丈人的堂兄,此人到任偃师以来,年年课考都是中,换了两任县令,皆被他与录事郭涣架空,半点县务都不能插手。这次我们大军杀来,新任的县令裴骥降了,颜春卿、郭涣却带着人逃入首阳山,不仅如此,你看他们带走了多少人。” 严庄一路而来,已经感受到了偃师县的空旷。 他沉吟着,缓缓道:“倒也不足为奇,薛白是最早猜测到府君要举兵之人,只怕是很早就在做准备了。” “但他在偃师才任职多久?离任了这么多年,依旧对此地有如此强的掌控力。”高尚目露回忆之色,道:“县衙有个捉不良帅,齐丑,以前归附于义兄,此番也逃往首阳山了,带着大部分的差役、吏员。这些人如此令行禁止,如何就轻易放弃了偃师?” “坚守又能如何?争取两三天,让高仙芝聚集更多的乌合之众,何用?”严庄道:“只能说,他们很清楚洛阳守不住。” “薛白不会无的放矢。”高尚思忖着,疑惑道:“他甚至没把这些私兵调往常山,为何?” 严庄终于正视了此事,转头望向远处首阳山那隐在天边的轮廊,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眉头微微一蹙,道:“一直没顾得上说,府君没有从偃师过境,而是从伊水以南绕往洛阳了。” 高尚点点头,竟有些放松下来之感,道:“我确实怀疑薛白藏了一支精兵在首阳山,或有突袭府君之意。但若仅凭这点痕迹提醒府君,难免显得怯了。” 当然会显得怯,首先薛白怎么可能提前几年预料到安禄山会途经洛阳、做好准备设伏?且安禄山有十万余兵马,又岂会惧怕区区一支私兵的突袭? 但高尚是叛军之中对薛白最重视之人。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抚着脸上隆起的疤痕,提醒自己,面对薛白多谨慎都不为过。 “可要知道,薛白手里可是有惊雷一般的利器啊。” “这般说,府君绕过首阳山,还真是有先见之明。”严庄道:“此前过罂子谷时,有唐军守将一箭射中了府君的马车。若换作是那炸药,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哈。” 高尚虽然笑了出来,但他那张可怖的脸还不如不笑。 他这几日对首阳山极在意,此时看来,不论薛白在首阳山留下的是怎样的布置,定是要落空了。 谁又能料到,荔非守瑜阴差阳错的一箭打草惊蛇,坏了薛白蓄谋已久的计划。 “若我所料的不错,等首阳山打探到府君已经绕过偃师了,也许还会支援洛阳城。” “无妨”,严庄道:“一支私兵、一些投机取巧之物,救不了洛阳。” ~~ 次日,洛阳城南,龙门县。 安禄山是冲着“龙门”这个名字来的,他希望自己跃过了龙门,便能成为一条真龙。 虽然他是拜火教的信徒,起兵之初许诺的是“以光明之火焚尽人间罪恶”,但他心里对大唐文化还是有着深深的敬畏。 他眺望着远处的龙门,看不到大禹积石导水的功绩,眼中满是对权力地位的渴望,招过张通儒,问道:“都说鱼跃龙门,可我看我不像鱼,也能跃龙门吗?” “府君是潜龙……” “不必你说,我知我像什么。”安禄山拍着肚皮,想着自己卑贱的身世,道:“我便是一头猪,我也要跃过龙门,成为猪龙。” 下了决心,正准备渡河,东边有信马匆匆奔来,递来了高尚、严庄的亲笔信。 安禄山听人念过,摇动胖手,又下令不渡河了,表示龙门晚些跃也无妨。 原来他们的来信上却是说,薛白在首阳山藏了私兵、兼有火器之利,这支兵马很可能已经赶赴洛阳增援了。 安禄山听闻过炸药如惊雷般的威力,心有忌惮,不愿离战场太近。决定把大帐暂设在龙门,方便指挥大军、调度粮草。 “我就说,我就猜到他一心要谋害我!” 想到薛白,安禄山的狂躁症又开始发作了,抢过鞭子就开始抽打身边的人,哪怕是张通儒也挨了他几鞭子。 实在是因为这些年来,薛白简直是处处针对他,早年就阻挡他除王忠嗣,现在甚至号令河北诸郡反叛他,太让人心烦了。 脾气上来,他再次失去信心,对局势也悲观起来。 “信了你们的鬼话,后路被他断了,前路也被他堵了,我要亲自杀回常山把他碎尸万段。” “府君息怒,朝廷群奸当道,京畿糜烂,洛阳必一击即溃,非人力可阻……” “取了洛阳,过不去潼关,这局面,我还当得了龙吗?!” 安禄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喜大悲像潮水一般起伏极大,又想到自己卑贱的身世,觉得自己不配跃过龙门。 “报!” 这次,信马是从北面奔来的,远远就以亢奋的声音大喊不已。 “田将军初战告捷,于葵园击败高仙芝!” “我军初战告捷,高仙芝已退入上东门,田将军乘胜追击!” 高仙芝虽是当世名将,但洛阳只有一群毫无战阵经验的乌合之众,有此结果,早在张通儒的意料之中。 安禄山则感到有些惊喜,薛白在首阳山做了许多筹备,结果自己绕过偃师,这下让其私兵支援洛阳都来不及…… ~~ 洛阳,南市。 卢杞递出一大袋花椒,从马贩手里接过缰绳。 缰绳的另一头牵着两匹骏马,他利落地跨上其中一匹,驱马往皇城赶去。 他背了一个行囊,里面许多物件都有,唯独没有飞钱。 卢杞不用飞钱有个原由,因他打听到丰汇行背后的东主很有可能是薛白,而他与薛白有过节。他原有一个不错的前途,年纪轻轻就迁任京兆府法曹,奈何在竹纸案中得罪了薛白,只好借着父亲的庇保逃出长安,把自己贬到朔方。因嫌朔方艰苦,称病辞官了。 另外,他很清楚,如今战乱一起,河南马上要落入叛军之手,到时飞钱若还能用才是怪了。 此时的洛阳城已是人心惶惶,听闻叛军杀来,不少官民纷纷收拾家当逃路,而高仙芝入城后开始大征壮丁,闹得混乱无比。 现在城门关了,却有不少勋贵不满,领着部曲要冲开城门,逃往长安。 “卢杞!” 绕过道德坊,卢杞正沿洛水而行,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他一声。 转头一看,却是一群洛阳国子监的生徒们,为首的一人是卢杞的同窗,名叫冯盛。 他不愿理会冯盛,赶马便要走,奈何前方逃难的百姓拥堵,马匹走不快,冯盛大步赶上来,拉住了他的缰绳。 “卢杞,我等要去助官兵守城,你可愿同往?” “我去皇城有公办。”卢杞道:“伱们莫挡我。” “有何公办?可要我等相助?” “不要,让开!” 卢杞毫不客气,坐在鞍上,抬脚便踹开冯盛。 他二人其实是有过节的,卢杞年少时也在洛阳国子监,一向鄙夷冯盛出身贫寒,有次为了捉弄冯盛,还径直搜了冯盛的背囊,发现除了一块墨什么都没有,遂大加嘲笑。当时冯盛气不过,上前抢过卢杞的背囊,把里面的物件全部抖落出来,结果发现竟有两三百份用于拜会官员的名刺,由此,卢杞在同窗中落了一个“名利奴”的称号。 此时他一动脚,一众生徒便气不过纷纷上前要拉他。 有人便骂道:“名利奴!你身为高官之子,往日里口口声声报效家国,今日逃命便算了,如何还敢打人?” 双方争执起来,混乱之中,生徒们扯下了卢朽的背囊,一应物件于是滚落了出来,都是些金银细软与干粮,逃命用的东西。 冯盛看着,愣了愣,道:“名利奴,你如今成了怕死鬼了!” 年少时的记忆涌上脑海,卢杞也是大怒,骂道:“滚,一群多管闲事的穷酸秀才!” 他着急之下,干脆拿起马鞭向他们挥去。 冲突愈加激烈,卢杞寡不敌众,很快被扯下马来,他连忙大喊道:“我阿爷是留台御史中丞,谁敢欺我?!” 因这一声喊,惊动一队洛阳城中的禁卫,连忙赶过来。 “还真是卢郎君,把那些穷酸书生赶开!快!” “放开我们,我们要去助官兵守城!” “卢都宪的郎君你们也敢动?!” “啖狗肠!国难当头,你们不去保卫百姓,在此给权贵当狗,无怪乎叛军一个月就杀到东都!” “指斥乘舆,全都拿下……” 上行下效,因朝堂上大家都喜欢用“指斥乘舆”的罪名排除异己,天下各处也是有样学样。哪怕是国子监的生员,落到这样的罪名,也要成为这些禁卫的功劳。 冯盛很快被摁住,不由气得热血上涌,面红耳赤。 “放开我!我虽一介书生,愿杀贼而死,不愿死于名利奴之手!” “打!” 混乱之中,卢杞回头冷眼看了一眼他的同窗们,重新翻身上马。 在禁卫的护送下,他好不容易奔过天津门,赶到皇城。 洛阳是东都,圣人十余年前还是时不时有来就食,因此保留着一套留守官员,与长安同样的品秩。卢杞的阿爷卢奕如今已迁任留台御史中丞。 卢奕早便让妻子儿女带着官印偷偷去往长安,他则像平日一样继续到皇城御史台。 卢杞随家人出城之后,听闻最新的战报,又转了回来,想要把阿爷带走。 是日,偌大的御史台中空空如也,不见了往日官吏来来回回的情形。 “阿爷?!” 卢杞也不确定卢奕还在不在,脚步匆匆地奔入中院大堂。 迈入堂中,身披红色官袍的卢奕正坐在那翻书。 这情形,与过去每一次卢杞闯了祸回家时一模一样。 “阿爷!” 卢杞大呼一声,直接拜倒。 卢奕从书卷间抬起头,略略皱眉,问道:“何事回来?” “高仙芝与叛军战于葵园,败了,现退守上东门。洛阳城恐怕守不住,阿爷快随我走吧!” 相比于儿子的着急慌乱,卢奕却显得极为淡定,放下书卷,用四平八稳的语气道:“东都皆是你这样一心名利之人,如何守得住啊?” 他竟还有闲心嘲讽一句。 远处突然传来了大呼。 卢杞回头看了一眼,道:“孩儿来时,见到有勋贵在宣辉门前要出城,此时想必已打开城门。阿爷快走吧,再不走贼就要来了。” “贼要来了,却还打开城门。”卢奕闭上眼,摇了摇头。 卢杞起身上前,想要强行带走他阿爷。 “你敢?!”卢奕大喝道,“身可杀,节不可夺。你敢毁老夫之忠义,即为不孝!” “孩儿……” “滚!” 卢杞犹豫了一会,终于磕了两个头,转身往外奔去。 他奔出皇城,随着人群涌过了已被冲开的城门。 高仙芝确实是下了严令关闭城门,可高仙芝麾下的却不是当年随他奔袭千里的安西军,而是临时招募的洛阳市井小民,这些人平日见了勋贵就两股打颤,又如何敢拦他们? 奔出洛阳城,可以看到满山遍野都是逃难的人们。 危险面前,逃得最慢的是那些连盐都吃不起故而毫无体力的贱民,之后则是那些没有马匹、没有干粮的普通百姓。 卢杞跨着骏马,撞开那些挡路者,很快将许多人都甩在身后。 之后,他隐隐能听到像闷雷一样、上万匹战马同时奔腾的声音,混杂着号角与鼓声。 叛军杀到了。 不知洛阳城还能守几天? 卢杞回头看了一眼,心知往后若是再闯祸,可没有阿爷再给自己兜着了…… ~~ 十日之后,平原郡。 颜杲卿站在城头上,抬起一柄千里镜向远处的敌营看去,视线里出现了一颗头颅,挂在叛军的将旗下方,摇摇晃晃。 被斩杀的是一个五旬男子,虽死犹一脸正气,想必死前还在慷慨激昂地大骂叛军。 对方是一个名臣,颜杲卿在长安时曾见过他一面,故而认得他是留台御史中丞,卢奕。 与卢奕共同挂在叛军旗杆上的还有另外两颗头颅,颜杲卿不认得。 “城里人听着!” 渐渐地,叛军已推进到了城墙下一箭之地。 “给你们引见这三位唐廷重臣,御史中丞卢奕、洛阳守留李憕、洛阳采访判官蒋清!哈哈哈,你们可知斩杀了这三人,代表着什么?!” 放肆呼声传到了城头上,颜杲卿皱起了眉头,他心里预感到洛阳也许已经失守了,但不敢相信,更愿意相信这是叛军动摇军心的奸计。 他却无法阻止叛军继续说下去。 “告诉你们吧,府君已经攻下了洛阳!你们寄予厚望的所谓名将高仙芝,一败再败了!” 随着这句话,城头上顿时响起了惊呼声,将领士卒们之所以追随颜杲卿归附朝廷,是因为相信国力强盛的大唐能够平定叛乱,但若是国都被攻下来,对他们的打击是巨大的。 颜泉明见状,连忙哈哈大笑,喊道:“你等这种哄人的把戏,想骗得了谁?!” 话虽如此,平原郡静塞军士卒们心中的忧虑还是没有被打消…… “洛阳已克!城中将士此时反正不晚,杀颜杲卿者,封官加爵,重重赏赐!” 率领叛军攻城的将领名为段子光。 他奉了安禄山的命令,带着这三颗人头到河北示众,经过魏郡、平阳郡、广平郡都顺利威胁住郡守,成功收服了三郡之地。 但平原郡不同,郡守颜杲卿乃是薛白的姻亲,由此,叛军这边十分警惕,甚至放弃了劝降颜杲卿,动摇了其军心之后便准备攻城。 平原郡治所就在平原县,地势平坦,无险可守,颜杲卿上任时间又短,来不及加固城墙,甚至没来得及完全收服守军,此时面对叛军的攻势便十分吃力。 才战半日,叛军已第一次有人攻上城头,还是颜泉明亲自领人击退城头上的叛军,才险之又险地守住这一波攻势。 但不多久,远处已是尘烟滚滚,叛军的援军又到了。 如此一来,静塞军更是军心大乱,有将领本就在犹豫是否背叛颜杲卿以求保命,此时终于下了决心。 似乎是命中注定一般,颜杲卿还是陷入了困守孤城的情况。 他自己却是不以性命为忤,依旧镇定地执着千里镜向那面远远而来的旗帜看去。 “是我们的援军!”颜杲卿忽然放下千里镜,喊道:“王师已至!杀敌!” 连颜泉明都有些怀疑他阿爷是在说谎激励士气,然而,他目光远眺,渐渐还是看到了那杆旗帜上书的似乎是“常山太守薛白”字样。 “平叛!” 段子光得知后方的动静时,也以为是支援自己的兵马,然而,等对方冲到了近处,才发现竟是唐军的援兵,且有八千之众。 看旗帜,有常山太守薛白、云中军使王难得、北海太守贺兰进明。冲在前方的则是两千骑兵,号角齐响,对叛军发起了无情的进攻。 猝不及防之下,段子光已无法组织起有力防守。 唐军很快便撕开了他的后阵。 见此情形,段子光还想逃,却有一骑猛将快马追上他,一枪将他搠在马下。 随即,伴着风声,他的大旗缓缓倒下,重重砸在地上。 连带着那三颗挂在大旗上的人头也落下。 有人策马上前,拾起了头颅,仔细打量了两眼,带着进入了平原城。 …… “无咎?真是你!” 颜杲卿大步迎出城门,双手揽住薛白,激动道:“你如何来了?!” 薛白见颜杲卿无恙,却是在心里大舒了一口气。 于他而言,颜杲卿没死,他方才敢于确定自己是在一点点做出改变的。 这份心思薛白却不会宣诸于口,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应道:“听说叛军很快要北归了,我来支援颜太守。” 说话间,他留意到颜杲卿身后的将领们都有些不安,遂回过头,朝他们目光所视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三颗人头。 “假的。” 薛白云淡风轻地便道:“我当过偃师县尉,洛阳官员我都识得,都是假的。安禄山也是走投无路了,一心逃回范阳,用这种小伎俩。” (本章完) 第429章 明堂 “我认得东都留守李憕,知道那人头是真的。” 贺兰进明憋了半天,等入夜到了住处了,掩上门当即便与贺兰至嘉讨论起今日所见之事。 “我看颜杲卿的眼神,卢奕的头颅也该是真的。难道,洛阳城被叛军攻破了?” 这虽是一个疑问句,但兄弟二人在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进而对朝廷的敬畏也有了一丝动摇。 安静了片刻之后,贺兰进明忽然以一种坚定的语气自语道:“还有潼关,叛军绝不可能攻破潼关。” “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薛白一直在骗人,局面并不像他说的那般好。”贺兰至嘉道:“且看吧,他早晚瞒不住。” 贺兰进明原本皱着眉忧愁国事,听他如此说,把心思转到怪罪薛白这件事上,心理负担顿时就小了很多。 “各个郡守都是冒着风险在效忠社稷,全都听一个年轻人的命令,倘若他估错了局势,我等丢了性命无妨,只怕误了大局啊。” “一开始便是他们杨党逼反了安禄山……” 有了这样的抱怨,贺兰兄弟对薛白就很难做到同心协力,难免就带着些抗拒排挤、看笑话的心态。 次日,眼看薛白站在城头认认真真与颜杲卿商议守城的具体事项,他们冷眼旁观,想的是“竖子真当自己是讨贼盟主了,何德何能?也就是颜杲卿为攀附贵妃,肯腆着老脸听一年轻人胡乱指挥”,待看到薛白鼓励士卒,他们想的是“竖子又在装模作样,早晚要众叛亲离”。 有时他们会想到平原城被攻破、薛白一败涂地,此事带给他们的快感,竟超过了对叛军的恐惧。 他们希望更多的将士能够看破薛白的虚伪、无能,清醒过来,推贺兰进明为盟主,号令河北。 终于,不等平原城修缮好防事,伴随着漫天尘烟,大股的叛军由远及近,向平原城推进、包围过来。 那动静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很嘈杂,而且一直没有停下来,就像是把千军万马装在一个盒子里罩在耳边。 “报,东面有叛军杀来!” “北面有叛军!” 贺兰进明连忙在城头上策马奔行,赶到了城墙的东北角,放眼望去,心“咯噔”一下沉了下来。 叛军的兵力比他预想中要多得太多,他原本还想着最后若是不敌,可退出平原城,眼下却是四面合围,连退路都被封锁了。 “来的是何人?” 贺兰进明赶马到了城西南,发现叛军主将的大旗已经很近了。 那旗帜正在风中翻卷,他努力瞪大了眼看了一会,终于看清那是個大大的“史”字。 “史……来的不会是史思明吧?” 贺兰进明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揉了揉眼。 他作为北海太守,对安禄山、史思明都有一些了解。认为安禄山的才能更多的表现在“欺骗”二字上,早年间讨了张守圭的欢心,后来讨了圣人的欢心,也常常能把各个部落首领哄得团团转。可若论行军打仗,史思明是个比安禄山更可怕的人。 只看史思明年轻时的一件小事便知其人之才干,他曾路过奚人的地盘被擒获,于是扮成了大唐的使者,并凭气度让奚王相信了他,之后甚至带着奚人的一个名将去朝拜天子,到了平卢之后,将对方连同三百奚人精锐当成俘虏献了上去,不仅保全了性命,还由此立了功劳。 眼看着是这样一个叛军大将率大军杀到眼前,贺兰进明连忙赶到薛白面前,问道:“你可料到了这情形?朝廷真能有援军吗?!” 这次薛白没有怪贺兰进明动摇军心,因为此时惊慌失措的远不止贺兰进明一个,平原郡的将领们乃被颜杲卿临时说服归附朝廷的,决心本就不够坚定。 史思明仅仅亮出一个姓氏,守军已是军心动摇。 但,薛白脸上竟是流露出喜色,抬手一指,朗声道:“看到了吗?叛军要逃回范阳了!” 贺兰进明一愣,若非亲眼确认过洛阳留守李憕的人头,差点就要信了薛白的。 “叛军粮道被断,加上在洛阳遇到了高仙芝的大军,进退无路,安禄山已别无他法,唯有转回范阳以自固。”薛白高声道:“偏偏我等封锁了叛军北归的道路,故而他们心急如焚,先是以假人头威慑,意图骗开城门,如今连大将也派出来了,我等只须闭门坚守,则叛军自溃,到时人人有功,封妻荫子,厚赏自不待言!” …… 这是史思明大军围城的第一夜,平原将士们的士气暂时还算稳得住。 到了后半夜,薛白下了城头,没遇到颜杲卿,便往衙署走去,入内,颜泉明迎了出来,低声道:“阿爷在后院。” “怎么?” “无咎看了便知。” 薛白遂悄然随颜泉明过去,到了一看,堂内只点着寥寥几根烛火,光线昏暗,颜杲卿正坐在烛光前,背影显得有些佝偻,身旁摆放着成堆的稻草。 窸窸窣窣的声音中,薛白上前,见到颜杲卿正在把茅草一根根缠绕着。 “丈人这是?” 颜杲卿指了指面前的三个匣子,道:“给他们扎一个身躯。” 那匣子里放的是李憕、卢奕、蒋清的头颅,此事倘若传出去,士卒们便要知道这三人是真的死了。 不等薛白开口,颜杲卿又补充道:“放心,老夫没有假手于人,此事绝无旁人会知晓,悄悄地做。” “何苦呢?” “洛阳这么快失守,不用看也知,满城官员弃城而逃者必不在少数,屈身事贼者更是不知凡几。国危而秉忠持节者,几人?我不得已,否认了他们,连一块墓碑也不敢为他们竖,草草一葬,心中何等愧疚?唯有亲手为他们扎个全尸。” 大敌当前,薛白忙碌得厉害,但还是道:“我帮把手吧。” 说罢,他也坐了下来,帮着扎好一个茅草身躯,拿起针线,对着烛光穿孔。 “洛阳丢了,加上史思明兵临城下,你的计划怕是已经败了吧?”颜杲卿问道。 光线太暗,线不好穿,薛白把线头放在嘴里抿湿,继续穿过针眼,嘴里道:“我在从偃师到洛阳的路上安排了一场伏击,就在离白马寺不远的官道边,叛军的必经之地。本想着能阻一阻叛军攻打洛阳,争取时间,如今看起来该是不太顺。” 穿好了针线,他打开一个木匣,捧出卢奕的头颅,卢奕的一双眼显得十分的明亮,那被缚之后怒叱叛贼的神情还栩栩如生,他伸手一拂,想让卢奕闭眼,但那眼皮很快又睁开了。 薛白遂开始缝,仔细地把头颅与草人缝在一起。 “得益于这些年的准备,我这支私兵应该不算弱,吸引了许多陇右、剑南的老卒,带着流民操练,一千六百五十二人,装备也精良。也许是因为没有良将指挥,也许出了别的问题。但我不得不承认,洛阳失守的时间比我预想中快得太多了。回答方才丈人的问题,第一个计划确实是败了。” 颜杲卿问道:“那你为何还来?何不退入土门关?” “第一个计划败了,还有其它好几个计划嘛。”薛白道,“而且,必然是要来支援你的。” 他不想让颜杲卿陷入孤立无援的局面,这似乎快成了一种奇怪的执念,因此,甚至有些享受此时与颜杲卿并肩坐在一起缝尸体的时光。 “还有何计划?” “比如,独孤问俗、李史鱼联络了安禄山留在后方的官员,有了几个不错的回应,范阳留军贾循、平卢军将刘客奴,都遣人来联络,表示愿意率范阳、渔阳归顺。” 如此大事,薛白竟是以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着,同时缝好了人头,给针钱打了个结,给卢奕整理了头发。 颜杲卿听了有些激动,道:“如此,叛乱或可早日平定?” “他们要归附,能争取到多少人还不好说,关键得看朝廷能不能重塑威望。”薛白道:“好比我们在平原面对的情形,朝廷但凡争一口气,我们的军心士气便会大有不同。” 说着,他捧出了洛阳留守李憕的头颅,放在颜杲卿面前,让他感受李憕的愤怒与不甘。 “唉。” 薛白重新穿针引钱,没能一下穿过去,遂略有些烦躁地道了一句。 “故而早便说圣人昏庸不可救药了,这种皇帝不换掉,叛乱怎么能平定?” 颜杲卿停下手中的动作,体会着指斥乘舆带来的新奇之感。 也就是被敌军围在孤城中,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他才没有就此说薛白什么。 “丈人现在不信,但早晚会明白,天下得换一个新君才有指望。” ~~ 安禄山自己都没想到能那么快就攻下洛阳城。 带着犹疑,等田承嗣攻破洛阳的十余日之后,他才终于进入城中。此时高仙芝已经奔往陕郡,洛阳城中所有抵抗的势力已经几乎被清除了。 至于投降的官员们早已被押到龙门拜见过安禄山了,此次则在车驾前方引路。 “达奚珣。” 一名绿袍官员回过头,竟还真是曾经的吏部侍郎达奚珣。但已完全没了当年的官威官仪,沧桑了许多,神情中透着落寞。 安禄山大乐,胖手一招,让人把他招到了车驾边。两人以前都在李林甫门下,颇为熟识,安禄山每次入京还给达奚珣送礼哩。 “还真是你?怎穿着这绿袍子?” “拜见府君。”达奚珣不忘先行一礼,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来,道:“回府君话,我早些年被贬官了,先是被贬为鲜州别驾,打点关系,散尽家财,好不容易才调回洛阳。” 安禄山来了兴趣,问道:“怎被贬官的?快快说来。” “是因骊山的刺驾案……” 达奚珣苦着脸述说了他当年的冤屈,他因那件事死了个儿子、自己也被贬官,确实是很惨的。安禄山听罢,却是眨了眨小眼睛,问道:“那这么说来,你是被薛白害的?” “正是。” 彼此原先关系就不错,因此事,安禄山心理上与达奚珣又更近了一层,感慨道:“当年十郎就总夸你的才能,我记得那时好多公务就是你在做?” “回府君,是,下官是个劳碌命。” 安禄山大笑,一指达奚珣身上的绿色官袍,问道:“伱可愿将这绿袍换成紫袍?” 达奚珣惊喜不已,连忙拜倒谢恩。 队伍进了洛阳城,虽已被叛军洗劫了一遍,但东都的繁华还是让人咂舌。 安禄山的车驾穿过南城,直接过桥,往紫微宫而去。 做这决定之前,张通儒倒是提议让他先去看看含嘉仓,因天下粮食聚集于含嘉仓,田承嗣拿下洛阳之后,哪怕纵兵劫掠,却也不敢动含嘉仓,而是派重兵把守着,等安禄山亲自清点。 当然,此事不急,如今叛军诸事繁冗,暂时还不缺粮食,可慢慢来。 行了一段,前方宫城在望。 “这洛阳宫城我还没来过,长安宫城倒是常去。”安禄山远眺着前方,目露憧憬,说话却还带着些土气,“长安宫城居中,洛阳宫城怎缩在西北一角?” 这问题叛军将领们回答不出来,达奚珣连忙道:“这紫微宫乃是隋时宇文恺修建,因洛阳地势西高东低,西北隅乃全城之最高处,宫城选址于此,可高屋建瓴,俯瞰洛阳。” “哈哈哈,原来如此。” 安禄山大笑着,忽然支起肥胖的身体,想在马车上坐起来。 他最近脚疼得厉害,此时连脚疼都忘了,眼睛像绿豆一般瞪大,紧紧盯住了前方的应天门。 “走中间。” 宫城久闭的正门难得大开了一次,中间的御道宽阔,气派非凡,那是唯有圣人可以走的道路,臣子则只能行在两边,天然就是低圣人一等。 这一刻,安禄山忘掉了他所谓“清君侧”的名义,毫不掩饰他的野心。 虽然他常常觉得自己做不到,常常因为畏惧圣人而打退堂鼓,但现在所有风险都没有了,他心里满是对权力地位的贪婪。 过去,总有人骂他“杂胡”,他很介意,所以会在哥舒翰说“狐向窟嗥不祥”时大发雷霆。 他分明拼死拼活从卑贱的杂胡混成了两镇节度使、东平郡王,但还是有很多人瞧不起他,以他的身世来嘲讽他。他很想看看,若他当了皇帝,谁还有这样的胆子? 马车驰过御道,其实也就那样,既不会飞起来,地上精美的石刻安禄山也欣赏不来。 可当他侧头看去,见所有的臣子都老老实实从两边的侧门入内,无一人敢逾矩,包括达奚珣这种官位曾经高于他的人也是恭恭敬敬。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与他们划分成了两种人,天子与臣子的区别就像神与人一样大。 前方遇到了螭陛,达奚珣连唤宫人去把御辇抬过来,还贴心地安排了两倍的力士。 这些力士都是净过身的宦官,个个人高马大,体形比李猪儿要大一倍,抬着安禄山却还是累得直喘气。 “那是什么?!” 安禄山终于抬头,盯着眼前高高的圆顶建筑,不肯再移开眼睛。 其实他远远就望到它了,初时还以为是邙山上的一个亭子,此时近看顿时就被它的美丽壮观迷住了。 “回王上,那是明堂。” 达奚珣小心翼翼地上了旁边的台阶,趋步到安禄山近前,继续为他介绍。 “垂拱三年春,武后拆除了乾元殿,在此建明堂,历时近两年方成,号‘万象神宫’,后因薛怀义纵火被毁了一次,次年重建,号‘通天宫’。王上请看,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其中只用了一根都柱……” “一根柱子,顶这么高?!”安禄山惊叹道。 “正是。”达奚珣抚着长须,感慨不已,又道:“王上可看到顶部的火珠?那原本是一只金凤,所谓‘铁凤入云,金龙隐雾’,寓为武后称帝,如今……” “火珠好哇!”安禄山激动不已,想说些什么,奈何文才不足,只好再重复道:“火珠好!又是火,又是猪。” 关于明堂,达奚珣有太多可以说的,从结构布局到彩绘装饰,每个细节都有着太多巧思。 安禄山听不懂这些,但却能很直观地感受到它的好来,赞叹道:“神了!则天皇帝可比圣人还要有气魄!” 这一刻,他对武则天升起了一股敬畏与向往。 他凝视着这座雄伟的洛阳宫城,一个念头开始在心里越来越强烈。 走进明堂,内里巨大而开阔,一张御榻摆在了最为醒目的位置。 安禄山一见它就直着眼,毫无避讳地让力士们把他搬到御榻上,发现它完全足够容纳他肥胖的身躯,可见皇帝的位子是最适合他的,别的位置都坐不下。 其实他近来深受病痛折磨,这次被逼着举兵造反,也是想着既然病痛,不如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没想到如此顺利,若是再当一把皇帝,那就更值了。 于是,他扭着屁股,便不打算再起来。 大家都看明白了安禄山想要称帝的心思,都是追随他造反之人,当然都不会反对。不少人都想要劝进,只不知时机如何,纷纷看向张通儒。 张通儒思忖着眼下田承嗣正在追击高仙芝,担心眼下称帝会耽误战事,犹豫间,达奚珣已抢先开口了。 “今圣人昏庸,宠信奸佞,横征暴敛,民不聊生,王上班师振旅,伐罪吊人,功在天下,臣请东平郡王顾念黎元,重振纲纪……” 殿内,一众怂恿安禄山造反之人见最后关头被达奚珣这个俘虏抢了先,顿时心生不满,但此时总不能反对,只好纷纷劝进。 往日暴躁的安禄山难得喜得搓了搓手,但哪怕是他,也知劝进这种事不能第一次就答应下来,遂故作为难。 “是否有人不服我当皇帝?” 达奚珣道:“王上刚进洛阳,恐人心尚未安稳。不如,由臣召集些洛阳的耆老、僧道,听听他们的心声,王上以为如何?” 安禄山先是哈哈大笑,之后收敛笑容,学着李隆基的样子,道:“允了。” 就在次日,一众耆老僧道便由达奚珣引入宫中。 为首的是一个气质极为出众的道士,极有傲气,见了安禄山也不行礼,一双丹凤眼颇为无礼地打量了安禄山两眼,却是摇了摇头。 “道长为何摇头?” “东平郡王有疾在身,暂不宜称帝。” 安禄山又不满又惊讶,试探了两句,没想到那道士竟是将他身上的病症说得一清二楚。 他难免惊疑不定,带着些希冀之情问道:“道长可有法医我?” 话虽如此,这道士若真开了药,他也是不会轻易吃的。 却见那道士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方巾,看了一眼,道:“拿错了。” 接着,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手一挥,那方巾竟变成了一个布袋,殿中众人不由纷纷惊呼。 “此为兴阳袋,东平郡王系于胯下,两日知效用。” “我代阿爷一试可否?”安庆绪当即出列。 老道微微点头,闭目不答,算是允了。 达奚珣又问道:“那称制之事?” “待贫道算个时辰。”老道转身,仰头,眯眼看向明堂。 高高的明堂下,他们每一个人都显得那样渺小…… (本章完) 第430章 选择 时至七月,天气愈发炎热。 平原城被包围了一个月之后,粮食与物资愈发短缺。 薛白隔了许多天才偶然间在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见到的是个胡子邋遢、满脸血污、目露凶光的男人,他回头看了一眼,未见到旁人,方意识到那就是自己。 他并没有卢奕那种临死前还拾掇得一丝不苟的优雅,城外的水源已经被切断了,只靠着城中的井来饮水,没人会打水洗脸。薛白终于失去那种养尊处优的身体记忆,开始习惯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生存。 天蒙蒙亮,他走出住处,沿着夯土路走向城头,举起望筒往史思明的营地望去。看到有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散在营地外围,低着头,在地上找吃的。 或是运送辎重时漏出来的米粟,或是马匹嚼剩的草料,叛军对于养马非常舍得下本钱,草料里有不少豆类、高粱,甚至还有一些盐,而困在平原城内的士卒都已经无法得到足够多的盐了。 城外的难民从泥土里一粒一粒地拾着粮食,迫不及待地便往嘴里塞着。忽然,有箭矢“嗖”地向他们射来,一小队骑兵从营地中出来,射箭驱赶。 难民们累得跑不快了,踉跄地往两旁的树林里避去,在留下几具尸体之后,营地前静下来。 薛白还在眺望,过了一会,看到有难民又出来,艰难把地上的尸体拖进了树林,之后,一道炊烟从林子里升起。 号角声起,叛乱大营前的拒鹿角被搬开,一队队叛军往平原城开进,开始了新一天的攻城战。 他们并不是一股脑地冲到城下架云梯往上攀,而是架着盾车在城下挖掘。 史思明不是要通过地道杀入城中,而是要挖空城墙下的地基。他甚至贴心地让士卒用木头支撑着挖出的地洞,直到挖到城墙下了,放火把木头支架一烧,城墙便要坍塌下来。 守军只好努力拆掉城中的屋舍,抛射石土砸叛军、地洞的入口。 前几天的夜里,王难得甚至偷偷率军出城,把地洞填上,填到一半,遭遇了叛军的攻击,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之后险之又险地撤回了城内。 叛军也会用投石机对平原城抛射石块,或寻找守军兵力不足的城墙段对城内射火箭。 总之,他们用尽一切消耗守军体力、意志的办法,笃定城墙或守军一定会有崩溃的一天。 薛白能做的就是鼓舞士气,然后带着士卒们对城墙进行修补,这过程太像抗洪救灾了,使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他父亲追着被洪水卷走的猪的画面了。 “薛太守。” 薛白回过头,见是静塞军中一个校尉,名叫范冬馥。他特意记了很多将士的名字,虽然其中一部分人没多久就死掉了。 “范校尉,何事?” “方才贺兰太守与将军私下谈了话,末将随着李将军听到了一些。”范冬馥压低了些声音。 这里的“李将军”指的是颜杲卿临时任命的静塞军使李择交。 薛白面不改色,拍了拍他的肩,拉着他走下石阶,到了无人处,问道:“具体的呢?” “李将军其实知道叛军攻下了洛阳城,只是没告诉士卒们,问题是,贺兰太守说叛军得了洛阳就是得了含嘉仓,那就根本不缺粮食,我们切断叛军的粮道已经毫无意义了。” “不会毫无意义,即使有了含嘉仓,他们的根基还是在范阳。”薛白首先宽慰了范冬馥,让他不必担心,方才问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范冬馥很崇拜他这种沉稳亲切的态度,低声道:“贺兰进明说相信薛太守坚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请李将军随他一起突围。” “往哪突围?” “常山,他说薛太守你早知河北守不住,把家小都偷偷送到了太原。” 薛白当时到太原见李光弼,顺带着便把李腾空、李季兰安顿好。不知如何传到贺兰进明耳里,便成了其编排他的理由。 范冬馥加重了些语气,有些不忿地道:“太守要小心,贺兰进明趁现在军心不稳,夺了你的权……” 正此时,远远看到李择交往这边走来,范冬馥连忙闭嘴、走开。 “一!二!” 城头上的士卒们喊着号子,卖力地抛射着土石。 在这样的背景声中,薛白与李择交登上了城楼高处。 “贺兰进明言下之意,突围之后,利用颜太守与薛太守吸引史思明的追击,他与我则领兵抛下你们。” “李将军为何会告诉我这些?” “薛太守可知我的名字?” “择交?” “不错。”李择交道:“我阿爷总说,人生在世,择友乃第一要义,所谓‘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贺兰进明貌似高雅,实则傲慢好妒,自私自利,不可交。” 薛白道:“近来忙,无暇与李将军增进了解,你信得过我。” 李择交道:“何必赘言?眼神就已经能说明很多事情。” 他自诩人如其名,是个很懂得选择朋友的人,能看到薛白眼神里平等待人的真诚。 ~~ 傍晚。 一名仆妇连续从井里提了几桶水,倒在厨房的大釜里点柴烧热了,端到贺兰进明屋中。 洗漱之后,贺兰进明整理着胡须,与贺兰至嘉走到院子中纳凉,仰头听着远处的动静,喃喃道:“叛军今日还不鸣金,真不知这城何时就要被攻破了。” 贺兰至嘉道:“只怕不等城破,便要有将士献了我们的脑袋投降史思明。” “我们能在史思明的攻势下坚守这么久,我是不曾预料到的。” “那是他根本不着急,未尽全力攻城。” “今日我与李择交谈过了。”贺兰进明压低了声音说起正事,“他答应我会劝颜杲卿、薛白突围,到时,他会随我到常山。” “太好了。” 贺兰至嘉对李择交的反应并无怀疑,他兄长一直以来就是個极富魅力的人,最擅于说服别人追随他。 这次,他们之所以选择与薛白一起支援平原郡,是因为当时局面向好,本以为是个立功的机会,没想到最后却是身陷重围。 可若是能突围出去,尤其是把薛白、颜杲卿甩掉再回到常山郡,那放眼整个河北,贺兰进明就会是功劳最高、威望最显著的一人。 有一件事很奇怪,这次薛白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原本以为朝廷会封赏一个河北招讨使之类的官职,但如今竟还没等到朝廷的封赏,不知是为何耽误了。等贺兰进明到了常山,也许正好可补上这个阙。 “问题是,能劝动薛白突围吗?”贺兰至嘉沉吟道:“他若不答应,有王难得在,阿兄怕是做不了主。” “眼下这局面,真以为薛白还能够撑得住吗?李择交只需告诉薛白,静塞军已经士气低迷、怨声四起,快要弹压不住了。” 正在此时,远远地,叛军的鸣金声终于响了,贺兰进明松了一口气,庆幸安全度过了今日。他并不想再次附逆,很害怕在他的举措起到作用之前平原城就被攻破了。 是夜,又轮到王难得带着云中军值守,贺兰进明下令让北海军早早休整。他麾下将士需要等到突围时再卖力杀敌,眼下还是该补充体力,避免伤亡。 当然,营防还是得做好的,守夜的士卒听到夜里城墙那边闹了一阵动静,似乎是叛军偷袭了一次。 …… 次日一大早,又有难民跑到叛军的营地附近寻找吃的,他们明知这可能让他们丢掉性命,可若找不到吃的,他们必然丢掉性命。 贺兰进明则在竹圃下用热水泡开了硬梆梆的饼,饮尽了他酒囊里最后的一滴酒。 他已有四十九日不曾听过丝竹之声,觉得自己变得俗不可耐,为此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在叛军进攻之前,颜杲卿派人来邀他去商议战事。贺兰进明猜测很可能是李择交的劝说起作用了,但也保持着警惕,遂点了一队心腹亲兵随他前往。 好在没有剑拔弩张、自相残杀,颜杲卿与薛白果然答应了要突围,但薛白的理由,却是让贺兰进明惊讶于他脸皮之厚。 “好消息。” 薛白等将领们来齐,走到地图前,开口道:“昨夜有常山郡的信使冒死突围到城下递消息。” 贺兰进明扫视了堂中一眼,并没有看到那信使。 薛白仿佛知道他的心思,道:“这位壮士中了叛军三支箭,已经晕了过去,正在救治,但他成功将消息送到了。” 说着,他拿起佩剑,在地图上“哒”地一点,点中了范阳的位置。 “我们已策反了叛军的范阳留守贾循,此人是京兆府人氏,曾在剑南击败吐蕃军,亦曾在平原郡营田,文武双全,后为张守珪麾下将领。十天前,他已据幽州、举义旗,归顺朝廷并传檄范阳各地!” 一封檄文被传递给诸将,上面是贾循的慷慨陈词,还有范阳留守的印章。 诸将皆感惊喜。 薛白沉得住气,除了颜杲卿,事先并未与旁人提过此事,以免走漏了风声。等到现在事成了才说,对于士气的提升便是巨大的。 “不仅如此,我们还策反了平卢将领刘客奴,他现已诛杀了安禄山任命的平卢节度留后吕知诲,据渔阳而响应贾循。另外,还有安东将领王玄志,亦举旗与刘客奴遥相援助!” “好!” 军中已有急性子的将领拍掌大喊道:“端了安禄山的老巢,看他还拿什么作乱!” “朝廷这么快就收复了范阳?” “平原之围很快也要解了吧?” 这一片议论声中,自然也有一部分人不信,一部分人半信半疑。 贺兰进明完全不信,在他想来,安禄山经营范阳这么久,根基深厚,人心所向,故而一旦起兵,三十余日即攻破洛阳,所向披靡,这种情况之下,怎么可能会出现后院失火的情况?根本不合常理! 而且,薛白一向是爱撒谎的,为了骗士卒们洛阳没丢,否认了李憕、卢奕、蒋清之死,把忠节义士的头颅随意埋入乱葬岗,后人无法祭奠。一个如此言而无信之人,以如此突如其来的方式,宣布如此重大的消息,必然是假的。 “出于谨慎,此事一点预兆都没有,是否可能……” “要何种预兆?倘若贾循、刘客奴等人效忠朝廷之心为安禄山所察觉,如何还能有今日之义举?!” 薛白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喝止了旁人的质疑,马上进入了下一个议程。 “想必此时,甚至更早一些,史思明已经得到了消息,如此一来,他必然要尽快赶回范阳,这也是我们突围的机会,到常山集中兵力。” 这般激励了军心,薛白才肯提起了突围一事,他把原本分为许多天慢慢吃的军粮、盐正常供应给士卒,让士卒们吃饱。 贺兰进明则根本不相信薛白这一套,认为局势必然没有这般可喜。他当即找到李择交商议,认为突围之后一定得分头行进,抛下薛白、颜杲卿,以牵制史思明的主力。 李择交遂问道:“贺兰太守若不信,何不再去与薛太守确认?” “有何用?再多听他一番花言巧语,我便认他了吗?” 然而,城头忽然响起了欢呼声。 贺兰进明一愣,连忙赶到城头,定睛一看,极远处,竟还真看到有一部分叛军正在向北面而去。 “竟然。” 他喃喃一声,心里百般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薛白说的是真的。 虽然贾循拨乱反正之事明显不合常理,可细思之下,贺兰进明还是想清楚了缘由。 这大唐,朝廷糜烂是真、京畿空虚是真,但天下各地有许许多多官员们依旧心属大唐也是真。 如此盛世,怎会没有人想保护它? ~~ 与此同时,薛白与颜杲卿正对坐在城楼中,听着城头上的欢呼。 “可惜贾循、刘客奴等人心向大唐,局势却还是让他们失望了。” 颜杲卿脸色的喜色一凝,问道:“何意。” “丈人请看吧。” 薛白拿出一封沾着血的书信,递了过去。 颜杲卿连忙打开,迅速扫了几眼,长叹道:“大好局势,一落千丈。枉费了贾循一腔热血啊。” 这信是与贾循的檄文一并从常山郡寄来的。 袁履谦是先收到了檄文,正高兴,给薛白写了一封报喜信,还没来得及寄出,新的消息就已经到了。原来,贾循原本已与范阳副留守向润客说好了要归顺朝廷,向润客是因为见河北诸郡倒向朝廷,方才答应了此事。然而就在他们举事的当日,安禄山攻下东都洛阳的消息也传回了幽州,向润客遂杀了贾循,重归叛军。 “倘若,洛阳再多守半个月,叛乱可就平了!”颜杲卿无不遗憾道。 “我还是那句话。”薛白道:“忠臣做再多对的事,抵消不了昏君做一件错的事。” 他显得有些疲惫,往后倚在墙上,揉了揉眼。 “为了阻止这场叛乱,我做了很多,可全都是无用功。大乱的根源在田制、税制,要改制很难,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人老迈,不愿操这份心,那不管是宇文融、李林甫都做不到。说一个最基础的事,圣人连‘勤俭’都不肯听,勤俭是以身作则、是改制整顿的开始,不开始,我们这些忠臣一天到晚在枝节处吵吵嚷嚷,触不到根本,有何用?” 围城以来,颜杲卿已经听习惯了这些指斥乘舆的话,闻言很平静,只是叹道:“眼下这时节,抱怨还有何用?倒不如说些实际的。” “好,我这里还有两封信,是昨夜的信使从常山郡一并带过来的。” 那两封信函的用纸并不一样,其中一封是贴在布帛上的雪白滕纸,薛白先将它递了过去。 “这是朝廷给贺兰进明的密旨,丈人先看这份吧。” 颜杲卿接过,只见上面有象征绝密的封条,上说“贺兰进明亲启”,一经撕毁,就不可能再复原。他愣了愣,看向薛白。 “这?” “我拆的。”薛白道,“还有个信筒,丢掉了。” 颜杲卿打开一看,脸色又是一变。 这密旨上竟是任命贺兰进明为河北招讨使,并命他擒下薛白,押往长安。 “旨意是真的?!” “不错。”薛白道:“幸而袁履谦未拆,而是遣人送到平原郡来。也幸而昨夜王难得交给了我,而不是贺兰进明。” “可为何?” “圣人昏聩。”薛白道:“丈人信吗?不把能臣杀尽、不等叛乱把皇位掀翻,圣人是不会醒悟、罢手的。” 颜杲卿依旧不相信,抖着手里的密旨,喃喃道:“可这是为何?你守住了土门关、救援常山郡、号召河北诸郡。为何功臣不赏,反遭猜疑?” “我是太子的人,圣人怀疑之所以叛军声焰浩大,是太子在为叛军虚张声势……” “胡闹!” 颜杲卿猛地拍了桌案,因愤怒而脸色涨红,也不知是在骂薛白还是骂圣人。 房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阳光从小小的箭窗透进来,照在薛白的脸上,他没有回避,在阳光中直视着颜杲卿。 “我在常山郡,攻可号召河北诸郡、截断叛军;退可返回太原,回京勤王。可我率部到了平原,因为我确实没想到局势会如此迅速地恶化,但我知道原因了,也因此有一个计划。” “什么?” “之前说过,我在首阳山有一支私兵。”薛白道:“他们本该伏击叛军,助高仙芝守住洛阳。也许,洛阳多坚守半个月,一切都有可能不同,也许吧……总之一开始是这么计划的,守洛阳、据河北、策反范阳。但洛阳失守了,我的私兵也没动作,丈人可知为何?” “为何?” 薛白递出了他昨夜收到的第三封信。 这是从首阳山递到常山,又从常山再递到他到手中的,辗转了许多路途。 颜杲卿拆开看去,同时,薛白也说出了答案。 “高仙芝之所以弃守洛阳,因为他发现……含嘉仓里的粮食不见了。” “怎么可能?” 颜杲卿死死盯着手中的信,无法置信。 但信纸上关于此事的内容非常简短,唯有“入城见仙芝,言大仓空,洛阳不可守,兼禄山未过偃师,故未设伏”一句。 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更多,末了,抚须喃喃道:“据老夫所知,天宝八载,天下储粮一千二百万石,含嘉仓占五百八十三万石,如此大仓,怎么可能无粮?不可能的。” 薛白道:“那我便不知了,也许是高仙芝没有信心守住洛阳,找了个借口。” 颜杲卿问道:“你方才说,由此有一个计划?” “不错。” 薛白怀里像是有个信箱,又掏出一张小地图,在桌上铺开。 这地图虽小,画的地域却很广,包含了整个大唐各道。 “眼下洛阳丢了,潼关危急。河北这边,史明思回师,叛军声焰大振。朝廷既不派兵到河东支援,还要擒我回长安。既如此,我们突围回常山郡,率河北义军穿过井陉,经河东到关中勤王,如何?” “何谓勤王?” “拥立太子,请圣人退位。” 颜杲卿倏然变色,盯着薛白,摇头道:“绝不可为!” 还是时机不到。 薛白遂道:“那第二个计划。” 他抬手指了指地图,又道:“假设,含嘉仓里真没有足够多的粮食。我们要尽快平叛,要做的还是绝断叛军粮道。但河南打成这个样子,东都留守已死,高仙芝已退守潼关,叛军要粮食已经有了别的路子。” “江淮。” “不错。”薛白道:“圣人昏庸,朝廷惊慌无措,眼下必然顾不到江淮,甚至连含嘉仓有没有粮食都搞不清楚。那一旦让叛军南下,取江淮粮食,则叛乱绵延无期。” 颜杲卿当即明白过来,道:“我们突围南下,守运河重镇。” 他目光落在地图上,很快指了指一个地方。 “不错,但还不止如此。” 薛白点了点地图上颜杲卿方才所指的位置,继续道:“我们领兵去这里,首先保证粮草充足,而若有机会,未必不能奇袭东都。叛军虽众,但主力攻潼关,加上史思明北返,洛阳反而空虚,加之我在首阳山还有布置。” 颜杲卿点头道:“可,但如何突围?我猜史思明看似退兵,但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是啊。” 薛白拿过朝廷给贺兰进明的那封密旨,卷了起来。 他一直以来在颜杲卿面前指斥乘舆,眼下就是看效果的时候了。 “贺兰进明才是河北招讨使,还要扣押我。我们若需要他的兵马,并请他助我们声东击西,丈人认为他会答应吗?” 颜杲卿听懂了薛白的言下之意,他是正直之人,若是平时,他绝不赞同杀贺兰进明。毕竟,贺兰进明也是在国难之时倡义之士。 “容老夫与他再谈谈?如何?” “李择交已与他谈了,看他选择,如何?” (本章完) 第431章 南下剿贼 终于等到了突围的时刻,贺兰进明披上威风凛凛的盔甲,对着镜子里儒雅俊美的形象看了良久。 “阿兄不必紧张。”贺兰至嘉道:“若真是被史思明擒了,大不了便降了他,总不至于丢了性命。” “住口。你我祖上历代皆大唐忠臣,岂可忘国危而谋身?!” 贺兰进明义正词严地喝叱了兄弟,伴着盔甲铿锵的声音大步往外走去。贺兰至嘉则心想道,不论兄长是何心意,若真遇到危险,他哪怕拼着被责怪也一定要保全兄长性命。 至于背叛社稷、为青史唾骂,罪名他担。 兄弟俩各怀心思,赶到了城中校场,他们麾下的三千余北海郡兵已经列队待发。 为首的将领名为马相如,是青州人士,名字比司马相如只少了一个“司”字,形象却完全不同,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老马。”贺兰进明招手让马相如到近前,道:“依前日所说,李择交会带着平原郡兵与我们一道走。” “喏。” 马相如为人颇为耿直,因此贺兰进明不与他说太多阴私之事,又低声嘱咐道:“薛白、颜杲卿若要率部断后,你不必理会他们。” “喏。” “出发吧。” “兄弟们!”马相如拉长了声音,以他那山东大汉特有的热情重重扬手一挥,“杀贼立功讨婆娘嘞!可中?!” “中!中!中!” 马相如十分相信薛白所言,整个河北、乃至范阳都已经举义反正了,这是他亲眼看到的事,不会有假。那平叛显然指日可待了,眼下可不得是立功的好机会。 若依他说,都不必突围,追着史思明杀过去才叫英雄。 “咚!” 战鼓突响,平原县西城门大开。 率先杀出的依旧是王难得,名将的能耐并不仅是他武力有多强,还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他到了任何军队士卒们都对他服气,能让他如臂使指。 云中城处于边镇,乃河东劲旅,远不是常山、平原、北海三郡兵马可以相提并论的,也只有王难得能镇住。而镇住之后,这支兵马就能够很好地带动它的同袍们。 就好像一柄枪,云中军就是它的枪尖,足够坚硬、锋利。 王难得狠狠地刺出了他手中的枪,马蹄踏在叛军的盾牌上,向前,踏碎了一个叛军士卒的胸骨。叛军像往常一样正在掘地,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了個措手不及。 “杀!” 云中军的喊杀声传到了城中,所有唐军士气振奋。 马相如听了也是跃跃欲试,他以前横行青州,总觉得自己豪横得不得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但这次还真是被史思明军中一些将兵打怕了。 王难得则是能将叛军将领打怕的人物,由不得他不服气。 然而,正当他想请令杀出去时,贺兰进明已命令他等候着。于是,仅仅片刻功夫,薛白已带着常山郡兵杀了出去。 毕竟是三郡联盟,没有统一的指挥调度,几支兵马列在城门内的校场各自为政,倘若再多些私心与计较,还真是很有可能出现无人支援云中军的情况。 马相如本以为下一支出城立功的兵马就是自己了,又听贺兰进明道:“随我登城楼。” “喏。” 爬着摇摇晃晃的木梯,登上城楼最高处,放眼可望到天与地的交界,也可远远看到城外四个方向叛军的调动。 由此史思明的主力已经撤了,留下的兵力要应对唐军的突围就比较吃力。肉眼可见地,随着旗帜摆动,绝大部分的叛军都在向西面包围过去。 贺兰进明看了好一会儿,等颜杲卿带着平原郡兵的副将刁万岁出城了,他便道:“我们从北走。” 马相如还在想着立功的事,闻言愣了一下,但本着对太守的服从,还是应喏,观察好了敌势,下城楼向各个校将们传令。 等颜杲卿一出城,留在城中的李择交并没有依着颜杲卿的吩咐继续守城,而是忽然调集了他的一队心腹兵马,人数不算多,仅有两百余人,但全都是精锐骑兵。 这些兵马早有准备,立即奔向北城。 “开城门!” “传令下去,跟上李将军的旗帜!” 一切都依照贺兰进明的计划在进行着,他遂不停督促着北海郡兵立即带走城中所有的战马,随李择交出城。 城洞长三丈五尺,幽暗而狭窄,驱马穿过城洞,踏过护城河吊桥,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与夏日的炎热。 这是贺兰进明被围困以来第一次出城,他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无比的自由。 正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去常山郡!” 前方,李择交所率领的都是精锐,很快杀穿了叛军已然变得稀疏的阵列,迅速向北面进军。 平原郡兵显然更熟悉地形,贺兰进明遂再次下令强调让北海郡兵随着李择交的旗帜。 渐渐地,太阳偏西。 “突围成功了。” 贺兰进明长吁一口气,回过头望去,平原县城已经在天边成了手掌大小的轮廓,西边的尘烟却还在高高飞扬,可见战事之激烈。 很可能薛白与颜杲卿等人是脱离不了了,但要怪只能怪他们名声太响,非要抢着号召河北诸郡、贪图盟主的威望。 忽然。 “报!” 李择交派出的探马正在迅速回奔,队伍停了下来。 贺兰进明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兄弟俩便驱马上前赶向李择交,一边高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没等到回答,他们已经看到前方的树林传来一阵躁动,有烟尘从树林上空腾起。 “伏兵?!” 很快,一杆“史”字大旗出现在了视野当中。鼓噪四起,叛军从树林里冲出,往这边涌了来。 “史思明?!”贺兰进明不敢相信,惊道:“他为何还不去范阳?!” 贺兰至嘉横眉倒竖,道:“薛白中计了,范阳留守贾循叛乱只怕是假的,是史思明诱我等出城的计。” “快撤。” 下一刻,有二十余骑兵包围了过来,包围住了他们。 贺兰进明大为错愕,看向李择交,问道:“你做什么?” “请太守下令,所有北海郡兵听我指挥吧。” “什么?!你……” “呜——” 号角声愈近,李择交懒得多说,当即吹响了撤退的哨声。 两百余骑的机动极为灵活,兜了个圈调整方向,绕过北海郡兵的阵列,向南逃去,此时三千北海郡兵还臃肿地杵在那儿。 “跟上!跟上!” 李择交与一个个北海郡兵擦肩而过,不停大喊。 “快快快!” 情况危急,不断的催促迫使着北海郡兵没时间多想,不过脑子地,继续追着李择交的旗帜。 ~~ 那柄“史”字大旗下,史思明神色冷峻地跨坐于战马之上,盯着远处的旗帜,微微有些诧异。 他也得到了从范阳传回的消息,知道贾循、刘客奴、王玄志等人背叛了,如今安禄山已任命他为范阳留守,他必然是要返回范阳去处理的。好在,向润客已斩杀了贾循,让他还有时间先击败还在河北活跃的唐军主力、以及安禄山的心腹大患——薛白。 前几日的夜里,有常山来的信使借着夜色的掩护跑到平原城下,被守军接应进城了。他便预料到只要假装撤走大部分的兵马,守军认为他退兵了,必会突围,他遂藏兵于城外树林,散出大量探马,等着守军上钩。 今日守军所有的动向其实都在史思明的掌握之中,他确认了守军佯攻西面,实则向北突围,方才收紧包围圈。 可真等到兵戎相见了,史思明察觉到不对,唐军往北走的并非“薛”字大旗,而是“贺兰”二字。 因此,他并不想集兵围剿这支兵马,以免薛白从别的方向逃脱了,毕竟,薛白远比贺兰进明值得重视。 “将军!” 忽然,史思明麾下的候骑赶了过来,禀道:“我们擒下了一队唐军的信马,截获重要情报!” “给我!” 史思明虽是突厥人,但十分好学,不仅识得字,还会写诗,他大手夺过那情报,展开一看,发现竟是一份从长安来的诏令。 “任贺兰进明为河北招讨使?” 史思明喃喃自语着,目露思索之色,偏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下令道:“把信使带来,我要亲自问话。” 六个信使便被带到他面前,他根据他们的口音、靴子的磨损程度等细节,很快便确定其中两人是从关中来的。 “为何任命贺兰进明为招讨使?” “这……他德高望重,乃皇室姻亲之后,忠于圣人。” “让你老实交代!” “是,是,圣人递了密旨给贺兰进明,要他擒薛白进京。过了几天,当时贺兰进明不能服众,遂派我等前来当众宣读任命,面授机宜。我等也是到了常山郡,才知贺兰进明与薛白同往了平原,连忙赶马追来,没想到……有幸遇到了将军。” “面授何机宜?” “薛白似有交构东宫、故意纵容贼兵,不,纵容贵军袭卷河北、进犯洛阳之嫌……” “放屁!” 叛军将领纷纷大骂。 “我等凭本事打下来的洛阳,如何是薛白纵容?!” “狗皇帝昏庸到这地步,该从皇位上滚下来了……” 史思明审视地看了这信使两眼,确定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目光于是重新移到了那杆大书“贺兰”的大旗之上。 此时贺兰进明在他眼里的分量就大不相同了,乃真正的河北招讨使。 “传令合围!务必截杀贺兰进明!” “包围平原城,绝不可让他们回城!” 兵马调动,叛军骑兵四面八方往贺兰进明的大旗杀了过去。 午后的天气愈发闷热,天空中乌云渐渐凝聚、低沉。 忽然,雷声响起。 叛军中有士卒吓了一跳,以为是唐军竟还有炸药的,抬头一看,才意识到是真的要打雷了。 “报!” “将军,唐军从南面突围了!” “继续探!” 史思明没有立即作出应对,因为唐军不该去南面,这很可能是为了救援贺兰进明而使的诈。 但又过许久,他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报!将军,唐军抢夺了我们在徒骇河上的浮桥……” “追!” ~~ 伴着惊雷,大雨滂沱落下。 在平原县以南六十里,一条大河,波涛汹涌。 只听河名“徒骇”,便知河水难驯,乃是大禹疏通的九河之一。 傍晚时分,有尸体砸入河中,很快被卷走,无影无踪。 “唐军杀来了!” “噗通。” 随着叛军被杀败,唐军迅速占领了河上的浮桥。 “快!渡河!” 作为先锋赶到的是平原将领刁万岁,翻身下马之后,用力搓了一把满是泥巴的脸,喊道:“让颜太守先过河!” “将士们先过。” 颜杲卿焦急地回望着,等后续兵马相继赶来,直到看到了薛白的旗帜,当即迎了过去。 “可还顺利?死伤多少?剩下的粮草带来了?” “比预料中顺利。”薛白往雨中回望了一眼,道:“史思明押了更多的兵马去北边,李择交竟还未回来。” “为何?” “许是我们没自己想象中的重要。”薛白道:“许是朝廷已公布了河北招讨师的任命。” 颜杲卿忧愁不已,连忙招过刁万岁,道:“速领兵救李择交,尽可能带回北海郡的将士。” 依他们的计划,贺兰进明欲弃他们而逃,可以将其抛下,但北海郡兵却是要让李择交带回来的。 “刁将军再去来不及了。”薛白道:“我已命姜亥断后,尽可能救援李择交。” “他们还能突围?” “会在能自保的情况下尽全力。”薛白道:“三郡兵马互不统属太过不便,突围之后,重新整编如何?” “依你便是。” ~~ 此时逃窜的北海郡兵处境并不好,因叛军的包围封堵,他们无法进入城池。李择交借着王难得击穿了西面叛军的机会,带着他们从西边绕过了城池,向南逃。 但因为与主力隔得太远,他们奔了三十余里之后,在傍晚时分还是被包围住了。 “太守?!” 大雨中,马相如用力擦了一把脸,瞪大了眼睛,努力寻找着贺兰进明兄弟。 “你们可看到太守嘞?!” 前方,李择交掉转马头回来,挤过人群一把拉过他的缰绳,叱道:“还在犯什么糊涂?!还不指挥士卒随我突围?!” “我的太守……” “贺兰太守让你们跟着我!是官重要还是胜败重要?把伱的兄弟带上,随我走!” 马相如愣了愣,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雨幕中根本找不到贺兰进明。 “随我走!”李择交再次喊道,这是他最后的试探,若是马相如还不下决心,他便要杀了马相如夺权。 “中!” 马相如很快有了主意。 “兄弟们莫乱,听好了,薛太守已经突围了,在前方夺了浮桥,我们去与他汇合!” “喊起来!跟上我腚锤子!” “随将军杀嘞!” 他之前没得到贺兰进明的命令,一直魂不守舍的,此时才终于打起精神来,挥动大旗,敲响战鼓,并且让士卒们大声喊杀,好在大雨中确认他的方位。之后,挺起长槊就向前杀去。 “杀嘞!” 如此,北海郡兵便知道了他们将领所在的位置,吆喝着随着他的方向冲杀。 这种天气中,能见度太低,而围剿要调动更多的兵力、有更多的指挥,十分不利。很快,叛军的包围圈就出现了松动。 而此时,南面也响起了喊杀声。 “王师在此!北海郡的袍泽这边走!” 马相如瞪眼看去,于雨幕中看到了姜亥的大旗,不由大为兴奋。 “姜将军够攒劲!” 他暂时忘了贺兰进明,一踢马腹,奔向了姜亥。 至于阻拦在他们之间的一点叛军,很快便被他的武器与盔甲撞开了。 “突围!突围!” 混乱的局面中,贺兰进明一直被挟持着,可他们在包围圈中破出的口还很小,前方很快就出现了叛军。 “嗖。” 因贺兰进明的金色盔甲引起了叛军的注意,一支利箭顿时射中了他的马匹,伴随着“咴”的马嘶,他摔倒在地,当即受伤不小。 “阿兄!” 贺兰至嘉迅速勒住缰绳,下马扑向贺兰进明。 此举惹怒了挟持他的骑兵,一矛便搠在他腿弯处。 “还敢逃?!” 贺兰至嘉不理,打了个滚,在马腹下爬向贺兰进明,喊道:“阿兄,他们要害你,降了吧!” 因此,他又挨了一矛。 “太守!” “保护太守!” 终于有北海军的将领留意到他,连忙赶上前相救。他们挤上前,勒住战马,不让马踩住这对兄弟。 如此一来,平原郡的精兵没机会再挟持他们,干脆策马逃离。 局面很混乱,这动静吸引了更多忠心耿耿的北海郡兵,以及叛军,双方纷纷涌来,近身肉博。大雨中旁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涌出包围圈,向南逃窜而去。 “二郎!” 贺兰进明从满是血泊的泥土里爬了起来,抱起贺兰至嘉,道:“走。” “阿兄,你不能死,降了吧。” “不,我们世代忠臣,断可不降贼……我们的家业在京兆府。” “阿兄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贺兰至嘉已是气若游丝,但想到今日被李择交陷害,呕着血也要骂道:“阴险小人……真该杀啊。” “二郎,我带你走。”贺兰进明拖不动贺兰至嘉的身躯,只好不停拍着他的脸,以期让他清醒一点,“走啊。” 贺兰至嘉闭上眼,竟是用最后的力气喃喃着什么。 贺兰进明附耳去听,听到了几句诗,是他写的诗。 “君不见岩下井,百尺不及泉。君不见山上蒿,数寸凌云烟。” 贺兰至嘉声音愈低,嘴角却微微含笑。 在这风雅的大唐盛世,他阿兄是最风雅的人之一,本不该上战场。 “人生相命亦如此,何苦太息自忧煎?但愿亲友长含笑……” ~~ “追!” 叛军从夜色中一直追杀着唐军,直到次日天明,终于听到了前方愈来愈响的水流声。 “他们在浮桥上!” “追过去!” 此时,刚刚登上对岸的是马相如部,而姜亥还在浮桥上过河。 叛军立即下马冲了上去,也纷纷奔上浮桥,张弓搭箭,向唐军士卒们放箭。 “嗖嗖嗖嗖。” 箭雨中,姜亥一手执盾,大步跑过摇摇晃晃的浮桥,摔在马相如怀里。 他回头一看,咧了咧嘴,喊道:“斩!” “虎——” 执刀在浮桥边的士卒们同时挥斩,齐唰唰地斩断了浮桥。 “嘭!” 大河迅速吞噬了浮桥,以及桥上的叛军。 经历了一日一夜厮杀的唐军们驻足望着那滔滔的河水,回过头,南下。 ~~ 一场雷雨来的急,去的也快。 次日,阳光洒在禹城驿的院落当中。 薛白铺开地图,环顾了一眼周围的诸将,没有再做太多的动员,只用坚定的眼神给他们信心。 “说一个不好的消息,洛阳失守了,这也是史思明去而复返的原因。” 一句话,马相如当即呆愣了,嚷道:“可是,洛阳好像是东都……” “你对朝廷平叛没有信心吗?”薛白问道:“昭昭大唐,平定不了一个杂胡的叛乱不成?” “那肯定不会!”马相如毫不犹豫道。 “不错,故而河北十七郡,加上范阳、渔阳、安东皆举义。你看叛军现在有任何长期经营的疆域吗?没有!他们只有路线,一条迅速进攻长安的路线。” 薛白提起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 “从范阳到魏郡,到开封,到洛阳,到潼关。如今叛军绝大部分兵力、物资全都在这一条线上,像雨前的蚂蚁一样忙碌。为何?他们急了,他们经不起消耗,一心只想着速克长安。大唐的国力太强盛,他们只有很短的时间能趁着关中空虚直逼天子。” 马相如挠了挠头。 刁万岁一把揽过他,道:“没懂吗?眼下看似危急,是捞官位的好时机。” “懂,就是不知咋做。” “我与颜太守之所以带你们南下,为的就是立功。” 薛白画着情势图,继续道:“眼下,淮南、山南、关中、河东、陇右各道的兵马都在围攻叛军,攻何处?洛阳,安禄山如今正在洛阳。故而,我们去淮南道,粮草充沛、物资充足,还能立下合剿贼首的大功,岂不好过在平原死守?” “啊!”马相如道:“原来是这样!” “史思明原本要返回范阳,担心我们南下是为了攻打安禄山,妄图阻截我们。” 薛白并没有太过渲染,微微冷笑,眼里流露出立功封侯的野心与憧憬,让所有将领们都感到他南下是要捞功劳的。 于是,困厄之中,众人反而更振作起来。 “说具体的路线。” “好!” 一个个带着头盔的头便挤到了地图上方。 “方才说过,叛军兵力都集中在这条路线上,故而,平原郡的东南方向他们一直是无暇理会的,我们传檄河北,便有不少郡县响应,能够提供我们近日的粮草,我们沿途都可休整。” 说到这里,诸将皆喜,认为可以走济南。 薛白却话锋一转,道:“可史思明必然也知道这些,他很可能会在我们渡过黄河之前赶上来。我们若从东南方向走,难保不会被他追击。” “那?” “此处。”薛白在地图上一点,道:“以攻代守,袭击叛军在河北中转的重镇,魏郡。缴其粮草,打出更大的声势,一旦拿下魏郡,则西可过太行山,南可渡黄河,使叛军猜不到我们的心思。” (本章完) 第432章 渡河 一队叛军候骑探寻着地上的马蹄、车辙痕迹一路向南,在前方再次听到了河水怒吼的声音,比徒骇河还要汹涌的黄河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唐军的所有痕迹最后都汇集到了黄河渡口边,破碎的帐篷、地上挖出的土灶、篝火的残留,以及那些沉重到无法带走的釜,岸边一片泥泞,证明唐军就是在此处渡过黄河的。 出于仔细,叛军候骑又往两边搜寻了一番,并未发现别的痕迹。遂立即回报于史思明。 “唐军渡过黄河了!” “怎么可能?” 史思明并不相信,拧眉思量,一艘小船来回渡过黄河至少要一个时辰,载二十人,一天也只能渡二百四十人,唐军要渡过万余人,得有五十条船,可这是最极限的情形,事实上还有马匹、辎重,以及各种麻烦,如何会这么快就影都不见? 此事尚未想通,军中再次来报,却是蔡希德遣使来了。 来的是范阳节度判官耿仁智,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说的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现在河北诸郡被策反,只有将军收复了一个平原郡,可时间已不多了,李光弼在河东征兵,准备出兵井陉。另外,昏君已命郭子仪为朔方军节度副使,西北各军严阵以待,随时将大举东进。” 之后,耿仁智转述了蔡希德的意思,打算放弃攻打太原,退回飞狐口留兵坚守,再与史思明集中兵力攻打常山郡,先封堵住官兵进入河北的要道,再一个個收复被策反的河北诸郡。 由此可见,唐军四面合围,叛军面对的局势并不好,幸而主力已出乎意料地占下洛阳,否则眼下就是另一副局面了。 史思明听的过程中,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耿仁智遂问道:“蔡将军是来配合将军的,将军有何顾虑?不妨直言。” “平原郡一战,我俘虏了唐廷河北招讨使贺兰进明。”史思明先述了功绩,又道:“可惜,让薛白、颜杲卿、王难得等人流窜到了黄河南岸。” “将军,恕我直言。” 忽然开口的是史思明帐下一名掌书记,名为周贽,道:“河南、南淮两地,多的是朝廷的兵马,不缺薛白这区区一万人了,将军还是尽快收复常山,讨伐刘客奴为妥。” 周贽这番话算是在帮着耿仁智,在他看来,薛白狡猾,追着薛白跑无益,而河北才是根本,孰重孰轻很明显。 但没想到,耿仁智沉吟着,竟是道:“薛白是一根棍子,从井陉这个瓶口插到了河北这个瓮中来,搅得翻天覆地,不得安生。若是容他在河道附近流窜,确是如鲠在喉。” 周贽听了,大恼,暗想自己替耿仁智说话,劝将军与蔡希德配合,这个蔡希德的人竟来拆台? 史思明若在山东一带攻略,必然要让蔡希德承担更多来自河东、朔方的压力。 他问道:“依耿判官之意,渡河追击?” “可追。” 史思明目露赞赏,难得地笑道:“那就请耿判官于我帐中暂留几日,等斩了薛白,一同北上,如何?” 耿仁智认为蔡希德自大愚蠢,早有转投史思明之心,连忙起身行礼,语含深意道:“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周贽见此一幕,方知这耿仁智不是为大局考虑,而是为了勾搭史思明。 ~~ 薛白并没有渡过黄河,而是佯装渡河之后,转道西向。 他打算前往魏郡,有三百里路途,全速行军需五天。 第三日下午,他们已进入了博平、清河二郡的交界处。薛白不知前方详情,不得不停下来,等待姜亥打探消息归来,在平原郡被围困以来,他的许多消息渠道都断了,只能重新打探。 于是他下令扎营休整,同时整顿着这支军队。经过一个多月的围城,数日的突围行军,他已基本能掌控这支兵马,如今则是将一些事务明确下来。 “我们来自云中、常山、平原、北海诸地,倘若继续互不统属,如何在这样的变局中存活、立功?我与颜太守、王将军商议过,从此我们合为一军,便叫‘光武军’,在此河北沦陷之际,以光复朝廷为己任……” 军中刁万岁、马相如等人还有顾虑,心想朝廷没敕封、叛军也不认,这算什么回事。但很快,他们竟都提升了,权力虽然没太大变化,可听起来却完全不同。 抛开朝廷官职来看,确有着很清晰的统属,薛白为主,颜杲卿为副佐,王难得为先锋大将,诸将麾下的兵马则重新整编,方便调派。 偶有一些不太服从的,难免被杀了祭旗。 驻营了两天,整编出雏形,而军中携带的粮草已经告罄了。 薛白坐在山脚下的石头上等着姜亥打探消息回来,又摊开了那封从首阳山传来的信,边看着边皱眉思忖,相比于含嘉仓没有足够多的粮食供应军需,他更愿相信是高仙芝找了一个难以验证的理由弃守洛阳。 可他太饿了,没有办法好好思考。 姜亥在陇右时就是候骑,对打探情报有一手,果然依约回来了,还给诸将领带了些食物。 “你们猜怎么着?博平、清河二郡也是响应了举义,但史思明杀回河北,并没有攻下这两郡治所,而是让人围着他们,直接就率军攻平原郡,先冲我们来。” 薛白点点头,清河郡太守李萼甚至还派长史王怀忠领兵到常山支援,之所以这么做,因为常山郡有井陉,朝廷王师得先出了井陉,才会增援到清河郡。 总之博平、清河二郡治城还在,但被叛军围攻着。 姜亥道:“我在前方五十里的瓦村中俘虏了一队叛军候骑,分别审问了其中几人。得知叛军驻守魏郡的主将为袁知泰,兵力有三万余人,他遣麾下将领白嗣深、乙舒蒙分别围攻着博平、清河二郡。” “战力如何?”薛白道:“眼下叛军攻潼关甚急,能被安排守在后方的,想必不是精锐?” “看盔甲马匹,远不如史思明部……” ~~ 位于永济渠以南二十余里有一大片沼泽,沼泽东边的村子名为瓦村。 猎户闫三的家则安在沼泽深处,家中有一个老娘,两个兄长、两个嫂子。 是夜,闫三打猎回来,推开门,首先便见桌上摆着一桌酒菜,他阿兄正陪着几人在吃饭。 “将军,你怎么又回来了?”闫三连忙关上门,弯着腰上前,道:“不都说好了,小人给你消息,你便放过小人吗?” 姜亥咧嘴一笑,道:“再做一回买卖。” 闫三连忙跑到窗边,往山脚下看去,生怕自己上次给官兵通风报信的事情被人知晓,或因自己引来官兵把村子给抢掠了。 毕竟官兵未必就恪守军纪。 “放心,不从你们村子里过。”姜亥道,“坐下,不会亏了你。” 前一次,闫三把叛军候马所在的位置告诉姜亥,得了两串钱,又喜又怕。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没想到钱都没花掉,买卖又上门了。 容不得他拒绝,他屁股挨着破凳坐下,余光往屋里瞥去,见到阿娘与嫂子们都在往外偷瞧,可见官兵没为难她们,这才放心下来。 “你们兄弟几个,常到永济渠码头上偷东西吧?” “没,没有。” “啪!”姜亥拍案骂道:“还敢抵赖?!我已听村中的货郎说了。” 闫三骇然色变,连忙跪在地上,请官兵饶他一遭。 姜亥这才说出来意,道:“货郎说,你们知道一条野路,能通到永济渠,还有船,是吗?” “是,是。” 姜亥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金来,“这是今天的饭钱,还劳伱们兄弟给我带个路。” “将军,那野路可不好走,荒得很。”闫三道:“将军怕是走不惯。” “啖狗肠,你过得了,你阿爷就过得了……” 闫三说的那条野路并不从村子过,乃是在沼泽西边。他在芦苇荡里等了半日,姜亥便领着官兵来了,一万余人马,队伍极长。 “那个,将军,马匹可过不了,也不能披重甲。” 姜亥不放心卸甲,让闫三不要胡扯。 薛白则选择相信这个向导,让颜杲卿、马相如、刁万岁率部驻扎在树林中,看着马匹辎重与伤员,等待命令。 “喏!”马相如应了,心道:“又让我候命。” 之后,光武军半数士卒卸下了重甲,少量人换上少量轻便的皮甲。随着这向导穿过沼泽,竟真在芦苇荡中趟出一条能够通行的路来。 这条路走到后面,薛白的腿酸得不行,大汗淋漓。 他一直在思考着战局,但渐渐地,脑子里总浮现出一些别的东西……上一次腿这么酸,还是与杜家姐妹在西厢。 由此,他想到那个春风抚槛的夜里,他在疲倦中进入香软的大唐盛世;想到杨玉瑶醉酒般酡红的容颜,伴着娇切的喘息。 想到了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又想到了与颜嫣的约定。 在夏日闷热、潮湿的沼泽深处,薛白开始无比怀念他的红颜知己。 走出沼泽,进入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此时天已经黑了,他们继续穿过森林,一路上劈开荆棘,终于在夜色中抵达了永济渠。 月光下,隔着渠水,能看到叛军营地的轮廓,一排篝火竟给人带来了家的温暖。 “船呢?” “拉出来。” “这么小?能载十个人吗?” 闫三小声道:“能载十二个。” “永济渠不深,能泅水的游过去。渡河之后迅速列队,往篝火方向攻击。” “喏。” “告诉将士们,杀败叛军,今夜饱餐一顿……” 等布置妥当了,他们才开始渡河。 薛白亲自带队游过了永济渠,冰凉的河水使他的杂念消散了许多,到了对岸,他还在集结兵马,却听到了马蹄声正往这边来。 “惊动叛军候骑了。”姜亥道。 薛白估量了一下,渡河的只有不到三千人,果断下令道:“通知王难得,进攻。” 队伍前方,王难得听着马蹄声,道:“弓。” 他接了弓,猫着腰往前走了十余步,眯眼看着夜色中奔来的候骑,忽然“嗖”地一箭射出去,一名敌兵当即应声落马。 马匹嘶鸣一声,还在继续往前奔着,王难得已两步窜上前,一拉马缰,翻身上马。 他的亲兵们纷纷有样学样,动手抢马。 “枪!” 一杆银枪被递在王难得手中,他耍了个枪花,掉转马头,奔向那篝火照耀中的兵营。 “吹号!” “呜——” 叛军主将的大旗立在大营的正中,大书一个“乙”字,是一个不常见的姓。 乙舒蒙已经率部在清河郡包围了很久了,奈何清河治城墙高河深,郡守李萼守城之心坚决,加上乙舒蒙兵力不足,一直没攻下来。 当然,他只要围着城保证史思明能北上攻克常山郡就行,毕竟他领的不是叛军精锐之师。 是夜乙舒蒙早早便睡下,半夜却被惊天动地的杀喊声惊醒过来,掀帘往外一看,营地里已经是混乱不堪,无法挽回了。 “走!” 乙舒蒙匆匆套了盔甲,来不及系就出了帐,翻身上马,领着亲兵准备退往魏郡。穿过营地,迎面便见一大将提枪跨马横冲直撞,他连忙带人转向东面奔去。 赶到粮仓所在之处,恰见一队唐军正在抢占粮仓,为首一员大将回过头来,甚是年轻挺拔。再一看,对方身后还有士卒举着一杆旗帜,这竟是唐军主将。 “薛?!” “拦住他!” “杀!” 乙舒蒙大喝一声,驱马便往前冲,欺对方主将年轻,且没有骑马,他便要斩杀对方。 “咴!” 他还在蓄力,忽然一声马嘶,却是地上出现了一条绊马索。他沉重的身子便飞起,重重砸在对方主将面前,剧痛之下,他还不忘奋力刺出长刀。 “叮!” 一声响,那年轻的唐军主将挥刀格开,膂力竟是相当骇人。紧接着,一刀便劈在乙舒蒙手腕上,将他手腕劈断,血流不止。 薛白一脚踩住乙舒蒙的左手,喝道:“拿下!” ~~ 营地里火光通明,新整编的光武军初战告捷。 薛白一边清点粮仓,一边听军士禀报着。 “此处是运河边,常山郡截断了运河之后,叛军的物资正滞留在此,另外还有他们掳掠的妇人,是否分发给将士?” “此例不可开,军纪一乱,往后便拘束不住。”薛白道:“明早送到清河郡,交给李太守处置。” 说罢,他顺着那军士所指的方向一看,在火光中见到了一排排衣衫褴褛的妇人。 其中忽有三个衣裳完好的身形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体态,还是妙龄少女。 “把她们带过来。” “过来!” “哎呀,做什么?放开我。” 薛白走到篝火旁,等她们被带上来,很快便认出了其中一人,其余两个则是她的婢女。 她正用手捋着头发遮挡脸颊,见终于避不开了,方才抬起头来,露出勉强而亲切的笑容。 “薛郎,好久不见了。” “史小娘子,如何在此?” 史朝英再次捋了捋头发,篝火照着她,可以明显看到汗水从她的脸、脖颈上流下来,浸湿了她的抹胸。 “薛郎,我们好歹也是朋友一场。”她声音放软了许多,全无平日的飒爽,小声道:“放过我可好?你还记得吗?我们在长安写诗、论诗呢。” “大是大非面前没有私交。”薛白道:“或者,史小娘子能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劝你阿爷投降?” “好呀。” 史朝英双手理着她的头发,道:“我可以劝阿爷……” 下一刻,她忽然从胸衣里掏出一封信要往火里抛,薛白猛然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 信便落在地上。 史朝英当即抬脚去踢,想把它踢进火里,薛白遂狠狠地撞开她,俯身拾起那封信,她却是如母狼般扑上,捉住薛白的手便往篝火里摁。 薛白一肘将她击倒在地。 “哼。” 史朝英还在挣扎,想咬他的手,用脚勾住他的腿把他绊倒,死死缠住他不让他拿着信起身,直到被薛白掐住了喉咙、按在身下才终于老实下来。 “你……休想看。” 她喘着气,全身都动不了了,脚尖还在薛白两腿间动着。 战乱当中,她身上竟还带着女子独有的香味,身体柔软,薛白与她磨蹭得久了,火气腾地就上来。 “你……想做什么?”史朝英柳眉倒竖,怒叱起来。 薛白许久未近女色,狠狠盯了她一会,硬梆梆叱道:“老实点!” 史朝英被吓到了。 薛白却还是站起身来,喝道:“绑了!” 倒不是他婆婆妈妈,只是治军若不以身作则,便难以服众。今日图一时之快,明日别的将领犯了事,甚至因私欲误了军情,如何处置? 等平了叛,他自有他的温柔乡,到时方有尽兴之时。 薛白深吸几口气,在心中狠狠给自己许诺了一翻,撕开了史朝英所带的那封信。 竟是安思顺写给安禄山的。 内容是,安禄山起兵之际,他已被召入朝中为兵部尚书,责怪安禄山背叛圣恩,要害死他。 这样一封信,若说是作为提醒,让安禄山知晓安思顺不能举兵响应,说得过去;若说是安思顺站在朝廷这边,据大义喝叱安禄山,也说得过去。 薛白遂看向史朝英,问道:“如何会在你手上?!” 史朝英冷眼扫了眼他的裆下,哼了一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从长安逃出来,安思顺让你带的?你可交给安禄山看过?” 又问了几个问题,史朝英始终不答,薛白道:“不必敌意这般重,朝廷四面出兵,叛军已经快要穷途末路了。你有我这个朋友,也许是保全你父女的重要人脉。” “你……想做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 史朝英道:“安思顺暗中助我出城的,让我劝说安禄山归顺。我自把信带给我阿爷,让他知晓。” “他如何助你出城?” “自然是用他的信令放我出城。” “你见到他了?” “没有,是他的心腹手下安排的。” 薛白又问了几个问题,道:“带下去,明日交给李郡守收押,她阿爷是史思明,留为人质必有用处。” “你!”史朝英没想到还要被收押,怒叱道:“你说话不算数……” 薛白懒得理她,把那封信收入怀中。 ~~ 史思明渡过黄河之后,向南面追了二十余里,候骑却始终未搜寻到唐军的踪迹。 他当即起疑,遂下令停止行军,遣儿子史朝义率一部分人马前往济南招兵买马,他则亲自调转马头,招过麾下的几名精骑将领。 “唐军未渡过黄河,必西去,随我来!” 奔回黄河岸边,放眼看去,浪水滔滔,渡河又是一番大动作。 但史思明是个极为坚毅之人,毫不犹豫挥手下令道:“渡河!” 花了两日光景,叛军方才把一万骑兵重新渡到黄河北岸。 “薛白必在博平、清河二郡,追!” 一路狂奔,同时候骑四出,在唐军突围后的第七日,史思明终于得到了薛白的消息。 “报!” “报!” 候骑的声音难掩激动之色,堪堪奔到史思明面前,便翻身下马,大喊道:“魏郡急报!袁知泰求援!” “何事?” “唐军夜袭清河郡城外乙舒蒙大营,乙舒蒙遣人求救于白嗣深。白嗣深乃率部从博平赶赴清河郡支援,路上遇伏,中箭而亡,两军被斩首一万余级,唐军声势大振,集三郡之兵力,猛攻魏郡,袁知泰请将军火速支援!” 史思明怒叱道:“废物。” 越是这种关头,为将者越不能着急,他反而是下令全军歇整,继续派出探马,打探更详细的情报。 如此,一直到次日清晨,才有更准确的消息回来。 “报!” “袁知泰早已弃魏郡,逃往邺郡,其求援消息乃唐军放出,意在伏击将军!” 史思明还未说话,他麾下候骑们已是惊得汗如雨下,唯恐被问责,连忙拍马屁道:“幸而将军英明,并未中唐军奸计。” “传令,召史朝义回师!” “喏。” “拔营,进攻!” 叛军是想要野战的,但唐军只在伏击地点等了一天,见史思明不至,当夜就缩回了清河、博平二郡。 至于魏郡,唐军并不分兵去守,只是带走了叛军的辎重与粮草。 等史思明攻到清河郡城下,还未攻城,却听城上鼓噪不断,紧接着,清河郡守李萼亲自押着一个女子走上城头。 史思明眯了眯眼,策马上前,当即脸色一冷。 “史思明!” 李萼喝问道:“你本是营州一杂胡,侥立战功,入就觐见,得天子赐名,圣恩不可谓不厚,何以叛国?!” 史思明不答,只盯着女儿的身影。 他想到了他一无所有之时,是幽州大族之女辛氏执意要嫁于他,改变了他的命运。而他的妻子辛氏最疼这个女儿。 “今叛军已穷途末路,你若有悔改之意,此时举义归顺,犹未晚也!”李萼还在继续呼喝。 “待我考虑!” 史思明喊了一句,勒马便走。 回到营中,他大怒不已,不断遣兵催促史朝义把主力带来。 终于,两日之后,史朝义重新渡过黄河赶到了。 “阿爷,可是薛白逃到清河郡了?” “薛白……” 史思明话音未落,有候骑匆匆奔回。 “报!报!找到唐军踪迹了,薛白所部追着袁知泰,由邺郡渡过黄河了!” 才从黄河南岸渡回来的史朝义不禁讶然,问道:“什么?” (本章完) 第433章 秋后算账 常山郡。 城北,叛军大营绵延一片。 因井陉为唐军所夺,蔡希德久攻太原不下,只好先退回飞狐口,再绕道杀到常山郡,可惜如此已错过了最佳的时机,常山郡早已传檄河北,各郡皆有兵马支援。 井陉要道,不可不夺,否则河东、朔方的兵马便可源源不断地杀入河北。蔡希德只好接连派出使者去求助于史思明。 没想到,史思明没来,李光弼反而先到了。 “该死,耿仁智怎还不回来。” 这边蔡希德还在营中破口大骂,那边,常山郡里却是一片欢腾。 “援军到了!” 欢腾声中,城门大开,李光弼当先策马而入,袁履谦连忙从城门赶来相迎,人未至,已道:“王师一至,河北诸郡无忧矣。” 他没有穿安禄山赐的紫袍,也没有因常山郡城被攻破而被碎杀,在阳光下展露着笑容。 “袁长史居功甚伟。”李光弼翻身下马,略略寒暄,却是让出一步,道:“边监军也来了。” 袁履谦一愣,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壮硕、面白无须的将领策马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常山太守薛白何在?如何不来相迎?”边令诚问道。 “薛太守领兵往平原郡支援了。” “北海太守贺兰进明何在?”边令诚又问道。 他之所以知晓此事,乃因贺兰进明单独进了一份奏折报功。 “贺兰太守随薛太守一道往平原支援了。” 边令诚不由皱起了眉,甚是不满地扫了袁履谦一眼,当即要求传令河北诸郡,尽快召薛白、贺兰进明回常山接旨。他是监军,李光弼也只能听了。 但打发了这个监军,李光弼坐镇常山郡,很快便心无旁骛地布置起军务。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遣兵到城外救助百姓,搜寻并埋葬尸体,并设祭坛,酹酒祭奠叛乱发生以来阵亡的军民。 一时之间,唐军骑兵四处,蔡希德却不敢妄动,任由李光弼重振民心。 同时,唐军还有一道道好消息传了过来。 先是朔方节度副使郭子仪亦遣人传信,已收复静边军,斩杀叛将周万顷,并在河曲击败叛将高秀岩;同时,听闻平原郡阻挡了史思明的大军足够长的时间,河北诸郡还未重新陷落;之后,又得到清河、博平郡传来的消息,薛白竟还率军带着史思明兜了个圈,还大败叛军,攻破了魏郡…… 那李光弼的战略目的就非常清晰了,他将与郭子仪配合,击败叛军蔡希德、史思明,稳固河北形势,甚至收复河北全境,使据守洛阳的叛军成为无根之萍。如此,哪怕洛阳失守了,还是能尽快平定叛乱,将危害降到最低。 既然史思明还未到,李光弼立即点齐兵马出城反攻蔡希德大营。 蔡希德依旧不敢接战,只好移驻远处,等待史思明前来汇合,此战伤亡虽不大,却使得叛军愈发士气大损,军心动摇。 加上李光弼祭奠军民的行为博得了极大的人心,有一部被叛军练为团练的常山子弟遂决意举义,当夜便擒下了他们的将领蔡明义,投奔常山郡。 李光弼亲自安抚了这些团练子弟,看向他们擒来的叛军将领,问道:“蔡明义?你可是蔡希德的兄弟?” “不是,我不过贱民出身,为攀附蔡希德,改名换姓罢了。” “大丈夫岂可如此作贱自己?!” 李光弼深深看了蔡明义一眼,当即有了判断,上前为其松绑,沉声道:“叛军失道寡助,你可愿归顺朝廷?” …… 次日,叛军有五千兵马依之前蔡希德命令,由行唐县运草料回营,才渡过磁河,忽然遭到唐军袭击,被半渡而击。 他们万万没想到唐军会悉知他们的动向,并绕到叛军大营以北,毫无防备,几乎被杀得全军覆没。 李光弼遂夺下这批草料,以及这五千叛兵的战马,依原路绕过叛军大营返回常山郡。 蔡希德得知消息,先是讶异,之后怒而提兵截击。奈何李光弼早有准备,已遣了三千轻骑隐匿于树林当中,此时便忽然杀出,以劲弩连番伏击。 叛军伤亡惨重,只好退回大营。 接连战败,蔡希德不敢轻易出营,唯有速遣信马催促史思明。邀其率大军火速北上,夹击常山郡。 史思明正包围清河郡城,却不强攻,且分兵渡黄河寻找薛白踪迹。得了蔡希德的催促,知道河北局势耽误不得了,只好恨恨放过薛白,召集兵马北上。 至于史朝英,想必李萼绝不敢轻易杀她,那与其苦等在清河城下,倒不如先击败李光弼,收复井陉,则河北诸郡自然会投降。 两万余骑兵先行,仅三日便杀到了滹沱河南岸,与蔡希德部夹击着常山郡。同时,史思明还在不断调集兵马,要以兵势先压垮常山郡的军心。 李光弼早有准备,与袁谦履在常山郡砌起了深沟高垒、严阵以待,提出了“贼来则守,去则追之,昼则耀兵,夜斫其营”的战术,不求退敌,只求让史思明、蔡希德两部叛军疲惫不堪。 史思明也是名将,很快就察觉到李光弼的目的,火速遣使到蔡希德营中,询问他郭子仪何时会到达战场。 得到的回答是形势并不好。 “高秀岩于河曲大败,退守云中、马邑,郭子仪步步紧逼,高秀岩再败,现已退至雁门关坚守,遣使求援,我不得不分兵支援。” 史思明遂知,留给他们击败李光弼的时间已经很紧张了。此战若败,唐军将如洪水泻堤一般源源不断地从井陉这个缺口杀进来。 他终于舍得下令强攻,叛军士卒们遂制好云梯,驱赶团练乡勇、蚁附攻城,不惜伤亡也要夺下常山。 一天之内,常山郡城上下伤亡三千余人,将四面城墙全染成血色。 是夜,史思明还忧心忡忡,到后半夜才睡下,盔甲都没卸。他才进入梦乡,又听到了营外的鼓噪,心烦地捂住了耳朵。 因为每天夜里,李光弼都会派一支轻骑骚扰他的营地。那是陇右骁骑统领,他伏击过几次,被耍得疲惫不堪,此时根本不想理会。 然而,听了一会之后,史思明倏然坐起。 今夜的声音不对劲。 “敌袭!” 他大喝着,出帐,到旁边的帐篷里一脚踹醒了史朝义,骂道:“敌袭!还不鸣鼓?!” “阿爷?不是每晚都……” 史朝义也听出了不对,连忙窜起,随史思明出帐。 但此时,整個帐中营地都因李光弼一直以来的骚扰而显得滞后、僵硬。而今夜确实不是骚扰,一支唐军已经踏马进了营中。 喊杀声中,火光四起,映照出了一杆大旗。 “郭!” “是郭子仪?!朔方军来了!朔方……” 郭子仪若至,代表着叛军在河北所有的布置被打破、朔方与河北之间的通道被全部打通,代表着朝廷的西北精兵已经能随意杀入战场。 叛军顿时感到巨大的绝望。 “不是郭子仪!” 史思明还在试图激励士气,遣信马到蔡希德营中求援,很快,他得到了回复。 “报!将军,不好了,蔡将军已经败逃了!” “什么?撤!快撤!” 史思明知战事不可挽回,只好独领一支心腹精锐撤师。 才逃出营,混乱之中,忽有一支利箭“嗖”地射来。 破风声至,史思明迅速勒马。 “噗。” 利箭顿时射中他的战马,伴着马匹悲嘶,他摔下马来。 “叛贼哪里逃?!” 唐军中一员将领执弓奔来,正是李晟。 “阿爷!” 史朝义见状,回首一箭射向李晟,弃弓,飞马上前,将坠马的史思明拉上他的战马,高喝一声“断后”,马不停蹄地便逃。 李晟一箭射落史思明,正待再追,感到有箭矢袭来,连忙一低头,“叮”的一声,箭矢射中他的头盔,等他再抬头,史思明父子却已被其亲兵挡住了。 是役,史思明、蔡希德大败,向北逃往博陵。 ~~ “大胜!大胜!” “常山解围,河北光复!” 天光照在常山郡的城楼上,忙碌了一整夜的袁履谦猛地听到城外信马的呼喝,抬头看天,忽然眼睛一酸,泪如雨下。 他想到了自己站在那痴肥的安禄山面前,弯腰埋首,捧起那件紫色的官袍。 再多的屈辱,熬到了这一刻,终于是熬完了。 “袁长史,袁长史?” 袁履谦泪水朦胧地回神看去,却见李光弼已到了他面前。 李光弼昨夜命一支兵马与郭子仪夹击史思明,自己则率军大破了蔡希德部,此时盔甲上满是血污,脸上却难得显出轻松的笑容。 “走,随我去迎郭子仪。” “容我换身衣裳,以免失礼。” “不必。” 李光弼上马,当先便走,走着走着,忽道:“我与郭子仪素不和睦。” “什么?”袁履谦尚未反应过来。 “总之是合不来。” 袁履谦闻言,忧心不已,心想倘若这河东、朔方的两位大将不合,如何是好。再回头看一眼身后那大摆阵驾的边令城,更让人担忧了。 他们赶到叛军营地,只见唐军正在清点叛军的首级,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像白菜一般被装在板车上。 边令诚一见就欣喜,上前查看,并在此等着,等郭子仪来拜见他。 李光弼则与袁履谦往大帐走去。 袁履谦先进了帐,只见一个身长六尺,长须美髯花白的老者正倚在史思明的榻上呼呼大睡,甫一听有人进来,立即睁开了眼。那时而呜咽,时而高亢的呼噜声顿时停了下来,也不知他睡熟没有。 他没披甲,袁履谦也不敢确定他是不是郭子仪,转头看了李光弼一眼,李光弼冷着脸没说话,目光盯着史思明落下的长槊,上前捧起一看,目露惊喜。 “敢问可是郭公?” “不是。” 袁履谦一愣,盯着对方的眼袋发了片刻的呆。 “哈哈哈,兵不厌诈。”郭子仪哈哈大笑,高大如山的身体站了起来,道:“朔方节度副使郭子仪,幸会,此番破贼,袁长史居功甚伟啊。” “不敢当。” 说话间,郭子仪已看向李光弼,两人睇目相视,不交一语,让袁履谦感到十分尴尬。 末了,郭子仪先开了口。 “那槊,我看中了。” 李光弼遂放下那杆长槊,又听他接着道了一句。 “你既喜爱,赠你便是。” “好。我得人举荐,今官职已不逊于你。” “哈哈哈。”郭子仪哈哈大笑,干脆趿了鞋上前,拍着李光弼的背,道:“今叛贼乱国,迫需你我齐心协力,岂还好再怀私忿?” 李光弼亦是爽快,当即执礼一揖,道:“愿合力破贼。” “好!” 袁履谦原以为他们的“不和睦”是怎样的党同伐异,没想到竟是如此孩子气的斗气,见两人能尽弃前嫌,不由大喜。 “两位节帅一直就在合力破贼,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 “默契罢了。”郭子仪摆了摆手。 “换身衣裳,去迎边监军吧。”李光弼道。 郭子仪也不见外,当着二人的面便开始穿戴,如叙家常一般问道:“怎么未见到薛郎?我久闻其名,却还未见过一面哩。” “薛太守前往平原郡支援,不久前攻破魏郡,已追着贼兵杀过黄河了。” “河北有此战果,薛郎功不可没啊。” 说着,郭子仪抬起手,指了指远处几个将领,道:“那是薛嵩、薛岿兄弟,这次能重新夺回雁门关,多亏了他们。而正是薛郎安排他们来接应老夫,先见之明啊。” 之后他又指向了远处的李晟,道:“李晟驻守土门关,风雨不摧,使井陉畅通,亦是老夫能赶到常山的原因。” 李光弼点了点头,道:“薛郎在数年前便识破安禄山的逆心,阻止他谋夺河东节度使,守住了太原,今日有此局面,我等不可忘了他的功劳。” “方才袁长史说,薛郎与贺兰太守一起支援常山。昨夜,我麾下军士于叛军中发现一名战俘,自称……” 郭子仪说到一半,已看到了监军边令诚就在前方。 另外,站在边令城身边的,不是昨夜那自称是贺兰进明的战俘又是谁? “哈,他倒是很快。” 郭子仪整理了花白的胡须,上前,以热情洋溢的笑容道:“边监军,有失远迎,是郭某的不对!” 李光弼心中轻哂,他此前与郭子仪不和睦,便是认为其人太过圆滑了。但如今共事,他才意识到,很多事情由郭子仪在前面挡着,他才能轻松不少。 “某亦久闻郭公大名。”边令诚朗笑道:“方才看郭公与李公、袁长史相谈甚欢,不知在谈什么?” “在谈常山太守薛白的功劳。” “薛白?” 边令诚略作沉吟,有些事还是让旁人来说的好,遂侧身引见道:“这是北海贺兰太守,出身名门,想必诸位都听闻过他的诗作?” 郭子仪很凑趣,抚须道:“贺兰太守诗风博雅,好诗,好诗。” “贺兰太守亦是朝廷新任命的河北招讨使。”边令诚笑着拍了拍贺兰进明的背,“他陷于贼营,然威武不屈,凛然无惧,忠义可嘉。” 贺兰进明当即上前两步,一脸正气,与他们见了礼。 “方才郭公、李公提到薛白的功绩,他有功绩……两位只怕是被他骗了。郭公复河曲、夺雁关、破贼兵,皆将士用命,兼郭公指挥若定,与薛白有何干系?此人惯会逞口舌之利,将旁人功劳安在他头上。” 听着,郭子仪与李光弼对视一眼,各自转开目光,不复言语。 贺兰进明继续道:“薛白居心叵测,蓄意逼反安禄山,我奉朝廷秘旨押他入京,他提前得到风声,故意夺我兵权,陷我于贼,使我二弟惨烈战死。” “此事只怕有误会。” 袁履谦脸色一肃,明知贺兰进明背后有边令诚撑腰,还是上前道:“我与薛太守共事,了解他为人,断不至……” “够了!” 贺兰进明忽然抬手一指,喝道:“当我不知是何人与薛白通风报信,陷杀我兄弟,正是你!” 袁履谦并不惧他,道:“贺兰太守?你陷于贼营,难免激动,还请冷静了再说!” “我问伱,独孤问俗、李史鱼、杨齐宣等贼臣何在?薛白之家眷何在?” “他们联络贾循、刘客奴,策反范阳、渔阳,有大功于社稷,你这又是何意?!” “我只问你他们在何处?!” “总之不在常山郡。” “袁履谦,你降于叛贼,给要犯通风报信,纵其部曲家眷,罪同谋逆!” “贺兰进明!你敢血口喷人?!” 边令诚忽然笑了笑,摆手止住了愈发激烈的争吵,看向郭子仪、李光弼,问道:“此事,两位节帅是何看法?” 郭子仪当先道:“国事当前,这些小事还是等彻底平定了叛乱再议为妥。” “两位节帅自是可信的。”边令诚笑呵呵地道:“至于旁的……不如请贺兰太守与袁长史,以及一众反正的‘功臣’先回往长安报功,可妥?” 说着,营地另一边响起了马嘶声,似有旗帜远去。 边令诚转头望向那飞扬的烟尘,问道:“何事?” 郭子仪微微眯眼,道:“哦,是老夫方才下令,遣李晟先返回土门关驻守了。” “原来如此,那我方才的提议?” 李光弼正要上前,郭子仪不动声色地一挡,哈哈笑道:“我等管战阵杀敌之事,至于这些事,由监军定夺便是,各有分工,同心协力嘛。” 边令诚听得明白,这郭老头言下之意是,战阵之事自己这个监军就不要插手了。 于他而言,反正都是坐享功劳。 “好,便依郭公所言。” 此事便定下来,贺兰进明这个河北诏讨使新官上任,准备带着袁履谦回长安报功,至于独孤问俗、李史鱼、杨齐宣等,也是重要证人,需找出来。 当日,一道公文便随着军令递往河北各郡,在宣布唐军大胜的同时,也要求各郡守官一见薛白立即押下、报于河北招讨使。 仅仅两日之后,清河郡守李萼便见到了信使,才刚为河北的情势欣喜,很快又是一讶。 “蓄谋不轨?薛太守?” “不错,今河北光复在即,也该处置薛白了。” 李萼继续反问道:“河北光复,却要处置薛白?” “不错,还请李太守将人交出来吧。” “随我来。”李萼登上城头,遥指南方,道:“唯请招讨使往黄河南岸擒薛白了。” ~~ 黄河南岸,灵昌郡境内,薛白正驻军在山林中休整。 若往东南,则可去往还掌握在唐军手中的几个运河要冲;若往西,则可去往首阳山,但得经过如今已陷落的开封、萦阳诸地。 光武军的士气还算高,因为清河郡一战,让他们感受到整个河北的平叛局面很不错,诸郡都坚守住了,河东援军很快也要到了,史思明气势汹汹地来,结果却打得顾此失彼,被耍得团团转。 这种情况下,军中对薛白坚持选择南下,其实是有所疑虑的,连王难得也提出了问题。 “答应了听你的,危急时我便没问,但我不明白,为何占下魏郡而不守?” 王难得是懂战略的人,蹲在地上,随手便画出了形势图,继续发问。 “魏郡以东,就是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李萼说了,朝廷已命原北庭都护、右金吾大将军程昂为上党郡长史,很快要兵出滏口陉,我等若坚守魏郡,可与程昂配合,速定河北。而运河上官兵不少,并不缺我们这一万余人,至少眼下不缺,你为何一定要渡黄河南下?” 薛白沉吟着,道:“大概是我有私心吧。” “私心?” “一直没告诉你,朝廷任命贺兰进明为河北招讨使,要押我入京。”薛白再次把那封密诏拿了出来,道:“我如今不是河北各郡的盟主,成了通缉犯。” 他之所以先告诉颜杲卿,却一直没告诉王难得,因为他需要说服颜杲卿,反而是王难得之前并不需要被说服。 “在清河郡,我一天都不敢多待。”薛白苦笑道,“深怕才解了清河之围,李萼得到朝廷消息,反手就要把我押下。” 王难得看着诏令,道:“事发了?” 他说的是他们私下血书为盟,拥立太子之事。 薛白却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 “那是?”王难得疑惑起来,更不明白。 薛白很犹豫,好一会方才缓缓道:“应该是因为我的身世被揭穿了。” “什么身世?” “……” 当时薛白对颜杲卿用一句“圣人昏庸”就带过了他被通缉的原因,但他更信任王难得,敢把更深层次的秘密透露出来。 王难得听了,眼神先是透露出一些震惊,之后渐渐凝重,最后变得坚决了起来。 到了这次清河郡之战后,他与薛白的情义、对薛白的佩服,已经足以支持他选择辅佐薛白。 “你想怎么做?” “你就没想过,押下我,当河北招讨使?” “男儿之间的情义不必多言。”王难得道:“只说你的计划。” “我在首阳山有一支私兵。”薛白道:“你莫看它人数不多,怎么说呢,首阳山我经营多年,不说固若金汤,但也是易守难攻,陆浑山庄便相当于是我的‘雄武城’,其中的粮草、军备若能给我们这一万余兵马装备上,可称雄师。” 王难得不由笑了笑,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薛白继续道:“叛军正全力攻打潼关,洛阳反而防备空虚,且人心浮动,我甚至听闻含嘉仓也是空的,我们手握雄师,或可冒险一试,一举平叛?” 之所以冒险,因为野心大。越大的野心,要冒的风险自然也就越大,若只求加官进爵,王难得只要守在井陉、滏口陉这种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又安全,又一定有功劳。 但薛白要的远远不仅是这个。 “只有亲自平叛这样的不世之功,我才能一时声势无两,才足以对抗叛乱结束之后圣人的……迫害。到时方可借河南河北之势,请圣人退位,请太子登基。” “做了!”王难得回答得很干脆,须臾,又道:“杨国忠这等奸佞小人也该斩了,还大唐一个朗朗乾坤。” “繁盛之下,制度糜烂,我辈须重整河山。” “好,我们去东都!” 王难得昂然站起身,先是望向北面的滔滔黄河,之后,在烈风之中西望,试图望到陷于叛军的洛阳,壮志凌云。 他誓要登凌烟阁。 薛白反而思虑重重,他说的这一切,都是此前就计划好的,必然也会有很多的变故。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消息渠道断了,首阳山如何、洛阳如何、乃至于长安如何,他都不知道。 今日两人能聊的,更多的是畅想往后的志向,直到远远看到姜亥从山脚下过来。 “郎君。” 姜亥奔到薛白面前,一拱手,道:“打听到了,南面的陈留早便陷落了,之后雍丘县令令狐潮投降了叛军,现在西、南两面皆是叛军地盘,由叛军李庭望镇守……” (本章完) 第434章 都在努力 沼泽边,瓦村。 闫三推开门,他阿娘立即回过头来,呆滞地看了他一会儿,道:“我当你们回不来哩。” “阿娘别烦神,看儿子带了什么。”闫三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几样贵重物件,“儿子给官兵带路,官兵赏的。” 他阿娘却没被那些金玉钱币迷了眼,而是目光落在破桌上的一张文书上。 “阿娘不识书,看它做甚?是官兵给我的团练告身,说我要是想从军了,往后听到光武军,拿它去投军,算我是老兵。” “不从军,不从军。” 见阿娘摇头,闫三的两个兄弟直接从怀里拿出他们那份文书,丢进灶里烧了,道:“莫烦神,儿子们哪都不去。” 待他们伸手要拿闫三那一张时,他却是迅速一伸手,将它揣回怀里,嬉皮笑脸道:“留个念想呗,几回能做这样的大事。” “莫教叛军见了,要你的小命。” “叛军哪能成气候?万一我凭它换个吏员当当。” “你想的美,烧了。” 闫三嘴上应了,却提着他自制的小弓出门打猎,走在沼泽边,却是一只鸟都没射中。 前几日给官兵带路之后,那个姜将军便问了他一句,“要不要跟我走?你家反正有三個兄弟。” 他当时有一点点动心,想着万一从此发达了。可兄长们却说,一旦去了,更可能是死掉。他遂没去,姜将军也不勉强,可一回了这瓦村,忽感到这方天地好小好小。 摊开怀里收的那份团练告身,他以前只识得上面的“三”字,现在也识得“闫”字了。 “三啊三,你被关在这个‘门’里了咧。” 日子就这么平淡无聊地过了几天,官兵大胜的消息传来,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便在说河北很快就要光复了,能买到盐了。 闫三的两个兄长便有些后悔把那团练告身烧了,闫三思来想去,却是揣着它独自走到了清河郡城,向城门处的兵士问道:“光武军还在清河郡不?” “不晓得。” 闫三挠了挠头,正不知去何处时,忽留意到城墙处贴着张告示,画着个俊俏的年轻人,他走上前歪着头看了一会,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认得他吗?薛白。” “薛太守?”闫三道:“画得只有一点像哩。” “认得?” “我给他带过路。” “随我来……” 仅仅三日之后,一张团练告身便被贺兰进明递到了边令诚面前。 边令诚揣着看了一会儿,喃喃道:“还挺像样,可这能证明什么呢?” 贺兰进明急于拿到薛白妄图僭逆的证据,道:“清河郡不少兵士都听到了他们用这个番号,仅看‘光武’二字,薛白之逆心路人皆知。” “还有别的证据吗?” “有!”贺兰进明犹豫片刻掷地有声道,“有个乡民,给他带路时亲耳听到,那薛白与麾下言‘借叛乱逼圣人退位,拥立太子’。” “真的?”边令诚终于得到了圣人想要打探的消息,站起身来。 “千真万确!” 当夜,方才有人走到了闫三面前,道:“记住,到时只要有人问你,你便说亲耳听到他们的图谋,明白吗?” 闫三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被吓坏了,结结巴巴道:“谁,谁会问我。” “你不必管,等到了,伱只管答。” “到……到哪?” 前面的狱吏转身西望,吐出两个字。 “长安。” ~~ 长安。 因一场叛乱所扰,兴庆宫已许久不闻丝竹之声。 东都失陷使得长安城混乱了好一阵子,所幸天子打开内帑,招募了许多长安游侠,加上河西、陇右、西羌十二部,总计二十万兵马镇守潼关,局势方才稳定下来。 当然,仓促之间能调集起这么多兵马,其实是以少数精锐的西北边军、中央禁军作为骨干,以招募的新兵作为血肉充实。 至于统帅人选,唯有哥舒翰。 彼时哥舒翰正在陇右,李隆基以五百里加急召他回朝,欲任命他为兵马大元帅。没想到,哥舒翰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长安,却是跪倒在殿中推辞不已,不敢接受任命。 李隆基劝慰再三,末了,哥舒翰无奈称自己最多只敢为兵马副元帅,绝不能僭越。 这是常理,自古以来,兵马大元帅多由亲王承担,少予于臣子。李隆基听了心里却不太高兴,认为哥舒翰是在为自己谋后路,可眼下是用人之际,他亦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下诏任命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哥舒翰为副元帅,实际统率大军镇守潼关。 如此一来,薛白通过王承业呈上的谏言终究还是实现了,李隆基想到此事如鲠在喉,其后又再派使者往常山郡押薛白回朝。 然而,哥舒翰竟还得寸进尺,称自己病重在身,于军务有心无力,恳请任颜真卿为行军司马。 李隆基原本因为颜真卿是薛白的丈人而心有芥蒂,压着颜真卿在吐蕃的功劳,此时不得不封赏,无奈任颜真卿为御史中丞、充行军司马。 等军队匆匆做好了准备,李隆基亲自到城郊为哥舒翰饯行,等那绵延数百里的大军离开长安,他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处置一些别的事情。 近来,天子与宰相都显得十分勤政,日日在勤政楼奏对。 “圣人,高仙芝又上表请求觐见,欲与圣人当面解释洛阳之败。”杨国忠双手叠放在身前,很恭谨的貌样,实则手里没有拿任何奏折。 李隆基并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微微有一些虚言试探之意,听到高仙芝就感到厌烦,立即蹙眉道:“不见。” 这已是高仙芝第三次遣使求见,无一例外地全都遭到了拒绝。 洛阳失守,高仙芝退入陕郡,之后又弃守陕郡,退守潼关。李隆基曾经无比信任、喜爱他,可也正是因此,希望越大,越是失望透顶、怒火中烧,只不过是因为局势危急,不得不遏制住怒气,眼下既命哥舒翰守潼关,必然要处置他了。 洛阳失守这样的大败,不杀不足以平心头之恨,唯一的顾虑是临阵斩大将,是否会招致非议。 “杨卿认为高仙芝该如何处置?” 杨国忠低着头、眼神闪动,应道:“八万大军守的洛阳,却败得这般快,圣人哪怕不听高仙芝的解释,或可听听监军的说法?” “吴元孜回来了吗?”李隆基向左右问道。 “圣人忘了,他早已返回长安。”高力士一开口就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也是因为近来事情太多太杂,就连他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李隆基侧目一瞥,心中不喜,淡淡道:“召。” 杨国忠心想,也怪高仙芝自己倒霉,这次监军的不是与之一起灭小勃律国的边令诚,若是,边令诚只怕还会包庇他。 不多时,吴元孜到了,他与边令诚一样也是宫中近侍,不声不响的性格却能够爬到高位,乃因他擅于附和圣人的心意。 他十余日前就回到长安候见,但李隆基一直顾不上见他,此时他不说是圣人忘了,而是道:“圣人辛劳,还是该以龙体为重。” “朕问你,洛阳、陕郡如此大败,为何?”李隆基不肯看高仙芝的三次陈情,更相信身边人的话。 “高仙芝到洛阳,招募的八万兵众皆是市井之徒,难当范阳骁骑精兵,这是实情。”吴元孜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先是如此说道,之后他话锋一转,又道:“但失守得这么快,只怕还有一个原由。” “说。” “圣人曾下旨开洛阳仓库赏赐将士,以振士气,但高仙芝克扣了士卒的军粮与赏赐,导致军心动摇。” 李隆基闭上眼,对一切都有了答案,不是他的布置有问题,原来国事坏在高仙芝的利欲熏心。 他冷着脸一挥手,以示不愿再听到高仙芝的任何解释,以冷冰冰的语气道:“当斩。” 此二字一出,杨国忠也是松了一口气。 等退出了大殿,他与吴元孜走过长廊,低声道:“吴将军一言而决,高啊。” 吴元孜回看了一眼勤政楼,淡淡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是日,回到守备森严的府邸,杨国忠在书房中打开他那上了锁的柜子,从中拿出高仙芝那三份奏折。 他也不唤仆婢来,四下看了一眼,把书房中一个金盆摆饰放在地上,把这三份奏折点燃丢了进去,看着火苗将它们卷成灰烬,冷哼了一声。 “怎么可能?” 自隋炀帝开大运河以来,洛阳就是天下河运的大枢纽,大唐一半的储备粮食都存在含嘉仓。高仙芝却说含嘉仓供应不了他的八万兵力坚守洛阳,滑天下之大稽。 此事说破了天杨国忠都不信,若是真的,怎么可能连他这个宰相都不知? 另外,他虽然极力遮掩此事,但含嘉仓并不是他贪墨的,至少不全是,他也没能耐短短几年就把天下一半的储备粮贪墨了。 过了一会,杨国忠看着金盆上漂浮的灰烬,转念开始思忖自己的人到底有没有动过含嘉仓,那是战备储粮,若不是杂胡突然叛乱,所谓的五百八十余万石也只是数字,不会有人去仔细清点。 再一想,圣人十余年不就食洛阳,这些年间那么多聪明人、用尽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办法使关中粮食充沛,这些粮食是变出来的不成?自开春以来关中就阴雨连绵,今年若遇粮灾,无非是动用储粮赈济,可圣人似乎不愿承认雨水伤苗,他也只好不在圣人面前说这些扫兴之事。 杨国忠眼神中泛起狐疑之色,起意要去查,可这些账目千头万绪,想想都让人头疼。 末了,他喃喃道:“管它呢,叛军已攻占洛阳,死无对证了。” ~~ 两日之后,吴元孜带着一百陌刀手赶到了潼关。 彼时,哥舒翰也堪堪行军抵达,吴元孜请哥舒翰不必插手,向高仙芝道:“圣人对你有恩旨。” 高仙芝闻言,毫无二话,卸了盔甲,换上麻衣听旨,听到后来,嘴唇抖得厉害。 “我不能守住洛阳,其罪当死,但休要污蔑我截留兵粮与赏赐!” 他愤然抬手指向那些正守在关城头上的唐军将士,瞪着吴元孜问道:“天在上,地在下,将士都在,你扪心自问一句,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不知吗?!” 吴元孜不为所动,道:“高将军不必问我,我只是个奴才,传的是圣人的旨意。” 这句平淡如水的话,让高仙芝愈觉悲愤,他转身西望,天际处只有一轮落日、没有长安。 他跪倒在地,朗声喊道:“陛下!洛阳城陷以来,臣三度奉表,不蒙引对。然臣非求苟活,唯愿拜首阙庭,吐心陛下,述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酬万死之恩,以报陛下一生之宠。今长安日远,谒见无由,潼关路遥,陈情不暇……” 话到这里,他想到自己之所以没死在战场上,本就不是为了苟且偷生地活着,而是有要计禀呈天子,谁知却换作了这般屈辱的冤死。 哽咽着,高仙芝低下了一直以来高傲的头颅,道:“吴监军,我有一封《谢死表》想呈给陛下,可否劳你递呈。” 吴元孜比边令诚心软些,叹道:“高将军,何苦又为难我呢?” “不提详由,唯向陛下谢恩,可否?” “我为将军留个全尸,如何?” 高仙芝双拳攥紧,忽然在吴元孜没留意到的情况下起身奔到城垛边,大呼道:“儿郎们,我可曾截留你等兵粮赏赐?!” “冤枉!” “冤枉!” “冤枉!” 刚进潼关城的哥舒翰听着这惊天动地的呼声,感到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意。 “颜公以为高……” 还想与颜真卿谈论几句,哥舒翰转头一看,却发现颜真卿已不在身后了。 “颜公呢?” “好像是方才遇到一个潼关兵将,带他离开了。” ~~ 河南府。 薛白正在向雍丘行军,忽然远远望到了天边腾起的尘烟。 前方,姜亥领着探马匆匆赶回来,禀道:“郎君,遭遇到叛军精骑了,有五千余人,对方也发现了我们,正在向这边赶来。” 身在敌境,这是难免的情况。薛白早有心理准备,在夺下魏郡之后便特意保留了一些叛军的旗帜、戎袍,未必能瞒得过去,求的是交战时能占个先手。 于是光武军停止了前进,开始原地休整、列阵。 薛白与王难得领着先锋兵马上前,挥动着叛军旗帜,以逸待劳。 随着马蹄声,对方的探马上前了,远远喊道:“我等乃睢阳太守麾下,你等是哪路兵马?!” 薛白手持着千里镜看着那杆高高扬起的“张”字大旗,确定是叛军的纹样,心中疑惑着莫非是睢阳丢了。 他心中好奇,吩咐候骑上前,互报军号。 “魏郡太守麾下偏将李倩,奉命支援雍丘,行军至此。” 不多时,候骑回报,称对方是安禄山任命的睢阳太守张通晤,好在,如今睢阳其实还不在叛军治下。 张通晤原本是要去雍丘与令狐潮合力攻打睢阳,因为叛军大将杨朝宗奉命东略,遭到了东平、济南一带的官兵抵抗,他遂奉命领兵前往支援杨朝宗。 薛白听了,遂让候骑去询问张通晤是不是张通儒、张通幽的兄弟,套个交情,邀对方到阵前交谈。 张通晤遂以为遇到了故人,领着亲兵上前,快到一箭之地时,王难得便张弓搭箭,准备射杀对方,击溃这支叛军。 然而,应该是看到了光武军兵马众多、列阵齐整,只前方有几杆叛军旗帜、衣物,后方依旧是唐军衣甲。张通晤突然勒马,向后回奔,同时大喊道:“是官兵!” “杀!” 王难得当即大喝,率军向前冲杀过去。 双方遂于这片平原野战。 张通晤原本极有自信,认为河南官兵未经仗阵,一定远远不敌范阳精骑,然而,交锋之后却意识自己太过轻敌了。当即心下一凉。 鏖战了一个时辰,败迹已现,张通晤正想撤军,忽然,后方尘烟高扬,号鼓大作。 “报!” “后阵遇到敌袭!” 渐渐地,又一支兵马出现在视线之中。 张通晤认为自己被官兵包围了,大为惊慌,顾不得麾下将士,驱马便要只身逃亡。 马蹄声哒哒作响,他奔出了百余丈,一队披着轻甲的官兵追了上来。 箭矢射来,将张通晤射落马下,为首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持刀上前,一刀将他的首级斩下。 那边,薛白见有别的官兵来,反而颇为警惕,与对方合力包围、俘虏了叛军的同时,下令士卒整理阵列,严阵以待。 他用千里镜扫视,留意到前来的这支官兵大概在两千人左右,大部分都只是经过简单的训练,甲胄、武器并不齐整,但士气很高。 待战事落定,对方持刀挂着张通晤的首级上前,喊道:“大唐单父县尉贾贲,举兵讨逆,敢问是哪位将军?!” “常山太守薛白。” 贾贲大喜,连忙将手中的长刀丢给旁人,驱马上前执礼道:“久仰薛太守之名,今至河南,可是河北局势已定?” 薛白观察着贾贲的表情,推测他还没有收到河北的旨意,遂心中有数,笃定地应道:“安禄山已成瓮中之鳖。” “太好了!” 贾贲再看向光武军那万余人的阵列,更是大喜,推心置腹道:“我与真源县令张巡约定,合兵收复雍丘,薛太守可有意同往?” 薛白答应下来,问道:“雍丘县情形如何?” “雍丘县令令狐潮与逆贼高尚早有交构,叛军一至他便反了。” 当夜,薛白与贾贲便合力一处,在野外驻扎下来,对着地图商议起取雍丘的计策。 “令狐潮蓄谋已久,雍丘城高粮足,强攻不易。”薛白道:“不如由我领兵佯攻陈留,逼迫李庭望招令狐潮来援,声东击西,你与张巡则拿下雍丘……” ~~ 雍丘。 令狐潮早已经脱下了原本那身绿色的官袍,换上了叛军赐给他的红袍。 而他的升迁将远不仅于此,据高尚与他所言,安禄山已准备称帝,连国号都想好了,就叫大燕国,只等筹备就绪就要登基。 大典那一日,令狐潮也能凭元从之功得一身紫袍。他当然是元从,他的女儿早年间随高尚私奔,这些年一直遮遮掩掩不敢与他相认,但至少他还算是接受了高尚。 总之他对成为一朝重臣十分期待,因此近来做事干劲十足,投降之后立即偷袭了邻近雍丘的襄邑县,襄邑令与他是旧识,不知他已背叛大唐,不仅打开城门放他进城,还设宴款待于他。 令狐潮遂在襄邑令背后捅了一刀子,并借机俘虏了驻扎在襄邑的淮阳军将领雷万春及其部下百余人,大胜而归,将俘虏囚禁于雍丘,准备斩首示众。 正在此时,驻于陈留郡的叛军大将李庭望遣信马来了,听闻信马所述,令狐潮颇为惊讶,接连反问了好几句。 “谁?薛白?他跑到河南来了?” 他当然听说过薛白的名字,他女婿高尚就是因对方而毁了容。虽然毁容之后的高尚更得他的喜爱,但他却很清楚,能够让他那傲慢女婿吃亏的人,绝对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李庭望亦很重视薛白,称薛白率万余兵马进犯开封,被他挡在陈留。令狐潮有心立功,当即点齐兵马,亲自率领前往支援。 在从雍丘通往陈留的平原上,树林中正有光武军的哨探趴在树梢上持千里镜远远眺望,待看到有尘烟,立即便向树下灌木丛中的同伴打招呼。 打招呼的方式也很简单,拿石头掷他的脑袋。 “来了,围点打援开始了。” “看清楚是不是叛军旗号。” 树梢轻轻晃动,上方的士卒双腿夹紧了枝干,伸长了身子。 终于,一杆大旗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正是“令狐”二字。 而在相距百余里之外,一杆大旗也出现在了雍丘城的南方,守城的士卒远远见了,大呼道:“官兵来了!快击鼓!” “咚咚咚咚。” 鼓声渐渐传到了雍丘城内的大牢中。 一个身处牢房,却还浑身都被绳索绑得紧紧的大汉原本正在打鼾,听闻鼓声,猛地醒来,一个鲤鱼打挺,大喊道:“来人!” “雷阿大,我真是服了你,马上要被杀头了你还能睡得这么沉。”有狱卒过来,指着雷万春骂道:“老实待着,别吵吵!” 雷万春道:“听到城头的鼓声了吗?王师来了。” “那又如何?” “你也不想想,杂胡叛逆能成吗?等王师破了城,你得连累你一家老小。”雷万春爬到栅栏边,劝道:“眼下是反正的好时机。” “吓唬我?我看你是想吃鞭子……” 那狱卒上前,抬手正要对雷万春挥鞭子,“嘭”的一声,他整个人竟是被雷万春一把给搂住了,重重摔在栅栏上。 “你……你怎么挣出来的。” “你以为老子在睡觉,老子早就把绳索磨断了。”雷万春那铁钳般的大手扼着狱卒的脖子,道:“我口才不好,方才劝你不听,现在听不听?” “听,听。” “把门打开,等我那百余儿郎出来,带你谋一场富贵,曲里的花魁想点哪个点哪个。” 伴着锒铛声响,雷万春拿着条铁链走过牢中的通道,见了守卫便是铁链一甩,砸在其脑袋上,接着一把勒住其脖子直接勒死。 之后,让他的百余部下夺刀杀人,冲出县牢,直杀向城门处。 “开城门,迎王师!” 很快,雍丘城头上,叛军的旗帜倒了下去。 雷万春站在满地叛军的尸体前,啐了一口,啐出了心中郁气,看着一列列官兵涌入城中。 待看到一杆“张”字大旗立在城头,他咧了咧嘴,大笑出来。 ~~ 喊杀声中,一杆“令狐”大旗摇摇晃晃,十分狼狈地向北逃去。 薛白本待追击,却听得北面探马来报,称从开封前来支援李庭望的叛军尹子奇部已然开进到十余里外了,他方才作罢,下令道:“穷寇莫追,围攻雍丘。” 于是令旗挥动,指向南面。但出乎薛白意料的是,他还未到雍丘,已有快马赶来。 “报!真源令张巡已攻下雍丘县,请太守入城歇整,共商大计。” 如此快的速度,薛白反疑是敌人的计,遂仔细问了经过,哑然一笑,没想到初至河南便遇到贾贲、张巡、雷万春这些忠臣义士。 却不知等朝廷的圣旨传来之后又如何? 且不管,抢在此之前,他这个河北诸郡共推的盟主,大可与河南诸县官员也歃血为盟,在被“押”往长安之前再壮一壮声望…… (本章完) 第435章 相惜 雍丘城门大开。 薛白策马穿过城洞,很快就见到一个穿着绿色长袍的官员往这边迎来。彼此还未见礼,他便知这就是张巡。 因为薛白还从未在旁人的眼睛里见到过这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张巡显然是一个内心极有主见、且不容易被外界所干扰之人。 但另一方面,他并不死板,相反,甚至有些洒脱、不拘小节,比如见礼时他没有一板一眼地叉手行礼,只是稍稍一揖,之后便以热切、真诚的目光看向薛白,毫不掩饰他对收复雍丘、迎来援军的欣喜。 不像旁的官员喜欢展现自己,张巡见到薛白这个一方太守,寒暄之后首先做的就是引见了身后的几个将领。 说是将领,其实大多都只是一些县城中的巡捕、兵丁,官职最高的就是淮阳军的郎将雷万春,也是这次夺下雍丘的功臣。 薛白耐心听着,并不因他们官小位卑而有轻视,末了,还看向张巡身后身披盔甲、气势不凡的两人,询问他们的名字。 “他们并非将领,这是南霁云,我起兵讨逆时,他在真源玄元皇帝祠前第一個响应我,我嘉其壮勇,欲举荐他为将。”张巡回身引见了左手边身材高大的一人,抬手引出右边一个,道:“这是姚訚……” 薛白上下打量了他们,赞道:“都是好壮士,大将之才。” “小人是运河上的操舟人,原本连名字都没有,就叫南八,还是县尊为我起的名字。”南霁云颇实在,道:“当不得大将。” 他开口便是很浓重的乡间口音,但谈吐却还不错,该是个出身贫贱却好学之人。 “当得。”薛白拍了拍南霁云的肩,“男儿不怕出身低,时值变乱,正是挺身而出、建功立业之时。” “我一定不辜负太守厚望!” 此时光武军已有大半进入城中,薛白遂领着张巡过去与诸人相见。 “这是云中军使王兄难得,是我们的先锋大将,曾于万军之中一枪挑下吐蕃王子……” 说话间,薛白忽停顿了片刻,更郑重地把张巡拉到了另一人面前。 “平原太守颜公,讳杲卿。丈人,这是真源令张巡。” “好啊,军务繁冗,正愁没有帮手,张县令来得正好。” “正想向颜公多请教。” 这年,颜杲卿已年过六旬,张巡则是四十五岁,官位也有尊卑,但两人甫一相见,莫名便十分投机,才聊了几句,便因为对河南形势看法一致而惺惺相惜。 颜杲卿更是开了个玩笑,说薛白是他的养女婿,故而没成为他的忘年交,张巡却必须与他为友。 薛白见此一幕,不由想到一句诗“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说的是张巡守睢阳,陷落被俘,敌将发现他只剩下四五颗牙齿,却是因卫国心切,咬碎了牙;颜杲卿被俘后大骂安禄山,被钩断了舌头。 眼下,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薛白也不愿让它们发生。 ~~ 薛白暂驻在雍丘,算是达成了南下之前他与颜杲卿所议的第一个战略目的——阻止叛军染指江淮粮食。 倘若如高仙芝所说含嘉仓并没有储备粮,那这对叛军而言,将是一件极为不利之事。可若高仙芝只是找了个借口,那至少一年之内叛军都没有粮草之虞,而雍丘肯定是守不住一年的。 另一方面,薛白还不知首阳山的情况如何、守住了没有? 他迫切地需要得到情报,无非是两个办法,一是打响旗号,等待他的人把消息送来,但如此也势必吸引来叛军与朝廷的批捕文书;二是尽快杀向首阳山,亲眼看看局面如何了。但不管是哪个办法,都被萦阳、开封、陈留的叛军堵着道路,必须得将其击败才行。 不等薛白想出办法攻打陈留,叛军却已先行一步攻到了雍丘。 光武军还没在雍丘城中休整完善,伤员们身上的伤口尚未来得及结痂,候骑从城外归来,称发现了大股叛军兵力自西而来,看阵势恐有五万余兵马。 薛白召众人商议,皆认为该坚壁清野,防守反击。 张巡却有些不同的看法,道:“坚守固然不错,更宜‘守中有攻、以攻代守’,叛军虽五倍于我军,必是诸将合兵,互不统属,号令不齐,今若趁其立足不稳,出其不意击之,必然惊惧,贼势小折,则城更易守。” 薛白至今也见过一些名将,各有不同,王忠嗣用兵统筹全局、擅于驭下;王难得悍勇无双,锐不可当;张巡却与他们不同,心志虽坚定,战术却十分灵活。 更为难得的是,张巡一直以来都是任文职,从未打过仗,偏有这般独到的见解。 “叛军既是诸部合兵,我军可分兵出击,使他们各生自保之心,不敢互相支援,方可全身而退。” 计议既定,薛白遂开始布置,由王难得、姜亥、李择交、马相如、刁万岁各领一千人出城突袭,张巡自告奋勇,愿领真源县兵出城,好让王难得在城中随时接应。 待叛军近了,果然是诸将旗帜繁杂,由叛军李庭望统领,兵马由令狐潮、李怀仙、杨朝宗、谢元同、杨万石等部组成,他们抵达当日,还在扎营,唐军便分头杀出,直捣其阵。 叛军不得已,只好暂撤了几里,士气为之一折。 唐军诸将纷纷回城,各报斩获,其中,张巡所率县兵斩获首级虽是最少,但竟是赶回了百余头牛羊。 “巡杀敌甚少,让太守见笑了。想必叛军必围困雍丘,断绝交通,遂驱了些许牛羊,聊添粮秣。” 薛白遂看出张巡用兵不仅是战术灵活,更重要的是,他时刻都记得大局需要的是什么,不是一人的斩获与功劳,而是抓住一切机会取得后勤补给,早做准备。 一场变乱,倒显出这个真源县令极为不凡的名将天赋、兵法造诣…… “呜——” 天还未亮,薛白再次被敌军攻城的号角声吵醒。 他披了盔甲登上城头,望着远处那乌云一般的阵仗,意识到叛军的兵力补充得非常快,反贼从来不忌惮于强征百姓。 远远地,有几骑赶到了城下,令狐潮在盾牌的掩护下,对着城头大喊了起来。 “贾贲、张巡,我等往日邻县任官,今有一事好言相告!且看箭信!” 随着这句话,有叛军骑兵上前,将一支利箭射向城头。城上守军不管原由,当即张弓也向他射去,他连忙狼狈逃窜。 “此为圣人之旨意,府君举兵,皆为薛白之迫害逼迫!今圣人所命河北招讨使贺兰进明已发文书搜捕薛白,你等听命于他帐下,岂非违旨不遵?!” 张巡过去拾起那支箭信,也不看,递给南霁云,让其射回去。 他则走到薛白身旁,道:“太守,贼欲以离间计乱我军心,可否容我压他气势?” “如何做?” “令狐潮妻儿尚在城中羁押,可当众斩之。” 薛白转过头,看了眼张巡的眼睛,发现他并非是不仁,眼神冷静但也是有悲悯的,只是那悲悯很远,悯的是全天下的苍生与大唐的社稷,不为寥寥几人所动。 “若任令狐潮胡言乱语,恐伤军心,不如先伤他之心。”张巡很清楚该怎么做,再次开口。 薛白也不知在想什么,此时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很快,令狐潮的妻儿便被带上城头,站定之后,城上呼喝令狐潮看清楚,然后,刀斧手举起刀,利落地斩下。 人头滚滚落下城头,无言地述说着战争的残酷。 令狐潮目眦欲裂,大怒,喝令士卒强攻,誓要将雍丘城夷为平地。 叛军遂在雍丘城外架起投石车,往雍丘城头抛射石头。 但薛白早已令人在城中造好了两座巨石砲,等叛军才架好投石车,城门抛射而出的巨石已经猛然砸向他们。 “嘭!” 伴随着巨响声,叛军的投石车轰然碎裂,同时碎掉的还有他们攻城的信心…… 如此,攻城月余,双方历经大小两百余战,中间还过了一个中秋节,李庭望见久攻不下,而雍丘守军对叛军却已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便起意撤去。 毕竟对叛军而言,眼下最关键之处在于攻下潼关,精锐悉集于潼关,无暇东顾。 ~~ 张巡十分爱惜地擦了擦手中的千里镜,往城外的叛军大营望了许久。 末了,他心中不由感慨道:“真是利器。” 凭借千里镜,他方才观察到了一些异样,遂大步赶上城楼,到了薛白面前,道:“太守,我推测叛军要撤了。” 薛白正与姜亥对着地图在低声商议着什么,闻言回过头来,目光闪动,问道:“张县令可是想出城追击了?” 他近来向张巡也学到不少兵法,在战术的运用上灵活了许多。 “正是。” 张巡道:“叛军既退,我军若乘胜追击,必有所获。” 薛白问道:“若是佯退,实设下伏兵又如何?” “叛军攻城不下,士气低落,已无战心,我等岂惧伏兵?” 张巡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奇怪的是,薛白也总是对张巡很有信心,但凡他提出计策,薛白总是依言调兵遣将。 于是,叛军才退,雍丘城立即城门大开,唐军袭卷而出,追着叛军杀了过去。 事实又证明张巡的判断是对的,叛军根本无心应战,但也没想到唐军会死缠烂打地追杀不止,直追了十余里,叛军终于大溃。 战场上血流成河,南霁云正远远盯着李庭望的帅旗追击。 他虽是船工出身,却有着不俗的骑术与箭术,是几年前由一个流放的将军教给他的,对方从来没说过姓名,只说是陇右节度使皇甫公麾下。 这次,南霁云见到了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王难得,有心效仿,今日便一直追着李庭望不放。 忽然,另一杆摇摇晃晃的旗帜落入了他的视线,是令狐潮。 “令狐潮在那里!” 南霁云拍马便追,同时张弓搭箭,刻意压低箭矢,连着几箭鱼贯射出。 他射箭天赋很高,只是练习的机会少,还有些生疏,好在终于射中令狐潮的马匹,他忍不住展颜一笑,不等叛军士卒们反应过来,上前,猿臂轻舒,一把提起了令狐潮。 是役,唐军斩首两千余级,杀得尸横遍野,俘虏叛军四千有余,辎重、粮秣无算。 ~~ “令狐潮呢?” “没有与别的战俘押在一处,在县牢单独押着。” “带我去。” 城中还在清点着战利品,不时响起几声欢呼,薛白却已走进了昏暗的牢房。 他能听到令狐潮在里面咒骂着。 “薛白、张巡,我要让你们不得好死。” “你活着才能做到。”薛白随口说着,走进了牢中,丢了一个酒囊进去,道:“我有事想问你,你是捱着极刑招供,还是一边好吃好喝,一边与我聊聊。” 令狐潮满怀恨意地看着他,咬牙切齿道:“我是不会说的。” “你想清楚。”薛白道:“我们都知道,你是个软骨头,否则也不会附逆了。莫等受了刑开始后悔。” “你们杀了我妻儿!” 薛白摇头,转身往外走去,同时向姜亥招了招手。 他看透了这些权欲熏心之人,只要有权力,他们从来不会缺妻子儿女,因此自私自利,肯定是捱不住酷刑的。 令狐潮见他走远,忽然问道:“我若回答伱的问题,你给我什么。” “放你回叛军之中,你大可继续当你的高官。”薛白停下脚步,从令狐潮最感兴趣的话题聊起,“安禄山没许诺赐你一身紫袍?” “等大燕立国,我自是开国功臣。” “大燕?已经建国了?” “元月初一。” 薛白道:“安禄山等得住?” “元月初一,是他的生日。”令狐潮道,“明堂还要稍作改建,让则天大帝供奉于明堂上的五神愿意接纳祆神,共佑他治天下。” “嗯?” 令狐潮遂稍做了解释。 明堂第三层乃天子祭祀之所,曾经供奉着武氏先祖与李氏先帝的牌位,武氏先祖的牌位早已拿掉了,如今李氏先帝自然也要被请到别处,却有五方天帝神位不能乱移,即青帝、赤帝、白帝、玄帝、黄帝。安禄山又有自己的信仰,得人提醒,得重修明堂,才能把他信奉的祆神也移入明堂。 “谁主持的此事?” “一个道士。” 建明堂者信佛,改明堂者信拜火教,掺和此事的却是个道士,难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薛白听得略略皱眉,问道:“什么道士?” “我想想。”令狐潮有些不记得了,回忆着他收到的那份“诏书”,喃喃道:“明应全德开化护国真君,讳名该是……李遐……李遐……” “李遐周?” “对。” 令狐潮回过神,目露疑惑,喃喃道:“你如何知晓?” “是我在问你话。”薛白道:“安禄山是如何寻访到李遐周的?” “据说是洛阳名宿,河南府降官达奚珣引见的,据说,李遐周曾经在御前供奉,但算到昏君气数将近,便在长安壁上留诗而去,寻找真龙天子。” 这些话倒是几乎都有佐证,连令狐潮也是十分相信,还举了几个有鼻子有眼的传闻。 “东平郡王相信李遐周所说的真龙天子就是他,因此非常欢喜,加他为护国真君。” 薛白又问了几句,令狐潮对洛阳之事也就知道这些了。 “我若没记错的话,高尚是你的女婿吧?”他遂换了一个话题。 令狐潮目光有些闪躲,担心因此遭薛白杀害,但还是故作硬气,应道:“不错,高尚早年间拐走了我的女儿。” “他如今在何处?” “本在洛阳,前几日得知你在雍丘,已赶来了。”令狐潮语带恫吓,道:“他率领的乃范阳精锐骁骑,与我麾下这些临时征召的兵马可不同。” 高尚的威胁越大,他的价值也就越高。 薛白却根本不在意,问道:“首阳山呢?他可拿下了?” “不知,忙大事尚且不及,谁关心你那一点别业?” 薛白打量了令狐潮的表情,见他是真不知此事,随意地笑了笑,就当是随口一问。 “还有一桩事你听说了?含嘉仓其实是空的。” “什么?”令狐潮讶异了一下,第一反应便道:“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 “我为雍丘令,每年江淮粮食通过运河从我眼前过,输往洛阳,其中储备粮半数集于含嘉仓,岂会是空的?除非……” 剩下的话令狐潮没说,大家都明白,要么是朝廷账目有问题,要么是仓库里的储备粮被运走了。 别的不说,薛白在雍丘已待了一段时间,看过官账与令狐潮的私账,知道仅仅是他每年都有从运河上调走数艘粮船。 “不会是空的。”令狐潮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东平郡王据洛阳,从未说过含嘉仓无粮。” “安禄山为稳定军心,自是不可能说的。”薛白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潼关战事如何了?” 令狐潮原本不想答,但知此事没有瞒的必要,还是老实招了。 “朝廷任太子为兵马大元帅,哥舒翰副之,率二十万兵马镇守潼关。东平郡王命安庆绪为元帅,统大军攻打,被哥舒翰击退了……” ~~ 出了县牢,薛白一边踱步,一边思忖着。 李遐周跑到安禄山身边,此事坚定了他的某种决心。 “太守,既有大胜,今夜犒赏将士们一番,如何?” “可。” 薛白点了点头,却是招过张巡、贾贲,道:“我另有一事与两位商讨。” “太守但说无妨。” “这边来吧。” 薛白引着他们进了县衙大堂,走到地图前。 “我等之所以有此大胜,除了叛军攻城不下、士气低落之外,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目前来攻雍丘的并不全是范阳精兵,只是以少量边军扩充的叛军,那叛军精锐在何处?这里。” 说着,他点了点地图上的潼关。 他在兵法上不如张巡,但得益于一直以来的信息渠道更多,在对大局的把握上更为精准。 “我在想,这次李庭望为了攻雍丘,把周围各地的兵力都调来了,包括开封、荥阳,换言之,洛阳一带是相对空虚的,也许我可以出兵往洛阳一探虚实。” “什么?” 张巡十分惊讶,道:“不妥,太守言叛军空虚,然我军兵力更少,而雍丘乃运河要地,守住此地,王师平贼无忧,大可不必冒险。” 薛白要冒险的理由早已与王难得说过,倒不必与张巡再说一遍。 他们这些大唐的忠臣只要坚守到叛乱平定就是功臣,而他只会被清算,他务必尽快拥有更大的声望与权力。另外,李琮终于被封为兵马大元帅了,薛白希望能尽快联络到哥舒翰。 “此事我有我的考虑,不必多谈。”薛白道:“我需要你们配合,可否?” 这是他对二人的一次小小的试探,想看看并肩作战了这段时日,张巡、贾贲是否愿意帮助他。 “太守只管吩咐。” “好。”薛白道:“既击败了李庭望,我们可传檄河南、淮南诸郡,共御叛军。造出声望,同时,我会打出旗号,佯攻陈留、开封……” 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地图。 去往偃师县的道路大概有两条,一是沿着黄河走陈留、开封、萦阳、巩县,这是平坦的大道;二是从绕过伏羲山、嵩山,经由登封,到伊水,再北上,这条路崎岖难行,但好在并不在叛军的势力范围之内。 他需要张巡等人辅佐颜杲卿继续打着他的旗号坚守雍丘、佯攻陈留,而他则与王难得领一支精骑,穿小路直奔偃师。 到时,只要首阳山还在坚守,那薛白或可提兵东进,与颜杲卿、张巡夹击河南诸郡;或可偷袭洛阳,联络哥舒翰,夹击陕郡。 ~~ “走吧,去庆功。” 这个计划商量定了,几人走出县衙,已能听到远处将士们的欢声笑语。 “阿郎。” 身后忽响起一娇柔的呼声,薛白转头看去,只见是个荆钗布衣的女子提着一个篮子站在那,之后,张巡便回过身走了过去,颇温柔地与她对答了几句。 “你怎过来了?” “妾身听说今日大胜了,才敢来扰阿郎,带了些酒食……” 他们走得稍远了些,之后的对话便听不到了。 “那是张县令的妾室,名唤莹娘。”贾贲道,“近月守城以来,她常常在军中缝补,太守也许见过几次。” “想起来了,常跟在张县令之姐陆家姑身后,倒不知是张县令的妾室。” “他妻子早亡,前两年纳了这侍妾,很是喜爱啊。” “嗯。” 薛白回头又看了眼月光下那女子的身影,心想等自己下次再见张巡,一定能再次见到她吧。 (本章完) 第436章 都是对的 如果您使用第三方app或各种浏览器插件打开此网站可能导致内容显示乱序,请稍后尝试使用主流浏览器访问此网站,感谢您的支持! 第438章都是对的 潼关。 北面是黄河怒吼,南面是秦岭峻拔,东面是贼势汹涌,西面是社稷重托。哥舒翰担着多大的压力,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 他已数不清连续击退了多少次的进攻,但因不敢出城追击,无法对叛军造成歼灭性的攻势,敌势依旧绵绵不绝,仿佛永远无止尽一般。 好在如今河北局势向好,坚守下去,先撑不住的必然是叛军。哥舒翰做好了持久作战的准备,他把他在长安的相好曹不遮也接到了潼关,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十月中旬,天气愈冷,趁着叛军攻势暂歇,曹不遮烧了热水,让哥舒翰褪去盔甲洗去那满身的血污。 “看你,脏得都结块了。” “洗净了,今夜好与你在榻上厮杀一番?” “老东西先洗洗嘴吧。” 哥舒翰在沐桶中倚着,舒服地叹了口气之后揉了揉额头,拉过曹不遮的手,道:“去给我拿一囊酒来。” 于是,待病症才稍稍转好了一些,他便请颜真卿单独见面。 “节帅问的是哪场攻势?你已经昏迷五日了,曹娘子用汤水为伱吊着。” 或者,他想知道,薛白是否与颜真卿联络了? 田良丘这个名字此前并未出现在陇右军的任何报功簿上,不论是石堡城或是收复河曲的战役。哥舒翰之所以让他暂代自己,因田良丘乃是圣人派来盯着这二十万大军动向的,虽无监军之名,却有监军之实。 “颜公对局势有何看法?” 有皇甫惟明、王忠嗣这两任陇右节度使的前车之鉴,一直以来他都尽量避免涉及储君之事,可随着圣人日益衰老,此事根本就避免不了。身为臣子,一旦为往后考虑,就很难拒绝亲近东宫,除非像杨国忠那等佞臣只顾眼前风光、愿为圣人打压储君。 “平定叛乱方为紧要,何须计较个人前途?” 事实上,王思礼与薛白并没有见过面,但一听到这个问题,他立马就上前了几步到哥舒翰榻边,小声道:“我虽不识薛白,却为他不平。” “年节前或可平定叛乱?” “你与薛白关系如何?” 颜真卿虽然疲惫,但一直保持着笃定的神情,唯有眼神深处,带着隐隐的忧色。他闻言没有回答,而是摇了摇头以示并无忧虑。 本以为这一病就要卸下肩上沉重的担子,没想到,长安传来的旨意,却要他继续任帅、平定叛乱。 “那是我在酒里下了迷魂药,没药死你。”曹不遮骂道。 颜真卿道:“不久前,河北传来捷报,郭子仪、李光弼又收复了景城、河间、信都、赵郡,目前正准备攻打范阳,另外,叛军东略之势已被完全遏制,雍丘一战,官兵杀贼万余。四面合围,安禄山已穷途末路。” 哥舒翰还在疑惑,便听人道了一句“大夫说你中风了”,他愣了愣,既觉悲凉又感到释然,悲自己一世英雄落得瘫痪的下场。 周围旁人不停地安慰着,说养一养就好了,他懒得听,道:“上封奏表,请圣人另择良将吧。” 眼珠一直在微微震动着,看什么都不太看得清。耳畔传来曹不遮嘤嘤的哭声,他心想这恶妇竟也会为自己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转醒过来,与眼皮努力搏斗了良久才睁开眼,想动却动不了,只能虚弱地骂上一句“啖狗肠,鬼压床了。” 换言之,他面对的处境与颜真卿其实是一样的,故而很想听听颜真卿对薛白之事的看法。 此前在陇右,哥舒翰已因身体不适而减少饮酒了,到了潼关之后却变本加厉,酒不离口。可她骂归骂,也知哥舒翰近来心烦,只好去给他拿酒。 哥舒翰坐不起来,转动脖子,问道:“那,颜公还在忧虑什么?” “别吵了,你出去……攻势怎样了?”他开口,感到舌头无力。 “我动不了了。” “为何?” 哥舒翰继续泡了一会,忽听到城头鼓声大作,士卒们又在大呼“敌袭”。 他撑着高大的身躯从热水中站起来,才要迈出浴桶,忽感到脑袋昏沉,接着眼前一黑便重重摔在地上。 另一方面,哥舒翰并不放心田良丘的才能,又让颜真卿总揽后勤,王思礼统领骑兵,李承光统率步兵,故意让他们与田良丘争权。 “不瞒颜公,我很忧虑啊。”哥舒翰喃喃道:“我近来在想,等叛乱平定了会如何?” 至此,哥舒翰再想独善其身已经不可能了,尤其是变乱一起,圣人对大将愈发猜忌,不容他再模棱两可,而他哪怕在平叛之后以病请辞,这些事也将由他的子孙、部将来担。 哥舒翰见颜真卿到了这個关头竟还如此沉得住气,想了想,在见过颜真卿之后又召过了麾下大将王思礼。 可前两年,哥舒翰稍不注意,让李岫到了幕下,本以为李林甫之子与东宫无涉,等庆王成了太子,他才猛然发现薛白正是太子党魁,而李岫是薛白的人,颜真卿更是薛白的丈人,彼时陇右将领当中受李岫拉拢之人已数不胜数,除了王难得、李晟,还有王思礼、李光弼、荔非元礼等等。 但颜真卿长叹了一句,只道:“国事为重,其余事平叛之后再想如何?节帅宜宽心静养。” 哥舒翰瘫在床上已不能理事,只好把军政之事交托于田良丘。 他老且病,儿孙众多,部将更是无数,他自己可以一死了之,却必须得给他羽翼之下的所有人一个妥善的交代。 他舌头无力,却还坚持点出了颜真卿面对的处境,继续道:“我听闻,圣人任北海太守贺兰进明为河北招讨使,任东平太守、嗣吴王李祗为河南节度使,唯独对薛白平叛的功绩绝口不谈,似乎还要押他回长安?” “可是与薛白有关?”哥舒翰问道,“颜公可是害怕被这个女婿牵连了?” “即便不是年节前,也该差不了两月。叛军的士气,以及……洛阳的存粮,当支撑不了太久。” 如此,他要操心的便不止是眼前的战事了,还要为身后事做出安排。 安禄山叛乱、圣人下旨斩杀高仙芝,已让他感受到胡将开始不被信任,近来总有如芒在背之感。 “你知我爱煞你,便是爱你酿的烧春酒,快拿来。” “别再喝了,喝得还不够多?!” “咚!” “安禄山之心,早已路人皆知。圣人刚愎拒谏,宠信纵容此獠,招至叛乱,却说是因薛白逼反了安禄山,何等昏聩?圣人早已不复壮年时的英明,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个昏昏欲睡的老糊涂!” “住口,你太放肆了。” 哥舒翰喝止了王思礼,过了一会,却又问道:“你可是在李岫那份血书上按了手印?” “节帅竟知晓了?”王思礼眼神一变,连忙执礼认罪,“若事发,请节帅赐死我,以免连累节帅。” “你不怕死?” “末将十三岁便追随王节帅,从朔方到陇右,眼见他蒙冤受难,再到如今眼见叛军袭卷东都,总算看明白了,若圣人不退位,我早晚免不了王节帅、薛白的下场。” 哥舒翰闻言,没有再喝叱,局势至此,已不是王思礼一个人蠢蠢欲动,他喝叱不住。也怪不得王思礼如此,圣人的昏聩确实是有目共睹的,原本的英明神武的光环已经被打碎了,威望大跌。 人心就像是汹涌的洪流,没人能阻挡得了,不葬身其中已经很难了。 “既然节帅洞悉一切,那不瞒节帅,我早便想劝你了。”王思礼想了想,竟是开口说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话来,“叛乱平定在即,节帅统率二十万大军坐镇潼关,可想过……为子孙计、为天下计?” 不必多言,意思很简单,一个昏聩、刚愎、满怀猜忌的天子,谁都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来,倒不如借着眼下的兵势,拥立太子,从此哪怕致仕也能安享富贵,保子孙无忧。 此事很简单,而收益极大。 但哥舒翰躺在那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一般。 王思礼见他不言,反倒大喜,因知哥舒翰已对此事有所考虑,又道:“等叛乱平定,圣人必要收回节帅之兵权。若志在匡扶社稷,节帅该早做准备……上表请诛杨国忠如何?” “不可。” “安禄山起兵便是打着‘清君侧’之名,这场叛乱,杨国忠有不可推卸之责,此奸贼不得人心,诛杀他必朝野欢腾。圣人身边不再有奸佞环绕,自然便不能穷奢极欲。百官也知节帅卫国之心,必然拥戴东宫。” 哥舒翰也就是中风了动不得,否则必要踹王思礼一脚,道:“如此一来,那我便是谋反了,与安禄山有何差别?” “安禄山狼子野心、倒行逆施。节帅出于肝胆忠心,为保全社稷,岂可相提并论?”王思礼道:“我只需携三十骑回长安,不出两日,可将杨国忠劫持至潼关,斩首示众,以励军心。这是我擅自行动,与节帅无关。” 哥舒翰无奈,只好吐露了他真正的顾虑,道:“你不了解圣人,这般做,你打压不了圣人,只会激怒他,后果不堪设想。” 潼关当中类似田良丘这种由圣人安插来的将领为数不少,一旦上表请诛杨国忠,必会打草惊蛇,提高圣人的警惕,须知圣人本就猜忌于他。 “那便直接拥立太子。” “不可。” “节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住口,如此绝不可,莫让我再听到你提!” 王思礼心想,倘若有薛白在长安,或许能在太子身边推一把,但圣人或正是提防于此,才不顾河北、河南形势,迫不及待便要押下薛白。 他想了想,道:“若暂不除杨国忠,可先杀安思顺。” “安思顺?” 话题有些突兀地移到了安思顺的头上,哥舒翰却是沉思了起来。 他一向是与安思顺有私人恩怨的,此事暂且不提。 过去,他与安思顺同在王忠嗣麾下,后来分别任陇右、河西节度使,至此都还是实力相当,直到安思顺兼任了朔方节度使。朔方军是名副其实的精锐,战力不输于陇右军。 安禄山叛乱之后,圣人命安思顺回朝兼兵部尚书,同时将朔方军一分为二,一部分由郭子仪统领东击河北。 至于另一部分,据秘闻,如今正在准备由灵武南下,支援关中防御。 那么,为何在哥舒翰已率二十万大军守住潼关之后,圣人还要秘密调朔方军来保卫长安呢? 答案很明显了,必然是用来制衡他哥舒翰的。 圣人之所以把安思顺调回朝中,未必是认为安思顺与安禄山勾结,只怕是要考察他的忠心,再决心是否用他来统领朔方军。 王思礼是朔方军将王虔威之子,从小就在朔方长大,关于安思顺与朔方军的动向便是他的故人递给他的消息,对此事知之甚详,道:“节帅若不除安思顺,恐为安思顺所害。” “我一向不喜安思顺,你可知为何?”哥舒翰缓缓开口道:“他分明从小与安禄山关系不错,却要故意装作不和;他分明也拥兵自重,暗命河西诸部逼迫朝廷留他在任;他逼反阿布思,拉拢李光弼,真到了关键时刻,却不敢与安禄山共同举兵……” 历数了安思顺的几桩大罪,哥舒翰想起一事,问道:“史朝英逃出去了?” “是。”王思礼道:“我弄巧成拙,没想到真让她逃了。” “安思顺与安禄山潜通的信呢?还找得回来吗?” 王思礼想了想,应道:“找得回来。” 圣人对安思顺本就不是完全信任,那么,指认安思顺与安禄山勾结,借圣人之手先除掉一个威胁,是比直接杀杨国忠更稳妥的办法。 ~~ 长安。 杨国忠走出兴庆宫,脸色十分严肃,招过金吾卫,道:“知道安思顺府邸在何处吗?” “知道。” “去将他拿下!” 是日,安思顺正在家中逗弄孙儿,眼看金吾卫撞进门来,万分诧异。 他没想到自己会被羁押,本以为危机已经解除了。 自从安禄山准备叛乱,他已提前上书提醒朝廷安禄山必反,并在罢他朔方节度使的旨意抵达后,毫不犹豫地卸任、回到长安,表明了自己的忠心。 在叛军攻破洛阳之时,圣人大怒,处决了定居长安的安禄山之长子安庆宗,却没有牵扯到安思顺,可见圣人当时已经相信了他。 而安庆宗在万众瞩目之下被腰斩之日,圣人还下旨要赐死荣义郡主,倒是李琮如今当上了太子,有了一些势力,竟是一反往日的懦弱,拼着忤逆圣意也要保下他的养女。此事使得圣人与太子之间的关系紧张起来,为此,长安城暗中风波诡谲,圣人甚至秘调朔方军入朝,考虑起用安思顺。 他万万没想到,等来的不是任命状,而是一副铁镣…… “右相?!” 当昏暗的牢房中现出杨国忠的身影,安思顺从茅草堆中站起身,问道:“这是如何回事?!” “你悄悄送给安禄山的信件,被找到了。”杨国忠随手把一封信件丢进牢中,“哦,潼关外拿到的。” “这是栽赃,如此浅显的伎俩,右相还能看不出来吗?!” “不重要。”杨国忠道:“我今日来,是为你送行的,另外问问你有何遗言要交代。” “何意?你还真敢杀我不成?” “非是我要杀你,而是圣人要杀你。” 安思顺摇头大笑,根本不相信。 “右相可知,我不久前还入宫与圣人探讨关中形势,讨论哥舒翰或有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之大罪。如今哥舒翰便恶人先告状,欲诬陷于我,圣人岂会相信?” 他怒气上涌,大吼道:“哥舒翰才是要叛乱的那个!他岂敢冤我?!岂敢冤我?!” 听到那个熟悉的罪名,杨国忠也笑了笑,招手让人拿了案几、座垫、酒菜过来,隔着栅栏,与安思顺对饮而谈。 这举动让安思顺心凉了半截,沉默了许久,饮着酒,目带思量。 “进了这死牢还能出来的,我平生记得的只有两人,可惜,你不是薛白。”杨国忠道:“不必多想了,不管你招不招,你必定要死。” “为何?” “你选了一条错的路,手握兵权,却只知道向圣人表忠心。高仙芝难道是因为不忠而死吗?这都想不明白,你不死,谁死?” 安思顺先是一愣,之后有了片刻的呆滞,猛然醒悟过来。 直到身陷囹圄,他才从杨国忠这句话里懂得了自己为何陷入死地。 自从安禄山叛乱,高仙芝弃守洛阳。圣人心里就埋了钉子,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信任他们这些胡将了。然而,圣人环顾一看,能用的只有胡将,遂只能捏着鼻子继续用他们。 甚至不仅是胡将,只要是有可能威胁到天子地位之人,都会受到猜忌。毕竟早在天宝五载开始,那“妄称图谶”的罪名就一直没断过。 猜忌已经不可能消除,表忠心没有用。反而是像安禄山那样起兵造反、或向哥舒翰那样拥兵自重,才能够自保。 “不。” 安思顺猛地摇头,道:“圣人不会这样,他一向胸襟广阔,最有容人之量,断不至于如此,我所识的圣人断不是这样的。” 杨国忠不答话,只是饮酒,他又不是将死之人,没必要把这些问题说透。 他之所以来,自有他的目的。 “看在这顿酒肉的份上,告诉我,如今在灵武的朔方军之中,何人可以信任?” 安思顺摇头不已,喃喃道:“圣人若连我都不信,还能信谁?” 杨国忠道:“自然是我。” “哈?”安思顺气急反笑,看向空荡而黑暗的牢房,道:“我是将死之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你所谓的忠心,与安禄山、哥舒翰,有何区别?” “圣人还信我,这就够了。” “那是因为你废物。”安思顺啐了一口。 杨国忠脸皮厚,懒得与他计较,道:“你不想帮我,无妨。可你麾下的将军、幕僚,你也不想帮他们吗?” 安思顺不答,闷头饮酒吃肉。 可吃着吃着嘴里还是味道寡淡,他摇了摇头,叹道:“知道吗?召我回朝的圣谕到朔方,安禄山邀我举兵的使者也到了。我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封王裂土犹未可知。” 说这些,他不指望杨国忠能为他翻案。 只是回想起来,当时之所以没敢举兵,因为他感受到朔方将士绝大部分都是忠于朝廷的。 当时,郭子仪私下找到他,与他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说他若是叛了,从此大家兵戎相见,过往的恩义一笔勾销,沙场相见,郭子仪绝不手下留情。而他若愿忠于朝廷,今次虽卸任朔方节度使,却始终会是他们这些兵将心中的节帅。 安思顺预感到自己无法控制朔方军叛乱,遂决定回朝,当时本以为圣人会让他荣养,他有足够的理由。 “圣人不该杀我!” “是吗?” “我卸下兵权回朝、指认安禄山,是朝廷的忠臣!哥舒翰倚仗兵势、逼迫圣人,如此跋扈,圣人却还要依他,天子威望势必还要再跌,往后藩镇大将人人效仿,才叫国将不国!” “够了,你敢指斥乘舆?!” “人之将死,我有何不敢?!安禄山叛乱不可怕,怕的是圣人的懦弱为世人看穿,从此皇威荡然无存,则社稷分崩离析……” “安思顺!”杨国忠一摔手中的酒壶,叱道:“你果然是叛逆。” “哈哈哈哈,我是叛逆?” 安思顺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大笑不止。 但笑了许久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与那可恨的哥舒翰一样,其实也不算什么大忠臣。 他从小与安禄山关系亲密,但后来彼此都兵权在握,因害怕圣人猜忌,才故作不和,为的是都能保住前途。 安禄山得罪了太子李亨、又得了李林甫的授意,准备在圣人百年之后起兵阻止李亨登基,此事安思顺也是知晓的。而他的做法则故意与安禄山相反。 他私下交好李亨,比如当时李亨的心腹杜鸿渐被贬到朔方,他便几次提携杜鸿渐,短短几年内让其官至节度判官。他也确实授意河西诸部酋长自残以求留任,也因欣赏李光弼而强求其为女婿。 如此种种,边镇大将常做之事罢了。哪有什么忠心不忠心、冤枉不冤枉?无非是有没有时机罢了。 恰如薛白当时那首诗所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只是这次他技不如人,败给了哥舒翰一招。 但他相信,哥舒翰、李隆基,乃至整个大唐,必要为他的死付出代价。 次日,安思顺被拉出了独柳树狱、拖到了刑场,被腰斩之前,他朝着兴庆宫大呼不已。 “冤枉!” “冤枉!” …… “噗。” 随着一刀斩落,又一个名将就此陨落。 而圣人的猜忌却远远没有结束。 (本章完) 第437章 无贵贱 冬月,河南大雪纷飞,伊、洛河的河面都结了冰,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上了冻,一切事情都变缓了下来。 处在叛军势力范围内的偃师县十分寂静,直到一队叛军的马蹄踏过冰街,直奔县衙。 “高丞相来了,县官速来迎接!” 之所以称“丞相”,乃因大燕朝的立国大典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任高尚为侍中的诏书已经写好了,众人都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 很快,两个披着大燕官袍的男子赶了出来,为首一人先行了礼。 “卢龙军裨校、代偃师令朱希彩,见过高丞相。” 朱希彩身材伟壮,很有武夫的气势,不过武艺其实一般,就是花架子漂亮。他是叛军将领李怀仙的部将,因会攀关系,舍得花钱,在大燕立国之初谋了这个京畿县令的官职。 跟在朱希彩身后的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举止畏缩,虽披着官袍,倒像是随从,趋步到了高尚面前,深深弯腰,道:“偃师县尉赵崇义,拜见丞相。” 高尚并不正眼看二人,大步入内,在花厅坐下,开口便问道:“攻下首阳山了没有?” 他之所以答应任命朱希彩为偃师县令,看中的就是这是個武将,麾下有千余兵力,能在他不在之时主持对首阳山的攻势。 两个月以前,他得知薛白率部到了雍丘,遂亲自率兵东向,意图一战歼灭薛白,倒没想到他抵达之时薛白正统领万余唐军进犯陈留。 于是,两月以来,高尚整顿了叛军诸部四万余兵力,在陈留、雍丘之间与唐军历经大小百余战,互有攻守。 让他震惊的是,薛白竟是深谙兵法,战术运用自如,计谋变化无穷,而且越战越强,也许是因为最初领兵还不熟练,且与士卒生疏,随着战事的进行,唐军的军纪愈发严明、士气愈发高涨,指挥也愈发顺畅,防御战、伏击战、夜袭战、反击战、追击战,打得叛军拙于应对,甚至,陈留郡城差点被唐军攻下。 可渐渐地,高尚也从一些俘虏处听说薛白并不在那支唐军之中。 对此,他不相信,一则,薛白的旗帜就高高地矗立在对面,二则,唐军将领所展现出的军事才能、兵法天赋,绝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能做到的。 高尚无数次咬牙切齿,几乎将牙咬碎,誓要击败薛白。但安禄山的一纸诏令却将他召了回来,大燕很快就要立国了,他这个元勋得在。他只好在最后远眺了一眼雍丘城头上那杆“薛”字大旗,赶往洛阳。 路过偃师,难免要关心一下久攻不下的首阳山。 面对高尚的问题,朱希彩答不出来,只好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赵崇义。 “回丞相。”赵崇义恭敬地应道:“贼据首阳山,以火器坚守。我军原本每次攻山都伤亡惨重,县令屡败屡战,终于想到了办法,操练死士,准备绕道攀上北面峭壁,奇袭陆浑山庄。” 朱希彩连连点头,道:“丞相,正是如此。” 首阳山并不是一座孤零零的山,而是邙山山脉在东边的最高峰,处在群山之间,且北峙黄河,并不好攻。 高尚自己都没打下来,亦不打算太为难朱希彩。略又聊了几句话,让他们为他安排食宿,歇一夜再启程往洛阳。 他并不住偃师城中的驿馆,因为驿馆曾经被纵火烧过,而他很不喜欢火,会感到不安全。赵崇义便将他安顿在县衙当中,屋内也不置火炉,只多铺了几床被褥。 安顿妥当,赵崇义正要离开,高尚忽然唤了一句。 “赵六。” “在。”赵崇义停下脚步,鼻翼微张,无声地深吸了两口气,转回身来,赔着小心问道:“丞相,是否安排几个美婢,为你暖暖身子?” “不必,坐下说。”高尚道:“你如今已是县尉了,如何举止还像个贱吏?” 赵崇义小心地在高尚对面坐下,因屋内漆黑,下意识想要点蜡烛,却又因高尚怕火而停了下来。不需要看高尚那烧得不成样子的丑恶面容,他松了一口气。 “小人惶恐,下官惶恐,旁人都是追随东平郡王……追随陛下的元从功臣,下官却是个小吏,只因归附就得到重用,下官总觉得自己不配。” “恐惧什么?我们之所以造反,便是疾呼一句‘王候将相宁有种乎?’我年少家贫,不止是家贫,而是低贱到泥土里,我阿娘老迈,为了养活我还要乞食于人。赵六,你家世代都是吏员,论出身,你比我好得多。而我只比你多了一份志向,我曾说‘宁当举事而死,终不能咬草根以求活耳’,如今终于做成了!” 黑暗中,高尚的眼眸却在泛着微微的光亮,显得有些兴奋。 “陛下原本只是塞外放牧的胡人,如今却贵为九五之尊。大燕正是这样一个不问出身,容许低贱之人封候拜相的崭新朝廷!直起身来,不必在我面前卑躬屈膝。” 赵崇义听话地挺了挺腰。 高尚满意地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是薛白把你从门房提携为县衙士曹。” “丞相,下官的名字是你起的……” “不必解释。”高尚语气笃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敢用你,便信伱必然心在我这边。薛白那种出身的人不会懂,他只当把你从杂役提为县吏就是大恩大德,我却把你提携为官,这是天壤之别。我们才是一路人,你只有为我做事,才能把旁人狠狠地踩在脚下。” “是,丞相对下官恩同再造。” 高尚每次来到偃师,都会想起当年从贱民迈入士人的时光,情绪上来,因此聊得多了些,一抒胸臆之后便意兴阑珊,道:“你要对大燕有信心,下去吧。” “喏,还望恩相早些歇下,勿为国事太过劳神,下官必然辅佐县令攻下首阳山。” 赵崇义得了一番教导,反而显得愈发的崇敬、谦卑,如仆人一般把高尚褪在地上的鞋履摆好,方才告退。 高尚很满意他的态度,点了点头。 ~~ 天不亮,县衙后院便升起了炊烟,赵崇义特意吩咐后厨煮了高尚最爱吃的晚菘炖面汤。 窗外大雪纷纷,一碗暖洋洋的酸汤让人颇为惬意。 高尚吃过,竟是不急着马上赶往洛阳,而是吩咐道:“去首阳山看看。” 这一段路他十分熟悉了,向北面策马行了一个多时辰,抬头能够望到风雪中的高耸的群山,而围山的兵马营地就在山脚下,离着山路却还有些距离。 “再往前便须小心了,贼人在山上架设了巨石砲,有时是能砸到此处的。” 高尚驻马,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离开了两个月,对首阳山的攻势并没有推进。反而撤掉了许多兵力,改为封堵。 朱希彩感受到了高尚的不悦,上前道:“丞相,说到底这就是一窝山贼。大燕国兵马虽众,眼下可不是剿山贼的时候。我已封锁了下山的要道,断绝了他们的粮草,早晚能困死他们。” “这么大一片山林,你困得死他们?” 朱希彩嚅嚅不敢答话,心想的是这窝山贼除了死守首阳山,也没做什么,高尚未免也太小题大作了。 事实上,首阳山一直还未被攻下,恰是因为它并非是战略要地,自叛军到了以来,薛白的私兵就从未从山中下来过。唯有可怖的陷阱、紧固的防事挡在进山的路上,不惹它就无碍。 高尚眯着眼,扫视了那延绵的群山,忽道:“你说,纵火将它烧得一干二净如何?” “这可是邙山!”朱希彩惊道。 首阳山虽在东,亦属于邙山山脉,而邙山之中葬着不知多少帝王,只朱希彩自上任以来听说的就有东周的八位周王,东汉有五位皇帝,三国时的两任魏帝以及吴、蜀后主等等。 “山林都是连成一片,万不可放火啊,一旦烧到了帝王陵……” “我不管什么帝王。”高尚冷笑道:“我一介贱民,既已举事造反,何惧几个死去的帝王?” 这话狂傲,朱希彩却不以为然,他并不认为造反与烧山有何相关,反正他是不可能做的。 幸而,高尚也只是说说,并没有今日就要放火,只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当众询问哪个士卒敢为信使,很快便有一个谈吐不俗的兵士出列。 “守山的主将必是樊牢,告诉他是故人来信,大燕很快就要立国,我最后给他一次当开国功臣的机会。” “喏!” 那信使应了,当即奔进了登山的小路,很快就消失在树林当中……高尚一直等到午后,再也未见到他下来。 风吹雪落,天地寂寥。 “丞相,是否起行了?” “走吧。”高尚还得赶赴洛阳,得要起行了。 正此时,有一队快马从西边狂奔而来,两队人马迎面相遇,对面远远大喊道:“高尚可在?!” 高尚见是安禄山的旨意到了,遂翻身下马,迎上去,应道:“臣在。” 如今安禄山虽还未称帝,身边却已不缺宦官,一部分是洛阳紫微宫中原有的,另一部分则是刚净身入宫侍奉的。今日来传旨的宦官虽老,声音却很尖细,该是变声前就阉过的,属于洛阳宫城中归附过来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只因归附就得到重用的贱奴,竟也敢在高尚这个元从功臣面前摆起了架子。 “陛下有口谕并旨意,高尚接旨。” “臣接旨。” 高尚叉手应了,等了一会,见老宦官一手高高托着皇绫,始终不说话,只睥睨着他,愣了一会明白过来,只好跪倒在地,再次道:“臣接旨。” “你个废物!”老宦官忽然掐手一指,模仿着安禄山那气急败坏的语气,骂道:“当初你与严庄说得好听,眼下全然不是你等所言,还敢要当丞相?滚!休要再来相见。” 高尚先是一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传口谕,连忙作出惊慌之色。 接着,那皇绫便递到了他面前,他双手接过,展开一看,竟真是一道骂他的旨意。 “汝与我道万全,必无所畏。今四边至此,唯赖郑、汴数州尚存,向西至关,一步不通,河北已无,万全何在?!更不须见我!” 安禄山一向是脾气暴躁、任性妄为,往日高尚只觉得府君真性情,遇到事劝一劝也便是了。如今登基在即,仍旧这般发脾气就显得非常不妥了。 高尚那没有眉毛的眉头一竖,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卷轴随意一卷,问道:“敢问中使,是何人将圣人的无心之言拟成旨意?欲动摇军心,离间大臣吗?!” 老宦官竟不惧他,上前两步,小声却又严肃地问道:“你知陛下有多生气吗?” 高尚心中一颤,能够感受到安禄山那可怕的怒火。 目前叛军面对的形势确实是非常严峻…… ~~ 黄昏,偃师县。 原本要去往洛阳的高尚又回到了县城。 是夜,朱希彩置了两壶酒,招赵崇义一起饮了几杯,之后问道:“今日之事你也见到了?” “这……不曾见得分明。” “我们的这位圣人,有时脾气是暴躁了一些。” “县尊不可妄语,若让旁人听到,便是指斥乘舆之大罪。” “我才不管甚‘指斥乘舆’,我们也不玩这一套。”朱希彩道:“我怕的是,眼下的局势可真不是很好啊。河北丢了,潼关打不进,唐军在东面步步紧逼。” 赵崇义道:“这都是一时的,县尊不必忧虑。” “我忧虑啊。” 朱希彩感慨着,又灌了赵崇义几杯酒,待他有了些醉意,方道:“东边唐军的统帅薛白,与你有旧吧?” 赵崇义正在夹菜,吓得筷子都掉在地上,连忙道:“县尊这是何意?高丞相给我官身,这才是大恩。” “官也得有命才能当。”朱希彩小声道:“我的意思,倘若局势有变……算我一份?” 赵崇义甩着头,道:“县尊说了什么,今夜我只当没听到。喝醉了,听不清了。” 说罢,他不敢再饮,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回到住处之后,赵崇义掀开窗子往后偷瞥了一眼,不见有人盯着,于是悄悄出了门,再次到了高尚所住的院子,小声地通禀,请求连夜见高尚。 “何事?” 高尚似乎没睡,从榻上支起身,声音还十分清醒。 “恩相,朱县令似乎有所动摇啊。”赵崇义躬身上前,仔仔细细地把今夜的遭遇说了。 “目光短浅。”高尚淡淡评价了朱希彩一句。 “是。” “你呢?不曾动摇?” “实话与恩相说,下官不想丢了这官身。”赵崇义道,“我出身卑贱,不像薛白有裙带可攀附。县尉于他而言是起家官,于下官却是光宗耀祖。下官宁死,也不愿重新活为贱吏。” “聪明,薛白已被昏君通缉,看着吧,东面的唐军很快要溃败。” 高尚这次动身回洛阳之前已经想过了,他稍稍放缓一些对雍丘县的压迫,也是给唐军一个内斗的机会。 倒没想到赵六也能看明白这些局势。 “去吧。” “下官告退,请恩相安歇。” 等赵崇义退走了,高尚却没有安歇,而是招心腹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朱希彩便到了。 “见过丞相。” “赵六来过了。”高尚道,“他经受住了我的考验啊。” 朱希彩道:“是,下官一直以来也没有发现他与首阳山有所联络。” “看来,借由他来攻克首阳山是不成了。” 高尚之所以用赵六这个门房,从一开始就不是因其出身卑微而同病相怜,天下间卑微者多了,他也怜不过来。他只是想着赵六或许是首阳山留在偃师县的一个暗桩,遂将计就计,将其提拔为县尉。 “罢了,就当收获了一条忠狗。” “是。” “还有你。”高尚淡淡瞥了朱希彩一眼,道:“放心吧,唐军虽众,不过乌合之众。圣人一时虽恼我,不出三日,气消之后必还要重用于我。” “下官一直很放心。” ~~ 高尚非常笃定,最多三日,安禄山必然会再遣人来召他回洛阳。 因这样的事过去发生了太多次了,安禄山一直有些孩子气,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就当留在偃师县,设法攻克首阳山。 但这日,他还没出城,却有骑兵从城外赶了回来,禀道:“南面有一队兵马来了。” “怎么回事?” “是武令殉的哨探发现的,说是在万安山一带遇到了军队行进的迹象,不知是哪路兵马。” “何时之事?” “两天前。” 高尚思虑或许有唐军想要偷袭洛阳的可能。 对此,他不得不慎重面对,遂招过自己的亲兵统领,道:“你带人回洛阳一趟,提醒圣人防备唐军偷袭。若见不到圣人,也务必报于严庄。” “喏!” “还有一事。”高尚走了两步,倾过身,压低了些声音,道:“让严庄查,圣人身边是否有唐廷的细作。那封责问我的诏书是出自谁手?从这件事开始查。” “喏!” 才吩咐完,已能望到南面的天际,大雪纷飞中出现了一条黑线像潮水般涌来,高尚平静以对,道:“你不必理会,速去。” 送走了亲兵,他站在城垛边眺望着那远远而来的兵马,猜测是哪路唐军,南阳太守鲁炅?颍川太守来瑱?襄阳太守魏仲犀? 不论是谁,运气都不太好,恰好遇到了他高尚在偃师县…… ~~ 同一时间,洛阳。 明堂依旧高高耸立,远在洛阳城门处就能看到。 田乾真从潼关战场回来禀报军情,进城首先便想见高尚、再一齐觐见安禄山,由此听闻了高尚、严庄被叱责一事,只好匆匆赶往紫微宫求见。 他从小就在范阳军中由安禄山看着长大,兼武艺高强、打仗勇猛,颇得安禄山喜欢,顺利便进了宫城。 “阿浩来了。” 安禄山正在试他的龙袍,眼神里却忧心忡忡,一见面,便迫不及待问道:“潼关还能攻得下吗?” “能!”田乾真道:“据可靠军情,哥舒翰已病重,将军事交于田良丘,唐军军令不一,我等必可胜。” “真的?你不是安慰我?” 其实打仗之事,哪有说得准的,田乾真就是在安慰安禄山,但他偏能知晓安禄山的心意。 “真的。请陛下放心,自古帝王,成大事前皆有胜败,哪有一举成功的?如今四面的唐军兵马虽多,都是新招募的乌合之众,远不能比我等范阳精锐。纵使事不成,收取数万众,也能横行天下,裂土一方,怕得谁来?!” 田乾真是年轻人,一番话锐气十足,倒是让安禄山开怀不少。 他遂借机为高尚、严庄开脱。 “高先生、严先生都是追随陛下多年的功臣,若不见他们,让诸将知晓,人心动摇,那才真的危险了。” “阿浩也知道,我这脾气上来,什么都拦不住。” 安禄山之所以下诏骂高尚、严庄,乃是因听说了各种战事不顺的消息,想到这两人劝自己造反,结果长子安庆宗被李隆基斩了,事态也不顺,恨不能真杀了两人泄愤。 他暴怒时虽可怕,但气消了却又恢复了憨态可掬的样子,捧着肚子,愁道:“现在骂也骂了,怎么办哩?” “陛下不如设宴请他们回来?” “好吧。” 安禄山抚着身上的龙袍,想着还得用能臣,助自己当皇帝,遂道:“那便依阿浩,我设宴款待他们,亲自给他们唱歌听。” …… 如高尚所料,甚至没出两日,安禄山就已经消气,要继续重用他了。 当日,一封旨意便由洛阳发往偃师。 ~~ 偃师县。 随着高尚的一道道命令,城中守军正在有条不紊地应对着奔腾而来的敌军。 收吊桥,闭城关,点烽火,击通鼓,乱而有序。 “快!把洛水上的冰面砸开!” 高尚大步赶到投石机旁,冲着士卒大声呼喝,于是士卒装填着石头,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 忽有人抬手指向城外的大雪,道:“丞相你看!” 马蹄声越来越近,唐军终于奔到了洛水南岸。 之后,一杆半卷的旌旗被朔风展开。 高尚眯眼看去,瞳孔中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薛?” 虽然天下姓薛的将军无数,可他心里有种预感,来的怕是薛白。可若来的是薛白,与自己在陈留、雍丘之间鏖战了两月的又是谁? 他眼珠稍转,看到了另一杆旗,上书“常山太守”等字样。 合了预感,他却是喃喃道:“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也好。” 只在片刻的震惊之后,高尚已镇定下来,心想,正好与薛白一较高下,报当年烈火烧身之仇。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城下,有披甲的将领出列,策马到了洛水边,没有踏过冰面,只是抬头望着偃师县城……隔得虽远,高尚知道,薛白来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放声大喊。 “薛白!来的正好,你注定死在我手上!” 喊声很大,震落了城垛上的积雪,也使得高尚没能听到他身后那靴子踏过雪地的声音。 直到有人喊了他一句。 “恩相。” 高尚回过头,见是赵崇义来了,身后还跟着一队人马。 他便道:“赵六,为我披甲……” “噗。” 匕首已毫不留情地扎进了高尚的胸膛。 他愣住了,僵在那儿,像是被寒冷的冬天冻住一般。 远处,朱希彩站在那,正在大雪中迫不及待地脱下大燕朝的官袍。 “为……什么?”高尚喃喃道:“我给你取的名字……” “你说你出身卑贱,要带着我把别人踩在脚下。” 这片刻工夫,赵崇义竟是拔出匕首,再次捅了下去。 “但,你把我也踩在脚下了,那就让开吧。” 高尚只觉十分恍惚,没听清赵崇义在说什么,耳畔听到那吱吱呀呀关上的城门又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想必薛白很快就要入城。 他的对手是薛白,并不是眼前的赵六。赵六,一个杂役、门房,无名之辈而已。 高尚努力想要转过头,再看一眼薛白,那个真正配与他为敌的人。 “噗。” 又是一滩鲜血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本章完) 第438章 威严落地 冬月寒冷,朱希彩大部分时候穿着官袍,并在外面披一件貂裘,好看又威严。今日听闻敌袭,他才匆匆忙忙换回了那沉重而冰冷的盔甲。 赶到南城城头时,他恰见到赵崇义一匕首捅在高尚的胸膛上。 “拿下叛贼!” “谁敢妄动?!” 赵崇义再次捅出匕首,同时转身冲着城头上的叛军士卒们大喝着。 与此同时,密集的脚步声响起,百余名团练子弟已登上石阶,执刀护在赵崇义身前。这些都是在偃师招募的新兵,却在事先已被赵崇义策反了。 朱希彩麾下士卒纷纷举刀,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住手!” “朱县令说过,若局势有变,算你一份,此言可还奏效?”赵崇义昂首挺立,毫无惧色地问道。 高尚的尸体此时才缓缓倒了下来,砸在赵崇义的脚边,溅起积雪。 只要一声令下,朱希彩很轻易便可杀了赵崇义为高尚报仇,可他在偃师当县令的两个月内,有很多感触是高尚至死都不知道的。 首先,偃师很富,这种富并不体现在粮仓里还有多少存粮,而是体现在所有归附的官吏、差役、丁壮们的生活细节上。他们对食物挑剔,注重洁净,不饮生水,谈吐间时常流露出一种别处少见的优越感来,凡是留在县域内的大户,家家粮食多、铁器多,部曲也多,敢于结寨自保。 据说偃师县之前商贾兴旺,居民十分富足,喜欢把钱存在钱庄里,利钱往往够他们每餐都添一份肉食,故而许多人都逃了,不必带金银细软,凭着飞钱到朝廷治下任何地方都能兑换。这便罢了,朱希彩偶然间还偷听到吏员们私下里的谈论,说眼下到了还在朝廷治下的地方,只要不是被叛军包围,哪怕东平、南阳郡这些地方,还能够在丰汇行兑到钱,且利钱不变。 另外,朱希彩还感受到他的家眷正在被薛白深深地影响着,妻妾们每日打骨牌、看戏曲,儿子们顿顿不离炒菜,女儿们闺中都藏着几本薛词,后院中不时能听到她们唱上一句“晓来谁染霜林醉”这样的词句。 薛白任偃师尉的时日虽短,带来的改变却是巨大的,常常让朱希彩感觉自己处在薛白的身影之下,他此时下令杀赵崇义简单,击退薛白却殊无信心。 城门处的喊杀已经停下,城门被打开,吊桥发出“嘭”的响声搭在了护城河上,唐军先锋驱马入内。 “大唐卢龙军裨将朱希彩,恭迎薛太守光复偃师!” 朱希彩眼见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了,高喊了一句,丢掉手中的刀,快步踩着石阶奔下城头。 他没去看倒在地上的高尚,因心中满怀着对薛白的惶恐。 高尚这些年顶着一张烧焦的脸到处晃,对凡与薛白有关之事就格外在意,像是恨不得教旁人都知道薛白很可怕,现在如愿了。 ~~ 时隔多年,薛白再次回到了偃师县。 洛水结了冰,与他离开时一样。城门处却不见了那繁华热闹的场面,只有一列列冰冷的盔甲在雪中闪着寒光。 “赵六。”薛白驻马,向石阶处看去,“好久不见了。” “县尉。” 赵崇义目光落处,先见到的是一张略有些陌生的脸,满是血污与霜雪,以及许久未刮的胡子,遮掩了他印象中的英俊,很快他便看到了薛白的笑容,带着由衷的、因故人相见而泛起的喜意。 除了薛县尉,少有哪个贵人会因为见到他这样的杂役而由衷欣喜。 于是,赵崇义忘了纳头便拜,站在那挠了了挠头。 “县尉,我没看好县署的门。” “可你为我打开了城门。”薛白翻身下马,拍了拍赵崇义的肩,道:“与我说说首阳山的情形。” “是,得知安禄山叛乱,颜县丞立即亲自去洛阳报信,县令为了逃命也跟着颜县丞去了。当时贼陷河北太快,郭录事遂安排百姓逃难,把粮草物资移到了首阳山。殷县尉原是要守城的,但得了颜县丞的信,便往洛阳支援了,临行前让我留在偃师,以待来日。” 他说的颜县丞乃是颜春卿,是颜真卿、颜杲卿的族兄,当年薛白离开偃师时,举荐颜春卿为县丞。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赵崇义把他所知的大概都说了,至于其它,还是得等薛白见到了殷亮、郭涣等人方知。 城中还有零星的战斗,那是不听朱希彩命令擅自逃跑的叛军士卒遇到了唐军的格杀。朱希彩站在赵崇义身后十步的位置,惊讶于薛白的年轻、温和,与他预想中凶神恶煞的模样并不相符,待二人说过话,他才上前相见。 “见过薛太守,末将愿随太守……” 才行礼到一半,朱希彩忽想起一个问题——大唐朝廷正在通缉薛白之事都已经传到洛阳了,这种时候,他向薛白表态归附大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原本还想着请薛白替他讨些恩赏,此时登时有些后悔。 随着他话语一顿,薛白已明白了他的顾虑,两人目光对视,他不由一笑,问道:“随我做什么?” “匡扶社稷。”朱希彩用了一个很宽泛的词。 “你打算如何匡扶社稷?追随安禄山烧杀抢掠吗?!” “不敢,罪将正是不忍百姓遭难,才花钱买了……才谋了这偃师令一职,不,是无奈授了伪朝偃师令一职。” “你很会说话。” “罪将是边境粗俗之人,不会说话。” 薛白看了一眼朱希彩身后那些兵将,还算是矫健,他遂沉吟着,道:“我从嵩山过来,花了些时日,想必我被问罪一事已传过来了?” “是。”朱希彩试探道:“太守既然知晓,还甘冒锋矢,真是忠心耿耿。可难道不考虑個人安危吗?” 在这唐军初入城之时,这样的问题看似不合时宜,却干系着他之后的选择。薛白虽顺利入城,可若不能降服了他,城中的叛军依旧能造成不小的麻烦。 两人走了几步,一边说,一边走上了城头,薛白问道:“你与独孤问俗、李史鱼关系如何?” 朱希彩原本在卢龙军中只是一员裨将,远不如这二人与安禄山关系更近。闻言才意识到,连独孤问俗、李史鱼都在薛白的劝说下归附,必然是有原因的。 “我很崇敬两位先生。” 薛白又道:“那你怎么看待我被问罪一事?” 朱希彩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笃定,以及不把长安天子当一回事的轻描淡写,猛然反应过来,心道,莫非这也是一个反贼?那真是从一个贼窝,跳到另一个贼窝了。 “我是军伍粗人,见识浅薄,太守莫怪。” 先是这般垫了一句,朱希烈带着继续试探的心思,表明了自己的一些态度。 “以前都说天子圣明,要我们这些兵将跟着安禄山造反心里也打鼓。可后来,我们都听说,圣人抢了自己的儿媳,把国事都交给杨国忠,这奸相欺我们也是欺得狠了,我们便一咬牙造了反,不曾想一个月就攻陷东都。我可算看明白了,坐在长安龙椅上的就是个昏君。” 说到这里,他转头瞥了一眼,见这等言论并没有引起薛白愤慨,于是大胆起来。 他捧起一团积雪,压实成一个雪球,手伸出了城墙,道:“圣人的威望在我心里就像这样。” 大手张开,雪球从高高的城头上落下,砸得稀碎。 薛白默默看着这一幕,忽然想到了自己初至大唐,也是在一个冬月的大雪天里。当时李隆基最忌讳的就是“指斥乘舆”,为此屡兴冤狱。现在好了,全天下都在指斥乘舆,而李隆基已无能为力。 朱希彩曾听高尚说过天下形势,知道当圣人威望降到最低点之时,要想挽回,只有三个办法。一则迅速平定叛乱,但很可惜,暂时还未做到;二则下诏罪己,可这其实是在降低威望安抚人心,可人心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能安抚回来的,只怕还要适得其反;三则,把变乱的原由降罪于其他人。 他顺着这些思路侃侃而谈,末了,道:“圣人降罪于薛太守,无非是为了让你担当变乱之责。天下乱成这样,并不是因他昏庸,而是因为你逼反了安禄山。” 高尚虽死,朱希彩却觉得自己就快要用高尚说过的话反过来劝降薛白了,他差点没忍住痛声疾呼一句“薛太守何必再为昏君奔走?不如降了东平郡王!” “圣人昏庸,连伱一个叛将都看得明白。”薛白问道:“你当朝中衮衮诸公看不明白吗?” “太守之意是?” “我不会被问罪,也绝不会让人乱了大唐社稷……” 薛白已能颇为熟稔地给人画饼,他一边说着话蛊惑朱希彩,一边思考着一些别的事情。 今日听到了这些叛将的心声,让他愈发体会到,安史之乱给大唐带来的影响只怕不止是在于叛乱本身造成的破坏,更深远之处在于引发了藩镇割据。 而大唐藩镇割据的土壤是早便埋下的,根由还是土地兼并对租庸调、均田、府兵制的巨大破坏。朝廷拿不出土地来养府兵,自然便改为募兵,不必均田,却能得到战力与战斗意志更高的兵源,故而开元年间唐军十分强盛,横扫四夷,开疆扩土。 而随着兵员招募、物资调配运输愈发繁冗,只好授予节度使一部分的任免以及财政权力,遂有了各大军镇。同时,随着世家大族对科举的垄断,大量的寒门庶族人才涌入节度使幕府任事,军镇实力不断膨胀。 过去,朝堂上还有出将入相的习俗,世家大族子弟也热衷于到边塞立功,军中有大量望族将领,这些世族的根本利益还是在朝中,所以裴宽任范阳节度使时李隆基想招就能将他招回来,王忠嗣也不曾想过举兵造反。后来,随着朝中鄙视边将的风气渐生,加上李林甫为了揽权而做出的一系列嫉贤妒能的举动,节度使多出身于边地胡人,军镇自成体系,与朝廷愈发疏离。 河北本就是问题丛生,一场叛乱更是打碎了长安天子在边镇将领心中的权威,朝廷往后若是处置不好,不能以强大的武力、魄力震慑住这些骁兵悍将,加解决制度上的根本矛盾以及世家大族与寒门庶族之间的利益冲突……自然会使那些藩镇将领们喊出“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的话语…… ~~ “围在首阳山下的是谁的兵马?” “一部分是我麾下将士。”朱希彩答道,“还有一部分是高尚留下的人。” “去召回你的兵力,不愿归降者,格杀勿论。” “喏。” 朱希彩应下,留心观察了薛白带来的兵力,并不多,三千人左右,虽然人人有马,但都只披着轻甲,可也未带粮草。 哪怕他愿意归降,算上他的兵力以及偃师的团练,再招募士卒,扩充兵力到六千人,偃师县的几个粮仓却都是空的,所有的粮食都被运入洛阳了,只怕供应不了这么多人坚守太久。 叛军虽然被围,可十余万精锐都在洛阳、陕郡。而荥阳、开封、陈留等地亦有大军,到时两面夹攻过来,倒不知薛白想如何应对。 当然,薛白既敢来,想必还有援军。官兵在河南、淮南的兵马也许很快要大举进攻陈留,偃师若出兵从后方偷袭叛军,局势依旧是有利于官兵的。 带着这些分析,朱希彩还是依令向北,很快杀了数十名高尚的手下,命令剩下的士卒投降,解了首阳山之围。这算是他投降薛白立下的投名状。 薛白率着一队骑士跟在后面,身后还有人举着一杆大旗。 他抬着千里镜向山顶上看了一会,待见到有旗帜飘摇,招过朱希彩,道:“随我登山。” 朱希彩原本并不愿意,担心薛白杀了他,收编他的人马,可薛白的语气不容拒绝,看着也不像是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遂只带了少量亲兵,跟着上了山道。 沿着逶迤的山道往上爬,穿过一道巨石峡谷,前方豁然开朗。 这还是朱希彩第一次登上首阳山,他原以为陆浑山庄只是一个小寨子,如同山贼土匪的据点。可渐渐地,他发现其中占地广袤,远比他想像中大得多,分明是一座山城。 城墙与山壁相连,上方筑着一个高台隐在参天大树当中,有人在其中瞭望,早早便望到了薛白。 “郎君来了!” 随着这声喊,顿时间山门大开,有人迅速迎了出来。 “少府。” “殷先生。”薛白脸上再次泛起了与故人相见的笑容,道:“许久未见了。” 殷亮脚步有些跛,却还是快步赶上前,他苍老并憔悴了许多,眼角有了深深的鱼尾纹。 “少府早便称安禄山欲反,不料局势还是到了如此地步啊。” “河北局面已经逆转了,不必过于忧虑。”薛白搀着殷亮的小臂,走进那高耸的山门,道:“开封、荥阳、洛阳都陷了,难得殷先生还据着一座小山坚守至今。” “少府料事在前,我却不能助王师守住洛阳,惭愧啊。” 殷亮有许多话想说,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当时贼势汹涌,开封、荥阳陷得太快,打乱了一切计划,与太原的消息也断了。我等本打算与高仙芝联络,共同抵御,可叛军未至,洛阳守军就出现了哗变,有士卒称高仙芝克扣朝廷赐物。我见偃师守不住,便退守首阳山,期伏击安禄山,等叛军兵临洛阳城下与守军大战之时,奇兵击叛军腹背。料想以火器之利,出其不意,或有胜机。却未料到,洛阳失守得那般快。” “据说含嘉仓没有储粮,可是真的?” 殷亮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道:“此事是颜县丞来信提及,信上并未细说,他到了洛阳之后便再未回来,许是与高仙芝一起撤入潼关了,可我听闻圣人下旨斩杀了高仙芝,此后便再无他的消息。” 薛白问道:“李遐周为何成了安禄山的国师?” “李道长当时是与颜县丞一道去往洛阳的,还带了两车火药,意在助高仙芝布置防事。可当时洛阳守军几乎是一触即溃,高仙芝败逃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之后呢?李遐周可有联络过你?” “没有。”殷亮道,“我担心的是,那两车火药若是被他献于安禄山,用于攻打潼关,局势便坏了。” “樊牢呢?” “亦与颜县丞同去了,带了三百余人,想必是陷在了洛阳的兵乱里,或是到了潼关。” 殷亮是一个很合格的幕僚、官员,但却并不是一个统帅,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战阵经验。面对袭卷而来的大叛乱,洛阳迅速失陷,颜春卿、樊牢、李遐周等人都不在,唯他苦苦支撑,领着军民守到了现在,已可谓是尽力了。 说着话,前来迎接薛白的人已经涌了过来。 郭涣已老了许多,白发苍苍,拄着拐杖,唯独脸上那见人三分笑的气质未变,站在了薛白身前几步,佝着背,抬着头,等着薛白与殷亮聊天的间隙留意到他。 “郭录事,许久未见了。” 郭涣笑了起来,竟是短短几年内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道:“小老儿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少府,托得少府料事如神,小老儿才得以保全了这一大家子。” 他老了许多,也啰嗦了许多。 薛白上前,道:“这么多军民聚在陆浑山庄,人心能够不乱,定然是少不了郭老的功劳。” “小老儿把粮草的册子交到少府手里,死都安心了。” 其实以前薛白当偃师尉时,郭涣对他未必有这么忠心,反而是这几年,他在长安官越做越大,成了郭涣在朝中最大的靠山,郭涣愈发以薛白门下自居。 “粮草一会再看,相信郭老的本事。” 说着,薛白目光落在前方空地上的一排排私兵。 这些人是老凉、姜亥在时训练出来的,多是从流民中挑选出来,虽未打过太多战仗,但胜在忠心、听指挥,这些年养的亦是颇为强壮,更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他们的甲胄、兵器,装备精良,隔得虽远,竟也能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威武之气。 但还差了些杀气,须交给王难得磨砺一番。 站在薛白身后的朱希彩却已经大为惊讶了,好不容易把目光从那些私兵身上移开,便发现山谷中竟还有河流与草地,养着数十匹战马。 虽然才刚刚进入陆浑山庄,他却已能从这冰山一角中看出薛白暗底里的实力,哪怕称不上兵强马壮,却也可见其人是蓄谋已久了。 这里便相当于是薛白的雄武城。 ~~ 一队叛军骑兵奔到了偃师城外,看着紧闭的城门,有些疑惑起来。 “我等奉圣人之命前来传旨,召高尚回朝觐见!” 马匹不耐烦地打着响鼻,骑士在雪地里策马兜着圈,等了一会不见开城门,遂又喊道:“圣人置酒,邀高尚前往赴宴。” “那是什么?” 叛军骑兵眯着眼抬头看去,此时才发现城门上挂着一颗头颅。 “嗖嗖嗖嗖。” 城头上的箭矢不断向他们射落下来,须臾便留下了几具尸体。 于是,侥幸逃难的伤者奔回洛阳,便带回了一个颇为荒谬的消息。 “报!高尚不能赴圣人的酒宴了,他……他似乎被挂在偃师城头上。” 此时安禄山已经见到了高尚派回来的亲兵,知道有一支唐军正在奇袭偃师城,遂召见了田乾真,准备问他看法,没想到转眼间形势便成了这样。 “怎么会?”安禄山抬起胖手指着先后奔来报信的两拨人,道:“这才不到一日工夫,高尚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死了?” “薛白。” 田乾真忽然开口道,语气沉郁。 他少孤失怙,是在范阳军中由高尚抚养长大,情谊不同于旁人,此时得知高尚身死,双眼通红,握紧的拳头不停颤抖。 私心里,他也有些埋怨安禄山乱发脾气,不见高尚,使高尚恰好留在偃师遇害,在这一刻,连安禄山的威望在他心里也产生了动摇。 当然,这一丝怨念只能藏在心里。 越愤怒,田乾真越冷静,很快想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偃师能这么快陷落,必是有内应。而能在短时间内联络内应,控制偃师之人,只有薛白。请圣人允末将点齐兵马杀奔偃师,取薛白首级,祭先生在天之灵!” (本章完) 第439章 都不团结 厅内摆着一张河洛地图,朱希彩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偃师以东的叛军情况。 “驻扎在荥阳的李怀仙已率部支援陈留了,郎君可能还与他交战过哩。我以前曾在李怀仙麾下,对他很熟悉,他是契丹人,精通骑射,可全无忠义之心,能跟安禄山造反就因给的好处多,总之有奶就是娘。” “雍丘一战,我们击败过李怀仙部。”王难得随口说道。 朱希彩遂感敬畏,道:“郎君只要引兵东向,占下荥阳,与东面的唐军夹击李怀仙,他必降郎君,让他反过来给我当裨将。” 薛白听归听,只当了解叛军将领。对向东攻荥阳却没有太大的兴趣。 他绕道嵩山花了许多时日,朝廷要羁拿他的消息既已传到偃师,河南、淮南、山东诸郡必然也已知晓了,寄望于那些官军与他夹击叛军,恐怕对方还指望着出卖他立功。 最符合他利益的做法还是攻打洛阳,并联络哥舒翰与潼关大军前后夹击叛军主力,然后挥师长安拥立李琮。 看似是最危险的办法,得直面最精锐的十余万边境骁骑、直面安禄山亲自镇守的洛阳城。可事实上,随着河北形势扭转,叛军主力被围在河南数州之内,连安禄山都慌了。若能一战破洛阳,潼关、陕郡之间那十余万精兵顿时便成了瓮中之鳖,粮草全无,士气崩塌,只有投降一途。 若如此,薛白再说服哥舒翰,他们麾下就远不止二十万兵马,而是三十余万精锐在手,何愁不能重整河山,树立新君的天子权望?! 到时,一切罪名、猜忌都将烟散云消。 可具体到这一战该如何打,眼下还缺少情报,且只靠薛白这区区数千兵力是不够的,他多少也需要西边的哥舒翰,东边颜杲卿、张巡一定程度的配合。 于是他没有冒然奇袭洛阳,而是筑城挖沟、固守偃师县城,派出大量哨骑打探情报的同时也造声势,宣扬叛军已经陷入绝境,动摇其士气。 一日之间,整个偃师县内的团练与百姓几乎都被征召了起来参与修筑防事,每人一日可分得两到五个饼。这粮食并不是偃师县仓房里的,而是陆浑山庄的存粮。 除此之外薛白对兵民还有更多的鼓舞,告诉他们“王师收复河南河北,平叛在即”的形势,许诺了大量的奖赏,且做到赏罚分明。其中还有不少居民听闻平叛后他们的钱票还能把存在钱庄里的家当兑出来,干劲十足。 冬日的泥土坚硬,他们便在城濠前铲了积雪筑起矮墙,将削尖的竹子冻在其中,形成一道道天然的拒马。入夜以后则挑水灌在城墙上,天亮前便能结冰,坚固光滑,难以攀援。 在县城北面筑的工事尤其多,为的是保证与首阳山可为犄角,相互支援。又有大量的民夫将首阳山上的辎重搬进城中,之后团练们也装备上盔甲、弓弩,由王难得麾下老兵操练。 城墙内部,一座座巨石砲正在架设,能抛射的却不仅是巨石,还有一包包的炸药。 “呜——” 尖锐的号角声响起,高高的城楼上,守军隔着极远的距离就望到了从天边奔回来的哨马,连他们挥舞的旗子是何颜色也一清二楚。 “叛军来了!入城!” 有这样的侦察利器,加上满地的拒马,根本不等叛军骑兵到近处,城外的兵民已经从容退进城中。 …… 风雪之中,旌旗半掩。 田乾真眉头紧锁,毫不爱惜地挥鞭摧动着胯下战马,誓要夷平偃师,为高尚报仇。 当远远望到城外的最后一批人正在进入偃师城西的瞻洛门,他下令道:“杀过去!不许减速!” “报!将军,前方有拒马。” 最前方,已经有几名奔腾的骑兵因风雪遮了眼而没注意,撞在了那冻在矮墙里的竹竿上,或被刺穿了肚子、或伤到了腿,也有战马的马腹被划破,正倒在地上悲伤地厮鸣。 田乾真过去,一刀了结了悲鸣中的战马,喝道:“砍断这些竹竿!” 虽极为愤怒不耐,他竟还懂得鼓舞士气,又喊道:“唐军自作聪明,免得我们去找安营下寨的竹料和柴禾!” 可不论如何,叛军们一路赶来,原想着大开杀戒,却不得不停下来在风雪中劈竹子,还是受挫的。 天色已经不早了,一名士卒踩着积雪走上前,正劈砍着那斜插在冰墙里的竹子,突然听到了风声,他抬起头,只见天空中有好几颗落石正向他飞来。 可他离城墙分明还有两百多步呢。 “嘭。” 巨石砸裂了他的头盔,之后将他面前的冰墙砸得四分五裂,冰渣四溅。 只死十余人,伤亡不算大,田乾真的声音依旧冷酷无情,下令道:“传命下去,后退五十步安营下寨!” 入夜,朔风呼呼作响,士卒们好不容易扎好营歇下,忽然听得一阵鼓噪,接着便有火箭射在了靠营地外围的帐篷上方。这支唐军的火箭有些不同,能淌出黑色的石墨,极易点燃。 田乾真没想到薛白敢于出兵夜袭,毕竟他身后就是洛阳以及叛军主力。好在他出于行军打仗的习惯,有安排防备,加上士卒又都是精锐,是夜并没有太大的损失,只是影响到了士气。 次日,叛军以更稀疏的阵型向前推进,破坏唐军的防御工事,以小伤亡消耗唐军抛出的石块。 另外还有一小支大胆的骑兵奔到了城门下。 “城上的唐军听着,立即将高丞相的尸首归还!否则破城之日,屠尽城中所有人!” 城上的守军并没有向他们射箭,而是以言语恫喝进行反击。 “高尚怂恿安贼造反,千刀万剐难赎其罪!今日贼势唯洛阳尚存,深陷绝境,故罪诏放逐高尚,杀高尚者,亦安禄山也!” 随后,还有一个老宦官被押上城头,被逼迫着,用尖细的声音高声念着安禄山给高尚的罪诏。 如同田乾真所言,此事传出去就是军心动摇,再加上偃师城陷,薛白像钉子一样嵌进了叛军之中,这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一旦他没攻下偃师县,甚至万一被薛白击败了。那么,他手下败逃的兵力就会像瘟疫一样,把恐惧的情绪带给所有人。 之后,城头上还有一声问话引起了田乾真的注意。 “含嘉仓没有粮食,贼在洛阳还能撑多久?!” ~~ 大雪纷飞,有骑兵绕过了开封城,沿着运河南下,奔向了雍丘。 很快,张巡就赶到了颜杲卿面前。 “颜公,有消息!” 颜杲卿正在看着一封信,目露忧虑之色,闻言抬起头来,略作猜想,问道:“薛白有消息了?” “我还担心薛太守绕不到偃师,看来真是杞人忧天了。” 这是一个文化人之间的笑话,因雍丘就是杞国的封地所在。 张巡说着话,已快步到颜杲卿面前,指点着地图,道:“哨马打探到敌军有动向,支援开封城的李怀仙正在率部西进。此举,必因薛太守。” 他不是瞎猜的,而是有许多根据。 此前,他们佯攻陈留,收复了雍丘以北的杞州城。如今贺兰进明率部渡过黄河,便驻扎在杞州,但首先做的却是勒令颜杲卿交出薛白,并听从其调度。 不论贺兰进明的目的为何,于叛军而言,唐军就是增兵了,且兵力不少。 这种情况下,李庭望请求支援尚且来不及,如何会放李怀仙走呢?只能是因为腹背受敌,必须赶回兵力空虚的荥阳。 那么,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薛白已经占据偃师了,如果是哥舒翰来了,那叛军的反应则会是投降或者败逃。 “李怀仙竟西撤了?”颜杲卿有些惊讶于叛军无视了贺兰进明的威胁,道:“可如此一来,薛白的风险就更大了。” 他眯着老眼,俯下身去,指着地图道:“偃师只是小县,地势不算险固。薛白兵力又少,陷于贼中,四面受敌,如何能胜啊?” “故而须立即出兵。”张巡道:“此前我等佯攻,已使叛军疲于应付,今薛太守在贼后,正是收复开封,重挫贼势之机。”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只要这边出兵,薛白腹背夹击则顺势可攻下开封、荥阳。哪怕这计划不成,也能减轻薛白的压力,进而继续切断叛军于开封、洛阳之间的联络。 这是必须出兵之时。 “你看看这個。”颜杲卿却是把方才正在看的文书递给了张巡。 张巡先是看了落款,见到是“贺兰进明”四字已蹙了眉,并非是他不喜欢这位河北招讨使,而是如今社稷危难、苍生受厄之际,对方统兵而来,却不平贼济世,反而尽日只知排挤功臣。 耐着性子将信看过,张巡更是目光惊怒,道:“他岂敢?” 信上说,河东节度使王承业因久不见薛白复命,疑颜杲卿有包庇之嫌,现已缉拿了颜泉明。贺兰进明自称一直在为此事转圜,却需颜杲卿配合,至于如何配合?则是交出兵权,由他接手雍丘的兵马。 颜杲卿若答应,大局不谈,军中如李择交这样得罪过贺兰进明的将领是必死的。事实上,贺兰至嘉之死,颜杲卿亦有不可推卸之责任。 “报!” 恰此时,南霁云匆匆赶来,禀道:“北面贺兰进明的兵马,绕过雍丘,往南边的宁陵城去了。” “什么?” 张巡、颜杲卿对视一眼,脸色皆严肃了起来。 贺兰进明此举当有几层深意,或是猜到了李怀仙的兵马西向是为了攻打薛白,有意让叛军无后顾之忧,借刀杀人;过雍丘而不入,该是对他们毫无信任,甚至可以说是戒心极重;从前线退往后方,弃守杞州城不说,显然是想让他们挡在前方面对叛军,包藏祸心。 张巡踱步思忖,担心这些事对军心士气造成打击,遂立即写了一封亲笔信,请求贺兰进明一起出兵,共击叛军。 另外,为了不让将士们觉得委屈,他不惜在信中责问了贺兰进明为何在此宗社尚危之际争权夺势。 写过信,南霁云自告奋勇往宁陵送信,张巡不放心,派了三十骑随他前往。 ~~ 若没有这一场叛乱,在运河上操舟的南八不会被发现原来他有着惊人的骑射天赋。 随着武艺的迅速精进,短短数月之间,他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锐气十足,颇具大将气度。 从雍丘奔往宁陵,路上遇到了一队叛军哨骑,南霁云甚是凶狠,毫不犹豫就率人杀了过去,连续开弓射杀了两名敌兵,趁着叛军惊吓,三十名唐军杀上去将他们杀得溃败,南霁云眼尖,认出了敌军的小头目,又是一箭杀落对方。 小小一场遭遇战之后,他赶马过去查看缴获,拿到了叛军哨骑打探到的消息。 “进明疑诸将交构东宫,欲陷白,必不出。” 南霁云刚刚开始习字,对着这军情揣摩了很久,依旧不甚明白,另外还奇怪叛军骑兵又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他继续赶路,到了宁陵城外,通报之后,城内唐军开了门,引他到了县署。 还未入县署大门,隐隐便听到了其中传来了丝竹之声。 再往内走,有曼妙的声音正在唱歌。 “崇兰生涧底,香气满幽林。采采欲为赠,何人是同心……” 南霁云身上的血迹还未干,走到了厅上,一抱拳,故意朗声大喊道:“颜太守、张县令命我送信!” 前方,披着彩帛犹遮不住雪白肌肤的歌女回过头来,被他的样子吓到,怯生生地捂了捂嘴。 南霁云还没这么近见过这样打扮的美人,再闻了她身上的香气,胯下立即就挺了起来,顶在他的裈甲上。 但只在下一刻,他就没再看她,把信递了过去,道:“颜太守、张县令请贺兰太守一同出兵,共击叛军,收复开封!” 贺兰进明长叹一声,道:“贼势汹涌,我军立足未稳,不是冒然出兵之际。” 至于逼迫颜杲卿交权之事,他不必与南霁云这等身份的人说,只低头看着信。颜杲卿亦有回信,说得虽好听,称甘凭驱使,若收复开封,愿推贺兰太守为首功云云,绝口不提交出兵权,也不管颜泉明。 张巡信上竟有威慑之意,言河南诸州县皆齐力抗贼,奉劝贺兰进明不可在此时触了众怒,末了,还敢以下犯上责问了几句。 贺兰进明心头愠怒,有心给张巡一个下马威,又恐逼反了对方。正思量时,留意到南霁云十分英武,遂决定先策反了他。 “你辛苦远来,且坐下饮杯酒。来人,给壮士再上些肉食。” 说着,贺兰进明一招手,便有挽着轻纱的美婢上前,要扶南霁云落坐。 那纤纤玉手还未落到南霁云带血污的盔甲上,他已惊得退了两步,道:“小人不敢饮酒吃肉,只求太守出兵。” “让你坐下。”贺兰进明加重了语气,“你不给我这份薄面吗?!” 顿时,堂中诸多将领站起身来,不容主将被人落了面子,而堂外的守卫也纷纷转向南霁云,盔甲锵锵作响,仿佛他不坐,便不让他离开此处。 南霁云以前只是一介船夫,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仗,难免有了片刻的无措。他目光扫视,堂中有美人、美酒、美食,也有随时可能砍向他的刀锋。 朝廷重臣的权威逼来,不容他拒绝。 “咣!” 南霁云突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拦住他!” “保护太守!” 堂中诸人顿时大惊失色,没想到这莽夫真要行刺贺兰进明。 然而,刀光一闪,南霁云竟是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的左手一截中指割了下来。 那中指掉落在青石板上,还轻轻跳了两下。 “你这是?”贺兰进明原是惊惧,此时则是惊讶。 “我来之前,雍丘县里大家已经都饿了很久,太守命我坐下吃肉,我不敢不遵,可这份独食实在吃不下。干脆留下这根手指陪太守,还请容我回去向县令禀报国事。” 这是运河上的江湖人作派,但贺兰进明还是第一次见,确实有被那根血淋淋的手指头吓到,一时不知所言。 南霁云再次抱拳,转身便走,众人被他气势所慑,竟是无人敢拦。 出了县署,随他来的士卒们纷纷涌上来,有话想说的样子。 “走吧。” 众人出了城,便有人拿出几张海捕文书来,道:“看,他们在搜捕薛太守。” 那画的工笔不错,画了一个英挺的年轻男子,可惜并无薛白神韵。他们是通过下方的文书直接看出这是在搜捕薛白的,罪名的字很复杂,他们虽不认识字,却因经常听说而知道那是“妄称图谶,指斥乘舆”云云。 “怪了,这有甚用?” “明知薛太守不在此间,为何还要海捕?” 南霁云这时才知晓为何叛军的哨马能够打探到消息,他转念一想,忽然大骂了一句。 “啖狗肠!我明白了,贺兰进明是故意放出消息,好让叛军知晓他不会出兵,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调兵去攻薛太守。” “国难当前,怎可如此?” 南霁云一想,此时才明白过来。颜太守、张县令所以让他传信,是担心雍丘单独出兵了,贺兰进明在背后有小动作。 “驾!” 他调转马头,重新向宁陵城策马奔去,同时不顾手指再次流血,拿起弓、搭上箭。 这阵势吓坏了城上的守军,亦是纷纷搭弓。南霁云才到一箭之地,已一箭射出,“嗖”地钉在城墙之上,竟是半支箭竿都没入墙缝之中。 城上顿时一片惊呼之声,亦放箭向他射去。 南霁云却已然回马,同时大喝道:“今日留箭明志,待我破贼归来,必杀贺兰进明!” ~~ 马蹄滚滚,一队兵马已出现在了偃师城以东。 这是在田乾真攻打偃师之后的第七日,李怀仙也终于赶到了。 他怕自己若再不到,偃师已经被攻下来,所有功劳都归了田乾真,自己只剩下纵敌的罪名。但到了之后却发现局势与他所想的完全不同,田乾真非但没有攻下县城,似乎还吃了不小的亏。 都是常打仗的人,一看战场就知道,田乾真用的是蚁附攻城的强攻手段,伤亡很大,收效却甚微。 “阿浩,仗不该这么打。” 李怀仙带着亲兵到了田乾真的大营,仗着比对方年纪大,开口就教训了几句。 “薛白多的是守城器械,你让士卒们用命去填,只会让士气越来越弱。依我的看法,只要将城围住。不出半月,城中粮草便要用尽。” 田乾真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当即大怒,道:“薛白据着偃师小城,便是要切断洛阳与开封之间的联络。若不速拔此城,不出半月,大军的军心便要散了!李怀仙,我看你是只顾保全兵力,不为大局着想!” 李怀仙被骂得下不来台,又不愿像田乾真这样损兵折将去强攻偃师,遂道:“我知道你与高尚感情最好,被仇恨冲昏了头,但怒而兴师,必败。伱先冷静下来,我再寻破城之法。” “我让你来,无非以大军夷平此城。”田乾真道,“旁的话不必多言,明日两面齐攻,攻城便是!” 话虽难听,可确实只有歼灭了薛白,洛阳、荥阳才无忧,李怀仙才算在安禄山面前过了关,他只好讪讪应下,回到自己的大营。 才到辕门,已有士卒迎了上来。 “将军,敌军遣使送信来了。” “有什么用?”李怀仙不屑道,“薛白还想劝降我吗?绝无可能。” “是朱希彩的信。” “叛徒。” 李怀仙目露憎恶,却还是接过了朱希彩的信件看了起来。 内容却让他有些意外,一开始他甚至有些茫然,说薛白并不是杨国忠那种一心为昏君做事的奸佞,而是与安禄山一样为社稷大局着想的忠臣。 “什么狗屁话,我们是反贼。” 接着往下看,待看到薛白想要扶立李琮,逼李隆基退位,李怀仙方才想起了“清君侧”的口号,懂得了薛白与安禄山一样确实都是忠臣。 其后,朱希彩开始分析起目前的局势。叛军这边,被阻在潼关外,一步不通,被官兵包围于河南寥寥数州,局势十分不利,而薛白的计划也被昏君察觉,被通缉。那么,若是双方联手会是如何?若如此,薛白说服哥舒翰,打开潼关,三十余万大军杀入长安,拥立太子,封安禄山为亲王,据河北之地,两全其美。 末了,信上说李怀仙若有意,只需回信一封,朱希彩一定负荆请罪,到大营中当面解释。 看罢这信,李怀仙沉吟着,转回大帐,翻出了几份情报,包括海捕文书、哨骑打探到的唐将贺兰进明等人的态度。 “怪不得,忽然跑到偃师来。” 李怀仙低声喃喃着,认为此事可以利用,哪怕使诈,骗一骗薛白,只要拿下此子,也许还可以计取潼关。 他想到田乾真那火爆性子,倒不必与之分功,于是铺开笔墨,给朱希彩写了回信,邀其出城相见。 最不济,拿下朱希彩这个叛徒,斩首示众…… (本章完) 第440章 离间计 第442章离间计 田乾真再次对偃师县发动了强攻,通过此前的消耗,城头上木石已经用尽,守军已开始控制箭支的用量,很少再以漫天箭雨杀敌,而是“有的放矢”。 是日,付出了惨重伤亡之后,明显能感到守军的体力下降,终于有愈多的叛军士卒开始能够攀上云梯。这让田乾真看到了破城的希望,遂投入更多的兵力。 可恰在此时,北边首阳山上忽然杀出一支唐军,直取叛军营地,意图纵火烧粮仓。 烟气一起,叛军士气顿乱,田乾真不得已只好再次收兵,可惜还没能截留,对方的哨探在高处瞭望到他的兵马调度,通知唐军恰到好处地撤离了。 “李怀仙在做什么?为何没能包围敌军?!” 田乾真非常恼火,李怀仙调兵既来,叛军兵力多了两倍,可他却没感觉到守军有因此变得更加吃力,兵力调度依旧自如。 然而,南城门、西城门也相继有唐军杀出,驱赶着溃兵冲破了营栅。 薛白听了,略略一顿,道:“你们的阿爷不是叛将,是为国戍边,并且为了保护黎民而拨乱反正的英雄,你们往后不可负了他的英名。” “驾!” 朱怀珪无气力再说旁的,欣慰地点了点头。 “嗖。” 薛白走进帐中,看向朱怀珪的尸体。 却有将领道:“眼看这局面,归顺了也未必不好。” 李怀仙拍案叱道:“胡说什么?薛白自身难保,我能投降于他吗?” ~~ “追!” 朱希彩还在教训人,转头一看,连忙躬身道:“郎君。” 本以为营中一定已乱成了一锅粥,但到了一看,却发现薛白已亲自来了,几个不肯归顺的叛将们的脑袋被挂在了辕门上方,正在往下滴血。 “朱怀珪,大半夜把我们叫醒做什么?” “一两次……四五次……” 然而,再一回头,朱怀珪已经死掉了。 “阿浩,你不信我?”李怀仙道,“我有什么理由背叛府君,勾结薛白这么一个竖子?” “凭他一句‘戍边一生’,值当。” “哪个?” 并且要他们将恐惧像瘟疫一样带往洛阳。 众人聊着聊着,夜风吹来了远处的喊叫声。 “喏。” 而他之所以视高尚为至亲,并不仅是因为这样的恩情,而是因为高尚还说了一句让他感触至深的话。 “来!” “我们是一路人,出身低贱,但我们早晚要把那些自诩高贵者狠狠踩在脚下。” 朱泚用力点了点头,抹了眼泪,道:“我一定也要当英雄!” “读点书吧。”田乾真道:“这是曹操离间马超与韩遂的计谋。” 朱希彩与朱怀珪是同乡,交情还算深厚。他知道朱怀珪父祖多在长安为官,家族利益在关中,并不情愿造反。因此,他提前写了一封信,借着进入李怀仙大营的机会,偷偷将信递给了朱怀珪。 ~~ 夜愈深。 “朱……朱泚,这是我阿弟朱滔。” 李怀仙出了田乾真的大营,忍不住骂了一句。 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他还是个孩子时,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他缩在路边乞讨,快要冻死、饿死了,是高尚俯身下来,向他伸出了手。 李怀仙道:“你怎知我到了田乾真营中?” “将军,小人留意到一件事,每天夜里,城东门外每有火光,好像是有人夜间走动。” “朱怀珪,你莫非是不想造反?要劝我们归顺朝廷吧?” 一眼望去,直气得他咬牙切齿。却见李怀仙麾下兵将闹出偌大动静,却根本没进城头一箭之地,一边造着攻城器械,一边对着城头放箭,倒像是在给守军送箭支一般。 “对了。”朱希彩道,“我与李瑗婆娘偷腥那事,你没告诉他吧?” 田乾真一挥鞭,胯下战马如离弦的利箭般窜了出去,他麾下哨骑吓了一跳,连忙追上。 “好像是李将军大营一直在与官兵书信往来。” 是夜,李怀仙走后,他遂招过麾下将领,命他们对李怀仙的兵马有所提防。同时,他还修书一封遣快马递于洛阳,劝安禄山不可信了李怀仙的蠢主意。 那原本跪在阿爷尸体边哭哭啼啼的两个孩子闻言转过头来,向薛白拜倒,道:“谢郎君!谢郎君!” 薛白则已扶起了他们,问道:“叫什么名字?” 今夜且将偃师夷为平地,以祭高尚在天之灵。 田乾真便确定,是他识破了薛白的离间之计,救援及时,反而创造出了破城的机会。 “是吗?” 他痛不欲生,竟在第一时间怒吼道:“我没事!不许退!” “阿浩,你这是在查我?”李怀仙板起脸,道:“我军中之事,只怕还轮不到你插手。” “不!” “报!将军,李怀仙派人请援,叛军偷袭了他的大营!” 然而,战事并不如他所愿。 为了说服田乾真,李怀仙当即发了狠,要赌咒发誓,他四下一看,找到一支箭,用力一掰,将它折成两段。 田乾真不为所动,却道:“知道我为何不杀你吗?你太蠢了,中了薛白的离间计却还毫不知情,妄想着贪图天大的功劳。” 他上前看了一眼,道:“救不活的,别折腾他了,让他走得轻快些吧。” 夜路并不好走,今晚没有月光,四野漆黑。火把的光亮照着马蹄下的积雪,有些晃眼。一行人与城墙隔着差不多百余步的距离,不虞被城头的守军射到。 “李怀仙营中有叛将发觉了朱怀珪归顺一事,率部反抗。镇压过程中,朱怀珪为了保护儿子,中了一箭。” 他虽明知是薛白的诡计,也不愿当马超,但对李怀仙实在不能信任,不可避免地还是心生猜忌。 “当然!”李怀仙从袖子里掏出几封书信,“这是朱希彩亲笔,你自己看。薛白也准备清君侧,扶李琮登基,唐廷正在追剿他,此事假不了,可以说他立场与我们是相似的。” “哦?”李怀仙来了兴趣,问道:“是什么?” “什么?” 两人闹得很不愉快,可仗还得继续打。谈到最后,李怀仙不耐烦地答应一定全力攻城。 “对,找朱希彩!朱希彩素来有义气……” 朱怀珪是一个年近四旬的儒雅将领,他祖父曾任赞善大夫、父亲当过太子洗马,他自己早年间则在裴宽手下为将,后来安禄山接替了裴宽,他便被调到李怀仙麾下。 “唉。” “对了,将军,薛白给了更好的条件。” 从后方杀过来的同袍,给了这支叛军狠狠一击。 原本都是一腔热血的勇士,提剑救边,征战蓟门博取封侯,如何变成这样的? 他们没有选择,只不过是野心家的祭坛上摆的牺牲品罢了。而这野心家,既是安禄山,又何尝不是李隆基? 双方交锋,唐军就像是一只敏感的乌龟,很快又想缩回城中。 “我就叫他打仗不要带两个娃儿碍事。”朱希彩骂了一句。 “啊……”田乾真痛得嘶气,却还是道:“给我杀进偃师!” “我还问你在做甚。”田乾真眉头倒竖,“不攻城,又在保全实力、应付军令吗?!” “到底几次?!” 朱希彩心道,自己分明也是答应了,却不见这两个小兔崽谢自己,真是白眼狼。 “你能答应吗?你不能。”李怀仙苦口婆心道:“你与高尚情义深重,高尚死在薛白手里,你绝不可能答应。此事若有你参与,薛白一定能猜到我是骗他的,不告诉你,才不会被他识破。” 正是因局势使然,叛军中又有不少心向社稷的官员,才有了今夜的成果。 朱希彩一愣,心想原来郎君刚才都听到了。 夜色中忽然响起了激烈的号角声。 可又过了三日,田乾真依旧没感到李怀仙有给守军带去更大的压力,于是,他的哨骑犹豫着向他禀报了一個消息。 前方忽响起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李怀仙看向黑暗中,示意亲兵执着火把过去,一照,果然是朱希彩,没有骑马,带着几人站在那儿。 次日再次强攻,确实能听到远远从城东面传来的鼓噪与喊杀声,可田乾真始终感觉不对,干脆驱马绕过城池,赶到东面去望阵。 田乾真又问道:“你就只与朱怀珪饮酒?” “不好了!” 偃师城中鼓声大作,吵得人心烦意乱。出了营一看,果然见城头上火光通明,薛白正在调动兵马。 枕戈而卧的田乾真倏地坐起。 是夜,朱泚也醒了,揉着眼蹲在角落里,听着朱怀珪与将领们议论。 田乾真看罢,杀气毕露,问道:“李怀仙与薛白通信多久了?” “朱希彩?来的是朱希彩!” “从城墙上吊下来的。” 他当即调转马头,飞速赶往李怀仙大营。 好一会儿,他喃喃道:“葬我在……积粟山。” 兵败如山倒,局面已不可收拾。 “你不是日日都想回长安吗?我葬你到长安,毕竟还近些。” 田乾真懒得与这蠢人多言。 厮杀了一阵,王难得眼看兵马不能脱身,遂亲自领小股精骑断后,突入叛军阵列,往田乾真的方向杀来。 好像曹操离间了马超、韩遂之后,使之不能互救。 “咳。” 薛白正在好言安抚那些归附的将领们,见他到了,指了指一个帐篷。 “你莫不是勾结薛白,要叛变吧?” 正此时,营外又响起动静,士卒禀报是李怀仙来了。 “我……戍边一生……为大唐开边……至积粟山……” “李瑗!记得我借你七贯钱为婆娘看病吗?”朱希彩一箭射杀李怀仙,当即后退了两步,向那些想对他动手的亲兵们喝道:“跟着我,保你们荣华富贵。” 双方隔着战阵,越来越近,前方忽然响起一声大喊。 眼前火光亮起,他的恩人、他的长兄,在他前方突然炸开,腐肉瞬间化为齑粉,碎骨与牙齿激射,杀伤了周围的士卒们。 “龟儿子终于冒头了。” “这……这不是正在想仗该怎么打吗。”李怀仙指了指案几上的地图,“我这两日病了,命将士全力攻城,怎地?你嫌他们不尽心?误会了,我军初到,立足未稳。” 待奔到城东,能看到城门大开,一支唐军骑兵已经出城了,正往李怀仙的大营杀去。 他妻子前些年病逝了,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他家人也不在范阳,如今跟着叛军造反,只好把儿子们带在身边。长子名为朱泚,十二岁;次子朱滔,八岁。 “有千里镜。”朱希彩道,“城外的很多动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啊!我没事!” “传将军命令,绝不可让唐军关闭城门!” “知道。”朱希彩上前,蹲下道:“往后他们就是我的儿子。” “拿下他们!” “见田乾真而已,能出甚变故?” “明知我不答应,你还敢?!” “嘭!” “杀啊!” 田乾真大步出了帐篷,捧起地上的积雪用力搓了搓脸,冰冷的刺激让他脑子清醒了许多。 朱怀珪垂死之际还是被气笑了,想到了大家在范阳时做的那些荒唐事,不知做何感想。 “避入城中吧?” 田乾真自恃勇武,丝毫不惧王难得,挺枪便上,欲把这一代名将挑落马下。 “为何?我已经策反了朱怀珪。” “尸骨太沉,我把你的骨灰留着,看以后能否带过去。”朱希彩转头,向两个还在哭泣的孩子道:“你们两个,过来与阿爷道个别。” 劳他还要在这寒冷的夜里亲自跑一趟,费尽唇舌解释。 “你怎知我从这边过来。” “滚开!” 城下那两个叛军骑兵亦被惊扰,往不同方向逃去。 田乾真的半条手臂也在突然间不见了,他满脸都是血,身下的战马悲嘶一声,将他掀翻在地。 田乾真接过那些信,扫了几眼,却见上面有许多涂抹的痕迹,而且多是涉及到合作之后的条件。 ~~ “狗崽子。” 李怀仙发愣的片刻工夫,昏暗的火光下,朱希彩已持弩在手对准了他的面门,扣下弩机。 城东叛军大营中,几名将领正聚在篝火旁商议。 出于谨慎使然,他并不想在黑夜里贸然出兵。但,转念一想,这岂不是正中了薛白的离间之计? 田乾真当即纵马冲向李怀仙的大帐,路上纵然有士卒来拦,他也根本不稍减马速,横冲直撞。 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唐军放缓了进军的速度,其中十余骑直冲田乾真而来,挑衅般大喊道:“云中军使王难得在此,贼头还不投降?!” “你们知道将军与薛白在谈的是什么?” “心里没鬼,你为何瞒着我?” “什么?!” “将军去了田乾真的大营,还未归来。我放心不下,恐出了变故。” “将军。” “当然是军中将领。” “嘭!” 于是,一个个骑兵纵马赶上,一边追砍,一边呼喝,加深着溃兵的恐惧。 李怀仙是带着一队亲兵进入大营的,田乾真反而没命令士卒阻拦,若他真要杀李怀仙,那一队人也拦不住他,遂一脸不屑地坐在那冷眼相待。 营中诸将顿时慌作一团,纷纷惊道:“这如何是好?” “田乾真眼见了高尚之死,已丧心病狂!”朱怀珪道:“将军已死,我等不是田乾真对手。” “此处原本莫非写的是‘诛杀’我,被改为‘说服’了?” “若有违此誓,叫我不得好死。” 李怀仙道:“给我一个吧。” 朱希彩像以往一样应了,转身向身后的士卒们伸手,道:“给我。” 许多叛军还面朝着偃师的方向,冰冷的刀锋已经从他们身后挥下,劈断了他们的脖颈。 “该死。” 等了许久,果然见到有两个骑兵从李怀仙大营出来,一路往偃师而去,此时若说是巡视亦说得过去。但随着他们到了城头下,城头上有火光摆动着,隐隐能听到吊桥放下的声音。 赶开帐前的几个守卫,田乾真掀帘入内,只见李怀仙盔甲都没披,穿着战袍裹着皮毛大氅,坐在案几后方,身边还摆着一盆炭火。 “只等潼关一打开,我必杀薛白为高尚报仇!” “报,将军,李怀仙的兵马来支援了!” “阿浩,怕伱误会,我连忙赶来解释。” “他说,让我顶替你的位置。” “我知他不是叛逆,会遣人将他的尸体安葬到积粟山。”薛白开口道。 李怀仙奇道:“韩遂又是何人?” 朱希彩赶入内,只见朱怀珪正躺在毡毯上,有军大夫正在努力救治,两个孩子则在帐中嘤嘤哭泣。 田乾真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当夜便亲自带着哨骑往城东去探,隐在黑暗中观察着。 “怎么回事?!” “嗯!” “王师已据开封,大军杀往洛阳!含嘉仓无粮,杂胡大败在即……” “小贼,且将高尚还你!” 朱希彩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大胜,兴奋过头,追杀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薛白的吩咐,遂连忙招过麾下兵将吩咐起来。 朱怀珪睁开眼,抖动着嘴唇,道:“我两个……儿子……” 他想到了李白的几首诗,从《幽州胡马客歌》中的“报国死何难”,到《北风行》中的“北风雨雪恨难裁”,范阳军中从来不缺那些曾经立志保家卫国、最后随着叛军造反之人。 “我们都知将军近来在劝降薛白,田乾真必是绝不同意此事,安知两人会起怎样的口角。” 因这句话,年幼的田乾真回报给了高尚一世的情义。 “算上朱希彩回营那次,应该是五次。” “一边追杀,一边让败兵们知道,王师已据开封,大军杀往洛阳!还有,含嘉仓无粮,杂胡大败在即。” “喏!” 搜查之下,果然是有一封信,且是李怀仙亲笔所写,内容是让薛白不必担心田乾真,只要双方合作,东平郡王会让他撤兵。 “走到何处?” 田乾真抬头看去,漫天雪花当中,一颗头颅正在向他飞过来。 可以看出他深受影响,连说话都不自觉地引用了薛白的话。 “先生。” 田乾真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挥师杀了上去,他早就想会一会王难得了。 田乾真勃然大怒,喝道:“你要做成此事,欲先杀我不成?!” “我不过让大伙小心谨慎些。”朱怀珪道。 有一骑狂奔入营,却是李怀仙身边的孔目官李瑗,正一边策马,一边大喊道:“田乾真杀了将军,马上要提兵杀来了!” “呵。” “阿浩,你这是做甚?” “今夜出了事,我没得到将军消息,很担心,就出城来见将军。” 他忧虑的并不是能否攻下偃师,而是叛军还能不能攻破潼关,这才是事关前程富贵的大事。而在如此大事面前,田乾真却只在乎高尚的仇,岂非可笑至极。 “再敢嚎看看!” 只是他却不知,高尚由此觉得这句话太好用了,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每个人,于是成了空中这颗飞落的头颅。 “你怎来的?” 朱希彩骂了一声晦气,大手掌“啪”地盖在两个孩子头上,道:“往后,你们就是我的儿子。” 叛军校将们大为惊讶,拥着重伤的田乾真便往营地逃窜。 杀喊声在他身后响起,但并不是来自于他身后的士卒,还在更远的地方。 朱希彩还想多立战功,却有传令兵赶来,称薛太守命他立即往李怀仙大营善后。 他遂遣使前去质问,得到的回答是李怀仙就是在全力攻城。 “像是拥立太子?那我们也算有功了,比被围剿了好……” “离间计?” “喏。” 田乾真驱马上前,伸出手,想要去接住冰僵的、有些腐烂了的高尚。 怒箭激射,正中面门,李怀仙甚至来不及惨叫,已跌落马下。 田乾真本就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愈想愈是不安,终于有了决议,下令让副将看好大营。他则于仓促之间点不到两千骑,火速往李怀仙大营救援。 田乾真目光落处,却看到了案几两边都搁着一个碗,地上还有几个酒坛,登时疑惑起来,问道:“你与谁对饮?” “潼关,此事关乎于潼关啊,我一开始只想赚朱希彩这个叛徒出来,可你知道吗?薛白与哥舒翰是一伙的……” 甫一见面,李怀仙便放低了姿态,语重心长道:“我不是勾结薛白,我是假意配合,诱他出城。” “朱……朱怀珪,昨夜与他饮了几碗。” 看似大胆,其实唐军正在整理队列,显然是没想到叛军支援得如此迅捷,原本奇袭李怀仙的计划被打乱了,只能仓促应对田乾真。 “郎君,积粟山远在蓟门,眼下叛乱未平,要遣人将一具尸体运到那般远,何等费事?不如……” “什么?” ~~ “呜——” 田乾真大喝着,张弓搭箭,在黑暗中径直射中一人的战马,同时追上另一人,带回营中审问。 鲜血扬起又落下,显出的是一张张疯狂而冷酷的脸。 可信使却道:“朱怀珪重伤了。” “杀!击败唐军后,追他们杀入城中!” “好,往后跟着我。” 薛白也没问朱希彩,径直便带走了这两个孩子…… (本章完) 第441章 梦游通天宫 第443章梦游通天宫 洛阳。 烟云卷舒,洛水泱泱,万木森下,千宫对出。 紫微宫前为朝区、后为寝区,安禄山入主之后喜欢住在亿岁殿,除了喜欢宫殿的名字,他每日睁开眼还可望到东南方向的天堂、明堂。 明堂已快要完成最后的改建,他则将在元月初一生日那天登基称帝。当然,那不过是一道仪式,他如今已与称帝无异。 预想中,成为圣人会非常快乐,可真走到了这一步之后,安禄山发现并非如此,相反,他比以前忧虑得多。 他付出的第一个代价是长子安庆宗的死,在他攻进洛阳不久之后便听闻了此事,安庆宗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腰斩,身体断为两截之后依旧未死,承受着剧烈的痛苦用双手爬行,拖着半截身子请求禁军给他一个痛快,肠子与脏器流得满地都是,哀嚎声经久不绝。 “可是……” “阿浩,伱这是怎么了?” 田乾真用他仅剩的左手一捉,捉住一小片,见上面写的是半个“钱”字,微微冷哼。 安禄山眯着那不太舒服的眼睛看了一圈,抚着肚皮叹道:“可惜没有人打羯鼓啊。” 他梦到了那巍峨壮丽的明堂,他登上那象征黄踪的台基;踏上台阶,每阶二十五级,象征从凡人到圣人二十五等;走过象征四季的四个殿宇;穿过象征每季三个月的三道门;登上象征十二时辰的第二层、象征二十四节气的第三层;在象征上天的二百九十四尺之上……他终于见到了李遐周。 十余万大军猛攻潼关不克,而洛阳的储粮让人极为失望。 “臣等一定擒来长安昏君,为圣人打鼓。”座中不少将领识趣地应道。 薛白猛地惊醒过来,见到前面有一团火光正在闪动。 “裴耀卿在运河上修了三个粮仓,江淮船只把粮食运至河阴仓就卸货返航。之后分两路走,东都所需粮食沿洛水至含嘉仓;关中所需粮食沿黄河至集津仓,再开凿十八里山路避过三门峡天险,把粮运至盐仓,由盐仓继续船运至长安。如此,三年内关中储粮便达七百万石,昏君不再至东都就食。”达奚珣道:“可我疑惑的是,运粮之费虽然节省下来了,农夫所种的粮食却未增多,甚至兼并愈烈,隐田、隐户渐多,而田亩日稀。然天宝以来,昏君十年不出长安,糜用日增,挥霍无度,漕运至长安之粮犹源源不绝,而无论灾年、丰年,洛阳储粮依旧只增不减,岂非怪事?” “什么?阿浩败了?!” “末将愧对圣人!” 既得利益者之间的互相指责轻而易举。 “不可啊!”严庄连忙站起,道:“薛白不过数千兵马,哥舒翰却有二十万大军。防备薛白,岂需主力精兵回援……” ~~ 千里镜的视线里,看不到那漫天飞舞的纸片,却能够看到城头上两个人的动作。 转漕输粟之法,只能让天下各地运粮往长安变得方便,至于牛仙客的和籴法,杨国忠的轻货法,也只是节省朝廷征粮的花费,却都不会使固有的粮食增多。 除了这些,还有一件事,薛白想要知道颜春卿、李遐周、樊牢等人如今的情况。 “一些离间我们的小伎俩,不要看。” 安禄山用力揉了揉他那豆子大的小眼睛,不敢相信,他可是总在长安听说“东都有粮”才决定先攻打洛阳的,此时不由有种深深的受骗感。 “不见。”安守忠道:“射杀他们!” 薛白驻马看了一会儿,转回营寨,命将领们防备叛军夜里袭营,这是他如今常用的计划。 听到薛白的名字就让人心烦,但是叛军主力正在潼关鏖战,难以调动。安禄山遂命高尚赶赴开封,希望高尚一人能抵万军之力,击败薛白,打通江淮粮道。等到冬月,登基大典将近,同时叛军粮草即将告罄,偏偏陈留郡却还不明所以,没能攻破雍丘。 叛军战力虽不俗,可眼下遇到的最大问题在于人心浮动。 此事一开始还算顺利,谯郡太守望风而降。然而没过多久,河北竟接连战败,连史思明都没能挡住薛白、李光弼、郭子仪等人的反击。之后,薛白更是渡过黄河,联合真源县令张巡、单父县尉贾贲等人收复雍丘,堵在了叛军东略的路上。 得到消息时,安禄山正在乾元门接受洛阳官员们的朝拜,因长子惨状而暴虐发狂,突然下令士卒们砍杀那些投降的官员们。于是,青的、绿的、红的、紫的,身穿各色官袍的人们被关在乾元门内遭到了屠杀,任他们如何求饶哭诉都没有用,伤者倒在地上被反复踩踏,比安庆宗临死前哀嚎得还要久,到最后,只有数百降官在这场屠杀中活了下来,总共杀了七余千人,尸体堆积成山,像是另起了一座血红色的明堂。 座中一个大将当即站了起来,惊讶于田乾真之败,之后议论纷纷道:“来的是薛白。” 严庄挥了挥手,便有人走进粮窖,踩着粮食往前走了几步,任粮食没过他的靴面,但他也没有再陷下去。 此事之后,薛白突然杀到偃师,斩首高尚。形势急转直下,安禄山连忙命田乾真东向抵御,等到李怀仙兵至偃师,局势稍缓,他遂依着田乾真的谏言,摆酒设宴,邀严庄到紫微宫。 也许,安禄山也正是知道他们这种德性,才决意调回一部分精兵阻挡薛白。 “贫道已尽力了。” “圣人厚爱,臣万万不敢当。”严庄脸上鞭伤未愈,却是感动得眼中隐有泪水。 “又是他。” “得派兵马夺取江淮,保证粮草……” 其后,田乾真入内,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只见他一只手断了,脸上亦是血肉模糊。 安守忠披着盔甲,里面穿的却不是戎袍,而是一件紫色的官袍,他昨夜没去宫中宴饮,而是在家中饮酒、赌搏,天亮前得到任命,才匆匆赶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 “韦坚?杨慎矜?王鉷?这些人皆被斩了,岂非成了无头冤案?” 到了一个大窖前,严庄大喝了一声。士卒们上前挖开封木、掀开粮窖上的木板,掀开铺在上方防潮的席子,便显出里面的粮食来。 “严卿,上次打了你,我向你赔罪。”安禄山竟再次显得憨态可掬,与发怒时的凶恶模样判若两人,亲自陪了一杯酒,道:“来来,我为你唱歌。” 众人一掀,下方又是个巨大的土窖。 “不!” 含嘉仓有“天下第一大仓”之称,有四百余个粮窖,粮窖是挖在地下的,呈圆缸形,挖好之后以火烘干,窖底摊着草木灰,上铺木板,再铺上夹着谷糠的两张草席,以免粮食受潮。大窖可储粮一万石以上,小窖亦可储粮数千石,故而安禄山一直听闻含嘉仓储粮五百八十余万石,足够大军支用无忧。 “不。”安守忠看着远处薛白的旗帜,并无信心,摇头道:“圣人已下诏,调回陕郡精兵,现在不是由我出风头的时候。”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泛起一个想法,喃喃道:“莫非那昏君心中知晓,他挥霍的无数钱粮里便包括了含嘉仓的储粮?所以他明知韦坚、杨慎矜、王鉷不可能造反,还是斩杀了他们。” 安禄山则几步卧在了金色的御榻之上,化为了一头黑猪,然而,随着殿中的祭乐作响,黑猪竟是渐渐长出了龙首。 “打开!” “荐奠之日,神室梁生芝草,一本十茎,状如珊瑚盘叠。”龙首黑猪口里念念有词道:“臣当重寄,誓殄东夷……” 安禄山不听,依旧下诏道:“传令陕郡,命安庆绪回师!” 鼓声中,一员大将走到了城门楼上,正是安守忠。 安禄山屠洛阳官员之日,达奚珣亦在乾元门,当时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一,他也险些被杀,是躲在一具尸体下装死才侥幸保住了一条命,此后每次见安禄山都是诚惶诚恐,两股发颤,再也不敢像以往那样在心里嘲笑安禄山的肥胖与滑稽。 脑子里总想着这些,是夜,薛白做了一个梦。 “轰!” “拦住他!”薛白喝道。 这一刻,面对李隆基留下的乱摊子,这个纵容了叛军烧杀掳掠百姓的反贼竟显得十分正气凛然。完全忘记了这一路而来他们把无数的无辜者杀得血骨累累。 接着,他话锋一转,有了些不确定的语气,道:“此后,存粮必然得一年比一年多。直到天宝八载,超过了五百八十万石,占天下储粮的一半。可此事,臣思来亦感到疑惑。” “都是你!”安禄山猛地将手中的琵琶砸向严庄,骂道:“若不是你劝我造反,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声大响之后,严庄擦了擦脑袋上的血,依旧为大业尽心尽力,道:“圣人勿虑,洛阳有兵力三万,有大将镇守,足以击败薛白。此子兵力不足,并无攻下洛阳的可能,此来必为动摇我等军心,万不可中计。” 严庄却会错了意,答道:“万不可告诉旁人,会动摇军心的。” 严庄还想再劝,却牵动了脸上的伤痕,想了想,只好应喏。 安禄山怒气上涌,眼睛却愈发的模糊起来,好像有脓水遮住了视线一般,他看不清粮窖里的景象。 严庄听懂了,脸色愈发深沉。 “唐军来了,快击鼓!” 严庄转身瞪着那空空如也的巨粮窖,双拳紧攥。 安禄山身体很不舒服,不仅是背上生疮、视力模糊,脚也开始发烂。但想到若有一日李隆基称自己为“圣人”,心里实在是期待。他什么荣华富贵没享过,之所以造反,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遂命人拿了琵琶,边弹,边唱了起来,唱的是粟特的歌谣,是一首思乡曲。他近来常常想起来幼年时随阿娘改嫁、寄人篱下时的生活。 到了洛阳不久,有一日,严庄捧着粮册进了殿,与他说粮食清点出来了。他看过之后非常震惊,终于摆驾去了含嘉仓。 “将军,与其等唐军杀到洛阳城下,动摇城中士气,不如主动出城迎击。”安守忠麾下有将领劝道。 而当年那个小杂胡,如今贵为圣人了…… “将军,唐军派了使者前来。” 李遐周长袖一挥,自往内走去。 “为何是开元二十四年?”严庄问道。 “臣猜想是如此。” 梦中的薛白吃了一惊,向后退了两步,身子一晃,差点摔下近三百尺的高楼。 安禄山才不管什么转漕法、和籴法、轻货法,听来听去,听到了最关键的问题,道:“你们是说,昏君把我的钱粮都花光了?!” 末了,薛白说安守忠的女婿杨齐宣是个聪明人,已经为丈人铺好了退路,唯请他屈步走上这条康庄大道。 树立了威望,并未让安禄山感到满足,他下诏让官员们为他献上美人。可那些美人一个个都无比呆滞,不仅远没有杨贵妃的明艳动人,甚至不如边塞的胡女鲜活。她们眼神里除了恐惧毫无其它。他把她们一個个杀掉,威胁她们在他面前展现出美来,可她们却愈发空洞乏味,只会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 “人神协从,灵芝瑞应!” 薛白今日在信上正是以此来试图策反他,称只要他愿意倒戈,过去的罪名既往不咎,朝廷还会承认他平贼的大功,边境的生意可以继续做,且做得更大。 薛白快步跟上,却见前方肥胖的安禄山披着龙袍,手持一柄火杖,正在鼓乐之中准备登基。 田乾真拜倒在地,述说了偃师一战的详细经过,末了,他总结战败的原因,咬牙切齿道:“此战败在了李怀仙、朱希彩的背叛。唐军都是新招募的乌合之众,战力不足为虑。需要提防的是他们的攻心之诡计,请圣人务必防备城中的叛徒!” 有宦官匆匆入内,打断了安禄山的歌喉,趋步到了他面前,小声禀道:“田乾真败退回来了,薛白已经杀往洛阳了。” “说是无头冤案,确是贴切,这些财宦皆已无头矣。” 安禄山终于忍不住,不顾肚子大得已经快要拖到了地上,亲自奔到一口大粮窖边,喊道:“掀!我不信全都是空的。” “我知道,还有呢?” 一队叛军匆匆登上石阶,站在洛阳城上东门的城头向外看去,能看到还有溃兵往这边涌来,正聚在城下嚷着要进城。 “还有高仙芝。”达奚珣小声补充道。 那将领欲言又止,他已经听到了溃兵的言论,说是开封、荥阳都退了,唐军才会杀到偃师,又说洛阳已经粮绝了,总之,叛军已有被剿灭之势。 城上遂箭矢齐发,将那两人射杀当场,远处的唐军骑兵见状,连忙遁去。 “做噩梦了?”王难得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道:“看你,一头的汗。” 薛白屏息以待,以为会见到李遐周,但不是,方才的一切都只是梦。 安守忠这才命人吊下城墙,去翻那二人的信件,展开看过,不由眉毛一挑。信是薛白写的,先说虽与安守忠从未蒙面,彼此却常有生意往来,可谓神交。 “我,我不是叛徒……不是我,我与薛白有怨……” “哈哈。” 颜春卿见了高仙芝,可如今高仙芝已被处决,那他去了何处?樊牢带了数百人以及火药,为何没有用上?李遐周成了安禄山的国师,是降贼了还是另有目的? 严庄是不会回答这种问题的,他侧过身,任安禄山将达奚珣招来询问。 “我没与你说笑!”严庄怒道。 “是。” “那正好是在裴耀卿办成‘转漕输粟’的第二年,长安昏君下旨罢免了张九龄、裴耀卿。右相……李林甫代张九龄成为中书令,曾经清点过含嘉仓,存粮超过五百万石。” 渐渐地,追在溃军后方的唐军也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这不是有吗?”安禄山凑近了,眨了眨眼。 不多时,只见十余唐兵策马上前,其中两人赶到城下,喊道:“我们是李怀仙麾下校将,被官兵俘虏,受命递信!” 当然也怕陕郡的十余万边军骁骑,可若是安禄山真的到了要调精兵回援的地步,那对主力的士气又是一种打击,而薛白大不了再撤回偃师,另外,哥舒翰或许还能捕捉到机会。 事实上,叛军大将们进入洛阳之后,眼看潼关攻不下来。以安守忠为首的一批人已经迅速失去了上进心,每日沉湎酒色之中,尽可能地享受这一段时日的富贵荣华。 而李遐周只顾大笑,张开双臂,与安禄山一起化为齑粉。 过了一会,安禄山眼前稍微清晰了一点,才发现那险些被自己掐死的原来是严庄,他这才松开手。 达奚珣本就惊魂未定,遇此情形,吓得手一抖,手中筷子掉落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明堂上方的火珠开始晃动,嗡嗡作响,像是感应到了主人一般。 “你是说含嘉仓的粮食也被运到关中了?” 李遐周问道:“这明堂,比你后世所见的如何?” “有何疑惑?” 此事不假,安守忠确有不少产业,让他这种粟特人不做生意就像是让男人不碰女人一样难受。而他手下的商队近年来难免有用到飞钱之处,竟是因此被薛白的人收买了好几个管事、账房。 安禄山的愁思被打断,小眼珠子里透出惊惧与怨恨的神情来,道:“命安庆绪火速遣兵回来救洛阳!” “该杀……该杀……” 由此,安禄山任命了李庭望为陈留节度使,张通晤为副,出兵东略,意图占据江淮富庶之地,保证长久的粮草供应。 然而,火光在点燃的瞬间,也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 爆炸吞噬了一切,也把安禄山的猪身炸烂,他遂怒吼着,扑向李遐周。 随着这一句话,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了达奚珣。 “你来做甚?”安禄山道:“我马上要化龙了……快!” “你知我会来?” 巍巍明堂,在这个瞬间爆炸开来,轰然倒塌。 薛白眼看安禄山马上要化龙,偏是被那些祭司们拦住,不由向一旁袖手旁观的李遐周喝道:“你还不拦住他?!” 安禄山想到粮草不足,心情又开始烦躁起来,命人把一个个粮窖都打开看看。 他没能享受,因为局势已每况愈下。 安禄山原是想召高尚回来面授机宜,让严庄将洛阳无粮之事相告,商议出办法。结果,严庄却反过来劝他亲征潼关,惹得他大怒不已。当时他甚至拿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严庄。往日他鞭打李猪儿这样的奴才是常有之事,眼下对待身边的重臣却也如此,可见脾气已然失控了。他还命令达奚珣拟旨、叱责严庄、高尚,严庄恐惧无比,不敢再有谏言。 周围有士卒连忙赶上前来扶他,他却已愤怒到不可遏制的地步,怒吼着一推,将一人推进两丈高的粮窖。 “轰!” 达奚珣当时正在户部任职,亲自参与了此事,因此非常确定,且印象深刻。 “安将军!”身后响起了田乾真的呼喊。 就连过去的旧部也开始与他愈走愈远,严庄、张通儒、平冽等人总是对他提出各种要求。可他之所以要当圣人,并不是因为没事找事做,他只想要享受。 安禄山大喝一声,口一张,吐出火来,要点燃明堂上方的火球。只要火球一亮,他便真的要化龙了。 而薛白站在那,看着眼前的一切消失,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炙得他的脸发烫。 骂声在窖壁上引起了回音,像是土地用它沉闷的声音呐喊着。 他兵力虽少,但此番提兵洛阳却准备充足,王难得在前为先锋、殷亮在后保证后勤,据着白马寺为辎重中转。他们不求很快攻入城中,只要把旗帜在城外晃一晃,已足够打击叛军士气。 “怎么办?怎么办?”安禄山问的是眼睛怎么办。 “圣人请看……掀开!” 起兵以来,也许是因为太过操劳,近来他一直眼睛不舒服,此时病情忽然恶化到这等地步,身子晃了晃,差点摔了下去。 田乾真往城下一瞥,道:“薛贼又遣使玩攻心计了?他信上说什么?” “据臣所知,至少在开元二十四年,含嘉仓的存粮确实是满的。”面对询问,达奚珣思忖着缓缓应答。 他愈发为难,沉吟着,又道:“这些年,韦坚、杨慎矜、王鉷、杨国忠等人相继担任转运使,为昏君运送无数珍宝钱粮,何止亿万贯?若说他们没动这六百万石粮食,我是不信,毕竟谁都知昏君不愿再到洛阳。” 遂有一队力士上前,铲出粮窖上层铺着的粮食,只见下面竟还铺着一层木板,掀开木板,一个空空如也的巨大仓窖便出现在了面前。 安守忠故作爽朗,哈哈一笑,拿出那封信,随手撕成碎片,往城外一抛。碎纸被风一吹,漫天飘散。 安守忠一听,连忙把手里的信收起来,转头道:“阿浩,你伤还未好,怎又上城头?” “这……皆有可能。”达奚珣道,“河南常有灾年,常需开仓赈灾,再由江淮漕运粮食补上,也许是赈灾之后便未再运进来。” 衣袂飘飘的道人回过身来,淡淡看着他,问道:“你来了。” 他的头太大,不喜欢带头盔,任由卷发垂在脸边,却遮住了他眼睛下方深深的眼袋。 “是我……严庄……咳咳……我是严庄……” 说着,两队拜火教的祭司向薛白拦了过来。 来的是王难得,正举着灯笼在看他。 安守忠毕竟是久在边疆的大将,随着太阳升高,他渐渐从酒色中清醒过来,数了唐军兵力,抬手一指,又道:“唐军只有数千人,连一面城墙都排不满,看他们如何攻城。” “可这是国家的储备粮!他岂可为一己之欲,不顾天下人之死活?!” “我不信,他那么大方,家底一定很厚!” 有人把脸凑近了。 ~~ 晨光洒在洛水之上,波光粼粼。 开元盛世是不假,可正因是盛世,关中人口急剧增多,田地不堪重负,在最盛世的时候,关中一年尚有四百万石的粮食缺口,昏君犹要带着几十万官员、禁军就食洛阳,怎么随着他越来越怠政、越来越挥霍无度,关中的粮食反而够用了? 最先出现的是王难得的旗帜,经过数月转战,那杆旗已经有些残破了,却更能给人一股威慑。等唐军先锋进行到城门前五百余步,其主力也跟上了,正是常山太守薛白亲自率军来了。 最可气的是,每掀开一个粮窖,都能看到上面铺着的粮食,让人心怀期待,可只要拿竿子一捅,便知那只有薄薄一层。 同时,他死死掐住了另一人的脖子,口中发出可怕的呓语,是在用粟特语说自己快看不见了。 “该杀!该杀!” “明堂……” 薛白晃了会神,转头看向洛阳城,喃喃道:“我在想,李遐周的计划也许是在安禄山登基之日,炸毁明堂?” (本章完) 第442章 内应 第444章内应 “轰!” “不!” 安禄山猛然惊醒,瞪大了眼,视线里却一片模糊。 朦胧的火光凑得很近了,他才看清那是李猪儿举着油灯上前。 “圣人,怎么了?” “嘘,闭嘴。” 安禄山侧耳听去,果然听到了有“轰隆”的爆炸声传来。 血泊中,那留台户部侍郎还在念叨不已。 “挖?”达奚珣大惊失色,急道:“你们怎么能……哇!” 尽管早知会有这一天,达奚珣还是手一抖,茶水泼得满裆都是。 薛白打开一看,是安守忠写的,内容十分简单,唯有“明夜三更徽安门”七字。 “继续说。” “轰隆”声还在传来,终于到了门边,安禄山抬起头往外望去。 “说!洛阳城内还有哪些人是薛白一系?” “那数十车火药呢?” “是,是。” …… “是啊。”严庄叹惜了一声,“比起官兵的战力,眼下更危险者是我们的军心。不敢瞒圣人,如今确实是人心浮动。” ~~ 洛阳城西北,宣辉门。 血流得他满身都是,湿漉漉的,接着,似乎听到了杨冽正在喃喃自语着,鬼使神差地,他于血泊之间把耳朵凑到了杨冽嘴边。 姜亥眼珠转动,想了想,小声问道:“那我们可将计就计?声东击西?” 严庄转头喝道:“去找!” “数百人支援洛阳还带辎重?能是什么?”严庄道。 严庄问道:“不知是如何炸塌的?” “天谴。” “我并未与他说话啊,真的。”达奚珣道:“我不过是见到他率了乡勇数百人到洛阳支援,有两天一直随在高仙芝身旁。对了,他们还带了数十车辎重。” 夜更深,几排火箭从城门向城外射落,亮光在空中闪过,射入雪地之后很快熄了下去。 “这是何意?”严庄道,“我不信薛白能够闯进洛阳城、毁了明堂。” “嗯。” 然而,忽有人提着一个带土的包裹过来,道:“严相,挖出了这个。” 严庄挨了教训,低头想了想,道:“明堂确实是被毁过一次。” 这大半夜,严庄已经睡下了,脸色很憔悴。田乾真不愧是年轻人,虽然身受重伤,可一双眼睛还是精光迸露,像是一只随时要为主人叼老鼠的狗。 “那木箱在何处?” “是。” “义仓储粮,取于百姓,用于赈灾,至于含嘉仓储,乃国家战备,尔等岂敢为奉一人之心而搜刮一空?” 达奚珣吞吞吐吐,此时才肯老实招供,原来他真就投靠了庆王一系。至于他反复宣扬的杀子之仇,事实上薛白只是诈过达奚抚,达奚抚当年乃是因牵扯进骊山刺驾案而死,官场上,真真正正的利益面前,他才不会管过往的小恩小怨。 ~~ 是夜,陷入噩梦的还有达奚珣。 听到这里,达奚珣突然想起来了。 半个时辰后,达奚珣坐在“驴驹拔橛”的刑具上,涕泪俱下,喃喃道:“洛阳城破之前,我确实见过偃师县丞颜春卿。” 安禄山像是听到了鬼故事一般,头一缩,本就很短的脖子更是看不到了,惊呼道:“他真会这样?” 安禄山眼神没有聚焦,可杀气却不减,嚷道:“我让你们把洛阳城内有可能投降薛白之人都杀尽!杀杀杀!” “如此说来,你勉强与颜真卿、颜杲卿一样,算是薛白的丈人了?” 这次,薛白的语气比上次已严厉了许多,语带威慑,称留给安守忠弃暗投明的机会不多了,倘若洛阳城是王师攻下的,便要将安守忠以谋逆大罪满门抄斩。 严庄冷着脸不答,向麾下士卒道:“记住他现在说的,等重刑之后,看他又是如何说。” 严庄捧着茶盏吃了一口,满嘴都是茶沫,使得他神情也有些苦意。许久都没再说话,等着搜查的结果。 “还在?” 他一不小心睡着,又回到了在乾元门朝拜安禄山的那一天。人命甚至不如屠宰场里的猪羊,他逃着逃着,踩到了留台户部侍郎杨冽的肠子,于是滑倒在地。 “严相?我冤枉啊!这些,只是防身用的啊。” 达奚珣摇头道:“真没有。” 圣人也逃不掉,因为圣人才是罪魁祸首…… 真审出达奚珣竟是薛白的人了,严庄反而有些吃惊,再想到那钱庄、报纸带来的影响,他已感到有些可怕。 “这……” 之后,他把杨冽的身子举起来,盖在自己身上。很重,但压得他很安心,觉得这样叛军就不会砍杀自己了。 严庄遂再次让人用刑。 严庄道:“看来不用刑的话,伱是什么都不会招的了?” “将军,薛白给你递了封信。” 可怕的惨叫声登时充斥了牢房,达奚珣捱不过刑,只好招供,他声音虚弱,断断续续,但为了不受刑,还是想尽办法多说一些。 “末将这才明白,郎君今夜偷袭,目的并非在于破城,而在于它。”姜亥指了指桌案上的地图,道:“可竟是连我也不知,这是谁给郎君的,还有无别的信件。” 有唐军士卒遂往这边而来,迅速收集了地上的箭支,匆匆奔回大营。 严庄随手就把茶盏里滚烫的茶泼在了达奚珣脸上,接过包裹,打开来。只见里面有些金银细软,一大摞飞钱,一小包伤药,几封书信。 这次的严刑并没能让达奚珣吐露出更多的东西来,直到他奄奄一息了,也没再想出新的内容招供,末了,只是嘴唇抖动,低声喃喃了两个字。 严庄回想起来,攻破洛阳之时,卢弈因为不愿投降且破口大骂安禄山已经被杀了。 “他能有何中兴之策?” “走,去找李遐周。” “不。”达奚珣惊得魂飞魄散,连连摇手,“不不不,达奚盈盈投靠薛白之后,便与我恩断义绝,反目成仇了。我儿达奚抚便是薛白害死的……” 今夜,薛白突然偷袭了宣辉门,用炸药炸开了城门,吓得叛军将领们惊慌不已。 “薛怀义?面首?薛白莫不会是此人转世投胎,要再烧一次明堂吧?” 严庄不知所言,心道你们拜火教终日嚷着要用光明圣火燃尽世间罪恶,又何必怕一个竖子? 田乾真一直没有说话,听了这些对话,回头望了一眼,道:“圣人这個梦,也许是预兆呢。” …… “我招。” 达奚珣大为惊恐,喃喃道:“我是降臣,你们这般对待降臣,会不得人心的。” 此事之前他未与安禄山说,不吉利。 庭中一直很安静,达奚珣看着众人没能搜出什么来,安心了些,以为自己要没事了。 “至于安守忠这封信。”姜亥沉思着,道:“确实也到了他扛不住的时候,我不太信安守忠有胆量害郎君。而且,目前探马还未探到陕郡的叛军回援。” 杜有邻案,杜有邻尚且没死,而朝中敢言直谏之人,他们整整杀了三十七个。 “那……这是一个局?” 他虽不承认,可心底里却知晓薛白比自己有本事,那样的人拟出的国策,他确实是愿意看看。可惜,安禄山屠了洛阳数千官吏,短时间内大燕朝要想变革,恐是很难了。 安守忠先是不忿地骂了一句,可想到今夜薛白已经破门了。若是下一次再破门,而叛军的兵力不能正好将其挡住,那洛阳可就真的守不住了。 安禄山忽然发怒,叱道:“那是梦!你问我如何炸塌的,我能知道吗?他就是手一抬便炸了,你待如何?!” “招,我被贬之后,无人愿意伸出援手。达奚盈盈遣人找到我,将我安排回洛阳养老,说是还了我当年的养育之恩。” “呵。”严庄冷笑。 安禄山听了,这才意识到宫中那两座高堂太高了,任何一座要是倒塌了,都有可能砸到他,不由悚然而惊。 混乱之中,却有将领悄然把一封箭信塞到了安守忠的手上,他打开一看,脸色顿时一沉。 “郎君,来信了。” 严庄入内,四下看了看,吩咐身后的随从道:“你们去搜。” 李猪儿连忙搁下油灯,招过两个侍儿,努力扛着那三百多斤的笨重身体往殿门处移去。因常年这样扛安禄山,他的腰椎很不好,一开始只是疼痛,如今还伴随着强烈的刺痛。这种腰疼的折磨让他整夜都睡不好,再加上轮值为安禄山守夜,常年无法安睡使得他精神极是疲惫,不过是二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已有四旬模样。 到了这一步,可惜了过去搜刮的无数财宝,已完全失了作用。 唐军夜夜偷袭,试图用炸药炸开城门,虽然几次都没成功,但这动静带给洛阳城内叛军的威慑却是极大,眼下叛军人心惶惶,李猪儿心底其实也很害怕,不敢在安禄山面前表露罢了。 田乾真道:“朱希彩就在薛白军中,而洛阳城内未必没有下一个朱希彩。甚至,在圣人进入洛阳之前,难保他没有提前安插人手。” 达奚珣回想起了今夜做的那个梦,此时才明白过来,今日的恶果早在当年就种下了。那些受迫害的官员们一声声的叱骂当时听得可笑,可现在终于应验了。 达奚珣恐慌道:“想必,想必是火药。哦,我那些物件,便是向颜春卿手下一人买的啊,用来防身的。” 殿内灯火昏暗,奇怪的是安禄山没有因此发火,只是往前走着。走了好几步,李猪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安禄山眼睛已经快坏掉了。 “还顾得到这个?” 因为洛阳的皇宫并非在正中,就在西北隅,故而只要攻破这道城门便可杀入紫微宫。 “城外传来的?”安禄山再重复了一遍,终于从惊恐中恢复过来,道:“去把严庄、阿浩喊来。” “严相请,不知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他以前只顾着造反,成功以后如何治国却从未想过,近来也一直在思考该如何一扫大唐沉疴。当然,这绝非易事,以安禄山眼下的处境,根本顾不到。 “我做了个梦。”安禄山提及此事还有些惊魂未定,喃喃道:“我梦到,我登基那一日,薛白忽然来了,炸塌了整个明堂。” 都是为圣人搜刮的,圣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贬徐征的圣旨,便是圣人亲自下的。 “那是证圣元年,元月十六,女帝的面首薛怀义,因上元夜争宠不成,心怀怨恨,纵火烧了天堂。天堂倒塌,砸在了明堂之上,火势蔓延。据传,大火一直烧到天亮,把神都洛阳烧得如同白昼,天堂、明堂一同化作灰烬。” 不多久,姜亥很快赶进了薛白帐中。 严庄道:“那便也是薛白的姻亲了,任偃师县丞……他与你说了什么?” “没有。” “还不招。” 安禄山先是问道:“城外这动静,薛白不会杀进来吧?” “早年间,我收养过一个义女,名为达奚盈盈,原是进奉于寿王李琩,后来不知怎地,此女勾搭上了薛白。” “是!”田乾真当即应下。 薛白正坐在案几后对着一张地图发呆。姜亥不小心看了一眼,只见那地图中所画横平竖直,较大的几个字分别是“圆壁城”“玄武城”“左藏宫”“大内”,似乎是一张宫城图。 “你还想继续受刑?” 不,圣人知道。 “插皮!” “不知啊。严相,你信我,我知道的全说了。” 那边,严庄出了刑房,没有多想,径直便点出了他下一个要缉捕的对象。 “不是督促,一定要杀,把有心害我的人杀掉。”安禄山咬牙强调了一句。 这一回头间他想到了当年与薛白相识时的情形,那是在国子监外的酒肆中,薛白与几个当代鸿儒一起,表现得却十分沉静。 “颜春卿?此人与颜真卿、颜杲卿是何关系?” “我说,我说实话。”达奚珣道:“他们并不信任我,洛阳城里还有没有他们的人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有,可我也是被利用的。” 他猛地惊醒,于榻上坐起,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方才那是梦,因为留台户部侍郎根本就不是杨冽,杨冽是一个因不愿配合他们而死掉的官员。 “他虽不能。”田乾真用仅剩的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脸,带着惨痛的教训缓缓道:“可他若是策反了城中将领呢?” “不!” 严庄依旧让人用刑,帮助他再想起些什么。 “简单而言,重新核查田亩,简化税制,取消杂税,以田亩、屋产多寡课税,征钱而非征物,另外,开征商税,增加科举名额,减小门荫……其内容繁冗,足有九卷、十数万言,装在一个大木箱中,非一言可述。” 忽然。 如此一来,他心里不免有些没底。 薛白沉吟着,脸色泛起些担忧之色,道:“我怀疑安禄山已经不相信安守忠了。” “倘若信不是安守忠写的呢?” “严相!求你信我,城中便是有内应,主事人也必然不是我,他们信不过我啊,这真是实话了!” “疑你勾结薛白。” “不要!不要杀我……” “喏!” 安禄山揉了揉眼,好不容易,才依稀看到那在星空下屹立的两座高堂,他不由疑惑了起来,喃喃道:“那哪里传来的雷声。” “不会,薛白好用炸药,其声势虽大。”严庄应了,瞥了田乾真的断手一眼,继续道:“然,欲用炸药每每需点燃引绳,动作繁琐,易于防备。何况我等已加固城门,他定然进不来。” “达奚公好雅兴,夜半不眠,还在品茗。”严庄在达奚珣对面坐下,道:“犹记得天宝六载,我只是一介举子,你已是吏部主官,如今我可有资格与你对坐?” “继续招,你引荐给圣人的洛阳耆老当中,可有薛白暗线?” “卢弈官位不低,为何会被你们拉拢?” “带走吧。” 他慌慌忙忙下了榻要走,溃烂的脚踩到地上,一阵剧痛传来。他遂给了李猪儿重重一巴掌,骂道:“还不扶我?!” “怎会?” “给我吧。”薛白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接过信,问道:“刚从城头射下的?” 前院响起了动静,没有人通禀,一队人已闯进了庭院。 同年河南洪灾,义仓就已经拿不出粮了,他们合力将此事压下去。癸酉科状元、监察御史徐征上奏揭发此事,他们借着杜有邻案把徐征贬于泉州晋江县丞,之后,正是他安排人员远赴晋江县,把徐征杀死,抛尸大海。 所幸的是,城门内还有隔城,隔城内还有城门,叛军兵力众多,守备森严,没能让唐军冲杀进来。 “什么?” 二人匆匆入宫,见了礼,严庄看安禄山满脸都是汗水,问道:“圣人,可是出事了?” 忽然,一张图纸从中掉落了出来,拾起一看,是张很旧的紫微宫的详细地图,清晰地标注了禁卫的巡防路线,甚至有宫人走的夹墙小道。严庄看过,又打开那些伤药瓶,仔细闻了闻,把其中几个瓷瓶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有些是丹药,却有一瓶里面装的像是水,但酒味极浓。那是薛白麾下将领用来浇伤口的酒,他在石岭关外见过。再打开其中一包药材,气味刺鼻,舔了舔,果然是火药。 “在卢弈手中,或在他宅中,或在洛阳御史台。” 自战事以来,安守忠夜不敢寐,今夜正挑灯在打骨牌,听闻动静连夜狂奔过来,命令亲卫不惜一切代价也得堵住城门。 “臣一定督促,稳固军心。” “尔等为一己之私而蛀社稷之基,瞒得过圣人,亦有天瞩,尔等所为,必有天谴!” 严庄道:“她让你为薛白做事?” 严庄本想劝上一两句,可转念一想,一个人脚也烂了、背也烂了、眼睛也开始烂了,饱受这样的病痛折腾,犹能支撑着没有完全发疯,已经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坚毅心志了,再劝他心平气和,如何可能呢? 心里这般想着,达奚珣忽然看到有面容狰狞如鬼的叛军扑了过来,执刀狠狠向他劈下…… “圣人,明堂还在。”李猪儿目光看去,只见天堂、明堂里虽无人,却还燃着灯光,煞是漂亮。 事到如今,严庄已经没办法再相信达奚珣了,冷冷道:“你必与薛白有所勾结,那宫城地图是谁让你拿出来的?” “没有,没有勾结。那地图此前一直在我公房里,是收拾细软时无意放进去的啊。” 如今,颜真卿在哥舒翰麾下为行军司马,阻叛军主力于潼关。颜杲卿则率军坐镇雍丘,阻叛军掠夺江淮。兄弟二人皆是叛军的大敌。故而严庄一听到这个名字,当即就警惕起来。 把那些信封拆开来一一看过,多是朝廷重臣给达奚珣回信。其中有封家信,字迹娟秀,诉了些长安之事,说遣人带了礼物给阿爷,该是其女儿写的。另外,还有封达奚珣的手笔,想必是城陷时没来得及寄出去,乃是对杨国忠的阿谀奉承。 达奚珣心想,瞒得过圣人吗? “不是,只是让我为庆王李琮造势。近一年来,朝堂虽为杨国忠所把持,可暗地里,薛白利用李琮的储君名义,以钱庄、报纸为触角,拉拢了许多州县官吏、边镇校将,我奉命做的一直也是这些事……” “喏。” “进入徽安门之后,既非宫城也非皇城,而是含嘉仓城,倘若含嘉仓无粮,那便是最好的设伏地点。若安守忠真心助我,岂会选择这里?” 李猪儿倾耳听了会,应道:“圣人,那声音好远,该是城外传来的哩。” 天谴?反正是没看到。 “我们毁了社稷的根基,它也要毁了我们。” “为长远考虑,自是尊奉太子。再有,卢弈很赞同薛白献于太子的中兴之策。” “明堂毁了吗?” “他与二人是族中兄弟。” 夜还很长,达奚珣不敢再入睡,生怕一不小心就回到那个地狱,他遂起身,独自煮着茶,品着那一份苦涩。 那年韦坚为谋相位,从洛阳调了百艘大船;李林甫为彰显开源节流之成效,又调了二百艘;王鉷上奏说他奉呈给圣人的钱粮并非出自于租税;之后是杨慎矜兄弟三人……还有,还有他达奚珣,为了给母亲供奉舍利,凭为圣人在陕郡办田庄的名义从河南府支了两万贯。 “杀!” “留台御史中丞卢弈。”达奚珣道:“达奚盈盈正是托了他的关系,将我调回洛阳。” 把信也递给姜亥看了看,薛白问道:“你谈谈看法。” 让安守忠被怀疑,算是薛白的离间计又成功了,以眼下叛军的局势,离间可谓是百试不爽。 可另一方面,安禄山如此多疑,只怕如今在城中的内应也很危险了,薛白也必须想办法救一救…… (本章完) 第443章 将计就计 第445章将计就计 殿中烟气袅袅,有头发花白的女巫赤足做着法事,手持草束晃动。安禄山手舞足蹈,对着灵光神的画像喃喃祷告。 末了,他长舒一口气,累得重新在胡床坐下。 李猪儿遂上前,很小声地禀报道:“圣人,李道长来了。” 因为拜火教的祭司才刚刚下去,李猪儿担心安禄山并不方便见李遐周,不免有些忐忑。但安禄山却道:“快,让李道长进来!” 那瘦小的身影才入了殿,不等李遐周近前,安禄山迫不及待地问道:“道长,我的登基大典可否提前?” “圣人的生辰不曾提前,大典如何能变更呢。”李遐周语态超然,甚至还带着些淡淡的笑意,道:“不必说,不必说,贫道知圣人在忧虑什么,一切都只是劫数罢了,渡劫之后,圣人自可黑猪化龙。” 在安禄山这里,黑猪并非一个侮辱的词,而是战斗神的化身之一,故而“黑猪化龙”其实是他们想出来的能说明世人相信一个粟特人、拜火教徒是真龙天子的说法,近来一直在到处传播。 “我与圣人定下一计,以安守忠之名引薛白入含嘉仓城歼之。”田乾真道:“薛白谨慎,得信,不敢贸然出兵,故而遣使来探,必是为联络安守忠,确定此事虚实。” 应该是安禄山、田乾真说好了,都不表态,先看严庄如何说。此时一听,田乾真便兴奋起来,道:“圣人,严相所言有理啊。” 李遐周道:“炸药留下,必须有死士引燃。高仙芝孤身入洛阳募兵,岂会有人手布置?”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很讶异。 好在,含嘉仓城还有隔墙,今夜安禄山之子安庆和会亲自防御,田乾真的计划便是不成,也不至于让薛白杀入洛阳。 先是被骗得攻取了没有储粮的东都,接着要是被骗得连皇帝都没当成,岂不是太蠢了?! “为何哩?” “妙。”安禄山大喜,道:“不愧是严相,此事便这般,除掉薛白,招揽哥舒翰……那也是个狗贼,当年在昏君面前羞辱我,为了大业,且忍他一忍。” “臣有实证。”田乾真道,“臣前几日便发觉到安守忠不对劲,细察之下,发现他的生意一直与薛白的丰汇行有所关联,更不必提他与李遐周走动频繁。故而,臣安插了心腹在他身边盯着,今夜果然发现了他的异动。” “什么?”严庄愣了片刻。 严庄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殿内的田乾真,见对方未开口,遂应道:“事可一,不可再。薛白既以此伎俩骗过李怀仙,如今故计重施,欺我等是傻子吗?” “没有。” “太守欲与东平郡王共议大事,王又何惜赐末将一见?” “我会造火药。”李遐周依旧在笑,眼底里的笑意却不像是在讨好,似有一丝丝的得意。 “……” “他没有,薛白岂能没有?”严庄道:“比如说……你。” “是,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捉拿工匠之事十分顺利,并没有人反抗,严庄先是查看了所有的物料,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其后带人进入其中仔细查看,依旧未有异样。 安禄山眼睛看不清楚,听得田乾真的声音,便问道:“阿浩,你这是做甚?李道长正有要事要告诉我!” “我从小是圣人你看着长大的,圣人若不信我,我把心掏出来给圣人看!” “当年我骗了长安的昏君之后,确实是被薛白那小子给拿下了,他看中了我炼丹的本事,手里捏着我的罪证,说我若不为他效命便是死罪,没奈何,只好为他做事。” “我?” 除非,田乾真是内应,但那显然不可能。 李遐周招得很痛快,又道:“等到范阳军杀到,颜春卿便带我到了洛阳,欲让我布置火药,助高仙芝守城。可才见到高仙芝,没多久洛阳便发生了兵变,没得到赏赐的士卒杀人开城门。我遂趁乱脱身,离开了颜春卿,可这老胳膊老腿逃得慢,范阳大军已经入城了。恰好,我在道边见达奚珣为新君引路,因过去与他是旧识,便找上了他,让他为我引见。” “李道长!你还有何好解释的?!” “把工匠全都拿下!” “何意?” …… 李遐周才被绑到刑架上,已然换了一副神情,脸上甚至浮起了亲切的笑容。 严庄道:“圣人不必理会他妖言惑众,只需将他交于臣。三木之下,并有实情。” “小人不知。” 可惜,他做到这一步,明堂上方的安禄山根本就看不到。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却不能结束忙碌,转身去审问李遐周。 “你莫看薛白现在威风,昏君也想要他的命。且看,等阿史那承庆大军一到,薛白走投无路,他当然得求我。” 很快,城门缓缓打开,两侧俱是扬刀立马挺立的骑兵,煞是吓人,胡来水却不怵,驱马入城。 “我先当回皇帝,长安攻不下来,再退回幽州有何不可?”安禄山想要尽快登基,本就是破罐破摔,眼看有了生路,心态又有不同,道:“阿浩你之前也说了,事不济就裂土封王。” 严庄在明堂上看着这些情形,等田乾真进了明堂,不由问道:“临阵换将,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你真的能歼灭薛白吗?” 正此时,有内侍上前禀道:“圣人,严相来了。” 李猪儿高声喝道:“把信给我,你回去告诉薛白,范阳雄师不日即至,他若想和圣人谈,便亲自前来,你滚吧!” 周围侍卫虽都看到了,却知安禄山没看到,也没人就这点小事多嘴。他们都听说过,李猪儿是被圣人亲手阉掉的。 “便知严相会这般说,圣人让奴婢转告严相,很快便能歼灭薛白。” “圣人不必再听李遐周的鬼话,此人是薛白的内应!” “阿史那承庆已经在领兵回来的路上了,范阳骁骑一到,薛白自然死路一条,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安守忠叹着气,策马在城头上奔驰起来,身后有人竖起他的大旗。他看着虽还是大将军,可城中防事都已经转交到了田乾真手中。 胡来水追随薛白也有七年了,一开始只是丰汇行的伙计,渐渐被培养成暗探、护卫,近两年来则在首阳山上随樊牢练私兵,也在长安、洛阳奔波。这次,能随王难得打仗历练,于他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是薛白心腹,战乱中被临时授了一个裨将之职,已是他们全村从未出过的高官,而等平定了战乱,前程只会更好。 “他也许一会就要报给我呢?” “怎么会?”严庄道,“卢宅、御史台都找过了?” “应该不是,小人询问过捉拿卢弈的兵士,说是破城当日确实是看到了那口箱子,见里面都是书籍,他们碰都懒得碰一下。哦,卢弈就缚之前,还把手里的那一卷放了进去。” “那又如何?” “如此,东平郡王可愿赐见?!” “该是如此。”严庄点了点头。 另外,颜春卿带入洛阳的炸药在何处呢? 严庄转过头,望了一眼那高高的明堂,举步往那边走去。 严庄隐隐不安,认为田乾真为了给高尚报仇,有些太过冲动了。怒而兴兵败了一次,往往容易败第二次。 “慢着。” 看似一桩小事,严庄却意识到事态十分严重。若是大燕朝堂中的哪个文臣拿走了那份治国之策,很可能又会全倒向薛白。 “可惜,来的不是薛白、王难得,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高仙芝得此利器,自是不愿轻易放手。于他而言,善用火器于黄河峡窄道,若能胜叛军主力,方为大功。” “喏。” 田乾真道:“这几夜,你皆与安守忠推骨牌,有吗?” 安禄山将信将疑,道:“道长,你如何解释?” 喊罢,胡来水解开腰带,当着无数箭矢,脱掉了自己的盔甲,连里面的衣袍都脱得一干二净,赤身站在寒冷的雪地上。 严庄沉吟道:“那也不宜在唐军攻城之际登基,待歼灭薛白如何?” 刑房内光线昏暗,外面却是天光炽亮,严庄眯着眼,好不容易才习惯了光明,进到亿岁殿内,里面又是十分昏暗。 “你还在骗我!”安禄山发怒,大吼了起来。 田乾真眼看严庄态度变化,着急之下,反而顿时想通了,忙道:“我明白了,薛白必是为了试探!” 严庄出了紫微宫,第一件事便是向手下人询问此事。 他却觉得配不上这样的官职,有心立功,这次便请命入城。 严庄道:“用了刑,能助伱想到更多,招得更快。” “那……奴婢为严相指出一人,如何?” 为了给安禄山筹办登基大典,如今它正在日夜赶工进行修缮,增设神位。 “生辰未至,强行登基,命格恐为凶星所夺啊。” “上次是他运气好,这次,我一定要他死。”田乾真咬牙切齿道。 李遐周正要开口,殿外忽然响起了一片骚动。 虽然他的生日在元月初一,可若非李遐周怂恿,他早几个月就要登基称帝了。如今李遐周所描绘的顺利景象一个都没有实现,局势就像那该死的病症一样越来越差、越来越差,他开始觉得自己被李遐周骗了。 此时,安禄山已被抬了过来,摆在明堂的二层,揉了揉眼,视线里一片模糊。 “若我未记错,高仙芝运往陕郡了。” “他未将它们留在洛阳以便突袭?” 城头上,田乾真见此一幕,微微冷笑,眼中虽有杀意,却不是针对那猖狂的小卒。只要能把薛白骗入含嘉仓城,这所有唐军都要被他歼灭。 两人并不算熟悉,但因为都挨过安禄山的鞭子,彼此之间隐隐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关键在于,薛白并无诚意,他此前就欺过李怀仙一次。” “阿浩,我真没与勾结薛白。”安守忠苦着脸道。 胡床上的安禄山像是一堆死肉,忽然活过来,道:“薛白遣使来了!” 安禄山拍着胡床,大骂道:“滚出去!李道长当年离开昏君,隐居山林,怎么会是薛白的内应?!” “哈哈哈。”李遐周似听到了笑话,爽朗而笑,声音清透,仅凭笑声便显得真诚坦荡。 “喝!” 田乾真劝安禄山撤换安守忠,那便是立于不败,不论计划成不成,洛阳城都能守得住。 “莫总说没用的。”严庄倦怠地冷笑了一声,道:“我要知道,你们带进洛阳的炸药在哪。” 再次有人走到了严庄身后,问道:“严相找到城中更多的内应了吗?” 之后,任安禄山如何暴怒威胁,李遐周始终是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哪怕安禄山扬言要腰斩了他,他也不肯松口让安禄山提前登基。 “我要见圣人!” 城门才被关上,两边的卫士突然大喝,挥刀做出要劈砍胡来水的样子。然而,他却是哈哈大笑,放声道:“我奉薛太守之命,递来国书,安禄山若不想要便罢,要杀便杀,不必虚张声势!” “当年贫道在长安,得天子尊奉。然贫道见他命星黯淡,飘然而去,不为功名富贵所累。至今,贫道亦不为刀锯斧钺所慑。” “薛白如此可恶,圣人绕开他,径直与哥舒翰谈便是。” ~~ 众人散去,严庄依旧站在明堂上,望着夕阳中的洛阳城,心里重新回想了一遍,意识到安禄山竟是对的。 “巨门星动,危矣,危矣。” 过了许久,安禄山坐不住了,问道:“冻死了吗?” “严相。” “我知道的都可以说,还有首阳山的许多事你可想听?”李遐周道:“范阳大军渡黄河前,达奚盈盈曾亲自到首阳山,与殷亮谈及拥立太子一事,他们拉拢了哥舒翰。” 末了,他把目光锁定了龙椅,愣了许久,直到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声。 “我不信。” 李猪儿见状,只好拾起地上的衣服,给胡来水披上,嘴里骂骂咧咧。 “田将军,你不可硬闯啊!” ~~ “不必动刑,贫道招便是了。” 薛白看似声势很厉害,却有两个致命的弱点,一是兵力不足、无法强攻,二是时间不足,无法久战。而城中的内应也被筛查出来了,薛白缺少一个能真正迅速攻破洛阳的契机。 李遐周侃侃而谈了许久,却有人来请严庄,称是安禄山召见。 “该是没有了。”严庄道,“目前为止,薛白还没有一个真正能助他夺城的人。达奚珣、李遐周都不行,他们一开始就不被信任,安守忠也不行,他下不了决心。” “既如此,还能到何处去?” “道长,你可别是骗我!”安禄山眼睛依旧没有聚焦,脸上微微抽搐,透着狠意,道:“我便是要死了,也得在死之前当一回皇帝!” 终于,田乾真忍不住了,道:“圣人,还需让他回去给薛白报信。” 那边,胡来水出了洛阳,路过上东门时,正见安守忠巡城经过,淡淡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田乾真知道,安禄山虽然时常喜欢说些天真言语,其实大事上并不糊涂,因此,径直道:“臣有策,可将计就计,歼灭薛白!” “请东平郡王赐见!” 安禄山懒得看,喃喃道:“真想杀了他啊。” “那就好。” “李怀仙的来信我可看了,薛白当时也是这意思。”安禄山狐疑道:“阿浩,真不是你杀了李怀仙?” “安将军,务必让他信你。” “是。” 安禄山狠狠赌咒发誓,之后又想到城中人心浮动,万一再出些别的变故,遂问道:“阿浩有何妙计?不是妙计,我可不听。” 安禄山依旧忧虑,道:“他从来都蠢。若一开始便与我合作,才叫合则两利哩,非要找死。” 意思很明显,今夜可以袭城。 “圣人。” “等到了元月就来不及了!” 紫微宫是前朝后寝的格局,明堂处于前朝,相当于长安的皇城,乃是处理国策之所在。武则天时期,甚至容允百姓入内参观。 “圣人,使者到了。” “严相。” “还有一事。”李猪儿道,“既然李遐周是个假高人,圣人不愿等到元月初一再登基,想要更早些。” 随着这一声大喊,一个披着盔甲的年轻将领驱马到了洛阳城门前,颇为张扬地大喊道。 “喏!” 安禄山很受打击,倒在胡床上,抬拳重重一砸,再次嚷道:“我不信!” 大概是因为胡来水当众露出了跨下之物,偏偏李猪儿已经失去了这个物件,心情很是复杂,于是,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让你查!” 严庄转过头,见是李猪儿过来了,遂点了点头。 “贪狼星动,主星危矣。”李遐周不以为意,手中拂尘一挥,道:“此为薛白离间之计罢了。” 严庄神色一动,无法忽略潼关的二十万大军,遂道:“仔细说来。” 李猪儿遂趋步下了堂,走到胡来水面前,道:“圣人命你披上衣服。” “今夜薛白以火药攻城,实则是为了向安守忠传递秘信,而安守忠得了信却私藏起来,想必还未报于圣人?” 田乾真从怀中拿出几封书信,道:“圣人,此为高丞相写给我的信,他曾擒获陆浑山庄之人审问,得知为薛白炼火药之人是個老道,身材瘦小,长须飘飘,岂不正是李遐周?” 严庄想了想,道:“我记得,卢弈的儿子,名叫卢杞吧?可是他带走了?” “圣人不可有如此不吉之言。”李遐周捻着长须道:“贫道夜观天象,圣人命星为中天,恩光阳火、龙池凤阁。近来有凶星照命,欲夺圣人命格,幸得左辅右弼,贪狼、巨门、廉贞、武曲相见,保命星有惊无险。故而,待至元月,必转危为安。” 严庄哑然失笑,连连摇手,道:“你误会了,我一直在找城中的内应,我又岂会是内应?” “龙椅圣人已经命人排查过了,并没有发现炸药。”李猪儿道,“整个明堂都是,带了十多只猎犬细细闻过,一点儿刺鼻的气味也没有。” “他问我是否愿意一起杀奔长安,拥立李琮。事后封为我燕王,世袭罔替,永镇幽州。” “圣人,安守忠也暗中倒向薛白了。” “好吧,那就让他披上衣服。”安禄山大为扫兴。 他全然没有无名小卒的自觉,对于这样的待遇非常不满,抬起头,望向上方的安禄山。 “也就是说,我们入城之时,那一箱书还好好地摆在那?” 严庄依旧检查了明堂,还是没发现异常,他遂站在最高处,等了没多久,见到一轮金日从流向天外的洛水上缓缓升起。 “就是严相你。” “回圣人,还没有。” “老家伙脸皮厚,不用刑是不会招了。” 田乾真不与严庄争夺这件事的主导权,而是任他将李遐周带走。他则单独留下,因有更重要的事与安禄山禀报。 可会是谁呢? 张通儒?平冽?此二人以往便与薛白相识,很有嫌疑。只是他们如今跟着安庆绪去攻潼关了,当无法将那么一大箱书籍带走,可查一查他们的府邸。 “请东平郡王赐见!” “哦?”严庄想到那莫名不见了的一箱子书,问道:“谁?” 严庄忽道:“圣人所言有理……” “真耐冻啊。” 明堂下方,胡来水只能走到台基,一列列兵士已抬起弓箭对着他。 “我不管。”田乾真道,“我只管让你将计就计,请你摆出威风,让唐军看到你还在主持洛阳守卫。” 安禄山见他这样,终于消了气,又后悔起方才的无理,于是在胡床上打起滚来,像孩子一般撒泼卖乖道:“我想要早些登基,道长便不能依我一次嘛?” ~~ “找到卢弈的箱子了吗?” ~~ “大唐恒阳军裨将胡来水,奉常山薛太守之命,入城招抚!” 安禄山当即召见,很快,严庄大步入内,见李遐周也在,径直执礼道:“圣人,臣是来拿李遐周的。臣已审讯过达奚珣,确是薛白内应,李遐周由他引见,甚是可疑。” 他显然有更多的证据,不等李遐周狡辩,又道:“臣查过,李遐周虽曾供奉御前,不过一个献假药的江湖骗子,事败后悄悄潜逃,昏君为全名声,不敢张扬,只称他隐居了,可不少王公用兴阳蜈蚣袋而无效,知此内情。而这些年,李遐周全无消息,并非隐居山林,实则一直在薛白手下效力。” 李遐周淡淡一笑,不答。 “好吧。” “元月未至,圣人何以认定?”李遐周泰然自若。 “嘿,你个蠢材。” “都找过了,那口箱子此前应该是放在御史台。据说,卢弈死前还在看里面的书卷。” 严庄还是抬手,停止了用刑,道:“先招。” 安禄山只听人说那使者脱光了衣服,鸟都要冻掉了,便道:“让他冻着。” 田乾真叱道:“是否离间,我还分不清吗?!” 下一刻,他脸色凝固了下来,若有所悟,于是回过身去,又问了一遍。 “我?原来是我啊。” (本章完) 第444章 猪龙 第446章猪龙 傍晚时分,安守忠不必再向城外的唐军展示他雄武的身姿,终于脱下了那一身沉重而冰冷的盔甲,换上暖和的皮裘。 临走前,他与田乾真又起了个小冲突,原因是田乾真却还问他要大燕国洛阳留守、羽林大将军的将印,而洛阳的外城驻军兵符他都已交出来,私印如何能交?他遂怒气冲冲地把田乾真大骂了一通,下了城头。 很快便有亲随牵着高头大马过来,道:“将军,邀你打骨牌,他们已凑了三人。” “走。” 安守忠把近来遇到的晦气一口啐掉,懒得再理会城防上的诸多麻烦,正要回去放松心情。转念一想,却是道:“只先进宫一趟。” 自叛军入城之后,洛阳并无宵禁,叛军将领们到紫微宫也是说进就进。安守忠到了亿岁殿前,换上了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虽说他并不想担着守城的重责,可也不想失去固有的权力。 殿宇虽大,却弥漫着药味与血腥味,地上倒着一具宫人的尸体,几个内侍正在清理。安禄山的病症愈发严重,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地方是不疼的,终日赖在榻上哼哼叽叽,让人感觉每次进来就像是到地府见阎王。 “你是这般想的?”那个平静的声音更近了些。 “那是阿浩诬陷我的。”安守忠道:“阿兄你怎么能信外人,不信我呢?早年间我跟着阿兄在张守珪手底下熬的时候,阿浩毛都没长齐哩。” 拆开封漆,将信纸从信筒中拿出、展开,李猪儿在这亮如白昼的光线下看去,愣了一下。 安庆和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捅了一刀,血顿时从伤口狂喷而出。 …… “那是主人见客之后,须换一身适合的衣裳见下一个客人。” 这便是含嘉仓,天下储粮所在,唐军攻占了这里,便相当于夺取了叛军的粮草。 严庄则心中暗道:“家中一個擅炒菜的厨子,底细都没摸清楚,竟也吃得下去。” “不必说了,你便是说破了天,我都不会把私印交出来!” 含嘉仓城处传来了爆炸声。 安庆和一愣,忽留意到了严庄衣袍上带着血迹,他猛地反应过来。向后跳了一步,大喊道:“来人!严庄反了!” “谁灭了灯?!”安禄山大怒。 “为何不能?”对方平静地问了一句。 “阿爷放心,阿兄信上说已快要攻破潼关。” 安禄山感到眼睛要因对方的样貌而瞎掉了,不愿再看,嘶声喊道:“不会是你,你不可能到这里来。” 对这一仗,田乾真下定决心要胜,可若不胜,他无处可退,亦无援军。无妨,陕郡精兵很快就要到了,薛白是必败无疑,于他而言,这主要是一个亲手为高尚报仇的机会。 “嗯。”安禄山先是沉闷地应了,过了一会忽傻笑了两声,道:“不管怎么样,今晚我就要拿到小舅舅的脑袋。” 然而,他用力一扶,那三百余斤的身子竟纹丝不动。 两人遂在暗中有了更多的来往,直到某次李遐周为李猪儿处置新的鞭伤,无意般地叹道:“这样下去,安禄山若不死,你便要死了。” 可惜,唐军似乎不知道含嘉仓已经是空的了,没有粮草,只有陷阱…… 那次之后,又过了半月,他们恰好聊到了一件事。 “扶我!” 他好不容易,才把匕首拔出来,之后努力从尸体下爬出来,欲杀安禄山。 ~~ 夜色中,忽有喊杀声远远传到了紫微宫内。 “换什么?” “道长待我有恩。” 总之,叛军最厌恶这些门阀贵胄,安守忠把高家来不及逃走的人都杀了个精光,鸠占鹊巢。 待他再一回头,明堂内的火烛在瞬间被人熄了,只剩一片黑暗。 “不,你不是薛白,薛白已经烧死在含嘉仓城了,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了。” 同时,他再次确认了一遍,含嘉仓城是否已经完全封闭锁死了。 时间过得很慢,终于,唐军到了眼前。 可他只觉得恨。 “去一个人,确定薛白在不在,以安守忠的名义放他们入城。” 事前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那哨探出城之后,薛白果然没有怀疑,很快打出了旗号,之后,进入了城门。 严庄向后退了一步,他带来的士卒杀上。殿内护卫立即迎上,挡住他们。 “是。”李猪儿点头称是。 李猪儿通过尖叫来宣泄心中的恐惧,他被安庆和那披着盔甲的沉重身体压住,以为自己要被安庆和杀掉了,可过了一会,才发现安庆和死了。 话音未了,安禄山已经暴怒,大骂道:“我听到你脑袋里的狗屎在晃荡了!” “你说什么?” “四郎怕丢了面子,不愿说。”李猪儿道:“我是瞧见他与宫人私通了。” “哼,严相再看那,过道藏在墙后边,又绕,又挡事,我恨不得砸了哩。” 李猪儿恐惧地尖叫,而更让他觉得可怕的是,安禄山竟觉得那些所做所为是对他好的。怎么不是呢?猪是拜火教的战斗神,安禄山是把他当成义子来起名的。 说到大燕国的江山,安守忠争权的心思反而淡了一些,不再争辩。毕竟安禄山一直只是在骂他蠢,没有怀疑他的忠心,也没说要削他的官职。眼看时辰差不多可以回去打骨牌了,他遂告了罪,退了出来。 随即而来的是破风声,严庄身后的士兵一刀劈下,若非安庆和恰巧反应过来,此时已是刀下亡魂,他用力吹响哨子,于是各个城头有了鼓声回应,一队队大燕禁卫往明堂赶来。 “啊!啊!” 安庆和还在努力,忽感到脖颈一凉,转过身一看,只见是方才被他推到一边的李猪儿把什么东西放到了他脖子上,此时还伸着手。 “是,臣本想到亿岁殿求见圣人。” 安守忠虽然不知谢安是谁,但他如今已经很能够掌握附庸风雅的要决,抚掌笑道:“好,等捷报送到,也许严相一轮骨牌未打好,又是一桩佳话。” 有一次,李遐周半开玩笑地这般说。李猪儿便应道:“可是四郎挂了兴阳蜈蚣袋,不见效果,还有些烂皮了。” “阉奴,还不……” 赞到后来,安守忠加重语气,还吞咽了口水,其实他也饿了。 严庄拿起桌上的骨牌,摩挲着,缓缓道:“圣人让我来的,不如打一局,定个输赢。你我都好向圣人交代,如何?” 安庆和倾耳听去,道:“那是阿浩在含嘉仓城杀敌的声音。” 然而,安禄山这次却没有继续惩罚他,而是坐在那喃喃了一句。 李猪儿举起手,原来手里竟拿了一柄小小的匕首,上面带着淋淋鲜血。 可事实上,田乾真整夜都趴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城外。雪花堆积在他的盔甲上,使他与城墙融为一体。主将如此,将士们也不敢有所异动,人人效仿。 “不,最好是活捉他,我要亲手把他割成碎肉。先割哪一块肉好哩?不能是舌头,我得听到他惨叫。” 安守忠原本是来叫屈的,可面对的却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 ~~ 夜深,城北,徽安门城头上。 “哼,背叛的都与我打骨牌?那是伱局面不利,众叛亲离了,哪能怪我?” 于是那刀劈下,正劈到李猪儿胯下。 “贫道很擅长治胯下之疾。” “念!”安禄山很急,挥舞着手臂,又有了要发怒的迹象。 “我是为了将军而来的。”严庄道:“阿浩要将印,绝非是要夺将军的位置,而是一心打败薛白,害怕你忽然私下调动兵马。到时若是胜了便罢,可若是败了,可就谁都说不清楚了……” 安庆和连着退了许多步,退到安禄山前面,把那些内侍也推上前去挡刀,自己则打算带安禄山避到安全处。 安禄山当即竖起耳朵听,脸上的表情又阴晴不定起来,喊道:“怎么回事?我要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燕准备立国,已拟定好封安庆和为郑王,对此安庆和也是迫不及待,生怕出了变故,因此特别支持田乾真尽快歼灭薛白。 “正要出宫,与将军一道走吧。撤换之事,将军不必介意,阿浩为了给高尚报仇,心急了些。” “我许久未见到贵妃了,她真美哩,我的眼睛快要坏了,这之前我想要她。” “是阉奴啊!”安庆和努力大喊着,提醒安禄山。 “阿爷你看,唐军还困在里面。” 随即是愈发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叛军在呼喊着“保护圣人”,但更为整齐有力的却是另一种声音。 之后,他奋力向前一扑,把李猪儿扑倒在地,试图反杀。 安禄山已经听不到方才那几声有些近的惨叫声,依稀能望到火光,喃喃道:“真美哩,像长安上元夜的灯花,我好想念长安。可我的脚已经烂喽,跳不了胡璇舞,圣人却还在打鼓。” “阿兄,你怎能不信我?把军务交给阿浩那小子……” “阉奴!你敢害我?!” “死吧!死吧!” 田乾真当即下令,命打开徽安门,放唐军入内。 “……” 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为了确定自己看得没有错,挥手打了黑暗中那个人影一巴掌,果然打中了李猪儿。疼痛带来的暴躁感也由此消散了不少。 “有何不可?淝水之战的捷报送到时,谢安正在下棋。” 同时,有一人缓缓登上了明堂,于是殿内也稍静下来。 当然,这种薄待是相对于关中世家大阀而言的,不与普通百姓比较。 严庄竟是不回答,而是反问道:“四郎为何将圣人带到明堂,欲挟制圣人吗?” “什么人?!”明堂下方响起了喝问。 李猪儿骇然又摔倒,抬头看去,只见安禄山坐在龙椅上,手持一柄刀,正用那浑浊的眼珠看着他。 “杀!” 因为忌讳李遐周动手脚,安禄山原本是不敢去明堂的,可今夜,他很想看薛白是如何败亡的,而且眼睛越来越模糊了,他得多看看。 “说税法的哩。” “名门世族,重礼仪,凡事讲究‘匹配’二字。” 安庆和目光看去,见他身后跟着不少人,皱了皱眉,上前伸手拦住严庄,道:“严相方才是从烛龙门过来的?” “什么书?” 安庆和遂安排了好几个宫中力士,抬着安禄山去往明堂。 殿内才亮起烛火,很快已有内侍赶来,禀道:“圣人,阿史那承庆的军情送到了,乃是午间从新安送来的。” 因愤怒而激得血气上涌,他那不大的眼睛里血丝密布,脓水像泪一般流了下来。 他一闹,原本就忙碌的内侍们更加慌张,跑去把负责洛阳防御的安庆和请了过来。 “保护阿爷!” 安禄山看不到,让李猪儿去接了。 “我还看得到。” 与此同时,远处的含嘉仓城中的喊叫陡然拔高,有大火在含嘉仓熊熊燃起。安禄山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望到半边天空如白昼一般,刺得眼疼。 鞭伤常常因此发烂,他有时得自己把烂疮刮掉。 “你识字?” “阿爷也使点力啊!还不来扶?!” 安禄山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隔着数百里的距离闻杨贵妃身上的香味,并因此陶醉。 既然严庄又提及了,安守忠便摆起谱,指斥了田乾真一番,直到听到严庄肚子里咕噜地响了一声,两人哑然失笑,他遂邀严庄到府中用膳。 “阿史那承庆称他将连夜行进,在明早之前赶回洛阳。” “呼——” “圣人放心,那是田将军的计策要成了。”李猪儿道:“正在含嘉仓城内围杀他呢。” “不,不对,扶我去明堂,我要过去看。” “严相,你还在宫中?” “你看我胖便觉得我傻吗?没有外人,能有大燕国的江山吗?” “薛白攻进来了?!” “你瞧得倒细。”李遐周问道:“你怎也不说?” 他的手指轻轻颤抖着,眼神充满了恐惧与怨恨,嘴里的话却显得很乖巧,道:“奴婢以为,该让薛白与奴婢一样,先割了他的……” “轰隆隆!” 喃喃自语着,安禄山兴奋起来,忽然转向李猪儿,道:“你说!我先割薛白的哪里?” “既然如此,为何没有通传?”安庆和道:“我带阿爷到了明堂,你是如何擅闯宫城的?” “你过来。” 引着严庄入内,安守忠大声介绍,是真心不满意,随手便指出诸多缺点。 “喏。” “王师入城,贼首已擒,敢妄动者杀无赦!” 暴怒之下的安禄山显得极为可怖,满脸的肉像是虬枝峥嵘一般皱起来,杀气毕露。 “走,我府里的厨子好,原先是一个什么国公府中的掌勺,炒菜是一绝!” “将军若输了,将大印借给我一夜如何?” 明堂外暂时静了一下。 “很好。”田乾真道:“告诉安庆和,不必理会我的死活,只管坚守洛阳。” “奴婢知罪,圣人饶命!”李猪儿顾不得痛,连忙跪倒在地,磕头哀求起来。 “阿爷放心,含嘉仓城固若金汤,唐军并没有炸进来。” “其实这些世家大族的宅子并不好住!” 他们从后寝区域穿过烛龙门,到了前朝区域,一直登上明堂的第三层,凭窗眺望,可望到含嘉仓城那边的火光。 李猪儿跪在那,两股发颤了一会儿,方才站起身来,等待安禄山下一道命令。 “每一个背叛我的人都是和你混在一块吃喝嫖赌,打骨牌,我拿掉你冤吗?自从打进洛阳城,潼关都没攻下,你就只顾着当皇亲国戚,气死我了!” 没人回答。 没等他动作,李猪儿愣生生又是一匕扎下,刺进他的锁骨处,被他用肩胛卡住。他想杀掉眼前的叛徒李猪儿,却感到气力在迅速流逝。 迎面却是一刀劈了过来,虽没劈中他,但只差之毫厘,刀锋将他的脸划出一道血痕。 “将军放心,整个城洞都用巨石堵住了,官兵就算用炸药也炸不开。” “不好住,不好住!”安守忠嘴里嚷着,身子已经坐在了长廊前的软榻上,由着两个婢子给他换了鞋,方才继续往前走,若真教他再回到范阳,已未必习惯。 “道长莫看我这样,我也读书哩,近来还看了些很深的书,却有许多地方不懂,不知向谁请教。” 远处,有火光晃动了两下,显然是唐军在向安守忠示意。 渤海高氏虽不属五姓,却也是北齐、隋朝就显赫无比的门阀。另外,能住在洛阳祖宅里的都是嫡支正统,远不是高适那种旁支庶族的寒门子可以攀附的,早不在同个阶层,根本就不来往的了。 “这里是沐浴更衣用的,那里也是,哪有那么多脏要洗,这还是前院。” “严相公务繁忙,竟也有时间?” “薛白!你想偷袭我吗?!” “薛白?!” 殿内,安禄山的呼噜打得像雷一样响,可因病痛,他睡得并不沉,一下就惊醒了。 李猪儿控制不了自己对安禄山的恐惧,手指像失去自主一般,无论他有多想要发力,却还是握不住那匕首。 “好你个严庄!”安守忠勃然大怒,骂道:“你原来是田乾真的说客!” “为何?” “我饶你的性命,给你起名字,亲手阉割你让你陪在我身边,你竟敢害我?!” 安禄山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抬起头来,向来人的方向看去。 “来了。” 安禄山听得那声音,惊了一下。 他每天喝很少很少的水,可还是有好几次得要排尿。蹲在那时,哪怕他很努力了,也无法控制住那股温热淌到大腿上,浸湿衣裳,浸到他挨了鞭子而破开的伤口里,屈辱、剧痛。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城,长宽约两百丈,占地六百三十亩,一个个圆形的屋顶上盖着雪,像帐篷一样整齐排列着,像是一个军营。 “那是专门给仆役走动的,以免打搅到主人会客。” 明堂中满是血色,安禄山因为愤怒眼睛里已布满了红血丝,像是没看到李猪儿般,只顾乱劈,那刀一次次地劈在他的胯下。 晚膳甚是精致,用过之后,严庄起身到隔间里洗漱,悄悄打了个哈欠,用水帕浸了热水敷眼以消除眼中的血丝,装作兴致勃勃地出来,笑道:“吃饱喝足,倒想打打骨牌了。” 前几个月,李遐周给他施了一些药,另还给了他一个漏斗。 安禄山指向大殿当中那座金灿灿的龙椅,道:“我看到它在那里了,我要坐在上面见严庄。” “喏。” 如此一来,含嘉仓城就成了一个单独的瓮城,并不通向洛阳。薛白一旦进来,就会被关在这个瓮城里与田乾真决一死战。 李猪儿遂躬身凑近了,没想到,“啪”地一下就挨了个重的,安禄山一巴掌打在他脖子上,差点将他的颈骨打断。 安禄山心里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太多的雄才大略,是那些不忿于朝廷的幽州将领们把他推上了皇帝之位。田乾真这种出身不高,难以出头,遂有着强烈不满的人正是他的铁杆支持者,是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这些人宁愿忍受他的打骂,也不能忍受一直被薄待。 寒风吹灭了挂在城头柱子上的几个花灯,许久都没有守军士卒重新点燃,看起来像是因为雪夜太冷,他们躲到某处去饮酒取暖了。 严庄遂顶替了一个牌友,准备与安守忠打骨牌,然而,才上桌,他忽道:“赌钱无趣,不如换个赌注?” 这里原先住的是大唐开国功臣高士廉的后裔,高士廉是长孙无忌之舅,曾参与玄武门之变,乃凌烟阁功臣之一。 安庆和刚才就在城隅观战,对此很有信心。至于洛阳外城的各处城门他也巡视过一遍,并无任何异常,详细禀报之后,他道:“李遐周虽是内应,但他有一件事却正好说中了,阿爷很快要渡过险厄,成为真龙天子……” “你听。”安禄山道,“什么声音?” 叛军入城之后各自占据了城中的大宅,安守忠如今住在洛水南岸的道德坊,离皇宫近,离南市也近。 听到这句话,且感受到言语里那以折磨人为乐的残忍之意,李猪儿一瞬间肩胛骨收紧、脖子内缩,有个无意识的紧张戒备之态。 “把灯火都点亮,通通点亮!” “不!” 依稀却还是看到来人有着极为优越的轮廓,扑面而来地,让他有种很熟悉的嫉妒之感。他努力想要看清楚对方,眯了眯眼,顿时一阵刺痛。 若不是脚烂了安禄山便要扑上前杀人,但此时只能坐在那里,身子前倾,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刀。可他的肚子太大了,前倾时压到了肚子,无法俯得太深,每每被肚子弹起些许。 混乱中,有人拽住李猪儿的后领,将他拖出了这个危险的处境。 “啊!” “是吗?他未与贫道说。” “严庄求见圣人!” 心中这般不忿地想着,安守忠绕过明堂,身后忽然有人追过来呼唤他,转头一看,却是严庄。 “噗。” 过了一会儿,严庄脚步缓慢地登上了明堂。 安禄山忽然嘿嘿憨笑起来,手中的刀乱舞,不让人近身,嘴里哇哇乱叫。 “我瞎了,我知道是我瞎,可我瞎之前看到薛白烧死了,其它一切都是假的!我看不到,看不到!” (本章完) 第445章 猪不化龙 第447章猪不化龙 “呼——” 破风声不停响起,安禄山眼睛虽瞎,战力却似乎更强了,手里的刀舞作一团,防止旁人近身。 在他想像中,唐军们想要上前,被他一个个逼退。 “谁能杀我?谁?!” 可事实上,薛白与他的部下们只是安静地站在那儿看着,像在欣赏一段不停歇的胡旋舞。 终于,随着最后一个大燕国皇帝的忠诚侍卫被砍倒在了龙椅前,薛白开口道:“这里没有人想杀你,哦,除了李猪儿。而我们想的是活捉你。” “你不是薛白。”安禄山哇哇大叫,道:“我已经瞎了,你没办法对我证明你是薛白,哈哈哈。” 这是好事,严庄经历了安禄山之后,愿意选择辅佐一个有身份与能力的可靠人选。毕竟,严庄之所以造反是想成为权贵,而不是推翻权贵,故而一直在学着世家门阀的风范。 他感到双手剧烈的酸痛,一条腿也被拉扯得像是断掉一般。 “拉住!” 严庄目送着安禄山离开,向薛白道:“可知我为何会拥立他?” ~~ “杀啊!” 可战场的残酷之处在于,它不管你有多想赢、有多拼命,也不管你武艺有多高、智略有多出众,它总是不顾你的意志,无情地将人辗杀。 阿史那承庆先是下了命令,要亲自率三千骑兵先锋击敌,同时大喝道:“阿史那从礼!你从西门入城,求见圣人。” “不可!”王难得喝道,“局势尚未完全控制住,若让叛军精兵杀入洛阳,犹有变故。” 之后是几句咒骂。 “并不觉得他的命格有甚好的。”薛白道:“我不信你这些神神叨叨的,我信我自己。” 田乾真无法忍受自己的妙计到头来全害在了自己队伍身上,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冲下城头与唐军拼命。 “主帅传令,所有兵马火速救援明堂!” “薛太守……郎君。” 幸而,李遐周道:“由樊牢押送着,随高仙芝一道,运往陕郡了。” 然而,那近在咫尺的援军始终没有杀过来。 薛白目光一凝,心里涌起一股想要过去坐一坐的冲动。 胡来水遂立即用哨棒压住安禄山,要立下擒贼首的大功劳,也出一口恶气。 他耳尖,听得那声音是从西面传来的,顿时惊喜。 “田乾真、安庆和夺了我的兵权。”安守忠痛心疾首,道:“临阵换将,再加上他们年轻、不会打仗,让薛白把握了战机,一举杀入城中。” 安禄山这才意识到,有两个无名之辈正捉着自己的腿。 薛白的视线方向,含嘉仓城中已着了大火,他是有些担心炸药落到了叛军手里,王难得有危险,既问明了情况便放心下来。 “我没忘了我也是贱奴出身。”薛白道。 “万一安庆绪为了救父而杀奔过来,再加上李庭望包围。洛阳一座孤城未必能守得住,那不如假意应了阿史那承庆的条件,往后再谈。” “我马上要病死了,你活捉不了我!我是个出身卑贱的杂胡,一身的烂病,你们敢沾我?哈哈哈,我如此卑贱,我当了皇帝!” “没有用!” 薛白是個有野心的人,也能看到严庄的野心,凭着这一份对“旧友”的了解,他作出了选择,严庄也作出了选择,没有让他失望。 “说正事。”薛白道,“你带了炸药随颜春卿入城,炸药呢?” 三百多斤重的身体在这一刻成了他最好的武器,他像野猪撞树一般狠狠地用头拱在胡来水下巴上,发出“咚”的巨响。 ~~ “吁!” 但随着战事的进行,竟然是紫微宫那边却先传来了坏消息。 又过了好一阵子,漫天的雪花盖住了乾元门广场上的尸体与血泊,像是把叛乱的影响也掩盖下去。 他看到含嘉仓城的城头上叛军的旗帜被拔下,换上了王难得的旗帜,也看到大火被扑灭了。 “喏!” 安禄山一头撞出,感受到的是无比的自由。一瞬间,他这辈子受到的轻蔑、侮辱、谩骂、怪罪,以及折磨他许久的病痛,统统被他战胜了,因为它们终将消逝。 “噗。” “拦住他!” 与他预想中不同的是,唐军并非是想炸穿城门攻入洛阳,而是直接杀上城头,炸塌了城门楼,于是半片角楼坍塌,叛军的令将、大鼓等物滚滚坠落。 有火把落在地上,瞬间点燃了那泼了火油的茅草。四百个粮窖挖在土中,是烧不掉的,但它们顶上的茅草盖却很易燃,上面的积雪已经被提前扫掉了,火势一起,很快便蔓延开来,火舌狂卷,将一个个叛军士卒卷进嘴里。 田乾真鏖战得越来越久,已身中数十创,完全成了血人。 “让安守忠与你说吧。” 薛白没有被阿史那承庆的态度激怒,相反,他早有准备。 胡来水拼了命想要拉住安禄山,结果却被带着飞出了明堂,一瞬间,他有种翱翔天际之感,看到了远处的火光,也看到了漫天的星斗。 “阿史那承庆说他可以归顺,但朝廷得封他为范阳节度使,并让他率兵北归。” “把他们拉上来!” 忽然,身后有人大叫起来。 “毕竟是大燕的皇帝,还未登基。” “唐军杀入宫城了!” 他更加疯狂起来,想要扬起刀再劈,然而这一刀太大力,卡在了对方的肩胛上。 “拉住他们!” 却说田乾真眼看着薛白的旗帜进了城中,正准备要瓮中捉鳖,然而唐军一入城,很快便引爆了炸药。 到了第三层,只见薛白正拿着千里镜在看着含嘉仓城的方向。 雪中,严庄带着安守忠向明堂走来。 安守忠原本举棋不定,并未决定投降。可他骨牌还未散局,严庄已回来了,并未归还他的将印,只说是大局已定,问他是想生还是想死,这次,他很快便作出了选择。 当时,胡来水以使者名义进入洛阳,实则是来送口信给李猪儿的。 伏击不成,反被伏击,这便罢了,叛军毕竟占据着地势,伤亡并不重。而且唐军来的兵力似乎并不多,只是鼓噪不已。 胡来水光着身子站在冰雪之中时,以唯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俯耳说的是“许诺严庄,待唐太子登基必重用之。” 那夜薛白得了地图,方知李遐周的计划并非是要炸毁明堂,而是希望能引他杀入宫城。之后收到了安守忠从城中射出的信,薛白意识到李遐周的频繁联络恐怕要使之暴露,遂遣使递了一句话给李猪儿。 阿史那承庆叱罢,打量了安守忠一眼,目泛杀机。 安守忠没有说实话。 “来了,来了!冲杀他们!” “范阳骁骑到了,官兵必败!” 他第一次感觉到舍不得死,偏偏他这一生敢闯敢冲,非要将一条性命糟践到此地步。 因唐军刚到,李遐周已通过打骨牌接近安守忠,并以箭信的方式向薛白通风报信,给出洛阳皇宫的地图,并告知已策反了安禄山身边人为内应。 “是吗?” “圣……东平郡王已投降了。” 薛白也上前,与众人合力,一点点地把跃出去的士卒与安禄山拉回来。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龙,有着猪一样大的头,将要俯冲向地面。 到处都是这样的叫喊,终于传到了田乾真的耳朵里,他顿时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回师先救安禄山。 “不猖狂便怪了。” 真的化龙了吗? 他依旧站着,但失血过多,身体已毫无力气,反而是倚着那枪杆站着。 工艺很漂亮,纯金的龙首气势非凡,可真正吸引人的并不是工艺,而是它所代表的权力。 “果然是空的。” 一条俯冲的龙突然泄了力,软趴趴地挂在了高高的楼墙上。 “他说,若是不答应,他便攻入洛阳。” 安守忠站在那发了会呆,才反应过来,薛白是要让他出城问话。虽然心中不情愿,但还是道:“是,我去问问他。” 胡来水吓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发现自己没有摔死,当即大叫了好几声。 “为何?” 正与田乾真鏖战的是王难得,他声势虽大,其实兵力并不多。 严庄笑了笑,心中不置可否,暗忖薛白为人太过谨慎了。 如此高空,风声烈烈。 李白说“危楼高百尺”,而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虽说是三层,换作普通楼屋却足够建三十层。 “放屁,十余万精锐犹在,杀回范阳裂土称王,也比归附朝廷快活。” “然后呢?” 活捉安禄山,他可以更好地完成他想要做成之事。 田乾真身先士卒,冲在最前方,手中大刀翻飞,连杀了几名唐军。渐渐地,他已能清晰地听到援军的马蹄声。 而田乾真与其麾下士卒见到有援军赶来,已是士气大振。 首先,薛白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怯场,眼睛中自然而然地闪过一些轻蔑之色,悠然问道:“他带了多少粮草,或者说陕州还有多少粮草,敢发这样的狂言?” “啊!啊!啊!” 没死? 历史上,安史之乱后大唐逐渐形成了藩镇割据的局面,在他看来,李亨父子是有不可推诿的责任,但从另一方面而言,对于这些归附武将的处置,远比杀一个安禄山要复杂得多,也重要得多。 阿史那承庆大恨,道:“我精兵马上就到,为何多一个时辰都守不住?大事未成,就开始争权夺势!” 他想到了自己做的那个梦,今夜,他真的在安禄山黑猪化龙之时,将其阻止了。 只要阿史那承庆冲锋过来,他们便可歼灭不可一世的陇右名将王难得。 作为安禄山的谋主,他对大局还是有所了解的,因此能看到薛白的处境有些隐忧。 而洛阳皇宫地图正是通过达奚珣得到的,其中却还有桩小故事。达奚珣盗图之后并不愿直接交给李遐周,提出了不少条件,李遐周遂言一时难以做到,须先看一眼地图再尽力而为,可就这一眼,李遐周回去后就重新画了出来。 安禄山的肚子卡在楼板上,还拼命想往下跃,却像待宰的猪一样被五花大绑,他只好放声大骂。 然而,烂了脚、瞎了眼的安禄山并不再试图站立奔逃,而是四肢着地爬行,乱冲起来,同时用手摸寻着,想要捡一把刀。 “哇!” 薛白并不去听安禄山的咆哮,只下令将其带下去。 “不急坐。”薛白道。 今夜,唐军主力都随薛白进入洛阳去控制局面了,他则只率了八百人佯攻含嘉仓城。 ~~ 安禄山被关在了一片黑暗当中,忽听到号角声,不由竖起耳朵。 “用力!” 与此同时,阿史那承庆的麾下骑兵们已勒住缰绳,进行调整。 与此同时,胡来水兔起鹘落地上前,手持哨棒,重重砸在安禄山的手上。 “你进城了吗?见到圣人了吗?” 当粮窖的盖子被烧塌,显出下面空空如也的仓窖,薛白叹息一声。能想象到安禄山的郁闷,更能体会到失去了储备粮的河南百姓的艰辛。 可他不想死,心中极是不甘。 等安守忠走了,严庄道:“阿史那承庆虽不知含嘉仓是空的,但见了昨夜的大火,笃定我们粮食不多。另外,荥阳、开封应该还未被攻下吧?” 于是唐军士卒们高声呐喊,反过来震慑着叛军。他们要尽快击败田乾真部,然后据城而守,再抵御刚刚赶到的叛军精锐。 “噗。” 他觉得自己真的要化为猪龙了,翱翔于天际…… 他尚且如此,叛军士卒们更是军心大乱,于是许多人不肯继续等着,冲下城头,他们却忘了正是他们亲手把含嘉仓城布置成了陷阱。 “阿兄。”却是阿史那从礼道:“我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府君被捉了,大家该为前程做考虑……” “当时高仙芝见洛阳不可守,准备在陕郡的窄道上布置火药,以求奇效,他撤得仓促,却将我给落下了,往后他如何,我却是不知。” ~~ “报!” 唐军士卒们一齐拥上,硬生生地拉住了肥硕的安禄山。 一杆长枪从田乾真破裂的胸甲刺进了他的身体,他怒吼着,紧紧握住它,不让敌人把它拔出去。 但安禄山太重了,一下子没能拉住,竟是随之一起飞出了明堂。 “杀!” “贫道还以为,郎君会坐在那里。”李遐周一指龙椅,半开玩笑地说道。 ~~ “将军,敌军到了。” 田乾真心中暗道中了薛白的调虎离山之计,不由甚是担忧安禄山的安危。 很快,号角声响彻一方,为叛军助威,也震慑着唐军。 边军骁将做事果决,马上兵分两路,向着火光奔袭而去。 “我们这些贱民从小受到的苦楚,以及不公正。”严庄微微叹息,“伱们身为贵胄,恐怕是不能体会的。” 明堂第三层是二十四边形,象征着二十四节气,安禄山撞破了其中的“清明”,于是,一个巨大的身影冲出了明堂,跃向了夜色中的天空。 一声重响,破子楞窗被撞碎,木屑纷飞。 “捆住他!” 他看起来极为笨重,肚子垂到了地上擦拭着满地的血液,可实际上他却异常灵活,仿佛化身为了拜火教的战斗猪神。 “你说什么?!”阿史那承庆喝道。 忽然,远处陡然响起了号角声。 安禄山嘴上不认,可看到是严庄带队,其实已知道来的正是薛白了。而薛白若要的不是他的命,那就是想要他的十余万边军骁骑了。 安守忠样貌威武,却显得有些怯懦,随着严庄有样学样地对薛白行礼。他不是一直就这么懦弱,而是越富贵,想保留的越多,越豁不出去,胆气就越小。 有反应快的士卒拉住了安禄山的另一条腿,也有更多的士卒们扑上前,拼命拽住他们。 于是他发现,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含嘉仓城已经完全封闭了,原本是为了不让唐军杀入内城,可现在却使得叛军无法支援。 安守忠大为吃惊,不明白为何安禄山都被擒了,阿史那承庆竟像是不在意。 “嘭。” 他绝不肯给! “嘭。” 他认为阿史那承庆是在调整阵列,不停鼓励着士卒们再坚持一下。 “狗杂,小爷外面脱得精光你不敢见,还不是要挨这一棒?!” 也许田乾真还寄望着能杀败唐军,救援安禄山。 ~~ 李遐周走进明堂,得知薛白还在上方,遂登上了阶梯。 薛白转头示意了一眼,胡来水会意,从地上提起一个受伤的叛军士卒,推向安禄山。 他们披上盔甲,各自换乘了随行的战马,系紧马鞍,一手举着长槊,另一只手捉紧鞍环,准备着冲杀。 可皇宫中很快传来了求救的鼓声,明堂上方,安庆和的旗令不停摇晃。 最开始是隅城望楼上的哨兵看到了宫中的火把阵,看出有一队人马从西隔城一路杀到了亿岁殿,又从亿岁殿杀到了明堂,很快与宫中禁卫们杀成一团。当时田乾真麾下的将领们还不信,喝令那哨兵休得动摇军心。 又是一声响,安禄山以为自己要被砸成烂泥了,可他却感到身上的疮疖被砸得巨痛。 感受到薛白的气场,安守忠转述了这句话之后,紧跟着便补了一句,“真是猖狂。” “怎么会这样?!” 一声响,安禄山终于劈中了一人,听到了凄厉的惨叫声。 李遐周站到了他身边,负手观星,道:“我曾与安禄山说过,倘若他的左辅右弼不能护住他,他的命格便要为郎君所夺,没想到一语成谶了啊。” 胡来水翻身爬起,努力捉住了安禄山的脚,偏是他的体重尚不到其一半,被拖着向前。 在他眼里,安禄山所谓的皇帝十分可笑,然而,嘴角才扬起,他转头间看到了那张摆在明堂正中的龙椅。 接着,他才发现自己头朝下,原来是撞在了明堂的板门之上,并未落地。 ~~ 有一点积雪堆在了千里镜的镜筒之上,薛白的眉毛上也染着霜雪。 “薛太守已攻入明堂,可以退兵了。”有将领建议道。 薛白问道:“他可有说他凭什么?” 他遂果断下令道:“告诉他们杂胡已败亡,不降者杀!” 事实是,他被严庄赚走了将印,而薛白正是利用他的将印从西城门进入洛阳皇宫。当时守城的主帅安庆和还只顾盯着含嘉仓城没有防备。 而这么大动静传到了紫微城中,安庆和却根本看不到,认为唐军并不能炸穿内城门,计划一切顺利,殊不知田乾真已陷入了苦战之中。 千里镜移开,能看到阿史那承庆已在城北安营下寨,既没有选择攻城,也没有选择投降,那就是要谈条件了。 “不重要,结束这场丑剧就行。” 李遐周这些年待在陆浑山庄研制火药,显然对薛白的野心有所猜测,才会这样装神弄鬼,故作高深。 “薛白,你不让我死,你马上要死了……” ~~ 含嘉仓城。 “眼下再说这些已经无用了,败亡已成定局。”安守忠遥望了含嘉仓城,道:“田乾真是罪魁祸首,你救援他无用。倒不如归顺朝廷,谋一个好出身?” 薛白不必解释,只需淡淡点个头便好,可他再次回望了那把龙椅,却是道:“不,我能体会。” 他没想到的是,含嘉仓城内的一把大火,反而把原可能驰援安禄山的兵马吸引到了城北来。 薛白知严庄意有所指,是在暗示听闻了他是李瑛之子的传言。 但在此时,阿史那从礼回来了,径直驱马到阵前,禀道:“阿兄,安守忠到了!” “不。”薛白坚决摇了头,认为严庄的做法虽解决了眼前,却会在往后造成更大的问题,甚至大到难以弥补,“不可被这些军头扯的虎皮吓到,安禄山在我们手上,事实上他们主将心虚、军心动摇,却犹贪得无厌,贼心不死,此例若开,后患无穷。” 哨马赶到了阿史那承庆面前,禀道:“发现洛阳城北面火光大作,唐军似乎攻入城中了。” “阿史那承庆到了!” “全速行进!救援洛阳!” “薛白已入主紫微宫,府君被他擒获,投降了。” 垂死之际,田乾真才意识到活着真好。 这一下极重,换作是旁人必要被砸得骨折,安禄山皮肉厚,虽未骨折,却也是疼得握不住手里的刀。 安禄山竟真有些勇猛,以相扑的姿势扑倒了胡来水。 阿史那承庆皱着眉,目光一转,见安守忠没有披甲,穿的是家中的常服,喝问道:“出了何事?!” 眼皮缓缓合上,却又睁开,因为看到朝阳已经升起,洒在了人间。 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叛军十余万精兵夹在洛阳与潼关之间,西进东归,一步不通,要不了几日必定撑不住。 这场大乱,基本上就要在前期被平定下来了,只差最后一步…… (本章完) 第446章 驱狼吞虎 第448章驱狼吞虎 冬月过半,长安城中已有许多人在盼着上元节。 兴庆宫东北隅名为“金花落”的宫院中,两个豆蔻年华的小宫娥不知世情,聊及那场袭卷到潼关的叛乱,犹觉远在天边。 “真讨厌,要是叛乱再不平定,怕要耽误上元节呢。” “我可是盼了上元节好久,既进了宫,该能在花萼楼见到薛郎吧?” “薛郎还有何瞧头?名声传了许多年,定是老了。如今长安最少年俊俏的才子可是崔峒,崔氏嫡子,出身高贵,文彩炳然……” “你看那边,消息来了,贵妃一直关注着战事,那定是来给贵妃送消息的。” 她们偷眼瞥去,能见到谢阿蛮脚步匆匆地走过,有些鬼祟地四下一瞧,拐过长廊。 杨玉环正慵懒地倚在窗边观看雪景,微敛着眼帘,显得有些无聊。 “贵妃,打听到了。”谢阿蛮趋步上前,小声禀道:“他月余前在雍丘,大败了叛军,想要收复开封。” “去拿他的人呢?圣人可是催促得厉害。” ~~ 杜乾运登上潼关,放眼眺望,北边黄河滔滔,东面叛军如云。 “又出了甚大事,这般严重?”张云容故作轻松,巧笑嫣然地问道。 一股帝王之气顿时从御榻上散发了出来。 于是,他命郭子仪统朔方军、李光弼统河东军,大举东进,一次次地击败叛军,收复河北。于是,各地的官员也纷纷参与平叛,睢阳有许远、颖川有来瑱、东平有李祇、南阳有鲁炅,甚至雍丘有张巡、贾贲……在李隆基的地图上,洛阳四周已经插满了唐军的旗帜。 最初,以羽林大将军王承业镇太原,以金吾大将军程昂坐镇上党,保证安禄山无法从太行山以西威胁长安;再以卫尉卿张介然坐镇开封,高仙芝坐镇洛阳,保证安禄山无法从河南威胁长安。只是没想到张介然、高仙芝如此让他失望,叛军在一個月内杀破东都,天下震动,这确实是打破了他的布置。好在局势并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从容调度,以哥舒翰率二十万大军驻守潼关,遏制住了他们的西进攻势。 来的是圣人安排在军中的忠臣田良丘,闪身进了屋,道:“可是圣人命你来的?” 杨玉环遂招过张云容,道:“你去圣人处探探,是晴是雨……” 杨国忠连忙俯身答道:“正驻于灞上,日夜操练,以拱卫圣人!” 他一直都是有战胜安禄山的信心的,并在叛乱发生后做出了最妥善的应对。 李隆基听了,脸色愈沉,没有说话,因他以往没有发现哥舒翰有这么厉害的权术手腕。 然而,待到夜里有人敲门,他立即便醒了过来,双眼明亮,岂还有半分醉意? “朕早有所料。”李隆基并不惊喜,以理所当然的语气道:“胡儿痴心妄想,敢以区区河北之地叛乱,如何抵得过朕的雄师?” “圣人正在见杨国忠,不许任何人打搅。” “贵妃想求见圣人。” 在灞上屯兵,自然不会是以“防备哥舒翰”的名义,而是抵御叛军、随时支援潼关。如此一来,哥舒翰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让朝廷难以拒绝。 勤政务本楼外,侍立的禁卫们一个个站得笔直,在风雪中不见一点晃动。远远见得张云容过来,他们也不敢有往日的讨好,两柄长戟径直架在她面前挡着。 “你也知道,三姐总在打听薛白,故而让你对此上心些。”杨玉环解释了一句,脸上难得泛起了笑容,道:“总之叛乱要平定了便好。” 她试着像过往那样故作不经意地以妙语化解圣人的怒气,结果却被喝叱了一通,之后圣人遂开始冷落了她一阵子,显然是要她好好反省,休再为不相干的人操心。 “哥舒翰称潼关战事吃紧,为以防万一,请求让灞上新军隶属于他,方便危急之时紧急调动。” 他是被哥舒翰邀来商议军情的,待观望了军势,潼关中设了酒宴,王思礼频频向他敬酒,欲将他灌醉打探圣人的态度。 雪还在下,这日是个阴天,云压得很低,有种沉闷之感。 谢阿蛮道:“据说贺兰进明也过了黄河,但贵妃放心,据说叛乱很快要平定了,等太平时节,什么事不能慢慢说清?” 杨国忠身为宰相,自是该想好了应对才敢来禀报,遂道:“臣以为,未尝不可。此事若不允,倒让哥舒翰有了戒心。而若允了,臣敢断言,哥舒翰依旧调动不了新军,反而能让杜乾运试探他的心意……” 谢阿蛮又道:“我方才来时见有五百里急递,该是有新的消息来了,却是打听不到。” 战争一旦进入这样的消耗阶段,大唐朝廷的胜局就已经是注定的了,因为叛军不能久战。这一点,当了一辈子皇帝的李隆基非常了解,可于他而言,若只是打败安禄山,远远不足以挽回他的威望。他需要一场大胜。 禁卫们冷峻地摇了摇头,虽无言,但也表露出显然是出了坏事。 ~~ “最新消息,薛白攻克偃师,兵进洛阳了。” 杜乾运心中了然,装醉吐露出杨国忠正忧心忡忡叛军攻破潼关一事。 此时李隆基先说了薛白在偃师的胜战,紧接着便问起这支新军,言下之意显然是要防备薛白与哥舒翰勾结。 想必等到太平时节,薛白回来了,无非是像以往那般于御前谈笑之中把罪名洗清过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潼关不通,消息是贺兰进明从宁陵发出,经南阳,走武关道递至长安的,驿马日行五百里,非常及时。可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 这支新军的主将叫杜乾运,是这对君臣精挑细选出来的,忠心且擅战。 话虽如此,可他脸上也不敢露出喜色来。 殿内,李隆基的脸色十分凝重,亲口把刚得到的情报告诉了杨国忠。 可其实连杨玉环也不知薛白这次犯了什么大罪,使得李隆基如此严令要捉拿他。 安禄山甚至来不及称帝,就随时要被唐军如潮水般淹没,这一切都是因大唐国力强盛、天子英明。 “看来,叛乱很快要平定了。”杨国忠小心翼翼地应了,轻声道:“无论如何,此事可喜可贺。” 胜利是理所当然的,李隆基从来没把杂胡放在眼里,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于是语气一沉,问道:“让你操练的新军,如何了?” 他们原本是想调朔方军进入关中护驾的,结果哥舒翰拿出了人证物证指出安思顺与安禄山勾结,对此李隆基更多感受到的是哥舒翰的威胁,可对安思顺也心生警惕,遂派了信得过的大臣往灵武先整顿朔方军,又让杨国忠操练新军。 “说。” 杨国忠非常清楚,一旦薛白、哥舒翰要拥立新君,第一个要杀的必然是自己这个佞臣,以正天下视听。他遂一扫过往报喜不报忧的习惯,道:“圣人,还有一事。” “正是,圣人疑哥舒翰有异动,命我改隶于他,以方便探知他的心意。” 田良丘问道:“疑在何处?” 杜乾运道:“疑他交构东宫,此事有薛白于其中串联,然也?” “我确是在军中发现了些异常。”田良丘眼神中满是忧虑之色,犹豫着方才说了出来,道:“哥舒翰军中藏着一些人,轻易不肯让我见到。” “谁?” “不甚清楚,其中有一人,颜真卿称作‘阿兄’。” 杜乾运惊奇道:“可是平原太守颜杲卿?我听闻此人与薛白转战雍丘,岂会在潼关?” 田良丘道:“我不曾见到人,无法确定。我是有次借着军务之名,悄悄潜在屋外,听了他们的谈话,虽断断续续,其中却有些关键之句。”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声音,道:“他们说‘薛白是对的’、‘高仙芝对圣人深感失望’,另外还说‘炸药已然布好了’。” “什么?!” “嘘,小声些。” 杜乾运大感惊恐,问道:“这些话是何意?高仙芝不是已被斩首了吗?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眼下尚无更多实证,唯请圣人小心防备,无论如何,待平定了杂胡的叛乱再谈。” 夜里不便多聊,田良丘说罢,很快离开,悄然消失于黑夜之中。 杜乾运则望着夜色中秦岭的轮廓消化着今夜听到的消息,渐渐地,他感到前方山势像是要夺人而噬,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喃喃自语了一句。 “等平定了叛乱,只怕就来不及了啊。” 整夜辗转反侧,次日天光微亮杜乾运已起身,在潼关城内各处巡视着,有意无意地往监军吴元孜的住所去。待到了附近,果然被两个士卒拦下。 寒暄了几句之后,得知吴元孜病了。 “原来如此,盼吴监军早日康复。”杜乾运不经意地道,“听闻高仙芝被斩首以后,是吴监军亲自核验,把首级与尸体葬在一处?” “是,当时高仙芝从城头押下来时还在大喊,军中士卒们是亲眼见他被斩首的,杜将军有何疑惑。” “我没问这个。”杜乾运笑道:“我是说吴监军心善。” 等他转身离开,脸上的笑意很快脱去,向亲兵吩咐道:“走,立即离开潼关!” 匆匆取了马匹奔向城门,前方却见王思礼正在赶来。 “杜乾运,节帅还未下令让你离开!” “我有紧急军务要回灞上!” “立即停下,否则以违反军令处置!” 杜乾运反而一挥马鞭,冲向城门。他知田良丘一定已经被扣押了,他必须尽快离开潼关,向圣人禀报高仙芝以及炸药之事。 “停下!” “驾!” 西边城门还没关,杜乾运直接撞了过去;王思礼跨坐于战马之上,也不多话,双手抡起长刀,径直横扫。 这是决心与力量的对决。 “驾……” “噗!” 战马还在往前奔,马鞍上杜乾运的身体依旧坐在那,可是头颅已经不见了,唯有脖颈的断口处还有鲜血激射…… ~~ “陛下!陛下!” 杨国忠几乎是撞进勤政楼的,脚步踉跄,差点要摔在李隆基面前。这些都顾不得了,他仓皇禀道:“哥舒翰……斩首了杜乾运!” 李隆基眼睛一瞪,良久无声。 他突然老了很多,并非是脸上突然多了一道皱纹,而是一种心力交瘁的衰竭感。原本他虽也有七旬老者的样子,精神气质却不会让人意识到他老了,可在这一瞬间,老态就像是破茧的蝶一样,再也关不住了。 “圣人,哥舒翰一定是要反了!”杨国忠见他不语,只好再次提醒道。 “把李琮押下,审!” “臣遵旨。” 杨国忠领旨,却不走,因为他知道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甚至要激化冲突。果然,李隆基很快又否掉了这个命令。 “慢着!不妥。”李隆基道:“你是朕的宰相,伱说,如何处置?!” “臣以为,或撤换了哥舒翰?” “他故意‘中风’,便是为了试探朕的心意。当时朕尚且未曾换了他,何况今日,一旦下旨,二十万大军西进兵谏,你来挡吗?!” 大冷天里,杨国忠额头的汗水不停淌下,“兵谏”二字就像是一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待哥舒翰兵至,拿什么来谏圣人?当然是他这个宰相的人头啊。 “有安禄山叛军牵制……” “牵制?哥舒翰与安禄山两个胡人联手又如何?” “这……” 杨国忠答不出了,只好道:“也许,哥舒翰只是与杜乾运起了冲突,未必便是要反。” 见他到此时还心怀侥幸,李隆基心中愈怒,却已懒得再与他多言,自顾自地来回踱步,思忖对策。 良久,李隆基眼神闪烁着,缓缓问道:“倘若朕主动退位为太上皇,让李琮登基,如何?” “不可!” 杨国忠惊得魂飞魄散,连忙磕头。 李隆基带着冷嘲热讽之意道:“世人都说朕纵容安禄山导致叛乱,怨声载道,朕若退位,方可让天下人出一口怨气。” 他倒是对旁人指责他酿成叛乱的言语非常不满,反觉得全天下人都是错的。 “陛下!万不可作此想啊,那是薛白为了扶立太子酿出的阴谋啊,他们故意逼反了杂胡,陛下如何能引咎?万万不可!” 大唐开国以来,一直都不缺太上皇。李隆基若退位,至少能继续享乐。可杨国忠显然是必死的,否则连圣人都引咎了,新帝还能一个罪人都不杀吗? 杨国忠惶恐地哀求了许久,忍不住抬头一瞥,见到了李隆基那冰冷的眼睛,终于反应过来——圣人怎么可能愿意退位?绝不可能的,只是在拿话敲打自己而已。 他本该是最了解圣人的,方才确实是太过惊恐,一时忘了圣人是最在乎权力的。 “冷静些,仔细想想,眼下该如何做。”李隆基叱道。 “喏。” 杨国忠咽了口水,思忖起来。 既不能撤换哥舒翰,更不能让圣人退位。眼下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了,一则凡事照旧,只需依既定战略,平定安禄山毫无疑问,到时明升暗降把哥舒翰调回长安荣养。可如此一来,一切就只寄望于哥舒翰忠心听话了,实则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条路断然是不能走的。 “圣人,臣有一个办法。” “说。” 杨国忠也知自己接下来说的办法十分无耻,担心被责罚,语气很虚,道:“驱狼吞虎。与其坐等哥舒翰兵谏,还不如命他尽快与叛军决战。眼下,任何处置哥舒翰的旨意都可能会逼反他,唯有催促决战是他无法拒绝的,若怯懦不战、违抗圣旨,他何以服众?” 这办法,李隆其不可能想不到,但他不说。由杨国忠提出来,意义便完全不同了。 因为郭子仪、李光弼一封封的奏折就摆在案上,字字句句,已将天下大势剖析得非常清晰了。 ——臣等引兵北取范阳,覆贼巢穴,以贼党之妻儿为质,招之,则贼必溃。潼关大军唯应固守,以岁月毙之,万万不可轻出。 这种时候,叛军就像是被关在陕郡这笼子里的一只饿虎,自知将死,最是凶恶之时,把哥舒翰那二十万老兵带新兵的大军赶进笼子,要被咬成什么样子?要死多少人? 但不管死多少人,肯定是能胜的。本就是让他们去死,到时两败俱伤,再没有人有本事兵谏了。 李隆基与杨国忠其实一样,为了坐上现在这个位置,都付出了很多…… “陛下!” 杨国忠跪着往前爬了两步,道:“薛白已兵进洛阳,若再不决战,叛乱就要被抢先平定了啊!” 李隆基闭上眼,双唇一张,轻而易举地吐出了一个字。 “允。” 他根本看不到那正在潼关拱卫关中的二十万男儿,更想不起他们也是旁人的丈夫、儿子、父亲……他就是要他们去死。 他用一个字就能断送掉数百万人的幸福,因为他是这世间最接近神的存在。 他双手轻抚着的,只有他屁股下的那一把椅子。 ~~ 潼关。 关城西边的官道上,被马蹄扬起的尘烟就没落下去过。圣人一日三旨,严词命令哥舒翰立即出兵。这已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正式的旨意。 “若要我说,奔回长安,擒杀杨国忠便是。” 城楼内,王思礼咬牙说了一句,双眉倒竖,颇显果决。 “住口!”躺在榻上的哥舒翰却是喝叱了一句,道:“叛乱未平,一旦长安动荡,叛军绝处逢生,天下还要乱到何时?” “可这旨意是何意?那唾壶若非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 “安禄山清君侧,你也清君侧吗?!”哥舒翰气得须发皆张,方才镇住王思礼。 他咳咳两声,接着放低了声音,道:“军中之事,绝非我一言可决。不谈田良丘、吴元孜等人盯着,哪怕是陇右将领中,有多少人敢随我们兵谏?” “扶立太子,有何不敢?圣人这些昏招,还不够让他们失望吗?” “你忘了,庆王才入主东宫多久?圣人一世英名,真是所有人都不满吗?”哥舒翰道:“还有,军中有多少人是忠王的心腹?若兵谏时忠王出面镇压,你真有把握吗?” “忠王……” “他必不会让庆王轻易登基。” 王思礼遂无言以答。 “如今兵谏,你以何名义?召告天下‘我等不愿平叛,唯愿扶立太子’不成?”哥舒翰道,“不论如何,先平定了叛乱,才有再谈这些的资格。” 事实上,他们有另一条出路,那便是与叛军合作,一起“清君侧”,此事,安庆绪已不止一次遣使游说过哥舒翰。 但他们是陇右兵。 在边塞的黄土地上守卫了半生,他们守的不仅是圣人、长安,也是身后的无数人,因为他们是那些人的丈夫、儿子、父亲、兄弟、朋友,甚至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们上阵杀敌,早就习惯了遇到任何事情都用自己的命去扛。 “好!” 王思礼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些沉郁地吐出了一个字。之后,他反而痛快了许多。 “那就先平定了叛乱,再以平叛之威振臂一呼。” “这才是陇右将士。”哥舒翰道,“请颜真卿与高……张光晟他们来。” 不一会儿,几人遂聚集到了城楼上,商议与叛军决战之事。 颜真卿先入内,身后跟着的一人与他十分相像,也是一样的身材雄阔、面容沉毅,只是岁数更大些,须发皆已花白,正是偃师县丞,颜春卿。 颜春卿身后又有两个将领,头上的盔甲都压得很低,脸上缠着带血的裹带,让人看不清面容。 “圣人既下旨催促,我意与叛军决战,一战歼之。”哥舒翰道,“几位若是同意,我再传告全军。” 他之所以如此,乃因这几人是他军中最可能不同意之人,可没人有异议,他们都点了点头。 “圣意既决,也唯有如此了,否则再拖下去,朝廷追咎起来,断了潼关的粮草,万一大军哗变,更是不妥。” 颜真卿根本未提杀奔长安之事,只说了抗旨的后果,总之也是拿圣人无计可施。 王思礼听了,心想,这丈人还真是不如其女婿果断,今日若是薛白在,或是有别的说法。 “那便商议如何破敌。”哥舒翰道。 “也好。” 地图铺开,众人却是先看向了其中一名缠着裹带的将领。 “高……张光晟,你先说吧。” 张光晟身材高大,一双眼睛极是凌厉,当仁不让,上前道:“我退守潼关之前,曾想过要伏击叛军,因此在桃林塞设下了布置。可惜,还未决战,我已……罢了。” 说着,他看向另一人,道:“樊牢,你说。” “好。”樊牢掀开了脸上的裹布,指向地图,道:“桃林塞西塬,有一狭道,乃是当年掘出灵符之地。” 众人都知此事,桃林塞就在潼关以东,也叫桃林县,开元二十九年正月,圣人梦到了老子,老子告诉他“有无疆之体,还有非常之庆”,于是便有官员看到老子显神在尹喜故里藏了灵符,一挖,果然挖到了,于是把桃林县改名为灵宝,并将“开元”的年号改为“天宝”。 在很多朝臣们看来,圣人从英明到昏庸的转变也就是从此开始的。 “于是,我们便把伏击地点设在那里。”樊牢道:“准备在那结束叛乱……” (本章完) 第447章 喜与狂 第449章喜与狂 “朕昨夜又梦到了太上玄元皇帝。” 宫院中梅花点点,杨玉环刚让宫婢们温了一壶酒,准备赏梅自饮,便见李隆基难得过来了,更难得说话时还带着三分笑意。 “朕遂问老祖宗,近来叛乱频发,是何原因?他说……金身旧了。” 杨玉环正倾耳听着圣人的高见,闻言,眼眸中闪过讶然之色,不料圣人给出这样一个说辞,又能安慰谁呢? 李隆基背过双手,道:“朕打算重修迎祥观,再续老祖宗的无疆之体、非常之庆。” “三郎今日心情好,想必是国事已理顺了?” 杜五郎早听过独柳树狱的大名,自知此次再无生机,不由道:“杀我不要紧,可颜季明、袁履谦是无辜的,他们……” 薛白放下望筒,又等了一会儿,便看到一小队没有披甲的骑兵往这边过来,隔得远远地便停下了脚步。 “就站那看吧,还能是假的不成?”周围的守卫没让他离得太近,在他还隔着两步时便喝止了。 杜五郎听得惊讶,问道:“如此说来,我与薛白更是亲近,却还未拿我。” 杨国忠当即去办,争分夺秒,唯恐薛白提前平定了叛乱。 他已经陷入绝境了,西边是二十万唐军杀奔而来,东边的洛阳已失守,连他阿爷都被擒了。虽有十余万边军骁骑在手,可粮草已撑不得几日。 “见过袁公。”杜五郎连忙执礼,“久闻袁公事迹,没想到是在此相见。” 回过神来看眼前的局势,暂时投降似乎已是唯一的办法,助薛白扶太子上位,到时新君即位,难免要拉拢他们这些将领,也许还能谋一个回到范阳的机会。 “圣人年迈,所幸太子用人有方,使社稷免于大祸啊。” “除非他一夜之间攻破了潼关,还能有何出路?” 袁履谦点了点头,微微苦笑。他精神并不好,显得有些萎靡。 如今再看李琮,让人有一种“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之感。 不久前才听闻薛白兵进洛阳,今日便得了捷报,他遂在猜疑薛白难道是得了小胜,在洛阳城外击败了哪支叛军不成? 说罢,想到得薛白辅佐的太子正是讨征大元帅,他眼神一亮,扯着缰绳调转马头,往升平坊杜宅去。 “驿骑入城时喊的,哪还有假?” 他们把这个小动作称为“上进”,高举着手挤在人群里纷纷嚷着“让我也上进,上进。” 眼下,安庆绪正统帅着田承嗣、崔乾佑等大将,以十万主力攻潼关,这批人若是倒向东宫一系,后果不堪设想。 大雪中,胡来水抬手一指,道:“对岸便是我的家乡,平陆。” 杜五郎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干脆闭口不言。 面对类似这样的话,杜有邻往往都是回过头,看向他墙上挂着的“谨言慎行,如履薄冰”数字。 奔过朱雀大街的驿骑以几句话使得长安沸腾了起来。 他亲自飞马到南衙,招过禁军将领吩咐道:“圣人不止要五百里加急,要八百里加急,你今日就得赶到哥舒翰军中。” “我没这么说啊!” “嗬?” “你是说,薛白才是主谋。” “谁?!” 薛白想到改元“天宝”的灵符也是陕郡境内挖出来的,灵宝与平陆,隔得不远。 “薛白早在陇右军中做了安排。” “必是昏君不信任哥舒翰。”张通儒道:“崔将军便利用此事,往潼关派遣内应,唐军互不统属,果然未曾发现。原本是打算等适合的时机打开城门,此番却发现了一桩隐秘军情,或可借此大败唐军。” “我试试能否救你出来。” 此时,张云容才急急忙忙地跑回来,道:“贵妃,这次打探到了。” ~~ 勤政楼。 有官员骑马路过,转头见此一幕,眼中透出了思索之色,喃喃自语道:“谁不想上进呢?” 至此,叛乱几乎要很快终结了。 “速办。” “我?” “我这义弟,还从未让人失望过。”杨玉环自语了一句,道:“如此一来,想必天大的罪过,圣人面前也该一笔勾销了吧?” “听说薛郎已收复洛阳,活捉了安禄山呢!” 后来的陕郡太守则是窦廷芝,叛军杀奔而来时,窦廷芝直接就奔逃回河东老家了,当时官吏皆散,高仙芝从洛阳退守陕郡之后,担心潼关兵力不足,叛军绕过陕郡夺下潼关,则长安危险,只好匆匆退守潼关。 “为何?” 这里地处于长安、洛阳之间,位置特殊,因此许多名臣都曾担任过陕郡太守,比如韦坚、李齐物。 接着,他鼻子一皱,用力嗅了嗅,忽然大喊道:“什么气味?这是什么气味?!” “故而不降昏君,我们降的是太子李琮。” 安庆绪一愣,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何意。但他首先考虑的不是摆在眼前的局面,而是有些羡慕李琮。 “目前看来,我们受到了贺兰进明的迫害。他在平原郡时与薛白争功,心生隙怨,之后便大肆报复薛白的部下。李晟在土门关保下一部分人,贺兰进明不敢动他们,遂以此为借口称我们有异心,当时我在太原助李光弼募兵,被指为招募私兵……” 元载拿出了一些供状,道:“这是杨光翙的证词,指出薛白拉拢军中大将、逼反安禄山;这是河北百姓的证词,称见到了他们自立光武军;这是颜季明招募的私兵兵册;还有这个,是袁履谦受的伪朝官袍……证据确凿,狡辩得了吗?” 因为战乱而承受着各种煎熬的人们纷纷涌出门来,讨论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有仆役匆匆跑出门,扯着嗓子大喊道:“散钱啦!虢国夫人为贺薛郎平贼,拿出十箱铜钱散予大伙!” 元载仔细地观察着杜五郎的眼神变化,笑了笑,道:“你不知道?但你豁然明白了是吗?” 见李隆基没说话,杨国忠又道:“哥舒翰二十万对十万人,原本已是必胜,再加上这个变故,要想让他们两败俱伤只怕已难了,是否传一道旨给田良丘?” 安庆绪回过头看去,却见来的是张通儒。 安庆绪以一种破罐破摔的态度丢开手中的酒坛,大步向外走去,远远见到阿史那从礼,便觉对方有些无精打彩。 杨玉环看得好笑,心道这些小丫头未免太傻了些,之后,偶然间便想到了自己的少女时期,觉得是那般遥远之事。 现在天子威望都跌到了谷底,李隆基绝不允许那些不臣者功勋彪炳,果断下了第一个命令。 “什么?” 队伍启程不多时,身后却有马蹄声追来。 好一会儿之后,李隆基才问道:“你信?” 勤政楼内,杨国忠已然到了,李隆基一进殿便屏退左右,问道:“如何?” “等等他吧。” 杜有邻近来正赋闲在家。 姜亥驱马上前,喊道:“安庆绪,还不来拜见你阿爷?!” 有从洛阳逃难来的一家人相拥大哭,有困在旅途的商贾拍掌而笑,也有亲人陷在河南的居民喜极而泣,世间百态,不一而足。 “三郎?” ~~ 黄河峡。 那留给朝廷的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了,必须得在消息传到哥舒翰耳中之前下达旨意。 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天宝五载的遭遇。 “嗬。”安庆绪道:“你来便是与我说这个?我还有十万精兵在手!” “遵旨。” 李隆基反倒讶然,心道才驱哥舒翰出潼关,如何便有了战果,却不知那二十万兵马伤亡几何。 倒是这日,杜有邻在家中看书,前来拜访的官员便络绎不绝,且多是些他在善春坊的同僚。 诗还未念完,长廊处有宦官匆匆奔来,显然是有重要消息到了。叛乱发生以来,常常让人连好好交谈都难。 很快,连兴庆宫中都口口相传。 可等到第一个客人走后,杜有邻踮着脚看着对方的背影离开,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手舞足蹈起来。 ~~ 陕郡。 他们做事干脆果断,既有决议,阿史那从礼立即便往薛白军中回报。 “那管不了他了,先走。” “真的吗?” 然而,就这般简单一件事,杨国忠竟是有些为难了起来,语气吱唔道:“陛下,只怕是晚了。” “陛下,并非是潼关消息,是洛阳。” 阿史那从礼摇了摇头,叹道:“二郎,降了薛白吧。” 毕竟,处于叛乱威胁之中,再多的锦衣玉食又如何能开心得起来。 杜五郎穿过熟悉的过道,走到了一间牢房面前,打着打笼一看,道:“呀!还真是你。” “啊?那你还问我。” “快了,或许还不耽误上元节。” 其后,更多人登门求见,谈话内容大概也都是示好,但偶尔也会出现一些激进之词。 杨国忠道:“消息未必是真的,说是……薛白已收复洛阳,活捉了安禄山。” 这日是个晴雪的好天气,加上眼前景致怡人,李隆基不由吟道:“北风吹同云,同云飞白雪。白雪乍回散,同云何惨烈。” “去大理寺。” “朕迟些再来看太真。” “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得将你捉拿。” “出了何事?五郎不在家呢!” 颜季明遂在栅栏边坐下,小声地说着入狱的经过。 “陛下,捷报啊!” 正饮着酒消解心中的烦躁,平冽快步进来,道:“二郎,阿史那从礼到了。” “出发吧。” 安庆绪并不往前,只道:“待我派人认一认我阿爷,可否?!” 他知杜五郎有些呆气,遂问道:“你的家小已尽数逃走,可是自知罪大恶极?” “不论真假。”杨国忠道:“薛白屡次抢功已是不争之事实,甚至与叛军暗有勾结,否则岂能如此顺遂?可见,他们必要借平叛之机拥立东宫。” “为五郎引见。”颜季明在牢中走了几步,引见了隔壁牢房中端坐的中年男子,道:“常山长史袁公,河北首倡大义者。” 双方互派使者,很快议定,在黄河峡谷中让安庆绪与安禄山相见,共议投降事宜。 “不要脸,哪就是你的了?” “喏。” 殿内气氛压抑,杨国忠道:“臣以为,唯今之计,得在叛军余部投降之前,再派禁卫督促哥舒翰与叛军决战,对待附逆者,不可宽纵,务须严惩!” 大理寺狱做事很快,半个时辰之后,杜五郎便被绑在了刑架上。 “杜有邻一直居心叵测,收容了三庶人案中的罪眷薛白,且暗中勾结庆王。你们借着荣义郡主与安庆宗联姻一事,勾结安禄山身边的谋士严庄,逼迫、怂恿安禄山造反,再联络叛军中的内应平叛,以壮声势,再联合哥舒翰兵谏,是吗?” “啊!怎会有这样的郎君,文武双全,英雄了得。” “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拿下!” “天宝元年,李齐物开黄河三门漕运,我爷娘便是死在黄河里。但李齐物从河中挖出古刃,上有‘平陆’二字,反倒献了祥瑞。”胡来水又道。 他虽然说了出来,首先自己就不信,道:“因叛军主力陈于陕郡,封锁了洛阳与潼关之间的道路,消息先是送到南阳,再由南阳太守鲁炅递往长安。” “捷报?”李隆基反而脸色凝重。 先是,得知了薛白收复洛阳一事,杜有邻脸色平静,淡淡道:“我待他如子侄,却未想到他能为社稷立下如此大功。” “我已知晓了,还用你吗?”杨玉环虽在叱责,可转过身来,那倾国倾城的脸上却是带着丝笑意。 那边,卢丰娘、薛运娘等家眷也被带了过来。 “此前,崔将军便留意到唐军的哨探似有两批人,他遂亲自率人前往截杀,果然,一批是哥舒翰所派,而长安却也派了一批哨马随时打探潼关战事。” “是。” “来了。” 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安庆绪依旧不至。 “想必你无官身,威胁不大吧。”颜季明笑道,“可你也须小心些。” “可!” 哨马四散,回禀道:“报!安庆绪还未到。” “喏!” “这般快?” ~~ 大理寺狱。 他近来有一个想法藏于心中总是没说出来——倘若安禄山是死了,而非被擒,局面反倒还好些。 看着这些一心为国之人被无端下狱,杜五郎十分不忿,但才说到这里,典狱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道:“五郎,对不住了。” “五郎,还认得我吗?” 杨国忠稍稍松了一口气,转身还有许多事得办,南阳来的驿骑得要拿下,南阳太守鲁炅有交构东宫之嫌需要撤换。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安禄山被薛白擒获不合常理,那必然藏着阴谋,李隆基首先感到的是扑面而来的威胁。 安庆绪对着锃亮的刀面稍稍整理了仪容,换上一身白袍,披头散发,无精打彩地走出了大营,看了看天空,只见冬日萧索。 元载上前两步,俯到了杜五郎耳朵边,小声道:“圣人只想知道一件事——薛白,是不是废太子瑛的儿子?” 安庆绪眼圈很黑,坐在那显得忧心忡忡。 “我去见他。” 薛白驻马望去,这段黄河水流湍急,在寒冬腊月里还未结冰,依旧是波涛汹涌,而平陆县则于风雪中隐于对岸。 杜妗十分强势,脸色凝重,道:“走!” 很快,一个瘦小的士卒就策马而出,也没带武器,到了近处,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安禄山。 “放心,他们会与你一起处斩。” 这是圣人催促了许久之事,此前,杨国忠还想着薛白万一会顾念旧情,有留条退路的想法。如今已看明白了,一旦让薛白趁势而起,兵谏不可避免,不狠不行了。 一家人匆匆上了马车,短短一柱香之后,已有禁卫窜门而入,叱喝不已。 “嗯?” 他们把安禄山捆着,摆在一辆大车上,像是一个祭祀用的牲口,却是一个抵三个。 不一会儿,只见那些宫娥们已嬉笑着闹成一团,既盼着上元节,又盼着能见一见薛郎献俘于阙下时的英姿。 “怎么?阿爷果真被捉了?” 杜五郎确实是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为何薛白有那样从容自若的不凡气质?为何薛白与两个阿姐总有许多秘密?这一刻,就连他都认为元载所说的是真相。 张云容看得一呆,心道贵妃已许久不曾这般开怀过了。 眼见着李隆基匆匆走了,杨玉环眼眸闪动,召过张云容,低声道:“这次可得打探清楚。” 张通儒原本还在崔乾佑军中处理军务,在冬日里赶路赶得满头大汗,上前匆匆道:“二郎且慢,事有转机。” “先封锁消息。” 姜亥不由向薛白道:“郎君,恐怕有变,莫不是安庆绪反悔了?” “我阿兄也想吓唬薛白,可不起作用。摆在面前的就是,我们的大军陷在秦岭黄河之间,无地可进、无路可退,要不了几日,粮草用尽便要大溃。” 安禄山眼睛还是瞎的,警觉地坐了起来,显得有些不安。 ~~ 升平坊,杜宅。 渐渐地,他们到了与安庆绪约定之处。 “啊?逃了?那……也许是吧?” 另外,薛白的罪名也该尽快定下。 “咻——” 不仅是宣阳坊热闹,大雁塔的题名处,已有不少文人举子跑过去抚摸薛白当年的题名,以盼能沾上些气运、往后立得功勋。 他入狱过许多次,受刑的次数却是不多,难免感到了紧张。眼看着那忽明忽暗的火光发呆,便有一人走进了刑房。 杨玉环听得殿外响起兴奋的叫声,从栏杆往外看去,只见是几個小宫娥正不顾规矩地聚在一起议论。 “探视时间到了?” 杜五郎听得呆愣愣的,应道:“我阿爷做不出这么大的事啊。” “你招或不招,不重要。”元载道,“这是谋逆大罪,不缺你一个口供。” “……” 当即有两个伙计过来带着不明所以的杜有邻便走。 “可降了又怎样?我们已经反了,昏君还会放过我们不成?!” 宣阳坊,虢国夫人的宅邸上空燃起了烟花。 满城狂喜,如烈火燎原,已是扑都扑不灭了。 “砰——” 此举顿时引得众人拥抢,以一种混乱、嘈杂的方式,把喜庆更推高一层。 “出路?跳进了这黄河不成?” 一声应喏已在三步之外。 安庆绪不信事到如今还能有何转机,但还是驻马听张通儒细禀。 杨玉环抬眸看天,觉得这诗真是应景,但不知那云与雪可是意有所指?又是怎样北风一吹,云飞白雪,双双散消? “未见温泉冰,宁知火井灭……” “事发了,阿爷速随我们走。”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 “哥舒翰呢?”安庆绪问道。 “看来,陕郡处处是祥瑞。” 忽然,前院传来了一阵马嘶声,之后,男装打扮的杜媗、杜妗姐妹匆匆赶了回来,二话不说,一个赶往后院,一个向书房这边来。 安庆绪犹无信心,道:“只怕难啊。” “你我相识一场,让你死前少受些罪。”元载懒得再审,高声道:“押到独柳树狱,等待斩刑!” 安庆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条件还需我亲自与他谈一场。还有,我得见到我阿爷。” “说是去大理寺探望好友。” “鲁炅得知战报,不问根由、不辨真伪,已大肆宣扬。驿骑入长安时,在朱雀大街已沿途高声宣扬……” “我奉右相之命,办理这桩大案。”元载道,“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还请你配合,如何?” “什么?” 自从有了薛白逼反安禄山的说法,他便因此事牵连被罢了官。在叛乱面前,他对个人的宦海沉浮倒也看得开。 薛白有千里镜,在高处观望着,并不怕遇伏。 “二郎!” 正坐在牢中的颜季明抬起头来,见是杜五郎,展露出了笑颜,忙起身上前,问道:“伱怎么来了?” “我有个同窗朋友,是杨国忠的儿子,我听他说你被捉了,便托人让我进来看看你。” 腊月,历任太守修缮过的衙署大堂已没了原本的风雅,到处都是酒坛子,以及叛军抢掳来的赃物。 “不归你提,你仰慕的是更年少的崔峒崔公子嘛。薛郎是我的。” ~~ “捷报!王师收复洛阳,薛白生擒安禄山,叛乱已定,天下太平!” “你们像什么样子?!”杜有邻板着脸叱道。 他抬手止住那要说话的宦官,道:“去勤政楼。” “他去了何处?” “还能救吗?” “咦?元载?” “事在人为,唐军虽二十万,乌合之众,号令不齐,更兼勾心斗角,我方精兵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张通儒一把拉住安庆绪的缰绳,道:“只请二郎再等半日,必有结果。” 姜亥正在盯着安庆绪,闻言正要回过头看安禄山。 忽然,在更远处的天边,似乎是在灵宝的方向,响起了几声冬雷。 (本章完) 第448章 驱狼吞虎 第448章驱狼吞虎 冬月过半,长安城中已有许多人在盼着上元节。 兴庆宫东北隅名为“金花落”的宫院中,两个豆蔻年华的小宫娥不知世情,聊及那场袭卷到潼关的叛乱,犹觉远在天边。 “真讨厌,要是叛乱再不平定,怕要耽误上元节呢。” “我可是盼了上元节好久,既进了宫,该能在花萼楼见到薛郎吧?” “薛郎还有何瞧头?名声传了许多年,定是老了。如今长安最少年俊俏的才子可是崔峒,崔氏嫡子,出身高贵,文彩炳然……” “你看那边,消息来了,贵妃一直关注着战事,那定是来给贵妃送消息的。” 她们偷眼瞥去,能见到谢阿蛮脚步匆匆地走过,有些鬼祟地四下一瞧,拐过长廊。 杨玉环正慵懒地倚在窗边观看雪景,微敛着眼帘,显得有些无聊。 “贵妃,打听到了。”谢阿蛮趋步上前,小声禀道:“他月余前在雍丘,大败了叛军,想要收复开封。” “去拿他的人呢?圣人可是催促得厉害。” ~~ 杜乾运登上潼关,放眼眺望,北边黄河滔滔,东面叛军如云。 “又出了甚大事,这般严重?”张云容故作轻松,巧笑嫣然地问道。 一股帝王之气顿时从御榻上散发了出来。 于是,他命郭子仪统朔方军、李光弼统河东军,大举东进,一次次地击败叛军,收复河北。于是,各地的官员也纷纷参与平叛,睢阳有许远、颖川有来瑱、东平有李祇、南阳有鲁炅,甚至雍丘有张巡、贾贲……在李隆基的地图上,洛阳四周已经插满了唐军的旗帜。 最初,以羽林大将军王承业镇太原,以金吾大将军程昂坐镇上党,保证安禄山无法从太行山以西威胁长安;再以卫尉卿张介然坐镇开封,高仙芝坐镇洛阳,保证安禄山无法从河南威胁长安。只是没想到张介然、高仙芝如此让他失望,叛军在一個月内杀破东都,天下震动,这确实是打破了他的布置。好在局势并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从容调度,以哥舒翰率二十万大军驻守潼关,遏制住了他们的西进攻势。 来的是圣人安排在军中的忠臣田良丘,闪身进了屋,道:“可是圣人命你来的?” 杨玉环遂招过张云容,道:“你去圣人处探探,是晴是雨……” 杨国忠连忙俯身答道:“正驻于灞上,日夜操练,以拱卫圣人!” 他一直都是有战胜安禄山的信心的,并在叛乱发生后做出了最妥善的应对。 李隆基听了,脸色愈沉,没有说话,因他以往没有发现哥舒翰有这么厉害的权术手腕。 然而,待到夜里有人敲门,他立即便醒了过来,双眼明亮,岂还有半分醉意? “朕早有所料。”李隆基并不惊喜,以理所当然的语气道:“胡儿痴心妄想,敢以区区河北之地叛乱,如何抵得过朕的雄师?” “圣人正在见杨国忠,不许任何人打搅。” “贵妃想求见圣人。” 在灞上屯兵,自然不会是以“防备哥舒翰”的名义,而是抵御叛军、随时支援潼关。如此一来,哥舒翰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让朝廷难以拒绝。 勤政务本楼外,侍立的禁卫们一个个站得笔直,在风雪中不见一点晃动。远远见得张云容过来,他们也不敢有往日的讨好,两柄长戟径直架在她面前挡着。 “你也知道,三姐总在打听薛白,故而让你对此上心些。”杨玉环解释了一句,脸上难得泛起了笑容,道:“总之叛乱要平定了便好。” 她试着像过往那样故作不经意地以妙语化解圣人的怒气,结果却被喝叱了一通,之后圣人遂开始冷落了她一阵子,显然是要她好好反省,休再为不相干的人操心。 “哥舒翰称潼关战事吃紧,为以防万一,请求让灞上新军隶属于他,方便危急之时紧急调动。” 他是被哥舒翰邀来商议军情的,待观望了军势,潼关中设了酒宴,王思礼频频向他敬酒,欲将他灌醉打探圣人的态度。 雪还在下,这日是个阴天,云压得很低,有种沉闷之感。 谢阿蛮道:“据说贺兰进明也过了黄河,但贵妃放心,据说叛乱很快要平定了,等太平时节,什么事不能慢慢说清?” 杨国忠身为宰相,自是该想好了应对才敢来禀报,遂道:“臣以为,未尝不可。此事若不允,倒让哥舒翰有了戒心。而若允了,臣敢断言,哥舒翰依旧调动不了新军,反而能让杜乾运试探他的心意……” 谢阿蛮又道:“我方才来时见有五百里急递,该是有新的消息来了,却是打听不到。” 战争一旦进入这样的消耗阶段,大唐朝廷的胜局就已经是注定的了,因为叛军不能久战。这一点,当了一辈子皇帝的李隆基非常了解,可于他而言,若只是打败安禄山,远远不足以挽回他的威望。他需要一场大胜。 禁卫们冷峻地摇了摇头,虽无言,但也表露出显然是出了坏事。 ~~ “最新消息,薛白攻克偃师,兵进洛阳了。” 杜乾运心中了然,装醉吐露出杨国忠正忧心忡忡叛军攻破潼关一事。 此时李隆基先说了薛白在偃师的胜战,紧接着便问起这支新军,言下之意显然是要防备薛白与哥舒翰勾结。 想必等到太平时节,薛白回来了,无非是像以往那般于御前谈笑之中把罪名洗清过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潼关不通,消息是贺兰进明从宁陵发出,经南阳,走武关道递至长安的,驿马日行五百里,非常及时。可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 这支新军的主将叫杜乾运,是这对君臣精挑细选出来的,忠心且擅战。 话虽如此,可他脸上也不敢露出喜色来。 殿内,李隆基的脸色十分凝重,亲口把刚得到的情报告诉了杨国忠。 可其实连杨玉环也不知薛白这次犯了什么大罪,使得李隆基如此严令要捉拿他。 安禄山甚至来不及称帝,就随时要被唐军如潮水般淹没,这一切都是因大唐国力强盛、天子英明。 “看来,叛乱很快要平定了。”杨国忠小心翼翼地应了,轻声道:“无论如何,此事可喜可贺。” 胜利是理所当然的,李隆基从来没把杂胡放在眼里,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于是语气一沉,问道:“让你操练的新军,如何了?” 他们原本是想调朔方军进入关中护驾的,结果哥舒翰拿出了人证物证指出安思顺与安禄山勾结,对此李隆基更多感受到的是哥舒翰的威胁,可对安思顺也心生警惕,遂派了信得过的大臣往灵武先整顿朔方军,又让杨国忠操练新军。 “说。” 杨国忠非常清楚,一旦薛白、哥舒翰要拥立新君,第一个要杀的必然是自己这个佞臣,以正天下视听。他遂一扫过往报喜不报忧的习惯,道:“圣人,还有一事。” “正是,圣人疑哥舒翰有异动,命我改隶于他,以方便探知他的心意。” 田良丘问道:“疑在何处?” 杜乾运道:“疑他交构东宫,此事有薛白于其中串联,然也?” “我确是在军中发现了些异常。”田良丘眼神中满是忧虑之色,犹豫着方才说了出来,道:“哥舒翰军中藏着一些人,轻易不肯让我见到。” “谁?” “不甚清楚,其中有一人,颜真卿称作‘阿兄’。” 杜乾运惊奇道:“可是平原太守颜杲卿?我听闻此人与薛白转战雍丘,岂会在潼关?” 田良丘道:“我不曾见到人,无法确定。我是有次借着军务之名,悄悄潜在屋外,听了他们的谈话,虽断断续续,其中却有些关键之句。” 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声音,道:“他们说‘薛白是对的’、‘高仙芝对圣人深感失望’,另外还说‘炸药已然布好了’。” “什么?!” “嘘,小声些。” 杜乾运大感惊恐,问道:“这些话是何意?高仙芝不是已被斩首了吗?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眼下尚无更多实证,唯请圣人小心防备,无论如何,待平定了杂胡的叛乱再谈。” 夜里不便多聊,田良丘说罢,很快离开,悄然消失于黑夜之中。 杜乾运则望着夜色中秦岭的轮廓消化着今夜听到的消息,渐渐地,他感到前方山势像是要夺人而噬,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喃喃自语了一句。 “等平定了叛乱,只怕就来不及了啊。” 整夜辗转反侧,次日天光微亮杜乾运已起身,在潼关城内各处巡视着,有意无意地往监军吴元孜的住所去。待到了附近,果然被两个士卒拦下。 寒暄了几句之后,得知吴元孜病了。 “原来如此,盼吴监军早日康复。”杜乾运不经意地道,“听闻高仙芝被斩首以后,是吴监军亲自核验,把首级与尸体葬在一处?” “是,当时高仙芝从城头押下来时还在大喊,军中士卒们是亲眼见他被斩首的,杜将军有何疑惑。” “我没问这个。”杜乾运笑道:“我是说吴监军心善。” 等他转身离开,脸上的笑意很快脱去,向亲兵吩咐道:“走,立即离开潼关!” 匆匆取了马匹奔向城门,前方却见王思礼正在赶来。 “杜乾运,节帅还未下令让你离开!” “我有紧急军务要回灞上!” “立即停下,否则以违反军令处置!” 杜乾运反而一挥马鞭,冲向城门。他知田良丘一定已经被扣押了,他必须尽快离开潼关,向圣人禀报高仙芝以及炸药之事。 “停下!” “驾!” 西边城门还没关,杜乾运直接撞了过去;王思礼跨坐于战马之上,也不多话,双手抡起长刀,径直横扫。 这是决心与力量的对决。 “驾……” “噗!” 战马还在往前奔,马鞍上杜乾运的身体依旧坐在那,可是头颅已经不见了,唯有脖颈的断口处还有鲜血激射…… ~~ “陛下!陛下!” 杨国忠几乎是撞进勤政楼的,脚步踉跄,差点要摔在李隆基面前。这些都顾不得了,他仓皇禀道:“哥舒翰……斩首了杜乾运!” 李隆基眼睛一瞪,良久无声。 他突然老了很多,并非是脸上突然多了一道皱纹,而是一种心力交瘁的衰竭感。原本他虽也有七旬老者的样子,精神气质却不会让人意识到他老了,可在这一瞬间,老态就像是破茧的蝶一样,再也关不住了。 “圣人,哥舒翰一定是要反了!”杨国忠见他不语,只好再次提醒道。 “把李琮押下,审!” “臣遵旨。” 杨国忠领旨,却不走,因为他知道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甚至要激化冲突。果然,李隆基很快又否掉了这个命令。 “慢着!不妥。”李隆基道:“你是朕的宰相,伱说,如何处置?!” “臣以为,或撤换了哥舒翰?” “他故意‘中风’,便是为了试探朕的心意。当时朕尚且未曾换了他,何况今日,一旦下旨,二十万大军西进兵谏,你来挡吗?!” 大冷天里,杨国忠额头的汗水不停淌下,“兵谏”二字就像是一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待哥舒翰兵至,拿什么来谏圣人?当然是他这个宰相的人头啊。 “有安禄山叛军牵制……” “牵制?哥舒翰与安禄山两个胡人联手又如何?” “这……” 杨国忠答不出了,只好道:“也许,哥舒翰只是与杜乾运起了冲突,未必便是要反。” 见他到此时还心怀侥幸,李隆基心中愈怒,却已懒得再与他多言,自顾自地来回踱步,思忖对策。 良久,李隆基眼神闪烁着,缓缓问道:“倘若朕主动退位为太上皇,让李琮登基,如何?” “不可!” 杨国忠惊得魂飞魄散,连忙磕头。 李隆基带着冷嘲热讽之意道:“世人都说朕纵容安禄山导致叛乱,怨声载道,朕若退位,方可让天下人出一口怨气。” 他倒是对旁人指责他酿成叛乱的言语非常不满,反觉得全天下人都是错的。 “陛下!万不可作此想啊,那是薛白为了扶立太子酿出的阴谋啊,他们故意逼反了杂胡,陛下如何能引咎?万万不可!” 大唐开国以来,一直都不缺太上皇。李隆基若退位,至少能继续享乐。可杨国忠显然是必死的,否则连圣人都引咎了,新帝还能一个罪人都不杀吗? 杨国忠惶恐地哀求了许久,忍不住抬头一瞥,见到了李隆基那冰冷的眼睛,终于反应过来——圣人怎么可能愿意退位?绝不可能的,只是在拿话敲打自己而已。 他本该是最了解圣人的,方才确实是太过惊恐,一时忘了圣人是最在乎权力的。 “冷静些,仔细想想,眼下该如何做。”李隆基叱道。 “喏。” 杨国忠咽了口水,思忖起来。 既不能撤换哥舒翰,更不能让圣人退位。眼下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了,一则凡事照旧,只需依既定战略,平定安禄山毫无疑问,到时明升暗降把哥舒翰调回长安荣养。可如此一来,一切就只寄望于哥舒翰忠心听话了,实则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条路断然是不能走的。 “圣人,臣有一个办法。” “说。” 杨国忠也知自己接下来说的办法十分无耻,担心被责罚,语气很虚,道:“驱狼吞虎。与其坐等哥舒翰兵谏,还不如命他尽快与叛军决战。眼下,任何处置哥舒翰的旨意都可能会逼反他,唯有催促决战是他无法拒绝的,若怯懦不战、违抗圣旨,他何以服众?” 这办法,李隆其不可能想不到,但他不说。由杨国忠提出来,意义便完全不同了。 因为郭子仪、李光弼一封封的奏折就摆在案上,字字句句,已将天下大势剖析得非常清晰了。 ——臣等引兵北取范阳,覆贼巢穴,以贼党之妻儿为质,招之,则贼必溃。潼关大军唯应固守,以岁月毙之,万万不可轻出。 这种时候,叛军就像是被关在陕郡这笼子里的一只饿虎,自知将死,最是凶恶之时,把哥舒翰那二十万老兵带新兵的大军赶进笼子,要被咬成什么样子?要死多少人? 但不管死多少人,肯定是能胜的。本就是让他们去死,到时两败俱伤,再没有人有本事兵谏了。 李隆基与杨国忠其实一样,为了坐上现在这个位置,都付出了很多…… “陛下!” 杨国忠跪着往前爬了两步,道:“薛白已兵进洛阳,若再不决战,叛乱就要被抢先平定了啊!” 李隆基闭上眼,双唇一张,轻而易举地吐出了一个字。 “允。” 他根本看不到那正在潼关拱卫关中的二十万男儿,更想不起他们也是旁人的丈夫、儿子、父亲……他就是要他们去死。 他用一个字就能断送掉数百万人的幸福,因为他是这世间最接近神的存在。 他双手轻抚着的,只有他屁股下的那一把椅子。 ~~ 潼关。 关城西边的官道上,被马蹄扬起的尘烟就没落下去过。圣人一日三旨,严词命令哥舒翰立即出兵。这已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正式的旨意。 “若要我说,奔回长安,擒杀杨国忠便是。” 城楼内,王思礼咬牙说了一句,双眉倒竖,颇显果决。 “住口!”躺在榻上的哥舒翰却是喝叱了一句,道:“叛乱未平,一旦长安动荡,叛军绝处逢生,天下还要乱到何时?” “可这旨意是何意?那唾壶若非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 “安禄山清君侧,你也清君侧吗?!”哥舒翰气得须发皆张,方才镇住王思礼。 他咳咳两声,接着放低了声音,道:“军中之事,绝非我一言可决。不谈田良丘、吴元孜等人盯着,哪怕是陇右将领中,有多少人敢随我们兵谏?” “扶立太子,有何不敢?圣人这些昏招,还不够让他们失望吗?” “你忘了,庆王才入主东宫多久?圣人一世英名,真是所有人都不满吗?”哥舒翰道:“还有,军中有多少人是忠王的心腹?若兵谏时忠王出面镇压,你真有把握吗?” “忠王……” “他必不会让庆王轻易登基。” 王思礼遂无言以答。 “如今兵谏,你以何名义?召告天下‘我等不愿平叛,唯愿扶立太子’不成?”哥舒翰道,“不论如何,先平定了叛乱,才有再谈这些的资格。” 事实上,他们有另一条出路,那便是与叛军合作,一起“清君侧”,此事,安庆绪已不止一次遣使游说过哥舒翰。 但他们是陇右兵。 在边塞的黄土地上守卫了半生,他们守的不仅是圣人、长安,也是身后的无数人,因为他们是那些人的丈夫、儿子、父亲、兄弟、朋友,甚至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们上阵杀敌,早就习惯了遇到任何事情都用自己的命去扛。 “好!” 王思礼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些沉郁地吐出了一个字。之后,他反而痛快了许多。 “那就先平定了叛乱,再以平叛之威振臂一呼。” “这才是陇右将士。”哥舒翰道,“请颜真卿与高……张光晟他们来。” 不一会儿,几人遂聚集到了城楼上,商议与叛军决战之事。 颜真卿先入内,身后跟着的一人与他十分相像,也是一样的身材雄阔、面容沉毅,只是岁数更大些,须发皆已花白,正是偃师县丞,颜春卿。 颜春卿身后又有两个将领,头上的盔甲都压得很低,脸上缠着带血的裹带,让人看不清面容。 “圣人既下旨催促,我意与叛军决战,一战歼之。”哥舒翰道,“几位若是同意,我再传告全军。” 他之所以如此,乃因这几人是他军中最可能不同意之人,可没人有异议,他们都点了点头。 “圣意既决,也唯有如此了,否则再拖下去,朝廷追咎起来,断了潼关的粮草,万一大军哗变,更是不妥。” 颜真卿根本未提杀奔长安之事,只说了抗旨的后果,总之也是拿圣人无计可施。 王思礼听了,心想,这丈人还真是不如其女婿果断,今日若是薛白在,或是有别的说法。 “那便商议如何破敌。”哥舒翰道。 “也好。” 地图铺开,众人却是先看向了其中一名缠着裹带的将领。 “高……张光晟,你先说吧。” 张光晟身材高大,一双眼睛极是凌厉,当仁不让,上前道:“我退守潼关之前,曾想过要伏击叛军,因此在桃林塞设下了布置。可惜,还未决战,我已……罢了。” 说着,他看向另一人,道:“樊牢,你说。” “好。”樊牢掀开了脸上的裹布,指向地图,道:“桃林塞西塬,有一狭道,乃是当年掘出灵符之地。” 众人都知此事,桃林塞就在潼关以东,也叫桃林县,开元二十九年正月,圣人梦到了老子,老子告诉他“有无疆之体,还有非常之庆”,于是便有官员看到老子显神在尹喜故里藏了灵符,一挖,果然挖到了,于是把桃林县改名为灵宝,并将“开元”的年号改为“天宝”。 在很多朝臣们看来,圣人从英明到昏庸的转变也就是从此开始的。 “于是,我们便把伏击地点设在那里。”樊牢道:“准备在那结束叛乱……” (本章完) 第449章 风吹去 兴庆宫,明义门。 陈玄礼与龙武军在前,元载领着李琮在后,已等了好一会儿。 元载余光瞥处,留意到了有士卒从东面而来,向杨国忠递了一封情报,之后,杨国忠匆匆入了宫,不一会儿,陈玄礼也离开了。 由这点细节,可看出官兵在潼关战场上很可能已大获全胜。于是,威望渐渐移向了太子这一边。 近年来,圣人越来越难以让人信服了。 元载看似还忠于杨国忠,今日的所作所为,却已是受了旁人的指使。 “元郎!” 听得呼唤,他回头一看,只见王韫秀穿着一身武士袍、带着一队护卫赶了过来,他遂问道:“你一妇人,如何深夜至此?” “我倒要问郎君,如何能迫害忠良?” 他甚至感受到了皇位就在眼前。 等了许久,却有一名宦官被从城墙上吊了下来,匍匐在地,请求觐见。 薛白手底下的那些长安市井之徒正在暗中为他奔走,潼关那边,哥舒翰、薛白很快就要带着大军回来。想着这些,过去那個让他无比惧怕的父皇,突然之间,变得一点都不可怕了。 “谁敢动手?!”管崇嗣一声怒喝,已护在了李琮身前。 李琮情绪兴奋,许久之后才想起一件事。 ~~ “快!” 但很快,那慌张感就退了下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适应得非常快速,恰当地表现出了应有的威仪来。 他们都知道洛阳大捷,平叛只在眼前,对于拥戴太子已毫无顾忌,于是,尽情地把心中的忿郁宣泄出来。不仅是对杨国忠,更是对圣人。 偏是要争执,争执到满朝官员皆知他的忠,皆知他妻子的义。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说着说着,眼前忽然刀光一闪,竟是王韫秀拿出一把匕首来,迅速无比地割掉了管崇嗣手上的绳索。 对于这一套说辞,李隆基没有完全相信,因为李琮若是要政变,没有理由让李倓去说服李亨。 一瞬间,李隆基脸色凝重了起来。 但,他还是信了一部分,问道:“李倓可有说他们的计划?” 今夜,李倓本该也来支持他的,但此时还未见到。 即便是天子亲至,要在宵禁时打开宫城也绝非易事,好在夹墙内安全无虞,李隆基只好耐心等着。 “有。”李辅国道:“建宁王说,太子在广运潭附近藏了一批军器。” “可他们若是冤枉的呢?!”王蕴秀一指被捆着的袁履谦、颜季明等人。 “谁敢伤太子?!” 对此,元载早有所料,他不愿自己公然站到东宫一系,而他妻子的身份却实在是很适合。这般一来,夫妻俩对台唱戏,不论最后局势如何,他都稳立于不败之地。 正在此时,兴庆宫西面有一道光亮划过,伴着一声大响在宫城中炸开。 真说起来,这与安禄山的“清君侧”很像,不同在于,这次真的是民心所向,甚至可以说是众人的忿郁已经在心中压了太久、太深。 “袁长史倡河北大义,扭转时局,谁要斩他?可是蒙蔽了圣人?” 前方,延政门城楼在望,禁卫们连忙上前,喝令开门。 元载正色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奉圣谕行事罢了!” “做什么?!”禁卫顿时惊动。 于是,李琮上前一步,道:“我要求见陛下!” 他如此明确地表明了政变的决心,必不会缺乏追随者,大唐本就政变频繁,何况李隆基正是最让人失望之时。故而火势虽起,众人的情绪反而更加地高涨。 变故突起,元载惊愣了刹那,第一个惊醒过来,猜到今夜将有一场宫变。可他还未完全准备好,该怎么选? 这个问题同时也摆在了在场的许多官员面前,其中显然不乏敢于投机之人,很快便有人大喝了起来。 “请太子进谏圣人,罢免杨国忠!” “走水啦!” 很快,李辅国便拜倒在李隆基面前,未语先哭,以示对圣人的关切,之后他不敢隐瞒,径直禀报。 此言一出,顿时引燃了许多人的不满,一句口号横空出世,很快在兴庆宫前响彻。 “必是杨国忠这个奸佞,堵塞圣听。” “奴婢是忠王身边人,今日,建宁王来找过忠王,称要拥立太子登基,希望忠王到时能够表态支持。忠王很震惊,叱责他们不忠不孝,建宁王遂命人看着忠王……忠王担心陛下安危,想方设法,才让奴婢来通风报信啊!” “圣人,他自称李辅国,说是有关乎圣人安危的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召。” 夹墙内的御道中,火光驱散了黑暗,盔甲的铿锵声不断作响,一队龙武军正在飞奔上前。 众人一惊,李琮却很快反应过来,大喊道:“杨国忠见势不妙,欲害陛下,速让我等进宫!” 今夜大变突发,兴庆宫又起了火,他们正在把圣人护送至大明宫。 就连李琮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得人心,有了片刻的慌张。 一条七尺二寸的大汉顿时站起身来,高出周围人一个头。 此事数年前李林甫便提过,称皇甫惟明入京时带了一批“披甲死士”,只是韦坚案查办了许多人,一直也没找到实证,李隆基遂当是捕风捉影。 “李琮如何来的军器?!” “是薛白运过去的,据说他身边一直有陇右老兵,想必是收养他的人留下的部曲。” 这般一说,李隆基也感到有些事豁然开朗,当年裴冕案便有人指是薛白所为,却被那竖子蒙混过关,如今思来,确实可疑。 他却也未完全就信了李辅国,问道:“李倓为何与李亨说这些。” “这……奴婢也不知,都是忠王转述的。” 李辅国挠了挠头,不太聪明的样子,他很容易被看出来是乡下人,但也因此反倒可信了几分。 好一会,他恍然大悟,道:“奴婢明白了!建宁王并不想支持太子,故意把这一切告诉忠王,怪不得奴婢能从十王宅顺利出来,原来是建宁王暗中放奴婢过来。” 李隆基招过陈玄礼,吩咐了几句,陈玄礼遂立即派人往大明宫去,同时命人去把李亨带来。 夜风把长安城内动静吹来,隐隐在耳边作响,长安城外的局势则更让人不安。这种情况下,李隆基的等待显得无比煎熬。 许久,陈玄礼回来,附耳禀道:“圣人,只怕大明宫不安全。” 李隆基毫不意外,微微冷哼道:“这便是朕的儿子,杨国忠镇住李琮了吗?” “还未。” “李亨来了吗?” “回圣人,到了。” 李隆基已许久没有见到李亨这个儿子,没想到再次相见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下。 但今夜,李亨已不是他的威胁,而是李琮的威胁。 “李琮心怀叵测,图谋不轨,朕希望你能去揭穿他,能做到吗?”李隆基问道,却并不说潼关大军战败之事。 “能!” 李亨咬了咬牙,沉声应道。 他被幽禁在十王宅,打探消息十分不易,还是安禄山叛乱之后,没有在意他,才使得他能稍微了解一些时事。待知薛白在洛阳活捉了安禄山,他的判断与李隆基一样,认为李琮兵谏已不可避免。 那么,若他还要争一争皇位,留给他的时间已经非常少了。故而,今日他甘冒风险,强行离开十王宅,带着长子李俶到了三子李倓处,逼李倓支持自己。 只要说服李倓与高力士相助,李亨认为,凭借自己多年的声望,还是有办法为圣人稳定今夜的局面。 李亨离开之后,李隆基却依旧忧虑,他第一次意识到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除了自己的儿子,确实还有旁人。 “圣人,杨国忠到了。” 杨国忠赶到时有些衣衫不整,头上的幞头也是歪的。 李隆基一见他勃然大怒,叱道:“便是你出的主意!” “臣……罪该万死!”杨国忠慌忙跪倒,磕头请罪道:“臣以为当务之急,当传告四方兵力回关中勤王!先保陛下安危,而臣死而无憾!” “发快马,召诸镇平叛。” 李隆基也知此事不敢耽误,很快便允了,之后问道“李琮呢?你可镇压了?” “太子得知了潼关之败,再加上忠王赶到,声势已小下去,兴庆宫的火也灭了。” “哼。” 李隆基冷哼一声,却没有立即下令回宫。 他以往有时在大明宫、有时在兴庆宫、有时在太极宫、有时在华清宫,潇洒不羁。可今夜,却是觉得整个长安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去何处呢? “陛下。”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第二封战报传来了。” “唉。” “叛军佯败,哥舒翰兵马被引至隘道,连珠炮响,木石齐下,只好收兵退却,但道路狭窄,叛军又在南山设疑,以精骑横截。官军溃败,士卒逃散,或淹死于黄河,或陷入重壕,死伤不计其数。潼关……潼关失守了。” 李隆基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他觉得这事情是如此的不真切,可杨国忠言之凿凿。就像是眼看着一个精美的瓷器跌落,不想它碎,可它还是碎了。 摆在眼前的情况是,若要守长安城,当然是很可能守住的,可凡事就怕万一。洛阳丢了无妨,长安再丢了,他被活捉,那便是想都不敢想的惨状。 对于他这个皇帝而言,还需要考虑更多可能面对的状况。比如叛军兵临城下时,李琮或者哪个儿子政变了;比如某一路勤王的兵马再起了异心。这些显然都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 如何做呢?连李隆基自己也知道,总不能是叛军的影子都没看到,天子就弃守长安……太过怯懦了。 他英明一世,绝非如此没有担当之人。 云朵中透出一点月光,君臣二人一坐一跪相对了许久,在空旷的夹道内投下无言的暗影。 杨国忠从被处斩的担忧之中回过神来,终于捕捉到了一些圣人的心思。 他试探着,缓缓开口,道:“长安城高墙固,必能守得住。” 李隆基不愿说话,嘴唇只张开一点,吐出两个字,道:“粮呢?” 杨国忠便不知如何回答了,皱眉思忖着对策。 他平时把很多精力放在争权夺势之上,于权术一道十分擅长,到了要抵御叛军、平定大乱这种正事上难免无能为力。 至于揣测到的那一点圣人的心思,他亦觉太过荒唐,不敢提,又实在提不出别的来。 “圣人,长安的数万禁卫与新军,战力未免弱了些……若是在臣常居的蜀郡,臣必有信心召川中男儿平贼。” 断断续续地说着,杨国忠心虚地抬眼瞥了下李隆基,很怕这种心思被叱责。缔造了开元盛世、功盖尧舜的一代英主,岂可能未见到贼兵便逃到川蜀去? 然而,预想中的喝骂没有出现,李隆基似乎坐在冰冷空荡的御道上睡着了。 杨国忠暗自吃了一惊,心里渐渐有了些底气,继续道:“陛下身系社稷,不可立于危墙之下。叛军能攻下潼关,此事太过蹊跷。陛下何不……移驾蜀郡……震慑吐蕃、南诏……” 便是他一张巧嘴每能吐出万金之言,此时也是编不下去。 李隆基沉默着,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此刻是何感受,人生在世,活到了要面临这种决择的状况下,个中滋味,也唯有他自己冷暖自知了。到最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唉。” 一声叹落在杨国忠耳里,仿佛雪水一样顺着他的耳朵流进了他的心里,滋生出了一些奇异之感来。 他第一次觉得坐在眼前这个老朽之人不配为国君,有了这想法之后,他进一步想到,等到达了蜀郡,那里是自己的地盘,或许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瞬间,杨国忠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骂自己胆大包天了,岂敢心生异端。但很快地,他想到了李亨、阁罗凤、阿布思、安禄山、李琮、哥舒翰、薛白……这些人难道是一开始就心怀叛逆吗? 回想天宝五载,薛白还与自己一样,坐在南曲的妓馆里吃软饭,转眼已要拥立太子了,逆心原来是这般来的。 由此,杨国忠的心态与以往亦有了些不同。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天空的云与雪。可没过多久,滚滚浓云重新压了下来,雪花愈大,原本凌厉的北风却在吹过御道时为夹墙所隔,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不甘的哭声。 ~~ 皇城,尚书省。 杜妗之所以选择藏身此处,便是为了传递消息、调派人手不引人注目。 一整夜,提着灯笼的人在衙署外来来回回,甚至有小股的金吾卫调动,旁人还以为是某位郎官在皇城办差。 但政变不是小事,终究还是脱离了她的掌控。 藏在大明宫的埋伏落空、李亨赶到兴庆宫阻挠,变故接踵而来,她判断是李亨与李隆基联手了。 “快,把我们的人手都派出去,以武力支持太子进宫。” 接连做了诸多安排之后,一个重要的消息终于传来了。 “二娘,我们安排在春明门的内应递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消息。” “什么?” “哥舒翰败了,潼关失守。” 杜妗秀眉一蹙,不小心手一挥,将案上的烛台挥倒在地。 火油淌在地毯上,差点要燃烧起来,杜媗及时将它拾起,柔声道:“别慌,潼关大军尚未得知薛白消息,是有可能的。” 她虽不如杜妗有才干,遇到事却沉得住气,依旧温柔如水,颇能鼓舞人心。 “若大军守着关城,绝不至落败。”杜妗思忖着,冷哼一声,道:“如今看来,此事只怕是昏君有意为之。” “你是说?可一国之君,岂会如此?” “若不是坏,便是蠢得不可救药,那便不堪为国君了。” 杜妗语气里透着鄙夷之意,心里对李隆基的恶感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即便推翻了这个皇帝。然而,恰是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她反而意识到现在不是逼李隆基退位的好时机,否则朝堂一乱,长安真要为叛军所夺。 好比富户家中一对父子正在争产,也许还加上一个孙子,总之是内斗正欢,此时忽有外贼闯门而入,那便无论如何该等驱了贼再继续争了。 “该死。”杜妗咬牙骂了一声。 杜媗懂她的心思,轻拍着她的手,道:“慢慢来吧,造反岂是简单的。” “派人去告诉太子,各退一步吧。今夜不求圣人退位,唯求斩杨国忠,再请太子毛遂自荐,担当长安防御。” “斩杨国忠,是否太为难圣人?” “要的就是为难他,否则太子何以立威?又何以顺利守城?”杜妗语气淡淡的,“危急之下,各退一步吧。” “嗯,且稳住局面就好,待薛白回来。” “想必他就快回来了。” 杜妗自认为气量狭小,但国难当头,这点格局还是有的。 ~~ 兴庆宫。 李琮身后的官员越来越多了,为了支持他清君侧,众人敢于犯长安宵禁,足见决心。 他这个太子往日不见有何实力,今夜莫名地却有一些人作禁军打扮,赶来支持他。再加上有管崇嗣这样的边军将领带头,气势汹汹。 反观兴庆宫,因今夜事发突然,又起了火,加上陈玄礼不在,宫门处的武备不算多。 “圣人再不召见,我等便要闯宫了!” 众人簇拥着李琮上前。 只要冲进了宫,人心一倒,他们再趁乱打死杨国忠,局面就更有利了。 而宫门那边,李亨得了圣旨,正号令着禁军严守宫门,眼看对方要破门而入,抬手便给了附近的士卒一个耳光。 “还不去拦住?!” 双方势如水火,愈演愈烈之际,李辅国赶来了,附耳对李亨说了一句。 “真的?”李亨讶然,眼中透出不可置信之色。 “是。”李辅国道,“杨国忠已去准备,圣人派人来接了几位妃嫔。” “如此突然?” 李享喃喃着,思忖着倘若自己留守长安会发生什么。之后摇了摇头,自语道:“不行。” “殿下?” “你去,接上张良娣,再通知俶儿他们。” 李辅国微微一愣,领了喏,匆匆而去。 李亨再向宫外看去,发现李琮的动静也停歇了下来,心知对方也是得到消息了。 果然,不久宫外便传来了故作恳切的大喊声。 “儿臣不敢冲撞陛下!确有十万火急之军情,恳请陛下相见……” “呵。” 李亨一眼便看出李琮打的是何主意,转身就走,嘴里喃喃自语道:“如阿兄所愿,你便留在关中继续御敌吧。 ~~ 兴庆宫,宫墙边,一名金吾卫士卒执戟站了整整一夜,待天明时,雪花落满了一身。 昨夜很乱,他先是随将军准备带太子入宫,随即右相命他严守宫门,之后太子又命他打开宫门放其入宫,再往后忠王赶来与太子对峙……让人不知该听谁的才好。 作为一名小卒,他能做的唯有履行好自己的职责。于是任那些大人物们在面前来来往往、不停刁难,他独自挺立守着宫门。站了整夜,挨了至少六个耳光,脚也麻得不像自己的,好不容易听到晨鼓响,他下衙了。 他住在长安城西,城墙边的待贤坊。位置很偏,从兴庆宫回家要在大雪天里徒步走上半个多时辰,他并不像旁人想象中那样有私人的马匹,养不起。北衙禁军中确实有一些世家子弟,可大部分人其实远没有看起来的那样风光,盛世的长安,物价极高,一个普通士卒活在其中其实是很艰难之事。 路过一个卖胡饼的小摊时,他犹豫了一下,想到家中人口众多,忍着饿没有去买。此时忽然有人骑马过来,喊了他一声。 “你!停下。” “金吾卫刘二,见过将军。” 刘二认得来人,是龙武军中的一名校尉,穿着一身春衫,裹着锦裘就出门,幞头也未带,像是刚睡醒一般,上前便颐指气使地问道:“伱知圣人出城了吗?!” “没有啊。”刘二听得一头雾水,“我没得到任何静街的命令。” “蠢货!” 鞭子毫无征兆地砸了过来,刘二脸上登时多了一道刺辣的伤痕。 “潼关大败,圣人西逃。你一整夜守在兴庆宫,你说你不知道?!” “我……” “长安就是养了太多像你这样的废物!局面才会像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那校尉脾气甚是暴躁,再次恨恨骂了一句,马鞭一挥便向城门外驰去,还不忘抬脚将刘二踹倒在路边。 “光会领饷的死结!” 刘二砸在雪面上,爬起身来,只见已有不少人围了过来看着他,或迷茫、或惊恐、或好奇,议论纷纷。 “说叛军攻来,圣人逃了,是真的吗?” “早上确实看到很多人出了城,车马没完没了哩。” “这些禁军,平日作威作福,吃我们纳的租。到了打仗时只会尿裤子……” 刘二才爬起来,擦着身上的马屎,忽然感到脸上一热,竟是有人将一口浓痰啐到了他脸上。他遂大怒,吼了起来。 “啖屎!我干几多白役,领几个饷,你就晓得?!” 周围的好事者登时跑了个鸟兽散。刘二满腔委屈,也不知该找谁发泄。 他拾起落在地上的破毡帽,想到方才听说的圣人已经逃了,荒诞之余又感茫然。 国难当头,堂堂禁军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保家卫国,他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可又不知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本章完) 第450章 长安乱 天光大亮,边令诚犹在睡梦中,却被人喊醒过来。 他此前在河东监军,随李光弼支援常山之后,押解了袁履谦、颜季明回长安。 倒没想到,自从他离开之后,李光弼又立下了诸多战功,略有些可惜。但无妨,他回长安办的是谋逆的大案。 近来他正在追查薛白的身世,以杨光翙为帮手,仔细查访了李瑛的太子妃薛氏的娘家。 昨夜,二人审问人犯一直到三更天,遂在私牢旁的宅院睡下。 “边将军,夜里长安出大事了。” “什么?”边令诚迷迷糊糊醒来。 杨光翙一个时辰内已听到了各种说辞,有说兴庆宫发生了政变,有说大明宫中发生了刺杀,有说叛军夺下潼关了,有说圣人已逃出了长安,如此种种,反而使他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边令诚惊道:“如此大事?怎夜里不报与我知?!” 勤政楼前,能看到许多官员站着交头接耳,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这……想必是太子蓄谋?” “不错,我已让金吾卫全力封锁。” 李琮接下来说的就全都是冰冷的条件了。 “潼关失守,可是真的?” 袁思艺转头就怒叱了一声,道:“圣人就在北内,刚下旨安抚百姓,你岂敢听信谣言,动摇人心?!” 出了门,今日的长安却有些异样。长街上有金吾卫正在捕人,同时喝骂不已。 他左顾右盼,终于见到了袁思艺,于是连忙上前,问道:“袁将军!我听闻圣人西幸,可是真的?” “哥舒翰一战葬送二十万大军,误国啊。” “殿下既劝不动,何不留住圣人?” 袁思艺脸上终于是浮出了苦色来,也不说圣人逃了,开口道:“圣人还未走远。” 边令诚待不住了,匆匆披了衣袍便往外赶。 “可那些官员为何能及时赶到兴庆宫?” “殿下。”颜季明开口道,“最好还是留住圣人,贼兵未至而天子弃城,影响的远不止是长安的防御,而是整个社稷!” 此前局势最坏的时候都没有想过,开元天子某一天会与晋怀帝相提并论,这是何等荒谬?得昏聩到何等地步才能让晋时那沧海奔流的惨状在大唐盛世重演? 可眼下若稍有不慎,局面就是有可能万劫不复。 边令诚一跺脚,急道:“我去追圣人。” 边令诚只好回过身来,跟着袁思艺继续走。奇怪的是,袁思艺竟是开始把发生的一切都交待给了他。 ~~ 勤政楼上,李琮正站在阑干处看着袁思艺、边令城。 他遂还是继续往兴庆宫,到了宫门前,却发现禁卫少了许多,而且执防的将领也换了人。倒也没有不让他入宫,却是将他引往了勤政楼。 “圣人确是往川蜀募兵去了,太子则自请留守长安,圣人答应了,旨意确实是有的……” “我知道。”李琮叹道,“奈何圣人心意已决,无论如何也不愿回来。” “圣人带走了北衙六军,岂能留得住。” 颜季明依旧怕他不知,强调道:“永嘉南渡,五胡乱华……” 边令诚大惊,遥想在河北所见到的诸郡归附,李光弼屡败叛军的情形,不明白两地叛军的战力为何差距这般大。 “唉。” “别急。”袁思艺一把拉住他,骂道:“我还在呢!” “圣人犹在北内,凡敢造谣者,一律拿下!” “圣人确实是逃了,天明时出的城。我遣人去追上了他,与他……谈了些条件。” “全城宵禁,我等都是天明方听说的。” “我岂能不知?”李琮反问道。 当然还未走远,夜里才得到的消息,天亮才出的城门,又能走多远。 “圣人要西幸川蜀,却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他如今已过渭水,可缺了马匹,下旨调走禁苑的所有骏马;下召封我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西京留守,全权负责长安防御;同时,留下袁思艺掌宫闱管钥、以张垍为京兆尹、任颍王李璬为剑南节度使、任忠王李亨为朔方节度使……” “到底出了何事?”边令诚问道,可没人回答。 “胡说!” 袁履谦、颜季明听得明白这些话是何意。 边令诚低头不语,随着袁思艺往勤政楼走去,到了无人处,方小声道:“袁将军,你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好歹我也是侍候了圣人十余年的老人了。” “消息万不可传出去。”袁履谦道:“否则长安人心惶惶,必然要守不住。” 站在李琮身后的是袁履谦、颜季明等人。 “圣人果真是?” 颜季明与袁履谦对视一眼,皆感恐怖。末了,他们只能面对这样的现实。 边令诚一听,转身就想往太极宫赶去,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对,心想圣人从不住太极宫,而且又怎会把自己的行踪报给寻常小民知晓? 贼寇当前,圣人与太子还是互相作了妥协,只是这妥协之中又有太多的忌惮。 且还有深深的隐患,假设,太子在长安抵御住了叛军,以圣人今时的威望扫地,到时太子有可能迎回圣人吗?或者说,圣人认为太子能守住长安吗? 冷风吹来,颜季明感到身上冷汗直冒,再加上多日以来的牢狱之灾,他体力不支,脚一软,险些要栽下去。 李琮却是用双手扶住他,道:“危急存亡之秋,唯盼袁卿、颜卿,不吝才智,助我守住长安啊!” 颜季明稳住心神,站直了,道:“我有信心。” “有信心?”李琮道,“好教你知晓,长安几乎已无可战之兵啊。” “薛白既已收复洛阳、活捉贼首,必速至长安勤王,我等守城以待便是!” ~~ “圣人接连下了好几道圣旨,天下兵马很快便会来勤王。” 袁思艺说着,停下脚步,抬眼往勤政楼上一瞥,压低了声音,道:“勤王,勤的是哪个王?你可知晓?” 边令诚不愧是久侍圣人,眼珠一转,很快明白过来,小声问道:“庆王?” “是啊。” 袁思艺收回目光,道:“若非庆王突然宫变,圣人也不至于离开长安。” 边令诚于是明白了如今这一对天家父子隔着渭水正在进行的是怎样的过招。 两人进入了勤政楼的偏殿,袁思艺走到案边,从诸多圣旨中找出一份,提笔,写了寥寥几个字。 边令诚心想,还是得尽快赶上圣人,随驾去川蜀,就像是晋室南渡,留在北边的肯定更危险些。 正恍惚着,突然又听到了袁思艺扯着嗓子说了一句。 “边令诚接旨。” “奴婢在,奴婢领旨。” “右监门将军边令诚植性谦和、执心恭懿、弥彰勤励,迁知内侍省事,加骠骑将军,掌宫闱管钥……” 边令诚只惊喜了片刻就已察觉到了不对,再听到“掌宫闱管钥”几字,顿时脸色煞白。 袁思艺却已把圣旨往他手中一递,道:“去办吧。” “奴婢领旨。” 这是边令诚过去最羡慕的差事,如今却觉得烫手得很。 他先是去了内侍省,安抚了那些猜测纷纷的宦官们,并宣布了任职。 过程中,他能够感觉到太子一党正在努力隐瞒圣人逃跑一事,稳住长安局面。 忙了小半天,很明显地能感受到,宫城内外,人心安定了许多。太子摆出监国的架势,至少是维持住了秩序的稳定。 然而,当边令诚再去找袁思艺,却是始终没找到。直到听闻一個消息。 “袁将军已经押着内帑的财宝出城去了!” “什么?!” ~~ 大殿内无人,李琮特意把旁人都驱了出去,独自站在御榻前,伸出手摸了摸那鎏金扶手。 忽然,有人入内。他迅速回过身,发现进来的是边令诚。 彼此立场其实是对立的。李琮是由薛白辅佐方得以入主东宫,边令诚却一直在迫害薛白,因此,李琮立即警惕起来。 “殿下。” 边令诚却显得非常恭谨,小心翼翼地禀报道:“奴婢来是想说,袁思艺逃了,且还带了内帑的许多宝物。” “你怎不逃?”李琮问道。 “奴婢……被抛下了。”边令诚略作犹豫,答道:“他们想要留下奴婢监视殿下,可奴婢认为,殿下才是大唐社稷的柱石。” 李琮瞬间明白了边令城的心意,却不作表态。因为担心接纳了这样一个品性恶劣的宦官,会引起他的支持者们不满。 “奴婢欲助殿下守住长安、守住大唐,此心亦诚,天地可鉴啊!” “你迫害薛白,还敢信口开河?!” “没有,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啊。”边令诚磕着头道:“奴婢深知殿下欲守住长安,必得薛白支援……奴婢近来还查到了他的身世。” 李琮正要将他踢开,闻言愣了愣。 许多事,他其实也是听说过的。只是心里不信,而且以他的处境也顾不上那些。 “你是说,他真的是?” “确是废太子瑛的儿子。”边令诚当即应道。 他近来确实在查薛白是不是李瑛之子,但根本没有查到任何证据。之所以与李琮如此说,自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 边令诚没有文才武略,只是一个侍候人的奴婢,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人心了。 李琮有四个儿子,都是过继的李瑛的血脉。那么,若是薛白也是李瑛之子,李琮往后便愿意传位给薛白吗?绝不可能。 所谓生养之情,生也好、养也罢,无非是父子关系的建立与心理认同,简单地说就是“感情”二字。即便是李琮的四个儿子之中,李俨、李伸因收养之初年纪略大了一点点,受到的关爱就是没有李俅、李俻多。 李琮作为庆王时就一心想把嗣庆王之位传给李俅。因为于他而言,李俅就是他最喜欢的亲生儿子。 薛白却是谁?一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外人…… 边令诚敏锐地感觉到了李琮心里渐渐生出的忌惮。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当年,圣人就是这般开始忌惮太子李亨,让一些人得以通过打压太子而青云直上。 “好教殿下知晓,圣人之所以命奴婢‘迫害忠良’,便是确定薛白是废太子瑛之子,其人所作所为,皆有不可告人之图谋……” “圣人确定?”李琮挑了挑眉。 “是。”边令诚道,“殿下若不信,可召杨光翙,一问便是。圣人身边的高力士、袁思艺亦对此事知之甚详。” 李琮已不可能去问高力士、袁思艺,可心里已确信了几分,由此,恐惧也加深了几分。 “薛白亲近殿下,想必是心里一直视殿下为伯父……” “闭嘴!” 李琮叱喝一声,指着边令诚,怒骂道:“休以为我不知你这贱奴打着何等心思,敢离间我与薛白,死吧!” 他很清楚,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能与薛白反目成仇,眼下他还深深地倚赖着对方。 “奴婢不敢!”边令诚道:“奴婢一开始便说,殿下守长安、守大唐,需靠薛白,又岂敢离间?奴婢只是一心为殿下着想,为殿下长远考虑啊。” 李琮俯下身,咬着牙,轻声问道:“怎么?伱是在劝我传位于他不成?” “殿下倚重他,可……只倚重他吗?奴婢放眼看去,如今殿下身边,杜有邻、元载、袁履谦、颜季明,可皆是薛党啊。” 一句话,李琮终于沉默了。 边令诚跪在地上用膝盖走了几步,掸着李琮的鞋面,道:“殿下身边,必须要有奴婢这样,纯粹忠于殿下之人啊。” 看着地上殷勤的身影,李琮想到了李亨身边的李静忠,听说曾差点活埋了薛白……诸王攥取权力的路上,似乎总免不了有这样的奴婢。 就像粪池里,总是少不了蛆。 ~~ 时近傍晚,已有更多的消息从东边传回来,潼关失守的消息渐渐为更多人知晓。 好在朝廷也在全力稳定着人心,张榜布告,宣扬着河北与洛阳的大捷、安禄山已就擒,表明这是叛军的垂死挣扎。 渐渐地,城中局势安定了一些,至少在有条不紊地准备迎战了。 “闭了城门就能稍歇了吧?” 忙了一夜一日的杜有邻在尚书省内坐下,捶着酸疼的腿自语着。 杜妗有很多官场上的事不方便出面,正需借着杜有邻来一展拳脚,闻言当即便皱了眉。 “阿爷未免太不上进了些。” “什么?” “女儿一番谋划,便是把阿爷扶上相位也有可能。当此危急存亡之秋,阿爷却说要歇?” “相位?”杜有邻摇头道:“我不擅变通,不可为相,不可。” 杜妗当即将一叠公文推到他手中,道:“岂是真需你做什么。” “你这是在羞辱为父不成?!” “请阿爷尽快办事。”杜妗道,“你得与张垍、韦见素等人好好谈一谈,为殿下探明这些重臣的态度。” “哼!” 杜有邻一出门,闷不吭声躲在一边偷歇的杜五郎连忙跟上,嘴里还称奇不已。 “就前两日吧,我们还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谁能想到忽然间朝廷逃走了,我们反而成了朝廷?” 二人还未到前院,迎面已有信使赶来。 “不好了!” “何事?” “张垍、韦见素以及一应朝廷大臣,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投奔圣人去了!” 场上唯有杜五郎觉得这些人走了还更清净。 旁人却知,朝廷若是一分为二,必然使天下更加动荡。 他们匆匆赶到西城,于城楼望去,只见追随李隆基而去的队伍络绎不绝。 “敲暮鼓!闭城门!” “咚!” 眼下唯有尽快宵禁,以暮鼓驱赶百姓归家,方能阻止圣人出逃的消息传开。 然而,六百声暮鼓还未响完,忽有人一指城外,喊道:“起火了!” ~~ 咸阳桥架于渭水之上,是由长安通往西域、川蜀的要道。桥建于汉代,也称西渭桥,因与长安城便门相对,又称便门桥。 长安城的人送客往东往往到灞道,往西则是在咸阳桥依依惜别。比如天宝十载,杜甫回长安时见朝廷用兵吐蕃、百姓苦于兵役,遂写了首《兵车行》,就有“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之句。 谁曾想,短短几年光景。当年挥师讨伐吐蕃的大唐天子,已狼狈逃过咸阳桥。 而随着李隆基逃过咸阳桥、一众王公大臣追上,桥上忽然起了雄雄大火。 许多原本跟在圣人的队伍后面想要逃难的百姓顿时被拦住了去路…… “圣人走了。” 杜有邻明白圣人为何临走前还要放一把火,一是防止叛军追上,二是防止太子再有不利之举。 “走得这般仓促,可也没带粮草啊。” 其实他已没有精力再关心李隆基的粮草了,随着这一场大火,长安城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舆情顿时再次汹涌起来。 原本随着暮鼓,城门正在缓缓关闭,可火势一起,顿时有许多人吓得往城门拥去。 “放我们逃命!我们要随着圣人一起逃!” 这却还不是最坏的情况,长安城的恶霸、盗贼、游侠们得知圣人出逃,纷纷开始聚集起来,打算趁着城中无序,打家劫舍,抢掳一番再出逃。 乱象四起。 对于李琮这个太子而言,眼下莫说守住长安。能在叛军抵达之前维持秩序都已是困难重重。 …… “不好!有人冲击了永丰仓!” 颜季明刚刚带着人手镇住了一群抢劫西市的盗贼,忽又听到一声大喊,转头看去,只见西北方向又有浓烟冒起。 永丰仓中储藏的乃是军饷,一旦被抢掳乃至于被烧毁,长安城必然守不住。 他只好不顾一切地奔去保护永丰仓。 “快,告诉太子,派更多人来!快去!” “小心,前方有暴民拦路。” 颜季明才奔出西市,方才那些盗贼的同伴们已经蜂涌而至,执着刀斧,竟是敢与朝廷官员、禁军作对。 “堵住他们!我去永丰仓……驾!” “嘭。” 颜季明毫不犹豫地驱马撞向那些盗贼,吓得对方纷纷避让,可他也挨了好几下。其中有一把长柄斧劈到了他的大腿上,鲜血直流。 他顾不得许多,一路奔到永丰仓,远远便看到数不清的人围着仓库要粮。 若全是盗贼便罢了,偏颜季明看到有许多老弱病残也守在那儿。 “咴!” 他猛地一勒马,马蹄差点踏死路上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她也无人看管,正坐在地上惨兮兮地大哭着。 颜季明胯下是好马,通人性,猛地被拉住也没有受惊,但不可避免地,他还是摔下马背,重重砸在地上。 巨痛传来,他还想爬起来,却发现腿已经骨折了,只能躺在那看着小女孩哭,看着许多身影在眼前嚎啕着要粮。 天子出奔,给长安百姓带来了巨大的惊慌,此时才开始具象地显现出来。 颜季明终于没忍住,眼中一酸,泪水不停洒落。 自从他赶到太原,见到了太多太多人都在为平定战乱拼尽全力。早早预料到叛乱的薛白、屡屡冲杀在前的王难得、忍辱重负的袁履谦、指挥若定的李光弼…… 他们这些人,费尽心力去筹备钱粮、招募士卒、策反敌将,还要拼命厮杀,如何就把一场原本不难控制住的叛乱越剿越大,终于到这个地步。 是他们还不够努力吗? 还是皇位上的圣人太努力了,努力把他们的每一个成果都打翻。 想到这些,颜季明情绪崩溃。而此时,又有马蹄声向他这边而来。 他回头看去,没见到来者披着盔甲,便知是那些盗贼到了。 “停下!停下!” 颜季明怒吼道,他希望这场天下苍生的厄运到此为止、事情不要再继续恶化下去。 “吁!” 马蹄声在他身边停下。有人下马,抱起了不远处的小女孩;也有人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男儿大丈夫,与个小丫头在这哭,坐起来吧。” 颜季明抬头看去,愣了一下,喃喃道:“叔父?” 出现在他眼前的人披着霜雪,满脸都是血污,唯有一双眼睛沉稳、刚毅,正是颜真卿。 “起来,先解了永丰仓之围再谈……他骨头断了,替他接上。” “嘶。” 颜季明坐在那接骨,疼得咧嘴。 转头看去,发现颜真卿是带了一些人马回来的,正在镇压暴乱,打杀带头的暴徒,安抚百姓的情绪。 渐渐地,永丰仓终于安定下来。 篝火映着颜真卿的背影,依旧是气格雄壮,让人顿时感到有了主心骨。 “叔父。” 颜季明忍不住唤了一声,问道:“潼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颜真卿回过头,神色黯然,眼神悲痛,久久都没有开口。 颜季明却仿佛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战火、兵戈、血光,以及一具具倒下的尸体。 此时无声胜过了千言万语。 “可我们本可以胜的。”颜季明不甘,道:“你们见到薛白了吗?他活捉了安禄山,也许还能挽回局面,叔父知道他在哪吗?” (本章完) 第451章 祭婿文稿 李隆基出逃时虽给李琮加了一个西京留守的差事,却十分谨慎地没有下旨令太子监国,两者间有着微妙的差别。故而,李琮安抚了百官之后便不能住在兴庆宫,且战事将近,兴庆宫紧临东城,也十分危险。 不过,掌宫闱锁钥的边令诚徇了私,请李琮夜入大明宫,在宣政殿接见颜真卿。 “颜公!” 李琮没敢坐到御榻上,让人在殿侧摆了两张凳子,待颜真卿入殿,他热情相迎并拉着他坐下相谈,避免了礼数上的尴尬。 颜真卿却不肯落坐,执礼道:“臣蒙陛下信任,托以国事,今二十万大军一日覆没,罪该万死,请殿下斩我以平众怒。” 李琮原以为他是说说而已,几番劝慰之后才发现颜真卿是真愿赴死,好为哥舒翰等一众大将担罪。可他连哥舒翰也不想斩,这些人他拉拢都来不及,遂以国事为由,严词让颜真卿戴罪立功。 接着,他语气迅速回归客气,问到了他最关切之事。 “敢问颜公,叛军多久会攻来?眼下长安可没有兵力,禁军已被陛下带走了。” “王思礼、李承光等将领如今正收拾残兵,试图稍阻一阻叛军,具体能阻多久……请殿下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 李琮听了这两个名字,疑惑道:“那哥舒将军呢?” 李琮每日都很紧张,担心叛军突然兵临城下。他已经习惯了听到坏消息,因此,当又有信使赶来禀报,他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听的。 “何意?” 李琮才刚刚感到一点自由,巴不得李隆基逃走,并没能领会到颜真卿这句话的意思。 李琮便问道:“颜公端方正直,竟是这个意思?” 李琮心想,连一军主帅都被贼兵擒了,对双方士气的影响该有多大啊,由此也可见当日败状之惨。他心态遂转为悲观,监国的兴奋情绪就消退了。 颜真卿仓促拜相,连裁制官袍的时间都没有,穿的是张垍逃离长安时留下的紫袍,也接手了这個乱摊子。 “他是误以为殿下是要登基了,故而他说殿下无权任官。” 而叛军的哨骑也开始出现在了长安城郊,从城头经常可以望到他们驻马在远处张望。 才有人想要开口质疑,嘴唇嚅了嚅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哪怕到目前为止,朝廷从未承认过圣人逃了。敢质疑,难免要以“动摇军心”之罪被重惩。 “颜公当为宰相。” 颜真卿道:“殿下若真有保全长安之心,该排除万难,请陛下归来才是。” “有何区别?” 他说得委婉,无非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一套。 ~~ 次日,李琮封锁长安,召集百官于大明宫宣政殿朝议,不顾颜真卿的拒绝,依旧矫诏迁颜真卿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加银青光禄大夫。 “殿下恐无任官之权。” 边令诚道:“他不赞同殿下如今登基,认为最好是带回圣人……以圣人的名义行政。” 李琮连忙补充道:“危急存亡之秋,颜公万不可推辞啊!” 其后两三日,城中渐渐有了秩序,进入战备。 因在李隆基身边待得久了,边令诚对用人之道也略懂一些,应道:“权在殿下,当然是殿下想用就用。” 圣人不在长安,而颜真卿昨夜才回城,官员们一听,自然知这圣旨是假的。 感受到李琮的目光,颜真卿道:“臣虽欲战死,王思礼让臣先回长安,以联络薛白勤王。敢问,殿下可知洛阳情形?” “奴婢猜,颜公该是误会了殿下的意思。” “再正直,若看不清局面就是迂腐了。”边令诚道:“更何况,等到了蜀郡,杨国忠难道就不会挟持圣人了吗?” “我遣快马去请陛下的旨意。” 对此,李琮想不通,皱着眉头思忖不已,等边令诚再过来,竟很快察觉到了他有心事,开口询问。李琮没想到这宦官如此体贴,叹息着将所遇的情形说了。 颜真卿这一路而来,竟连落在身上的鸟屎都顾不得擦,一刻都不曾歇过。 边令诚应道:“殿下不该想着请颜公相助,而是该用他。” 碍于臣节,颜真卿也不便多言,婉拒了李琮的封官,以御史中丞之职襄助守长安。 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可就目前而言,李琮的说词确实减轻了圣人出逃给长安城带来的惶恐。 “我还盼着颜公告知我啊。” “登基?”李琮此时的反应是惊讶的。 被架到这等地步,颜真卿再想拒绝就会把众人才提起的信心磨灭掉,只好默然不语。可待他捧过所谓的圣旨,展开一看,果然没有天子信印。 颜真卿则是错愕,正要开口,李琮却不让他说话,马上安抚人心。 “颜公已与洛阳取得联络,薛白如今正以安禄山为质、招抚叛军,很快即可扭转颓势,转危为安。颜公国之柱石,可倚为长城……” 之后闻到了一阵臭味,他仔细一看,发现是颜真卿满身都是血污与鸟屎。 在战乱时节,看到那一手极漂亮工整的颜楷,李琮感到了一种从容笃定的气质,仿佛事情因那一笔一画都重新有了秩序,于是,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颜真卿道:“哥舒翰中风,腿脚瘫痪。依当日情形,恐难撤离战场。” 颜真卿才收起笔,闻言惊讶。 “你说,我该如何请颜公助我?” 李琮没说话,他虽然没有想过要登基这件事,其实潜意识里却认为自己就该登基。颜真卿只是意识到了这点,并揭破了。 隔着叛军,再加上兵败仓皇,潼关军中自然未得到洛阳消息,此事还得派信使从南阳绕道联络。李琮担心薛白不至,请颜真卿写了封亲笔信诉说长安的危急局势,请薛白尽快来援,这已是第三封往洛阳的求援信。 “叛军占据潼关之后,没有立即西进,似乎遣兵去洛阳了。” “确定?” “小人到黄河北岸望阵,亲眼看到有大股叛军东向。” 李琮猜想那是去攻打洛阳了,不可避免地,他那紧绷的心弦顿时放松了许多。为了鼓舞长安人心,他很快召集百官宣布此事。 众人听闻,皆感庆幸。 唯杜有邻心里十分担忧,没忍住说道:“薛白的兵力最多只有万余,叛军十余万众,挟大胜之势攻洛阳,他如何能拦住?” 长安的安危太过重要,此前从未有人提过薛白的兵力,每次都强调“活捉安禄山”给人一种洛阳兵力充沛的错觉。也许在杜有邻心里不把薛白看得比长安城轻,才会在这场合,如此不合时宜地指出来。 “颜公以为呢?”李琮问道。 颜真卿又不能说“贼兵不趁势取长安,肯定是因为没想到圣人会逃跑,一旦得到消息必会杀来”。 他略作沉吟,道:“臣猜测,也许王师在洛阳打了胜仗,叛军受到威胁连忙回师。” “薛白是颜公的学生、佳婿,必如颜公所言……” 出了大明宫,杜有邻与颜真卿同行。两人也不骑马,徒步往皇城走去。 “颜公如何能认为在此等局面下薛白还能打胜仗?” 杜有邻的语气中带着抱怨之意,像是在亲家面前回护自家子女。 他自认与颜真卿也算是亲家,当年收养薛白,他本就起意过要认薛白为义子,可惜被杜妗搅和了。再加上没有适龄女儿能嫁给薛白,这方面,他对颜真卿也是有些嫉妒的情绪在的。 把当前的崩坏局面细数了一遍,杜有邻激动地挥着手,道:“贼兵十余万众大股东向,我不求立功,唯盼着那孩子能早日平安归来。而颜公与他才是亲族,反倒只在乎他能否牵制叛军?于他安危毫不关心吗?” “我岂能不关心?”颜真卿叹道:“眼下不是展露忧虑之时啊。” 这个道理杜有邻也明白,方才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宣泄了情绪也就是了。 叹了口气,两人各自去忙。 杜有邻见到杜妗,不情不愿地说了叛军东向洛阳之事;颜真卿则忙到傍晚才还家,推门而入,韦芸正在写家书。 “不慌动。” 见韦芸要起身,颜真卿抬手止住她,道:“我回来拿些物件,夜里还在春明门城楼歇。” 韦芸是个明事理的妻子,对此没有不满,只是提醒道:“马上要年节了,莫忘了犒赏将士们。” “你不提我还忘了,要过年了啊。不曾想,这场变乱竟拖到了天宝十三载。” “欸,阿郎等等。”韦芸见颜真卿要走,连忙道:“等我写完这封家书,你让驿马带到扬州给三娘可好?” “眼下驿力珍贵,前线消息尚不及递,岂可公驿私用?” 颜真卿没有等韦芸,径直出了家。韦芸又追出来,问他可有薛白的消息。 “放心吧,全城都寄望着他。”他本不太会安慰人,借用了李琮的话,道:“倚为长城。” ~~ 次日,李琮又招颜真卿议事,说到该去信给诸道官员,提前安抚,以免待他们得到圣人出逃的消息措手不及。 长安的防事有了颜真卿操心之后,李琮的目光就变得长远了起来。此举还考虑到了等圣人至蜀郡,朝廷令出二门的问题,包括往后江淮的粮食如何运送。 虽藏着若有若无的心思,此举毕竟还是以大局为重。颜真卿遂到中书门下去派。 很快,一封封公函写就、封好,分派驿马递出。 “慢着。” 递送扬州府的公函的小吏才出大堂,颜真卿忽喊了一声。 “颜相?” “我写封家书,请驿骑一并带去吧。” 虽性情板正,颜真卿却不是迂腐之人,思量再三,还是展开笔墨,准备给颜嫣写信。 落笔才寥寥几字,他却又停了下来。 给女儿写信,如何能不提薛白?可如今消息隔阻,又如何给女儿交代。 正思量着,有人从衙署外匆匆赶来,道:“消息回来了!” 这次回来的哨骑背上还带着一支箭矢,带着伤,以虚弱的语气对颜真卿禀报着。 “颜相节哀,薛郎已经……被叛军枭首了。” 这一句话,说的并不仅是薛白,还是留在长安城的许多人守城的希望,众人听了皆不信。 “怎么会?他可是擒了安禄山。” “小人俘虏了一个落单贼兵,他说叛军中已传遍了。薛郎想利用安禄山炸死安庆绪以及麾下大将,不成,反被田承嗣、阿史那承庆大军围攻,战死了。” “消息是假的。”颜真卿道:“他不会以安禄山的性命换安庆绪的。” “小人到潼关前看了,薛郎的首级就挂在城门处示众。” “欺骗人心的手段罢了。”颜真卿依旧不信。 然而,边令诚已匆匆赶到了,远远便喊道:“颜相,殿下召你入宫……” ~~ 到了大明宫,与李琮当面陈词之时,颜真卿依旧不相信薛白已死于叛军之手。 然而,之后赶回来的哨马,虽未见到潼关前的那个人头,也都说安庆绪当众斩薛白、为父报仇之事,已在叛军中传遍了。 李琮更关心的则是,少了原本最大的助力,该怎么办?他已明白为何李隆基宁可逃了。 “若没有安禄山在手上,长安城一定是守不住的吧?” 颜真卿心情更沉重,需要思虑的问题很多,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回答李琮这些暂时还没实际根据的问题。 “殿下稍安,等臣确认此事。” 无论消息真假,诸多事务已不得不开始安排。颜真卿寻了借口退出大明宫,到城楼安排新防务。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连着忙了两夜几乎不曾合眼,疲倦到撑不住时,他才假寐了一会儿,南阳方面递来消息了。 “如何?” “南阳太守鲁炅称……洛阳再次为叛军所夺,安庆绪准备称帝了。” 从得知圣人出奔那一刻起,这样的局面颜真卿就料想过,并不意外。然而,这个消息却似在告诉他,薛白确实已经死了。 那信使却不给他侥幸,继续道:“鲁太守还称,薛郎已战死了。” 颜真卿夺过那信,目光看去,鲁炅的消息来源是从洛阳逃出的士卒。 那是真的了。 “颜相?” 颜真卿回过头来,发现将士们已经围了过来,全都在看着他。 杜有邻也在,刚从别处过来,恰听了这消息,一双老眼通红。 “至少,叛军在年节之前,不会进攻长安。”颜真卿收起了沉重的神情,以泰然自若的语气道:“我们还有时间。” 安抚了众人,他才回了中书门下省,走进衙署,那封要写给颜嫣的家书还铺在案上。 颜真卿看着它,不由恍惚,想到薛白厚着脸皮要认他当老师的情形。 “老师。” “莫再唤了,我不是你的老师。” 不知何时,有吏员进来,问道:“颜相,家书还带吗?” 颜真卿摇了摇头。 他艰难地迈开脚,自顾自地上前,拿起那墨水已经干了的毛笔看了一眼,重新磨墨。 本是想继续写家书的,可实在不知该如何与颜嫣说此事。 末了,笔尖落下,先是写了四个字, “祭婿薛白。” 之后,他干脆笔走龙蛇,不再收笔了。 这次写下的却不是楷书,而是行书,甚至根本不管笔墨工整与否,情绪一起,笔锋已如流水一般泻出。 同时也将他满腔的忿郁之情倾泻而出。 “维天宝十二载,岁次癸巳己亥朔廿八日,师……” 写错了一个字之后,颜真卿随手就将它划掉,继续写下去。 他方才写这年号时是有些气闷的,气圣人自改了年号起,便耽于享乐,不再悉心治国。 此事他感触极深,因为就在挖出祥瑞的灵宝地界,他亲眼看到唐军中伏,一声天雷之后伴着巨石滚落,砸死了无数兵士,也砸碎了“天宝”这个年号。 天宝天宝,由灵宝而起,由灵宝而终。然而,苍生何辜? 这便是圣人所谓的“改年为载,功盖尧舜”吗? 由此,颜真卿负气地写下了李琮封给他的一系列官职。 “岳父银青光禄大夫,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颜真卿,祭亡婿常山太守薛白之灵,惟尔挺秀,英隽异才……” 脑海中那些旧事不停翻涌,往日里总被他嫌作不成器的学生,如今才知他的好处。 过去从不曾开口的称赞之言,如今倾洒而出,一直写到薛白与颜嫣的婚事,之后,话锋一转。 “新婚燕尔,琴瑟在御,方期戬福。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 文字写到转折处,颜真卿的情绪是大转折,“福”字饱满如五谷入仓,“逆”字已有了怒气显现,再写到“犯顺”,墨水用尽,笔锋却更烈,仿佛把纸也划裂了一般。 其后,详述了薛白于平叛之中的诸多功绩。 “河北方炽,人心屡摇,履艰危之际,贞节弥坚,率振荡之众,势动中原……” 他写得心情激荡,随心所欲,字迹时疏时密,战况激烈处便写得密不透风,给人以喘不过气的感觉。写错了便一笔抹掉,行文疏阔,像是随着薛白渡过黄河,转进河南。 “开封拒敌,伸威方厉,邙山突围,筹策迈伦,洛阳擒贼,建殊功于大唐,事临垂克,突遘陨丧。” 写到薛白之死,颜真卿停了一下。 本要写的“天子出奔”才写了两笔,他涂掉。心中的郁忿之情因这一压,反而愈发的浓郁了。 他是臣,若骂君王终究是发泄得不痛快。干脆把潼关之败揽在自己身上,以此抒发。 于是最后的几句话如飞瀑流泉、急转直下,由行书渐变为狂草。 “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最后一个字写罢,颜真卿也像是失了力气一般,手中的笔陡然跌落在地。 他本想再誊写一遍,此时却已悲恸沉重至极。踉跄几步,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门外站着许多官员,但颜真卿没看到,因此忘了在他们面前打起精神来。 ~~ 到了次日,李琮明显感到人心动荡。 他招颜真卿来,得知颜真卿病了。于是招来了杜有邻,可几番问策,杜有邻却是一句建言都没有。 “杜公这是何意啊?” “臣非不愿说。”杜有邻悲道:“臣是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这等情形,李琮几乎想要逃出长安了。但他根本没有任何退路,无论如何,他得守到河东郭子仪、李光弼的援兵赶来。 边令诚既背叛了圣人,与李琮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见此情形,也是头皮发麻。 但他却知道许多内幕之事,毕竟他原本就是追查薛白的。 “殿下,杜有邻并非是不想为殿下出主意,而是确实平庸。想必是薛白一死,杜家二娘无心国事了。” 李琮亦知杜妗有不少的势力,问道:“召杜二娘来见?” “只怕是招不来。”边令诚道:“恐需殿下亲去问询。” “好吧。” 李琮并不想倚重宦官,可越是用人之际,越是只有这些宦官可用。 他容貌不好,往日就喜欢微服,并且罩着面。今日出了大明宫,亦是仪驾从简,路上便听到了不少官员都在议论颜真卿的字。 “出了何事?” “殿下,可知颜公写了篇祭婿文稿。” “何意?” 边令诚道:“许多人见了,都说是,不同于《兰亭序》,却可比与《兰亭序》。” 李琮讶道:“都何时了,你与我说书法?” 边令诚又道:“奴婢想说的不是书法,而是众人都看中薛白,都认为他……” “他们认为是薛白助我登上储位的。”李琮把边令诚那含蓄未语的话也说了,道:“他们觉得,没有薛白我什么都不是。” 说着,他摸了摸自己那张满是伤痕的脸。这种丑陋,与书法的美又是一种强烈的对比,让他觉得不太舒服。 到了杜家,递了名帖,等了许久,才有人迎出来,却是杜五郎。 杜五郎脸上还带着泪痕,失魂落魄的样子。 李琮不好说是来拜访杜二娘的,只好跟他一道进去,在大堂坐下。 “那年也是这般大雪,我就是在那边廊下见到薛白,他脑袋坏了,什么也记不得,问我是哪年哪月那日……” 杜五郎并无眼力见,开口说的都是薛白,絮絮叨叨。 从天宝五载一直说到天宝九载,却只说朝堂上发生的诸事,不提薛白暗中积蓄的实力。 李琮耐心听到后来,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听闻,杜府诸多杂事都是杜家小娘子在打理,是吗?” “嗯。” 杜五郎点了点头,还是懵懂愚蠢的模样。但接着,他却是不经意般地又说了一句。 “阿姐们做这些,心愿就是帮薛白找回身世。” “身世?”李琮一愣。 “是啊。”杜五郎道:“自从薛白到了杜家,无父无母、无名无姓,连名字也是从那天的白雪来的。这些年却还一直受牵连、迫害,阿姐遂起誓要为他找到身世。” “唉。”李琮叹息一声,“奈何天妒英才。” “阿姐说,不希望他在九泉之下也没有原本的名字。” 李琮脑中一闪,忽然明白了杜妗的要求是什么。但这要求太过分了,他遂怀疑自己是想岔了。 他摇头驱散这念头,拍了拍杜五郎的肩。 “殿下。” 杜五郎转过头来,眼神悲伤,语气诚恳,缓缓又道:“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 李琮都还没听,就张了张嘴,想要否认。话未出口,却又收住了。 薛白死了,而他需要收服薛党,此时怎能把这股辅佐自己成为储君的势力往外推? (本章完) 第452章 身份 “我会给薛白一个高贵的身世。” 李琮与杜五郎谈到最后,给出了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承诺。 对此,杜五郎感觉到有些不对,以他的了解,薛白想要的从来不是高贵,可薛白想要的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了,反正人都已经死了。 他遂带着李琮去二进院的书房。 杜妗披麻戴孝,正坐在那整理着籍册,余光见李琮进来了,既不行礼,也不抬头,没有表现对太子的重视与尊重。 以她的身份,其实是没有理由为薛白戴孝的。那从这身装扮可见她已不在意旁人议论她与薛白的关系。 “杜二娘。”李琮近来对谁都很客气,道:“节哀。” “我当然可以节哀,便当心死了。”杜妗的声音很平静。 李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站在一旁倒像是她的手下,想了想,干脆直说,道:“薛白的身世……” “比起谈论他的父母是谁。”杜妗打断了李琮的说话,道:“倒不如谈谈他为何要助你成为太子。” 杜妗悠悠叹息了一声,却没有表态愿意效忠李琮。 杜妗说罢,不再开口。 “我?我能有何打算,只想着若是他能恢复姓名,重回宗祠,我便再无所求,他留下的这一大摊子,交出去罢了。” “没有看错人。” “我知道,他视我为伯父。” 杜妗再次打断他的话,道:“我明人不说暗话,薛白正是废太子瑛第三子李倩,殿下若愿让他重返宗祠,成全他的遗志,那他谋划的一切,本就是为了助力殿下,物归其主便是。” 杜五郎遂上前,很恭敬地引李琮出门,还说二姐心情不好失态了,请殿下勿怪。 杜妗说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道:“我累了,殿下请回吧。” 李琮听闻薛白留下这些势力有可能交到自己手上,不由激动,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子,假作不知情,问道:“薛平昭?” “报纸算甚?还有飞钱。我们在偃师时即开始私铸铜币为储备,为商旅、富户、官员甚至军队兑钱币,仅放利一项,年收便比得了一府的租钱。你想,这些钱足够做哪些事?” 李琮语气顿时坚决了起来,展现出了他一直便有的担当。 “什么?” 这话并不好听,可李琮听得很认真,甚至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些,怕她不继续说。 “他如今还是死了。” “我始终相信三个弟弟蒙受了大冤,故而收养二弟的孩子们并视为己出。当年我到宫中领他们,听闻李倩夭折,心中震恸,但不知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不,是因为他能做到。”杜妗道,“他不做没把握之事,辅佐你只因他确有这样的实力,远不仅是你看到的长安市井中这点。” “是,他被发落为官奴时,旁人问他名字,他虽还是个孩子却懂得用平生志向起名。” “薛白在蜀郡也有部下吗?” 比起能得到什么,人更在意的是不能失去什么。他不由自主、心甘情愿地落入了杜妗言语的陷阱。 李琮一愣,喃喃道:“薛平昭?” 李琮不敢想,他目光落在杜妗手里的籍册上,终于明白为何她总有看不完的文书。 “平冤昭雪。” 他是第二次念到这個名字,这次,杜妗听了却是语气立即淡漠下来。 李琮只好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然后问道:“不知二娘你往后有何打算?” “他既会造纸、刊报,便有能耐以此左右民心舆情,诸王孰贤孰愚,圣人如何想是一回事,报纸如何刊是另一回事。” 李琮听得“物归其主”四个字,感觉到了自己的强大,他是长子,储位、帝位原本就应该属于他。 可李琮现在最需要的并不是恭敬与道歉,他迫切需要的是权力。 杜妗没答,而是道:“圣人察觉到了,认为他居心叵测,可其实他想做的只有一件事。” “你是说,天下诸州县皆有薛白之报纸?” 不怪李琮总问这样的话,他被禁锢在十王宅太久,对国事的接触太少,许多事确实是不知道。 “若殿下做不到。”杜妗又道:“那便是薛白看错人了……” “殿下有何顾虑?” “殿下既收了边令诚为心腹,何必故作不知?若不愿出手,直言便是。” “还有。”杜妗继续道:“杨国忠怂恿圣人到蜀郡,他却忘了,南诏之乱是谁平定的。” “这是他的愿望,可惜他看不到了。” 李琮等了很久,想问她如今薛白既死,所遗之物如何处置。但话显然是不能这么说的,他遂道:“待解了长安之围,我一定平反三庶人案。” ~~ “你说,我为三庶人案翻案,如何?” 她已懒得再应付李琮的试探。 “殿下稍坐。” “兵危战凶,恐眼下并非好的时机,更害怕激怒了圣人。” “误会了,时隔已久,当年旧事许多已无法辨别真伪……” 延英殿中没有别的宫人,边令城先扶着李琮坐下了,去点亮了烛火。 待光线渐渐明亮,可以看到李琮方才坐到了御榻上。但两人都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不合礼制的地方,继而谈起了正事。 边令诚道:“殿下怕激怒了圣人,可若殿下掌控了民间的纸报,又有了钱庄的财力。也许可以请回圣人,当面解释清楚?” 李琮自然听得懂“请回圣人”的含义,道:“你也觉得可以答应?” “为一个死人正名,而能得到实实在在的支持,殿下自然该答应。” 边令诚彻底背叛了他原有的立场,又道:“至于时机,眼下正有一个时机……” 次日,宣政殿小朝。 颜真卿的状况已经缓了过来,拄着一根拐杖到了殿下,依旧勤于任事。 简单宣布了几道政令之后,李琮勉励着颜真卿,道:“听闻颜相手书了一封《祭婿文稿》,可否给我过目?” 颜真卿惭愧道:“国事危急,殿下何必理会这些小事?” “有大功于国者,不可使之寒心。” 李琮先是盛赞了薛白的功绩,坚持要亲自祭奠薛白。颜真卿只好让颜季明去把那篇文稿拿来。 等颜季明再回到宣政殿,双手将文稿呈给李琮,不由落下泪来。他无声地抹了抹,站到一旁。 李琮展开,一字一句轻轻念着,声音先是沉郁,之后愈发悲愤,念到后来,竟是声泪俱下。 “呜呼哀哉!尚飨!” 直到念完最后一个字,李琮竟是踉跄退后了两步,跌倒在地。 “殿下!” 百官皆大吃一惊,纷纷上前搀扶。李琮却是悲痛至极,无法起身,情绪久久不能平静,满面泪流地看着天空。 “殿下可是担心薛郎一去,贼兵攻破长安?” “不,我与长安共存亡,何惧之有?”李琮道:“我所悲者……颜公祭婿,而我祭侄……” “殿下这是何意?” 李琮情难自控,拍着腿,大哭道:“薛白乃我二弟李瑛之子,与我名为君臣,实为叔侄,情如父子啊!” “什么?” “殿下这到底在说什么?!” 大部分官员都是惊讶错愕的,却也有小部分人此前就听过一些传闻,如今终于得到确认,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要让所有人都相信,并不简单。 尤其是李琮的四个儿子,俱是不信,上前扶着他,七嘴八舌地质疑。 “阿爷莫非是弄错了?薛白若非孤儿,那也是薛锈之子才对。” “是啊,阿爷一定是误会了。” 李琮摇了摇头,道:“当年之事,我是亲历者,岂有不知的?” 他拉过李俅的手,柔声问道:“四郎,一直以来伱只有两个兄长,可知为何你是四郎?因为你还有一个三兄,正是薛白。” “三兄已经夭折了。”李俅道:“从小阿爷就告诉过我。” 李琮不擦泪痕,以讲述的口吻娓娓道来。 “此事我不说,是为了保护他。世人皆知三庶人是被武惠妃冤枉的,可当时没有一个人敢说,只有一个六岁的孩童敢于直言,拿着李瑛的遗书,要去圣人面前控诉武惠妃。” “武惠妃的心腹见了,当时便打伤了他,混乱之下,负责督办此事的李琎救下了他。我赶到之时,他已幽幽转醒,我说‘随大伯走吧,往后当大伯的儿子’,你们知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请大伯收养我的阿兄阿弟,可是,阿爷不能没有了儿子,我得继阿爷的香火’。我骂他是傻孩子,告诉他活着更重要,他却说‘过继出去就是承认阿爷有罪,可阿爷是冤枉的’,我当场动容,请李琎网开一面。” “李琎答应我会保护这孩子,找了一具相似的尸体让圣人相信李倩死了,把人送到了薛锈的别宅里。却没想到,那别宅很快也被抄没了。之后的事情,你等就都知道了。这些年来,李倩化名薛白,却从未放弃过为三庶人案平反。” 李琮话音方落,杜有邻已跟着大哭了起来。 这哭声触动了百官的伤心事,众人想到自从圣人一日杀三子以来,国事日坏,终于导致了如今的局面,纷纷恸哭。 连着李琮的四个儿子,也是抹着泪,后悔没有早些与薛白相认。 李琮让边令诚把那一封《祭婿文稿》展开,让百官能够看到那纸卷上颜真卿悲愤之下写出的字迹,给人一种极强烈的视觉冲击。 “自武氏怂恿圣人杀三子,十六年来,国事日非。” 他以抑扬顿挫的语气,公然指斥乘舆,却也在树立着自己的威望。 “父皇宠信胡逆,终酿成大祸。今我与诸君同守长安,欲重整山河,从何事起?!” 杜有邻被他煽动情绪,拜倒在地,恸声喊道:“请殿下平反三庶人案!” 百官中当即许多人纷纷附和,却也有人对此深感忧虑,如今圣人出奔,太子擅自推翻圣人定的谋逆案,那便与谋逆无区别。大敌当前,内斗再起,平添变数啊。 但这些担忧阻止不了李琮。 “薛白身负大冤,不忘李氏宗社,履艰危之际,身当矢石,尽节用命,奈遭天妒,殒于国难。我有子侄如此,宗室有子孙如此,犹不能还他一个名字吗?!” 语罢,李琮手一抬,高喊道:“拿笔来!” 马上有宦官备好了文房四宝,李琮收拾了哭得散乱的胡子,过去,提起笔便写就一封为薛白恢复宗室身份的诏书。 那封《祭婿文稿》还展示在那里,很快,另一封诏书也被展开。 薛白虽死,却也由此多了一个名字,李倩。 ~~ 杜宅。 后花园里,杜妗难得清闲下来,坐在廊下赏雪。 杜媗走了过来,也是披麻戴孝的打扮,柔声道:“你达成他的心愿了。” “没有。” 杜妗摇了摇头,马上否认了这个说法,道:“阿姐太喜欢他了,却不了解他,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当李氏子孙、不是当李隆基的孙子。这些只是手段,为了他的野心,多脏的手段他都愿意用。” “二娘啊。” 杜媗长叹一声,泪水如珍珠般滚落。自从消息回来,她茶不思、饭不想,已清减了许多。 杜妗则始终很平静,道:“你们都以为我是为了他的遗愿,不是,这其实是我的计划。” 她一直是个不肯轻易言弃的人,眼神中那野心的光,没有因为薛白之死而熄灭。 “我根本不信他死了,叛军放出的消息,我能信吗?” 说到这里,杜妗的嘴角甚至挂起一丝冷笑,道:“我早知边令诚这个小人到了李琮身边,我本可以杀他,但我故意留着他,就是要他告诉李琮,薛白是皇孙一事乃是圣人怀疑的。这次,我骗了李琮,让他先给薛白一个身世,然后……” 她向长廊的方向看去,喃喃道:“我们等他回来。” ~~ 次夜是年节。 大雪纷飞,长安没有等来援军,却终于等来了叛军的先锋兵马。 第一个率军攻到长安的是阿史那从礼,他是故意选择年节这个时间点,想要趁着长安守军因年节而疏于防备之际偷袭。 幸而颜真卿早有防备,紧闭着城门。 但长安守军绝大部分都是新招募的,不仅战力低下,意志也并不坚强,更遑提有任何经验了。大过年的,见到贼兵杀到,慌乱之下,军心动摇。 颜真卿只好亲自到城头上不停激励士气。 “守住了今日,晚上是年节,军中准备了肉食。” “颜相放心,长安城墙如此高大,城门一关,叛军怎么也攻不下来。” 说话的人披着一身铁甲,十分威风。颜真卿定睛一看,有些讶然,问道:“神鸡童贾昌?” “正是我。” 颜真卿再次上下打量了贾昌一眼。 读懂了他的疑惑,贾昌苦笑道:“圣人出城那日,我本也想跟去的,奈何我骑术不精,从马上跌下来摔伤了只好留下来。” “何人任命你为军将?” “我可不想当将军,这不,长安没有守军,凡是男子都被拉上城头了。我捐了钱财,家中部曲又多,比一般队正都多哩。之前我在西城,颜相未见到我。” “西城我亦去了。”颜真卿道:“休当我不知,点卯时你使人冒名顶替了。” “那日伤未养好嘛。” 贾昌嘻嘻笑着,躲过这话题,开始侃侃而谈他麾下的斗鸡小儿平时吃得多、有力气,是军中最精锐的一批人。 之后又说,打仗与斗鸡相似,无非讲究一个扬长避短。 颜真卿听了,也没责备贾昌什么,因为他率领的斗鸡小儿确实是长安守军中最精锐的一批人了。其他人,往日盐吃得都少,开弓的力气都没有。 “那是什么?!”忽然有士卒大喊了起来。 颜真卿也有一柄千里镜,抬起来一看,只见到风雪中有骑兵向这边狂奔过来,看旗号,却是潼关败军王思礼、李承光等人的兵马,更远处,阿史那承庆的兵马正在紧追不舍。 那些败兵原本是在渭南休整,想必今日叛军是围点打援,引他们出城来援长安,路上伏击了一场,故意驱他们冲城。 果然,原本围在春明门外的叛军很快从两边包夹过去,不让他们绕城而走,要在城下交战,引城上的守军出城救援。 颜真卿倒是想救,转头看了一圈,一个个将领都低头不语。倒未必是胆怯,而是有自知之明。 如此一来,他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叛军在城下歼灭援军了,这对士气是个巨大的打击。 “颜相,怎么办?”贾昌问道。 这时候他又不说打仗就像斗鸡,要扬长避短了。他已经意识到这边全是短,没有长。 颜真卿不理,一直盯着城外看,见王思礼令旗摇摆,不断向城头示意求援。 他想过这会不会是叛军在使诈,可随着战事进展,一个个唐军死在雪地上,他便明白叛军根本不用使诈。 他恨不得亲自率兵去救援,可眼下这情形不救才是对的,只是他得担着更大的压力。 “叛军战力这么高吗?” 城头上的士卒们已经被战况吓到了,这些都是长安居民,享受着大唐盛世最好的生活,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那些厮杀于苦寒之地的悍卒们是怎么杀人的。 如此下去,军心溃败,只怕不等贼兵杀到面前就会有兵士倒戈。 颜真卿终于能体会到高仙芝洛阳之败时的无力感,偏他还远不如高仙芝这个当世名将。 而长安若破,他心里已做好了殉节的准备。 移动着手中的千里镜,忽然,视线里出现了什么东西,颜真卿迅速看向北面,看到风雪之中,又有一队骑兵远远而来了。 ~~ “报!” 哨马狂奔而来,赶到阿史那从礼面前,禀道:“唐军援军到了。” “北面?” 阿史那从礼啐了一口,道:“河东还是朔方的兵马?多少人?” “不多,两三千人。” “谁的旗号?” “还未望到。” 阿史那从礼遂决定尽快围杀了从潼关逃过来的唐军败兵。 “勇士们!”他扬起刀,大喊道:“杀敌!攻破长安,应有尽有!” 这些大燕将领如今尚没有任何治国的主张,激励士气的办法与以前一样,主要还是靠抢掳的快感。 虽然短视,但有用,叛军士气大振。 正杀得过瘾,号角声已在他们北边响起,唐军的援兵已经快杀到了,哨马也终于确认了他们是哪个将领所率领。 “报!探到了,敌军援兵旗号上书一个‘薛’字,官名是常山太守。” “不可能!” 阿史那从礼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之后大喝道:“薛白已经被我围杀了!” 当时他本已劝安庆绪投降了,但才回到大营,便见崔乾佑的信使赶过来,与阿史那承庆言之凿凿地说一定能战胜哥舒翰的大军,并让他围杀薛白。 而他率军赶到之时,安禄山已经死了。薛白正要退走,他当即命人围杀过去,击杀了断后的唐军,薛白的残部走投无路,唯跃进了黄河。 那是三门峡段的黄河,水流湍急,隆冬也没有冻上。即使是漕运的老水手掉进河里也活不下来,何况是那些披着甲的人,因此薛白必然是死了。 确定薛白死了,安庆绪才会对外宣布,否则只会自降威信。 “不是薛白。” 阿史那从礼很确定,认为或许是唐廷又任命了一个新的常山太守,或许是唐军将领的伎俩。 他亲自策马上前去观阵,看到了那柄常山太守的旗帜旁边,还有解县令元结的旗帜。 因解州出盐,元结在河东很有名气,阿史那从礼深知其狡猾,当即讥笑着自语道:“原来如此。” 一定是元结听说薛白收复洛阳、活捉安禄山,故意扯着他的名号来吓人了。 ~~ “擂鼓!” 阿史那从礼不相信薛白来了,城头上有千里镜的颜真卿却已高声下了命令。 “咚!咚!咚!” 鼓声大作,颜真卿已挑选了一队骑兵,翻身上马,要从南面的城门出城,去接应王思礼。 当然,此举是存在着让长安失守的风险的。 ~~ 入夜。 今夜是年节,到了子时便是天宝十三载了。 在升平坊杜宅之中,还能听到城外的喊杀声。 杜妗两耳不闻窗外事,独自待着时也不再披麻戴孝,如往常一般在屋中看着文书。 忽然,她听到了前院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 她愣了愣,想放下手中的文书,之后怕自己失望,遂又作罢。 “二娘!” 曲水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差点撞翻了桌案。 “快去!二娘快去看……” 杜妗心念一动,猜到了什么,连忙往长廊那边奔去。 她虽一直表现得极为笃定,可到了这一刻,心里却莫名地紧张了起来,生怕自己猜错了。 脚步愈来愈快,拐过厢房时却又停下了。因前院并没有欢喜的声音传来,她犹豫着是否回去。 正要转身,风雪中有人大步赶了过来。 “妗娘。” 杜妗目光看去,原本满是野心与坚定的眼神忽然融化了。 像是烈日照在了冬雪之上。雪花瞬间化成了水,从那美目中不停地流下。 她抬起手,怎么抹都没能抹干净。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杜妗竟是哽咽,语气偏还带着骄傲,仰着头道:“你知道吗?我送了你一个大礼,以后你就是……” 话音未了,她已被眼前人拥入怀中。 历经大半年的乱世烽火,这一抱犹为不易。 (本章完) 第453章 速去速回 薛白抱杜妗的动作小心翼翼的,这段时日他见到的都是动辄将人砍成两段的暴行,面对眼前洁白细腻带着香气的美人,生怕一用力就碰坏了她。 再回长安,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杜妗却是不顾他满身的血污与臭味,努力将他搂得紧紧的,有许多话想说。 “先吃饭吧。” 比起那些阴谋权争,眼下薛白更想填饱肚子,他觉得自己饿得能吞下一头牛,饥饿是开战以来的常态。 杜宅的两个前院支起了许多个小桌子,摆上了胡饼,腊肉、醋渍萝卜、糖蒜,以及林林总总的小食,供应薛白带回来的诸多亲卫。 怕他们不够吃,杜有邻又让人把后院几只用来下蛋的母鸡也烧了。 院子里顿时热闹不已,一众汉子如饿虎夺食般抓着饼便往嘴里塞,狼吞虎咽。杜五郎也被安排着与他们同桌,才举起筷子,便发现盘里的菜肴已经空了,他把伸出的手收回,挠了挠头,以掩饰尴尬。 “五郎,给。” 有一个大汉遂撕了半块胡饼递了过来,杜五郎接过,道:“多谢将军。” “知道。” ~~ 天宝十三载,元月初一。 “回阿郎,真是没有了,圣人一逃,城内就什么吃的都买不到了,明日起家里恐是要断粮了。” “我们故意遗留了衣甲在河边,伪装成渡河被冲走。等叛军搜索过了以后,夜里我泅到了对岸,找乡亲划船接应。” 杜五郎听那声音耳熟,转头看去也觉得对方有些面熟,再一打量,不由惊讶起来。 “谢五郎。” “安庆绪本是要降了的,谁知忽然反悔了,派兵来围杀郎君,我们被逼进黄河峡谷,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河水,无路可逃了。我就想到,当年李齐物开凿漕运时,我的乡亲们在山壁上凿了许多夜间休息的洞穴。” 李琮转身,向他的四个儿子招手道:“来,与你们的兄弟相见。” “三郎。” “前些年伙食好,这个月饿瘦了些。”胡来水傻笑了一声,随着口音,原本的土味就显现出来。 杜五郎抬头看着薛白从后院走出来,傻笑两声,觉得那小子回来了真好,不由感慨道:“我们还以为他死在叛军手里了,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吗?” 朝阳洒在了恢宏雄伟的大明宫,这是新的一年,李琮也有了新的问题。 长安人多地少,粮食本就是长期需由关外转运。战事一起,粮道自然是断了。 薛白故意愣在那儿,像是不知如何应对。 一见薛白入殿,他当即亲自迎上,双手亲热地揽住薛白的双肩,满满关切地道:“好,好,终于回来了!” 可眼下不是翻脸的时候,他以让薛白休养为名,用了一整晚来消化情绪,此时搓了搓脸,已能够显出欢喜之色。 他走到大堂,正听到杜有邻与管家全瑞在说话。 连杜宅尚且无粮了,普通人家的情况可想而知。 杜五郎没想到胡来水还真知道,连忙催他说,胡来水遂把胡饼塞进嘴里咽下了说起来。 “我再让人拿些吃的。”杜五郎起身道。 “到了黄河北岸,郎君原想回洛阳,听闻圣人逃了,叛军大股东进,封锁了往洛阳的道路。遂北上寻找河北援兵,到了解县,与元县令会合,连忙来支援长安。” “啊?” “想起来了,你是平陆县人。”杜五郎道,他对此事有印象,胡来水爷娘就是开漕而死的民夫。 边令诚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不安,作为得罪过薛白的人,对于薛白的归来他是有着强烈的警惕的。 “胡来水?你现在这么壮了?” “然后呢?” 连李琮也意识到了不对,他当众宣布薛白是李倩,前提是薛白已死了,他需要得到薛白所遗留的势力,眼下不免有种深受欺骗的感觉,另外,还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五郎莫客气。” 他认得胡来水,丰味楼刚开张时,他常去开发新菜,胡来水还是他招募来的伙计哩,当时虽已十分勤劳肯干,倒没想到短短几年内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两人出身不同,一個勤一个懒,虽同在薛白身边,职位的差距如今也有所扭转。 说着这些,哪怕胡来水出身卑微,却也不由表露出了他对圣人的不满。 当先过来的是长子李俨,已有三十余岁,相貌风度颇佳,只是气势不甚强,彬彬有礼地点头唤了一声,站在一旁不语。 “不,你平安,我就很欣慰。”李琮笑道:“还有,你的身世不必再瞒了,我都知晓。” 其实胡来水并不仅是变壮了,而是有一股威武的杀伐之气,使得杜五郎方才还以为是哪个将军。 “殿下,薛白到了。” 两人唏嘘了几句,胡来水感觉不够饱,往盘子里看去,里面的吃食已经一干二净了。 “我没能带回安禄山,让殿下失望了。” “我等拼死厮杀,擒贼首,堵贼势,平叛在即,圣人无端命潼关守军出战,又弃守长安……嗐!” 这话不是胡来水的说话风格,显然他也是听来的,想必军中报怨很多。 “那你多吃些。”杜五郎把胡饼递还回去,“我方才吃过了。” 次子李伸二十六七岁的模样,打量着薛白,眼神中透着些怀疑之色,之后摇了摇头,向李俅附耳说了一句,声音虽轻,却还是让人听到了。 “我看,与小时候不像。” 李俅是第四子,时年已十九岁,身长玉立,气质温润,像是没听到李伸的耳语,迈步而出,向薛白执了一礼,道:“三兄。” 薛白退了一步,道:“当不得。” 李俻只比李俅小一岁,也许是因为对三庶人案没有印象,性格开朗得多,径直问道:“你真是三兄?阿爷说是,可二兄始终不信。” “是或不是已不重要了。”薛白道:“只要当年的冤案能平反即可。” 这句话虽没承认,却又像是承认了,且把众人带到了共同的立场上。李俨遂点了点头,他对于能够平反三庶人案最是欣慰。 李伸则心中冷笑,认为薛白很会算计,遂道:“怎能说不重要,阿爷已经宣布了你的身世,伱也该拿出信物来,好让宗室信服。” 薛白并不被他的言语牵着走,道:“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平定叛乱,至于个人荣辱的小事,往后再谈如何?” 他手中有实力,这些事自然是由他说的算。 李琮能看出这活薛白是不打算兑现杜妗为死薛白做出的承诺了,他心情郁闷,却知多言无益,遂叱责了李伸,转头好言与薛白商议长安的防事。 “我策反了叛军之中的不少重要人物,如李史鱼、独孤问俗、严庄,他们之所以愿意弃暗投明,是因他们很清楚,叛军成不了事,为何?没有一个明确的纲领。” “纲领?” “叛军没想过要如何治国,起兵以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抢掠,甚至最初还把抢掠到的财宝运到范阳。他们是盗,是贼。正是因为这种特性,安禄山被擒了之后,叛军并未方寸大乱,于他们而言,只要能带着他们抢掠,由谁作主根本不重要,安禄山死了还有安庆绪,安庆绪死了还有史思明。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特性,攻破潼关之后,安庆绪没有马上逼近长安,而是选择东向洛阳,他想要能随时撤回范阳。” 李琮道:“你是说,圣人若是不走,安庆绪还能撤军?” “潼关之战,叛军虽大胜,但大唐精锐尚存。若圣人守着长安,安庆绪很可能会遣一支兵马试探。逼郭子仪、李光弼回援,他便可从容退守范阳。而我等只需将计就计,等叛军主力回师时大败叛军,三五个月内,便可彻底平叛。” “唉,圣人既已走了,说这些还有何用?” 薛白道:“想必圣人还未走远。” 李琮一愣,之后挑眉道:“你不会是想把圣人追回来吧?圣人身边有北衙六军禁卫。” “正是如此,更需带回圣人与禁卫,来守住长安。” “可叛军马上要杀到了,如何来得及?” 薛白道:“兵法无非是扬长避短,叛军战力强悍,却人心混乱。攻心为上,或缓他们进攻长安。” ~~ 洛阳。 这个元月初一,紫微宫显得更加的金碧辉煌了。 一根根崭新的旗帜被树立起来,都上书“燕”字,象征着大燕国终于立国了。 安庆绪一身朝服,高坐于明堂之上,接受了诸人的朝拜,开始大封百官。 这种登上权力之巅的感觉让他飘然欲仙,也平复了他之前被围困时的担忧。 说实话,在击败哥舒翰之前,他是真觉得走投无路,只能投降了。是因为害怕被清算、赐死,他才在崔乾佑等人的劝说下决定背水一战,期待的是能回到范阳。哪怕潼关之战大胜之后,他也不认为能攻下长安,首先他自认为没有安禄山的威望,不能降服诸将。 没想到,诸将并未如何缅怀安禄山,而是迫不及待地把他推上皇位。 更没想到,李隆基竟是逃了。 安庆绪认为自己运气很好,这是上天眷顾,天命所归。有此想法,他心态上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有信心攻破长安,有信心为天下之主。 倘若再给他一些时日,他便要开始意识到大燕国需要一个纲领,比如,为那些在边境艰苦厮杀却没有得到应有回报的士卒制定更公平的赏罚制度。 他隐隐地意识到,那些将军愿意追随他造反,是出于对不公平的怨恨。 当然,这一切得等到攻下长安、收复河北之后再谈。目前安庆绪最在意的其实是郭子仪、李光弼占据了河北,切断了他与范阳的联系。 想必等攻下长安了,他们自然会退兵。 心中正满是雄心壮志之时,有士卒从旁边绕过来,匆匆赶到安庆绪耳边,低声道:“陛下,阿史那从礼连夜从长安送来的消息。” “什么事不能等晚些再说?”安庆绪并不习惯当皇帝,随口抱怨了一句。 “阿史那将军称,薛白还活着,且率着河北的兵马赶到了长安支援。” “活着?”安庆绪讶然,愠道:“原先也是他说已杀了薛白。” 此事算不得大事,眼下这局面,薛白不论是死是活也很难有大的改变了,安庆绪忙于登基,只命人将消息压下来,暂不理会。 过了数日,张通儒却提醒了安庆绪一桩小事。 “陛下似乎该留意军中传闻。” “何意?” “臣听闻,先锋军中有一个谣言正在士卒间流传。”张通儒停顿了一下,方才开口道:“他们说,陛下……弑父了。” 不易察觉的瞬间,安庆绪眯了眯眼,眼中闪出防备之态。当时,他命阿史那从礼歼灭薛白,原因就是不希望此事传出去。 “荒谬!”安庆绪拍案怒道:“这是薛白放出的谣言,阿史那从礼是个废物,堵不住吗?!” “问题在于,薛白首级犹挂在潼关城门上,而人却已站在长安城头上,士卒们难免心生疑惑。更有甚者,以为他有死而复生之神通,心生恐惧。” 张通儒没有明说的是,这件事显然引发了先锋军中士卒们对安庆绪的信任危机。 既然当众斩首薛白是假的,那弑杀安禄山是否是真的呢?往日许诺的诸多前景是否又是真的? “还不把潼关挂着的人头取下来?!” 安庆绪没好气地叱了一声,对此也是无奈,总不能继续坚称长安城里的薛白是假的。 当然,这只是一桩小事,对军心是有影响,可改变不了总体的战力,安庆绪遂下旨,命崔乾佑、田承嗣率主力尽快攻破长安。 这二人刚在洛阳参与了大燕的立国典礼,很快便开始调兵遣将,准备西进长安。 恰在此时,有人向安庆绪告密,说了一个让他大为惊恐的消息。 “崔乾佑想要追究陛下弑父之罪,以不忠不义之名杀陛下,自立为帝……” “不会的。” 安庆绪一开始并不相信,可随着流言越来越广,他杀安禄山一事渐渐开始瞒不住了。 如此,他难免有些疑心崔乾佑是否真的有自立的想法。 ~~ 长安,宣阳坊。 自从归来,薛白连着忙碌了许久,今日终于有时间回到家中看看。 宅院已经空了下来,颜嫣、青岚等家眷被送到了扬州。往日常来往的李腾空、李季兰犹在太原。长安城不免显得有些寂寥。 薛白拿了些换洗的衣裳,出了门,转头看到对面杨玉瑶的宅院已经重建好了,遂迈步过去。 他很久不见杨玉瑶,有些想她了。 然而,李隆基出逃那日,杨玉环并没有忘记这个姐姐,也带走了杨玉瑶。入内,只见宅中散落着各种物件,表明了杨玉瑶离开时的匆忙。 薛白正要离开,忽听到有歌声从院子深处飘了过来。他循着歌声走了过去,远远见到一个红衣女子一边弹琴,一边在唱他当年的旧词,却是念奴。 “郎君?” 念奴抬眼间见到有人来,连忙奔了过来,拜倒在薛白面前,泣声道:“郎君终于回来了。” “起来说话。” 薛白伸手拎起她,只觉手中轻飘飘的,仔细一看,她已是十分消瘦。 “饿吗?” 念奴羞愧地点了点头,愣愣看着薛白,愈显得娇弱。 薛白心想着“念奴娇”三个字,道:“走吧,吃些东西。” 他遂带着她出了虢国夫人府,像是带着她出了教坊。 可教坊中的那许多的乐师、伶人,他如今是管不到的了,不知何时他们才能再次载歌载舞。 到了杜宅,薛白把念奴交给杜妗安顿。之后,回到西厢说话,他沉吟着,道:“哨马回来了,李隆基走得不快,还未到扶风郡。” “你还是想去追?” 因今日见了念奴,杜妗便有些醋味,悠悠道:“莫不是为了把你的瑶娘找回来?” 薛白摇了摇头,道:“一则,长安需要兵力。北衙六军必须带回来了;二则,不能放李隆基在外,否则令出两门,遗祸无穷。我必须得去,解决了李隆基的问题,才能解决叛军的问题。” 他如今已愈发清晰地看到,安史之乱造成的影响,远不止是安禄山叛乱带来的损失,而是随之引发的一系列深远影响,这其中,李隆基的自私、昏庸所造成的决策失误亦是不容忽视的。 原本的历史上,大唐王朝有过无数个尽快彻底平定安史之乱的机会,偏是因为一笔又一笔的政治账而错过了,终三代天子也没有彻底地解决祸乱,只是与叛军媾和,使藩镇尾大不掉,甚至国都六陷、天子九迁,朝廷的威望一次次跌入谷底。 这些,竟都不是安禄山造成的,而是在皇帝与储君、太上皇与皇帝的勾心斗角中导致的。 那既然除掉安禄山没用,薛白这次便要去解决李隆基。 他很着急,明知长安、洛阳还有很多亟需解决之事,却得把它们排在后面。 杜妗是明白这些道理的,却还是不无忧虑地道:“留下的兵力,守城尚且不够,你如何能对付得了禁军?” “无妨,我在蜀郡、汉中皆有布置。”薛白道:“眼下叛军军心略有浮动,有老师与王思礼、李承光等人守城,十天半个月当是无虞,等我回来。” “你也要小心。”杜妗道:“我耍了李琮一手,他必是不甘心的,宗室之中不相信你的人也有许多,我担心他们要害你。” “我会防备。” 薛白想了想,道:“让五郎随我走一趟吧。” 说到杜五郎,因其当过金城县尉,而马嵬坡就在金城县内,薛白近来一直有一个疑惑。 他派了哨马去打探李隆基的行踪,发现队伍行过马嵬坡时并未发生兵变。 这当然是因为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事,可他还是在想,具体的变化是在何处? 禁军士卒们为何不哗变?这次出逃亦是仓促,带的粮食不多,他们肯定是饥饿的。另外,对李隆基、杨国忠的昏庸,那怨气必然也是在的。 几乎同样的情形下,却有两种结果,难道只是情绪恰好没到那一步吗? 薛白思来想去,发现只有一件事是不同的——李亨不是太子。 假设历史上的马嵬坡兵变是李亨一手策划,那如今李亨没有这么般做,是否有什么其它打算? 这些问题,唯有到了扶风郡才知道。 长安城风雨飘摇,他必须在半个月内快去快回。 ~~ “我听说朝堂上对你有所非议,说你是想跟着圣人逃到蜀郡去。” 杜五郎翻身上马,驱马挤到薛白身边,低声说道。 “无妨,此事回来了再收拾。” “回得来吗?”杜五郎十分担忧,“这次西行我们就只带了五百骑兵,而圣人身边却有近万的北衙禁军。” “他们都是长安人,之所以随着走,是因为害怕长安城守不住。眼下他们看到长安还在,会想要回来的。” “我懂了。”杜五郎道:“你是要去说服禁军支持太子,怪不得你要带上我,原来是要用我的口才。却有一个问题,只怕你还未到六军将领面前,就要被圣人斩杀了。” “带你不是因为你的口才,而是因为你与杨暄相熟,可以替我联络。” “联络谁?” “到时便知了。” 薛白一鞭挥在杜五郎的马股上,其胯下马匹便瞬间窜了出去。 杜五郎差点摔下马来,连忙握住鞍环,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的,你今日去了虢国夫人府,定是拿信物去了……” 队伍袭卷而过,很快消失在长安城郊。 (本章完) 第454章 挟天子 第456章挟天子 扶风郡,陈仓县。 此处是陈仓道的出口。秦汉时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即从此经过。 县南便是秦岭北麓,有周时散国之关隘,名为大散关,乃关中与川蜀的咽喉。 李隆基仓皇行到此处,也就算是初步安全了。即便有叛军追来,他只需退入散关,叛军骑兵之利便发挥不出来。 于是,南狩的队伍终于可以稍微休整,暂时在陈仓县城驻扎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吃食。 因逃得太匆忙,自出京以来,饥饿一直就伴随着他们。莫说万余禁军士卒一直没有吃食,便是天子本人也是时常饱一餐饿一餐。 好几次,都是杨国忠亲自派人去乡村市集上“征纳”,才给李隆基带回些干粮、野菜之类的吃食。 由此事就显出了善征税之臣的好处了,哪怕是兵危战凶,他也不忘本职。 但李隆基已经受够了那些硬梆梆的干粮,难得进了城池,立即就命杨国忠献上佳肴。他带着杨玉环坐在陈仓县署大堂内,眼看一盘盘热菜端上,方觉前阵子落掉的面子找回了一些。 “太真,你近来受苦了,今日多吃些。” 菜肴不算多,一只现烤的全羊被分切成小块端上来,再配上胡饼。 立场摆开,他便看两个儿子的态度。 难得的是胡饼也是热的,之前路上即使有胡饼,那也是冷硬难咬,李隆基年纪大了咬不动,每次都需要用水泡过才能下咽,今日终于可以用胡饼卷着羊肉嚼用了。 李俶先开口道:“阿爷不妨劝圣人就留在扶风郡,观长安战事?” 宴上的重臣们纷纷一涌而上,关切不已。杨国忠毫不嫌恶,用手指拨开李隆基方才吐出的食物,捡出掉落的龙牙,又找出了一小块羊碎骨。 杨玉环原是有种丰腴之美的,现已清减了许多,成了一个有些清瘦的美人,完全是另一种风韵,这自然是饿出来的。 同样是拒绝南下,但一番话在格局上却高了一筹。 一个普通老人有的一切缺点,断牙、体臭、佝偻、长斑,他不可避免地都开始显现,老态龙钟,狼狈不堪。 若长安城破,李隆基在蜀郡能安全,李亨却不安全,只怕不等他讨好李隆基以再次被册封为太子,或已死于杨国忠之手了;而若李琮真的守住了长安,还是得与李隆基谈条件,迎他回长安,李隆基至少也是个太上皇,李亨却只会彻底丧失争夺皇位的资格。 忽然听到旁边的李隆基大叫了一声,还伴随着细碎的“哒”的一声。 “阿兄说得不错。” “长安无兵、无粮,必守不住。”李俶道:“然李琮得薛白支持,手中有安禄山为质,或能阻挡叛军些许时日。今安西四镇、河西、陇右、朔方边军将士已在赶来。阿爷可借机招兵买马,静观其变,待叛军立足未稳而收复长安。” 先开口的是长子李俶,他态度果决,没有任何废话,径直道:“绝不可使圣人入蜀,阿爷若入蜀,必为杨国忠迫害。” 其实这也是李俶的心声,只是今夜是私下商议,他遂用个人荣辱安危提醒了李亨,以为不必要谈论大局,却没想到被比了下去。 可某些时候,他的立场总显得有些暧昧。比如,那夜他预感到李琮有可能要宫变,出手阻止,将此事告知了李亨。可等到李亨要随李隆基逃出长安时,他却劝阻李亨留在长安助李琮守城,是李亨、李俶苦苦劝说,方才将他劝出长安。 “拖下去,斩了。” “啊!” 他大怒,转头向那切羊肉的厨子叱骂道:“你怎么切肉的?!” “一旦圣人南下,而贼兵烧绝栈道,则散关以北再非大唐所有,百姓失望,民心既离,无以复合,中原之地拱手予贼。” 李亨站在一旁,眼看着这一幕,年迈昏庸的圣人、青春美貌的贵妃、作威作福的宰相……心中涌起无尽的忧虑。 “圣人!” “饶命啊!” 其实换做寻常人到了李隆基这个岁数,牙差不多要掉光了,而他原先之所以没掉,吃得精细而已。可当这些光环被拿掉,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李倓一开口就支持了李俶对这件事的看法,同时,也给出了一些不同的理由。 危难之时,还是能看出后宫之中最受圣人宠爱者依旧是她,此番同行的虽有江采萍、范女等妃嫔,今日赐宴却只有她在圣人之侧。 ~~ “今日因一块碎骨,杨国忠便要斩杀一個无辜百姓。来日到了蜀郡,是否他想要杀我父子,也是想杀便杀了。” “三郎?” “观望?你莫非认为李琮还能守住长安?”李亨问道。 入夜,李亨住在城中驿馆,召来了长子李俶、三子李倓,同时在场的还有他的王妃张汀,以及宦官李辅国。 摆在他们眼前有一个已无法忽视的问题,等队伍转进陈仓道前往蜀郡,便是去往了杨国忠的地盘,须知杨家本就在川蜀,杨国忠早年为新都县尉,平定南诏之乱时还是名义上的主帅,一直坐镇蜀郡。 “三郎以为呢?”李亨又看向李倓。 道理很简单,想要渔翁得利,首先得在一旁观战。另外,既是“收复”长安,自然是先等李琮兵败,除掉这个储君,再谈平定叛乱了。 李倓因与高力士、李琮关系颇好,近年来在政堂上颇活跃,如今竟是这父子三人之中声望最高者。 既然父子三人都是第一个看法,之后则是商议该如何做了。 杨玉环饿得狠了,等圣人一开动,亲手捧起一块吃着,她往日嫌羊肉膻,今日却觉那肉味混着谷面入口真是香。 杨玉环转头看去,唯见圣人捂着嘴,脸色痛苦。之后吐出了一颗断牙来。 那厨子一辈子在陈仓县,从未伺候过天子、朝臣,如何能答得出来?连忙慌张跪在地上,磕头不已。 这种在皇位之争中摇摆不定的立场,使得李倓有些两边不讨好。 杨玉环见了,莫名眼一酸,红了眼眶。也不知是心疼李隆基还是什么。 李亨与李隆基的立场不同。 相比于叛军攻破长安,李琮能守住城池,反而是对李亨最不利的结果,也是最不可能发生的结果。 “大郎所言有理……” “不可!” 这次,李倓却是表露了完全相反的意见,道:“阿爷万不可坐壁上观,待贼兵攻破长安,伤的不仅是庆王之性命,乃宗室之威严。阿爷确当尽快收边屯之士,请圣驾东归,与庆王并力守城,使社稷危而复安,方为上策。” 李亨听到了最后一句“与庆王并力”时,脸色不由凝固了一下。 他想要开口反驳,但作为父亲,那样的言论是不方便说的,遂转头看向了李辅国。 李辅国当即会意,连忙上前道:“三郎所言极是,却没考虑到人心险恶。难道忘了?庆王当夜欲宫变逼圣人退位,圣人南狩正因他所逼。一旦助庆王击败叛军,他岂非更要加害圣人以及殿下?” “闭嘴!” 李倓叱道:“我父子相谈国事,没你这奴婢开口的份,往后休再教我见你干政!” 平日李辅国与李倓关系不错,他平生最在意的人是宫婢小蛾子,她正是得李倓收容才一直平安无恙,彼此间一直多有来往,没想到,一旦牵扯到国事,李倓竟是如此不假颜色。 “奴婢知罪。”李辅国惶恐,退了一步。 李倓其实知道如今这情形,根本离不开这些宦官帮忙,可李辅国既敢开口离间皇家兄弟之情,务必要狠狠叱责,遂又厉声道:“自去我帐中领三十鞭……”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 张汀忽然笑着开口了,打断了李倓的话。 她年岁与李倓差不多大,却是故作老气横秋。自从李亨被降为忠王,她反而得了一个好处,那便是由太子良娣改封为忠王妃了,名正言顺的正妻,有了说李倓几句的资格。 “这奴婢话不中听,却是为了你阿爷好。李琮欲行谋逆,此为事实,他驱走圣人,占据长安,是为叛贼。如今两个叛贼相斗,你却要与一个并力守城,岂非太心软了?” 李倓闻言,那双剑眉不由皱了起来,正要开口反驳。 李亨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伱是以李氏社稷为重。” “阿爷……” “我问你。”李亨问道:“你是更支持李琮继位吗?” “不敢。”李倓道:“孩儿当初之所以表态支持庆王,乃因局势所迫,又实在不愿朝堂动荡。可庆王既敢逼宫政变,孩儿自是支持阿爷,可是如今逆胡犯阙,四海崩分……” “殿下莫怪这孩子了。”张汀柔声道:“他总不能是为了给李琮当太子才说这些话。” 李倓脸色一变。 “好了,不说了。”李亨道:“既然你们兄弟都认为不该入蜀,而该收边屯之兵,那便这般做。至于之后是与李琮并力而守,还是收复长安,到时再谈便是。” “是。”李俶拉了拉李倓。 “奈何圣人昏了头,不听良谋,只听杨国忠之言,他一心要入蜀。”李亨叹道:“这岂是我能左右的啊?” 话题终于是到了他近来一直在思忖的事上。这一点,两个儿子都非常支持他。 “入蜀误国,阿爷唯有扫除逆贼,迎圣人回宫城,方为至孝,万不可因区区温情,而犹豫不决!” 这是要发动政变的意思了,被打压、猜忌了这般多年,李亨终于走到这条路上,手指都微微有些发颤。 可摆在面前有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而今我非储君,名不正而言不顺,何以号召边屯之军,扫除逆贼?” 李俶道:“当请圣人下诏,废李琮,复阿爷储君之位。” “岂可如此?”李倓道,“一旦如此,长安必定不守。” “长安本就守不住,圣人如今下诏,待消息传回长安,李琮早已败亡。而阿爷有了名义,方可尽快招兵买马,克复二京,削平四海。” “外敌当前,岂可自乱阵脚?” “李琮宫变在前,岂可存妇人之仁?!” 吵来吵去,话题竟又绕回了方才纠结之处。但这次,张汀、李辅国却没有开口,只是看向李亨。 此间谁是自己人,谁胳膊肘往外拐,已经是很清晰的事了。 李亨没有责怪李倓的想法,反而勉励了他几句。次日,私下里与李隆基说了对李琮的担忧。 ~~ 一路上都只顾着逃窜,如今终于停下来,李隆基才顾得上处理诸多事务,关心长安城到底如何了。 他连番派出人去打探,同时也遣使西向,督促安西四镇节度使封常清领兵回援。 “朕出城之日,李琮非但无认罪之意,反而敢以粮草马匹要挟于朕,索要监国之权,其心悖逆,以至于斯。若他真守住长安,岂非要逼朕退位?” “圣人明鉴。”杨国忠应道。 他们这个判断当然是对的,只要李琮守住长安,必然登基称帝,到时天下归心,谁也阻止不了。 李隆基遂沉吟道:“朕若现在罢其储位,你以为如何?” 原本他们都考虑好了,长安那点兵力、粮草,肯定是守不住。暂时不罢免李琮,是为了让他挡着叛军好让他们逃到蜀郡,现在既然安全了,也就不那么用得上李琮了。 这与杨国忠无关,问题在于,一旦罢了李琮,该由谁来当太子? 立储之事,杨国忠当然想要插一手,于是毫不犹豫道:“圣人何不等到了蜀郡再行定夺?” “朕恐薛白是个变数啊。” 这般一说,杨国忠也担心带到蜀郡的皇帝变成了个太上皇,觉得得给薛白加一点难度,遂道:“庆王有悖圣意,当有所惩治,但……立储之事,恐将等平叛之后再行定夺了。” 一提醒,李隆基也知该防备着李亨,点了点头。 当此战乱危急之际,本是社稷最需要储君之时,有国本方可使人心稳定。偏这君臣二人却是默契地认为该在此时把储位空悬。 “拿笔墨来。”李隆基开口,准备下达他安全之后的第一份诏书。 “圣人,是否再考虑一二?”高力士不得不提醒道:“或许待长安的消息回来?” 以高力士与李琮的关系,大可以留在长安的。随圣驾出逃,倒不是他年逾七旬还怕死,而是一心要服侍李隆基。 也就是仗着圣人知他这份忠心,他才敢开口,可李隆基依旧有些不悦,招手道:“去拿来。” “遵旨。” 高力士无奈,退出这残破的大堂,只见陈玄礼正执守在门外。 两人相对一眼,同时叹息。 陈玄礼道:“朔方节度使判官杜鸿渐前来迎圣驾了。” “怎不去禀报?” 陈玄礼走了两步,低声道:“杜鸿渐还未入城,广平王到城外去见了。” 高力士脸色有些凝重,叹道:“若让圣人知晓,恐要有所疑心了。” “疑不疑的,眼下摆明了杨国忠想让圣人入蜀,忠王想留圣人在扶风,庆王想挟圣人回长安。” 一番话,竟有了一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的意味,两人皆感不安,对此也是毫无办法。 高力士遂让人去取了笔墨,伺候着李隆基写字,同时颇为委婉地提醒了方才听到的杜鸿渐一事。 李隆基笔尖一顿,接踵而来的叛乱与异心,终于让他感到心力交瘁。 但他想了想,依旧是继续动笔,写完了那封废太子的诏书,正吹着笔墨细细思量,有消息到了。 “圣人,庆王递来了奏折。” 高力士连忙上前接过,以旁人无法察觉的动作飞快地用目光扫了一眼,递到圣人面前。 一瞥之间,他隐隐看到了“洛阳复失,薛白已死”的字样,心头一惊。 “逆子,如今想起朕来了。”李隆基看过,淡淡说了一句,将信丢在一旁。 这是李琮在最慌乱的情况下写出的信,以无比恳切的姿态请求他回守长安。 李隆基当然不会回去,可却无意识地把那封废太子的诏书折了起来……薛白若死,这暂时当是不必了,等到了蜀郡再谈。 没过多久,又有消息传到。 “圣人,李齐物赶来了。” 李齐物前两年被调回朝中担当将作监,这次没来得及随队伍逃出长安,本是想那就不逃了,可待了几日之后,听闻薛白身死的消息,连忙出逃,正与李琮派出的信使一前一后抵达。 跪在御前狠狠地哭诉了一番对圣人的担忧之情,待被问及长安之事,李齐物道:“庆王软弱无能,易为奸人所左右。” “他上奏求援,称只要朕遣兵,即可守住长安,可是真的?” “陛下万不可信。”李齐物道:“庆王一边遣使请援,次日便当众平反了三庶人案……” “什么?!” 李隆基顿时大怒,须发皆张。 相比于背地里的各种勾当,这是在明面上否认他这个天子的权威,他决不容忍。 然而,更让他发怒的事情还没说完。 “不仅如此,庆王还称薛白是废太子瑛第三子李倩,已下诏宣告长安百姓。” 一言既出,众人皆讶,反应却各不相同。 高力士首先想道原来薛白真是李倩,庆王才是当年的知情人,若薛白未死,或是宗室之中最能平定叛乱、再造盛世的一个。 杨国忠则是想到了与薛白同起于微末的当年,心说原来是皇孙,难怪能像他那般上进,不过那竖子处心积虑终究还是死在正名之前,而他犹身为宰相,将挟天子入蜀。 李隆基那双原本怒瞪着的双眼则是眯了起来,显得十分警惕,更准确地说是后怕。 他早就意识到薛白的居心叵测,以及渐渐对他产生的威胁了,果然,竟是那么一个满怀仇恨的孽种。 “假的!” 他忽然暴喝了一声,眼前闪过的是三个儿子跪地诉冤的情形,是张九龄在激愤进言,是武惠妃惊恐大喊……前尘往事桩桩件件,他要厉声喝破它们。 “那不是朕的孙子,假的!” 李隆基竟是上前,一脚踹翻了李齐物,旋即回身把方才那诏书摔在李齐物脸上。 “朕要废了李琮,再诏告天下,那废物是被薛白给骗了,薛锈之子薛平昭居心叵测,上欺君王,下蒙百官,该开棺戮尸!” 一封诏书轻飘飘的,砸在李齐物脸上并不痛,但因为它,是夜,小小的陈仓县城里开始风波暗涌。 ~~ “圣人已下诏了,废太子。” 一个宦官把圣人的衣物送出衙署浣洗,第一时间递出了这个消息。 很快,正在亲手缝补衣物的张汀得知了此事,放下手里的针线,牵着她的儿子李佋回到了住处。 李亨皱着眉在来回踱步。 张汀却没有马上说话,任由他发着愁,她径直坐下,道:“我想吃馎饦了。” 在战乱中的小县城,这显然是个为难人的事。李亨却是被她支使惯了的,当即招过李辅国,吩咐他去找馎饦。 张汀这才转嗔为喜,勾了勾手,让李亨上前说话。 “殿下可以一展抱负了。” 李亨闻言大喜,拉着张汀的手称了谢,方才快步而出,先去找到李俶。 “计成,速去准备。” “是。” 吩咐妥当,李亨抬头看天,长舒了一口气,一时间想到了很多。 天宝五载,他先因韦坚案牵连,无奈休妻,又因杜有邻案迫害,无奈休妻,这休掉的是什么?是他作为太子,甚至一个大丈夫的尊严。 如今,终到了把这一切屈辱还回去的时刻。 隐隐有歌声从高墙大院中传了出来,声音很远,但很美。 那是杨玉环在唱歌。 ~~ 杨国忠不停地抖着脚,听着属下官员的禀报。 “朔方节度使判官杜鸿渐想必很早就是忠王一系,早年在大理司任官,因对付薛白不成,被贬至朔方。这些年得了安思顺的重用,官位升得很快。我看他着急赶来,不似要迎圣人,倒像是要拥立忠王……” 说话的是杨国忠的心腹,御史大夫魏方进,功劳不显,却已是朝中重臣。 “我就知道,到了陈仓,李亨是不想入蜀,准备有所动作了。”杨国忠啐了一口,道:“我得让圣人处置李亨。” 魏方进听了不由着急,暗忖杨国忠凡遇事只会告状是没用的。 “右相,此事圣人当已知晓。” “那为何不召见我?” “该是……杜鸿渐不可轻动,万一逼反了他带来的朔方军。” “那便棘手了。”杨国忠沉吟道:“我当拉拢禁军,早日带圣人南下才是。” “事宜急,不可缓。” “我去见陈玄礼。” 杨国忠才起身出门,迎面却与匆匆赶来的杨暄撞了个满怀。 “阿爷。” “滚开。” “我有事与阿爷说。” “回头再说罢。” 杨国忠正要走开,杨暄却是一把拉住了他,附到他耳边道:“阿爷,有危险,我们得救杨家啊。” “你在胡说什么?” “李亨已收买了禁军,马上就要来杀阿爷了。” 杨国忠大怒,叱道:“谁与你说的?” 杨暄缩了缩头,眼珠子四下一瞥,却是吐出了一个死人的名字。 “薛白。” 杨国忠惊愣地瞪大了双眼,虽不知薛白如何还活着,确知对方前来必是为了带圣人回长安,他是绝计不允许的。 既然薛白未死,那便由他来弄死。 “竖子竟敢追来?他人在哪?” “让阿爷去虢国夫人处便知分晓。” (本章完) 第455章 思长安 第457章思长安 傍晚时分,离圣人驻跸的衙署不远处,一间民宅中点起烛火。 杨家姐妹诸人与杨国忠的妻妾正带着子女们挤在堂上,哭哭啼啼。 “别嚎了。”杨玉瑶不耐烦地叱了一声。 她穿着一身襕袍,作男子装扮,因心情不好正来回踱着步。 不久前她听闻了薛白的死讯,对此自是绝不相信的,遂派了明珠去找了杨玉环打听,如今消息还未回来。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了一阵歌声。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听着像是杨玉环在唱,可杨玉瑶却是愕愣了片刻,听出那似乎是念奴的声音。 两人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杨暄便匆匆跑去找了杨国忠。 他当即就上前去,将杜五郎拉过,道:“你给我过来。” “他人呢?” 她素有“雄狐”之称,这般火急火燎,旁人若不知她是女子,看着倒像是个浪荡游侠要来调戏小娘子。 “阿娘啊,你本来就是蜀郡人啊。”杨暄道,“这不是回你娘家吗?有甚不好的。” 杨玉瑶则加快脚步,向一个守在十字长街边的校将问道:“哪里来的歌声?” 民宅中,裴柔还在哭啼不已,杨暄没心没肺地坐在一边,手捧着一个小笼子,逗弄里面的蛐蛐。 “我不想回蜀郡,长安多好啊。”裴柔推了推儿子。 “不是,是陈希烈。” 她不由出了官廨,放眼看去,满街都倒着横七竖八的禁军士卒,因饿得没力气了不少人连盔甲都放在一边。 “谁在唱歌?”杨玉瑶上前劈头盖脸便问。 在杨玉瑶想来,薛白大可与她一起去蜀郡。以他当年平定南诏的经历,在蜀郡亦可得到不小的声望与支援,很快便能位极人臣。相反,圣人虎落平阳,权威必然大跌。 她加快脚步,往城东赶去,见到陈希烈带着一队马车正在接受禁军的询问,其家眷正从马车上卸下带来的粮食,此举使得他甫一入城就受到了禁军们的欢迎。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陈希烈转头一说,马车里的歌声停了下来。一个瘦小的少女下来,却长得十分丑陋,皮肤黝黑,脸上长满了红疹。 “有官员来投陛下,带来的家眷在唱歌。” “来了。”杜五郎道:“他要请回陛下,带了兵士,还没有入陈仓城。” 她这种儿女情长的自私想法,就连杜五郎都知道不对,皇帝退入蜀道,损的是关中人心,毁的是天下大局。 “他为何不与我们去蜀郡?” 那少女才探头,见此情形,当即又把头缩了回去。 杨玉瑶暗道陈希烈一大把年纪了如何会跟着离开长安?心中那个猜测就愈发确认了。 禁军多是长安人,听到这最后一句,竟是有人哭了出来。 “念娘,你出来。” 李齐物是杨玉瑶的邻居,明珠刚才打听到他正在觐见。 “让我见见。” 周围的人们原本听得歌声,都以为歌者会是美貌绝伦,此时出乎意料,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坐在一旁的秦国夫人便道:“她哪有娘家?一个妓户出身。” “是。” 一個呆头呆脑的小厮应了,当即捧起那箱子,跟着杨玉瑶走。 “陈希烈?” 眼下与她解释这些是解释不清的,杜五郎遂道:“禁军多是长安人,一旦转道南下,军心肯定会生变。而且薛白还打探到,李亨打算利用禁军不愿南下的心思煽动兵变,杀了杨家,挟圣人到朔方。” 裴柔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所幸那歌声还在隐隐飘来,不少人被它打动,站起身,向长街那头看去。 杨暄嫌吵,带着他心爱的蛐蛐避到一旁。再一转头,便见到杨玉瑶身边跟着一个呆头呆脑的人,不是杜五郎又是谁? “虢国夫人,这是薛白给你的信。” ~~ “你与他说了什么?” 如此一来,他们在蜀郡自是十分快活。 杜五郎没有立即回答问题,而是将一封信件递了出来,当即被杨玉瑶一把抢过。 “李齐物?” 杨玉瑶似有些失望,却也心生怜悯,过去安慰了几句。之后,她看到陈希烈带来的物件里竟有一箱果蔬,随手一指,道:“这些搬到我那吧。” 陈希烈一路而来累得不轻,愣了愣方才应道:“是老夫的孙女。” 事实上,眼下就连李亨自己都没想过要前往朔方。 杜五郎自然也不知薛白是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心虚。好在,杨玉瑶并未就这个消息的来源多问,相信薛白的判断。 危险感顿生,杨玉瑶便问道:“他要我如何做?” “先下手为强,除掉李亨。之后,召集禁军,带圣人返回长安。”杜五郎道:“薛白已带了两千精锐骑兵候在城外,虢国夫人只需说服了杨国忠答应,举火为号,打开城门,他便可入城保护杨家诸人。” 说话间,杨国忠已大步流星地赶到,不由分说便勒令士卒将杜五郎拿下、要搜索薛白。 但此间多是杨家人,自是不由他胡闹的。杨玉瑶大步上前,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给我老实听着!”杨玉瑶柳眉倒竖,字字句句道:“事关杨家存亡,先弄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 杨国忠已是位极人臣,今非昔比,往日为李林甫含啖不觉屈辱,如今挨了妇人一巴掌却感到落了颜面。 同时,他也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既然连薛白都知道李亨要兵变,此事当是确凿无疑了,还真是燃眉之急。 “好,我先处置了李亨一事。”杨国忠道。 说着,他摆出宰相的架势,口风一转,又道:“但薛白要把圣人带回长安,此事绝计不行。这样吧,待除了李亨,你请他来,好好谈一谈,我们带他到蜀郡去,如何?” 去蜀郡自然是更符合杨玉瑶的心思,她遂点点头,道:“除了李亨再谈。” “呜!呜!” 杜五郎被堵着嘴捆在一旁,闻言不由焦急大喊起来。 杨国忠本要杀他,但有杨玉瑶、杨暄要保他,杨国忠遂懒得再理会这个呆子,自匆匆去设法对付李亨。 见此情形,杜五郎神色愈发焦急,心中却是暗道:“好!且让他们起了冲突,薛白才好趁乱行事。” 他来,可没想过只凭三言两语就能说服杨国忠带圣人回长安,无非是挑拨两虎相争。 或者说,这两虎本就要争,他在做的则是打草惊蛇,让薛白能够更好地控制局面。 ~~ 逃出长安以来,李亨自由了许多。 入夜,他裹了一件斗袯,包着脸,出了驿馆。李俶很快迎了上来。带着他绕过长街,进了一间临时被征用的酒铺。 推门而入,一个中年男子回过头来,才见李亨便激动地拜倒行礼。 “朔方节度判官杜鸿渐拜见殿下,久别经年,殿下更憔悴了啊。” 前半句话报了官职,杜鸿渐的口吻是有些骄傲的,当年他无奈被贬,远走朔方,全靠李亨利用东宫的隐藏的实力保护他,他也没有辜负李亨的厚望,短短几年内迅速升迁,有了今时的地位,足可助力李亨。 而到后半句话,则是满满的关切。他与李亨,不仅是君臣,还有着深厚的情谊。 “国事如此,如何不让人憔悴,快起来。” 李亨双手搀起了杜鸿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欣慰道:“黑了、糙了,但也壮实了,成了国之栋梁。” 得此一言,杜鸿渐顿时感动,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了,他终于可以被李亨倚为柱石了。 两人很快说到正事。 “圣人已下诏废了李琮。” “若能设法请圣人再复立殿下,则更名正言顺了。” “圣人心中猜忌,只恐不会答应。” 杜鸿渐会意,压低了些声音,道:“今日臣入城时,广平王已交代过,命臣派遣士卒私下告诉禁军将士们不可南下。” “好。”李亨大为满意,又道:“务必要留住圣人。” 因为他还不是太子,故而是一定不能让圣人走掉的。收买了禁军之后,必须挟持圣人,使之下诏册封他。 谋划已定,行事只在这两日了。 忽然,有人匆匆赶了过来,却是李倓。 “阿爷,出事了!” ~~ 杨国忠见过了杜五郎之后,愈想愈觉得情形急迫。 他原本还打算去拉拢陈玄礼,请对方一起劝圣人南下,此时得了薛白的消息,反而有了别的主意。 “快,我要见圣人!” 赶到衙署,杨国忠也顾不得守在前面的陈玄礼,径直奔向李隆基。 “圣人,大事不好了!” 李隆基刚刚见过陈希烈,正坐在那张并不舒服的凳子上揉着额头。 他本以为杨国忠是来说杜鸿渐一事的,此事确实棘手。当然,他对自己的威望有信心,仅凭一个朔方节度判官,在禁军当中翻不出太大的波澜。 但杨国忠开口却是道:“薛白带着两千精骑追来了,要抢圣人回长安!” “你说什么?他敢?!” “臣探知,陈希烈所带家眷里就有薛白的人,已暗中联络忠王,使忠王为内应,以兵变挟持圣驾……” 来之前,杨国忠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他的立场与李亨、薛白都不同,必须把圣人带到蜀郡。 勾心斗角,他未必斗得过李亨、薛白,那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把圣人吓走。 果然,李隆基倏然站起,龙颜大怒,叱道:“他们敢?!” “臣请圣人以安危为重,尽快入蜀。” “立即准备,尽快入散关。” “遵旨!” 杨国忠大声应了,心中略有些自得。他没有被薛白牵着鼻子走,用自己的方式处置了眼前的危机。 还想利用他与李亨两虎相争,等圣人一入散关,让薛白自去与李亨斗吧。 ~~ 旨意由校将们告知给一个个禁军士卒,让他们早些入睡,天一亮便启程。 于是,城中的灯火一盏盏被熄灭,士卒们蜷缩在黑暗中,打算度过在关中的最后一夜。 渐渐地,又有动人的歌声飘来。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这是李白被赐金放还之后思念长安所作,却十分贴合士卒们此时的心境。许多人听得辗转反侧,思念起在长安的亲友来。 几个将领都意识到此夜不宜听这样的歌声,不安地按着刀走了几步。 “谁在唱?” “该是贵妃吧。” “不该唱的啊。” 他们叹息着,但也不敢前去阻止,只好默默地听着。 谈论的声音更少,夜更静,唯有那歌声一遍一遍,飘在小县城里。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忽然。 马蹄声击碎陈仓城的寂静,有两骑并辔驶来,身影皆是高大挺拔,手执火把。 他们一边策马,一边大喊道:“不去蜀郡!不去蜀郡!” “今赴散关,何日再归长安?请陛下暂往河朔、点集豪杰,谋为兴复!” 这声音惊醒了才刚刚入睡的禁军士卒,将领们翻身而起纷纷大喝。 “什么人?!” “射杀他们。” “谁敢放箭?广平王、建宁王在此!” 众人目光看去,却见来的真是李俶、李倓兄弟二人。 依他们的原计划,该先暗中串联了禁军再举事。可今夜突然得知了圣驾立即南下的消息时,他们根本还没做好充足的准备。 摆在李亨面前的路有三条。一是老实随圣人南下、垂首听圣人摆布;二是放弃挟制圣人、谋太子名义,只以忠王身份独自西向;他的两个儿子皆是果决之人,当机立断选了第三条路——临时兵变。 此时,面对着禁军的箭矢,两个年轻人凛然不惧,依旧大喊道:“不去蜀郡!” “我知伱等皆不愿离开关中,随我去劝圣人!” 这等动静,很快便惊动了李隆基。 他本就是和衣而眠的,起身便问道:“出了何事?” 是夜,杨国忠就守在屋外,也是被吓得措手不及,忙道:“圣人,是他们发动了。” “现在就走,去散关。” ~~ 散关。 御驾才到陈仓之时,陈玄礼就已经派了心腹将领来守散关,以确保圣人随时可进入散关。 这将领是郭千里,是禁军中的老人,且心思简单。 是夜,郭千里早早就睡下了,呼噜声大作。直到被亲兵推醒过来。 “将军,醒醒!圣人很快要到了!” “嗯,嗯?” 郭千里揉着眼坐起来,艰难地睁开眼皮,向窗外看了一会,见天还黑着,奇道:“夜里过来?” “好像是陈仓出了兵变,已派了一队人先来,将军可要见见。” 郭千里起身披甲,出了城楼,看到月色中有数十骑鱼贯入城。 “陈仓如何了,圣驾此时在哪?” 边说边走着,才走到一半,郭千里忽然警觉起来,大喊道:“拿下他们!” 他分辨出前来的兵马虽是禁军,穿的却是南衙千牛卫的盔甲,并非圣人身边的北衙禁军。 首先跳出来的念头便是,莫非长安被叛军攻下,叛军扮成禁军来劫圣人了。 随着城头上一阵响,箭矢已纷纷指向了来骑。 “郭将军,好久不见了。” 恰此时,却有一骑越众而出。 郭千里凝神一看,先是一讶,接着便是一喜,道:“薛郎?竟是你来了?” 月光下,那身披禁军盔甲,样貌英挺之人,不是薛白却又是谁。 “不错。”薛白展颜显出一个欣喜的笑容,道:“长安已然守住了,殿下让我来迎圣人回宫。” “哈哈哈哈,太好了!” 郭千里大喜着上前,薛白也翻身下马,两人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 “我前日还在想,这般逃出关中也不是个事……” 伴随着这爽朗的声音,郭千里脸上展露出了灿烂之色,忽然,他眼神一凝。 “不对,方才说陈仓出了兵变,圣人要加快入蜀。” “没错。”薛白道:“杨国忠不愿圣人回长安,发起了兵变。” 郭千里看着粗莽,却不算傻,已不相信这番话,正要退后,却发现已被薛白的人簇拥在中间了。 “将军,私下谈谈如何?” “谈什么谈。”郭千里道:“你运气好,恰遇到我这个故人,不然早被万箭射死了。” 薛白摇了摇头,道:“我是运气不好,散关守将恰好是郭将军,你虽与我亲近,其实对圣人却是愚忠。换作旁人,早便知该拥护太子守长安了。” “薛郎,你莫是要造反不成?” “带回圣人,守住国都,再造大唐,岂是造反?” “当我不知吗?庆王兵变,将圣人逼出长安,不是造反又是什么?” “杨国忠、李亨才是真的兵变,为一己之利欲挟持圣人,将军难道觉得圣人逃亡在外,胜过守在长安吗?” 郭千里终于是被他说动了,犹豫着,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道:“要是圣人回去,长安真能守得住?” “那是自然。” 薛白想了想,无意间说了一句最打动郭千里的话。 “回去吧,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了。” 郭千里一愣,看着眼前的薛白,仿佛回到了天宝六载,他抱着他家的小孙女在坊楼上看灯花。 他其实很明白,一旦圣人逃离关中,天下人心一变,再要平定叛乱,就得要更多的时间、兵力。 于是,他在心里问自己,忍心让孙女长大以后活在一个乱世吗? “说好了,守得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薛白知道,能说服郭千里,靠的不是两人平日的交情,而是大义。 这次他运气好,站在了大义的一边。 ~~ 夜风很冷,薛白登上散关的城头,拿着千里镜向北面看去,等待着李隆基、杨国忠。 他的计划很简单,首先,他知道李亨不愿南下,即使在马嵬坡没有兵变,到了陈仓也要有所行动,至少是有这个动机在。 那么,他以此来敲打杨国忠,打草惊蛇,相信已经被吓得草木皆兵的杨国忠会立即带李隆基慌不择路地南下,落入他布置好的圈套之中。 另外,为了防止过程中出现不可挽回的损失,他命姜亥带了一队骑兵埋伏在陈仓县西南,随时盯着局势的变化。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薛白的心境却并不放松,反而十分忐忑。 叛军也许已兵临长安城下,他迫切需要带回李隆基稳定人心,时间紧迫,经不了太多变故。 内心深处,他偶然间也会想起几道美艳的身影……但眼下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 散关位于秦岭之上,地势远高于关中平原,山川陡峭,如高墙一般竖立,站在城上看关中平原,有种“星垂平野阔”之感。 薛白等了很久,渐感不耐之际,终于看到有火光沿着山道向这边而来。 “郎君,来了。” 薛白招过胡来水上前,低声吩咐道:“到时让郭千里斩杀杨国忠,坚定其心。” “郎君放心,末将明白了。” “嗯。” 薛白还没有把安禄山已死,李琮承认了他的身世等等这些事告诉郭千里,等挟持了李隆基之后再谈为好。 今夜若成,数年谋划便算有了初步的成果。若是让李隆基逃入蜀郡、李亨避入河朔,必然要对他进行反扑。 马蹄声越来越近,火光终于到了城下。 “开城门!” 来的是一队龙武军骑兵,进城之后也不下马,径直喊道:“郭千里接旨!” “臣在!” “圣驾已至神农镇,命你火速迎驾!” 薛白走下城头,向火光通明的城门处看去,观察着。没看到李隆基、杨国忠,也没看到哪个朝廷重臣。 他低着头,继续过去,伸手摸了摸那些马匹的背,全是马的汗水,可见来得很急。再一看,来的这些龙武军士卒靴尖上的湿泥是带着血的。 那边,郭千里问道:“出了何事?为何要迎驾?” “还问,让你速去护驾!去便是!” 薛白正好转到了郭千里面前,隔着这几个龙武军的将士,使了个眼色。 之后,他一挥手,他带来的人便一拥而上,将他们全都押下。 “郭千里,你反了吗?!” “别给我吆五喝六的,问你便说,出了何事?” “圣人要连夜南下,结果军中有人哗变,竟然冲撞了圣人的队伍。” 郭千里大急,问道:“圣驾现在何处?!” “该是正在向散关赶来,请郭将军火速去救,否则恐圣人就要被掳走了啊!” ~~ 李隆基、杨国忠自认为看破了一切伎俩,且做好了应对,唯独没想到自己的掌控力这么低。 在事前得到提醒,并且有所准备的情况下,还是让李俶、李倓兄弟二人迅速就拉拢了禁军,哗变一起,连陈玄礼都弹压不住。 当时他们刚刚赶路到神农镇,忽然听到后方的禁军们大喊着口号,便加快脚步冲了过来。 “请圣人暂往河朔,收整兵马,兴复大唐!” 杨国忠当即大惊失色,连忙喊道:“快!带圣人走!” 他原要亲自过去牵李隆基的御马的,然而才一出声,便引起了远处禁军的注意。 “杀了杨国忠!” “杨国忠误国误民,先杀之以谢天下!” 这种清君侧的言论一出,连李隆基都慌了,无圣旨而杀宰相,李亨可谓是图穷匕现了。 虽然李隆基有过无数次的猜忌,可真当这场面出现,他反而不知所措了。 杨国忠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去捞李隆基的缰绳,飞马便走。 一支利箭向他射来,落在他身后,他人狂奔向南,直冲散关。 “快!李亨反了,快招散关守将前来勤王。” 安排完此事,杨国忠才想到薛白的提醒,后悔早不听薛白之言,放其两千精骑入城对付李亨。 他遂又派人去转告杨玉瑶,让她速去找薛白求助…… (本章完) 第456章 哗变 第458章哗变 骏马奔在山道上,前方的骑士高举着火把照路,杨国忠则跟在后面。 他努力用双腿夹紧了马腹,不时掠过的低垂树枝挂掉了他的幞头,抽打着他的脸,这反而让他冷静下来。他逃并不是放弃圣人了,而是先保住性命,并找郭千里救驾。 忽然,一声闷响,前方举火的骑士被一支箭射倒,空马受惊,抬起马蹄向后一踹,把杨国忠的骏马也惊了,杨国忠顿时摔落在地,背部着地,腰椎剧痛。 火把掉在那犹在燃烧,照亮了周围两步见方。杨国忠连忙一个打滚,躲进黑暗中。 很快便有十余骑从山林中斜冲过来,月光下隐隐能看到是禁军装束,显然是投靠了李亨的士卒。 见射落了人,他们中便有人喊道:“张小敬,好箭法。” “啖狗肠,不是杨国忠。” “他跌马了,跑不远,就在这附近,找!” 那些禁军士卒们翻身下马,持刀向黑暗中走来,不时劈砍向灌木。 杨国忠害怕一动弹反而弄出声响把对方引过来,吓得汗流浃背也不敢擅动。他好不容易位极人臣,绝不想轻易死在此处,偏是名为张小敬的禁军士卒已越走越近了,到了他藏身的灌木丛附近。 刀已举起,在月光下闪着寒芒。 恰此时,有马蹄声从散关的方向而来,当是郭千里带着兵马前去接应圣人。 “快走。” 禁军士卒们不敢逗留,纷纷撤散。 却有数人来不及逃,干脆躲在黑暗之中看着,其中那张小敬就与杨国忠躲在同一个灌木丛中,随手一搁,那柄刀正好摆在杨国忠的大腿之上。 “吁!” 郭千里的队伍已赶到了,见了地上的尸体,纷纷勒住缰绳,查看情形。 见此情形,杨国忠便开始估量着如果喊上一声,是郭千里救自己快还是张小敬一刀结果了自己更快? “薛郎,你看这是怎回事?!”那边,郭千里道。 火光照着的官道上,遂有一骑越众而出,杨国忠一看那挺拔身姿便认出了是薛白,心中不由大为惊讶,差点一下坐起,还是压在腿上的刀刃提醒着他不能乱动。 他满脑子都是疑惑,薛白怎会在此?不该是在陈仓城东吗? 这问题很快他就想明白了,他心中暗骂道:“竖子假意与我联络,实则躲在散关想抄后路,好个烂心肝的狗杀才!” 仿佛是听到了他心里的骂声,薛白忽转头往他这边看了过来,同时与郭千里道:“逃的是杨国忠的人马,李亨派人追上了,地上没有无头尸体或第二滩血迹,杨国忠要么被活捉了,要么逃进山林了。” “找!”郭千里喝道。 杨国忠眼见他们要向这边搜来,既感庆幸,又担心落入薛白手中。心情纠结之际,他隐隐听到了有弓弦绞动之声。 他遂小心翼翼地转动着眼珠往张小敬躲藏的方向看去,张小敬拿起了腰间悬挂的一支弩,对准了薛白。 这一幕顿时让杨国忠心里喝了一声彩,暗道:“好啊!这小卒射杀了薛白,我来说服郭千里保护圣人入蜀,两全齐美。” 然而,张小敬端着弩,盯着薛白盯了好一会儿,像在找机会,也像是在听着薛白与郭千里说话。 等到那些搜过来的士卒近了,忽然把弩的方向一转,“嗖”地一箭射在另一边的树干上。 “什么人?!” “走!” 张小敬大喊一声,同时把手指含在嘴里一吹哨,他的马匹遂从密林中冲了出来,带着他一路向北窜去。 “追!” 郭千里大怒,亲自追上。很快,这些骑兵的队伍如流水一般向秦岭下倾泻而去。 杨国忠此时才感到胯下凉嗖嗖,一摸,方知刚才竟是吓得失禁了。 他当然很怕死,恨不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远离这种动刀动枪的乱局。可才支起身,感受着腰间的剧痛,他想到往后若是没有了声色犬马、锦衣玉食,再也享受不到高高在上的权力带来的快感,活着还有意思吗? “不。” 杨国忠无比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得往上爬。 利欲熏心也好,自私自利也罢,那些出于无知或嫉妒指责他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享受,可他却绝不会让自己再坠回他们那种卑微、清贫的生活里。 他得把圣人带回蜀郡,才能保住一切。 ~~ 月色下,几個骑士奔过沟壑,甩脱了身后的追兵。 “张小敬,你方才怎不射杀了那叛逆?” 他们口中的“叛逆”是薛白,这是圣人不久前明确下旨宣布过的事情,圣旨否认了薛白是李倩一事,反而冠以“冒充皇孙,怂恿叛乱,阴谋僭越”的大罪。 作为最接近圣人的禁军,他们比天下旁人更容易视薛白为罪人。 张小敬却是道:“我方才听到他与郭将军说话了,听他的意思,是要把圣人迎回长安。” “因为他是叛逆,助庆王夺位,居心叵测!” “知道了。” 张小敬驱马登上山崖,眺目望了一会,指向一个方向,道:“走,往那边投建宁王。” “方才不射杀薛白,你下次可别再心软了,那是与杨国忠一样的奸臣,拿了首级也是大功。” 同伴们喋喋不休地说着,张小敬终于不耐烦了,道:“我不在乎。” “我们在乎,不是为了大功,哪个愿意跟着你冒死追来?” “我不在乎庆王篡不篡位。”张小敬大喝道:“我只知道他们守着长安!” “别恼嘛,你冷静些。长安肯定是守不住了,忠王才是对的,往西北招募兵马,收复二京。我们这些小卒既能保住命,也能立功劳,不比回去送死强吗?” “老三,你就不想你失散的家人?” “我就是想,才得活下去、立功劳。等收复了长安,把名字写在功劳榜上,他们才能找到我。愣头跑回去送死,谁能从那么多无名尸体里分辨出哪个是我?” 张小敬没再说话,驱马走了好一会,唱起了歌来。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他们与李白一样,都被放逐出长安了。 ~~ “诛杨国忠以谢天下!” 离神农镇还有一段距离,薛白勒住了缰绳,听着那被风吹过来的呼喊声,能够感觉到禁军群情激愤。 莫说是他这个被李隆基下诏降罪之人,只怕就连陈玄礼都弹压不住了。 薛白深知此时自己若轻易上前,不等分辩,必要死于乱刀之中。可若不往,李亨势必要挟李隆基往西北,如此一来,再想把边军拉拢到李琮这边来就很难了。 若没有薛白在,郭千里今夜想必是等到最后,看谁挟制了天子就听谁的。 至于此时,他肯定是不敢冒然上前的。万一圣人命他杀了薛白,薛白请他杀了李亨,李亨让他杀了杨国忠……或者士卒们哗变,把他给杀了。 “薛郎,怎么办?”郭千里遂问道。 “得找到杨国忠。”薛白道,“拿杨国忠在手,杀之,以安抚禁军之心。” 他知道李隆基、李亨都想杀他,那唯一的解法就是以杨国忠的头颅来把士卒们的怨气宣泄掉,然后才能以守住长安为由取得禁军支持,否则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懂了!” 郭千里转头向麾下士卒喝问道:“追到了没有?” “回将军,追丢了。可末将看了,杨国忠就不在逃跑的人当中,那全是披甲的禁军骑士。” 薛白听了,略一沉思,道:“派人往山林里找,他必在其中。” “这哪能找得到啊,黑漆漆一片。”郭千里嘟囔着,却还是依言而行。 然而,只过了片刻光景,远处的动静已更大了。诛杀杨国忠的呼喝声排山倒海,像是要把整个镇子湮没。 还有禁军骑兵赶到他们队伍前,遥遥大喊,让他们交出杨国忠。 郭千里便骂道:“我也想交,找到了自便交了!” 也许是禁军们意识到杨国忠已逃了,发出了不甘的怒吼之后,喊的要求也有了改变。 “诛杀杨氏!” 郭千里听了,转头看向薛白,道:“怎么办?现在要杀你的姘……义姐们了。” 薛白看似平静,可他胯下的骏马已能够感受到他的焦急,开始用马蹄刨着地。 他回头向黑色的树林里看去,知道杨国忠很可能藏身在其中,偏是找不到,唯有那愤怒的喊声还在弥漫着。 “诛杀杨氏!” “诛杀杨氏!” ~~ 李隆基坐在镇外的一间破庙里,也坐在如潮的喊声中间,更像是坐在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之上。 他的眼神全无往日里的神彩飞扬,身姿更不见半点潇洒。正抻长了脖子,以呆滞、苦楚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陈玄礼。 陈玄礼骑在马上,正在努力平息局势,但仅凭他这位龙武军大将军已经完全压不住那些被鼓噪起来的将士们了。 甚至,他反而因为他们的声势感到了害怕,手心里满是汗水,生怕有人一箭射来把他给射杀了。于是,他来不及禀报圣人,独自作了决定。 他已意识到,李亨是在利用诛杀杨国忠的口号,拉拢禁军。那要收服军心,唯有让圣人主动杀杨国忠。 “好了!”陈玄礼朗声喊道:“且听我一言!今天下震荡,社稷不守,皆杨国忠所致,若陛下诛之以谢天下,伱等能否冷静下来?!” “杀此奸佞,众望所归。待他人头落地,我听凭将军处置便是!” 有将领这般一喊,诸将纷纷叫嚷,将诛杀杨国忠的气氛推高。 事实上,哪怕李隆基顺了他们的意思,天子权威也要跌落,他们得了便宜,还会提出更多的要求。 陈玄礼则已顾不得这些了,连忙回马赶到李隆基面前。 “陛下!” 他双手抱拳,半跪在李隆基面前,道:“群情激愤,请陛下循将士之意,诛杨国忠!” 事已至此,李隆基连着抬了几下手,道:“允吧,允吧。” 如此,反而有了一个问题,陈玄礼四下看了一眼,道:“杨国忠呢?!” 他们此时才留意到杨国忠已经逃了,遂连忙与将士解释,提出派人去追。有将领留意到郭千里的兵马已赶到,遂跑去讨要,却也无结果。 士卒们怨气更大。 还有认为圣人包庇杨国忠的,愈发倒向了忠王李亨。 而当年李隆基逼迫李亨两次休妻的报应也来了,他们想到杨国忠乃因是杨玉环的兄长才得到重用,遂喊道:“还有杨贵妃这个祸水!” “不错,杨贵妃才是祸乱的根源!” “祸根尚在……” 李隆基愣了愣,转过头,看向随行的妃子们。 江采萍、范女等人,见他目光看来,吓得退了一步,让出了杨玉环。 杨玉环也是被吓到了,脸色惨白,与李隆基的眼神相对,首先竟是有些惊恐,低声道:“三郎?” 李隆基听到了这一声呼唤里的恳求之意,道:“太真放心,朕定然会护得住你。” 说罢,他转回身向陈玄礼道:“太真是无辜的,当可赦免,你去命郭千里把杨国忠交出来平抚军心。” 陈玄礼匆匆去了,这一去又是许久,等他再回来,却是瞥了杨玉环一眼之后马上低下头。赶到李隆基面前,小声道:“臣请秘奏。” 杨玉环见此一幕已有不好的预感,吓得捧心退后两步,不知所措。 那边,李隆基无奈起身,走了几步,听陈玄礼禀报。 “追杀杨国忠的禁军士卒回来了,称他逃入了暗林,一时半会的只怕找不到,另外,郭千里也是这般禀报。” “郭千里既来了,能否让朕进入散关?” “禁军包围着,不肯放行,难。”陈玄礼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他们看到了薛白在郭千里军中。” “怎么会?”李隆基大为惊讶,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朕离长安时他尚在洛阳,如今一路追到了这里?!” “臣也不知。” 陈玄礼应了,再次瞥向了杨玉环,发现她那双若含秋水的眼眸也在向这边看来。 他心中浮起了一丝杀意。 “陛下,诸将皆说,红颜祸国,安禄山叛乱皆因贵妃而起。陛下若不诛,难慰军心,今夜之事,恐难罢休。” 陈玄礼有几分惭愧,自知没办好差事,要圣人诛杀最心爱的女人。 他已做好了被狠狠叱骂的心理准备,同时也想着,倘若圣人不肯,自己也只能逼一逼了,如此,才有可能保护住圣人。 然而,有些意外地,只听李隆基干脆利落地问道:“朕若杀了太真,便能安全吗?” “若平息众怒,臣有把握说服一部分将士听令,带陛下继续入蜀。忠王没有了借口,当不能继续逼迫。” “他若以武力相挟呢?” “请陛下信臣。” “薛白勾结郭千里,不想让朕南下。” “郭千里忠直,只是一时被利用罢了。若能让臣平息众怒,当面可喝令他归正。”陈玄礼道,“陛下,当务之急,是众怒如潮啊。” “朕知道了。” 李隆基声音有些冰冷,像过去他杀了他的发妻、宠妃、儿子时一样,没有任何的怜悯与犹豫。 他平日里再多情,心里对个人权力、个人感情、天下大义的排序却是清清楚楚,壁垒分明,没有任何可逾越的可能。 “高将军。” 转身,开口,招过高力士,在这个动作过程中,李隆基脸上的冰冷之色迅速融解,像是雪化了一般。 他的神色开始变暖,也变得无奈、悲伤,眷恋此时才爬上了他的眼角。 “陛下。”高力士上前。 “薛白在郭千里军中,心怀逆谋,不肯交出杨国忠,六军将士不肯罢休。”李隆基颓然闭上了眼,“他们要杀了太真。” 高力士张了张嘴,转头,看向杨玉环。 事已至此,鉴于往日圣人的各种山盟海誓,最好是由贵妃主动提出要殉难,以保护圣人。 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在长安准备过上元节,无数的花灯点缀着盛世的辉煌,那时候的圣人就像是人间的神,而这个神,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神了。 两行泪水从杨玉环的眼中划落。 庙中没人知她在想什么,她只是跪倒在地,低声道:“只要能使三郎无恙,臣妾愿死。” “太真,你何苦至此啊?”李隆基摇着头,悲叹一声。 “臣妾心意已决,只求圣人成全。” 高力士见了,遂亲自去请出了一条白绫。 ~~ “吁!” 兵变起后,杨玉瑶赶在御驾被包围之前,带着杜五郎策马逃出了禁军的包围,往陈仓县东郊赶去,寻求薛白救援。 然而,他们才奔出一里地,忽然听到了夜风吹来的呼声。 “请诛杨氏!请诛杨氏!” 杨玉瑶遂勒住马匹,倾耳听了一会儿。 杜五郎催促道:“快走吧!” “你去,让那没良心的速带兵来救我。”杨玉瑶调转马头,道:“我得去救我的姐妹。” “啊?你不怕再也见不到薛白吗?” “我若死了,让他后悔一辈子……刀给我,驾!” 杨玉瑶腿长,控马技艺娴熟,双脚一踢马腹,径直向回奔去。杜五郎倒是想追着再劝一劝,却根本追不上,遂继续去搬救兵。 骏马如流星般驶回了神农镇外面,杨玉瑶心想,杨玉环身为贵妃,有圣人护着,该是无恙。遂先往她两个姐姐所在的方向而去,还未赶到,远远已听到了喊叫声。 月光下有二十余骑正在奔逃。 她驱马过去,果然见那是杨家诸人。 “往林子里走!” 杨玉瑶抢先赶到了一片竹林间,翻身下马,把系马绳割下,绑在一根竹子上,冲着杨家诸人招手,引领他们骑马穿过竹林。 待最后一个杨暄也跑过去了,她便把系马绳的另一端也绑好,做成了绊马索。 此时追兵已经很近了,箭矢射来,落在杨玉瑶马匹后面,好在她马术高超,控制着缰绳穿行于黑夜的竹林之中。 但前方的裴柔却没能控住马匹,撞在竹子上,摔下马背。 “阿娘!” 杨暄连忙下马去扶裴柔,道:“阿娘快起来。” “疼!” 裴柔惨叫一声,痛得眼泪直流,推了推杨暄,道:“你快走。” 杨暄大哭,尽显草包模样。 “别哭了。”杨玉瑶不由骂道。 好不容易才让他们借着夜色脱身,这一哭必然又要引来追兵。 果然,四周顿时亮起火光,哗变的禁军们开始向这边包围过来。 裴柔吓得面如土色,她是杨国忠的发妻,自知绝无生路,又怕一旦落入禁军之手要受尽折磨,拿起一柄匕首便要自尽,偏是手抖得厉害,根本下不去手。 “我儿,给我个痛快,逃吧。” 杨暄闻言,吓得坐在地上。 裴柔只好看向杨玉瑶。 “好。” 杨玉瑶二话不说,上前便是一刀搠进裴柔心口,将她结果了。动作利落,确是“雄狐”。 一刀捅罢,她看向杨暄,问道:“你呢?要痛快还是逃?” “哇!” 杨暄连滚带爬,也不要马匹,窜进了竹林深处,忽然,却有一箭射来,贯穿了他的大腿,将他钉在地上。 杨玉瑶见状,再看向她两个姐姐,只见一队人马已然赶到,向她们包围了过来。 “三娘快走!” 事已至此,杨玉瑶也走不掉了,径直将手中的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准备自刎,唯想到薛白就在附近,万一能来相救,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划过去。 “来人听着。”她高声道:“杨氏之恶,杨国忠占七成,我占三成,自知该死,今夜认便是了。可我两个阿姐是老实人,她们宅院加起来没有我一半大,放过她们如何?” 火光中,有一个中年官员驱马而出,道:“国家大事,岂容妇人讨价还价?杨氏罪在误国,今逆胡指阙,乘舆震荡,你等犹不知悔改?!” 杨玉瑶不知该怎么悔改才能阻止安禄山叛乱,也不在乎,正准备自刎,已听到了马蹄声赶来。 然而,那马蹄声却是从南面来的。 “来者何人?” “我奉散关守军郭千里之命来迎陛下,敢问谁在林中?” “陈仓县令薛景仙,擒杨氏罪人。” “薛县令是奉了谁的命令?” 来人的声音很年轻,但满是威严,说话间已率人赶到了近处。 薛景仙略一停顿,高声道:“我奉的是广平王之命。” “广平王有何权力发号施令?” “别再过来!”薛景仙已感到不对,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姓薛,薛白。” 说话间,为首的骑士策马从黑暗中踏进了火光照亮之地。 “逆贼?” 薛景仙大吃一惊,喝令士卒防备,同时命令手下人去擒杨家姐妹诸人。 见此情形,薛白没有时间去解释谁是逆贼,径直下令冲杀过去救杨玉瑶。 “果然反了。”薛景仙大怒道,“薛白与杨氏合谋……拦住他!” (本章完) 第457章 劫持 第459章劫持 杨玉瑶知道世人对她与薛白之间的关系多有非议,说他攀附裙带,说她养小白脸,更有拿他们的结拜关系打趣的,说他们是“肉姐弟”。 可此时此刻,她深陷危难,唯有薛白在向她赶来。她遂愣愣站在那看着,连架在脖子上的刀都忘了拿下。 直到薛景仙带着官兵撤逃了,薛白终于赶到了她面前,伸手接过她手中那柄刀。 “放下吧,手不酸吗?”他莞尔问道。 “你怎么现在才来。” 杨玉瑶嗔了一句,伸手揽住薛白,把柔软的身躯贴上,感受着许久不曾有的拥抱。 可其实她也没有真的怪薛白来得晚,紧接着又道:“都嚷着要杀杨氏,你跑来救我,让李亨说你勾结杨氏,对你可不利。” “没关系。” “你本可以收服方才那陈仓县令,因为我,他可要与你作对了。” “没关系。” “我太想你了。” 薛白环顾一看,见周围正有许多人看着,偏杨玉瑶不顾旁人眼光,他只好容着她。 可没过多久,杨玉瑶抬头一看,便见到林子外有了更多的火光,向这边包围了过来,远远地还传来了呼喝。 “逆贼薛白与杨氏勾结,就在竹林里!” “包围他们……” 杨玉瑶似乎很享受薛白因为她而冒险的感觉,趴在他肩头,又道:“我还害得你被包围了。” “没关系。”薛白拍了拍她的腰,道:“走。” 这片竹林位于神农镇以东,两人隐约能听到西面禁军犹在大喊“诛杀杨氏,根除祸水”,遂停下了动作。 “他们在逼圣人杀了玉环。”杨玉瑶倾耳听了一会,等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不免大为焦急,道:“怎么办?怎么办?” 薛白不觉得这是坏事。 他想要挟持李隆基,正可利用群情激愤的情形。 薛白遂扶着杨玉瑶上马,吩咐手下的一队骑士护送她,道:“伱往那边突围。” “你呢?” “我去救贵妃。” 薛白不给杨玉瑶再说话的机会,用力一拍她乘坐的马匹,一队骑士很快便窜了出去。 很快,竹林外响起了“嘭”的爆炸声,那是他麾下士卒引爆了带来的炸药,趁着禁军混乱之际突围。 顿时有人大喊道:“薛白往东逃了!” 竹林中,还跟着薛白的只剩下十八人,他们穿的都是郭千里麾下的龙武军盔甲,带的是郭千里麾下校尉的令牌。 稍稍整顿之后,他们向李隆基所在处赶了过去。 “诛杀杨氏,根除祸水!” 近万禁军正围在那儿,挥舞着手臂,大部分人其实都看不到李隆基的身影,只能看到前方同袍的后脑勺或是头盔,但这并不阻碍他们宣泄情绪。 薛白遂也跟着呼喊,挤进了人群之中,并没有人查看他的牌符。 禁军的将领们正因混乱而焦头烂额,已完全忽略了防备。薛白遂渐渐挤到了最前方,看到了一间破庙,以及寥寥百余人的守护队伍。 官员们正以韦见素、张垍、李齐物等人为首,诸皇子则以永王为首,纷纷立在破庙前方。 薛白嘴里喊着“诛杀杨氏”,绕着庙墙走动、观察着,绕到了破庙的后院。 过了一会儿,人群欢呼起来。 “赐死!赐死!” 薛白目光落处,能看到庙墙上方的树枝,一段白绫正在被挂上去。 他走了几步,透过后门上的裂缝,隐约见到了杨玉环的身影,她正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月亮,旁边站的则是高力士。 在这所谓“天下震荡,逆贼犯阙”之际,数千的男儿大丈夫没有守在国都,而是站在这里喊着事态危急,等着看一个老宦官吊死一个女子。 他们似盼望着她一上吊,天下就能太平了。 薛白不觉得凄美,更没看到什么动人的爱情。 他觉得窝囊。 以豪迈著称的大唐儿郎,被一个昏庸、自私、懦弱的君王带领着逃窜,全都沾染上了那种窝囊气。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弥漫着一种老死之人要带进棺材的腐臭。 今夜,薛白要达成目的有两個办法,一是当众斩杀杨国忠,争取禁军支持,挟迫李隆基回长安;二是反过来,先挟持李隆基,再命令禁军返回长安。 事起仓促,他立即做出了选择,于是,大步向前迈去。 守在破庙前后门处的守护队伍很单薄,但哗变的禁军士卒们并没有冲过去,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帝王最后的威严,是壁垒分明的阶级观念。 薛白无视这等阻拦,径直冲向了院门,他带来的十八骁勇也跟着冲了上去。 “不许过来!”前方的守卫大喝道。 “敢拦我们?!” 这场冲突被禁军士卒们看作是针对他们的,纷纷怒喝着声援,吓得门边的守卫纷纷后退。 混乱之中,薛白不管不顾走到门前,却发现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他二话不说,拔出刀来就劈。 ~~ 杨玉环抬头看去,一轮明月朦朦胧胧,将圆未圆。 快到上元节了,不久前她还听宫娥们谈论着等平定了叛乱今年上元节要如何如何,没想到转眼间自己就要死了。 她一直没有安全感,那年七夕在长生殿许愿也是自知和美岁月难以长久,求上苍给她一个好结果,看来祈福终是没用的。 至于圣人宠爱?前一句还是信誓旦旦,下一刻便赐死了她。 也好,人老珠黄之前死去,省得惹人嫌恶。 这般想着,杨玉环踩上了那摇摇晃晃的矮凳,把白绫套在了脖颈上,闭上眼。 正在此时,她听到了身后的呼喊声更激烈,还有人在劈砍着柴门。心里觉得有些悲哀,自己都要死了,他们竟如此迫不及待。 她足尖一踮,踢倒了脚下的凳子。 裙摆飘落,随风而动,白绫勒紧了她的脖子。 她的身体也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跳平生最后一支舞,却伴随着剧烈的痛苦。 “嘭!” 忽然,有人踹门而入,朗声道:“高将军,得马上带圣人走,否则圣人有性命之忧。” “你……” 高力士惊呼了一声。 紧接着,杨玉环便感到身躯落入一双有力的臂膀当中。 她被人一把抱起,于是那窒息的感觉瞬间褪去,新鲜空气涌入肺腑,给她的身体一种强烈的幸福感。 她的手先是摸到冷冷的腕甲,之后摸到了温热的手背,她遂紧紧握住了它。 转头看去,果然是薛白,她方才已听出了他的声音。 这一抱,其实只有很短的一瞬间,于杨玉环而言,却是由死入生,恍如隔世。 薛白很快将她放下,注视了一眼她脖颈上的勒痕,无意识地抬了抬手,像是想要触碰,须臾,他转过身,面对着高力士。 “请高将军速带圣人随我走。” 高力士的神情极为复杂,紧紧盯着薛白,道:“你若想活,就不该来。” “我守河北、复洛阳,何曾背叛大唐社稷?!” 圣旨已下,斥薛白为叛逆,可薛白若不是叛逆,谁是? 这答案高力士很清楚,遂有片刻的工夫答不出话来。 而此时,拥到庙门处的禁军士卒们眼看杨贵妃被救下来,顿时如炸了锅一般。 “诛杨氏!诛杨氏!” “走。” 薛白果断下令,当先就向破庙里冲去,十八勇士迅速跟上,簇拥着高力士。杨玉环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则紧紧攥着薛白的手,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一行人撞进破庙。 李隆基本以为是禁军不再受控,竟敢冲撞圣驾。但回头一看,见来的是薛白,他瞳孔一缩,流露出了一副见到鬼的惊骇之色。 “你!” “请圣人下旨,长安局势已定,立即返回!” 薛白大步流星,不给旁人反应的时机,径直抢到了李隆基身前,出手,揽住他的胳膊。 此时,庙中除了妃嫔、宫人,还有陈玄礼、袁思艺等人,大门处的韦见素、张垍、李齐物也是纷纷往这边过来。 “咣”地一声,陈玄礼第一次拔出了他的佩刀,叱道:“放开陛下!” “拟旨!” 薛白气势丝毫不弱,手中的匕首已抵到了李隆基的腰间。 双方这般对峙着,如同立在浪涛之中的两块石头。 ~~ “殿下,有士卒看到薛白在郭千里军中。” “召来。” 李亨正在亲自接见禁军士卒张小敬,详细询问秦岭官道上的情形。 不多时,有人来禀道:“殿下,薛白出现在竹林中,救走了杨氏三姐妹,向东逃了。” “追!” “殿下,在东边发现了数百骑兵,接应了杨氏。” 李亨闻言大为警惕,很快接见了陈仓县令薛景仙。 待听了薛景仙述说了在竹林中遇到薛白的情形,他沉吟着道:“你的判断不错,薛白一定是与杨氏勾结,准备合力对付我。” 把一张地图在石头上铺开,他们商讨着如何对付这数百人马。 “殿下放心,仅凭他这一点兵力,改变不了大局……” 正说着话,李俶大步赶入内,以一种震惊的语气道:“阿爷,薛白挟制了圣人?!” “你说什么?”李亨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真的。”李俶道。 “走,去看看。” 李亨换上一副担忧、愁苦的表情,匆匆赶到了破庙外。 杜鸿渐迎了他,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怎么回事?” “没留意到他。”杜鸿渐道,“臣原本打算等圣人赐死了贵妃,便请御驾至河朔。没想到他忽然窜了出来。” “只差最后一步了啊。” 当此动荡之际,请御驾到西北本是救国之良方,却有宵小逆贼又跳出来作乱,自然是让人烦躁。 李亨拨开人群,看向破庙,只见薛白昂然站在当中,左边是李隆基、右边是杨玉环,那英气逼人的身姿落入他眼中,让他觉得十分刺眼。 这个瞬间,他不由想到了过去的许多事,薛白屡次相逼害他失去了太子之位,甚至于看到薛白与杨玉环站在一起,他还想到了薛白与杜妗的苟且。 李亨原本认为自己并不恨薛白,他自诩能够在权争中克制个人情绪。可今夜相见,他发现自己对薛白的恨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薛白,放开我父皇!”李亨上前喝道,“父皇年迈体衰,让我来替他,你挟持我吧!” 薛白并不理会,喊道:“长安局势已定,我奉太子之命,前来迎回御驾,你等阻挠,是要造反吗?!” “薛白!你与杨国忠勾结,救走杨氏,这便罢了,还敢刺杀陛下,大逆不道!” 今夜,薛白当众救下了杨家姐妹是最大的破绽,李亨紧捉着这一点不放,让他的人不断宣扬,生怕禁军被薛白安抚了。 争取禁军支持的这一场仗,他已大获全胜。 若非忌惮伤到了圣人,只怕已有禁军士卒放箭,要射杀薛白这个与杨国忠勾结的逆贼了。 之后,李亨转念想到他真的怕伤到圣人吗? 眼下圣人对他唯一的用处就是得再次册封他为太子,而薛白支持李琮,若是今夜圣人死在薛白手上,李琮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必然是不保的。 那么,能担起大唐社稷的,便唯有他一人。 一念至此,李亨回过头,深深看了李辅国一眼,李辅国愣了一会儿,会过意来,转身就去安排。 他招过一队禁军士卒,低声道:“陈玄礼将军吩咐,薛白不敢伤圣人,你们扑上去救下圣人,立一大功。” 那几个士卒正是方才见过李亨,随着李亨一道前来的张小敬等人。 张小敬也是艺高人胆大,接到这种命令,竟是点点头答应下来。 他再次持弩在手,挤过旁人,转到了一旁的黑暗处,观察着薛白,缓缓移动过去。他留意到薛白很警觉,身子半侧着躲在圣人身后,若是冒然射出弩箭,很难不伤到圣人。 渐渐地,张小敬走到了离薛白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此时,薛白已发现了他。 “不许过来!” 张小敬不仅不退,陡然加快脚步,苍鹰攫兔般地向前扑去。 薛白果然不敢伤李隆基,用力将他一拉,避入十八勇士的队伍当中。 李亨眼见时机到了,退后几步,又是一个眼神意示,立即有死士一箭射向薛白,“嗖”地箭矢激射而出,将薛白麾下一名勇士射死当场。 见了血,场面顿时大乱,便有勇士挥刀斩向冲上来的张小敬。 同时,陈玄礼已惊喝道:“张小敬,你敢?!” “不是我!” 张小敬举起弩对准陈玄礼,让他看自己的弩箭尚在。 陈玄礼吓得一个躬身,手中的刀已挥砍过去。 “保护圣人!” 至此,李亨便知事成了,只要杀了薛白,不论圣人是死是活,今夜他都会是最大的赢家。 正此时,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庙里被抛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向篝火处落去。 “郎君走!” “是炸药!” 众人大乱,推搡着往后逃去。 “嘭!” 随着这一声巨响,那团篝火瞬间绽放开来,火星四溅。与此同时,“咻”的一声响,有烟花在天空中炸开。 很快,神农镇以东的天空上,也绽起了一颗烟花。 “咻——” 李亨正与众人一样,捂着头躲避着被炸药溅出的火星,背上被打得又疼又烫。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敢抬起头来,眼见了那两朵烟花,他便知是薛白在东边的数百骑兵前来接应了。 “拦住!” 李亨不由分说地命令禁军去东边拦载。 周围很混乱,天色又黑,他来回扫视了两遍,才在遍地披着同样盔甲的禁军之中,发现了圣人那显眼的龙袍。 “救回陛下!” 一时之间,诸皇子、官员、将领们纷纷抢着赶向圣人。然而,忽然又是“嗖”的一箭,正射在圣人背上。 “噗。” 圣人倒了下去。 见此一幕,众人惊骇欲死,拥上去一看,那并不是李隆基,而是一个披着龙袍的宦官。 唯有李亨,原以为大局已定,此时反而大为失落。 “人呢?!” 李亨绝不容薛白拐走圣人,可环顾一看,周围的禁军士卒已乱成了一锅粥,哪还有薛白的身影? ~~ “别动!” 李隆基想要挣扎出来,薛白匕首一压,毫不留情地割破了他肩上的皮肤,使得他不敢轻举妄动。 趁着爆炸,他的披风被人摘了下来,有人给他戴上了头盔,押着他冲进了人群,避过篝火照耀之处,匆匆进了不远处的山林。 李隆基想喊,才开口,身后又是“嘭”的一声,之后,便被薛白的人押着迅速穿梭于秦岭黑暗的山林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喊叫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太清了。 “朕跑不动了。”李隆基不愿再跑,径直坐下。 这是一片陡峭的坡,高大的古树遮挡了月光,伸手不见五指。 喘了好一会气,让人惊讶的是,李隆基竟是笑了笑,道:“你这竖子,算是将朕从哗变的乱军中救出来了。” 听他这语气,不像是被挟制,反而像是回到了往日的御宴上。 薛白没有回答,低声吩咐了两句,便有人爬上大树放哨。 “你打算带朕回长安?”李隆基再次问道。 “不错。”薛白终于应道。 “你做错了,你该与李亨合作,斩杀杨氏,如此才可安抚禁军,而你反其道而行,大错特错。” 若说李隆基昏庸,他一眼便看出了今夜的人心算计,且一语中的。 薛白在众目睽睽之下救杨玉瑶、杨玉环,还劫持天子,形同谋逆,连带着李琮作为太子的威望也降低了不少。虽然擒获了皇帝,可情势反而更是倒向了对李亨有利的方向,可谓得不偿失。 此时,薛白的局面并不好,可以说是很糟糕。他没能在第一时间与姜亥的骑兵汇合,躲藏在秦岭之中撑不了太久。天亮后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找到,而李亨已可以放开手脚拉拢禁军。 真到了这一步,李隆基担心薛白破罐破摔。 “不妨。”薛白道:“李亨能用这些借口拉拢的终究是少数人,最多只有数千、一万,而陛下若能回到长安,振奋的是天下人心。” 李隆基没有问叛军是否有可能攻下长安,而是缓缓道:“等回了长安,朕也该退位了,到时诏告天下,由李琮继位。” “陛下该服老了。” 黑暗中,李隆基脸色冷硬得像是铁一样。 他平生最忌讳之事便是有人要谋他的皇位,可眼下还得与薛白虚与委蛇,保全性命。 “你做这一切,是因为恨朕吗?” “不是。”薛白道:“因为我不想看大唐社稷一蹶不振。” 李隆基微微叹息,难得以一种惆怅的口吻道:“朕做错了。” 莫说薛白,这也是高力士、杨玉环初次听这个皇帝承认自己的过错。 “三庶人案,朕知道冤枉了李瑛,更不该下诏杀他……至于你,朕一直以来并不知道你还活着。” 此时若是在长安城的宫殿当中,这样一番温情脉脉的话,便可奠定薛白皇孙的身份,赋予他争夺皇位的资格。只可惜这是在荒郊野岭,只有廖廖数人听着。 李隆基很清楚薛白想要什么,以悔恨不已语气继续叹息道:“这些年,朕任人不善,以李林甫、杨国忠、王鉷、杨慎矜之流敛财,奢侈无度,又错信安禄山,终至大乱,朕老了,糊涂了,也该传位给太子。” 林中响起了“簌簌”的鸟儿振翅高飞之声,该是有追兵逼近了。 李隆基略略停了停,考虑着落入李亨手中又会如何,之后继续道:“朕很欣慰,百孙之中有你这般英才,你往后,需辅佐好李琮,再造大唐盛世。” 恰有一缕朝阳透过婆娑的枝叶照了进来,薛白回头看去,隐约见到李隆基眼神里可怕的敌意,与那温情的话语形成了巨大的割裂感。 他毫不怀疑,只要有机会,李隆基一定会把他碎尸万段。 但没关系,现在他把他挟持在手中了。 不多时,飞鸟振翅那“簌簌簌簌”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 奇怪的是,并没有太多的禁军追到了这里来。 那鸟儿是被什么惊飞的? 高力士忽然吸了吸鼻子,道:“陛下,老奴似乎闻到了烟味。” “郎君!” 随着这声喊,在树上放哨的人已爬下树干,有些惊慌地道:“山林着火了!” “沙沙沙沙”的枯叶被踩踏的声音传来,众人转过头,感到有野兽正在成群奔走。 ~~ “依我看,薛白劫持了圣人,并不是坏事。” 当李亨把发生之事与张汀说了,张汀却是嘴角微扬,显出些轻松的表情来。 “经他一闹,庆王在禁军之中大失人心,殿下虽无太子之名,已是储位唯一的人选,只须率禁军北上,招募边军,复克两京,再造大唐,谁还能与殿下相争?” 李亨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有些忧虑地道:“唯有一个担心啊。” “怕薛白把圣人带回长安?” “是啊。” 张汀眉头微蹙,颔首道:“万一圣人归了长安,诏告天下,却也是麻烦。” 李亨道:“我已命禁军搜山,唯恐夜长梦多。一怕士卒分批上山,再被薛白策反;二怕陈玄礼等人先找到圣人;三则,是担心我那些兄弟,他们也没一个是安份的啊。” “我倒是有个办法,一了百了。” “什么?” 张汀招了招手,让李亨附耳到她嘴边,她方才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烧。” (本章完) 第458章 宝鸡 第460章宝鸡 火势在山林下方,看着很远,实则一旦蔓延过来,以人的脚力是根本逃不掉的。 薛白举着千里镜环顾四看,见东面有三座山峰,如玉笋排空,山体一面全是刀削斧劈般平整的巨岩石,壁立万仞,气势非凡。 他遂向一个熟悉当地的手下问道:“能登上那里吗?” “郎君,那是陈仓山的主峰,元始天尊峰,能上去。” “走!” 陈仓山西北侧完全是岩石耸立,火势当烧不到,要登山唯有从它背面绕上去,也是极为陡峭。道路倒是有的,相传春秋之时,秦文公在此狩得一只鸡,飞到山顶化为石鸡,于是立祠祀为“陈宝”。 薛白领着众人急忙赶路,以刀斧劈开路上的荆棘,终于看到了上陈仓山的小道,说是小道,因平时少有人走,道路两边已被草木占据了不少,许多地方甚至已经完全断掉。 “烧过来了!” 火势已经追到了他们身后,热浪滚滚逼来,浓烟弥漫,唯一庆幸的是风被陈仓山像墙壁一样挡住,火龙减缓了袭卷的速度,往山峰两边包裹过来。 “咳咳咳……” “郎君快走,前面有个灵官池。” 跑了三十余步,前方有个豁口,两峰矗立,夹着陡峭而笔直的山道,上挂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穿过豁口,旁有一破旧木牌,上面刻字勉强能看清是“三峰如削,徙巅者必援铁索而上”。 薛白本担心杨玉环力气弱难攀,让她先上,自己跟在后面。所幸杨玉环久习舞蹈,身手灵活,近来更是轻了许多。 反而是李隆基,年轻时弓马娴熟,如今却是老而力衰,爬到一半便没了体力,脚下一滑,挂在那悠悠晃晃。 “陛下!” 高力士年迈,尚须旁人扶助,在下方只能干着急。 薛白遂回过身,一把搀住李隆基,带着他登上了这段险道。 “好……好。”李隆基喘了两口气,拍了拍薛白的腰,勉励道:“好圣孙。” 烟已经飘了过来,众人来不及歇,继续向上攀行。 到了中午,当火苗开始在下方窜起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个小池。 这是一处天然矿泉,透澈清凉,池边不远处有個石窑,被人用石木搭盖成了寺庙,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姑姑庵”三个字。 此时庵中并无动静,不知是已荒废了,或是里面的尼姑看到着火逃走了。 倒是在庵门处掉落着一条腰带,闪着玉光,像是官员的蹀躞带,也不知尼姑庵里怎会有这样的物件? 他们顾不得细看,匆匆在灵官池里泡湿了衣物,用湿布裹着口鼻继续避火。 “没路了!” 前方又是一片巨岩,如铜墙铁壁一般。 “有路,那是剑劈石。” 到了近处,才发现那石壁从中开裂,显出一条石缝,宽不过半步,只许一人通过,果然是如剑劈出来的一般。 挤进剑劈石,上方有水滴到了头上,是山上的雪水融化了顺着裂缝往下淌。也是因为水流常年冲刷,剑劈石里面的石头并不锐利,不会割伤他们。 但不知躲在这里会不会被山火蒸熟。 “啊!” 杨玉环忽然尖叫了一声,停下了脚步。薛白撞在她身上,抬头一看,竟见到一条黑色的巨蟒正在石壁上方蠕动,极是骇人。 它该是在夏季于此饮水、冬季在此冬眠,今日被火势惊扰,提前醒了。可惜它很快便滑过山岩不见了,不肯带着他们逃命。 穿过剑劈石,再前方则是阎王砭。 那是处在另一座绝壁上的,形似虎口的一个石洞,因洞口高度有限,人不能从中走过,只能匍匐着爬行,动作像是蛇一样,故而此处又名“蛇过道”。 爬进去之后便发现里面并不平坦,有斜斜的坡度,更骇人之处在于,转过弯之后,可看到它下方的万丈悬崖,一旦爬不动向下滑去,便要葬身于深渊。 杨玉环爬了一会,双臂发酸,偏是洞内太低,连屁股都抬不起来。等到前方坡度愈陡,她手捉到一片湿湿的苔藓,不能借力,身体便开始下掉。 她登时吓得花容失色。 不知所措之际,薛白一手捉住她的脚底,将她往前一送,送出了洞。 眼前豁然开朗,杨玉环翻身坐起,拍着胸脯只觉惊魂未定,终于知道此地为何名叫“阎王砭”,又想到自己真是当了一回白蛇。 “啊!” 忽然,一声惨叫响起,久久不绝,直到渐不可闻,是有人掉下阎王砭了。 “怎么能掉这么久?我们爬了有这么高吗?” “秦岭本就比关中平原高很多。” 薛白语气虽平静,眼神却显出些悲凉之色。清点了人数,身边已只剩六人。他拿出纸笔把死者的名字都记下来,以便回去之后抚恤。 幸存下来的诸人却没有就此安全下来,下方的山林已完全被点燃,大火对他们垂涎欲滴,不时向他们吐出一条贪婪的火舌。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再次到了两座巨峰之间。 前方是千仞绝壁,下方是万丈悬崖,唯有一座小桥正在深涧上摇摇晃晃。 桥这一边钉着两桩青冈木,用茶杯粗的龙头铁挑檐系着由藤木制成的小桥。而在对岸的悬崖上,桥头则系在一棵向外长出的大树上,扎根在岩石内部,因土层不够厚,虬盘的根部露在外面,像是一把铁犁挂着岩石。 “有别的路吗?”杨玉环小声问道。 薛白遂看向了那充当向导的手下。 “没有,这是通往元始天尊峰的必经之桥,叫‘黑虎桥’,也叫‘奈何桥’。” “为何叫‘奈何桥’?” 这问题不用回答,那勇士指了指对面,道:“那边有玉皇洞,穿过洞,山道就好走些,下方也没有草木,想必火烧不到这里。喏,洞口那块石头很像将军吧?名为‘将军石’,像是驻在南天门的大将军……” 说话间,李隆基已率先过了桥。 “王留根,汤老四,你们跟上。” 遂有两人连忙跟上,看护着李隆基。 风吹动藤桥,晃晃悠悠,看着极是吓人。 高力士虽姓高却十分恐高,一路强撑着走到这里,终于感到双腿发软,扶着身后的石壁坐下,道:“只要圣人无恙,老奴只能送到此处。” “高将军。”薛白扶起他,道:“闭上眼就过得去了。” 这种情形下,激励却是有用的,高力士站起身,深吸了几口气,道:“老夫走在最后一个吧。” “好。” 薛白遂让杨玉环先走。 李隆基已经颤颤巍巍地走到了对岸,扶着大树下了桥,爬向了玉皇洞,以他的帝皇身份倒有些玉皇归位的意思。 而跟着他的两人,一人也已下桥,跟了过去;另一人则下了桥之后,拽住了摇晃的藤桥,方便杨玉环过来,嘴里喊道:“汤老四,你跟着圣人。” “知道。” 因李隆基一句“好圣孙”,以及说要传位给李琮的态度,这一路而来大家确实也是相扶相持。 正在此时,一道身影忽然从玉皇洞中窜出,一把推在了汤老四身上。 “啊!” 偌大的汉子顿时跌下悬崖。 这一下连李隆基都十分惊愕,转头看去,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杨国忠?” 窜出来这人还真是杨国忠,披头散发的模样。 原来他此前就在那尼姑庵里歇息,看到起了火也在往山上逃,快他们一步。 “陛下!快!” 杨国忠二话不说,手持一柄匕首,立即扑向了还在扶着桥的王留根,匕首狠狠扎下。 “噗。” 王留根虽是猝然遇袭,竟还是反手捉住了杨国忠的手,怒吼着,要把杨国忠摔下悬崖。 他很强壮,一发力,双臂上的肌肉仿佛要把衣袍撑炸。但杨国忠也是身材高大,体格敦实,一手紧紧抱着树根,一手拼命地铰动着手中的匕首。 血不停从王留根的伤口流出,滴向悬崖,这使得他的力气开始流失。 桥的另一头,薛白被杨玉环挡着,想挤过她到前面,偏是桥太窄,她双手死死拽着两边,不肯松开,他挤不过去。 “杨国忠!那边可没有第二条路下山!” 杨国忠面红耳赤,生怕被王留根摔下去,嘶声大喊道:“陛下!” 李隆基刚稳往呼吸,看着这般场面,俯身拾起了一块碎石。 “杨国忠只有一人!”薛白喊道:“登此山峰,只有一条道,陛下还不喝令他住手?!” 这种威胁让李隆基犹豫了片刻。 “圣人,别信他。”杨国忠道,“老尼姑说还有一条路下山,臣带你去蜀郡。” 李隆基的目光遂看向了王留根。 “圣人?” 王留根一介草民,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与圣人对视,惊了一下,道:“杨国忠是奸臣……” 话没说完,李隆基手里的石块重重砸在了他额头上,砸得他头破血流。 “嘭!” “圣人?!” 李隆基像是没听到这饱含期许的呼声,于他而言,眼前的只是一个贱民,一个逆贼。芸芸众生在他脚下就像蚂蚁一样,蚂蚁的声音人怎么能听到? 又一块大石举了起来。 王留根瞪大了眼,看着圣人双手高举石块砸了过来,还有些发愣。 虽说是要随着郎君逼宫造反、发动政变,可在他眼里,无非是请老糊涂了的圣人退位为太上皇,何况圣人此前已经答应了…… “嘭!” “李隆基!”薛白大怒,喝道:“你敢?!” 王留根已没了力气,手一松,坠落深渊。 悬崖间唯留下那怒吼的回声。 “李隆基!李隆基!李隆基……” 李隆基身子晃了晃,扶住岩壁,喝道:“断桥。” 杨国忠迅速俯身过去,开始割那藤桥最薄弱之处。 李隆基原本只管发号施令,眼见薛白已拿下了杨玉环的一只手、快要绕到她前面来过桥,他连忙拿起一块锋利的石头,上前帮忙杨国忠割桥。 “三郎!” 一声娇呼传了过来,转头看去,杨玉环正站在桥上,可怜巴巴地向他求饶。 风吹着,她衣袂飘飘,凌空而立,真合了那霓裳羽衣曲里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此前让她自缢是出于无奈,此时割断绳索,他却是为了不退位在做拼死一搏。那连他都拼死了,又何惜一妇人? 只看了一眼,李隆基已迅速低下头去割那藤索。 “阿兄?”杨玉环喊道:“阿兄你收手吧!” “收手?我怎么可能收手?!”杨国忠手上动作不停,有些疯癫地笑道:“我爬得这么高了,一松手我就要跌下去,粉身碎骨!” 看他那兴奋的样子,仿佛摔死了薛白,就没有人能阻碍他与圣人继续向上爬。 他们要一直爬,离芸芸众生越远,越高,越高贵。 他们要上天。 藤桥的一边已经断了,摇晃得愈发厉害,杨玉环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搂着薛白,不让他过去,哭求道:“回去……回去吧……求你了……” 这一耽误,薛白显然已到不了对面了,只能往后退。 “走。” “快!”杨国忠愈发兴奋,喊道:“摔死薛白!” 他全身都在发力,腰背前后晃动着,像是一头在用尽了全力拱树的野猪。 终于,“咔”的一声,桥断了。 “啊!” 杨玉环尖叫着,紧紧捉着桥索,被它带着砸在了崖壁上。 她纤嫩的手掌握不住粗壮的藤蔓,向下滑去。 可当她再次以为必死无疑之际,薛白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四目相对,她已分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救她了,唯感到他的臂膀是那么有力,用力一提就止住了她的下坠之势。 “薛白!” 对岸,李隆基回过身来,以帝王的霸道语气喝道:“放开朕的太真!” 薛白顾不上回应,额头上的汗水滚落,滴在杨玉环的脸上。 “朕重新告诉你一遍,朕没错!” 李隆基收回了天亮前对薛白的许诺,抬手指天,声若惊雷,掷地有声。 “朕开元而有天下,纠典刑、明礼乐、律轨仪,扫除妖风,缔造升平,文治何其盛也!朕之武功,华戎同轨,西蕃竞款玉关,北狄争趋雁塞,四夷膜拜丹墀之下,献歌立仗之前,冠带百蛮,车书万里!这样的圣人……怎么会错?!” 深涧中回响着他声音,像是能传遍天下。 “朕早就看出李瑛心存异端,韦坚案、杜有邻案,朕没有冤枉李亨,你看到了吗?他果然反了!还有伱,你不是朕的孙子,冒充的,你心怀僭越,罪该万死!” 李隆基搓了搓脸,用手掌搓掉了他脸上的疲色,重新振奋起来。 “朕会去蜀郡,励精图治,再造盛世,至于你们,不过是像韦后、太平一样的逆端,扫除了,也就不值一提……” 他一番话说完,薛白还可怜巴巴地挂在断桥上晃来晃去。 而山下的火势已经越来越大,有向这边烧过来的趋势。 “圣人,走吧。”杨国忠低声道,“不论是被熏死,还是落在忠王手里,他都活不了。” 李隆基很快便穿过玉皇洞,还拍了拍那块将军石,像是嘱咐它守好南天门。 ~~ 风声烈烈,杨玉环的手腕已经被薛白勒得生疼。 她在想,若是到最后还是要被李亨捉住,也许坠崖而死更痛快呢? 但薛白还是将她拉上了坚实的地面。 他的身体也像大地一般坚实可靠。 火苗倏地窜了起来。 烟气开始弥漫。 “郎君,这里只怕还不安全,得继续向上爬。” “还有什么办法过悬崖吗?” “没有了,只有这一道桥。” “桥是怎么建的?”薛白问道。 有个瘦小的勇士当即越众而出,道:“郎君,我有办法。” 这人名叫缑六,乃是偃师缑氏镇人,与唐僧是同乡,却像是孙悟空一般好动,最爱听说书人说《西游记》。 他擅于攀援,想了想,拉起藤桥边上的一根作为护绳的藤绳,众人见他吃力,纷纷上前帮忙。 “我把这根藤绳拆下来,系在腰间荡到对面,再攀上去就行。” 听起来很简单,只有三个步骤,可诸人目光看去,见到他指的却是对面悬崖下方一片突出来的灌木丛,一时皆是无言以对。 缑六又道:“待我过去了把藤绳系上,你们也就能挂在上面滑过来了。” 众人更加沉默。 高力士更是闭上眼,他是绝不会过去的。 渐渐地,火熏黑了对岸的将军石,这块屹立于此的石头从此便成了黑色…… ~~ “圣人,这是‘回心石’,由此再向上攀登,就到了东峰最高处的混元顶。到了那里,便能安全躲过大火了。” “如何去蜀郡?” “臣昨夜在下面的姑姑庵借宿,问了老尼姑,由混元顶迂回攀到元始天尊峰之后,峰顶有一座铁庙,铁庙中有食物,可暂歇一夜。而元始天尊峰以北有一处惊险之地,名为‘鹞子翻身’,须捉着铁索,攀到西峰药王山。” “鹞子翻身?朕如何翻得过去啊?” 仅捉着一条铁索,像鹞子一般渡过深崖,李隆基听着便感绝望,终于有些后悔没有先与薛白回长安。 也许到了长安再通过权术脱身更容易些。 “杨卿,有吃的吗?” “有。” 杨国忠从怀里拿出一块硬梆梆的胡饼,看了眼李隆基的嘴巴,惊讶圣人一夜之间又掉了好几颗牙。 他竟还带了水囊,只是里面已经空了。 “那边有泉水,臣为圣人打些来,圣人可到前方去歇歇。那有块石床,上有石崖遮挡,臣方才就在那躺着……” “多亏杨卿细心啊,到了蜀郡,朕重重有赏。” “臣只求圣人平安。” 杨国忠捧着水囊便去打水,这陈仓山上水源丰富,不远处还有一个黑虎池。 他蹲在池边,向山下望去,极远处,能看到渭河流淌在关中平原之中。 此时已是黄昏,四周烈火熊熊,却都在他的脚下。 杨国忠觉得这场面像极了他在朝堂上面临的处境,爬得足够高,也被架在火上烤。那么,唯有爬得更高才能解决问题。 忽然,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杨国忠像只受惊的羚羊跳了起来,惊呼道:“你怎么过来的?!” “拿下!” “滚开!” 杨国忠掷出水囊,转身便逃,奈何山路陡峭,前方陡然变窄,成了沿着绝壁而行的栈道。 脚才踏上栈道,“哗啦啦”地许多沙石掉落,那栈道是以前的帝王祭天时用的,不仅年久失修,还没杨国忠的肩膀宽,他一颗心差点吓掉出来,身子晃了晃,停下了脚步。 “继续逃。” 薛白不紧不慢地追上来,脸上、身上还带着些擦伤,额头上一片淤青。 “你杀了我两个人,若不敢逃,我拿你的脑袋祭奠他们……逃啊!” 话到后来,薛白突然喝骂了一句。 杨国忠吓得差点掉了下去,退后一步,将要走上栈道,犹豫着,却还是收了回来。 他转念一想,终究是跪倒在地,痛哭起来。 “阿白啊,我们是结义的兄弟啊!” 薛白挥了挥手,让两人过去将杨国忠捆了。 “阿白,别这样,你可记得我们一直在南曲饮酒?我多少次给你通风报信,多少次同生共死,多少句真心提醒啊……贵妃,我是你兄弟啊……求你们饶了我吧。” “别嚎了,李隆基呢?” “圣人在那边的石床上。” 高力士再次跑过去,却只见石床上散落着胡饼的碎屑,以及一颗牙齿。 他们在附近仔细搜寻了一遍,没看到李隆基,看来是单独走栈道攀上山顶了。 此时天已经黑了,山下的火光不足以照亮栈道的阴影处,黑暗中走过去十分危险。 好在李隆基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地势下逃掉,天这么黑,过了栈道也只能停下,万一还没过栈道,恐怕得挂在那等一夜。 杨国忠不肯闭嘴,逮着机会便向薛白求饶,道:“阿白,你听我说,我有用。我与你一起带圣人回长安吧?我是宰相,朝中大部分官员都是我的手下,我可助你守城。” “闭嘴。” “哦,你知道吗?圣人已下旨召封常清率安西军勤王了。”杨国忠抛出了一个有用的消息。 “封常清?到哪了?” “该是快到河西了……” 因山峰下还有大火在烤着,夜里并不冷。薛白拷问了杨国忠许久,之后便在那石床上睡去。 他连日奔波,入睡之后再警惕也不可避免地睡得很沉。 梦中,隐隐感到有人枕着他的手臂,之后,山下传来了鼓声,把他惊醒过来。醒来时手臂还有些发麻,但却没见到人,只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天还未亮,该是四更时分。 薛白起身,只见杨玉环正双手抱肩坐在悬崖边发呆,听得动静,回眸看来,月光下泪眼迷离。 他叹了一口气,问道:“在看什么?” “大唐天下。” 薛白坐过去,看着山火弥漫的情形,喃喃道:“下场雨吧。” “他们说我是祸水,你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 “说什么祸水,天子耽于享乐,没有杨玉环,也有李玉环。”薛白道,“我救不了你一世,但只要能救大唐,谁还记得要杀你。” “你念我名字?” “又不是什么贵妃了。” 杨玉环一愣,竟觉得有些轻松下来。 忽然。 “喔喔喔——” 一声嘹亮的鸡鸣惊醒了诸人,声音又大又清澈。 薛白有些讶异,对向导问道:“这等陡峭的高山上,还有鸡?” 缑六也是大为惊奇,道:“我听着这也不像野鸡,像是家养的哩,山上还有人养鸡?” “哪有人在山上养鸡啊,还这么能叫……那也就只有秦文公献在山顶上那只石鸡哩。” 听了这样的言论,众人都觉好笑。 待到天明,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栈道,登上混元顶,再迂回到元始天尊峰,果见到那只石鸡还屹立在山顶,历经千年犹昂然眺望着关中。 可是却没见到李隆基。 “看!那是什么?” 诸人过去一看,见前方的铁庙墙上写着一列龙飞凤舞的血字。 “陈仓宝地,山鸟神鸡;石鸡啼鸣,祥瑞之兆;助朕化劫,天佑大唐。” (本章完) 第459章 余烬 第461章余烬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终于渐渐熄灭了。 疲惫的禁军们撤出秦岭,驻扎于陈仓城外休整,感受着山林中传来的热浪。 城中县牢已关满了人,多是以谋逆之名被拿下的。 “冤枉啊!李亨排除异己……” 偶尔传来类似这般的呼喊,很快,喊冤的官员便被乱棒打杀,尸体被拖出去,给旁人腾出了地方。 之后又有官员自称是与杨党虚与委蛇,颂赞忠王才是社稷栋梁,得以被安全地请走。 而在牢房深处,最黑暗之处,有一条大汉始终盘腿而坐,沉默不语。 入夜,牢门外隐约传来了争吵声。 “你们不能进去。” “这是陈仓令薛景仙的批条,让开……” “我姓李,行六,旁人都称我为‘六郎’。” “不知。” “六郎,此人危险,圣人被劫持时都敢放箭……” “我没有,我只是给将军看,证明我弩上的箭还在。”张小敬道:“那支箭是别人放的。” “不必了。”李琬抬手止住了手下的喝叱,道:“我有话问他,都下去吧。” “不行,这是死囚,他放箭差点……” “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不肯与我说实话啊。”李琬不信,微叹了一口气,道:“我行六,你可知我的五个兄长分别是谁?” 城楼之中,许多官员正来回忙碌着,一名华袍中年男子正站在箭窗前远眺着秦岭。 “若能打消疑虑,我自然是拥护二兄至河朔整军,收复两京,兴复大唐!”李琬久在十王宅,势力弱小,眼见张小敬是个人才,起了笼络之心,直直盯着他问道:“可若是李亨果真有不轨,你又如何?” 李琬娓娓道:“我长兄李琮,也就是当今太子,意图宫变,将圣人逼出了长安;二兄李瑛,乃废太子,因三庶人案而死;三兄李亨,亦曾是太子,主动退为忠王;四兄李琰,因朝见时鞋底藏有符咒,被囚禁宫中,忧惧而死;五兄李瑶,则是三庶人案中一同被处死的鄂王。” “小人只是个无名小卒,不知道这些。” 一队人突然闯了进来,大步迈过幽暗的走道,直向最深处。 “不是。” 张小敬犹豫了一下,道:“没旁人,是我立功心切,想救圣人。” “叮”的一声响,刀劈在了锁链上,闪出火星,吓得典狱连忙开门。 “大胆,荣王当面,你还不行礼!” 此人相貌俊朗,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眉宇间透着思虑之色,见张小敬被押来了,转过身来。 “带走!” “下去。” “那你为何以弓弩对着陈玄礼?” “我再问伱。”李琬道:“是何人命令你冒然出手去救圣人?” 李琬再问道:“是谁命你出手呢?” 他把兄长们数了一遍又问同样的问题,似乎如此一来事情就有了很大的不同,可张小敬的回答却还是一样。 张小敬将要被重新带下去之际,终于道:“我若说实话,荣王会秉公而判吗?若错怪了忠王,如何?” “你不肯招,以为瞒得了我吗?”李琬叹息道:“我二兄是否故意要害陛下,你我说了不算,得查清真相才知。” 待周围再无旁人了,李琬问道:“我问你,薛白劫持圣人时,那一箭是你放的吗?” “不。”张小敬忽然反应过来,惊疑道:“荣王这是要陷害忠王不成?” 他不再问,招过下属,吩咐道:“他既不开口,只当是李亨指使,带下去吧。” 张小敬这才意识到,这位李六郎往上数,除了忠王,其余兄弟不是谋逆就是已死了。 “带走!”来人呼喝一声,要典狱开锁。 这问题,李琬想了想才给出了回答,正色道:“我当救出圣人,扫除奸佞,劝圣人整顿边军,收复两京,再造盛世。” “是李亨?” 灯笼的光掠过那些披着各色官服之人,红的、绿的、青的,最后照在一个披着黑色军袍的宽厚背影上。 “张小敬?!” 他妙巧地避开了救出圣人之后去哪里的问题。 “没人指使。” 闻言,张小敬回过头来,抿着嘴,不吭声。 张小敬反问道:“小人斗胆,敢问若忠王有不轨之心,荣王欲如何行事?” 张小敬一愣,道:“我不知甚六郎,我要见忠王。” 两人大步过去,拿了条披风兜着张小敬,摁着他的脑袋便押着他走,一直到了城楼之上。 张小敬问道:“敢问荣王,可知我的那些同袍去了何处?” 听得这一句话,李琬像是把握住了笼络张小敬的关键,道:“有几人当夜窜入山林,不知所踪了。但也有几人与你一样被扣押下来,李亨以置圣人于险地的名义将他们军法处置了。” 张小敬脸色一白,问道:“死了?” “不错,若非我救你,李亨难道就不杀你灭口吗?你竟还嘴硬,为他隐瞒?被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第1页/共4页) 第460章 忠与逆 黎明前,营地里众人犹在忙碌。 有驿骑狂奔而至,在骏马体力告竭前抵达。 “长安急报,我要见陛下!” 守卫在营门处的禁军士卒冷眼打量着这驿使,通报之后,带他去见了忠王。 是夜,李亨正与诸臣们在商议大事,堪堪散场,有官员们捧着公函议论,道:“朔方有此军资,可振人心啊。” 驿使正是在这等情形下被带进了大帐,也有人低声询问来了什么消息,得到的却是个颇显忌讳的回答。 “不必管,庆王派人来了。” 大帐内,上首坐着的不仅有李亨,还有忠王妃张汀,皆披麻戴孝,张汀还在缝补孝服。 驿使一愣,忙行礼道:“见过忠王,小人斗胆,求见陛下。” “小人……殿下让薛太守劝回陛下,从未有过……” 眼下士卒们收拾停当,马上就要出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李俶带回薛白、杨玉环,好做最后的确认。 “应该是,末将执守宫城时远远见过他们,看身影正是他们。” “别说了。”李亨拦道。 驿使惊惧至极,慌忙跪倒,环顾帐中。 “你亲眼认出他们了吗?”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奏折,置于桌上。 陈玄礼看向李俶的队伍,问道:“广平王的人擒住他了?” 在这启程的时刻,竟又有一骑龙武军士卒从后方追了上来,道:“将军,找到薛白了!” 陈玄礼不由问道:“朔方有何不好?” 驿使因这消息而完全懵住了,好一会,反应过来,忙道:“长安危急,太子殿下恳请……回京支援。” “陛下驾崩了。”李亨悲泣道。 可没等到李俶回来,天光才亮,随着三通鼓响,李亨下令拔营了。 “是,广平王的人原本已捉到了贵妃,待追着薛逆到了青石崖之后,贵妃突然挣脱,跑向薛逆,广平王遂下令放箭。” “饶命,小人冤枉啊。长安危急,小人奉命求援,忠王明鉴,小人只是关中驿卒,不是太子的人啊!” ~~ 烛光照亮了地图的一角,一根手指在“灵武”二字上用力点了点。 陈玄礼翻身上马,再次转过头看去,终于看到有哨马匆匆归来,他驱马过去,问道:“贵妃呢?” “好。”韦见素道:“欲平乱,必招边屯之士,朔方远胜于川蜀。依杜鸿渐所言‘若奉殿下,旬日之间,西收河、陇,回纥方强,与国通好,北征劲骑,南集诸城,大兵一举,可复二京’,确不假。” 任这驿使如何高喊,依旧被拖到了校场之上,“噗”的一声,大刀斩下,将他头颅斩于地。 “小人不是!” 至于他辛苦递来的那封写着“长安危急”的公函,则被投入火中。 “是,这些事都是小人亲眼所见。” “走吧。”韦见素叹息道。 陈玄礼虽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也无话可说,道:“走吧。” “我是问你确认死的是他们吗?!” “你袒护你兄弟,我偏要说!”张汀道,“就是李琮派薛白弑君,再命此人来打听虚实。” “杜鸿渐向忠王进言,要往朔方去。” 军心当然大振,士卒们早都饿惨了,消息一公布,都盼着到灵武去填肚子。 他拉过缰绳,向西而行。在他的队伍后方,李俶的人马也出了秦岭山道,向这边赶来。 “朔方虽好,险恶的是李亨之用心。”李琬犹不甘心,道:“就这样不管陛下了吗?陈将军,你真不怀疑吗?” “果然是叛逆,来人,押下去国法处置!” 韦见素语气中透着一股无可奈何,说罢便闭上眼。 “六城水运使魏少游、朔方节度判官崔漪、朔方支度判官卢简金、关内盐池判官李涵,以来函具述了朔方军资、器械、仓储、库物之数,忠王诏告士卒,军心已大振。” 陈玄礼不解,大奇道:“此前不是说薛白抛下贵妃先逃了?这又是如何回事?” 李亨遂问道:“你在看什么?” 陈玄礼脸色黯然,他询问过了许多士卒,对薛白弑杀了圣人之事都是亲眼所见。只是,圣人被砍得面目全非,他倒是有心仔细辨认,奈何军心不在他,将士们都急着随忠王西向,已匆匆将圣人装椁了。 “何意?贵妃呢?” “中箭落崖了。” “回将军,广平王追着薛逆到青石崖,射杀了他们。” “李琮不忠不孝,以宫变逼走陛下,赶尽杀绝犹不够,还要派你来试探吗?!”张汀忽然一指驿使,大哭着骂道。 “将军!” “不是,薛白就在燃灯寺。” “燃灯寺是何处?” “陈仓山脚下。” 陈玄礼愣了愣,喃喃道:“一夜之间跑这般远吗?” 接着,他便听那士卒小声禀报了一句。 “将军,是张小敬让我来复命的……他不辱使命,已找到圣人了。” 陈玄礼瞳孔一张,已完全惊讶住了。 ~~ 却说那夜杨玉瑶从竹林里逃出之后,很快与姜亥的数百骑会合,还在其中见到了陈希烈与其家眷。 陈希烈的丑孙女果然是念奴假扮,为的就是引她出来联络。 杨玉瑶至此方才了解薛白的计划,若顺利,薛白只需要在散关守株待兔,挟持圣人即可;若不顺利,则须由姜亥等到薛白以烟花为号,突袭禁军,里应外合,强行劫走圣人。 然而,事态进展比预想中还要不顺利,一场山火打乱了他们所有的布署。 失去联络之后,姜亥想驻留于陈仓城外的周塬,寻找薛白,但兵力太少,被李俶率兵攻打只得向东撤离。于是,等李俶不追了,他又掉头回来。 这般“敌退我进”地纠缠了三四日,终于,他们得到了薛白的消息。 那是在大火灭了之后,秦岭上空忽然又燃起了明亮的烟花,正是薛白与他联络的信号。 “找到郎君了!在燃灯寺!” “走!” 姜亥大喜,连忙率部往南面奔去。 他马速很快,杨玉瑶竟也不慢,不惜马力,几番赶到前面。士卒们见娇生惯养的虢国夫人尚且如此,遂也不停提速,数百骑风驰电掣穿过平野。 然而,他们终究是要过渭河。等他们好不容易过了河,赶到秦岭下方,哨马已吹响了号角。 “李亨的叛军来了!” 另一边,赶来的禁军也望到了他们扬起的尘烟,同样是号角大作。 “薛逆的残部在这里!” 因为是要接应薛白,姜亥避无可避,遂下令全速行军,直挺挺地冲过去。 第461章 真与假 “找到陛下了!” 李亨正在众人的簇拥下策马西行,忽听得身后传来这般的大喊,回过头去,一名骑士自东边赶来,同时不停地大喊。 “把他带过来。”李亨吩咐道。 不一会儿,那骑士被带到他面前,脸上犹带着兴奋之色。 “陛下已驾崩,谁让你如此宣扬?” “回忠王,陈将军找到陛下了!命小人前来告知大队人马,停止进行。” “你在胡说什么。” “真的,陈将军见了陛下,亲口宣布了此事。” 李亨目光一凝,正要发作,旋即意识到周围还有旁人在,脸上浮起了一个略带怪异的笑容,张开嘴唇,吐出一个字。 “好!” 他惊喜万分,又道:“若陛下还在就太好了!快去确认消息,莫让我失望。” 安排了两个心腹带信使去歇息,叮嘱他们事情还未确认前不可声张,之后,李亨转向后方的马车,径直掀帘而入。 车帘垂下,他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阴气沉沉。 “怎么?”张汀问道。 “你出的好主意。”李亨咬着牙挤出一句话,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慌张与怒气,道:“眼下圣人和薛白都活着,你让我怎么办?!” 张汀很快就听懂了他在说什么,震惊得瞳孔放大,喃喃道:“什么?没死?这么大火,他们竟还没死。” 主意确实是她出的,因李亨急着想把队伍带去河朔,她先是劝他放火烧山。可火灭了之后,犹有许多重臣坚持找到圣人,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亨亦感到李琬的威胁,总惴惴不安地说“夜长梦多”,于是张汀再次提议,做一出圣人被薛白弑杀的戏,一了百了。 一开始他们想得很好,圣人与薛白大概率是死了,将此事坐实为李琮的大罪名,李亨便可名正言顺登基。哪怕之后圣人再出现,也已生米煮饭熟饭,到时,反而该是李亨这个大唐天子有权力判断是否有人冒充太上皇了。 然而,薛白的反应太快了,李亨甚至没来得及把禁军带出关中。 “就不该让他们见到陈玄礼。” 张汀很快意识到事态发展与计划之间的出入在哪里,问道:“李俶是怎么做事的?为何不一开始便阻止此事?” “他要如何阻止?”李亨问道,“动手不成?那可是圣人!” “那又怎样?”张汀很诧异,瞪着他,问道:“事到临头,你们还手软了不成?知不知道一旦让那老头子活着回来,我们会是何下场?” 李亨咽了咽口水,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恐惧之色掩都掩不住。 他恐惧的是弑君弑父这件事本身。不得不说,放火烧山与真刀真枪地弑君,在程度上有非常大的区别。 张汀很生气,她在这一個瞬间看出了李亨的懦弱以及心怀侥幸。 自古,敢暗中陷害父母兄弟以求争位的很多,而能够果断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一箭射杀兄长的只有太宗皇帝。暗中杀人很容易,直面滔滔舆情与青史评述却需要极大的勇气,李亨远无这等魄力。 她不由道:“我该听到的就不是‘圣人还活着’,而是‘有人冒充圣人’。” 这边夫妻二人还在商议,李俶的使者也赶到了,请示李亨如何做。 “殿下,广平王问,将人都带回来,可否?” 李亨犹豫片刻,道:“可。” “不可!”张汀一把拉过他,低声道:“还不明白吗?火才灭,薛白为何急不可耐地让圣人现身,就不怕你杀了他?因为他更怕你带人去了河朔!此时带回圣人,万一让他们控制了禁军。” “依你之意当如何?” “动手,务必尽早,越拖,事态越不可收拾。”张汀催促道:“还不快让李俶办。” “可他如何敢动手?” 伪造薛白弑君假象之事,李俶一开始便反对,李亨知道长子耳根子软,苦苦劝说才让他答应。他们找了几个心腹,又挑了个宫娥假扮杨玉环,最初没说要他们的性命,但李俶耳软心不软,最后还是全都射杀了。可,对手下人的贱命狠下心不难,面对真的圣人,情况便不同了。 张汀竟是更了解李俶,冷哼一声,道:“事到如今,他还有退路吗?在等的无非是伱一句明示。” “何意?” “让他办便是了。” 李亨很快也想明白了,把活着的圣人带回来是最坏的结果。 但让李俶动手的命令却不可留在纸上,他四下一看,此事不能经手于任何官员、将士,唯有身边的几个宦官可以信任,遂招过李辅国,附耳低语了几句,道:“马上去。” “喏。” 李辅国入宫之初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参与这等天下大事,好在他耳濡目染,已能够应对,匆匆上马便去了。 相比于李俶做场戏还要先推拒,李辅国这宦官遇事反而更为果决,让李亨感觉到了其忠心,他甚至回头看了眼李辅国的背影。 “殿下,不可让队伍停下。”张汀道,“反而该加快行程。” “好。”李亨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抚着她的背,有感而发道:“幸而我有你、有儿子们,身边的阉人们也得力。” “那是殿下宽厚,能容人。” 李亨忧愁地点了点头,在过去以及现在这最艰难的时刻,他对身边的妇人、宦官们建立起了坚实的信任。 ~~ 陈仓山壁高万仞,云朵在山峰之后缓缓飘着。 李俶远眺着两山之间的山道,心情焦急。他想派人进去杀了薛白,“救回”圣人,却没有信心能不出差错,生怕万一让圣人鼓动了他麾下的禁军。 “阿兄。”李倓道,“我们谈谈?” “嗯。” 兄弟二人遂驱马离开将士,在渭河畔相对。 末了,李倓问道:“散关前,薛白弑君的一幕,实则是阿兄让人演的?” “你方才既知是薛白使人……” “我给阿兄找个台阶下罢了。”李倓道,“不要自欺欺人了。” 李俶叹道:“三郎啊,你在怀疑我不成?” “我不是这意思。” “那样的大火,我以为圣人不能幸免了。”李俶道,“眼下又是这等形势,外有胡羯乱常,内有庆王逼宫。若不尽快往西北整军,守着一团灰烬苦苦寻找,只会让某些人又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李倓问道:“兄长是担心荣王趁机生事,才出此下策?” “不错。” “可圣人既在,兄长为何不太高兴?” 李俶讶然,问道:“我何时不高兴了?” 李倓道:“我看得出来。” 这句话让李俶的眼神更沉郁了。 “我既看得出来,旁人也看得出来。”李倓道,“根本不必薛白证明什么,只看到你一听圣人活着时的反应,有心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那你说,怎么办?” “士卒们不傻,心知是怎么回事,他们定然不敢跟着阿兄……不承认圣人。”李倓其实一直没拆穿在这件事上李俶的心思,道:“眼下唯有迎回圣人,请圣人颁旨,继续往河朔。” 正在此时。 “广平王,圣人有口谕!” 李俶回过头去,只见陈玄礼麾下一名骑士过来,径直高声道:“召广平王李俶觐见,解释山火及弑君一事!” 此言一出,禁军们顿时议论纷纷。 李俶没想到,自己还没下定决心对薛白动手,反而先被薛白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正在这时,有快马向他奔来,是李辅国到了。 李辅国以前与李倓私交更好些,今日却是避开李倓,拉过李俶,轻声说了几句。 ~~ 燃灯寺。 薛白盘膝坐在一颗古树下,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他说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不再做过多的解释,任陈玄礼等人自己去商量该相信谁,或者说愿意相信谁。 “薛白,你等皆安然无恙,唯独圣人烧了面容,你不觉得太可疑了吗?”陈玄礼过来,沉着嗓子质问了一句。 “安然无恙?”薛白道,“陈将军知道这场大火烧死了多少人?” “我不管……” “仅我亲眼所见的尸体就有两百余具,而在山中活下来的仅有七人,令有十四人为保护圣人而牺牲,你说‘安然无恙’,是嫌我们死的少吗?那到长安去看看,去河南、去河北,那里死的人多。” 陈玄礼恼道:“我不是在说这些,我是说圣人的面容,你知道天子仪容是多大的事吗?!你若不知,可问问庆王。” “陈将军若疑圣人有假,大可拔刀杀了我们,去投李亨。” “你!” 薛白不再答话,他不打算陷入解释的泥潭。与其那么做,不如让李俶的反应来坚定这些人的信心。 他已经让陈玄礼传圣谕给李俶了,只等结果。 谁是叛逆,谁心里最清楚。 终于,山道那边传来了通传,有人道:“广平王来觐见陛下了。” 薛白睁开眼,道:“走吧,等广平王与圣人当面说清楚,陈将军自然就知道真相了。” 他起身,往山道方向走去,很快便看到李俶带着些心腹手下往这边而来。 李俶身披战甲,英气勃勃的样子,抬起头向上看的时候,眼神里透出狼一样的目光。一步步拾阶而上,终于在快要到燃灯寺前时,远远见到了薛白。 “拿下薛逆!” 几乎是第一时间,李俶便抬起了一支弩。 陈玄礼正在薛白身旁,顿时让人护住,喝道:“住手!广平王且待对质清楚再动手不迟!” 与此同时,张小敬道:“圣人有旨,拿下李俶!我已向圣人禀报,是李亨父子命令我动手……” 话还未喊完,李俶已知张小敬说的是何事,当即把弩箭的方向一转,一箭射向张小敬。 “住手!” “嗖。” 张小敬就地一滚,喊道:“拿下他!” “噗。” 李俶与身后士卒们已迅速拔出刀来,冲向燃灯寺,凡有人敢拦,谁拦杀谁。 陈玄礼大惊,顾不得落在寺外的诸人,连忙退入寺中,让人关上寺门。 “快,关门!保护陛下!广平王,你疯了不成?!” 李俶听得这句“保护陛下”,杀意愈坚,喝道:“薛逆弑君、假传圣意,诛之,敢助他者视为同谋!” “杀!” 李琬原本就在大门处与韦见素说话,忽逢这等情形,又惊又兴奋,大喊道:“李亨父子反了!快去召禁军平叛!” 话音未落,他已发现李俶再装填了一支弩箭,直接对准了他。 “荣王,走。” “噗。” 一支弩箭已射在了李琬的大腿上,他摔倒在地,惊惧不已。 “快救我!关门,关门啊!” 他本以为兄长们或死或被视为谋逆,储位自然而然该落在他身上。可剧痛传来,他才意识到,储位之争远比他预料的残酷。 一见李琬被射倒,马上有李俶的心腹跑去向山下的禁军们大喊道:“事已查清,荣王谋逆,使人假冒圣人!” 这边,李俶眼神愈发狠辣,冲杀到寺门前,当即喝令手下们撞门。 “嘭!” 破旧的木门刚被撞了第一下,已开始摇摇欲坠。 木屑与沙土飘落下来,迷了李俶的眼,他抬手揉了揉,泪流不已。 他想到从小就听说的故事,说他满月之时,圣人来十王宅看他,亲手将他抱在怀里,当时有宦官说“这屋里有三个天子”,他是长子,他的阿爷是大唐的太子,他当然早晚要成为天子。 可他还这么年轻,大唐的天下却已被祸乱成这样,若再没人站出来,真要如永嘉之乱一样分崩离析了。 “嘭!” 燃灯寺的门被撞开,李俶红着眼抬头看去,正见到那尊斑驳的佛像在对着他拈花而笑。 夫有国家者,大孝莫过于保存社稷,何在于区区天伦之情。 “杀逆贼!” 李俶一抹眼泪,大喝着,义无反顾地杀了过去。 奔过大殿,却见陈玄礼、薛白等人正扶着一个穿着残破皇袍的身影攀上寺庙后方陡峭的山道。 “别让他们跑了……” 李俶再次抬起弩,紧盯着他们。忽然,混乱之中,那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竟是包着裹布,露出半张烧毁的脸。 “圣人?” 李俶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如张汀所言,这般大火,圣人很难以老迈之躯在其中存活下来,与其苦寻,不如确定死讯。薛白果然是没能保住圣人,故而让人毁容来代替,否则怎么刚好烧了脸,那身皇袍虽残破却还能认得出来? 此时看来,薛白很难证明这个圣人是真的。但该死的是,自己的反应过激,已经完全把陈玄礼、韦见素等人推到对立面了。 之前的种种担忧,现在看来反而十分可笑。倘若李俶没有做贼心虚,大可以欢欢喜喜地来迎圣人,更早地发现不对。 这些念头在李俶脑中一闪而过,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只要杀了薛白,甚至陈玄礼,一切迎刃而解,禁军也将更好地被控制。 “看到了吗?他们假冒圣人,罪该万死,杀!” 第462章 回驾 长安,上元节。 春明门大街已没有了往昔酒帘招摇、胡姬当垆的景象,更遑提上元夜的灯火辉煌,燃起的唯有战火。 守城的壮丁们在城头上厮杀,妇孺们也被拉来搬运木石。 一声响,是个年轻女子没拿住手中的石头,摔在地上。走在前头督队的是个壮妇人,当即回过头来叱道:“还不快搬起来,耽误了守城,有你好果子吃!” “我真抬不动了……我是广平王侍妾,我姓沈,是奉节郡王的生母,可否放我回百孙院?” “管你是谁的妾!”壮妇双手叉腰,提高了音量,道:“你莫嫌我对你狠,万一破了城,最惨的就是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娘们,还不赶快搬,搁我这妾妾的,嘁!” 沈珍珠再尝试了几下,依旧没能搬动石头,梨花带雨地哭了出来,央求道:“我饿了许多日,真是没力气了,你送我到广平王处,必有重谢。” “长安哪还有王?” 壮妇见到她这柔弱的样子就心烦,上前拍着手强调道:“现在是打仗!打仗!没人伺候你们这些主子,往日以色侍人的勾当都给我收喽,出份力守城!” 沈珍珠不曾被人以这等语气训斥过,吓得脸色发白,偏是真干不来这些重活。壮妇犹嫌她不够害怕,用手比划了几个很具侮辱感的动作,恐吓道:“怕就把吃奶的劲使出来!” “嘭。” 忽然,一具尸体砸落在她们身旁,发出沉闷的声音,血溅了沈珍珠一脸。 壮妇抬头看去,原来是有叛军爬云梯攻上了城头,杀落了一个守军,此时连她也吓傻了,怪叫一声,转头就跑。 沈珍珠忙不迭跟着跑,迎面恰见有個将领带着兵力赶来支援,她避到一旁,未留意身后“颜相来了!”的大喊,奔向百孙院。 春明门离永兴坊不算远,她体力虽弱,还是在跑不动前抵达了。然而,抬头看去,百孙院已是一片荒芜,甚至不少房屋已被拆了。 她往广平王府走去,路上遇到一人,不由问道:“此间的人呢?” “诸王都逃了,宫人们不是被遣散就是被朝廷另外安置了。这里没人住,当然先拆这里。” “我是广平王侍妾、奉节郡王生母,不知该投何处?” “随我来吧。” 沈珍珠随着那人拐进一条巷子,脑中犹在牵挂着她的儿子,前方那人忽然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摁在了墙上,低头就要强行亲她的嘴。 一股恶臭味道涌来,她几乎被熏晕过去,奋力要推开他,同时扭过头去,粗糙的胡子便剌在她细嫩的脸上,生疼。 那人顺势便在她脖颈上用力吸吮一口,发出“啵”的声响,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救命!” “哈,长安都要破城了,谁能救你,破城前我们先快活快活……” 面对那粗鲁的动作、臭烘烘的口气,沈珍珠极力去推,偏是力气太小,挣扎不出来,感到自己的衣裙被狠狠地撕下来,肌肤被暴露在了冷风之中。 之后,一只粗糙的手掌抚上来。 “不要!” “噗。” 一支利箭突然贯穿了那恶汉的身躯,他倒在她身上,温热的血流到沈珍珠身上,她忍不住呕了出来,嚎啕大哭不已。 “沈姐姐?” 沈珍珠抬起一双泪眼看去,见是李月菟策马赶到,翻身下马扶起了她。 她虽为东宫生下了长孙,可从来就没有名份,李月菟既不可能以嫂嫂称呼,又叫不出她的品级称号,一向如此称呼。 “郡主。” 沈珍珠终于见到熟悉可信赖之人,更是泪如雨下。 “伱怎会还在长安?”李月菟道,“我还以为你随阿兄出城了,是他忘了带你走吗?” “他记得。”沈珍珠连忙为李俶解释,道:“圣人刚出城,他便派了人来带我与苕郎,到了城门处,逃难的人太多,挤在一处,我们被冲散了。” “苕郎呢?” 提到儿子,沈珍珠揪心不已。 李月菟见状,担心道:“不会是苕郎也丢了吧?” “当是没有,我见到他们护着苕郎上了马,出城去了。” “先披上。” 李月菟没有再多问,见沈珍珠衣衫不整,便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扶着她上马。 两人并骑,一路赶到了西市。 西市如今已经封闭了,有守军驻扎在此处,围着栅栏。 李月菟对这里并不熟悉,拿出令符,道:“是宁国郡主让我来的。” 士卒们便打开栅栏,同时低声道:“还请郡主莫要声张,颜相收缴了所有马匹与壮丁,小人们也是悄悄行方便……这边请。” 她们进了西市,只见此地已被改建为军营,弥漫着一股马屎味。 在西南角的一片营房中,已有不少王公贵族们带着扈从偷偷躲在这里。 宁国郡主李婼与她的丈夫薛康衡很快便迎了上来。 “三娘。” “二姐。”李月菟问道:“我正守着大明宫呢,二姐急着唤我来做甚?” “自然是走。”李婼道。 “去哪?” “长安城快要守不住了,等城破了,我们便去蜀郡投奔陛下。” 沈珍珠一听不由问道:“那便能见到广平王了?” 李婼便向李月菟问道:“你带的这位是?” “苕郎的生母,二姐认不得了不成?”” 李婼此时才认出沈珍珠,心想,此去蜀郡凶险且路途遥远,带这么一个柔弱又没有品阶的宫人有何意义? 然而,李月菟却道:“长安城还未被攻破,眼下先考虑守城之事为好。” “马上就破城了。”薛康衡道:“我得到消息,叛军已经攻上城头了。” 李月菟道:“攻上城头依旧可以击退他们,可若人心散了,城还如何守?” 恰此时,有一名守将匆匆奔来,向薛康衡使了个眼色,薛康衡遂过去与他低语了几句,之后招呼李婼道:“得走了。” 李月菟抢上前问道:“出了何事?” 薛康衡皱了皱眉,匆匆道:“春明门被攻破了,我们得马上走。” “真的?” “走!” 李婼行事果断,当即拉过李月菟的缰绳,引着她往城门而去。 很快,一行人便抵达了西边的延平门,此时大门尚紧闭着,虽有守军,但大部分都已到东面去支援了。 薛康衡驱马上前,竟是当即便叫开了城门,转头向着队伍连连招手。 “快!” 队伍很快鱼贯奔出城门,前方,吊桥堪堪放下。过了吊桥,便是自由的关中平原。幸运的是,放眼看去,并没有看到叛军踪迹。 他们如鱼入海,很快便向秦岭的方向奔去。 李月菟回头看向那巍峨的长安城,觉得有些不对,遂道:“二姐,我看长安城不像是被攻破了,也许颜相已经守住。” “薛郎还会骗你不成?”李婼道。 李月菟恍惚了片刻,才意识李婼口中的“薛郎”指的是其夫婿薛康衡。 说来,李婼最初嫁的其实是萦阳郑氏的嫡支子弟郑巽,后来和离了,不多久便爱上了英俊潇洒的薛康衡,两人如今成婚才一年多,正是伉俪情深…… “噗。” 前方,薛康衡突然摔下马匹。 “薛郎!” 李婼惊呼一声,目光看去,只见薛康衡胸口插着一支箭矢,后脑勺摔在地上之后更是血流不止,眼见是不活了。 变故来得如此突兀,没等她从丧夫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前方的树林里已有叛军纵马冲来。 “夺城门!” 叛军将领首先指向长安城门,麾下骁骑在其命令下当即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去,掠过逃难的队伍。但也有叛军将他们包围了起来,爆发出惊喜的大笑。 “将军!俘虏到一批公卿贵族和美娇娘!哈哈哈……” “嗖。” 李月菟张弓搭箭,一箭射向喊话的叛军士卒,正中其面门。 大唐女子,尤其是公主、郡主们,一向十分彪悍,往常喜欢打马球、狩猎,弓马都十分娴熟。李婼正扑倒在薛康衡身边,也是一把拔出丈夫身上的箭矢,翻身上马,拿出弓来,对准叛军主将便射。 然而,狩猎与打仗全然不同,叛军士卒只在最初的猝不及防时被射杀了一人,一旦反应过来,当即便连杀了好几个扈仆示威,亦有数人逼向李月菟,要她知道厉害。 “啊!” 沈珍珠一日之内连续遇到两次危险,惊慌不已。 李月菟细胳膊细腿的,却是奋力挥剑,喊道:“二姐,你我为李氏子孙,死社稷有何不可?” “杀!”李婼一心为丈夫报仇,眼中满是悲愤。 这些话听起来虽然慷慨,可摆在眼前不争的事实就是,他们这些李氏子孙、公卿贵胄,在长安还没被攻破之时偷偷开城门出逃、去追随圣人,枉送了自己的性命不提,还要害的城门失守,连累满城人。 在后方,狂奔的叛军骁骑已经冲到了吊桥前,正在放箭试图射断吊桥的绳索。 更有叛军士卒在吊桥升起之际扑了上去,被高高挂起。 正在此时,西边传来了悠长的号角声。 “呜——” “唐军援兵来了!”叛军哨骑赶马而回,背上还挂着箭矢,大喊道:“唐军援兵已经到了!” “先拿下长安!杀进城中!” “快!让崔乾佑速派兵马来,告诉他,我们马上要夺下延平门!” “……” 李月菟正在因长安城要失守而内疚不已,听得还有援兵,当即决定拼了命也要守住长安,驱马便奔向叛军将领的旗帜所在,同时清叱道:“随我冲锋!” 带她出城的还有许多守军,盲目地跟着她便冲杀了过去。 此前叛军没杀掉她,并非是她武艺高强,而是看她是个美貌娘子,想要活捉她。现在情形有变,那叛军守将当即喝道:“杀了!” 叛军们纷纷张弓,瞄准了李月菟。 “将军!看!” 随着这声惊呼,众人转过头,只见由西边滚滚而来的烟尘之上,一杆大纛正在风中招摇,赫然是象征天子的龙旗。 顿时,长安城头上响起了欢呼声。 “圣人回来了!” 很快,欢呼蔓延到了全城,于是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起来,这座被抛弃、险些被攻破的城池一旦有了希望,仿佛枯木逢春一般,瞬间焕发出了活力。 数不清的士卒、百姓纷纷振奋,涌上城头,摇晃旗帜,齐声呐喊。 他们的声音太大,使得叛军之间的命令传达都难以听清。 ~~ 薛白是急行军回来的,尤其是最后这一段路,当哨马发现叛军马上要攻进长安城之时,他顾不得几天没怎么睡好,不断催促士卒。 一般临阵交锋,每行军数十步就得重新整理队列。而他们在这种情形下,队列当然是没办法维持的,步卒已经全部掉队了,骑兵也是零零散散的。 等薛白冲到长安城下时,身边就只剩下三十余骑兵,且战马都已跑得疲惫不堪。马术再好,再会在马背上找浪的骑士也都已经颠得两股战战了。 所幸,龙旗还是被运到了目力可见的范围。 那是陈玄礼从李亨的队伍后方抢回来的,用四匹骏马拉着一辆车载着,那么高的旗杆,竟没有在这样的狂奔之中散架。 “常山太守薛白,幸不辱命,迎回圣人!” 薛白没有立即对叛军发起进攻,而是勒住战马,以凛然无惧的姿态对着城头大喊道。 很快,城上给了他反应。 “迎圣人回城!” 原本在叛军袭击之下正在紧急关闭的城门竟是重新打开了,一队骑兵列阵于城洞之中,等待着吊桥完全放下。 而爬在吊桥上的叛军士卒们还没留意到发生了什么,正举起刀要斩断绳索。 “别砍!”有叛军校将大喊道。 “呼——” 刀已经砍断了绳索,沉重的吊桥轰然砸下。 “杀啊!”城中的唐军骑兵怒吼。 “退!” 鸣金声大作,叛军将领深知眼下双方士气差距极大,不可接战,果断下令撤退。 城中的唐军骑兵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战阵经验,眼看叛军逃了,反而有了自信,掩杀了上去。 薛白没有随队去追击,心安下来之后,只感到困得厉害,跨坐在马背上几乎要睡着了。 “郎君,和政郡主来了。” “谁?” 大概是眯着了片刻工夫,薛白回过头,见到李月菟往这边过来。 见到她,他便想到了李腾空、李季兰,不知她们在河东还好不好,若能守住长安,才好接她们回来。之后又想到了在扬州的颜嫣与青岚…… “你看着我做什么?” 李月菟到了薛白面前,等了一会,不见他有反应,有些心虚地问道。 薛白回过神来,依旧未语。 “你都知道了?”李月菟惭愧地低下了头,低声道:“我也知道如此行径不耻。” “入城再谈吧。”薛白淡淡道,语气故意流露出不悦之态。 其实他才匆匆赶到,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李月菟身份高贵,莫名地竟很怕他不高兴,没敢再说什么,想了想,又道:“我有话问你。” “入城再问吧。” “薛郎。”沈珍珠趋步过来,盈盈行了一个万福,问道:“薛郎迎回圣人,敢问可见到了广平王。” 薛白闻言,目光如炬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两眼。 沈珍珠今日遭遇了恶徒,再感受到薛白的目光,不免有些慌张,害怕地低下了头。 “广平王自然是护卫在圣人左右。”薛白答道。 沈珍珠一喜,不由问道:“那……他可回来了?” 语气中的关切之情顿时流露。 “你是何人?” “我是他的侍妾,也是奉节郡王的生母。” 薛白道:“既生下长子,如何还只是侍妾?” 沈珍珠一时语塞,不知所措。 李月菟只好上前小声与薛白道:“阿兄的正妻崔氏,乃韩国夫人与崔峋之女,有些悍妒,不愿给她名份。” “嗯,回城吧。” ~~ 颜真卿苍老了许多,两鬂添了许多白发,眉头上也刻上了深深的川字纹。 他身上披着盔甲,盔甲上还粘着血迹,站在城门处看着薛白,眼神深邃,但隐藏在其中的关切还是渐渐浮了上来。 薛白没说话,上前,深深行了一礼,像个孩子一样,任由颜真卿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有许多话要说,但颜真卿却道:“其它的回家再说吧,先迎圣人回宫。” “好。” 之后,城东那边攻城的叛军也已退去,结束了战斗之后的王思礼、李承光等人纷纷赶来,面露惶恐地跪倒在道路边。 他们在潼关之战大败,至今还没有像高仙芝一样被斩首,并非是圣人宽赦了他们,而是圣人出逃,顾不上他们。 圣驾马上就要到了,他们不方便当众向薛白询问控制住圣人没有,只能等待着,看薛白手段。 渐渐地,北衙六支禁军的旗帜都进了城,郭千里、陈玄礼等将领相继策马而来,在他们后面,圣人端坐在一辆马车上,周围挂着帷幔,却并不露面。 众人本以为圣人会在城门处勉励他们一番,然而,御驾却并未停下,唯有高力士站在车辕上,道:“诸位守城艰苦,陛下皆有封赏,今日就莫堵在此处了,放将士们先入城吧。” 御驾遂往太极宫行去。 长安城中有三个皇宫,兴庆宫邻近春明门、大明宫位于城北,都很安全。且太子李琮如今一直在大明宫议政,故而暂时把圣人安排在太极宫。 朱雀门前,李琮已匆匆赶来迎接,姿态极是谦卑。 只是,连他也没在此处得到圣人的任何勉励。他遂看出来了,圣人被薛白劫持回长安,显然是不情不愿,甚至此时也许还是被堵住嘴的。 带着这样的猜想,他随着圣驾穿过皇城,经承天门进入宫城。 到了太极殿,大部分官员都被留在殿外,圣人终于被抬下了御驾。 李琮定眼一看,待见到裹布下那半张烧毁得不成样子的脸,顿时便愣住了。 他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这圣人只怕是假的,是薛白找人顶替的。然而,想法才出来,他当即便感到一道严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确是圣人往日对他的态度。 再看陈玄礼、高力士皆在,李琮反正是想不出若圣人是假的,如何能让这两人回来。 “陛下……” 李隆基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手,示意高力士扶他起来。 可他伤得很重,再加上一路车马奔波,伤口已再次破开了,每动一下都疼得厉害。 然而,就是这般剧痛,他竟是忍了下来,一言不发,由高力士扶着艰难地走向龙椅,过程中可以看出他对这太极殿很是熟悉,到了龙椅旁,用那烧坏了的手轻轻地抚摸了它一下。 这动作落在所有人的眼里都觉得是那样的熟悉,这就是圣人往常的小习惯。 李隆基果断地在龙椅上坐下,虽是毁容之人,可那气势却与往昔相同。 高力士、陈玄礼,亦如往常一般站定,杨贵妃则是回避了。 “儿臣,迎陛下回宫!”李琮连忙行礼。 高力士道:“传圣人口谕,太子听旨。” “臣在。” “圣人谕‘朕病了,太子暂代国事’,钦此。”高力士的声音很大,传到了殿外。 李琮大喜,再无半点怀疑,应道:“遵旨!” 等他再次起身,却觉得圣人这样的面容看得顺眼了许多。 谁说天子就必须仪表堂堂?如今,他这个以丑陋著称的长子,可比圣人要英俊得多。 ~~ “薛卿此番又立新功,孤该如何封赏你为好?说吧,想要什么官职,尽管提!” 迎了圣人之后,就在这太极殿西边的舍人院中,李琮在第一时间见了薛白,并显得极为热情。 “你为社稷屡建奇功,却还只是常山太守,旁人只当是圣人小气了。” 然而,薛白原本脸上还带着和煦的笑容,听到这封官的许诺后,那笑容便渐渐淡了下来。 既然李琮此前已经诏告世人薛白是太子李瑛之子,如何不给皇家玉牒,反要给“薛卿”封官? 薛白的目光遂落在了边令诚身上,他当然看得出是谁在给李琮出谋划策。 边令诚顿感惶恐,与沈珍珠一样,被薛白看得低下头去。 尴尬的是李琮,眼看薛白许久不答话,心里愈发没了底气,不停地搓着手。 “阿白?” 李琮改换了一副亲切的语气,笑容可掬地问道:“想要什么?尽管提。” 薛白却像是睡着了一般,依旧没说话。 李琮愈发尴尬,他从没想到自己会落入如此难堪的处境,不由狠狠地瞪了边令诚一眼,等了一会,才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薛白的背。 “阿白?” “殿下恕罪。” 薛白像是突然惊醒过来,起身,惭愧道:“臣数日未眠,困倦得厉害,失仪了。” “不失仪,不失仪。”李琮断然摆手,关心道:“阿白来回奔波,太过辛劳了,该好好休息一番……去把宫中那个白玉枕送去阿白府中。” 说罢,他催促边令诚道:“还不快去?!” 边令诚这才反应过来竟是要他去拿,连忙告罪离开。 李琮看着边令诚的背影,道:“这老奴,笨拙不堪。” 他原意是找个由头骂一骂边令诚,让薛白出一口气。 没想到,薛白却是道:“回陛下,边令诚罪不在笨拙,一在贪赃受贿,二在迫害忠良,三在离间君臣,该斩。” 李琮一滞,嚅了嚅嘴,好半晌方道:“可他毕竟是陛下留下掌管宫钥的,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何?” “殿下明鉴。”薛白既知李琮的态度,随口应了一句。 他才刚回长安,不着急。 反而是李琮,原本已做好了与薛白据理力争的准备,可见了他这态度,不由感到背脊发凉,心头浮出了两个字。 ——权臣。 (本章完) 第463章 大局 推开尘封已久的门,灰尘洒落在薛白的头上。 反正家中无人,他懒得清理,揉着眼往里走去。穿过中门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冲他说了一句话。 “我还以为你要住在杜家,竟还回来了。” “太困了,晚些再过去用饭。” “呵,恐怕是顾及你丈人,不敢去吧?” 说话间,薛白转过回廊,只见李月菟正站在那拍着裙摆上的灰。他看了她一眼,打了个哈欠,继续往屋里走。 “嗯?怎不说话?是被我说中了吗?” “你怎么进来的?”薛白漫不经心问道。 “忘了?我与你是邻居,从我院子里搭梯子爬过来的。”李月菟还在拍着她的裙子,“你也不留个人看宅,到处都是灰。” “打着仗,岂还管这些。” 李月菟之前穿的本是一件轻便的襕袍,还染了血,此时刚沐浴过,换了新裙子,自然是爱惜些,道:“我不像你这般邋遢,我府中有热水,你可要过去沐浴?” “不要。” “君子好洁,哪怕垂危之际也爱惜仪容。你这样,可不是世家子弟风范。” “本就不是甚世家子弟。” “我可听闻,伱是废太子之子,真的假的?” 李月菟七拐八绕,终于是把话题牵到了她想问的问题上。 薛白没理她,推开屋门进去。她还想跟,屋门上的灰尘洒了她一脸,呛得她咳嗽不止。 等她再抬起头来,薛白已经和衣倒在榻上,懒洋洋地裹上被褥。 她还从没进过男子的卧室,有些犹豫地停下脚步。可想到眼下是战乱之际,有些规矩就顾不上了,而且心中确实是很好奇,遂迈过门槛,也不敢靠得太近,隔着几步的距离在那说着话。 “此事你不说我早晚也会知道,若真是李氏子弟,很快圣人该有赦封吧?” 李月菟这般追问了好一会儿,薛白才终于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嗯。” “真的?那,你是我的兄长吗?” 薛白没有再回答,呼吸均匀了起来。 等了一会,李月菟当他睡着了,转身想要退出去。可走到屏风边又停了下来。 “其实,得知你是我的兄长,我很高兴的。” 她低下头,搓了搓裙子上那总是擦不掉的灰,有些懊恼粘到了它们。 “以前我父兄与你有过结,现在好了,大家是血肉至亲,又逢国家多难之际,往后同心协力、同舟共济,和和睦睦……” 在她身后,薛白早已睁开眼,看着她单薄的背影。 她这些言语十分幼稚,可他为稳定人心,还没来得及昭告天下李亨谋逆一事,她还以为李亨的人马是在后面进城。 等她走得远了,他才喃喃道:“哪有什么血肉至亲?有的只是争权的仇敌。” 很快,薛白安心睡了过去。他知道,自己这宅院看似不设防,其实什么都逃不过杜妗的耳目。 ~~ 这夜是上元夜。 虽处于战乱之中,可这个佳节对长安百姓太过重要,再加上圣人归朝,朝廷还是举行了小型的灯会。 既是安定人心,也是对城外敌军的震慑。 “咻——嘭——” 薛白是被爆炸声吵醒的,睁眼看去,见杜妗正坐在他榻上,转头看着窗外的烟花。外面的光照着她洁白的脖颈,勾勒出脸颊漂亮的弧度。 他还觉得困,伸手环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腿上,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脏兮兮的。”杜妗嫌弃地拍了拍他,“怎不去隔壁邻居处沐浴了再睡?” “都听到了?” “才没有。”杜妗道:“我说的是隔着街的杨玉瑶。你千辛万苦走这一趟,如愿将她带回来了?” “吃醋了?” “就吃醋,我这人小气,最不喜欢有人觊觎我的男人。” 薛白知道她紧张自己,笑了笑,没说话,他与杨玉瑶的关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不对此多作解释。 可杜妗吃的并不止是隔着街的醋,隔壁的醋显然也吃到了,又问道:“你让那小丫头跟进屋里,可对她起了兴趣?” “没有,我与她确认了兄妹关系。” 杜妗遂也躺下,俯在薛白耳边,咬了咬他的耳朵,小声道:“我信你才怪了。有些人表面上是姐弟,实际上骨肉相连。” 久未与薛白亲近,她一边吃醋,一边却又动了情,手往下探,很快便触到了他的骨头。 “不嫌我脏了?” “早知道你心更脏,我几时嫌过?” 白皙修长的手指绕了个圈,她又低声问道:“你不就是喜欢假扮成皇孙,然后私下里偷偷碰她们?刺激是吗?” “没必要。”薛白道,“会耽误实现我们的野心。” “那你为何没让李隆基下旨昭告李亨谋反一事?”杜妗道,“我已经听姜亥、胡来水他们说了,一大半的禁军、官员被李亨带到了朔方,你知道他到了之后会做什么。” “自然是登基称帝、谋朝篡位。” “那我们还不先下手为强?以圣旨废杀了他。” “你知道我与他们的区别在何处吗?”薛白问道。 杜妗解着他的衣衫,道:“你更聪明,你更果敢,你比他们强大得多。” “不在于此。” 薛白回想着他所知不算多的历史,知道若依原本的历史轨迹,李亨称帝之后,李泌为其出了一個两年之内彻底平定安史之乱的良策。大概是让郭子仪、李光弼据河东,出太行陉,把叛军切成三段,使之在漫长战线上奔走救援。待叛军疲于奔命之后,直取范阳,端其巢窟,则叛乱自然根除。但李亨是篡位登基,担心夜长梦多,急于树立威望,召集了河朔主力之后,又向回纥借兵,坚持先收复两京。于是,大唐的西北边军与东北边军在白马寺决一死战,一战让李亨成了收复长安的皇帝,也一战拼光了大唐所有的精锐。 从此,大唐朝廷就像是被打断了脊梁骨一样,再也拿不出气魄来震慑四夷、边镇,一次一次地许诺回纥人在自己的国土上烧杀抢掳自己的子民,一次一次地纵容藩镇将军降而复叛、叛而复降,一次一次被吐蕃与叛军攻陷国都。 一直以来,薛白都不肯与李亨修好,不仅是因为被李静忠活埋一事,而是从被活埋之日起,他便看透了李亨“无奈”之下的懦弱与自私。 他打心眼里就看不起李亨。 “李隆基纵容安禄山是因为蠢吗?他是既要享受皇帝的权力,又不想承担皇帝的义务,害怕被长安城里的儿子们取代了,故意把兵权一股脑地交到边镇的胡儿手里;李亨说要到河朔整军收复二京,他不知道长安城现在还没有失守吗?他是在等着我们死在叛军刀下,再由他来当那个中兴大唐的天子。在他们这对父子眼里,个人私利,远高于这个国家的大义。” 第464章 燕帝 洛阳。 上元夜,刚登基的大燕皇帝安庆绪下诏办了一场灯节,并在明堂设宴,招待诸将。 这场宴席哥舒翰也参加了,他中了风,身体瘫痪,倚在小案几后面只管张嘴,由曹不遮夹菜肴喂他,看起来反而比安庆绪还气派。 潼关大败之时,哥舒翰也许有逃脱的机会,可他的部下将领火拔归仁因高仙芝前车之鉴,不敢回长安,挟着他投降了叛军。当时,哥舒翰大骂火拔归仁,自称宁死不降,可等到了叛军之中,许是想着来都来了,他很快就对安庆绪俯首称臣,表示愿为大燕朝招降在河东的李光弼、河南的来瑱、南阳的鲁炅。安庆绪大喜过望,认为哥舒翰往日连安禄山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却愿投降于他,可见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于安庆绪而言,这是他取代安禄山之后感受到的权力快感之一。可渐渐地,他还是开始对哥舒翰有些看不顺眼,觉得对方的气势有些盖过了自己。 便如此时,诸臣皆起身敬酒,唯哥舒翰挣扎了几下,愣是站不起来。 “臣等祝圣人上元康泰,大燕国运昌盛!” “与诸卿同贺!” 安庆绪的目光略过哥舒翰,看到一旁还有一个位置空着,那是留给崔乾佑的。如今崔乾佑正在潼关坐镇、准备对长安城的攻势,原本说好要赶回来参加上元宴,却到得比安庆绪还晚。 国家初立,这些臣子们还是太不懂礼仪了,往后该想办法提醒提醒他们。 “原本这场上元宴,朕打算到长安城办,可惜不凑巧。但没关系,既然把昏君吓得望风而逃,很快,朕便要在长安城再设宴款待诸卿。” 安庆绪这里说的不凑巧是指薛白还活着一事,薛白宣扬他弑父言论给他带来了不少困扰,耽误了攻取长安,他也是不久前才处置清楚。 冒顿单于弑父自立,还不是一统漠北,建立了草原上最强大的匈奴王朝?安庆绪如今便是以冒顿为崇尚对象,相比于李隆基的胆怯,他这区区弑父的谣言又算什么? 果然,诸臣纷纷大笑,嘲笑着李隆基。这是宴上的第一个节目,很好地活跃了气氛。 “臣想起一件事,有次,臣在南市买了一只鸡,走着走着低头一看,发现鸡竟不在笼子里了。你们猜,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 座中,大燕国户部尚书武令珣酒已微醺,站起身,笑呵呵道:“因为它是李隆基。” 安庆绪问道:“这是何意?” “离笼鸡,离笼鸡嘛。” 安庆绪滞愣了一下,心里其实觉得这种耍笑有些无聊。但还是抚掌大乐,带动气氛。 “哈哈哈哈。” 殿内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安庆绪拍着膝盖,余光中却见到唯独哥舒翰没笑,反而透着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他心中顿觉不满。 事实上,哥舒翰写信招降的三人已经明确表态不会投降了,且还把信使痛骂了一遍。安庆绪用心良苦,为了不影响到今夜的御宴才没有公之于众。 很快,舞姬入殿,长袖飘摇,香风袭人。 安庆绪的目光落在她们的香肩玉臂上,渐渐走了神。 他近来正在寻找当皇帝的乐趣,却发现皇帝也并非想要什么就都能得到的。比如,他原以为一个年纪轻轻就立国的皇帝势必会受到小娘子们的爱慕,但洛阳城内归附的几家五姓女,却还是瞧不起他,偏偏他纠缠着她们,以此为乐,终日茶不思、饭不想。 李唐的郡主,他兄长都娶得。如今他贵为天子,岂还拿不下一个五姓女的心?安庆绪不信这個邪,认为是粟特人的习俗让他显得粗鲁,正在学着如何像世家望族一样变得高贵。 殿内拥戴安庆绪反唐的将领们不是寒门庶族便是胡人,举事正是因为对世家望族满腹怨气,却不会想到,他们的皇帝的心已经倒向世族了,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在努力变为名门世家。 歌舞融融,不知不觉竟是欢宴了彻夜,众人皆醉,恍然不觉天光大亮。 崔乾佑的位置始终空着,想必是攻取长安有了胜机,没能如约赶回。没想到,御宴将散之时,他竟是到了,还是连夜赶回来的,骑马进了紫微宫,在明堂外才下的马。 安庆绪听了禀报,酒醒了一半,有些不太高兴,认为明堂附近有太多马屎会影响他天子的威望,崔乾佑还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登基称帝之后,他沉浸于英明神武的赞誉,浑然忘了潼关之战时若非有这些将领,他已经投降于薛白了。 “哈哈哈,崔卿,朕以为你不来了。快,罚酒三杯。” “陛下!”崔乾佑披甲入殿,一拱手,径直大步走到安庆绪面前,道:“昏君已回长安了。” “什么?”安庆绪想不明白,问道:“他怎么敢?不知我们十余万精骑马上就要发兵拿下长安吗?” 崔乾佑道:“他自不会是回来送死的,必有所凭恃。我思来想去,若不是河朔的精兵到了,那就是郭子仪、李光弼部已经回师了,故而赶回面呈圣人。” 他虽然走到近处说话,但并没有故意压住声音瞒着旁人。诸将听了,纷纷叫嚣起来。 “正好!我等杀入长安,活捉了这昏君!” “竟敢举事,谁还怕了那老物?!” 话虽如此,可谁都知道,李隆基在或不在,长安城的防御力量必然会有很大的差距。 别的不提,唐皇守在长安,城中士气必然振奋,燕军攻破坚城的时间就要拉长很多,这期间,各地勤王的兵马还要陆续赶到。那么,燕军需要派出的兵力、粮草就得比原定的多出很多。 必须一开始就做好打大仗、打长久仗的准备。 否则,崔乾佑何必亲自赶回来?向安庆绪问计不成? 安庆绪不想显得自己很在意此事,也担心仓促之间被逼得答不出话来,故作豪迈地朗笑道:“此事明日再议,崔卿且坐,看看朕新排的歌舞,哈哈,你恰好赶上了最后一支舞。” 他不太像安禄山,却已有几分李隆基的风采。 崔乾佑正打算开口讨要兵马、钱粮,话被这般堵住了,遂点点头,道:“我在关中攻掠了诸县,甚有所获。圣人若喜欢歌舞,改日把在蓝田县俘虏的王维带回来,给圣人作诗。” 安庆绪还未完全酒醒,没听出崔乾佑的敲打、讥讽之意,反而想到他近来讨好的几个五姓女都喜欢诗,不由大喜,笑道:“好啊!我早听闻此人名气,大燕国也该多些人才了。” ~~ 在洛阳歇了一宿,崔乾佑醒来,没有急着再去见安庆绪,而是招过属下,听其禀报。 “朝中这几日确有不少消息,郭子仪、李光弼原本打算攻打范阳,如今都退兵了,还主动放弃了河北诸郡县。” “果然,他们岂敢不先勤王?” “将军救了史思明啊。” 当初,薛白在河北号召诸郡归唐,安禄山便派史思明北上,结果史思明先是让薛白逃了,之后屡次败于郭子仪、李光弼之手,退守范阳。于叛军而言,局势确实是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所幸,潼关之战大胜,李隆基出逃,一举逆转了这局面。 崔乾佑没有高兴太久,便听下属继续禀报了一句。 “圣人命张忠志领精兵三万,收复河北,打通与范阳的通道,而且把金帛子女送回范阳……” “你说什么?”崔乾佑皱了眉头,当即怒道:“我等攻破潼关,离长安近在咫近,指日可破,他犹在眷恋范阳不成?!” “末将不知。” “给我换上朝服,我去面圣。” 崔乾佑站在窗边,抬头便能看到远处的琼楼玉宇,隐隐还能听到歌舞之声。 他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才立国半月,他竟已能感受到大燕国的君臣们正在迅速腐化…… ~~ 安庆绪宿醉之后,从女人堆里爬了起来,推开搭在他身上的一条白嫩大腿。 他目光迟滞了好一会,才喃喃道:“这是大燕圣武元年,我是大燕圣人安庆绪。” 说实话,这个皇位来得实在是有些突然,再加上他纵情淫乐,酒后往往需要醒醒脑才会记起自己是谁。 “圣人,昨夜轮到奴婢了。” “滚!” 安庆绪一把推开那些缠过来的舞姬,心里又想着何时才能征服那些高贵的五姓女。 攻破洛阳后他当然也掳获了一些,用强了几次,渐渐发现自己想要的不仅是肉欲,而是一种尊贵的感受。 “就是贱。”他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之后又傻笑了两声。 这就是他还在适应的、既奢靡享受又索然无味的帝王生活。 “圣人,崔乾佑求见。” “召。” 享受得太多,也让人疲倦,安庆绪宁愿坐着发呆也不想处置朝政。他近来在想,有没有一种办法,既能享受天子之权,又不需要如此日理万机。比如,任命一个懂自己心意的宰相? 可军权又该如何安排呢?如田乾真这等有勇有谋的将领若不仔细看着,难免要生出异心,若是有个可以信得过又没资格僭越的将领替自己掌军就好了。 这些,也就是想想而已,安庆绪依旧不得清闲。他转到大殿上时,崔乾佑已经站在那恭候多时了。 “圣人,若要攻下长安,需调派更多兵马钱粮。” “崔卿啊。”安庆绪听到“钱粮”二字就头痛,道:“你也知道,含嘉仓是空的。如今颜杲卿、张巡又挡着我们南下取江淮钱粮的道路,你要朕从何处凑出钱粮?” 崔乾佑顺势便问道:“我听闻,圣人遣精兵收复河北。” 安庆绪道:“范阳是根基,若不收复河北,打通范阳的通道,则军心不稳。此事朝中众臣皆赞同,朕便不曾问崔卿了。” “那圣人是否迫不及待把金帛子女运往范阳?” “朕何曾下过这样的旨意?”安庆绪恼道:“你自己想想我们军中有多少胡将,他们的家在哪里?一听说郭子仪、李光弼撤军了就嚷着要去范阳,朕拦得住吗?!” 崔乾佑眉头一皱,提高了音量,喝道:“陛下是何想法?是开邦立国当秦皇汉祖,还是裂土自封为一小国王足矣?不如给我一个准信吧!” 安庆绪被吓了一跳,不太情愿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他从没想过。 登基以来,他只顾着享乐了,此时只好现想自己的志向到底是什么,过了一会,他想说自己要成为冒顿单于,可犹豫着,却没开口。 万一呢?李隆基都逃了一次了,万一凭着这些骄兵悍将,真为他开创基业呢?就好像李渊立国,未必是其人多有本事。 “朕自是要攻下长安,君临天下!” “既如此,请陛下孤注一掷,全力攻长安。” 安庆绪有些尴尬,道:“除了收复河北、连通范阳的兵力,其余兵马钱粮,皆听崔卿调度如何?朕封你为天下兵马使,总揽兵权。” 崔乾佑没有立即领命,再问道:“陛下必富有四海,何必还眷恋一范阳?” “朕的叔父安太清以前很穷,后来抢掳河南得了家资无数,他将这些家资运回祖宅,保子孙无忧,然后继续抢掳。”安庆绪苦口婆心地作了解释,道:“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他们才好全力作战啊。” 崔乾佑不认同安庆绪这种谋大事而惜身的想法,可既得到了他支持自己攻打长安的允诺,也达成了这趟回来的目的。 ~~ 数日之后,一杆书着“大燕天下兵马使”字样的大旗竖在了潼关城头。 崔乾佑如愿请到安庆绪的允诺,将率七万精兵攻打长安城,算是他对李隆基回归长安的重视。 这一趟洛阳之行,他能够感受到大燕朝堂上的乌烟瘴气,也深深觉得安庆绪不足与谋。 但,他对这一战依旧有信心,尤其是当他回到潼关,看到了他麾下的那些兵将。 当今世上,皇帝或许不怎么样,宰相也不怎么样,怠政的皇帝、好妒的宰相提拔了一个个庸人坐上高位,但,在边军之中那些寻不到出路的将士们却是个个有真本事、个个是久经沙场的好男儿! 朝常上的嫉贤妒能正好是在这十余年间之事,而大唐“立军功、觅封侯”的传统还保持着,于是,大唐与大燕的皇帝虽然昏聩,麾下却都有着最精锐的兵马。 “有新的消息!”田承嗣一见到崔乾佑便道:“唐军的朔方兵马要到了。” 说着,一封战略图便递到了崔乾佑手中。 他一看,先是诧异道:“何处得来的?消息可靠吗?” “可靠。”田承嗣道,“一个叫边令诚的宦官,与薛白是死对头。若不投靠我们,他便要死在薛白手里,这是他的信。” 崔乾佑并不先看边令诚的信,而是死死盯着那张战略图,眼神重新凝重起来,喃喃道:“来得这么快?若有这般手腕,他一开始何必逃?” “长安城池坚固,朔方军也是精锐,这是一场硬仗。” “若是让圣人知晓了,只怕又要动摇。” 可以想见,一旦发现长安是这么难啃的一块骨头,大燕国那些习惯了边塞生活的胡将们又要嚷嚷着劫掠一番便回去了。 “能攻下。”崔乾佑思虑了许久,缓缓道:“长安最大弱点本就不是兵力少,而是……” “无粮!” 两人异口同声地指出了这点。 “不错。”崔乾佑指着地图道:“薛白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让人从子午道运粮往长安,并让朔方军先赶到子午道接应粮草。” “一旦让唐军打通了粮道,攻破长安就遥遥无期了。” “我们先堵住子午道?” “不。”崔乾佑摇了摇头,“若有朔方精兵接应,不走子午道他们也能找到别的运粮路线,派兵马堵住只会暴露了边令诚。” 田承嗣当即明白过来,沉吟道:“伱我暂作不知唐军计划,遣一支伏兵,待朔方军立足未稳,袭击歼灭他们,拿下唐军粮草。” “如此,长安无援,要不了多久便会断粮,不攻自溃,到时你我可擒下那昏君。” ~~ 长安。 薛白与颜真卿等人在城楼上等待消息。 待哨马归来,果然禀道:“叛军增援了。” “贼兵精锐至七万人。”颜真卿目露忧色,又往地图上摆了几枚兵棋,缓缓道:“想起一桩故事,长安有一童子在渭水边垂钓,以肥厚泥蚯为饵,欲钓大鱼,可等鱼咬了勾,却是把这童子拖入了水中啊。” “为何?” “鱼太大,童子拉不动啊。” 薛白苦笑道:“丈人这是在打趣我?” 颜真卿指了指薛白,也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长安城内,道:“长安兵力寥寥,如同一稚儿啊。” “鱼再大,只要鱼篓一盖住,它也掉不出来。” 薛白说着,执笔在地图上画起来。 “我们的计划是这样,设伏兵于子午道,以火油、炸药扮作粮车,引叛军抢掳。同时,以一支兵马虚张声势,使叛军以为朔方大军已至。” 颜真卿拿笔杆敲了敲他的手背,嫌他写的字丑,之后,再在图上画了一笔,道:“彼时贼军主力必在围攻长安,得知朔方主力已至,必要遣兵马支援子午道。” “如此一来,潼关空虚。”薛白道:“我方只需以一支奇兵事先伏于黄河北面高阜,趁乱占据潼关。则叛军前后断绝,粮草不济,成瓮中之鳖。” “想得虽美。”颜真卿道,“可这是七万精骑,来去如风,由长安至子午道,不过一个时辰,我方有多少兵力,可与之野战,并使之误以为朔方兵马已至?贼骑由长安至潼关,半日可达,谁可如此迅捷拿下潼关?再者,仅凭这点兵力,岂能逼得贼将出动潼关兵马?” 做计划总是这样,一开始只有大概的框架,之后难免要遇到各种各样的实际问题。 薛白原本想着安庆绪魄力不足,眼看李隆基归长安,一定会起意退回范阳,那么,攻长安的兵马便不会多,可以试着截留下来。 可事态并没有沿着这个最好的情况发展,那自然该准备更多的后手了。 “叛军增兵,我们也增兵。”薛白指点着地图,道:“郭子仪、李光弼也该前来勤王了,却有可能出些变数,一怕叛军在黄河阻截,逼他们绕道朔方,二是怕他们绕道朔方,为李亨截留,需再派人前往联络。” 颜真卿点了点头,招过颜季明,道:“你可愿再往太原一趟?” “愿往。”颜季明毫不犹豫便答应。 薛白看着颜季明,却想到了在雍丘的颜杲卿、张巡。 之后又想到了他当时留在洛阳善后的殷亮、严庄,在潼关之战后,他们既主动放弃了洛阳,自是退往雍丘,与颜杲卿、张巡汇合。 还有,当时老凉送颜嫣去了扬州之后,也该已经召齐人手、收集粮草,运往偃师。若是因战乱阻隔,很可能也是抵达雍丘。 若是雍丘没被包围,有心联络,这几日也该有信到了。 另外,在土门关的李晟、独孤问俗、李史鱼等人,或许也该遣人来了。 此时此刻,是薛白最需要增援的时候,偏是预料中的消息还未到。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他喃喃着这一句诗,心知不会是好几处全被包围了,消息没到最大的原因是关中的通道不畅,于是看着地图,思忖着该从何处寻找破局的契机。 ~~ 蓝田县,辋川。 辋川位于蓝田县南十余里,青山逶迤,也是处在武关道的路上,武关道则是连接长安与南阳的要道,有“秦楚之要冲,三辅之屏障”之称。 如今叛军攻打长安,此处自然成了南阳兵马勤王的要道。 是日,就在薛白苦思冥想着如何联络到旧部之际,辋川附近的峣山之上,有人正举着千里镜望向辋川的秀丽景色。 “啖狗肠,峣关被叛军占了啊。” “绕道过去吗?” “绕不过去的。” 老凉摇了摇头,又看了一会,忽道:“那边都是王摩诘的别业吧,也许可以联络他,设法助我们过去?” “可我听说,王摩诘已经投降叛军了。” “是吗?”老凉想了想,忽道:“这是好事啊,他人降了,心可未必降……” (本章完) 第465章 共克时艰 春日无雨,远山如黛,一片白云正在缓缓移动,山谷入口的古树上挂着风铃,偶尔才响起稀疏的铃声。 欹湖上的渔舟静静停泊着,柴扉空掩,偶尔可听到孩童嘤嘤的哭声。 这里是辋川别业之中一个临湖村庄,王维的居室便在村后的山腰之上,所谓“南山北垞下,结宇临欹湖”,可他虽富有这片山水,住处中却是空空荡荡,除了茶台、经案、绳床,别无所有。 自从他妻子死后,他便再未续弦纳妾,吃斋念佛,过着禅僧般的生活,加之三年前他母亲过世,他就一直在此守丧,而丧期才过,安禄山便叛乱了,甚至占据了他的辋川别业,近来正在收缴佃户的积粮。 这天他正坐在居室内打坐,有两个贼兵带了一人来看他,他抬头一看,愣了一下,道:“裴十?你怎来了?” 来的是他的至交好友,裴迪。 两个贼兵往屋内看了一眼,见什么都没,推了裴迪一把,自便离开了,给他们老友叙旧的机会。大燕对这些声名远播的诗人还是很尊重的。 “我怎来了?自然也是被俘了。”裴迪入内,在王维面前盘膝坐下,道:“我近年一直隐居于终南山,数日前,不知为何有一支贼兵入山,占据了观庙,将我也擒了。” “想必是要与官兵在秦岭动兵了。” “听闻裴乾佑去了趟洛阳,又回潼关了。”裴迪道,“上元夜,安庆绪于洛阳宫城大宴贼臣,致意求访乐工,欲效圣人的梨园盛况,打算把你我带到洛阳去,往后你抚琴作歌,我吹笛伴奏,献艺于胡羯。” 王维叹息着,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山,似想望见山另一边的长安。 他想到关中的惨状,又想象着洛阳城中叛军大肆宴饮的画面,叹息着便作了一首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裴迪听了,心中萧索,道:“长安近在咫尺,你我却被俘受辱。” 王维那摩挲着念珠的手指停了下来,忽下定了决心,道:“倒不如死节罢了!” “摩诘。”裴迪忙拦住他,道:“你是信佛之人,岂可杀生?” “你一惯隐居避世无妨,我却不同,深受君恩,今若降贼,玷污了忠节,有何颜面存于当世?” “听我说。”裴迪递过一瓶药丸,低声道:“我素知你心意,特带了这药来,你服下后将有痢疾症状,称病不供职于燕贼便是。” 王维悲然闭目,摇了摇头。 裴迪合住他的手,正要继续开口,远处忽然响起呼喝声。 “什么人?!” 两人当即出了门,只见正在村中纳粮的叛军像是发现了什么,往南边的山林中赶了过去。 一名老佃户趁着看守没注意,悄然往王维这边走了过来,到最后俯着腰小跑不已。 “阿郎,小老儿有话要说。” “进来说。” “昨夜,有人从峣山那边翻进了辋川,想要见阿郎。小老儿便与他说,阿郎若肯见他,今夜就在阿郎种的那棵银杏树下会面。” 王维心念一动,马上便猜到来的很可能是官军。 可夜里如何见到对方呢? 他思忖着,目光落在了手里的那瓶药上。 “裴十,伱方才说这药服下之后会如何?” ~~ 开元十九年,王维的妻子崔氏离世,年仅三十一岁。 王维这一生没有给她写过情诗、悼亡诗,唯独在那一年,亲自于南山之上种了一株银杏树。二十四年过去,银杏树已参天耸立,亭亭如盖。等到了秋天,银杏叶便会如彩蝶一般漫天飞扬。 而在这个初春,只有一個丑陋的男人隐在银杏树后方的灌木林中,等待着王维。 夜半三更,终于有人踩着地上的枯枝过来,走到了银杏树下,身影颀长消瘦,披着宽松的袍衫,仿佛老僧。他先是伸出手,轻轻抚摸了那笔直的树干,之后才环顾四看。 “我到了,阁下请出来吧。” “还真是摩诘居士。” 随着这句陇右口音浓重的话,那丑陋的男人才从灌木丛中出来,他很警惕,又问道:“先生是怎么出来的?” “我给守卫下了药,趁他们腹泻之际悄悄过来的。”王维回过头,道:“我见过你,是薛白身边的人?” “叫我老凉就好,是这样,我从雍丘来的,奉命支援长安。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来。” 老凉转身指了指南边山的轮廓,恰可见一轮明月挂在山阙上,他继续道:“既是支援,自有兵马、辎重、粮草,可不能像我一样翻过峣山来。” “被堵在峣山外了?” “是。” 王维遂沉思了起来,过了一会,问道:“你识字吗?” “识。” “我带了辋川的地图。”王维从袖中拿出图纸,展开在月光下,指点着,“我们在此处,冈岭,南边便是你来的深山。” “小人知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你竟知这首诗?” “我也喜欢诗。”老凉咧嘴笑道。 王维继续道:“这一片虽没有贼兵,但山冈尽处峭壁陡立,兵马自是过不来。你可带人向西行,有片白石滩。” 老凉道:“探过,那边有河,水流湍急,两边山谷不好翻,沿河走又越走越西,恐怕到不了关中。” 王维笑着摇了摇头,道:“秦末,汉高祖与项羽约定,先入关中者王,汉高祖走的也是你这一条道,被堵在了峣关,他依张良之计,于峣山遍插旗帜,布下疑兵,然后‘绕峣关,逾蒉山,击秦军,大破之蓝田南’,可知他从何处绕的?” “峣关可绕过去?” “到了白石滩,你莫沿河走,而找到一条汇入河的小溪,缘溪上山,有一泉名为‘金屑泉’,‘潆汀澹不流,金碧如可拾’,你观察那泉水是何处来的。” “何处来的水?” 王维向后一指,道:“欹湖。” “可隔着一座山……” 王维点点头,低声道:“湖水与金屑泉相通,换言之,水流穿山而过,自有天然洞穴。” 老凉大喜,不由分说就拿了那地图,卷起来收好,想了想,又道:“这样一来,马匹、盔甲、粮草还是过不了?” “我不知兵,但你等若是分兵一支,绕后攻打峣关,前后夹击之,如何?” “好。”老凉领会,当即起身,又问道:“先生与我一道走吗?” 王维摇头道:“我若走,一则败露了你们的计划,二则连累了我的庄户。” 他深深看向老凉,脸上泛起苦意,道:“我的名节,便全托付于将军了。” “放心吧,先生是为平叛立大功之人!”老凉捶了捶胸膛,嘭嘭作响。 ~~ 长安。 上元节之后数日,城中的粮草愈发捉襟见肘了,而叛军对城池的攻势也越来越强。 当时李隆基之所以逃出长安,就是预料到这种情况,薛白并不比他聪明,只是更有面对困难的勇气。 “官仓里没有粮草了,想必勋贵、世家中不会没有存粮?” 这日延英殿议事,薛白见别人不提,他便率先提出了这个问题。 在此危局之下,并没有人站出来明确地反对此事,默许着薛白派禁军去纳各家的粮食。 李琮也依旧是完全信任他的态度。 反而是离开大明宫时,颜真卿提醒了薛白几句,缓缓道:“我知道,你在常山、平原、雍丘守城,也曾纳过大户的粮,但长安不同,多的是五姓七望,有些世族甚至连天家都不放在眼里。城中能收缴的粮食我已都收缴了,剩下的一些人,若动他们,恐会出些乱子。” “我明白,丈人不是在为他们说话,而是怕他们降了贼,或转而支持李亨。” 薛白有些迟疑,倒不是没下定决心,只是考虑该不该与颜真卿直抒胸臆,最后还是道:“而我的应对也简单,若不施雷霆手段,则不怀菩萨心肠。” 颜真卿果然皱起了眉,道:“眼下最支持朝廷守长安的,大部分便是这些人,你一旦动屠刀,与贼兵有何区别?万一弹压不住,让他们拿了你我头颅献城无妨,大唐社稷恐毁于一旦啊。” “丈人说的‘最支持’三个字,我不太认同,小民之家交一石粮守城,也许就是全部身家。世家大族交一万石也许于他们只是九牛一毛,谁更支持守城哪能说得准。” 薛白说着,语气有些老气横秋起来,又道:“还有,问题总归是要解决,观这场叛乱之前的大唐,门荫的名额全是世家大族的。科举呢?其实我们都清楚,绝大部分还是世家大族的,每年才几个寒门子弟?天宝六载先是‘野无遗贤’案,我们春闱五子闹破天了,最后中进士的寒门子弟才几人?六七人而已。” 这些,颜真卿自然懂得,叹道:“我知你要说什么,有真才实干者难申抱负。以往,他们想入朝为官,还能到边塞立功,出将入相。这些年,哥奴把最后这晋升之途也堵死了,怨气累积,终酿成大祸。” “丈人也很清楚,不是安禄山如何,而是这大唐留给寒门庶族的机会还是太少了。” “那你待如何?把长安城的世家大族杀尽不成?真正要做事,等平叛后改门荫、改科举。” 薛白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道:“可今日这等情形下我若还怕他们,来日又如何敢拿掉他们的门荫?清算他们的田亩、佃户?” 颜真卿没再说什么,他本就是站在薛白这边的,只不过是怕他操之过急、引火烧身。 薛白既主意已定,他便为他兜着便是。 此事果然不顺,当天就遇到了第一个阻力。 ~~ “谁家?” “太原王氏河东房,王纮。只说此人你或许没听过,我只说他的三个兄长。王维,你很熟悉,且对你还有恩……” 薛白道:“你知道,名门望族,很容易施恩于人,因为他们有这个条件。” 杜妗笑了笑,道:“你被活埋之时,是王维把你带回长安的。” “便说这件事,当时赶驴车的老庄头更想帮我,可为何都只说是摩诘先生与我有恩?因为马车是他雇的,他是名门世家,个人过得再朴素,他也拥有辋川的千亩良田,方圆二十余里的山川河流。” “我知道,我们也有陆浑山庄。” “是,国难当头,我也捐出来嘛。” 杜媗道:“王纮已捐出了家中七成存粮,留了全家人的一年的口粮。我并非是替王家说情,只是怕人说你恩将仇报。” “每家都把这些存粮拿出来,长安便能多守一个月,到时哪怕不能击退叛军,蜀郡的粮食也到了。” 话虽如此说,薛白其实想过到时若情况没有改观又怎么办。若自己遇到张巡最后那种绝境怎么办?吃老鼠,吃树皮,吃盔甲上的皮革……然后,吃人吗? 他得非常拼命,才能不落入那样的情形。 而眼下,若不让大户把粮食拿出来,城中已经有贫民在卖儿卖女了。 “王纮的另一个兄长叫王缙,你应该也认识,他如今是李光弼麾下的节度判官。”杜妗不得不提醒道,“你要知道,他左右得了李光弼的兵粮辎重,也能够影响李光弼到长安勤王还是去朔方拥立新君,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把王家最后的存粮收走吗?” 薛白苦笑了一下,道:“我一直知道这很难,所以大家都做不到,但我首先得坚决。” “好,我说完,王纮还有个兄长叫王繟,官任江陵少尹。收复河南之前,长安所需的粮草得经江陵转运至蜀郡再运来。” “我知道。”薛白道:“我亲自带人去纳粮。” “好。”杜妗虽提醒他,却并不干涉他最后的决定。 杜媗则是上前,柔声道:“你好好劝劝王纮,让他主动把粮交出来。” “嗯。” 薛白出了门,心想,或许在王纮眼里,自己这种行为是抢。可实际上,是大唐税制、官制以及几乎所有制度的不公给了这些人不自觉中剥削百姓的机会,导致了战乱,甚至于国家差点都要灭亡的地步。 他相信王纮必是从没想过剥掠谁,因为他与王维是很好的朋友,知道那是怎样清净、素洁的一个人,可本心不剥掠,不代表着家世的无辜。 若今日再纵容他们,早晚还是要有人“天街踏尽公卿骨”,踏尽公卿骨不要紧,却可怜天下间无数陪葬的无辜人,可惜整个家国天下被打落的历史进程。 …… “大唐立国百余年,开创了从未有过的盛世,旧的制度已经不适应了,这场叛乱就是提醒,我们该作出改变了,就从今日开始、从你我开始,如何?” 当薛白见到了王纮,便语重心长地劝了他许久,最后这般劝慰道。 “薛郎啊。”王纮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再拿出三百石粮食,可好?这是我一年的俸禄。” 他是个很面善的人,四旬年纪,穿着也并不华贵,只是很得体。面对薛白也一直是很友善的态度,带着为难之色又补充了一句。 “此事我还未与拙荆商议过,待她得知……唉,也就是薛郎来。” 薛白执了一礼,又道:“请王兄与长安城共克时艰。” “我难道还不够共克时艰吗?” “敌军压境,城中军民皆是缴纳存粮,集中分配。” “薛郎言下之意,是要让我家中儿女与普通百姓一样嚼用粗饼不成?” “不错。” 王纮非常诧异,不由道:“我是太原王氏嫡支,先祖自周灵王始千年不坠,我妻子出身荥阳郑氏,当年圣人为荣王选亲,郑家尚且回拒了,我们的儿女却要连吃食都没有不成?” “危难之际,连圣人、殿下每日所食都与平民无异。” “那又如何?!”王纮终于怒了,喝道:“我的粮食,不予,你还要抢不成?!” “咣。” 一声响,薛白突然拔出了佩刀。 他没有再多劝王纮,径直下令道:“取粮!” 王纮眼见士卒们冲进他的宅院,气得嘴唇发抖,指着薛白,道:“让他们停下!否则薛郎早晚必有后悔之日……” 然而,只有一把刀架在了他面前。 “敢阻挠者,杀无赦。” ~~ 薛白之所以第一家就来纳王纮的粮,无非是柿子先挑软的捏。王纮虽有着世家大族的傲慢,但毕竟是知书达理,心地也算善良,到最后,眼看薛白让人取了粮,也没敢真扑上去拼命。 但这天,还是有人死在了薛白的刀下。 且此人身份地位并不低,乃是杨贵妃的姐夫、韩国夫人的丈夫、广平王的岳丈,官任秘书少监的崔峋。 薛白把崔家作为第二个纳粮的选择,因为他认为杨家也算是自己人,何况在陈仓之变时杨家三个国夫人的命都是他救的。 当时,崔峋因为是广平王的岳丈,又是博陵崔氏,家世显赫,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未与韩国夫人一起逃跑。但找到圣人之后,崔峋还是选择返回长安,一是忠于圣人,二是与妻子团聚。 彼此有颇良好的关系,薛白还让杨玉瑶提前打过招呼,没想到,最后还是谈崩了。 最初,也是好言好语地商量,崔峋一直说这不是粮食的事,而是规矩,他若交出了粮食,没办法对旁的姻亲故旧交代。 “我们的粮食若是那般好拿,早在数十年前,高宗往洛阳就食时就拿了。” “现在不是就食,是叛军要杀入城中了,你们是要粮还是要命。” “我们要脸面!”崔峋突然大喝,“以我的身份,每日排着队等丘八们发胡饼吗?!今日要我交粮,明日是不是要赶我上城头?!” 薛白依旧是拔刀在手,喝令士卒纳粮。 意外的是,崔峋径直扑了上来,他在禁军哗变时都没站出来保护妻子,此时竟是为了粮食挺身而出,推搡着薛白。 “竖子!不要欺人太甚!” 薛白反手就是一刀将他斩倒在地。 他说了“敢阻挠者杀无赦”就不能食言,不论对方是谁。否则,一旦让人看出他有一丝的软弱犹豫,他就要万劫不复。城内城外环伺的都是虎狼,他必须狠,必须言出法随。 “噗。” 崔峋没想到薛白真的毫不留情,直到躺在血泊里了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就要死了。 “你……”他指着薛白,喃喃道:“你攀三姨的裙带,你杀我……” “收粮!”薛白看都不看崔峋一眼,冷着脸督促着。 那边,杨玉瑶正与她姐姐出了门来,恰见此一幕,惊讶地捂住了嘴。 “阿郎!” 韩国夫人与府中家眷们纷纷扑上前,捂着崔峋那不断涌出血来的伤口大哭。 “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不就是要粮食吗?给就是了。” “不是粮食……”崔峋死不瞑目,喃喃道:“不是……” 他既然能逃出长安,就根本不在乎家里那些粮食,他在乎的是不能让薛白践踏了他的特权。 之前自己都说不清为何如此抗拒此事,临死之际突然想明白了,他讨厌的是薛白的态度,分明是在针对他们这些名门世族。 为什么不等长安城的平民都饿死一批了再征粮?局面都还没到易子而食的地步,马匹都还没杀,树皮、皮革都还没开始啃,为什么薛白的第一反应是要他们这些人的粮?薛白有偏见,就是针对他们来的。 今日退一步,明日必然还要退第二步。让这么一个敌视世家的人掌权,比让叛军攻破长安都糟糕,必须拦着。 崔峋脑中的灵光越来越亮……终于,他离开了人世。 ~~ 入夜,叛军的攻势结束。 城头上的尸体被拖走,伤者还在哼哼唧唧。 薛白、王难得、姜亥等将领们领了军粮,席地而坐,随口聊着守城的事宜。 谈到今日纳了粮食,刁万岁哈哈大笑,说到薛白杀崔峋之事,更是抚掌大叫道:“杀得好!” 正此时,姜亥小声提醒道:“郎君。” 薛白回过头,见杨玉瑶正站在那儿看着他。他便起身,走了过去。 “一起走走?” 两人遂沿着城垛一直往南走,路上不时能看到断手断腿的伤兵、面黄肌瘦的仆从兵。 薛白有时会指着其中某人,说些他们的故事。 “那个瘦老头,大家都叫他祥老头,其实才三十岁,看着老。前几天军粮不够,每人只能领三分之一,他差点没饿死,守城时直往才煮开的金汁里栽。你知道,城中有人连金汁都……他们拿命在守长安,我不能让他们饿死。” 杨玉瑶道:“我知道。” 薛白道:“最初,我们开丰味楼之时,我说过会保着杨家,这句话,现在还算数。” “我知道,否则在陈仓你就不会冒死来救我了。” “但必然有磨合。”薛白道,“你姐夫,就是在这过程中被磨合掉的那个,希望你明白。” 说罢,他举目看向城外,无意中见到了什么,举起千里镜看去,竟看到有一骑正在向这边飞奔而来。待离长安近了,从怀中举起了一面小旗。 月光照着旗上的标志若隐若现,薛白的一颗心也随着它起伏。 因为他认出,那似乎是老凉的旗帜。 “薛白。” “你先去。”薛白暂时顾不得杨玉瑶,道:“我忙过了再……” 忽然,杨玉瑶搂了他一下,道:“我来是想说,玉环想要见你。另外,我没怪你,阿姐要改嫁了。” (本章完) 第466章 玩火自焚 杨玉瑶这两件事连着说,薛白因在盯着城外,乍听之下,一瞬间误以为杨玉环要改嫁了。 很快,城外的信使突围奔到城门下,他顾不得旁的便赶下城去相见。杨玉瑶原本还想借着此事向他撒娇,此时却只能在城头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冤家,一句都不哄我。” 她这般轻声自语地骂着,偏又觉得薛白身影极有魅力。为了他,如今连姐夫都死了一个,付出了这般多,自是不舍得坏了交情,无可奈何。 这边杨玉瑶兀自烦恼,薛白却是一忙就到了三更时分,才到她宅中歇下。 也不知他得了什么消息,情绪颇亢奋,依旧没哄着杨玉瑶,而是兴致勃勃地道:“我知长安城中怨恨我者必众,可只须击败叛军,他们再恨我也只能服我。” “嗯,臣服你……” 长安三月,远处响起了莺啼,也不知是哪只幸运的小鸟并没有被饥饿的人们捉了吃。 薛白累极,沉沉睡去,耳畔还听到杨玉瑶幽怨地嘀咕道:“哼,就会挑软柿子捏。” 他遂想到她竟知自己的心思,若此战能胜,他便要再拿王纮立个典型、树立威望,确实是捏软柿子。 之后,隐隐做了个很急迫的梦,像是忘记了某件事,等薛白再醒来时,便听到门外有女子的交谈声传来,是谢阿蛮的声音,他这才想起来本该去见杨玉环的。 薛白以觐见圣人的名义进了太极宫,到了之后却直接被引到了万春殿,并未见到李隆基。 这是一个“工”字殿,分为前殿与后殿,中间一条通道,立着屏风。烛光昏暗,再加上弥漫着的熏香,透着股神秘的气质。 谢阿蛮上前道:“贵妃,薛郎来了。” 屏风那边没有声响,薛白等了一会,心生不耐,干脆绕过屏风。 杨玉环侧躺在椅上,肩上的彩纱垂在地上,第一眼给人的印象是肤白如雪。所谓绝世美人,就是虽只短短几日未见,再一次见到,依旧会被惊艳。诧异于世间竟有如此标致的容颜。 标致不算很厉害的词,可标致至极,自然也就赏心悦目至极。 她方才似乎睡着了,听得动静,抬眸,有些慵懒地瞥了薛白一眼。因那双眸,周遭的一切仿佛安静下来,全都耐心等待着她睫毛完成动作。 一瞥,杨玉环复闭上眼,撑起脑袋,以有些迷糊的声音向身后的张云容问道:“睡着了,我等了多久?” “贵妃睡了一整夜。” “这么久吗?” 杨玉环蹬了蹬被褥,道:“都下去,我代圣人交代阿白几桩事。” “喏。” 等张云容、谢阿蛮领着宫婢们离开,杨玉环勾了勾指头,问道:“可知我唤你来有何事?” “想必是听说了崔峋之死?” “你羽翼丰实了,杨家对你而言没用了?”杨玉环没有作出幽怨的表情,只是低下头,眼光一黯,便能让人顿生怜悯之心。 薛白不吃这套,坦然道:“很早我便提醒过贵妃,杨家将有大祸,最后应在了陈仓之变上。若非答应过保护杨家,我何必冒险相救?” “是,你对杨家有恩。阿姐死了丈夫,怕得罪了你,连忙便要改嫁。” “韩国夫人新丧了丈夫,又是在如此兵危战凶之际,现在就改嫁,若不是早有奸夫,那就是要与别的世族联姻对抗我了?或许……我可以认为这是威胁?” 这句话有些言重,杨玉环忙否认道:“岂是要对抗你?阿姐与崔峋早已恩断义绝罢了。” 薛白道:“那就请贵妃去告诉她,分辨清楚对方的目的,可莫让我再杀她一個丈夫。” 杨玉环竟是“噗嗤”一笑,似觉这是个笑话,之后,她收敛表情,怪罪道:“你既清楚这杀人夺粮的举动不得人心,还非要做,当我不为难吗?” “万一城破了,遭难的还是杨家,伱又何必为了世家的利益被人当枪使?” “我怎就被当枪使了?你杀了我姐夫,我不能设法榨你些好处?”杨玉环嗔了一句,将此事轻描淡写地放了过去。 她比杨玉瑶更敢于得罪薛白,试图拿言语敲一敲他,可也只敢略略试探,不敢真说重话,怕撕破了脸。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眼下若没有了他,多的是人能将她与她身后的家族撕成碎片。 也就是说,一句轻嗔,杨玉环便是选定了她在此事中的立场。这并不容易,毕竟,她与薛白的关系不像杨玉瑶。 “贵妃想要何好处是不能直接与我讲的?” “说多少回了,唤阿姐,你只与三姐亲近不成?”杨玉环再次勾了勾手指,压低了声音,道:“圣人如今这般模样,我在这宫里待不住了,放我走如何?” 薛白不动声色,道:“长安被叛军包围,阿姐能去哪?” 杨玉环追问道:“那若是,解了长安之围,你可愿放我走?” 薛白沉默着,没有马上给出答复,而是在思考着。 “你知道牡丹是如何谢落的吗?”杨玉环缓缓道,“它不像别的花,一点点凋残。而是在开得最美最灿烂的时候,带着花瓣整朵落下去。” 说着,她的神情渐渐哀婉起来,对牡丹花谢的婉惜要远远大于姐夫之死。 “不论再多人想欣赏,牡丹只遵循它自己的花期,世人说它富贵,我却觉得它是高贵。可我却做不到,我平生有两次机会像那样谢落,一杯毒药、一条白绫,我都退缩了,最后落得被困在这深宫里一点点枯萎……你感觉到我的枯萎吗?” 她以一双明眸直直盯着薛白,等着他的回答。 他抬了抬手指,像是想触碰她那水盈盈的脸颊,看她是否枯萎了,之后又停下动作。 “好吧。” 薛白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此事本就依你的意愿,我拦不住。” 杨玉环展颜一笑,由衷地欢喜。她算是摸透了他的脾性,方才她借着事由想敲打他,碰了他一个硬钉子;可若是真心相求,他哪怕为难,也还是答应了。 于是,她声音压得更轻,问道:“那,谁替你盯着圣人?只靠高力士,你放心吗?” “我再找个人选来。”薛白道,“在这之前,你暂且忍耐,可好?” “好,再给你透几个消息。”杨玉环此时才说起几桩正事,“庆王昨日来求见了两次,我与高力士挡了;荣王、永王也相继来求见,都是在你纳粮之后。” “我知道。” “但高力士只怕没与你说吧?圣人不太安份,昨日试图开口与陈玄礼说话,我恰好发现了,阻了此事。陈玄礼便去找了高力士。” 薛白眼神微微一凝,此事,他确实没听高力士说过。 以他的身份,想要在宫外掌控天子,已渐渐开始吃力了。毕竟他不是曹操,宫中这位圣人也不是汉献帝。 “所以……” 杨玉环再次开口,薛白听不太清,倾耳过去,感觉有发丝落在自己耳朵里,痒痒的。 “还是我最能信得过吧?”她问道。 “嗯。” “真放我走?” “知你不喜欢做这些事。”薛白还在思忖着,随口道:“这些年,你一直便不怎么干政。” “那是因为我没有孩子。”杨玉环小声道,略微有些遗憾。 “嗯。” “你呢?生不出吗?” 薛白一愣,有些许错愕地转头看了杨玉环一眼。 她似乎因打压他而找到了乐趣,用手半掩着嘴巴,悄悄问道:“我承认我生不出,你呢?” “还年轻,控制着。” “是。”杨玉环显然不信,故意以一个促狭的笑容冒犯他。 从两人目前的合作关系上来看,她并不是一个好的合作伙伴,并不臣服于薛白,这从她平日里贪玩好动、天真烂漫的性情中便可窥见一二。她活泼,总喜欢在情绪上有互动,这或许会是一个很有趣的情人,却绝不是一个好下属。 薛白遂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他是有威信的。 “看我做甚?”杨玉环偏要挑衅他的威信,小声嘟囔道,“好圣孙。” “别闹了。过两日,我需杀边令诚,震慑内部,你替我请一道圣旨……” ~~ 出了太极宫,薛白翻身上马,能感觉到有许多双眼睛正在暗中窥探着自己。 他知道自己目前的局面是有点危险的。想挟圣人号令天下,渐渐有些挟不住了;李琮对他心生忌惮;纳粮一事又得罪了世家大族,总之是人心摇动, 果然,一个坏消息又传了过来。 “边令诚又要往城外递信了。” “给我。” 薛白展开那封信,只见边令诚在信上把近来长安城发生的诸事俱报与叛军,并给对方出了一个主意。 边令诚让叛军假装向大唐天子投降,唯有一个条件,就是杀了薛白。此事还有一个非常适合的理由,那就是一开始安禄山起兵,就是因为薛白故意逼迫,煽动内乱,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如此一来,长安城中原本就对薛白不满的世族们一定会答应,这些人占据了朝堂中大部分的官职,到时必然群情涌动、逼迫李琮…… 看罢,就连薛白都认为边令诚的建议是可能成功的。 此事听起来虽然荒唐,可在原本的历史上,唐廷确实就是从未“平定”过安史之乱,只是“绥靖”了安史之乱。简单来说就是招降、安抚了叛军。 说得再难听些,唐廷连绥靖都没有彻底做到,叛军们叛而复降、降而复叛,直到藩镇林立,大唐灭亡。 就好比是一场火,最初大家都看到了火星,后来起了小火苗,这都还在不难掐灭的阶段;即使到了现在,火势依旧是可控的……可世人都不知道,它其实有很大可能是在大家有生之年都灭不掉的,若如此,当权者的软弱必然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李隆基玩火自焚,而他的软弱,在他逃出长安的一刻就已经暴露无疑了,李亨、李俶父子的软弱亦是可以预见的,至于李琮,显然也不坚决。 薛白去了城头,把这封信递给了王难得过目。 这次,连一向胆大的王难得也感到了危险,道:“这封信是否该扣下?” “为何?”薛白明知故问。 王难得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玩火自焚’?” “我看着这场叛乱,常常想到这个词。” 王难得会心一笑,却并不妨碍他往最坏的情况考虑,道:“一旦叛军依边令城这个计划做了,城中至少有一半的世家大族、高官重臣不会再支持你,到时,你指望我镇压得了他们?” 薛白问道:“你镇压不了?” “当然。” “你确实分析过彼此的战力优劣,确定城中若乱,你镇压不了?” 王难得沉默下来,深深看了薛白一眼,问道:“这种关键时候,你确定要纵容内乱?让边令诚怂恿这些人反对你?” “边令诚是个宦官,他从来不是一个号召者,他之所以这么提,那只是因为这些人本身就要反对我,太子就是在猜忌我,内讧已经发生了,它只是还隐着,没有爆发出来。我们要做的是引发它,尽可能早地肃清人心,迎接真正关键的战斗。” “我想想。” 王难得此前就没仔细去想过城中若乱,能不能镇压得住。此时才踱了两步,思忖着万一有人要打开城门引接叛军,怎么办? 他战阵经历丰富,很快便有了主意,用力一拳击在手掌上,有些兴奋起来。 “推演一下,假设崔乾佑得了这封信,不愿投降,却也必然会答应,借机攻入长安。他会遣快马向安庆绪请一封‘国书’,暗中递于边令诚,煽动城中官员。此时我们杀边令诚、除掉敢于作乱之人,然后,打开城门,放叛军入城。” 说到这里,王难得指向了城内。 那里还有一道城墙,乃是李隆基特意修建的,两道城墙之间夹着一条御道,供圣人行走于大明宫、兴庆宫、曲江池之间。 “叛军一入城,我们便封锁夹墙,瓮中捉鳖,伏杀叛军。” “若顺利的话。”薛白道:“但这计划,有个最难之处?” 王难得问道:“圣人或太子不会答应?” “不,这方面我已经做了准备。”薛白道:“难处在于,若是满朝公卿皆要杀我,我怕你下不了手杀他们。” 王难得深深看着他,眼神无比锋利。 两人对视着,瞳孔中仿佛已经出现了在皇城中大肆杀人的局面。 “我若下得了手呢?”终于,王难得沉着嗓子问道。 “度很难把握了。”薛白道:“若杀得多了,朝廷不能运作,社稷也毁于一旦;若杀得不够,我们震慑不了朝臣,死的就是我们。” “我只管发狠,你来管喊停。” “此事,我没有告诉王思礼、李承光、陈玄礼、郭千里等大将,连我的丈人也还不知情。” “好,这反而简单。”王难得道,“用我们自己的兵马杀透了便是。” 薛白从他手中接过边令诚那封信,折好,拿出一支箭来,将它绑在箭杆上。 过程中,他动作很慢,给了王难得足够多的反悔的时间。 “还有一个问题。”王难得踱着步,道:“叛军有七万精兵,即使设计引一部分叛军入夹城杀伤,依旧不足以击退其主力。此时杀边令诚,是否会影响到我们原本的计划?” “告知叛军我们的援兵、粮草路线就足够了。除掉边令诚,反而是避免露出更多破绽。让叛军在长安城下碰一鼻子灰,他们才会转而去打击我们的援兵,把战线拉长。” “如此即可,不必怕我手软。” 王难得说罢,接过薛白那支信箭,射向城外叛军取箭之处。 “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 大明宫内也有门下省,位于宫城中轴线偏东的位置,离宣政殿、东宫都不远。 近来,李琮常喜欢在此处办理国事。一是因圣人回长安了,他得表示出一些谦卑的态度,不好常常在大殿朝议,二是因为到门下省更能亲近官员,积累他的声望。 这也是李琮在权术之道上大有长进的表现,他开始不那么在意名义,转而追求实质。其实他天资并不差,只是从小就被圈养在十王宅,活到了四五十岁才开始参政……只能说是,后发制人吧。 “殿下,薛白把臣家中的一点存粮全都抢了啊。” 是日来见李琮的是荣阳王李玚,与李琮是堂兄弟。 众所周知,圣人兄弟们感情深厚,所以对侄子们也非常好,李玚家中富裕,显然不会只有“一点存粮”。 事实上,李琮已派人打听得很清楚了,李玚被纳了上千石的粮,酒窖中的藏口更是不计其数,而在被纳粮之后,李玚亲自跑去与薛白争执,激愤之下说了一句“长安的贱民还未死一半,你抢了我的粮又能多守几天?!” 这等言论的影响自是极恶劣的,李琮亦不悦,认为损了宗室的颜面,故而面对李玚的告状,一直是平淡以对。 “好了,等击退了叛军再谈。到时圣人病也好了,我若不能处置得让你满意,你可到圣人面前请撤了我这个太子。” 末了,李琮以一句一锤定音的话赶走李玚,显得甚有权威。 他想得很明白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沉住气,就让薛白在前面得罪人、守城。待守住了长安,再将薛白推出来平民愤。到时,他心中忌惮之事也可解决了,薛白的身世也可不了了之。 并非他不重情义,过河拆桥,而是他已深切地感受到了薛白的威胁。试问,又有哪个李氏子孙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敢给薛白这等野心勃勃之人一个能参与夺位的身份? 每想着这些,李琮都有种如芒在背之感…… “殿下!” 忽然,有官员狂奔而来,直奔进门下省,欣喜若狂地对李琮喊道:“殿下洪福,天佑大唐,叛军遣使来降了!叛乱马上要平定了!殿下平定了叛乱啊!” “什么?” 此事太过突然,李琮惊讶莫名,站起身来,想要问一句“叛军为何忽然投降了?”很快却忍住了。 他已今非昔比,不是在十王宅中那个没太多城府的闲王了,心知如今百官都认为是他运筹帷幄,一旦问了,便要打破这种印象。故而,他迅速调整为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负手而立,静待更多的消息。 “叛将崔乾佑遣使来觐见,并附上请降书,解释叛乱原由……” 那封请降书很长,李琮仔细看过,将信将疑。 崔乾佑还是顾及到了他的体面,没有说薛白逼迫安禄山叛乱是为了扶立他继位,而是把这一切归咎于薛白个人的野心。李琮以前都是听李隆基、杨国忠的立场说此事,每觉冤枉,这还是第一次从叛军的角度阐述薛白的阴谋,不由背脊发凉。 于是,这封请降书给到他一个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薛白比叛军还要可怕。 毕竟连叛军投降的条件都是斩杀薛白,之后才是保留他们的将职,放他们回去镇守范阳、平卢。 消息刚刚传来,刚听说此事的一些勋贵高官们,不少人都十分热切,劝李琮接受叛军的条件。 “殿下,这还有何犹豫啊?!” “此事不可声张,容后再议。” 李琮的态度却很暧昧,不仅没有答应,还下令众人不许谈论。他没有马上召见薛白,而是独自回到东宫思索着。 边令诚一直跟在他身后,偷眼观察,找到机会后终于小声问道:“殿下有何顾忌?” 这问题李琮回答得干脆,很快便吐出了两个字。 “李亨。” 边令诚一愣,意识到自己只顾保命,竟忽略了这一点。 “若杀薛白,一者,叛军反悔又如何?二者,李亨奔到朔方,招兵买马,虎视耽耽。我若自断一臂,如何与之相抗?” “殿下多虑了。”边令诚道:“奴婢灭小勃律国、征河北,略知兵事。今叛军之所以降,必有缘故。奴婢猜测,一是郭子仪、李光弼大军将至,二是叛军中多是胡将,不习惯中原生活,欲归塞北,人心不齐。殿下若施恩安抚,他们必归心于殿下。” 这番话很好听,李琮听了不由自主地便感到放松了一些。 边令诚最擅长的就是宽抚人心,他再接再励,道:“如此一来,殿下孤守长安,力挽狂澜,乃大唐的擎天柱石,自是天下归心,万民景仰。彼时,殿下既手握十万边军,又是民心所向。李亨无德,何以与殿下相争?” “是吗?” 李琮终于开始犹豫起来,踱步思忖着,喃喃道:“可天下兵马皆忠于陛下,唯薛白忠于我啊。” 他指的是,在他与李隆基两人之间,薛白是极少数明确表态支持他,且有实力的人。目前为止,他是没看到有人可以取代薛白的。 边令诚连忙道:“奴婢愿为殿下说服王思礼、李承光诸将,他们潼关失守,二十万大军一朝尽殁,恐圣人责怪,必愿效忠殿下。” “可行?”李琮问道:“他们与薛白走得很近啊。” “殿下放心,如今薛白已惹了众怒。等消息传开,满城公卿必杀薛白以招抚叛军,长安城这些守将一定知道该怎么选……” 边令城一番话,差点连自己都说服了,恍惚以为叛军真是被他劝降的。但没关系,不论叛军是真降假降,这次他两边讨好,已立于不败之地。 (本章完) 第467章 贵庶 皇城,尚书省,户部。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在桌案上,一盒桃酥正摆在那儿,显得甚是可口。 元载伸出手,拾起一枚,放入口中嚼着,闭上眼,品味着那入口即化的味道。至于边上的硬梆梆的胡饼,他还一口未咬。 他并非贪吃,而是如今长安城正是缺粮之时,食物比任何东西都更能彰显权力。就这一小盒桃酥,恐花费一万贯都买不到,而他却能得旁人孝敬,这便是权。 一直以来,元载都是左右逢源的,与杨国忠、薛白的关系时疏时近,从没有撕破脸过。上次李琮宫变,他暗中配合,算是最早一批支持李琮的官员,如今已官任度支郎中,打点长安城内的钱粮。 他极擅长做这些,志在宰执整个天下,区区长安一隅的事务,自然轻而易举便能将公务处置得十分妥贴。奇怪的是,薛白对他每有防备之意,审查上从不放松。元载心中不满的同时,却也不屑地认为若自己真想贪墨,又有谁能看出来?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元载若无其事地拿起一叠公文,随手盖在那盒桃酥上,道:“进来。” 一个青袍官员走进来,道:“元郎中,这是你要的兵粮册。” “放着吧。”元载淡淡应道。 那青袍官员正要转身出去,腹中忽传来“咕”的一声响,元载这才抬起头扫了他一眼,道:“看着面生,是刚到户部的?” “回元郎中话,是。” 元载心想,薛白前几日才因纳粮而往户部调了一批官员,此人该是薛白的人了。被自己问话,却不主动报名字,也不知是木讷还是不想引起注意。 “叫什么名字?” “下官叶平,江南西道饶州人。” “叶平?”元载想了想,喃喃道:“我似听过你的名字,‘白玉非为宝,千金我不须。忆念千张纸,心藏万卷书’,此诗可是你写的?” “元郎中竟知晓?” “果然,《天宝文萃》第一期,王昌龄亲自选的你的诗。”元载笑道,“没说错吧。” 叶平肚子里又是咕噜了一声,有些赧然,应道:“下官微末之才,有此际遇,惭愧。” 元载拿起桌上的胡饼,递了过去。叶平一愣,抬眼,只见这位权重一时的度支郎中神色亲切,极富上位者的魅力。 “吃吧,我的配额比你多些。坐下吃,喝口水……你既有这般际遇,想必很受薛郎重用吧?” 叶平小心坐下,咬着胡饼咽了两口,应道:“这些年,因民报、文报,脱颖而出的寒庶学子不计其数,我何德何能?” 元载心中不信,问道:“见过薛郎吗?” 叶平眼睛不由一亮,应道:“见过,最初是薛郎被贬谪时,随常衮去城外送行。后来有了寒门诗社,杜甫也带他来了几次,如今在城头上更是能常常见到他。” 元载只想打听薛白是否安插了新人来盯着他,如闲聊般问道:“寒门诗社?” 叶平道:“是我们这些出身寒庶的人结的社,每月都有文会,还有我们的报纸、学堂。” 元载听了,有些疑惑道:“怎未邀我入社?且不说我亦出身寒门,当年竹纸方兴,我正在杨銛门下,刊印经史典籍。” “当有邀过元郎中,想必是登门时恰巧元郎中不在,门房不让我们进去……” 说话间,外面忽有了嘈杂之声。 元载听出那动静不对,亲自出了尚书省,只见皇城十字长街中央,一名老者正坐在马车上说话,周围站着不少官员。 他拨开人群挤上前,很快便听到了老者缓慢却有力的话语。 “你等年轻一辈或已不识得老夫了,老夫崔禹锡,字洪范,封清河子爵,以中书舍人致仕。出身清河崔氏南祖乌水房,家父讳名一个‘融’字。” 此言一出,众人肃然起敬。崔融是武周朝名臣,文章典丽,冠称一时,与苏味道、李峤、杜审言合称为“文章四友”,是大唐律诗格律的奠定者之一。可见其在官员、文人之中的名望。 崔禹锡又道:“老夫今日,是要向圣人告罪的。天宝七载春闱,老夫的七弟崔翘,时任礼部尚书。诸君想必都记得那年的状元郎正是薛白。崔翘当年便与我说‘薛白心术不正’,他之所以不肯点薛白为状元,便是因他认为当官任职,人品比才能更加重要。” 听到这里,元载微微笑了一下,似有些不以为然。 愈多的官员赶到了,听到“薛白”二字,便知今日之事不简单。 “然而,薛白裹挟民意,怂恿书生们闹事,颠倒黑白。把崔翘不点他中榜一事说成是因他逆罪贱籍之身份,搅得人心激愤。彼时,连老夫都没看出是非曲直,出面请右相把崔翘贬官,自以为这是铁面无私。可多年过去,直到今日,老夫才看出薛白的品性恶劣,狼子野心!” “这是在胡说什么?!”叶平大为惊诧,喊叫着就要上前,却很快被人挡住。 崔禹锡并不理会那些质疑他的声音,声音苍老而有力地继续道:“诸君可知?安庆绪已经准备投降,且说出了叛乱的真相——你等认为勘乱定兴的忠臣名将薛白,恰是酿成叛乱的罪魁祸首!” 多年前,正是在这里,杜五郎煽动着一群寒门举子,围攻了崔翘。当时他便领会到,要造出舆论风暴,最重要的不是有理没理,而是把气氛烘托起,把情绪点燃。 今日则轮到崔禹锡,他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证据。整件事最根本的原因,是薛白对世家纳粮的态度引起了他们的愤怒。那么,愤怒者一造谣,不知情者自然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一拥而上。 “伱们以为薛白迎回了圣人?错了,圣人正是被他逼出长安的,还记得那夜突然在兴庆宫上方爆开的烟花吗?!” “告诉你们,薛白挟制了圣人,收走长安城剩下的存粮,根本不是为了守城,而是为了谋反!” “所幸,太子殿下已遣使召抚了安庆绪,安庆绪只有一个要求,斩杀薛白。然而殿下仁义,犹有顾忌,我等当往太极宫,请圣人下旨,诛奸贼、抚叛乱,还大唐安定!” “……” 类似这样的话,并不仅有崔禹锡一人在说,而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传到了长安城所有的官员耳中。 他们也不认为仅凭嘴说就能诛杀薛白,而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已派人去联络陈玄礼、王思礼、李承光等大将。此时在做的,只是为了鼓躁声势,逼这些将领下定决心罢了。 尤其是陈玄礼,手握禁军,威望最高。又一向忠于圣人,只要陈玄礼一表态,那便大局已定。 故而,他们怂恿着越来越多的官员们往太极宫赶去。 换作旁的事,这些出身名门、人品素雅的公卿贵胄们自然是不会亲自出面的。可今日不同,一是因为薛白纳了他们的口粮,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二是薛白挟制了圣人,今日他们的举措是救驾。 救驾若还不积极争取在圣人面前露面,那岂不是太傻了? “走,去太极宫觐见圣人!” 皇城中的人潮向北,像是在白天召开了一场大朝会。 元载回过头,已找不到叶平的身影。如今朝堂上的官员七八成都是门荫,即使是科举入仕者,也多是出自于名门望族,叶平那個小小的寒门庶族混在其中,像是一粒沙,已经被湮没了。 “公辅兄。” 忽有人喊了一声,元载向来人看去,见是李栖筠、李嘉祐二人,遂点了点头。 这两人都是赵郡李氏出身,且与薛白是同年,不久前,元载还见到他们与薛白共事,一副众志成城的样子。 名门出身的有才之士,天生就有一种从容自信的气质,他们官职虽然远不如元载那么高,可彼此来往却能无拘无束,平辈相交。 “你二人也是要去太极宫‘清君侧’?”元载问道,他用了一个相当严重的词,脸上却带着些笑容,中和了那种严厉。 李嘉祐道:“我族中口粮亦被征纳,那边便有我不少叔伯兄弟。可诛了薛白,叛军便会投降,我不信。” 李栖筠则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元载点点头,看得出来,名门士族之中,终究还是有一些清醒之人。 “眼下争论是非无益。”李嘉祐道,“我等想找薛白谈谈,看如何平息众怒。公辅兄可知他在何处?” 元载摇头道:“不知。” “那公辅兄做何选择?” 元载从来不会冒然下赌注,拱手向天行了一礼,道:“我做好份内之事,尽为臣本份便是。” 李栖筠深深看了他一眼,似看出了他的摇摆之意,拱拱手,自带着李嘉祐继续去寻薛白;元载目送了他们的背影,略一犹豫,随着人潮往太极宫而去。 他们分道扬镳,一边是五姓七望的名门子弟,不在意自身利益,正在努力挽回时局;一边是出身贫寒、好不容易爬到高位的平民子弟,脑子里正考虑着如何自保。有时,看人属于哪个阶级,或许不仅仅看出身,也看他们的心在哪里,出身不会变,人心却会变。 ~~ 一条天街穿过皇城朱雀门,直通宫城的承天门。 立在承天门前执戟守卫的禁军眼看着气势汹汹杀过来的公卿贵胄们,微微变了脸色。 “臣等要求见圣人!” “请圣人诛奸佞,抚叛乱!” 这样的呼喊透过那朱红色的宫墙,落在陈玄礼耳中。他皱起两条粗重的眉毛,思来想去,再次去找了高力士。 高力士近来懒了很多,并不时常陪在圣人身边,今日又搬了张躺椅坐在长廊上,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发呆。 陈玄礼走到他身边,抬头看了眼天空,侧耳倾听,确实还是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喧嚣,遂疑惑道:“你听不到了吗?” “老了啊。”高力士叹息道,“你知道的,多年前我就向圣人请求告老。这站得长了,腿疼,腰也疼,旁人羡我多威风,可我想要的反而是致仕后过些闲适日子,不必每日这般思虑重重。” “你莫当我傻。”陈玄礼道:“我看得出来不对,你以前何曾这般不上心过?” “可你还是回长安了。” 陈玄礼道:“那是我相信你。” “既然相信我,且安坐等着便是,你我老了,把事情交给年轻人去解决吧。” “你不肯说实话,我如何坐得住?”陈玄礼注视了高力士一会儿,见他还是闭目不谈,便道:“好,那我便依我的办法做了!” 高力士道:“圣人还未下旨……” “我秉承的才是圣人的心意!满朝公卿今日所言,薛白心怀叵测、煽动叛乱,乃是御口钦定之事!” 陈玄礼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高力士手指动了一下,似乎想拦,可到最后却停下了动作,喃喃道:“圣人的心意。” 两人谈到最后,却是他被陈玄礼说服了。 那边,陈玄礼走向承天门城头,居高临下地看了公卿们一眼,招过麾下诸将,发出一道道军令。 “去把郭千里押下,他的兵马由你统御!” “喏!” “带一队人找到薛白,带他来面圣,若遇反抗……”陈玄礼有些犹豫,最后却还是道:“若遇反抗,立即拿下。” 与其说,他是被这些公卿们逼着,不得不杀薛白平息众怒。倒不如说是他想借着这次的事由,拿下薛白,查明一些真相。 “喏!” “去请太子殿下来,告诉他,群情沸腾,非殿下至不足以平息。” “喏!” 安排完毕,陈玄礼又命人宣告公卿,现已去缉拿薛白,只等人一拿到,便请圣人查清此事,诛奸邪,给众人一个交代。 承天门前,聚集的公卿重臣们比大朝会时还多,听了陈玄礼的表态,大家都放心不少。 “看来,陈玄礼是下决心了。” “早便知道,薛白惹了众怒,能有何好下场?” 忽然,有人匆匆过来,道:“一直没找到薛白,倒是发现王难得召集了兵马。” 不得不说,这些公卿势力极大,耳目灵通,还能提前得到消息。 “何意?他们还敢动我们不成?” “擅杀大臣,除非薛白真想造反……” “圣人来了!” 有些突兀地,承天门城头上忽然现出了圣人的仪驾。 众人惊喜不已,又担心圣人受薛白挟持,还要包庇这个奸佞小人。 崔禹锡便安慰众人道:“陈玄礼既已下决心,想必圣人也已摆脱了薛白的挟制。” 于是,公卿们个个抬头看去,只等圣人下旨除奸。 ~~ 而就在与承天门隔着整个皇城相对的朱雀门上,薛白正拿着千里镜,观察着皇城中的局面。 待听得马蹄声,见王难得的兵马列队而来,他眼神中泛起一丝怜悯,下令道:“除了朱雀门,把皇城诸门都闭上。” 旗令挥舞,远远地传开去。从含光门、顺义门、安福门……一道道皇城城门开始关闭,这为的是把事态控制住,同时,也使得那些公卿无处可逃。 王难得的马匹已经过了朱雀门,沿着天街,驱向承天门。他带的兵马不算多,更多的兵力依旧在春明门附近,但对付这些公卿贵族,当是足够了。 “走吧。” 薛白放下千里镜,往城下走去。 他不会只等在这里,而是要亲自去面对世家对他的怒火。 然而,天街之上,王难得忽然勒了勒战马。因为在他面前,正有一批人忽然吆喊着跑过,似要阻拦他的兵马。 那是一群官员,青袍、绿袍居多,还有不少都是吏员,偶然才能见到一些红袍。 “休得向前!” 王难得皱了皱眉,拔刀在手,杀机一闪而过。须臾,意识到不太对,因他没从这些官吏身上感到富贵逼人的傲慢之气。 “薛白是冤枉的!” “长安世家因纳粮一事要杀薛白,然士卒百姓饿着肚子,如何守城?!” “朝廷岂可信叛军轻易会降?!” 随着这一声声呐喊,王难得方才意识到,这些人竟是来声援薛白的。 此事却在他们计划之外,为求保密,除了核心人员与心腹兵马,他们并没有联络太多人,更何谈制造声势了。 然而,眼下时间紧迫,他的兵马竟是被这些人拦住了去路。天街那一边,聚在承天门前的公卿们也已经被惊动了。 “让开!”王难得大喝一声,“休得挡路。” 他犹在考虑,该以何等言辞驱退这些官吏,一骑已奔到了他的身旁,正是薛白。 “朝中有人暗通叛逆,欲开城门,尔等立即让开!勿拦王将军平叛!” “是薛郎!” 声援薛白的队伍当中,有一人正是叶平,他目光看去,见薛白身披盔甲策马而来,放心不少,连忙退到路边,振臂大喊道:“我等随薛郎平叛!” “平叛!”王难得当即率部向前。 待他的兵马们如流水一般杀向承天门,叶平也连忙跟上,同时大喊道:“城中有叛军细作,欲除忠良,如今官军平叛,劝你等迷途知返。” 很快,方才那些官吏们也跟着他一起大喊,为薛白制造声势。 “小心!” 前方突然发生了冲突,惨叫声迭起,而左右两边的皇城街道上亦有世家护卫往这边赶来,一边跑一边还在高声通风报信。 “薛白反了!皇城被封锁了……” 混乱中,一支流矢正好落向叶平,他躲避不及,幸得身边另一个官吏拉了他一把。 两人当即避在旁边的司农寺墙下。 “多谢,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华阴姚汝能。” “姚兄也相信薛郎?” “不重要。”姚汝能是个中年书生,看东西时微眯着眼,虽明知前方危险,却还往前凑去,“我可还打算靠报纸名扬四海,自然站在薛白这一边。” 叶平听了突然想到一事,遂惊呼道:“我知道你!” 自从报纸、故事兴盛之后,长安城中便有了许多刊载杂文故事的报纸,有名的比如《长安故事》《天宝杂录》之类,而姚汝能正是常常在这些报上纂文之人,好写些当时的名人佚事。 叶平早便对此人好奇了,因姚汝能写《李林甫事迹》,竟是连李林甫家资名目都一清二楚。 此时他忍不住便问道:“姚兄,不知你是何出身?如此博闻广识?” “我能有何出身?若非有了这条既可糊口,又可闻达于诸侯的生路,我怕是要卖身高门才能有个科举资格。” 叶平心中惭愧,他出身比姚汝能还要差些,若不是得报纸扬名,连卖身高门的资格都没有。 “如此说来,你我都是受了薛郎恩惠的寒门庶族,当此时节,正该挺身而出。” “好!” 姚汝能应着,迅速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与炭笔来,划了几下,记下了什么。 忽然,前方有一队禁军撞开了阵列,向他们这个方向冲撞过来,同时喊道:“奉陈将军命,擒拿薛白,无关人等让开。” 姚汝能再一抬头,已是反应不及。 “姚兄小心!” “咴!” 电光石火之间,有一骑快马奔来,一把拉一开姚汝能,调转马头与那几名禁军对峙着。 马上的骑士意气昂扬,大喝道:“你们是听陈将军的命,还是听圣命?!是守长安,还是潜通叛军?!” ~~ “不好了,薛白与王难得率部杀来了,指我等潜通叛军。” “他敢?!” 承天门前的公卿们显然没想到薛白会如此悖逆又如此雷厉风行,又惊又惧,再听说皇城已经被封闭了,顿时吓得个个面如土色。 但很快,他们便想出了办法。 “快,请陈将军开宫门,让我们入宫城!” “陈将军,开宫门啊!” 一时间,数不清的公卿便开始对着城头上挥手,急迫地要求陈玄礼开宫城放他们进去。 此时,御驾终于是慢悠悠地到了城门上。 陈玄礼正要下令开宫门,转头看去,只见御驾上依旧挂着皇缦,杨玉环正从凤辇上站起身来,看了他一眼,示意一个小黄门端了一封圣旨。 “陈将军。”杨玉环亦款款上前,小声提醒道:“不要冲动,做事之前,还请先想想后果。” 陈玄礼皱眉,应道:“圣人的心意……” “势态到了这地步,可见圣人的心意错了,陈将军是不想给圣人一个台阶下吗?”杨玉环道:“放心吧,只要陈将军现在罢手,还是自己人。” 陈玄礼沉默了好一会儿,侧过头,余光中能看到王难得兵临宫墙之下。更远处,还有一支骑兵把他派出去的兵马都拦住了。 他额头上淌着细汗,终于,伸手接过了那圣旨,展开,紧接着,便是瞳孔一震。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加薛白特进、御史大夫,清查长安奸细”,他知道,一旦下旨,一场屠杀将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这?!” “陈将军。”杨玉环又说了最后一句话,这次,她用了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你以为你是在顺着圣人的心意,可你忘了一件事——你与薛白才是有共同秘密的人,不支持他,事情败露了,谁保你?” 陈玄礼一愣,瞪大了眼,目光中透出惊恐之色。 “果然,你们……” 杨玉环摇了摇头,道:“都是为了社稷稳定,且传旨吧。” 陈玄礼无奈地闭上眼,许久,终于下令。 “城下有叛军细作,紧闭宫门,不许放他们进来!” “喏!” “传圣旨……” 很快,宫门外响起了愈发绝望与愤怒的呼喝。 另一方面,陈玄礼心中也带着不甘,于是紧紧攥住了拳头。 他早有怀疑,只是不敢确定。可如今看来,宫中那位圣人果然是假的。 ~~ “张小敬?” 天街之上,姚汝能听得张小敬的名字,不由激动起来。也不管他在做什么,上前便问道:“我听说过你,你经历过陈仓之变,对吗?” “走开!”张小敬喝了一声,却又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写《杨国忠事迹》,打听了许多,却有桩疑事。陈仓之变后,杨国忠何处去了?” “我射杀了。” 张小敬随口应着,一把推开姚汝能,自去配合王难得围杀公卿。 姚汝能踉跄退了几步,低下头,在他的纸上记下“骑士张小敬射杀杨国忠”,之后,他望向混乱中张小敬的背影,觉得此事一定还有更多可探知的内容。 而漫天的惨叫声却已经开始响起了…… (本章完) 第468章 立威 承天门前的地砖坚硬,一根拐杖用力敲在上面,发出金石之声。 崔禹锡不让任何人搀扶,拄着拐,一步步离开了惊恐的公卿们,独自迎向了薛白带来的士卒,孤身站在两拨人之间,须发尽张地怒喝道:“奸贼!欲造反不成?敢当着百官的面杀老夫?!” 面对屠刀,他没有屈服,尽显清河崔氏的傲骨。 但只要发问,薛白便要回答。一问一答之间,许多事其实就有了商量的余地,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要的很简单,无非是“尊重”二字罢了;而薛白显然不能真把他们所有人都杀光,这不现实,他们的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今日之事若传出去,薛白得罪的是全天下的世家大族。 只说眼前,杀了今日来的这些公卿,则朝堂空了一半,运转不了,如何抵抗叛军的攻势?没了这些人,薛白用谁替代呢? 很多事情不是年轻人想当然的,是必须考虑到严重的后果的。薛白无非是吓唬吓唬他们,之后各退一步。 “跶跶跶跶”的马蹄声中,薛白驱马迎向崔禹锡,一边拔出刀。 崔禹锡不信他敢杀自己,仰起高贵的头颅,倚老卖老,朗声道:“你敢说不是暗揣逆心?!” 骂得虽凶,其实也是给了薛白一个当众解释的机会。 “呼——” “噗。” 但话音未落,薛白已一刀挥下。 崔禹锡眼中怒容未敛,登时血溅天街,裹着华丽绫缎的尸体直直砸倒在地。 他很老,时年有七十多岁,这年头寻常百姓连他一半的岁数都难活到,且他保养得很好,去年还新纳了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妾,若不是薛白斩杀了他,他也许还能再活许多年。 “国难当头,凡敢不配合守城,反起哄生乱者,斩!” 薛白声如洪钟,大喝着,转头看向了王难得。 他知道王难得下这个决心很难,虽然是旁氏庶族,但王难得也是出身于琅玡王氏,身后也有一很复杂的家族势力。 “薛白,你敢?!” 有公卿趁着薛白脱离了阵列,反而先喝令护卫们向他杀去。 王难得见了,径直一箭将他们射杀。 “动手!” 没有了握手言和的余地,杀戮旋即展开。 王难得今日带的多是云中军中的士卒,他们有的是募兵,因为承受不了租庸调,吃不上饭了,或是想搏一个前途,把性命押上,到了北方的苦寒之地从军;有的则是云中一带的边民,沙陀、突厥、契丹、汉人都有;也有的是怀才不遇,或是被流放贬谪到军中的……总之,他们对朝廷其实也是有些怨气的,只是矛盾还没到范阳、平卢两镇那么尖锐。 这世道,有人在塞北的寒风、大雪、烈日之下苦苦挣扎,拼尽一切依旧一无所有;有人天生锦衣玉食,窝在长安坐拥无数佃户,食其膏血。而杀人的刀,其实是握在前者手里,这把刀终于是挥下了。 长安城外,有十余万的叛军想要发泄的,其实也是同一种愤怒,今日,只是换作另一种方式,由薛白的部将们发泄了。 薛白驻马而立,眼看着士卒们从他身边驰过,一刀刀地挥下。 他没眨眼,而是仔细数着,每看到一個紫袍、红袍、绿袍官员倒下,脑子里都在思考着由谁可以替代。 这便是他与安禄山、安庆绪最大的不同。他并非为发泄而杀人,更非为个人的享乐而谋权,他想像治病一样把大唐社稷中那些腐烂的部分挖出来,缝合,让它长出新的皮肉。 很快,天街尽是血色。 当薛白一刀斩杀崔禹锡时,元载正在人群之中看热闹,倒并非是选定了立场,而是想第一时间掌握风向,如他所愿,他确实是掌握到了。 可紧接着,那些疯狂的士卒便向他这个方向杀来,仿佛是野兽出笼,杀气冲天,根本不受控制。 “我是自己人!” 元载当即大喊着,同时举起双手,又道:“我是来探听消息的!” 然而,一个听不太懂他说话的沙陀人依旧是不管不顾提刀向他冲过来。元载惊骇万分,转身便逃,很快便听得乱刀剁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更为让他惊恐的是,周围的公卿开始不停地把他往后扒,试图逃在他前面。 “别扒我!该死的是你们!” 元载的幞头很快便掉在了地上,他甚至找不到机会再向杀人的士卒证明他的身份,而是陷入了与公卿们的纠缠之中不可自拔。终于,他摔倒在地,只好抱着头大喊“我是自己人”,心中无比后悔好好地跑来凑热闹。 说到底,还是那颗不安份的心。 耳畔不停地响着惨叫声,血浸透了他那一身红色的官袍,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元载有了勇气抬头,目光瞥去,只见尸体铺了满地,仿佛人间炼狱。他惊呆了,眼睛里的光亮甚至由此熄灭,变得呆滞。 尸体的尽头,他看到薛白正跨马而立,向他招了招手。 元载连忙往薛白那边爬了两步,勉强起身走过去,每一步都难免踩到尸体。他好不容易趟过尸海,到了薛白马前,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是来声援他们……” “你说,一个贪官的诞生是环境使然,还是他本来就心术不正?”薛白忽然问了他一句。 元载抬头看了一眼,顺着薛白的目光看去,发现他在看着尸海发呆,也许是在思考那些公卿为何那般贪吧。 “我以为,是长年累月所致。”元载稍稍镇定了下来,“他们纸醉金迷久了,便当成是理所当然了。” 薛白遂回过目光,深深看了他一会,问道:“那若是这纸醉金迷的奢靡氛围没有了,也许便不那么容易出利欲熏心之辈了?” 元载一惊,心中暗忖,难道是自己收了一盒桃酥之事被薛白知晓了?是谁告的密?叶平? 这么一桩小事,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被薛白知晓,使得他心中顿生畏怖。 他遂正色道:“我以为,先有天宝奢靡浮华之气,故有杨国忠这般宰相。” “希望不一样的大唐,有不一样的元载。”薛白一踢马腹,自驱马离开,“好自为之吧。” 元载立于血泊之中,执礼相送,低着头心想,是自己跑来看热闹,三心二意的心思被薛白看穿了?还是真就因为那一盒桃酥挨了教训? 他踉跄往尚书省走去,迈过门槛,四下一看,只见诸多低阶官吏们正站在院门那边探头往外看,这才感到离杀戮远了。同时,心中忽了然过来。 其实,薛白就不可能杀他,如今守城的钱粮统筹发放,是无比繁重艰难之事,若离了他,如何运转得过来?今日不杀,乃因他对社稷有用。 元载若有所悟,向瞥向他的官吏们淡淡道:“看什么?各司其职……对了,你过来。” 他又招过一名吏员,道:“你录的粮册少了一百石精面,补上。” 那吏员一愣,暗忖那是孝敬元郎中的,正想着该如何说。元载已板起了脸,道:“国难当头,速去做事。” ~~ 大明宫。 边令诚气喘吁吁地跑过兴礼门,惊呼着向李琮喊道:“殿下!大事不好,薛白反了!” 李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乍听之下并没有很惊讶,只道:“又反了吗?何时有些新鲜的罪证?” “殿下,真的!薛白率兵在皇城杀得……把满朝公卿杀得血流成河啊,那情形,真是惨不忍睹!”边令诚说着,跪倒在地,涕泪交加,“奴婢万不敢拿这等大事胡说,殿下招人一问便知。” “死了几人?” “数百上千人!他现在还在城中搜捕啊!” 李琮震惊不已,连忙招人来问,却依旧难以想象那样的画面,更遑说如何应对了。 “殿下。”边令诚急忙劝道:“速召王思礼、李承光勤王吧!” “那城门怎么办?” 李琮虽慌,却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知道王难得既没在守城,再调过王思礼、李承光,长安城便完了。 “事到如今,请殿下先顾自身安危吧!”边令诚跪倒在地,哭着磕头道:“殿下才是大唐的国本啊。召大将勤王吧,诛杀薛白,叛军就降了啊。” “且让我想想,太突然了,让我想想。” “再想可就来不及了,万一薛白杀进宫来,逼殿下封他为郡王。” 李琮心知这是有可能的,薛白的心思很明显,就是要借着恢复皇孙身份争位。他正觉危险,殿外已有宦官跑来,边跑边禀道:“殿下,薛白请求觐见。” “什么?这就来了?” 边令诚也是骇然色变,回过头,不顾体统地喝问道:“他带了兵来?” “似乎是带了。” “殿下快逃!” 李琮差点就有了逃出长安之心,可转头一看那御榻,终是丧气地摇了摇头,道:“还能逃到哪去……召他到宣政殿吧。” 他颓然之中又带着侥幸,心知至少目前薛白是不可能杀自己的,那就还有希望。遂换了一身华贵的冕服,亲往宣政殿,他有心想要从容些,但不自觉地还是急迫了,到了宣政殿时,薛白也是刚到。 薛白依旧是穿着那身带血的盔甲,步入殿中,道:“请殿下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李琮下意识想温言宽慰,犹豫了一会,含怒不语。 “臣奉圣谕,清查城中叛军奸细,现已有结果。”薛白道,“遂前来禀报于殿下。” “清查叛军奸细?这难道是你杀了满朝公卿的理由?”李琮起身喝道:“你是不是想连我也杀了?!” 他其实是害怕的,可理智上认为自己能够赌一把,李氏的威望还在,薛白挟天子回朝平叛可以,公然造反还不够格,就算要造反,时机也远远未到。那么,此时他绝不能软弱。 果然,薛白道:“臣不敢。” 紧接着,他拿出几封信来,双手呈上,道:“这是臣找到的证据,请殿下过目。” 李琮心中不屑,认为事态都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了,再说证据还有什么用?可他既不敢直接与薛白撕破脸,便不能拒绝看证据,终究还是接过了那几封书信。 展开来,一看字迹,李琮便大为讶异,转头便向身后的边令诚看去。 边令诚的目光也正落在那信纸之上,几乎是下意识地,流露出了惊骇之色。 李琮顿时意识到了不对,以边令诚所站的距离,该是看不清楚信上的具体内容的,那这一瞬间的失态,只能是因为这几封信确实是出自于他的手笔。 再看内容,却是联络叛军,透露消息。 李琮倏然转身,防备地看向边令诚,退后两步,喝道:“拿下他!” “冤枉啊!” 边令诚连忙跪倒在地,大表忠心,道:“奴婢是冤枉的啊,有人陷害奴婢,这些不是奴婢写的,是假的啊。” 李琮警惕地看着边令诚被拿下了,方才道:“我还没说这些是伱写的。” “奴婢是看出来了,薛白要害奴婢!” 边令诚愈发大哭不已,一张老脸皱成菊花带雨,双手死死抓着地毯,生怕被拖下去,哀求道:“殿下,奴婢是真心为殿下考虑啊,奴婢六岁入宫,以前虽不是服侍殿下,可也是以‘大郎’唤着殿下长大的啊……今日殿下若容薛白杀了奴婢,往后殿下身边就一个忠心的都没有了啊!” 李琮脸色难看,瞥了薛白一眼,却没见薛白喝止边令诚。 “殿下。”边令诚继续哭道:“这是薛白找借口杀奴婢立威啊,他怨恨奴婢劝阻殿下封赏他,要杀鸡儆猴啊。” 李琮心中明白事实就是如此,可铁证如山,杀边令诚已是名正言顺,这种情况下,他要阻止薛白杀人,就必须有更大的威望或是兵权,可他没有。 “殿下。”薛白此时才开了口,道:“叛军攻入春明门了。” “什么?!” 薛白不紧不慢道:“事态紧急,臣只好‘宁可杀错,不敢放过’,方才找到在城中帮助边令城与叛军联络的奸细,拿到这些信件,得知他们要里应外合打开城门,遂让王难得速去拦截。” “拦住了吗?”李琮连忙问道。 “请殿下登城一观,激励将士。” “殿下不可啊!”边令诚自以为捕捉到了求生的机会,嚷道:“他是要害殿下,殿下万不可出宫!” 薛白叱道:“正在守城的是大唐的将士,为守住长安抛头颅、洒热血,他们会害殿下吗?!” “你!要害殿下的是你!”边令诚瞪着薛白,怒不可遏。 薛白则平静下来,向李琮道:“边令诚勾结叛军,请殿下处置。” 边令诚自知必死无疑,干脆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地大喊道:“殿下,奴婢说实话,薛白并不是废太子瑛之子!奴婢奉旨搜查,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他居心叵测,殿下一定要小心啊!他一直在算计殿下,奴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一番话,李琮听得心惊胆颤,生怕薛白发怒。 他想观察薛白的脸色变化,目光看去,却是恰好与薛白对视了。 薛白目光坚定,而李琮却感到一阵心虚。 为了控制住事态,他不得不再做一次妥协,吩咐道:“把边令诚押下,杖杀。” “殿下,何不将他押到城头,当着将士们斩首示众,以励军心?” ~~ 李俅跑过大明宫中的长廊,只见李琮已换上了一身盔甲,正在内侍的簇拥下向外走去。 “阿爷!” 李琮回过身,等着这个儿子到了跟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 “阿爷是要上城墙吗?”李俅道:“我听说薛白已经图穷匕见了,他杀了许多忠臣,现在还要害阿爷。” “你听谁说的?” “宫中都这么说。” 李琮皱了皱眉,道:“你不可信这些,薛白是你的胞兄,你不可受人挑唆。” “我不信,我想随阿爷一道去,保护阿爷。” “你听我说。”李琮双手拍在李俅的肩上,小声道:“不论如何,薛白目前绝不会要我的命。那么,登城激励士卒是一个很好的收拢人心、在军中树立威望的机会……总有一天,我要把一个完整的、兴盛的大唐交在你手里。” 李俅一愣,李琮已转身走向宫门。 宫门处,薛白正站在延政门城头上,拿着千里镜望着夹墙中的御道,待李琮来了,他便递过千里镜,道:“殿下请看。” 在没有人挑拨离间,或当李琮忽略了薛白对他具有威胁之时,薛白更多给他的印象还是一个靠谱的能臣。李琮有时也在想,若自己能力再强些,也许能镇得住薛白? 他接过千里镜,向夹道内望去,渐渐变了脸色。 先是喊杀声由远及近,喊的是突厥语,很是凶恶。接着,一队叛军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同罗兵,头发扎着辫子,脸上长满了茂密的胡须,在千里镜的镜头里渐渐能够看到他们脸上满是愤怒、杀意。 李琮一惊,连忙放下千里镜,才发现对方还没到达一箭之地。可他还是惊诧道:“叛军杀入城了?!这……他们是如何进来的?” “边令诚与城中公卿放他们进了春明门。”薛白道:“但殿下放心,王难得及时封闭了内墙城门,又以火药堵住了外城门,大概有千余叛军被堵在了夹墙内。” 这夹道便是李隆基为方便在大明宫、兴庆宫、曲江池行走而修的,当年一定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阻挡敌兵的第二道城墙。 “好,好,多亏你们应对及时。”李琮不论心中如何想,嘴里也只能赞叹着。 可很快,他又担心起因为这夹墙,反而把叛军引导着往宫城杀来。 果然,叛军也看到了大明宫,顿时兴奋,顿时吹响了哨。 “杀!” 愈多叛军驱马向这边狂奔,同时,张弓搭箭。 “嗖”的一声,有箭矢向城头射来。 “小心!” 禁军们连忙拿盾牌挡在李琮前方,之后,随着几声响,有箭矢竟真射上了城门,打在盾牌上。禁军大怒,纷纷向城下的叛军射箭,见了血,叛军更加疯狂,开始冲击宫门。 于是,困在夹道内的叛军开始一窝蜂地往这边涌来。 “他们自知被困在夹墙内必死无疑,要不惜一切代价攻破延政门,冲入宫中了。”薛白道。 李琮心知这是在故意吓他,偏偏夹墙内的场面着实吓人。 那些同罗士卒披着甲胄,合力用身躯不停地冲撞宫门,连他站在城头,都能感觉到脚下的晃动。 “宫门……守得住吗?”李琮问道。 薛白道:“火攻即可。” “火攻?” 随着薛白一声令下,禁军士卒们当即开始往城下泼洒火油,浇在那些冲撞城门的叛军身上,紧接着,火箭射去,“呼”地便燃起火来。 李琮大惊,忙道:“别把城门烧塌了。” “殿下放心……” “啊!” 凄厉无比的叫声打断了李琮的担心,他目光落处,只见浑身着火的叛军士卒因为痛苦而在夹道内不停地打滚,恨不得立即死去。 黑烟不断从他们身上冒起来,飘进他的鼻孔里,弥漫着一股让人恶心的烤肉味。 李琮捂着鼻,仿佛感觉到了鼻间粘了尸体的焦油,胃里顿时翻滚不已,差点要吐出来。他强行憋着,却知道自己快要忍不住。 竟有叛军着了火还拼命抱着城门,想要把城门烧毁,这等行为更是让李琮心惊不已。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闭上眼,转了个身,喃喃道:“这些人,原本都是我大唐的边军啊。” 说话间,胃里的酸水已经泛到了嘴巴里,李琮狠狠将它咽了回去。 他是太子,绝不能在将士们面前吐出来。 “这便是有内奸勾结叛军的后果。”薛白道,“请殿下处置内奸。” 事到如今,李琮根本顾不得别的,当即下令斩首边令诚,他的一双手攥得紧紧的,似乎是恨透了边令诚。 很快,边令诚被押了上来,嘴被捂得严严实实,不停地挣扎,还有无数的冤屈想要说。 李琮被烟熏得红了眼,几乎要流下泪,挥手示意立即行斩刑,却抿着双唇并不开口说话。 局势至此,他知道必须依靠宦官的势力,才有可能在圣人、权臣、藩将等种种势力之中掌控主动权,再谈兴复大唐。 他还知道今日若斩了边令诚,那么,世人就会误会薛白在天街尽诛长安公卿一事是得到了他的授意。他将又一次被薛白利用。 可形势比人强,火已经烧到了眼前。 “斩!” 虽着这一声令下,边令诚的人头落下。 李琮想起了薛白才把圣人迎回长安之时彼此的谈话,当时他就知道薛白想要的不是某个官职,而是一个郡王之爵。 他不想给,可眼下这情形,似乎已不能不给了…… (本章完) 第469章 郡王 “殿下也太软弱了些。” 杨洄捏着一块腊肉放在鼻尖闻了闻,蹙着眉,显出嫌弃之色,不知是在嫌弃腊肉,还是嫌弃李琮。 “薛白杀了这么多人,形同造反,殿下不处置他,反而出面替他撑腰,斩了边令诚?” “莫忘了,一直以来就是薛白支持李琮为储君。” 今日聚在一处议论者皆圣人之子侄、女婿。此时说话的是长得与李隆基极为相像的嗣歧王李珍,说着话还冷笑了一声,“否则,李琮难道凭那见鬼的长相入主东宫?” “城中存粮全被他们缴了。”荣阳王李玚悠悠道:“真是为平叛不成?” “我看那些人说得不错,薛白城府极深,居心难测。” 杨洄听着这些,心中不由感慨万千。他犹记得最初认识薛白之时,对方还只是他妻子买回来玩的一个僮男,转眼之间,已有权臣之势。 他嚼了嚼手里的腊肉,太老,食之无味,偏家中存粮已被征纳,每次发放口粮少有肉食,弃之可惜。因此不免怨气又生,道:“他手里那么多条人命,就这样算了?” “何止是算了?”李珍道:“恐怕薛白还得更进一步。” 杨洄问道:“怎么?莫非还要封他?” 正此时,有宦官前来传话,称圣人召他们今夜到禁苑赴庆功宴。 “庆功?”杨洄大讶,“庆什么功?” “殿下说,挫败了叛军偷袭长安的阴谋,当贺。” 杨洄与李珍对视一眼,道:“果然……” 禁苑位于长安以北,原本是隋朝的大兴苑,占地广阔,乃是皇家游览、打猎、驯马之场所,也种植果蔬禽鱼。另外,北衙六军的驻地亦在其中,故而也是拱卫京师的重要防御基地。 比如,叛军攻打长安,宁可选择攻打长安城墙,也没选择禁苑,因为它北倚渭河,东临浐水,西南与长安城相接。其中又有二十四宫。 这次的庆宫宴便设在禁苑中的望春宫,在大明宫以东,临着禁苑的城墙,与东面的光泰门很近。 一众宗室纨绔们抵达时,不见歌舞,只见到禁军士卒列队整齐,旌旗飞扬,场面盛大而严肃。 “看着不像是宴席。”李珍道,“倒像是出征打仗。” 杨洄舔了舔嘴唇,道:“我好几日没喝酒了,还以为今日能解解馋。” “过去吧。” 宗室来了很多,有数百人。众人落座之后,李琮方才踱步而来,脸上的伤痕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狰狞,但在这长安被围的时节里反而让人感到安心。 李琮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几个孩子,但惹人注意的是,薛白也走在其中,分外显眼。 这一看,李珍便意识到这场所谓的庆功宴是做什么用的了,是正式给薛白一个宗室名份的。可恶的是,此事竟没有事先关照他这个宗正卿。 “今日是家宴,也是庆功宴。邀诸位叔伯兄弟们来,是有几桩好消息要宣告大家!” “殿下,长安还未解围,我等还饿着肚子,敢问有何好消息?”李珍朗声问道,故意拆李琮的台。 他长得更像李隆基,一向看不起面容被抓伤了的李琮,偶尔总喜欢开点这样不算太过份的玩笑。 李琮也不生气,转身,抬手一指,引众人看向远处的光泰门,道:“打开!” 于是,光泰门被缓缓打开来。 一众宗室们纷纷起身,眼看着光泰门后的景像,发出了惊呼声。 上千具尸体正堆积在城门外,身上烧得焦黑残破、血肉模糊,仔细看,能看到他们极尽扭曲的面容,显然是在死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甚至于有黑水从尸体的嘴里流下来,甚是可怖。 惊呼声停歇,众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李琮抚掌大笑,道:“昨日,叛军勾结城中细作,煽动官员作乱,欲强行攻入太极宫。我命薛白、王难得等人平息动乱,并歼灭了杀入城中的叛军,挫其阴谋!” “殿下威武,真是大唐福泽。” 最捧场的是嗣许王李解,他年纪不大,才十二三岁,说话时带着稚气,声音拖得老长,但他辈分、爵位却很高。 李解能够继承许王之位还有一段轶事,他阿爷李瓘是老来得子,李瓘死后,其兄弟怀疑李解不是亲生欲谋其爵位,彼时,正是才入仕的薛白相助,才使李解得以继承爵位。 今日,李琮之所以愿配合薛白办这样一场庆功宴,为的便是给自己表功。作为政治人物,面对薛白的咄咄逼人,他所做的不仅是对抗,还有利用,利用薛白的能量来彰显他的权威。 炫耀了武功,李琮有些不情愿地往薛白的方向瞥了一眼,方才开口道:“再说第二桩喜事,我的兄长李瑛蒙冤受屈……” 众人都没有认真去听李琮说话,目光全都不自觉地落在了薛白身上,直到最后,随着李琮一引,薛白从容不迫地走到了众人面前。 “今日再为诸叔伯兄弟们引见。”李琮端起一杯酒,笑道:“他是陛下失散多年的皇孙,是我的子侄,是我的养子,李倩。” 杨洄已经盯着案几上的酒杯很久,一直在想长安城的美酒都被收缴到哪去了,好不容易见众人敬酒,连忙也举起杯,可听了这话,却犹豫着该不该喝。 他回想着天宝五载的那個冬天,在家中初次见到薛白时的情形,少年人眼神单纯,透露着惊恐,那种涉世未深、人畜无害的感受,他确认没有错,可现在再看薛白,眼神分明深不可测,根本就不像同一个人。 那么,最初薛白就是装的,为了报复他们夫妻?须知三庶人案,就是他暗地里给武惠妃出谋划策酿造出来的。 杨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心知自己很危险,得想想办法了。 与此同时,薛白的余光也扫到了杨洄,他并不恨杨洄,可既然成为了李倩,那就必须对付杨洄。 “我已向圣人请旨。”李琮道:“给皇孙李倩该有的封爵,并酬其功。” 他一示意,自然有一宦官奉着几封圣旨站出来,当着一众宗室,高声宣读。 先是平反了三庶人案,却不提前因后果,只追赠李瑛为皇太子,恢复了李瑶、李琚、薛锈生前的爵位。 “分命本枝,列于庶位,博考方册,斯为大猷。皇太子瑛之子倩,观其器识,机彩明悟,神情峻拔,雅量夙成。衣冠就秩,宜颁列位之荣,井赋开疆,仍茂承家之业,可封倩为北平郡王……” “北平郡王?” 李珍听了,皱起了眉头,心里立即就想到了安禄山的“东平郡王”一爵,甚至感觉到薛白更不配,因为太年轻了。 虽说以皇孙身份封郡王一向是惯例,但他却感觉到薛白的皇孙身份存疑,至少,他没看到圣人亲口在宗室面前承认。打个比方,他长得酷似圣人年轻之时,一直怀疑自己是圣人的私生子,可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因此而得到争储的资格,这便是体统。 “此事不合体统啊。”李珍喃喃道。 “歧王。”杨洄轻轻拉了拉李珍,小声道:“反对吧。不能让他轻易就得了郡王爵。” 李珍沉吟着,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有人惊呼着指向了光泰门外。 “那是什么?!” 一众宗室们转过头看去,远远地,望到了浐水对岸,有叛军的哨骑出现了。 那些哨骑显然也望到了浐水西边堆积的尸骨,先是大为愤怒。之后,他们望见了光泰门没有关,惊喜不已,吹响了号角,催促更多的叛军过来攻城。 很快,有更多叛军哨骑赶到,径直泅水往城门冲过来。 “关城门啊!”李珍大为惊骇,连忙喊道。 李琮回头看了一眼,却是若无其事地道:“我有禁军将士在此,区区几个叛军,岂能攻来?继续册封,李倩,还不领旨?” 薛白遂缓步走向那传旨的宦官。 众人不论是赞同或反对他封爵,此时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件事上,全都盯着城外,眼看着那些叛军渡过河,准备向这边杀来,遭遇城头禁军的箭矢。 他们只想离开这个危险之地,希望薛白的动作快一些,更快一些。 终于,薛白双手接过那卷轴,朗声道:“臣,领旨谢恩。” “恭喜北平郡王,这是你的绶带、鱼符,以及制冕服的布料。” “谢陛下恩典。” 薛白很平静,这一刻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不过是多了一个名义。 可对于很多人来说,却是对大唐宗室又多了一份信心,或者说,多了一个可以选择的对象。 “杀进城去。” 随即响起的是叛军将领的高呼声。 长安被围以来,宗室们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危险离他们如此之近,不少人纷纷嚷着该退回城内了。 “怕什么?!” 才被封为北平郡王的薛白手里还捧着圣旨,却是鼓舞着人心,道:“我等今日既是来庆功的,便该再挫敌军的威风,请诸君与我一道登城头,击退叛军。” “什么?”李珍讶道:“疯了不成?我们可都是宗室。” “是啊,殿下在此,诸多宗室在此,万一叛军杀进来一网打尽,大唐社稷可就完了啊。” 他们当然是不愿意,然而,随着薛白当先登城,他们身后的禁军竟是举着长戟“请”他们上城头一观。 城头上的风呼啸而过,李珍放眼看去,浐河对面已出现了大股的叛军,看到了大开的城门,欢呼着,带着可怕的杀气向他逼近过来。 “贼兵主力来了!”杨洄惊呼道,“薛白是要害死我吗?!” 他吓得惊慌失措,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把心里的担忧喊出来了,其实他根本就没问薛白,没想要听到回答。 然而。 “那不是叛军主力,目测只有两千余人而已。”不知何时,薛白已走到了他身后,随口回答着,还拍了拍杨洄的肩。 杨洄以为薛白要把他推下去,如遭电击,再回过头来,脸上已毫无血色。 “我们是来庆功的,那便要拿出气势来。”薛白道,“诸君皆是大唐宗室,今日恰逢战事,何不擂鼓助阵以激励将士?!” 他说着,转头看向李珍,朗笑道:“听闻歧王的鼓打得好?” 李珍确实是擅长羯鼓,但学来是为了能更像圣人的风雅潇洒,不是来给军中贱卒助兴的。此时被薛白逼迫,不由大为不快,但鼓槌已经递来了,他只好接过。 “咚咚咚!” 他打的是《破阵乐》的节奏。 薛白听得满意,又道:“杨驸马?” “我什么也不会啊。”杨洄急道,他看到浐水下游已经有叛军渡过河往这边杀来了。 “那就喊!” “喊?喊什么?”杨洄额头上汗水直流,忽听到士卒们正随着《破阵乐》的鼓声在唱着军歌,遂也高声随着大喊。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薛白竟还是不满意,拍了拍杨洄的背,道:“大声点。” 杨洄无奈,只好努力不去看那越来越逼近的敌人,用尽全力地大喊道:“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他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双手紧握,脸色通红。而喊完之后,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没有原来那么害怕了…… ~~ 军歌嘹亮,随着风飘到了浐河的对岸。 崔乾佑策马而来,也听到了唐军的军歌,不由自主地嚅嘴跟着哼了哼,因他从军之初,也曾是唱着这样的军歌讨击外敌。 “狗屁‘共赏太平人’。”他终是骂了一声。 待驱马到浐水边,他眯着眼看去,只见城头上红红紫紫,竟站着许许多多的大唐勋戚重臣。 他皱了皱眉,找过哨马,命他们去打听禁苑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便听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回答。 “城头上有人向我等宣旨,劝降我等,还封薛白为北平郡王……” “北平郡王?” 崔乾佑很快就想到了安禄山,再想到了安禄山是死于薛白之手,深深地感受到了唐军的挑衅之意。 他数着光泰门城头上的旗帜、官员,沉思起来。 昨日攻入长安城的队伍新败,今日李琮、薛白以及数不清的宗室就汇聚于此,故意打开城门,怎么都像是一个诱敌的陷阱。 哪怕不是陷阱,光泰门与浐水之间的地势就摆不开兵马,禁苑内就是禁军的驻地,调兵容易,而自己就算攻入禁苑,有浐水相隔,后续的大股兵马根本无法及时跟上。 总而言之,从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看,眼下都不是一个适合的战机。 于是,崔乾佑冷眼看着城头上叫嚣着的一众宗卿,果断下令撤军。 “将军?他们把我们袍泽的尸体摆在那!” “看不出是故意诱你去送命吗?!” 叛军虽兵力雄厚,人马精锐,却不会随便送命。很快就离开了这个地利差劲的战场。 于是,禁苑城头上诸多宗室惊诧不已。 “我们逼退叛军了?” 杨洄不可置信,喃喃道:“我唱的《破阵乐》击退叛军了?” 他跌坐在地,转头四看,发现宗室们都是一副死里逃生的庆幸表情。李琮已走到薛白身边,与之低语着什么。 如此一来,长安解围之前,薛白大肆杀害世族公卿一事只怕是无人敢再提了。 而不论他们对薛白是何观感,已不能阻止这个北平郡王趁势而起了。 ~~ 是夜,燕军大营。 “北平郡王?”田承嗣念叨着这四个字,道:“若非他是宗室,这是可与东平郡王相当的爵位啊。” “你真当他是什么皇孙李倩不成?”崔乾佑道:“这爵位就是犒赏他的战功。” “我不在乎,管他是不是皇孙。”田承嗣说着,声音沉郁下来,道:“我只知道,必须除掉他。” 崔乾佑道:“举事之初,我们都没想到,会因这样一个年轻人而次次受挫。” 田承嗣皱起眉头与他一起看向地图。地图上,长安城已被他们画了一圈又一圈,可见他们攻下此城的心思热切,但他们不得不感慨一句。 “长安一时半会是很难强攻了。” 不甘心,但事实如此。且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薛白,先是擒杀安禄山,使燕军军心动荡,耽误了大量的时间;之后薛白故意放出谣言,使安庆绪焦头烂额,无力西顾;最后,还是薛白,请回了李隆基。 “如今,薛白受封王爵,可见他已理顺了长安人心。哪怕不是众志成城,也是政令通畅了。” 田承嗣点了点头,道:“我方士卒在边塞就没攻打过这等坚城,一路南下皆望风而降。如今薛白这一守,我军不擅攻坚的弱点就要显露出来了。” 崔乾佑道:“徒有十余万精兵,却是小成而满。从圣人到诸将,个个心思都在河北。一旦强攻伤亡过重,圣人必然发怒。” “就此放弃攻长安不成?好不容易拿下潼关。” “不。”崔乾佑道,“长安有个致命的弱点没变——没有粮食。只需继续围城,不出一月,长安必破。” “一个月,只怕唐军的援军就要到了。” “我们怕野战吗?” 田承嗣笑了,嘴一咧,显出了虎狼一般的神情。 他们是范阳骁骑,曾在北方的风雪之中一次次与契丹、奚人的骑兵对冲,他们根本就不害怕野战,而是无比怀念野战。 “插皮,攻城攻得我心头火起,巴不得狠狠地野战一场!” “那怎么取长安,很清楚了。”崔乾佑道,“继续围着它,歼灭它的援军。” “唰”的一声,田承嗣把另一张图纸摊开。那上面,清楚地标注着唐军的援军、粮草来援的方向。 过了一会,他却是皱起了眉,提出一个疑虑。 “昨日刚在唐军手上吃了个大亏,这个,不会又是计吧?” “不急,探探便知。” ~~ 平凉郡。 此地居于陇山,处关中、陇右、朔方三道交接之处,属朔方境内。 队伍抵达平凉郡,就算是离开了关中。 “沈娘子,歇歇吧。” 说话的是队伍中的领头,一个名叫高参的禁军将领,他原是郭千里麾下。在陈仓之变时率先投向薛白,薛白见他文武双全,便点他为使节护卫来朔方宣诏。 至于使节,依旧是陈希烈,毕竟资历甚高。 一开始,高参有些嫌带着沈珍珠这样一个女子,拖慢赶路的速度。可一番相处下来,他发现沈珍珠虽然柔弱,却很能吃苦,不免有些刮目相看。 是日,他们在平凉郡休整,沈珍珠忙着抱草料喂马,高参看着过意不去,便拦着她,道:“你是贵人,不必做这些的。” “不是什么贵人,就是广平王府一个侍妾。”沈珍珠略低着头,想了想,还是道:“我怕拖累了你们。” “没有的事。” 高参知道,队伍里许多禁军不喜欢沈珍珠,无非是他们认为忠王父子反了、不肯救长安,倒不是针对她。 他正想着该怎么宽慰她,忽然,驿馆外有人大喊了一句。 “广平王来了!” “这么快?” 高参不由心想,广平王该是已随着忠王去了灵武,此时能赶到朔方,可见消息十分灵通。 再转头一看,沈珍珠已是大喜过望,抛掉手里的草料,提着裙摆便要往外奔去。 这一路上,他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欢欣鼓舞的模样,仿佛是得到了新生一般,连飘扬的头发丝都显出不同的神彩。 可他还是拦住了她,心想,自己是可以把沈娘子交还给广平王的,只需要广平王答应几个很简单的条件。 “沈娘子别急,待谈过了正事,便让你回到广平王身边。”高参走上前道,“你能信末将吧?” “那是自然,多谢高将军。” 他们迎出去,恰见李俶翻身下马,与陈希烈交谈着,步入驿馆。 “老夫此番来,是来送好消息的。圣人封忠王为朔方节度使,统领兵马回京勤王。”陈希烈抚须大笑着,问道:“忠王可来了,若来,请他来接旨吧。” “阿爷正在灵武募兵。”李俶神情波澜不惊,想必是早就得知消息了,平静道:“还劳陈公往灵武一趟……” 高参见此一幕,揣度着李俶的心思,猜测他们是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故而用了拖延之计,毕竟,接旨或不接旨,都有可能让忠王被动,想必这才是广平王特意到平凉来迎接使者的原因。 果然,接下来再听李俶与陈希烈的交谈,李俶首先便打探长安能不能守住。 倘若长安失守,对于李亨而言,许多难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陈希烈则笑呵呵地表示着长安的稳妥,又道:“圣人担心奉节郡王在外无人照料,让老臣把他的生母带来了。另外,圣人也很想念在陈仓失散的宫人,不知忠王是否将他们带到了朔方?眼下京城局面渐安,也该把他们接回京了。”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交换条件,在薛白的计划里,这更多的是一种宣示。向世人表明圣人体恤儿孙、想念妃嫔,表明长安稳妥,进而表明圣人就在长安。 所以,李俶闻言,第一反应是微微皱了皱眉。 高参眼神很敏锐,当即就捕捉到了李俶的神态变化,于是转头看向了沈珍珠,却见沈珍珠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俶,脸上犹挂着爱慕之意。 (本章完) 第470章 灵武 贺兰山下,滔滔黄河流过宁夏平原,黄河边有一城,名为“灵武”。 大唐贞观二十年,唐太宗命大将李道宗、薛万彻进击薛延陀,大胜于此,威镇北疆。于是,原本依附薛延陀的回纥、拔野古、斛薛等十一部族遣使朝贡,“归命天子、乞置汉官”,太宗慨然应允,亲至灵武接受诸部归附,故而此地又有“受降城”之称。 从此,灵武便是朔方节度使驻地,统七军府、辖三受降城。 城南的城门楼十分雄伟壮阔,因当年唐太宗抵达时,诸部使节数千人曾于此恭迎,尊他为“天可汗”,并立誓“愿得天至尊为奴等天可汗,子子孙孙常为天至尊奴,死无所恨”,唐太宗于是挥毫写了一首诗,勒石以记。 百余年过去,太宗皇帝的笔墨依旧刻在城门楼下。 “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 “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 是日,有人站在石刻前,愣愣盯着它看了许久,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上面的字迹。指尖将要触到那冰冷的石头时,他却又停下,跪倒在地,恸哭不已。 “喂,起来!”一队兵士从城中走了出来,喝道:“兀那恶汉,莫挡在此处!” 好一会儿,恸哭的大汉才抬起头来。他四旬年岁,穿着破旧的毡衣,披散着头发,脸颊棱角分明,鼻子挺拔,目光深邃,典型的河东汉子长相。 他身上的气质很独特,既有种亡命徒的凶狠、杀伐之气,同时又带着浓郁的书卷味。开口说话,官话说得并不准,用词却很文雅。 “见太宗御笔,一时忘情,见笑了。” “莫在此处碍事,我等要迎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你万一冲撞了。” “是安西副大都护,持节充四镇经略、支度、营田副大使,权知节度事。” “嗬,你这人,有区别吗?!你谁啊就敢教阿爷做事?” “正是封常清。”那风尘仆仆的大汉如此应道。 很快,城门被打开,朔方节度判官杜鸿渐匆匆赶了出来,连连向封常清揖手,道:“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殿下未见到安西兵马前来,不知封节帅竟已到了,未能出城相迎。” 封常清上前,脚有些跛,一边道:“是我急着觐见,离开大军,独自赶来了。” 他没有直说急着觐见谁,因他听闻高仙芝被斩首、圣人弃长安而逃,早已是心急如焚,得到了圣旨立即就率军东归。才到张掖,见了李亨派来的信使,语焉不详地让他到灵武,他以为是要见圣人,想要为高仙芝说些好话,并请命护卫圣驾归京,便立即马不停蹄地奔来了,连随从护卫都抛在路上。 “封节帅不愧是国之干城啊。” 杜鸿渐上下打量了封常清一眼,应照着他原本得知的消息,据说封常清平素十分节俭,出兵时骑驿马,私人马厩只有两匹马,怪不得穿成这样。 他连忙引着封常清登城楼,安抚道:“殿下很快就到,稍待。” “不知圣人何在?” “圣人……”杜鸿渐忽悲哭了起来,情难自抑,道:“圣人驾崩了……” 封常清停下脚步,站在登城的石阶上消化着这个消息,难以置信。 他是罪犯之后,从小随着外祖被流放到安西充军。幸得高仙芝赏识,又受圣人重恩,短短几年内被提携为四镇节度使。虽说大唐以军功立国,但在这个寒门庶族愈发难出头的年岁,他的际遇极是难得。于是铭记君恩,恨不能以死相报。 杜鸿渐则说着陈仓之变的种种详情,指责李琮、薛白的谋逆恶行,末了,长长叹息。 “国不可一日无君,今陛下驾崩,庆王谋逆。依礼,该请忠王登基,可我等再三劝进,殿下都不肯登基。” 李亨之所以还不登基,自是因为失了储位,不论是名义还是实力都差些火候。而杜鸿渐迫不及待地与封常清说劝进之事,便是想以这拥立之功来吸引封常清效忠李亨。 然而,封常清竟未被这功劳所惑,喃喃道:“陛下真不在了吗?” 杜鸿渐点点头,向城头看去,过了一会,道:“来了。” 一队人由西边城头跑马过来,为首的正是李亨。 封常清遂快步登城,赶上前去,正要行礼,李亨已抢先下马握住了他的手。 “安西将士来了,大唐社稷就有救了。” 这句话让封常清感触极深,应道:“臣誓死平定胡逆,收复二京!” “好,可惜陛下未能见到你……”李亨说着,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只能招手,让身后一人上前说话。 那是个面白无须的宦官,抹着泪道:“老奴袁思艺,当年曾在献俘的御宴上见过封节帅,可还记得?” 封常清当然记得袁思艺,那是他随高仙芝灭了小勃律国以后,从西域回到长安,对当时所见的一切都印象深刻。 “袁将军,你告诉我,圣人真的驾崩了吗?” “老奴也希望是假的。”袁思艺道,“老奴岂敢撒这等谎啊?” 李亨揩着泪,回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有张垍、李齐物这样的重臣,若还不能让封常清信服,在城中还有梅妃、范昭仪等圣人最亲近的嫔妃,当可证明他所说的是事实。 而等有了封常清与安西四镇的兵力支持,他便敢登基称帝了。 是日,封常清先是哭祭了圣人,之后收拾情绪,与诸文武官员商议着守护社稷一事。 随着李亨到灵武,一些地方官员、忠义之士正在陆续地聚集过来,各抒己见,话题很快落到了劝李亨登基一事上。 这次,抢着开口的是朔方水陆转运副使魏少游,道:“所谓‘师出有名’,谈论如何整军何益?当先请殿下继位。” “不错。”杜鸿渐道:“宗社神器,须有所归,若任殿下逡巡退让,失了天下人心,则大事去矣,何谈收复二京?” “可殿下死活不愿啊。” 众人说着,目光便转向了封常清,杜鸿渐先问道:“封节帅军中都是安西人吗?” “自然不是。”封常清道:“朝廷募军,募的是天下百姓。” “是啊,今从殿下来的禁军皆关中子弟,日夜思归,不远千里跟随忠王,都是盼着收复二京、立下战功,忠王若不继位,何以赏赐将士?人心一散,不可复集,不如因而抚之以从众。封节帅以为然否?” 封常清点点头。 杜鸿渐又道:“既如此,明日我等一道劝进,如何?” “好。”封常清也果断,道:“明日我等以死请谏,劝殿下顾全大局。” ~~ 是夜,月亮出现在天空中偏东一些的方位,皎洁明亮,让人见了分外思念家乡。 黄河宽阔,波光粼粼,静静地流淌在通往灵武的官道旁。有信马正飞奔于官道上,连夜赶到灵武。 “五百里加急,广平王有要信递于殿下。” 于此同时,李亨正负手站在窗前,神态间有些踌躇满志。 “你说,长安城该已被攻破了吧?”他忽然向身后的张汀问道。 张汀正在缝补一件冕服,闻言道:“那不是早晚的事吗?” “我担心李琮、薛白逃了啊,更担心他们手里的陛下是……” “假的。” 张汀摇了摇头,道:“哪有那般巧的事,只烧毁了圣人的脸?要不了多久,自然便揭穿了。” 夫妻俩不是第一次谈论这些了,只是苦于还没等到确切的消息。 正说着,张汀耳尖,听到了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之后,李辅国跑出去迎消息的动静传来。 李亨心急,推门而出,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李辅国领着信使过来,他深吸了两口气,等待着听到那个消息。 “殿下,胡逆攻破了长安,宣告天下,庆王弑君。” 他仿佛能看到长安城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烧毁了他那些年的冤屈与不安。 然而,那信使却是双手捧上一封卷轴,道:“殿下,长安来旨,封殿下为朔方节度使……广平王请示殿下,如何应对?” “你说什么?” 李亨大为诧异,全没想到兄长会有如此招术,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干脆问道:“长安城还在?” “据陈希烈所言,长安固若金汤,陛下召宫人们回京服侍。” “假的!”李亨武断应道。 他接过信仔细看了,怒而将它撕成碎片,同时也冷静下来,知道李琮这一手,目的不在于真的请他回去勤王,而是拉拢边镇人心,让人们相信圣人还在长安。 “告诉李俶,务必封锁消息,绝不可让陈希烈传旨一事为旁人所知!” ~~ 过了数日,封常清依旧还在灵武等候,心中愈发焦急。 他与诸人一起劝忠王登基,忠王接连都拒绝,终于,这日将是第五次劝进,想必忠王该答应了。 然后会有封赏,接着终于可以整军东征了。 可封常清却想到,怛罗斯之败以后,高仙芝若不是主动承担,回朝解释,而是找個人承担罪任,比如他,那也许在潼关被斩首的就是他,而他如今的封赏原本都是高仙芝的。 带着这种强烈的遗憾,天还未亮,他已醒了过来,再次登上城楼,眺望远处的河山。 天明时,几骑安西军骑兵赶到了灵武,与一些商旅、游侠、忠义之士一起候在城门外,等待进城。 不知因何事,开城门时,守门的士卒没有放人们进城,而是盘查起来,理由是担心有胡逆的细作。封常清遂出面,才让他的士卒进了城。 “节帅。” 赶上前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高大沉毅,面容黝黑,竟是当年那文质彬彬的进士岑参。 岑参如今已是北庭节度判官,正是在封常清麾下,与之十分相熟,带着莞尔之意,道:“节帅走得好快,李将军还未到武威,节帅已到灵武了。” “有甚快的。”封常清指了指自己的跛脚,马上问起他最关心的问题道:“大军回师的路上,可有抢掳百姓?” 他是节度使里少有的出身贫贱之人,最是知晓百姓不易,分外关心军纪问题。 “节帅放心,你一离开,李将军就割臂与诸将约定,大军过处,秋毫不犯。” “那就好,随我去劝进吧。” “劝进?”岑参大为讶然。 封常清点点头,抬头看看天色,喃喃道:“变天了啊。” 他将在灵武听说的诸事说了。 岑参听过,思忖了好一会,压低了声音道:“节帅,我在路上听说了一些消息。圣人已回了长安,并遣陈希烈为使,至朔方传旨……” 消息一出,封常清很是诧异、不解,自语道:“这是如何回事?” 二人谈论了一会儿,杜鸿渐从城中赶来。 “封节帅,怎还在此?今日劝进务必说服殿下,快过去吧。” ~~ “殿下,消息只怕是封锁不住。从长安来的不仅有使节,还有散布消息的细作。” 李辅国俯着身,附耳对李亨嘀咕道:“今日,封常清放了一批人进城,恐怕是,已经知晓了。” “我若登基,李琮一定会指责我篡位,伱说,天下几人信他?”李亨问出了他目前最大的顾虑。 李辅国脸色为难,迟疑了一会,道:“奴婢实话实说?” “说。” “若长安城还在,恐天下人更信他。” “分明是假的,脸都看不到。” 虽然嘴硬,李亨却知道李辅国说得对,李琮只要能守住长安,就更有说服力。而他现在接旨,还能名正言顺地号令边军,一旦登基,就要被指为叛逆了。 可官员们都已劝进了四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亨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真被这一道圣旨逼到了左右为难的地步。 他来回踱着步,最后喃喃道:“得让长安尽快失守,才能削掉李琮的可信度。” 李辅国偷眼瞥去,见他已开始咬着指头,于是也努力帮忙想办法。 “奴婢以为,殿下该坚决登基,方显有底气。至于殿下忧虑之事……只要叛军攻破了长安,便不打紧。” “眼下的问题就是,它竟是守住了!” “之所以守住,当是叛军以为圣人还在长安城中。”李辅国小声道,“那只要殿下派人告知叛军,那圣人是假的……” 李亨脸皮跳动了一下,有些惊意,哑着嗓子道:“你莫非是让我与叛军合作?”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李琮、薛白弑君,比胡逆还要狂悖,比胡逆还要罪大。 沉默了一会,李亨喃喃自语了一句。 “是啊,局面又被薛白稳住了啊。” 之后,两人低语了几句,李辅国匆匆而出。 李亨独自坐在那,呼吸有些急促,神经绷得紧紧的。 他有些忘记了自己方才为何那样做决定,又做了什么决定。满脑子只想着马上就当皇帝了,绝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阻止自己登基。 “殿下。” 不知何时,杜鸿渐到了他面前,禀道:“殿下,封常清有些犹豫。” “他犹豫什么?!”李亨气得一抖,道:“陛下怎么可能愿意回长安?他不就是因为守着长安有风险,所以逃了吗?逃了怎么可能回去,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假的!” “是,臣俱与封常清说过了。” “李琮、薛白是逆臣,散布的消息如何可信?封常清贫贱无识,如此易欺,如何当上节度使的?” 杜鸿渐忙道:“道理他亦知晓,也更相信殿下。只是,听闻陛下消息,心中难免抱着侥幸。” 李亨冷静下来,问道:“我若登基,他待如何?” “自也是不会如何的,只是,他想要能早些支援长安。” “长安,又是长安。” 李亨皱着眉头,愈发感到长安城的坚守十分碍事。 他心中推演,倘若自己登基,暂时还是能让封常清俯首听命的。问题在于,封常清与一部分将领急着去救长安,此事也拖延不了太久。 可一旦出兵,倘若大军抵达关中时,长安城还未被攻破,或者哪怕攻破了,李琮、薛白未死,而是逃了出来。那么,必然会拉拢安西军,到时又如何处置? 需要有一支完全俯首听令的兵马,当他命令这支兵马去杀李琮、杀薛白挟持的那个假圣人之时,这支兵马完全不会有犹豫,这点,暂时交给李俶统领的禁军做不到,封常清的安西军也做不到。 “殿下?” 杜鸿渐等了一会,不见李亨有反应,又道:“殿下藉累圣之资,有天下之表,元贞万国,二十余年。殷忧启圣,正在今日,请殿下以社稷为重。” “劝进,你们劝进。”李亨道:“可我问你,哪支兵马是真的忠于我的?” 杜鸿渐只有片刻的思考,当即道:“朔方军。” 李亨负手不语。 杜鸿渐道:“臣久在朔方,了解朔方军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其人乃仆固部人,其祖先于贞观二十年率部降唐,立誓世代奉大唐天子为主,子子孙孙为大唐天子之奴。仆固怀恩为人至忠至孝,铭记祖先之誓,殿下只需召见他,他必万死不辞。” “他如今在何处?” “原在定襄驻守,已奉殿下旨意赶来,想必不日即到。”杜鸿渐道:“他一到,或可为殿下劝郭子仪到朔方。” 李亨点点头,沉吟着,道:“欲收复长安,恐兵力又不足啊。” “长安……”杜鸿渐自然知道长安还没被攻破。 “险恶的不仅是胡逆啊。”李亨叹息道。 他这般姿态,想登基又犹豫再三,使得杜鸿渐想立拥立之功又总是只差一点,也是十分着急。很快便开始为李亨谋划。 “殿下,北面的回纥部,自贞观年间起便臣服于大唐,其部以寇抄为生,擅骑射。” 杜鸿渐思考许久之后,终于想到办法,缓缓开口说道。 “天宝元年,突厥内乱,其酋长叶护颉利吐发联合葛逻禄、拔悉密合兵击杀突厥可汗,封奉义王;天宝三载,叶护颉利吐发击败拔悉密,自称可汗;天宝五载,复攻杀后突厥白眉可汗,遣使入朝,册封他为怀仁可汗。时回纥汗国辖地已东极西金山,南控大漠,尽得古匈奴之地。” 这些,李亨都知道,且一听就知道杜鸿渐是何意。他之所以派杜鸿渐到朔方,正是为了与回纥通商,方有钱粮收买人心。 “天宝六载,叶护颉利吐发死后,其子磨延啜继位,自封为‘葛勒可汗’。”杜鸿渐又道:“臣与葛勒可汗有过一些接触。臣曾派粟特商人石定番往回纥贸易,据石定番所言,葛勒可汗对大唐依旧仰慕万分。殿下若需要兵力,或可……向回纥借兵?” 李亨转身看向了桌案上的地图,重新判断着局势。 如今,李琮据长安而守,精兵不过数千人,无非是征发长安壮丁,一旦城破,只消有数千人就必能击杀他们,万无一失,回纥最是适合,事后还不会授人口舌;但叛军有十余万边境骁骑,极擅野战,目前虽不是与之决战的良机,但封常清为救长安,急于出兵,自己势必得筹集十余万大军。 倘若时机把握得好,也许可以在叛军攻入长安、立足未稳之际,一举除奸逆,并顺势击败叛军。 “借兵。”李亨道,“可行吗?” 杜鸿渐遂小声道:“可行,葛勒可汗其人贪婪短视,视财如命,殿下只需许以好处,他必欣然而来。” “我岂有金银宝物作赏赐?”李亨摊了摊手。 “殿下许诺即可。”杜鸿渐道:“待收复二京,殿下富有四海,他自是明白的。” “好。”李亨遂点了点头。 借兵一事,最首要的作用,就是给了他登基称帝的底气。 “请殿下登基,遣使回纥方名正言顺。”杜鸿渐再次劝道,语气里已有兴奋之意。 见他如此热切,李亨只好半推半就地答应去见见在外面恭候多时的官员们。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张汀缝好的那套冕服正静静铺在桌上……等待着他君临天下。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了。 自从成为储君,他就担着臣民们的期许,也承受着奸臣的迫害,这些年默默忍受着无数的攻击、冤枉,终于在这无比痛苦的历程中熬过来了。 李亨走出破旧狭小的住处,走向了南城楼。 他看到了太宗皇帝立下的石碑,看到了草原诸部立下的誓言。他不觉得耻辱,认定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扫除叛逆,再现天可汗的威风。他登上城头,望着远处的贺兰山,只感觉到了平生抱负将要实现的喜悦。 他在想,一个个痛苦寂寞的夜晚,自己是凭借着什么熬过来的呢? 于是,他想起了长安上元夜的灯火。 “长安真美啊。” 那一年,他曾站在花萼相辉楼上,抬手指着那灯火阑珊的长安城,立誓一定要守护长安、守护盛世,掷地有声地对薛白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唐子民!” (本章完) 第471章 娇贵 一只白玉碗晶莹剔透,里面却只有一碗荞麦饭。 杨玉环见了,当即扁了嘴,道:“我不吃这个,口味艰涩难吞,吃了胸疼。” 放在以往,她吃的主食一直都是“清风饭”,即用水晶米、龙晴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制好,口感糯、口道佳,自然是吃不惯这些,何况天天都是一样的荞麦,连些花样也没。 “贵妃见谅,膳房实在是没有别的。”张云容十分为难,“连圣人也只吃这个呢。” “长安城真就没粮了吗?我不信。” “说是,请圣人与贵妃为天下表率,想必粮食也是真捉襟见肘了。”张云容眼珠一转,劝道:“贵妃没见,连虢国夫人也瘦出细腰了。” “休拿三姐与我比,她那是甘之如饴,支持她的情郎。”杨玉环拿着筷子搅动着碗里的荞麦,终究是不情不愿地吃起来,“我凭什么啊?” “凭贵妃是后宫之主,共克时艰,守的是圣人的天下嘛。” 听到这句话,杨玉环沉默了,嚼着荞麦不作声了。 可她嘴上虽然没反驳,内心里显然并不认同这个理由,反而更加郁郁寡欢。 用过饭,依旧还能感受到饥饿,她看着铜镜,侧了个身,端详着自己纤薄的背,感到有些陌生。 “贵妃请躺着吧,下一顿饭该要等到明日,动得多,饿得快。” “到三月了吗?” “没呢,二月二十了。” “回长安才一個多月吗?”杨玉环喃喃道,“我觉得像过了一年那么久。” 吃了一个月的粗粮,她依旧不太习惯,既感到饿,又觉得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深夜犹难以入眠。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干脆起身。只见守夜的宫娥坐在凳子上垂着脑袋睡着了。她干脆换上一身轻便的男袍,出了如今暂住的千秋殿,在太极宫中走动起来。 太极宫是大唐开国最初的宫殿,地势低洼潮湿。在高宗、武周朝,皇帝们就喜欢到大明宫去住了,李隆基则更喜欢由自己王府改修的兴庆宫,因此太极宫难免有种荒凉感。 中旬的月光明亮,宫城中却很冷清,不见了往日巡夜的宦官。向南一直到两仪门时,也不见那边有禁军守卫。这里是后寝与前朝区域的通道,以往便是连她也不能自由出入的。 隐隐地,能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呼喊声,象征着动乱、杀伐。乱世之中,宫城反而像是一个忘了锁门的鸟笼。而她,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珍禽,有些好奇地想往笼子外看一眼。 两仪门是从里面栓上的,没有上锁,杨玉环对此有些惊喜,上前拉开门栓,探头看去,前方是太极殿。雄伟的殿宇坐落于空旷的广场中,显得无比寂寥。 可惜,继续往前,又是三道宫门,守卫森严。 杨玉环有些失望,驻足了一会便要回去,却见夜色中有一行人打着火把匆匆赶往承天门的城楼,她能认出为首者的身影是高力士,遂也跟了过去。 “什么人?!” “是我。” 高力士正在忙着调度人手,听得动静回过头来,见是杨玉环,遂问道:“贵妃如何回来了?” 自从陈仓之变以后,他对杨玉环的态度似乎不像以往那般恭敬,却多了些许自己人之间的信任感。 “听到动静过来看看,出了何事?” “城内出了动乱。”高力士并不避讳,道:“有人想趁夜出城投奔朔方。” “为何要去投奔朔方?” 高力士叹道:“近来,城外有些不好的消息。” 杨玉环好奇道:“什么消息?” “一些谣言。” 高力士并不细说谣言的内容,登上了承天门。 杨玉环竟也不追问,借机跟着登上城头,承天门南边就是皇城,完全不同于太极宫的冷清,灯火通明,官员们来来回回,竟是夜里也没歇着。 更远处,有火光隐现,想必就是动乱的方向。她既觉得那动乱很近,又觉得它很远。 渐渐地,火光缓缓熄了下去,有整齐的脚步声往皇城这边而来,之后,一队禁军赶到了城门下。 “城上可是高将军?!北平郡王已平定动乱,命末将呈圣人处置。” 高力士遂亲自核验了牌符,下令开宫门放他们入内。 杨玉环见此一幕,眼神渐亮。因为她留意到,如今宫城宵禁反而是松驰了的。 以往长安宵禁极为严格,尤其是宫城,夜里哪怕持着圣旨,也得让好几个衙署一同核验,再请出宫门钥匙。如今反而是“事急从便”了。 却见高力士脚步有些急促地迎向来人,与之到一边细谈,杨玉环心中好奇,跟了过去,能听到他们的轻声对答。 “消息可都是真的?” “北平郡王还在细查消息来源,李亨很可能是在灵武称帝了。” 高力士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忧虑,喃喃道:“若如此,城中人心跌宕,只怕会更难以固守了啊。” 他见到杨玉环过来,又移了几步,与来人小声说了几句,让他再去见薛白。 之后,他向杨玉环行了一礼,道:“请贵妃回宫安歇吧。” “我要见薛白。” “有何事,贵妃吩咐老奴便可。” 杨玉环若直接与高力士说她吃不惯荞麦饭,很可能高力士便想办法替她找一些珍馐美味来了。 可她要的似乎又不是这些,大概是觉得会闹的孩子有奶吃,这次的态度十分强硬。 “与高将军商谈能如何?最后都是他拿主意。我方才都听到了,李亨称帝,那便是否认了我们的圣人,这般大事,我若不来,你们还瞒着我,你我三人原本是……” “贵妃噤声。” 高力士无奈地点点头,道:“老奴安排便是。” ~~ 这是一个被严控的长安城,全无往日的繁盛景象。 笔直的街道上,每个十字路口都点着篝火。每一个门洞都被用木条封起来,以免夜色中有细作躲藏,街口的守卫只要一眼,就能直直望到长街另一头。 士兵们不时纵马从街道上奔过,却甚少能看到行人。整齐如菜畦的各个坊内,大部分百姓们都被集中安置着,口粮定量发放,伤病集中处理。 宵禁虽松驰,反而处处体现着另一种严格。 杨玉环带着斗签,裹着脸,跟着一队士卒到了西市大营。才到辕门,一抬头,就看到上面挂着一排排血淋淋的人头。 她吃了一惊,想要问,却又不敢。再往内走,只见营中有不少人被押着,像是在清查、审讯着什么。 哪怕她不管政事,也知道在这守卫长安的关键时刻,这般整肃内部,绝不是什么好事。 很快,她到了被征用为帅衙的西市署前,带她来的兵士便上前禀道:“奉骠骑大将军高力士之命,来见北平郡王!” 自薛白以皇孙身份被册封以来,权力、声望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杨玉环等了好一会也不得入内。 她倒是看到有百余士卒正席地坐在篝火边用饭,用的虽然都是破旧的瓦盆,里面装的却是香喷喷的稻米,还配着烤肉。 “不是说城中无粮吗?他们吃的好多啊。”她不由问了一句,想到自己近来每天都饿在榻上不敢乱跑。 “军中规矩,杀敌立功,自有犒赏。他们碗里的饭,都是用敌将的人头换来的。” 又过了一会,杨玉环才得以入内,却见薛白穿着沾血的盔甲正在看卷宗。 见是她来,薛白不动声色,屏退了左右,方才问道:“怎么了?” “我受不了了。”杨玉环道:“我困在深宫里像是在坐牢,每日吃难以下咽的东西,盯着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你答应过我,你会让我走……” 她说着,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薛白揉了揉额头,不再掩饰他的情绪,他显然心情很不好,气场仿佛暴雨之前沉重的乌云。 “再等等,等击败了叛军。”他淡淡道。 这次,杨玉环却是显出了她从未在薛白面前有过的倔强一面,道:“我今日出了宫,就没想再回去。” 以往两人关系一直颇为不错,互利互惠,此时薛白不由有些讶然,打量了她一眼,感受到了她隐隐的一丝敌意。 “眼下还不是时候。”薛白道:“再熬一熬,你是贵妃,这些年来享尽荣华,如今便当是回报长安城,可好?” “你已经利用完我了,成了皇孙,封了北平郡王,何不放过我?” 薛白没有回答,而是看了杨玉环一眼,观察着她眼神里的痛苦,思考着原本鲜活明艳的女子,为何有了枯萎的迹象? 他想到了她说的牡丹凋落的故事,意识到她正在一点点地枯萎。 杨玉环又道:“世人若信你带回的是圣人,有高力士在,足矣;而若世人不信,多一个我,又能证明什么?李亨都登基称帝了,你我这般自欺欺人,有什么用?也许我该唤皇孙李倩,伱若想达成你的野心,不如请庆王也登基称帝,杨家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你是怪我一直瞒着你此事吗?” “我有何资格怪你?”杨玉环对薛白那一点隐隐约约的敌意开始愈浓,“北平郡王声威隆重,而我是个祸国殃民的祸水。” 这莫名其妙的胡搅蛮缠,使得气氛愈发不融洽。 薛白站起身,走近几步,道:“你出了宫能去哪?兵荒马乱,你连长安都出不了,去哪都只会更糟。你只怕是闲的,知不知道这乱世之中普通人面对的是怎样的命运?” 杨玉环似乎从没想过他会是这样的回答,眼眸愈发黯淡,没说话。 她显然也不知自己能去哪里。 薛白道:“试问今日整个长安,什么都不做便有口粮供应的有几人?有多少人受伤了、生病了,连伤药都敷不上。如今你还能在深宫里娇生惯养,又有何不足?” 杨玉环目光看去,火光映着薛白的脸庞,依旧英挺坚毅。可与以前似乎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如今是皇孙李倩了,不是她那个义弟薛白。 名义上,她是属于他的皇祖父的妃子,两人之间原本若有若无的一丝嬉笑怒骂的情绪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严肃,相处起来便十分的硌人。 杨玉环摇摇头,转身似打算回宫,目光瞥见了兵器架上挂着的佩刀,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将它解了下来。 然后,她拔刀出鞘,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脖颈上抹去。 她想到了少女时在家中庭院看牡丹的情形,忽然,一阵风吹来,原本娇艳的牡丹瞬间坠落,留下一地绚丽的花瓣。少女时期的她只觉得遗憾、不解,如今她才明白,枯萎地活着才是最痛苦的,她宁愿在最美的时候死去。 “咣啷!” 刀划破雪白的肌肤,溢出血的瞬间,薛白猛扑上前,将它打落在地。 “你做什么?” 他搂着杨玉环,摁着她的伤口,向外面要奔进来的兵士喝道:“没事,不必进来!” 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手掌,观察着她脖颈处的伤口,稍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的眉头是紧皱着,因为他还很忙,并不想为杨玉环耽误太多的时间。 哪怕她美得倾国倾城,曾经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可眼前,天下危亡,社稷倾颓,他根本没心思去呵护这么一个娇贵的女子。 “我,没用了。” 泪水从杨玉环眼里流淌出来,她倚在薛白怀里看着他,哭道:“宫中有高力士、陈玄礼,你并不需要我的。过去,三郎最宠我之时,我尚且不喜欢干政……我这人,只喜欢唱歌、跳舞,可现在没人想要歌舞了,他们都说,是歌舞害了大唐……” “不是,错的不是歌舞。是当权者的骄固与自私,是阶层的僵固、制度的腐化,与歌舞无关。” “世人都骂我,我仅有的这些,音律,舞蹈,美貌,成了罪孽。其实,连你也嫌我娇生惯养,颠覆了你们李氏社稷,不是吗?” “没有。”薛白道:“我只是……” 他想说,他希望杨玉环更坚强、独立一些,在这危急存亡之秋,能少一些娇气,多为社稷做些什么。 之前,他总觉得这要求是理所当然的,在这长安城,无数人挣扎于贫贱、危险、痛苦之时,她享受着锦衣玉食,那在苦难来临之时,她本该多担待些。直到此时,他才忽然发现她不会,她没有这个能力。 一直以来,她就因为她的美貌,被觊觎、被抢争、被供养,不曾选择过自己的人生。从寿王妃到杨太真,再到杨贵妃,她从来都只是一个战利品,由当权者决定命运。当这一切分崩离析了,她的美貌不再珍贵,他却希望她立即就拥有坚韧的品格。 一时半会的,她适应不了。 “我肯定活不下去。”杨玉环紧紧攥着薛白的胳膊,以哀求的口吻道:“你一次次救我,没用的。是我没用,像一朵换了个花盆就养不活的花。我这种祸水,就只适合活在盛世,乱世不需要歌舞……你就让我死吧,我不想活到人老色衰,遭人嫌弃。” “你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吗?” “知道,你想当皇帝。” 杨玉环平平淡淡地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在她眼里,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薛白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是。” “我不信。” “真的,或者说不仅是。”薛白道:“皇帝只是我实现抱负的途径,我想要兴复大唐,延续盛世,我要让它比以前更强盛,一直强盛下去。” 杨玉环抬头看着他,仿佛能从那一双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他的憧憬,她不由愣住了。 “盛世会再来的,你很快可以歌舞,依旧会是最光彩夺目的人。”薛白又道,“不会有人再骂你是祸水,我们坚持平定战乱,为的就是过好日子。” 他说着,已拿来伤药与裹布,处置着杨玉环的伤口。 “太久了。” “不会,我不能让叛乱一直持续下去。” “你还年轻,故而这么说。”杨玉环道:“我已经老了,不想被人嫌恶地度过这些年……” “不老。” 薛白低着头,擦拭了伤口旁的血迹,观察着伤口,扶着她的肩,用裹布在她的脖颈上缠了两圈,随口道:“真不老,看着比我还小些。” “胡说。” 杨玉环不信他的话,但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却也因薛白这句话而烟消云散了。 她一生都在被人关注着、呵护着,今日突然发作,或许正是因这么长时间以来再没有感受到这种情绪上的关怀,如同娇贵的牡丹没了阳光雨露。 怨气一散,她再说话,就恢复了以往的亲近之意,道:“我就是没用,贵妃称号在你这里无用,肚子饿了也不能杀敌换粮。” “唱歌跳舞也行的。” “给你舞?”杨玉环冷哼道,“皇孙胆子倒不小。” 她其实对薛白这个皇孙身份是有些怀疑的,方才顾不上说,此时有心试探,遂准备以这名义打压他。 “不是,歌舞也有激励士气的作用,如军中有破阵乐、剑器舞。” “你当我是随便舞给旁人看的吗?” “教导也可,梨园弟子、教坊,总不能这般散了。待空了,你可编排些庄重、振奋的舞蹈。哦,最好是能证明圣人在长安……” 薛白想到了便随口说了,旋即便做了安排,让人告知李十一娘明日去见杨玉环。也许,如此一来,公孙大娘的剑器舞、以及梨园技艺也不至于因战乱而没落下去。 对于薛白而言,此事不算太紧迫,他只安排一句罢了。对于杨玉环来说,她却感到十分新奇,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宫城,迎接新的生活。 “请贵妃回宫吧。” “不叫我‘阿姐’了?”杨玉环问道。 “也可以叫,各论各的才是大唐风气。” “我问你,你这皇孙身份,是真的是假的?” “自是真的。” 杨玉环见一时试探不出,转身要出去,忽想到可以诈一诈他,又道:“可你也生不出子嗣来,谋得帝位又有何用?” 薛白似被噎住了,想了想,道:“方才说了,为的是兴复大唐,延续盛世。” “就不怕我告知东宫,你野心……” 此时,外面已有了脚步声,守卫道:“北平郡王,颜相、王将军来了。” 颜真卿与王难得过来一直是不通禀的,已径直往里走来了。 薛白看了眼杨玉环,想到以她的身份,终究是不便的,指了指里间,让她到进去。 “怕什么。”杨玉环无声地讥了他一句,拿着斗笠转入里间,却是薛白歇息之处。 很快,她便听到颜真卿说话,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忧虑之色。 “都审过了,消息是真的,忠王确是在灵武称帝了,改年号为‘至德’,召告天下,责殿下与你弑君。” “阴谋家之言,不可信。”薛白竟是语态轻松,道:“圣人在长安,他如此行径,与公然谋反无异。西北边军反而不会再轻易听从他。” 王难得道:“我担心的是叛军以及勤王兵马的反应。” “是啊。”颜真卿道,“一旦消息传开,叛军便知朔方军不会来援,长安城中亦是人心摇动。” “若让叛军认为,这是我们传出的假消息,故意让他们放松警惕呢?” “何意?” “依旧还是原来的计划,但这次,叛军已经认为我们不会有援兵。于是全力围攻长安,这时候,秦岭忽然出现了李亨的兵马,崔乾佑会怎么想?他必会认为中计了,反而会更重视。” 杨玉环在里间听着,但其实听不懂这些。 她反而是意外地发现,薛白的声音十分从容不迫,全然没有方才与自己说话时的焦虑。可见,他是擅长在人前掩藏自己的不安的。 “但我们已经没有更多的兵马出现在秦岭了。” “有。”薛白道:“莫忘了,我曾随王忠嗣征伐过南诏。蜀郡不仅是杨国忠的地盘,也有我的部将……” 时间一点点过去。 里间,杨玉环已经趴在小案边睡去。 薛白、颜真卿、王难得却还在地图前指点着。 “叛乱发生了这么久,他们必然已从蜀郡前来勤王。我们眼下要做的,得派人突围传递消息,让蜀郡兵马抵达时,假扮成大股西北边军,引诱叛军主力西进。” “崔乾佑未必好骗啊。” “试试,我们务必要继续与李亨联络。” “还有一个问题,叛军主力即使西进,战线依旧不长,以他们骑兵的行进能力。我们安排在南边这支兵马依然不足以拿下潼关。” “此时,便要切断洛阳与潼关的联络了,你们猜,怎么做?” 王难得道:“还用猜吗?只能是从河东出兵,也缺不了这一路兵力的配合。可说来,郭子仪、李光弼如今还未回师,莫不是被召到朔方去了?” 颜真卿反而稍松了一口气,指了指薛白道:“王将军莫忘了他是从何处回来了,河东没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本章完) 第472章 坚城 投石器“咯吱”作响,长长的木臂扭动了两下,终于弹起,将网兜内的石块抛起。 崔乾佑站在高高的战台上,虎视眈眈地看着长安城,目光随着那石块划过弧线,落向长安城头。这次,没有砸到守军,而是把城垛砸缺了一块。 若指望靠这样砸进长安,那不知是要到猴年马月,这石块想要击碎的其实是守军的心理防线。 “快了,我感觉快要拿下了。” “谁能想到,城里竟是坐着个假皇帝。”田承嗣道:“我若是长安官员,前两日就出城投降了。” 燕军的哨探已经得到了消息,李亨已在灵武登基称帝,并指责李琮遣薛白弑君。此举当然是给燕军攻城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崔乾佑一听说,当时就下令射了数千支信箭进入长安城,只等城中将官开门献城,这一等,就等了两三天,他猜想,颜真卿、薛白、王难得等人都是有手段的,也许是把躁动的人心镇压下去了,可是纸包火,能包得住吗? “报!” “元帅,城中遣使来了,说是要‘招抚’我等。” 崔乾佑、田承嗣还未说话,周围的将领已是哈哈大笑起来,纷纷讥嘲唐廷的庸主,都沦落到这地步了还自以为是。 这所谓的“招抚”,说白了只是投降而已。 很快,唐廷的使节就被带了过来。 那是一个三旬中年官员,穿的一身绿色的官袍,体貌轩昂,神容端重,面对燕军的刀兵没有一丝的畏惧,登上站台之后,先是四下望了一眼,方才迈着八字步走向崔乾佑。 “大唐监察御史李栖筠,奉旨招抚范阳兵将。” 崔乾佑抬起手招了招,让李栖筠到他面前,之后,他突然一把揽住他的肩,用边镇将领的粗鲁,打破这唐廷使节的拿腔作势。 “我问你,你敢到我营中,不怕死吗?” “两方交兵,不斩来使。” “你奉了谁的旨?”崔乾佑问道。 李栖筠道:“自然是圣人的旨意。” “假的。”崔乾佑拍了拍李栖筠的肩,用唯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是说,长安城中那圣人是假的,灵武的消息我已经听到了,你瞒不了我。” 他故意凑近,就是让李栖筠不必顾忌被旁人听到,更敢于交谈…… ~~ 傍晚,长安城。 宵禁的鼓声已经很久没有再响起,如今的长安不需要宵禁。 薛白站在城头上,千里镜的视野追随着从城外远远而来的几个骑士,渐渐能看到李栖筠的脸,依旧是庄重的表情。 “开城门。” 城门打开,放李栖筠归城之后又关上。薛白转到城楼上,让人去把王难得也召来,很快,他们聚到了一处商议。 “我见到了崔乾佑。” 薛白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身材伟岸,能有那般体魄,家境该不会太差,而且从谈吐来看,以前读过书,文武双全,他很可能出自博陵崔氏。但他手掌很粗糙,不止有握刀形成的茧,当是从小干了很多重活。”李栖筠道,“或是家道中落,或是长期在族中受欺负的旁支庶族、孤儿寡母。” “有野心?” “很有,眼神像是能点着火,烧掉长安。” 薛白问道:“他想赢?” “他很想赢。”李栖筠道,“我与他说,我们可以交出长安城,唯一的要求是放我们退往蜀郡,他同意了,明日将退兵六十里,让我们可以带着圣人进入子午道。” 王难得问道:“这般轻易?” “忠王既在灵武登基,我们势必守不住长安。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入蜀郡,放叛军在关中与忠王两虎相争。因此,他相信我们的诚意。”李栖筠道:“但他未必有诚意,很可能今夜就会派人往子午道设伏。” 薛白问道:“叛军营地如何?” “崔乾佑是在观战台上见我的,我借机观察了他的营地。”李栖筠遂拾起笔画了起来,道:“其军七万,分二十一军,二十军都当六十营,中军作一大营,这些,北平郡王与王将军都知道。这是大营,内有四十子营,余法准上同。营栅高五尺、阔八尺,外有两道壕沟,三丈宽,一丈深,一层拒马角,营栅前三十步左右设了陷马坑。营内,每百步建战楼、望楼。营中开三径,崔乾佑之所,旗鼓中央,前盾后弩,左矛右戟,十二旗、十六鼓……” 他画得很细,薛白看得也很仔细,末了,问道:“粮草在何处?” 李栖筠摇了摇头,道:“并未看到特别明显的旗帜,但我推测,在中军大帐东面两百步左右。” “如何推测?” “有牛羊,叛军把牛羊赶到渭水岸边放牧。” 薛白点点头,道:“看这位置,此处确很可能是叛军屯粮之地。” 他又问了许多的细节,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暗了下去。 “贞一兄辛苦,且去休息吧,今日你立下大功,必将呈报圣人。” “报效社稷,应该的。” 李栖筠离开之后,随他一道出使的几個士卒却是留了下来。 “将军,李御史有一件事没说。” 王难得道:“说。” “他与崔乾佑交谈,崔乾佑一直揽着他的肩,小声计议,我等并未听到他们说什么。” “知道了,去吧。” 旁人都退了下去。 薛白看着李栖筠画的那张地图,捏起几个兵棋放在上面摆弄着。 眼下,长安城人心摇动,迫切地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定人心,同时派人突围联络各路兵马。 若是明日崔乾佑果真依言退兵六十里,他便打算率一支兵马占下叛军大营,摧毁它,夺下粮草。当然,叛军不可能全部撤走,势必会留下人马看营,这计划并不容易成功。 “怎么说?”王难得道。 “崔乾佑必然要使诈,会藏一部分骑兵在营中,等我们护送圣驾南下了,随时截击我们。” 话锋一转,薛白道:“但不会太快,我们既然答应他会交出长安城,他若太快动手,只会把我们吓回城中。所以,他会等到我们所有兵马出城。那么,等到有一万人出城,我们就立即攻叛军大营。” “若是崔乾佑的伏兵更快?” “不会。这个计划最关键之处在于,我们可以放出哨马了。” 王难得道:“还有,长安城中的反应不能不考虑,一旦人们发现圣人再次出逃。” “所以必须要快,要在长安军民还没来得及恐慌之前,得让他们看到叛军大营起火。” “最后一个问题,你信李栖筠吗?他是赵郡李氏,你不久前刚得罪了他的族人。” 薛白道:“知道我为何要让他去当使者吗?正因为他这个身份,才有可能让崔乾佑相信。” ~~ 燕军大营中,田承嗣也在问道:“我们真的要放他们去蜀郡?” “当然不。”崔乾佑道,“在子午道中截杀,岂不比攻破长安容易?” “退兵六十里会不会出意外?万一有什么诡计。” “我信李栖筠说的。”崔乾佑沉吟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出身赵郡李氏,是世家望族,他与薛白是天宝七载的同年进士,但不久前,薛白在长安纳粮,杀了他族中两个长辈。” “这能说明什么?” “可见,李栖筠对薛白是有怨的。”崔乾佑道:“世家大族贪鄙抱团的德性,一贯如此……” 一夜过去,天蒙蒙亮时,大股叛军便开始往东面撤去。 很快,长安城中的唐军见了,便派出哨马来,观察着叛军的方位,像是胆小的老鼠得先看看猫在不在才敢出洞。 让崔乾佑有些惊奇地是,竟还有一骑唐军哨马赶到他阵前,向他质问为何营中还有兵马。 “我自该留人守营,若是这都害怕,大不了让你们的圣人莫去川蜀,我请大燕圣人给他封个国公。” 总之,他可以退六十里,也只退六十里,李隆基、李琮爱逃不逃。 ~~ “叛军竟真的后撤了。” “准备出城吧。” “好。”王难得道:“其中伱在城中比我还危险,保重。” “放心。” 薛白还忙,转身便要去做其它事,王难得却又喊了他一声。 “怎么?” “饿不饿?” “有点。” 王难得道:“等着,我带吃的回来。” “好,马到功成。” 薛白赶到城墙下,只见三十多名驿使已经等候在那里,每人都牵着三匹良马。 他从怀中拿出一摞信件来,分别交给他们。 “一会城门会打开,王将军会击败叛军,你们趁机出城,你去汉中,到了之后打听通义郡长史高适,他月前上奏勤王,当已过汉中了,若见到他,将此信交给他,若没有他的下落,你便打听剑南军中此番来的是否有田神功、田神玉兄弟。” “喏。” 薛白又拿起另一封信,看了一眼,道:“你往上党……” 这一番分派花了不少时间,全部交代完已是正午时分。薛白再次登上城头,用千里镜望了一圈,又听得哨马回报,得知叛军主力确实是退了六十里。 但营地里留了多少人并不清楚。 城门打开,王难得领着士卒缓缓出城。队伍既要让叛军哨马认为是护送圣驾离开,又不能引起城中惊恐,因此带了许多辆马车,里面其实是空的。 策马行在王难得身边的正是李栖筠,他将作为向导,领着兵马去偷袭叛军主营。 薛白目送着他们远去,千里镜最后定格在李栖筠的背影上。 定制计划其实不难,这次的计划就是之前薛白在雍丘与张巡探讨兵法时学到的,因张巡说兵法不能拘泥一格,所谓“兵不厌诈”,就该多骗敌军。 但难处在于决断,想要骗敌军的同时,也有可能被对方欺骗。 比如,薛白考虑过李栖筠是否有被崔乾佑收买的可能,眼下长安这个局势,其实想投降叛军的人并不少。 时间一点点过去,队伍出城半个时辰后,长安城果然再次生乱。 “圣人又逃了!” 南城有守军终于看到了王难得队伍中的马车,抑制不住地惊恐大喊了起来。 薛白早有准备,当即领着人过去镇压。 依他的计划,很快就能在城头上望到王难得杀向叛军大营的情形,当能够安抚住城中人心。 但恐慌的情绪却蔓延得很快,长安军民经历过被抛弃,被包围,被饥饿与死亡威胁着,而且李亨在灵武称帝的消息也在传播。 这种情况下,许多人是听不进道理的。 “圣人正在宫中,是叛军撤了!你们可以亲眼看到……” 原以为这些都是很容易证明的事,可混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开始加剧,让薛白想到一个词——营啸。 ~~ “神鸡童,怎么办?” 混乱之中,贾昌忽被人拉住,之后便是一连串七嘴八舌的问题。 “依你看,圣人还在长安吗?我真是糊涂了。” 贾昌听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心烦意乱。 他原本只是给圣人斗鸡取乐的狎臣,可长安被围之后,便与鸡坊小儿们一起被募兵守城。 这段时日以来,他已经历了许许多多的艰难险阻,好在,先是颜真卿回来了,再后来薛白回来了,这对翁婿主持大局,渐渐稳住了形势,使得贾昌以为,也许自己可以成为一名很好的将军。 贾昌近来其实已经做得不错了,扛下了无数的压力、咽下了无数的恐慌。 可他的斗鸡小儿、他的士卒们都不知道,每到夜深人静,他会在城墙下找一个黑暗的角落无声地哭泣。因他无比想念过去优渥的生活,而成为守卫长安的男儿,他虽然也觉得荣耀,也为自己骄傲,但他真的熬不住了。 颜真卿总是激励他,他也想当英雄,可英雄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很饿,也很怕疼,他怕死,更怕残疾。 而守城的日子,今日一个好消息,明日就是一个坏消息。今日说薛白迎回了圣人,明日说李亨在灵武称帝。他真的受不了这样一惊一乍。 终于,随着一声喊,甚至都没有证实,贾昌的心弦崩了。 “啊!” 他发泄着心中的恐惧,懒得再去管圣人逃了没有,懒得再管王难得是去杀敌还是怎样,他不在乎了,他要当一个逃兵,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超脱了。 于是,贾昌丢下刀,卸下身上的盔甲,跑下城头。 “站住!再跑我放箭了!” 有一骑禁军赶来,大喝着,张弓对准了他。 贾昌回头看了看,眼中露出哀求之色,道:“是我,神鸡童,我对禁军一直很好的,求你,放我走吧,我受不了。” 那禁军骑兵摇了摇头,道:“圣人还在城中,是叛军退了,你上城头一看便知。” “是我受不了了。” 贾昌不管不顾,转身便逃,他知道自己也许要被一箭射死,可他就是这么懦弱,他已经试图坚强过了,做不到。 他没有中箭,那禁军骑兵竟是放过了他。 长安城中一片喧嚣,他逃过街巷,直到跑到大慈恩寺外,抬头看去,能看到高高的大雁塔。 他四下一看,翻进寺庙之中,却意外地发现,寺庙也被暂时改作伤兵营了,隔着竹圃,隐隐约约能看到小沙弥们正担着伤兵去救治,呻吟声不时传了过来。 贾昌便躬着腰穿过竹圃,一直躲藏到大殿后面一个僻静狭窄的角落里,他把身子缩在一个狗洞里,感到了久违的安全。 渐渐,入了夜,长安城中又是一片呼喊,也不知是叛军入城了,还是王难得归来了。贾昌不再想着去打探,就那么窝着。 一直到黎明时分,他感到腹中饥饿,又闻到有隐隐的香味传来,他才无奈起身,循着那香味摸索过去。躲在树后的黑暗中看去,只见一个小沙弥提着食盒,送到了一个禅房。 “阿弥陀佛,壮士们的馍送来了。” 禅房中正在治伤,惨叫声大作,那小沙弥不忍看,放下食盒便走了。 贾昌于是蹑手蹑脚走过去,拿了两个馍,慌慌张张又跑回他的狗洞,啃了一个馍,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梦里,贾昌又回到了天宝盛世,他在兴庆宫里斗鸡、赌博,饮酒作乐,沉沉醉去。迷迷糊糊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脸。 “别挨我。”贾昌流着口水道。 然后,他猛地想起什么,顿时从盛世的美梦中惊醒过来,跌落回了这可怕的乱世。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浑身都包着裹布的伤兵,指了指他手里的馍,道:“你偷了我的东西。” “别杀我!”贾昌大哭不已,跪在地上求饶。 “逃兵?” “不是,不是,求你别把我押回去,我真的……不行了……” “神鸡童?” “你认得我?”贾昌复有了希望,哀求道:“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打仗的料啊,我天生就只会斗鸡啊!” “神鸡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鸡仔啊!” “啊?” 贾昌愣了一下,再次打量,才发现对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高大,说话还带着南方的口音,想必是自己手下哪个鸡坊小儿。 “我以前在鸡坊喂鸡,太笨了,差点被打死,是你救了我。哦,这个给你吃,我立功了,赏了很多口粮,我昨夜杀敌两人,更多的赏赐还没下来咧!” 这伤兵说着愈发兴奋,挥舞着手,牵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可眼神里却泛着明亮的光。 “我随着王将军,我们踏了叛军的营!我马上要升队正了,神鸡童,你在哪支军里?” “你莫要管我在哪。”贾昌疑惑道:“你武艺很高吗?” “我不会武艺啊!” “那你能杀敌两人?” “你教我的嘛,斗鸡就是要气势,面对敌人就得不要命……嘶。” 这伤兵终于还是跌坐在地上,可眼里的光却一点也没散。 之后,贾昌才知道,他浑身上下竟受了大小二十八处伤,若不是盔甲厚实,必然已没命了。 “你这,何必这么拼命?” “我得守住长安哩!” 面对这理所当然的回答,贾昌愣了一下,道:“你又不是长安人,你这口音。” “世上再没有比长安更好的地方了,我走了整整三个月才走到长安,我一进城就惊呆了,这是神仙住的地方……” 贾昌忽然想起这人是谁了,是个岭南的乡下人,鸡坊众人以取笑他为乐,只是没想到,如今竟成了猛卒了。 “神鸡童,一起杀敌吧?圣人没逃,我们昨天还大败了叛军,我们能守住长安的!” “我,我不行。”贾昌还是摇了摇头,滚烫的泪水从眼中滚滚而下,恸哭道:“我虽然是长安人,可我胆子太小了,我真的,真的熬不住了……我是个废物。” 过了好一会儿,那伤兵起身,道:“好吧,那等我们守住了长安,你就可以再斗鸡了,我明天再给你送吃的。” 贾昌依旧在哭,不知所措。 他哭了许久,抬头看去,见那伤兵拄着柺杖慢吞吞地走着。他想唤他,却死活想不起他的名字。 “那个,英雄,英雄留步!” “神鸡童,叫我吗?” 贾昌抹了抹泪,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当英雄的,真的很难,熬不住,真的太难熬了。死了的、残废的,一百个也不出了一个英雄,我没用,我当不了……可我知道……你是好样的……” “嘿,雄鸡?” “雄武大将军。”贾昌竖了竖姆指,“守住长安……” ~~ 春明门。 王难得是最后一个进城的,而比他先进城的是一群牛羊。 “吁,吁——” 往日里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猛将,今夜却没有枪挑人头,而是挥着鞭子,踩着羊屎,有些狼狈地进了城。 赶着来迎他的却是杜五郎。 “北平王呢?” “不知道啊。”杜五郎小声道:“他差点没镇住场面。” “怎么可能?”王难得不信,道:“在城头就能望到,我们又没走远。” 那边,薛白正擦着手上的血,用左手握住了颤抖不停的右手。 他今日杀了不少人,且都是他并不想杀的人。由此,他想到了一件事——倘若长安再被围困下去,粮食吃尽,援军不来,自己有可能被逼入选择是否吃人的处境吗? 那念头一闪而过,他知道应该是不会的。可恐惧感还是开始泛起来了。 当然,这不过是被围困久了,再加上恐慌的气氛感染。 “薛……哦,北平王!” 薛白回过头,看到杜五郎在挥手,很快,王难得赶了过来。 “成了!今日一胜,当可稳住军心,只等决战了?” “信使也都派出去了。”薛白收起颤抖的手,道:“万事俱备,等着决战吧。” “猜我带回了什么?” “牛羊,我已看到了。” “是数百头牛羊!”王难得哈哈大笑,他连一枪刺死吐蕃王子时都没这么高兴过,道:“你不是饿吗?今夜可以饱餐一顿了。” “亏得有你。” 听了王难得这爽朗的笑声,薛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发现它已经不抖了。 这次,王难得的冒险让他稳住了自己的心,同时,也稳住了长安人心。 长安城还在,且还能再守。 (本章完) 第473章 平凉对策 平凉,崆峒山。 泾河与胭脂河在山下交汇,望驾峰上一片苍翠,有白云缭绕。 山中有一片石府洞天,建有道观,背山面水,环境幽寂,从洞中能望到远处的泾水,却不会为水声所扰,正是清修的绝佳处。 傍晚时分,夕阳缓缓动,照在了一名正盘坐在洞府中修行的道士脸上,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庞,相貌标致,却不宜用“英俊”一词来形容,而是天质自然,妙相庄严。 他正要起身,忽从山林之中听到了什么,遂倾耳聆听。发现是有僧人在下方的山林中诵经,声音苍老而悲凉。 年轻道士并不认为佛道殊途,反而从对方的诵经声中感悟良多,大有知音之感,喃喃道:“憾残经音,先悽怆而后喜悦,必得道高人。” 他遂往山下走去,寻觅对方。 山中听得声音很近,走起来却不知要绕多少沟壑,渐渐,天黑了下来,好在他循着经声,终是看到了一人。 那是个衣裳残破,身形佝偻的老僧,正在山岩间拾着枯枝。 “听禅师诵经,有遗世之响。小道李泌,隐居于此,幸会。” 老僧仿佛没看到他一般,兀自拾柴,堆起来点火,在火堆旁缩坐下来,从行囊中拿出几个芋栗,放在火中烤着。李泌遂也在火堆边端坐,默默陪着这老僧。 时近三月,这西北高山上还有些倒春寒,那老僧衣裳单薄,虽坐在火边,鼻水却还是长流不止,他不时拿手擦擦,擦得鼻头发红,嘴里则自言自语起来。 “小道士不安好心,欲偷老衲吃食,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他说话颠三倒四,似乎是脑子不太清醒。等那芋栗一熟,他竟是一伸手就从火中将它拨出来,也不怕烫,拿着张口就吃,嘴唇上的鼻涕流到了芋栗上,他也浑不在乎。 李泌竟还是耐着性子在旁边看,若有所悟。 “小道士偷了老衲的什么?”忽然,老僧回过头问道。 李泌想了想,答道:“偷了禅师的虚诞。” 老僧大喜,道:“孺子可教也,老僧法号‘懒残’,原是长安大慈恩寺的住持。因叛乱而随天子出逃,流落至此。” 李泌听得前半句,正要戳穿这老僧,因长安大慈恩寺的高僧他都识得,根本没有法号“懒残”的,偏眼前这老僧嘴里扯着谎,却还从容镇定。 待听到后半句,李泌则是讶然道:“叛乱?” “小道士还不知天下大乱了不成?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老僧喃喃道:“信安山有石室,王质入其室,见二童子对弈。” 他指了指李泌,奇道:“只有一童,没有二童啊。” 这老僧似乎有些疯癫。 李泌犹待细问,忽然,老僧把吃剩的半个芋栗递到李沁手里。 “你我有缘,赠与你。” 李泌遂恭敬接过,在火光中还能看到上面沾着老僧的鼻涕,竟也不嫌它脏,老老实实地吃了下去。 老僧见此一幕,拍手大笑,道:“好好好,你我有缘,我赠你十年宰相。” “小道并不想当宰相。” “慎勿多言。” 老僧说罢,一瞪眼,起身,飘然而去。 ~~ “师父,不是说要去骗那道士的洞府吗?为何又下来了?” “那小道士是李泌。” “神童?” 一个小和尚从树丛中探出头来,好奇地往山路上看去,道:“我早便听过神童之名,竟是在这里。” “是啊。”老僧道,“他待老衲至诚,老衲……依旧得占了他的洞府。” “啊?可师父能骗得过李神童吗?” “出家人的事,怎能叫骗?那是点化,点化懂吗?” “不懂。” “李泌求长生,长生无果,不如德化万民,此亦修行。”老僧喃喃,“阿弥陀佛。” “师父,我听不懂。” “我们经过平凉时,不是听说忠王即位,正到处让人在寻访李泌吗?走,将此事报于广平王。” “原来是卖消息换赏金啊,师父直接说便是。” “这你便错了,重要的不是赏金,而是修行。”老僧摸了摸小和尚光溜溜的头顶,喃喃道:“岂不闻‘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若无济世之心,又岂会是老衲的知音?” “阿弥陀佛,弟子明白了,此为成全。” ~~ 数日之后。 “殿下,前方没路了。”探路的向导折返了回来禀报道。 李俶不甘心就这般无功而返,如今灵武小朝廷草创,急需真正的宰相之才,李亨正派人四处寻找李泌。李泌若恰好在崆峒山,他是必须要见到的。 “听说过轩辕黄帝来向广成子问道的故事吗?”李俶抬头望着骄阳,转向身后的随侍们问道。 众人纷纷摇头。 李俶道:“黄帝听闻仙人广成子居崆峒山,遂带文武官员问道。广成子试其诚心,将山路皆变为悬崖绝壁。黄帝无法上山,黄帝耐心等了三個月,直至入冬粮草用尽才返回,次年开春即再次登山寻访……我寻李神童之诚心,不亚于黄帝寻广成子啊。” 这种话,对于登上山一点用都没用。可李俶借由此事把自己比喻成轩辕黄帝,却能不动声色地加深旁人对他的崇拜。 过了许久,向导再次探路,原来方才是走错路了。 众人沿着小道返回,攀上北峰的险道,走了许久,前方豁然开朗,终于找到了一片石府洞天。 李俶的眉头当即舒展开来,心里有预感马上就要找到李泌了。冥冥之中,这仿佛是天意,让当世最有才略之人来辅佐他这个天命之子。 他抬起手,止住身后的随侍,独自走进那洞府之中,只见一个白衣道人正在收拾书卷。 “先生。” “广平王?”李泌回过头来,略有些讶然,之后若有所悟。 李俶则已抢步上前,握住李泌的手,怆然泣下。 “我总算找到先生了!先生不在朝中这些年,沧海桑田,天下分崩。今阿爷在灵武收整,欲兴社稷,唯请先生出山相助!” 洞府中有一方石桌,上面还摆着残棋,乃是李泌与仆童闲暇时下的。 过了一会,棋子被收走,端上了山泉水烹煮的茶,李泌默默听着李俶谈论这数月之间发生的剧变;又过了一会儿,茶盏被撤下,放上了一封地图。 地图是李泌的,上面标注的是天下各处的名川大山、道观寺庙,并非是战略地形。可他对天下郡县地形早已了如执掌,提笔勾勒了几下,形势即清晰了起来。 “我是闲散山人,已无出仕之念。今殿下既至,任官便罢了,略抒拙见,请殿下参详。” 李俶想要请李泌出山辅佐,且并不仅是平叛一事,既然来了,势必是不打算轻易离开。但他首先还是表现出极重视、尊崇李泌的建议的态度。 “殿下方才说,庆王谋逆,那如今长安城可还在坚守?” “长安。”李俶略微迟疑,道:“破城的消息虽暂未传来,可想必长安城已被攻破了。” “确定?” “圣人……先帝崩殂,庆王虚张声势,又能以哄骗手段守城多久?”李俶长叹一声。 李泌点点头,暂时并不去追问这些,而是先谈摆在眼前最关键、最影响深远之事,道:“陛下既临天下,当以平叛为要务,天下无寇,且万事俱全。” 李俶转头看向山下的景色,心想,李泌这句话倒也不见得对,倘若李琮未死,或者长安那个圣人是真,即使叛乱已定,皇位依旧有变故,哪里还能称得上“万全”? 当然,若长安已破,那就确如李泌所言了。 “先生所言极是,敢问破贼之策?” 李泌道:“‘扬长避短’四字而已,叛军统塞外骁骑十余万,兵锋锐不可当,王师当避野战,击其薄弱之处,叛军自范阳起兵至长安,成一字长蛇之势,打蛇打七寸……今长安在或不在,战略却有大不同。” 李俶都说长安一定守不住了,没想到李泌竟还要作出长安尚在的假设,微微有些不自在。 李泌道:“若长安尚在,可遣封常清出歧山,则崔乾佑、田承嗣必西进求战;遂诏李光弼取临晋,逼潼关,扼断三秦通衢,则叛军首尾不得兼顾。” 他们都知道,长安若还在,李亨只需调兵遣将,救长安其实是很简单的事。 李泌脸色愈发严肃,他虽在山中,对天下大事却看得比许多深在局中之人还要清楚。他已意识到局势至今,天子威望大跌,已经有演变成东汉末年诸侯割据局面的可能了。 “只守住长安,不够,王者之师,当图长治久安。宜命郭子仪勿弃河北,复出井陉,取范阳。贼失巢窟,方无死灰复燃之后患。如此,不出三月,叛乱可定。” 李俶心底里还是非常认同李泌的看法的,却还是有些不同的角度。 “可若遣封常清出歧山,岂不是救了谋逆的李琮?再者,若不诏郭子仪、李光弼至灵武觐见,又恐其为李琮所惑。” “殿下多虑了。”李泌道:“只需平定了叛乱,以此大功,陛下又何惧庆王?” 李俶心中焦虑,偏偏有些事他不能细说,只好不在此事上与李泌争执,道:“是我见识浅薄了,可若长安已然失守,又该如何是好?” 李泌看着地图的眼光微微一凝,知道一旦如此,那就得花更多的时间精力来扭转官兵与叛军的实力差距,一场很快能平定的叛乱就不得不被拖到两年左右了。 他依旧有策略,遂指着地图继续说起来。 当然,他心里还是希望长安城还在,祸乱能够尽早平定…… ~~ 平凉。 一间被守卫包围着的院落中,陈希烈正坐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高参则在堂中来回踱步,依旧愤愤不平。 “圣人既已下旨,命忠王为朔方节度使,支援长安,他竟敢抗旨不遵,擅自称帝,还将我们囚押至此,岂非谋反?!” 陈希烈缓缓叹道:“事已至此,你走来走去,还有何用?” “陈公可有高论?” “既来之,则安之,放心吧,以老夫的经历声望,广平王是不会杀我们的。” “我担心的是长安。”高参道,“我爷娘兄妹都在长安,我真没想到忠王会如此……不顾社稷大义!” 陈希烈摇了摇头,叹道:“此事能做的,我们都已做了,且等着吧。” 有些事,他比高参这个年轻人更清楚。 他之所以答应薛白来出使,首先便是如方才他说的,李亨惮于他的声望,必不会杀他;其次,平凉、灵武必然比长安要安全;另一方面,他的家小却也都还在长安,那他既然来了,也得为守住长安做点什么,除了传旨之外,他还偷偷派人给安西节度判官岑参递了一封信,这才是陈希烈真正的作用。 薛白显然也不指望他能说服李亨救长安,能联络到岑参,进而联络到封常清,也就足够了。 至于广平王的那个侍妾沈氏,则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依计划,高参也已经完成了护送的使命,只需与陈希烈一起等着即可。也许等到安西军救长安的消息,也许等到长安失守…… “我不能在这干等着。” 高参向窗外看着,低声道:“忠王父子可以不救,我却得回长安去。” 陈希烈道:“那你为何来啊?” “我,我对他们抱了期望。”高参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人看起来是一个意气用事的莽撞人,其实心思却很细,早已留意到这两日,行辕里守卫少了非常多,广平王似乎不在。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其实观察着窗外的地形。 待到傍晚,有人来给他们送饭了,高参倏地爆起,将手里的碗摔碎,拾起一块碎瓷……之后,突然挟持了陈希烈。 “你!伱做什么?”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陈希烈这种老臣死在平凉,你们能交代得了吗?” 守卫们一时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 次日上午,李俶带着李泌回到了平凉,却发现城门紧闭,城中正在搜捕逃犯。 “出了何事?” “回殿下,逆贼派来的禁军校将高参从看押处逃了,但一定还在城中,城门没打开过。” “知道了。” 这对于李俶而言是小事,他分派人继续搜捕,便请李泌入城,每日询问勘乱定兴之策,同食同住。 如此,过了数日,李亨召他回灵武,起行之前,李俶却再次听闻了一桩怪事。 “殿下,一直没找到高参。” “这般小的一个平凉城,人若没逃出城,还能在哪?” “末将无能,思来想去,当是有人藏匿了高参,请殿下再给末将一些时日。” 李俶想了想,转身,往自己的住所走去,绕过主屋,一直走到后厢,却见沈珍珠正在收拾行李。 见他来了,沈珍珠十分惊喜,笑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人呢?” 沈珍珠一愣,疑惑道:“殿下问的是谁?” “护送你来的那个附逆禁军,你将他藏到哪去了?” “什么?”沈珍珠依旧茫然。 李俶没再与她多说话,挥挥手,便有一队壮妇径直进了她的屋子,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殿下,这是在找什么?怀疑妾身不成?” 不一会儿,便有壮妇举着一个瓷瓶出来,道:“殿下,是伤药!” 李俶这才看向沈珍珠那双满是无辜的眼睛,以目光质问。 “不是,是妾身自用的,妾身在长安受了些伤。” “伤呢?” “殿下,你听我说……” “伤呢?”李俶不耐烦道。 沈珍珠眼里很快便流下泪来,双手摆在身前,哀求道:“殿下容妾身私下与你解释可好?” 李俶没有这个时间精力,吩咐道:“看看她伤在何处?” 遂马上有仆妇上前按住沈珍珠便解她的衣裙,她挣扎不已,请求李俶不要在此当众查验她,可任她如何哭求也没用, 有侍女慌忙跑上前,跪倒乞求道:“殿下,沈氏毕竟是奉节王的生母,恳请殿下看在小郎君的面子上,给她留些颜面。” “真有伤。” 李俶顺着壮妇们所指的地方看去,见到沈珍珠大腿上赫然还带着被抓破的指痕。 “殿下,不是的。”沈珍珠哭着蜷起身子,抱住衫裙,努力掩着腿,抽泣道:“不是那样的……我没有给……” “是……薛白?”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沈珍珠错愕万分,抬头愣愣看着李俶。 之后,她摇了摇头。 她在长安,也就仅见过薛白一两面罢了,实不知他为何会这般问。 李俶似乎从她的表情中看出自己冤枉她了,又见确是没搜出什么,遂皱了皱眉,道:“好了,没事了。” 他的语气已恢复了平和,说罢,他便走了出去。 沈珍珠反而更是懵住了,她以为他会发怒,甚至会打她、骂她。可独独没想到,他只是这般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像是看到出现痕迹的是某样无足轻重的物件。 之所以来搜,他是担心这里藏匿了危险人物,却是完全没有吃她的醋。 归根结底,他就是不在乎她罢了。 李俶出了院落,依旧是皱着眉,喃喃自语道:“那还能藏匿到哪呢?” 他思来想去,只能认为高参是翻城墙逃出去了。当日下午,便带着李泌去往灵武,他却没留意到,李泌眼神中,更多了一份思虑之色。 ~~ 陇右古道风沙漫漫,后方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李泌回过头看去,见到了有哨马狂奔而来。他遂沉吟道:“看来是紧要消息,这哨马是从关中来的,想必是长安消息?” “该是长安已失守了。” 李俶应着,驱马上前,离开李泌身边,单独去迎了那哨马,倾耳听其禀报。 “如何?” “长安犹在坚守,守军甚至一度夺下了叛军营地。” “怎么会?”李俶讶然不已,下意识地转头往李泌的方向看了一眼。 李泌见此一幕,回想起了两日前听说的事。 他一进城就意识到城中“搜捕叛逆”一事蹊跷,叛军既未攻到陇右,平凉如何有叛逆?遂抢先一步找到了高参,得知长安城中的圣人是真的,忠王才是叛逆。 “圣人若是假的,岂会下旨封忠王为朔方节度使?圣旨便在广平王手中,他却将其藏匿,其心可诛!” 高参的一番话,李泌没有表态是信还是不信。 自从他辞官以后,已成了化外山人,不再管朝争。他不在乎诸王当中谁忠孝、谁谋逆,此番出山,只求平定祸乱。 “我带了一箱书,你藏进去。” “然后呢?” “我与广平王对谈,你大可在箱子里听着。待我出城那日,设法放你离开,你自回长安,告诉薛白……守住,等着。” ~~ 长安。 崔乾佑被摆了一道之后,火冒三丈,攻势愈发凶猛了起来。 面对如此攻势,长安城中每日都有人心生摇摆。 如此,薛白则不得不透露出他的计划,以求安定人心。 “此事是机密,你必须保密。” 第一个听的人是元载,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道:“北平王不信旁人,还能不信我吗?我的嘴是最严的。” “你的立场也是最不定的。” “北平王误会了,我只是从不参与党争,一心做实事罢了。”元载正色,起誓道:“但从今日起,我为北平王马首是瞻。” “好,闲话少叙。”薛白指点着地图,道:“你莫看叛军数万人攻城,声势浩大,它最大的弱点在何处?在战线拉得太长,对付这战线,该如何?” “切。”元载道,“截断其战线?” “不错,我们的计划,以封常清率安西军入关中;再使李光弼取临晋,逼潼关;最关键是,命郭子仪出井径,直逼范阳,如何?” 元载道:“若如此,长安之围自是可解,但忠王不是已经称帝,如何会?” “假的。” “假的?”元载一愣。 薛白道:“你以为我到陈仓是去做什么?” 元载张了张嘴,道:“忠王莫非是?” “嘘。”薛白道,“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人,我与李亨已商定,齐力破贼,再谈其它。大军业已在路上,如今不过是放出假消息,使叛军掉以轻心。” “……” 一番话听罢,元载心中大定,道:“北平王放心,此事我必守口如瓶。” “去吧。” 待元载走后,薛白又让人招过下一位,这次来的是工部尚书徐安贞。 说过了破敌的计划,面对徐安贞的疑惑,薛白再次道:“徐尚书,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人。” “北平王放心,此事绝不传入第三人之耳……” (本章完) 第474章 骗子 汉中。 梁州城北关大街支着一家面摊,摊边的两块大石头夹着一根竹竿,竿上旗幡在风中招摇。 一个中年男子牵着两匹骏马走过,抬头看着旗幡,喃喃念道:“天汉汤饼,嗬,好大的口气。” “客官,小人这是‘大汉汤饼’,幡上裂了,拿葛布补的,多了一横。小人家的汤饼,大汉来吃也管饱。” 中年男子眯起眼再一看,道:“来份汤饼。” 他在摊子上坐了,四下一看,道:“关中战乱连天,我看汉中似无太多影响?” “哪能没影响?这汤饼,每碗就涨了两文。” 中年男子不以为意,体会不到这吃食上涨的区区两文钱于普通百姓意味着什么。目光落在对桌的年轻人身上,仔细打量了几眼,开口打了招呼。 “卢杞,范阳卢氏,家父留台御吏中丞,讳奕。小兄弟,我看你该是朝廷驿使?” “原来是卢中丞的郎君,失敬,卢中丞死节不降,小人万分敬佩。” 卢杞目露悲痛,见对方不否认驿使的身份,再次招过摊主,把对方的账也会了,问道:“我看你的马上有烙印,石门驿,从北边来的,不知关中有何新的消息?唉,社稷危急,使人忧虑啊。” “放心,天子守京,局势还稳妥。” 那驿使口风很紧,说话时目光依旧盯着长街那头的衙署处。 署前有一片高台名为“汉台”,乃是刘邦当汉中王时的王府地基。 卢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我听说如今暂驻梁州官位最高者乃剑南节度副使崔圆,你的驿信不是递给他的?” “公文已递过了。” “哦?”卢杞追问道:“你还在找谁?” “没有,没有。” 他们说话时,旁边的摊主已经烧开了大锅,把面条下入锅中,热气腾腾而起。再一掀开那装着打卤汁的大瓮,香气扑鼻,馋得远处的流民们直勾勾地往这边看。 卢杞端坐于人们的目光之中,安之若素,手指却在膝盖上轻轻敲着,似不经意地问道:“我还听闻一桩消息,说是圣人在陈仓时……出了意外,倒不知真假?” “自然是假的,圣人还好端端地在长安。” 驿使答了,恰见一队人从南边策马而来,他遂匆匆一拱手,拿起始终放在膝上的行囊起身,快步赶了过去,身手极是矫健。 待到近处,他递了一块牌符,轻声道:“敢问可是通义高长史?长安急信。” “与你交谈的那人是谁?” “死节的留台御史卢中丞之子,喜欢打听。” 高适最后瞥了卢杞一眼,对这种热衷权力之辈不感兴趣,领着驿使进了梁州衙署。 ~~ “汤饼来喽!” “店家,可知那些蜀郡官员们来了多久了?” “陆陆续续的,有一个多月了哩。” 卢杞又问道:“怎不往关中勤王?” “小人哪懂这些……呀!瞿帅头来了,小人今早刚剁了半斤狗肉,想孝敬帅头,这便给帅头拿上。” 卢杞转头看去,见是梁州城的捉不良帅带着差役们路过,还押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他便请对方喝了杯酒,再次自报了家门。 地方上的小吏不像长安的禁军见多识广,对卢杞这种有官身的名门子弟就殷勤得多,点头哈腰,有问必答的。 “小人也见过崔节帅一次,好像听说,他得到的圣旨不是入关中勤王的,而是来迎接圣驾的。其它的,只知这一月,衙署堂上每有争吵,还有,大军驻在城外,粮草也不够哩。” 卢杞道:“可圣驾已返回长安了啊。” “那小人就不知了,哦,郎君可知小人今日拿的这老家伙是犯了什么事?” 卢杞目光看去,只见那老者看起来六旬模样,颇有气度,不似寻常百姓,该是名门望族,不由疑惑起来,问道:“他犯了何事?” “自己招吧!” “小老儿行骗,得了些金银财帛,已经还回去了。” “行骗?你那是行骗吗?你冒充圣人,犯的是杀头的死罪!” 卢杞当即就来了兴趣,再仔细端详了那老者一眼,发现他虽然不是圣人,但言谈举止倒也有几分威严。 他又赏了那捉不良帅一吊钱,让摊主端来茶水,坐在那细细听着。 原来那老头跑到了城北的二十里铺,寻了一家大户叩门,自称是圣人,在从长安往蜀郡的路上与护送的兵马失散了,命令那大户护送他到蜀郡,到时重重有赏。当夜,老头便在大户家中吃喝嚼用,夜里还让一个美妾侍寝,次日,他们出发梁州城,路上,老头便借口如厕,揣着金银跑了。 若这般跑了,差役们也捉不到他,偏他贪心不足。又跑去蒙骗另一家乡绅,不巧,那乡绅竟是已听过类似的骗局,嘴上“陛下”唤着,暗地里却遣人报了官,趁着老头沐浴更衣时将其拿下。 “近来这等骗局很多吗?”卢杞不由问道。 “有几起,但这是杀头的大罪,敢犯的人该是不多。”瞿帅头道。 卢杞又转向那老头,问道:“你如何想到这主意?” “小老儿哪知是杀头的罪啊,真就只想混口饭吃……” “问伱如何想到这主意!” “也是听说的,小老儿住在石门镇,听闻有人这般冒充圣人骗到了钱,一时糊涂。” 卢杞摇摇头,心想,叛乱一起,这天下真是什么破事都出来了。 他吃过汤饼,便去拜访崔圆。因他与崔圆其实有一段渊源,早年间,他们都曾受过当时任京兆尹的萧炅举荐,卢杞成了京兆府法曹,崔圆则是司勋员外郎。 可惜后来卢杞卷入了造纸案,得罪了薛白,弃官逃出长安。反而是崔圆,依附了杨国忠,青云直上。 是日,卢杞牵马到了衙署,递上名帖求见崔圆,并称是故人来访,被引入小厅坐下。之后,有一名崔圆的幕僚来接待他。 卢杞便拉着对方闲谈,打听崔圆是如何依附上杨国忠的。 此事倒有几分奇异,说是崔圆有个亲戚李彦允,在洛阳任留台刑部尚书,某次,崔圆往江淮任官,路过洛阳,住于李府。李彦允当夜梦到自己身戴枷锁,被押入府衙待审,抬头一看,上首坐着的紫袍高官正是崔圆。梦醒之后,李彦允认为崔圆来日必贵,遂将其引见给了杨国忠…… “紫袍?”卢杞喃喃着,心中又羡又妒。 他知道,李彦允之所以梦到崔圆来日必贵,根本就不是因为那个梦,而是因为崔圆出身清河崔氏青州房,家世极为显赫,乃高宗皇帝的禁婚诏中明令禁止互相通婚的“七姓十家”之一,而这禁婚诏非但没有削弱崔家的影响力,反而抬高了其身份。而杨国忠之所以厚待崔圆,也是因为看中崔家的门第高贵。 说着话,又有小吏过来,称崔圆请卢杞入内。 “这便去。” 卢杞撑着膝盖站起来,衙署外一瞥,却是愣了一下。 他看到人群中有一名老者往衙署看了一眼,之后便走掉了。 “卢郎君,怎么了?” “没事,一时眼花了吧。”卢杞揉了揉眼,继续去见崔圆。 须臾,他却停下脚步。 “等我一会。” 说着,他大步赶出衙署,环顾四望,寻找着方才看到的那道身影。 ~~ 崔圆刚刚见过了高适,两人谈得不欢而散。 之后,他原本打算见卢杞的,但不知为何,卢杞没有马上过来,崔圆也不着急,揉着眉头,思忖着眼下的时局。 他是杨国忠的人,叛军攻破潼关之后,他便得到了杨国忠的消息,知道圣人有可能会到蜀郡避难。故而提前整备兵马,营造行宫,积极安排了迎驾事宜,并亲自到汉中等候圣驾。 圣驾没来,来的却是眼花缭乱的消息,简单来说,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相信灵武递来的旨意,圣人已经驾崩了,从此尊奉新帝;二是相信长安的公文,出兵关中勤王,这也是方才高适极力劝说他去做的事。 高适说了很多,战略如何、社稷如何,说剑南兵马至关中解了长安之围天下形势会有如何好转。但,高适却忘了说,他崔圆会如何。 首先摆在眼前的一个问题是,高适与薛白关系亲近,显然是庆王一系,守住了长安,前程不需赘言。可作为官长的崔圆,反而与庆王一系并不相熟。 个人私利倒也罢了,崔圆不在乎。摆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是,剑南这一点兵马冒然进入关中,应对得了十余万骁勇的范阳铁骑吗?显然不可能的,冲动行事,只会祸国殃民。 眼下唯一能与范阳骁骑抗衡的,只有安西、河朔的边军。 另外,李亨的旨意也送到了,对崔圆颇有赞誉之词。崔圆确实也写了奉表,承认这位新帝。当然,这只是表态,更多事目前还说不准。 想到这里,崔圆又想到了李彦允说过的那个梦,称他早晚必然要披上紫袍,眼前这站队的时候就是豪赌的时候。 “节帅,卢杞到了。” 崔圆本以为卢杞不来了,看了眼更漏,发现卢杞晚了半个时辰,心中不悦,面上却是不显,道:“我亲自去迎。” 他当然不是为了卢杞,而是冲其父卢奕的面子。 “子良,节哀顺变。” 甫一见面,崔圆便拍着卢杞的肩,无比悲恸地道:“我都听说了,贼犯东都,唯卢中丞正身守位,义不出奔,以死全节,何其忠烈?!” “崔公。” 卢杞抹了两把哭,作为对他那死掉的阿爷的追悼,之后,匆匆与崔圆小声道:“我有极要紧之事与你说。” 崔圆原本还打算哭祭卢奕一番,闻言愣了愣,带着卢杞入内,屏退旁人,问道:“何事?” 卢杞竟还动手动脚,拉着他的衣袖往里走了几步,以神神秘秘的口吻,道:“崔公可是往灵武递了奉表。” “你这是何意?” “请崔公速派人去把奉表追回来。” 崔圆当即不悦,沉着脸,道:“为何?” “圣人尚健在,忠王擅自登基称帝,与谋逆何异?” “原来是庆王的说客。”崔圆一拂袖,叱道:“若如此,便不必再谈了,恕不远送。” “崔公误会了,我并非庆王派来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请吧。” 卢杞无奈,死死拽住崔圆的袖子不放,俯身过去,又要耳语。崔圆没想到他如此无礼,一边躲避,一边喝道:“来人!” “崔公听我说,我今日见到圣人了。” 崔圆先是错愕了一下,之后,看着卢杞,目光逐渐凝固,像在看一个傻子。 “崔公,你不该给忠王奉表,好在,此事还可补救……” “你被骗了啊。”崔圆叹道。 卢杞一愣,接着,屋门被“咣”地撞开,两个守卫进来,径直押住了他。 “轻些。”崔圆抬了抬手,道:“他并非有意要伤我,是遇到了骗子。” “我不是……” “我知道,那些骗子骗术很高明。”崔圆叹道,“前次,连我也信了,亲自到洋州去迎驾,结果大失所望,一怒之下,将那敢假冒圣驾的逆贼给斩首了。” 卢杞错愕了一下,道:“难怪圣人不信你,你听我说……” 忽然,有士卒狂奔而来。 “节帅,不好了!” “何事惊慌?” “高适、严武、田神功等将,擅自召集勤王兵马,拔营北上了!” “放肆!” 崔圆大怒,叱道:“他们没有兵符,岂能调兵?!” “高适领了圣旨,严武拿了李节帅的兵符。” “什么?” 崔圆张了张嘴,哑口无言,高适所谓的那圣旨他知道,是长安递来的,有庆王监国的盖章与中书门下的印钤。至于剑南节度使李宓的兵符,想必是严武趁这段时日赶去蜀郡拿到的。他被称为节帅久了,常常忘了自己只是个副节度使。 想这些无用,重要的是,眼下这情形,是否该调兵去拦住高适等人。对方奉旨往关中勤王,一旦拦了,万一局势有变又如何? 那边,卢杞几番开口欲语,但看着崔圆举棋不定的样子,遂又作罢。 有些事若现在告诉崔圆,只怕很难保证不会落入庆王一系耳中。 ~~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从汉中往秦川的栈道绝对不好走。 高适手持一柄长枪,横着背也不是,竖着背也不是,最后只好摘下来,拿在手里当拐杖用。 他有时会回头看上一眼,只见士卒们一个接着一个,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可其实只有区区五千士卒,粮草带得也不多,到了关中之后,恐怕不够一个月嚼用。 这是他们进入陈仓道的第五日,傍晚时分,他们下到一片河谷,遂扎营暂歇。 队伍的主将是严武,他与高适官职相当,军略上的才干却更厉害,高适遂推他为主,自己作为副手。 严武是个很沉毅的人,眼神里透着股狠劲,平时话不多,但做事雷厉风行。当陈仓消息传来,旁人还待在汉中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已果断奔回蜀郡说服李宓。 可情形依旧不容乐观,叛军有十余万精骑,他们却只有这点兵力,哪怕是要虚张声势,扮作安西、朔方大军,也难。 “这战,只怕不好打啊。”私下里,高适终于是感慨道。 “只要长安还在,那就一定不会只有我们一支援军。”严武的声音沙哑低沉,道:“越是不好打的仗,越是能立功。” “我有件事不明白。”高适问道:“你是怎么说服李节度使的?” 严武道:“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换作旁人这么说,高适一定不信,但严武的性格一向是极为强横的,孩提时便杀死过他父亲的妾室,这种事是真干得出来。 “真的?” “假的。”严武道,“于我们这些剑南的官员们而言,眼下静观其变最好。如崔圆一般,最后还是少不了他的功劳,但李宓所忧虑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吐蕃。” 高适一听就明白了,一场叛乱,发展至如火如荼的情况,吐蕃暂时虽然还不知道。可若不能及早平叛,就要被吐蕃趁虚而入了。 仅从叛乱而言,它断不了大唐的气运。可大唐与吐蕃是两只猛虎正在相争,一旦其中一只受了小伤,也有被另一只咬死的可能。李宓身为剑南节度使,不得不从这方面考虑,遣五千兵马北上关中,若能救长安,既立了功,又能尽早平叛,若不能,便当是尽力一把。 谈论了一会儿,高适拿出一面旗帜,亲自缝起来。 他要缝的是朔方军的战旗,这次出征太急,这些事前都没有筹措好,只能路上制备了。 “你还会做这个?” “少时家贫,什么都得自己做啊。” “将军!”忽有士卒大步往这边赶来,道:“我们发现那边有一块石刻,请将军过去看看。” …… 说是石刻,其实是有人用猎物的血在石头上写了一段文字,石头边还找到一些火炭与吃剩的骨头。 高适原本还不在意这件小事,但看严武蹲在那看得认真,不由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你看吧。” 高适遂俯身看去,只第一眼就愣住了,因那上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朕受命于天,宅帝位四十有二载”。 那石头上的字有些已经被冲刷、风干,不可辨认了,但还是能看出大概的内容,是有人以天子口吻,自述了在陈仓遭遇兵变的经过。提及了庆王李琮、忠王李亨、薛白等都是叛徒。 “这……” “假的,难怪近来汉中不少人敢冒充圣驾招摇撞骗。” 严武说着,靴底已踩在那石块上,用力一推,把那石块推进了小溪里。 高适很快会意,这石头上指出的叛逆,乃是眼下在秦岭那边组织平叛的关键人物。若是把他们都打为叛逆,那大唐只怕要像西晋一样丢掉一半的疆域。 ~~ 长安城外。 崔干佑感到了十分困惑。 他本以为,随着李亨称帝的消息传来,长安城会人心动摇,不攻自溃。但结果反而是他受了一个小挫折,之后,长安城内反而不再出现内乱。 “不对啊,唐军的粮食愈不够吃,愈不该如此齐心坚守。” “是啊。”田承嗣亦感到了意外,道:“我安插在城中的内应也没了消息。” ◆t tka n ◆c ○ 他们的兵马虽然骁勇,却也并非没有压力。 整个大燕目前的形势是,西进不利,东进也不顺。不仅是长安城没有拿下,安庆绪派去东略的兵马也被拦在雍丘不能寸进。换言之,一旦遇上名将,塞北骑兵不擅攻城的弱点便暴露出来了,这导致他们无处掳掠,粮草不济。 与此同时,李亨在灵武称帝,显然也在集中兵马,准备反攻叛军。 留给崔干佑取长安城的时间实际上也不多了,安庆绪已经又有了退守范阳的打算,几次下旨催促。 从某方面而言,安庆绪的想法也没错,只要老巢在,雄兵在,暂时放弃已经被掳掠干净的河洛地区,以后再来,收获也许更大。 崔干佑却不想当只会入寇的强盗,他唯一能劝说安庆绪继续攻长安的理由就是李氏正在内斗,李亨指责李琮弑君。正是取长安的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总认为拿下了长安,就等同于拿下了大唐天下。 田承嗣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当初边令诚送出来的那张战略图上,沉吟道:“你说,这难道是假的吗?” “不太像,若没有援兵,他们还守着长安做甚?” 正商议着,忽有哨马赶来。 “报!” “将军,在长安城西又发现了朔方军的哨骑!” 崔干佑道:“多少人?” “不多,仅数十骑。但是,末将有些疑惑……” “说!” “末将留意到,长安城头上的守军见到朔方军的旗帜,尽皆欢呼。” 此事就有些奇怪了,李亨即使要派朔方军来解长安之围,那城中弑君的叛逆也不该欢呼。 崔干佑想不明白,干脆亲自策马出了大营。 他赶马到长安城西,远远便只见皂河畔尘烟滚滚,有数十名骑士打着朔方军的旗号几番想突围奔到长安城下,燕军的骑兵则试图射杀他们。 朔方骑兵一见便撤远,等燕军骑兵归营又重新回来。 崔干佑抬起头,往城头上看去。 他目力极好,能见到有些紫袍、红袍的官员已登上城头,眺望远处。从他们的身形动作间,崔干佑能感到他们的欢喜。 看起来,李氏宗室之前的内斗并不像他此前以为的那么激烈。 于是,燕军把哨马放得更远,又过了数日,哨马回报,在歧风发现了朔方军先锋进军迹向。 “还是迫不及待地来了。” “他们毕竟是一家,还能眼看我们夺了长安吗?” 田承嗣指着战略图道:“或许是唐军故作不和,想偷袭我们。” 崔干佑沉思着,道:“不论如何,我们不能被牵着走,只要想清楚一件事——是与唐军继续攻防下去,还是野战?” “你是说……西进,反过来偷袭他们?”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475章 长安的反击 暮春三月,长安城中却不见草长莺飞,因为草已经被马吃光了,小鸟也被人裹腹了。 长街边的柳树也不见嫩绿的枝桠,抬头看去,全无往年这个时节的生机盎然。 这次,薛白也不能再从城中征到粮食了,饥饿充斥着大唐帝国的都城。叛军每次攻城,守军将领已经不太在意被消耗掉多少人命,反而更觉得是在消耗他们的体力。 傍晚时分,终于又撑到了叛军鸣金退兵,连薛白、王难得都倚着城垛坐下来。 他们的战马不喜欢再待在光秃秃的城头上,一匹俯下脖子叼咬着王难得头盔上的红缨,仿佛是把它当作野地里的鲜花,另一匹则舔着薛白脸上的汗水,它自己也知道需要吃些盐份了。 薛白伸手摸了摸这马头上枯燥的额刺毛,也不嫌它臭,反而甚是亲昵,道:“留点膘,再过些日子,我们出城杀敌。” 他这匹战马名叫“曷拉”,大概是突厥语里毛色斑驳之类的意思,乃是在太原时李光弼送他的。他从常山到平原到雍丘到洛阳到长安,一路上都是骑着它,还得它救过命。 曷拉仿佛能听得懂一点人话,嘶鸣了一声,看向城外的翠绿草地,甚是向往。 过了一会,杜五郎带着人来放今日的口粮,悄咪咪地凑到薛白身边,拿手肘顶了顶他。 “喂。” “怎么?”薛白一动也不想动,懒洋洋地问道。 杜五郎咂着嘴,怪他这么没眼色,环顾一看,才小声道:“拿着,多给你一个。” 他手掌里握着个鸡蛋,不着痕迹地塞到薛白手里。 薛白遂想起自己最初到杜家之时,杜五郎也是这般偷偷给他加餐的。这么多年过去,许多事情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难为杜五郎,竟还是保持着心善,但也一点都没上进。 “咕咕娘死了,这是最后一个了。” “古姑娘,是谁?” “母鸡啊。”杜五郎略有些伤感道:“我们已经到了杀鸡取卵的地步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他瘦了非常多,说话时转头看着城外,已能看到清晰的下颌线与深陷的脸颊。 薛白随手把鸡蛋递到王难得手里,道:“你吃吧,比我吃更有用。” 王难得并不客气,接过随手在墙垛上一敲,剥着鸡蛋,偏偏却还要吓唬杜五郎。 “没事,我要是饿惨了,我吃五郎,细皮嫩肉的。” “别闹。”杜五郎是真怕王难得这种说笑,讨好道:“我再想办法给你添些口粮来就是了。” “算你识趣。”王难得总算不再说那没轻没重的笑话,道:“下次出城打猎回来,先分你一口……” 入夜。 薛白累得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中似闻到了肉香。 他循着肉香一路寻找,走过一团团的篝火,见到几个士卒正坐在那烤肉吃。 “薛郎,将军又从城外赶回了牛羊,你也尝一口吧。” 他遂在篝火边坐下,接过一个盘子,有士卒拿匕首给他切了几片肉。这一刻,让他有种极为幸福的感觉。 可当他转头一看,却发现身边的士卒盘子里装的却是一块蹄膀。 “这是?” “薛郎,没事的,你吃肉,我吃这个就可以。”那士卒低下头,大快朵颐。 薛白眼看着他啃着蹄膀上的肉,忽然明白了什么……这是他的战马。 “曷拉?” 他转头看去,已见不到周围还有马匹,唯感到背上发凉。那种他前世一辈子从未体会过的饥饿感,以及饥饿带来的深邃恐惧像是掐住了他的脖子。 饥饿远比敌人可怕,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没能对着那些士卒发怒,可端着盘子的手却已颤抖不停。 忽然。 “救命!” 听到这声呼唤,薛白回头看去,只见杜五郎被绑在一口大锅旁,旁边还堆着许多人头,一人正在那磨刀霍霍。 “你们做什么?” “杀他充粮。” 随着这句话,磨刀之人倏然转身,一刀劈下,也不知劈死了谁,血溅得杜五郎满脸都是,吓得他哇哇大哭。 而鲜血迸出之际,薛白赫然看清对方竟是张巡,不由骇了一跳。 他睁开眼,犹觉心有余悸。 “做噩梦了?”黑暗中有个轻柔的女声小声问道。 “嗯。” 薛白恍惚以为自己还是在城楼睡的,惊醒之后才想起,今夜是来了杨玉瑶这。 依稀的月光之中,只见杨玉瑶坐在榻边,身影又清瘦了不少。 他伸手拉过她,将她拥入怀中,用力贴了贴,温香软玉入怀,让人感到十分慰藉。 脑子中犹在想着方才梦中的情形,等回过神来,薛白才发现怀中的杨玉瑶竟有些抗拒他的拥抱,手在他胸膛上推了推。 正在此时,屋门被人推开了,有人进了屋,在屏风另一边轻声道:“咦?人呢?” 薛白怀中人加大力气,又在他胸膛上推了几下,挣脱了出去,背过身。 正此时,有人端烛台绕过了屏风,正是杨玉瑶。 薛白转头看着烛光中那娇艳与飒爽并存的容颜,有些疑惑,若是杨玉瑶在那儿,方才自己抱在怀中的又是谁? 莫名出现了两个杨玉瑶,那大概还是在梦里吧……今夜做了个梦中梦。 “他好像做噩梦了,方才喊了两声,我遂过来看看。”背对着薛白的女子开口了,声音竟是杨玉环。 杨玉瑶连忙上前,把烛台摆在床头,问道:“梦到了什么?” “没什么,贵妃怎么在这里?” “忘了?她编排的《破阵乐》今夜在青门上演,之后便到我处来。” “都饿得没力气了,还能舞吗?” “没舞,只让人唱了,将士们都很喜欢……” 虽说如此,提及曲乐,且这曲乐还能对守城有所助力,杨玉环的兴致高了不少,说到后来,像是一只欢乐的黄莺,又显出了过去鲜活的性情。 这战乱,似乎还让她自由了许多。 “总而言之,士气涨了许多。”末了,她道:“可算是我略尽了绵薄之力?” 薛白心想,那是长安城还没有饿到狠了。 旁人不知他在此,所以杨玉环过来也没遇到什么男女大防上的限制,这时节也无人多管这些。可因方才那件小事,薛白却感到有些尴尬,趁着夜色先离开了。 夜风吹来,吹散了怀中的一缕香气与一丝余温。 他走到马厩,见他的马匹还在,顿感心安。于是上前走到它的左边,张开双臂抱着它,感受着它的呼吸。 战马的呼吸十分沉重,马腹起伏,渐渐连带着薛白保持了一样的呼吸频率,仿佛回到了在河北平坦大地上奔驰的岁月,他们已被围困了太久了。 “想奔跑吗?”薛白问道。 战马没有回答,只是用马蹄刨了刨土面,哒哒作响。 ~~ 次日。 “援军来了,北平王,西面,有援军从城西来了!” 薛白听到这样语无伦次的禀报时,正在南边的城头上望观敌阵。闻言,第一时间牵过缰绳,翻上马背,在城墙上跑马,直奔西城。 城墙上的风大,视线也极好,既能看到城外黑鸦鸦一片的敌军,也能看到城内笔直的街道把各坊分割成方形。 如今的长安城极大,城墙周长有七十余里,薛白策马狂奔从南城跑到西城也跑了小半个时辰,他目光望去,果真见到了城外有骑兵打着朔方军的旗号,正试图往城中突围。 将士们不停地欢呼,也引来了许多官员,声音中满怀希冀与喜悦。 他们以为,真是朔方军来了。 只有薛白知道,那都是假的,李亨不可能让朔方军现在就来救长安,甚至还要想方设法地阻止,如今能有人来,那必然是蜀郡的勤王兵马到了,且得到了他的消息,扮作朔方军,给叛军施加压力。 “准备出城!我们去接应援军!” 薛白当即下了命令,此时,城中大将都还在别处指挥防御,时机等不了他们。他遂驱马下了城墙的马道,亲自到了城门前领兵。 “击鼓!” 鼓声响,战马也兴奋了起来,在原地兜着圈子小跑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终于,城中骑兵们集结完毕,城门缓缓打开,众骑冲了出去。踏过护城河的吊桥,薛白终于能体会到为什么王难得每次出城袭扰都万分踊跃,相比于被围困孤城,这种策马冲锋的感受要舒坦得太多。 他在城头上早便看准了叛军为了拦截援军而形成的阵形漏洞,径直往那边攻了过去。 狂奔中,薛白胯部自然而然地随着马背的起伏推浪,保持着相同的节奏,仿佛是粘在马鞍上一般,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任马背如何颠簸,上身始终平稳如磐石。 这些日子,战马饿瘦了很多,但他也轻了很多,速度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唯独手上的长槊有些重了。 他一只手紧紧夹着长朔,感到大臂上的肌肉酸胀得发疼,犹咬牙坚持着,目光死死盯着最前方的敌军校将。 那校将没有避开他,反而也开始策马冲过来。 如今人命不值钱,但战场上,每一个精锐骑兵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去培养,从古自今,一向不乏因爱惜士卒、想保存实力而喜欢单骑破将的将领,当然,前提是有着极为强大的信心,否则谁愿拿自己的命冒险。 两将对冲,常常一个回合便能决定胜负。 战马交错而过只有一瞬间,出手也只在这片刻,比拼的是力量、技巧、装备、冷静,甚至是运气。 极速的冲刺使得薛白体内的血液愈流愈快,他的头脑已经提前兴奋起来,连带着力气都增强了不少,心无旁骛,竟是只感到了喜悦;而对方才刚刚提速,身体还没热起来。 “叮”的一声,对方的长枪刺到了薛白的胸甲上,但薛白穿的是最精良的盔甲,并未被刺穿,而是感到一阵撞击。他左手连忙勒住缰绳,以避免栽下马背。 战马被他一拉,转了个方向往左奔跑,在敌军的箭矢射来之前,横行于敌阵之前。 而薛白右手的槊已经刺了出去,同样是捅在敌将的皮甲上,他用的兵器显然要比对方沉重得多、坚硬得多,已是狠狠地贯了进去。 这个瞬间,首先感受到的是手臂的剧烈酸痛,长槊那头重得像是与大地锁在了一起,薛白手上的老茧被它磨得整个脱落下来,手掌里多了两个血淋淋的茧窝,差点没握住槊杆。 紧接着,是扑面而来的尘土,战马减速转弯,身子倾倒,箭矢从耳边呼啸而过。 等薛白再次在马背上坐起,只觉浑身毛孔都已张开,酣畅淋漓,而他的士卒们已经大声欢呼着,冲向敌阵。 有好一会儿工夫,薛白是顾不得思考的,他全然相信他胯下的战马,任由带着他穿过沙场。 在他身后,举旗的骑士已追了上来,大旗展开,“大唐北平郡王”几个大字第一次招摇于战场之上。 击败叛军当然不容易,但薛白很清楚自己出城的目的,他是为了接应信使,因此并不与叛军缠斗,一轮冲锋打乱了叛军的阵列,待援军的哨马突围过来了,他很快便下令收兵。 鸣金声起,叛军还想要追,城头上当即以砲车向叛军阵中掷出石块。 奔到吊桥前,薛白勒住战马,容它去嚼着地上的草,一人一马,都感觉到了欢快。 这或许是援军最先带来的改变,给予了他们信心与希望。 ~~ “来的是严武、高适,带了五千余西川军,如今驻扎在扶风县。” “太少了啊。” 是夜,薛白与王难得再次对着地图议论,有惊喜,也有忧虑。 王难得抓了一把兵棋代表叛军,洒在薛白摆的那枚代表援军的兵棋上,道:“这点兵力,叛军一次冲锋就能击溃。甚至都不需要叛军调动太多兵力。只要有千余兵马西进,很快就能探明西川军的虚实。” 薛白道:“我认同伱的判断,出于军事考虑,这点兵力意义不大。可崔干佑并不是一个只管打仗的莽夫,他还得考虑得更多,既有援兵来,便能说明我们在长安城的圣人是真的,既然如此,那李亨为何敢在灵武称帝,能镇得住西北大军吗?崔干佑必然不敢让这支兵马抵达长安,否则让圣人亲自激励了大唐边军,他眼下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另外,安庆绪不可能给他太多时间,那么,崔干佑很可能想要一战歼灭唐军主力。” “希望如此。” 王难得当然也希望尽早退敌,怕再拖下去他的士卒都要饿垮了。 他一夜都未睡,在城楼上坐着,望着长安城外。天明时,他眯着眼看去,还真见到了有数千骑叛军由东至西,沿渭水西向。 “果然动了。”王难得一回头,见是薛白也来了,道:“可惜,我们牵动的叛军兵力还不多。” “开始动了就好,我相信,天下各地还有很多官员将领在关注着长安局势。一旦我们动起来,想必很快就会有反应。” ~~ 扶风县。 严武率着西川兵马入城之后,只派了数十骑精骑往长安给薛白传递信息,他却没有再让主力行进。之后,他写了许多封信,分别遣使递往平凉。 忙过这些,他便命令士卒四处征粮、募兵,驱使着民壮们加固扶风城墙。 高适对此是有些不满的,赶到严武面前质问他为何掳掠百姓,强征丁口。对此,严武的反应有些不耐。 “慈不掌兵,这些口粮我若不征,叛军来了也会搜刮得一干二净,若叛乱久不平定,便是你想要的对百姓好吗?” 高适心中不忍,可在道理上辩不过严武,只好摊开地图,说起正事来。 “哨马回报,已有小股叛军过来了,人数不多,该与我们相当。” “我知道。” 高适道:“我等或可设伏,待他们过渭水时半渡而击,击败叛军这支先锋,其必派更多兵马前来,可牵制一部分叛军,给长安、河东兵马制造战机。” “不可。”严武却是摇了摇头,态度强硬。 “为何?” “我说不可便是不可。” “季鹰啊,事关社稷安危。”两人官职相当,高适年岁长于严武,唤着他的字,道:“你也知道,长安城很快要守不住了。” “我只与你解释一次,往后我再下令,你只管照做,能做到吗?” “你若能说服得了我。” 严武这才道:“我军远来,力疲,兵少,马匹战力皆不如叛军,冒然出城野战,稍有不顺,可还增派兵马?到时叛军一眼便看出我方虚实。” 他指点着地图,又道:“而今我据扶风、歧山、陈仓诸城,大肆募兵征粮,声势浩大,反而可让叛军摸不准。他若攻来,我避城不战,他若不来,我声望愈大,则各地勤王兵马自当效仿,蜂拥而至。” “可长安城万一守不住。”高适依旧忧虑,“我们当尽快给叛军施压,牵制更多叛军兵力。” “故而,我给忠王写了封信。” 高适摇了摇头,道:“忠王只怕不会派兵来支援。” “我并非请他派兵支援。”严武正色,厉声道:“而是去信质问他与西北诸将为何不救圣人!” “当此时节,犹在互相指责,只怕不是好事,祸起萧墙,反而耽误了平叛……” “但只有如此,忠王才会尽快派兵前来。”严武道,“因为我大造声势,连忠王也不知我到底带了多少人马。而且,陈仓道被我堵了,他便断了与天下各州县的联系,必须尽快出兵震慑我。” 高适微微一愣,已然明白过来,不由再次打量着眼前的严武。 观高适自己,大器晚成,养成了沉稳的性格,凡事考虑得十分周全。严武却与他完全不同,性情狂傲,行事一言而决,不理会旁人意见,且敢于得罪任何人。 他竟是要冒犯已经称帝的李亨,逼李亨派兵来威慑他,甚至是征讨他。 如此一来,必然会有一支兵马东出陇山,回到关中,抢占陈仓、歧山、扶风诸城。到时自然会进入叛军的视野之内。 “但,忠王若是下令攻打我们又如何?”高适沉吟道,“可莫要还没来得及让叛军以为大唐王师已至,我们与忠王就先厮杀起来了。” “不会。” 严武非常肯定,道:“忠王不敢。” 他用的这“不敢”二字引起了高适的兴趣,问道:“何以见得?” “你看忠王称帝了,可灵武朝廷草创,能有几个官员。不提你我率五千精兵,仅凭我们这份率先勤王的忠诚声望,忠王誓必要先拉拢我们。如此一来,薛白需要我们达成的战略目的也就达到了。” 说罢,严武拍了拍高适的肩,道:“总之听我的,万不可与叛军野战。欲平叛,必断其后路,方可逼降数万北兵,复为大唐所用。” 他的语气自信昂扬,丝毫不认为自己年轻官微。 高适点点头,沉默不语,思忖着这计策当中的可行性,道:“我与安西军节度判官岑参是至交好友,倘若到时能见他一面便好了。” ~~ 入夜,从高高的秦岭上举着千里镜望去,能望到长安城上方再次有烟花绽起。 自从有援军的哨马入城,这已是连着三夜能看到烟花了,就连叛军也知道那是通知周遭援军勤王的信号。或也可以说,那是反击的号角。 那么,与薛白早已有联络的旧部自然是更能明白该怎么做。 次日便有勇士穿行于山林中,到了峣关以南,把消息递到了老凉手中。 “来了!” 老凉甚至都不问叛军还有多少人围着长安,得到消息,第一时间便派人南下,联络南阳太守鲁炅,请求更多兵马支援。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这些为官者顾虑多,要坚定他们的信心,还得先打出声势来。 于是,一张早已被翻烂的地图再次被摊开。 老凉招了招手,身边并没有什么名将,只有樊牢、余二娃、赵余粮这样的泥脚子。 “很简单,我们拿下峣关,佯攻蓝田县城,到时叛军会以为我们是大股的南阳官兵,必全力救蓝田县。而我们走山路,绕过骊山,奇袭华阴。” “叛军骑兵众多,我们只有这点人手,即便拿下华阴,如何拿下潼关?” “不急,打出声势,使他们疲于奔命就好,别忘了还有河东的勤王兵马。”老凉道:“蚁多咬死雀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476章 渺茫的战略构想 太原,并州大都督府。 河东节度使王承业俯身于案前写着回信,忽听得禀报,道:“节帅,颜季明又来了。” “不见。”王承业头也不抬道。 同时,他已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捧起那信纸吹了吹,做了最后的思量,然后招过心腹,把信递了过去,吩咐道:“派最快的驿马送往灵武,呈给陛下。” “喏。” 信使接了信,匆匆往外赶去。出了门,路过了那还在吵吵嚷嚷的颜季明。 “我奉朝廷之命前来传旨,王节帅为何屡不相见?” “放我进去!” 颜季明犹在大喝,忽感到身后被人拍了拍,转过头,见是一名中年官员。 “侍御史崔众。”对方作了自我介绍,道:“我奉先帝之命,巡视河东,不料长安失守,无法复命,便一直留在太原。” “长安还未失守。”颜季明上下打量了崔众一眼,道:“你既不知长安情形,却敢传谣,竟还说得这般振振有词,不怕被治动摇军心之罪吗?!” 崔众摇着头,道:“确凿的消息早已传来,先帝驾崩,长安失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什么确凿消息?我才是从长安过来的,你难道还能比我更了解不成?” 崔众像是听到了笑话,淡淡一笑,懒得接他这一茬,道:“事已成定局,我不与你争论,我来有重要之事与你说,请吧。” 颜季明越看崔众那自以为是的表情越是生气。若崔众明知长安还在坚守而故意造谣,便是心肠歹毒;若崔众是不知真相而受人蒙蔽,这种油盐不进的愚蠢更让人恼火。 “我问你从何处听得长安失守的假消息?今日非得把此事说清,你敢不敢与我以命作赌注?若长安不失守,我这颗大好人头给你!” “颜郎君,不要激动。”崔众苦笑着,以哄小孩的语气道:“意气用事,解决不了问题的嘛。” “社稷危在旦夕!”颜季明怒叱道:“沧海奔流、永嘉之乱的后果就在眼前,你让我不要激动?我在太原已十日了,十日来,只见伱们在汾河上煮茶、嫖宿,解决得了甚问题?!” 周围的吏员们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颜季明遂转向他们,道:“不认得我了吗?我亦曾在河东募兵,李副节帅出井径之前,我们……” “此处是大都督府,勿大声喧哗。” “什么?” 颜季明一愣,完全不懂这些官吏们在想什么,社稷危亡不管,却管大声喧哗。他恍惚了一下,不明白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还是世道出了问题。 “来,我们到里面说。”崔众连忙拉着他,将他带进一间庑房,吩咐吏员端上茶汤来,道:“别急,我找你,便是商议平叛的。” 终于听到了“平叛”二字,颜季明冷静下来,道:“还请崔御史帮我劝劝王节帅,立即出兵长安……” 崔众才听到这里,又开始摆手。 颜季明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地图,道:“你听我说,我这里有个尽快平定叛乱的办法。” “你先听我说,我有个让你立大功的机会。”崔众道:“听闻,你与史思明之女是旧相识?” “我为的不是立功。”颜季明听了前半句,正摇着头,听到后半句当即警惕起来。 他虽然激动,却并不傻,心中已开始怀疑他们这些官员是想栽赃他与史思明有勾结,抿嘴不语。 “不要紧张。”崔众道:“是这样,此前我们已俘虏了史思明之女,想让你与她劝史思明归降朝廷。” “我如何能担此重任?” 颜季明心思还在请援兵救长安之事上,闻言摇了摇头。 崔众笑了笑,道:“据我所知,你与令尊在河北任官时,与史家颇有来往。哈哈,还听说,颜郎君你是玉树临风,博得史氏倾心,故而,想请你带史氏出使范阳一趟。” 颜季明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明白,明明只要出兵救了长安,就能扼制叛军,为何要舍近求远?便说为了立功,救驾之功易如反掌,眼下又岂是劝降史思明之良机?” “颜郎君癔症了?方才都说了,长安已然失守了,还如何救?” “我癔症了?” 崔众拍着膝,缓缓道:“叛军的老巢在范阳,抢掳来的金银子女也在范阳。若不先取范阳,即使收复了长安、洛阳,等来年,叛军又要作乱。反之,先取其巢窟、断其根本,十余万贼兵便成了无根之萍,不战自溃矣。” 颜季明点头道:“这战略我自是认同,我在长安,听殿下与诸公商议,亦是这般判断。然事有轻重缓急。当然是先保天子与国都!” “你怎么就说不通呢?” 崔众也是十分不快,一拍案,竟是径直走了出去。把颜季明晾在庑房中,他则来回踱步,在院中思忖着,喃喃自语地骂了一句。 “竖子,若非我保着你,你早被宰了。” 其实,出使范阳这个差事,很可能是要落在他头上了。他与王承业在某些立场上是一样的,可他毕竟是到河东巡视的京官,并非王承业的亲信。即使想推托,总不能让王承业派别的心腹去,也只好把此事推在颜季明头上。 过了一会,崔众有了主意,他转身回到庑房,推门而进。 “好吧,我说服王节帅出兵长安,你去劝降史思明,你我合力平叛!” 颜季明道:“我要见王节帅。” 崔众道:“你这是信不过我啊,等着,我来安排。” ~~ 一封地图摊开,颜季明到太原十日,终于有了一个劝说王承业的机会。 “莫看数万贼兵包围了长安城,可天子亲自镇守国都,军民众志成城,不是叛贼能轻易攻下的……” 颜季明没有留意到,王承业、崔众的眼神中都带着些不屑之色。 “节帅请看,若安西、河西、朔方、陇右、剑南诸军勤王,则叛军势必分兵抵御。而南阳、河南诸军则将破峣关,攻华阴。” “取潼关,使叛军首尾不能相顾?”王承业清理着指缝里的一点点污垢,漫不经心地道。 “是,但不仅如此。”颜季明手指在地图上一点,道:“节帅看这里。” “解县。” 颜季明的语气铿锵道:“解县县令元结已于黄河畔大造船只,节帅一声令下,七日之内可至黄河,急袭陕郡,切断叛军与洛阳的联络,到时,叛军如瓮中之鳖,必降。如今万事俱备,节帅一战可挽天倾,立下戡乱定兴第一大功,再造大唐!” 王承业笑了,连连颌头,道:“好好好,那便依你所言,我这便准备发兵。” 颜季明倒没想到他答应得这般干脆,反倒觉得有些不真切之感。 “好啊,叛乱也该平定了。”崔众抚须道:“却也要防着安庆绪逃回范阳,卷土重来。依我看,节帅出兵陕郡的同时,该再派兵马出上党、常山,拦截安庆绪。” “只恐兵力不足啊。” 崔众于是沉思着,缓缓道:“如此看来,劝降史思明之事,亦是迫在眉睫啊。节帅,颜御史是极合适的人选。” 此事,崔众已经与王承业说过了,王承业遂点点头,道:“就这般办吧。” 颜季明还想与他商议战术细节,并打听李光弼如今的行踪,不想,王承业说完,径直便挥挥手,让人将他带出去。 “节帅……” 崔众道:“军国大事,你便不必操心了。走,带你去见史氏。” 颜季明还在回头看,已被推着离开了都督府。 他们沿着汾河走了一段路,进了一座守备森严的院落,到了一间小阁前,崔众笑道:“史家娘子,可曾考虑好了?” “狗皮脸,莫来烦我!” “史娘子请看看,老夫带谁来了。” 崔众遂命守卫打开门,请颜季明进去。 颜季明迈过门槛,到了屋内,隔着屏风还未看到史朝英,却已先闻到了一阵菜香,转过头,便见小窗前摆着张桌子,上面放着两个餐盒,果蔬肉饭一应俱全,想必是今日送来给史朝英的两餐,她还未吃完。 看着那炙烤得金黄的鸡腿,他不由想起了长安城。 “她不是俘虏吗?”虽说是故人,颜季明还是转身问了一句,诧异于史朝英得到的待遇。 “毕竟是史思明的女儿,收复范阳的关键人物。”崔众小声道。 屏风内,史朝英听到了颜季明的声音,快步跑了出来,一见他便大为欣喜。 “颜郎?你来救我了?” 崔众一见这情形,便知自己的计划成了大半,道:“史娘子,颜御史是想要劝令尊归顺朝廷。” 颜季明点点头,道:“不错,你阿爷与我阿爷都曾是河北官员,深受君恩,我记得,你阿爷的汉名还是圣人亲自取的,万不可枉负国恩。” 史朝英却是上前便揽过他的胳膊,问道:“那我被欺负了,你替我出头吗?” 颜季明原本想甩开她,为了大局,只好忍了。 “嗯。” “薛白轻薄我,我便是被他捉到的,你怎么办?” “那我……揍他一顿。” “真的?你若愿意娶我,我便与你一道去劝阿爷归顺。” 颜季明不由皱了眉,以前安禄山还没反之时,史朝英尚未有这般跋扈。 他不明白,为何反而是到了如今,一个被俘虏的叛将之女,倒比以前还要更嚣张几分了? ~~ 崔众重新回到都督府,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王承业又在写信,至于颜季明交给他那张地图,已被他揉成一团,随手丢在了地上。 “如何?” “回节帅,史氏已答应了。如此一来,让颜季明出使,把握就更大了。” 王承业对此不以为然,淡淡道:“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陛下对史思明的承诺。” “是,是。” 崔众连连点头,心里对于刚在灵武登基的大唐天子的手段也是赞叹不已,道:“归义王,范阳、平卢节度使,如此条件,史思明想不动心都难。” “那你还不去?!”王承业突然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惋惜道:“明知劝降史思明是大功一件,我特意将功劳留给你,你倒好,白费了我一片苦心。” “下官只是觉得,颜季明更能成事。”崔众连忙答道:“由此,下官便顾不得有片刻考虑个人前途,辜负了节帅啊。” 接着,便是一番感激涕零的效忠之词。 其实他心里把王承业骂得要死,暗忖范阳那种虎狼之穴,去了万一送命,要功劳还有何用?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何况他根本不缺功劳,新帝登基,南方官员根本来不及表忠,他是第一批效忠的官员,这等拥立之功,再加上主导平叛,已经是高官厚禄,前途无忧了。两人一个施恩怀柔,一个感恩戴德,互相勉励了一会儿,继续谈到了正事。 “早点让颜季明出发,过两日,李光弼便要回来了。” “是。” 崔众心里觉得颜季明也是年轻好骗,他早已把新帝给史思明的承诺交给史朝英了,到时史思明当了归义王,定会把颜季明留在塞北。 此去,想必是再也回不来了。 ~~ 次日,出使的队伍从太原北门出了城。 颜季明不由又回头看了一眼,朝阳照耀着他的轮廓,依旧如少年时。 史朝英看着这一幕,心里又窃喜,又后怕。 她被薛白俘虏时,是真的很害怕,包括后来被交在清河郡守李萼手里,李萼就是把她当成罪犯,动不动就拿刀架着她的脖子,威胁史思明。 那阵子,郭子仪、李光弼,以及很多大唐将领也是追着她阿爷狠狠地打,把史思明打得连连败逃,狠狈不堪。 就在史朝英以为自己完蛋的时候,李隆基救了她,唐军在潼关大败,天子出奔,逼近范阳的河北唐军火速撤军,命悬一线的史思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而史朝英也被押回常山。 后来,王承业派人接她到太原,她才知对她更好的是李亨,为了笼络史思明,许下了丰厚的奖赏。 可由此,史朝英也看透了大唐皇室的虚弱,以前他们这些边境杂胡卑躬屈膝什么都没有,反而是越作乱、越跋扈,朝廷的封赏越多。 她怀里就揣着大唐新君的许诺,有把握说服阿爷答应。 至于颜季明,则是她伸手要来的酬劳,是她的俘虏。谁能想到,她前脚还是俘虏,后脚唐廷就把他卖给她了。 “笑什么?” 行路了半天之后,颜季明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猜。”史朝英还在笑,“偏不告诉你。” 她正得意之时,忽然,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骑士远远便大喊道:“前方可是颜季明颜郎君?” “正是。” 颜季明连忙勒住缰绳,向对方赶了过去,低声交谈了几句。 不多时,他重新到了史朝英身边,却是道:“我们得回太原去。” “为什么?” 史朝英立即意识到了不妥,道:“我才不回去!要说服的是我阿爷,听我的。” 此时,却已有更多的骑士赶来,迅速绕到出使的队伍后方,将他们围住。 “走吧。”颜季明道,“听我的。” 待再回到太原城,已能看到有士卒连绵不断,从东面而来,在太原城外安营下寨。 抬头看去,那招摇的大旗正是属于河东节度副使,李光弼。 有骑士领着颜季明到了李光弼的大帐前。 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帐前踱着步,见颜季明过来,当即转过头来,眼中露出思虑之色。 “独孤公。”颜季明认得对方,正是被薛白策反了的独孤问俗。 独孤问俗抬了抬手,没与颜季明寒暄,道:“你在太原城的经历我都知晓了,王承业已投靠李亨,不会出兵的。” “什么?可他答应过我……” “他骗你的。”独孤问俗道:“此事复杂,以后我再与你解释,当务之急是河东兵马没有按时出动。” 颜季明好生失望,他没想到自己以为好不容易才说服王承业,到头来又是一事无成。 他嚅嚅嘴,因紧张焦虑嘴巴干得厉害,问道:“那李节帅?” “我们一直在劝李节帅,但他需要知晓在长安发生了什么,一会你进去与他实言吧。” “实言?” 颜季明还有许多事想问,李光弼的亲兵已经出来了,将他领入帐中。 帐内有不少将领,正站在一张大沙盘前指点着什么。 “节帅,颜御史来了。” “你们都下去吧。”李光弼挥退旁人,道:“你从长安来,我问你,长安城中的圣人是真的吗?” 颜季明原本有满腹的战略要说,倒没想到李光弼先问的是这一句。 “自是真的。” “如何证明?” “是真的,李节帅到了长安便知。”颜季明不再说此事,上前,把之前与王承业说的战略构思又说了一遍。 不料,李光弼竟是摆摆手,道:“不必说了,这些我都知道。” “李节帅也在敷衍我吗?你难道不想立这再造大唐的第一大功?” 李光弼道:“你说的这些战略,便是我参与拟定的,我真知道。” 颜季明有些诧异,问道:“如此,李节帅为何还不出兵?” 李光弼不答,沉默着。 渐渐地,这种沉默的气氛终于让颜季明再也无法忍受。 “我真不明白,分明很简单就能救长安,你们为何都不做?圣驾回归长安这么久,你们到底在观望什么?王承业便罢了,为何连李节帅你也是?!” 李光弼目光平静地扫了激动的颜季明一眼,道:“因为圣人是假的。” “节帅怎能听信谣言……” “圣人既已出奔,就绝不可能在危难之际返回长安。若是薛白逼迫,那圣人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杀薛白,且薛白绝无可能活下来。” 李光弼缓缓说着,声音不大,但非常笃定。 “圣人二十七岁登基,在位四十余载,亲手开创盛世,他会轻易被薛白挟制,成为一个傀儡吗?不可能的,一个会主动放弃权力的圣人,必定是假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假的,只是心里更愿意相信圣人还守着长安。” 颜季明咽了咽口水,终于不敢再大声说话了,压着声音道:“是真的,不论如何,我们先守住长安。” “守得住吗?忠王已经登基了,若没有西北边军的支援,薛白这个计划就不可能成,凭那一点兵力,对抗七万范阳骁骑,你不觉得很荒唐吗?依常理,长安就不应该能守这么久。” “可我们守住了。”颜季明道:“你们放任着国都不去救,不觉得很荒唐吗?到底为何啊?” “好,我告诉你王承业为何这么做。”李光弼道:“忠王……该称圣人了,他甫一登基,已给天下各地的将领们封赏,不仅是王承业与我,还有郭子仪,圣人命他到灵武觐见。” “你们忘了近在咫尺的长安吗?不怕真正的圣人在长安?” “当然也怕,故而,我曾与郭子仪商议,我们不参与此事,先拿下范阳。可你知道这些年拥兵自重的将领都是什么后果吗?看看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高仙芝、哥舒翰……如今,招降史思明已是必成之事,你推演一番,之后会发生什么?” 颜季明闭上眼,能想象到,一旦史思明归顺李亨,再加上安西、朔方的兵力,李亨便能迅速拥有大军;而长安等不到援兵,必被攻破;安庆绪失去了范阳,即使攻下长安,也必不能长久。如此李亨就是名正言顺的新皇帝了。 “可叛军若攻下长安,史思明就未必会降,他们……” “安庆绪能给史思明的,忠王有何不能许诺?” “这是养虎为患!” “你我忧虑养虎为患,王承业却不会忧虑。”李光弼目露无奈,道:“形势就是这般,拥戴忠王,不必与叛军交锋,便可高官厚禄,于是越来越多人心向灵武,人心所向,我便是想救长安,能说服将士们吗?” 颜季明觉得太荒谬了。 从叛乱发生至今,有太多让他看不懂的事。明明可以很简单地使苍生免于兵祸,可当权者怎么就能考虑这么多、这么杂。 “呵呵,呵呵。” 他冷笑起来,像是脑子出了问题,癔症了。 “我明白了,为何明知安禄山要造反,朝廷却视而不见;为何叛乱不到一个月,东都洛阳就失守;为何二十万大军驻守的坚固潼关,被叛军以少胜多攻破;为何大唐天子还未见叛军一兵一卒,望风而逃;因为你们这些手握大权者,那些簪缨世族,全都他娘的只顾着自己的私利!你们都在发癫!你们他娘的,活该被叛军打得丢盔卸甲……可,可苍生做错了什么啊?社稷倾覆,亿兆子民怎么办啊?李节帅,战乱以来,那些流离失所的受难者你见过吗?你就没有白发苍苍的阿娘、嗷嗷待哺的孙儿吗?” 李光弼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颜季明脸上。 “够了!休在我面前哭哭啼啼!” “啪”的重响,颜季明摔倒在地,兀自冷笑。 李光弼面露肃容,叱道:“我告诉过你,薛白那战略亦是我参与拟定的,但凡有一丝可行性,我都会义不容辞救关中。但你自己想想这打法的前提是什么?避免与叛军主力决战。没人牵制叛军,你让我的士卒们去送死吗?!” 他以往不太看得起郭子仪,因觉得郭子仪太擅长明哲保身了。在这一点上,他自问是一个愿意为了“义”而不顾自身的人。 可如今长安城的情形呢?除了一个极可能是假的圣人什么都没有,根本不见几个援兵。 帐中安静了很久,李光弼还是亲手扶起了颜季明,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 “我一直有派哨马到关中打探,再等等,若有适合的战机,我会出战。” “怎样是合适的战机。” “我认为合适便是合适。”李光弼道。 颜季明问道:“可若是没有呢?” 李光弼顿了顿,道:“那么,我依旧会平定叛乱、中兴大唐。” ~~ 而就在这场会面之后的两日,有哨马匆匆赶了回来,向李光弼禀报了一个让他极为意外的消息。 “节帅,叛军开始大股调动了,看样子,该是有大股援军入关中。” “再探。” 又过了一日,李光弼便得知了一个让他万分讶异的消息。 “王师似乎攻下了华阴,直逼潼关。” “怎么会?有多少兵马?” “目前还未探到。” “是哪个名将?竟有这般能耐。” 李光弼喃喃自语着,目光看向地图,发现那个原以为不可能的战略,似乎又有了一点可行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477章 最后的疯狂 “叮。” 有箭矢射落下来,打在张小敬的头盔上。 他正倚坐在城垛下方,回头看了一眼,见叛军今日的攻势开始颓下来了,遂向麾下士卒问道:“我今日斩了几个贼?” “算上被射落的,三个。” 张小敬咧咧嘴,道:“我歇会,放饭了叫我。” 城头上也没个遮太阳的地方,夕阳略有些刺眼,他把头盔往下拉了拉,闭上眼,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似睡非睡,身后,敌军还在罗唣,他却习以为常了。 过了一会,有两人一左一右坐到了他身边,却是上次被他在皇城救下的姚汝能、叶平。 “受伤了?”叶平说着,拿出伤药给他裹着。 “小伤。”张小敬眼也不睁,“就当是蚊子包了。” 姚汝能则从袖子中掏出纸笔,问道:“今天还习字吗?” “习。”张小敬道:“等守住了长安,我也要当官的。” “那再与我说说你对杨国忠的见闻吧。”姚汝能道。 一旁,正有士卒在把城头上的尸体拖走,张小敬转头看了一眼,道:“我怀疑军中把这些人肉剁给我们吃了。” 叶平道:“不是,焚化了,以免瘟疫。” “饿死了还管这些。”张小敬道,“我就是怀疑。” 姚汝能催促道:“说杨国忠。” “啖狗肠,没力气了还得与你说。这两年我不时见他入宫,他的马镫,金子做的,亮得能照见地上的砖缝。” 姚汝能遂在纸下记下“金镫照地”四字,教张小敬学字。 张小敬道:“前年九月,我在兴庆宫值防,给他牵马,他马褡裢里掉了一个橘子在地上,我没留意,一脚踩了上去。他让我要么赔他一颗,要么把地上的烂橘子吃下去。” “很贵吗?” “九月,洞庭湖的橘子,快马递到长安给圣人尝鲜,赏给他的,有市无价,我当然赔不起。” “那你吃了?” “没有。”张小敬道:“我挨了二十杖。” “所以,你在陈仓射了他一箭?” “嗯,射了他一箭。” 张小敬漫不经心地应了,想到在陈仓那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喃喃道:“若此时此刻再让我选,我肯定把橘子吃下去。” 姚汝能却能够感受到,一个小人物面对强权时的不屈。再看如今,小人物犹忍着饥饿坚守于长安,强权者何在? 他低头记述了一会儿,忽道:“张小敬,我不打算写《杨国忠传》了。” “早与你说了,杨国忠无甚好说的。” “我打算写你!写《张小敬传》。” “那更无甚好写的。” “我写你守长安的故事,你当时如何想的,为何要回长安?为何不去蜀郡、朔方?” “伱真聒噪,说了,我喜欢长安,宁愿死在长安。” “后悔吗?” 忽然,紧密的战鼓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张小敬回过头看去,发现攻城一整日的叛军还在准备后撤,许是得到了新的命令,与更多的叛军汇聚在一起,于夕阳下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看起来,叛军还要继续夜战,这与他们之前的战略有很大不同。须知长安墙高城坚,最好的攻城办法是围城到粮草用尽、人心崩溃,保持攻势,维持着对守军的心理压力就足够了,夜间强攻,对叛军也会造成很大的伤亡。 一般而言,每训练一个范阳骁骑都十分不易,折损在城墙下,太可惜了。 “破城!” “杀上去!” 随着两轮箭矢对射,叛军士卒们已冲到墙下架云梯,这次,有披着盔甲的锐卒往上爬。而之前,他们都是驱赶俘虏蚁附攻城。 守军端起石头便往下砸,如愿地砸死了叛军精锐。看着那着甲的身体重重砸在城下,成就感顿时大不相同。但他们鏖战了一天,心力体力都已经疲了。 渐渐地,还是有叛军攀上了城头。 “小心!” 张小敬一把将没有披甲的姚汝能拉开,迎向攀上来的敌人,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武艺与装备与以往大不相同,他遂狠狠将刀劈过去。 一声金戈交鸣,他那豁了许多口子的刀断作两截。 “刺!” 好几个守军并排挺着长矛刺来,将那敌兵叉到城垛上,他盔甲厚实,竟还未死,怒吼着横刀乱劈,劈断两根长矛,伤了一人。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叛军士卒要爬上来了。 张小敬连忙抢上前,断刀挥下,“噗”地砍进敌兵脖子里,连砍两下,再迅速回身,径直又是一刀,斩断了一只抓到城垛上的手。 “啊!” 惨叫声中,他终于连杀了两个精锐敌兵,感觉与白日大不相同。 “直娘贼这是砸老本了!杀啊,杀敌不亏!” 话虽这么说,叛军忽然拼命,给长安城的压力也是陡然增大了好几倍。 动摇人心的声音很快就出现了。 “城是不是要破了?” “叛军开始猛攻了,怕是快守不住了。” 一旦有了这样的声音,很快就会有逃兵出现。 正在这时候,随着马蹄声,一队人举着火把策马而来,正是薛白。 “将士们,援军已至!这是叛军陷入最后的疯狂,打赢这一仗,长安之围立解!” 薛白一边喊着,一边让人用火把照亮他的旗帜,好让士卒们都能看到他还在。 他也确信自己的判断,崔干佑包围长安城这么久以来,始终保持着理智,忽然之间不惜代价,把擅于野战的范阳骁骑推到城墙下来,势必是得到了坏消息。 因为笃定,所以薛白的言语极有力量,他甚至都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心情其实是惊喜的,呼喊声比往日都大。这种力量感染了士卒,于是,众人欢呼着“打赢最后一仗”,士气愈盛。 此前,遇到守军士气大炽的情况,叛军都会暂避锋芒。但这次没有,这次是针锋相对,一直鏖战到天明。 当一缕晨光透过云层,照在长安城头,不少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打赢了这最后一仗,于是望向城外叛军大纛,期待它后撤。 “呜——” 号角声愈大,又一队叛军开始向前压进,保持着对城头的猛烈攻势。 ~~ “消息回来了吗?” 姜亥从西城赶过来时,薛白迫不及待便问道。 “没有。”姜亥却是摇头道:“叛军堵在城外,这等攻势,援军的哨马过不来了。” “北边的禁苑呢?” 禁苑占地大,不容易被包围,薛白想着,也许哨马能从那边突围到长安。 “渭水、浐水、皂河,都有叛军的游骑在封堵。” 得不到消息,薛白的判断就得不到确定。 他遂举着千里镜观望远处敌军的营地,试图通过叛军的兵力调动来推测局势。 叛军的营帐数量并没有减少。 另外,叛军大营中始终尘烟滚滚,与数日前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有几种可能,要么是叛军的骑兵最近在营地里减膘;要么是崔干佑不想让薛白望到他的兵马调动;要么是兵马已要调走了,正在掩人耳目。 “没事,再坚持坚持,胜利不远了。” 又鏖战了一天,傍晚,叛军还在攻城,且又换了一拨生力军来车轮战。 薛白的大脑都处于兴奋状态,渐渐地,那股兴奋劲过去,终于感到有些许疲劳了。当然,他完全还能撑,且相信此时此刻的崔干佑一定比他还要疲惫。 趁着叛军调整兵力的空档,他回到城楼,在地图前坐下,闭上眼,开始想像自己是崔干佑。 “我是崔干佑,崔干佑……” 薛白喃喃着,嘴唇抿了抿,嘴角向下,显出些凶狠之意。他成了一个世家子弟,身份高贵,可惜家道中落,饱受冷眼,他一定要做一番大事业,教天下人看看。 “攻破长安。” 带着这执念,薛白睁开眼,看向整个关中平原,南有秦岭,西有陇山,北是黄土高原,东是黄河滔滔。这意味着,援兵要来也很不容易。 “我的时间很够,能在唐军来支援之前攻下长安。但没想到,长安比我预料之中守得还要久。朔方军从西来,他们想做什么?是李亨想渔翁得利,还是支援长安?我派五千人西向。”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兵棋摆上,七万大军兵临城下。之后,开始推动着兵棋推演起来。 之前都是他得到了确切消息的情况,往后的局势没有消息,则只能靠猜测了。 连续推演了几次,都不能得出让崔干佑突然猛攻长安的可能原因,他只好重新来过。 “我有强悍的范阳骁骑,当决战于野,横扫唐军。” 随着这一句利落果断的话,“崔干佑”眼中绽出狠色,忽然出手,把三万燕军骑兵直接推到扶风。 此前,薛白不知严武会怎么做,并不太敢做这样的设想,可现在他不管严武是怎么做的了。而是想到,崔干佑有何不敢的? “田承嗣,你只管去。我等所谋不仅是长安,天下也!长安已为囊中之物,其后本就该灭李亨。他既敢来,教他知晓何谓精锐!” 一个无所畏惧的、气焰嚣张的反贼崔干佑这才出现在了薛白的面前,眼神中野心勃勃。 薛白隔着地图,看向面前的崔干佑,推出一枚兵棋,道:“此时,我派一支奇兵取华阴。” “你做不到。”崔干佑道。 “记得王维吗?他助奇兵出峣关,到时佯攻蓝田,你一步慢,步步慢。” “我留了千余兵马于华阴,且一旦得到消息,我遣兵支援,两个时辰可至。” 薛白道:“这是我的私兵,不是长安守军。他们所配装备,两个时辰足可取华阴。” 崔干佑冷笑,道:“我强兵一到,足可将这些老鼠一网打尽。” “辎重线断了。”薛白道:“你忘了?现在的你是假的。实际上,你只会得知辎重断了,你的主力兵马会认为潼关失守了。” 崔干佑一愣,消失了片刻,换了一个凝重的表情,喃喃道:“唐军截断了我的辎重。” 薛白指向潼关,道:“华阴的败军一部分逃回潼关,告诉潼关守军,唐军攻下了华阴。他们会怎么想,会以为叛军主力大败了。” “我们不是傻子,我们会立即派哨骑打探!” “但只要半日,我的人就能炸塌兽槛谷,封锁官道。驻于禁沟,断绝你与潼关的联络。”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我扫清他们!”“多久?他们只要守三日,潼关守军就会飞马告知安庆绪,关中燕军已大败。” 崔干佑大怒,叱道:“三日之内,我足可打通潼关。” “但你的皇帝是安庆绪,他能分辨消息吗?他只会知道西北边军已进入关中,大事不妙,势必召你退兵。” “我可劝服陛下。” “你劝不了,因为消息一旦传开,正在观望的各个郡县便会对长安重燃信心,立即就会前来勤王。我的一切计划,迎回圣人也好,虚张声势也罢,包括派奇兵攻打华阴。说到底,为的就是给诸郡唐军信心。人这种东西,只要有了希望,能做到太多不可能之事了。”薛白道:“你知道,李光弼与安庆绪的不同在哪里吗?” “李光弼不会来。” “不,李光弼只要能得到一个好消息,就敢来。而安庆绪,只要有一点坏消息,就绝对不敢赌!” “放屁!” “你们的战线太长了,只要李光弼切断陕郡,你们就完了。” 崔干佑不甘,倏然起身,恶狠狠地看着薛白,手指猛点地图上的长安,一字一句道:“在这之前,我攻破长安!” “你说什么?” “我攻破长安!我不惜一切代价,先攻破长安!” 薛白睁大了眼,看着面前崔干佑那要夺人而噬的表情,忽然笑了起来。 随着这笑容,那凶神恶煞的崔干佑一点点消失了,薛白的对面空无一人。可他已经拼凑出了一个原由,知道为何叛军突然发了疯一样地强攻长安。 笑着笑着,他感到困意袭来,脑海里有个“只眯一会儿”的念头。 之后,薛白站起身来,搓了搓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再想一想,会不会有别的可能。 这极为艰难,当他设想出了一个好的局面,潜意识里就非常不愿意再去想象对自己不利的局面。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不会有别的可能了,方才那就是唯一的情形。” “你错了,薛白。” 崔干佑还是再次出现在了脑海中他的面前,手指敲打着地图,淡淡道:“我之所以猛攻长安,与你无关。” 薛白闭上眼,手指敲打着地图,在脑海中反问道:“是吗?” ● á n● ¢ ○ 崔干佑道:“李亨已经得到了各镇唐军的支持,很快就要前来坐收渔翁之利了。我只好尽快攻破长安,入城,迎击李亨。” 随着这句话,崔干佑的形象清晰起来,他神情笃定,带着坚毅之色。 薛白道:“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快。” “他比你预想的有手段呢?” “向回纥借兵,他还能如何?” 崔干佑沉吟着,许久没有开口,但那手指敲击桌板的声音一直在轻轻响着,“笃、笃、笃、笃……” “好吧,李亨招降了史思明。如此,大势在他,各镇唐军俯首听命。而我大燕失了范阳,退了断路,背水一战。明白了吗?并不是你那可笑的计划,而是你我之间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我与李亨的战争。” 说到这里,崔干佑站起身来,目光如炬看着薛白,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不惜一切代价,要拿下长安。” 这次,薛白没有笑,眼神中透露出思虑之色。 他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可现在他困在长安城中,连哨马都派不出去。叛军的攻势像是永远没有止尽。他根本没有办法去布置新的应对。 “不。” 许久,薛白喃喃道:“若是如此,崔干佑你首先做的,不该是猛攻长安,而是会遣使招降。” 想明白了这点,他稍稍放心下来,暗忖该做的全都做了,现在只要相信那些一同努力的所有人就好。 忽然,外面有士卒禀报了一句。 “郎君,崔干佑遣使来了!” ~~ 燕军营地。 战台上立着许多将领,却不见崔干佑。 他正独自一人坐在大帐中,对着地图喃喃自语着。 “最后一战?不,你错了,这只是你们的最后一战。” 在崔干佑的脑海中,也有一个薛白。 那薛白正站在长安城头上鼓舞着士气,于是,崔干佑大步过去,一把扼住薛白的脖子,展露出自信的笑容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没有用。” 说到这里,他猛然睁开眼。 “来人,我要遣使招降长安!” “传令下去!让唐军知道他们已经必死无疑了,给我打碎他们的信心!” ~~ “李琮、薛白,你们既杀昏君,今李亨已来讨伐你等,何不投降大燕,共同抗敌?” 姚汝能也在守城,可厮杀着,他却是停了下来。目光看去,远处,薛白正一箭将叛军使者射杀。 “咚咚咚咚!” 战鼓声越来越响,掩盖着城墙外叛军的大喊声。 但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些。 姚汝能躲到谯楼后面,拿起纸笔来,记录着什么。 他时而倾听,时而思忖着。 “你在做什么?”忽有人过来,一把拎着他问道。 “张小敬,你告诉我,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姚汝能问道。 “这是叛军的计谋。”张小敬道:“北平王若是弑君,他早与叛军和谈了。” “可圣人归长安以来,从未露过面。” “圣人需要见你吗?!” 姚汝能道:“我怕的是长安根本没有援军,我们被北平王利用了。” “别说了!杀敌去。” “你歇歇,你听我说。”姚汝能一把抱着张小敬,道:“长安不属于我们这样的人,你看他们,金镫,骏马,名姬美酒,我们呢?酿出了大乱,却是你在拼死杀敌,我怕你被人卖了犹不自知啊。” “放开。” “北平王若是弑君,与安庆绪有何不同?你还要守什么?” 张小敬一把捧住姚汝能的脸,道:“听好了,你昨日问我,我告诉你,我不悔。我不是替北平王守着,也不是替圣人守着,若长安城里全是杨国忠那种狗杂种,叛军杀它三天三夜我也不管。但长安城不仅是他们的,更是我们的。”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挣开姚汝能的手,奔去杀敌。 转身时,他指了指身后的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再次强调道:“我们的,它是我们的。” 长安城,万家灯火。 大慈恩寺中,一盏高挂的灯笼下,贾昌双腿都缠着带血的裹布,正装成伤兵,在捣制伤药。 这是上次那不知名的鸡坊小儿替他安排的,他觉得这样很好,他既不用上城头送死,又力所能及地为守城出了一份微薄之力。 忽然,一个竹制的小彩球滚到了他脚边。贾昌喜欢蹴鞠,习惯性地就要去踢,之后才想起自己是伤者。 “阿伯。”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笨拙地跑过来,指了指那小彩球,道:“我的。” 贾昌便笑道:“拿去吧。” 小女孩抱起了彩球,疑惑地看向远处的黑夜,道:“阿伯,那边是什么呀?” “在打仗呢。” “为什么要打?” 贾昌答不上来,旁边一个伤兵便道:“要是我们不打,叛军进城来,把你这小奶娃子炖了当军粮,怎么办哩?” “哇!”那小女娃当即吓得哭起来。 贾昌只好连连安慰,又怪罪那伤兵乱说话。 “哪是乱说?不就是这样吗?”那伤兵理所当然道:“叛军攻进城,不就是烧杀抢掠吗?!” 贾昌无言以对。 很快,有白发苍苍的妇人过来,拉着那小女孩走,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不哭了,等你阿爷守住了城,再带你去看《西游记》好不好?” “还要看斗鸡表演,鸡冠大将军。” “好,好,到时你阿爷也是大将军了……” 贾昌听着,心想哪还有斗鸡?斗鸡都被吃光了。 他坐着默默捣药,直到半夜,有一批伤兵回来了,捂着身上的伤口,道:“还有能动的吗?最后一战了,击退了叛军,长安就彻底解围了。” “城上的弟兄已经连续作战两天两夜了,有养好伤的兄弟,把握最后立功的机会。” 贾昌连忙低下头,闷不吭声。 更远处,似乎有人在强制征召壮丁了,因为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喊叫。 “老夫不去!老夫都六十有七了啊。” 那声音渐远,愈不可闻。 忽然,贾昌听到有人哭了一声,他转头看去,发现是上次见的那个鸡坊小儿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地走了回来,大慈恩寺的老住持连忙赶上前去扶住。 “壮士,你这是?” “我……家眷在这……” 贾昌闻言,只当是在说自己,顾不得旁的,连忙起身上前。 下一刻,已有一个瘦小的女子赶上前,一把抱住了那鸡坊小儿,大哭不已。 “别哭……最后一战了……我守住了长安……长安真好啊……” “你别死,呜呜……我求你别死。你攒够了,你立的战功得来的赏钱我一文没花,我今日问了,我们可以在长安城买个宅院,你能在长安安家了……” 贾昌站在他们身后,有些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有心想躲回去,可接着,那鸡坊小儿转过了头来,看向了他。 两人目光对视,贾昌便愣住了。这一瞬间,他从他眼神里读到了很多,似乎在哀求他,去替他守一守长安城,因为他太想在长安落户安家了。 贾昌于是心想,多我一个人守有什么用啊? 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脑海里却回想起了一句句“长安真好啊”,那不仅是鸡坊小儿说的,而是他从小到大听的,赋予了他身为长安人的尊严与自豪。 可近来,他常常感受不到尊严,只觉得羞耻。 于是,众人的目光下,他转过身,问道:“你刚才说,这是……最后一战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478章 赢 燕军大营当中已在筹备庆功宴,杀了许多牛羊炙烤。 整夜都有香味弥漫,激励着士卒们奋勇作战,将官们也在不停放声鼓舞。 “破城之后,金帛女子,予取予求!” 崔乾佑登上战台,望着远处的火光,颇心疼折损的精锐,但有付出就会有回报,他相信长安城很快就要被攻破。 等又迎来了一次天亮,这已是他下令不惜代价猛攻的第三天,夜里烤的羊肉已经冷了,油脂也已凝固。 “将军,庆功宴?” “急什么,快了。” 从燕军的角度看,确实是快要拿下长安了,城头上的守军已经越来越难击退攀爬而上的燕军士卒,此时,已有一队人在城头上站稳了脚跟,排成队列,接应着更多的士卒登城。 那是在春明门往南三百步的一段城墙,城墙下的护城河已经被尸体填平了。燕军的旗帜已在城上高高竖起,只需要再攀上去一两百人,也许就可以攻进去,打开城门。 然而,城上的守将却是把大唐天子给请了出来,御驾亲征,鼓舞了不少士气。城头上的燕军一时难以寸进,反而有了被驱下城的趋势。 这是唐军最后的办法,接下来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崔乾佑见此一幕,略略思量,招过一名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递过一封书信。 那亲兵遂策马往城上赶去,踏过那满是尸体的护城河,矮身从一面面盾牌下方穿过,嘴里嚷着“我先上”,抓着云梯便往上攀。 长安城的外城墙是用青砖筑成,以紫砂涂就,很是坚固。燕军攻城这么久,也只以砲石、箭矢在上面留下大大小小的伤痕。墙高三丈,有六个人那么高,城墙上还镶着许多的鹞子头,十分碍事。 他避开鹞子头,抓住城垛,终于站上了城头的雉堞,视野豁然开朗。 城墙上方的空间极大,足有四丈宽,燕军与唐军正在此摆开阵势厮杀。他竟是没有跳下雉堞,而是高声大喊道:“尔等可想听李亨给我元帅的信?!” ~~ 一座箭楼内,王韫秀一箭射出,正中一名叛军士卒的脖颈。 她又从背后拔出一支箭来,对准了站在城头雉堞上大喊的那名叛军,正要放箭。 “且慢!” 元载赶到她身旁,拿手去压她的胳膊。 然而,王韫秀并不理会,“嗖”的一声,手中的箭矢已激射而去。 “噗。” 箭矢刺透了那叛军士卒展开的书信,直接贯进他的左边眼珠,他往后一栽,当即跌落下了高高的城墙。 元载一愣,道:“你做什么?!” “随我杀敌!” 王韫秀并不理会,快走两步,换了一个箭窗,又去射杀另一人。 元载拦她不住,想了想,转身,快步冲出箭楼,扯过一名士卒喝问道:“北平王呢?!” “那里!” 元载目光看去,吃了一惊,只见薛白的旗帜就在城头上,竖在一排木幔之后。木幔就是能活动的临时城墙,如果城墙被攻占了,可用它来阻挡敌军。 此时,薛白正亲自指挥着推进木幔,同时还有守军端着游火箱,不断地以火攻驱赶叛军。 元载犹豫片刻,抢过一面圆盾,便匆匆往那边赶去。 “坚持住,击退这波攻势!” 举着圆盾赶到近处元载一把拉住薛白,道:“北平王,我有话与你说!” “先推!”薛白喝令道。 元载只好伸手,跟着他推着一辆刀车。 刀车与木幔很像,稍轻便些,两轮车上立着木墙,对敌的那一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刀枪兵刃。 “用力,快!” 他们加快脚步,狠狠地把刀车撞在了敌兵身上,一阵惨叫之后,密密麻麻都是刀斧砍在木墙上的声音,离元载不到两寸。 之后,木幔顶上,守军终于稳住了这段城墙。 “北平王,安化门请援!” 薛白甚至来不及喘气,又转身往南面赶去。元载快步跟着,道:“北平王方才听到了吗?李亨给崔乾佑写了信。” “听到了。” “我或能揣测到一些内容。” “说。” 元载道:“首先,这必是一封招降信,以李亨的身份,不可能与乾崔佑说其它,必然是封官许诺,命乾崔佑拨乱反正;其次,崔乾佑既派人把这封信告诉你,其中一定有对你十分不利之事。” “这不是早便知晓的吗?”薛白不以为意。 “重要的是崔乾佑对你的态度。”元载道:“你既已斩杀了他的使者一次,他还要再派人来。可见他对你是有诚意的。” “不必理会,守住长安即可。” 元载语气诚恳地道:“今日所言,非为我贪生怕死,实出于为你考虑……伱我都清楚,崔乾佑之所以递这封信,说明你的计划已经败了!你想利用西北边军虚张声势,狐假虎威,已经被他看破了!” 薛白翻身上马,继续往南城而走,却没有叱责元载什么。 元载遂继续追上,问道:“若长安守不住,你如何做?” “长安城有一百零八坊,各坊皆有坊墙。各坊之外,还有皇城,叛军即使是攻入城门,要想完全拿下长安,也并非那般容易。” “拖延有何用?” “我只要能比崔乾佑撑得久就行。” “便是守住了长安又如何?李亨大军杀来,能挡得住吗?” 薛白沉默了片刻,道:“等守住了,再谈此事。” “等城破了就晚了!当此时节,崔乾佑两次遣使,必有‘合则两利’之事。一言以蔽之,崔乾佑想与你一起对抗李亨。” 元载非常确信这个判断,所以先前才拦着王韫秀放箭,可惜她太过彪悍了。 他忽然伸手拉过薛白的缰绳,道:“我并非劝你投降。而是局面到了这地步,我们不能意气用事,得冷静下来,寻一条最妥当的出路。哪怕只谈如何保住满城百姓,坚守真的还是最好的办法吗?城破了,叛军势必烧杀抢掠;但谈妥了,还有保住他们的希望。” 不等薛白驳叱他,他近前了些,接着又道:“北平王,我知道你这些年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平冤昭雪不够,你当再造大唐。元载虽出身贫寒、功利心重,承蒙不弃,愿鞍前马后,出生入死。若长安能守住,我愿把尸体填在城门内,再所不惜,可我首先得为你考虑啊。对你,对长安城而言,与崔乾佑谈谈才有希望,我愿冒死去充当这个使者。” 仿佛是回到了当年讨得王韫秀欢心的时候,元载的话语愈发真诚。 他认为凭这番话足以说服薛白了,薛白也该明白他说的是对的。从西魏到北周,从隋到唐,天下纷争看似混乱,可实际上掌权的不还是那些人,打仗也好,商谈也罢,无非都只是利益分配的手段。 然而,薛白却是摇了摇头,扯回缰绳,驱马走了。 “我连让他们当藩镇都接受不了,何况是奉他为主。” 元载追上,问道:“北平王擅骨牌,喜欢赌博吗?” “我从不赌博。” “我却觉得你是摴蒱的好手。”元载道,“长安孤城,圣人出奔,这么烂的点数,我们已诈得崔乾佑愿意拿出一部分筹码,该见好就收了。” 薛白想了想,反问道:“倘若这一把,我们能全赢呢?” 元载愣了片刻,摇头道:“崔乾佑不是虚张声势的人,他示弱,拿出诚意,恰说明他胜券在握。” “他诈你,他的点数没你想象的那么高,我们能全赢。” ~~ 夕阳一点点把长安城的阴影拉长,渐渐触及到了崔乾佑的脚下。 崔乾佑只要往前迈一步,就能踏进长安城的阴影里了。 他已经把他的大纛押到了离城门仅有一箭远的地方,还亲自开弓射死了一名守城的兵士。 终于。 “攻破城门了!” 紧闭了三個多月的城门终于在燕军的猛烈攻势下被打开。 崔乾佑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同时喝令道:“杀进去!” 号角声大作,燕军士气振天。 可是,又有哨马从东边赶过来了,附在崔乾佑耳边,极小声地说了两句。 “两面夹击……潼关……” 崔乾佑用力握了握拳头,问道:“还有多久?” “最快的话,明日清晨。” “再探。” 回过头来,崔乾佑脸上已恢复了平静,招过另一名心腹,问道:“田承嗣有新的消息吗?” “没有,想必唐军守城避战,暂时未攻下城池。” “先杀入长安……” “嘭!” 随着这句话,一面巨大的槎碑已猛地从城门内砸了下来。 槎碑也叫“千斤闸”,乃是用滑车悬在城门洞上方的一块巨木,厚五寸,外面包着铁皮。在城门被攻破的时候用的,这一下猛地砸落,直把六七个叛军斩成两段。 崔乾佑不由心烦,但城门都攻破了,这一道槎碑根本不算什么。 “撞开它!” 于是,燕军推着撞车,奔向了那座槎碑。 崔乾佑却是抬起头,目光落向了城门楼,寻找着薛白的旗帜。嘴里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冥顽不灵。” “元帅,圣旨到了。” “怎么来的?”崔乾佑的第一反应竟是有些讶异,问道:“使者如何过得陕郡?” “似乎……是李光弼放过来了。” 崔乾佑抬了抬手,道:“扣在营内,待拿下长安再接旨。” 他整个人都已经被包裹在了长安城的阴影当中,眼神却还是非常的锐利,带着赌徒的贪婪、自信。 槎碑被轰然撞碎,士卒们拥入城内,同时,也有将领返身回来,赶到崔乾佑面前,禀道:“元帅,内城门的槎碑也放下了,末将还看到,唐军在城内竖了木栅。” “木栅?” “是。” 那将领遂蹲下,在地上划了春明门内的地形。此处原本就是有夹墙的,如今更是在内墙之内又设置了一道木墙。那么,木墙附近是否还有陷阱就得再排查一遍。 崔乾佑只好招过一个登上城头的士卒近前询问,道:“城内是何情形?” “报元帅,唐军已做好巷战准备……” ~~ 青门大街。 马蹄声哒哒作响,刚率兵支援了南门的薛白再次赶回了北门,得知叛军已攻破了外城门。 乍闻之下,他也有一瞬间想到自己也许赌输了,也许是错误地估量了局势,也就是错误地估量了唐军将士们的忠勇。但这种犹豫只有一瞬间,他早已经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清楚,落子无悔。 且不说他还有信心。至少,他还替大唐守了这么久的长安城,哪怕败了,局面都不会比历史上的更差,他早已坦然。 “北平王,崔乾佑的大纛就在城外!” “列阵!” 薛白驻马长街,拿出裹布把手重新裹了一下。他手上的老茧被扯掉之后的伤口一直没好,反而越磨越厉害了。也许只能等战事暂停一阵子后,才有养伤的机会。 他决定,若是叛军攻破了城门,与崔乾佑对决一次,给城中别的将领们组织兵力抢回城门争取时间。 想必,这样的肉搏厮杀,是崔乾佑期待已久的。毕竟范阳骁骑,强就强在冲击厮杀。 胯下的战马拿马蹄刨着地,两杆大旗隔着城墙竖立,距离其实已经很近了。 夕阳的光晕照在薛白银色的头盔上,将它染成了金色。 他跨坐在战马上,似乎睡着了。毕竟这段时间太累了,他肩膀上担着长安城的存亡。 为什么是他担着呢?因为他身为皇孙,受封郡王,名望权势最大……事实上他并不是皇孙,只是一个贱奴出身。哪怕逃到蜀郡,也根本不会有任何人苛责他。 归根结底,是他想要担着。他承受的一切,本就是他一直孜孜不倦在追求着的。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薛白睁开眼,高举着他的武器,与长安共存亡。 夕阳彻底坠落西山,夜幕降临。 “当——” 恍惚中,他听到了钲声在响,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甩了甩头。 ~~ 姚汝能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抹夕阳照进长安城内各个坊巷,美极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不该当个写传奇故事的,该学画才对,画下这最鼎盛时的长安,因为怕往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泪水奔流而出,他俯身拾起掉落的刀。 最后的夕阳之中,他看到张小敬正在被四个叛军围攻,已经摔倒在地了,一名叛军抢上,举起刀便要取张小敬的命。 “噗。” 姚汝能撞了过去,摔在地上,同时也一刀劈在那叛军的小腿上,不管不顾,对着他袴甲里面就是一阵捅。 “起来!” 张小敬大喊着让姚汝能赶快起来,因为他看到叛军已经挥刀向姚汝能杀了过去。 破风声响,天忽然黑下来。张小敬瞪大眼,努力看清那黑暗中的情形。 渐渐地,眼睛适应了夜幕,他看到叛军那一刀斩歪了,斩在了姚汝能的胳膊上。 “当——” 也就是在此时,他们听到了悠长的鸣金声。 叛军们愣了愣的同时,张小敬已忽然跃起杀上,拉回姚汝能,爆发出惊喜的大喊。 “守住了!” “守住了?” 姚汝能诧异了一下,转头看向城外,只见叛军主帅的大旗正在越来越远。 下一刻,他却是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们守住了长安!” “怎么做到的?”姚汝能十分好奇,喃喃道:“北平王怎么做到的?” 忽有欢呼声从城中传来。 “北平王!北平王……” 他们转头看去,青门大街上,已亮起了团团篝火,士卒们正围着薛白欢呼。 “哈哈。” 张小敬也抛掉手中的武器,加入了他们的狂欢。 守住长安,使得薛白在他心中已有了无可比拟的地位。 ~~ 落日前的一刻,李琮正站在花萼相辉楼上。 这里离城门并不远,对于他这种身份来说,算是亲临前线了,他也确实激励了不少士卒。只是一开始显得像是于事无补。夕阳坠落的刹那,让他觉得整个大唐都坠入黑暗了。 然而,竟是在那黑暗之中,他听到了叛军撤军的声音。 他不知原因,但心中的惊喜可想而知。 嘴里的无数个“居然”“怎么会”被他咽下去,他双目落泪,看向天空,喃喃道:“天佑大唐,天佑大唐。” “殿下,殿下守住了京城啊?!” 虽然更具体的情况还不知道,但薛白既然称这是守长安的最后一战,众人自是相信叛军将要退兵了。 李琮身后的官员们亦是惊喜,惊叹了一句之后,连忙歌功颂德了起来。 在父兄出奔的情形下,独自监国,孤守长安,率乌合之众挡叛军精锐主力,这等功劳,当然是极高的,他也确实当得。 听着这些颂赞之词,李琮脸上浮现出极为喜悦的笑容。他仿佛能想像到自己君临天下,再造盛唐。 只是,这种喜悦很快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北平王!” “北平王!” 李琮走了几步,从栏杆向东望去,能看到青门大街上数不清的士卒已抛掉手中的兵器,围着薛白,发出了由衷拥戴的欢呼。 他脸上的笑容不由地僵固住了,感到背脊发凉,仿佛有人拿着匕首抵在他的后心。 从日落,到敌军鸣金,再到唐军欢呼,时间只过了短短的一会儿,然而,李琮的一颗心,从绝望到惊喜再到忌惮,也已是一波三折。 一朵乌云遮住了月亮。 但长街上却点起了篝火。 西边,李琮站在高高的宫中楼阁上,东边,张小敬站在尸横遍野的城头,同时看着被篝火照耀着的、欢腾的长安军民。 ~~ “北平王!” “北平王!” 薛白置身于欢呼之中,转头四看,反而有些茫然。 他想到了初来之时那个下雪天,环顾长安,不知自己是谁。如今于这漫天的欢呼中,他终于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无关乎于“北平王”这个名号,郡王也好,亲王也罢,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长安城,与这满城军民的命运建立了连接,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力,也将担负起与之对应的责任,他将守护它。 以前,很多志向都只是嘴上说说,而现在“守护长安”成了实质的东西,他愈发清楚重生一场,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用了小半刻,消化了这样胜利的喜悦。薛白冷静下来,招过姜亥,一道道命令传达了下去。 “立即派出哨马,打探各处的消息。” 姜亥还在狂喜,愣了一下,才行礼道:“喏。” “修缮城门,救治伤员……请颜相与王难得将军主持。” “喏。” 薛白招了招手,压低了些声音,道:“我要分别见王思礼、李承光,速去安排。” 如今在长安城中,除了陈玄礼这个龙武军大将军,王思礼、李承光两人便是级别最高的将领了。但因为潼关之败,两人低调了许多,一直以来只是本本份份地守城,把出城偷袭这种出彩的机会让给王难得,也不与薛白争指挥权。 但,薛白之所以能指挥得动他们,并非是因为在军中的威望更高。有一部分原因是,值此危急关头,李琮给了他皇孙的身份,以及代表监国太子全权行事的权力。 在长安之围未解之时,这种平衡并没有人去打破他。而叛军一退,情况势必会有所改变。 眼下,是薛白威望最隆之际,他第一时间便带着这份威望,去与王思礼、李承光好好谈一谈。 ~~ 天明。 元载登上城楼,举着千里镜向东望去,渐渐地晨光洒下,他发现,叛军竟是拔营了。 他有些意外,脑海里忽然回想起薛白说的那句“全赢”。 “竟然……” 他喃喃着,心里不得不佩服薛白对局势的把握。但现在哨马还未回来,长安之外,具体发现了什么还不太清楚。 接着,元载愈发惊讶,下意识地伸长了脖颈。 因为在千里镜的视线里,他看到叛军并不是向东撤的,反而是向西南方向缓缓行军。 为何? 元载想了想,认为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东面的华阴、潼关、陕郡,有一处甚至多处被唐军截断了,且这股唐军气势不弱,连崔乾佑都不得不及时停止攻打长安,避其锋芒。 还有,叛军西去,那必然要与如今在西边的兵马会合,换言之,崔乾佑派了不少兵力西向。 从这一点看来,薛白虚张声势的计划似乎成功了一半,但更有可能是李亨真的派兵来了。 元载才放松下来的一颗心顿时又紧张起来,他遂回过头,招过一队士卒,吩咐道:“加派人手清理城下的尸体,找到我要的那封信!” 他这样的人,从来不愿在权力斗争的道路上落后旁人半步,必须要亲眼看看,李亨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本章完) 第479章 回归 太原城东南,二龙山钟灵毓秀,山中有三清观,在当今乃是大唐皇家道观。 三月中旬,一队人沿着蜿蜒的山路,来到了道观前,为首的杨齐宣上前,向正在扫地的道士问道:“敢问,空阳真人可在?” “月前,空阳子已羽化登仙了。” 杨齐宣一愣,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回看向身后的刁庚,无声地问道:“怎么办?” 刁庚仰着下巴,示意他继续打听。 “是这样。”杨齐宣只好转向那道士,道:“家主人原在常山郡任官,战乱发生之后,他奉命回京勤王。家眷在三清观避难,当是时观主还是空阳真人……” 当时薛白到太原请了援兵,便返回常山,后赶赴平原,这一路凶险,便未再带着李腾空、李季兰等人,而是让她们留在了土门关。 土门关有李晟镇守,相对安全,包括薛白策反的独孤问俗、李史鱼,还有刁丙、刁庚这些留下养伤的基本都在,他们在太原与常山之间活动,助力河北局势。奈何李隆基以贺兰进明为河北招讨使,打击薛白的势力,他们只好在李晟的庇护下低调行事。 再等到天子出奔,太原一带对薛白势力的打击没那么激烈了,再加上唐军退出河北,土门关直面叛军势力,李腾空、李季兰遂来到三清观暂居。 “女冠?郎君若是寻人,应到山上的栖霞观去。” “多谢。” 杨齐宣应了,一行人继续往后山而行,小半个时辰后,方才又望到一座道观,周遭种满了山桃花,看起来十分清幽。 大门只是虚掩着,他们推门而入,不由愣了愣。此处看起来虽环境优美,院内却坐着许多衣衫褴褛之人,多是些面黄肌瘦的妇孺,有气无力的样子,都不爱说话,只是偶尔轻轻咳着。 “这?” 杨齐宣当即拿袖子捂住了口鼻,有些含糊地向那些病人问道:“你们知道腾空子、季兰子在何处吗?” 没人回答他,他们正要往里走,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喝问。 “你们是什么人?!” 转头一看,刁庚不由惊喜道:“阿兄。” 只见三人扛着头野猪从山中下来,为首的正是刁丙,他随薛白从常山突围时受了伤,脚有些跛。见来的是他们,刁丙亦十分惊喜,迫不及待道:“可有新的消息了?” “腾空子可在?进去说吧。” 穿过前殿,只见院中有几个女子正在用木舂捣药,穿着灰扑扑的道袍。杨齐宣目光扫过,很快就略过她们,还要继续往里走,但却听得刁丙道:“腾空子,来人了。” “姐夫?” 杨齐宣停下脚步,目光看去,只见说话的女道士一张脸又暗又黄,长着疮疥,顿觉碍目,惊道:“啊?你是……十七娘?” “是,姐夫不认得我了。” 她说话时神态平和,那恬淡的气质确是李腾空了。 杨齐宣遂转头看向她旁边一女子,头发蓬松,沾满了灰土,那灰暗的脸上布满了疮,似乎还有些脓水未干,比李腾空还要丑陋些。 “季……季兰子?” “杨郎君多礼了。” “你们,怎么成了这样?”杨齐宣问着,再看向皎奴、眠儿,却见她们也没有好多少,恍然明白过来,道:“你们是装扮的吗?” “不是。”李季兰摇了摇头。 李腾空道:“我收治病患,遇到了疠症,也就是癞大风,不慎染上了。连累了她们。” 杨齐宣问道:“如何,如何染上的?” “疠者,有荣气热附,其气不清。离得近了,吸了疠气,也就染上了。”李腾空道:“先是肤疡渐肿而破溃,久则可蔓延全身,眉毛脱落,鼻柱倒陷,目损唇裂。” 杨齐宣听得心惊,连忙退了两步。 “姐夫勿惊,我已用药抑住了,今已无碍。” “无碍?”杨齐宣问道:“这,都是真的?莫不是……骗我的?” “不信便罢。”李腾空问道:“可是有消息了?” 此前她说着自己的病症,神态是悲伤而平静的,唯此时问着消息,眼神中才闪着些期冀。 “是,是有消息。” 杨齐宣强自镇定下来,不去看她们,道:“李晟要率兵往长安勤王了,你们是否要随军一起回去?” “回长安?”李季兰抢先问道:“我听闻,薛郎正在守长安,可是真的?” 她声音依旧清脆动人,害得杨齐宣不由自主地抬眼,又看到了那张溃斑的脸,顿感不适。 他遂连忙低下头,道:“是,郎君正是在长安。” “那我们……” 李腾空止了止李季兰,问道:“李将军进京,岂不是要放弃土门关了?” 她记得,当时薛白临行之前曾叮嘱过李晟,土门关乃是河东、河北连通的要塞,务必要坚守住。 “局势不同了啊。”杨齐宣道:“一是王承业咄咄相逼,断了土门关粮草;二是据说史思明马上要降了;三是长安危急,迫需救援。” “长安有何危急?不是说薛郎已迎回了圣驾吗?” “唉,此事复杂,我一时难以与你们说清楚。”杨齐宣显得有些不耐烦,对待她们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殷勤,道:“今日来,便是问问你们,要不要随军回长安。若走,难免有危险;若不走,往后在河东……” “我们走。” “嗯,回长安。” “事不宜迟,明日便起行吧。” ~~ 是夜,杨齐宣一行人便与刁丙挤在道观前院的一间偏殿里暂宿。 这几日赶路太累,很快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刁丙原已睡下,到了夜里,却是起身,拍了拍刁庚的肩,示意他与自己出去,兄弟二人遂轻手轻脚地走到院里。 “怎么回事?全都回长安,这不是郎君的安排吧?” “算,又不算。”刁庚道:“郎君被困在长安,消息不通。派了颜季明到太原请援兵,李光弼决定南下,调了李晟。” 刁丙点点头,又问道:“那是谁决定让两位道姑也回长安的?” “我想想啊,反正不是我们这些大老粗说的。”刁庚挠了挠头,道:“当时在土门关,李晟肯定是没提的,似乎也不是杨齐宣先开口的,是那个从叛军投奔郎君的官员说的。” “独孤问俗?”刁丙问道。 这名字好记,因此他一直记得薛白策反了叛军中的独孤问俗。 “不是。”刁庚道,“另一个。” “叫什么鱼的?” “对,就是他,他说‘我等既还长安,郎君的家眷是否一并带上’,怎么了?” 刁丙道:“我觉得奇怪,长安还没有彻底安全,带着小娘子们行军亦不方便,怎会这时节来带她们回长安?” “担心没了照应万一出什么事吧,都是郎君的人,能有什么问题。” “嗯,留意着点杨齐宣。”刁丙道,“我看他不是太正派。” “知道。” 兄弟二人回到住处,见杨齐宣犹睡得死沉,似乎还在做噩梦,嘴里喃喃着:“疠症走开,走开。” ~~ 次日,众人已收拾停当,天不亮就下了山,策马向南赶路,过了两日便找到了正在行军的李晟部兵马。 他们跟在兵马最后,随军继续向南,到了解县。李晟行军继续向南,往李光弼的大营听凭调遣,他们则是进了城池。 “到了这里,伱们就能放心了。”杨齐宣道。 “为何?” “这里算是郎君的地盘。” “薛郎的地盘?”李季兰不由好奇,驱马上来,问道:“薛郎从未到解县任官。” 杨齐宣原本还带着一丝侥幸,以为她们的脸是装扮的,但这一路而来,她们始终还是这個样子。 眼看李季兰近了,他甚至还害怕地扯着缰绳往旁边避了避,以免被传染到。 “解池,盐湖。这是朝廷最初试行榷盐法的地方,官员都是杨銛举荐的……” 说到一半,杨齐宣见到前方有人来迎了,偷懒不想再说,道:“他们来了。” 来的是当年春闱五子之中的元结,倒不是为了迎他们,而是为了见随在军中的颜季明、独孤问俗、李史鱼等人。大家确实都算得上是薛白的人了,至少都是亲近薛白之人。 见了李腾空、李季兰的脸,他们也甚是吃惊,而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依旧是之前的说法。 杨齐宣听得彻底死心了,为这两个大美人可惜,然后默默离得更远,冷眼旁观着,倒觉李季兰很没自知之明,如今丑成这样了,开口还是在关心薛白的消息。 元结虽是县令,却没有把他们引到县衙,而是到了驿馆,而驿馆周边都是钱庄、盐铺,还有一家丰味楼,想必少不了薛白的势力。 “长安还在。” 诸官员之中,颜季明虽最年轻,对局势却最为了解,引着众人到地图前,指点着说了起来。 “谁也没想到,薛郎能设法让长安城坚守这么久,不仅是叛军,想必也出乎了忠王的意料,李光弼原本已打算往朔方去见忠王,但被打动了。” 独孤问俗抚须赞道:“所幸颜郎君能说服他啊。” “不是我说服的。”颜季明指向地图上的华阴,道:“是我们的将士,用切切实实的战绩打动了李节帅。” 说到这里,他语气激动起来。 “仅仅两千人不到,渡峣关,诈攻蓝田,惊动叛军主力,其后,一日之内奔袭两百余里山道,抢攻华阴,截断了叛军的辎重线,斩杀了安禄山之子安庆则!” 众人皆感诧异,哪怕是明知道大概计划的,也没料到这一小支兵马能有如此战果。 颜季明问道:“你们猜,他们之后如何做的?” “坚守华阴?” “不。”颜季明道:“他们驱着叛军败兵,继续东进,攻打叛军重兵驻守的潼关,占据南北连城之间的坑兽槛谷,封锁禁沟,并将消息递给了元结。” 元结点点头,指着地图上华阴到潼关之间,道:“崔乾佑遣出三千骑兵杀至,欲与潼关叛军夹击。他们设伏于禁沟口,是役,惊雷动天,叛军大败,折损了近千人。如此,叛军空有十余万精锐骑兵,却被两千人切断于潼关两侧。猛攻数日,不得寸进。” “竟有如此战力。” “不知是哪位将军领军,此战之后,必要威震关中了。” 颜季明道:“李节帅也是这般问的,他最初不知打下如此战果的竟只是一支不到两千人的小股兵马,还以为是南方的大股官兵支援。行军至此,得知详情,诧异万分,遂问我那将军姓名,我说,没有姓名。” “没有姓名?” “主将叫老凉,从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副将叫樊牢,原是河南府一小吏。” 刁氏兄弟对视一眼,把背脊挺直,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 把当世名将高仙芝、哥舒翰都击败了的叛军,却被这样两个小人物横冲直撞,如何不让他们感到骄傲。 “当然,这一战伤亡也是极惨重。”元结道,“我几番遣兵渡黄河接应,奈何叛军兵力甚众。李节帅至时,禁沟口已仅剩五百余人。李节帅感其惨烈,不再犹豫,当即渡河,拿下潼关。” 说到这里,独孤问俗开口道:“不妥。” “请独孤公赐教。” “兵法讲究‘围师必阙’,否则敌兵失了生路,战意必坚。关中险固,叛军唯潼关一条去路,一旦被李节帅攻克,反坚其决战之心。”独孤问俗道,“我若是崔乾佑,见唐军作攻潼关之势,必回援,但若潼关已不可守,反而会猛攻长安……” 之前他们说的,李季兰听得不太懂,只知道局势在向好,此时才紧张起来,小心地插话,问道:“那长安?” 独孤问俗便向道:“长安可有消息?” “稍待。” 元结匆匆往外赶去,许久才回来,脸色有些发白,道:“长安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消息已递不进去,传不出来。” “还是急了啊。”独孤问俗道:“若依我谋划,当先救长安,再分别出华阴,到时叛军来回奔走,必然心生退意。” “想来该无妨,李节帅已攻潼关,想必三五日内便会支援长安。” 独孤问俗点点头,眼神却很忧虑。在他看来,长安久无粮食,能否守三五日尚且不知,即便守住了。叛军没了退路,必定要与李光弼决战,这也绝非好事。 他的忧虑很快便感染了旁人,众人原本是带着回归长安的憧憬来的,至此却只剩下担忧。 ~~ “腾空子,你担心薛郎吗?” 安顿下来之后,李季兰忍不住向李腾空这般问道。 李腾空却是摇了摇头,平静道:“人各有命,我担心又有何用?” “这么久未见,你不想他吗?” “不想。”李腾空道:“天下大乱,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有他的事做,我亦有我的事。” 李季兰道:“我之前总是怪薛郎把你抛在河东这么久,如今才知,他在长安这般凶险,倒是错怪他了。” “我想去哪,自是去得,岂是他抛不抛的。” 李腾空依旧是那油盐不进的清高态度,只是到了解县以后,连着两夜,她都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过了两日,颜季明、元结等人决定带着解县留守的兵马渡过黄河,支援长安城。李腾空原本也想去的,却知自己不宜再添乱。 在常山之时,她执意回到薛白身边,结果遇到了叛乱,终究是让她感到有些惭愧,这次遂安心等在解县。 是夜,她与李季兰还在驿馆中捣药,隐隐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呼喊声。 “捷报!捷报……” “腾空子,听到了吗?” “走,去看看。” 她们赶到驿馆的大堂,只见独孤问俗、杨齐宣等人已经到了。 “长安……长安守住了!” “真的?” “是!” 之后他们说的各种消息,李腾空也顾不得听,只想知道更多关于薛白,以及她的亲人的消息。心里想道:“季兰子,你怎么还不问啊。” 终于,没等李季兰开口,更新的情报就到了。 “是北平王!郎君是北平王了,他率兵守住了长安!” “北平王风头无俩,已是戡乱定兴的最大功臣!” “……” 听着薛白在长安的功绩,莫说李腾空、李季兰心中崇拜,就连杨齐宣都感到敬仰,除了敬仰之外,他还有一种终于下注对了的惊喜。 “北平王。”杨齐宣喃喃着这三个字,已无法估量薛白的前途。 他发现,自己眼下最想要的就是追随薛白。甚至觉得以前总喜欢的美丽小娘子真是太浅薄了,红颜易逝,大丈夫当开创一番大事业,才是最有满足感的。 往后,整个家族都将以他为荣,他的名字将写在这一代的家谱上最重要的位置。 这边杨齐宣还在狂喜,却有下属忽然入内,禀道:“崔众入城了。” “崔众?是谁?”杨齐宣大为不解。 “是王承业的人。”独孤问俗沉吟道:“他已投靠了忠王,此时如何会入城?” “何意?” “忠王指责郎君是叛逆,势必不愿看到薛君成功守住长安城。崔众此时来,总不会是来支援的。” 杨齐宣这才意识到不对,问道:“那他是?” “他如何入城的?”李腾空忽然问道。 杨齐宣这才想起来,连忙派手下人去探。 好一会儿,那人才回来,还未开口,李腾空忽问道:“可是李史鱼放崔众入城的。” “是。” 独孤问俗大为惊讶,问道:“你没看错?” “他没看错。”李腾空道,“想来,李史鱼很早以前,就是忠王的人了。” “什么?!” 这次惊得跳脚的人是杨齐宣,以一种不可置信的态度道:“怎么会?李史鱼不是北平王亲自策反的吗?” 总之,他是亲眼看着李史鱼从安禄山的幕僚转变成薛白的人,此后这段时日,一直在为平定叛乱而鞠躬尽瘁。 一个原本的叛贼,能做到这种地步,若不是出于对薛白的忠心,又能是因为什么? “旁人不记得,我却恰好知道,李史鱼正是被我阿爷贬谪的,阿爷也并未冤枉他,很早以前,他就是忠王一系了。当时,忠王还是太子。” 李腾空开口道,说着,看了刁丙一眼。 其实在太原之时,就是她让刁丙去问一问,是谁要接她们回长安。她不认为这出自于薛白的命令,心中还暗想“薛白才不会这么急着见我”。 得知是李史鱼的主张,她便留了心。因她有段时间与薛白一起处置相府的公务,看过李林甫的公文、名册,见到过李史鱼是李亨的心腹。一开始,薛白定然也是知晓此事的,所以,笃定能从叛军那边把李史鱼策反过来。 若依着薛白当时的计划,把叛乱扼制在初期,他有足够的时间把李史鱼从李亨的人变成他的人。但后来发生太多事了,潼关失守,天子出奔,李亨称帝,接着,薛白与李亨的矛盾突然爆发出来。 这种情况下,李史鱼必然是选择李亨的。 “我信李史鱼必然忠于大唐社稷。”李腾空继续道,同时看向独孤问俗,点了点头,道:“但他只怕被忠王欺骗了,许多事不知真伪。” 独孤问俗长叹一声,道:“叛乱以来,圣人、庆王、忠王、北平王的所作所为,我等尽皆看在眼里,我没想到,他竟还会做出这般选择。” 杨齐宣原本有些狐疑地看着独孤问俗,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李腾空道:“崔众来者不善,请独孤公去劝说李史鱼,请他回心转意,可否?” “好。”独孤问俗道,“盼老夫能不负所托吧。” “独孤公小心。”李腾空万福道。 “李娘子保重。” 说罢,独孤问俗看了刁丙、刁庚一眼,大步而去。 杨齐宣看着他的背影,方才道:“他是李史鱼的妹夫,信得过吗?” “信不过。”李腾空道,“没发现吗?正是他以言语诈走了颜季明、元结等人,使他们急着去救长安。他们最开始就全都是李亨的人。” “这这这,那他们要做什么?” “解州不仅是河东往关中的要地,又有盐池,王承业怎么可能不为李亨拿下?” 杨齐宣一细想,背脊发凉,喃喃道:“也就是说,在河北这段时日,独孤问俗、李史鱼早与王承业联络了?那,那那那,李晟,李光弼……我们快逃吧?!” “不逃。”李腾空道,“这里是解县,是薛白经营已久的地方,在这里,他们还吓不走我。” (本章完) 第480章 绮念 解县衙署。 独孤问俗在花厅中等了一会儿,李史鱼到了。 “你怎未拿下索斗鸡之女?” “有刁氏兄弟带人在,不好动手。”独孤问俗语气平淡,显得对做这些事兴趣缺缺的样子。 李史鱼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的状态不对,上前小声问道:“怎么?临到头来,你还有犹豫?陛下已登基了,天无二日,土无二王。” “我并非是对忠于陛下有犹豫。”独孤问俗道,“可叛乱以来,薛白的功劳你我亲眼所见。如何能在叛乱未定之际,迫不及待即反戈相向?” “因为若是慢了,就晚了。守住了长安,庆王难道会对陛下拱手称臣吗?!” 说话间,有下属快步赶来,禀报了一个消息,即杨齐宣带着李腾空等人逃了。 独孤问俗得知,不由苦笑了起来,道:“看来,他们是看出我与你是一伙的了。” “不可让他们赶到李晟的营地!” 李史鱼当即去找崔众,让他派人去追。 元结虽是解县县令,可解县就在王承业治下,崔众持着王承业的令符入了城,能够调动一部分的官兵。 然而,半日之后,新的消息传来,杨齐宣等人逃跑的方向并非是往李晟在黄河边的营地,而是往盐池。 “他们往盐池做什么?” “薛党经营榷盐数载,想必在盐池有不少的势力。若让他们纠集人手,倒也麻烦。” 崔众一听就急了。 他这次来目的有许多,其中之一就是为陛下掌握盐池以筹措接下来的军费。捉拿李林甫之女只是小事,可若造成盐池的动荡,使得他接手变得困难,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于是,他连忙加派人手,往盐池去晓谕抚慰,必要时加上武力威胁。 城内动静不小,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便有一个盐吏前来求见。 “是元结手下的?” “他自称是户曹的老吏了,有整整两箱的账册想要呈于崔御史,这是其中一册。” 崔众接过看了,神情当即就认真起来,甚至还要来了一个算盘,拨算了一会,喃喃道:“盐产量不对啊,除非是盐场还出了私盐……果然是早有图谋!” 他愤而将那册子甩给李史鱼,喝道:“把那老吏招来,本官亲自问。” “喏。” 不一会儿,一个老吏颤颤巍巍地来了,身后还跟着四個汉子,各扛着两箱账本。 崔众见了抬手一指,便道:“这些都是庆王早早就侵占盐税、蓄谋僭越的证据啊。” 老吏闻言,吓得匍匐在地,而他身后扛箱子的大汉却忽然抽出了扁担,向堂上的差役膝盖上横扫过去,“嘭”地砸断了他的腿,那差役摔倒在地的同时,身上的佩刀也被拔了出来。 “动手!” 李史鱼还在认真看崔众甩来的账册,抬头看去,突然发现那抬箱的汉子当中有两人赫然是刁丙、刁庚兄弟。他虽吃惊,但久在范阳,见过许多悍匪,倒也镇定。 崔众却是个京官,顿时惊得六神无主,转身就想逃。 “哪里走?!” 刁庚手中单刀一掷,刺进崔众的大腿,同时人已迅速扑上,抄起刀便要架在崔众脖子上,喝道:“都住手!” 与此同时,刁丙不失时机大喝道:“圣人查办忠王谋逆大案,谁敢牵扯?!” 这是李腾空教的话语,此言一出,登时惊得衙署中许许多多想要上前的士卒停下脚步。 “胡说!”崔众道:“圣人已经驾崩了……” 他话没说完,刁庚毫不客气,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而另一件非常不利于崔众的事在于,虽然李亨的那一套说辞对高官们很有效,但普通人并不了解这其中的详情、也看不出薛白迎回圣驾守长安的种种蹊跷,导致他难以在一两句话之间把李亨的正统性解释清楚。 崔众当然也带了兵力来,但一部分已被调到城外。而刁氏兄弟带来的人手亦不少,且大部分都是当时留在河北养伤的伤兵,此时赶来,很快便镇住了对方。 剩下的便是城内原本的官兵,安稳住他们即可。 衙署外,隔着颇远的距离,杨齐宣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之后,诧异地发现那些官兵们持着刀,但并不敢杀进去救崔众。 “进去吧。” “我?”杨齐宣缩着脖子。 李腾空没有看他,径直迈步往衙署中走,对守在门外的官兵们视若无睹,待有人看向她,她也不在意脸上的溃烂痕迹,微仰着头,含威道:“我是大唐宗室,相门女,长平王之玄孙,玉真公主之弟子。” 进了大堂,她在主座上缓缓坐下,看着李史鱼,却没开口。 李史鱼就是被李林甫排挤而损失了大好前途,自是十分厌恶她,眼中闪过轻蔑之色,道:“看来,与天宝五载如出一辙。” “此言何意?” “天宝五载,奸相迫害太子,薛白助纣为虐,如今依旧是奸相之女与之同谋,所有人的立场都未变啊。” 李腾空道:“我看你们是叛军的人,眼看叛军大势将去,便挑拨大唐内斗。” “绝非如此!”李史鱼正色道。 但李腾空这些话显然是说给外面的官吏听的,随着这一句话,不少人手中刀又放得低了些。 杨齐宣此时才缓过气来,开始摆架子威慑城中官兵,简单来说,就是吓唬人,是他为数不多的能做好的事情之一。 “都别给我轻举妄动!等平了叛乱,朝廷自有处置,否则李节帅杀敌归来,将你等军法处置……” 几个老狐狸没有想到,精心谋划的一场夺权,竟是被一介女流轻易破解了。 很快,元结留下来的县官、幕僚们都被从牢中放出来,主持局势。局面恢复之后,李腾空遂不再插手衙署事务,让刁氏兄弟把独孤问俗、李史鱼、崔众三人分开押入牢中审问。 ~~ “王承业除了控制解县,还有何计划?” 三人之中,唯有独孤问俗态度是最好的,面露惭愧,却也不回答李腾空的问题,叹息着,反问道:“你们对薛白迎回圣驾之事如何看?” “你总称他‘薛白’,他是北平王李倩。” “当时他来策反我,便说‘伱们想立从龙之功,与其追随安禄山,远不如追随我’。”独孤问俗道,“他以为,是这句话说动了我,可他却不知道,我们本就是大唐的忠臣,是东宫旧属。” “他知道。”李腾空道,“早年间他就在相府看过你们的卷宗。他说你们‘想立从龙之功’,也是指你们追随李亨,不如追随他。” 独孤问俗道:“我并非没有考虑过此事,可他失了时机。” 李腾空不喜欢这些权谋,却还是为薛白问道:“此言怎讲?” “忠王为储君几载?庆王为储君几载?北平王封爵至今,又几载?”独孤问俗道:“何况圣驾既是假的,圣人既未真的封赏过他,他又岂是北平王?在知情者眼中,他依旧是薛白,不是李倩啊。” “你怎知圣驾是假的?” “我了解忠王,他不敢,也不会在此事上说谎。”独孤问俗缓缓道:“天无二日,眼下的大唐,只需要一个圣人。” 李腾空起身,要走出去,却又停下脚步,道:“在你眼里,李亨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大唐最适合的储君,孝顺、隐忍、贤明、心忧社稷、虚怀纳谏。”独孤问俗回想着入仕之初在长安的岁月,依旧怀念彼时李亨的风采。 “或许是个好储君,却不堪为君。” 李腾空忽然开口,以有些冷峻的声音,打断了独孤问俗的话。 “他的隐忍从来不是因为孝顺,而是因为他的懦弱与自私,他终日躲在阴暗中与阉人、妇人谋划,汲汲营营,只为保住他那可怜的储位,目光短浅,看不到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 这些话,李腾空很熟悉,因为她阿爷时常在家中这般评价李亨。当时,她对此非常厌恶,认为阿爷完全出于私怨,可如今她却发现,她阿爷看人竟是准的。 “他若真的心忧社稷,该做的不是迫不及待地称帝,而是率军解了长安之围,堂堂正正地登基;他虚怀纳谏?纳的都是身边宦官们劝他维护私利、搅乱天下大局的谏……” 她脑海中再次想起了李林甫掷地有声的话语—— “这样的人,能让他登上帝位吗?!” 时隔多年,父与女,竟是终于在曾经互不理解的事情上达成了共识。 独孤问俗愣了愣,喃喃道:“你……果然是李林甫的女儿啊。” 在他看来,这是一句骂人的话。 ~~ 另一间牢房里,崔众很快便招了。 “我若说了,你们能答应饶我的性命吗?” “可以。” “接下来不在于王承业如何做。”崔众低声道:“李光弼将进入长安,扣押庆王、薛白,以及假冒的圣人,迎新君归长安。” “你说……李光弼?” “是啊。”崔众虽被绑在刑架上,眼神中却有笑意,道:“没想到吧?李光弼早已做了选择。否则,王承业怎么会答应让他领兵支援长安。” 李腾空道:“我不信,李光弼是薛白举荐到河东的。” “那算什么?他早年间在陇右从军就受过忠王的恩惠,莫忘了,他是由王忠嗣提携上来的,而当时,王忠嗣还是忠王义兄。”崔众道:“这次,李光弼一心要救长安,顾全的是社稷大局,他与王承业保证,一定除掉逆贼,尽快还天下太平。这逆贼,也包括庆王一系。” “你所言,有证据吗?” “李光弼之所以做此抉择,乃是收到了忠王身边的谋士李泌的书信,晓以天下大义,他遂往灵武写了奉表,王承业方允他粮草辎重,让他出兵。” 崔众说完,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问道:“怎么?你们没想到吗?真以为李光弼是站在你们那一边?” 刁丙遂上前,又给了崔众一个耳刮子。 “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别说没用的!” 崔众吃痛,低下头,也许在心里咒骂着他们这些人早晚也要完蛋,嘴里却不敢再乱说。 “李光弼追回了颜季明不假,但并非是反对忠王,而是认为可等击败了关中的叛军再谈,他调走李晟,也并非是兵力不足,而是为了不让李晟再占着土门关,换言之,河东各地皆已承奉忠王为新君……除了解州。” ~~ 最后一间牢房里,当听到“李光弼”的名字,李史鱼长叹一声,道:“看来,崔众都招了?” “不错,你招或不招,结果都一样了。” 李史鱼久久不语,末了,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啊,结果都一样了。李光弼入长安城之日,便是逆臣伏诛之日,也是天下太平之日!” ~~ 长安。 才解了围,长安城便恢复了生机,连原本沉闷的太极宫也多了些欢声笑语。 梨园又有了曲乐,只是风格却一改此前的雅致优美,成了雄浑的破阵乐。台上则是一群穿着红色武士袍的女子正在舞剑。 她们都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为首的李十二娘如今已长成大姑娘了,扮相十分英气,束发戴冠,不见半点女子的娇气。此前守城,她是真的上了战场,且杀了不少敌兵的。 公孙大娘却已老了,正坐在台下,与杨玉环说着话。 “庆功宴定是要办的,只是北平王似乎不太想再加场演出。” “为何?费心排了这场剑舞,此前不便演便罢了,庆功宴上还有何不妥的?” “想必是顾不上吧,如今城中粮食不足,听闻北平王正发愁。”公孙大娘道:“还听闻啊,叛军也未真的退去了,往西边合力,准备与王师决战了。” 说到这里,站在杨玉环身后的谢阿蛮插话道:“这场庆功宴,也是迎李光弼入城的接风宴。北平王一心只有李将军,想必是懒得理会这里。” “你问他了?” “弟子……没有。” 杨玉环遂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还说要还我一个歌舞盛世。” 她今日穿了舞裙,原想着排了剑舞自己也跳上一曲,听得她们这般说,颇觉无趣。 恰此时,却有小黄门过来,低声禀道:“贵妃,圣人在万春殿设宴。” 闻言,杨玉环神情一动,猜想,圣人如今可不会设宴,来的必是薛白。 “不急,且回去换身衣裳。”她有心熬一熬他,又招过张云容,吩咐道:“你去,让典膳房给御宴多添几壶酒。” 待杨玉环摆驾到了前殿,果然见是薛白。 殿内摆着一张御案,一张小案几,御案上摆着酒壶、酒杯,里面却已是空的,薛白独坐在小案后,正拿着一张胡饼在细嚼慢咽。 显然,他方才已经与圣人、高力士谈过了。 “没有我的位置?” “长安刚解围,物资还不充裕,请贵妃再忍耐一二。” “你们先下去吧。” “喏。” “你好大的胆子,邀我私下相见。” 薛白道:“暂时而言,长安城我还能说的算,过阵子就未必了。” “是是是,北平王风光无两,权倾朝野。” 杨玉环负手走了几步,到了他案前,捧起那酒壶,轻轻摇了摇,见里面酒是满的,便道:“看来,薛一杯今日还一杯未饮?” “明日,李光弼就到长安了。” “然后呢?” 杨玉环饮了一口酒,白皙娇嫩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问道:“然后呢?” “若能不让他看出端倪,一切都好说。”薛白道:“可若出了差池,恐怕会很麻烦。” “需要我帮你?” “也是帮你自己。” 杨玉环端着酒壶,倒了一杯酒在杯子里,道:“你守住了长安,我也好生仰慕,敬你一杯。” “这是宫中珍藏,你够喝吗?” “围城这般久,好不容易解围了,喝一杯,喝了我给你出个主意,一定比高力士说的有用……怎么?怕有毒?” 经历过苦守长安的压力之后,她这番话莫名很有说服力,薛白还是端起酒喝了,头一次感到酒入喉之后毛孔张开的感觉十分舒坦。 他是个不擅于奖励自己的人,今日奖励了自己一次。 杨玉环的目光始终留意着,见他真喝了,下意识地有个微微低下眼眸的动作。殿内不太通风,空气遂微微有些粘稠了起来。 他们似乎都忽略了,酒壶里的酒是她喝过的,自然是没有毒。 “你想要不出纰漏,明日你首先便得这般对李光弼。” “哪般?” 杨玉环忽然俯下身看向薛白,把她那倾国倾城的脸对准他,然后,笑了笑。 “这般,你得笑,得意气风发。若心事重重的,他当然知道你藏着猫腻。” 薛白余光往下一瞥,酒意上来,脸颊发热,很快就酡红起来,侧过头道:“我从不把心事挂在脸上,他看不出来。” “我就看得出来你有心事。”杨玉环道:“先笑,之后还得有舞。” “舞?” “你几时见过没有舞乐的御宴,明日,李光弼到了,你将他按在这里观赏歌舞灌酒,慢慢等候圣驾。” “大可不必,我只需你伴驾赴宴时说几句话。” 杨玉环却已又给他斟了一杯,道:“你再喝一杯。” “我醉了。” “醉了才好,你上次醉后写的诗还未写完,今日续上。” “哪首诗?” 杨玉环提着酒壶在殿中走了两步,嘴里吟道:“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吟罢,她回过头看向他,道:“这长安,太久没有诗了。” 薛白揉了揉额头,道:“想不起上次念到哪了。” 杨玉环道:“那就重念一次吧?” 薛白并不想再吟诗,他如今不同了,不再是陪着皇帝贵妃游冶的狎臣,是守住了长安的北平王,还操心着许许多多的事。 “好了,知道你贪玩,闹也闹够了,说正事吧。”薛白道:“明日未必能瞒住,但到时,还得由你圆回来……” ~~ 薛白终是没喝第二杯,他说过正事,出了宫城。 只是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方才的画面,杨玉环微微仰起头提壶饮酒,红色的胭脂留在壶口处,之后却又倒酒让自己饮……她是何意呢? 他摇了摇头,加快了马速,风吹过,使他清醒了许多。 之后,转到大明宫见了李琮。 如今薛白与李琮之前的关系必然是相互提防的。幸运的是,长安之围虽然暂时解了,他们共同要面对的问题却很大,接下来一段时间内,还得相互利用。 “明日,李光弼便要进城,殿下若能取得他的支持,局面将大为不同……” 薛白依旧是一副为李琮谋划的模样,侃侃而谈着。 李琮一边听,一边观察着薛白。 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得不近,但他还是看出些异样。 “三郎,你饮酒了?” 薛白至今依旧不习惯被李琮以这种语气唤作“三郎”,点点头,道:“饮了一杯。” “哦?不知是谁能令你饮酒?”李琮道:“此事,连我都做不到啊。” “自是圣人。” 李琮用手指抚摸着脸上的伤疤,道:“原来如此。” “是,殿下放心,整个长安城都站在殿下这边,李光弼不敢轻易乱来的。” “希望如你所言啊。” 等到离开大明宫时,薛白回想着李琮方才的态度,意识到自己去见杨玉环之事被李琮察觉了。此事虽没什么,李琮暂时必不会揭穿,但薛白却认为自己太不小心了。 为何?平素一向谨慎,今日为何偏在此事上放纵了? 他重新审视自己,脑海中便浮现起杨玉环俯身凑到自己面前微微一笑的场面…… 薛白抬起了头。 看了眼天色,时近黄昏,他便驱马往杨玉瑶住处行去。 路上,他思来想去,认为杨玉环似乎有心“试探”自己,该是想试探自己是不是真皇孙吧。 ~~ “瑶娘可有想过?我既找回了身份,论起来与你差了两辈。” “前阵子长安城这情形,还真没顾得上想这事。” 杨玉瑶故意把手指支在下巴处,想了想,眼中浮起忧虑之色。 之后,附在薛白耳边,道:“我方才一想……更有趣了呢。” 如此大唐风气,薛白听了也是苦笑。 可惜,杨玉瑶虽也大感有趣,却是推了推他,小声道:“今日却不方便,我唤明珠过来。” “不了,明日还有大事,养好精神应对吧。” “火很旺呢。” “因为危险还没过去,睡吧。” 薛白说着,在榻上躺下,闭上眼,想着明日见李光弼的事。 之后不由想到,上次给杨玉环吟的《长恨歌》念到哪一句了?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似乎是这里吧,白乐天这份笔力。 迷迷糊糊中,薛白竟是又回忆起在万春殿中,杨玉环在地毯上转了个圈、裙摆微扬的情形。她穿了件端庄华贵的襦裙,脚下却是一双舞鞋,红绸衬得足背如玉般洁白……也许是因为急着想要见面,匆忙间忘了换? 之后,他意识到那女人很危险,且她喜欢在危险边缘试探,遂将这些绮念挥散出去。 “我要的是权柄。”他在睡梦中提醒自己道,“上进些,能做到。” 这一夜睡得昏昏沉沉,天还未亮,薛白便醒了。 他到城头独自等待了半个时辰,哨马来报,李光弼已经拔营起行了,今日就能进长安城…… (本章完) 第481章 坦白局 李光弼的大旗过了灞桥,队伍正缓缓行往长安。 哨马从前方回来,禀报道:“节帅,庆王已在城门外等候。” “可有见到北平王的旗帜?” “并未见到。” 李光弼遂招过部将,低声交待道:“不可轻举妄动。” 继续前行,他看到了那伤痕累累的城墙,也看到了在城门外等候的李琮。放眼扫去,城头上依然有许多守军在执守,防事并未松懈。 令他意外的是,不仅没在迎接的队伍中见到薛白,包括王思礼、李承光、王难得等陇右旧将也都不在。 他不动声色,翻身下马,迎向了李琮,道:“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李琮那殷切的笑容已经保持了很久,虽然脸上的伤痕十分可怖,可眼神里满满都是亲近之意,上前,揽住李光弼,道:“不迟,不迟,将军忠勇勤王,当图凌烟阁,当图凌烟阁。” 一番话里,重复了两句,可显他的诚意。 今日之所以是他来迎李光弼,却是他自己争取到了这个机会。他昨日见薛白,一开始薛白让他于宫城坐等李光弼前来拜见。李琮问为何,薛白称担心李光弼投靠了李亨,“恐殿下出城太危险”,李琮不信,亦不想失了这个拉拢大将的机会,执意要来。 寒暄了几句,李光弼很快就关心起圣人的安危。 李琮对此并不避讳,直言若非李亨将圣人劫持出长安,局面绝不至此。之后,无非是细数李亨之罪,劝说李光弼辅佐他平定天下,许诺赏赐等等。 这种两兄弟为争家产而互相指责的事,李光弼并不表态,他只需要见圣人一面就能下决断了。 只要今日长安城中的圣人是真的,他绝无二话。 “陛下在宫中设宴庆功,将军请。” 队伍走过朱雀大街的过程中,李光弼向麾下部将示意了一眼,让他们各自带人往各个城门“增援”,他则只带数百人往宫中赴宴。 从侧东阁门入宫,又穿过左延明门。入殿之前,李光弼见到了陈玄礼,那位龙武军大将军依旧披着威风凛凛的金甲执守宫中,亲眼所见与之前听说各种消息给他带来的感受大不相同。 “宣,河东节度副使李光弼!” 长安宫阙庄重巍峨,带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李光弼入内,见殿中金碧辉煌,一排排案几摆开,上置美酒珍馐,与一路而来所见到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待他落座,一队舞姬已翩跹而来,随着乐曲起舞,仿佛回到了叛乱前的盛世光景。 李光弼略感不适,转向上首的李琮,道:“大股叛军犹在关中,长安粮食亦不足。如此,不太好吧?” 李琮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以极小的声音道:“我亦劝过圣人。” 若说李光弼原本有九分怀疑圣人是假的,这一件小小的事,倒让他的怀疑少了一分。 圣驾还未到,李琮几次端起酒杯向他劝酒,李光弼酒量极好,倒也不惧。反而等到李琮有些微醺了,便将话题引到薛白身上。 “不知北平王今在何处?” “想必还在盯着长安防务,那孩子是个勤勉的。” “臣有一事不解。”李光弼又道:“殿下如何能确定他的身份?” 李琮顾左右而言他,道:“三郎的经历,与当年的嗣泽王相似,都受到株连,匿身为庸保。” 如此,李光弼便能看出李琮与薛白之间的不对劲来。 饮了半壶酒,殿中歌舞换了两轮,终于,有宦官高声道:“圣人至!” 李光弼放下酒杯,站起身,目光紧紧盯着殿后。 既然都说这位圣人是假的,他今日倒要眼见为实…… ~~ 皇城。 薛白安排妥当,正要往太极宫去,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回头一看,见是王难得来了。 “怎么?” “我可去见李光弼。”王难得道:“我与他在陇右就是旧识。” “不必,太多人去见他,反倒显得我们心虚了。”薛白脸上带着轻松自如的笑,道:“但我们有何好心虚的,护圣驾、守长安,谁动我们,谁就是叛逆,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那就好。” “时辰差不多了,走了。” 王难得正调转马头,忽见有驿使狂奔而来。他眯了眯眼,敏锐察觉到是重要消息,回头道:“北平王,等等。” 薛白再次勒住了缰绳,等待那驿使到了眼前。 “北平王,河东急报。” “给我吧。” 薛白接过信展开,一看字迹,微微一愣,发现竟是李腾空写来的。待看清信上的内容,他眼神凝重了一些。 “怎么?”王难得问道。 “李光弼已经奉李亨为帝了,此次来长安,他要捉拿圣人与殿下。” “他该不会……” “我信这个消息。”薛白抬手,道:“我们也得早做准备,如果说服不了他。那么,就只好说服他麾下的将士了。” “夺他兵权?” “只能如此了。” 薛白早就设想过万一李光弼来者不善,已经在城中布署了防备的兵力。 只是,有些事,他连王难得都不曾告诉过。之前要让王难得武力夺权也不容易。此时既收到了李腾空传来的这道消息,反倒有了理由。 “放心吧,自不会伤了李光弼。想必是长安被围的这些时日里,消息传递不便。使得李亨先欺瞒了他。我们拿下他的兵权,慢慢告诉他真相便好。” “好。” “以社稷为重吧。” 薛白拍了拍王难得,赶马进了宫城。 王难得一直都是一个心志坚决的人,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与李光弼兵戎相见,难得有些踟躇。 但他还是赶往城门,安排兵马,依薛白所言,做着夺取李光弼兵权的准备。 才登上城头,却见远处又有一骑驿使以极快的速度狂奔而来。 “把人吊上来。” 王难得当即吩咐士卒放下吊篮,接了驿使上来,只见对方满头都是汗水,脸上粘满了尘土,嘴唇发白干裂,显然是疾驰了很久。 “有什么消息?” “我要见北平王。” “与我说也可以,我是王难得。” “王将军,小人是被派往汉中传信的,得到一个消息……” 说到这里,这驿使嚅了嚅嘴。 王难得遂俯身过去,听了一句之后,诧异万分,道:“你说什么?” “圣人到蜀郡了。” “怎么会?” 王难得皱起了眉头,思考着。 当时,薛白往陈仓去时,他还留在长安。等薛白迎回圣驾,说的是李亨兵变纵火,烧伤了圣人,这个说法王难得是相信的。 “圣人就在长安,如何会到蜀郡?”王难得直接就掐住那驿使的喉咙,道:“说,你是谁派来的?!” “小人真的是北平王的人,小人怀里有公文,还有告示,是蜀郡传递给天下各处的……圣人真的到蜀郡了。” 王难得手指微微用力,心里有种直接掐死这人的冲动。 好像只要掐死了这个驿使,此事就不会再有人议论,危险就能迎刃而解了。” 可他知道,掐死一个人没用,纸是包不住火的。于是伸出手,从驿使怀中拿出公文与几张告示,扫了一眼,脸色难看了起来,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圣人已到蜀郡,下达的第一份旨意是给天下报平安的。 此事太过突兀、荒谬,可王难得心底却知晓它只怕是真的,因为消息既不可能是李亨放出的,也不可能是安庆绪或李琮放出的,那就只有真正的圣人有能力且需要这么做。 另外,现在回想起来,这一段时日长安城中的这位圣人确实是一个太好的傀儡了,那又怎么会是真正的圣人? 想必李光弼正是很清楚这些,才会奉李亨为新君。 那,自己又该做何选择? 王难得没有想太久,收起那些公文,匆匆便往城中赶去。 他需要把此事尽快告诉薛白。否则,薛白如果还在以假冒的圣人试图欺骗李光弼,只会得到反效果。 或者,薛白如果夺了李光弼的兵权,短期来看是可行的,毕竟除了一些高级将官,普通兵士从未见过圣人,直接让他们相信圣人就在长安要简单得多。可一旦圣人在蜀郡的消息大白于天下,薛白便成了不可辩驳的逆贼,必然要遭到反噬。 “驾!” 快马穿过朱雀大街,王难得很担心薛白已经动手了。 可他抵达宫门,只见宫门已然紧闭。 “吁。” 王难得勒马在宫门前兜了一圈,抬头看去,见是龙武军旗帜,大喝道:“何人在守门?!” 有龙武军士卒探头一看,很快去通禀,不一会儿,张小敬的身影出现在城垛上,道:“王将军?何事?” “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入宫,放我进去!” 张小敬一向敬重王难得,不敢怠慢,却也只是让人放下吊篮,道:“宫门不好打开,只好请王将军委屈一二。” 王难得竟不嫌弃,卸掉身上的甲胄。登上吊篮,由人拉上了城头。 他正要往殿上赶去,忽然想到,薛白竟是用张小敬守宫门,而非用自己。包括今日有武力夺李光弼兵权的打算,薛白也没有提早与自己说。 “你随我过来!” 王难得随手一捉,径直便拎住了张小敬的领子,拖着他与自己一道走。 张小敬也是个矫健大汉,没想到竟是完全躲不开,道:“王将军,我军务在身……” 两人下了宫墙,到了无人处,王难得低声问道:“老实回答我,圣人是假的吗?” “王将军这是何意?圣人怎么可能是假的?” “还想瞒我?!”王难得把张小敬提到眼前,“真正的圣人已经到蜀郡了,你知后果如何?” 张小敬竟是面色不变,道:“假的,圣人就在宫中。” “你是个人才。”王难得道,“但瞒我无用。”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好,王将军去见北平王便是,在万春殿……那边。”张小敬分得出轻重缓急,当即给王难得指了路。 等王难得奔向万春殿,张小敬回过头,却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蜀郡?” 他难以置信,圣人如何就到蜀郡去了。 ~~ “圣人至!” 随着这声呼喊,殿内的众人起身,转头望去。 披着紫袍的高力士走在前面,圣人高大威武的身体则半倚在御榻上,由宦官缓缓抬着过来,杨贵妃则随于其后。 隔得还远,看得不甚清楚。 李光弼想要看的很简单,他知道圣人被烧伤了,但得亲眼看看,能否从那满是伤疤的面容里看出往日的痕迹来。 偏在此时,前方的广场上有人往万春殿这边赶了过来。 “陛下!臣有紧要公务秉奏!” 那缓缓接近的御驾便停下了,高力士回过身,向赶来的那人叱道:“北平王,你太无礼了!御宴来迟,还敢冲撞御驾?” 薛白道:“陛下恕罪,臣临时得到了有关叛军动向的紧要军情。” 从殿内往外看去,只见薛白在御驾前叉手行礼,之后,高力士俯身在圣人面前聆听圣谕。 圣人现在在开口说话,只是声音很小。末了,高力士站起身来,宣旨道:“御宴继续,传李琮、李倩、李光弼,立政殿议事!” 说罢,御驾转向了立政殿。 见此一幕,李光弼已经完全明白薛白的计划了,无非故意将他引入长安城、宫城、前殿、内殿,渐渐让他脱离他的部将。 入长安城时他带了近万人,入宫里只带了数百人,进万春殿赴宴只带了数十有功之将,再去立政殿,却是孤身一人了。 至此,其实大致已能看出那圣人是假的了,但只是大致。 李光弼想了想,并无惧色,起身,打了一个手势,安抚住他的部将。出了万春殿,环顾了一眼远处的禁军,向薛白微微颔首。 “太原一别不到半年,再见面,该向北平王行礼了。” “李节帅不必多礼。” 军务急紧,薛白只是一抬手,请李光弼一道往立政殿。 两座宫殿离得并不远,只是要穿过一道立政门,宫门处有禁军执守。 几人入了殿,却见圣人已在御榻上倚下,高力士、杨玉环则立在御前,挡住了圣人。 有宦官们正抬着桌案,摆上了关中地图。 薛白既说有紧要军情禀报,很快便上前,指点着地图道:“如今叛军分为两部,田承嗣领半数骑兵攻扶风、歧山,如今正在回师,与崔干佑部汇合,他们暂时在这里……金城县,马嵬坡。” 这些,李光弼早便知晓,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则有意无意地看向圣人。 “圣人曾加忠王为朔方节度使,命其领兵勤王。”薛白又道,“可李亨悖逆,僭越称帝,不仅没有率兵勤王,还遣兵攻打驻于扶风的严武所部剑南军。” 他在地图上关中西面的位置画了一笔,这句话实则是告诉李光弼,李亨的兵力是到不了长安的。 也就是提醒李光弼,严武是长安朝廷这边的忠臣。李亨要想干预长安,并不能直接伸手过来,双方若是真撕破脸,才有所好转的局势顿时又要恶化了。 李光弼听得明白,却是向御榻所在的方向执了一礼,道:“臣敢问陛下,忠王是否真的谋逆?” 杨玉环一听,便知这便是薛白昨日特意来让她表现的时候了。 她遂冷哼一声,道:“也许,在你们这些将领眼里逼迫三郎杀了我这个祸水不算谋逆?” “贵妃息怒,臣并无此意。”李光弼不愿落入他们言语的套路,道:“臣在河东,听闻惊变,惶恐不安,常翘首南望,唯盼能再聆德音。” 他显然很想听圣人开口说话。 杨玉环不易察觉地与薛白对视了一眼,转身看向御榻上的圣人,道:“三郎,看来,李将军是想听你示下。” 说罢,她与高力士便把御榻上的圣人扶起来,准备诉李亨在陈仓的恶行。 “李将军想知道在陈仓发生了什么吗?”杨玉环说着,未开口,已先落下泪来。 “太真。” 圣人轻声叹息着,声音极为吵哑,有怜惜之意。 李光弼皱了皱眉,一时竟有些难以分辨。 “当时,御驾走到散关之前,忽然发生了兵变,忠王想把圣人挟制到朔方……” 薛白不由在想,今日若说服不了李光弼,那就只能拿下李光弼,再去说服他带来那些将领了。 正在此时,殿外似乎起了什么冲突,有声响传了过来。 薛白转头看去,见王难得正推开两个禁卫,大步往这边赶来,一边大步而行,一边还摊开一封告示。 他盯着那告示看了一会,直到王难得走近,摆了摆手,示意王难得不必声张。 而见王难得闯入殿中,李光弼不由回过了头,杨玉环也停止了述说。 “伱们许久未见了吧?”薛白向王难得看了一眼,又向李光弼道:“他忙完了军务,当即便赶来见你。” 李光弼却是正色道:“擅闯宫闱,你也不怕冲撞了圣驾。” 王难得拿出令符,正要说话。 “实话与李节帅说吧。”薛白道。 他亲自过去,关上了殿门,回过头道:“真正的圣人,我已让人安全护送到蜀郡了。” 李光弼一愣。 莫说是他,便是杨玉环、高力士,眼神中都闪过一丝惊诧之色,只是他们反应极快,须臾就掩饰住了。 唯有御榻上的圣人,目光惊愕。 “什么?”李光弼环顾殿中,首先观察薛白是否埋伏了刀斧手。 “方才,李节帅也听贵妃、高将军说了陈仓之变的经过。”薛白不紧不慢地道:“忠王放了一把火,想要烧死我们。但我们带着圣人逃上了陈仓山。到了山顶之后,我看火势渐歇,便劝圣人返回长安,但,圣人不愿。” “所以呢?” “所以,我便遣人继续保护圣人南下蜀郡。”薛白道:“我们当臣子的,只能顺着圣意。” 李光弼看向御榻,道:“那这又是谁?” “换作是你,那种情况下如何选?” 薛白不答,反而忽然问了李光弼一句。 “一边是长安百万生灵、大唐社稷都在等着圣人回归,一边是君命难违,你站在我的处境,怎么做?” “我……” 李光弼原本想说,他会请回圣驾,待守住长安之后再向圣人请罪。然而,才开口,他便意识到这绝非易事。以圣人的强势,并不是轻易能控制的。 而此时此刻,王难得偷偷观察了薛白一眼,只见他面不红、心不跳,举止从容自若,仿佛整件事一开始就是他安排的。可王难得却知,若非自己及时送来消息,薛白也许已把李光弼拿下了。 “这便是你找人假冒圣人的理由吗?”李光弼问道。 薛白道:“忘了?忠王准备弑君。这么做,一则是为了保护圣人,二则是为了保住长安,三则,也是圣人的意思。” 他看向杨玉环、高力士,又道:“否则,贵妃、高将军、陈将军岂会如此配合?还有,右相,你是否为了保护圣人,才不惜烧毁容貌、吸引李亨派来的追兵?” 李光弼顺着薛白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所谓的“圣人”在一愣之后,迅速点头,用他那沙哑的声音道:“正是如此。” “右相?” 李光弼当即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了。 “杨国忠?!” ~~ 张小敬站在宫城城头上,手持千里镜,死死盯着宫中的局势。 他预感到,自己一直藏着的那个秘密今日就要被戳穿了。 当姚汝能问他杨国忠是如何死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说是自己一箭射杀的。可他很清楚,那一箭并没有要了杨国忠的命。 而在陈仓山,他一眼就认出了那被烧毁面容的就是杨国忠,当时,高力士还在教杨国忠如何扮圣人,而他,早早就记住了那个因为一颗洞庭橘就欺辱他的奸相。但他不在乎谁是圣人,他只在乎长安。 可今日若不能说服李光弼,才解围的长安城势必又要陷入危机…… 正想着这些,忽然,千里镜的视线里出现了异常。 守在立政殿外的宦官与禁军们,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正急忙冲向殿内,之后,却像是受到了威胁一般,停下了脚步,纷纷堵在殿外。 “怎么回事?” 张小敬在心中自语,判断是不是北平王没有说服李光弼,现在李光弼要反了。 若是如此,那他便得立即命令控制住李光弼带进宫中那些将领。 可现在,他还并没有得到薛白的信号。 怎么做? ~~ 立政殿。 “正是如此。”杨国忠听薛白突然招供,已是惊得魂都掉了,被一问连忙点头,迫不及待地道:“我是为了保护圣人才这么做的……” 然而,他的辩解很快被打断。 “杨国忠?!” 李光弼喝问一声,眼神中已绽出怒意。 杨国忠先是惊恐,旋即,目光一转,留意到王难得正在悄悄欺步上前。 他瞬间明白了过来。今日,薛白也许能通过一番鬼扯,收服了李光弼,但他杨国忠犯了众怒,又假冒天子,是必死无疑。 薛白方才所谓“保护圣人”的理由,只是为了安抚住他而已。 王难得又上前了两步。 “别过来!”杨国忠尖叫一声,猛地跳起,一把扼住杨玉环的脖颈,拔出她的钗子便抵在她脖颈上,嘶喊道:“休想杀我!” “啊!” “住手,你做什么?” “想利用完我就丢?没门!” 杨国忠恐惧至极,拉着杨玉环往后退,之后眼看有禁军、宦官冲过来,他竟是鬼使神差地喊道:“我是圣人!你们想叛逆不成?!”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482章 上进的伙伴 “薛白!看着她!” 随着杨国忠的嘶吼,薛白目光看去,见到了杨玉环那张绝美的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很少有人能在这种表情狰狞的情况下保持好看,偏她还能凄美到让人产生以身相替的冲动。 这或许是绝世美人与美人之间的区别之一。 杨国忠那双布满可怖伤疤的手正紧紧掐着她的脖颈,她比别人都要细皮嫩肉,被手指一按,白皙的皮肤上就留下了淤青。 随即,薛白目光一转,又落在了杨国忠那张被烧得惨不忍睹的脸上,一美一丑的对比有种强烈的视觉震撼。 “别看我!”杨国忠道,“看着她,薛白,你不会让她死的!我知道。” 他穿着皇袍,唤薛白而不唤李倩,对于薛白,显然会带来一些很不好的影响。 尤其是此时守在附近的宦官、禁卫们听到动静都已经围了过来。 李光弼环顾殿外,故作惊讶地喃喃道:“这么多人?” 薛白心中暗想道:“这些本是我布置来对付你的,当然多。” “李节帅,我怕引起长安动荡……” “不许说话!”杨国忠大声喝道。 薛白并不理会,继续向李光弼道:“你去安抚住你带来的将士们,如何?” “贵妃这边?” “我与右相谈,误会一场,不要紧的。” 两人交谈时十分镇静,唯有杨国忠摆出了最狰狞的表情,不停地想要喝止他们交谈,结果,杨国忠发现让李光弼退场能让他更有安全感,便放任了此事。 “让李将军暂离。”薛白这时候又很尊重杨国忠的意见了,问道:“可以?” “走,让他走。” 于是,李光弼向薛白点了点头,以示感受到他的信任,之后转身往外走去。 一个细微的动作,或许代表着他决定暂时不会为李亨对付长安朝廷,于天下大势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虽然薛白准备好的诸多话术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可有时候,紧急情况下的眼神交流比言语要能打动人。 薛白其实有两个担心,最担心的是杨国忠吐露出李隆基并非是他派人护送到蜀郡的真相,趁大家没反应过来先送走李光弼,他就放心多了。 第二个担心的是后宫墙那边张小敬听到动静误以为这边动手对付李光弼了,双方起了冲突。 他遂又向王难得道:“你去告诉大家,没事。” 杨国忠很紧张,喝道:“别想让他去调人来害我!” “放心,让旁人离开,我们谈。”薛白道:“我会满足你的条件,我们是结义兄弟,不是吗?” 王难得根本就不在乎杨玉环的死活,方才已准备扑上去杀掉杨国忠了。 但薛白一个眼神让他意识到,杀杨国忠不重要,拉拢李光弼才是真正的关键,于是立即转身而去。 “都退下吧!” 如此一来,殿内除了薛白、杨国忠、杨玉环、高力士四个知情者,就只剩下一个李琮了。 李琮方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心情却是跌宕起伏。 他其实早知圣人是假的,只是懒得管薛白拿谁来当傀儡。甚至故意不去想这件事,方便更好的装糊涂。但他心底里一直以为真的圣人已经驾崩了。 此时他还处在“圣人在蜀郡”这一消息带来的震惊之中,脑子里纷繁复杂,有无数思绪。 “殿下。”薛白提醒道。 李琮立即会意,道:“我走?” “不许走!” 杨国忠这次不依了,大概也是明白了薛白真正害怕的是阴谋被戳穿。而且,李琮显然没有李光弼、王难得的武力,更适合留下来作为人质之一。 薛白提醒道:“越多人在场,你越危险。” “总之他不许走!” 李琮不在乎杨玉环死活,也就不会被威胁到,当即迈开脚便要往外走去。 “薛白!”杨国忠当即把手中的钗子往杨玉环脖子上一刺,沁出血来,“你不要她的命了吗?!” 薛白伸出手,拦了拦李琮,道:“殿下,若没了贵妃,我们不好向圣人交代。” 李琮一听,非常不悦。他原本以为薛白已经把圣人安置妥当了,结果留下这么一个乱摊子,现在他还得要向圣人交代? 一个于危难之际守住国都,力挽狂澜的监国太子,要向一个逃到蜀都的昏庸之君交代什么?难道说“父皇,儿臣只能守住被伱抛弃的江山,没保住被你抛弃的女人”吗? 此事也怪薛白,没有早点让他登基,被李亨抢先了一步。 但李琮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置这些问题,倒也愿意看看薛白、杨国忠这两个叛逆还能说出什么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来,遂驻足冷眼旁观。 这倒显得薛白连太子都能左右。 “说吧,你想要什么?”薛白向杨国忠问道。 “我失去的一切还能回来吗?!”杨国忠拉着杨玉环往后退了几步,眼神中又浮出了狂意,“我曾是大唐的宰执,还曾是,曾是圣人!” 这句话像是有种奇异作用,能让他亢奋起来。每说一句都能给他一点勇气,做出愈发夸张的举动。 他余光看到高力士还站在那,叱道:“你走开!” 高力士老迈,慌退了两步,撞到了烛台,连忙伸手去扶。 薛白道:“扮到这里就够了,此前是护驾,是功劳。若是……” “别哄我!”杨国忠叱道:“我也是当世名臣,不是三岁小儿,我知道你要杀我!” “我不杀你。” “狗屁!我只有一个办法能活下去了,只有一条路走到底,我继续假扮圣人。” “你疯了。” “我没疯!殿下,你也不想圣人出现在蜀郡吧?” 杨国忠看向李琮,眼神与语气瞬间不同,充满了热情,开口劝说了起来。 “殿下,让我继续当你的圣人,不,我可以下诏让你登基,你为皇帝,我为太上皇。” 类似这样“让我当你爹”之类的话,若是与寻常人说,怕是要被对方打死。可站在权力的顶端的从来都不是正常人,他们已经凌驾于普通的情绪,眼中只有利弊。李琮听了,眼神中竟泛起了思索之色。 杨国忠大喜,继续道:“殿下你想想,蜀郡的圣人是假的。你守住了长安,守住了大唐,你才应该成为圣人。” 李琮有些意动,看向薛白,眼神中有些询问之意。 薛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首先,李隆基既到了蜀郡,长安根本就否定不了。最简单的一件事,现在漕运已经断了,李隆基随时可以切断南方供应给关中的粮食。 其次,承认李隆基,甚至抢下“护驾至蜀”的功劳,是打压李亨进而拉拢李光弼的最好办法,且已经初见成效了。 放弃李光弼,而选择满足杨国忠或李琮的权欲,这是最愚蠢的做法。 薛白假装思量着,再次看向杨玉环,发现她正以一种凄婉的目光看着自己,像是一朵风雨之中凄美的花,随时要凋零,她没有哭,没有喊,眼神里既有悲伤,又无比鲜明。 “我没想到,圣人顺利到了蜀郡,眼下这情形,也出乎我的意料。”薛白缓缓开口,好一会,却只蹦出一句话,道:“此事,恐怕需要从长计议。” “别想拖延时间!我杀了她。” “你杀了她有何用?”薛白道:“我们与你谈,本就不是在乎她的死活。而是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坐下,我们依旧可以相谈甚欢。” “不在乎她?想骗我?当我不知吗?你与她有私情!你们两个狗男女,你们下贱!” 说着,杨国忠狞笑起来,道:“你还当圣人不知?他会放过你们吗?我告诉你,你们现在只有否认了蜀郡的圣人,才有活路。” “我知道。”薛白道。 李琮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意外他这般轻易就承认了与杨贵妃的私情,然后,再想到他皇孙李倩的身份,嘴角便扬起了一丝冷嘲之意。 再看杨玉环,此时正目光定定地看着薛白,什么都没说。 薛白却只是单纯地在顺着杨国忠的话说而已,道:“你莫忘了,那是蜀郡,是你的地盘。” “哈。” 杨国忠终于笑了,眼中有了得意之色,道:“我早便命剑南节度副使崔圆,准备迎驾之事,他是我的人。莫忘了,我是新都县尉起家的,我们杨家早就是蜀中名门了。” “万金之策,我正想与你商议,派人到蜀郡联络崔圆一事。” 薛白这句话,让杨国忠安心下来一些,问道:“真的?” “真的,你我联手,才能无往不利。”薛白道:“记得前些年吗?凡是我们合作之事,哪件败过?” “你让我假冒圣人,我可是全力配合的吧?”杨国忠终于还是把当时的真相抖了出来。 李琮闻言不由自主扫了薛白一眼。 这个动作被杨国忠捕捉到,他讥笑起来,道:“薛白,你承认吗?你挟持圣人,差点就要弑君。” 薛白摇了摇头。 杨国忠大喊道:“我划花她的脸!” “好,我是挟持了圣人。” “那你承认你与她有私情吧?来,说给殿下听,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畜牲。” “你错了。”薛白道:“你要做的不是离间我与殿下,我们都是一伙的,该同舟共济才对。” “别废话了,我要的是保证。”杨国忠道,“我要拟一封圣旨,告诉天下人蜀郡的圣人是假的,请殿下让中书门下将它昭告天下。” 事到临头,李琮却犹豫了,他虽然对杨国忠的提议动心,却没有果断行事的魄力,以及承担风险的勇气。 这件事要顾忌到各方的反应,绝不是一时半会能下决心的。 杨国忠等了一会,喝道:“还不答应?!” 他再次把手里的钗子往杨玉环的脖子上刺得深了些。 偏是此举根本吓不到李琮,李琮甚至往外看了一眼,担心李光弼的动向,之后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等更多消息……” “薛白,你还不劝殿下答应?!我杀了她!” “忘了?在陈仓,贵妃就已被赐死了,你挟持她没用。”薛白也往外看了一眼,目光一扫殿内,话锋一转,道:“这样吧,你挟持我好了。” “什么?” “挟持我,才能让殿下传旨,才有可能威慑宫中的禁卫。” 杨国忠不上当,道:“你武艺高,休想近前。” 薛白二话不说便解下腰带,递给李琮,道:“请殿下捆我。” 李琮心想,这真是一个能对付薛白的好时机,可如今他还有太多事需要倚重薛白,遂劝道:“你不必以身犯险。” “无妨,他是自己人,等他冷静下来会想明白的。” 薛白以平静的语气表现出了对杨国忠十分信任的态度,待手被捆上之后,带着友善平和的笑容,走向杨国忠,同时还道:“你放了贵妃,我们谈谈。”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一刹那,杨国忠真有些动容。并非是因为薛白愿意以身替杨玉环,而是从此举看出薛白是真的无意杀他。 说明彼此之间还是有很大的合作余地的,两人曾经说过,要一起上进。 他遂松开了扼着杨玉环脖颈的手,捏着钗子指向薛白。 “噗。” 尖尖的铜针刺进了脖子,下一刻便被拔了出来,于是鲜血喷涌。 杨国忠愕然,转过头,只见高力士手持一支烛台,再次刺下。 “噗。” 这一下,杨国忠生机尽去,栽倒在地,喉头中血气翻滚,死死瞪着薛白。 “你……说好……” 薛白方才就留意到高力士了。 若说今日立政殿内还有一个人因为李隆基抵达了蜀郡而欣喜,这人不是李隆基最爱的妃子,也不是他的儿子,更不是他最信任、最委以重任的忠心耿耿的宰相,而是高力士。 事实上,高力士从听到杨国忠的想法时就动了杀心,悄然握住了一支烛台。 唐隆政变以来,太多人忽视了这个太监,付出了血的代价,今日也不例外。 薛白也正是因为瞥见高力士的动作,方才故意上前迷惑杨国忠的视线,他捆着双手站在那,被杨玉环的身躯撞了一下。 而杨玉环没有躲开,把头倚在他胸膛,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解薛白的腰带。 “说好……我当……圣人……” 杨国忠还在喃喃着,因薛白的背叛而感到了巨大的愤怒。 他躺在那,脑海中忽然想到了多年前与薛白并辔而行的场面,他让他送自己一首诗好拿去勾搭许合子,诗是没看到,如今只看到两个人影在眼前勾勾搭搭。 “噗。” 一口血从杨国忠口中涌出来,他恨自己成了薛白的垫脚石。 几年间,他青云直上,当了宰相,认为自己到了薛白永远达不到的高度,可薛白却踩着他成了皇孙,所图是什么? 青云之上,还有青云。 同样是上进,薛白的志向是天外有天。 “好……恨。” 杨国忠闭上眼,最后的这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奇异的画面——有云在青天,有水在瓶,相隔天地。可水竟是变成了雾,缓缓腾起。 原来水就是云,云就是水。 “嘭。” 他脑中的瓶破了…… ~~ 李光弼才出立政门,便感受到一股肃杀之气。 走到万春殿前,便看到他麾下的将士们正在与禁军对峙。 那些禁军人数不少,执着刀、张着弓,气势并不弱。 “谁敢在宫中闹事?!” “我看你们是在寻由头挑衅,当我们边军是吃素的吗?!” “全都待着,等查清了何事才可出宫!” “我们是支援长安的功臣!” 此时,军中的将领们都已经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来,那股桀骜不驯的劲便也撒出来。 而禁军看起来显然是早有准备,调度统一,增援迅速,且一言不合就拔刀在手,显然事有不对。 “节帅。” 见李光弼回来了,他麾下的部将张伯仪当即嚷道:“我看庆王这场宴不是庆功宴,是鸿门宴!” 李光弼大步穿过人群,走到禁军为首的一名将领前,问道:“陈玄礼呢?” “末将张小敬,奉命执守宫门,如今宫门……” “够了!” 随着这一声大喝,王难得已然赶来,向张小敬道:“殿下、北平王有令,军务紧急,今日御宴歇息,请援军先行休整,待击败了叛军主力再行庆功。” 他之所以说是李琮、薛白的命令,已是在为圣人到蜀郡之事而有些心虚了。 “还不让开?!” “喏!” 张小敬略微地犹豫了一下,行礼退下。 “慢着。”张伯仪喝道,“禁军是否在埋伏我等?!此事若不说清楚,今日我等就不走了!” 他们不愧是骄兵悍将,手里没持武器,身上没披盔甲,在宫城之中面对禁军,气焰反而还要嚣张三分。 “出宫!” 李光弼却是当即喝止住这些将领,向王难得点了点头,径直带人出宫。 至于杨国忠挟持杨贵妃之事,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大不了就是死一个杨贵妃而已,无关大局。 “节帅。” 出了宫,张伯仪当即赶到李光弼身边,低声道:“庆王必有准备,欲夺你兵权,请节帅先下手为强。” 李光弼抬起手,道:“我自有考虑,先平叛。” “可陛下的旨意……” 张伯仪说的“陛下”指的是灵武的新君,这是他们此前早就确认过的事,可李光弼今日的态度却是有了改变。 “节使难道没看出来吗?庆王包藏祸心。”张伯仪不由大为疑惑。 李光弼当然看出来了,薛白想武力夺他的兵权。 另外,他心中还有个疑惑,倘若薛白真是命人把圣驾护送到蜀郡,那么,该非常有底气说服他才对,如何还会布置下这么多的埋伏? 这种情况,更像是薛白临时得到消息,而改变了计划。 但不着急,只要圣人是在蜀郡,那就没人能挟持得了圣意,诸王之中,谁是忠,谁是逆,一封圣旨就能见分晓。 ~~ 立政殿。 血不断地从杨国忠脖颈中流下,洇湿了华贵的地毯。 李琮上前,探了探杨国忠的鼻息,叹了一口气,彼此都是毁了容的人,难免有些惺惺相惜。而眼下更重要的是,该拿蜀郡的圣人怎么办。 “你们……” 李琮正要开口指责殿内剩下的三人窜连欺瞒他,想到高力士的态度,连忙显出关切的神色,道:“陛下,果真无恙?” 薛白从怀中掏出王难得悄悄递给他的公文,展开给他们看了一眼。 高力士目露欣慰,杨玉环却是失望惊恐,李琮则试图用满脸的欣慰掩饰内心的失望惊恐。 “天佑大唐。”李琮牵动嘴角笑道。 “不见得是天佑大唐,圣人这些年,确实太昏庸了。” 薛白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仿佛因殿中只有他们几人就有恃无恐。 之后,他话锋一转,道:“但高将军也知,我们要做的,一直都只是劝谏圣人,李亨才是兵变、称帝的那个。” 高力士叹息着,闭上眼,不再言语。 李琮遂以眼神问询薛白,高阿翁这是何意? “请殿下迎真正的圣人回长安,向圣人请罪。”薛白道。 结合前面的话,就有好几层意思可以琢磨了。 首先,圣人抵达蜀郡之后,第一份旨意居然没有马上点明几场兵变中的叛逆,为何?可见,他虽然发怒,但也知道两个儿子一个据着灵武、一个守着长安,不能马上翻脸。那么,势必要打压一个、拉拢一个。 所以薛白强调“李亨兵变、称帝”,要李琮承认“真正的圣人”并且“请罪”。 他竟是在对圣人犯下无数大罪之后,还认为自己能与圣人达成共识。 再回想薛白之前说的圣人近年昏庸,可见那“请罪”指的还是迎回圣人之后,请圣人退位为太上皇,由他李琮继位。 这便是他们这边提出的条件——承认圣人,让他以太上皇的身份安享晚年。 高力士闭目不语,意思是能同意这个条件。李琮仔细想了想,这是他能够接受的条件。 若是能成,简直是把坏事变成好事。如此,还能破解了李亨夺取朔方军权、在灵武称帝而形成的局面,借着圣人之名,更名正言顺地收服各镇大将。 但,他怕。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害怕,所以方才会被杨国忠迅速说动心。 “陛下……能体会我们的苦心吗?”李琮问道。 薛白叹息道:“这一路南下,陛下一定吃了许多苦。” 试想李隆基孤身一人到蜀郡,目前的局面肯定不顺,不可能翻脸。另外,流落在外吃苦,岂能好过回长安享福? 李琮道:“是啊,陛下一辈子治理天下,一定不习惯吧?” 他还是担心圣人不肯放权。 “所以得多遣使到蜀郡,关心陛下。”薛白道:“殿下莫忘了,你守住了长安城,你身后是大唐的民心。而忠王还未出兵。” 李琮恍然大悟。 是啊,凭借着守住长安的大功,他完全有与圣人谈判的资格。 他也不需要很孝顺,只需要表现得比李亨孝顺,或者说威胁不如李亨大就足够了。 “那,我们得派人联络……方才杨国忠说的是?” “崔圆。”薛白道。 被杨国忠的血弄脏了的殿内,一场权力交易也就这般定下。 薛白的心弦并没有放松下来,因为他深知,如今只要李隆基一句话,又有可能让他努力挽回的大好局面前功尽弃。 他已经厌倦这种感觉了,恨不得在平叛之时回过身先给身后的李隆基一刀。 忽然,他感到有人踩了踩他的脚,转头一看,见到了杨玉环那双哀婉的眼……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第483章 谎言 蜀郡。 益州城外,大慈寺。 寺门外站着一列列的士卒,守备绵延了数里。 “吁!” 剑南节度使李宓匆匆翻身下马,在离得还有颇远距离之时,就大步往寺庙赶去,脸上带着深深的思虑之色。 到了门外,他竟是被拦住了,遂脸色一沉,大喝道:“你等不认得我吗?!” “节帅,里面是圣人。” 先开口的是崔圆,他感受着李隆基的怒气,发现李隆基已经冷静下来,便道:“忠王既已称帝,覆水难收,便不会再退位,而庆王虽守住长安,夹在忠王与叛军之间,其粮草补给,必依赖于蜀郡。臣以为,当传旨于庆王,命其自尊奉圣驾。” “捷报,捷报!王师已击退叛军,守住长安!” 一开始,圣人还经常怒叱那几个叛逆,可当他们秘密护送着圣人到了蜀郡,圣人的怒气似乎是渐渐消了一些,开始对陈仓之事缄口不言,更多地关注起一些务实之事,比如剑南的兵力、粮草。 狗屁的破戒! 一阵响,李隆基猛地把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推倒在地,眼中杀气毕露。 “那是他误以为朕葬身山火了,不知朕得上天庇佑。”李隆基暂时没有对此事多做评述,他自有他的考量,“朕听闻,你遣了严武、高适支援长安?” 老僧目露悲悯,缓缓道:“你们可想过,圣人聪慧,早晚将看出你们的妄言,到时性命何在?” “英干禅师既是益州大慈寺的僧人,如何会到汉中?” 此事若是他发现的,他不会主动说。但既是圣人要他查的,只过了七天,他就查得一清二楚。 “小人一开始确实没想救圣人,只是看他说话很有架势,想让他与小人一道化缘……一道行骗。后来,才知他是真的。” 无相、英干吃了一惊,心虚不已,连忙把老僧抬起,赶到一间无人的禅房,方才说起话来。 等了一会儿,节度副使崔圆从寺中出来,长揖一礼,道:“圣人正在歇息,我带节帅前去候见。”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院门,两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真是圣人,形貌虽老了很多,但普通人绝没有这种天威。 崔圆不想回答他的不停追问,道:“节帅可曾面圣过?” “遵旨。” 另外,今日他们还忽然发现,其实那个开创盛世的英明天子,心意是十分容易揣摩的。只要猜准圣人的忌惮之心,很容易就能操持圣人。 方才李宓面圣的态度,并没有让李隆基感受到其忠诚。 无相虽然年轻,却是新罗王氏出身,心怀慈悲,给了李隆基吃食,让他换了一件袈裟,带着他下山,离开了险地。 崔圆能揣摩到圣意,无非是眼下宣布忠王、庆王的逆行,便要撕破脸。随着日子逐渐安定些,圣人也不想立即就重回动荡。 李隆基自是不会与这等小卒一般见识,当旁人怒而问罪,他反而摆摆手,赦免了这驿使的罪,详细问了长安城的情形。 李隆基喃喃着这个名字,一挥手,道:“安排吧。还有,遣快马把人追回来。” 他一下子问了这许多问题,崔圆却只用简单的一句话就回答了。 “走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无言地笑了笑,并未把这份领悟说出来。 “爱卿平身。” “朕不会再住大慈寺。”李隆基终究是不信任佛门,深觉不安,当即做了决定。 “你是故意让他怀疑圣人是假的。” 李宓隔着院墙,往深处的禅房望了一眼,缓缓道:“圣人一向信道,不信佛。如今到了益州,不住在玄中观,反而住在大慈寺?” “臣请陛下至玄中观暂住。”崔圆道:“玄中观离剑南节度使行营不远,更为安全。” 崔圆有些意外,原以为这只是一桩小事,陛下不会深究。于是此时才派人去捉拿那两人。 “爱卿误会了,朕与你说笑罢了。”李隆基摆摆手,道:“放着吧,朕会看。” 他的意思是,还是有办法控制住李琮、薛白,重夺权力的。 待李宓走后,他还是拾起了地上的册子,看过之后,目露疑惑,招来了崔圆,吩咐道:“你去查查。” 李宓又追问道:“可知在陈仓发生了何事?为何灵武那边还有一封旨意?还有,我听闻圣人是孤身而来的,朝臣们呢?” “是。”崔圆道:“我故意拖延,先给他看天子御书,不答他的问题,引他起疑。他自然要在圣人面前失态。” 到了最后,见老僧佛法高深的模样,两人终究是不敢动手。他们因贫贱所迫而做些偷鸡摸狗之事,心地却也不算恶。 然而,十分尴尬的是,那驿使是关中派往各地报捷的。他出发之时,崔乾佑刚刚从长安城下退走,而他一路狂奔,此时还不知圣人已到了蜀郡。 可实际上呢?他已经被无数谎言蒙蔽了十年。 天色才亮,卢杞有些激动地拜倒在李隆基面前,将一块质朴天成的玉石双手呈上,激动万分。 “是。” 没有高力士在场,他感到非常不方便。少了宦官在其中,很多话只能由他亲自与臣子说,失去了转圜,连说笑都很不恰当。 其实,崔圆并不是在汉中第一个接到圣人的官员,而是在严武、高适领兵北上之后,卢杞才引着圣人来见他。 “你欲何为?!” 李宓穿过院落,步入一间禅房,只见一个老者正由一众士卒保护着,端坐于房内。 “阿弥陀佛。” 如今这个南京朝廷初立,他们最是关心各地的动向,第一时间便召驿使上前报信。 总之,他就这样拿了李宓的兵权,任用崔圆、卢杞为他新的实权宰相。 “我亦不知。” “这是真的。”崔圆小声道,“圣人之所以住大慈寺,因为正是无相禅师将他从秦岭中领出来,且到了汉中,最初是大慈寺的英干禅师给圣人施了粥……” “我们把圣人救来了,怎么能叫招摇撞骗?” 他把一份僧侣名册递到了李隆基面前,道:“陛下,臣发现,大慈寺的度牒里,并没有英干禅师……” 能把李宓摆弄于股掌之间,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这般顺利。 崔圆拜相,想的是兴复天下,正忙着兵粮账册。没想到还要为圣人做这些小事,但李林甫、杨国忠一向也是围着圣人转的,只好领命。 “天回,天回。”卢杞也是思索着,之后恍然道:“臣以为,该是‘天子回銮’,陛下至此,一定会很快平定叛乱,回銮。” 当时,他被困在陈仓山顶的栈道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使他举步不敢前,深怕坠入深渊。所幸一只宝鸡,一边叫,一边为他引路,将它引到了山顶的铁庙之中,而无相禅师就在铁庙当中。 李隆基点了点头,不由在心中感慨,还是杨国忠知他心事且做事熨帖,忠心耿耿。 崔圆擦了擦额头,匆忙告退。 接着,他又道:“你二人,甚至不是我佛门弟子,如何打着佛门旗号招摇撞骗?欺君罔圣。可知这是死罪。” 无相大惊,连忙拜倒在地,道:“禅师饶命,小人也是苦命人啊,不得以才扮成僧侣躲避租庸,因为口齿不清,总被人瞧不起,才说自己是新罗王子,求禅师不要揭穿小人。” “一边是佛法大道,一边是圣心难测,你们自己选吧。” 老僧摇了摇头,缓缓道:“你还没说实话。” 说着,崔圆转身,先是一指寺门上的“大圣慈寺”的匾额,道:“这四个字,乃圣人敕书。” 有人连夜循着光亮找了过去,挖到了一块石头。 “无相禅师原是新罗国的王子,俗姓金,名悟真,法号无相。”崔圆道:“卢杞,则是洛阳殉节的卢中丞之后。” “是。”英干只好低下头,继续道:“小人原本是想偷偷药了他们,好拿走他们的财物,后来没想到……真是圣人。” ~~ 寺庙中,两个僧人走进禅房。 李隆基勃然大怒,问道:“这就是大慈寺的守备?几个大活人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离开你却不知?!你置朕的安危于何地?!” “禅师。”两人上前行礼道:“好消息,圣人要扩建本寺。” “臣以为,忠王虽不会再退位,却可奉陛下为太上皇,且以太上皇之名莅国事。今庆王守住长安,得民心所向,若迎陛下回銮,必置陛下于空阁。” “臣……误信了传言,请陛下治罪。” 卢杞点点头,往山门内又看了一眼。 “英干禅师是个假和尚无疑,本名殷一十,是绵州的一个盗贼,犯了大案,往北逃了;至于无相禅师,臣派人悄悄试探过,他并不会说新罗语。” 待他们出了禅房,迎面便见一名老僧盘坐在地上,乃大慈寺的住持,正以悲悯的目光看着他们。 李隆基点点头,明知这是地方官员安排的,却不宜破坏了这种吉利,遂抚须大笑道:“天佑大唐,传旨,将此地改名天回。” 无相没想到他这般神通,目光看去,见他宝相庄严,惊为天人,只好小声地从实招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近了,这让李隆基感到有些不安,这让他心中十分不喜,进而下定了某个决心。 这两步,吓了对方一跳。 第二道圣意则是封赏功臣,进位李宓为中书令,封郑国公,代哥舒翰为天下兵马副元帅;拜崔圆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剑南节度使;卢杞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度支使,南京道观察使…… “这……我们救了圣人,可是要享荣华富贵的。” “臣以为,这不是坏事。” 老僧转向英干。 他印象里的圣人,还是当初那個正当盛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乍一看眼前老者满头白发,面容憔悴,他没有马上认出来,而是担心崔圆被骗了。遂上前两步,更仔细地端详。 他眯起老眼看去,见上方有几道天然形成的纹路,分明是两个字。 这阵子,他正在安戎城与吐蕃兵马对峙,接连得到一些消息后,不得不临时赶回来。 李隆基开口宽慰了李宓几句,之后君臣对答,唏嘘不已。 再一指英干,他道:“你亦不是蔽寺僧侣。” 挥退这些不识圣意的臣子,他只留下崔圆、卢杞,问询他们对事态的看法。 “圣人就在前面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吧。”崔圆道。 李宓目露怀疑,但还是把语气放缓,道:“我想求见圣人。” 李隆基独自待在屋中,忽然觉得无比孤独。 “你查他做什么?”李隆基不悦,脸上不动声色,反而带着些笑意,淡淡问道:“查朕的救命恩人,你可是怀疑朕是假的?” “圣人放心。”崔圆道:“臣得右相嘱托,早已在蜀郡安排好接驾事宜。选作护卫的,都是忠于陛下的精兵骁卒,李宓定不能危及圣人安危。” 如今,到了李隆基报答他们的时候,他一向大度,更是不会亏待恩人。 终于,老僧睁开眼,缓缓道:“蔽寺不必扩建,贫僧却想往天竺求《大毗庐遮那经》及《梵夹余经》,你二人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他用的是个“押”字,杀机毕露。那两人的救命之恩,在他看来成了嘲弄。 他必须杀了他们,他无法忍受自己被这么拙劣的谎言蒙在鼓里。 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卢杞与无相禅师从院子里出来,与李宓见了礼,带他入内。 出于方才所见所闻而产生的怀疑,他并没有马上行礼,而是先警惕地四下打量了一眼,之后,目光落在那老者脸上。 然而,卢杞却有了不同的意见。 但他也只是俯首谢恩。 “他们是谁?” 李隆基沉默了很久,他一辈子喜怒不形于色,这一刻却是控制不住那种颓态。 “臣不敢!” 突然听到一声大喝,李宓连忙停下脚步,紧接着,他慌忙拜倒在地,道:“臣李宓,救驾来迟,请圣人赐罪!” 对此,李宓十分愕然。他看似升官拜相了,可却失了实权,而圣人一下子封三个宰相,只有崔圆、卢杞是有实权兼差的,显然是不信任他。 英干无奈,只好道:“小人确实不是贵寺的僧人,只是在秦岭时看他二人身上颇有值钱的物件,便说自己是益州的僧侣,给他们引路。” 卢杞才领了旨,便听说远处有驿马奔来。 他驻守蜀地,镇压南郡、防备吐蕃,在军务上做得也许不错。可显然不是一个擅于揣测圣意之人。 李宓道:“我曾任殿中侍御史,见过圣人数面。” 但穿过秦岭并非是那般容易的,两人走到一半就把干粮都吃完了,几乎要饿死。幸运的是,遇到了英干,英干是大慈寺的得道高僧,心怀苍生,把身上仅有的食物都施给了他们。 无相、英干磕头哀求了良久,抬头看去,只见老僧闭目养神,似乎已睡了过去。 第一道,先是升益州为“南京”,作为大唐的陪都。不论长安、太原、洛阳如何,也不管国都南迁对于整个大唐意味着什么,这是李隆基这个圣人的政治需要,天子所在即为国都。 等到李宓退了下去,李隆基看向崔圆、卢杞,道:“疾风知劲草,世乱识忠臣啊。” ~~ 数日后。 老僧一指无相,道:“你不是新罗王子。” 李隆基心中不喜,已生了罢免李宓之心,却是点了点头,淡淡道:“朕至南京,为统筹兵马粮草,使关中破敌。回銮不急于一时。” “那便是了,节帅一见便知。” 所幸,卢杞已趋步过来,挡在了他与李宓之间,让他不至于如坐针毡。 “当此生灵涂炭之际,大兴土木,岂是好事?”老僧长长叹息一声问道:“两位还打算在蔽寺招摇撞骗多久?” 之后,得到的回报却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 “陛下,陛下!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 “把他们押来。” 待得知薛白请回圣驾,带着高力士、陈玄礼、杨玉环回京,他的眼神中就闪过愠意。再听得那“圣人”昭告天下,平反三庶人案,封薛白为北平王,那股愠怒更是深深地刺痛了他…… 李隆基看向他们,脸上浮起了笑意。这两个僧人,一个法号无相,一个法号英干,都是他的救命恩人。 忽然听到这一句,李隆基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李宓面圣时说起了一桩小事。 “圣人是如何到蜀郡的?”李宓问道。 卢杞笑道:“你也不怕真个逼反了他?” “节帅这是何意?”崔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不会是疑圣人是假的吧?” 无相与英干听得欢喜,连连称“阿弥陀佛”领旨谢恩。 今日已有美婢在,上前接过,将玉石递在李隆基手上。 他骤登高位,又是在这混乱的时局当宰相,蜀郡也没有多少官员可以帮忙。虽然满腔壮志要力挽狂澜,可确实是力不从心,焦头烂额。 李隆基喃喃念着这两字,沉吟道:“何意啊?” 听着这有感而发的话语,李宓顿生感触,甚至红了眼眶,落下泪来。先是禀报了剑南的时局,提醒圣人留意吐蕃的动向,之后,提到了忠王于灵武称帝一事。 “朕打算扩建大慈寺,将此处扩建为皇家寺院,亦作为行宫。朕还要赐给禅师每人良田一千亩,让伱们更好地周济百姓……” ~~ 出了寺门,崔圆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大圣慈寺”的牌匾,笑了笑,向卢杞道:“李宓还没想明白,从他站在这里,就已经被我算计了。” “恳请禅师饶命,千万不要告诉圣人了。” 李宓一脸喜色,禀奏道:“正应了‘天回’之祥瑞,太子殿下守住了长安,陛下很快便回銮了。” 他的意思更简单,只比较李琮与李亨之间,谁更需要李隆基。 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交流,已起了杀意。若是将这老和尚杀了,也许事情就不会败露出去了。于是,他们不停向对方努着下巴,示意对方去杀。 比预想中还要老而昏聩些。 “臣有罪,臣绝无此意。”李宓却依旧放下手中的僧侣名册,道:“臣只是担心陛下安危。” 他想起走过秦岭的一路上,每次遇到险道,无相都会背着他,想起英干会在滩涂上支起柴火熬粥,他们也曾打猎,烤了肉却说自己是僧人,不能食荤,但为了他破戒杀生了。 “天回。” “他为人死板,不会反的。”崔圆道:“蜀中共事多年,我岂能不了解他?” 李宓抬头看去,果然见大慈寺换了新匾,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确像是天子笔迹。当然,牌匾是刻出的,是可以仿的。 “你要朕如何向你证明朕是朕?” “玄中观?” 这句话,前半句是唐太宗皇帝说的,后半句是他说的,接着,他轻声喃喃道:“朕知你等是忠臣,却不知李宓是不是忠臣。” 老僧道:“言未尽其实,贫僧如何度你?” “遵旨。” “朕这些年,信错了人,酿成了许多大错啊。此番西狩,恍然大悟,往后该励精图治,再现盛世。” 当他不停喊着捷报,被领到李隆基面前时,自然不认为这是圣人。非但不行礼,反而道:“你们蜀郡的官员太容易被骗了,圣人就在长安,怎会在此?!” 崔圆顿时汗颜,拜倒请罪。 ~~ 一道红光忽然降下,落在了玄中观与剑南节度使行营附近。 他说“朕十年不出长安而天下无事”,自以为英明神武其实就是狗屁……想到这里,他颓然跌倒。 “朕知你是为了社稷。” 李隆基安抚着李宓,也观察着他,在确认了他不是一个容易被逼反的跋扈将领之后,下了几道圣旨。 “禀陛下,他们昨日已经走了,与智诜禅师去天竺取经。” “恭喜陛下!” “无相禅师云游天下、徒步入蜀的时候遇到了圣人,从陈仓山中引圣人南下,至汉中,遇到了卢杞。”崔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提醒道:“此二人如今极得圣人信任。” 李宓道:“近来各种消息太乱了,难以分辨。听闻,在汉中,有不少人冒充圣驾?” 李宓得到的旨意是做好接驾的准备,毕竟,李隆基都打算入蜀了,自是不会让蜀郡的兵马离开。换言之,出兵关中是李宓擅作主张了,他必然要有个说法。 李隆基虽厌恶薛白,却也认为这是最顾全大局的办法,点了点头。 如今的情形是,他们虽可通过蜀郡控制长安的粮食,但看为人处事,李琮与薛白反而比李亨要不受控得多。 李隆基权衡着此二人的意见,终于缓缓道:“传一封旨意给李亨……” (本章完) 第484章 幸蜀 夕阳西下,霞光漫天。 风火城外,翠云峰上,有一张石桌,桌旁,有石凳,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依偎。 少年身材偏瘦,脸色略显苍白,面庞清秀。 少女一席雪白长裙,肌肤如玉,容貌绝美。 少女脑袋靠在少年的肩膀上,在夕阳的照射下,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瑶儿,真希望能一辈子如此!”少年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轻轻说道。 “鸣哥哥,当然可以了,我们可是说过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 少女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少年名为陆鸣,少女名为陆瑶。 看着陆瑶脸上的笑容,陆鸣眼神更是温柔,握住陆瑶柔弱无骨的玉手,道:“瑶儿,我虽然筋脉堵塞,不能凝练真气,但只要我能觉醒血脉,到时长老院就会购买灵药,为我疏通经脉,那我就可以修炼了。”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武道强者,守护你一生一世的。” “谢谢鸣哥哥。” 陆瑶眼中露出感动之色,又道:“鸣哥哥,曾经真的有测脉者测过,你遗传了你父亲的血脉吗?” “是啊,瑶儿,所以将来你的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强者。”陆鸣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陆瑶微微一笑,端起石桌上的酒杯,酒杯中,是著名的血舌兰花酒,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陆瑶闪电般的在陆鸣的脸上亲了一口,脸色羞红,端起酒杯道:“鸣哥哥,来,瑶儿赏你的。” 陆鸣接过酒杯,道:“瑶儿,你每天都请我喝一杯血舌兰花酒,我真的很感谢有你陪在我身边。” 言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香在舌尖缭绕的,陆鸣的心就像是酒香一样甜蜜,但下一刻,他感觉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瑶儿,我怎么有点晕?你这酒...” 陆鸣扶着石桌,看向陆瑶,但此时,他发现陆瑶的脸色有点冷。 “哈哈哈,陆鸣,瑶儿陪你三年,无非就是养脉,现在时期已到,把你的血脉贡献出来吧?”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旁出现,是陆瑶的父亲。 轰隆隆! 宛如晴天霹雳,在陆鸣脑海中炸响。 “瑶儿!” 陆鸣不可置信的看向陆瑶,但陆瑶眼中尽是冷漠。 “为什么?我那么爱你!” 陆瑶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把尖刀,刺进陆鸣的心中,他大吼一声,向着陆瑶扑去。 但陆瑶只是微微一退,他便扑到在地上。 “玄元剑派端木麟,六岁修炼,半年打通两条神脉,跨入武士境,九岁跨入武师境,如今十六岁,玄元剑派四大天才之一,而你呢,体弱多病,经脉堵塞,说白了,你就是废物而已,就算你觉醒了血脉,也还是废物,你能和端木麟比吗?” “这样的天才,才是我陆瑶的良配,想与之联姻,必须要觉醒强大的血脉,你既然那么爱我,不如成全我,以你的血脉,帮助我觉醒更强大的血脉。” 冷漠的声音从陆瑶口中发出。 碰! 此时,中年男子一脚踩在陆鸣的背上,手中出现一柄尖刀,叫到:“陆鸣,献出你的血脉吧!” 啊! 脊椎处,钻心的痛疼瞬间淹没了陆鸣,陆鸣嘶吼,声音中满是孤独无助以及绝望。 渐渐,陆鸣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陆瑶,陆云雄,你们为何要夺我血脉!” 陆鸣大吼一声,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压的楠木制作的床一声‘嘎吱’响。 陆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一开始,他还以为做一场噩梦,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梦,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数日之前的情形又在脑海中浮现。 陆鸣,风火成陆家主脉传人,他父亲是陆家家主。而陆瑶,陆家第一支脉大长老的女儿。 两人同宗不同脉,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私下里甚至已经山盟海誓,私定终身了。 陆鸣怎么也想不到,陆瑶会和大长老对他出手,夺他血脉。 “实力,一切都是因为我实力不足,如果我天赋超凡,实力强大,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陆鸣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眼满是血丝。 废物! 这是陆瑶对他的称呼,陆瑶三天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吱呀! 这时,房门被推开,走进一个身体柔弱的中年/妇/人,看着床上的陆鸣,关切的问:“鸣儿,你又做噩梦了吗?” 这个美妇人,是陆鸣的母亲,李萍。 三天前,就是李萍担心陆鸣的安危,出去寻找,才救了陆鸣,不然陆鸣已经死了。 自从六年前传出陆鸣的父亲在外面游历被人击杀后,他就与李萍相依为命。 陆鸣看着李萍,眼神变的柔和起来,道:“娘,没事,只是一个梦而已。” 看着陆鸣苍白的脸色,李萍坐在陆鸣床边,摸着陆鸣的额头,心痛的道:“已经三天了,你每次都大叫陆瑶害你,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的伤是因为陆瑶...” 陆鸣道:“娘,没什么,你听错了。” 陆鸣并没有告诉李萍是陆瑶与大长老干的,因为李萍并没有修武道,告诉了李萍,反而会害了她。 李萍踟蹰了一下,道:“鸣儿,以后在他人面前,不能直呼陆瑶的名字了,两天前,陆瑶觉醒了五级血脉,还打通了一条神级经脉,现在已经获得了长老院的认可,两个月后的族会上,将执掌陆家,成为陆家之主,直呼家主之名,恐怕会被人说为不敬。” “什么?陆瑶要执掌陆家?她休想。” 陆鸣发出低沉的怒吼,眼睛充血,牙关咬的咯咯作响,牙齿都要咬碎了,鲜血都流出来。 陆鸣的父亲六年前传言被人击杀后,这六年来,陆家一直由长老院管理,并没有立新的家主。 看到陆鸣这个样子,李萍吓得六神无主,只是抱着陆鸣的头,眼泪不断流下,道:“鸣儿,你不要吓娘啊,娘已经失去了你爹,不能再失去你了。” “爹...你到底在哪啊,鸣儿相信你不会死的,如今,鸣儿无能为力,连家主之位都要保不住了。” 陆鸣紧紧的握着脖子上的一个挂坠,由于太用力,指甲都刺进了肉里,鲜血不断渗出。 这个挂坠,青铜所铸,蚕豆大小,是陆鸣的父亲出事之前,托人从外面送回来的,这六年,陆鸣一直带在身边。 手掌的鲜血渗出,流向了青铜挂坠。 嗡! 忽然,青铜挂坠轻微的抖动起来,并且变的滚烫。 陆鸣还没反应过来,青铜挂坠一震之下,居然化为点点粉末,往陆鸣手心一钻,进入到手心中消失不见。 接着,陆鸣便感觉,有一股滚烫的能量,从他的手心,顺着手臂,一只往上,一会之后,便停留在眉心的印堂穴中。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声在陆鸣的脑海中响起,震的陆鸣脑海嗡嗡作响。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九龙不死,血脉重生!” ...... 连续的吼声,不断的在陆鸣脑海中响起,随后,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眉心中出发,涌向陆鸣的脊椎骨。 下一刻,吼声消失,但脊椎骨上,却有一阵阵麻痒传出,全身变的滚烫。 “怎么回事?” 陆鸣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脊椎骨上的麻痒更加剧烈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生长。 “鸣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娘啊。” 感受到陆鸣身上的异常,李萍更怕,有些手足无措。 “血脉重生?难道我真的能血脉重生?”陆鸣心里疑惑。 古籍有记载,只有非常少的人,血脉被剥夺后,或者因为其他原因损坏后,能够血脉重生,重新生长出一道血脉。 但是重生的血脉,大部分等级都很低,没有大用。 但也有极少极少的一些人,能够破而后立,破茧重生,于毁灭中崛起,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 但这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古籍记载,古来都没有几例。 超脱过去,觉醒至强血脉,陆鸣没有去想,那毕竟几率太小了,他只要能觉醒出血脉,就非常高兴了。 有了血脉,他就能修炼武道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时,身上异样慢慢消失,陆鸣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娘,我没事!” “少爷,你没事太好了,你这几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时,一个少女走了过来道。 少女年纪和陆鸣差不多,长得极为美丽。 陆鸣自然认得,少女名为秋月,乃是李萍的贴身丫鬟,从小和他一起长大。 “秋月,我没事,放心!” 陆鸣微笑道。 然后,陆鸣目光一扫四周,脸色猛地一变,道:“娘,这是哪里,这里不是陆家主府!” 陆鸣的爹,以前乃是陆家家主,他们以前一直住在陆家主府的,但是这里不是。 “鸣儿,你好好养伤,不要多心!”李萍道,但是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哀伤和泪光,还是被陆鸣捕捉到了。 “娘,到底怎么回事?”陆鸣问道。 “少爷,我来说吧,我们是被赶出来了,陆瑶说她马上要成为家主了,理应入住主府,而我们没有资格继续住在主府,让我们搬出来了。” 一旁,秋月银牙紧咬,将事情说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怒气冲冲。 “什么?陆瑶,你欺人太甚!”陆鸣怒吼。 “你个废物,叫什么叫?有地方让你住,已经是对你的恩赐了,还不感恩戴德?”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然后房门被打开,走出了一个青年。 “陆川,是你!” 陆鸣怒喝一声,此人名为陆川,是陆瑶的亲哥哥,年纪也比陆鸣大一点。 “陆川,我们都离开主府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萍道,身体下意识的挡在陆鸣身前,似乎害怕陆川伤害陆鸣。 “我是来取剑的!” 说完,陆川一双眼睛四下扫视起来,当看到床榻边上一把宝剑后,眼睛一亮,立马走了过去,伸手将宝剑抓在手里。 “陆川,这把剑是鸣儿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信物,将来留给鸣儿用的,你不能拿走啊。” 李萍连忙伸出去抢。 “滚开!” 陆川一用劲,剑鞘一抖,一股力量迸发而出,李萍并非修炼之人,哪里抵挡的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陆鸣大吼。 第485章 上进心 杨国忠死后的第十八天,薛白将一封圣旨递在李光弼手里。 彼时,李光弼正在马厩里亲自俯身下去,用手指检查着他的战马的粪便,观察马匹的健康状况,事关行军打仗时的安危,他不愿假手于人,自也顾不得脏不脏。 “不先洗手吗?”当李光弼伸出双手要接过圣旨,薛白忽然这般问了一句,表露出了一种对圣人的敬意,“这可是圣旨。” “是我失礼了。” 李光弼略有些尴尬,把手在战袍上擦了擦,吩咐亲兵去打水来。 薛白只是开个玩笑,浅浅地讽刺一下李光弼的所谓的忠君之心,重要的是,圣旨上的内容正是李隆基对他们守住长安的表彰与封赏。虽未特意提及,可既勉励了“太子”与“北平王”,也便是承认了长安朝廷的合法性。 其中还有关于李光弼的封赏,以他取代王承业为河东节度使。至于王承业,自是罢官黜职。 “没想到,你居然真请到了圣旨。”李光弼恭恭敬敬地领了旨,喟叹了一声。 “说了,是我派人护送圣人到了蜀郡。”薛白的语气理所当然,还指了指自己,道:“忠臣。至于李亨,擅自称帝,叛逆无疑了。” “北平王让杨国忠假扮圣人一事,如何解释?” “杨国忠为保护圣人、并守卫长安,不得已而为之。他自知犯下弥天大罪,已自尽以谢天下了。” “用烛台刺穿自己的后脖颈谢罪?”李光弼做了一个有些别扭的动作,问道:“这样刺?” 薛白不以为然,道:“节帅怎好擅挖他的坟?人死为大。” 说到底,在乎假冒天子的人,自有李隆基的圣旨来安抚;而不在乎繁文缛节的,只关心长安城能守住,自是更容易站在薛白这边。 故而,他并不打算在这些虚礼上多作纠缠,直接把话题指向李光弼最关心的实质问题。 “说正事,节帅需要的粮草,很快就会有两批送达。一批来自汉中,经子午谷,一批来自南阳,经蓝田。请节帅遣人至少陵塬驻守接应。” 少陵塬位于长安城的南效,居于浐河、潏河间的高地。因它比长安城的地势高,又扼守了南山通道,是长安城南部屏障之一。 过去,大唐承平,少陵塬常作为达官贵人的别业,正可以征为驻兵之地,保证接下来的粮草运输。 谈完这件事,李光弼方觉满意,对薛白的态度也亲近、信任了一些,愿意邀请薛白到他的大帐里详谈平叛的战略规划。 他拿出他那破旧的地图,上面被画得密密麻麻,字迹又潦草,旁人根本看不懂。 “节帅学的是草圣的狂草?”薛白如今字写得好,已有评论书法的资格。 “不敢当。” 李光弼却没听出他的取笑之意,还当是夸赞。 “北平王请看,京畿二十三县、扶风郡九县,俱已坚壁清野。唯有金城、武功二县被攻破,如今崔乾佑欲攻咸阳,若他得咸阳,必再起觊觎长安之心,而若我守住咸阳,他必直奔潼关。而我则焚渭水诸桥,拖延其军。” 薛白指了指渭水桥,问道:“若知他意图,何不设伏于渭水?” “我军不欲决战,只要设伏,小胜而叛军不退,增兵否?若不增兵,一旦叛军骑兵缠上,小胜则为小败。若增兵,小兵则致大败。”李光弼脸色严肃,道:“哥舒翰前车之鉴,万不可冒然出兵。” 他与王难得不同,王难得作战喜好勇猛冲锋,而李光弼在河北的几场大战几乎都是智取,且他是真沉得住气。 薛白认同他的战略构想,只是有些担忧,道:“就像是把一只猛兽关进了我们家中,到处都是我们的羊群。却还得等猛兽筋疲力尽了再打它。” “是,可最不能放它出去咬,外面还有更多羊群。我们只能站在桌子上,等它累了才能下场打它、驯服他。” “我担心夜长梦多。”薛白的手指从渭河上移开,放在了黄河上,道:“你说叛军要攻潼关,可他们若是渡过黄河,攻太原,如何?要守黄河,兵力不能布置在西岸。” 若把兵力放在黄河西岸守,叛军一来,直接就被叛军吞了,得在东岸守,李光弼当然也会派遣大将。但东岸属于河东道,太原方面是能够影响到黄河防线的。 薛白首先就不放心河东节度使王承业,所以借李隆基的名义把王承业罢黜。可王承业原本就投靠了李亨,一旦得知薛白手中有要罢免他的圣旨,一定会有所反抗。 “直说了吧,我担心王承业坏事。” 李光弼问道:“北平王可是想让我回太原宣旨?” “关中防御离不开李节帅。”薛白问道:“你认为谁可为河东节度副使,暂管太原?” 李光弼想了想,道:“王缙。他是太原王氏嫡系出身,名重当世。资历、能力都够。我在太原时,他曾协助我守城,为人甚有谋略。” 薛白当然知道王缙,那是王维的弟弟。 “李节帅与他关系不错?” “是。” “那请李节帅手书一封。”薛白道:“我会请朝廷任命王缙,到时书信可一并送去。” 李光弼道:“可需我派人去?” “那便请节帅遣一大将给我。”薛白道:“我想亲自往黄河防线去一趟。” 出了李光弼的大营,薛白又去见了颜季明、元结,这两人是特意带了少量兵力从解县赶来支援长安的。 虽未真出到力,可薛白正要见他们,有要事要说。 三人坐下,薛白拿出他自己的地图,提起炭笔,随手把关中划了一个圈。 “这是殿下目前真正拥有的势力范围。” 接着,他在西边方向又划了个圈,道:“这是李亨目前的势力范围。再看这里,河北及河南部分地域,这是叛军的势力范围。” 他暂时没有提起秦岭,那是在平叛过程中通过功绩、正统名义等手段可争取的地方,他的手指是指到了河东,在他划了三个圈之后,河东恰恰处于这三个圈的包围之中。 只简单的三个圈,一下把河东那重要的战略位置体现得清清楚楚。 “方才我见了李光弼,圣人封他为河东节度使;我们得把叛军堵在黄河以东,就得布防河东;再遣一大将,出井陉,攻范阳,使安庆绪走投无路,彻底平定叛乱。” 薛白说着,手上又做了两个动作。 他先划了一个圈,把河东并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后,再划了一个圈,把河北、河南也包括进来。 “如此,殿下便平定了几乎整个北方。这时再看李亨,他徒有西北边军,一无粮草,二无名义,必不能支撑。” 于是,方才划给李亨的那个小圈也被包括到了他们的势力范围内。 京、平定叛乱、除掉李亨,那么势必天下归心,到时迎回李隆基,请他退位,已是顺理成章之事。 那么,谋划河东的重要程度,就相当于《隆中对》里的“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 唯一的区别也许在于,薛白不是李琮的诸葛亮。如今彼此的关系,更像是刘封与刘备。 “听懂了?” 颜季明、元结眼神一亮,完全明白了辅佐李琮为新君的步骤。 守住关中之后,下一步就是彻底夺取河东。 “听懂了,”颜季明道:“我在河东募过兵。” 元结道:“整个河东的盐都是出自解池。” “好。”薛白道:“这里有一封圣旨,我们还有李光弼遣来的大将,这里还有两道任命,河东节度判官与河东道转运使,你们往太原一趟,拿掉王承业、拉拢王缙……” 元结道:“若王缙不可拉拢?” 薛白道:“那就拿下,他是李光弼举荐的。” 如今他还不得不考虑李光弼的态度,所以特意让李光弼来举荐,尽可能地团结能够团结的力量。 “我也会给王缙写一封信。”薛白道,“另外,我与你们一道过黄河。” 元结问道:“去接你的红颜知己?” 他与薛白在大理寺狱时见过李腾空前来探监,故而有此一问,却忘了颜季明正是薛白的小舅子。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不是。”薛白在颜季明审视的目光下保持着镇定,道:“尽快准备吧,事不宜迟。” 薛白在绝大部分人商议国事时,都是以一种辅佐太子殿下兴复大唐的态度在说的。 哪怕有些言语有些大逆不道,也是披着一层天下公义的外衣,好比刘备说的从来都是“兴复汉室”,而不是“我要当皇帝”。 即使有人窥视到薛白的野心,往往并不戳破,因眼下完全没有到那个地步。等天下太平、李琮继位以后再谈完全来得及。 除了少数希望跻身元从功臣的人总喜欢在薛白身边秘谋,比如元载。 “圣人虽然承认了郎君,却没有宣诏天下,处置李亨谋逆称帝之罪,只怕还藏着‘养蛊’的念头啊。” 这“养蛊”一词是薛白从南诏回来之后偶然提过的,元载用来形容李隆基平衡朝中势力的权术,比如李林甫便是一只养来对付太子的蛊,安禄山又是另一只。 很显然,李隆基如今又想养着李亨来对付李琮了。 元载之所以一眼看穿这点,因为李隆基答应薛白的要求并非没有条件,他非常坚决地要让诸王以及朝中大臣到蜀郡去。 “圣人召诸大臣南下,为的是在‘南京’建新的朝堂,而要见诸王,绝不是顾念父子亲情,势必要将诸王分封至天下各地,制衡郎君,这还是养蛊。”元载道,“我敢断言,假以时日,一旦圣人重塑威望,必要对付郎君。” “我知道。”薛白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元载沉默了,他方才一番话,主要是为了向薛白表忠心。其实他心里清楚薛白自有计较,却没想到会问策于他。 他沉思片刻,正要开口,薛白已举了举手。 “眼量放高些,莫总往下看。只要我们拿下河东、平定叛乱,他的威望难道有可能涨得比我们还快吗?” “郎君明鉴,但只怕取河东一事,李亨势必会有所阻挠。” 薛白沉吟着,缓缓道:“我写封信给李泌,你遣人送去。” “喏。”元载道:“那,圣人要的大臣与诸王?” “先安排几个大臣去服侍圣人。”薛白道:“问问朝中谁愿意去。” 元载做事很利落,次日便将一份名单递在了薛白手中。 “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门下侍中韦见素、检校工部尚书徐安贞、兵部左侍郎刘光谦、吏部右侍郎白琪……” 薛白念了开头几个,头也不抬,带着些调侃之意问道:“这其中可有伱打压的政敌?” “没有。”元载道:“我万不敢如此,否则请郎君罢了我的官。” “那就先放他们去蜀郡吧。”薛白道,“第二批人不急,等第二批粮食运到。” 正说着,有信使归来,禀报称叛军已攻打咸阳县城。 才稍微平息了不到二十天的长安城,又感到了战火的威胁。只是这次,有李光弼这样的大将在,城中人们的心态安定了许多。 其后两日,李光弼坐镇长安,派遣大将支援咸阳,同时散出哨马,做着叛军攻咸县不下转而奔袭潼关的准备。 京畿道就像一个兜着猛兽,任它在里面撞来撞去的破麻袋。 这种时候,薛白一边配合着稳定局势,一边竟还在准备去往解县。 两日间,他不断听到有人跑来禀报“北平王,高将军求见”,而他每次都是回答“不见”。直到局面暂时稳住,而他也到了出发的时候,他遂亲自到太极宫去见高力士。 其实高力士在长安是有私宅的,且如今他也不必值勤,大可回宅。但薛白到时,他正坐在宫院中的一株梨树下发呆。 “北平王知道老奴想要说什么吧?” “想必是想要去蜀郡?” “是啊。”高力士叹道:“老奴这一辈子,除了伺候圣人,做不了别的。” 薛白道:“圣人早晚会回长安的。”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圣人早晚也会换的。” 高力士道:“我们这些伺候人的,重要的不是每日具体做了多少活计,而是忠心。倘若圣人在蜀郡,我不赶过去,等圣人回来,更不需我在身边了。圣人离不开我,我更离不开圣人。” 薛白想到了天宝六载那个上元夜,自己得高力士保护一事,原本他想把高力士保护在长安,可一方面他不太可能做到,另一方面,高力士也并不想要那种保护。 “放心吧。”薛白道:“我会送你到蜀郡,只是需晚一些。” “为何?我本该是第一个赶到圣人身边的。” 薛白沉默了片刻,道:“我就是想拖一拖。” 高力士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还有贵妃,也必定得送到圣人身边,这是圣人的体面。” 薛白往太极宫外走去的时候,心里不由在想,如今自己每天的生活就是见各个人,制定计划、商议条件,按部就班,少有意外发生。 他忽然停下脚步,往旁边的梨树林看去。 隐隐地,他听到了有曼妙的歌声飘过来。 只听这一句,他已猜到是谁在唱歌了,也知道杨玉环是想与自己谈谈,遂止住护卫,独自向着歌声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他却犹豫了,最后心肠一硬,转身离开。 随着李隆基出现在蜀郡,杨国忠也死了,连陈玄礼与一部分宫人都被送走,禁军被派去守城,总之太极宫已十分冷清,薛白走了一会之后,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倾耳去听,发现连歌声也听不到了。 于是原本匆匆忙忙的脚步放缓下来,他选定一个方向,不急不缓地走着,脑中想着去解县见李腾空之事。 说来,李腾空与杨玉环完全是两种类型的女子……脑海中蓦然浮起这个念头就难以消下去,薛白又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个绮梦。 紧接着,他听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愣了一下。 他看到杨玉环从长廊那边小跑过来,她最初也是没看到他,以一种寻找的姿态转头到处看着,回眸间看到他也是愣了一下,眼神瞬间从迷茫变成惊喜。 她似是容易出汗的,分明没怎么跑,脸颊已经有些红了,连白晳的肩也透着红晕。 见到薛白,她便跑到他面前,小声道:“怎么这么笨?迷路了?” 莫名其妙地一句话之后,宫娥们的声音传来,杨玉环连忙伸手一推,把薛白推进了旁边的庑房当中。 “嘘。” 她趴在门边上,往外看着那些宫娥呼着“贵妃”跑过,身上的香味比往日要稍微浓一些。 薛白能看到她皮肤上腻着的微微汗水,闻了闻,讶异于她竟是连汗都是香的,且是那种让人十分舒适的香。 “嗯?”杨玉环回过头来,“为何这般看我?” 她用手扇了扇发热的脸颊,因感到薛白有些不同寻常的眼神,往后退了一步,身体抵在门上。 奇怪的是,她分明已瘦了很多,动作间却能流露出一种丰腴的美感来,说是丰腴,其实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赘肉感或笨拙感,而是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肉欲来。 薛白退后了一点,免得碰到她。 “你答应过我放我走。”杨玉环道:“如今不会是想把我送去蜀郡吧?” “你想去吗?” 杨玉环眼睛一瞪,摆出狠色,道:“当然不想,圣人既已赐死过我,我便是自由的。” “好,你自由了。”薛白道:“你想去哪,你便去吧。” “那些宫人看着我。” “她们不会再限制你离开皇宫,你走吧。” 薛白说罢,转过身,挥挥手,催促杨玉环尽快离开。 其实,他放走她会很麻烦,毕竟如今正在与李隆基谈判,对方的要求里就明确有送杨玉环到蜀郡。可君子重诺,他答应过她。 过了一会儿,杨玉环却还没走,反而绕到薛白面前。 “你为何要救我?你明知圣人赐死我,我便无处可去了,为何还一次一次地救我?” 薛白正要回答,却见她红唇一张,有些讥讽地问了一句。 “出于孝顺吗?” 她悍妒的性子由此又显了出来,因拿话扎了薛白一下,有些许得意,但更多的还是自伤。 薛白想了一会,没能想到合适这情形的回答,道:“是,出于孝顺。” 这句话刺痛了杨玉环,她上前,把脚踩在薛白靴子上,用力踩痛他,问道:“我很老吗?” 薛白没有躲闪,只觉得她的行为十分可笑,她终于是在他面前失去了初见时的所有光环,诸如贵妃、四大美人之一,他看懂了她,一个天生丽质的尤物,从来就没能把握过自己的命运,可她又偏想要证明她能掌握自己命运,可悲的是,在这强权时代,她自以为的掌握命运的手段,其实还是依附于强者。 所以,他几次救她,并不能帮助她强大。 她已离不开他了。 杨玉环又踩了两下,抬眸想看薛白吃痛的反应,却发现他正定定看着她。 那眼神中的了解、怜悯,像是全然看透了她,使让她有种没穿衣裳的羞耻之感。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坚强独立的女子,一辈子都是男人的附庸,能说出“离开”已是她下了大狠心,想要博取薛白的关注罢了,又能真的去到哪里? “好个孝子贤孙,那圣人已赐死我了,你便放我去死罢了。” 踩在薛白靴子上的绣鞋移开,杨玉环当即转身。这已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寻死了,薛白当即拉住她。 “别闹了。” “你为何又救我?孝顺吗?” 薛白摇了摇头。 杨玉环遂不再挣脱,反而凑近了他,有些犹豫地,启唇问道:“你……爱慕我吗?” “咚。” 一声轻响,薛白退后时撞到了门框上。 他心中偷偷觉得是杨玉环对他有想法,那次才会逼他饮酒……从她的眼神中,他偶尔能感受到那种情意。 可她先问了出来,却是将他置于一个有些尴尬的处境。 “是吗?” 这答案对于杨玉环显然很重要,她不像薛白还有很多正事分散精力。她一天到晚想的便是这些,深受折磨,迫切想要他的回答。 她遂又逼近了一步。 薛白退无可退,闭上了眼,因她总是有一种让人迫切想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他已感到有些痛苦。 可他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会步李隆基的后尘,我既看不起他,便不会犯和他一样的错误。” “你也认为天下大乱,是我的错?”杨玉环的眼神顿时湿润,“你也觉得我是祸水。” “不是。” 薛白平心而论,帝皇好美色者多,好美色而能治好社稷者亦多。有时反而是贪权好色之心,能催促一个男人不断地去进取。在当今的大唐风气下,追求富贵、猎取美色才是世人眼中的大丈夫所为。 “那为何圣人因我而失了天下?”杨玉环追问道。 “他失了上进心。”薛白道。 他注视着杨玉环,突然意识到,与其说李隆基是耽于美色误国,不如说是因为杨玉环太美,使得李隆基连在美色上都失了进取之意,于是不思改变。 国事上亦然,改革税制又如何,还能比开元盛世更强盛吗? 归根结底,李隆基老了,而他还年轻……对此,杨玉环也深有感受。 她有些疑惑地问道:“那你呢?有上进心吗?” 第486章 明朗 解县。 杨齐宣是长安贵公子,又舍得花钱,战乱中结些露水姻缘是很容易之事,他近来便与一个盐户的女儿相好,每日宿在她家。 是日正打着骨牌,手下小厮跑来禀报说刁家兄弟要走了,他连忙搁下牌赶到驿馆,果见刁庚、刁丙兄弟正在安排人往马车上搬东西,一副准备启程的模样。 “这便要走了?怎不知会我?” “你懂个屁。”刁丙啐道,和杨齐宣共事这段时日,他算是看明白了,王公贵胄们没甚了不起,多的是酒囊饭袋。 被这么一骂,杨齐宣也不敢吱声,缩着头到了大堂,被李腾空、李季兰脸上的疮痕吓了一跳。只觉几日不见,她们竟是更丑了。 “这是去哪?” “回长安。” “战乱平定了吗就回去?”杨齐宣道:“关中多危险啊。” 他啰啰嗦嗦地劝着,见她们不听。话到后来,他也急了,忍不住放了两句狠话。 “你们不要急,你们现在长成这样,北平王见了多嫌弃啊。不如治好了再回去吧?我听说,东市有珍珠粉……” 没人理会他,之后,刁庚大步进了屋,语气急促道:“李娘子,王承业快进城了。” “什么?!”杨齐宣惊呼道:“他怎么来了?” 刁庚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叱道:“别再吵吵!若听你这种蠢货安排,脑袋掉下来了还在打骨牌。” 杨齐宣本想说“骨牌也是郎君造的”,可一看刁庚的眼神,被吓得一颤,不敢言语。 他连那个在解县结识的外室都没来得及带,便被带着直奔蒲津渡。 出了城门,很快便能望到南边中条山下的盐湖,湖面远看清透如镜,唯有湖边泛着白色的、如雪般的盐,显出与别处的不同来。 官道上,扛着麻袋的盐户络绎不绝,多是向东而行的。亦有向西面行军的骑兵呼啸而过,分不清是属于谁的人马。 “站住!” 忽然,他们身后传来了呼喝声。 刁庚向后方看了一眼,道:“追上来了。” “去关帝庙。”李腾空道。 她已了解到,元结安排了一支兵马驻在解县城外的关帝庙,守卫盐池。 这关帝庙乃是隋开皇年间建成,占地颇广,其中有一高阁名为“春秋楼”,登阁了望,能够望到盐池的景象。 楼上的士卒望到有一队人马被追逐而来,当即让人去核验,发现他们持有县令牌符,便将他们放进来。 须臾,庙门外人仰马嘶。有将领乘着高头大马上前,趾高气昂地大喊道:“河东兵曹参军奉节帅之命公办,还不开门?!” 庙门打开,几个解县的盐兵出来,道:“敢问上差有何公干?” “你们是谁的人?” “是县尊命我等……” “元结已反了,你等要附逆吗?!节度使已亲至平叛,敢抵抗者杀无赦……搜!” 解县。 王承业面沉如水,看着被带到眼前的崔众,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道:“如何被拿了?” “我没想到他们胆子这般大,行同谋逆。” 崔众近来一直被关在县衙,颇受折磨,形容枯槁,垂头丧气,道:“我带来的人手确实是太少了。” 王承业皱着眉,显出深深的忧虑,道:“你可知近来发生了何事?李光弼到了长安,转投了庆王。” 崔众心想,莫不是自己招了供,导致了这样的局面,顿时心虚,问道:“那如何是好?” 王承业挥退旁人,走到崔众身旁,压低了声音道:“我还得到消息,据说圣人已至了蜀郡?” “怎么会?” 崔众大为惊讶,道:“这么短的时间,圣人竟能从灵武到蜀郡?道路通吗?” 他还没转过弯来,以为王承业说的圣人是指李亨。 直到王承业露出了一个看傻子的眼神,他才恍然大悟,顿感惊恐。 “先帝?可先帝若未驾崩,我们岂不是成了叛逆?” 王承业无奈地点了点头。 自他到任河东之后,明明觉得自己每个选择都很慎重。可结果却是每个选择都是错的,一开始惮于出兵支援常山,交恶了薛白;等到李亨称帝,他顺理成章便投靠过去,没想到竟能出现目前这种荒谬的情况。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 “怀柔胡逆,尽快平定庆王之叛。”王承业道:“没了庆王,太上皇便只能承认圣人登基,我等方能不被治罪。” 崔众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喃喃道:“如何怀柔胡逆?” “据我所知,崔乾佑、田承嗣的七万兵马已被李光弼切断粮道,困于关中。我想派人去与他们谈谈。” “派谁去?” 崔众问过话,很快便明白过来了,王承业想要派去崔乾佑营中的人,正是他。 否则,王承业又何必救他出来? “我……我只怕难当大任。” 王承业却不理会,转过头看向正好赶进来的信使。 “节帅,元结带人赶回来了,还有二十里路便到城外。” “来得倒快。” 王承业虽然惊讶,却不担心。毕竟他才是河东节度使,又有新君的旨意,当即安排兵力,严阵以待,准备拿下对方。 然而,元结也许是被他的布置吓到。过了一会儿,又有信使禀道:“元结的队伍往城外的关帝庙去了。” “他想先占盐池,聚众闹事。”王承业冷笑,道:“传我命令,包围关帝庙。” 关帝庙并不算远。 王承业抵达之时,他的人马已经震慑了大部分的解县盐兵,唯有那些薛白的部下们还据着春秋楼负隅顽抗。 等了一会儿,春秋楼还未攻下,元结却已经到了,带了数十骑。 一个县令,带着这么点人手,跑到堂堂河东节度使面前闹事,简直可笑。 更可笑的是,等元结赶到一箭之地时,竟是连数十护卫也抛下,只以三骑上前,其中,一个年轻披甲的将领上前,大喝道:“谁敢放箭?!” 见河东士卒们竟是真的不再放箭,王承业当即催促。 “放箭!” 然而,箭手们却还是踟躇不动。 王承业还要问是怎么回事,已有幕僚小声禀报道:“节帅,那是李光弼之子李义忠,是天兵军兵马使。” “他怎会至此?” 旋即,崔众也上前,提醒道:“节帅,元结身边另一人是颜季明。” 王承业留神一看,果然是,他不由喃喃道:“阴魂不散。” 如今河东军中还有不少将领是当时颜季明在河东幕府时招募的。 紧接着,元结已展开一道圣旨,当众宣读起来。 当那句“以李光弼代河东节度使”传入耳中,王承业勃然大怒,抬手一指元结,大吼道:“你假传圣旨,伱们长安的圣人是假的!” 李腾空站在春秋楼上,看着下方的冲突,忽然留意到了什么。 她看到有十余骑正驱赶开围在春秋楼外的士卒们,往这边赶来,而在这十余骑当中,有一道身影她十分熟悉。 “薛白?” 她才喃喃这一句,旁边众人不由激动,纷纷往元结所在的方向看去。 “郎君在哪?我没看到他啊。” 李腾空则是到了栏杆边,倾着身子看去。渐渐地,那个她魂牵梦绕的身影愈发显得清晰了。 终于,他赶到了春秋楼下。 “真是薛郎?” “郎君竟真的来了。” 杨齐宣不久前还在想着若事有不谐,该如何是好?没想到薛白能在此时出现。这情形甚至让他感觉乱世之中李腾空身边才是最安全之地,因为薛白会及时来救她。 他转头看去,再次见到了李腾空、李季兰得了疠症之后的脸庞,好奇换作是薛白见到她们,又是如何反应。 此时,薛白已经登楼了。 “腾空子!” 李季兰正打算跟着李腾空迎过去,忽想到一事,连忙唤了一句。 李腾空于是想起来,连忙转身,问道:“药水带了吗?” “嗯。” 李季兰忙不迭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瓶,晃了晃,把里面的药水倒在李腾空手掌上,李腾空便往脸上抹去。 颇让人惊奇的是,随着它这一抹,脸上的暗黄、斑点、疮痕都被抹掉,再显出里面白晰透亮的皮肤来。 杨齐宣看呆了。 他不是没想过她们是故意扮丑的,可这些日子以来,她们从来都没有卸下过伪装,使他不得不信以为真。 若依他的看法,此时她们就不该立即恢复容貌。应该拿那副丑样子试试薛白的真心才对。 然而,李腾空、李季兰根本就没有类似他这样的念头,动作有些匆忙地抹干净脸,还互相为对方看看。 “还有吗?” “有一点,但已经很美了。” “怎么办?” “头发,头发……” “到这边来理。” 两人牵着手绕到外廊的另一面。 那边,眠儿偷偷拉了拉皎奴的手,抬起头,递过一个无奈又委屈的表情。因为她们两个也是被打扮成了疠症病人的样子,偏是十七娘根本就不管她们。 皎奴眼看李腾空的头发一时难以整理好,干脆转身下楼,才拐过楼梯,便见薛白迎面而来。 “许久不见了。” “你认得我?” “不是煞婢吗?脸怎么了?” →友情连接: 她叉开腿站在那,挡着楼梯。 “哦。” 薛白却不怕她,从她身边挤上前,回头看了一眼,道:“脖子这里要补点妆。” “轻浮。” 薛白没再理会她,登上春秋楼的高处,转头,先是见到眠儿缩着脑袋,背对着墙,面壁思过一般。他遂当没看到,先是去拍了拍刁氏兄弟的肩。 “伤都好了?” “让郎君挂心了,早便好了。就是到处都是战乱,没能早些去寻郎君。” “人没事便好,见了你们,我才觉安心。” 杨齐宣站在一旁等着讨好薛白,偏是没机会插上话,急得直搓手。 过了片刻,那边李腾空、李季兰转了过来。 “薛郎?” 李季兰语气惊喜,脸颊上的红晕如桃花绽放,行了个万福,浅笑嫣然道:“哦,如今该称北平王才是。” “朋友之间,称我的字也可以。” 李腾空反而显得态度平淡,只是稍稍颔首。 薛白深深看了她一眼,也是微微颔首。 杨齐宣见这一幕,大感诧异。回想着方才李腾空那“女为悦己者容”的模样,心中不由嘀咕道:“真能装。” 当然,薛白登上高楼,并不仅是为了见心上人。 他先是看了一会那边元结与王承业的对峙,最后看到李义忠驱马上前,一刀斩杀了王承业。 此事没有太多悬念,薛白这次甚至懒得亲自去处置王承业。回想在安禄山叛乱之初,他只是常山太守,地位大不如对方,可经历了这场变乱,双方的权势已经远不可同日而语了。 “你是来接我的吗?” 李腾空站在薛白身后,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有些公事。”薛白道:“恰好路过。” “什么公事?” “比如对付王承业。” “可你还没与他说上一句话,他便死了。” 薛白道:“也安排一些盐官,推行盐法。往后平叛还需大量的花费,朝廷入不敷出,得有新的财源。” 说着,他绕到高台的东边,看向盐湖。 阳光下,一片片盐田泛着不同的颜色,美不胜收。 是夜,才从刑牢里被救出来没多久的崔众,又被带到了薛白面前。 连番的折腾已彻底磨掉了崔众的意志,薛白一问,他便招供了王承业接下来的意图。 “扶风郡有严武、高适拦着,不甚便利。故而忠王让王承业来安排,许诺封崔乾佑、田承嗣为节度使,依旧领其部。而只要他们愿降,王承业将运送军粮至蒲津渡。” 薛白问道:“李亨这是与叛军同流合污了?” “王承业说,招降了叛军,那就不是叛军,是唐军。至于庆王……” 崔众说到一半,连忙停了下来,不敢再说。 他也认清了目前的局面,叩首求饶,唯请薛白饶他的性命。 “可以。” “多谢北平王。” 薛白道:“你去出使叛军大营一趟,依我所言行事,我便饶你一命。” 崔众一愣。 他没想到自己历经磨难,最后还是免不了往叛军大营里走这一趟,想必是命中注定避不过的,只好惴惴不安地应下。 驿馆。 李腾空沐浴更衣,总算是洗净了脸上涂抹的药汁,对着镜子挽了一个道士髻,想了想,须臾又将它打散。 “我给你梳吗?” 正好,李季兰推门进来,走到她身后,拿起发梳,想了想,道:“给你梳个反绾髻,一定好看。” 李腾空摇头道:“一会便睡了,不梳头发了。” “真就睡了吗?” “嗯,有些困了。” “偏要给你梳,不影响你睡的。”李季兰道:“我也许久没见你真容了,这般真美啊。” 乌黑柔顺的秀发在李季兰的指尖上流淌而过,她闻着李腾空的发香,心里有种久违的悸动。直到听得院子里有动静传来,她打了个哈欠,道:“我要睡了。” 李腾空小声道:“我还想再看看道经。” “好吧。”李季兰继续打着哈欠,自走向里间。 李腾空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把袖子里藏的口脂拿出来,轻轻抿了抿,看着铜镜,对里面的皎好面容感到十分陌生。 可当与薛白相拥在一起,那种久违的熟悉感便又回来了。 都说小别胜新婚,经历了颇为长久的分别,尤其是乱世之中的生死相隔之后,两人都有些忘我。 今日刚见面时,李腾空还压抑着情绪,可当夜幕罩下,那些积蓄已久的情感还是如决堤一般倾泻而出。她越平静,越汹涌。 等到薛白如以往那般准备抽离时,李腾空却是努力搂住他。 “我想……要个孩子。” 她本来以为他不会答应的。 然而,这次她虽已精疲力竭,却还是按住了薛白。 一场变乱,改变了他们之前的很多想法。 月下轻柔,盐湖畔的潮水涨起又落下,湿润了有些干涸的滩涂,留下洁白的盐粒。 驿馆另一间屋内的李季兰把头蒙在被子里,死死捂着耳朵,忍受了太久之后,疲倦地侧过身,苦恼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如今天下大乱,其实不适合要个孩子。” “很快要平叛了吧?” “如果顺利的话,快了。”薛白道:“平叛只差最后一两步了。” 李腾空低声道:“若是平叛了,我不想待在长安,想回我的道观。” “有朝一日,我得堂堂正正接你回长安。” “不行的,你的身份。” “身份是踏脚石罢了。”薛白近来便意识到了,他依旧习惯“薛郎”的称呼,那梦寐以求的皇孙身份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你放心。”李腾空低声道:“我并非是因你有了王爵,甚至夺位的希望才想要孩子。只是分离太久了,我怕有一天还要分离。” “我知道。” “你有心事吗?”李腾空问道。 薛白摇了摇头,随口道:“只是想到,有人说我不能生。” “旁人哪里能懂得……” 到了河东,再回头看叛军的动作,就有种隔岸观火的味道。想必李亨在朔方看待关中也是如此。 薛白虽还有些担心长安,但相信李光弼的能力。 他不太愿意离黄河防线太远,遣人去请王缙到解县相见,同时他则在此安排了一些盐官。 另一方面,崔众渡过黄河,出使了叛军大营之后,很快给递回了一个消息。 “崔乾佑、田承嗣答应了李亨的招降,要求王承业立刻安排一批粮草到蒲津渡。” 薛白于是立即派人将此事告知李光弼,在蒲津渡伏击叛军取粮的兵马。 虽说此前认为伏击叛军有被缠上的危险,可在黄河不一样,唐军是设伏,又有船只能够迅速撤离战场,叛军中伏之后,哪怕想要决战,也无法追过黄河。 这一战,薛白与李光弼并不求大胜,为的是打击叛军的信心,使之失去获得粮草或突围的信心,假以时日,这支劲旅便要奄奄一息。 四月十七日,蒲津渡唐军小胜叛军的消息传回时,薛白正在盐湖边与王缙谈话。 “长安城能守住,摩诘先生是立下了大功的。如今他被掳至洛阳,待平叛后必要论功行赏。至于征王家余粮之事……” “北平王不必多言,杜稷危难之际,王家该做的。” 王缙并不纠结于薛白征粮一事,毕竟若长安失守了,那些家业都留不住。 但提到任命他为河东节度副使一事,他却还有顾虑。 “殿下与北平王厚爱,我愧惭,却有一点不解,当初郭子仪收复雁门关,遣将驻守。早前郭子仪应忠王之召,往灵武觐见。我若代守太原,奈雁门何?” 薛白道:“不必忧虑,朔方军必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王缙问道:“何以见得?” 薛白拾起一根树枝,随手在地上划了地图。 “此前,圣人遣右金吾大将军程昂坐镇上党,一是助守太原,二是等待时机,兵出滏口陉,攻占魏郡,则可切断叛军归路。如今,时机已经到了。我已遣人请程昂出兵,如此,安庆绪必弃洛阳而逃。” “北平王如何说动程昂,据我所知,他与忠王颇为亲近。” 薛白道:“此事我有把握,到时你自知晓。” 王缙又问道:“程昂便是愿出兵,却也未必能逼的安庆绪放弃洛阳啊。” 说到这里,信使奔至,不提薛白是如何设下诱敌之计,只提王师于蒲津渡大胜,斩首叛军五百余级。 在旁人听来,好像是叛军从蒲津渡突围,被王师阻拦,斩首甚众。 “贺北平王又立大功。” 听了战报,王缙不得不执礼恭贺。 薛白道:“你看崔乾佑连番大败,以安庆绪的为人,被程昂一夹击,岂能不逃?” 王缙点点头,道:“若安庆绪一逃,反过来亦可使崔乾佑所部军心大乱。如此,叛乱平定在即了。” “郭子仪是聪明人,一旦得知殿下平定叛乱,他岂会不命令朔方军平定李亨之乱?” 王缙遂明白过来,深深行了一礼,道:“若如此,请北平王放心,我必保太原万无一失。” 局势至此,依薛白平叛乱、收河东的计划,局势已经明朗起来,他已再次看到了安定天下的曙光。 →友情连接: 第487章 将晴 大釜里冒起轻烟,浮起一层油,渐渐地,水也沸腾起来,香气四溢,馋得周围的燕军纷纷伸长了脖子去嗅。 营寨后则是方才宰肉的地方,地上还残留着血迹。 风吹过,几缕头发被吹了起来,越吹越高,飘到了中军大帐附近。隐隐地,也把那些燕军的争执声吹了过来,似乎在说“乳间的肉给谢将军吃”之类。 田承嗣大步走进帐内时,崔乾佑正负手看着地图,转头见他来了,亲自去拿了一个酒囊,丢了过去。 “拿到粮草了?” “中计了。”田承嗣道:“蒲津渡没有粮草,只有埋伏,让唐军杀了我们数百人。” 说话间,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才开始饮酒。那血迹并非交战时留下的,而是他斩杀了败逃回来的部将。 崔乾佑问道:“船呢?” “想也知道没船,唐军就是想将我们困在关中。” “我当时就该攻下长安。”崔乾佑眼神依旧透着狠色。 “说得好像能攻得下来一样。”田承嗣反而不觉得崔乾佑的决定有错,当时他们分了兵,又被李光弼断了辎重线,若继续在长安城下纠缠,只怕损失不会小,“先看眼前吧,要回范阳,只有攻潼关了,可潼关有重兵把守。” “不急。”崔乾佑道,“我想想,接下来这仗该怎么打。” “在关中到处碰壁,还打。”田承嗣抱怨了一句,之后摸着下巴上坚硬的胡须,道:“我们造反不算败,至少把老昏君撂下皇位了,值。” 之所以这么说,因他已有了穷途末路的预感,铺垫了一句之后便道:“原以为李亨给的条件不错,两个节度使之位、依旧领麾下兵马……竟是圈套。你说,是李亨耍了我们,还是李琮?” 崔乾佑语气冰冷,道:“你若想有好的招降条件,唯有狠狠杀他们,将他们杀得胆颤心惊。否则,唐军必诛了我们这些‘恶首’,整编我们的兵马。” “粮草士气……” “粮草士气你不必担心。”崔乾佑语气坚决,道:“还有。” “早便要告罄了,还能有多少?”田承嗣饮尽了囊中的酒,转头在帐内看了一眼,问道:“你帐中那几个侍婢呢?” “充军粮了。” 田承嗣愣了一下,许久才开口道:“莫拿给我吃,否则我与你翻脸。” 崔乾佑懒得理会他,问道:“你说,长安城开始吃人了吗?” “也许吧。” “若长安存粮告罄,李光弼一定巴不得我们退走,不可能扼守潼关。”崔乾佑道,“换言之,长安城有粮食补给。” 田承嗣道:“从何处?” 崔乾佑在地图上划了个标记,作了猜测,之后他看了眼时辰,闭目不语。 过了一会儿,连续有哨马回来,分别禀报了他们打探到的情报。 其中,一名哨探禀报道:“末将打探到,唐军过些日子还要从河东运一批粮草经蒲津渡,运往长安。” “呵。”崔乾佑冷笑一声。 “末将是否……再去探探?” “滚。” 王承嗣不耐,将那哨探踢了出去。既然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他自是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渐渐地,情报更多,他们也从这其中拼凑出了长安的补给情况。 “不难猜,必是从秦岭运粮来的。” “我们去这里。” 崔乾佑指向他在地图上的标记,那里有歪歪扭扭的三個字写着“少陵塬”。 ~~ 解县。 王缙既然来了,见过了薛白之后还特意去见了薛白带来的一批官员。他用这些人治理太原,才算是彻底倒向北平王一党。 这批官员都非常年轻,其中,元结、颜季明,王缙是认识的,其余者王缙虽然不识,却也稍稍听过他们的才名。 “这是常衮,天宝十二载进士,原任太子正字,如今或可在太原县任一个主簿。” “见过王少尹。” “我在报纸上读过他的诗,写得甚好。”王缙随意评价了一句,又向薛白道:“北平王办报纸,也不知发现了多少天下英才啊。” “是。”薛白并不谦逊,似说笑一般道:“因这报纸,天下英才尽入彀中。” 王缙因他引用太宗皇帝的话而略感尴尬,不敢回答,又看向另一人。 “第五琦。” 薛白遂继续引见了一个年过四旬,沉稳寡言的中年男子,道:“开元十四年明经入仕,任过不少重职,曾助韦坚开通漕运。后被牵连,贬为须江县丞,前些年我举荐他回朝中任官,此番随元结至太原当个支度副使,必能对王少尹多有助力。” 王缙一看,第五琦虽屡经贬谪而官位不高,却透着一股强干威严之气,便知此人不简单。 方才的常衮只是个刚入仕的年轻人,王缙还不放在眼里,此时却意识到薛白安排到他身边的都是厉害人物,可见其控制太原府的决心。 “见过王少尹。”第五琦为人十分耿直,上前见了礼,便道:“我之所以到河东,乃是向北平王毛遂自荐。今国事之重在于平叛,而平叛之师需有钱粮。我以为,除了江淮之外,现今唯有榷盐以充军费。” “不急,不急。”王缙能感受到第五琦的强势,摆了摆手,笑道:“上任了再谈。” 薛白适时表明了对这批官员的支持,道:“长安的粮食不能只依靠蜀郡,还需从河东支援,平叛之后势必要改革税制。你们到任以后,务必开始丈量田亩,借着这场叛乱,把豪绅世族隐匿的人口归户。你们都还很年轻,眼光需放长远,建功立业的机会远不止在于平叛,在于改革积弊。” 当然,依眼下的势态,叛乱已有马上就要平定的趋势,造成的影响还不算严重。相应的,之后的各种改革也可做更充足的准备,不必太过激进,以减少革新过程中的阵痛。 薛白对于河东有很高的期待,早在他入仕之前,辅佐杨銛为宰相时就已开始在河东试行盐税,之后保下王忠嗣守河东。如今再次前来,便是要使河东彻底成为一个既能扼住叛乱,又能屏障关中、为长安支援一部分钱粮的根基之地。 “北平王,有紧急军情!” 说话间,有信使快步入内,把一封情报递在薛白手上。 王缙十分好奇,眼看薛白将情报摊开看过了,问道:“可是战局有了变化。” 也许是为了巩固王缙的信心,薛白并未瞒他,直率道:“叛军转道南下了。” “攻打潼关?” “看他们的动向,很可能是攻少陵塬,夺我军粮道。” 王缙道:“是否立即派人提醒李节帅?” “不必。”薛白神态自若,道:“这依旧是我与李光弼定下的诱敌之计。” 王缙微微挑眉,眼神果然安详下来。 薛白走到地图前,指了指长安以南,道:“少陵塬北临长安,南临秦岭子午谷,西临颍河,东临神禾塬。地势北低南高。叛军想断我们的粮道,只能从东北方向进攻,仰攻山坡,且此处地形复杂,不利于骑兵冲击。” “李节帅欲与之决战?” “不。”薛白道:“叛军至,则我军退入子午谷。” “那长安粮食?” “待叛军全力攻打少陵塬之际,我将亲自从河东督运一批粮草至长安。” 王缙道:“这一路地势平坦,万一被叛军提前得知动静,又如何?” “我已故意放出风声,告诉他们。”薛白道:“他们若信,必加派哨马来。但我猜,有了前一次的蒲津渡设伏之事,他们想必不会信。蒲津渡到长安不算远,劫我的机会转瞬即逝。” “可这般又能运多少粮草。” “不求多,只需能等到安庆绪逃离洛阳,崔乾佑军心大溃也就足够了。到时叛军陷于秦岭复杂地势之中,我军只需要扼住神禾塬,可吃下他们。” 王缙看了地图良久,长揖一礼,道:“得北平王、李节帅筹谋,社稷之幸矣。” ~~ 薛白回到驿馆时,天已经很黑了。 他的住处与李腾空的院落之间隔着一道墙,墙檐处挂着一道风铃。那风铃平时是不响的,因为薛白在里面塞了布条,他回来后才把布条拿掉,点了点它,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铃声响了三次,不见那边的屋子里亮起烛火,倒是隐隐能听到皎奴的呼噜声,薛白对此还是很熟悉的。以前在杜宅时皎奴睡在通房里不仅打呼噜,还有说梦话的习惯。 可等了好一会,也依旧不见李腾空出来。 “睡着了?” 薛白自语着,回到屋中睡下。 三更天,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动静,睁开眼,月光下,只见李腾空提着鞋,蹑手蹑脚地过来。偷偷摸摸的形象,与往日的云淡风轻大不相同。 因经历过杜家姐妹之事,他吃一堑长一智,待那温软的身体进了被窝,便先问道:“方才没听到铃?” “被季兰子压住了。” 薛白用小腿夹住她冰凉的脚,给她捂着。用身体量了量她的身高,确认了是李腾空。 也是,否则还能是谁?他暗忖自己太多疑了。 “说来,她们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又何必多此一举?” “季兰子就不知道。” “我觉得她知道。” “才没有,我掩饰得可好了。” 私下里,李腾空也是有些撒娇的语气,把手塞进薛白腹上捂着,又道:“而且,哪怕她真的知道了,我也不想同伱在明面上亲热。” “为什么?” “我是修道之人。” “好吧。”薛白道:“再过几日,我们便回长安吧。” 李腾空的身子微微一僵,小声道:“我更喜欢与你待在长安之外,天地广阔,在解县这几日,我很开心。但回了长安也好,可见叛乱要平定了,世人会少受许多苦。” 她是唯一与薛白在一起时还关心世人的,杜妗就从不管旁人死活,哪怕杜媗是十分温柔的性格,可温柔也多是冲着她在乎的人。反而李腾空最是心善,也许是李林甫缺失的善良都在女儿这里了。 “放心吧,快了。”薛白道:“大唐国力鼎盛,叛乱从来就不难平定……只要处理好内部的权力斗争。” “那你就能去接回颜嫣了吧?” “是啊,等收复了洛阳,也许在中秋节之前。” “真好啊。” 薛白能感受到,其实李腾空不太喜欢回长安,她身为奸相之女,在长安时最能感受到人们对她的诋毁。且在长安之外,她才能与薛白自由自在地待在一起,不必担心被旁人看到。 他遂摸着她的头,道:“放心,回了长安,我们也可相守。” “我是怕因为我而使旁人指摘你的身份。” “不会。”薛白玩笑般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长安城内我说的算。” “只手遮天,像我阿爷当年吗?”李腾空带着些提醒之意问道。 “没有。”薛白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我也无能为力。” 李腾空凑上前,堵住了他的嘴,不许他再说话。 她虽是道士,有时却也忍不住贪恋他的面容与身体。 ~~ 同一个夜里,千里之外的青城山。 山中有座寺庙如今已换了新匾,上书“龙居寺”三个大字,寺墙内外则是守卫层层。 清灯古佛的大殿后方,最大的一间禅房中,响起了曲乐声。 待曲乐声停下,弹琵琶的少女起身,烛光把她窈窕的身影映在窗户上,等了好一会儿,她褪掉衣物,低着头,转过屏风。 烛光摇曳。 屏风后,弹琵琶的少女在榻上躺下,满头白发的李隆基眯起老眼,凝视着她青春的躯体,上前,俯身过去,用鼻尖嗅着。 他的气息很重,喷在那娇嫩的皮肤上,身上的老人味传入女子的鼻中,不可避免地有些发臭。 她目光看去,只见白发如同一簇梨花在自己身上来来回回,有时能看到那深深的皱纹。终于吓得颤抖起来,却不敢发出呜咽之声。 “你熏香吗?”李隆基问道。 “奴婢……奴婢熏的是安息香。” “朕没有闻到。”李隆基道。 “奴婢真的熏香了。” 少女闻了闻,确实能在那老人味之外,闻到自己身上那淡淡的香味。 可李隆基依旧不悦,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朕没闻到。” 少女不明白,没闻到香味又如何。 李隆基又抚摸了她一会儿,坐起,道:“谈谈音律,你我方才合奏一曲,你以为如何?” “奴婢不知,那曲子……奴婢一直是照着谱练的,练了十年了。” “你自己的感悟呢?” “奴婢……没有感悟。” 李隆基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女子虽有美丽的面容,一双眼却十分空洞,里面根本没有以前那些嫔妃美人看他时的仰慕。 他遂疑惑起来,问道:“你不愿侍奉朕吗?” “奴婢愿意!奴婢十分愿意!”少女焦急害怕,带着发颤的声音道。 可事实上,她并没能感受到眼前这个老者有何魅力。 她原本是县令的舞姬,虽然那县令也不年轻了,却因拥有权力,常常能让她感到爱慕。 至于眼前这位圣人,虽然能让县令点头哈腰,可当她与他近距离相处,却能察觉到他隐隐带着些惶恐与急切。他迫切地想要征服她,似乎要以此证明什么,偏偏,他又没有能征服她的能力。 怪她从未出过青城山,见识太浅,没听说过圣人那无比璀璨的过去,也体会不到音律的美妙。连说谎都不会。 面对这样一个女子,李隆基索然无味,挥了挥手,道:“照谱练?乡野村妇,去吧,你失去了侍寝的机会。” …… 次日,卢杞快马赶到青城山,匆匆入内觐见,禀道:“陛下,玄中观的扩建已经初步完成,陛下可回行宫驻跸了。” “明日便启程吧。”李隆基道:“长安来人到了吗?” “快了,诸王与大臣们已过汉中。”卢杞道:“只待陛下回行宫。” “好,好,朕要见太真。”李隆基道。 卢杞一愣,有些迟疑,应道:“回陛下,贵妃似乎并不在此次的队伍中……不过,忠王已遣人将梅妃、范美人等宫嫔送到。” “够了。”李隆基冷声道:“薛白扣着太真,何意?” “据信使所言,在陈仓,陛下已赐死贵妃。” 卢杞话到一半,感受到了来自于天子的可怕威压,连忙停下话头。 李隆基道:“传旨到长安,若在七夕之前,朕还见不到太真,便拿李琮、薛白问罪。” “可叛乱……” “到时,他们就是最大的叛乱!” 卢杞额上冷汗俱下,连忙遵旨。 他已听明白圣人的意思了,相比于天下大局,如今圣人更在乎的是杨贵妃。 可他不明白的是,既然圣人这么在乎贵妃,能连天下大局都不顾,又为何会在陈仓赐死贵妃、抛下贵妃? ~~ 薛白筹措了粮草并亲自押着回到长安,又过了十余日。 算来,他这一趟往返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时间已快到六月,天气炎热起来。 回了长安城的第一件事,薛白便去见了李光弼,询问战况。 一个多月未见,李光弼头发白了许多,两鬓已成了灰色,只是气度依旧镇定。 “崔乾佑攻上少陵塬时我们已经撤军了,一部分退回长安,一部分退入子午谷,只留下空营。叛军如今依旧驻扎在那里,意在切断我们的粮道,与我们比谁更晚断粮。” “他们的粮草能撑得住?” “能,他们吃人。” 薛白皱了眉,难得焦急地踱着步。 他之所以把叛军困在关中,目的就是吞并下这支兵马。否则就放他们出潼关,然后一路追击,更能制造伤亡。 可他并不想要吃过人肉的士卒,担心往后出现难以控制的情况。 当然,眼下还没有到决战的时候,快了。 正与李光弼商议着战略,有信使快步进来,道:“北平王,有蜀郡来的旨意,是给你的旨意。” 薛白遂辞过李光弼,自去领了旨,看过之后,有些默然。 他能感受到李隆基在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一丝焦躁之意,其实未必就是为了杨玉环,而是为了其尊严,或是对往日歌舞升平的生活的无尽怀念,非常执着,甚至有些发疯。 若是正常的权力斗争,大家谈条件时也会威胁对方,试探对方的底线,因为确实是有底线的。可李隆基这封旨意却有种不顾底线的疯狂,若薛白不交出杨玉环,那就大家一起完蛋。 ~~ 两日后,太极宫。 杨玉瑶今日来看望杨玉环,先是不由自主地夸了杨玉环近来气色好,皮肤又细腻光泽了许多,之后,说起了一些闲事,说是她昨日与薛白、杜家姐妹、李十七娘一起用了膳。 如今大唐风气虽然开放,女子往往大胆与男子来往。但另一方面,这些女子往往十分强势,并不能容下男子到处沾花惹草。 换言之,这些女子虽都喜欢薛白,却未必容得下旁的女子。能将她们聚在一处,可见薛白之能耐了。 但杨玉瑶多少还是吃了醋,跑来就是与姐妹抱怨的。 “之前的我没有办法,往后,他休想再让我忍他的新欢!” “三姐又不是他的正妻,管得忒宽了些。”杨玉环吃了颗樱桃,把籽往手里一吐,道:“呀,好酸。” “你这是何意?”杨玉瑶又惊讶又恼火,问道:“你帮着谁说话?” 杨玉环漫不经心道:“实话实说而已,男人有几个好东西?我若猜得不错,他这趟是特意去接李十七娘回来吧?论起来,他们还是同宗。” “同宗又如何?他还是我的义弟。”杨玉瑶压了些声音,道:“但此事你切勿与旁人言,你知我知。” “答应你,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来与你聊天解闷,反而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管。”杨玉环笑了笑,“要我保密,便算是你欠我。” “笑成这样,勾引谁呢?”杨玉瑶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颇显雄狐之姿。 接着,张云容入内,禀道:“北平王在偏殿见高将军。” “他怎么此时过来?”杨玉环有些疑惑。 “与我一道来的。”杨玉瑶道,还站起身往外迎了两步 不多时,薛白入了殿来。先是远远与杨玉环对视了一眼,他避过她的目光,由杨玉瑶挽着。 这次,有杨玉瑶在场,说话反而直接方便了许多,薛白很快将那道圣旨拿出来,杨玉环看了,也没再闹,只是眼中有些悲凉之色。 “你待如何?”她轻声问道。 薛白道:“为大局着想,势必得再遣一批人南下了,这次便以高力士为主使,我派人保护,贵妃自然也是同行的。” 听到这里,杨玉环一愣,美目中闪过诧异与失望之色,喃喃道:“为了大局是吗?” “是。” 薛白在殿内踱了几步,四下看过,确定并无旁人偷听,方才继续道:“但现在叛军占据着少陵塬,封堵了子午谷。队伍只能向西,看能否从陈仓道走。” 杨玉环眼中已经落下泪来,梨花带雨。 杨玉瑶看了十分心疼,不由向薛白小声道:“你有所不知,我们虽长在蜀郡。可圣人已赐死过玉环,她这次若去了,再遇到兵变,岂非危险?何况这一路上多凶险,圣人若是真在乎她……” “正因这一路凶险,所以,我安排了杜五郎护送。” “杜五郎?”杨玉瑶一愣,道:“那等笨头笨脑的,岂不是更危险。” 薛白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张地图,道:“是啊,所以等队伍到了这里便会遇到叛军拦劫,而‘贵妃’也将死于此处,香消玉殒。” 杨玉环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目光看去,见薛白的手指落处,是“金城县”三字。 第488章 好兄弟 灵武。 朔方节度使的行营如今被暂时辟为行宫,地方自然是小了些,却可使新立的朝廷处事效率高不少。 凡有消息传来,新君坐于堂上,老远就能听到呼喊。 “陛下,使节回来了!” 李辅国趋步入堂,身上穿着的紫袍彰显出朝堂大臣的威风,脚下的步伐又不失家奴的谄媚,有种独特的气质。 李亨的头发近来又白了不少,愁容满面。他正在与张汀低声商谈着什么,张汀才说到“我有一个办法”,便被李辅国不小心打断了。 “哪边的使者回来了?” “向回纥可汗借兵的李承寀、石定番等人回来了,还带来了回纥可汗的长子,明日便可入城。” “总算有了好消息。”李亨自语了一声,精神稍振奋了些,道:“明日朕亲自去迎,让所有的文武官员都来,壮一壮我大唐的威势。” 他近来很忧虑,原本以为李隆基死在陈仓了,他才敢登基称帝,没成想如今闹得十分被动。 昨天又有两个消息传来,李光弼支援长安之后,倒向了李琮;而郭子仪行军到中受降城之后突然中风,暂停了行军。总之,形势正在渐渐倾向李琮。 因此李亨不得不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回纥身上。 次日。 出使的队伍入城之时,灵武朝堂的文武官员们都已经在列队等候了。初立朝时只有数十人,如今已有两百余人,所有官员都拉出来,看着倒是也有些威势。 除了宗室之外,列在武将之首的是封常清,其后便是仆固怀恩了。 仆固怀恩是一个高大的铁勒人,一脸的大胡子,长相非常凶恶。实则,性格却十分淳朴,是个直脑筋,想事不会绕弯,做起事情来分外卖命。 因李亨特意笼络,封赏,赐衣,并拉着他同食,酒后推心置腹地诉说了自己光复大唐的志向,仆固怀恩感激涕零,近来正在积极进行练军,准备誓死报效新君。 文官之列,立下拥立大功的杜鸿渐并未站在首位。他非常谦逊地把位置让给了不久前赶到灵武来的名臣,房琯。 房琯在前几年就担任过给事中,这是储相之职,算是李亨在东宫时的重要臂膀,可惜后来牵扯到了薛白的案子,被外贬出长安。 听闻李亨登基之后,房琯星夜兼程赶来投效,如今已被封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担任宰相。他披着一身紫袍,极有风范,是灵武朝廷的定海神针。 站在那等着李亨,房琯正闭目养神,忽听到身后有人很小声地说“神童来了”之类,他转头往后看了一眼,却见李泌披着一袭羽衣,站在官员末位,于一众紫红之间显得十分突兀。 他遂走了过去,道:“长源,你站到上首来。” 李泌站定,不愿上前,摆手道:“贫道无官无禄,不宜在在百官之列,房相请。” 房琯还待继续邀请,听到那边有宦官呼了一句,他只好停下说话,重又站回首位。 待李亨已到殿中,放眼看去,首先也是看向李泌,连连招手,笑道:“长源,你站近些。” 房琯带着轻松的语调,缓缓道:“臣方才也劝李泌站到臣前面,他却自称无官无禄,如何都不肯,请圣人拜他为宰相。” 他们看重李泌,是因为知道李泌真有本事,且是不世出的奇才。放在盛世,奇才还能放着往后再用,如今这乱世,却迫切需要奇才出力。 但李泌的心境已与几年前不同了,他勘破了权力斗争,对皇权也失去了过去的敬畏,多了分洒脱。当李亨再次提出要拜他为宰相,他依旧推拒。 “长源可是与朕见外?”李亨加重了语气,仿佛李泌再不受,便是不给他面子。 他近来很忧虑,担心李隆基出现在蜀郡,会导致他臣下的离心,非得要笼络了李泌才能感到安心些。 李泌遂道:“臣是绝粒无家之人,不求高官厚禄、良田美宅。为陛下出谋划策,只求收复二京之后,能枕着天子膝睡一觉,吓一吓钦天监,使他们禀奏‘客星犯帝座’,一动天文,则平生所愿足矣。” 他是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的却是一桩有些荒诞之事,殿中不少人不由笑了一下,气氛一缓,化解了李亨的强求。 李泌这插科打诨的样子,倒有些像是他此前遇到的和尚懒残,故而他当时说“偷了禅师的虚诞”。 李亨哈哈大笑,因李泌说的枕膝一事表现出的亲近而高兴,但还是让李泌站到上首。反正站哪里都是站,李泌也无所谓,遂施施然以布衣之身站在前方。 君臣间这一番礼让之后,那边使者也到了。随着鼓乐起,李承寀、石定番等人引着一個回纥年轻人入殿。 那回纥年轻人正是葛勒可汗的长子,不过二十岁出头,虽也会说汉话,却说得磕磕绊绊,待他自报了名号,通译迟疑着说意思是可称他为“叶护太子”。 李亨听了微微皱眉,但他眼下是有求于人之时,想着叫太子就太子吧,不必在这些无谓的小事上与之争辩。 叶护太子则表现出了对大唐的好奇,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打量着这小小的堂屋,盛赞了大唐宫殿的瑰丽雄壮。 “外臣是初次到大唐,见到这么大的城也是初次。” 这些话,让李亨略感尴尬,以为叶护太子是在讥讽他。可他仔细看了对方那清澈纯真的眼神,确认了对方应该只是没有见识。 果然,之后叶护太子又道:“我们的王都建在郁督军山的脚下,只有灵武城的一半大,宫城有两个门,有一个瞭望塔。” 李承寀上前禀道:“陛下,臣到了郁督军山,见到了葛勒可汗,他很仰慕大唐,想要将女儿嫁给臣。”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苦意。私下里,他并不愿意娶对方,说是回纥公主,其实是个皮肤粗糙黝黑、脾气暴躁的女人,且把一个回纥女人娶为正妻,生下子嗣便是嫡子。他属实不希望自己的嫡子带着回纥血统,相比起来,宁可让宗室嫁女过去联姻。 但没办法,国危当头,他作为大唐宗室,只能做出牺牲,想必李亨也会回报他。 “好!”李亨大悦,当即封赏李承寀。 “谢陛下隆恩。”李承寀领了封赏,上前两步,双手举过一封国书,道:“这是葛勒可汗答应出兵的请求,请陛下过目。” 李辅国连忙过去接过,捧给李亨。 李承寀低着头,偷眼观察着李亨的表情,见他不动声色,暗暗松了一口气。 在殿上,李亨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设宴款待叶护太子。 是夜,灵武行宫御宴,酒过三巡,李亨方才留下了两个儿子以及一些信得过的大臣,与叶护太子详谈借兵的条件。 ~~ 叶护太子是个实在人,尤其是酒意上来,更显豪迈。 “可汗非常仰慕大唐,他将女儿嫁到了大唐,也希望能迎娶到大唐公主。双方联姻,才能齐心协力一同杀敌。” 李亨只是略微犹豫,很快点头答应了下来,道:“朕会把女儿嫁到回纥。” “多谢圣人。”叶护太子大喜,又道:“回纥愿意为大唐征战,可是必然会让男儿们战死、损失大量的牛羊马匹,陛下得要有赏赐,可汗要求,等收复了长安,城池归陛下,城里的女人、奴隶、钱财、粮食,得全部归回纥。” 此事,李亨已经看过李承寀的奏章了,沉思着,没有说话。 房琯皱了皱眉,道:“岂有此理?你们需要多少赏赐,列个数便是。” “不列数。”叶护太子摇头不已,道:“回纥人打仗,战利品分一半,这是规矩。比起城池,城中的人和财物可没有一半重要,这是可汗仰慕大唐作出的退让。” “你们要如何带走长安的金帛子女?” “不用管,攻入城之后,唐军只要让我们抢掳几天就行。” 叶护太子说话时依旧睁着他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睛,可手里的匕首却还在割肉。 他方才说御宴上的肉烤得太老了,要了些烤得半生不熟的肉,一刀割下去,血汁便溢出来。他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捉着吃,于是嘴角都带着血。 再是单纯,再是说着仰慕大唐,他的野蛮却已冒犯到了堂中不少官员。 “啪!” 一声响,却是李倓拍案而起,抬手一指,怒叱道:“竟敢口出欲抢掳我大唐国都的狂言,还不向陛下乞罪?!” 叶护太子咽下口中的肉,以不解的眼神看着李倓,道:“这是回纥的规矩,大唐要是不答应,不向我们借兵就好,发什么火?” 李倓愈怒,握拳道:“犯我大唐天威,其心可诛!” 这两人年纪差不多大,这般一对上,彼此的火气都上来。叶护太子把手中的匕首一抛,走到堂中,敲着胸膛道:“打一架?!” “好!” 李倓剑眉一竖,当即扎起衣襟上前。 其实,他绝非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冲动,而是深知谈判绝不能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尤其是原则上的事情,必须得坚决地反击,拿出大唐该有的气魄来。 “住手!”李亨大喝道。 堂中两个年轻人并不听,已然大步赶向对方。 “虎——” 破风声中,叶护太子一拳挥出,拳势迅捷,力道刚猛。他对自己的武力极有信心,这一拳能直接打死一头牛。 “嘭!” 叶护太子那凶猛的一拳竟是落了空。也不见李倓有太多动作,只是轻轻一闪,人已欺身至他面前,径直一拳砸在他的面中,砸断了叶护太子的鼻梁。 未至他喊叫,李倓抬起膝,狠狠击在他的小腹上,将他打得吃痛,像只虾一般弯下了腰。 这两下干净利落,势若奔雷,先声夺人,之后李倓便要肘击叶护太子的背。恰此时,却有人扑上,一把抱住了李倓。 “给我住手!” “滚开!”李倓回头看了一眼,见扯着自己的是李俶,还是换了语气,道:“兄长松手。” “别打了。” “欲劫掠我大唐国都者,死!” 李倓还要挣扎,眼前忽然一花,“啪”地一声已挨了一巴掌,定睛一看,李亨却已到了他面前。 “阿爷。” “河南河北沦陷,百姓水深火热,叛军肆虐,你让他们死了没有?!” “儿臣惭愧,但……” “滚出去!”李亨怒喝道。 李辅国连忙领着一众禁卫们上前,拉着李倓,好言相劝着,将他往外拉去。 “殿下息怒。” 他们渐渐走远,外面又响起“啪”的一声,有人挨了巴掌。 等李辅国再回到堂上,半张脸已是红肿了起来,却是故意低着头,不想让李亨看到,以免怪罪李倓。但李亨又岂能看不到?于他而言,儿子敢打一个替他执行圣意的身边人,便是在打他的脸。 李俶则去扶住叶护太子,让他重新坐下,道:“我这弟弟,自小蛮横无礼,你不必理会他。” 好在叶护太子是个好脾气的,并不与他们作怪,一心只要求劫掳长安百姓。 此事,旁的臣子们一时也不敢作主,都是小心观察着李亨的脸色。 李亨十分为难,踱着步,思忖着,最后长叹了一声。 “当此形势,大唐已到危亡之际,不仅是胡逆肆虐。而且,连我父兄也被叛逆欺瞒了。” 说到这里,他脸色凝重起来,加重了语气。 “你们可知,薛白并非我二兄李瑛之子。他是薛锈之子无疑,冒充宗室,诓骗天下,意在颠覆大唐。此事我已找到十足的证据,可时间只怕来不及了,他已诱李光弼入长安,吞并其兵马,马上要与胡逆勾结。朕无能,守不住宗庙社稷啊。” 此间都是李亨的心腹,不需要他证明什么,只需要他表态就够了。 臣子们唏嘘叹息了几声之后,有人转向了叶护太子,问道:“回纥能出兵多少?” “四千骑兵。” 叶护太子回答得很自信,这数字虽然不多,可回纥骑兵往往一人三马,骑射娴熟,虽四千骑也是一股战力强悍的奇兵了。 众臣皆摇头,觉得为了四千骑兵就把长安城卖了,未免太过贱视宗庙社稷了。这毕竟是出卖国家子民的脏事,一时间,众臣都不敢开口,故作思索。 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他们还需要多少兵马才能击败薛白与胡逆,抢回长安? 这种事,李亨不可能亲自开口,见此情形,皱着眉,无言地等待着。 还是李辅国最知李亨的心意,小声地提醒众人道:“不仅是长安,朝廷是要收复两京,回纥能否出兵一万人?” “两京?一万人?” 叶护太子最开始没懂,咀嚼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薛白难以对付,大唐需要回纥出兵一万。相应的,可以让回纥劫掳长安、洛阳两座城池的金帛子女。 ~~ “阿兄,昨夜与回纥人谈得如何了?” “放心,阿爷没答应他的要求,反而说服了他出兵,之后自有封赏。” 天不亮,一夜未睡的李倓就找到了李俶,询问昨夜之事。 李俶的反应云淡风轻,一句话就把向回纥借兵之事搪塞过去。之后,脸色郑重几分,道:“我有一桩重要之事与你说。” “阿兄说便是了。” “查清楚了,薛白并非伱我的堂兄弟,他是冒充的废太子瑛之子。” 李倓道:“阿兄在灵武,如何查清的?” “张垍说的。”李俶道,“当年之事,张垍知道得很清楚。他与唐昌公主有旧,唐昌公主又嫁于薛锈,一直都知道薛锈有个外室子,也就是薛白。换言之,薛白从出生到现在,就一直没离开过张垍的视线,从不是大唐宗室。” “那……庆王如何会认他?” “利欲熏心罢了。”李俶道:“据从范阳归来的使者所言,史思明也称薛白与安禄山早有勾结。更多的证据,阿爷已经让张垍去递给太上皇了。” 李倓道:“阿兄,我从来不是站在薛白那边,但是守住长安乃眼下……” “我知道。”李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你是想以大局为重,可你知道如今祖宗留下的社稷已经随时有被人篡夺颠覆的可能吗?” 李倓无言以对。 李俶道:“唯今之计,只盼太上皇能早日醒悟,不再受薛白蒙蔽。” “那,真不会劫掳长安?” “你还不信我吗?”李俶道,“从小到大,我何曾骗过你?” “信阿兄。” 兄弟二人谈罢此事,李倓离开。 李俶目送了他的背影,转身往叶护太子的住处而去。 才到地方,进了门,他便听得有人唤道:“阿兄!” 李俶转头看去,只见是叶护太子正向他赶来,他遂展露出一个笑容,道:“我还担心你一觉醒来,忘了我这个阿兄。” “不会忘!” 叶护太子上前,亲热地揽住李俶,道:“我有一个异母弟,名叫‘移地健’,他虽然是我的兄弟,其实一直想害死我。但我与阿兄你,虽然是昨夜才结拜的兄弟,但情谊却比真兄弟还要亲!” 李俶沉默片刻,拍了拍叶护太子的背。 “我也是。” “阿兄放心,我马上就回郁督军山点齐兵马,助你登位。” “好兄弟……” ~~ 蜀郡。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仰起头,舒心地叹息一声,喃喃道:“你说过,想为朕生个孩子。” 范女愣了愣,想起了一些往事……她其实努力过的,有次,趁着太极宫春宴,把薛白偷偷召到了面前。 “奴家没用,让圣人失望了。” “不,还不晚。”李隆基喃喃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他近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要再有一个子女,虽然他已有上百个了。现在他要的不是传承,而是证明自己。 范女遂作出大喜的样子,盈盈拜倒,道:“谢陛下圣典。” “告诉朕,你在灵武所见所闻,李亨登基时,是否很庆幸朕驾崩了。” “奴家一直被拘着,并不知晓太多。”范女道,“只是,忠王给陛下起了庙号。” “哦?是什么?” 此事很晦气,别的人一直都避讳着,不敢与李隆基说。但范女不一样,是枕边人,可以私下里悄悄说。 “奴家也不懂那些是何意,听到了什么便直说,请圣人恕罪。” “说吧。”李隆基也很好奇,自己身后会是怎样的庙号。 “代……代宗。”范女小声道:“他们说,圣人于大唐之功绩,如汉武帝之于大汉。汉武帝庙号世宗,故圣人也该如此,但避太宗皇帝名讳,可庙号代宗。” 这是非常高的庙号了,可李隆基却微微皱眉,冷笑了一声。 他一向不喜欢别人拿汉武帝和他比,因为朝臣总是喜欢拿汉武帝晚年逼死了太子刘据之事来劝谏他,让他十分厌恶。且他认为,汉武帝的功绩不足以与他媲美。 “李亨还是想要讥朕对他严厉了,他也就这点出息了。” 范女道:“忠王没有同意用‘代’字,他说陛下文治武功,唯有‘景’、‘宣’、‘圣’这般的庙号可彰显,只是……那些官员们不肯,忠王亦无可奈何,因此,暂时搁置了此事。” 李隆基淡淡道:“朕犹健在,他敢给朕上庙号。” 话虽这般说,他还是能感受到一丝丝李亨对他的孝意。他心底其实知道,从身后名这件事看,李亨还是维护着他的功绩的。 “后来如何,奴家就不知了。” 范女其实无所谓要给谁说好话,如今已是只为自己而活。李亨许诺了她许多好处;而那边,薛白上次拒绝了她,在陈仓时救走了杨玉环却也没救她,原本的恩情终于成了淡淡的怨,但这也不重要了,往后也没再见的可能。 “拟用的是哪个?”李隆基心中喃喃自语着,依旧好奇。 没两日,长安来的诸王、大臣们都到了。 益州城因此终于有了“南京”的气派。 李隆基很高兴,一日内分别接见了许多人。待见到韦见素,他十分惊讶,本以为李琮会任韦见素为相的,不由大为夸赞。 “朕曾梦到跌倒后被孝子扶起,高力士说,见到一身素衣的孝子是‘见素’啊,你果然忠心。朕等着你扶朕再造盛世。” 总之,有了韦见素这样忠诚能干的大臣,南京的政务便稳了。 之后,说起长安之事,听闻叛乱将要平定,李隆基目露沉思之色,恢复了天子的深沉,心思难测。 闲聊时,他也与韦见素说起如今还在灵武的一些大臣,猜测谁听说圣驾在蜀郡后会赶过来。 “房琯素有忠直之名,必当先至。”韦见素道,“张垍虽属连戚,几至拜相而失之交臂,必不来。” 李隆基摇摇头道:“不见得,朕之贤婿,世受国恩,岂能不来?” 韦见素了解张垍其人,不认为对方还会到蜀郡来趟浑水。 不想,过了数日,张垍竟是到了,称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面圣详禀。 李隆基似早有所料,马上便答应接见,并且除了少数心腹护卫之外屏退了旁人。 ~~ 回天宫的大殿内摆着一张地图,崔乾佑的兵马被逼到少陵塬的最新消息也标注在了上面。李隆基先是看了一眼地图,方才看向张垍。 “朕听闻李亨给朕上了庙号,他是深怕朕还在啊。” “陛下!”张垍连忙拜倒,道:“没有,他没敢为陛下上庙号,因始终抱着陛下还健在的希望,此事臣绝无虚言!” 这种事一查便知,李隆基懒得追问,只是沉着脸。 张垍等了一会,方道:“臣此来,是为了薛白的身世。” “朕就不该指望李亨能让朕出乎意料。”李隆基喃喃道:“说吧,他是朕的孙子吗?” “不是。” 张垍方才称的是“薛白”而不是“李倩”,就已表明了他的态度。 李隆基道:“朕要看证据。” “证据,臣有很多。”张垍道,“臣斗胆,敢问陛下……薛白将贵妃送至蜀郡了吗?” 第489章 过香积寺 长安,朱雀大街上有孩童相互追逐着跑过,浑不知天下大局,没心没肺地嬉闹。 纵马驰过的李光弼见了,拉住缰绳放慢了马速,冷峻的面容上泛起微微的笑意,之后赶到了位于平康坊的元帅府。 元帅府其实就是把李林甫当年的宅邸换了一块牌匾临时充用的,如今李琮已下旨封北平郡王薛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李光弼为副元帅,使得形势愈发稳定。 平常时候,各地的军情递到元帅府,薛白、李光弼、颜真卿三人至少会有一人在,简便事务谁在便由谁处置,大事则再行商议。今日,李光弼才到就得到了从河东来的消息,说是程昂已经从上党出兵攻魏郡,断安庆绪的后路了。 程昂原本是安西将领,据李光弼所知,薛白与他应该也没有私交,此次却能轻易说服他,倒让人颇为诧异。 李光弼遂命人去调了文牍,看薛白是派了谁去上党,本以为会是哪个能臣,结果却是默默无闻的小将领。 “张光晟?” 李光弼想了想,不知这是何人,遂将此事放下,想必程昂也是遵循圣旨才出兵的。 再看局势,上党地处于太行山以西,向东出了太行径就能进入河北,这对安庆绪是一个极强的威慑。当然,河东已经没有多少兵马了,这点李光弼最是清楚,程昂此举,也只是一种威慑,唐军兵力不足,目前依旧没有攻打洛阳的实力。 他站在沙盘前摆弄着兵棋,不多时,薛白也到了。 “北平王,想必已听说了?” “是。”薛白才进堂中,径直以一种果决的语气道:“到了我们反攻的时候了。” 长安粮草不多,不利于持久作战,当然得尽快反攻,加上关中民心在大唐,各地都有民间游侠暗杀叛军,局势确实已经渐渐扭转过来了。 可另一方面,此前既定的战略就是不与叛军的精锐骑兵野战交锋。那么,要反攻,薛白的目标显然不是困在关中的崔乾佑部。 他手指点了点沙盘上洛阳的位置,道:“出一支兵马,攻洛阳如何?” 原因很简单,一句话概括局势就是——关中的决战必须缓,洛阳的收复必须快。 敌方有个心志不坚的皇帝,击败他就能决定大势,一有机会,怎么能不打? 李光弼道:“崔乾佑犹在虎视长安,关中出不了太多兵力。” “三千人足矣。” “三千人收复东都?”李光弼低声自语,知道这是很大的挑战,但也是极大的功劳,问道:“北平王欲以何人为将?王难得?” 然而,薛白摇了摇头,道:“以王思礼为主将,李晟副之,如何?” “王思礼在潼关大败过啊。” 李光弼、王思礼当初同在王忠嗣麾下效力,两人之间的差距正是在近年来拉开的,一个在河北大胜,一個在潼关大败,而后守长安期间,王思礼也只是中规中矩,并无亮眼表现。 出兵洛阳不是小事,李光弼对人选还是十分谨慎的。 薛白却是早已想得很清楚,道:“给王思礼一个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机会?” ~~ 两日后,薛白在春明门置酒,为王思礼送行。 王思礼才年逾四旬,却已是陇右军中的老人,早在天宝五载,他跟随王忠嗣从朔方到河陇时,与哥舒翰同为军中押衙。不同于哥舒翰的大器晚成,王思礼是从小就在军营中长大,少年成名,难免有些心高气傲。潼关之败对他打击很大,许久没能走出来。 虽说在潼关时王思礼力劝哥舒翰拥立东宫,可逃回长安之后,他反思是否自己私心太重而导致大败,反而对拥立之功不是很看重,没有太过亲近李琮或薛白,有些心灰意冷的架势。 薛白知道王思礼的心结在何处,送行之日,向他道:“此战务必收复洛阳,洗掉你在潼关的耻辱。” “多谢北平王给我这个机会!” “这封信,你寻时机让人递到雍丘。其余的,便靠你自己了。” 王思礼接过信封,看了一眼,郑重收下。 “哥舒翰还在洛阳。”薛白稍放低了些声音,以私下谈话的口吻道:“他已降贼,若想朝廷不追究,你得立功,也得让他立功。” “末将死也要收复洛阳,必不辜负北平王的信任!” 王思礼不太会说奉承话,对这次领兵的兴奋以及对薛白的感激却是难以掩饰。 “去吧。” 马蹄声远去,薛白登上城头,目送着那滚滚烟尘消失在天际,脑海中还在对河南的局势做着推演。 可世上发生的各种事情常常是出人意表的,又岂是什么事都能由他掌控?他有可能高估王思礼,也有可能低估了安庆绪。 落子无悔,他只能相信自己用人的眼光。 ~~ 元帅府每天依旧繁忙,各种消息进进出出。 就在王思礼出发的次日,城南的急报传来,道:“叛军杀入樊川了!” 薛白皱了皱眉,看向李光弼,问道:“节帅对此可有预料?” “不错。”李光弼沉声道:“樊川地势本就不好守。” 樊川地处于长安城南二十里,是少陵塬与神禾塬之间,由潏河长期冲刷而形成的一片平原。曾经是汉高祖赐给樊哙的食邑,由此得名。 此地交通便捷,田亩肥沃,是达官贵人们最喜欢安置别业之处,私园荟萃。同时,它也是寺庙云集,其中包括了十分有名的“樊川八大寺”。 这样一个聚集了良田美宅、寺庙宫观的地方,自然是拥有许多存粮的。 薛白、李光弼在长安城解围之后,当即就派人往樊川征粮、迁人,尽可能地做到坚壁清野。但这不是易事,那些达官贵人也并不配合,隐匿粮食奴婢的情况只怕是不少,如今还在清查,便被叛军攻破了,资敌是难免的,只看资敌多少,对情势的影响有多大。 “打仗不可能面面俱到,我既作了警告,樊川若有人不听,那便是活该作了叛军口粮。”李光弼对此显得甚是冷漠,他只担心叛军还能撑得更久。 接着,他走到了沙盘前,话锋一转,道:“此事未必全是坏事,樊川左右皆是塬地,能限制骑兵冲锋。” “夺回少陵塬?” “不错。”李光弼道,“崔乾佑这是要逼我们决战,我们虽不愿决战,却也不能寸步不进。” 正在商议,有人匆匆赶入内,向薛白道:“北平王,杜有邻来了。” ~~ 杜有邻在元帅府的前院等了一会,他曾经也来此拜见过李林甫,待看到薛白走来,不由心想,薛白终于成了这府邸的主人。 见了面,薛白第一时间屏退左右,让杜有邻不必见外。 “我听说,叛军攻占了樊川,可是真的?” “消息不假。” 杜有邻当即面露苦色,扶着长须欲言又止。 薛白也不问他,等了一会,他只好长叹了一口气,道:“杜氏的族人已经闹翻了,一定要我来求见你。我只好来一趟,算是对他们有所交代。” 这个态度,可见杜有邻是并不想强求薛白的。 薛白遂问道:“杜家在樊川有很多产业?” “都说是‘京兆韦杜,去天尺五’,其实原话是‘城南韦杜’。从晋代开始,杜氏、韦氏便居住在樊川道上。” “是,杜甫说‘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那里是个倚塬面水的好去处。” 杜有邻脸色愈苦,继续道:“朝廷下了坚壁清野的命令后,我已是几番劝那些杜氏宗族们暂时迁入城,或避至子千谷,他们也都答应得好好的,也有些不肯听从的,说是生死有命,不需我多管闲事。没想到,如今他们又说,樊川老宅里还留了人看守门户,或是偷藏了存粮,甚至有躲过了官兵、举家并未搬离的。” 薛白道:“事已至此,再说这些还有何用?” 那些人其实已经影响到薛白平叛了,但他也懒得去说他们如何,战争之下,每个人都如蝼蚁一般。包括薛白自己,也随时有可能陷在某一座城里,轻易地失去性命,他尽力了,愿赌服输。 杜有邻犹豫了一会,轻声道:“杜家、韦家牵了头,以及城中还有别业在樊川之人,都希望我能劝北平王,尽快出兵收复樊川,以免那里成为人间地狱。” 薛白道:“你去安抚他们,就说我答应你了。朝廷很快会出兵,让他们踊跃参军捐物,报效朝廷。” 杜有邻其实没想打乱朝廷平叛的节奏,一来便说了,他来一趟算是有个交代,倒没想到薛白答应得这般干脆。 “那,何时出兵?” “等着……” 自从李光弼抵达长安以后,舆情就认为平叛就在眼前了,军民都信心膨胀,一战决胜、尽快恢复正常生活的呼声很高。这种过份的热情在薛白看来反而需要警惕,他一直告诉自己,现在是最需要冷静的时候。 但叛军进入樊川显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不仅是担心着自家别业、祖宅的达官贵人们着急万分,就连平民百姓们也在热切期盼着朝廷立即出兵收复樊川,因为樊川的寺庙中有着他们十分信奉的高僧。 次日,朱雀大街上便有人在悲嚎。 “护国兴教寺的照韶禅师被叛军吃了!” “照韶禅师原本可以逃的,可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甘心留下,以身喂贼,只求叛军放过躲藏在兴教寺的孩子们……” 这件事给舆情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加上,军中有个将领给的回应不太合时宜,说“朝廷坚壁清野时老和尚把人藏着,现在被叛军找到了,以身喂贼有用吗?叛军只会嫌他的肉又老又柴,依旧吃嫩的。” 于是朝野沸腾,心忧樊川的官员们纷纷弹劾,李光弼迫于压力,也只能把那将领杖了三十军棍。 恰此时,又有坏消息传来。 “王思礼才出陕郡,被安守忠带人伏击,败退。” 这种情况下,与王思礼一同从潼关败逃回来的另一名大将李承光也跑来求见薛白。 ~~ “王思礼虽有谋略,却不擅攻战,尤其不可任他为主将临阵指挥。” 李承光一见到薛白,毫不避讳地便开始贬低王思礼。事实上,哥舒翰在潼关中风之后,这两人一个主管步兵、一个主管骑兵,就开始互相争权,也无甚好避讳的了。 末了,李承光直抒胸臆,道:“北平王用他,何不如用我?” 薛白道:“王思礼虽不擅攻战,但军法严明,士卒听凭号令,又皆是陇右骑兵,可奔袭洛阳。” 李承光道:“末将领的虽是步兵,可为北平王破崔乾佑部。” “你认为时机到了?” “尚差些火候,但不得不出击了。”李承光道,“王思礼攻洛阳必败,若消息传回,反而坚崔乾佑之决心。甚至安庆绪反攻长安,则长安危矣。而倘若先破崔乾佑,北平王亲自挥师东征,何愁叛乱不平?” 薛白道:“此时与叛军决战,伤亡如何?” “叛军久攻长安不胜,粮草耗尽,此天时;樊川倚塬面水,不利于叛军骑兵展开,此地利;叛军士卒思归范阳,士气低迷,长安军心振奋,此人和。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必胜!” 李承光目光灼灼,以极大的热情盯着薛白,又道:“恳请北平王给末将一个机会,末将绝不辜负北平王信任!” 薛白若稍有不坚定就有可能答应了,最后他却只是挥手让李承光退下。 “北平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李承光依旧不死心,退下时还在苦劝不已。 “今崔乾佑肯战,而胜机在我。若不战,使之流窜它方,反而贻误良机啊……” 元载拿着几道公文过来,见此情形,向薛白问道:“郎君何不答应他?依我看,如今决战,当胜。” “那又如何?” 元载道:“不说圣人、忠王,只说太子殿下,拖得久了,只怕对郎君不利,倒不如趁热打铁,一举树立威望。” “崔乾佑之所以肯战,因他实力还在。樊川虽有山塬,地势其实不险,一旦开战,伤亡必然惨重。伱可想过,如何是好?” “李光弼忠于圣人,而非忠于郎君。”元载低下头道:“如今决战,正是树立郎君在军中地位之时。” 薛白心想,李承光也该是这想法,方才有把握跑来说服他吧。 “郎君,妇人之仁要不得。”元载又劝道。 “目光短浅更要不得。”薛白脸色一冷,语气严峻了几分,叱道:“精兵强将皆属大唐,大唐社稷早晚归我辈,今日‘驱狼吞虎’沾沾自喜,来年外虏来犯,你让我如丧家之犬仓皇而逃不成?” 元载心中一凛,不敢再劝。 ~~ 入夜,元帅府,偃月湖。 “若可以,我真想亲自去洛阳,以免得在长安苦等消息。” 薛白与李腾空走在湖边散步,如此感慨了一句。 元帅府并不是他的私宅,而是衙署,但他有时会悄悄带李腾空进来,看看熟悉的风景。 “你如今地位不同了,岂能事事亲力亲为的?” “罢了,用人不疑,安心等消息吧。我要学谢安,人家坦然自若。” 李腾空知道薛白近来受到的压力颇大,有心安慰他,遂不像往日那样故作清高,而是柔声软语,难得肯在屋外就与他亲近。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竹林里相拥了一会,之后,她却是拉住薛白的动作。 “不行。” “那去你的闺房?我特意保留着那个院落。” “是……是那个来了。”李腾空有些失望,“这个月,未修得正果。” 薛白在解县时难得大意了几回,心中也有担忧,此时反而是松了口气。 很快,他又想到了杨玉环说他生不出孩子之事……不久前,他刚刚让杜五郎护送着杨玉环,与高力士的队伍向西,那队伍走得慢,如今想必还未到金城县。 接下来几天,薛白也是处理着各种事务。 有一回他独自在元帅府的大堂里看着公文睡着了,却是梦到了杨玉环,她在梦里都还在讥讽着他。然后,忽然间,禁军包围了他们,耳畔全是“杀!杀!杀!”的呼声。 他遂诧异地向杨玉环问道:“这是哪里?” “马嵬坡。” 薛白脑中灵光一闪,正要带她跑,忽然被人推了两下,抬头一看,是刁庚。 “郎君,消息来了。” “给我。” “信使还未入城,好像是洛阳的消息。城门问是否开城,李节帅不在城中……” 薛白已然站起身来,亲自往城门赶过去。 “郎君,衣服。”刁庚连忙拿起薛白的外袍跟上。 骑马奔到城门处,薛白下了马,感到被夜风吹得有些凉了,回过头,刁庚给他披上衣袍。 “郎君,我喊了你一路,可莫着凉了。” 薛白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没听到刁庚的呼喊,他终究是做不到谢安那么泰然处之。 那边,信使已被吊篮吊入城中。 “北平王,捷报,捷报!王思礼以偏师吸引安守忠,主力绕小道奔袭洛阳,张巡亦出兵开封,安庆绪弃洛阳逃奔河北,至孟津渡口,王思礼与张巡追至,两面夹击,大胜。安庆绪只以不到五千人渡河,其中,骑兵不满一千……” “恭喜北平王,收复东都!” 薛白原本以为自己听到消息会非常惊喜,可事实上,他只是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然后觉得放松下来。 次日,朝廷宣布了洛阳的大胜以及准备与崔乾佑决战的消息,一时间,长安人心振奋。 此前那些责骂朝廷不去收复樊川的人依旧还在大骂,但却已掀不起任何波澜。 薛白没有在此事上做任何的纠结,他率兵出了长安城,在马上回望了一眼,然后驱马南向,去与崔乾佑决战。 ~~ 潏河发源于秦岭,向北而流,绕过汉长安城流入渭水。 李光弼的大营便驻扎在潏河畔,绵延了数十里。 薛白策马赶到时,李光弼正在一处高高的山塬上望阵。 “洛阳告捷,安庆绪逃了。” “我已遣哨马向叛军传递这消息,打击叛军士气。”李光弼道:“但崔乾佑还有想与我等决战之势态。” 薛白坚决不愿打,道:“无非是敌进我退,寻找最有利的时机。” “看到那里吗?香积寺,如今崔乾佑便驻扎在寺中。”李光弼递过他的千里镜,道:“你再看那寺庙前方的山林,地势复杂,我敢肯定崔乾佑必有伏兵。” 薛白接过千里镜,见到了隐在山林中那寺庙的一角,不由微微笑了笑。 他不必让大唐精兵血染香积寺了,已创造了足够的条件看着叛军渐渐分崩离析。 “我带了很多馎饦!” “什么?” “这第一战,我们给叛军送馎饦,愿意出来吃馎饦的士卒,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这是王维写的《过香积寺》,崔乾佑也是读过的。 但崔乾佑之所以选择把自己的大帐设在香积寺,因为它不仅是长安南郊地势最有利的地方,还规模宏大。有“骑马关山门”之说。 如今叛军一进来,原本禅音袅袅的寺庙便被糟蹋得乌烟瘴气,到处弥漫着血气。 崔乾佑想要决战,但前提是打探出唐军的阵列。他派遣出了很多的哨骑,让他大为恼火的是,这些哨骑回来之后,只懂得惊慌失措地告诉他,唐军已经攻破了洛阳。 之后,一些人头被立在了神禾塬上。 燕军这边有不少将领去看过,确实是有很多洛阳那边的大燕官员。 士气自然是大为动摇。 崔乾佑的神经像是由铁铸成的,面对如此情形,依旧不为所动。坐在大殿上,对着佛像,绞尽脑汁地想着决战的布置。 有脚步声传来,他回头一看,是麾下的大将,阿史那从礼。 “唐军在营地外煮馎饦,有不少士卒逃出营投降了。” 崔乾佑皱了眉,道:“那我们也煮馎饦。” 阿史那从礼犹豫着,欲言又止。 “你若是想劝我投降就闭嘴。”崔乾佑道:“长安的局面绝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们还有最后的机会。” “可……” “你忘了?”崔乾佑道:“你和阿史那承庆已经对薛白食言过一次。旁人可以降,你若降了,必死无疑。” “我没想投降!” 阿史那从礼坚决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他确实没想投降,他上次就与薛白谈判过,结果反过来袭击了薛白,助安庆绪除掉了被俘的安禄山。 但他转头就招过自己的麾下,道:“姓崔的没有撤军的意思,大股的兵马也不可能突围出关中,我们一两千人反而好走,北上,穿过朔方,收服几个部落,我们割据一方,好过在这里送死。” 第490章 大雨 三更时分,哨马赶回了唐军大营,李光弼听到马嘶当即醒来询问了消息,得知有两千余人马趁着夜色渡过了潏河。 “很好。” 他拿出地图标注着,心知这是叛军溃散的开始。遂连忙发了军令递给咸阳、金城、云阳、泾阳、渭南等诸县守军,命他们严守城池,不给叛军劫掳打粮的机会。同时,加派哨马,去打探是哪一支叛军出逃了。 动静惊醒了薛白,披着衣服赶到了大帐。 “如你我所料。”李光弼递过情报,道:“我探得出逃的是阿史那从礼,此人是突厥人,必不是回范阳,而是北上塞外。” 薛白也判断这是敌军军心散乱的开始。之后,他看着地图,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怎么?北平王认为这是崔乾佑的计谋?”李光弼沉吟道:“若是设伏,太过明显了。” “我让高力士携贵妃南下侍奉圣人,如今正走到金城县一带,恐阿史那从礼遇到他们。” 这不是影响战局的事,李光弼不以为意,只安排人去通传消息。之后,召集诸将,商定派何人去追击阿史那从礼。 “出奔的这两千余骑多是突厥的同罗部人,早年曾内附大唐。若能杀阿史那从礼而招降他们,于局势大有裨益,谁愿往?” 话是这么说,可李光弼要与崔乾佑对峙,根本派不出多少人马。诸将更想跟着指挥官灭叛军主力,立大功,不愿意去做这种小打小闹的差事。 “既然都不出列,我来点将。”李光弼淡淡道:“张伯仪……” 张伯仪正暗忖倒霉,薛白开了口,道:“我去吧。” 李光弼不想让薛白带走太多人,还在犹豫,薛白知他心意,主动表态,只带老凉的一支骑兵去追,这事便定了下来。 ~~ 金城县。 高力士年老,行到此处时病了一遭。杜五郎只好让队伍停下来,他也顺便准备一些事务。 这日天明,杨暄早早就到了杜五郎的住处,小声道:“你要我找的尸体我找到了,在城外捡的。” 杜五郎迷迷糊糊中醒来,再次确认道:“你真的是捡的吧?” “好吧,我与你说实话。”杨暄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当即不敢隐瞒。 一听,杜五郎大受惊吓,当即清醒了过来,道:“你不会是……杀了谁吧?” “那没有,我哪会杀人啊,你也莫叫我杀人。”杨暄道:“我是跟人买了这尸体,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吗?” 杜五郎不解,问道:“什么叫买的尸体?” “一场战乱下来,关中到处都没有吃的,连一只老鼠那么点的肉都要卖好几百钱,何况这么大一个人。” 杨暄说着战乱之后集市上物价的变化,杜五郎只觉一阵凉意。 收拾停当,他们便继续起行,一整日只行了二十里,夜里宿在了金城县以西的马嵬驿。 之所以选在这里,因为马嵬驿是这条路上颇大的一处驿站,中宗皇帝送金城公主去吐蕃时也是在这里饯别。 一路上,杨暄与杜五郎并辔而行,一直在喋喋不休地数有多少女子倾慕于他,说他家原是宰相门第,他相貌英俊又多金,三曲中好多花魁都馋他。 “你不懂,其实小娘子们比男子还要好色。有时并不是我太过风流,而是总被她们盯上,没办法。搞得我现在都好女色了。” “我是不懂。”杜五郎道,“我就没见过有女子馋男子的。” 杨暄道:“伱得像我……” 张云容路过,终于忍受不了杨暄的聒噪,白眼一翻,道:“像杨郎君英俊多金恐还不够,需再添三分才华、三分意趣,三分英雄气魄。” “啊,你!” “好吧。”杜五郎小声嘟囔道:“看来我是一分都没有。” 他不在意这些无聊事,只是看着张云容去扶下杨贵妃,忽想到听张云容这般形容,倒像是在说某个人。 回过神来,他抬眼望了一眼北面山上的黄山宫,心里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计划。 他曾经在这里当过县尉,也有些熟悉的部下。昨夜他在金城县里时便做了安排,让他们今夜扮成叛军杀到驿馆,然后,混乱之中,杨贵妃为了避免受辱,当着高力士面划花自己的脸,自尽而亡。其实无非是抹些血,趁着夜色黑灯瞎火的看不清假死脱身,往后隐姓埋名。 就当是以前贵妃对杜家有恩的报答了,他杜誊也是“恩必报、债必偿”的。 …… 月光照进了驿馆后的院落,把一株老槐树的影子照得曲曲拐拐,犹如龙蛇。 夜深人静中,忽然传来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叛军来了!” 拍门声响起,有人打开驿馆门,见到的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军使,脸上满是汗水,大喊道:“一支叛军已至金城县城下,其哨马很快便至,速作准备。” 高力士很快被惊动了,唤过杜五郎,道:“杜司直认为如何是好?” “现在逃也来不及,我们避入黄山宫怎么样?”杜五郎沉稳应道。 高力士见这个年轻人遇事如此镇定,赞许地点了点头,道:“那便依五郎所言。” 两句话之间,从称呼的变化便可看出,他已愿意与杜五郎结下私交。 杜五郎确实是镇定,心想着那所谓的“叛军”都是自己安排的,有何可怕?他遂不慌不忙地作了安排,连夜把队伍唤起来,往北面的黄山宫。 杨玉环特意换了一身马球服,将头发束起,当着高力士的面,拿泥土抹了脸,道:“我怕遇到贼兵,高将军觉得这般如何?” “贵妃想得周到。” 一行人开始赶往黄山宫,这段路不远,但全是山路。 杜五郎牵着马,步行登山,小声向杨暄问道:“尸体已经安排上去了吗?” 杨暄道:“放心吧,穿得和贵妃这件一模一样。” 正此时,他们听到远处有动静,转过头看去,见到月光下数十人在奔跑,快到马嵬驿了。 奇怪的是,在更远处,还有十数骑正在狂奔而来。 “哇。”杨暄道:“你安排的人好快,小小一個金城县,有这么多骑术厉害的人。” 虽然隔得远还看不清楚,他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觉得那些袭卷过来的身影又快又凶狠。 杜五郎看得呆住了,心中察觉到有些不对,挠了挠头,找人问道:“方才来报信的信使在哪里?” “那。” 杜五郎连忙过去,一看,自己并不认得对方,遂问道:“谁派你来传信的?” “天下兵马副元帅,兼河东节度使李节帅。” “真是李节帅派来的?”杜五郎凑近了,交头接耳地问道:“还是说,有人让你这么说的?” 他还以眼神示意了一下对方,让对方看看他就是那个主使。 “杜司直是怀疑我吗?” 那信使脸色一肃,当即拿起一枚令符。杜五郎只看了一眼,脸色就白了。 此时,那数十人到了马嵬驿,开始往黄山宫赶来。不多时,那十数骑兵也奔到了,明火执仗地搜索起来,很快发现了上山的队伍,当即追上。 “啊!” 夜色中传来了惨叫。 杜五郎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是他安排的人手被真正的叛军射杀了。 “快!” 他连忙催促队伍进入黄山宫。先是高力士、杨玉环被迎进去,之后是一些皇亲、官员、宫人。 杜五郎落在最后,听得惨叫声越来越近,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冲在最前方的胡兵身披轻甲,手持长刀,正在像砍瓜切菜一样把金城县的汉子们斩倒在地。 “你们……” 杜五郎心想,是自己害死了那些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那胡兵向他冲来,他想跑,脚却像钉住了一样。 “走啊!” “嘭!” 那胡兵冲到杜五郎面前时,却是杨暄一把将杜五郎拉进了黄山宫,关上宫门。 十余叛军只是哨探,见状也不强攻,直赶回去汇报。 众人惊魂未定,杨玉环找了个机会,小声向杜五郎问道:“是你安排的吗?” “不是,我……我也没想到。”杜五郎道:“贵妃先不要演,现在可是不能离开,等我安排好了,你再演。” 杨玉环握了握手中的匕首,心想,也许是命中注定,就是要让自己早亡。 另一方面,她也在想,薛白会不会再救自己一次?可世上怎么会有一个人能在她回回遇到危险时都出现? 这夜的危险并没有过去,很快,马嵬坡已燃起了熊熊篝火。 越来越多的叛军开始向这边聚集过来。 杜五郎手上拿着一支千里镜,登上高阁,往马嵬坡上看去,须臾,回头瞪大了那双惊讶的眼。 “怎么了?他们在做什么?”杨暄问道。 杜五郎不答,目露惊恐之色。 之后,有叛军往黄山宫攻了过来,并且喊道:“里面的人,肉嫩!” 这句话,给他们带来了更大的恐惧。 ~~ 次日下午。 杨玉环手握着匕首,转头瞥了高力士一眼,只见高力士正以非常紧张的眼神盯着外面。 听动静,那些叛军已经快要杀进来了。 而此时天光正亮,显然是不适合假死躲身的。杨玉环心里在想,自己也许得真的一刀下去,了却此生了。 她其实并不怕死,可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铺在地上,一点点被拉长,铺到了她的脚下。院外的动静突然间更为喧嚣,又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密集的脚步声。 高力士站起身来。 杨玉环也把匕首抵在了自己脖子上,她看向堂上,心道:“不可能的,他不会再来。” 然后,她看到薛白的身影大步走了过来。 …… “好巧,你又救了我。” 薛白看到杨玉环,先是上前行礼,然后小心地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的匕首,两人靠近时,她这般说了一句。 “不是巧。”他应道。 杨玉环听了,眼帘微抬,漾起些波澜,小声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让贵妃受惊了。” 薛白略略提高音量,打断了杨玉环的话,退了一步,以眼神示意她此时并不方便多言。 高力士已经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道:“贵妃无事就好。” “高将军放心,叛军很快便要平定了。”薛白道:“不如就在马嵬驿稍等几日,也许很快天下太平,便可迎圣驾归京了。” “那老奴也该去迎圣驾才是。” “好啊,待李节帅破敌,便由高将军把这喜讯报于圣人。” 说着,薛白与高力士往外走去。 “老奴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许多事不想管,却想提醒北平王一句。” “高将军请讲。” “都唤我作‘阿翁’,不知有没有资格也听北平王这般唤老奴?” “阿翁。” “好啊。”高力士微微一叹,小声道:“北平王不必瞒老奴,杜五郎的安排,老奴已经看穿了。” “不知是什么安排?” “别再故作不知了,那堂后还摆着一具尸体,想必是用来鱼目混珠的?” 薛白正要解释。 “北平王是做大事的人,眼下,正是关键时候,不可因小失大啊。”高力士摆了摆手,低声道:“只要得到圣人承认,以你如今的功劳,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业是办不成的?” 薛白知道他这句话的含义,深有感触。 高力士又道:“经此一乱,圣人难得想开了,不怪你平反了三庶人案,你又何必再触怒他?往后,你辅佐殿下励精图治,我陪着圣人安度晚年,这是社稷之福。不可再因贵妃一人,而致天下大乱啊。” 这番话是有道理的,暂时于长安政权而言,得到李隆基的承认至关重要。 ~~ 杜五郎到了马嵬驿,只见薛白正在处置投降的叛军。 他好奇薛白是怎么做到一来,就招降了这么多凶神恶煞的敌人,便找了一个机会问了一嘴。 “叛军士卒们被围困在长安这么久已经很饿、很疲惫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且能吃到人肉的。这种情况下冒险经高原回漠北,远不如投降。故而,我一到,他们便擒了阿史那从礼归顺。” “就这么简单?” “这是势的累积,难处在于累积的过程。”薛白道:“滴水积成洪流很难,要冲垮河堤,不就是一瞬间的事。” 杜五郎道:“那是你,旗帜一展,他们便降了。我可是差点死了。” “你若看明局势,大可告诉那些同罗兵,你可带他们‘共效朝廷,同享富贵’,能说服他们的。” “哈。” 杜五郎心想,自己要是能做到,不就成了史书上记载的那种厉害人物了吗?普通人,胆都吓没了,还去与叛军说那些。 说话间,阿史那从礼被押来了,这人壮得厉害,身上盔甲都被摘了,显出一身肥硕的肉。 “北平王,此前在洛阳我还不服你,这次服了,你若还敢用我,我劝服我阿爷,为你平定安庆绪,除掉李亨!” 阿史那从礼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粗豪,一番话既道了歉,又提出了自己的价值,给出了许诺,还用了激将法以免薛白“不敢”用他。 薛白却是看都没看他,而是看向投降的叛军们。 “你们能迷途知返,这很好。但在我这里,有两种人不能宽恕!一是降而复叛,无视朝廷威严者;二是意欲割据,分裂大唐国土者,阿史那从礼两者皆占,斩!” “北平王,你就没想过……” “噗。” 一声响,一颗人头已经被刽子手提了起来。 杜五郎看得砸舌,薛白拍了拍他的肩,与他走到僻静处,说些私事。 “你的布置,已经被高力士看出来了。” “那怎么办?” “我已经让他手书一封,快马递往蜀郡,告知李隆基,队伍稍遇耽搁,还在前进,他答应了。” 杜五郎道:“那贵妃呢?” “你继续护送,走陈仓道,路上慢些。”薛白道:“要不了多久,关中就能平定,到时我会派人接李隆基从子午道归京,与你们错开。” “好吧,我就不该让杨暄这个笨蛋帮我做事,教高力士看出来了。” 杜五郎遂去告诉高力士、杨玉环,他们稍等几日将继续出发南下,高力士十分欣慰,杨玉环却是脸色一黯。 之后,张云容找了个机会,小声与杜五郎道:“贵妃要见北平王。” “我可没办法。” “贵妃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那你告诉我吧。”杜五郎道:“我可以转达给他。” 张云容遂以一个嫌弃的眼神瞥了杜五郎一眼。 ~~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随着几声闷雷,天降大雨。 马嵬驿,薛白抬头望向天外的雨帘,心知这是好事,大雨滂沱,崔乾佑更没办法与李光弼决战了,叛军只有土崩瓦解的份。 他遂不急着赶回去,而是派人联络了还在扶风郡的严武、高适,开始收整越来越多往北逃窜的叛军,恢复关中秩序。 耽搁了数日,好不容易等到放睛,高力士便催杜五郎出发了。 杜五郎又拖延了半日,夜里到马嵬驿询问薛白。 “出发也好。”薛白道,“算时间,差不多了。” “哦。对了,贵妃说有重要的事与你说。” “什么?” “不知道。”杜五郎挠了挠头,“没告诉我啊。” “去吧。”薛白叹道。 明日他也得准备回唐军大营,其余事,大可等平定了叛乱再谈。 夜里,薛白又做了个梦。 他梦到自己喝醉了,给杨玉环念上次没念完的长诗,忽然,被她那温软的身体压住,他想推开她。后来,梦中的场景便迷迷糊糊的。 依稀又听到了她那句嘲讽。 “你反正不能生孩子。” “能。” “可我不能,你怕什么?” 梦境愈发的绮丽。 梦境也愈发模糊,他只记得一些具象的东西,优美的脖颈处以细绳系着鸳鸯兜子,轻纱披帛皱如云一般透出凝脂般的肌肤,玉趾上勾着的红色舞鞋晃了晃,掉落在地上。 他似乎还在梦中念了诗。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一觉醒来,薛白揉了揉头,看向身处的马嵬驿,知道自己又做了个梦,也确实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出了住处,抬头看去,他看到自己的旗帜,上面大书着他的爵号“北平郡王”。 他是皇孙,他是北平郡王,为谋划这个身份,他付出了太多,绝不可能为任何人舍弃。天下之大,唯独杨玉环,他不能碰。 薛白遂翻身上马,走到他的大旗下。 “出发!” 他知道杨玉环也已出发去往蜀郡,他却没有回头,准备往白马寺,立一桩大功业。高力士说的不错,天下大事,不能因为一女子而误。 风吹大旗,马蹄声阵阵。 “驾!驾!” 行了大半日,西边有快马狂奔而来,因被薛白的队伍阻了速度而大喊起来。 “五百里加急!” “北平王在此,何事?!” 薛白勒住缰绳,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信使被带了过来。 他遂问道:“何处消息?” “山头先生消息。” 薛白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圣人已自称太上皇,遣韦见素、崔圆持印符至灵武,承认忠王继位,下旨废庆王储君,否认北平王之身份。今灵武已聚集安西、朔方、河西、陇右、回纥等兵马二十万,随时东进,讨伐……叛逆!” “谁是叛逆?” 薛白这是明知故问了。 他当然明白,李隆基、李亨一定知道他已经快要平定安庆绪,故而才会突然翻脸。 纵观这场叛乱,那对父子但凡能有一点失误,也许就能让大唐继续繁盛一百年。 偏偏他们始终都在精心谋划,以极敏锐的嗅觉捕捉着任何威胁,只要是能威胁到他们个人地位的风吹草动,永远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情况永远会直转急下。 无数人拼死拼活,想阻止叛乱、想把叛乱压在河北以内、压在潼关以内、压在关中以内……没有用。 可笑的是,高力士还劝薛白不能因一个女子而误了社稷,这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一个女子根本就不可能害得了天下,李隆基甚至都不愿意等到杨玉环抵达蜀郡再下旨。 想来,李隆基觉得薛白还会再谈条件,还打算一会扶持李琮、一会扶持李亨,借力打力,像是养着几只互相争斗的蛊。 薛白却要跳出蛊盒了。 他已深切明白继续顾全大局,大局也不会好。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他喃喃着,在心中下了决心。 反了! “轰。” 天空中忽然一声闷雷,又要下雨了。 薛白抬头看向那低沉的乌云,心想下一步怎么做,是先去长安,让李琮称帝,还是先去白马寺,亲自招降叛军? 想了想,他猛地调转马头,驱马狂奔起来。 豆大的雨点砸落,雨中奔驰着的薛白却觉得自己的心境从来没有这么开阔过。 第491章 梦非梦 傍晚,大雨滂沱。 武功县城头上的谯楼残破,因田承嗣攻武功时以投石器在楼顶上砸了个洞,士卒们稍做了修补,却还在不停漏水。终于,屋顶轰然塌了下去,里面响起了兵士的抱怨。 “啖狗肠。” “罢了,不破不立,再盖就是了。” 从谯楼探出头的士卒往外望去,远远见到雨幕中有数骑狂奔而来。在这样的天气赶来,必然是有十分紧要之事了。 于雨中放下吊篮,核验了令符,来人惊动了驻扎在武功县的援军主将高适,甚至,高适还立即传信扶风、宜寿诸城,请严武、田神功等一应将领亲自过来。 “快,先去烧些热水来……北平王,这边。” 高适领着浑身湿透的薛白入城,道:“今日下午,杜五郎已带着贵妃与高将军一行入城了。北平王可是为此而来?” 到了这里,薛白反而不急了,摆摆手,道:“先不必惊动他们,我有话与你谈。” 高适一愣,眼中流露出了忧虑之色,问道:“北平王亲自来,可是出了变故?” “大局无妨,关中的叛军马上就撑不住了。唯有些细节你们需做调整。” 很快,高适让人燃起火炉,两人在干燥的堂上对坐而谈。 薛白依旧不提正事,先是说起高适早年间那首《燕歌行》,又吟了那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感慨世事十数年来从未变过。 之后聊起了在征南诏时的旧事,高适如今的官职地位,都是因南诏之战而来,这也是他与薛白之间的恩义。 “北平王需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薛白语气随意,问道:“倘若圣人下旨要杀殿下与我,高三十五兄如何做?” 高适讶然,起身往外看了两眼,不见有旁人在,方才回来小声问道:“可是有奸臣蛊惑圣人?” “哪有奸臣?都是顺着圣意行事的佞臣罢了。”薛白道,“到了兔死狗烹的时候了,如今你可擒了我交到蜀郡,必可封侯拜相。” 说罢,薛白闭上眼,等着高适的决断。只要高适有想要效忠李隆基、李亨父子的打算,此时是最适合的立大功业的时机。 恰如原本历史上他平定永王之乱。 可若是高适错过了,这就是他的沉没成本。以后再有人劝他,他便会想到今日尚且没有擒拿薛白,为何还要找更难的时机呢? 当然,薛白之所以敢如此,出于他对高适的了解,高适有功业心,一心想恢复祖上的荣光,而要立功业难免要投机。何况,他相信高适的忠心是对整个大唐社稷,而非对李隆基一人。 “殿下与北平王守长安,平叛乱,而圣人南幸川蜀,忠王出奔灵武,宗社神器当属何人,我岂有不辨之理?!” 沉默了一会之后,高适作出了他的选择。 薛白睁开眼,看着眼前高适那沧桑的面容,道:“今日,我更读懂了高三十五兄的诗意。” 表了态,接下来便该说如何做了。 长安都是疲兵,且粮草不足,面对李亨的二十万兵马,自是不好抵御。薛白并不寄望于高适能守住长安西边这几个小城。 可薛白却道:“先吃饭,吃了再谈。” 晚饭很潦草,只有些干粮,两人默默嚼着,听着外面的大雨声,直到严武、田神功等人匆匆赶来。 ~~ 严武一进城就感受到了隐隐的不对。 他带来的人手被安排到别处去更衣、进食,而高适也以让他换身干净衣裳的理由,卸掉了他的甲胄、武器,邀他到衙署商谈。 过了大门,他听得马蹄声,回过头去,只见田神功、田神玉兄弟赶来,却还是披甲带刀的。 严武眼中闪过些许思索之色,站在那等了等田氏兄弟,一并入内去见薛白。 待看到堂中并无外人,且气氛肃穆,严武就确定了心中的猜测,他二话不说,一抱拳,便拜倒在薛白面前。 “北平王,圣人厌勤大位,南幸蜀郡。今殿下扫平寇逆,当顺天意人愿。臣愿与北平王以死请谏,劝殿下登基!” 高适大为诧异,瞪着严武那冷峻的面容,讶道:“你如何……有此一言?” 严武道:“北平王此来,莫非不是为了此事?” 此事其实并不难猜,不久前,薛白才派人传递命令要他严防叛军逃窜,说明平叛局势大好。结果没隔几天薛白便亲自赶来,最有可能就是朝中政变。另外,田氏兄弟是薛白暗中栽培的将领,让这二人陪着他入内,必是为了商谈秘事。 薛白上前扶起他,道:“不瞒你,确实如此。” 不同于高适的忧虑,严武第一反应是兴奋,眼中精光闪动,道:“北平王有何吩咐?” “你们曾在蜀郡为官。”薛白道:“我打算让你们去迎回銮舆,可敢?” 这个计划,他之前并没有告诉高适,所以,高适现在听到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为难。 说是迎回銮舆,但既然在讨论让李琮强行登基,那就是与造反无异了,其实说是去掳回圣人更为确切。这件事当然极为重要,可同时,也极难办到。 他们是曾经征讨南诏并留在蜀郡任官,可他们的那点威望根本无法与圣人相提并论。到时又能说动多少兵士冒着杀头的风险去强行劫走圣人? 严武的反应与高适截然相反,闻言,毫不犹豫应道:“敢!” 他当然敢,他年轻时就敢劫走京城中一名大将军的女儿,在被追捕之后又杀人毁尸,可以说是相当的胆大妄为、冷静果断。 这次要劫回李隆基,还真是只有他有可能做到。 “季鹰。”高适道:“你……” “有何犹豫?” 严武喝断了高适的话,转头看向田氏兄弟,意思是,若高适再多嘴,大可直接让田氏兄弟将其斩杀了。 他可不管薛白与高适之间的情谊,做大事,岂能连这点私人小义都放不下? 田神玉一开始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此时尚在发愣。田神功则听懂了,遂向高适抱拳道:“高长史,做吧。” 兄弟二人微末时就受薛白大恩,自是没什么好说的。 “好。” 薛白道:“我原打算让高力士缓缓入蜀,如今情况有变。我需伱等带他火速南下,至蜀郡迎回銮舆,并留人镇守蜀郡……” ~~ 同一個夜里,同一个城中,高力士正站在驿馆的窗边望着雨幕,忽然听得细微的敲门声响起。 他打开门,目光看去见是一个未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不由疑惑,觉得来人长相十分面熟。他最擅长记人,偏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对方。 “严武见过高将军。” “原来是严挺之的儿子。”高力士道:“怪不得。” “阿爷常说,早年在朝中多受高将军恩惠。”严武径直进了屋,压低声音道:“今日我趁夜来,乃有要事与高将军言。” “何事?” 严武低声道:“太子与北平王欲反,以召我商议之名试探我。我假意答应,脱身来见高将军。愿与高将军一同禀奏陛下。” 高力士不信,问道:“殿下既守住长安,众望所归,何必造反?” “高将军安知陛下愿意传位?” 高力士默然。 他其实最了解圣人的性格,说什么“安享晚年”,那只是他自己老了,闹不动了。 严武道:“高将军随我走吧,尽快去禀报圣人。” “此时便走?” “是,我们脱离队伍,星夜兼程……” ~~ 杜五郎睡得正香,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脸,睁眼一看,却见是薛白。 他以为是梦,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听薛白道:“准备一下,与我一道回长安吧。” “要是真的就好了,可惜是梦。”杜五郎嘟囔道,“好想长安。” 薛白只好又拍了拍他的脸。 “好痛。” 杜五郎这才清醒了些,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出了些意外,但解决了,你不必去蜀郡。” “那我又是什么都没做成,太没用了。”杜五郎感慨了一声,却也没有很失落,道:“可是贵妃好像生病了,明日走得了吗?” “什么病?” “我哪知道,许是淋了雨吧。” “那你们在此多待几日。”薛白道:“我明日先走。” “好。” 杜五郎困得厉害,倒头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已是次日的清晨,窗外还在下着大雨,正是最好眠的时候。他原本还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忽然想到了昨夜好像见过薛白来着。 “是梦吗?” 杜五郎遂起身,揉着眼出门,寻外面的守卫问道:“昨夜可是北平王来过了?” 连着问了两个人之后,他一转头,恰见张云容正站在那儿。 ~~ 薛白歇了一夜,才醒来便吩咐人备马。 “郎君,雨太大了,等雨停了再走吧?” “先备马,待雨小些再出发。” 薛白说罢继续歇息,等着准备妥当。之后,听到外面有对话声传来,他便道:“让她进来。” 之后,便见杨玉环撑着一把油纸伞入内。 她确是有些病态,怏怏的样子,站在那端详了薛白一会儿,问道:“你还是追来了?” 薛白想到了那个绮梦,感到她的相貌太美会让自己分心,干脆闭眼不看她,道:“你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是什么?” “你是个浑蛋。” 她确实是被骄纵惯了的,总喜欢胡搅蛮缠。 薛白道:“我微末之时承了你的恩惠,该报答你。如今你不必去蜀郡,想去何处,我让人护送你去。” “你不能亲自护送我?” “我得回长安,长安很快要打仗,你可以去了之后再……” 薛白话到一半停了下来。 他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于是仰起头。有些许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他的鼻子上,杨玉环正俯在他身上,似乎因留恋他的年轻气息凑近了感受着。 她的头发上,衣裳上都沾了水雾,湿湿凉凉的,裙摆也完全被浸透了,原本如玉般的腿上皮肤凉得起了细细的疙瘩。 薛白原想推开她,却又怜惜她冰凉的嘴唇,只好任她沾染他的血气阳刚带来的燥热。 “你怕?”杨玉环感受他动作的僵硬,这般问道。 “不怕。” “我看你很怕,你怕那个老迈的君王,想把我继续送到他身边;你怕失去你好不容易得来的身份;你怕遭受世人的唾骂;你怕你沉迷美色,不思上进……可你又总是忍不住,你有心无胆,你是个懦夫,你还不如他有胆魄!” “你说错了。” 薛白翻了个身,将杨玉环摁在那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来,就是因为我已经无所畏惧。” 他当然不怕李隆基,他这次来,就是命人掳掠对方;他也不怕失去李倩的身份,事实上,李隆基已经下旨宣告他是冒充皇孙的逆贼,只是消息还未传开。 可他并不需要把这些谋反大计一条条与她诉说,两人之间,眼神就足够交流了。 杨玉环其实并不像她表现的那般大胆,相反,她一直压抑着内心的想法,有时是气恼他的冷淡,才会故意闹他、撩拨他。此时终于看到了他的坚决态度,她大受鼓舞,却是有些含羞地低下眼眸,双颊微红。 芳心欲吐,终是不知所言。 最后,她偏过头,很小声地呢喃了三个字。 “那你……来。” 薛白压抑着的野心迅速膨胀起来。 就在这两日他忽然下定决心要造反,既然连皇权他都不放在眼里,又岂能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确实,他从第一眼见到杨玉环开始,他便对她产生了无尽的好奇。 好奇一向是世上最危险的事之一,他好奇这个绝世美人到底有何种魅力,就好比是看到一朵极美丽的食人花,忍不住走近,轻轻抚着它的花瓣,观察它茎叶上的露水,嗅它的花香,结果被它吞噬了。于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动心。 她飞扬的发丝,秋水般的眼睛,曼妙的歌喉,襦裙下有致的躯体,起舞时轻盈的姿态,哪怕只是那踮起的脚尖都无一不美,如何不教人起绮梦? 他想要这天下,却连这天下最美的女子都不敢据为己有,还凭什么自称反贼? 杨玉环有些痴了,她定定看着薛白,像是看不够一般。 一瞬间,她脑海中回想过了她的一辈子。 经历过寿王妃、贵妃这两个身份,她常常也觉得自己不堪。可她又觉得一个女子想要活得漂亮有错吗?于是她想用歌舞、欢趣、笑颜来淡忘掉伤痕,弥补不堪。结果,在陈仓快要被缢死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这一辈子注定是不堪的,甚至还是祸国殃民的祸水。 是薛白让她发现,她竟然还有资格去选择与自己喜欢的男子在一起。 哪怕她历经过那么多的不堪,到头来,还能够出于对彼此的爱慕而做出选择。这是她很早就以为她失去了的东西。 至于何时喜欢上他的?其实一直以来,她就在看着他…… ~~ 许久。 杨玉环明眸一转,忽道:“我有桩事要告诉你。” “嗯?” “我……有了。” 薛白一愣。 他近来常常回想起他去解县之前,在太极宫中与杨玉环那场相处…… “你也认为天下大乱是我的错?你也觉得我是祸水?” “不是。” “那为何圣人因我而失了天下?” “他失了上进心。” “那你呢?”当时,杨玉环忽然贴近了,用深情款款的目光注视着他,询问道:“有上进心吗?” “有。” “我对你有恩,你得有很大很大的权力才能回报我。” 薛白很坚定,道:“我会有的。” 杨玉环凑近了,抱了抱他,柔声道:“这样……需要更大的权力,以及勇气,你有这样的上进心吗?” 薛白意识到,她其实是懂他的。 但他还在隐忍。 “你要是害怕也没关系。”杨玉环有些气恼,忍不住便激他,“你反正不能生孩子。” “能。” “可我不能。”杨玉环的眼神里满是哀怨,又带着勾人的媚态,朱唇轻启,问道:“你怕什么?” 薛白不怕,他早就无所畏惧了。 他与她遂在太极宫中僭越。事后,他赶往解县,心中满是惭愧,决定把那场僭越当成一场绮梦。 可实则那根本就不是梦,他时常还会想起当时的对话、当时的细节,它们甚至会在他睡着后重新浮现。 也正是如此,他才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杨玉环到蜀郡去…… 可没想到,她竟是有了? 从回忆中惊醒过来,薛白一时不知是何心情。 忽然,杨玉环莞尔一笑,弹了弹薛白的额头,嗔道:“看你吓得,骗你的。” “骗我的?” “与你说过,我总是敷麝香,太医说因此坏了身子,怀不了孩子。”杨玉环道:“故意吓吓你,看你呆头呆脑的。” 薛白问道:“为何吓我?” “我前日想与你说,我想你了,你偏只会说‘让贵妃受惊了’,我遂也要让你受惊一次。” 杨玉环说罢,显出些调皮的态度来。 相比起她,薛白确实是呆头呆脑的样子。 须臾,她却是挽着他的手,低声道:“放心吧,我知你在怕什么,我不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把柄的……有你,让我觉得我还没有凋谢,就足够了。” ~~ 大雨还在滂沱而下,马蹄溅起泥泞。 从武功县回来的这一路上,薛白脑子里很乱,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权力与美色在其中交织。 有时他夜宿在驿馆,恍然还觉得那些缱绻的画面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臆想出来的画面,只因太过真实,自己才误以为是真的。 可当他起身面对风雨,便能意识到自己得到了绝世的美色,就必须有更大的权力,才能保证不至于因此而沉沦。 薛白终于在长安城门外勒住了缰绳,向赶过来迎接他的守军喝道:“我要见殿下。” 之后他穿过朱雀大街,赶向大明宫。 “召,北平王觐见!” 随着这一声呼喊,薛白大步踏进了宣政殿。 他衣襟上的雨水不停地滴在厚实的地毯上,每踩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湿透的鞋印子。这其实是十分无礼的举动,李琮却没敢指责他,只是忙不迭地起身。 “还不快给北平王擦拭……出了何事?怎不换身衣裳再来?” 薛白脸色郑重,道:“请殿下择日登基。” “什么?” 李琮并非没想过登基称帝,但没想到有这般突然。若依着礼制,他无论如何都得先拒绝几次。可薛白是突然提出,他只得先问明情由,遂连忙挥退殿内的宫人,小声问道:“出了何事?” 薛白不必说李隆基戳穿他身份一事,只道:“蜀郡旨意,将你我贬为叛逆,李亨已率二十万大军杀来了。” 李琮大惊,连退了两步,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不能只听薛白的。 虽说更早之前,他才是那个想当皇帝的,可眼下听到李亨这个兵力,他心惊之下思忖了一下。既是蜀郡旨意,圣人的态度也很清楚了,长安没有粮草,面对这么多兵马,守肯定是守不住的,那以自己守住长安的功劳,只要不称帝,还能与圣人、李亨谈判,称帝反而是表明要坚决作战、鱼死网破。 “我想,等奉迎圣驾,向圣人解释……” “没有退路了。”薛白语气严厉,根本不是对君上说话的态度,道:“殿下认为,不称帝,李亨便能放过殿下不成?” 李琮只好问道:“颜真卿、李光弼同意吗?” “我会让他们上劝进表,殿下拒绝三次足矣。” 此事,李琮根本没有作主的权力,心中有顾忌的同时却也隐隐有些兴奋,最后问道:“若长安守不住,是否退往太原?” 薛白对他的表现是不满意的,面上却没有太多表示,只是淡淡道:“守得住。” 议定之后,李琮坐在那,看着薛白留下的脚印,思虑重重。 他当然想当皇帝,可也知道此时一称帝,就很难不封薛白为太子了,让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成为大唐的储君,他心中亦是不甘。 如何才能在称帝之后,遏制住薛白呢? 李琮苦思冥想,忽然想到一件小事……方才在薛白的脖颈上见到了一些红印。 据说,薛白是从武功、兴平县一带连夜赶回来的,那还能是与谁欢好?只能是杨玉环。对此,李琮并不意外,从薛白带回假圣人之时起,他便有所察觉。 如此看来,这或许便是圣人突然转变态度的原因。 李琮遂认为自己目前可以暂时先装糊涂、配合薛白,等到某个适合的时机,再以此发难。 想通了此事,他方才安心下来,开始期待着称帝之后。 第492章 放下屠刀 雨还在下,雨水浇在香积寺钟楼的屋檐上,顺着滴水瓦淌下。 远处的树林在雨中愈显青翠,山色空蒙,若非叛军还驻扎在此地、生火烤肉,香积寺仿佛已回到了过去的宁静当中。 “报!元帅,唐军遣使来了。” 崔乾佑听得禀报,抬起头来,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显得十分空洞,已失了往日的锐气。 他原是想决一死战的,结果天不遂人愿,一场大雨耽误了战机。这几日士卒们或逃窜、或叛投,眼下已是军心散乱,随时有崩散的可能。 事实证明,再凶狠的人,被逼到没办法了也有妥协的可能。崔乾佑偏了偏头,道:“带到天王殿来见我。” 天王殿,一尊弥勒佛正笑呵呵地居中而坐,八大金刚分列于两侧怒目而视。 崔乾佑走进殿内时,只见一名身披红色官袍的中年官员烧了三柱香,正在敬佛。 “敬佛有用?”崔乾佑讥诮道。 “信则有,不信则无。” 中年官员不慌不忙地把香插好,回过身来,一丝不苟地叉手行礼,幸道:“大唐御史中丞、户部郎中、度支副使、京畿道转运使,元载,幸会。” 说话间,有叛军士卒搬上了两个案几,就在这佛殿内摆开,并端上了酒肉。 崔乾佑径直在主位坐下,哈哈大笑道:“元中丞,请吧!” “恭敬不如从命。” 元载心中为难,但还是坐下,目光看去,只见盘中摆着两块烤得半生不熟的肉,上面还沁着血,杯子里摆着鲜红色的葡萄酒。 崔乾佑用手捉起肉便吃,吃得嘴边都沾了血色。之后,见元载不吃,他抹着嘴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可是在佛祖面前,你不敢吃肉?” 元载脸色亲切,道:“我有好消息想先与崔将军说。” “我认识一个得道高僧。”崔乾佑自顾自道:“他法号觉怀,与我说了一个他师父劝屠夫成佛的故事,你听过吗?” “高宗皇帝永隆二年,香积寺的善导禅师劝长安百姓吃素。当时有个姓京的屠夫,眼看肉日渐难卖,顿生忿恨,提刀闯到香积寺,欲杀善导禅师。”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崔乾佑感慨道。 元载起身,在殿中站定,道:“就在你我此时所在的天王殿,京屠进来,扬刀便要杀善导禅师,猛一抬眼,却见到一副慈悲庄严的德相,摄人心魄。京屠猛然心头一震,凶戾之心如冰遇日,手中刀落地,跪倒顶礼。善导禅师抬手一指西方,空中立现极乐净土之景象,告诉京屠,他多年来卖肉杀生无数,造罪无穷,死后当堕地狱,唯有念佛才能往生净土。” 他回身一指,指向殿外一棵高高的柳树,道:“京屠惭愧不已,当即发愿往生。遂爬上那棵柳树,合掌,高声唱佛,堕地往生。此事,后来便成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佳话。” “哈哈哈哈。”崔乾佑拍手大笑,道:“元中丞很会说故事,同样的故事,你说得比觉怀生动多了。以后留在我军中为我逗闷吧?” 元载顿时露出苦笑之色,不敢应声。 崔乾佑有意吓他,看他难堪,得意地笑了笑,道:“与你说笑,坐下,喝酒吃肉。” 元载无奈,只好再次落座,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这酒还不错。 他遂拿起一块肉,说道:“朝廷深知崔将军是被迫跟着安禄山,实属无奈,打算赦免将军。” “觉怀也是这么劝我的。”崔乾佑道:“他说,仗再打下去,得害死多少生灵啊,不如归顺朝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这是让我也像京屠一样去死啊。” 元载忙道:“不同的。” “那便问问觉怀和尚。”崔乾佑道:“你知他在何处吗?” 元载问道:“何处?” 崔乾佑抬手一指他手里的那块肉,咧着嘴,笑道:“不就在你嘴边吗?” 元载大惊,手中的肉落在案几上,他脸色惨白,连忙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至此,崔乾佑的气势完全压过元载,脸上浮起了疯狂之态。 “哈哈哈,元中丞,敢问你还有什么话想与我说吗?!” 这意思是,上一个劝崔乾佑的觉怀已经成了盘中餐,元载若是还敢继续劝,崔乾佑就要把他烤得与觉怀一样半生不熟。 “殿下很快要登基了。”元载低着头,以微颤的声音道:“崔将军,难道就不想当元从之臣吗?” 其实,他是故意装作害怕的样子,他早都听说过叛军最近在吃和尚了,因这事,李光弼还杖责了一个乱说话的将领。但是,由此可见叛军已经没粮了,更有被说服的可能。 “登基?” 崔乾佑倒是有些出乎意料,李琮要登基,便意味着与李隆基撕破脸了,那么短期内必然要倚仗他来对付李隆基、李亨,那必然不会对他下手,还会给他一定的权力。 元载道:“崔将军,伱猜,是谁让我来当说客的?” “不是李氏那个失散多年的孙子?” “名义上是北平王派我来的。”元载道:“实则,殿下有秘旨给崔将军。” 崔乾佑眼睛一亮,终于是来了兴趣,他接过元载递来的秘信看了一眼,思忖着。 李琮在信上说想要封他为归义王,镇守范阳,可惜目前李琮还没有实权,且暂时还得靠薛白,深盼他能来投,先攻李亨、再除薛白,往后君臣共享富贵。 崔乾佑还留意到,李琮在信上的称呼是“薛白”而非“李倩”。 “崔将军。”元载不安地往殿外看了一眼,道:“此事万不可让北平王得知。” 崔乾佑讥笑一声,把信放进酒水里,用手指揉碎,仰头便一口吞入肚中,道:“这条件,我答应了。” 元载反而为难起来,沉吟道:“殿下的许诺必然兑现,只是……北平王的条件有些苛刻。” “是吗?” “他要崔将军归降之后,归他调遣。” 崔乾佑面露怒色,道:“你若早这般说,此时已在我肚中。” “崔将军若愿意谈,明日在樊川桃溪,与北平王一晤,如何?” 元载说了,又连忙补充道:“放心,北平王必不会带太多人到。且他一定不敢对将军动手,否则范阳将士们岂不认为他并无招降的诚意?” 崔乾佑并不怕薛白,道:“那便见他一面。” 元载大喜,长揖一礼退出去。田承嗣从钟楼下来,亲自送他离开。 连日的大雨之后,连旁的野花也都被打落了。 崔乾佑派哨马打探过,确认了薛白并未在桃溪设伏,遂亲自前往赴约。 他心中已打定主意,可以归顺于李琮,却绝不能归顺于薛白。今日相谈,暂时不封王可以,至少要让他独领一军。这是底线,也是他往后自成藩镇、不受朝廷约束的前提,不容任何退让。 大雨影响了视线,直到近处,才能看到薛白领着寥寥几人正等在一间村舍前。 桃溪原有一个美丽的村落,如今已然荒废了,因为村民全都被叛军们杀光了。一场大雨之后,残留的血液与骸骨也随着落花一起被溪水带走。 “潼关一战后,我本想与北平王一晤!不想,北平王弃洛阳而去,未曾交手,引为憾事!” 随着这狂傲的声音,崔乾佑到了薛白面前,翻身下马,大步走去,颇显豪壮。 薛白道:“长安城下,你我已交过手了。” “不够。”崔乾佑大笑道:“还未分出胜负。” “将军撤逃,不是自认为败了吗?” “你若如此以为,何不在香积寺摆开阵仗痛痛快快厮杀一场?!” 崔乾佑笃定了薛白想招降他。 在他看来,元载自以为聪明,其实已经泄露了唐军的不利形势,也就是皇室内部的矛盾,这反而成了他占据谈判主动权的筹码。薛白敢决战吗?就算能赢,还有多少兵力再对付李隆基、李亨? 然而,薛白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笑脸相迎,而是沉声道:“崔乾佑,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 “你若诚心忏悔,拜在我面前俯首听命,往昔的罪过,我便既往不咎!” “又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蠢货。” 崔乾佑毫不犹豫翻了脸,看向了薛白身后的元载。元载与李琮还有秘密在他肚子里,他一开口就能要了元载的命,那么,元载必然是在场最害怕谈崩的人,马上就该急吼吼地出来说好话了。 可是,元载似乎走了神没听到,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双手笼在袖子里。 崔乾佑不悦,叱道:“拿出你的条件来,若无诚意招抚,战便是。” 薛白道:“条件我已说过,交出兵权,俯首听命。” 崔乾佑突然间感到了强烈的杀机。 他眯起眼,在大雨中扫视着,没有看到更多的伏兵,只看到几间村舍中有人站在了窗口。显然,薛白不讲信用,想要伏杀他。 但无妨,事前他已打探过,唐军不可能有更多的骑兵过来。那以他的骁勇,就不可能有人能拦得住他。反过来,他却非常有把握杀了薛白,他带了二十余骑,且人人披甲执锐,何事不能做成? “杀了他!” 崔乾佑当即踢了马肚子,向前驱马,扬起了刀,他的亲兵骁骑们也在雨幕中冲刺起来。 大雨中用不了弓箭,他懒得射杀薛白,干脆近前,也不害怕唐军有弩箭手。 “杀!” 薛白下了令,向后退去,避入那村舍。 几个唐军将领当即拦在门口,举起了几根笨重的长筒,一个面带刀疤的将领呼喝不已。 “赵余粮,贼首!” “黄丁火,左一!” 崔乾佑听不懂那些命令的意思,他冲得很快,已离那些唐军只剩十余步了,而他们还在摆弄着那笨重长筒,点火,吹着火绳。 有一瞬间,崔乾佑想到,薛白莫非又要用炸药?于是,他当即拉住战马。 不对,薛白就在那屋中,怎么会不怕把自己一并炸死了?该果断杀过去。 “砰。” 一声响,崔乾佑能明显地看到那个黑黢黢的圆筒里亮起火光,腾起一团烟雾,可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之后,又是接二连三的几声响。 崔乾佑低头一看,这才看到有什么东西打穿了他那坚固的盔甲,血正在从盔甲的裂缝中流下来。想必是唐军把炸药放在铁筒子里,炸出的铁片不伤到后面的人,只伤前面的人,倒是好聪明。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勃然大怒,用极大的力气猛拍那受惊想逃的战马,杀向薛白。 大不了就一命换一命。 “乔二娃,斩!” 有唐将就地一滚,双手举起陌刀,斩断了崔乾佑的马腿,他顿时摔倒在地,犹起身继续继续厮杀。 五步之间,他又身中十余刀,犹浴血不退,嘴里怒骂不已。 “无信小人!今日敢杀我,明日大燕将士把你剁成肉泥!” 任崔乾佑如何骂,薛白只是淡定地站在那,平静的眼神中似乎蕴藏了冷峻的杀意。 终于,崔乾佑杀到了薛白身前。 “噗。” 姜亥的陌刀挥下,斩在崔乾佑的脖颈上,把他的身体卡在那,近不了薛白的身。 崔乾佑举着的刀离薛白还有好几寸,偏偏已无力地往下坠。他太愤怒了,只能用最后一口气瞪大了眼,死死盯着薛白。 “你……怎敢……” 薛白怎敢杀他?如此言而无信,如此无诚意,怎能招抚数万燕军? “咚。” 远远地,有钟声响起,是佛钟。 “香积寺的佛钟有一个名字,叫‘幽冥钟’。” 说话的是元载,他走到了崔乾佑的面前,再次讲了一个生动的故事。 “善导禅师有个说法,说是,罪孽深重之人堕入地狱以后会无比痛苦,唯有听到佛钟时,痛苦能得到暂时的缓解,钟声响多久,痛苦停多久,故而名‘幽冥钟’。” 说到这里,元载凑近了崔乾佑,问道:“你说,你死后,堕入地狱吗?” “啊!” 崔乾佑大怒,张开血盆大口想去咬元载。 元载微微一仰,眼前状若疯魔的崔乾佑像是成了一具魔鬼的雕塑,他已经死了……堕入地狱了。 好在他暂时不会太痛苦,因为香积寺的钟声还在响。 “咚。” “咚。” 钟楼下,有老僧正在对着一群叛军将领说话。 “京屠发愿往生,遂爬上柳树,高声唱佛,堕地往生,此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陀佛。” 一时间,好几个叛军将领同时唱佛。 此事说来荒唐,最初,是一个军中的屠夫准备宰杀香积寺的主持觉怀禅师,可当他扬起屠刀,见到那张慈悲庄严的脸,突然于心不忍,于是把觉怀藏在了马厩里。反正觉怀枯瘦,也没几斤肉。 觉怀禅师活下来之后,并没有只想着保命,而是开悟了几个马夫。而叛军当中其实有不少将领因为吃人肉而感到痛苦,听马夫说了些很有道理的佛语,竟真个成了觉怀禅师的信徒。 然而,前日这件事意外地被田承嗣撞破,就在大家都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田承嗣并没有杀他们。而是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这是天意啊,既然如此,‘立地成佛’的话就由禅师来说吧。” 在这叛军肆虐之际,在这山寺当中,竟是由佛法文化小小地战胜了凶残暴力。 此时,香积寺中钟声阵阵,老僧宝相庄严,摄人心魄。不少叛军将军在这种洗礼下嚎啕大哭,释放着这些日子以来承受的心理压力。 之后,田承嗣大声宣布道:“崔乾佑已经去与朝廷谈判了,我等可准备归降!” 众将大喜,纷纷感激老僧。 忽然,快马狂奔而来,喊道:“崔元帅立地成佛了!崔元帅立地成佛!” “怎么回事?!” “崔元帅见到北平王,答应归降,之后痛哭流涕,称自己杀戮太重,至香积寺以来,痛苦无比,今日把诸将交托出去,他当即发愿,向西方净土往生……遂爬上高塬,堕地往生了!” “阿弥陀佛。”觉怀禅师双手合什,低吟道:“善哉,善哉。” 他仿佛早有所料一般。 周围的士卒们见他如此沉着、高深,愈发信服。他们信的也许不是佛法,而是一个原谅自己的理由。他们现在开始行善,死后还是能避免堕入地狱的。 “阿弥陀佛。” 当然,也有不少人没有听清,前方的人们就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迅速把这奇事传遍了燕军。 大家这段日子都听说了立地成佛的故事,有人信,有人将信将疑。如此一来,将信将疑的士卒们也都信了,迫切地期盼归降。 但不信的人依旧不信,而且还勃然大怒。 “把我们当成傻子哄吗?!” 崔乾佑的心腹大将一刀斩杀了敢与他说消息之人,立即召集麾下士卒。 “唐廷把崔元帅骗过去杀了,之后还不知要怎么清算我等。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机突围,回范阳投史思明。” “走,抢马!” 数百将士当即动身,到了马厩,恰遇田承嗣麾下大将何明祎。 “你等要去何处?” “与你等懦夫何干?滚开!” “噗。” 何明祎已一刀斩下那为首突围者的人头,准备作为投名状献给朝廷。 “杀了这些好吃人肉的疯子!” “杀叛徒!” 鲜血很快泼洒在泥泞当中,又被雨水冲淡。 钟声还未停,香积寺内外已陷入了杀戮当中,最顽固的那批食人肉的叛军士卒一个个倒下,成了地上的尸体。 与此同时,薛白、李光弼亦已领着唐军赶到,列阵在叛军营外,无声地注视着数万人的互相屠戮。 雨水从李光弼头盔的檐边淌下。 他驻马而立,高大的身体就像是香积寺的钟楼。 “我还是没想明白北平王是如何劝降田承嗣。”李光弼开口道。 “说了。”薛白道:“我让元载劝降了他。” “许了什么条件?”李光弼又问道。 他察觉到了一些变化,在一场绵延数日的大雨之后,薛白再回到大营,忽然态度坚决地要招降叛军。这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薛白注目着香积寺,想了想,认为眼下其实是一个不错的时机,因此也不再瞒着李光弼,开口道:“我告诉田承嗣,殿下立即要登基了。问他想不想把握这个立下从龙之功的机会。” “什么?”李光弼诧异道:“殿下要登基了?此等大事,我为何不知?” “因为没有人告诉李节帅。”薛白回答了一句废话,紧接着抛出一句很重要的话,道:“登基当日,将加你为司空,兼兵部尚书、同平章事,封魏国公,仍领天下兵马副元帅,节度河东事。” 李光弼道:“为何不事先告诉我?” “因为圣人又被逆贼李亨蛊惑,这次断定我们背叛了他。”薛白毫不顾忌地评价道:“老糊涂了,是这样的。” 李光弼深深皱起了眉头。 从他的本心而言,他并不想在皇位之争中投机。因此十分希望大唐有且只有一个君王,最好是明君。可眼下,忠王、庆王显然都是擅自登基的,与谋反无异……偏圣人又老而昏聩了。 这很难办。 再一想,眼下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现在正是平定叛乱最为关键的时刻,数万范阳骁骑就在自己面前厮杀,有可能顺利投降,也有可能营啸,有可能暴乱,难道自己在这个时候转投忠王? “放心吧。”薛白以云淡风轻的口吻道:“殿下身为圣人长子,英明仁厚,他登基,大唐会有更兴盛的未来。” 说罢,他驱马向前了几步,自观察着香积寺的战况变化。至于李琮登基称帝,仿佛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 李光弼不是矫情之人,遂也收回心思,专注于战场。 唐军一点点缩小了包围圈,一点点地控制了已经厮杀得血流成河的叛军。 雨渐渐停了,血泊之中,一个身影高举着双手,缓缓走出了香积寺的山门。 “罪臣田承嗣,误为安禄山所威胁,今欲拨乱反正,重归大唐!” “咚。” 钟声再起。 近处是尸横遍地,惨叫不止,远处的青山却还是沉默着,展示着它们在雨后的秀美,似无情,似妩媚。正应了王维那句诗。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薛白的目光从一具具尸体上移开,望向青山。 他已打完了他的香积寺之战,而大唐的边军精锐还在、大唐的元气还在。 但大唐的西北军与东北军之间的对决似乎还没能完全避免。下一次,面对李隆基、李亨,他已避无可避。 第493章 渔翁之利 六月初一。 李琮一夜未眠,披上了那身崭新的冕服。 冕板由黄金打制,前后各垂十二条旒。衣上也有十二章纹,日、月列双臂,星辰绣于后背,龙织成于袖端、领缘,甚是威严,唯独那张遍布伤痕的脸显得异常丑陋。 “旒上的珍珠,给我用更大的。”李琮道,接着重复了一遍,“给朕用更大的。” “殿,陛下。只怕会太重……” “朕要更大的珍珠!” 李琮很不喜欢每次自己下了命令总有人反驳,他想要一言而决,说一不二。 突然发了火,宫人们惶恐不已,连忙去找珍珠。可本就是突然决定登基,大典筹备本就匆忙,此时离开始的时间已经很近了,仓促间更换珠旒并不容易。 所幸,李琮的妻子窦氏、儿子李俅听闻此事,匆匆去把自己的珍珠拿出来,也只把冕板前方十二条旒的珍珠换了。果然更重了一些,但也更能挡住李琮的脸,显得神秘而威严。 即位之前,李琮需先往长安南郊天坛祭天,他寅时出发,发现朱雀大街上已经站满了百姓。 朱雀大街宽度达到百步,正中间是御道,专门留给皇帝往城南祭天时通行,百姓站在道路两边围观,与御道还隔着近五十步的距离,即使有刺客,也不能以箭矢射中天子仪架。 “陛下万岁!” 随着第一声喊,李琮仪驾所至,两边的百姓们纷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万众拥戴所带来的强烈快感使得他一瞬间有种晕眩感,哪怕他已经极力克制了,可依旧还是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为自己坚守长安城而感动,没有人能体会到被围困的那些日夜里他作为名义上的最高统帅承担了多大的压力。不仅是要面对叛军,还有强臣的欺压,以及来自父亲、兄弟的敌意。有好几次,他其实已经情绪崩溃,躲在无人的宫殿中恸哭出来。 可苍天并未辜负他,让他守住了祖宗社稷。因此他今日祭天是由衷地敬畏天地。 长安南郊天坛始建于隋,圜丘高二十四尺,十二面有台阶。 天还未亮,祭天的各项准备早已做好,圜丘东南在烤着牛犊,烟云缥缈,西南则悬着天灯,火光摇晃。编磬、编钟、鎛钟,六十多件乐器排列整齐。 文武官员们在坛下列成队列,往外则是护卫的士卒。火光映着他们的身影,没人开口说话,气氛神秘且庄重肃穆。 日出前,随着一声钟响,礼乐响起,李琮在诸子、诸重臣的陪伴下,缓缓踩着石阶登上圜丘,开始祭祀。 “维天宝十三载,岁次甲午,致祭天地。今羯胡乱常,圣皇久厌天位,思传位于眇身,予恐不德,不敢祗承,群臣上表‘孝莫大于继德,功莫大于中兴’,朕所以坚守长安,殄灭寇逆,今须抚兆庶之心,敬顺群臣之请,乃即皇帝位,上尊圣皇为上皇天帝,告于上天……” 刚开始念祭词,李琮还能感受到薛白站在身后所造成的如芒在背之感。可渐渐地,似乎上天真的赐给了他一股强大的力量,他感到了皇帝的威严。 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只在看向他,他是万物的中心。再等到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则是无数人开始齐声呼应着他。 “恭陈牲帛,谨用祭告,尚飨!” “尚飨!” 面对这样一呼万应的景象,李琮不由熏熏然,仿佛要醉了一般,随后,他下达了《登基大赦诏》,改年号为“应顺”,赐赏群臣。 先是封窦氏为皇后,几个儿子则各自改封亲王。待听到改封皇三子、北平王李倩为雍王这句话时,李琮脸色僵了一下,如同突然被泼了冷水。 正在此时,有十余官员大步登上圜丘,朗声道:“殿下,臣等有本奏!” 宣读旨意的宦官不由一顿,而正准备谢恩的薛白也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去。 为首的那名官员是刑部员外郎,刘秩。是名臣刘知几的第四子,刘知几曾任崇文馆学士,兼修国史,加银青光禄大夫,死后谥号为“文”,是前朝非常有名的大儒、史官。 刘秩家学不凡,文章写得好,著有《政典》,深得当世读书人的敬仰。此时,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公文来,以缓慢而有力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读了出来。 “敕曰:帝王受命,必膺图箓……李亨英勇雄毅,总戎专征,代朕忧勤,斯为克荷,宜即皇帝位。” 那赫然是李隆基让李亨即位的诏书,虽说李亨在此之前早就已称帝,可如此一来,却比李琮要名正言顺得多。刘秩算是给李琮面子的,那诏书后面讨伐李琮这个“逆贼”的话并没有念出来,只说有这一回事。 “臣确认这封圣旨是真,想必圣人与殿下之间有所误会。”刘秩一脸正气,道:“臣斗胆,请殿下先迎回銮驾,与圣人释清误会,再即帝位。” 李琮又惊又怒,无意识地站起身来,偏是不好亲自开口与刘秩争辩,只能气得暗中发抖。 “臣死罪。”刘秩拜倒,道:“可臣一番赤胆,实为殿下考虑啊,殿下为殄灭寇逆、安抚兆庶而即位,此公心。可今关中已定,殿下却抢在圣人归来前称帝,恐世人误会殿下此举是出于私心啊!” 李琮根本不相信这些话,刘秩若真是为他好,便该在私下里进言,而不是在登基当日阻挠,并当着百官的面扫他的威严。他看得出刘秩揣的是什么心思,从根本上说刘秩就是不看好他,害怕李亨大军一到就成了附逆者,因此故意卖名邀直。 偏李琮还真是不敢杀了刘秩,一是忌惮其名望,二是动了手反而显得心虚,让旁人知晓刘秩拿的圣旨是真的。最好的办法是私下安抚,许刘秩以高官,顺利完成今日的大典再谈。 李琮沉吟片刻,正要唤宦官把刘秩带下去安抚,恰此时,薛白开了口。他一开口,李琮连忙噤声,所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 “刘秩,你好大胆子,敢假报太上皇旨意!” “北平王。”刘秩先是执了一礼,显得很是坦荡,缓缓道:“我敬殿下之功绩,称你这声北平王。然而你身份真伪,还有待核验。至少在这封旨意里,你还是叛逆。” 薛白还在往台下走去,随手招过一个龙武军将领吩咐了一声。之后,向刘秩叱道:“还敢矫诏?!” “何为矫诏?这是印有传国玺的公文!” 刘秩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凛然无惧,继续道:“你便是杀了我,也堵不住天下的攸攸众口。” 此时,禁军将领张小敬已然赶到了,当即上前去拿刘秩。刘秩竟是铁了心要当卢奕、李憕那样的忠烈之臣,不肯与禁军离开,反而高声大喊起来。 “臣请殿下万不可受奸人蛊惑而自误,今圣人已诏谕天下,大军集结于西。战事一触即发,殿下当为生灵计,暂缓即位……” 禁军们想要去拉住刘秩,却让他挤入官员之中,引得混乱不堪。 薛白已走下了圜丘,径直从一名禁军腰间拔出刀来,一刀,将刘秩劈砍在地。 “噗。” 血染南效天坛。 刘秩倒地之时犹瞪大了眼,仿佛不敢相信薛白会在祭天的当场杀了他。 圜丘上,李琮也愣住了,他首先想到薛白破坏了他的登基大典,认为事情闹到这個份上是难以处理的。之后,一阵强烈的不适感涌来,他终于意识到今日的万众拥戴并不是冲他,他还未摆脱傀儡的身份。若非薛白,他到现在也许还只是十王宅中的一个懦弱亲王。 一瞬间,薛白的果断与魄力,打碎了李琮的美梦,只留给李琮幸酸、无奈。 刘秩的尸体倒在那,手里还掉落着那一纸文书,李琮看向那上面的印章,不由想,倘若有朝一日,在自己手中被薛白篡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何颜去见圣人? 不,他知道自己早晚能拿回权力,超越日益昏庸的李隆基,目前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薛白已然喝令禁军们把敢随刘秩作乱的官员们都拿下,宣告朝臣,此事必有幕后指使,他自会彻查。最后下令,登基大典继续。 鼓乐又起,李琮如同摆设一般,继续赏赐群臣。 ~~ “这些是从刘秩府中搜到的信件文书,此外还有这些,是协从官员的口供与证据。” 一系列的文书被摆在了薛白面前,他抬头看去,见是杜妗亲自送文书来。 “中书省那边看过吗?” “没。”杜妗道,“直接给你过目的,我不知道颜真卿会如何反应。” 薛白拿起那些书信看了一会即明白过来,刘秩所为,幕后主使者却是房琯。 房琯是当世名臣,富有盛名,与刘秩一向深有往来,与颜真卿的交情也不错。这场大乱当中,房琯不顾安危,拔山涉水投奔李亨,其忠义显然也让李亨大为感动。据薛白所知,如今房琯已是李亨的宰相。 “若我是房琯,便不会怂恿刘秩公然闹事。”薛白沉吟道,“而会让他们暗中窜联,等待李亨大军到时,里应外合,攻下长安。” “人家要的是人心。”杜妗道,“名义是他们最大的优势,自然要发挥到极致。先把我们贬为叛逆,也许他能不费吹灰之力收复长安呢。” “打仗不是清谈,耍这种嘴皮功夫,何用?而且我们最不害怕舆论。” 薛白手握报纸,这才是他敢直接斩杀刘秩的原因。 杜妗道:“可你看这里,看房琯之意,李亨任命房琯为持节、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似乎是这次东进的主帅。” 薛白也看到了,房琯确是在信上与刘秩这般说的,说自己不日便要率大军攻打长安,让刘秩放心大胆地宣扬圣旨。 他不由皱起了眉头,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喃喃道:“怎么会?” “你不信?” “李亨为何会放着郭子仪、封常清、仆固怀恩等名将不用,反而点房琯为主帅?他历任文官,何时有打仗的经验?” “伱担心是计?” “嗯,万一李亨明面上以房琯为统帅,暗中却遣一大将绕道,则长安危矣。” 此事,仅凭房琯的一封书信并不能判断,薛白只能派遣哨马打探。 而短短几日,李亨与其大军已经抵达了雍县,并改扶风郡为凤翔郡,称西京。于此,在世人看来,李琮封薛白为“雍王”,是让薛白平定李亨的意思了。 才结束了与崔乾佑的战斗,官兵已经非常疲惫,还来不及休养,而投降的叛军还来不及整编。长安城的粮食储备也根本没有恢复。 甚至包括薛白,期望的也是先击败安庆绪、平定战乱,恢复江淮对长安的供应。 他还想着等范阳的叛乱平定了,派人到扬州接回颜嫣。 结果立刻就要迎战李亨,疲惫感顿时加剧,可以想见,长安军民对这场战事的热情并不高。 薛白不得不承认,自己成了“两虎相争”中的一只,而李亨坐山观虎斗,占据了更大的天时。 ~~ 六月初九,哨马回报了消息。 元帅府,薛白与诸将商议军情,得知敌军统帅或有可能是房琯,大家反应不一。 “宰相亲自领兵,看来,这一战李亨那边是志在必得了。” “我更怕是郭子仪、封常清。” “房琯亦不简单,此人身负盛名,只怕很有谋略……” 薛白听着这些,走到了沙盘前,默默地摆上兵棋。不一会儿,李光弼也走了过来。 加上招降的叛军,他们有十三万人,且精锐不少,兵力上并不输于李亨。问题在于,远没有足够的后勤补给。 “我不怕敌军展开兵马与我们决战于野。”薛白缓缓道,“若是房琯指挥,想必李节帅轻易就能击败他。” “未必轻易。”李光弼道:“当能在长安粮尽之前击败他,且不损失太多兵力。” 薛白拿起长杆,移动着兵棋,道:“可若是李亨遣一支兵马绕道,威胁华阴,围困长安。则不出一月,长安势必不可守。” “不错。” 李亨不同于安庆绪,一旦李亨围困长安,非常轻易就能够使得天下各地不再支持李琮。那这一战,薛白几乎是必输的。 “我还有另一个担忧。”薛白继续道:“安庆绪如今已逃过黄河,算时间该到了相州附近。歼灭他就在旦夕之间。可若是我们此时集中兵力对付李亨,必然给他喘息的机会。” 李光弼道:“燕贼主力虽损,却随时可募得兵马。这次放过安庆绪,他必死灰复燃。” “是,除恶务尽。”薛白道:“我决心一鼓作气灭了安庆绪,震慑诸州将领,复振朝廷威望。” 如此一来就是两线作战了,眼下长安这个小朝廷失去了名义上的支持,立足未稳就要面对李亨的二十万边军,两线作战显然是吃力的。 李光弼却非常理解薛白的思路。 他指点着沙盘,道:“需遣一大将东进,统筹河南、河北、江淮战局,不仅是彻底歼灭安庆绪,还要重新打通江淮往长安的粮道。” “不错。” 李光弼思忖了良久,缓缓道:“若我守长安,留七万兵马足矣,雍王可遣一大将收河北。” 薛白道:“由李节帅统兵征安庆绪,可否?” 李光弼微微一愣。 他当然是更愿意统兵去打安庆绪,而不是参与一场皇室之间的内斗。这样一来,哪怕李亨胜了,之后也不会追究他,反而还要封赏他平定胡逆的功劳,但他没想到,薛白会把这样的大事交给自己。 “雍王就不怕我东进之后反戈?” “若那般,我亦无可奈何。”薛白道,“只从李亨任命房琯为主帅一事,便可看出他绝非英主。李节帅就想不到他这般做的原由吗?” 李光弼当然看得出来,李亨这个任命若不是迷惑敌人,那便是任人为亲、忌惮大将。相比起来,雍王在这个关头还敢让他统兵平叛,要显得有魄力得多。 ~~ 凤翔。 李亨出了行宫,亲自到了元帅府,只见李俶、李泌等人正在处置各种繁冗的国事。 李泌虽不肯授官,依旧披着那羽衣,但这些日子以来,新朝廷的运转根本就离不开他。不论是战略制定、筹措钱粮,甚至是为李亨私人解疑,大事小情,皆由他参赞。 可有些事上,李亨却也并不听从李泌的建议。 比如,此前李泌提议出兵支援长安,李亨并不答应。李泌便说让李光弼先入城为他翦除逆贼,李亨方才动心。没想到李光弼竟是转投了李琮。对此,李亨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别的想法。 如今李琮已招降了田承嗣,局势愈发不利,李亨忧心忡忡,李泌却提议,不必急着取长安,而该遣大将先平河北、取范阳。待彻底解决了安氏父子的叛乱之后,占据河南,则长安粮草断绝、不攻自破。 这次,李泌的态度很坚决,认为李亨有太上皇的支持,是名正言顺的大唐皇帝。那只要先平定了贼寇,致天下太平,河南、江淮就没有不归心的道理。根本毫无必要举大军强攻长安。 李亨却根本不肯听。 一则,绕道河北,先平叛乱,再取河南、江淮,时间太久了,夜长梦多,谁也不知道这期间会发生什么,比如李隆基的态度再起了变化;二则,李琮虽然招降了叛军,但长安城是刚刚从战火中走出来,不能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否则李琮必然凭借大功招揽人心。 他迫切地想要收复长安,除掉李琮、薛白,连回纥兵都请来了,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南辕北辙? 因此,今日来,他是来安抚李泌的。 “长源,可还在怪朕未听你的?”李亨笑道,“朕有自己的考量。” 天子亲自来解释,李泌亦不好再说什么,微微一叹,又给了一个建议。 “房公有王佐之才,正直慈爱以成于德。若收复之后,陛下用他从容帷幄,镇静庙堂,必为名相。可用兵并非他所长,陛下因采他盛事,冀他功成,恐不妥。何不以广平王为主帅,以郭子仪副之?” 如今薛白都被封为雍王了,李俶却依旧还只是广平郡王。 其实李亨是想把几个儿子封为亲王,并且把张汀封为皇后的。他不止一次与李泌商议过此事,可李泌几次都婉言提醒他不可,说陛下即位是为了公事,迫不及待封赏妻儿,只会让天下人误会。 因此事,张汀颇为不满,几次在李亨面前抱怨李泌有私心。李亨常听这样的枕边风,对李泌的建议也就不再像过去那般相信了。 “放心,房琮以天下为己任,知无不为,参决机务。”李亨道:“必可一战收复长安。” 之所以用房琯,李亨确有自己的考量。 因李光弼转投李琮之事,使得李亨有些信不过封常清、郭子仪这些大将。另外,这些将领们已官至一方藩镇,再立下收复长安的大功,往后必然会出现功无可赏的情况。 当然,他确实也是信得过房琯。 ~~ 六月二十,房琯出兵了。 事实上,加上回纥援军,李亨也只筹措到了十五万兵力,号称二十万大军。 房琯把兵马分成三军,他以杨希文统率南军,从周至县方向进军;刘悊统率中军,从武功县进军;李光进统率北军,从乾县进军。 如今守在这长安以西的剑南援军已在严武的率领下退回了蜀地,于是,这二十万大军进展顺利,七月初一便抵达了渭水畔的咸阳桥。 很快,哨马回报,几日之前,李光弼已统率数万兵马往东去了,竟是出了潼关。 对此房琯将信将疑,对着地图皱眉思索了良久,深恐庆王叛军绕道偷袭他。带着这样的忧虑,他静待了两日,确定没有埋伏了,方才下令渡过咸阳桥。 很快,前方出现了庆王叛军的阵列,前锋乃王难得。 号角声起,双方摆开阵列,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跃跃欲试地准备鏖战一场。 第494章 咸阳桥之战 mayiwsk 西京凤翔。 元帅府的后衙中,沈珍珠手持小扇坐在火炉前,嗅到了釜内冒出香气,顾不得烫,连忙盛了汤,送往前面的议政厅。 路上,她遇到了王妃崔彩屏。 “闻着倒是好香,去,让她给我也盛一盅。” 崔彩屏正百无聊赖地倚在栏杆边,见了沈珍珠,便派婢子们去拦。如今吃穿用度不比往昔,她是真有些饿了。 沈珍珠连忙将挎篮收到身后,低头答道:“这是我给郎君炖的。” 见她不识相,崔彩屏上前,亲自伸手去拿挎篮。沈珍珠不给,崔彩屏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转而去摸她裙里,道:“听说你腿上留了痕,给我瞧瞧。” 沈珍珠脸色剧变,连退了两步,恐惧道:“王妃你……你怎么知道?” 崔彩屏正要说话,忽听得身后动静,转头看去,恰见李俶负手走来,且脸上带着不豫之色。 “你又在欺负沈氏?!” 换作以前,李俶定不敢如此叱骂崔彩屏。彼时崔彩屏出身博陵崔氏望族,又是韩国夫人之女,地位甚高,在家中作威作福,吆五喝六,他也只能忍着。如今杨氏地位一落千丈,崔峋死在了长安,崔彩屏原本显赫的身世反而成了最受李俶嫌恶之物,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妾身不敢。” 崔彩屏脾气不好,此时也只得忍着,行了一个万福之后,附在沈珠珍耳边轻声道:“真以为他心疼你?你我都是一样的处境。” 沈珍珠并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何意,满心满眼只有李俶,等她走了便上前,道:“奴家给郎君炖了补汤,放了白芍、人参、肉桂,是……” “给我吧。” 不等沈珍珠说完,李俶已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那个挎篮,转身走了。沈珍珠没能说出她为了凑齐补汤所需材料是如何省吃俭用,但看着他的背影也觉欢喜。 那边,李俶亲手把炖汤从挎篮中拿了出来,舀了一勺,送到了独孤琴的嘴边。 独孤琴是他新纳的妾室,禁军中一名录事参军之女。潼关失守时,她与阿爷一同随圣驾出逃,因长相分外美丽,李俶一见倾心。 她身体不太好,加上从灵武到凤翔一路跋涉,正卧病在床,没有食欲,见了李俶递过来的汤勺,偏过了头。 “喝一点吧?”李俶柔声劝道,“你这样,我好心疼。” 独孤琴摇了摇头,微微蹙眉,喃喃道:“好想吃长安丰味楼的红枣糕。” 李俶并没有因“丰味楼”三字而生气,懂得她并不知晓丰味楼背后的势力、只是单纯嘴馋,于是,他反而更喜欢她的纯粹了。 他遂握住她的手,哄道:“好,你再忍忍。很快王师就能收复长安,我带伱到龙池泛舟,到东市吃红枣糕……” 长安,禁苑。 龙首原的西南角,汉代长安的未央宫已被包围在禁苑之内,成为皇家苑囿。这里既是天子狩猎放鹰、宴饮大臣之庭院,也是禁军驻地。 薛白登上未央宫西边的雍门城楼,抬起千里镜望去,正可望到渭水、皂河之间的战场。 随着战鼓声阵阵,双方都在缓缓布阵,每走数十步都会停下来重新调整阵列,因此若纵观全局会觉得过程极慢,大半个上午过去,双方都还隔着三百余步。 薛白很有耐心,搬了一条椅子来坐着以节省体力,每次鼓声的间歇还闭上眼养养神。 “报!叛军出战了!” “那是什么?战车?” “是牛车。” 薛白远远望去,能看到房琯的大阵前,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战车,大概数了数,有两千辆不止。两边则是骑兵护卫着。 想必房琯行军是带了数千牛羊作为口粮的,以牛车驱为前阵,可以作为后阵的屏障,也可以冲散这边的阵列,哪怕牛被砍死了也无妨,反正得胜之后也是要宰杀了犒军的。 “这是春秋时的战法。” 此时,颜真卿也料理完别的政务匆匆赶来,走到城楼窗前望阵,道:“房公看的兵书多矣。” “丈人是说他纸上谈兵?”薛白语气轻松地问道。 颜真卿反问道:“你可有破阵之法?” “火攻如何?” 颜真卿抬起头看向旗帜,任风吹动他的长须,喃喃道:“唯欠东风啊。” 此时风小,吹的是西南风。 薛白不急不缓道:“风向总是会变的……传令下去,后军备柴;两翼骑兵下马歇息;再派人告诉王难得,前军缓战。” 之后,他踱了几步,招过樊牢,吩咐道:“若等不到风向,用炸药就足以惊吓牛车,你去安排。” “喏!” 颜真卿闻言,把被风吹乱的胡须捋好,感慨道:“世情变得太快了啊。” 几年间就有了火器从无到有的变化,那么,房琯采用春秋古战法还能有多大成效呢? 再看向战场,王难得一改往日勇猛冲锋的战法,似乎是惧于房琯的牛车阵,还未战,就已经开始后撤。 兵马前行时尚且容易乱了阵型,常需调整,何况后撤?各个阵中旗帜摇摆,有的后军都还没转身,前军已经撤下来,挤在一起;有的后军撤得快了,前军失了支援,孤零零地列阵了一会,慌张后退,阵型更乱。 房琯显然也看到了长安军中的乱象,大喜,下达了进攻的命令,顿时号角声大作。可惜,牛车冲得并不算快,还是给了王难得调整的时机。 这一番折腾,时间又过去一个多时辰。到了中午,禁苑这边,薛白下令两翼的骑兵先进食、喂马,等待时机。 而在阵线最前方,王难得已被逼到了皂河边,不得不面对房琯的牛车,双方开始厮杀起来。 薛白见状,再次招过传令兵,道:“不等风势了……” 他有信心不论风向如何都能获胜,只是战果的不同而已。 “等等。” 颜真卿抬起手,感受着风拂过手背,道:“再等等,风向便会改变。” 薛白遂停止了下令。他当然相信颜真卿,虽然颜真卿是房琯的好友,但更是他的丈人。他知颜真卿忠于社稷,而他自信他是真正为大唐社稷好的一方。 房琯大帐之中,群贤林立。 帐中一角还坐着琴师董庭兰,正在操琴弹奏名曲《赤壁》,铮铮琴音,有气吞河山之慨,正适合作为此时的配音。 董庭兰很早就是房琯的门客,房琯因薛白被贬时,他落魄过一阵。后来,薛白与李隆基比戏,他为薛白配乐而得李隆基赏识,进入梨园。待李隆基出逃,他也跟在队伍当中,随着李亨的大部队到了灵武,与房琯重聚,为房琮再添风雅。 房琯久享盛名,好高谈,门下的有才之士也绝不仅有董庭兰,还有李揖、宋若思、魏少游、贾至等人,这其中有些人还与薛白颇有渊源。 宋若思乃是偃师县陆浑山庄的子弟,在全家遭难之后,把祖产出卖,到了房琯幕下,如今他得知薛白是奸臣叛逆,恍然领悟过来,当时是被薛白迫害,遂成了控诉薛白的急先锋; 魏少游虽久在朔方任官,他的家宅却位于长安城升平坊,与杜有邻是邻居,当时从雪中救回薛白的正是他的家奴。杜有邻人如其名,正因有他这个好邻居,才成了薛白的恩人; 贾至是进士出身,文名颇盛,与高适、杜甫、王维、李白交情都很好,因此对薛白的观感是不错的。如今听闻薛白是叛逆,也曾扼腕叹息。 李揖倒是与薛白无甚渊源,这人很受房琯信任,正是他提出建议,让房琯写信给长安城中的刘秩,邀请刘秩里应外合,当时房琯很高兴地说:“贼势虽炙,安能敌刘秩?” 没想到,刘秩被薛白一刀杀了,至死也没扑腾出多大的水花来。 无妨,李揖很快给房琯出了第二个主意,便是目前的牛车大阵了。此时眼看王难得左支右绌,连连后撤,房琯胜券在握,大悦,又说:“贼将虽锐,安能敌李揖之妙计?” “轰!” 远远传来一声大响,董庭兰的琴声不由为之一顿。 帐中,有一个坐在房琯身边的宦官当即起身,尖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这宦官名叫邢延恩,乃是李辅国的养子,当年也曾在少阳院与李亨患难与共,因此被任为监军。天宝以来,李亨饱受李林甫、杨国忠迫害,对朝中官员并不信任,如今得了势,颇爱用当年这些不离不弃的宦官。 “监军勿惊。”李揖道:“这是贼军中的炸药,声势虽大,有牛车在前,杀伤不了我军几人……” “牛车!”贾至脸色一变。 他虽是文人,却知牛马都是容易受惊的。 听得那轰隆大响接连,众人纷纷起身,往前线望去,只见烟气冲天而起,薛逆的叛军果然是在纵火。 魏少游抬起头一看,只见旗帜正在往北飘,不知何时,风向已变了,此时吹的是南风。 “不好了!” 说什么都晚了,原本那冲向薛逆叛军的牛车已被惊得调头乱撞,车上被点了火,风助火势,烟尘顿时迷了士卒们的眼,呛得他们眼泪直流,再被牛车一撞,当即转身就逃。 后方的士卒不知发生了什么,听得牛马嘶鸣,见到烟雾弥漫,前军后撤,当即乱作一团,迅速形成了溃败。 溃败蔓延得非常快,还不等大帐内的一众名士反应过来,十数万唐军竟是直接兵败如山倒了。 “怎么办?” 邢延恩连忙一把扯住房琯,喊叫着,声音愈发尖细。 “圣人托你大事,房相快说,眼下如何是好?!” 房琯毫无军旅经验,转头看向一众幕僚,偏他们也是第一次经历战阵,手足无措。唯有魏少游提出建议,该遣人去问郭子仪、封常清、仆固怀恩等宿将。 对此,房琯有些犹豫,他知李亨就是不想用那些大将,才会点他这个唯一能镇住他们的宰相为统帅,倘若去问他们,那宰相的威望何在? 没等他犹豫大久,局势已经愈发不可收拾了。 “快看,朔方军撤军了!” 鸣金声大作,房琯转头看去,竟见那些边军将领们不等他的命令,径直撤军了。 “快撤!” 房琯连忙大呼,下令撤兵。 董庭兰见状连忙抱起琴准备跟着跑,可众人拥挤着出了大帐,很快将他甩在最后。他想了想,却是不走了,重新把琴在案几上摆好坐下。 坐了一会儿,听着外面的呼喝,他心中亦有不安,干脆继续捻起琴弦弹起来,弹得依旧是那首《赤壁》。 一曲未罢,有人掀帘走了进来,却是魏少游、贾至二人。 两人也不说话,重新坐下听琴,末了,魏少游拍膝吟道:“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王难得眼看风助火势,念了一句既应景又不应景的诗,当即亲自追。 此前,薛白早已让两翼的骑兵保存体力,正是留待此时追杀。他们驱赶着溃逃的叛军,勒令士卒们跪在道路边投降,接连射杀了几个敢于反抗的将领。 追到咸阳桥附近时,正遇到房琯。 “房琯,哪里走?!” 王难得一声大喝,房琯不停下,还敢继续向前逃。王难得也不客气,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房琯身后的李揖。 李揖正推着房琯上桥,这一箭正中他肺腑,他喘不上气来,连忙嘶叫。周围的士卒们骇然色变,连忙拥着房琯逃过咸阳桥,却也将李揖踩死在地。 王难得见未射死房琯,正要继续追赶,迎面遇到一支西北军来援,看旗号却是仆固怀恩。 恰此时,他身后也是鸣金声大作。 王难得大感诧异,不知薛白为何此时要他收兵。 他与薛白很有默契,虽有疑惑,却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当即押着俘虏后撤。行到皂河,远远便见一支骑兵奔袭而来,速度极快。 “列阵!” 王难得是百战之将,只远远一听就知道来的不是易与之辈,连忙下令严阵以待。但对方就是想突袭他后方,须臾已冲到了他近前,那竟是一支数千人的回纥骑兵。 回纥人生于苦寒之地,骑射精湛,且是一人带两马至四马,机动性极强,可谓是“风驰电掣,往来如飞”。王难得的哨马、薛白的千里镜都没在战前看到他们,而他们却能飞快赶到战场。 这些骑兵大多者披轻甲,武器以弓箭为主,“控弦鸣镝,弓马是凭”,抵达战场后并不立即冲撞,而是隔着一箭距离,以弓箭对王难得麾下士卒造成伤杀。 如此一来,虽还未交战,士卒们对回纥骑兵就已生怯意。 正此时,薛白亲自领兵来救,掩护王难得侧冀,同时城头上旗帜摇晃,呐喊不已。 回纥骑兵本就是为了阻止他们追击房琯,也不恋战,缓缓退去,但其军中却有人大喊道:“大唐雄师,不过如此!” 随着这句话,回纥人纷纷吹起口哨,满是不屑之意。 薛白凝视着那杆大旗,脸色郑重,并不言语。 是役,清点战果,长安军杀敌千余,俘虏四万,缴获牛羊四千头,粮草、盔甲、辎重无算,是不折不扣的大胜。 “万胜!万胜!” 军中欢呼不已,薛白很快便忙着收容、整编俘虏,很快,见到了魏少游、贾至、董庭兰等人。 “罪人拜见大王,恭贺大王此战大捷。” 薛白正需招揽李亨那边的官员,对于投降者必须要恩待,遂亲自上前扶起他们。 董庭兰只是一个琴师,魏少游、贾至却算是李亨那边的重臣,薛白很快向他们了解起情况,首先问起的便是那些回纥骑兵是如何回事。 对此,贾至还不甚清楚,魏少游却知此事底细,长叹一声,道:“忠王把长安、洛阳的金帛子女许给了回纥人,换得了他们的鼎力襄助啊。” 闻言,薛白脸色一沉。 房琯一路奔逃,入夜后终于止住了溃势,收拢残兵,只得了数千人。 他没有信心能继续节制住那些武将,便打算先逃回凤翔,以免再败。可想到高仙芝的遭遇,心中也是踟躇,遂连忙去找了监军邢延恩商议。 “房公久负盛名,怎能一战败成这样呢?!”邢延恩一见面就喋喋不休地踹脚抱怨,手中的兰花指几次指到房琯脸上。 房琯身为宰相,有求于人,却也只能在这宦官面前唯唯诺诺,道:“薛逆奸计百出,老夫一时不察,还请中使相救。” 刑廷恩原本确实想把战败的责任推到房琯身上,但转念一想,能与这宰相打好关系也不错,往后内朝、外朝彼此有个照应,遂咳了两声,开口出了一个主意。 “老奴了解圣人,他最是心软、重感情。相公只需要负荆请罪,圣人必不责罚。但有一点,此番战败,责任在谁?” 房琯一向是正人君子,不知这些弯弯绕绕,默然不语。 刑延恩只好教他,道:“相公把兵马分为三路,自与李光进领北路。而今次决战,杨希文、刘悊两路大军,贻误战机,没有及时杀上,方是大败的根由啊。” 房琯知刑延恩这是在庇护自己,无可奈何,只好叹息着应了。 商议妥当,众人遂率着残兵败将返回凤翔,一路上都能看到败逃的兵士,房琯也无力继续收拢。 马不停蹄赶回凤翔,刑廷恩先回行宫,房琯则袒肉负荆,再去向李亨请罪。 “房卿说什么?” 李亨对房琯是寄予了厚望的,闻言许久没能反应过来,之后身子晃了晃,喃喃道:“那是二十万大军啊,房卿一战即惨败至此?” 他并非不能接受败绩,可实在想不到如何能败得这么轻易、这么迅速。就是他下令让二十万大军到长安跑个来回,也不会有这般快。 “臣……死罪!” 房琯拜倒在地,无话可说。 李辅国则适时在一旁提醒道:“陛下,刑延恩也回来了,陛下是否听听他如何说。” 其实听与不听,区别也不大了,李亨是冒着巨大的阻力才钦点的统帅,如今败成这样,含着泪也得咽下去。他踉跄了两步,上前,亲自扶起房琯,接下房琯背上的荆条,丢到一旁,亲手把房琯的衣袍拉起来。 “房卿不必自责,朕不怪你。” 说完这句话,李亨觉得嘴里发苦得厉害,头昏脑涨,恨不能晕过去。 “只盼你能收拾散卒,更图进取,更图进取。” 薛白一直忙着收编俘虏,巩固战果。 他并没有把俘虏来的四万人全部编入军中,其中有很多是李亨刚招募的男丁,战力并不强,而长安城的粮草已经很紧缺了,遂将他们送往河东、河南进行屯田或是力役,过程中难保不会有人逃回河陇、朔方,便当是替他宣扬长安朝廷的仁德吧。 而精锐兵力大概有一万三千人,薛白将他们与一部分禁军、范阳降卒打散整编,共计六万人,驻扎于长安。 这种情况下,他其实很需要李光弼这种威风赫赫并且治军严厉的大将来统帅这样一支兵马,能迅速转化为战力。而除了李光弼,长安城中也只有他这个名望甚着的雍王,能够镇住这支兵马,可要想如臂使指却很困难。 别的不说,目前他就不敢单独派田承嗣领军作战。 出于这些考虑,在长安与河东、河南之间的粮道还没被切断的情况下,薛白并不着急乘胜追击,首要做的是稳住局面。 但就在咸阳桥大胜房琯之后的二十余日后,却有一桩意外之喜。 “报雍王,有敌军领兵来降了!” 这并不是第一批前来归降的将领,依惯例,薛白都是让他们去甲卸兵入城拜见。 “罪人杨希文,拜见大王。” “罪人刘悊,拜见大王。” 薛白道:“你两人是房琯麾下大将,官职不低,为何来降?” 杨希文叩首道:“房琯只知文学,不通军旅,一朝丧师,却要拿我与刘悊顶罪。忠王识人不明,非良主,我等愿投陛下与雍王!” 他倒是说了一句心里话,他根本就不在乎两个皇子谁更正统一些,只看谁更值得投靠。 薛白道:“李亨何止识人不明,资回纥以壮胆,方敢来战,其败乃天注定,你等弃暗投明不晩。” “愿为雍王马首是瞻!” 薛白收了降将,当即又问凤翔局势。 两人出逃之前倒是听说了一些,李亨已命广平王李俶为元帅,以郭子仪为副元帅,收拢散兵,重整旗鼓,准备再次兵分三路攻打长安。 “哪三路?” “末将也不知。”杨希文道:“只知仆固怀恩已领兵北上,似往邠州、坊州方向去了。这次,似乎是用了李泌之谋。” 薛白目光微微一凝,他最担心的不是李亨强攻长安,而是切断长安后勤,如今,他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 但好在李光弼已先行一步,只希望房琯这场大败,能拖住李亨更多的时间吧。 第495章 机会 毛笔在竹纸上流畅写下一列列漂亮的行楷,到最后,握笔者的情绪愤慨起来,字迹潦草了许多,渐渐成了狂草,笔锋的气势却不弱,反而更凌厉了。 薛白一封书信写罢,反复看了几遍,觉得心中怒气已释放得淋漓尽致了,方才招人来,递了出去。 “再送去雍县……” 他揉了揉眼,片刻就起身,走到沙盘前思忖着局势,倘若郭子仪走邠州、坊州绕道河东,出井陉,那甚至于有可能出现郭子仪与李光弼决战的局面。 换作旁人的想法,打就打,又未必不胜,大不了就以最好的条件招降叛军,拉拢史思明,向回纥借兵,向契丹、奚借兵。 可正是这种抱薪救火的做法,使得叛乱八年不能平定,历经大唐三帝、伪燕四帝,洛阳两陷,此后藩镇林立,由天宝十节度使成了三十六节度使,国都六陷,天子九迁,间接造就五代十国七十余年的乱世。 既明知大唐盛世由此倾颓,那有些事李亨做得,薛白便做不得。他不愿出现李光弼、郭子仪在河东决战的可能,就得行旁人所不能,思来想去,倒是有个唯一的办法。 薛白拈起一枚军棋,摆在了沙盘上雍县的位置,也就是李亨的西京凤翔府。 擒贼先擒王。 ~~ 西京凤翔,行宫。 守卫在小小宫门前的禁卫见有人来,抬头看去,连忙脸色一肃,行礼道:“建宁王。” “我要见陛下。” 李倓面色平静,却隐隐蕴藏着一股怒意。禁卫们虽没得到吩咐,却素来尊重这位年轻的皇子,不敢阻止,闪身放他入内了。 此处虽称为行宫,其实是普通衙署改造的,占地并不算大。李倓穿过二进院,因宫人们不断大声请安,惊动了里间正在议事的李亨、李俶。 李俶听得动静,先向李亨告辞,从殿内退出来,巧遇般地拦住李倓。 “三郎,你怎来了?” 说着,李俶拉过李倓到一旁,低声问道:“你可是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来的?” “不是。”李倓道。 李俶却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满,微微苦笑,道:“若由我说,你才能远胜于我,且众望所归。更适合当这元帅。此事……” “此事我很清楚。”李倓道:“父皇向李先生问计,说阿兄早晚会被立为太子,何必要再当元帅。李先生说倘若我当元帅立了功,父皇却不立为我太子,随我立功的将领们如何能答应。故而,父皇任阿兄为元帅。” 李俶的脸色不由起了细微的变化,毕竟,把这种暗波涌动的储位之争摆到台面上来说,是有些尴尬的,尤其是兄弟俩从小感情就很好。 李倓却很坦然,道:“阿兄不必担心我因此事不满。” “我不担心。”李俶道:“只希望你不要因此而对李先生起了怨气。” “不会。”李倓道,“我已私下里向李先生致谢,元帅的位置可不是好坐的。” 说到这里,他稍稍笑了一笑,作为对兄长的鼓励,同时表示自己的真诚。 李俶遂也笑了笑,道:“那就好。” 他却有些摸不准李倓说这番话是出于真诚,还是在炫耀与李泌的关系亲近。 如今他们父子三人都想亲近李泌,仿佛隐隐地有些许“争宠”的意味,此间的微妙心态却不足与外人道了。 “多亏了有李先生啊。”李俶感慨道,“父皇还想继续用房琯,所幸李先生设计阻止,终于说服父皇用了对的战略……” “我此来是想问借回纥兵之事。” 李倓第二次打断了李俶说话,他从袖子里接连掏出了几封文书,一封一封地递出去。 “这封是庆王的诏书,责问父皇不忠不孝不仁,同时宣告诸道官员,称我们与回纥勾结,欲劫掠长安、洛阳;这是薛白的信,由人抄录了数百份射入城中,痛骂父皇;这是长安日报,击败胡逆后刊的第一份,阿兄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说我们的?!” 话到后来,李倓脸色涨红了起来,突然拔高了声音道:“我已看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不知阿兄如何?!” “你何必管旁人如何说?” 李俶态度淡定,显得心志强大,他根本不看那些文书,只是将它们折起来、收好,之后以语重心长的语气道:“我与你说过,绝不会让回纥骑兵杀戮我们的百姓。” 李倓问道:“可你与父皇许诺了叶护,是吗?” “许多事你不能只看表面。”李俶道:“这是大唐正溯之争,我们保的是祖宗基业,不该拘于小节……” “我们若联合胡虏劫掠自己的子民,那到底谁是大唐的叛逆?!” “噤声,到时我自会保大唐子民……” 李倓大怒,质问道:“伱保大唐子民的做法,便是与蛮夷结为兄弟不成?!” “啪!” 李俶抬手便给了李倓一巴掌,以手指用力指了指他的脸,铿锵有力地一字一句道:“我自有分寸,还轮不到你教训我!” 李倓并非好欺负的,挨了打,二话不说便给了李俶一拳,之后,他欺身上去,扑倒李俶就揍。 “嘭。” “嘭。” 连着挨了两拳,李俶想要反击,近来身子骨疲乏,竟根本不是李倓的对手,只好大骂道:“你做什么?袭击储……袭击元帅,我以军法处置你!” “在我这里没有储君、元帅,只有做错事的兄长。”李倓又是一拳,拎起李俶的衣领,放狠话道:“不需回纥劫掠大唐子民,我请为先锋,足可收复二京。” “你不是薛逆的对手。” “大丈夫战死而已,醒醒吧你!” 李倓竟还要再打,似想打醒这个兄长。下一刻,一群内侍已大呼小叫地扑了上来,李辅国、程元振、邢延恩、骆奉先等等,纷纷抱住李倓,想要拉架。 混乱中,李辅国挨了李倓一下,登时鼻血长流,门牙掉了一颗;程元振更惨,为了护住李俶,吃了重重一拳,晕厥了过去。 “逆子!” 忽然,一声大喝,李倓抬起头看去,只见李亨、张汀二人站在殿前,正冷眼看着他。这已是李倓第二次在李亨面前大打出手了。 ~~ 殿中摆着地图,想必方才是李亨与李俶商议军情所用到的。 李倓入内,当即拜倒请罪,面对这个阿爷,他还是十分孝顺的。 “朕知道,你对朕向回纥借兵所许诺的条件不满。可大势所迫,朕有何办法?”李亨屏退左右,缓缓开口说道,又叹道:“借兵之事,其实是出奔长安的路上,太上皇所嘱托,他说,西戎、北狄曾受大唐厚恩,可加利用,但真到利用之时,岂能不付出代价?” 他这番话的意思更多的是说,战乱是太上皇搞出来的,责任更多的在太上皇。 “大唐自立国就有征调胡人作战之俗,太宗皇帝‘华夏夷狄爱之如一’,被尊为‘天可汗’,你可还记得灵武城楼下的石碑?朕征调回纥兵,本就是旧俗!高宗皇帝永徽二年,西突厥阿史那贺鲁犯边,高宗皇帝下令,回纥出兵五万,协助大唐于阴山大破突厥。” 李倓终是忍不住,问道:“陛下征调回纥,为何许之以大唐之子女?” “错在朕吗?!” 李亨怒于李倓的插话,上前一脚将他踹翻,更为直接地问道:“社稷沦落至此境地,不许之以重利,征调得了吗?朕不是在挽大厦于将倾吗?旁的臣下也就罢了,为何连你也不能体会朕的一番苦心?” 李倓重新跪倒,欲言又止。 李亨道:“你也不想想,若不尽快收复两京,河北叛乱何时可定?蜀郡诸王难保不会再生异心!到时天下大乱,遗害无穷,生灵涂炭,遭殃的又何止是两京之百姓?” “孩儿以为……” “你的以为都浅薄。”李亨叹息道:“你太年轻了,看不明白。此事,朕还有另一番考虑。” “请陛下赐教。” 李亨道:“回纥本只是铁勒诸部之中小小一部,可自大唐灭薛延陀以来,回纥逐渐壮大,自立为汗,尽得匈奴之地。已有威胁大唐的可能。向回纥借兵,正可使之与叛逆两相消耗,驱狼吞虎,一举两得。” 李倓抿着嘴,默然了片刻,一句话还是从齿间小声地吐了出来。 “可陛下难道没想过?自叛乱以来,大唐精锐尽数调往平叛,边防空虚。若回纥不知底细也就罢了,如今借兵,陛下想的是驱狼吞虎,安知回纥不会起狼子野心?万一他借机试探虚实,我们从此引狼入室,一发不可收拾!” “你是为顶撞朕而胡言乱语吗?”李亨道:“回纥为利而来,只要有利益,便能为大唐所用。朕借其兵,稳定朝纲,亦可消耗回纥战力,使他们鹬蚌相争,何惧引狼入室?!” 李倓听了,抬起头看着李亨,渐渐面露悲色,几欲落下泪来,道:“阿爷你为了皇位,失了理智了吗?” “你该死!” 李亨愤而抬手一指,骂道:“休当朕不知你是如何想的!你唆使诸将推举你为大元帅,结果谋兵权不成,嫉妒你兄长与叶护称兄道弟,才不欲朕迅速平叛!” 李倓骇然色变,惊惧不已,连忙叩首,道:“臣绝无此意!” 他敏锐地预感到了不对,又问道:“不知是何人与陛下如此说的?” 李亨脸色愈冷,怒李倓事到如今还不想想自己的错,冷哼道:“回去反省,禁足家中,休再让朕看到你妄议国事。” 说罢,李亨重新看向地图。眼下正是平定薛逆的关键时刻,他并不想因为一点家事而影响了他的清醒判断。 ~~ 城中,李倓暂住的小院内,名为小蛾子的宫娥用手指沾了一点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李倓脸颊的红印上。 她看着他那张英俊的面容被打成这样,不免十分心疼,扁了扁嘴,差点要哭出来。可却还站在李倓的角度为他思虑起来。 “郎君,你和广平王打了架,他会生气吗?” “不打紧的。”李倓道,“从小到大,我们都不知打了多少次架了,不会往心里去的。” 话虽如此,其实他也能感受到,自从灵武称帝以来,他们父子兄弟几人之间的感情似乎隐隐发生了一些变化。 但此时他仔细在想的是,到底是谁躲在背后要害自己。必然是有这么一个人的,他很确定,有人在御前进了谗言,今日陛下才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李倓仔细思量着,却没留意到小蛾子一直在定定地看着他,直到好一会儿,他回过头来,才发现她凑得很近了。 “怎么了?” “郎君。” 小蛾子似是痴了,低声喃喃了一声,凑上前,小心翼翼地亲吻着李倓,动作有些笨拙,冰凉的嘴唇微微颤抖。 过了一会,李倓按着她的肩头,将她推开了些,摇了摇头。 小蛾子很羞愧,低下头,自顾自地轻声解释道:“郎君离了长安,身边没别人侍候,忍得很辛苦吧?奴婢想伺候郎君,不敢要名份的。” 李倓道:“我饿了,吃饭吧。” “郎君不喜欢奴婢吗?是奴婢长得不够漂亮。” “李辅国将你托付给我料照,我受人之托,不能监守自盗了。” 说到这個成语,李倓似觉有趣,还笑了笑。 他还未成亲,只是与驸马张垍的女儿订了亲,府中也没有别的妾室。离开长安时,他只特意带了这个小宫娥,当然不是出于好色,长得比小蛾子漂亮的女子他见过得太多了,他单纯是出于承诺。 在那时那样的乱局之下,有人连陪伴数年、为自己生下长子的妾室都能抛下。有人依旧信守着承诺,保护着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般的人。 小蛾子看着李倓的笑容,眼神里的爱慕之意像是要溢出来,道:“可奴婢和狗儿哥只是兄妹之情啊,奴婢喜欢的是,是,是郎君。” 李倓有些讶然。 小蛾子低下头,道:“奴婢以前不懂男女之情,如今才渐渐懂得……人事。奴婢真的只把狗儿哥当作兄长,他已经去势了,自然也是把我当成亲人。郎君你……” 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懂得了人事,又了解到了去势了的李辅国与没去势的李倓之间的区别,说话时,一只小手有意无意地触到了李倓腿间,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双颊当即泛起红霞。 少女情窦初开,回眸一瞥间含羞带臊,自有种青涩却动人的意韵,李倓看了,不由也是愣住。 小蛾子遂“嘤咛”一声,倚进李倓怀中,献上柔软的双唇…… ~~ “李狗儿来了。” 元帅府,程元振还在与旁的宦官说事,听闻李辅国来了,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隐隐泛起了一些不屑之色。 在他看来,李辅国只是李静忠的一个替代品,陪伴在圣人身边的日子并不算长,哪里能比得上自己这个为圣人培育长子的家奴? 李辅国也有自知之明,平素也并不敢与程元振起冲突,只是老实本分地对圣人尽忠。 “听闻广平王妃不幸病逝。”李辅国上前,轻声道:“陛下特意命奴婢前来吊唁。” 此事发生得十分突然,李俶近两日一直在忙着代替房琯为统帅、收复两京之事宜,今日在行宫与李倓起冲突后回到家中,才发现妻子崔彩屏病逝了,不胜悲恸。 “李公,这边请。”程元振连忙抬手,引李辅国入内。 “请。” 李辅国目光看去,在程元振手臂上看到了一道划痕,不由问道:“这是?” “这是被建宁王弄伤的。” 程元振叹息了一声,道:“我挨了许多下,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便听说王妃过世了,唉。” 李辅国目光落去,见元帅府依旧繁忙,并不见有人办丧,遂道:“广平王呢?” “广平王悲恸不已,可社稷事大。他只能强忍悲痛,继续与诸将计议收复二京之事,以免耽误出兵。至于王妃的丧礼,依她生前所言薄葬,以大局为重。” 李辅国肃然起敬,感慨道:“广平王夫妇,为大唐付出良多啊。” 再入内,只见崔彩屏的尸体已经被装入棺椁了,宫人穿着麻衣,跪在那哭哭啼啼。 崔彩屏自天宝五载嫁给李俶,接连为他生了两个儿子,是次子李邈、三子李偲,如今一个八岁,一个七岁,都哭得死去活来,看着十分可怜。 因大唐出过一个武则天,皇室对后宫防备极严,往往没有嫡妻,比如杨玉环只是贵妃,张汀以前也只是良娣,缺少嫡妻自然也缺少嫡子,所以这两个儿子算是皇室难得的嫡子,可长期没有嫡子,早就让大臣们视庶长子为嫡长子了,再加上杨玉环是误国祸水,崔彩屏是杨玉环的侄女,因此,李邈、李偲并未得到嫡子的优待,跪的位置也是在李适身后。 李辅国见了,想着也许沈珍珠要主广平王的后宫了,问道:“益昌郡王往后可是交由沈娘子抚养?” 程元振摇头道:“由独孤娘子抚养。” 李辅国目光看去,很快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名极貌美的女子,心中恍然。此时此刻,他不由想起了他的小蛾子,心说权贵总是见异思迁的,自己却只想与最初动心之人能白头偕老……虽然,他已经不能行人事了。 他悲嚎两声,开始为崔彩屏哭棺,在傍晚时,与程元振一起,送了棺椁出城安葬。 待李辅国回到行宫,李亨已然睡下,唯有张汀还在看着奏章,等着他的回禀。 “如何?” “回淑妃,奴婢以为崔彩屏并非病逝,乃是程元振掐死了她。” 张汀听到这淑妃的名头,心中就不悦,她出身高贵,又为李亨付出良多,无论如何都该封皇后,但李亨称帝却只封她为淑妃。 她知道此事是被李泌阻挠的,李泌嘴上说着为李亨好,恐旁人以为李亨称帝是出于私心,其实根本就是李泌有私心。李泌一是担心大唐再出一个武则天,二是想往后辅佐李俶为储君,怕她的儿子与李俶争。 换言之,若不能除去李俶或李泌,她很难当上皇后。故而,她十分留意李俶的动向。 “你怎知是程元振掐死的?” 李辅国应道:“奴婢问过了,崔彩屏前些时日还活蹦乱跳,并不像是生病的模样。另外程元振手臂上有抓痕,他说是建宁王弄伤的,可奴婢当时亲眼所见,他晕过去时,手臂分明是完好的……” 张汀懒得听更多证据,轻讽了一声。 她早就有所猜测李俶要容不下崔彩屏了,这原本就是一场没有感情的联姻,李俶娶崔彩屏为的是她母家受到的恩宠,如今崔彩屏最有价值的身世反而成了拖累,再加上大唐皇室本就忌惮正妻,李俶怎会不想着除掉崔彩屏?至于李俶移情别恋反而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了,总之,一举三得。 “原本还想借着崔氏对付李俶,竟是被他提前拿掉了把柄,好生警觉。”张汀心中思忖着,一时有些踟躇。 她既想要倚仗着李俶收复二京,为她的儿子奠定基业,又想着到时能及时除掉李俶。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挑拨离间,怂恿李俶、李倓兄弟相争,可看起来效果还不显。 李辅国因受过李倓的恩惠,哪怕两次被李倓教训,心中还是偏向李倓。同时,他一直在助张汀对付李俶、李泌,此时便道:“依奴婢看,淑妃还得争取建宁王的支持。” “你去,把李俶杀妻一事告诉李倓。”张汀缓缓道,“务必让他知道,李倓连妻子都杀得,岂还会顾念兄弟情谊。” “喏。” 李辅国应喏,连夜出行宫,赶到了李倓的住处。 他是常来这里的,很多时候是为了见一见小蛾子,见到她,便会让他那颗于权势当中日益沉沦的心平静一些。聊聊小时的乡村,感受着小男孩时期独有的悸动。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爱的并不是小蛾子,而是他还没去势之前的自己。但不论如何,这份爱极为深沉。 李辅国在前院等了很久,一直都没有等到李倓与小蛾子出来,不由心中疑惑,遂起身往后院走去。 这宅子没有主母,护卫奴婢也少,加上李辅国常来,故而他走到后院都没有人出来拦。渐渐地,屋内有女子的呻吟便传到了他耳朵。 “……” 李辅国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冲上前,犹豫着,然后趴在窗边,稍稍推开窗子往里一看,见到了让他堕入地狱的景象。 他看到了小蛾子的欲死欲活,看到了李倓那健壮的身躯。 连他都能感受到那二人相互交融的快意,偏是如此,更是让他痛苦无比。 这一刻,他失去的不止是他的挚爱,更多失去的还有他的尊严。 李辅国涕泪交加,被打断的鼻梁还流出血来,鼻涕与血混在一起,狠狈得不成样子。 他终于明白了圣人与淑妃所说的那些话的意义,这世间,唯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唯有权力才能得到旁人的讨好。 唯有权力能超过身体的健全、强壮……唯有权力。 ~~ 经历了数日的准备,薛白打算趁着李亨还在整合败军,在其卷土重来之前,出一支奇兵偷袭凤翔。如此,才有可能在郭子仪抵达河东之前就结束战争。 他遂以颜真卿、王难得守城;以田承嗣领一支骑兵虚张声势、佯攻陈仓,意图切断李亨与李隆基联络的道路,吸引回纥骑兵;之后,他亲自领四千精骑伺机而动。 得有机会,进攻有时就只能等对方露出破绽,有时还不能只是小破绽。 李亨有正统名义,有边军支持,有回纥强援,有李泌这样不世出的奇才出谋划策,有郭子仪这样的当世名将,有出类拔萃的儿子……想来,至少他维持凤翔的坚固防御是能做到的。 可李亨若真是英主,又何必得薛白拼命地去扭转大唐的倾颓? 第496章 国运未竭 河中府,蒲州,城北的一间大宅院当中护院林集,其中住着李光弼的母亲。 老夫人时年快七十岁了,娘家虽是契丹人,内附得却很早,被赐姓过武姓,又被赐了李姓。她从小习诗书,算是个才女,有“才淑冠族”之誉,故而能教出李光弼这样遵循汉礼的将军。 是日,有几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李家,府中护院也与他们相熟,欢喜地打了招呼。之后,他们拿出了李光弼的书信,原是来接老夫人去见儿子的。 “我儿先是恐太原危险,又言长安不宁,如今终于舍得来接老身了?”李老夫人精神矍铄,说话时虽是故意埋怨儿子,眉宇间的笑意却是压不住。 信使遂应道:“老夫人放心,长安已经安定哩。” 很快,李老夫人收拾停当,在儿子派来的护卫的保护下前往长安。一路上众人都对她多加照料,倒也不甚辛苦,沿途所见,确有安定景象。 过了黄河,又行了数日,队伍进入一座城中,李老夫人忍不住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却见城门洞上写的是坊州二字,不由甚为疑惑。 但她心中这份疑惑很快也就消了,因见到了一个让她能够完全信任的人。 “我险些还以为是谁以我儿麾下士卒诓我,见到郭节帅就放心了。” “老夫人一路辛苦。”郭子仪比李老夫人小十来岁,遂摆出子侄之礼相见,双手拿起一根长鞭递了过去,道:“还真是诓老夫人来的,若有不满,只管打我出气。” “断不敢打郭节帅,这是怎生回事啊?莫非是我儿叛乱了不成?” 李老夫人以前在朔方还只是久闻郭子仪之名,平叛初期则是在太原有过相处。她自信很会看人,认为郭子仪忠诚勤勉又聪明通达,且不像李光弼那么执拗严厉容易偏激,更懂得如何为人处事,因此,她宁愿相信李光弼叛乱了,也不相信是郭子仪叛乱了。 “并非如此。”郭子仪却是连连摆手,道:“眼下局势复杂,远非一句‘叛乱’可以解释的。老夫人请上座,容我慢慢与你道来。” 对于诓来李光弼之母一事,郭子仪心中亦不情愿,无奈的是此事是广平王的主意。把她接到凤翔府安养,既能让李光弼不会继续误入歧途又能避免大战,是对所有人都好的办法,李亨听了,欣然下旨。郭子仪有皇命在身,只好领命。 待他把近来的朝局变动、前因后果说了,李老夫人依旧有不解,问道:“老身虽不知国事,却也看报。报纸上说,忠王奉旨去调朔方军勤王,结果叛乱了,庆王才是正统。” 郭子仪哭笑不得,道:“报纸便是薛白办的,报纸的话岂能相信?” “原来如此。”李老夫人一直以来都把报纸当成如同圣旨般可信之物来看的,闻言颇为失落。 如此复杂的权力斗争,不是她短时间内能想清楚的,她思量了好一会,向郭子仪问道:“郭节帅以为忠王才是正朔,且能更快地平定天下,是吗?” 从这后半句话或可以看出来,在李老夫人心里忠王、庆王都是皇子并且都当过储君,她已无意分辨谁更正统,现在只想知道郭子仪押注在哪边。 她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做事往往意气用事,太过冲动,对于这件事情,郭子仪考虑得肯定比李光弼多。 “私下议论,有些话我只敢与老夫人说。”郭子仪道,“不论如何,我与李光弼对大唐社稷的忠心都是一样。” “郭节帅放心,老身晓得。” 郭子仪沉吟着,缓缓道:“庆王守住了长安,看似众望所归,实则完全倚借了薛白之力,他下旨说薛白是太子瑛之子,此事太上皇却并不承认,而若庆王登基,储位万一落入薛白之手,则有了篡位之嫌;今忠王称帝,可称陛下,太上皇传国宝,自当为正朔,陛下兼统朔方、安西、河西、陇右,召回纥援兵,兼统二十万人,恩抚叛逆,想必很快可使天下海晏河清。” 怕李老夫人不解,他还小声地补充了一句,道:“想想可知,陛下潜邸时当了多少年太子,庆王呢?自从庆王伤了容貌,便从未被当作储君培养,岂有根基?” 李老夫人点点头,道:“老身明白了。” “李光弼守长安乃大功,绝非为个人前途,此事,陛下已有明旨。” 郭子仪起身,双手请出一封圣旨展开,上面玉玺印章俱全,李亨确实肯定了李光弼的功劳,对他毫无怪罪之意。另外许诺,李光弼若率众而降,既往不咎,另有重赏。也不必由他再攻打长安,坐等天下太平即可。 郭子仪、李光弼一旦表态,河东、河北、河南势力转而支持李亨,长安就是一座孤城,军民们也不会像抵挡叛军时那样坚决,投降只是一个月以内的事。 这是很明确的最快速度平定天下的办法……不出意外的话。 李老夫人算是完全听明白了,道:“如此,老身修书一封,劳烦郭节帅递给我儿。” “老夫人明达事理,此大唐之幸啊。” ~~ 一封急报递到了长安。 薛白正在练兵,做着奇兵偷袭凤翔的准备。他跑马到白鹿原跑了一圈,心情开阔不少,结果就得知李光弼的母亲在河中府被偷偷接走了。 他原想修书一封给李光弼,阐明李亨绝非英主,可转念一想,如此只会起到反效果。 之所以敢让李光弼出镇,他是非常信任对方的,今日却意识到,倘若郭子仪、李光弼两人都倒向李亨,自己是抵抗不了的,且会让战火绵延,于大唐也并不是好事。 唯一的机会,就是抢先拿下凤翔。 留给他的时间更短了,必须得在郭子仪的信使找到李光弼之前。 薛白给他的马匹擦了汗,将它交给马夫,道:“今夜给它多喂些草料,再给我多备两匹骏马。” “喏。” “传令下去,明日出发。” ~~ 一张地图上,几枚兵棋被从长安城的位置移了出来。 “薛逆遣叛将田承嗣乘胜追击,已到了眉县一带。”李俶道:“依我看,他们并非为了再扩大胜果,而是为了攻陈仓,切断我们与蜀郡的联络。” 李亨问道:“如何应对。” “田承嗣麾下多范阳骁骑,当遣回纥骑兵破之,杀杀他们的锐气。” 李亨心中认同,又看向李泌,问道:“先生以为呢?” 李泌更在意大局,道:“此战的关键不在关中,而是在于收服天下的人心。叛军攻打陈仓意义不大,也不可能真正切断我们与蜀中的联络。” 李亨追问道:“他们若是想要劫掠粮草呢?” “劫掠粮草不必到陈仓来。且皇位之争,攻城掠地无用。”李泌道:“薛白不会看不懂局势,那这一支兵马,恐是虚兵。” “是否虚兵,一试便知。”李俶道,“今我大军重新召集,贼将此来,以卵击石罢了。” 商议过后,他们依旧是决定派回纥骑兵去截击田承嗣。 当然,即使有诈,亦无妨,李俶很快安排诸将分守凤翔府各個要镇。 李亨自从提议过让李倓担承天下兵马大元帅被李泌劝阻之后,便意识到放任李倓立功,是会威胁到长子的地位的,因此虽知李倓英武,若非必要,并不想让他上战场。 因此,是日给诸将都安排了差事之后,唯独落下了李倓。 李倓一直在思忖李泌所言,薛白遣田承嗣来是虚兵,那目的为何呢? 他看着地图出神,而一个个将领领命而去,地图也很快被兵棋摆满了,之后,李亨结束军议,让大家都退下去。 “臣等告退。” 李倓正要退下,脑子里忽然浮起一个想法,道:“陛下,儿臣请守九成宫。” 九成宫就在凤翔以北的麟游县,是大唐第一座行宫,建于隋代开皇十三年,由杨素监督、宇文恺设计建造。唐太宗很喜欢那里,曾五次驻跸,每次都待上半年。 李俶此前倒是忘了九成宫,闻言略略思量,道:“三郎是担心,薛逆会遣兵偷袭九成宫不成?” 李倓道:“以防万一。” “当是不会。” 李俶对此做了设想,之后摇了摇头。 九成宫之所以得名,谓“九重”有“九层”之意,言其高大,宫城建于杜水之北的天台山,东障童山,西临凤凰山,南有石臼山,北依碧城山。地势较高,道路不易,这也是李亨没有选择驻跸九成宫的原因。 薛白若想偷袭九成宫,首先难以瞒过哨探,待其赶过山路,人马也疲乏了。而九成宫有两道城墙,周垣千八百步,绝不是能轻易攻下的。薛白哪怕要奇袭,也必然是走歧阳。 攻不下九成宫,就不可能从北边绕道凤翔。 “我既无差职,何妨让我去守九成宫?”李倓又道,他确实是想着以防万一。 “可兵力。” “五百人足矣。” ~~ 数日后,探马回报,在歧阳突然发现薛逆兵马。 “由谁领兵?”李俶问道,“可否招降?” “是薛逆兵马。” “我问是谁领兵!” “回大元帅,是薛逆,敌军打‘薛’字大旗,已至歧阳城外,观其阵,有三千骑。” 李俶心中一凛,暗忖薛白行军好生隐秘,若非自己谨慎,增派哨马,只怕让薛白杀到凤翔城下犹不知。 眼下郭子仪不在,回纥骑兵不在,他只能立即禀明李亨,然后点齐兵马,以仆固怀恩为先锋,出城迎敌。 一番布阵才毕,驻守歧阳的将领辛云京已经败退了下来,到李俶面前请罪,称遭遇薛白以精锐骑兵偷袭,仓促不能应对。 说话间,前方尘土飞扬,薛逆叛军已然到了。 李俶的总兵力虽众,偏是分出去太多,加上被败兵冲散了阵型,一时竟只能以六千前锋应战,双方很快摆开阵势厮杀,叛军借着不久前杀败房琯的旺盛士气,竟有杀破李俶前锋阵线的趋势。 一旦如此,叛军兵临凤翔城下,对朝廷的威望又是重大打击。 危难之际,仆固怀恩怒吼道:“儿郎们!随我杀!” 他亲自跃马而上,横枪杀入敌阵。在他身后,他几个儿子亦是纷纷跟上,众人连杀数名叛军精锐,稳住阵势。 混战之中,仆固怀恩的四子仆固玞的马匹中箭,摔落马下。 “四弟?” 仆固怀恩的长子仆固玚见状,当即呼喝提醒,抢去救仆固玞。然而,几名叛军骑兵已经抢上,手起刀落,一刀斩下一颗人头。 “四弟!” 仆固玚大怒,手中兵器乱砸,他以勇闻名,在军中有“斗将”之称,顿时杀伤不少人。 “阿爷,四弟战死了!” 仆固怀恩竟是毫无悲色,吼道:“身为我的儿子,合该战死沙场,破敌!” 主将如此,士卒们人人激奋,士气高涨,顿时一涌而上。不多时,叛军之中就响起了鸣金之声。 这一战从下午杀到黄昏,李俶一度担心前阵不支,见仆固父子如此勇猛,感动不已。待他们回马归来,亲自迎了上去,握住仆固怀恩的手。 千言万语说不出来,李俶只能道:“将军节哀。” “殿下万莫如此。”仆固怀恩道,“臣世受大唐厚恩,为国杀敌是臣的本分!” 李俶眼看着士卒们抢回仆固玞的人头与尸体缝合,大为触动,眼中不由落下泪来,道:“将军之忠义,我必一生铭记,誓不辜负将军!” 消息很快传回了凤翔行宫,李亨听闻,不由庆幸有一个如此出众的长子,否则只怕要让薛白攻到城下了。 ~~ 九成宫。 宫城十分壮丽,据说,当年宫城建成时,隋文帝杨坚携皇后来此避暑,见了大怒,骂道:“杨素殚民力为离宫,为吾结怨天下!” 但因为独孤皇后很喜欢这里,杨坚也转怒为喜,赏赐了杨素。 两百多年过去,壮丽的离宫依旧,却有鲜血铺洒在宫墙之下。 “守住!” “快!搬木石来!” 李倓怒喝着,一把拔出插在他盔甲上的箭矢,这支箭射得并不浅,一拔出来便是鲜血直流。 他却浑然不觉,反而张弓搭箭,射向远处的一名叛军。 宫墙已经被炸塌了一小段,李倓只好领着他的士卒们以血肉之躯守住。 他到了九成宫之后,观察过,发现宫墙是沿着周围山峦的分水岭修建,把制高点围了进来,防止有人俯瞰宫地。于是,他派了人手轮值守在高台瞭望,又恢复了九成宫废驰多年的禁卫。 薛白虽然有千里镜,但李倓的运气不错,连着好几日天台山都是天气清朗,视野极佳。他的人还是提前从高处望到了有敌军行进的异动。唯独薛白使人以炸药炸塌了城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李倓先是躬冒矢石挡住了攻势,等士卒们搬来木石,他却是拉过一匹战马,直冲薛白的大旗所在。 这一下使得正在攻城的士卒们都惊讶了一下,没想到一个皇子皇孙有这般凶猛。于是,难免有校将不等薛白的旗号,径直回马去救。 李倓瞧准时机,忽然一拉缰绳,改变了冲刺的方向,与那校将擦身而过之际,一枪刺出,将对方刺于马下! “万胜!” “建宁王万胜!” 宫城守军士气大振,李倓也不恋战,纵马飞奔于崎岖的山道前,绕过东城,从南面的永光门回到九成宫中。 这一战,面对薛白的突袭,他以极谨慎的布防、惊人的勇武硬生生挡了下来。 ~~ “鸣金。” 战旗下,薛白眼看天色已晚,敌兵士气大振,干脆鸣金收兵。 依他原来的判断,认为九成宫该有接近九成的可能都不会有强军驻防,没想到,遇到了那一成的可能。 只从战力上而言,李倓那点兵力并不是他的对手,但九成宫实在不好强攻,且占据了险要地势,难以绕过去。 “探路吧。”薛白仔细思量以后,还是招来姜亥,这般吩咐道。 “郎君,不攻了?” “意义不大。”薛白道:“李倓必然已经遣使到凤翔。我们攻城再快,也不可能比他的信使快。与其在此浪费时间,不如尽快找别的道路。” “喏。” 当夜,姜亥就找来了几个山中的猎户当向导,称是九成宫以北有一条小路,乃是当年太宗皇宗驻跸时遣使往朔方的驿路,如今已经荒废了,或可以走。 薛白遂下令全军歇息一夜,次日暂留营盘,悄然离开。 五更天时,李倓却是派使节来了。 那是李倓身边一个禁军,名为高小艺。几年前,薛白在长安时,大家也曾一起打过马球,至今想来,恍如隔世。 “经年未见,薛郎风采更胜往昔了。”高小艺一入帐便拱手道。 “该称雍王。”刁丙冷着脸提醒道。 高小艺对薛白这爵位并不认同,道:“我此来是想为薛郎指一条明路。薛郎是太子瑛之子也罢,不是也罢,忤逆太上皇、意欲谋篡,已为不争之事实。大唐像郭元帅、仆固将军这样铁胆忠诚的将领多得数不清,誓不容你如此行事。倒不如今日归顺,念在你守护长安的功劳上,陛下必不会亏待你。到时你身世真也好、假也罢,都还是大唐的北平郡王。” “我不在乎。”薛白道。 身世真也好,假也罢,这个亲王也好,那个郡王也罢,他一点都不在乎。他要的,是亲手掌住大唐这艘巨船的舵。因此,劝降的话说再多,他懒得听。 高小艺还待再言,薛白摆手,问道:“是李倓让你来的?” “不错。” “他为人不错,你转告他几句话。” “是。” 薛白道:“假若李亨侥幸得胜,使回纥劫掠两京之事万不可取,往后用钱财的地方还多。” 高小艺听得他直呼李亨之名,正要反叱,待到后面,却是默然以对。 “告诉李倓,该心狠时便得心狠,他若掌权,一不可倚仗宦官,二不可姑息叛将,三不可纵容节度,四不可堕朝廷威信,五不可轻视回纥、吐蕃。” 虽然没有刀架在脖子上的紧迫感,但从大局来看,他如今已有随时败亡的可能。李泌、郭子仪等人一出手,波澜不惊,直击命脉。只能说大唐气运未尽,还有太多能人异士、忠臣良将,且他们还不太认可他的身份。 然而。 “国事务必从长远考虑,勿图一时之便利,改税制,与民生息,修内政,削世族……要做的很多,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去吧。” 薛白说到后来,那偶然才有的一点点颓然尽扫,眼中又透出坚定来。 他坚信自己能做得比李亨父子好,坚信自己能胜。 高小艺愣了愣,还想再说,刁氏兄弟已经上前把他赶了出去。 出了薛白的营地,他回到九成宫,把薛白的话语转告给了李倓,李倓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大怒,而是怅惘地叹息了一声。 “我知他心在社稷,可谓知己。可惜,他与我父兄的误会与隔阂实在太深了。” 在李倓看来,薛白的“五不可”,本就不是他父兄这样的英睿之主会犯的。 于他而言,眼下并非考虑这些的时候,九成宫的危机并未解除。他的兵力太少了,薛白强攻也好、绕道也罢,都有随时偷袭凤翔的可能。 李倓遂再次遣使凤翔,请求李亨支援。 ~~ “报!九成宫急报!” 一名信使浑身浴血,几乎是连滚带爬,赶进了凤翔行宫,拜在殿中,呈上了李倓的求援信。 李亨看过,大为诧异,以询问的目光看向身边的宦官们。 “陛下,薛逆分明就在凤翔城外五十里,如何能在九成宫?” “可建宁王这信?” “薛逆的数千精锐有假不成?” “……” 殿内议论纷纷,李亨却没在听,他正想单独招李泌询问意见,李辅国却上前附耳禀报了一句。 李亨神色一动,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张汀便到了殿中,坐在他身边,与他小声地商议着。 说到后来,李亨忽然眉头一挑,惊道:“李先生竟也参与了?” 张汀心中讥笑,道:“陛下一问他便知。” 李亨遂沉吟道:“薛逆出现在九成宫绝非小事,万一是真的,还是需派可信的人带兵去啊。” “是该派兵去守。”张汀道:“但薛逆在何处,陛下问这些奴婢何用,遣人至城外军中,一问广平王便知。” 这话有理,李亨遂让李辅国带人出城去问。 过了两个时辰,李辅国才匆匆回来,回禀道:“陛下,广王平听了奴婢发问,目露悲恸,许久未答。奴婢便再问,他说……” “说什么?” “广平王说,若非薛逆主力就在城外,难道仆固将军之子是壮烈战死于叛军的佯攻不成?” 第497章 黄台瓜辞 李俶这句话,听起来是在重申仆固玞战死的壮烈。可落在李亨、张汀耳里,却听出了他断定薛白不在九成宫的意思,换言之,李俶认为李倓有可能是在谎报军情。 张汀眼里便浮起微不可察的笑意来。 李亨则认为不排除薛白安排了三千疑军而本人领小股人马绕道的可能,决定派人前往支援。 此行更重要的一件事是探明李倓消息的真伪,人选必须得是他能信得过的心腹,他思来想去,最后确定了鱼朝恩。 鱼朝恩很早就与东宫亲善,陈仓之变后先是追随李亨,后来又替他出使蜀郡,捧回了国宝以及李隆基的认可,可谓是忠心耿耿,自是值得相信。 “到了九成宫,若遇薛逆,速遣快马来报。若未遇敌,则探清此事原由。” “奴婢领旨。”鱼朝恩一听就知主上心有疑虑,否则大可不必加后半句话。 待他准备离开行宫时,却有一宫人赶来拦住他,悄悄带着他去见了张汀。 张汀此前曾有意与李倓合作一起对付李俶,她让李辅国前去试探口风,结果李辅国回来之后说“建宁王不但痛叱了我们,还要在陛下面前告状。” 如此一来,她想着反正早晚都得把李俶、李倓全除掉,趁着如今能除一个是一个,遂吩咐鱼朝恩道:“薛逆若未攻九成宫,建宁王假传消息可疑;薛逆若真去了,那建宁王是如何提前预料到的?此事你也须得查清。” 鱼朝恩听得懂,连忙应下。 没想到,这日竟还有人拦住了他,是李俶、李泌。二人似早有预料,在城北门处等着,李俶一见鱼朝恩便质问道:“出宫前你见了谁?” “奴婢自是见了陛下。” 李俶脸色严肃,道:“休当我不知,你若敢助纣为虐,害我兄弟,休怪我不饶你。” 鱼朝恩无奈,只得应道:“殿下误会了,奴婢绝无此心,一定如实把在九成宫所见告知陛下。” 待他赌咒发誓,才终于得以脱身,自去城外兵营领兵。看着他的背影,李俶看向李泌,感慨道:“幸得先生料事如神,看破了那毒妇的诡计。” 李泌道:“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啊。” “大局为重。”李俶道,“待收复了二京再着手对付毒妇不迟。” ~~ 两日后,鱼朝恩飞马带人赶到九成宫,登上高处一看,确实城东有鏖战过的痕迹,城外也有敌军的营地。 营地不大,能看到有旗帜竖在营前,可却未见到有人马出营。 “薛白三日不曾攻城。”李倓道:“我推测,他是绕道了。” 鱼朝恩问道:“建宁王可有派兵探过?” 李倓道:“此前九成宫兵力稀少,我恐中计,不敢冒然出城。如今援军来了,自该去打探一二。” 由此,他们派出哨马,去往那座小小的营寨。 从城头望去,能见到那几骑哨马先是远远地往营中窥探,之后逐渐凑近,往里射箭,甚至跃过濠沟,绕过拒马角。过了不多时,有二十余薛逆的骑兵带着旗帜从东面奔走了。 “看来,是个虚营啊。”鱼朝恩感慨道。 李倓皱眉道:“薛白绕道了,此事当尽快告知父皇,使凤翔早做准备。” 鱼朝恩目露思量,问道:“圣人已遣将来守九成宫,奴婢请建宁王亲自回去禀奏圣人,如何?” 九成宫墙高险固,只要兵力足够,李倓是能放心的,相比而言他更担心凤翔,遂答应下来。且他行事雷厉风行,竟是当日就点齐人马,一路疾驰,在当天夜里就赶到了凤翔城下。 城中守军自是不会开门放他们入城,鱼朝恩只得跟着李倓露宿了一晚,受尽了被蚊虫叮咬的苦楚。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他们觐见李亨,把在九成宫的遭遇禀明。 “看来是虚惊一场了。”李亨这几日也因思虑此事而没睡好,神态都显得有些疲惫,闻言方才舒了一口气。 李倓提醒道:“薛白偷袭凤翔之心不死,或有绕道来攻的可能。” “朕既已提前知晓,他还如何偷袭?”李亨语气平淡,道:“此番多亏你警觉,去养养伤吧。” 李倓确实是受了不小的伤,得父亲关心,谢恩告退。 待他离开了,李亨才问道:“九成宫是怎么回事?” 鱼朝恩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奴婢斗胆进言,恳请陛下恕罪。” “说,朕不怪你。” “奴婢所见,建宁王似乎是在谎报军情,薛逆在城外的兵营其实是假的。他恐怕是想让陛下遣更多兵马由他统率,未料,圣人遣的是老奴,不能听他号令。” 李亨倏然站起,踱了两步,问道:“三郎身上的伤也是假的不成?” 鱼朝恩道:“若建宁王有伤在身,岂能快马颠簸跑回来而面不改色?” 关于李倓的野心,李亨已不是第一次听说了,眼中当即有了猜疑之色,转向李辅国,问道:“你觉得呢?” 李辅国躬身禀道:“奴婢忽然想到,当年太上皇误信了奸佞,另立庆王为储,建宁王遂投奔到庆王门下。” 一句话,李亨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觉得李倓连父子情义都不顾念,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两京未复,国事未宁,朕焦头烂额,这等时候,他还只顾争权夺势,不顾大局。” 李辅国感受到气氛到了,连忙故作惶恐,又道:“圣人息怒,建宁王文武双全,才干非凡,想多为社稷出力也是有的。” “你不必替他藏着掖着。”李亨道:“朕知道,他素来心高气傲,想争太子。” 鱼朝恩听了,应道:“奴婢有一主意。” “说。” “圣人何不早立国本,以安人心?广平王成了太子,建宁王的心思也就淡了。” 李亨摇头道:“此事朕早与李先生商议过,他让朕收复二京、迎回太上皇之后请太上皇定夺,方为人子本份。” 鱼朝恩禀道:“情形有变,圣人何不再问问李先生?” 李辅国闻言,遂看了鱼朝恩一眼,却没说什么。 李亨觉得有道理,遂又召来了李泌询问。 这个问题灵武称帝后,李泌已为李亨解答过一次了,此番再听,李泌当即意识到有人要害自己,连忙施礼道:“臣依旧以为此事暂时不可,而陛下再三相询,必是有人欲离间臣与广平王。臣请陛下遣人问广平王,他必以收复二京为先、以陛下声望为重,坚决辞位。” 李亨只好又遣人出城去问正在统兵抗敌的李俶,如李泌所言,李俶果然坚决不肯此时受太子之位。 两相比较,这個长子确实是稳沉孝顺得多,而三子李倓所为实是让人不放心。 李亨遂让李辅国与鱼朝恩再去询问李倓从九成宫带回的士卒,九成宫一战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此一事,李泌预感到了风雨欲来,不敢再过多干涉李亨的家事。 其后两日他忙于实务,李倓前来找了他两次,他都避而不见。因深知一旦相见,反而会给彼此招祸。 等到第二次,李泌不得不小声提醒来人道:“眼下建宁王不该来,劝他好好养伤,切勿多走动。” “建宁王实有要事与先生相商……” 说话间,哨马赶来,语速飞快地禀道:“陈仓消息,回纥骑兵已驱退田承嗣部,很快就要回师了。广平王请先生军议。” 李泌点点头,当即回了元帅府,与李俶、仆固怀恩等将领商议退敌一事。 众人商议妥当,把主动出击的时间定在两日后,并派快马联络叶护太子,让其回师后直接攻薛逆的后阵。到时击退了城外三千精骑,要不了多久,郭子仪势必在河东、河南有进展,长安支撑不住,大局也就定了。 至于李倓所言的那支攻打九成宫的叛军,李俶遣了哨马去探,并未发现踪迹。若非李倓虚言,那便是有一小股兵马去试探性地进攻之后又退了。总之,这边已有防备,当不至于被偷袭。 入夜,李泌才走出了元帅府,看着英姿矫健的李俶翻身上马,率部离去,目光中显出欣慰之色来。 “李先生!” 却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拜倒道:“求先生救救建宁王!” “出了何事?” “圣人……圣人要赐死建宁王。” 李泌大为惊讶,连忙向行宫赶去。他素来仙风道骨、从容不迫,今日跑得太急,摔了两跤,却也顾不得身上沾到的尘土,慌忙奔到行宫,掏出信令往里赶去,也只有他,能有随时来见李亨的特权。 前方,终于看到李倓那英挺的身影跪在大殿前,手捧着一个酒壶,周围站着一众禁卫。 “建宁王!” 李泌大喊着出言阻止,一众禁卫赶上前拦住了他。 李倓没有回头看,高高仰起头,提起酒壶,把鸠酒灌入喉中。火光中,能看到他的喉头上下滚动,这番豪饮尽是酣畅淋漓。 “建宁王!” 李泌瞪大眼,死死盯着那画面,聪明如他,也未曾料想到在自己权逾宰相的情况下,竟还是出现了皇室父子相残的一幕。 “放开!我要见陛下!” 他奋力挣开了禁卫的阻拦,他们也不敢真的伤他,任他冲到了李倓身边。 李泌会医术,提起那酒壶闻了闻,用手指沾了些残酒尝是哪种毒药。濒死的李倓却是拉了拉他,道:“不要抗旨……” “出了何事?我们会劝陛下回心转意。” “这是我们李氏……的宿命,躲不掉的。”李倓的脸色渐渐发青,嘴角却浮起了释然的笑意,喃喃道:“请先生劝陛下,不可倚仗宦官,不可妄信妇人,不可轻视回纥、吐蕃……” 他有些记不清了,原本强壮的身躯因为痛苦而抽搐着,在地上挣扎了两下。 胃里的剧烈绞动使得他满头都是密汗,仰天痛叫,然后他悲从中来,大哭道:“苍天可鉴!苍天可鉴……” 悲哭声戛然而止。 李泌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探到了李倓的口鼻下,发现已经没了气息。 他不敢想象,李倓会死得这般突兀,呆愣在了那里。许久才站起身踉跄了两步去求见李亨。 ~~ “朕难道不伤心吗?” 李亨头发也没梳,背也塌着,十分颓废地坐在那,喃喃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朕却不得不杀自己的儿子,难道朕的心里不痛苦吗?” 李泌道:“自古父子相疑,常有亡国覆家,陛下如何不召臣相商?” 话到一半,他自知失言,停了下来,道:“臣不知建宁王犯了何事,也许是被冤枉的。” 李亨摇了摇手,道:“他为朕立了不少功劳,却没能掌兵,心中有不平气,先生自己看吧……事实确凿,朕为了社稷大计,再心如刀割也只能杀了他。” 那是随李倓守九成宫的禁卫的供状,李泌只看了几眼,脸色已变。 依供状所言,自长安出逃之后,李倓统领禁卫,每接战,身先士卒,在军中声望甚高,认为只要谎报军情,就能讨来兵马。至于砸塌城墙的火药,则是李倓以前投靠庆王时得到的,他还时常派心腹高小艺到所谓的“敌营”中传信。最后说李倓打算养一支私兵,扮成叛军绕后,击杀李俶。 “此事必是有人在害建宁王。”李泌笃定道,“广平王、建宁王兄弟一向和睦相亲,此供状所言,断无可能。” 他想起当自己意识到有人进谗时,竟顾着自保,而没有料到最后会害到李倓,不由悔恨交加。 “先生不必再说,他性情一向偏激,当着朕大打出手不是一次两次了。是朕疏于管教,以至酿成大祸。”李亨本就悲伤,涕泪交加道:“此事已了,且顾眼下的大局吧。” “臣幼时听过一首《黄台瓜辞》,陛下可曾听过?”李泌低声念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 这是章怀太子李贤的诗,李贤是高宗与武则天的次子,最后被逼得自杀了。这首诗以摘瓜喻骨肉相残,讽刺的是武则天。 李泌言下之意很明朗,担心李亨身边会再出一个武则天。 ~~ “我与那毒妇不共戴天!” 李俶得知自己的兄弟被害死了,如遭雷劈,失神了许久之后万分悲恸,甚至失态,直说要杀了张汀。 “慎言。”李泌劝道:“当此时节,还是以战事为重,冒然动作,反而让张淑妃找到机会向陛下进谗。先收复二京,迎回太上皇。” 李俶悲痛不已,唯有含泪答应。 而让他更难过的是,失去了至亲骨肉,他却还得忙于战事,不能亲自去为李倓翻案。 “先生,都是我的错啊。”李俶愧疚道,“先生分明已提醒过我,鱼朝恩恐为毒妇利用,我却未加重视,以为恫吓他两句足矣。” “逝者已矣。”李泌道:“眼下更重要的是保护好伱不被张淑妃所害。” ~~ 张汀听闻李倓已死,略有些遗憾,叹息了一声。 “不识时务。”她如是评价道,“原还想与他联手的。” 从她的利益角度出发,李倓死了对她意义不大,目前她最忌惮的还是李俶、李泌。 李泌看似公允,既拦着她成为皇后、也拦着李俶为太子。但回了长安,李俶的太子是稳的,她的皇后之位却未必。而若现在册立,她的儿子就是嫡子,李俶也有战死的可能。 李辅国是奉李亨之命来告知张汀消息的,结果却与她商量起来,低声道:“建宁王注定要死的,可因他之死,李泌在陛下面前念了《黄台瓜辞》。” “这是冲我来的。”张汀目露狠意,“早晚得除掉他。” 之后,她有些疑惑地瞥了李辅国一眼,问道:“为何说李倓注定要死?我分明是临时起意对付他的。” 李辅国略略一愣,答道:“此前,他投靠庆王,圣人心中早有芥蒂。” 张汀点点头,眉头再次蹙起,继续思忖着如何对付真正重要的敌人,结果却发现,此事之后却是更难了。 ~~ 次日,李辅国去为李倓办丧时又遇到了鱼朝恩,两人目光相对,点了点头。 “此间诸事就烦你代劳了。” “李公客气。” 李辅国点点头,气度比往日更威严了些,他步入灵堂,见到小蛾子正披着麻衣跪在棺材后恸哭,便上前去拉住她的手,道:“随我走。” “狗儿哥……呜呜呜……郎君没了……” “是啊。”李辅国道:“但我与以前不同了,现在我能保护你照顾你了。” 他努力显得悲伤,可眼神里的笑意与憧憬掩都掩不住。 “圣人说要把整个合阳都给我当封地,我们那小小的马岗村当然也包含在里面。以后我带你回去,所有人都会羡慕你,你知道我的官有多大了吗?” 小蛾子只是哭。 李辅国便有些不悦,他的时间很赶,还有许多事关大唐社稷的要紧事等着他为圣人办。可她却只会为了旁人哭哭啼啼,耽误工夫。 果然,没多久就有人匆匆赶过来,请他早点回行宫。 “出了何事?” “安西军有将领遣人来了,称有贼军到了安定城下,要切凤翔的粮道,有一队要入城的辎重差点被劫了。” 李辅国闻言讶然,这次收复长安,李亨并没有任命封常清为主将,而是命他保证后方的粮草辎重线。如今,封常清的人来,岂不是说薛白有可能绕到了凤翔府的后面。 那难道李倓说的军情还是真的不成? 他急着回行宫,连忙拉起小蛾子,道:“别哭了,随我走。” “我要陪郎君!”小蛾子不走,挣扎着哭道:“狗儿哥……你拉痛我了……” 听得“狗儿”这称呼,包括那递话的信使在内都愣了一下,看向李辅国。 “别叫我狗儿哥。”李辅国小声道。 小蛾子却不管,又扑到了李倓的棺材上。 此时城外远远地有号角声传来,那是李俶正统领兵马出发,主动出击叛军。足可见西京凤翔的忙碌了。 李辅国终于顾不上小蛾子,吩咐两个心腹把她带到安全之处,自己则去与鱼朝恩低声商议了两句什么。 在他身后,小蛾子哭着闹着不肯随他的心腹走,他听得皱了皱眉,引着鱼朝恩更往前走了几步,道:“说是假的,如今却绕到了后面,如何与圣人交代?” “未必是同一支兵马。”鱼朝恩道,“军国大事,我还能胡说不成?” 李辅国道:“你们既派哨马去探过了,那……” “嘭!” 忽然一声响,小蛾子的哭闹声戛然而止。 李辅国回过头,当即愣在那了。他目光落处,小蛾子已经一头撞死在李倓的棺材前了。 有一瞬间,这让他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很多年前,他是为了她才入宫的,一开始他不知道那一刀割下代表着什么,等明白的时候连悲伤都来不及;他也是为了她,才背叛内侍监,彻底倒向李亨,当时若出意外便是死;还是为了她,他才对李倓心生恨意,于是进谗言除掉了这个英姿勃勃的贤王…… 李辅国失魂落魄地走到了小蛾子的尸体前,跪在那,颤抖着唇,喃喃道:“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你还没感受到我比他好。” 他是真的认为自己能比李倓带给她更多,以非常自信的口吻,俯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比李倓要强得多,我比他有权得多,是我要了他的命,我只用一句话就要了他的命,我更能保护你。” 说话时,李辅国的手掌不自觉地张开,像是想要握住什么,也许是权柄,也许是命运。 “也不甚漂亮。”鱼朝恩走了过来,尖声尖气地道:“不值当的。” “你不懂。” “呵。”鱼朝恩轻笑着又走开了。 李辅国眯着眼,盯着他的背影,有一瞬间想到,其实除掉李倓并不是白费…… “轰隆!” 远处忽然传来了巨响,李辅国吓得摔在地上,茫然转头望去。 刹那间,他想到了很多事,比如薛白,以及安西军送辎重的队伍……西京凤翔原本不该出这样的纰漏被人钻了空子,可近来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战事上。 李辅国倏然爬起,往行宫冲去。 危难关头,他要第一时间赶到圣人身边。 在他身后,小蛾子的尸体依然躺在那,血渐渐在她身下汇聚,如同绽开了一朵红色鲜花。 第498章 富贵险中求 汧阳。 此地亦属凤翔府,北与陇州接壤,汉武帝曾于此拒匈奴于陇山之外,丝绸之路由此过陇关通过西域。 七月流火,暂时驻扎在汧阳的士卒们正在清点粮草,为首的将领名叫武就,因西京不停地遣人来催促而有些焦头烂额。 见武就如此,他麾下的主簿不免抱怨道:“要不是圣人以房琯为帅,让节帅统兵,早就平叛收复二京了。” “岂这么简单?”武就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道:“我们的兵士都是来自安西,不畏寒,却怕热,如今是最热的时候,不用我们当主力是对的。且朔方、安西都是强军,不可厚此薄彼,故而以房相公为统帅。” “考虑得是周全,可惜败了哩。” “慎言,如今是在京畿,不比安西。”武就训叱道。 “可若不再安定下来,吐蕃军都要打到陇州了。” 武就目光忧虑地转头向西北方向看了一眼,道:“节使自有分寸,不需你操心。” 自安禄山叛乱以来,吐蕃一直在试探性地侵占大唐的疆域。先是,哥舒翰所收复的黄河九曲、青海湖等地相继归了吐蕃,前阵子蕃军又过了临洮,离陇州已经不远了。 封常清认为,等到了秋日丰收之际,吐蕃很可能大举进犯陇右,对陇关进行试探,可朝廷正忙着收复二京,根本无暇顾及此事。最后,李泌以安西士兵不耐炎热为由,劝圣人让封常清驻守陇关,但也抽调了一部分兵力交由房琯,结果在渭水大败。 武就心中是有些不满的,他这些年饱受戍边之苦。这次平叛却让他感受到,他们拼死拼活开疆扩土,关中权贵像是根本就不在乎。 正在此时,有士卒从城头上跑来,禀道:“武判官,有信使求见。” 武就于是过去相见。 那是一个脸色黝黑的年轻人,很有锐气。见了武就,便以一种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以试探的语气问道:“你是安西节度判官?” “不错。” “山头先生?” “什么?”武就一讶。 “敢问判官贵姓?” “你找我,却问我贵姓。”武就道:“姓武,文水武氏。你可是有信件要交给我?” 信使踟躇了一会儿,并未拿出信件来,只道:“受人之托,递一封家书。敢问,安西节度判官只有一人吗?” 武就闻言就笑了起来,道:“你原是要找岑参。他代我为安西节度判官,可我还未授新职,安禄山就叛了。所以军中把我们都呼为判官。他去了平凉公干,你可把家书给我吧。” 信使没想到还有这等事,愣了愣,方才有些迟疑地把信拿了出来。武就一把接过,看了一眼,见信封上是岑参的兄长岑渭的署名,他也没想别的,放走了这信使。 是夜,武就回想起这件事,隐隐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他其实与岑参兄弟关系都不错,识得岑渭的笔迹,与信封上分明不同。 他遂裁开那封信,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里面竟是一张白纸。 次日便派出游骑往南边驿站去询问那信使的来路,结果却更让他大吃一惊。就在今日清晨,有一支骑兵以安西节度判官的行文,调走了放在驿站转送的五百石粮草辎重。 武就敏锐地察觉到此事有蹊跷,遂命人守好城池,他则点齐城中骑兵,带着二百余人拼命向南追去。 狂奔三十余里,终于看到了前方正在押送粮草南下的兵马。 “停下!” 武就麾下士卒大喝,驱马过去拦下对方,质问道:“你等是奉谁的命令调粮的?” 遂有一个孔武有力的将领披甲而出,神色严峻地应道:“西京粮食紧缺,广平王正率军抗敌。命我等尽快把粮草运过去。” 这批粮草本就要运往西京,但如今陇州已开始收麦。武就人手不足,原想着过几日就一道转运。此时目光看去,却见对方竟有一千余骑护送。 只有五百石粮草,这一千余骑却是一人三马。把粮草直接挂在马背上,队伍中还有许多空马。且观他们分明都是骁骑,胯下多是良驹,用来押送粮草,未免大材小用了。 若说是西京派精锐来护送粮草,那也该是勒令他尽快征更多的粮,组织马车、力役运送,他们只管在两翼随行即可。 种种可疑之处,武就脑中不由浮起一个猜测来——岑参可能是暗中归附了庆王,并给叛逆令符军状,使之能悄然行军汧阳,至于昨日那个信使,想必是打算到汧阳城中联络岑参,没想到遇见的是他这個“武判官”。 怎么办呢? 他兵力不如对方,此事若是冒然喊破,双方兵戎相见,未必能占上风。最好是假装没有看穿,保住性命,再派人告知西京。 “原来如此,盼望广平王大捷。”武就故作平静地抱了抱拳,正要走开。 “武判官。”忽听有人唤了他一声。 武就勒马看去,惊讶地瞪大了眼,只见一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披甲而来,气度雍容。 他认得对方,那是几年前了,当时对方罢官,陇右、范阳等节使都想将其招入幕府,武就也代表安西军送去了聘书。彼时,对方还是名扬长安的“薛郎”,如今却已是冒名雍王李倩,意图颠覆大唐的叛逆了。 可薛白怎么敢轻骑深入,出现在这里? 有个一瞬间,武就并不敢认出薛白,生怕立即刀兵相向。但薛白却显得很坦然,驱马到了他面前仅两步的地方,笑道:“久违了。” 武就不知所言。 薛白道:“我之所以亲自来,就是为了避免一些能够避免的恶战,尽可能地说服你们。我们不是叛逆,庆王原是皇家长子,正式册封过的储君,于倾颓之际孤守长安,登基称帝名正言顺,乃大唐正统。李亨勾结吐蕃,矫诏来犯,方是乱臣贼子,而今伱要附逆不成?” 这次,薛白运气很是不好。他原是亲领四千骑奇袭凤翔,结果被李俶阻截;他遂分兵一千绕道九成宫,结果遇到了李倓;再北绕,计划联络岑参作为内应,结果岑参没找到,反遇到了武就。 果然,武就并不认同他,道:“我亲眼所见,太上皇传国宝于圣人……” “太上皇老而昏聩。”薛白毫不客气地道:“大唐成了如今的样子,便因为太上皇错了,你要跟着他一起错下去吗?” 这些关乎大义的言论并不足以说服武就,两边都说自己是正统,同样是皇子称帝,谁有望更快平定局势,谁就能得到臣子们的支持,如今在他看来,李亨的兵势要更强些。 武就道:“我只管奉节帅之命行事。” 他正在寻找合适的时机撤走,再派快马通报西京,并将此事禀报给封常清。若是交战,他也有信心能逃,毕竟他人手虽少,也是骑兵,肯定不至于被全歼。 薛白也知,若不能说服武就,誓必要走漏消息,便道:“为你引见一人。” 武就还以为是自己某个亲属在薛白军中,却见薛白向一员将领招了招手,喊道:“张光晟!” 那将领身材高大,脸上伤痕累累,一道道刀疤虬曲盘桓,连面容都看不清,甚是可怖。唯透出一双极是锐利、通透的眼睛。 “张光晟?” 武就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愣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着对方,许久,他摇了摇头,道:“不,你不是张光晟。” 因为同在安西军中,武就其实认得张光晟,那是高仙芝身边的一个亲兵,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而且年纪很轻。但眼前这人不光是毁了容,而且两鬓已经有了白发,必然不会是张光晟。 一枚兵牌被拿出来,抛到了武就手上,武就接过一看,上面是“安西军队佐张光晟牒”数字,另一面,磨损了良多且沾着血的纹路证明确是安西军中之物。 “你怎么会有?”武就问道。 “我当然有。”那被称作张光晟的男子开口,声音沙哑,透着沧桑。 武就一听这声音,如遭电击,当即直了目光。 张光晟看着他,道:“多年未见了。” 武就不可置信,翻身下马,两步奔到张光晟面前,抬头看去,迟疑道:“节……节帅?是你吗?” “不是什么节帅了,我如今就是张光晟。” 武就一脸震惊,看向薛白,问道:“这是,这是如何回事?” 薛白没说话,只是道:“樊牢,你与他说吧。” ~~ 樊牢是一个颇有勇武、且义气深重的游侠好汉,跟随薛白多年,如今官位权职都已不低。 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名将,因为他亲眼见过真正的名将是怎么落败的。 平叛初期,当薛白还在河北挣扎,樊牢曾援守洛阳,随着高仙芝接连败退,含嘉仓无粮,说好的赏赐发不下去,士卒们鱼龙混杂怨声载道,东都官员各怀心思……终于,他们退到了潼关,圣人派宦官吴元孜来斩杀高仙芝。 于是,樊牢与偃师县丞颜春卿一起为高仙芝奔走,他们去求见了彼时在哥舒翰军中任行军司马的颜真卿,试图请哥舒翰出面拦下吴元孜,再上表求情。 然而,他们还在商议,便听到了潼关城头上刑场上高仙芝的悲呼,以及安西士卒们的怒吼。 “长安日远,谒见无由,潼关路遥,陈情不暇……” “冤枉!” “冤枉!” 在洛阳招募的兵士们说高仙芝克扣赏赐,可高仙芝带回来的亲兵们却不依,激愤之下竟是杀上城头,直冲到吴元孜身前。 樊牢登上城头时,见到的便是那样的乱象。他心中对昏庸的圣人已经失望至极,乐得看安西士卒们杀掉宦员、救走高仙芝。 然而,正在此时,颜真卿却是喝令“住手”,并要求樊牢去拦住安西士卒,之后说了一番话。 “你等糊涂!今日杀中使、救高将军,逞一时之快,那哥舒将军是放你等出城不放?若不放,你等必死。若放,朝廷降罪于他,则潼关必破,你等便没有妻子儿女在关中吗?!” 一番话,瑟瑟发抖的吴元孜终于看到了求生的希望,连连称是。颜真卿便将诸士卒赶下城头,表示既往不咎。 也就是在此时,一个年轻的安西士卒站了出来,道:“我愿代节帅死!” “你代不了。”吴元孜指着他,尖声道,“我奉诏前来,必是要带高仙芝的头颅回京。” 那士卒不理,拿出匕首便在脸上狠狠划了一刀,鲜血直流,又道:“我愿代节帅死!” “你!”吴元孜连忙看向颜真卿,道:“颜司马,还不处置了这贼子?” “张光晟,你退下。”高仙芝喝道。 “我愿代节帅死。” 一刀又一刀,那名叫张光晟的士卒接连划了二十余刀,把自己的脸划得血肉模糊,吓得吴元孜胆战心惊,也使得颜真卿、樊牢等人动容。 “颜司马,你说句话啊。” 颜真卿长叹一声,道:“就请中使回长安以后说,高仙芝无颜面圣,割面谢罪了吧。” 是日,随着吴元孜一声“斩”,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潼关城垛处落下,掉在沙地当中,滚了滚。 高仙芝手持一把匕首,指向他那张以俊美著称的脸,一刀、一刀……直到把自己割得形如鬼魅。吴元孜确认不会有人能认出他,方才敢放他离开。 “今割面以谢陛下。” 高仙芝喃喃了一句,从张光晟的尸体里掏出一枚安西军的牒牌。 从此,他便成了张光晟。 ~~ 武就听罢樊牢的述说,先是不信,再看了看面前的张光晟,恍若梦中。 他在马前拜倒下来,道:“若封节帅得知此事,一定会欣喜若狂的,还有李嗣业,他若是再见了节帅,都不知能喜成什么样。” “你呢?”张光晟问道。 “自是欣喜。” “你想平定贼寇,还是想立拥立之功?”张光晟再次问道,语气有些冷峻。 面对当年在西域的同袍,他并不显得热情,反而有些提防之意。他并不在乎是哪个皇子夺得皇位,他只在乎自己没守住洛阳,就必须马踏范阳、平定贼寇,赢回失去的尊严。 守住长安的庆王,自然比逃到朔方的忠王要合他的心意。 薛白冷眼旁观着,等着武就的反应。 于薛白而言,张光晟是他一张很大的底牌,不仅是勇猛善战,能独挡一面,还有着相当高的威望。他正是派他到上党,说服了曾经在他麾下的安西军名将程昂,让程昂出兵河北,逼走安庆绪。 之所以敢奇袭凤翔,也正是因为有这个曾经奇袭小勃律的一代名将。 绕道九成宫、绕道陇州、冒充安西军,这种种主意在薛白看来是太过冒险的,反而是张光晟一心要复刻他在西域的辉煌,强烈怂恿薛白这么做。今日这一千人,恰似当年攻阿弩越城的席元庆兵马。 当然,有一个看似更便利的办法,就是让张光晟直接去见封常清、李嗣业,也许能说服他们反戈。但只是也许,毕竟个人之间的关系再好,未必能左右大事上的决定。这些年,他们都已见识过太多为了权力的背叛。 眼下连能否说服武就都不好说。 许久,武就终于应道:“愿随节帅效犬马之劳。” 当年他曾替安西军招募薛白,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并肩作战了。 于是,队伍继续押着粮草往西京凤翔而去。 ~~ 凤翔。 城门处,武就有些紧张地递过了牌符与公文,道:“安西军判官武就,前来运粮。” 他并不认为自己能轻易诈开城门,因为他们这支队伍伪装得并不是很好。士卒彪悍,马匹奇骏,带的粮少却人人披甲,守城的将领只要留心观察,很可能就要识破。 要知道,如今这座城池,可是汇聚了许多的当世名将。 但没办法,军情紧急,薛白没有时间再耗下去,否则回纥骑兵就要回师了。 “总算运来粮草了。” 今日责任城中守事的将领名为孔德耀,原是禁军中的校将,巴结了李辅国而入了李亨的眼,授了金吾将军,负责西京防备。 当然,金吾将军之上还有金吾大将军,那金吾大将军原是个骁将,在西逃的路上追随李倓,战必争先,护卫了李亨的安全,但前几日已经被罢免了,自然是因为牵扯到李倓想要谋害兄长的大案。 孔德耀这两日正忙着清洗军中不服自己的人,连续换了好几员将领,正愁不能赏赐心腹,眼看有粮草送到,便想利用权职之便扣下来一些。 毕竟之后还要给李辅国送礼。 “运到那个粮仓。”孔德耀遂抬手一指。 武就没想到这般轻易就能蒙混过去,反而愣了一刹那,然后挥手让队伍运粮入城。 于是,一列列精锐骑兵缓缓穿过城洞,直到千余人都入了城,孔德耀才问道:“粮草呢?就这么一点?” “后面还有。”张光晟抬手一指西面。 孔德耀于是伸长了脖子去看,皱眉道:“有吗?” 阳光映在刀上,光芒一闪。 “噗。” 一声响,张光晟已把孔德耀的头提在手里,大喊道:“王师平叛!不想附逆者立即投降!” 虽然守洛阳他失败了,但他早与薛白说过他有信心能奇袭凤翔,今日势必夺下此城。 于是,他与薛白、姜亥、武就等人当即分兵去夺各个城头,以防备李俶回师。如此,一千人的兵力就有些不足,必须快,控制了城池,便可等外面的三千精兵接应。 樊牢则去取李亨。 “杀啊!” 凤翔行宫并没有宫城,只有一道道简单的院墙,樊牢担心在门口厮杀时让李亨逃了,命人在院墙处点了一包炸药,“轰”地炸塌了院墙,很快,众人杀进了行宫。 ~~ 今日是李倓出殡,李亨颇为悲伤。 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像李隆基了,如今已能体会到那种为了大唐社稷而无奈杀子的心境,这让他竟然觉得李隆基对自己其实是一直颇为恩厚的。 心中的恨意减少,让他有些失落,觉得当年的委屈白受了。 另外,他有些后悔杀李倓,如此一来,往后若是李俶屡立战功,威望过高,便没有可以用于制衡长子的人选了。 正此时,忽然一声巨响。 李亨先是以为打雷了,接着便听得行宫中有人喊道:“逆贼杀来了!” 他不明所以,起身往外走去,见外面一阵混乱。 “陛下!快走!” 转头一看,却是张汀赶来了,身后还跟着抱着李佋的宦官。 她拉了他一把,匆匆就跑,跑了两步回过头来,见李亨还愣着,不由喊道:“陛下忘了当初活埋薛白一事否?!” 一瞬间,李亨惊得窒息了一下,背脊发寒,当即就有冷汗冒了出来,拔腿就跟上张汀。 熟悉的恐惧、仓皇感涌上来,李亨仿佛回到了天宝五载的那个冬天,他虽活埋了薛白,可他自己也感觉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里。 他终于恢复了对李隆基的恨意,若不是李隆基打压东宫势力,盲信奸佞叛臣,国事何以至此?! ~~ 顺着人群涌出行宫,张汀目的很明确,直接带着李亨往元帅府跑去,那里能臣良将众多,最有可能保护李亨的安全。 突然。 “哎呦!” 张汀回过头看去,见李亨竟然跌倒在地。她不由急躁,怪他这种时候还要误事,目光看去,却留意到李亨头上已满是白发。 她此前只当他是太子、是皇帝,此时才发现他竟已这么老了,可他才四十多岁…… “快,你们挡住追兵……圣人快走!” 仓皇之际,有人带兵赶来,上前扶起李亨,却是李辅国。 李辅国已换了一件布衣,手里还拿着一件布衣直接便披到李亨身上,扶着他快步便逃。 “李亨在那!” 远处有人这般喊了一句,李亨闻言惊骇不已。 “奴婢去引开他们。”李辅国连忙道,正要离开,一看,又道:“圣人,胡子。” 李亨也顾不得了,连忙接过一把单刀一割,割下颌下的胡子交给李辅国。 李辅国脱掉布衣,拿着这一撂龙须,以手捂在嘴上,返身,竟是去吸引叛军。 见此情形,李亨不由大为感动,又跑了几步,果然听身后有人喊道:“李亨往那边去了!” 他不由庆幸有如此忠仆舍身相救。 那边,有人又大喊了两句,一边凑到李辅国面前,低声道:“圣人信了?” “自是信了,富贵险中求。” “李公也快走吧,叛军马上要杀来了。” “好。” “噗”的一声响,李辅国以一刀捅死了这心腹手下,把他的血抹在脸上,重新披上布衣,随着李亨的方向匆匆而逃。 第499章 痛失 凤翔城东面的广袤平原上,双方兵马摆出阵列,对峙着准备厮杀。 李俶虽是名义上的元帅,但毕竟年轻。大部分的命令还是由仆固怀恩来下达,仆固怀恩并未着急击鼓冲锋,而是不停听着哨马的回报,估量着回纥骑兵到了何处。 时间过了正午,终于有鼓声响起。 率先冲锋的是仆固怀恩的次子仆固玢,他身先士卒,奋勇在前,杀向了薛逆叛军。 “真猛将也!”李俶在后方观阵,不由又赞了仆固怀恩一句,“大唐社稷兴复,仆固将军居功至伟。” 论勇武,他虽不如李倓,可更加擅于用人。当年李亨与薛白结怨,他尚且能放下身段提出让妹妹与薛白联姻,如今自能与诸将相处得宜。 仆固怀恩本就勇猛,得李俶不吝赞誉,愈发愿以死相报。不停激励子弟,将士们士气亢奋,很快在战场上取得了优势。 “报!” 突然,有快马狂奔而来,为首一人面白无须,却是鱼朝恩,匆忙喊道:“殿下,不好了!薛逆已杀入西京城中!” 李俶还没来得及反应,周围诸多士卒们已受了惊吓,议论纷纷。 “胡说什么?休得动摇军心!”李俶连忙喝止,招鱼朝恩到面前,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敢相信薛白会毫无端倪地杀入凤翔,还当自己是有所误会,然而,鱼朝恩不仅重申了此事,还说圣人危矣。 李俶惊诧不已,之后才意识到此事并非毫无端倪,李倓早前便提醒过。 “你不是说薛白并未在九成宫吗?” “奴婢……确实亲眼所见,那营地是空的啊。”鱼朝恩连忙辩解,之后恍然道:“奴婢明白了,建宁王也许真是勾结了薛逆,故而圣人不得不治罪。” “住口!”李俶大怒,道:“休得中伤我兄弟。” 眼下并非追究这些的时候,最要紧的是回师救驾,李俶遂招仆固怀恩商议。 仆固怀恩闻此惊变,当即表态应该先撤军救圣人,然后,他才转头向战场望去。 在那里,他的儿子仆固玢刚刚突进敌阵,这边一旦后撤,仆固玢势必深陷敌军之中难以脱身。 咬了咬牙,仆固怀恩选择以大局为重,当即下令。 很快,鸣金声起。 仆固玢正在激烈厮杀,乍听得鸣金声,大喜,还当是薛逆的叛军已经退了,大喊道:“儿郎们,破敌!” 他还驱马又杀上了两步,之后,斜地里一枪刺来,他还奇怪身后的掩护怎么没有了,人便跌落于战马之下,抬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的兵马毫无预兆地竟是退了。 身为主将之子,他作梦都没想到他阿爷为何能不提前告知他一声便突然撤退,是中伏了吗? 血溅下来,他的亲兵被杀死,叛军们已砍落了他手中的刀,死死摁住了他。 ~~ 望着那杆书着“仆固”的大旗向西而去,老凉放下手中的千里镜,皱眉思索着这是忠王叛军的诱敌之计,还是郎君奇袭凤翔已经功成了? 行军打仗,这样的选择往往都是决定胜败的关键,考验着为将者的智慧与气运,胜了得以成长,败了可能就是死。 正举旗不定之时,前方军士赶了回来,禀道:“将军,擒得敌军一大将,名为仆固玢,乃仆固怀恩之子。” 老凉眼神一动,当即下了决心,下令道:“掩杀上去!” 军中登时鼓声大作,骑兵们如流水一般向西边淌去。 若将视线拉远,在东南方向五十余里,渭水正在缓缓而流。下游有浮桥已经搭好,一队队回纥骑兵正在渡河,手中高举着弓刀显得杀气腾腾。 ~~ 凤翔,元帅府。 李泌一夜未睡,一直在处置公务。仿佛恨不得早日安定了天下便归隐山林。 “先生!”却有一员大将匆匆赶了进来,道:“我听闻建宁王被赐死了,可是真的?” 来人名叫马璘,是安西军中一员骁将,奉诏后带了三千人到灵武勤王。李亨见他爽直忠耿,很是喜欢,因此提升为京畿招讨兵马使。 马璘就是岐州人,虽出身将门望族,但自幼失怙,一直游荡到二十岁。后来读汉书马援传“丈夫当死边野,以马革裹尸而归”,慨然仗剑从戎,效力于安西军……这些是他对李亨说的忠心之词,实际情况却是当时他成年以后没能领到田地,交不起租庸调,加之朝廷一直在招募扩边将士,他便去了。 到了西域之后,他确实是作战骁勇,屡建奇功,颇受节度使夫蒙灵察的赏识,却对高仙芝颇为看不顺眼。当时安西军中看不惯高仙芝的人很多,比如副都护程昂,因高仙芝长相俊美,程昂私下里说他外表像个女人,高仙芝则说程昂貌是男儿,心似妇女。总之,这趟回关中勤王,马璘才算是不再被压制,要一展拳脚,他很佩服李泌,认定了跟随李泌要做一番大事业。 李泌今日还在为李倓之死而深感悲恸,但他顾全大局,并未就此发牢骚,而是道:“建宁王犯了国法,陛下执法严明,虽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一句话,把一桩争权杀子的惨案一语带过。 马璘肃然起敬,道:“圣人必将重塑朝廷纲法,兴复大唐。” 正此时,有行宫禁卫匆匆赶到,闯进大堂,惊呼道:“先生,薛逆入城了!” 李泌大为诧异,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 “圣人危矣,请先生快快作主!” 李泌却没有马上作出反应,而是想到了李倓之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先生?”马璘迟疑着问道:“难道是大唐气数已尽了?” “不。”李泌摇了摇头,道:“我曾夜观星象,大唐气数正隆,毫无亡国之兆。” 他说得笃定,语气极能让人信服,马璘见了,将这句话深深记在心里,同时也振奋起来,道:“那就请先生吩咐,快救驾吧!” 李泌当即让马璘前往救驾。之后召过诸将,做出种种安排。 危机之际,他甚至没有忘记派人把城中宗亲,以及李倓的家眷都送出去。 马璘领了军令赶往行宫,远远见到逆军骑兵策马于城中呼喝着:“长安天子平叛,唯罪逆首忠王李亨,余者不论!” 很快,对方也见到了马璘这一支兵马,向他喊道:“前方来的既是我大唐将领,何不弃暗投明、共享盛世?!” “贼子。” 马璘脸一板,丝毫没有被蛊惑到,反而张弓搭箭。那逆军骑兵见状,拉过缰绳就走,马璘一箭射去,依旧将其射落。 继续赶往行宫,很快,他见到了正在被追杀的李亨。 而在对面,追赶李亨的正是樊牢。 樊牢转过长街,恰见到马璘射杀自己麾下士卒的画面,心头大怒,依旧决定先抢下李亨。他冲锋在前,接连杀倒几个禁卫,一杆长枪已到了他的面前。 “当。” 兵戈相交,樊牢虎口一震,手中大刀差点被打落,连忙后撤,骂道:“贼子,不识好歹!” “我忠义护唐,与你这反贼有甚多言?!”马璘呼喝着,再次挺枪杀樊牢。 两人巷战了数回合,李泌已率部赶到,护着李亨便走,马璘则在后方断后,且战且退。 李亨如蒙大赦,连忙扑到李泌面前,呼道:“长源救朕……薛白欲坑杀了朕啊!” 他这却是记忆偏差了,惊慌失措当中只记得听到过薛白要活埋他这句话,却完全忘了谁说的。 李泌眉头一蹙,暗忖薛白那“恩必报,债必偿”的性情,却是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这是圣人当年信重宦官留下的恶果,可惜如今依旧不改。眼下不是劝谏的时候,凤翔城中大乱,各路将领难以指挥,且有不少人投降了薛白,唯今之计,只能出城寻找李俶。 他却不是直直往东门奔去,而是接连故布疑阵,派人假扮李亨分散逆军追来的兵力,竟是逐渐让他拉开了与樊牢之间的距离。 然而。 “穿道袍的是李泌!” 在李亨的行迹被掩住之后,随着薛逆的叛军中不停出现这般喊叫,更多人开始向李泌追来,毕竟谁人不知李亨朝中有“白衣山人,权逾宰相”。 李泌无奈,遂小声道:“陛下先行,我去引开追兵。” “不可!” 同样的情形今日已是第二次,李亨可以让李辅国这么做,哪怕李辅国被俘、被杀也无甚可惜,但他却绝不愿李泌被俘,万一让薛白得了这个不世出的能人,可就大事不好了。 他连忙伸手去拉李泌的衣袖,可那一袭道袍已然如流云一般飘去。 “长源……” 李亨有心想要去追,却实在不能鼓起勇气面对那杀气腾腾的薛逆叛军,只好恨恨跺了跺脚。 张汀反而还算冷静,一路上还时不时看看自己的孩子。此时眼见了这一幕,依旧不忘除掉李泌,当即又进馋言道:“陛下,若让他去,他必投了薛逆。” “朕又如何不知?唉!” 李亨心中虽也放不下此事,却也只能在马璘的护卫之下先行逃命。 ~~ “末将走丢了李亨,请雍王赐罪!” 樊牢原本信心十足,没想到自己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都没能拿下李亨,大为懊恼。 然而,薛白手持千里镜往城中巷战最激烈处望去,并没有发怒之色,只吩咐道:“去把李泌擒来,将功补过。切记,要活口。” “喏!” 樊牢能听得出,在薛白心里拿下李泌的意义并不比拿下李亨差,他一刻不歇,又匆匆赶去。 在这七月的天气里,他穿着沉闷的盔甲,如同被关在一口锅里蒸,浑身大汗淋漓。驱马奔到离李泌不远处,见了那一袭宽阔轻便的道袍,不由骂道:“这道士,倒是好懂得享快活……都停手,勿伤了那道士!” 那些抬弩张弓的只好放下手中的武器。 李泌见状,当即往一条小巷中窜去,樊牢跃马而上,伸手一拎,一把将李泌拎到了自己的马鞍上,像捕获了一头猎物。 这正是他早年当捉不良帅时擒拿小偷的手艺。 “好!”士卒们纷纷喝彩。 他心中郁气这才泄去,畅快大笑了两声,押着李泌去见薛白。没想到,还未登上城头,薛白已赶下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胡闹!谁让你如此对待长源兄的?还不放下来!” “是末将无礼。” 樊牢没经历过官场,不知薛白的心思,倒是真有些受惊,连忙把李泌扶下马鞍。 李泌微微苦笑,像薛白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假惺惺?” 他被擒住,头上的道冠散落,衣衫也是乱糟糟的,分明是狼狈极至。可奇怪的是,他看起来依旧有一种从容不迫、仙风道骨的优雅气质。 熟人相见,薛白不由莞尔道:“这是我对长源兄的诚意。” “大可不必。”李泌摆摆手,“你我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同袍,哪怕是仇敌也无妨,唯独不可能是君臣。” “长源兄言重了。” “我心意已定。”李泌道,“你若强求,倒不如杀了我。” 薛白问道:“你就没想过李亨真是叛逆?而我真是大唐皇孙。” “不重要。”李泌道,“名正言顺更重要。大唐自开国以来,经历玄武门、武周、神龙、景龙、唐隆、先天之变,需要的不是一个英明神武的圣人,而是一场名正言顺的继位。” “你少说了。”薛白道:“还有陈仓之变,且背后正是李亨策划,这便是伱说的‘名正言顺’?” 李泌看着薛白笑了笑,显然认为陈仓之变是薛白策划的,道:“罢手吧,为了大唐往后数百年的安定。” “不急,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才是对的。” “薛白,回头是岸……” 此时城头上传来了号角声,薛白道:“还忙,不与你讲了,接下来,我们有的是机会谈天说地。” 他很自信,因为李泌已成了他的俘虏。 李泌笑了笑,也显得颇为自信,知道李俶的兵马已经赶到城下了,那么李亨很可能已平安逃出城了。 ~~ 李俶抬头看了眼凤翔城,眼中透出了无比焦急之色。 在他身后,哨马不停地回报着消息,称薛逆的叛军已经从东面杀来了。眼下他士气大跌,并不敢再与那三千精骑交锋,只求能在他们杀到之前救出李亨,暂且退却。 他喃喃自语着“一定要平安啊”,同时在心里思量,万一如今失去他的父皇,那仅凭他皇孙的身份、郡王的爵位,大事就不可期了,也许只能逃往蜀郡。 终于,前方有一将浴血杀出,先是一杆长枪接连挑落了几名叛军,之后,骁勇的身影跃马而出,正是马璘。 李俶大喜,连忙让仆固怀恩领兵上前接应。 两员猛将拼死鏖战,总算是把李亨抢出来了。 “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赐罪。” “快走。”李亨惊魂未定,一时顾不得说别的。 李俶还想找李泌,目光往人群望去,却没能找到。所幸,他看到了自己的挚爱独孤琴,连忙翻身下马过去搀住她,问道:“你还好吗?” 独孤琴道:“幸得李先生及时安排人护卫奴婢们出来。” “那就好,你放心,我必护你周全。” “沈姐姐住得远,落在宫人们当中了……” 李俶“嗯”了一声,目光一扫去,见自己的几個儿女都还在,便不再操心家眷,又去向李亨请安,此番便听闻了李泌陷在城中之事。 “先生丢了?怎么能把先生丢了?!” 这是李俶第一次在李亨面前失态,他很清楚地知道要想扫平贼寇、光复大唐,他离不开李泌的才干。 李亨却没意识到儿子语气里的责怪之意,吩咐道:“快,快遣将去救长源。” “报!叛军骑兵已追至东面五里之外。” 忽然又有军情传来,李亨不由皱起了眉,问李俶如何决择,是回攻凤翔还是暂时后撤。 很快,又有将兵逃了出来,称李泌已经被活捉了,父子二人顿时脸色大变。张汀不失时机地道:“他必要降于薛白。” “不会的。” 李俶痛苦地闭上眼,无奈忍受着李泌被俘给他带来的忧虑,却无力反驳张汀。 一城一地的得失反而不值得留恋,李俶很快有了决定,道:“陛下,撤吧。” 鸣金声又起,在更多的薛逆叛军赶到之前,李亨的兵马果断撤出了战场。 ~~ “万胜!” 凤翔城中响起了欢呼声。 是役,薛白虽没能拿下李亨,却一举挫败了李亨东取长安的计划,这对于天下各地的人心向背势必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所有的大唐官员必须开始重新思考担任储君时日虽然不长的李琮到底有没有资格在没得到李隆基认可的情况下继位,以及身世还不甚明朗的薛白有没有资格封王。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长安的新朝廷再次证明了它的实力。 薛白没有沉溺于一场小胜的喜悦,而是严令士卒们禁止抢劫城中百姓。 自叛乱发生以来,官兵抢掳百姓已经渐渐成为常例,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武夫的跋扈风气渐起,加上朝廷确实没粮,其实是很难约束的。 薛白暂时的办法有几个,一是以榷盐补充军费,二是军屯,三是以授田酬军功代替财物赏赐,他希望能尽快地恢复关中的农业与经济,并且有一支由有田地家室的良家子组成的直属兵马。 当然,一切都还早,各种举措都是有利有弊,他迫切需要一个大才来帮助他推进这些制度的改革与建设,李泌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总而言之,破城当日,薛白既拘束兵士、登记军功,又安抚新归降的诸将。城中虽有小的骚乱,渐渐也平息了下来。 是夜,城东的巷子里响起了女子惊呼声。 一队正在巡城的兵士便停下了脚步,为首的校将道:“过去看看。” 他脚步很快,举着火把穿过小巷,只见两个无赖正在追逐一个女子,想必是趁着城中变乱想占便宜。 “拿下!” 兵士们很快就拿下那两个无赖,而那获救的女子也许是害怕这些兵士,依旧是低着头跑。 “小娘子不必惊慌,我们是王师,秋毫无犯……是你?” 那校将追上那女子,拿火把一照,不由讶然。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再见到沈珍珠。 “沈娘子莫怕,是我,高参,护送你到平凉的禁军高参。”高参觉得沈珍珠不会记得自己,遂通报了名字。 “我知道。” 沈珍珠见自己走不脱了,悲伤地闭上眼,泪水不停地往下流。 高参见了,虽也有些心软,却还是硬下心来,道:“沈娘子,请吧。” 他押着沈珍珠往重新被降为歧州署衙的行宫而去,路上,有士卒问他这个貌美女子是谁,说了之后,士卒们都不信。 “不会吧?怎么说也是生下了长子的王妃,还能丢两次?” “战乱,走脱了。” “孩子尚且没走脱,这么大一个貌美娘子却能走脱,怪哩。” 还有士卒摇头晃脑道:“要是我有这样的貌美娘子,做梦也都栓在腿上哩!” 都是一群粗人,纷纷大笑,有人起哄道:“哈哈哈,王大头,你说的是哪条腿?” “闭嘴!” 高参大喝一声,骂道:“雍王三令五申,都说了我们是王师,禁止调戏良家妇女,你们想吃我的军法吗?!” 他少有这般发怒的时候,涨红了脸骂完这些兵士,看着前方沈珍珠窈窕的背影、凄楚的姿态,挠了挠脖子,自卑地低下了头。 待他把事情禀报给薛白,薛白也讶然于李俶的这个女人还能丢了两次。 “你该庆幸遇到的是王师,不然,你知道自己的下场。”薛白看向沈珍珠道。 沈珍珠与薛白无话可说,拜倒,泣声道:“请赐我一死。” “乱世之中,没被人护住,不是你的错,赐死你做什么?”薛白道,“放心吧,我会再送你回李俶身边。” 沈珍珠一愣。 “先安顿着吧。” 薛白随口吩咐之后,目光看向地图,皱起了眉。因方才他得到消息,回纥兵马已经抵达了离此不远的潘氏镇,正在到处抢掠。 正思忖着破解之法,却有士卒来报,说是回纥的叶护太子派人来了。 薛白点点头,允其前来相见,很快,几个回纥人被领着,趾高气昂地步入大堂,见了薛白也不行礼,只冷眼打量着他。 “先前,大唐皇帝请求我们出兵支援,许诺功成之后,给我们长安、洛阳的金帛子女。现在他败亡了,我们却不能白来。” 听到这里,薛白已然冷了脸。 那回纥使者又接着道:“现在叶护太子也给你一个机会,如果能把歧州、泾州、陇州、原州的金帛子女给我们,我们便可以撤军……” “把他的舌头割了。” 不等那回纥使者说完,薛白已然喝令道。 堂中将领们当即上前,按住那回纥使者,任其不断挣扎呼喝,捉住他的舌头,匕首划下。 “你们做什么?!大唐是……” “大唐天子是你们的天可汗。”薛白道:“敢冒犯天可汗便要受到惩罚,这便是规矩。” 他转向随着那使者来的几个回纥人,见他们已脸色煞白,便道:“回去告诉叶护,让他上表长安,向真正的大唐天子臣服请罪,否则,他此次来关中,将被王师视为进犯大唐疆土。” 说罢,他让人将这些使者带了下去,地上便只留下半截舌头。 第500章 挚爱 天明时,李泌正在打坐,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知来的是谁,并不睁眼。 果然,响起了薛白的声音。 “听说你不吃肉,让人给你做了些清淡的素食。” 李泌并不应话,仿佛入定了一般。 薛白便在他身边坐下,自顾自道:“马上要麦收了。这一年过得不容易,民田不知被糟蹋了多少。如今李亨往泾州退了,回纥兵却不退,在关中到处抢掠,我势必要与他们打一仗。” 他停顿了一下,给李泌说话的空隙,可依旧没能等到这道士开口。 “不少人劝我说眼下时机不适合,都认为暂时联盟回纥是更明智的做法。我猜你也是这种想法,如果你为我谋划的话。我知道回纥骑兵很强,可我是这么想的,趁着天可汗的威名还未完全丧失,务必得震慑他们。一旦让他们看到大唐越来越虚弱,只会一发不可收拾。现在打,只要一场小胜,就能影响深远。” 李泌终于睁开眼,道:“你若真为了大唐社稷考虑,便该与陛下好好谈一谈。” 薛白马上摆出从谏如流的态度,道:“好,听你的。” 李泌斜睨了他一眼,又不语了。 “真的。”薛白道:“我打算遣使去与李亨父子谈谈,若他们愿意归顺,并劝走回纥兵,前事可以既往不咎。回到长安,李亨依旧是忠王,李俶依旧是广平王,陛下依旧视他们为兄弟子侄。” “没用的。” “你我都知道这没用,但这是我的诚意。到时,只要是心向百姓的官员将领,自然能分出谁才是英主。” 李泌摇头道:“只有贸然决战的勇气,不够,官员们也会看谁能成事。” “我取了你们的‘西京’还不算能成事?”薛白反问道,“另外,我会让高仙芝去见封常清,说服他归附朝廷,与回纥骑兵一战。封常清也会看到我派人出使李亨的诚意,孰是孰非,他该有数。” “高仙芝?”李泌终于变了脸色,眼神中透出惊讶。 “不错,高仙芝其实没死,我救下了。伱看,这些年我一直在设法弥补太上皇犯下的错误。” 李泌并不愿为薛白出谋划策,但听了他这种种计划,还是提醒道:“封常清与高仙芝虽义气深重,却未必会被说服,他深受太上皇厚恩,而太上皇并不承认你。” “懂了,先生是让我先取得太上皇的承认?”薛白莞尔道。 李泌懒得理会他这种玩笑,正色不答。 薛白于是认真问道:“只从击退回纥,保全关中百姓的角度看,先生可有要教我的?” 李泌本不想说,但这个问题却让他不得不说,只好道:“回纥叶护太子有个弟弟,名为移地健,据悉,兄弟二人并不和睦,你可借此给他施加压力,增添些胜算……” ~~ 高参推开门,走进一间小院,再次见到了沈珍珠。 “沈娘子请吧,我护送你去见广平王。” “上一次你护送我到平凉,借机联络内应、打探消息。”沈珍珠问道:“这次也是如此吗?” 高参没有回答,他认为这些是男儿的事,不必与一个弱女子说。她只要回到李俶身边,往后过好便可以了。 他让她踩着他的手掌翻上马背,她一开始不敢踩,他说自己是个粗贱的武夫,不至于被她这样的贵人踩坏了;她便说自己不是甚贵人,他这双握刀的手该用来保护大唐子民。 这句话戳到了高参心里的骄傲之处,他不由道:“沈娘子不说我是叛贼吗?” 沈珍珠低下头,道:“我一直知道你们是守着长安、关中。可我是個女子,出嫁从夫。” 说罢,她神色黯然,高参也随她黯然。两人没再说话,她踩在他手掌上翻身上了马,他握了握手心里的沙土,牵过缰绳。 这次领队的将领竟是仆固玢。 “仆固将军降了吗?”沈珍珠问道。 “是啊。”高参对仆固玢也有些敬佩,因对方确实勇武,“我们奉正统天子,守卫社稷。仆固将军看明白了,自然弃暗投明。” 沈珍珠道:“当男儿真好啊。” “贱命一条,能有什么好的。”高参不懂她为何这般说,“长安城都说,生女也可妆门楣咧。” “你们说是贱命,终是掌在自己手中的,不必像浮萍一样飘。”沈珍珠低声道。 高参想说可以保护她,犹豫了一下,没说出口。 其实,他麾下的士卒都笑他没胆,有人问他“将军若看上了那小娘子,何不向雍王讨要?” 他军中行军参军曾劝他“将军杀李俶,夺沈氏为妻,方为大丈夫所为!” 对这些话,高参只是回应他们一句“你们不懂”。 “你不懂。”是日歇息时,仆固玢往沈珍珠所在之处看了一眼,道:“广平王心里根本就没有沈氏。” “仆固将军怎知?” “我怎不知?”仆固玢道,“广平王每次大宴将领,身边都是独孤娘子。” 他大咧咧地拍了拍高参的肩,道:“你想啊,一个男人,能两次把妾室弄丢了,心里能有她吗?” 高参道:“可她生了儿子。” “这你就不懂了,广平王越看重长子,就越不希望给长子的生母名份。你忘了,大唐可是出过则天皇帝的。广平王有城府,可不是看起来那样好相与哩。” 仆固玢是个猛将,有时却也十分清醒。 次日,他们赶到了泾州,入城之前,仆固玢道:“我先去见我阿爷,与他商议。若他愿意归附长安,引兵南下而已。若他不愿,再呈递雍王的信。” “好。”高参便把薛白给李俶的书信交出去。 他们把李俶的妾室送过来,首先要说的就是“雍王不忍广平王痛失妻妾,广平王忍心关中百姓之妻子儿女为回纥所夺?” 只要这句话公然说出口,他们便占据大义名份。且送回了沈珍珠,李俶也没办法斩杀他们,否则便是恩将仇报,是要为天下人所不耻的。 不过,此时两人都认为先见仆固怀恩是更稳当的办法。 仆固玢遂独自前行,在树林里观望了一会,待见到了有熟悉的朔方兵士,方才上前去通了姓名。不一会儿,就随之往仆固怀恩的大营而去了。 ~~ 是日,仆固怀恩正与李俶在谈论军情。 “目前,副元帅郭子仪已阻断长安与河东,马上要兵进河北;太上皇已下旨让山南东道讨贼;天下各地亦纷纷奉表,天下大局于我们更加有利。” “而在关中,虽有凤翔之败,但我们的兵力并未有太大的折损,仅回纥骑兵,便两倍于薛逆,更何况还有灵武、平凉、陇州等地的兵马。” “只要稳住士气,必可击败薛逆,夺回凤翔。到时,长安城已可不战自取。” “不错。”李俶开口,马上说了一件能提振士气之事,“就在我来大营之前,见了回纥叶护派来的使者,约定共击薛逆,有了回纥强兵的支援,何愁不胜?!” “好!” 帐中正在高谈阔论,有士卒小步过来想要禀报消息,站在仆固怀恩身后,却不马上开口,而是等着固仆怀恩与李俶谈话结束。 但仆固怀恩也不知是没领会到这士卒的意思,还是对李俶极为坦然,径直问道:“何事?” 那士卒犹豫了一下,只好小声禀道:“将军,二郎回来了。” “太好了!” 仆固怀恩还未开口,李俶已是喜形于色,站起身道:“仆固玢陷于逆贼,我连日忧心,如今他能归来,真是天佑。” 说着,李俶大步往外去迎仆固玢。 虽说面上并无任何表现,可他心里其实有所思量,仆固玢分明已被薛逆擒了,大概率不会是逃回来的。那必然是薛白派来当说客或刺探军情,甚至是来招降仆固怀恩的。 无论薛白的目的是什么,李俶都不太好办,明知仆固玢此来会对他的军心有很大的影响,他却不能将其拒之门外,寒了仆固怀恩之心。唯一的办法,只有尽可能地厚待,让仆固玢重新倒回他这一边。 因此,当他赶到小帐,脸上当即泛起笑意,甚至上前热情地抱住仆固玢,道:“好,好!将军总算归来了,不枉我日夜为将军祈福。” 之所以说“祈福”,因李俶其实是信佛的。 仆固玢却是有些蒙,没想到自己偷偷回来见阿爷,却先见到李俶,被这么一抱,他的心意其实也有些动摇了。但凤翔城陷,他的家眷来不及带出来,如今还在薛白手上。 “广平王,我是被放回来的。” 仆固玢再一看,见仆固怀恩已进入帐中,有了些底气,还是决定把薛白的要求说出来。让李俶有所回复,也算是自己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雍王让我带话给陛下与广平王,言下之意,都是李氏子孙,不必兵戎相见,更不必招来回纥虏兵祸害关中百姓。今雍王已将广平王的妻妾家小送来,问广平王何忍关中百姓的妻子儿女沦为回纥之俘虏?” 听得这一句话,李俶脸色就变了,下意识地往帐外扫视了一眼,心知一旦让将士们听到,势必有些顾全百姓的、或是投机之徒会倒向薛逆,那么,好不容易稳定的士气又要大乱了。 “李氏子孙?薛逆从不是李氏子孙,他妄图篡谋大位,他不要脸,厚颜无耻。” 李俶素来涵养极好,唯在此事上确实被薛白气得难以自持,连骂卑鄙不堪。 仆固玢低头不语,认为李俶会严词回复,叱责薛白,然而,李俶却是沉默着。 哪怕是拒绝了薛白,只要这件事传出去,对于人心的影响就已经造成了。眼下的情形,对于李俶而言,属实是有些为难,他不太好处置。 见此情形,仆固玢不由看向仆固怀恩,心想等到方便时还是得劝劝阿爷归附长安之事。 忽然。 “逆子!”仆固怀恩喝叱道:“你临阵战败,不敢死国,贪生受俘,已是仆固一族的耻辱!如今竟还敢回来为逆贼传话?!” 他声音极大,帐外的士卒们也都听到,纷纷往这边赶来。 “来人!”仆固怀恩当即掀帘道:“把这逆贼拿下!” “不可,将军何必如此?”李俶连忙劝阻,又转向仆固玢,道:“快向仆固将军告罪,说你知错,此事便当没发生过。” “殿下不必为他求情……你等还不拿下?!” 仆固怀恩治军素来严苛,麾下亲兵得令,只好上前拿下仆固玢。 “阿爷,我知错了。”仆固玢此时才想起求饶。 然而,仆固怀恩竟是铁着一张脸,道:“斩首!” 不仅是仆固玢吓呆了,连李俶也是惊诧莫名,但这里是朔方军的大营,兵士都更听仆固怀恩的,任李俶如何好言相劝,柔声安抚,在仆固还恩的怒声严令之下,仆固玢还是被拖了下去。 动静惊动了仆固玚,他闻讯赶来,跪在仆固怀恩面前恳求道:“阿爷,四郎已经战死了,就放过二郎吧!” “滚开,仆固一族没有懦夫!” 仆固怀恩一脚踹开了仆固玚,抬手指向仆固玢,以毅然决然的语气道:“这不是我的儿子,是叛逆,斩!” “斩!” 一声令下,大刀斩落,仆固玢的一颗人头掉落在地。 薛白给李俶出的大难题,唯有仆固怀恩这一刀能够化解。 李俶、仆固玚还在求情,下一刻已只能看到那喷着鲜血的脖颈,都吓呆在了当场。 “二郎?” 仆固玚不可置信,踉跄着上前,捧起仆固玢的头颅,嚎啕大哭。 “哭甚?你等都看到了,这便是降敌的下场!” 仆固怀恩还大骂了仆固玚一句,转向李俶,抱拳道:“臣教子无方,请广平王赐罪!” 李俶嘴唇哆嗦了两下,双手扶住仆固怀恩的肩膀,无比感慨道:“大唐有将军这样忠诚可照日月的忠臣良将,可愁不能兴复?!” “殿下待臣恩义深重,臣满门战死,亦不可惜。” 此情此景落在旁人眼中却是各有看法,程元振撇撇嘴,暗忖仆固怀恩做得未免太过了,一个武将如此,让他们这些宦官往后还如何表忠? 监军宦官骆奉先亦是这般认为,并怀疑仆固怀恩如此迫不及待要砍首自己的儿子,莫不是与薛逆有所窜联,担心被揭破了,所以杀人灭口。 另一员大将辛云京则是认为,事出反常必有妖,所谓大奸似忠。仆固怀恩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亲,不顾天理人伦,如何能亲大唐?莫非是暗藏反心? 唯有李俶、仆固怀恩君臣二人依旧执手相顾,红了眼眶,涕泪交加。 ~~ 高参在泾州城外的破庙里等了很久,始终不见仆固玢回来,心中渐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思虑良久,对麾下道:“我们走。” 一行人匆匆离开破庙,进了树林,高参找了一棵最高的树,爬上树梢,用千里镜观察着破庙。 又过了半小多时辰,有一支骑兵自北面袭卷而来,手持弓刀,呼喝着包围了破庙,不打招呼就杀了进去。 “人呢?” “走不了多远,追!” 见此情形,高参暗道不好,下了树立即道:“走!” 沈珍珠还在翘首以盼早点回到李俶身边,闻言不由问道:“怎么了?” “也许是仆固玢背叛了,我们再留下来有危险,回去。” “什么?” 沈珍珠失望至极,脸色黯淡了下来。 高参先是把自己马背上挂着的皮甲披在她身上,将她送上马背,才上了马,领队往南赶路。 赶了颇远的一段路之后,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整休。沈珍珠第一时间问道:“我们不去见广平王了吗?” 经历了极速狂奔的高参满头大汗,气血上涌,也不知哪里的勇气,竟是道:“沈娘子看不明白吗?李俶根本不在乎你!” 之前他怕她伤心不愿说,此时却是顾不得,道:“你何必为一个不在乎你的人受尽委屈?跟我走吧?我会一生一世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伤。” 沈珍珠连退了好几步,以警惕的眼神盯着他,道:“你们不是自诩王师,军法严明吗?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高参突然拔高了音调,喊道:“我心疼你!我看你一颗真心总被辜负,我难受死哩!” 他身后,几名士卒面面相觑,虽然有想要起哄的,但看自家将军是真的急了,不敢造次,在参军的眼神示意下,纷纷背过身去偷笑。 沈珍珠的眼泪不停落下,摇头道:“你别再胡言乱语了,我为人妻、为人母。你前途无量,会有家有室。我只求你放我去见广平王……雍王答应过的,会放我回去,不是吗?” “只要你点点头,我去求雍王。”高参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肩,道:“随我走吧,我保护你!” 沈珍珠依旧摇头。 此时,远处又响起了马蹄声。 “追来了!” “走吧,人家为皇孙诞下长子,岂会看上我们这种大老粗?死了这条心吧,癞蛤蟆吃想天鹅肉。” 高参的行军参军此前容着他胡闹,遇到危险了却是立即以冷峻的话语断了高参的念想,同时呼喝道:“快走!” 沈珍珠不想再回薛白军中,转身就逃。 “捉回来。” “放她走!”高参大喝道。 “你这是徇私情……” “雍王答应过送还她,若有责罚,我一人担待,与你等无关!”高参说着,挡在下属们面前,不让他们去追沈珍珠。 他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担心,可那句“癞蛤蟆吃想天鹅肉”戳在他的心里,让他没有资格去关心她保护她,毕竟她是奔向她丈夫派来的追兵,他算什么? 就这么看了一会,高参始终没有见到沈珍珠回头。追兵将近,他终于翻身上马,奔向歧州。 “驾!” 沈珍珠停下脚步,这么多年以来,她唯有在他身上感受到关怀与重视,她又如何不想被人怜惜疼爱?她回头看了一眼,看了看他那狂奔而去的身影,她遂抹了抹泪,继续赶向李俶。 马蹄声越来越远,马蹄声越来越近。 前方,有骑士的身影出现,沈珍珠整理了一下头发,拿手帕抹干净脸上的泪水,平复了心情,显出一个与世无争的恬静笑容。 她知道,李俶不喜欢女子太强势,他希望她温柔且尽量少干涉他的事。 “我是广平王的妾室,是奉节郡王之母。” 当那些骑士奔到近处了,沈珍珠开口,一遍遍地大喊道。 然而,她忽然惊愣了一下,瞪大了眼。她此时才发现来的并不是李俶麾下的人马,而是一个回纥骑兵。他们显然也看到她了,呼啸着向她奔来,口中不停吹响着口哨。 沈珍珠吓得转身就逃,可她一个女子又如何能逃得过骑兵,很快便被捞起,丢在了马鞍上。 “啊!”她花容失色,尖叫道:“放开我,我是广平王的女人,你们不能动我!” “哈哈哈哈。” 回应她的,只有回纥骑兵得意的狂笑,以及她根本听不懂的话语。 ~~ 入夜,高参带人露宿在山野之中,他整夜难以入眠,脑中依旧想着沈珍珠一事。忽然,他感受到隐隐的马蹄声,连忙把耳朵贴在地上。 “敌兵还在追!” 士卒们都连忙翻身而起,骂骂咧咧。 “怎么还在追?我们当中有谁是甚了不得的人物不成?” “我早与高将军说过,李俶的女人惹不得……” 好在他们并没有扎营,连忙拉着马避入山道旁的山林当中,伏下身子往山道看去。却意外地在月光下看到是回纥骑兵正从泾州往歧州方向奔驰。 “回纥人怎会是从这个方向过来?” “只能是他们先我们一步到了泾州。” “比我们先到,又比我们后走。他们必定已与忠王叛军约定攻打我们。” “得赶回去把消息告诉雍王。” 商议定,他们听到了那些回纥人的队伍中有女子的喊叫声。 “啖狗肠,这种时候还劫掠我们的金帛子女。” 高参眯了眯眼,能隐约看到有数十回纥骑士,一人三骑。大概有十余匹副马绑着女子,想必是这些回纥人并未特意去劫掠,只是路上遇到了好看的女子便擒来。 想到这里,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顿时心忧不已。 他招过行军参军,小声道:“我去探探回纥人的动向。” “我与将军去。” 于是他们让副将押队,自己则拉过战马同,跟上那些回纥骑士。 一路向南,天明时到了泾州与歧州的交界之地,前方出现了一个营寨,远观阵势,恐怕有数千回纥兵驻扎。 到这里,高参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他越着急嗓子越干,几乎要冒烟了。狂奔上一座小山,拿着千里镜望向了那营寨,只见那些回纥骑兵从马背拽下掳掠来的女子往里带。 千里镜一转,他看到了一袭熟悉的衣裙,狠狠骂了一句,他起身便要往那边冲去,下一刻却是被人摁住。 “冲动没有用,就我们几个能敌得过数千回纥兵马吗?走,回去找雍王。” 第501章 见公义而忘私利 回纥大营。 到处都散落着布匹与鞋帽,士卒们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大帐外,有人禀道:“叶护,使者从泾州回来了。” 叶护正因为自己的要求被薛白拒绝而感到不快,闻言当即吩咐道:“让他们进来。” 很快,他派去的使者葛萨默就快步进了大帐,道:“叶护,唐主答应了我们的条件,会给我们更多的金帛子女。约在十日之后一起攻打歧州城。” “这么久。” 叶护知道李亨、李俶父子还需要稳定士气,但依旧不耐。他怕拖得太久了,薛白有长安来的援军,而他又不想攻城。 很快,葛萨默递上了李亨给的书信。叶护倒是看得懂,李亨在信上盛赞了他一番,说他是“功济艰难,义存邦国,万里绝域,一德同心”,又许诺要封他为忠义王,除了约定好的金帛子女之外,每年再赠他两万匹绢。 看着这信,叶护不自觉地笑了,嘴都快咧到耳根处。 “好好好,我得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让唐廷对我朝贡。好笑他们还把我当成忠臣,‘岂惟裂土之封,誓河之赏而已’,死要面子,跳梁小丑。” 葛萨默听不懂这些话,但也能感受到李亨的可笑之处,遂跟着赔笑了一会,之后道:“叶护,我回来的路上捉了一个绝色的女子,想要进奉给你。” “真是绝色?” “叶护一看就知。”葛萨默拍膝道:“她的皮肤比绢还要细,比草原上最干净的羊还要白……” 等叶护见到了那女子,发现葛萨默并没有骗他。 他的手掌抚过她光滑细腻的皮肤,俯下身,嗅着她带着微微香气的头发,舒服地长呼了一口气。 “呜!” 那女子吓得尖叫,瑟瑟发抖,通红的眼睛里有无尽的乞求之意。她的嘴被塞着布,正努力挣扎,想要说些什么。 叶护倒是愿意与她交流,调笑道:“你说我是先给你解下这个?还是先解下这个?” “呜!呜!” 过了一会,叶护终于拿下她嘴里塞着的布。 “别碰我,别碰我,我是大唐广平王的女人,我是奉节郡王的母亲,你不能碰我。” “谁?你说你是谁?” “我姓沈,是李俶长子的生母。殿下与我说过你,你与他是结拜兄弟,伱不能碰我。” 叶护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故意吓她道:“在我们那里,兄弟共用一个女人,很正常。” “别!你若敢碰我,后果很严重。”沈珍珠已被吓得胆裂,一头冷汗,她用颤抖的声音威胁道:“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会是大唐未来的皇帝,你敢碰我,你一定会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叶护又笑了起来,道,“女人,你教了我一個新的成语。” 他虽在调侃沈珍珠,心里对大唐还是有所忌惮,兴致便褪了下去,又问了几句,印证她是否真是李俶的女人。 之后,他再次招过葛萨默,劈头盖脸地问道:“你敢劫广平王李俶的女人?!” “叶护,我是在路上劫的,怎么会是李俶的女人?” “你再去泾州一趟,问清楚他有没有丢失的妻妾。如果是,我给他送回去。”叶护道,“汉人有句话,朋友妻,不可欺。” ~~ 两日之后,心惊胆颤的沈珍珠又被带到了叶护的帐篷里。 “你懂怎么做奴隶吗?”叶护回过头向她问道。 沈珍珠摇了摇头,看着帐外,试图看到李俶派来接她的人。 “我热了,你给我打扇;我冷了,你给我暖床;我渴了,你给我端水;我饿了,你给我烹羊。”叶护如同吟诗一般地说着,褪掉外套,又道:“我想发泄了,你得满足我。” 沈珍珠骇然色变,转头便想跑,叶护上前,一把捉住她的头发,将她拖了回来。 她遂大哭着,重申着自己的身份,试图吓住叶护。 “作为奴隶,你是我的财产、我的物品。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想逃,不会有好下场。” “放开我,我是你义兄的女人啊。” 叶护伸手便是一个巴掌过去,道:“还想骗我?我已经派人问过了,你不是。” 沈珍珠被打懵了,又或许是因为他这句话而懵了。 “李俶根本就没有走失的妻妾,他的家眷全都安然无恙地在泾州。你很聪明,居然能想到这样的办法骗我。” “不,怎么会这样?不会的,我的儿子是他的长子。” 沈珍珠私心里其实一直都知道李俶是怎么想的,他愿意让他们的儿子成为他的继承者,又担忧她会像武则天或韦妃,遂刻意地疏远她。但她付出年华,为他奉献一辈子,想要的也只是一份平安喜乐,她以为这是自己应得的…… 叶护忽然扑上前抱住了她,一股浓烈的腥味传来,他疯狂地亲着她,道:“你若为我生下儿子,我让你成为回纥的可敦。” 沈珍珠吓得尖叫、奋力挣扎着。 “啪!” 叶护又是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上,也把她的美梦打碎…… “让她到俘虏营里,好好学学怎么当好奴隶。” 沈珍珠如同丢了魂一般地被带出了大帐,等她再回过神来,目光所见,见到的是一群衣不蔽体的女人被关在羊圈里,她们脖子上往往都系着绳索,都在不停地哭泣。 有人扒在栅栏边,凄声呼喊着她们的孩子,挨了士卒们一鞭又一鞭。 而她们年幼的孩子们已失去了玩耍的资格,正在挤牛奶、扫羊屎……学着如何当好奴隶。 到处都是绝望的哭声。沈珍珠置身于此,忽然觉得自己是这所有人里最不值得同情的一个,她或许是自讨苦吃,可这些女子与孩童却是无数关中百姓的心中挚爱。 他们将被带到遥远的草原,永世为奴。 ~~ 歧州府署。 薛白正在与诸将商议军情,脸色有些不是太好,正此时,有人前来禀道:“雍王,去泾州的使者回来了。” “召。” 很快,高参等人进了大堂,详述了在泾州的经历。众人无法想象仆固怀恩能杀了自己的儿子,议论之后,都认为应该是仆固玢背叛了,便有脾气急的力劝薛白杀了仆固玢的家眷,以儆效尤。 薛白却不是急脾气,只说等确切的消息传回来了再谈,之后话题便转到了与回纥的战事。 “依高参等人所见,李亨必是与回纥约定了一齐来攻打我们……” 若说薛白的战略目的,奇袭了凤翔,把消息传到天下各地,必然能等到一部分地方官员、将领的归附,而李亨也势必想抢这个时间差来转扭局势。 堂中不少将领都认为此时可以拖一拖了,他们兵力不多,占据着城池守上一两个月,让世人瞧瞧李亨的无能。 听着这些建议,高参不由大急。 “不可啊!”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不知高参这个级别的将领为何如此急切地插嘴。 高参拜倒在地,道:“末将愿为先锋,誓死为雍王破敌虏!” 老凉听了大摇其头,问道:“兵力、战力都不如回纥兵,凭你的一腔热血就能敌虏吗?都是打仗的人,别说傻话。” 高参大恸,他实在是不擅言辞,想当个说客,却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只能向薛白苦苦哀求道:“末将恳请雍王破敌,早日救关中百姓妻儿于水火!” “尽是些没用的浑话。”老凉怕他被军法处置,道:“你下去清醒些。” 薛白却似看出了高参的心思,表示军情容后再议,让他单独留了下来。 “想战?” “是!”高参用力点头,咬牙道:“战死不惜。” “看上沈珍珠了?” 高参一愣,点了点头,向薛白请罪。 “糊涂。”薛白叱道:“你如今为国立下大功,往后前程似锦,何患无妻?” “雍王,末将想到她落在回纥人手里……末将宁死不愿受此耻辱!” “这是你的耻辱吗?李俶都不觉得耻辱,你去卖命?” 高参被骂得痛彻心扉,恨自己连想救沈珍珠都不能光明正大地说。但当心情压抑到极点之后,曾烙在脑中的一句话被他回想起来,让他终于能响地回答。 “末将是大唐的将士!”高参应道:“末将以不能守国为耻,以关中百姓沦为回纥之俘虏奴隶为耻。末将有心上人,不求与之长相厮守,唯以不能尽从军之职,不能护她周全为耻!” 他说到后来,愈发激动,面红耳赤,又道:“李俶能忍,我不能忍!我不管他是皇孙郡王,手握重兵。我只管堂堂七尺男儿,绝不受辱!” 薛白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道:“你若好美色,大可给你赐婚一个比沈氏年轻貌美的。” “末将但求一战,恳请雍王成全。” “但求一战?你是甚万人敌吗?” 高参武艺不甚了得,不由惭愧。 “我知万人敌在何处。”薛白道:“我已遣张光晟往陇州劝降封常清。原本,你在泾州若能问得李亨父子哑口无言,或能使封常清看清他们不配被追随。” 说着,薛白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点了两下,道:“你已归来,张光晟却未有消息送回,恐事有不顺,我欲再遣人去探清情况,若是坏结果,便设法救他回来。” “末将愿往。” 高参想到沈珍珠如今在回纥营中受难就心急如焚,恨不能马上就杀破回纥大营,救出沈珍珠。但他也知道取得安西兵马的支持,是如今最快、最有把握破敌的办法。 “去吧。”薛白道,“不必说服我,用你的道理去说服安西军。” “末将定不负雍王重托!”高参领命而去。 薛白心中坚定地想与回纥骑兵一战,但这几日也有不少人劝他只管守着城池就可以,守住了城,不管外面被回纥劫掠成什么样子,这一战在天下人看来就是他驱走了李亨,而出城反而会有风险。 更有甚者,也有人劝他筹集重金收买回纥,列举了回纥骑兵强大又嗜利的诸多理由。 他却想向他们证明,大唐的国力还在,天可汗的威严也还在。 确实还在,前提是大唐不会在无尽内耗之中继续倾颓下去。 ~~ 等待很煎熬,薛白足足等了三天,终于等到高参回来,给了他一个足够大的消息。 “报雍王,封常清答应归附了!” 高参很激动,拜倒在薛白面前,双手举起封常清的书信。又以期待的目光看着薛白,一副愿意随时杀往回纥大营的架势。 薛白接过封常清的信,发现封常清虽是大将,字写得却很不错,流畅而锋利,文章作得也好,骈体对仗,气势磅礴。但,封常清的归附却是有着不小的条件。 他要李琮在彻定平定叛乱之后,迎回并且还政于太上皇,还要薛白承诺绝不争储位。 这两点,从薛白的角度而言是很不智的,若不是李隆基昏庸,局势也不至于到此境地,而薛白自信能兴复大唐,自是不可能放弃志向;可在封常清看来,若要归附,自然是希望大唐迅速安定,而这两个条件,是目前最能安抚人心的。 毕竟,从大唐忠臣们的角度看,不论薛白是不是真的皇孙,只要李琮册封他为太子,那就存在把李氏社稷拱手送人的可能。 薛白没有马上作答,而是先接见了封常清派来的使者。 那是一个名叫赵宗玼的武将,看起来就十分精锐,皮肤粗糙,手上满是老茧,显然是久在安西从戎了。 见礼之后,薛白得知他是疏勒守捉使,笑道:“原来是赵将军,久仰大名。” 赵宗玼一愣,直言道:“雍王果然是说谎不变脸色,我久在西域,又不是甚名将,你怎么可能久仰我的大名?” 薛白问道:“很多人认为我说谎不变脸色吗?” 赵宗玼竟是毫不客气,道:“不错!” “也许是世人的误解呢?” “人的名,树的影。”赵宗玼摆手道:“哪有那许多误解?” 薛白遂笑道:“我与岑参是至交好友,曾听他说过赵将军的威风事迹,仰慕已久。” “哈哈哈,是吗?”赵宗玼依旧不信。 薛白道:“岑参有首诗在安西军中流传,我也听过,就叫《赵将军歌》,‘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这句话挠到了赵宗玼的心痒处,他不免挠了挠腮,压住得意之情,谦虚道:“我弓马也没有那么好,军中比试,蒙大家相让,十场能胜个九场,岑参夸大了,夸大了。” 这人看起来不太聪明,似乎很好收买。事实上,封常清之所以派他来,却是因为他轴得厉害。这点,却是说到封常清提出的条件才有所体现。 “节帅说了,雍王唯有答应这两个条件,否则一切免谈!” 薛白问道:“我派去的使者呢?” 赵宗玼理所当然一挥手,道:“使者也不放回来!” 薛白问道:“我若答应,封常清就出兵助我破回纥骑兵吗?” “你答应有何用?”赵宗玼瞪眼,道:“得长安城的圣人答应才行!” 如此说来,倒是薛白失言了,他点点头,道:“圣人可以答应。” 赵宗玼道:“口说无凭,雍王可敢在安西军士卒们面前亲口承诺不会争夺储位?” 薛白沉吟着,问道:“如何在安西军的士卒们面前承诺?” “汧阳城外有望鲁台,雍王若敢到那里与节使歃血为盟,当着安西军将士们的面许下承诺,节帅便率军助长安天子扫平关中,安定天下。往后,雍王若敢觊觎大宝,安西将士必不相饶!” …… 对于封常清这个要求,薛白麾下不少人都是反对的,认为封常清有可能就是使诈。 这又是一次考验薛白判断的时刻。 封常清是想诈他过去伏杀吗?确实有可能的,古往今来这样的事例并不少。 可薛白还是倾向于封常清是真心想要谈判,因为他认为一个戍戎西域的将领必是有卫国之志的。 身为大丈夫,尤其是大唐这样强盛王朝的男儿,但凡有选择,必然承受不了需要把子民的妻子儿女卖给回纥,借回纥的兵来助皇室争权夺势。 如今因为薛白守住长安,局势已经大为不同了。封常清一个选择就能够迅速加快天下平定的进度。 基于这些判断,薛白敢去见封常清。 当他准备策马出城之时,却是被姜亥挡住,问道:“郎君何必冒险?” “记得你们当年初入长安之时,是李亨麾下吗?”薛白问道。 姜亥愣了愣,道:“末将早已全心效忠郎君,绝没有眷恋李亨之意。” “我知道。”薛白道:“我就是怕自己变成李亨,才得去。” 其实,薛白也在李亨身上学到很多道理。 他明白了掌权者多冒一点险,社稷百姓才能少受一点罪。掌权者多担负一点,社稷百姓才能多安定一点。 ~~ 汧阳城西关,望鲁台。 这是春秋时孔子的弟子燕伋所筑,燕伋乃汧阳人,三次赴鲁跟随孔子十七年,位列七十二贤第十四。学业有成归乡之后,他在此设馆授徒。因思念恩师,每日在此登高望远。据说是他用衣襟撩土垫足,日积月累十八年,形成了这个高高的土台。 七月,落日如火,这座代表着感恩与思念的高台周围站满了成方阵的安西士卒,他们久在西域苦寒之地,畏于火热,一个个汗如雨下。 当然,他们中有很多就是关中人,是被募兵到的西域。此时正翘首东望,像极了千年前的燕伋。 一队人驰马而来,闯进了他们的视线,为首者正是薛白。 士卒们没有想到这个封为皇孙的逆贼,或说这个被视为逆贼的皇孙居然敢来,纷纷议论不已。 一开始,他们口中“薛逆”出现得更多,之后,封常清带着人马迎了过去,与薛白相见,一行人并辔而行前往观鲁台。 随着薛白的英武身姿从容不迫地出现在他们视线当中,渐渐地,“薛逆”的称呼便少了许多,更多人开始称“雍王”,比如有校将会督促士卒们往后站些“给雍王让道”。 等薛白登上观鲁台,看向士卒,众人便能更直观地感受到,其人气概并不逊于封常清。 …… 当那密密麻麻的身影与林立的刀枪映入眼帘,感受着那冲天的杀气,如此场景自然是容易让人心生怯意。薛白之所以不害怕,因为他已是死过一遭的人了。 而旁人不知那满脸刀疤的张光晟是谁,薛白却是笃定有他在,封常清至少不会杀自己。 “雍王感受如何?”封常清为薛白指点着那些方阵,开口问道。 “都是大唐的将士。”薛白道。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觉得这是在单骑入敌阵,今日是大唐未来君王走进了必将拥戴他的将士之中。于是,他抬起手,与他们挥了挥。 封常清不由眯起眼,盯着薛白的这一个动作,没有感到放松,心里反而警惕了起来。 “来,为雍王引见……骠骑左金吾大将军,镇西、北庭支度行营节度使,李嗣业。” 薛白目光看去,见到的是一个几乎可以算是巨人的大将,超过两米的身高极为醒目。 今日太热,李嗣业没有披甲,半袒着上身,两边的臂膀大得像两个水桶,比一般的肩胛都要大,也不知要什么样的盔甲才能罩到他身上,又该有多重。 如此一条大汉,仿佛往观鲁台上一站,就能把这高台压塌。难得的是,李嗣业并不笨重,反而十分灵活。 见了他,才让人不得不承认,成为名将真的需要天赋,并不是仅凭努力就可以的,不然有可能越努力死得越早。 总之,薛白是一见李嗣业就很喜爱,他心里甚至想到了曹操见关羽的典故,遂道:“久仰李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英雄人物。” “这次雍王说的久仰大名一定是真的!”赵宗玼大笑道,他倒是十分凑趣。 薛白莞尔问道:“但不知,赵将军纵博场场胜,可是连李将军都胜过了。” 赵宗玼有些忌惮地抬头看了李嗣业一眼,摇了摇头,道:“李将军才不屑与我等纵博。” 李嗣业话不多,只是点了点头。 封常清又引见了数名将领,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道:“雍王,请吧。” 他一吩咐,当即便有士卒端着木托盘,上面放着清水与匕首,这便是要逼薛白当众立下盟誓,不再争夺储位。 薛白看着这一幕,却是摇了摇头道:“我此来,想问问封节帅何必如此?这储王,李亨争得、李俶争得,我为何争不得?何不看看储君之位最开始是谁的?!” 封常清道:“我不欲与你争辩其中原由,只知这是最快平息权争之法。” “为何?” “雍王时而自称官奴,时而自称孤儿,时而自称皇孙。难免让人怀疑是冒充皇孙,借此阴谋暗篡李氏社稷。还请雍王消世人疑惑,我等方好为长安天子效力!” 说罢,封常清拿起匕首,便将手掌割破,挤出血来。 “请吧。” 薛白闭上眼,回想着自己一次次骂李隆基、李亨自私的场景,又仿佛从青史看到了安史之乱后千年的时空。 某个瞬间,他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接过封常清的刀一划,鲜血滴落水盆当中。 “好,让封节帅放心便是,我绝不借皇孙之名阴谋暗篡李氏社稷!” 第502章 牛刀小试 乐师们演练着哀乐,薛白在太乐署中补了一觉。 迷迷糊糊中有人轻轻推着他,用婉转清脆的声音唤道:“薛郎,醒醒。” 薛白还当是明珠又来了,翻身抱过被子蹭了蹭,感觉怀里不是杨玉瑶,方睁开眼来。却见谢阿蛮正站在那,擅跳舞的娘子就是有气质,连脖颈都好看。 “嗯?” “那个,”谢阿蛮愣愣道:“演练好了,你这太乐丞该带乐师们去嗣许王府上了。” “我以为当太乐丞只要给贵妃排戏就好。” “虽然是这样。”谢阿蛮只好柔声哄他,道:“偶尔出了些状况,你就操心些公务吧。” 薛白见她还是一身吏员的皂袍,问道:“你怎不换衣服?” “我不去,也不会演那哀乐,我来太乐署只需管你。” “走了。”薛白翻身起来。 谢阿蛮却又拦住他,从桌上端起两块糕点,道:“吃饱了再去。” 一住nzhifash “有道理。” 接着,她又端详了他两眼,摇头道:“不行,太过精神奕奕了,坐下,我得让你憔悴些。” 等薛白出了公房,头发也是乱糟糟的,眼角还挂着些泪痕,显得十分悲恸。 他带着太乐丞的乐师们列好队,与鼓吹署的乐器手们一起汇入太常寺的队伍。队伍最前方,张珀红着眼,一脸悲韶安排人发麻衣。 许是站得有些无聊,张咱招手让薛白上前聊,道:“太乐令病了,你多担待些。 薛白却知刘赐在秘书省编书,因每日有膏火费领,已两三日都不来太乐署殿了。 “寺卿放心。” “出发吧,你我一起。” 话间,礼院的官员们最后出来了,个个神情肃穆,架子大得很,连张堆这个太常卿都得等他们。 路上闲聊,薛白问了些事,张咱所知甚多,能的都肯。 嗣许王李瓘有个弟弟,乃上柱国、褒信郡王李谬,官任宗正卿、殿中监。 “李瓘、李谬兄弟年幼之时,叔伯父兄已被武后杀得七零八落,待圣扔定妖风,李璀嗣许王,李谬过继、嗣泽王。” “泽王李上金原有七个儿子,流放显州,据都死了。但其中有一个儿子李义珣,知道被流放后绝无活路,遂隐姓埋名,扮成奴仆,逃过一劫。” “中宗皇帝在位时,追还泽王官爵,李瓘、李谬兄弟诬告李义珣假冒皇亲,将他流放岭南,并欲派人杀之。但李义珣寻得玉真公主庇保,再次逃过一劫,圣人即位后,查明真相,恢复李义珣之官爵。” 听到这里,薛白不由问道:“如何查明真相?” 张珀道:“皇家玉牒,李义珣年幼时有许多人见过,长大后相貌亦像泽王。” “若李义珣真是假的呢? “圣人、玉真公主从便见过,假不了。” “原来如此。” 张珀笑道:“圣人对待宗室宽厚,李瓘、李谬迫害堂兄弟,也未受重惩。李瓘依旧是嗣许王,李谬虽被夺了嗣泽王,却也封为褒信王。” “褒信王……..不满意?” “就是他。”张微微讥道:“如今李瓘撒手人寰,盯着他留下的嗣许王官爵之人,正是他的亲弟弟、褒信王李谬。” “李瓘有儿子。” “李谬暗中与圣人,李瓘的儿子不是李氏血脉。” 薛白沉吟着,问出一个他很关心的问题,道:“真真假假,由谁来定夺。” “自是圣人以及宗室。”张珀道:“宗室中这种纷争很多,若平时由哪个衙门处置,那就是宗正寺。偏偏李谬正是宗正卿。” 着,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接着道:“还有我们身后的礼院。” 许王府已经开始办丧了。 太常寺的人被称为“声儿”,因为每有这种场合都是由他们列队吟歌。 薛白带着乐师到了灵堂后方奏哀乐,只见未亡人们已跪了一排。 李瓘的王妃徐氏是个继室,看着三旬左右年纪,生得貌美。 “张驸马,你知晓阿郎的心思的。”徐氏悲泣不已,跪着转身啼哭道:“父薨子继,经地义。阿郎尸骨未寒,便有人欺辱我们孤儿寡母,恳请驸马援手。 张咱行事自有主见,若帮人一把于他损害不大,他是愿意的。但为了无关之事而得罪圣人堂兄弟、宗正卿,也就爱莫能助了。 他遂叹息一声,低声道:“王妃保重身体,庇护孩子要紧。丧事当前,旁的事往后再谈吧。” 这是很有深意的提醒了——孤儿寡母还年轻,眼下大可先熬死了李谬。 徐氏大概觉得王爵一旦丢了就要不回来,哭着不肯甘休,跪着上前想要继续求。 若让人起了闲言闲语,对张咱却是要命的事,他避之唯恐不及,向薛白示意了一个“簇不宜久留”的眼神,迅速出了灵堂,往大门处去了。 薛白却还得留下处置公务,好在他年轻脸嫩,徐氏没求到他头上。 借这机会,他观察了一下李瓘的两个儿子,李解、李需,脸蛋长得都还蛮好看的,确实像徐氏更多一些,至于像不像李瓘……把老头与稚童相比,他还真是看不来。 “阿兄!” 灵堂上忽然响起悲哭声,声音苍老,极尽悲伤。 “你我兄弟自幼经历磨难……好不容易熬到这宝盛世,奈何不假年,阿兄啊! 想必这就是褒信郡王李谬,据已哭晕过去好几次,醒来便继续哭。 李谬的身后站着好几个年轻人,个个披麻戴孝,神情悲恸欲绝,正在纷纷搀扶。 “阿爷也要保重身体…….阿伯,你怎舍得这样去了?!” 一个侄子哭了,几个侄子纷纷大哭,场面不由混乱起来。 薛白正站在那看着,忽有人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可是太乐丞?这边出了些事,请随人来。 灵堂后方的庭院中,有道士正在做法事。 绕过法坛,走过长廊到了一间庑房门口,薛白在门外便认出那披着麻衣的背影是李琮。 他当即停下脚步,转身便要走。 如张珀所言,莫沾这些人,他的仕途上能减少非常多的致命风波,不出意外是能平平安安位列公卿的。 除非,想要的不仅于此..... 薛白迅速向四周扫了一眼,随着来人走向李琮。 “是谁让庆王找我来谋秘书监一职的? “我身边的一个宦官。” “查他。” 李琮愣了一愣,低声道:“唐昌公主如今的处境有好些,你让秘书省复得权柄,可是在为大事铺路?” 薛白意识到自己与李琮的沟通确实太少,导致消息与想法都错位了。 “嗯,庆王什么都不要做,万莫再派人来联络,等着即可。 “秘书监……..” “秘书监谋不到了。”薛白不由分,须臾又问道:“有哪些人想谋卫尉卿?” “很多。”李琮道:“据我所知,就有嗣歧王李珍、嗣薛王李瑁、广武王李承宏。” “止住一切动作,别争。”薛白再次郑重提醒了一句.….... 再转回灵堂,正见到张填。 “方才起了冲突,你怎不拦着? 薛白应道:“庆王唤我过去,了几句话。” 张珀微微一愣,问道:“你如何答复的?” “我劝他别再为儿子争秘书监了。” “不错。”张咱道:“身在朝堂,当如履薄冰。这等祸害满门且与己无关之事,少沾惹为好。” “是,丧事一过,我便随驾往华清宫。” “这是聪明人。” 张珀这才起方才灵堂上发生的冲突,却是有官眷与人嘀咕李瓘王妃徐氏与人私通,被张珀派人请出去了。 是日,薛白见了许多的李唐宗室,只是记名字都头疼。 即便如此,他还是尽力接触了另外两位嗣王,李珍、李瑁。 李珍、李瑁也是一对兄弟,他们的父亲是薛王李隆业。李隆业是李隆基的五弟,生了十多个儿子,李玥是其中相貌才情人品俱佳者,声望最重,因此承嗣薛王。 李珍则因长相酷似李隆基,过继给歧王,嗣歧王。因歧王李隆范原本也是有两个儿子的,早年沉溺酒色而暴莞了。 兄弟俩年纪不算大已食邑五千户,却犹有进取之心,盯着的都是鸿胪卿、卫尉卿、宗正卿之类的九卿之位。 因此,他们对于李谬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遇到张咱,不免评论了几句。 “人而已。” “嗣许王妃与人私通,好歹拿出证据来。”李瑁道:“李谬的吃相未免也太过难看了些。” “这般吃绝户之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做了。”李珍道:“熟能生巧嘛。” “李瓘有子二人,可不是绝户,可惜,连圣人都觉得不像。” “李义珣当年也不是绝户,李谬擅于硬吃了。” 李瑁微微叹息,道:“张驸马,我若记得不错,李义珣之子嗣泽王李惠,就是现任太常少卿吧?” “不错,太常寺礼院是由他主持。” 李瑁道:“若非玉真公主,李滤与其父只怕要落魄街头。如今由他来给李璀定身后名,理循环。 “理循环啊。” 者无心,听者有意,薛白站在张珀身边听了,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太常少卿兼礼院直事李凭。 几人了一会儿,李珍向薛白打了个招呼,显得十分亲近。 “我听闻,李昙、张泗夫妇与你有些过节? “不敢。”薛白应道:“我们闹着玩的。” “李昙是个废材,你莫搭理他。”李珍笑道:“你我投缘,皆喜欢音律、戏曲,往后得空该常聚聚。” “是。”薛白道:“我亦觉与歧王有些亲切福” “哈哈哈。” 一场丧事,俨然成了公卿贵胄们联络感情的聚会。 李谬犹在灵堂上哭得死去活来,将要昏厥之际,有个儿子上前搀扶了他一把,并在他耳边道了一句。 “诸王都觉得是阿爷要夺嗣许王之位,已在暗中联络要阻拦此事。” 李谬一惊,被搀扶下去之后,当即拎过儿子叱道:“你方才的都是真的?” 孩儿方才路过那边时,确实听到他们在,且毫不避讳。” “什么?” “那不如一道向圣人揭穿……阿爷名讳,孩儿不敢提。” 李谬皱眉踱步,招过管事,道:“你去查查,徐氏到底与谁私通……” “明白。” 薛白不经意地往庑房方向看了一眼,见李谬身边的管事从里面出来,却是往许王府的后宅而去。 他遂拉过张咱,示意他往那边看。 “蝇营狗苟。”张珀轻嗤一声,声提醒道:“你莫太热心了,方才的提议就不应该,听他们议论几句就真以为他们能出头?” “是我草率了。” “李瓘死得真不是时候。” 对于李瓘之死,杨玉瑶是颇为恼火的。 若非此事,她此时已带着薛白去华清宫卿卿我我,结果这几日薛白却还得领乐师去许王府上吹吹打打。 过了两三,她终是待不住了,亲自过去看看薛白。 “瑶娘不该过来,这边毕竟是在办丧。” “来看看你。 杨玉瑶拉着薛白上了马车,声提醒道:“玉环与我,圣人大概是想反悔了,你我莫为庆王出头。” “知道的,我已经严词拒绝他了。” “果然是到处请托,真烦。” 薛白道:“我不宜离开太久,送玉瑶到街口便得回去了。” “我送你过去。” “不必,有人盯着我们。”薛白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低声道:“该是哥奴或陈希烈的人,想拿我们的把柄,逼我交出刊报院。我派人去打他们一顿。 “装作不知即可,到了前面遮掩了一下,让我下去。” 丰味楼。 杜始几乎已不打理酒楼中的琐事,只管着隐藏在酒楼之下的各种事务。 少有人知道长安许多酒楼茶肆的雅座背后都有暗阁,一些有价值的消息会被抄录下来,送到杜始手上。 是日,她正在整理这些消息,却见曲水赶来。 “薛郎来了。” “这种时候?” 杜始连忙迎了薛白,眼底既有喜意,又有忧虑。 “你此时来,可是出了要紧事?” “一件与我们无关的闲事,但若办妥了,影响深远。” “那你快些。” “事关宗室,人物关系复杂,只怕得慢慢捋,你才能懂。” “没事,我听着。”杜始笑了笑,“你捋。” 薛白便开始慢慢捋着。 “白了,无非是一群亲戚互相吃绝户的事,李谬吃相难看了些,诸李中有人看不惯了,却不敢多管闲事?” “差不多。” “你想管?” 杜始有些疑惑,“此事可是大麻烦,莫非那貌美的寡妇徐氏求你了? “以我的地位,自是插手不了此事。” “但你悄悄来找我,想必是有些别的想法?” “不错。”薛白道:“这是个试验的机会,我们可以牛刀试一次。” 牛刀试? 数日后,李瓘的丧礼才办完,李隆基已命高力士做好摆驾华清宫的准备。 长安城已经渐热了,哪有山里待得舒服。 偏是还有些宗室之事李林甫不能处置,须由子亲自定夺,比如,李瓘留下的官爵。 首先要定下的是嗣许王之爵。 李隆基遂招来张珀,开口十分直接。 “朕看李璀那两个儿子不肖其父,你到褒信王府选一个合适的人选,过继到李瓘名下。 张咱本要遵旨,犹豫了几番,却是道:“臣请圣人别择旁人。” “你是太常卿,是朕的女婿,且与此事无牵涉。你不办,谁办? “臣有罪。”张咱脸上泛起些苦意,无奈道:“臣与此事有所牵扯。” 李隆基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也是十分疑惑。 “吧。” “坊间传闻……李瓘那两个儿子是.…..” 张咱没有下去,拜倒,磕了个头,一脸委屈地道:“圣人明鉴,臣真是冤枉的。 李隆基笑骂道:“朕又不是昏君,还能信这等市井传言吗?” “臣真的与许王妃毫无瓜葛,不过是丧礼上有人出言诋毁她,臣将人请出去而已。” “朕知道了,下去吧。” 张咱苦着脸,再次行礼,退了下去。 李隆基看着,脸上的笑意冷了,渐渐有些不悦,道:“高将军去查一查,此事到底是不是谣言?若是,查谁在传谣。” “遵旨。”高力士领了旨意,犹豫片刻,又问道:“那嗣许王留下的官爵?” “暂搁置。” 李隆基很不高兴。 他倒要看看,在这躁热的夏季,是谁没事找事耽误他游幸华清宫…..... 第503章 招降 薛白一直听说回纥骑兵很强大,毕竟李亨向回纥借兵是拿出了很大的回报。 值得用长安、洛阳的金帛子女来犒赏的必然是精兵,弓马娴熟,哪怕战败,也很可能凭借马速逃离战场。薛白做好了无法活捉叶护的心理准备。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回纥溃败、仆固怀恩鸣金之际,竟是有一队骑兵似利箭般地向叶护的旗帜袭卷而去…… “报!雍王,我等不负使命,已大破回纥!” 这边,安西军的士卒以洪亮高亢的声音向薛白禀报完没多久,那边王难得麾下已有传令兵狂奔而来,远远地便发出兴奋的喊声。 “报——” “雍王,王将军已生擒回纥叶护!” 薛白正在夸慰封常清、李嗣业,尤其是盛赞李嗣业的勇猛,嘴里还在用着“所向披靡”这样的成语,王难得的信使已经驱马凑到了他的面前,目光灼灼,再一次地高声禀报起来。 “报雍王,王将军生擒了回纥叶护!” “好!” 薛白忙于应付,转头又夸赞王难得。 他能明显地感受到王难得见李嗣业勇不可当,心中不服气,起了较量之意。一个是旧部,一个是新附,都是不可多得的猛将。 好一会儿,王难得斜挎着长枪,押着叶护,晃晃悠悠地回来,他脸上没有任何的得意之色,依旧是那么的冷峻平淡,仿佛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于他而言是一件太稀松平常的事。 “好!”军中顿时有人喝彩,“王将军先挑吐蕃王子,再擒回纥王子!” “王将军必让外虏绝后!” 听着这些夸耀,王难得却是不自觉地转头向远处李嗣业的大旗瞥了一眼,之后才迎向薛白。 先是献上俘虏,有士卒拉过了叶护的战马。 薛白见那战马长得极是高大,马背几乎有一人高,神骏非凡。他虽喜欢,却是当战利品给了王难得,这才是物尽其用。 之后,薛白说了他以为回纥人骑术高超,担心唐军追不到一事。 王难得傲然道:“大唐灭突厥时,回纥不过是依附突厥之小部落。我辈骑射,岂能输于回纥?” 薛白这才意识到,这是他与王难得认识的偏差。在此时此刻这一个王难得的心目中,大唐男儿正是以骑射平定四方,岂甘弱于旁人? 大唐男儿的骄傲还未褪去,雄风依旧在。 …… 追杀败兵、清扫战场,夜渐渐黑了下来。 营地里点起了熊熊篝火,到处都响着欢呼声。欢呼的间隙,能听到风中带着隐隐的呜咽,也不知是风吹过了山石还是伤兵在哭,亦或是七月半的鬼魂出来活动了。 叶护被绑在一棵树下,除了有两人看守着,许久不见有人来搭理他,渐渐地,他饿得有些难受了。 风吹来时有虫子掉落在了他的脸上,他抬起头,挤着表情,努力伸长了舌头,好不容易才把那还在蠕动的虫子卷入口中,一口咬破,很苦,但它还算肥美。 他不是一个吃不了苦的人,草原上常有雪灾,他连马腚上的大虱子都吃过。 终于,他看到薛白向他走了过来,于是大声质问道:“你就不怕挑起回纥与大唐之间的战乱吗?” 这态度,仿佛做错事的是薛白。 薛白不惯着他,抬手就是一巴掌。 “呸。” 叶护吃痛,把嘴里的虫汁吐出来。薛白避了一下,落在地上。 “回纥敢勾结叛逆,你阿爷必须给圣人一個交代。”薛白以居高临下的口吻道。 这完全是对待臣属的态度,只听语气就能感受到薛白代表的是李琮的正统,以及大唐依旧强大到让回纥臣属。 叶护不由在心里打鼓,暗忖也许这一战之后,李琮马上就要平定各方的叛乱,恢复一个强权的大唐中枢朝廷。 他遂有些心虚起来,道:“我们也是被忠王给骗了,并不知道他是大唐的叛逆。” 也只有到了此刻,把他杀服了、杀怕了,李亨给回纥金帛子女的许诺才算是一笔勾销,否则怎样都掰扯不清,仿佛大唐没了回纥兵就什么都做不成。 薛白却还不满意,反手再一个巴掌。 “若附逆者全都以一句被骗了了事,国家法度何在?” 叶护心头大怒,偏是沦为俘虏,遇到这种事也只能含血吞下,道:“我奉诏来勤王,是因为我忠于大唐!” “你现在忠于大唐了,劫掠我百姓时如何不记得?” 叶护从来没学习怎么当一个臣子,所以不太会讲话,还在顶嘴,道:“我以为那是赏赐!” “赏赐?” 薛白又赏了他一巴掌。 叶护被打得双颊通红,怒火中烧,干脆低下头不吭声。成王败寇,他信奉强者,这仗打输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知道我为何能胜吗?”薛白问道。 “不知。” “我有个谋士,李泌。”薛白道,“他给我做了谋划。” 叶护愣了愣,心想,李泌不是李亨的谋士吗?这么快就背叛了吗? 薛白问道:“你有个弟弟,名叫移地健?” “是。” “他准备在你返回回纥的路上派人杀了你,你知道吗?” 叶护一惊,问道:“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薛白并不知道,他只是听李泌说过,叶护与兄弟感情不睦。这事还是叶护自己与李俶说了,李俶再告诉李泌的。 而薛白知道了此事,就决心要活捉叶护,并将他放回去,让回纥兄弟相争。否则,若是让回纥趁着大唐内乱之际强大起来,必会生窥边之意。 他怕他们兄弟相争得不够激烈,还特意为他们添一把火,挑拨离间。 这是阳谋,叶护哪怕是看出了薛白的心思,也没有办法抗拒。 “我自有我的消息。”薛白道:“伱领兵在外这么久,移地健势必趁你不在,暗做准备,你觉得,若我放你回去,你对付得了他吗?” 叶护心中大喜,目光发亮地看着薛白,想点头,又摇头。 他迫切地想回答,却发现这个问题并不太好回答。遂绞尽脑汁地想着一个能让薛白满意的答案。 “雍……雍王,不能让移地健抢了我的位置,我对大唐忠心啊!” 战败者最后的尊严也在这一刻被抛开了,叶护忙着悍卫他的生命与利益,根本顾不得这些。 “我从小仰慕大唐,学诗书礼仪。雍王你看我,文质彬彬。” 叶护努力摆出文质彬彬的表情,浑然忘了自己嘴角还留着虫子的残渣。 “移地键他不一样,他野蛮、粗鲁,并不臣服于大唐,要是让他当了回纥可汗,他一定会犯边的。” 这一番恳切之言,终于说服了薛白。 “有道理。”薛白问道:“若我确定了你的忠诚,我会放你回去。” “我忠诚,我很忠诚。” 叶护焦急地表达自己的忠诚,很快许愿要为薛白收拢溃兵,鞍前马后,为薛白平叛。 这一战之后,大部分回纥兵逃散回草原了。可收拢的也许还有数百或千余人,再加上俘虏,就是一支不俗的战力。 叶护渴望通过为薛白效力,能带着兵马回草原。 当然,薛白是有可能会在利用了他之后,不把兵马还给他…… ~~ 次日夜,军中庆功宴。 薛白忙完军务到时,见有一人站在那,正要叫他坐下,却发现那是坐着的李嗣业,比普通人站着都要高。 一整个庆功宴,李嗣业话都不多,坐在那闷头吃,吃了一整只的烤羊,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在面前堆成小山。 军中宴饮,免不了要谈及当今的天下形势。 尤其是封常清,很关注范阳叛军的动向,他之所以选择转投李琮,便是希望能尽快安定下来。 “安庆绪还在相州坚守。”薛白回答道,“他出逃洛阳之后狼狈不堪,而当时追击他的是张巡、王思礼、李晟等等这些名将。后来李光弼也往河北了,甚至,郭子仪如今就在河东。” 话到这里,他问道:“诸君知道为何这么多名将,奈何不了一个安庆绪,还使得他重新聚众数万?是安庆绪雄才大略、能耐不凡吗?” 众人都看向薛白,李嗣业也放下手中的羊腿,吮了吮手上的油。 “粮草?”有将领答道。 “是我们自己停下来了。”薛白道:“很荒唐,可就在歼灭安庆绪的前夕。太上皇一道旨意,不仅断了粮道,还使诸路大军互相防备起来。举个例子,圣人原本让两淮供应雍丘粮草,使张巡能过黄河追击安庆绪,可眼下,张巡没粮出雍丘不提,还得防备贺兰进明从宁陵进攻他,如何破贼啊?” 封常清默然。 薛白又道:“圣人派李光弼去主持大局,李亨便遣郭子仪前往,两个名将在侧,安庆绪却还在相州安然无恙,两虎相争,一小儿在后拍手称快。” 封常清道:“既然已经击败了忠王,不如尽快解决内乱,使朝廷令出一门。” “依封节使之意?” “遣人使忠王、广平王投降,如何?” “招抚郭子仪,李亨自罪退位,回十王宅歇养。”薛白并不废话,直接提了条件。 他并不是怕与李亨再继续打下去,而是希望能尽快招抚郭子仪。否则夜长梦多,谁知道郭子仪在东线会打出怎样的战果,万一把长安攻下了呢? 封常清一听这个条件,有个微微摇头的动作,认为太苛刻了。 相当于让李亨现在就放弃皇位,接受被幽禁,且把命运交在旁人手上。 薛白当然也知道,不能只有这硬梆梆的话,还是得修饰一下。 “这是我离开长安之前圣人说的,圣人仁厚,最重视手足之情,要的是李亨知罪能改。李亨只要愿意认罪投降,依旧是圣人的兄弟。” 提条件的时候,他态度很硬,说着说着,条件虽然一点也没变,他的语气却宽容柔和了起来。 “都是至亲兄弟,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为了大唐社稷,让李亨承认长兄的皇位是应该的,很难吗?莫忘了,他与太上皇出逃时,是圣人一力守着长安,回过头来,圣人是要宽恕他的,圣人的原话是,‘身为长子,守住了家门,只想要阿爷兄弟回来,有这么难吗?!’” 听到李琮这句话,封常清顿时体会到了这个天子的辛酸,不由红了眼眶。 “陛下……仁厚。” “如此仁厚的陛下。”薛白抬手往泾州方向一指,质问道:“李亨又是如何对圣人的?!” 封常清虽还未朝见天子,心中已浮现出一个仁厚明君的形象。 他不愿辜负李琮,也希望时局不要再动荡下去,遂用力一点头,道:“那便请雍王请一道宽赦忠王的旨意,我亦会遣人尽可能地说服忠王认罪退位,还大唐一个海晏河清。” “好,还大唐一个海晏河清。” 诸将这才松了一口气,李嗣业方才也在听薛白与封常清议论,此时才再次拿起刀切着烤羊吃。 这是他面前烤的第二只羊了,而他还像是没吃饱的样子。 王难得一直在看着他,几次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见李嗣业忙着进食,遂又沉默下去。 倒是薛白过来与李嗣业聊了几句,把这次大胜的封赏告知,这件事,薛白从不假手于人,都是亲自做。 李嗣业谢了,对封官一事反应平静。至于赏赐,他只是看了一眼以示恭谨,道:“末将终待在军营里,用不到这些钱财、屋舍田亩,请朝廷收回去赈济关中百姓吧。” 薛白目光看去,发现李嗣业虽然长得巨大粗犷,眼神却很干净,确实是不看重钱财家业。 “好。” 李嗣业能感受到薛白懂他,遂道:“谢雍王。” “李将军有什么别的想要的?” “末将喜欢养马。”李嗣业也不客套,“叶护的座骑是大宛良驹,还是头公马,末将想用它配种。” 说罢,他转头往王难得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今日末将是步战,否则定能擒来叶护。” 此事倒是有些让薛白为难了,总不能再把王难得的马匹要回来。 “把马牵来。”那边,王难得已向亲兵吩咐道。 薛白这才不觉得尴尬。 然而,王难得大概是不服气,道:“在战场上连杀二十余人,我并非没有过。” 李嗣业听了大笑,随手拿起一个酒坛子丢给王难得,道:“谢王将军的马。” “你的刀也让我开了眼。” “哈哈哈!” 这些军中将领之间还是简单的。 像高仙芝那样与同袍常常处不好的,毕竟是少数。 大笑声中,封常清也端起酒,向坐在角落里的一个满脸刀疤、默默无名的将领敬了一杯酒,然后笑了起来,感觉到松快不少。 “早点平定了,早点回安西。”他在心里如是道。 ~~ 薛白出了帐篷,略有些醉意。 “郎君。”樊牢上前道:“高参求见。” “他找到沈氏了吗?” “找到了。”樊牢有些欲言又止。 薛白能明白,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道:“叶护,他还是李俶的结拜兄弟。” 樊牢最重义气,掐着小姆指讥道:“他们的义气。” 不一会儿,高参过来了,各种复杂的心情都写在脸上。 “雍王,末将……” 等了一会,薛白见他不继续说下去,道:“若依我的建议,待回了长安,封赏了你的战功,让你阿娘替你寻一个适合的妻室。” “末将恳请雍王,能让末将带走沈娘子。”高参道,“请朝廷收回末将所有的赏赐……就只有这一件事……” “你们倒是都懂得为朝廷省钱财。” “是。”高参羞愧。 薛白不由骂道:“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是。” “很多年以后你也许会后悔,自己本可能成为一个功臣名将,因为一个女人耽误了。” “末将以后也许会后悔……可末将,不后悔。” 这些年,薛白只顾着在意哪些人能成为名将,又是如何成为名将的,现在却发现,其实大部分人原来都是不那么有上进心的。 追求都不一样,人家想要的就不是功成名就。 “也蛮好。” 薛白忽然想到了杜五郎,想必他在这满是血色的战场上搏杀时,杜五郎还在长安呼呼大睡。 “你若要带走沈氏,往后别在军中了,隐姓埋名地过吧。” “谢雍王!”高参大喜。 “真不想上进?” “末将不想再打仗了。能保卫一次长安,不辜负当了那么多年禁军,够了。”高参道:“其实每次血沾在身上,那些胳膊断在地上手指还能动,末将……我都要疯了,我只想守着沈娘子,不想经历战场了。” 薛白对此无话可说,道:“她愿意跟你走?” “是。”高参目露心疼,想了想,又低声道:“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子,李俶不知珍惜。” 薛白倒是还在思量着几桩事。比如沈珍珠的儿子,比如马上就要派人去招降李俶了。 末了,他想到李俶根本就不在乎沈珍珠,此事不影响;至于沈珍珠的儿子往后也许高参带走?不重要。 “去吧,别让任何人知道。” “谢雍王!” 高参拜倒在地,磕了一个头,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走向他自己的生活。 ~~ 泾州城外,又有几骑残兵归入大营。 仆固怀恩是一个很坚韧的人,经此大败,还准备整军再战。大不了就是退到灵武去,薛白要想灭了他可不容易。 泾州城内,李俶却感到十分丧气,在独孤琴的怀里大哭了一场。 他不觉得这是窝囊,而是魏晋风骨,是真性情。 “我打了败仗,在你心里可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李郎?” “郎君从来就不需要无所不能。”独孤琴道,“郎君是最好的。” 二人还在甜言蜜语,程元振赶到了门外,小声禀道:“殿下,圣人发怒了。” “怪我兵败?” “是薛逆遣使来了。” 李俶只好收拾精神过去,到了一看,却见薛白派来的是魏少游。 魏少游原是朔方水陆转运使,对李亨有拥立之功,后来随房琯在咸阳桥战败被俘,因他的家仆曾救过薛白,也就降了。 “叛徒,你竟还敢来?” “广平王息怒。” 出乎李俶意料的是,魏少游的态度并不强硬,不像是来招降的,倒像是趁机偷逃回来的。 当然,上一个回来的仆固玢已经被仆固怀恩砍杀了,魏少游也很害怕,说话语气轻柔,一副为李俶尽心竭力的样子。 “薛白派你来做什么?” “雍王希望忠王与广平王能迷途知返……” 待魏少游把薛白的条件说了,李俶也是勃然大怒,明白了李亨为什么差点要斩杀魏少游。 “岂有此理?逆贼欲篡我大唐社稷,还想让我束手就擒?!” 魏少游道:“臣此来,实为广平王考虑。不提大唐社稷安稳,臣只问一个问题,这仗若想继续打下去,钱粮从何而来?” 李俶道:“自是从蜀郡、江淮运来!” “臣是朔方转运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凤翔既失,关中道路不通,蜀郡、江淮即便运粮,又如何运来?” “郭子仪自当拿下河东,甚至不用运粮,已收复长安。” 魏少游问道:“广平王可知,此番是为何败了?” “为何?” “告知广平王也无妨。”魏少游道:“有李先生出谋划策,雍王如何能不胜?” 李俶讶道:“谁?” “李泌李长源。” “不可能。”李俶一向能忍,此时变了脸色,道:“先生不会背叛我。” “恕臣直言,李先生忠的是大唐社稷,而非……” “我们才是正统,先生绝不可能支持一个叛逆。”李俶径直打断道:“别以为我不知,你这是离间计。薛白想收服先生,但他做不到。” “雍王所为,一直都是在弥补忠王、广平王犯下的错误。李先生岂能看不明白?” “我们守大唐正朔,还能是犯错?”李俶讥笑。 这种事情,彼此心中都明白,嘴上又不可能承认,魏少游也就不肯多说了,答道:“封常清之所以归附,正是因李先生出面。” 李俶变了眼神,想要反驳,可他确实想不到除此之外的理由。封常清总不能是为了大唐社稷安定才选择附逆的吧? 那么,李泌真成了薛白的谋士? 此事莫名给了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魏少游放低了声音,道:“臣真是为广平王考虑,以大局为重归降,声望自是不低,足保你在长安享清福,岂不好过在朔方吃黄沙?” 说着,他补充道:“这正是李泌与封常清出于私谊,为你劝说雍王的结果。” 李俶不信,甚至想要杀魏少游,却偏能从与他的谈判中看出一些东西来。 魏少游又道:“如今归降,犹是皇子皇孙。等到身边诸将士都背叛出走了,到时可就晚了。” 李俶敏锐地捕捉到,魏少游这句话是极笃定的,像是薛白又要招降他这边哪个大将,不,这又是离间计。 可万一呢? 第504章 过犹不及 李泌依旧住在歧州城元帅府中,成为俘虏以后的生活并未让他感到不适,每日无非是打坐修行,倒也乐得自在。 只是每日傍晚,院墙另一边总有些吵闹。好像是薛白收容了战乱中一些流离失所的孤儿,划出元帅府的一半设了个学馆,下课之后,先生在院中纳凉,一群孩童便央着先生讲在堂上没讲完的故事。 李泌也跟着听了几天,知道那是一个类似于晋末衣冠南渡的故事,只是把晋换成一个叫“宋”的朝代,把司马氏改成了赵氏,把五胡乱华改成了北边的女真族。 可听到后来,他也能听出其中与晋室南渡不同的东西,那故事更像在喻隐当世。书画超绝的宋徽宗影射的是当今的太上皇;蔡京影射的是李林甫、杨国忠之流;李师师影射的是杨贵妃。 至于用谁来影射李亨?一开始李泌以为宋钦宗影射的是李亨,觉得太过偏颇了,在他心里,李亨的才能还是远胜宋钦宗的。渐渐地,他听出了一些端倪,最初他以为能兴复天下的康王赵构,似乎不那么英明神武。 尤其是听到赵构看似重用李纲、宗泽,声称将亲督六师,以援京城及河北、河东诸路,与金人决战,实际上却在短短几天后就跑去巡幸东南。这不得不让人想到当时长安犹在坚守,而李亨依旧还是北上灵武。 再往后听,时常能让李泌感受到赵构为了一己之利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的自私。 “喏。” “一则务必尽快接太上皇回长安,如此,庆王即位方可名正言顺,人心复定。” 李泌道:“他做不到,没有钱粮辎重。孤军深入只有死路一条。” 薛白道:“故事终究是故事,赵构如何,岳飞如何,不提也罢。眼前呢?沧海横流,长源兄是能够为社稷出份力的。” 先是述说了史思明南下相州救援安庆绪一事,表明长安方面之所以愿意再给他们一个机会,是为了社稷大局为重,之后,使者递过了李泌的信件。 薛白道:“我的身世重要,还是大唐的社稷重要?” 薛白道:“若他们相信是你在为我谋划,那我接下来离间旁人,自然也就更容易了。” “当今人物,在赵宋的故事里各有所指。我却没听出,谁代指的是庆王、谁又是你?” “怎么?”薛白问道:“担心他们怪你?”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薛白的第二批使者到了。 等了一会,一众童子问道:“然后呢?” “二则忠王、广平王归降之后,绝不可伤他二人性命。” 话到这里,他还补了一句,道:“除非,你有何恐为人知的心思。” “那你可愿把社稷摆在己身之前?” “你去问封常清吧。” “臣子之私?”仆固怀恩大怒,骂道:“你出于私心构陷郭节帅,反说我不忠心吗?!” 宦官骆奉先匆匆小跑到李亨面前,道:“仆固将军与辛将军打起来了。” “不错,此事必然是由仆固怀恩出面。”李泌道,“可以想见,彼时军中非议也不会少,我或可借此说服仆固怀恩来附。” 仆固怀恩瞪大了他赤诚的双眼,看向李俶,迫切需要李俶为他说话。 江淮断了长安的粮,郭子仪正在河东相逼,李琮很可能先一步大势已去。否则,为何薛白打了胜场,反而要招降他们? “多谢了。” 有信使匆匆赶到,道:“雍王,有急递。” 薛白问道:“你怎知我知道?” 李泌道:“我在奇怪一件事。” “没有陛下,也没有我。” 他们的不满却是由来以久的了,仆固怀恩每次作战奋勇不要命且不说,杀子献忠一事,总让他们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辛云京道:“我与陛下商议的是社稷的大局,而非臣子之私。” 他初时会告诉自己,不必在意此事,保持着平静。可又等了两日,他终是没忍住向看守他的护院道:“请雍王前来相见。” “嗯?” “形势不容乐观。”薛白不让他回避,开始直接说道:“史思明准备南下救安庆绪了。” “想多了,你只是长得俊而已,这对李十七娘有用。”李泌道:“对我没用。” “当然。”李俶连忙安抚,“仆固公忠心可昭日月。” “这是自然。” 薛白道:“若是李亨得知这消息,你猜他是会大喜、认为我无力再追击他了,还是因社稷动荡而大惊?” 李亨勃然大怒,立即命李俶去控制局面。 李泌道:“回纥是来助大唐平叛的,你却将他们给平了。” 两人饮着茶,聊了些闲事。 “是,勤劳得像一群蚂蚁。”薛白道,“由此可见,史思明的势力不会弱。” “岂会是取决于我?” 李泌反问道:“你打算落子于何处?” “没有了,那故事老夫也是从报上看来的,就载到那里。想听,今日说一個张居正当宰相的故事……” 说话间,隔壁院墙里又响起了那老先生与孩童们的声音,李泌忍不住倾耳去听。今日却没听到故事,他们早早散去了。 李泌思忖了片刻,几次启齿却又不说,最后道:“就不可能忽略钱粮去探讨这个问题。” 李泌微微滞愣。 李泌懒得与薛白争辩,想再追问后续的故事也按捺住了。 辛云京不敢回答,只小声道:“也许,陛下可稍做些退让?” 看过,他把情报摆在了李泌面前,也没说话,独自沉思着。 薛白便自顾自地说起当前的时局。 “你说,我考虑。” “为何?” 但不退怎么办?李俶认为,只要坚守泾州,僵持下去,薛白很快也要自顾不暇。 李亨近来一直在提退往灵武之事,可张汀、李俶难得是一样的意见,都是万分反对此事。 李泌依旧摇头,他不是轻易就能被薛白说服的。 “原来如此。” “那为何殿下能容他屡次污蔑于我?” 然而,李俶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李泌不用问也知,薛白既胜,必是已说服了封常清。这倒是让他颇为意外,近来总听赵构的故事,他总认为人都是自私的。 可接下来,那边苍老的声音却是语锋一转,叹道:“恰此时,朝廷欲划淮北,弃之给金人,一日奉十二道金牌令岳飞班师,岳飞愤惋泣下,向东向拜曰‘十年之力,废于一旦’。” 薛白看过,招过使者,先是递过李泌的信,道:“这是李泌写给李亨父子的信,你光明正大的送过去。” 才问出口,李亨自己很快也就想明白了。 “军中有些将领担心他之所以愿意嫁女,是有心勾结回纥。” “无妨,只是你这般做,作用不大。” 这日,说到了岳飞北伐,硕果累累,进军朱仙镇,与金军对垒而阵,遣背嵬骑兵五百奋击,大破金军。于是河北豪杰纷纷来降,聚众数万人。 “够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辛云京!我看你就是想诬陷我,明知是离间之计,是阳谋,最好的办法就是当没看到……” “如今安庆绪败退到相州,像不像金兀术在朱仙镇败逃之后?那,李光弼、郭子仪就可以比作是我们大唐的岳飞。此时是一鼓作气平叛,还是再生事端,取决于长源兄了啊。” 话到这里,仆固怀恩顿时杀气腾腾地瞪向辛云京,差点要在这大殿下爆出粗口来。他一发作,顿时有不少原本就对他有些不满的官员将领站出来。 “当然是假的。”李亨连忙安抚,道:“朕必然信仆固卿。” “我有位红颜知己,她也是个道士。”薛白道,“我以为我很擅长乱人道心,还想凭此技艺,让长源兄助我一臂之力。” “仆固公一心要请回纥援兵,安知是何主意?” 理由也很简单,一旦退出关中,李亨的声望与正统名义就要大减。那与李琮争位也就不可能了,能做的也就是苟延残喘,当一个流落异乡的所谓皇帝。 “是我失言了。”薛白举起了那碗李泌煮的抹茶汤,自罚一杯,道:“好苦。” 他付出了足够的忠诚,现在,他需要一点对他忠诚的回报。李俶只需要拿出不及他忠心的十分之一的诚意就够了。在他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 国事败于当权者的短浅、懦弱与自私,比毁于法度崩坏、重积难返还要让人愤慨。于是,李泌不自觉地养成了每天傍晚听说书的习惯。 李亨麾下的官员将领们对此多少是有些犯嘀咕的,可危急之际,谁也不会真的说出来。 李亨正连连点头,忽然,有一人出列道:“陛下,史思明南下,那便不得不考虑郭子仪的态度了。” “造反吗?!” 若不是紧急消息,也不会特意还送到这里来。薛白接过看了,脸色逐渐凝重。 “不可!”仆固怀恩当即出口喝叱,道:“庆王不过是薛逆的傀儡,如何能向这种逆贼退让?!今既已向回纥请援,长安必然先于我等支撑不住。再者,郭节帅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陛下!” “说得好啊。”薛白道:“说回那故事,长源兄觉得,岳飞是奉诏回师好,还是一意孤行、继续北伐好?” “可李琮如何会答应?” 李亨连忙让宦官把两员大将分开来,草草罢了小朝议,认为这件小事就到此结束了。 “何意?” “雍王放心,卑职完全明白。” 李泌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他是修行之人,自然比那些童子要淡定得多。可到了夜里做晚课时,那经书却如何也看不下去,打坐也进入不了忘我的境界,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发生在宋代的故事。 “天晚了,歇了吧。”老先生道:“今日的书都说完了。” 有人矢志报国,有人满怀私心,有人忠耿直率,有人生性多疑。 “辛将军拿到一封信,想要递呈圣人。仆固将军不让辛将军递呈,辛将军偏递呈,两人便打起来了。” 仆固怀恩擅自点兵要与辛云京开战,此事往大了说是造反。他真的很难现在就当着李亨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对的。 此前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原本还以为仆固怀恩的女儿是嫁给了没前途的庶子。 李泌摇头道:“这话,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开门见山地说着,薛白在李泌对面坐下,自来熟地舀了一碗茶汤,道:“重创了回纥骑兵。” 两人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 郭子仪是一个忠于大唐,心怀公义之人。很有可能为了顾全大局而与李光弼联合起来,先对付安庆绪、史思明。更有甚者,郭子仪还有倒向李琮的可能。 “假的!”仆固怀恩当即打断道:“陛下、殿下,这封信是假的,是薛白离间我们君臣的!” 李泌马上就问道:“仆固怀恩?” “没有?” “嗯,忠王当时虽听了我的建议,却认为派兵北上太过兴师动众,因而使人去招抚史思明,许其归义王之名。此举,反而让史思明竖立了威望。” 当然,泾州现在兵力不足,要解决这个问题,还是只能先向回纥求援,让回纥因叶护的大败而对薛逆同仇敌忾。 道理他都明白,可这根本不是道理的事,而是他凭什么为了大局而放弃搏一搏的希望,回到长安去当一个牢囚? 一时之间,小小的泾州城内汇聚了太多或心怀大志、或野心勃勃、或才华横溢的人,他们因为战败而不得不挤在一起,想要克制、团结,共渡时艰,彼此的利益冲突却无法消弥。 果然,群臣纷纷愤慨,骂薛逆耽误朝廷平叛。认为当今之计,唯有坚守泾州,等待时机一到,必可平定薛逆。 “为何?” 过了一会,薛白接过李泌写的几封信,看过之后十分满意。 “故意让人说给我听的。”李泌道:“我若连这都猜不出,也不值得你拉拢了。” 仆固怀恩转头看向李俶,道:“殿下,我的忠心,你信得过吗?” “圣人,不好了!” 可所谈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争论不出结果,到最后反而是越吵越凶。 薛白问道:“如今叶护大败,李亨必然要给回纥一个交代。” 李亨目光看向说话之人,见是大将辛云京,问道:“依辛卿所见,当如何?” 一直以来,仆固怀恩给的忠诚实在是过了,过犹不及,李俶有些回报不起了。 “我与李亨说,是你在为我出谋划策。”薛白道,“先教他自乱阵脚。” 李泌知道薛白就是故意的,不肯接招,云淡风轻地闭上眼睛打坐。 但他想了想,回到公房却是提起笔又亲自写了一封信给仆固怀恩。 “陛下何不遣使于庆王,请庆王以大局为重,暂且罢兵。先对付范阳叛军?如此,化被动为主动,还可赢得人心声望。” 李亨乍听,以为是两个人拳脚相向。然而听到后面才知道,情况要严重得多。 “耐心些,等它的回甘。” “臣知罪。” 一众童子不依,央着老先把故事说完,结果反而挨了叱骂,只好发出“噢”的失望声音。 李亨不肯看信,将信全都扣下,把那使者挥退。召过群臣,忧心忡忡,对史思明南下一事表示担忧。 “不谈这些细节,我们只说你的心愿。”薛白道:“假设没有钱粮这回事,你希望他如何做?” 好不容易等到次日傍晚,他煮着茶汤,坐在庭院中等着。果然等到童子们催促老先生说故事。 “谁拉拢伱了,大可不必自以为是。”薛白道:“那故事是前些年随口讲给旁人听的,长源兄也感兴趣?” “给我。” 说罢,他双手递上一封书信,道:“臣无意中得到这封书信,乃薛逆所书,寄给仆固……” 不到半日,薛白就到了,他是刚从泾州战场回来的。 “仆固怀恩!”辛云京不甘示弱,也打断道:“除了薛逆,郭子仪、李泌没有私下给你递信吗?” “你什么意思?!” 这次换作是仆固怀恩的长子仆固玚出使回纥,因为叶护已经被俘,薛白当然不可能放走叶护。回纥可汗年老,不会亲自出征,要派援兵,只能是仆固怀恩的女婿移地建率兵前来。 辛云京的认罪态度极好,一见到李亨就拜倒,承认自己有罪,涕泪交加地说请陛下重罚。 终于,还未等到仆固玚出使回纥归来。一件小事,突然使得冲突爆发了出来。 “非议?” “放心,陛下断不会手足相残。” 李泌点点头,便去拿了纸笔,一边写劝降信,一边缓缓说起来。 辛云京见此情况,为李俶解围,大喝道:“仆固怀恩,你到现在还不知自己到底有何错吗?!” “正是。”薛白道:“请教长源兄,如何能策反仆固怀恩?这并不是要逼你出山,就只问一策,为的是保全更多的朔方军精锐。” 听到这里,连李泌都为其十余年的艰辛救国而感慨,激动不已。 李泌叹道:“我写封信相劝忠王、广平王,但有两点要求。” 他们明知道眼下是紧要关头,可有时恰恰就是这样,越是不能内讧的时候,且众人都知道得忍着,却越是忍不住猜疑与爆发。 李俶毕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在仆固怀恩、辛云京面前还是有面子的,去了许久,终于还是把二人带了回来。 “我们想招降李亨。”薛白道:“若打下去,我必然能击败李亨。问题是大唐拖不起了,且不说郭子仪、李光弼隔着太行山对峙,拖一天就是无数钱粮,万一等到史思明兴兵去救安庆绪,这仗又得打多久,一年,两年,五年,八年?男儿大丈夫,该愿赌服输。泾州一败,李亨大势已去,他再守着泾州、逃到灵武也不会有胜机,只会拖累大唐。可他一定不会这么想,他会觉得他还有希望,我们得打碎他那虚假的希望才行,长源兄说呢?” “两位将军恐要点齐兵马决战……” ~~ 泾州。 “建炎南渡的故事,后续是什么?”李泌问道。 “这封,你设法递给仆固怀恩。”薛白道:“但不必真做成,无意中遗失了它,使得旁人捡到,明白吗?” 李泌颇感失望,连着又等了两日,始终没能再听到那老先生说岳飞。 李泌还是睁开了眼,自觉地拿起消息看了,无奈地微微一叹,道:“我曾向忠王献策,先取范阳,因范阳是贼兵的巢穴,且贼头不断在把抢掠的钱粮运回范阳。” “诡辩无益。”李泌道,“你我心里清楚,此事,关键在于你的身世。” “谁是叛逆?守住了长安,击败并招降了范阳骁骑的皇长子、监国储君是叛逆,准备劫掠长安的外虏反而成了大唐的救星不成?” “好吧,那就不谈公事了,今日得闲,只叙私谊。” “死心吧,我断不会为你出谋划策。” 他独坐在那了,才撕开李泌的来信看起来,上面无非是劝他暂时退位回归长安,言辞虽恳切,却被李亨卷成一团抛在地上。 “忠王请回纥援军时,回纥可汗接连要求联姻。除了敦煌王李承寀娶了回纥公主,忠王也嫁女给了回纥可汗,仆固怀恩也有两个女儿和亲嫁给了移地健。” 辛云京道:“我亦与仆固将军言明,我丝毫未相信薛逆所言。可将它秉呈陛下,是臣子应有的本份,你不该试图抢夺。” “今已依约歼灭叶护,使令婿可主回纥,稍减令媛塞北风霜之苦,全仆固公爱女之心,唯盼仆固公晓明大义。” “你这话就僭越了。”薛白道:“岂是为我?是为在长安的大唐天子。” 李泌道:“当时回纥可汗提出要求,忠王不好拒绝,宗室大臣又都推诿不前,或说逃出长安未带儿女,或是不愿将女儿远嫁,唯有仆固怀恩站了出来。此事他确是出于忠心,可后来反倒引起了不小的非议。” “朕千方百计方才招降了史思明,奈何薛逆搅乱形势,胡逆降而复叛,天下危矣。” “托你的福,打了场胜仗。” 话虽担忧,可他心里却放松了不少,暗忖史思明此次不仅是给安庆绪解了围,也是给他解了围。 薛白道:“并不是每个时代都那么幸运,在危难之际的掌权之人愿意当中流砥柱,承担一切而不后撤的。” 隔着墙,那老先生拔高了声音,抑扬顿挫道:“岳飞大喜,语部下曰‘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 “点兵?点兵?!点什么兵?!” “我有何错?”仆固怀恩脱口而出道:“我错在太忠诚了吗?!” 一言既出,李亨、李俶同时变了脸色。 第505章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其实,仆固怀恩只需要像辛云京一样刚来时就认个错,表示了恭敬的态度,事情也许就过去了。 可他性格犟得厉害,又自恃功劳高、付出得多,一定要把这些事情掰扯清楚,浑不知世上有很多事其实是掰扯不清楚的。 在辛云京看来,仆固怀恩太过跋扈了。若要放任这样一个忠奸难辨之人引来其回纥女婿入关中,甚至不如与李琮谈出一个对彼此都好、对社稷有利的条件来。 “陛下,仆固怀恩御前咆哮,臣请治其不敬之罪。”辛云京再拜道:“叶护之败,仆固怀恩亦难辞其咎。为防万一,臣请暂解其军职,直到查明真相。” 因担心李亨不答应,辛云京还贴心地把接替仆固怀恩的人选都选好了。 “京畿招讨兵马使马璘,忠勇可嘉,兼救驾有功,可替代仆固怀恩。” 李亨若是果断,当场就解了仆固怀恩的职,以仆固怀恩之忠心,绝不可能当场抗拒。偏李亨又不想做这等过河拆桥之事,连忙叱责了辛云京,下令都不得再谈,一切就当没发生过。 他当着众人的面,把薛白那封信撕成碎片,道:“都回去吧,别中了薛逆的离间之计。” “陛下,可臣……” 仆固怀恩犹不甘心,还想自证清白,李俶连忙把他拉了出去,算是好不容易把一场内讧压下来了。 入夜,泾州城并未安静下来,城中依旧有人悄然活动着。 有身影鬼鬼祟祟地到驿馆,敲了敲魏少游的住处,不一会儿,门便被打开了。 “魏公。” “进来说。” 魏少游引进了来人,关上门,脸上浮起了笑意,道:“你能来,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很好。” 对方原是一個小吏,乃是当年魏少游任朔方转运使时提携的,因此得以建了拥立之功,被李亨封了官,如今就在李亨的元帅府任事。 “小人听闻,雍王早年间也曾得到魏公的救命之恩,他知恩图报,向长安天子举荐魏公,小人当见贤思齐。” “好一个见贤思齐。”魏少游欣慰道:“你是个聪明人啊。说吧,可有何消息?” “辛云京早就怀疑仆固怀恩有反意,今日得了信,果然是闹开了,小人听到他与骆奉先说‘叶护之败,难保不是仆固怀恩所为’。” 魏少游眉毛一挑,显出喜色来,低声道:“忠王、广平王重用宦官,尤其相信身边人所言。你且拿这些钱财去向骆奉先求官,再告诉他,是仆固怀恩故意让仆固玢被俘,投效长安。之所以杀了这儿子,担心事情泄露而已。” “魏公放心,骆奉先嗜财如命,此事一定能办妥。” “再放出传言,称忠王有解仆固怀恩兵权之意。此事,让人以忠王的名义询问仆固怀恩麾下将领即可。” “小人明白了。” 魏少游了解李亨的用人方式,知道这位“圣人”威严未立,用人过宽而又多疑,吏治并不严肃,故意对症下药,出了这么个主意,相信李亨想防都防不了。 ~~ 不出魏少游所料,骆奉先在李亨面前中伤了仆固怀恩。 他这么做,却不仅是因为钱财,而是他认为世上就不可能有武将比宦官还要忠心,他阉了身子入宫侍奉,仆固怀恩倒好,能把儿子都杀了。 再说,仆固怀恩两个女儿嫁给了移地健,转头,叶护就败了,那些回纥骑兵溃散回草原,只怕要被移地健收服。 除了骆奉先,李辅国、鱼朝恩在此事上也是相同的看法。 “万一让他把圣人献给了薛逆,那可如何是好啊?” 三人成虎,李亨一听这话,生怕自己被薛白活埋了。 他其实并不相信仆固怀恩,只是害怕引起动荡,不敢轻易除了仆固怀恩之权,登时纠结起来。 李辅国在一旁见状,转念一想,出列道:“圣人,奴婢有一个办法。” “快说。” “圣人何不召回郭子仪?” 李亨道:“朕还指望郭子仪围困长安,如何能将他召回?” “奴婢是这么想的。”李辅国道:“李泌当时说,太原的王缙、相州的李光弼、雍丘的张巡等人都支持薛逆,故而要切断其联络。可如今史思明南下,河东、河北应对史思明尚且来不及,又何需郭子仪?再者,郭子仪出兵这么久,无所作为,想必是他与李光弼有私谊。” 其实谁都明白,更大的原因其实不在郭子仪,而在于西京凤翔丢得太快,坚定了各地许多将领支持长安的决心。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 闻言,李亨不由点了点头,对李辅国刮目相看。不知从何时起,自己身边这个宦官已经有了独到的见地。 李辅国眼皮一抬,很快观察了李亨的神情,他如今已十分擅长于揣摩李亨的心思并根据它来说些看似头头是道的话。 可事实上,他想召回郭子仪的理由很简单,害怕薛白或仆固怀恩要了他的命,觉得还是郭子仪来镇局面更让人安心。 李辅国接着道:“圣人再留郭子仪攻长安,即便是攻下了,难道是要让郭子仪的威望超过圣人吗?” 李亨眉头一动,马上就起了召回郭子仪的念头,却还有犹豫。 “凡事就没有比圣人安危更重要的。”李辅国继续道:“今圣人兵少,苦守泾州,召回郭子仪才可保圣人无恙。至于平定薛逆,太上皇既已布告天下,长安早晚可下,又何必急于一时?仆固怀恩万一有叛心,除了郭子仪,又有谁能镇住他?” 李亨终于被说动了,当即下旨,召郭子仪立刻到泾州勤王。 此时距房琯在咸阳桥大败、郭子仪出兵河东不到一个月,李亨却战略反复,使郭子仪来回奔命,看起来荒谬,其中却还有一个原因。 让郭子仪出兵河东是李泌的主意,一开始李亨就觉得舍近求远了,只是出于尊重李泌所谓的“大局”与“长远”才答应的。如今李泌都背叛了,当然不该继续坚持其策略。 这一件事,标志着李亨由听从李泌的建议转变为更听从宦官的意见。 ~~ 郭子仪还未归来,短短数日之间,泾州城内外忽然传言四起。 军中不少人都在私下议论着圣人要解了仆固将军兵权一事,且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仆固怀恩耳里。 另外,一些仆固怀恩麾下做的不法之事也被人提了出来,朔方军有胡汉相杂,本就难以管束,仆固怀恩平时也确实喜欢纵容军士。 比如,他的儿子仆固玚曾见军中将领有妻子美艳,便擅自劫走,因仆固家的大功,无人敢问。辛云京一直就看不过眼,如今终于动了手,要把那女子夺回来归还给那将领。 仆固玚出使回纥未归,其麾下士卒拦着辛云京,被辛云京射杀了两人。 此事闹到李亨处,还未有结果。 朔方行军司马范志诚进了大帐,面露忧色地道:“将军,末将听闻了一件事。” “又有什么事?!” 仆固怀恩心情很差,正在暴饮,面前已经堆了数不清的酒坛子了,一张脸也喝得通红。 范志诚道:“末将听闻骆奉先与圣人进馋,提醒圣人提防将军成为下一个安禄山,已派人去召回郭节帅,为的就是镇压将军你。” “我哪里像安禄山了?” “是,将军除了是胡人、战功赫赫、大权在握、深受陛下信任,其余无处再像安禄山。” 仆固怀恩揉了揉眼,清醒了些,问道:“你这是在说反话吗?” 范志诚道:“将军何不想想,圣人屡战屡败,如今能倚恃者,除了将军还有何人?” “我当然知道,我是圣人的柱石,那他更不应该疑我才对。” “谬矣。”范志诚道:“越是只能恃仗将军,圣人越害怕将军会背叛他。依末将所见,军中传闻,圣人要解将军兵权,此事不是空穴来风。” 仆固怀恩面色僵了僵,眼中浮起悲恸之色,把手里的酒坛子一摔,起身便往外走。 范志诚连忙拦住他,问道:“将军何处去?” “我去见圣人,自请解职。”仆固怀恩啐了一口在地上,道:“一腔热血,反受猜疑,再打这仗也没屁大意思。” 一句话说完,他才忽然意识到,这仗不打了,无非也就是让庆王安稳当皇帝,也许天下反而还太平了。 “不可啊!”范志诚忙道:“将军一旦失了兵权,辛云京、骆奉先等人岂会放过将军?将军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满门考虑吗?” 仆固怀恩一把推开他,大声道:“我忠忱为国,别无二志,又何必为一己之私多做盘算?!” 范志诚便跪倒在地,泣道:“末将绝非要拦着将军为国尽忠,可末将不忍看将军的忠心被践踏啊,将军越是忠勇,他们越是轻贱将军,这才是末将最痛心疾首之事。” 这番话戳到了仆固怀恩的痛处,他不由眼睛一酸,泪流满面。 范志诚又道:“将军不要坐以待毙啊,依末将所见,眼下唯有两条出路,上策莫过于将军一声号令,命朔方将士拿下忠王、广平王父子,押于京师,献于天子,则将军不失安定社稷之大功……” 话音未落,仆固怀恩转过身来,抬脚一踹,把范志诚踹在地上滚了两圈。 “懦夫!我绝不做这等卖主求荣之事,你若再敢说一句,我现在就杀了你!” 范志诚重新爬了起来,道:“将军若不愿如此,那便唯有回师朔方,图得保全。” 仆固怀恩不答,思量了许久,终究是不忍就这样弃李亨、李俶而去,最后还是决定上书一封,把事情都解释清楚。 他回到大帐中坐下,招过范志诚,道:“我说,你来写。” 范志诚叹息一声,见劝不动仆固怀恩,只好坐下,提起笔。 “我是铁勒部的夷人,从太宗朝就世代效忠大唐。我年轻时就得到过东宫的恩惠。” 范志诚遂写下“臣世本夷人,少蒙上皇驱策”,同时摇了摇头,心想,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何用呢?圣人一旦起了猜忌,只会越来越深。 但仆固怀恩还在不停说着,说他这些年的功勋,说到后来怒气渐生,一发不可收拾。 “陛下不加明察,听任谗邪之人,这是最让我痛心泣血的事。我仔细反省,认为我有六大罪,不得免死。” “安禄山背叛,天下兵患不断,我不管母亲年老,跑到灵武追随陛下,募兵讨贼,这是我不忠的大罪之一!” 范志诚听到后来,也是义愤填膺,下笔飞快。 “斩子仆固玢以严军律,舍天性之爱,是臣不忠于国,罪二也!” “二女远嫁,为国和亲,合从殄灭,是臣不忠于国,罪三也!” “臣与子仆固玚躬履行阵,志宁邦家,是臣不忠于国,罪四也!” “薛逆挟庆王以令天下,臣拒其高官,是臣不忠于国,罪五也!” “臣戡定中原,志在兴复,欲使陛下勤孝两全,是臣不忠于国,罪六也!” 两人写罢这一纸奏书,俱觉酣畅淋漓。 仆固怀恩心头郁气消了不少,迫不及待就让人将它呈递给李亨。 在他看来,如此字字泣血的诚挚之言,一定能让圣人明白他的忠心。 若是李亨能体谅他,他便继续效忠,若是不能,他便率军回朔方罢了。 可他却没想过,这与其说是一封自证清白的奏书,倒不如说是挑衅李亨耐心的战书。 ~~ 一封书信被打开,薛白的目光从字里行间扫过,道:“亏得有李长源的妙计。” 他最近很喜欢用这句话,凡是有关招降李亨之事有进展,都得赞一赞李泌,生怕旁人不知李泌在辅佐他。 信是魏少游送来的,详述了泾州的各种情形,提醒薛白小心郭子仪回师。 倘若郭子仪真的回师,对于薛白,确实会是一桩颇危机之事。也许薛白正攻着泾州城,斜地里便有一支骁骑猛冲过来,将他一箭射翻。 可若是薛白现在就被郭子仪吓走,也有可能就中了李辅国的计。 薛白当然不至于被一个无知宦官的主意吓退,当即招过老凉,低声吩咐起来。 “伱去点一支精兵,人数不要多,三百余人即可,从缴获里拿出朔方军的盔甲旗帜,扮作仆固怀恩的人,去泾州城外鼓噪。” 老凉一听就明白了,道:“郎君放心,我明白了。” “去吧。” 薛白看着老凉的背影,偶然间也想起了多年前在长安的遭遇,那个令人窒息的大缸是李亨对他的背叛。 若某日有机会,需要把李亨活埋,他绝不会手软。只是眼下,他还是该把目光放回河北。 相比于他的志向,哪怕是相比于史思明带来的威胁,李亨暂时不那么重要了。 ~~ 李亨又从窒息的噩梦中被惊醒。 他梦到自己被活埋,醒来一看,却是张汀的手臂压在自己的脖颈上,遂挣扎出来,起身,往外走去。 已是四更天了,所谓行宫的大殿上依旧灯火通明,李辅国正在为他整理文书。 见到李亨过来,李辅国有个慌忙想把一封奏章收起来的动作,恰被看到了,只好无奈停下。 “给朕看看。” 李亨抢过那奏章,见是杜鸿渐的秘奏,奏折上的话很委婉,内容却很现实。 说是,李亨如今退位回长安还算手上有筹码,李琮不可能动他,甚至可以化解兄弟矛盾,联手除掉薛白,李琮无子,储位可以传给广平王,保全社稷。 又说薛白如今根基尚弱,是趁着他们兄弟阋墙壮大势力。那么,最重要的是结束兄弟阋墙。若继续顽抗下去,消耗实力,对大唐不利,对李亨也不利。 总而言之,要把对抗李琮、薛白的战略,改成联合李琮,对抗薛白。 杜鸿渐这是理智之言,可事实是,李亨一旦回长安,更可能会是任人鱼肉的俘虏。极难达到这些目的。而杜鸿渐随时可以倒向李琮。 “圣人。”李辅国道:“杜鸿渐反了……” “别说了。” 李亨摆摆手,知道恰是因为李辅国也觉得杜鸿渐的话有道理,才会想要把奏折藏起来。 他心烦意乱,不明白为何自己的一生是如此的失败。 “陛下,还有这个。” 李辅国递过另一封仆固怀恩的奏折,小声地道:“依奴婢看,仆固怀恩有大不敬……” 李亨一看,当即脸色就僵住了,不安地踱着步,道:“召李俶、房琯、辛云京、马璘等人来。” 他并不是果断的人,等众人来了,想必又是各种不同的意见,讨论许久,难以决断。 果不其然,即使是看到这样的奏书,李俶也还是认为仆固怀恩没有反,可却不敢力保,害怕李亨怀疑他与仆固怀恩有勾结;辛云京则是坚决认为仆固怀恩反了。 正在此时,忽然,城外鼓声大作。 “怎么回事?!” 李亨连忙派人去打听,不多时,监军鱼朝恩匆匆狂奔而来。 甫一入内,鱼朝恩便拜倒在地,哭嚷道:“不好了!仆固怀恩反了!” 旁人都以为他是从城外兵营来的,用吊篮进的城。实则他能这么快赶来,只因他住在城里。 这宦官既贪生怕死,又不愿被李亨看出来。必须说出兵营中的情形,遂根据自己打探到的情况,十分笃定地道:“仆固怀恩麾下的部将们闹起来了,鼓噪仆固怀恩挟持圣人,要献给薛逆啊!” “真……真的?” “奴婢亲耳听闻,他们在喊‘忠王不信将军,今夜就擒了忠王,拨乱反正!’” 说到这里,鱼朝恩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又补充道:“奴婢是亲眼所见啊!” 骆奉先听得大惊,跳着脚,尖声道:“奴婢早知仆固怀固要反!” 到这一步,就连李俶也无法再为仆固怀恩说话了,只好向李亨执礼道:“仆固怀恩本不欲反,奈何为左右所误。” 李亨终于是心防大破,悲怆泣下,摊手问天道:“天咎大唐,就不能许大唐一个不叛的大将吗?!” 闻言,辛云京、马璘等人皆大步迈出,抱拳道:“陛下!臣等愿平仆固怀恩之乱!” 言语虽慷慨,事实上他们都知道经此一变,元气大伤,再无力与薛逆抗衡了。 ~~ “将军!” 仆固怀恩今夜又饮了许多酒,是在大醉之中被推醒过来。听闻了营外有数百人鼓噪。 不等他酒醒,营内已有更多人被带动了起来,镇压都镇压不住。 见此情形,范志诚就知大事不好,劝仆固怀恩早做准备,要么去投薛白,要么率众归朔方。 一开始,仆固怀恩不信。 可没多久,辛云京、马璘已连夜点兵,准备来攻打他了,不由他不信。 “岂能如此?岂能如此?”仆固怀恩悲愤仰天,捶胸顿足,道:“我部世代忠于天可汗,怎就成了叛逆啊?!” “将军,速作决断吧!” 仆固怀恩决断不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种大事,得听郭子仪的。另外,他的长子仆固玚还在出使回纥,请兵平薛逆。 这让他觉得暂时回朔方观望是有更多余地的选择。 到这一步,他其实还不愿彻底地与李亨父子翻脸,遂大喝道:“走,回朔方!” …… 这是混乱的一夜,泾州城外人仰马嘶。等到天明,留下了一地的狼藉。 晨阳洒下时,朔方军的大营犹在,地上铺着一些尸体。营地中未走的士卒们蹲在地上抱着头,麻木且不知所措。 李俶登上城头,举目四望,目光失云了往日的神彩。 他真的不明白为何一切会成了这样,他自诩英明,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哪桩事上做错了,导致局势成了这样。 “阿兄还不明白吗?” 耳畔忽然想起了熟悉的声音,李俶恍惚了一下,知道是自己几夜未睡,出现幻觉了。 他的脑海中浮现了李倓的身影,于是甩了甩头,要把这身影甩掉。 “从一开始我便说了,寄望于回纥收复二京,便是成功了,软弱带来的后果,阿兄一辈子弥补不了……” “滚开!” 李俶大怒,喝骂着。 李倓的声音却还在响着。 “阿兄你心志不强,不敢求长远,怕夜长梦多。你们求援兵,哪怕牺牲二京百姓也在所不惜,因为你们从心里就知道自己弱小,弱在骨子里!” “你胡说!你已经死了!” “因为弱在骨子里,所以你们害死了我,对吗?同样的,永远无法信任仆固怀恩,他的背叛是注定的,否则他就会和我一样,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闭嘴!” 李俶发狂,再一转头,却是又愣住。脑中的幻觉已然消散了,然而,天地交界处,一支兵马已经出现了。 薛逆兵临城下了。 可仆固怀恩与其兵马已经不在了。 李俶愣愣看着这一幕,终究颓然跌倒,脑子里浮起一个问题……真要降了吗? 第506章 忠臣良将 “薛……薛逆这就来了?” 李亨闻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努力控制住他打着哆嗦的嘴唇,道:“那退守灵武?” 李俶不明白为何阿爷会这般害怕,在逆贼面前失了大唐皇室的气度。且眼下还未败光实力,还有可做决择的余地。 “陛下忘了?仆固怀恩已叛逃朔方,儿臣以为,去灵武不妥当。” “那如何是好?!” 李亨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他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慌乱了,试图显得镇静一些,道:“郭子仪……对,郭子仪快要回来了,守住泾州城,待郭子仪一到,自可击退薛逆。” 李俶有些奇怪地看了李亨一眼,恭谨答道:“陛下,万一郭子仪不奉诏,我们反而被动了。” “不会的!” 这次尖声反驳的竟是李辅国,他感受出了李亨的慌乱,出面解围,道:“郭子仪忠勤体国,一定已在勤王的路上,只需再坚守数日,泾州城坚粮足,何惧叛逆?” 李俶眼见这个宦官敢反驳自己,心头恼怒。此事换作是李倓,当场就要教训对方,但李俶能忍,暂时并不发作,只是顺着李亨的意,答应坚守城池。同时派人再去催促郭子仪。 他们已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郭子仪身上,只等郭子仪前来了…… ~~ 上党郡。 “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此地位于河东、河北、河南的交界,居太行山以南,山势之巅。太行八径之一的滏口陉便位于此,因地势险要,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所谓“得上党可望得中原”。 安禄山叛乱之初,李隆基便调原北庭都护、右金吾大将军程昂到上党郡,一是扼守要地,二是随时可以出兵河南河北。 可惜的是,直到李隆基南逃,程昂都没能找到机会出兵平叛。 他当然想要建功立业,而不是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剑一样只能起到震慑作用。 后来,李琮派遣了一个名叫张光晟的将领来宣旨。不知怎么地,程昂第一眼就看张光晟不顺眼,心想朝廷怎么能派这么一个丑八怪来,岂不有损朝廷的脸面?接着他又想到,庆王自己也是个满脸疤痕的丑八怪。 没想到的是,交谈没多久,张光晟竟是道:“你到现在还是以貌取人,内心里真是個娘们。” 程昂顿时惊讶万分,先是没反应过来,之后站起身指着张光晟道:“你……你你是高仙芝?” 张光晟笑了,脸上的伤痕愈显狰狞。可眼里却透出欣慰之意。 两人在安西时相处得不好,可以说是很差。但经历了那么多变故再相见,物是人非,更多感受到的反而是唏嘘。 “你连安禄山都打不过,成了这番模样。”程昂奚落了几句,也就是尽释前嫌了。 张光晟自嘲道:“便当我是输给安禄山吧,你呢?就打算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娘们一样,守在上党?怕输?” “放你娘的屁。”程昂骂道:“我请命了数次,可朝廷那么多变故,只让我勤王,没让我平寇。” “那现在机会来了。殿下登基,誓扫胡逆,接旨吧!” 程昂没动。 他不瞎不聋,知道关中发生的大事。两个皇子各自登基,聪明人就该再观望观望,不能太快下注。 “怎么?怕要出战?”张光晟道:“我说的没错,你内心里就是个……” “接旨就接旨!”程昂拍案而起,骂咧咧道:“在西域随时掉脑袋的兵都当得,我怕什么?” 他把那一脸浓密又刚硬的大胡子朝着张光晟,像是刻意炫耀一般。如今,他长得可比高仙芝还要俊。 领了旨意,程昂写了奉李琮为帝的奏折交给张光晟,当即便点兵出太行径。 不愧是西域名将,他一出手,安庆绪就在洛阳坐不住了,在王思礼、李晟、张巡等大将的夹击下奔过黄河。程昂得讯阻击,打得安庆绪溃不成军,仅以百余人奔逃相州。 正当他准备一鼓作气歼灭安庆绪之际,却接二连三地收到了李隆基、李亨的旨意,让他不要再“附逆”,且江淮粮草断绝,长安面临讨伐而无暇东顾。 等到李光弼亲至河东主持平叛,其实已错过了最佳的平叛时机,只能镇住河南、抑制住安庆绪再次聚众作乱。 再往后,郭子仪亦兵进上党,各方势力便在太行山两侧对峙起来。 这些时日,程昂在郭子仪、李光弼之间奔走游说,还是起到了安定大局的作用的。依他之意,不管是庆王还是忠王继位,大家先一起把安庆绪除掉。 话很对,但行军、强攻相州城必然得征召农夫运送大量的辎重粮草过太行山、渡黄河,此事无法解决。李光弼希望江淮能运粮过黄河,郭子仪说太上皇与圣人不许江淮运粮资敌,他也没有这个权力。 再加上李光弼母亲被郭子仪请走,可想而之,其面对的压力。 交涉许久,诸将好不容易达成妥协,先解决叛乱,不干涉皇室纷争。于是,郭子仪不攻长安、李光弼也不以粮草支援长安,兵围相州城。 可在这过程中安庆绪也没闲着,他遣使到范阳告诉史思明,若是史思明愿意来支援他,他愿意把大燕的皇位传给史思明。 唐军显然没想到安庆绪有这样的奇思妙想,可它确实是有效的。 自从史思明退守范阳以来,得到了叛军运回范阳的钱粮,招募了大量的边境骁勇,兵强马壮。又得了李亨册封的归义王,身兼范阳、平卢节度使,壮志昂扬。得到安应绪的许诺当即就动了心,挥师南下。 对抗史思明与兵围相州城不太一样,需要更多彼此之间的配合。程昂、李光弼还在发愁该如何与郭子仪达成互相信任之际,郭子仪得到了李亨召他勤王的诏书。 而长安方面给李光弼、程昂的旨意,依旧是平叛,尽可能地把叛乱造成的影响控制住。 为此,程昂亲自赶赴李光弼营中,与之商议。 “依我所见,让郭公退兵,并非坏事。” 两人走在洹水之畔,程昂说道:“邀他共抗安、史,难免会与我等兵戎相见,使他忠义不能两全。倒不如趁他理亏,让他放回令堂,使李公忠孝两全。” 李光弼道:“史思明势大,我等粮草、兵力皆不如,恐非敌手啊。” “李公当年数次击败史思明,如今反倒怕了?”程昂拍胸道:“若李公没信心,有程某人!” 事实上,李光弼更担心的是郭子仪回援之后,对关中局势的影响。可他转念一想,谁当皇帝真的重要吗? 比起担心郭子仪辅佐李亨平定长安,尽早恢复河北安定更为重要。 “那就,各自奉诏吧。” 几个大将各有各的坚持与无奈,他们都希望能做到上不负君王、下不负黎民,其中的平衡却难以把握,各自领了旨意,在初秋季节结束了这场对峙。 郭子仪匆匆而去,临别之际,遣人送还李光弼的老母亲,以及数十车的财物与粮草,那是他的私产,资助李光弼平叛的。郭子仪旁的都好,唯有些骄奢好享受,能拿出这份钱财其实不容易。 李光弼亲自到壶关迎了母亲,老夫人精神矍铄、面色红润,感慨道:“放心吧,郭公不曾亏待老身,国事艰难,唯多体谅。” 虽担心郭子仪这一去会狠狠地击败雍王。李光弼、程昂已把心思放在了御敌之事上。 七月底,史思明尽发范阳十三万大军至。 一时之间河北大地再次尘烟滚滚,叛军声势浩大,唐军不敢匹敌,唯有暂退坚守,等待朝廷支援,程昂退回上党、李光弼则退回怀州。 史思明到了之后,却并不进入相州与安庆绪合兵,而是趁机攻克魏州。两天后,在魏州设坛祭天,自称“大圣周王”。 他派李归仁率一万兵马驻于滏阳,与相州遥为声援,同时也是封锁安庆绪,因史思明此来,冲的本就是大燕的皇位。 救援相州远不需要十三万大军,史思明一心进取,实则是要顺势攻下长安,开拓一个新的王朝。 攻长安还是那两条路,一取北都太原,二取东都洛阳。河东地势更高,俯瞰关中,进可取、退可守,史思明遂遣蔡希德率一万骑攻上党。 程昂是个猛将,见敌来犯,每日率兵前往突袭。他麾下有不少西域骁骑,跨大宛良驹,来去如飞。蔡希德难以应对,只好退兵两里,苦思取胜之法。 “啖狗肠,程昂未免太过凶猛。” “将军何必忧虑?我看那程昂,不过莽夫。” 蔡希德心道,那般凶猛能打的莽夫足可以力破巧,又如何能应对?他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麾下将领安太清,遂问道:“伱有何良策。” “程昂所恃者,其西域良马,来去如风。我军凡有懈怠,他便偷袭。我军但要追击,他便退还,末将有一计……” 安太清附耳小声说罢,蔡希德惊疑道:“可行吗?” “将军一试便知。” 次日,蔡希德遂以轻骑至城下向程昂叫阵,程昂遂率百骑杀出,猛然冲锋。 虽早有准备,蔡希德陡然见唐军骑兵杀至,还是大惊失措,拨马便走。 “叛逆拿命来!” 程昂大呼,于马背上连射两箭,皆中叛军士卒,叛军遂乱。 蔡希德原是诱敌之计,没想到低估了程昂,心中暗叫不好。连奔了数里,几乎被程昂活捉之际,终于,前方安太清引着援兵到了。 “围杀他们!” 安太清原是想着把程昂引得更远些,见差点折了蔡希德,也是惊得满头大汗,连忙驱使骑兵上去。 程昂眼见中计,勒马便走,竟是率部连杀十数人硬生生在围追堵截中撕破一道口子,杀出重围。 见此情形,蔡希德不由感慨难以取胜,安太清却是让继续追着。 叛军追到漳水边,只见程昂已经在过桥了。 “收兵吧。” “不急,将军且看。” 蔡希德目光看去,远远看到程昂策着高头大马踏上木桥,忽然,哗啦啦巨响中,连人带马坠了下去。 “哈哈。”安太清大笑道:“我已悄悄命人断了桥,请将军速擒程昂!” …… “嘭!” 碗大的马蹄踏在木桥上,之后是轰然大响。程昂带着沉重的盔甲摔在了溪涧当中,感到腰腹剧痛,想要起身却完全无力。 他的战马也摔断了腿,因为痛苦发出哀鸣。 “将军!”岸上的士卒们惊呼不已,试图下到山涧里相救。 可叛军的马蹄声已然哒哒作响,由远及近。 “走!” 程昂大喊道:“你们回去,告诉诸将,好好守城。主帅可丢,城池不可丢,大唐社稷不可丢!” “我等来救将军……” “滚!”程昂怒喝道:“我的军令你等也敢不听吗?!” 岸上士卒纷纷泣泪,不得已,只好重新上马,往上游奔去,寻找别的桥回城。 程昂不忍听战马的悲嘶,奋力用手臂拖动着自己沉重的身子,凑到它脖子边,拿出匕首,替它了结了痛苦。 做完这件事,他还想拔出匕首自尽,然而,重伤失血之下竟是晕了过去,眼前一片黑暗。 很快,山涧中响起了欢喜的大呼。 “程昂在此!” “传我命令,趁胜取上党!” ~~ 郭子仪打算从隰州渡黄河,支援李亨。 换作旁人,被这样指使来指使去的,早便要心生不满了。但郭子仪没有,依旧平静如常。他看惯了秋月春风,世事无常,从不把精力花在寄望于旁人如何,宽于待人,严于律己。君主是贤明也好,昏弱也罢,他都打算履行好当臣子的职责……简单而言,他就不要求李亨如何。 如此行事风格,可称得上是君王心目中的良臣典范了。 然而,大军还未渡河,后方有信使追到,将一封战报递给了郭子仪。 “郭公,我家将军不幸被擒了,上党危矣,恳请将军支援!” 郭子仪闻言,尚不及做出反应,在他身后,李亨派来的使者宦官邢延恩当即站出来,叱骂了起来。 “当我不知此为你等之奸计吗?薛逆与胡逆早有勾结,我看,史思明此番南下,就是来为薛逆解围的!” 上党来的信使不敢与邢延恩争辩,拜倒在地,哭求道:“郭公,将军宁死也要守上党,我等恐辜负将军重托,唯请郭公相救。” 邢延恩道:“郭公,圣人还在泾州等着你勤王呐!” 两边各自劝说之际,军中却又有将领赶来,眼见邢延恩也在,默不吭声,将两封信递在郭子仪手上。 “节帅,这是哨马打探的情报。” 郭子仪不动声色,直到独自回了帐中,才拆开收到的信件。 让他意外的是,第一封信竟是李泌所书,李泌竟是被俘虏了虽未投降,却认为当此时节忠王不宜再负隅顽抗,退位归还长安于大局更有利。 第二封纸上字迹流畅漂亮,正是薛白写的。 薛白语气很诚恳,并未太多地提及李琮与李亨的权力之争,只是把自己对封常清的许诺又说了一遍。之后,大篇幅预测了若放任史思明南下会对大唐以及后世造成如何深远的影响。 另外,薛白许诺,只要郭子仪愿意平定史思明之乱。长安朝廷可以传旨太原,命王缙、元结、颜季明等河东官员全力配合,为他筹措粮草。 这是不小的退让,郭子仪看了也是动容。 看到最后,薛白说的是,大唐正因为有诸多忠臣良将,才气数未尽,若因上位者的自私、庸弱而使叛乱继续蔓延,岂非辜负了此前无数战死的壮士? 写这封信的时候,薛白还不知程昂之事,郭子仪看到此处,却不由地想起程昂摔落断桥后的疾呼。 “主帅可丢,城池不可丢,大唐社稷不可丢。” ~~ 风吹动泾原城头上的大旗,旗杆下的士卒紧张地盯着城外。可薛白并没有下令强攻。 事实上,他的处境也不算太好。长安城人马疲乏、粮草不足,敌人却很多,西北要面对李亨,东北有史思明南下,而在南面,李隆基已布告天下讨伐他。 这仗,薛白打下去也很吃力,他只是故作淡定,意图逼降李亨。 是日薛白拿着千里镜望向城头的大旗,有军需官过来,小声地禀道:“雍王,军粮将尽,是否两日发一日的粮?” “长安还能运粮来吗?” “数日前便断了,今日信使回来,称长安也无粮了。” 薛白又招人问道:“河东有新的消息吗?” “回雍王,还没有。” 看来,郭子仪没有回复,或许是还未做决断,或许已率轻骑不声不响地赶来了。 薛白有六成的把握能说服郭子仪,因为他自诩所做的一切都是符合天下大利的,也相信大唐正是有郭子仪这样的忠臣,才国运尚存。 可结果还未知,这是最让人焦虑的。 他踱了几步,脑中浮起一个想法,向士卒吩咐道:“遣使者往泾州城,邀李俶出城与我一见。” 军中不少将领得知此事都十分惊讶,认为李俶不可能出城来见。 但到了次日,李俶还是来了,他策马出城,过了吊桥,在城外两箭之地驻马,等待着薛白。 之后,薛白也独自驱马而来。 “好久不见。” “我却时常在脑中能见到你。”李俶道,“有人要篡我的家业,我无法忽视,不是吗?” “大唐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业。”薛白道,“否则,凭什么让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牺牲?” 李俶眼睛微眯,因这句话而感到了莫名的愤怒。 薛白反而很坦然,在他心目中,大唐从来不是属于李氏一族,它在千年之后都还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他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这个原因,从来不是要为李氏守社庙,那又何谈一个“篡”字? 怒色在李俶眼中一闪而过,他控制了情绪,道:“如今社稷多难,百姓受苦,这便是你所谓的牺牲?” “我的牺牲是给了你们机会。” “莫忘了,泾州城里还有强兵猛将,你想攻破城池,绝非易事……” 薛白道:“陛下遣使招揽郭子仪,他派人到长安给了回复。” 李俶没能掩住他一瞬间出现的惊讶之色,手不由地握紧了缰绳,道:“你诈我?” “他奉没奉李亨的诏,你心里清楚。” “安知不是你劫了他派来的信使。”李俶道:“可等他大军一至,你还劫得住吗?”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薛白确实是诈他,此时看来是被识破了。 可薛白不慌不忙,沉吟道:“郭子仪以大局为重,愿意归顺。且他与李泌看法相同,认为李亨当自罪退位。” “假的。”李俶不信,有要掉转马头离开之意。 “郭子仪提了两个要求。”薛白道,“一是,他不愿我争储;二是,他让陛下封你为亲王。” 李俶停下了动作,目露思索之色。 若是李亨争位失败,且不被废为庶人。无非有一个儿子往后可以是嗣忠王。而如今就让李琮封他为亲王,虽无实质上的作用,却是向天下表明他是有功的。 在西京凤翔失守,叶护兵败,仆固怀恩叛逃,李泌、郭子仪接连倒戈的情况下,还能有这样的条件,并不算太差的选择。 若李俶助李亨顺利夺得帝位,往后天下都是他的。可此时巨大的压力之下,一个有名无实的亲王爵就能搅动他心中的涟漪,可谓造化弄人。 薛白微有些不情愿地道:“此事,陛下是看在郭子仪的面子上才答应的,亦是彰显他的宽容仁厚。你父子若不降只当陛下仁至义尽,我攻城便是。” 李俶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思忖了一会,才以平淡的表情道:“我会回禀陛下。” “放心,陛下可以先下旨赦免了你们的罪责,你们再出城投降。” 薛白知道几句话已足以让李亨父子之间有利益分歧,不再多言。 两人各退了几步,彼此回马。 ~~ 李亨正在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终于等到李俶回城,连忙问道:“如何?” 他其实是反对李俶出城与薛白相见的,可李俶说可以打探薛白虚实。 此时,李俶并不说薛白的许诺,只是皱紧了眉,缓缓道:“依儿臣所见,只怕……郭子仪不会奉诏了。” “为何?” 李俶终于缓缓抬起他低着的头,看向李亨的眼,道:“阿爷,降了吧。” “不!” 李亨当即大怒,一把拎起李俶的衣领,喝问道:“你知道朕与薛逆有何等深仇?!你要朕当个阶下囚?!” “父皇放心,薛逆绝不敢公报私仇。”李俶道:“如今全天下都在看着,父皇唯有为社稷苍生着想,方可得声望。” 李亨仿佛不认识这个儿子,瞪大了眼,摇着头,那对活埋的恐惧再次泛起。 李俶不由红了双眼,跪倒在地,字字泣血道:“请父皇相信儿臣,今不降必死,唯回长安,方有一线生机!” 第507章 斩草须除根 在苦等郭子仪勤王之际,泾州城的粮草也渐渐短缺。 就连李亨的行辕中衣食用度也开始不足,这时节,张汀却是一反往日的简朴,命人宰杀了那只每日下蛋给她儿子吃的鸡炖汤,饱餐之后又让奴婢烧水给她沐浴。而城中水源不足,便是李亨也许久不曾洗澡。 “嘭!” 张汀刚从浴桶里出来,正在擦拭。外面已响起踹门声,以及奴婢的惊呼。 “圣人……” 李亨怒气冲冲进来,对张汀那曼妙的胴体恍若未见,指着她便叱道:“你这是做甚?装贤良淑德终于装不下去了吗?!” “还装什么?”张汀语带讥意,反问道:“到了这一步,你还把自己当成是大唐天子不成?” 李亨一向对她颇为敬畏,骂了一句之后也就语气软下来,道:“何不再忍忍?郭子仪很快便要来勤王。” “他不会来了。”张汀道,“但凡郭子仪有一点要来勤王的迹象,李俶必会鼓舞人心。可你看他,一心想着劝你投降,可见形势已无可挽回了。” 张汀自诩是李俶的敌人,因此十分了解他。她虽要除掉李俶,却也知道他比李亨更有能力。 “再等等。”李亨上前,劝道:“万一事有转机呢?朕是一心想封你为皇后的啊。” “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汀叹道:“皇位已经不指望,如今降了,犹不失荣华富贵。” “你此前劝朕时可不是这般说的。朕不明白,你如何就放弃了?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陛下忘了吗?”张汀忽然不悦,眼神一凝,有种要发疯的狂态,“我与陛下说过多少回了?佋儿病了,我要带他回长安延请最好的名医。我们母子受不了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了!我出身贵胄,嫁给伱以来吃了无数苦,可曾享过半点福?!” 李亨一愣,张了张嘴。 他隐隐想起来,儿子李佋确实是病了,张汀确实也常念叨此事。可近来实在是太焦头烂额,他顾不得这些。 “我……朕也是希望……” 张汀抛掉了手里的浴袍,湿嗒嗒地走到李亨面前,双手搭在他肩上。 “回长安吧,我受够了。等回了长安,佋儿的病好了,我们再想办法。” 这个一向强势、野心勃勃的女子,竟是在李亨最需要她的时候,忽然变得如此软弱。 她失去了上进心,发完疯竟是把头倚在李亨的肩上,似乎想要依靠他。 这一刻,李亨没有半点动心,他早已无视她的美貌了。他更多感受到的是悲凉,因他忽然想通了,想依靠妇人为主心骨,终究是靠不住的。 冰凉的湿发贴在脖子上,他却一把推开张汀,踉跄了两步转身往外走。 “圣人?” “你们都只顾自己。”李亨喃喃道,“薛逆要活埋朕,朕绝不能降。” “他不会的。”张汀道,“他不像李静忠那么不智。” “你们错了,他终有一日要活埋朕。” 李亨喃喃自语地往外走去,一时也不知要去哪里。他不想见劝他退位投降的李俶、杜鸿渐等人,也不想去城头上看辛云京、马璘等人守城。 虽然身居至尊之位,可他觉得自己连一个支持者都找不到。到最后,他还是回到行辕的大堂,目光看去,唯有李辅国、鱼朝恩、骆奉先等宦官还不离不弃。 “你们说,朕该如何是好?” “奴婢誓死保卫圣人。” 众宦官的态度坚定,让李亨顿感欣慰,他如捉住救命稻草一般,竟起了任他们为主帅去击败薛白的念头。 闻言,几个宦官大惊失措,他们话说得好听,心里却都怕死,胆气未必比得过张汀。 鱼朝恩连忙拜倒道:“圣人,奴婢虽愿为圣人死战,只恐反误了圣人。” “奴婢以为,眼下与其死战到底,不如联合庆王,对付薛逆……” 李亨大怒,叱道:“说来说去,你等与李俶、杜鸿渐等儒夫也是一样!” “不。”李辅国跪地,爬了两步,磕头请罪道:“奴婢们不同,奴婢们考虑的是圣人的安危。” “可知你为何能成为朕的近侍,因为李静忠被薛逆杀了!” “正因薛逆残暴,奴婢才担心他破城之后会对圣人不利。”李辅国道,“而若回归长安,暂时而言,薛逆为安抚各道官员,必不敢动圣人。” “可往后呢?” “圣人可联合庆王,先除掉薛逆。” “你说得简单,一旦朕退位,还由得自己吗?” 李辅国忙道:“奴婢等人必为圣人除奸。” 骆奉先也帮腔道:“战场厮杀,非奴婢所长。待到了长安,联络庆王,说服他与圣人联手,对付篡夺社稷的逆贼,奴婢一定做到。” 鱼朝恩道:“是啊,圣人放心,有奴婢在,一定能除掉薛逆。” “大不了就暗杀了他。”李辅国道,“无论如何,比眼下两军对垒要对付他容易。” 尖细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李亨终于有些犹豫起来,问道:“真的吗?” “定不辜负圣人!” 众宦官掷地有声地立了誓,显得十分有男儿大丈夫的血气。 鱼朝恩又道:“待除掉薛白,庆王庸弱,且无子嗣,如何会是圣人的对手?” “是啊,天下早晚还是圣人的。”李辅国道。 李亨终于动摇了,一直以来,兵事上的失利、粮草上的匮乏,让他厌倦了打仗。 也许,该换一种方式,以权谋之术来除掉薛白。论权谋,有谁能比得过当了十多年太子、以隐忍著称的他? 这念头一起,他也开始怀念起长安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早些回到长安。 “薛逆……暂时不会害朕?” “圣人放心。”李辅国道,“奴婢断言,他一定不敢。” ~~ 李亨终于决定退位了。 他下了诏书,称自己之所以暂即帝位,乃因宗社未安,国家多难,今功成身退,当奉长兄为天子。 这退位诏一出,泾州城中还是有不少人感到悲伤的。比如马璘,他一心要守卫李亨,每日在城头戍卫,没想到薛逆都没来,李亨竟主动放弃了。 马璘遂仰天大哭,道:“臣等愿为宗社效死,奈何陛下先降?!” 他再不舍,也已拦不住李亨归降了。 就在下诏的当日,李亨披散着头发,一身素衣,领着泾州文武官员出城投降。 当他走在城中大街上,竟听得宦官禀道:“圣人,有名官员在家缢死了,可谓节烈。” 李亨一愣,心想,出了这城门,便听不到旁人唤自己“圣人”了。 过了一会,他才回过神来,问道:“哪个官员?” 不等听到回答,前方一声大响,城门已然开了。尚不知殉节者的名字,李亨只好搁下此事,看了看李辅国、鱼朝恩、骆奉先等人,以壮胆气。 众宦官或上前为他整理了衣裳,或小声鼓舞着,为他打气。 长叹一声,李亨迈步出了城门。 远远地,可看到薛白身披明光铠甲,威风凛凛地跨坐于高头大马上。 当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只隔数步,旁人可以同时看到两人之时,便会明白,为何薛白胜而李亨降了。 二人之间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薛白坚定而自信,目光沉静且深邃;李亨憔悴而不安,眼神躲闪又焦虑。 一方内心强大、眼界长远;一方庸弱,顾小利而忘大义,胜败便早已注定了。 李亨抬起头,看向了薛白,想到了天宝五载的那個午间,李静忠小心到了他面前。 “殿下,杜家有人来了,索斗鸡正在追查的人,说是带了证据来。” “能翻案吗?” “恐怕难。奴婢担心,为杜家翻案,反而要更连累到陛下。还是与杜家划清了为好?” “嗯。” “那奴婢便去办了?” “嗯……” 回忆纷至沓来,李亨第一次感到了后悔。他不由在想,当时若未听李静忠那个宦官的,该有多好。 希望薛白信守诺言,眼下不会报复他。 果然。 “忠王又有什么错呢?”薛白道:“当时胡逆作乱,社稷动荡,忠王也是为了提振人心。” “是。” 李亨低声应了,不欲多言,他身后的李俶也始终沉默着。 反正,当众这么说了,薛白不可能再杀他们。 正当他们准备入城之际,忽然,薛白却是话锋一转。 “但,圣人早已被立为太子,忠王擅自称帝,必是有人在旁蛊惑怂恿,居心叵测!” 闻言,众人大惊。 尤其是杜鸿渐这样立下拥立之功的大臣,纷纷低下头,心中暗忖雍王岂能出尔反尔,骗他们投降了再追究,这是要大失天下人心的。 杜鸿渐甚至还劝降了李亨,更是心头后悔不迭。 他抬眼看去,薛白已抬手一指,似乎是指向李亨。李亨顿时脸色煞白,竟是吓得僵在了那里。 “李辅国。” 薛白点了名,李辅国应声打了个哆嗦。 “拿下!”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已有两个士卒如狼似虎地扑上,摁倒李辅国。 李亨就站在一旁,感受到那劲风从耳边“唰”地而过,接着就听到李辅国哇哇大叫,只觉背上的冷汗不停流下。 可竟还没完薛白还在点名。 “鱼朝恩。” “雍王饶命!”鱼朝恩惊得面如土色。 “骆奉仙。” “程元振。” “朱辉光。” “马英俊。” “……” 薛白这一开口,念了有三十余个宦官的名字,连张汀身边的内官也没有遗漏,几乎是李亨最核心的宦官势力。 不一会儿,三十余个宦官齐齐被押了出来,以尖细高亢的声音哭天抢地悲嚎着。 “陛下,救救奴婢吧!” 李亨听到了李辅国的呼救,脸色大变,连喝叱道:“别叫朕……别叫我陛下!” 他觉得自己差点要被这奴婢害死了。 “忠王,奴婢是冤枉的啊!”李辅国又哭道,“救救奴婢吧。” “你冤枉?” 一些官员一听就不干了,方才雍王说了,这些人犯的是“蛊惑忠王称帝”之罪,若这些宦官是冤枉的,难道左右忠王的另有其人吗? 于是不少官员纷纷站出,义正辞严地指认李辅国等人。 李辅国眼见这些人把屎盆子全往自己头上扣,也是大怒,吼道:“杜鸿渐,你说话呀!谁才是最初拥立忠王的哪个,你说呀!” “臣为大唐宗社鞠躬尽瘁而已!” 杜鸿渐连忙打断,向薛白行礼道:“雍王,正是下官请忠王回归长安……” “你不要脸!”李辅国大骂道:“你比我们阉人还不要脸!” “奸佞!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 “老狗皮!你给我送钱,要我在圣人面前美言让你当宰相哩!” “你你你……” 薛白也不喝止,任他们吵闹,且抖落出一桩桩的丑事。 那边,程元振见李亨没有出手相救之意,遂转向李俶,哭求道:“殿下,救救老奴吧。” 李俶叹息一声,闭目不答。 “天可怜见,老奴向来是侍奉广平王,从未怂恿忠王称帝啊。”程元振大嚎道。 薛白听他还说广平王,目光示意下属,当即有人请出一封圣旨, “广平王俶,缵承先绪,克绍箕裘,宜增亲王之封,可封豫王。” 众官员都懵住了。 简简单单一道旨意,只用了两个词称赞了李俶,说他能继承父祖、光大家业。 可这句话却还有两个意思,也许说的是李亨已经废了,要李俶继承忠王一系的家业;但也有可能是天子李琮有意想栽培李俶。 这就不免让众人回想起李琮刚成为储君之时,也是如此拉拢李倓,可结果呢。李倓因此深受李亨猜忌,落得身死名殒的下场。 故计重施啊。 李亨滞愣了一下之后,转过头来看向李俶,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一瞬间已经明白了,李俶为何一改之前的态度,劝他投降,原来是把他卖了。 李俶也没想到,薛白能这么快请来圣旨,原本还以为要等回了长安。 此时没了情绪上的缓冲,父子之间的关系就像被猛地撕裂开了一般。 “阿爷,我……” 李亨没有说话,只是冷漠地转过了头。 见此一幕张汀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黯然伤神。若是此前,她真的很愿意看他们父子决裂,这是她努力了许久却没办到的事,薛白一句话就促成了。 可惜,李亨已没什么好继承的了,除了一个缥缈的“嗣忠王”之位。 “豫王。”只有程元振还在没眼力见地求饶,哭喊道:“看在奴婢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救救奴婢吧?” 程元振也知李俶难以说服,他遂看向后方的女眷们,大喊道:“独孤娘子,劝劝豫王救奴婢吧,奴婢为你们做了那么多。崔妃……” 鱼朝恩一听,也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向李俶求救。 “豫王,也救救奴婢奴婢也为你做了那么多。” 见这二人如此,竟是连李辅国也转头向李俶看来,呼道:“豫王,莫忘了奴婢啊。” 李亨、张汀皆是惊讶,不明白这些奴婢们如何突然之间又成了李俶的人。 张汀更先想明白,方知许多事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被李俶算计、利用了,不由大怒。 李俶脸色也是难看至极,他本想着回到长安还能暗中对付薛白,没想到薛白提前釜底抽薪,先将他与李亨之前的关系给打散了。 他恨不得此时抢一把刀来,把多嘴的程元振、鱼朝恩等人斩死,却只能强忍着,等薛白下令斩杀他们。 可薛白偏偏很有耐心,迟迟不肯下令,像看笑话一般地看着这场闹剧。 于是,李俶目光直直地盯着薛白,释放着自己的愤怒。 让人遗憾的是,程元振、鱼朝恩等人很多事只是点到为止,期待能威胁到李俶,逼他出手相救。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喊破,出于多年以来的奴性,他们实在是做不到。 薛白见目的已经达到了,懒得再看他们的丑态,便挥挥手,道:“斩了吧。” “斩!” 泾州城外,刽子手一字排开。而一众降官降将,包括女眷都没来得及入城,正好观刑,以作警示。 张汀眯了眯眼,孤独琴吓得捂上了眼。 “斩!” 李辅国的腰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压弯着,他努力抬起头,却依旧看不到李亨。 将死之际,他更多感受到的并非害怕,而是遗憾。因他原以为自己可以逆天改命的。 从一个最卑贱的奴婢,一路而来他自认为足够努力拼命了,他牺牲掉了太多东西,阳物不要了,名字不要了,连最爱的人、甚至自己的人格都不要了,如此付出,竟还是被命运捉弄了? 他脑海中不由想到了一个画面,那是以前他在宫城里,偶然看到太上皇蒙着眼,与一众美貌宫娥捉迷藏……那是太让人羡慕的场景了,他们穷尽一生都想成为那样的太上皇。 可当他蒙着眼努力去捉,却是什么都没捉住。想捉自由,想捉小蛾子,想捉尊严,最后全都丢了,他在黑暗中努力去捉住那触手可得的权力。 “噗。” 李辅国的人头落在地上。 “噗噗噗噗噗……” 刽子手一个接一个地挥刀,鱼朝恩、程元振、骆奉先等三十余个宦官的脑袋滚滚落地。 大头,小头,像是落了一地的西瓜。 降官们都呼了一口气,他们知道雍王这是在立威,但没拿他们立威就很体贴。 “斩杀奸宦,大……大快人心啊。” “我早觉宦官干政不妥。” 风带着血腥味吹过。 薛白驻马看着地上的人头,心里在想,万一自己最后还是失败了,想必也已一扫大唐宦官干政之风了吧。 能解决掉一个弊端,便解决掉一个弊端。 ~~ 长安。 大明宫依旧巍峨壮阔。 从丹凤门到紫宸殿笔直的通道上,有几个渺小的身影正在努力奔跑着。 “陛下!陛下!” 愈发有君王威仪的李琮不悦地皱了皱眉,道:“何事如此喧哗?” “陛下,喜讯,喜讯!”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几个宦官们跪倒在地,由衷欢喜道:“忠王已退位自罪,奉陛下为大唐之主!忠王不日就会被押回长安。” “陛下平了忠王之乱,必将再造唐室啊。” 李琮脸上也露出喜色来。 自从他打猎被抓伤了脸以来,一直就被兄弟们压着,身为长子却不能当储君,窝囊了几十年,如今终于是出了一口恶气。 “陛下,奴婢还有一桩事想说。” 说话的是李琮的妻子窦毓不久前特意替他寻来的一个宦官,名叫窦文扬。 窦文扬是扶人窦氏的世仆,窦毓嫁给李琮时,他便当了陪嫁,净身在庆王府侍奉。如今李琮是用人之际,让窦毓在宫人中寻找信得过,又有才干的宦官,窦文扬便脱颖而出。 此人确实是个人才,趁着薛白不在长安,跻身内侍少监,还在外朝替李琮拉拢了不少人才。 李琮很器重他,道:“你说。” “奴婢认为,忠王押回长安之日,便是陛下册封楚王为太子之机。”窦文扬低声道。 楚王指的是李琮最爱的儿子李俅,在薛白封雍王之日同时册封,可惜如今天下人只知雍王,而不知有楚王。 李琮道:“只怕李倩不会答应。” 他是极少数唤薛白为“李倩”的人,虽然他自己心中也未必认同,却希望旁人认同,同时又不想让李倩争储,心情好生矛盾。 窦文扬道:“他只能答应。数日前,雍王遣快马回长安,让陛下拟了册封豫王的旨。陛下想,连李俶都被册为豫王了,必当立太子,而越早立,对楚王越有利。” “是啊,否则李倩的根基只会越来越厚。” 李琮也是深以为然,可思忖之后,却又迟疑道:“只是,李倩一定会以‘等迎回了太上皇’为由反对。” 窦文扬道:“过去,战乱不停,长安危急。百官们顾念大局只好听雍王的。如今长安危机既解,必有大量官员心忧社宗,会支持陛下的。” “好,好啊。” “再者,奴婢打听了。雍王之所以能说服封常清归顺,便因封常清忠于陛下,他逼雍王许诺,不争储位。” 李琮闻言大喜,道:“还有这样的忠臣?!” 窦文扬也是目露笑意,忙道:“封常清正是陛下的肱股之臣啊。” 这情形,倒是像被曹操挟制的汉献帝听说了刘皇叔。李琮喜出望外,有心想借机立太子,制衡薛白。 可转念一想,他又忧心起来,问道:“只怕如此一来,李倩会以为朕想对付他?” “陛下不必忧心。”窦文扬道:“奴婢来联络封常清,由他出面提议。此外,再劝说李俶、郭子仪等人,则楚王为太子,大势所趋。” 李琮连忙双手扶住窦文扬的肩,赞道:“好啊,天赐贤臣于朕。朕看,你比颜真卿更适合当宰相。” “陛下谬赞了,是陛下贤明,慧眼识人,选了奴婢,奴婢唯万死以报陛下!” 如此主仆情深,两人皆是感触不已。 接着,窦文扬又为李琮一一引见了他新挑选的一些得力宦官。 “白忠贞、霍仙良、王守诚、杨孜恭……” 只听这些名字,李琮便知他们忠贞恭诚,都是他的良臣。 当此时节,内有兄弟阋墙、子侄谋篡,外有武臣跋扈,不听朝廷调遣,文官多是世家大族,各有门户私计。 唯有这些宦官内侍,知根知底,掏心掏肺,与他的利益紧紧绑在一起,是心腹,也可倚为左膀右臂。 “好,好,好,朕有你等竭忠尽智,何愁不能兴复大唐?” 第508章 小乌龙 驱马走过咸阳桥,长安城终于在望了。 薛白已经吩咐下去,等进城巡游、受降大典之后,自会有人把李亨父子分别押回十王宅、百孙院看管,虽还有王爵之名,也与囚犯无异。 “叔父?” 身后忽响起一个稚幼的声音,薛白没意识到那是在唤自己,直到对方连着唤了好几声,他终于回过头,却见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该是李俶的长子,名叫李适,小字苕郎。 薛白没心思与小孩说话,李适见他回头,却是小跑上来,仰着脸,问道:“我能问叔父几个问题吗?” “什么?” “叔父出兵打回纥叶护,可有遇到阻力?” “自是有的。” 李适闻言,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又问道:“那叔父面对阻力,是如何力排众议的?” “唯‘坚决’二字而已。” 李适吁了口气,低下头道:“可做起来好难啊。” 他方才一口一个叔父,算是李唐皇室中少有的接纳薛白之人了,薛白不由问道:“是谁让你这般唤我的?” “没有谁啊,叔父是太子瑛的儿子,与我阿爷是从兄弟,可不是叔父吗?” 李适理所当然地答了,执了一礼,又道:“此前叔父遣人送回我阿娘,我记着叔父的大恩。” “为何跑来问我回纥之事?” “我讨厌回纥人。”李适嘟囔道:“那回纥叶护与我阿爷结拜为兄弟,非要我唤他‘叔父’,可他却打着毁我大唐二京的主意,还摸我的头,要我跳舞给他看,着实可恶。” 说着,他握紧了拳头,在空中挥了一挥。 “我觉得三叔说得对,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大丈夫岂能卖百姓以求援。偏阿爷不肯听,说我孩童无知。” 薛白心道:“小孩,你父祖已经如此了,现在再说这些只怕晚了。” 他没工夫与这小孩探讨天下大事,驱马便进了长安。 而长安城门内,随着一声“雍王回来了”的大喊,城中百姓顿时沸腾起来。 此前是叛军来犯,这次是李亨来攻。薛白已是两次守护住了长安,老百姓不在乎是谁当皇帝,只在乎自己的生存、生活能否得到保护,因此由衷地欢呼。 可惜,如今是世族门阀的时代,这些普通人在朝堂上没有力量,不能助薛白官途上进。 “那就是拿长安百姓收买回纥兵的忠王李亨!” 人群中忽然有人指着李亨大喊了起来,场面登时又起了变化。 因有报纸的影响,舆情传得很快。在房琯挂帅来犯之初,城中各大日报就以大肆宣扬李亨拿二京金帛子女许诺回纥一事来提振军民反击的决心,因此长安中人少有不知此事的。 一时之间,骂声大作。 李亨也是愣住了,他无数次幻想自己入主长安,君临天下。没想到梦中箪食壶浆夹道欢迎的场景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不,此事必然是有人在暗中鼓动怂恿,否则如何有刁民敢当街辱骂皇子亲王? 又是李琮、薛白指使…… “啪。” 才想到这里,身边的地面上忽然响了一声,转头一看,是有人向他投掷了瓜皮。 那瓜皮有些发烂了,大概是泡在泔水桶中被人捞出来的。砸在地上声音颇响,还溅起了泔水,一股恶臭。所幸朱雀大街修得十分开阔,就是防着天子巡游时有刺客射箭,那瓜皮砸不到他。 再一想,如今长安粮少,除了世家大族,怎会有百姓吃了瓜还剩下皮呢?可见一定也是李琮、薛白授意。 一时之间,各种物件朝李亨掷来,混着无数的骂声。 “逆贼!” “狼心狗肺!” “懦夫……” 李亨不去看、不去听,心中坚定着那一個念头,告诉自己这是陷害,是诽谤,绝不能被李琮与薛白击垮。 可恨薛白并不下令让士卒去制止百姓僭越的行径,于是,百姓们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激动。 舆情一发不可收拾,超过了它应有的程度。 李俶策马在李亨身后,同样受到了谩骂以及有各种物件朝他砸来,落在他的马蹄边。他抿着嘴,眼神依旧坚定,心中却十分委屈。 其实,他早已打定了主意,不会让回纥人劫掠二京,无非是到时反悔而已,哪怕是向他的义弟跪下,他也要守住二京。 可惜,李倓不明白他的苦心,如今这些愚民也不识。 队伍更往后,李适策马走在豫王府的家眷之中,并不算是百姓泄愤的对象。可他眼看着这幅场景,却比他父祖还要感到羞愧。 十岁出头的孩童,脸皮是最薄的时候,很快就涨得通红,他握紧了缰绳,微低着头,觉得那些羞辱谩骂全是冲自己来的。 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愧对于李氏的列祖列宗。 终于,队伍走完了无比漫长的朱雀大街。进了皇城之后,那些愤怒的平民都被拦住了。 皇城朱雀门内,来迎接的是体面的百官。 “臣等奉圣人之命,前来迎忠王归长安!” 李亨目光看去,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些还是他以前的东宫属臣,他不由欣慰地点了点头。 而百官之中,也有一部分人看着李亨,眼神中浮起同样的欣慰之色。他们都知道,比被来历不明的薛白扶立的庆王,忠王显然更为正统,而忠王能够为了社稷大局而放弃帝位,维护大唐的一统,心胸确实是开阔。 另一部分支持李琮的官员看待李亨,则是一种“忠王还算识相”的眼神。 至于以二京金帛子女许诺回纥一事,都是勾心斗角惯了的人,对此反而习以为常了。 有时候,上位者道貌岸然的外表下,其底线往往要比市井小民更低一些。 李亨不适合与百官太多的接触,露了面、表过态,队伍即转向大明宫,去朝见天子。 巍峨的丹凤门也是李亨魂牵梦绕的地方,他本该平定叛乱,入主其中,然而今日,他只能屈辱地在此拜见它的主人。 “罪臣李亨,拜见陛下!” 他双手高高地把传国宝举起,千疮百孔的心,已是泪流不止。 没有人能体会他说出这句话的心情,本该属于他的荣耀,全被李琮夺走了。可李琮根本不配,一个丑陋的、无能的,被小儿挟持的废物! 李琮眯着眼,看向李亨手中的传国宝。想的却是,自己终于拿回来被李亨夺走的一切。 他才是长子。但不知是命运或是某些小人在暗中害他,使他不能生育,使他容貌尽毁。他是那样的艰难抗争,在国家风雨飘摇之际,挽狂澜于即倒,如今不过是夺回了他失去的一部分而已。 “三弟!” “阿兄!陛下!” 脑海中各种念头闪过的同时,兄弟二人已经相拥在了一起。 李琮扶起李亨,泪流满面道:“朕一直知道,你是为奸人所误,百官不信,可朕信!朕知道你会回来,与朕兄弟团聚!” 李亨听着那一声声“朕”,嫉妒到几欲死去。 他大哭道:“陛下,罪臣当时误以为阿兄陷在长安,为叛军所挟了,罪臣……该死。” “改过自新就好,过去了。”李琮道,“你我兄弟当兴复大唐。” 李琮心里很清楚,往后要制衡薛白,少不得还得利用李亨父子的势力。 难得的是,薛白也明知他们兄弟有联手的可能,竟还是愿意劝李亨归降,倒是大度。当然,这是因为河北史思明的大军、长安粮草不足的局面、太上皇布告天下带来的威胁,可见,李家人还是得团结起来。 “俶儿。”李琮再看向李俶,神态更加热情,“朕都听说了,你规劝你阿爷,很好,很好。” 李亨转头瞥了儿子一眼,眼神有点冷。 李俶于是意识到,父子之间的关系已经完全决裂了。既挽回不了,倒不如更彻底地倒向李琮,此事李倓当初就做过,他又有何做不得的? “陛下,罪臣拜见陛下。” “起来,许久不见,你更显英武了。大唐如今最需要伱这样年轻有为的皇室子弟,好,好!” 说话间,李琮向他的几个儿子们招手,让他们来见过从兄。李俶一见李琮把手放在李俅肩上拍了拍,马上便心领神会。 一时间,大殿上一派其乐融融。 可另一方面,李琮也只能在他的兄弟子侄面前摆摆天子威仪,落到具体的天下大事上,他还远远没掌握权力。 就连郭子仪如今是什么态度他都不甚清楚。 ~~ 豫王府说是王府,其实只是百孙院中的一间小院,但它最不好住的问题并不在于小。 李隆基在位时百孙院就有家令,大到读书课业,小到一日三餐都由家令安排。如今李俶投降归来,监管就更严格了。 独孤琴是李俶在逃亡路上所纳,还是初次住进百孙院。她一进门,被那些健仆打量着就感到了不太舒服。 抬头看着被框在高墙中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她觉得自己像只被关进牢笼的鸟儿。 李俶却很兴奋,回到了熟悉的住处,而不再身处朝不保夕的战场,他认为自己更能施展拳脚了。 由这天开始,他也多了一个口头禅。 “忍一忍。” 在独孤琴抱怨时,李俶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大丈夫成事,须忍常人所不能忍。” “可奴家真的不喜欢这里。” “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住到大明宫里,我们到龙池泛舟,到梨园看戏,好不好?” 次日,独孤琴正在庭中看落花有宫娥跑来,道:“娘子,出事了,豫王把苕郎打了一顿。” 独孤琴愣了愣,在她的印象中,李俶还是很疼爱李适的,从未有过动手打这孩子的时候,更何况如今大家都被关在这百孙院中,又能出何事值得李俶动手? 反正也是闲着,她心中好奇,便跑去求情,拦着李俶哭道:“郎君若要打便打奴家吧,别伤了孩子啊。” 李俶不舍得打自己这个娇艳的挚爱,狠狠地指着李适骂道:“逆子!” 恰有宫人来禀,称宫中遣使来了,李俶便抛下鞭子,自去见客。 独孤琴抹了抹泪,整理了衣裳,又恢复了她千娇百媚的模样,看向李适,问道:“苕郎说说,如何惹你阿爷大怒的?” “哼,狐媚子假惺惺,我才不用你为我哭诉。” “你当我乐意理你?”独孤琴道:“我嫁进这豫王府,福不曾享过,罪却遭了不少,还得替你阿爷养孩子,对我好些吧。” 李适不理她,只是想到自己的生母沈氏,大感怅然。 独孤琴着人给他拿药来,边给他敷着,边道:“说说吧,如何惹你阿爷生气的?我是真好奇。” “我跟阿爷说了,我崇拜雍王。”李适脆生生答道。 “噗。” 独孤琴正在喝水,全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连忙捂住嘴。 “那可是你阿爷的死敌你也敢乱说。” “你才乱说,叔父与我阿爷可是从兄弟,同为李氏宗亲,要兴复大唐哩。偏是你们这些宦官妇人,最爱嚼舌根,乱了兄弟情谊,乱了我家社稷。” “小小年纪,谁教你这些的?可是你阿娘?” 李适大恼,应道:“我自己想的,我才不要像阿翁,一辈子因为储位不安,我要像建宁王叔,要像雍王叔,既贤且强,我分明没错,阿爷偏要打我。” 他小脸板得紧紧的,很认真的样子。独孤琴听了,以手捂嘴“咯咯咯”地笑起来,道:“可笑可笑,尽说些傻话,笑死我了。” 李适抬头看着她花枝乱颤的模样,颇懊恼自己与这无知妇人说许多,反正她也听不懂。 “对牛弹琴。” 他愤愤自语了一句,捂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腚走开。 独孤琴原觉得李适也就是童言无忌,倒没想到,当日和政郡主李月菟就跑来看李适,这可把她羡慕坏了,好奇同样是忠王一系,凭什么李月菟能到处乱跑。夜里,她便向李俶问了此事。 “和政一直在长安。”李俶道:“想必是支持李琮、薛白。” “可我看和政郡主能力不一般呢。” 李俶沉吟着,想到了一些往事,他手指在膝上敲着,沉吟道:“早年间,阿爷曾考虑过把和政许给薛白。” 独孤琴无聊狠了,对这种事极是关心,忙问道:“他们不是从兄妹吗?” “你信?”李俶微微讥笑,“如今我才明白,当时薛白之所以拒绝这桩婚事,原来打着冒充李倩的主意。” 事实上,冒不冒充他也说不准,可眼下于他而言,务必要咬定薛白是假皇孙。 “你可知我为何知晓薛白是假的?” 独孤琴别的事情不甚了解,对这些瓜田李下之事却很敏感,当即明白过来,惊讶道:“和政郡主与薛白?他们……” “嘘。” 李俶道:“你可与和政郡主多多来往,豫王府被监视着,消息来往不便,有些事,还得借助她。” “奴家明白了。” 独孤琴最初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少女,根本就没想过要干涉国事,她甚至是觉得无聊、觉得反感的。 可如今闲着也是闲着再加上李俶需要她的帮助,她只好一点点地接触,感受何为特权,又如何得到特权。 其后几日,她常常带着李适与李月菟往来,成为豫王府中最自由的成员之一。虽还不敢暗中为李俶传递消息,危险感还是让她有些刺激。 终于,她得到了和政郡主的邀请,入宫去见窦皇后。 从李隆基的王皇后死后,大唐就没有皇后,连太子妃都少有。唯有李琮的发妻窦氏是个例外,此前所有人都没想到李琮会即位,使得这位庆王妃阴差阳错地成了皇后,也就有了成为下一个武则天的风险。 当然,目前这种风险还极小,窦皇后也没与独孤琴说太多,只是送了她四盒江南新进贡的莲子。 “这是圣人怜其四子楚王的意思吧?” 回去的路上,独孤琴捧着莲子心中猜测着,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擅长这些权谋暗语了。 等到了百孙院,下了马车,她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宫人聚在后面也不上来,不由疑惑道:“怎么回事?” “娘子……苕郎不见了。” “什么?这是何意?” “就是,就是,苕郎不见了!” 独孤琴一愣,快步赶到后面的马车一看,只见里面空空如也,竟还真就没了李适的身影。 “这怎么可能?” 此事,遂成了一桩奇案,惊动了宫城、京兆尹、宗正寺、南衙十六卫,无数人在城中寻找着李适的下落,偏是毫无线索。 当时骑马跟在马车后的禁卫、宫人,都说没看到异样。一个大活人,或说一个小孩,竟是就这样消失在长安街巷之中。 李俶丢了长子,在外人面前显得焦急而平静,私下里则与独孤琴道:“此事必是李琮或薛白所为。” “奴家只担心郎君怀疑是奴家……” “没有。”李俶柔声道:“我知你不会这般做。也做不到无声无息地送走苕郎,我们身边不是李琮的人就是薛白的人,只有他们能做到。” “那要如何救苕郎?” 李俶沉吟道:“你是去见了窦氏,返回时出的事,看似李琮所为,他也有动机,威胁我助他扶立李俅而已。但依我看,更像是薛白所为,他想离间我与李琮……” “郎君,该怎么办?” “李俅被立为储君已是大势所趋,薛白为阻止此事,竟是连这般下作手段都用出来了。”李俶自语道,“我不会中他的计。” 独孤琴还在哭,梨花带雨,让人心疼。李俶回过神来,擦着她的眼泪,道:“不哭了。” “奴家有一事,原是想这几日告知郎君,可出了这等事,奴家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呜呜呜。” “何事?” “不说,若说了,郎君必要怀疑是奴家所为了。” 李俶眉头一动,握住独孤琴的一双手,小声问道:“你可是有了?” 他不由大喜,一把搂住眼前的佳人,安慰道:“傻瓜,我岂会怀疑你?为了你腹中的孩子,我无论如何也要争夺大位……” 关于长子的失踪,李俶想过了无数可能,唯独却忘了一件事。 仿佛他永远都不会想起沈珍珠。 ~~ 薛白一直在中书门忙了整天,回到家中方听杜妗说起李适失踪之事。 “是吗?”他一边提笔构思着给郭子仪的回信,随口道:“看来,李俶必要怀疑是我所为了。” 杜妗道:“你若要动手,早在泾州兵荒马乱之时就可动手,还会把人带回长安来?” “那么多人跟着却都没留意到,无非两种情况,一是看守他的人带走他的,二是他自己走的。换上一套小黄门的衣物,趁人不注意混入人群。”薛白问道:“当时可有甚吸引了队伍视线之事?” “有,一个军汉的马匹失控了。” “高参?”薛白沉吟道,“若让我猜,是高参带走了李适。” “那是谁?” “与沈氏私奔之人。” 杜妗恍然大悟,道:“如此我就明白了,李适想必是早几日被打了一顿之后,就预谋去寻生母。” “随他去吧。” 薛白忙着应付史思明的大军,还有平叛所需的大量粮草缺口问题需解决,懒得理会这等小事。 杜妗却问道:“你可知李适失踪之事,长安城里有诸多猜测?” “想必与立储一事有关?” “李琮以为是你要拦着他立储。” “拦不住,郭子仪早已来信要求李琮立其子为储了。”薛白道:“我也已答应他了。” “可惜,我们这次没争到。” “不重要,大唐废掉的太子少吗?声望与功绩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薛白才刚向封常清、郭子仪许诺不以皇孙之名争储,换来了关中的安定,眼下并不适合插手此事。但他认为眼下可以趁着李琮立了储君,把李隆基接回来,把李琮的帝位稳固住。 ~~ 豫王府。 窦文扬正襟危坐,低声道:“奴婢只怕豫王中了离间之计。” “中使是说?” “有人趁着苕郎出宫时带走他,恐怕想故意让豫王怀疑圣人。” “我断不敢作此想。” 窦文扬遂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李俶点点头,允诺道:“放心,我心中有数。” “那就好。” 李俶沉吟道:“我想写封信给郭子仪,陈述利害,请他上表支持陛下立储,可烦中使设法送到河东。” “如此,就太好了!” 窦文扬大喜。 在他看来,长安城风波诡谲,李适失踪一案疑云丛丛,牵扯国本。所幸,他一双慧眼看破了个中伎俩,成功阻止了薛白离间皇室。 数日后,郭子仪、封常清等人果然正式上表,要求李琮立嫡子李俅为太子,李琮欣然批允。 此事,是天子掌权的第一步李琮有了窦文扬这样的智囊,也见识到了李俶与郭子仪的关系亲密,信心大增。 ~~ 很快,各方消息,以及一些当权者的私人动向都被打探清楚并送到杜妗面前。 杜妗看过,不由嗤之以鼻,道:“还真当自己聪明,可笑死我了。” 第509章 让位 李琮立太子的同时,朝堂上也任命了诸多官职。 比如,颜杲卿被任为御史大夫、兼东都留守,张巡被任为汴州刺史,并充任江淮河南转运使,显然都是冲着江淮的粮草。 当时随薛白在常山举旗反正的河北官员,以袁履谦为首,包括饶阳太守卢全诚、清河太守李萼等人也纷纷被加官,他们当中很多已在李光弼勤王时随着退到长安。另外,被薛白策反的河北叛臣,比如严庄,也得到了要职。 哪怕是被薛白策反之后又曾倒向李亨的独孤问俗、李史鱼两人,也被他招募为雍王府录事参军,给他们继续效力的机会。 这些人大多数是河北人或与河北关系匪浅,了解河北局势、同情河北处境,正是薛白特意选出来解决河北问题的。 “不得不承认,河北又乱了。” 中书门下的大衙内摆着大沙盘,薛白指点着,道:“最新的情报,叛军蔡希德所部还在攻取上党郡,完全包括了潞州城。陛下已下旨,让郭子仪救潞州,如今郭子仪与蔡希德对峙于漳水,但此前朝廷内乱带所来的消耗、混乱,还待解决。” 又岂能没问题?一般而言,连皇帝都换了,像郭子仪这种在外掌兵的大将必须回朝向李琮表态献忠,朝中这种声音很多,还是薛白力排众议,要求郭子仪直接率军救潞州。但将心未定、粮草不足,郭子仪安抚将领都难,一时也难以取胜。 “李光弼这边,则不得不退守到这里,河阳。” 薛白指向了沙盘上一个地处黄河北岸、离孟津渡不算太远的地方。 便有官员问道:“李光弼为何后撤?” “如何能不后撤?”薛白道:“史思明十三万大军气势汹汹而来,绝不止是为救安庆绪,意在洛阳。李光弼若败,其后方诸州县连粮草尚不能筹措,岂能挡住?到时洛阳再次失守,谁担得起?” 他能体会到李光弼的处境不易,不仅是李光弼,如今在河南的张巡、王思礼、李晟等诸将也是焦头烂额。 “河阳城算是洛阳门户,进可收复河北,退可守卫洛阳,是稳妥之策。” 颜真卿对李光弼的战略还是认可的,可脸色依旧忧虑,道:“倘若史思明趁李光弼立足未稳,立即南下。河阳城池不及修缮,粮草不及储备,甚至河南、淮南诸地官员还未服朝廷调令,恐怕守不住。” “是啊。”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迎回太上皇,向天下人澄清误会。”颜真卿道,“朝廷令出一门,方可御敌。” “快了,想必太上皇很快就会回长安。” 对此,薛白也知道,但这种需要皇权才能做到的事,目前他还无能为力。 他在等严武、高适等人的消息。 “还是得阻一阻史思明南下,争取更多时间。”薛白转向一人,问道:“长源兄,你有何看法?” 每次议论局势,他都会把李泌带上。 李泌不愿为薛白出谋划策,往往是置身事外的态度,穿着道袍坐在角落里,与一众官员格格不入。 见他不答,薛白又道:“当时李亨也曾派人与史思明谈判,很多细节你都清楚,说说如何?” 既然连李亨都退位自罪了,此时所议又是御敌平叛的大事,李泌还是开了口。 “忠王之所以能招抚史思明,因为史思明麾下也有些心向朝廷之人,其中关键人物有两个,一个是乌承恩,一个是耿仁智。乌承恩原任信都太守,安禄山起兵时不得已投降史思明,忠王的使者联络了他之后,他极力促成了招抚一事;耿仁智则是史思明的幕僚,劝说史思明接受归义王之位,想必他们也在劝史思明退兵。” 薛白不认为李亨那是招抚,觉得更像是妥协,而要根除患祸,必然先彻底打败史思明,光让他退兵是没有用的。 “如今史思明势大,而王师已误了最好的战机,可有破敌之法?” “倒有一法。”李泌道:“可许诺乌承恩,允他范阳、平卢二镇节度使之位,只要他能除掉史思明。” 薛白闻言点了点头,却许久没有作声。 独孤问俗想了想,道:“李先生此计妙哉,叛军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史思明原本只是安禄山的部下,如今声势浩大,有取代安庆绪之意,难免有人离心离德,正可利用。” 薛白道:“此计虽好,可……且不说事若不成如何,即使成了,如何彰朝廷威严。以乌承恩取代史思明为节度使,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李泌明白薛白的心意,微微叹息,道:“再目光长远,眼下无兵无粮,朝廷政令不出一门。也唯有徐徐图之,先解燃眉之急了。” “也好。” 薛白思量了,李泌这计策虽不能根除积弊,可不必有太多损失就能缓解局面,至少没有坏处,确实值得一试。至于更长远的,还是得先解决朝廷自身的问题。 “那便依长源兄之计行事,需遣人联络乌承恩。” “我可去说服乌承恩。”有人应声而出,却是严庄。 袁履谦见此情形,微微皱眉,心想严庄自告奋勇去出使,莫不是想借机投奔史思明,他遂道:“我亦愿往。” “我另有要事需袁公赞画,魏州便由严庄去足矣。” 薛白还是相信严庄的,在他还被李隆基视为叛逆时,严庄就能被他策反。如今他跃为雍王,严庄这种野心勃勃之人,必然会想与他一同上进。 商议之后,他私下里又叮嘱了严庄几句话。 “以乌承恩除史思明,事成固然可喜,可你此番前去,至少得拖住史思明南下的脚步,宁可让他称帝,则势必与安庆绪相斗……” ~~ 很快,薛白便请来了秘旨,授乌承恩为范阳、平卢节度使,令他除掉史思明。 严庄心里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重新成为宰相,这次是真正的宰相,对自己此行寄予厚望。 他让人制了一根空心的木杖,将密旨藏入其中,便辞别薛白,踏上了前往魏州的道路。 当他再次来到洛阳,却发现洛阳人心惶惶,官民都在议论叛军又要来了。李光弼就退在不远处的河阳城,消息传得很快。 颜杲卿初到任上,与王思礼、李晟商议之后,虽然也用报纸安抚舆情,却没有明确表示洛阳一定会平安无事,竟有种随时要把人都迁往它处避难的态度。 因为颜杲卿此前与张巡一起守在雍丘,最了解江淮的情形,知道贺兰进明不仅不支援粮草,还有视他们为叛逆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史思明大军一旦过黄河,洛阳根本难以坚守。 “颜公不必忧虑。”严庄道,“我此去,或可为颜公拖延时日,做好应战的准备。” “希望如此啊。” 两人的关系早在一同在河北为官时就不甚好,如今在一条战线上迎着史思明的十三万大军,终于是放下了個人恩怨。 严庄继续北上,渡过黄河,回到了他熟悉的河北,在兵荒马乱中,直接往魏州去见史思明。 然而,才到魏州城外报了名字,他当即就被捉拿了起来,燕军很粗鲁地把他押到了史思明面前。 “你竟还敢来?”史思明沉声叱道:“把这背主求荣的叛逆剥了皮,掏出他的心肝,祭我大燕圣人!” “大圣周王,你误会了。”严庄连忙称呼着史思明那自封的奇怪名号,道:“背叛圣人的是李猪儿,我是事后才知道的,当时之所以投降,是为了想办法救出圣人,没想到安庆绪弑君弑父啊!” 史思明抬了抬手,止住了士卒们。 是安庆绪许诺了会把大燕帝位让给他,他才率军南下。可如今相州之围一解,安庆绪也不再提让位之事,似乎想蒙混过去,那么,严庄此来,倒是成了一个人证,让他能名正言顺取代安庆绪。 “安庆绪真弑父了?” “千真万确。” 史思明道:“唐廷派你来,何事?” 严庄略略踌躇,自嘲地一笑,道:“唐廷发生了一些变故,李亨已退位自罪,李琮成了唐皇帝,下旨称李亨当时许诺的归义王,范阳、平卢节度使不作数,须请大王重新上表到长安称臣请封。” 他话到后来,史思明看他的眼神愈发可怕。 “这样的旨意,你竟敢来宣读?” “唐廷当中无人敢来出使。”严庄道,“只好由我来了。” 史思明问道:“你不怕死?” “怕,很怕。”严庄道:“可我无所作为,郁郁不得志。” 史思明脸色愈冷,再次起了杀心。但他还需要用严庄来坐实安庆绪弑父之罪,这才强自忍着。 “我有鸿鹄之志!”严庄道,“我出身虽低贱,却志在掌大权,宰执天下,故而,我当年总是劝先帝起兵。没有我,岂有这大燕?” 激昂地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可惜,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安庆绪绝非良主,唐廷则根本不信任我。惜我身怀凌云壮志,不得施展。故而,唐廷无一人愿来此,而我愿来。” 史思明闻言,站了起来,脸上的杀气渐渐褪下,散发出了雄主的强大气场。 严庄感受到了他的王霸之气,纳头拜倒,道:“臣此来,非为唐廷庸主宣旨,而为投奔世间真龙。”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史思明开口,问道:“伱可知我的志向?” 严庄道:“主公之才能、志向,远胜于安氏!” “我与安禄山不同。”这次,史思明不再掩饰,直呼安禄山之名,道:“我起兵造反,并非为一己之享乐。而是要掀翻大唐,开创一个新的王朝,我将励精图治,成百代之功业。” 严庄闻言,热泪盈眶,道:“若安氏有此志,我半生心血也就不会枉费了啊。” 史思明上前,亲手扶起严庄,道:“不晚,你若愿辅佐我,我必许你一个宰相。” “主公,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 在堂上,作为史思明智囊的耿仁智、周贽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浮起了猜疑之色。 待严庄退下,周贽立即就对史思明道:“主公,严庄既背主求荣,如今又来,十分可疑啊。” 耿仁智也道:“是啊,三姓家奴,万不可信。” “哈哈哈。”史思明大笑道:“你们所言,我又如何没想到?且留下他,看看他打的是何算盘。” 入夜。 史思明设宴招待严庄,军中将领几乎都在,气氛昂然,都在说着大军南下,吓退郭子仪、李光弼的壮举。待到酒酣耳热,更是说等史思明当了皇帝,大家都是开国功臣。 混在其中,严庄见到了乌承恩。 乌承恩对他也很留意,向他敬了两杯酒。当严庄拄着那根装着秘旨的木杖去往茅房时,乌承恩也跟了过去,两人还交谈了几句。 可严庄并未把秘旨拿出来宣读,只是感慨了一句“回来真好”。 当晚,严庄住在了魏州的驿馆当中,他刻意让人烧些水来,等炉火被点燃了,他就走过去,“咔”地把那木杖折成两截,直接将它丢进了炉火当中。 ~~ 自从史思明在魏州称王,又解了相州之围,他麾下将士们士气很高。 周贽遂劝史思明乘胜追击,先取洛阳,然后再称帝。 他说的很有道理,眼下,唐廷二帝内斗局面已经结束了,郭子仪、李光弼接下来早晚会合作无间,到时就难以对付了。不如趁着目前唐廷还一团乱,以助李隆基平叛之名先攻下河南。 史思明是非常懂打仗的人,知战机转瞬即逝,对周贽的提议十分认同,闻言不住点头。 “如今,只需遣一员上将扼住壶关,隔绝郭子仪支援李光弼。则河南唐军绝不是主公对手。”周贽又道:“至于安庆绪,不过是个废物,待主公奠定基业,又何愁他不让位呢?” 史思明深以为然,但目光扫过严庄,起了试探之意,问道:“你如何看?” “周贽妙计。”严庄道:“我唯有一个忧虑。” “什么?” 严庄道:“安庆绪既许诺把大燕皇位让于主公,如今他食言。主公虽不计较,他心中却未必不会猜忌主公,起了迫害之意。万一他与郭子仪联络,切断了大军后路,如何是好?” 安氏造反就是因为战线太长了,被唐军不断突袭,切断了各路的联络,才一败涂地。 史明思不会犯与安禄山同样的错误。 那么,摆在他眼前唯一该做的,就是解决好安庆绪的问题。 ~~ 相州。 张通儒大步赶到了安庆绪面前,只见安庆绪正在饮酒作乐,脸色便垮了下来,上前苦口婆心地劝说了起来。 “圣人,如今史思明击退唐军已有许多天了,圣人也该去迎接他。” “迎他?”安庆绪脸颊通红,冷笑道:“我去迎他,他就能放过我吗?” 张通儒无奈,叹道:“圣人既已许诺把皇位让给他,如今若不让,他必是要强夺的,到时恐怕还要害了圣人性命。唯有让了,他或许还能念在昔日的情面上网开一面。” 安庆绪猛地把手里的酒杯往张通儒脚下一掷,骂道:“烦死了!滚。” 他其实心里很清楚,如今这皇位让不让,自己都死定了倒不如及时行乐。 而张通儒见他如此颓废,叹息了一声,自退了下去,与平冽等人商议去迎接史思明之事,以免等之后被史思明清算。 安庆绪竟是连阻拦都懒得再阻拦。 张通儒、平冽遂赶到魏州,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竟是见到了严庄。 多年前,三人曾一起进京赶考,在务本坊与人饮酒,议论国事。如今再相见已是物是人非,大唐盛世不再,乱臣贼子频出,此间亦有他们的功劳。 他们回忆往昔,痛哭流涕,之后说起如今的情形,张通儒替安庆绪做了表态,称安庆绪愿意归降。 严庄道:“话虽如此,可大王若是去了相州城,难保不会因为功高盖主而被害……” “自是不会如此。”张通儒忙道。 “大王不敢轻信,除非圣人能出城来迎接他。” 张通儒知道安庆绪的性格,那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出城的,怕被史思明一刀斩了,不由十分为难。 严庄见他为难,道:“那不如这样,我在洛阳时不得已而降了唐廷,圣人一定很恨我。不如由我代大王去见圣人?若圣人没有猜忌大王,自然也不会杀我,我便可劝他亲自出城迎大王。” 对此,张通儒、平冽自是没什么不可的,三人遂一道去求见史思明。 史思明很高兴张通儒、平冽能来,给了大量的赏赐,又派严庄与他们一同去见安庆绪,告诉安庆绪,他一定会善待他。 严庄遂又去了相州,路上,他问起了当时在洛阳的一些俘虏,比如哥舒翰。 “哥舒翰虽中风瘫痪了,圣人北逃的这一路却都带着。” “为何?想必金银都弃了不少,何必还带个残废。”严庄道:“若依我看,便直接杀了。” 张通儒道:“当时唐军攻洛阳的主将是王思礼、李晟,他们很在意哥舒翰的性命。我便让人押着他,阻止追兵,至少能让唐军不再放箭。” “原来如此。” 严庄微微冷笑,问道:“我可否去见见?” 张通儒以为他是想杀了哥舒翰,有些犹豫,可他并不好拒绝严庄,只好依着。 哥舒翰被俘之后被封为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事实上与囚徒无异。到了相州,他也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子住着,由曹不遮、曹不正姐弟照顾着。 严庄见了哥舒翰,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讥讽了几句。 之后,他去见安庆绪,语气更显冷峻,勒令安庆绪出城迎接史思明,否则便等着兵戎相见。 安庆绪心知一旦出城,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问道:“我愿与史公作兄弟之国,互为表里,鼎足而立,如何?” 严庄当即便冷了脸,大骂安庆绪言而无信,之后摔袖而去,只留下一句“等死吧”。 安庆绪大恨,心想当年若非严庄背叛安禄山,他也不会到这个局面,抬手一指,让张通儒、平冽招人去杀了严庄。然而,这些人心里已投了史思明,闻言并不肯动手。 如此情形安庆绪自知众叛亲离,离死不远了,只好借酒浇愁。不再去管臣下这些蝇营狗苟。 两杯酒下肚,他竟是听闻哥舒翰求见,这倒是怪事。自哥舒翰投降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求见,他遂连忙招见。 哥舒翰是坐在椅子上被抬进来的,见礼之后,很快说及来意。 “史思明为谋圣人之位而来,圣人何不抵御?” “唉。”安庆绪叹道,“朕又何尝没想过闭城抵御,可史思明有十三万大军,你看这人心惶惶,都不敢与他交战。” “敢问圣人,还有多少兵马?” 安庆绪想了想,道:“若说还能听命于朕,信得过的,只有三千三百亲兵了啊,是在黄河一战溃散之后又重新收拢的,忠心可靠。” 哥舒翰沉吟了一会,问道:“圣人可否给臣一个与史思明交手的机会?” “你?”安庆绪大为惊讶。 “我愿为圣人一战。”哥舒翰道:“若万一胜了,史思明便夺不走圣人的大燕国。” 安庆绪其实知道,哥舒翰这么做不是忠于他,而是想消耗大燕,为大唐拖延时间……他又不傻,都看得出来。 可为何不试试呢?他已经没什么能输的了,史思明一定要夺位并杀了他。那为何不拿旁人的性命去赌一线生机。 至于是否太过损耗大燕的实力,那也得等拿回大燕国再说。 “好啊。” 安庆绪很快答应下来,道:“朕封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臣,定不辜负圣人。” 中风了的哥舒翰不能全礼,目光看着那醉醺醺的安庆绪,也觉得这情形有些荒唐。 可这一刻,他还是想起了当年在长安,大唐天子封他为天下兵马副元帅,让他去守潼关的情形。那一次,他没能守住大唐。 如今终于又有了一次机会,虽只领区区一点叛军,他却不想再输了…… 第510章 眷留皇位 次日,相州城内,安庆绪忽然召集了所有的将官兵马。 众人还以为他这是要投降史思明,让出帝位了。可当安庆绪见人都到齐了,却是大哭道:“朕借着先帝余荫,与诸君同甘共苦、休戚与共,如今败亡至此,唯请史思明支援,未料他不念先帝厚恩,欲夺大燕基业。他若成功,必杀朕,也必杀你等方能心安!” 此言一出,张通儒、平冽等人不认为自己会死,可安庆绪的三千余亲兵却是十分相信,深为惊恐。 安庆绪见自己的话有用,大为惊喜。他想再喊几句口号激励士气也就是了,但身后的哥舒翰却是咳了两声,催促他继续。 他有些害怕,不情不愿地回头看了一眼,迎上了哥舒翰严厉的眼神,只好上前几步,向着众人跪倒在地。 “圣人?!” 大燕将士们不敢受此大礼,纷纷跪倒,道:“圣人不可如此。” 安庆绪涕泪交加,哭道:“朕为守先帝基业不能自刭,唯愿你等斩朕之首级,以取富贵,不必与朕同死……动手吧!” 最后三个字,他是咬着牙颤声说出来的。哥舒翰事前十分笃定将士们不会杀他,可他却不这么认为,觉得如今城中想投靠史思明的人太多了,随便站出来一个都有可能斩杀了他。 此时话说出口了,安庆绪甚至已能感受到人群中有官员在蠢蠢欲动。 好在,他事前已做了安排,在他那原本就还算忠心的亲兵中安插了人手,大声道:“圣人不可气馁,今我等兵马之众,尚可一战。事若不济,我等与圣人同生共死便是!” 这番安排好的豪言还是激励到了一部分的士卒,纷纷响应。 安庆绪心中庆幸,连忙抹了眼泪,大道:“你等不因丧师败亡而抛弃朕,朕又岂能辜负你等?愿与诸将军断发为誓,约为兄弟!” “我等何德何能……” 安庆绪不依不挠,非要与众将结拜,这一番下来,士气已不同以往。 对此情形安庆绪十分满意,觉得够了,但哥舒翰却依旧以严格的眼神看着他。说来也怪,安庆绪谁都不服,可自从哥舒翰答应辅佐他,他就忍不住地想对哥舒翰言听计从。 于是,他只好下旨,把自己的财物全都拿出来,又搜罗了城中富户的家产,赏赐众将。一时之间,众人欢呼不已。 阿史那承庆、安守忠等人一开始早就决定要投靠史思明了,安庆绪这番惺惺作态虽打动不了他们,但也让他们刮目相看。正此时,安庆绪却是向他们看了过来,连唤叔父,请他们帮忙整顿军队,修筑城防。 他们虽想要拒绝,可眼看着周围的士卒们士气高昂,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下来。 相州城如此做着战前的准备,哥舒翰见了,不由想起了当年在陇右抗敌之时…… ~~ 魏州。 史思明本以为安庆绪懦弱,到了如今这等穷途末路的地步,除了乖乖让出大燕帝位,不会有别的选择。 没想到,派出使者之后,安庆绪非但没有出城迎接,反而闭城抵御。 对此周贽十分怀疑,向严庄问道:“严先生自负才干,如何不能说服安庆绪履行诺言,反倒将他逼反了?莫不是在为唐廷谋划?” “为唐廷谋划有何用?”严庄不慌不忙答道,“安庆绪庸弱,困守弹丸小城,兵不过万,大王灭之易如反掌,想必数日即可破相州称帝;反观唐廷,兄弟阋墙,父子决裂,君臣相疑,救得了吗?” 周贽无法反驳,道:“那何以安庆绪负隅顽抗?” 严庄遂向史思明请罪道:“我与安庆绪有仇,一见面便激怒了他,误了大事。” “不怪严先生。” 史思明云淡风轻地一挥手,他击败安庆绪不必费吹灰之力,对此事不甚在意,反而现在正是要用到严庄的时候。 他遂板起脸来,道:“安庆绪生为人子,弑父夺位,罪不可恕,我欲讨伐他,以祭先帝在天之灵。严先生可愿代写一封檄文,昭安庆绪之罪?” “愿效微末之力!” 很快,史思明整兵出征,此番却不是南下渡黄河,而是攻取相州。 大军兵抵相州城外,史思明先派麾下骁将杜元亮到城下宣读了严庄的檄文,宣告当年正是安庆绪设计炸死了被俘的安禄山,怒叱其弑父弑君,天地不容。 没想到的是,在相州城中有一员将领拍马而出,乃是在潼关之战中带着哥舒翰投降燕军的火拔归仁。 火拔归仁对唐廷肯定是不忠的,对安庆绪更无甚忠诚可言,唯独忠于哥舒翰。所以,在安庆绪退出洛阳,狼狈奔回河北的过程中,他必不出力,只管保护着哥舒翰。 现在,哥舒翰既决定为安庆绪效力,火拔归仁当仁不让愿为先锋,提起大刀就出城挑战杜元亮。 两人遂在相州城前单挑交战,驱马来回冲杀。 当此时,史思明大军压城,密密麻麻一片。安庆绪在城头上看得胆颤心惊,信心全无,相州城内人心惶惶,许多人都已决定投奔史思明。 然而。 “噗。” 城外沙场上,交战的两将马匹擦身而过之际,火拔归仁猛地一刀斩下,将杜元亮的人头斩落。 一时之间,城内城外皆大为诧异。 史思明军中将领连忙遣骁骑去杀火拔归仁,一时间箭雨纷纷射去,火拔归仁毫无惧意,从容不迫地拨马退回相州城。 当夜,哥舒翰见叛军士气有所跌落,趁其立足未稳,遣安庆绪亲兵出城偷袭。并故意让他们呼声动地,使得史思明军中混乱,不敢出战。安庆绪的亲兵们遂趁机抢夺了牛羊、粮草归城。 史思明遂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轻敌了,他再想拿下安庆绪,必然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 ~~ “大王,你难道还不觉得严庄可疑吗?” 周贽终于忍不住,再次提醒了史思明,分析道:“最初,安庆绪已表态愿将帝位相让。严庄一来,反使之与哥舒翰联手抵抗。若非唐廷安排,未免太过巧合了。” “我如何看不出来?”史思明道,“严庄确有嫌疑,可现在若杀他,岂非否认了他的证词?” 周贽不能对答,沉思了起来。 史思明有一股自信的气慨,又道:“我兵强马壮,早晚可破相州城。若无故杀了严庄,反倒会使城中诸将认为我无容人之量,激得他们更加反抗。” “可万一,严庄真是唐廷派来的内应。”周贽道:“我恐危及了大王的性命。” 这话不无道理,史思明道:“那你且拿出证据来,凭空臆测,何用?” “是。” 周贽思来想去,终于心生一计,道:“前些日子,蔡希德送来了唐将程昂。大王授程昂官职,可他却阳奉阴违,何不利用程昂,试一试严庄?” 史思明觉得有道理,遂召严庄议事,吩咐他回魏州去公干。 严庄领了军令,当日就赶回魏州,处置完事务之后,依旧在驿馆下榻歇息。 因史思明的大军已然离开,魏州城便冷清下来,各种守备都松驰了许多。若严庄想要窜联乌承恩对付史思明,如今就是最好的时机。 可他并没有这般做,而是独自在驿馆中思量着什么,早早就打算睡下。 当夜,他正要入睡,忽听得有敲门声响起,他目露狐疑,先是推开窗,往下方看去。 他住的是一个二层的小楼,下面是书房,上面是寝室,今夜唯有他一人在这院落里。此时,在楼下敲门的却是个肥硕的妇人。 严庄想了想,还是端着烛台下楼去开了门。门一开,那妇人便闪身入内,反手还把门给掩住了。 烛台一照,能看到她半张粗犷的丑脸,毛孔粗大到在昏暗的光线中都难以忽视。也许,她有自知之明,怕碍了旁人的眼,以面罩围住了下半张脸。 她脚有点跛,进了屋内先是四下看了一圈,之后蹬蹬蹬地上了楼,再次四下一看。 “没有旁人。”严庄跟上,道:“你是谁?” “我。” 壮妇人开口却是男人沙哑的嗓音,掀开脸上的面罩,露出下面胡子拉碴的脸,道:“程昂!上党郡长史,右金吾大将军。” 当年在西域,程昂还因高仙芝面容俊秀而讽他是一個娘们,当时他绝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亲自披上了女装。 严庄眉毛一挑,打量了程昂一眼,却未开口。 见严庄不答,程昂不由急了,道:“你不是朝廷派来的使者吗?” “我是。” “太好了!我扮成这样,正是要来见伱。”程昂道:“你若回到长安,务必告之朝廷,我并非是要投降,而是想成为内应,助朝廷平叛。” 严庄眉头一动,正想开口,眼中却露出了狐疑之色,遂淡淡道:“你也不想想高仙芝的下场。” “高仙芝他……” “然臣非求苟活唯愿拜首阙庭,吐心陛下,述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酬万死之恩,以报陛下一生之宠。” 程昂正想开口说些关于高仙芝之事,严庄已缓缓念出了高仙芝当时的奏表,道:“高仙芝未降,尚被处死。程将军如今降了,竟还想朝廷能理解你吗?” “可……” 程昂欲言又止,再次打量了严庄一眼,从原本的信任变得有些狐疑起来。 他心中暗想道:“看来这严庄还不知雍王救下了高仙芝一事,那雍王信任他吗?他莫不是再次叛了朝廷?” 严庄则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朝廷派使者来了?” “看管我的护卫说的。” 严庄微微冷笑,道:“如今大王兵强马壮,不日便可登基为大燕皇帝,扫平天下。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不要自误了。” “你?” “不错。”严庄整理了袖子,昂然道:“我不过是借着出使的时机,投奔大王。” 程昂顿时变了脸色,眼神狰狞了起来,杀机毕露。 严庄意识到了危险,转而好言相劝道:“程将军请回吧,想想自己的前程。今夜之事,我便当没发生过,往后好自为知……请吧。” 他抬手,想把程昂送出去。 然而,程昂已然扑了上来,一拳“嘭”地重击在严庄胸口,同时大吼了一声。 “我杀了你这反复小人!” 严庄被打得头冒金星胸口巨疼,还想要躲,人已被程昂扑倒在地上,脖子被一双如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掐住。 两人在地上扭打着,程昂坐在了严庄身上,正对着床榻。 一支烛火也掉落在了地上,很快熄灭。 窒息感传来,严庄意识到自己真的会死在程昂手上,趁着还能说话,忙道:“听我说……听我说……” 他已打算把他的苦心尽数吐露,他要告诉程昂,自己确实是薛白的人。 “死吧!” 一声大喝,程昂喝断了严庄的话,一只手甚至捂住他的口鼻,不想再听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狡辩。 此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床榻之下竟是窜出两人来,迅速扑向程昂,拼命救下了严庄。 “狗贼子!”程昂大怒,骂道:“你埋伏我?我杀了你!” “快,摁住他。” 床榻下藏着的两人也是骁勇壮士,拼尽全力终于是摁住了有伤在身的程昂,拿出备好的绳索将其捆住。 直到程昂被带走,都还心有不甘,不停地大骂道:“狗贼子,你埋伏我?” “呼……呼……” 沉重的呼吸声中,严庄蜷缩着身子躺在那,不停地喘着气,盯着那两人把程昂押出去,眼神里满是警惕与后怕。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床榻下藏了人。 方才他之所以没敢与程昂交底,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对大唐朝廷保持着敌视与讥讽,打心眼里就不信任唐廷的人,也不信任程昂,担心程昂是史思明派来试探自己的。 而他严庄是薛白的人,他之所以没选择归附史思明,没别的原因,被薛白打怕了。薛白有一种“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可怕能力,在他最为自信的时刻毁掉了安禄山,成了他一生难以释怀的阴影。当投降史思明的念头再一泛起,他就想到若再被薛白俘虏的下场,于是,依旧选择了奉行使命。 他没有把秘旨交给乌承恩,是认为事不密则不成。彼时史思明称帝在即,士气正旺,乌承恩一旦得了秘旨,联络部将,有可能走漏消息。而且薛白不太情愿封乌承恩为范阳节度使,反而更看重能否拖延史思明。于是,严庄把拖延史思明的步伐、削弱其实力奉为第一要务,唯有等到史思明出现颓势,才会墙倒众人推。 今夜程昂突然来访,严庄差点就交了底。 此时回想起来,程昂似乎在掐他的时候看到了床下的人,那烛台落地的瞬间,程昂按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吐露实情。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严庄在心里喃喃着,不停地自省。 许久,他感到危机过去了,才敢起身,抬眼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道:“我已尽力了,雍王早些做好史思明南下的应对吧。” ~~ 同一个夜里,远在千里之外的蜀郡,薛白的使者已快马赶到了严武的军中。 来的是姜亥,作为薛白身边对朝廷“反意”最重的人,姜亥此来,显然是代表了薛白的某种态度。 他催促严武之时,也显得十分强势。 “这次,朝廷绝不容许叛军渡过黄河,东都绝不能再次陷落。雍王决意毕全功于一役,平定史思明。要做到这一点,如何还能让太上皇在蜀郡擅自布告一些不利于大局的旨意?” 话到这里,姜亥眼神中闪过凶狠的目光,道:“就是绑,我们也要将太上皇绑回去!” 严武却道:“此事不那么简单。” “怎地?”姜亥道:“你若不敢请回太上皇,我来!” “吐蕃进犯了。”严武道,“此事我已详细写下,遣快马报于雍王,算时间,信使也到长安了。” ~~ 长安。 夜深,颜真卿还在烛火下伏案公务,忽听得家人道:“阿郎,郎婿来了。” “这般晚?” 颜真卿才抬起头,已见薛白走了进来。 私下里,两人从不以官职相称,一直都是师生、翁婿的态度说话。 “深夜来,可是出了大事?”颜真卿道:“洛阳?” “丈人放心,史思明还未南下。”薛白道:“此番,严庄做得不错,凭一己之力拖住了叛军。” “要想御敌,还是得尽快请回太上皇啊。”颜真卿道,“欲定天下,先定人心。” “西面出事了。”薛白道:“吐蕃进犯,此前就发兵攻陷了陇右的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胜、金天、天成诸地,如今又陷了石堡、百谷、雕窠三城。” 不止于此,他说着,从袖子中拿出地图与信报,摆在颜真卿面前。 “剑南方向,柘州、静州、岷州等地亦受到吐蕃军的威胁。南诏似乎也复叛了有南诏人随吐蕃军攻打文川、方维、邛崃等地。”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颜真卿叹道。 薛白道:“可另一方面,朝廷分明还收到了吐蕃的国书,奏请出兵替我们平定叛乱。” 颜真卿抚须道:“必是想使大唐放松警惕了。” 薛白道:“丈人从陇右回来之后,马上就遇到了安禄山的叛乱。我还未来得及与丈人聊过当时吐蕃之事。” 颜真卿点点头,缓缓说了起来。 “此事你也有所了解,苏毗部不甘被吐蕃征服,联络了哥舒翰,欲归顺大唐。我们遂借此联络了吐蕃九大臣中的朗梅色、末东则布,他们在亚著贝擦刺杀了尺带珠丹。” 薛白不出意料,道:“换言之,也就是在安禄山叛乱差不多的时间,吐蕃也发生了变乱。” “不错。”颜真卿道,“可就前阵子苏毗部传来的消息来看,吐蕃平定叛军要比我们快得多。吐蕃大将达扎路恭是个能人,他杀了朗梅色、末东则布,在我们抵御安禄山的时候,他还平定了苏毗的叛乱,扶立了只有十岁的赤松德赞。” “那是因为他没有一个太上皇、忠王拖后腿?”薛白道。 这样指斥乘舆的话,颜真卿并不回答,只忧心忡忡道:“达扎路恭不可小觑,他见我大唐内乱不断,已起了觊觎之心,今后,西边的局势恐怕不会安宁了。” “更让人头痛之事,我们那位太上皇,借着吐蕃东侵,大肆册封节度使,丝毫没有放权的意思。” 薛白显然是对李隆基十分恼火,虽极力抑制,却还是时不时透出他的火气来。 他铺开地图,指点着,耐着性子给颜真卿说蜀郡近来的旨意。 “先是,他为了防备我们通过蓝关道取得粮草,下旨罢免了南阳太守鲁炅,以永王李璘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以贺兰进明、杜冕、李抱玉、白元光、郭英乂等人在梁州、商州、许州、宋州、徐州等地封锁关中。其后,大肆许官,以对抗吐蕃之名,征发蜀地男丁,这是做什么?” 颜真卿看着地图默然了下来,知道太上皇这确实是想要武力夺权了。 对此,他其实能够理解。 李隆基已经下过旨意,将皇位传给李亨,并否认了薛白的皇孙之名、斥责李琮。如今李亨虽降,李隆基却不想丢掉面子,或者,是为了维护大唐宗社不落于外人之手,总之是剑拔弩张。 “这里是两桩事。一桩,是吐蕃南侵;另一桩,是太上皇决意夺权。” 许久,颜真卿终于开了口,指了指地图,叹道:“这一桩,我来办吧。” 他手指点的是地图上吐蕃的位置。 薛白便问道:“丈人有办法?” “姑且一试吧。”颜真卿道:“此事或许还落在那个当年被你擒获的吐蕃公主身上。” “娜兰贞?” 颜真卿道:“当年我送她回吐蕃的路上,也常聊及大唐与吐蕃之战。吐蕃每次东侵,皆号称数万骑,可往往大唐数千兵马便能斩首上万,何也?” 薛白也听王忠嗣说过此事,道:“哪有数万骑,无非是每次吐蕃军驱赶牧民作战罢了。” “是啊,苦的还是那些边塞百姓。”颜真卿道:“当年吐蕃大将乞力徐与崔希逸会盟,便是因吐蕃当中也有许多人不愿再与大唐开战。娜兰贞并不相信达扎路恭,或许能稍给他施些绊子,可说到底,也只能略作拖延。终究得等平定了叛乱,大军能抵挡吐蕃。” 薛白点了点头,心知颜真卿这是依旧不愿掺和到对付李隆基之事上来。 那么,带回李隆基之事,就全由他自己想办法了。 他想了想,回府之后,提笔写了许多封信,皆是给了当年平定南诏之乱后留在南诏、剑南一带的将领们。 有那被劫到南诏的郑回、率军翻过苍山的王天运、智勇双全的荔非元礼、谋任了云南太守的崔光远…… 第511章 一举三得 蜀郡,新落成的行宫当中,有动听的歌声响起。 李隆基不改过往喜好宴饮的习惯,幸蜀之后依旧日日笙歌,不少国事都是在宴上商议。 参加御宴的官员们端坐在案几之后,神态都有些拘谨。他们多是在太上皇幸蜀之后才被提拔起来的,比之前长安的官员们少了几分豪放,多了些小心翼翼。这或许就是盛世人与乱世人之间的心态区别。 宴上,不免还是提到了严武、高适领兵到蜀郡以北,求见圣人之事,谁都知道他们是薛白派人请太上皇回去的。局面很尴尬,连皇帝李亨都投降了,李隆基这个“太上皇”也就被置于了一个更为难堪的处境。 坐得离李隆基近的是几个重臣,如韦见素、张垍、崔圆、卢杞,他们也是最了解李隆基心事的人,知道如今太上皇最恨的人就是薛白。 “朕可以退位,但朕绝不可能被篡位。” 听到回长安,李隆基当即抗拒,他端着酒杯,目光深沉,又说起了耿耿于怀之事,道:“薛白与安禄山相类,狼子野心,辜负朕的信任。朕欲兴兵讨伐此贼,谁愿挂帅统兵?” 他一辈子擅于用人,可晚年遇到的这两个叛徒,似乎是一下子把他在这方面的骄傲与自信击垮了,如今对谁都不信任,用人时都隐隐带着猜忌,故而没有选用熟悉兵事的老将,而是问身边这些近臣。 韦见素、张垍皆默然,不愿担任主帅去征讨长安。因这是要在关中士民中留下骂名之事,且与李琮撕破脸了,谁也不知往后会如何。 其实更适合讨伐薛逆的时间还是在李亨出兵攻长安之际,可惜当时李隆基在蜀郡根基不牢,忙着封赏群臣,培植心腹,一回头,李亨就覆灭了。 见众人不答,李隆基的目光便落在了崔圆身上,问道:“崔卿?” “回太上皇,臣以为,眼下尚不必对薛逆用兵。”崔圆只好起身,道:“臣听闻史思明今已复叛,率部南下,此两逆相争,必有一伤,何不静待时日?叛逆自除。” 韦见素亦是劝谏道:“如今吐蕃欺我大唐内乱,兴兵来犯。剑南兵力,防备吐蕃尚且不足,实不宜再对长安动兵。” “那就征兵。” 李隆基脸色一沉,拿出了他主宰天下四十余年的气势,简促有力地下了旨意。 他虽老了,却不糊涂,如何能不知这些臣下心里的小算盘?正是知道他们会推拒兴兵讨伐关中、甚至连征兵也会推拒,才故意如此发问。 果然,韦见素、崔圆等人便哑口无言。 韦见素立在那里,半天没有坐下,耳听着那宴上缥缈的乐曲,脸上显出了愁苦之色。 自从太上皇入蜀以来,蜀中官员极尽侍奉之能事,使太上皇能继续过奢华的生活,仿佛川蜀还是处在开元盛世的繁华之中,真是大唐的天府之地,可事实上呢? 多年以来,朝廷赋役繁重,吏治腐败,蜀地百姓其实无存粮;加上吐蕃屡次东侵、南诏叛乱,军民多有伤亡,也就是当时王忠嗣南征大胜了,否则更要大伤川蜀、乃至整個大唐的元气;另外,随着越来越多的勋贵、官员、禁军赶到川蜀追随太上皇,对当地百姓多有侵暴掠夺之举……总而言之,如今西南之地也已是疲弊不堪了。 这种时候,太上皇还决意征兵,招募勇壮平息皇室内乱,这在韦见素看来,已属于穷兵黩武了,他遂以目光看向张垍,希望这位天子爱婿能够开口劝说,但张垍恍若未闻,正沉醉于曲乐之中。 “太上皇。”韦见素只好自己开口劝谏,道:“眼下刚营建了行宫,百姓多感负担,此时再征兵,只怕会引得人心浮动,民怨载道。” 他语音未落,卢杞已站起身来,道:“朝廷募兵,赏赐丰厚,如何会引得民怨?韦相公莫非是不愿防备吐蕃、平定关中?” 这是十分严重的指责,韦见素遂正色道:“自然不是。” 卢杞的神色更加慷慨激昂了几分,执礼道:“请太上皇将招募壮士、护卫社稷的职责交给臣!臣鞠躬尽瘁,不敢怠慢。” 他如此忠勤,顿时将旁人都比了下去。其余重臣们面面相觑,都不好再作声。 李隆基很高兴,赐了卢杞一杯酒,与他同饮。 ~~ 卢杞出了行宫,面有志得意满之色,心想自己早晚得要斗倒韦见素、张垍、崔圆等人,成为独相。 虽然如今家邦不宁,战乱纷纷,不该是内斗的时候。可他自得太上皇器重以来,感受到太上皇聪睿大度,能放权给他。反而是几个宰相事事掣肘、分权,与这样的庸才们共事,如何能敌得过逆贼?必须总揽大权,才能有所建树啊。 再加上卢杞这人心眼极小,在国子监时就与同窗们常有争斗,养成了擅长党同伐异的本领。伐异须待机会,党同却得及早,如今他幕下已经有了很多的同党。 回到衙署,卢杞很快招过幕僚们,说了自己要为太上皇增兵一事。 其中一名韦都宾不由忧虑道:“卢相公只怕是夸口了,府库已钱粮殆尽,如何还能募到兵?” “我自有计议。” 卢杞胸有成竹,道:“圣人募兵,饷钱颇丰。必然有许多人愿意应征受募,你可相信?” 韦都宾道:“虽然如此,可又从何处去筹饷钱来发给这些兵士?” “哈哈。” 卢杞潇洒地摆了摆袖子,笑道:“我有一计,可不费钱粮即拥兵上万人,你且去张榜告示,告诉那些家境富庶、游手好闲的蜀郡子弟们,这次太上皇征兵,征的是北衙禁卫。往常,北衙禁卫可非寻常人可当的,哪一个不是将门出身、弓马娴熟,如今大开门路,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节。” 韦都宾一听,拍手道:“卢相公妙计,既如此,让这些富家子弟再掏出钱来买禁卫名额,岂不更妙?” 卢杞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而川蜀逃户、游侠、商贾甚多,为避租庸调、关税,必然还有许多商贾想在军中挂名,价钱可莫低了。” “下官晓得。”韦都宾应了,很快又有疑虑,问道:“可如此一来,等太上皇要用这支兵马时如何是好?” “那些富家子弟到了军中,还不是任我等号令?让他们拿出家中钱粮,派出仆役,何愁没有壮丁?”卢杞道:“如今史思明与薛白,两方逆贼交战,待他们两败俱伤,我等拿出钱粮收买他们麾下部将,平定天下的大功便到手了。此谓兵马未动,而粮草先行。” “今日听卢相所言,方知何谓惊世之才,正是这等旁人无计可施的困局,方显卢相之手段啊。” 在卢杞看来,这是个一举三得的办法,既能解决钱粮上的不足,又能拿钱粮从贫贱丁口中招募士卒。除此之外,此计还有另一桩作用。 川蜀的地形太容易自立为国,大唐自开国之日起,就对川蜀的豪族势力十分忌惮,基本上是不让蜀人在其原籍为官的。在剑南道州以上的官吏往往外乡人。 卢杞认为自己所作所为就是在为朝廷打压蜀地豪族,借着这次太上皇南幸,使川蜀真正变成大唐的天府。也是抑兼并、削弱豪门世族的一次尝试。 ~~ 益州城,离锦里不远的一间大宅中,有人正在推骨牌。 骨牌自从兴起以来,一直就很受到蜀人的欢迎。也许因为虢国夫人是蜀人,让他们感到骨牌特别亲近;也许是因为蜀地物产丰富、道路崎岖,养成了蜀人不爱出门走动的性格;也许根本没什么特殊的原由。 “听说了吗?太上皇又在募兵。” 说话的是益州城的城门守备官,名叫郭千仞。他是蜀地富户出身,却算不上什么望族,多年间给鲜于仲通送了些礼,得以留在本籍任职,当的也不是什么大官。 因一起打骨牌的都是平素来往密切的旧友,他们说话也没有太多顾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也没个安生。自从太上皇幸蜀以来,先是建行宫,又是安置禁军,闹得鸡犬不宁。再这么一征兵,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征兵自然是为了讨伐薛白。” “讨了薛白,不碍我们打骨牌。”郭千仞把一张牌扣在桌上,道:“据我所知,太上皇这般怒气冲冲,为的是杨贵妃吧?” “可不是吗?”几个牌友们便神秘兮兮地说起来,“薛白正是因为杨贵妃而谋朝篡位。” 如今蜀郡已查封了民间报纸,可却禁不住人们的议论。反而是官方消息没有了之后,多了更多捕风捉影的轶事。 “早些年,薛白就与杨贵妃有所私通了,薛白还曾捉伤了杨贵妃,且伤在这要命之处,肌肤如雪却留下了两道捉痕,怎么办呢?他灵机一动,便制了一套戏服,把杨贵妃裹得严严实实,又从这戏服写了《西厢记》。” “原来如此,胡了。” 四人搓着骨牌,又眉飞色舞地议论着这些风流韵事,嘲笑着太上皇因争风吃醋而兴兵之事。之后,话题又回到了这次募兵。 “记得贾秀吗?” “记得。”郭千仞道“以前在我手底下当过几年剑南兵,后来迁到华阳县了吧?” “是,就在上个月吧,贾秀的一个妹妹遭了禁军抢掳,那队禁军说是要在蜀地安家置产,还打死了贾秀的妹婿。” 郭千仞道:“他那妹婿我亦见过两次,为人不错。” “谁说不是呢,郭兄倒不如趁着这次募兵,把二郎送到禁军中去历炼。” “哈。”郭千仞冷哼一声,道:“我那儿子虽然不成器,倒也不指着仗势欺人。” “不求仗势欺人这世道,也得想着不为人所欺啊。那卢杞想方设法地为太上皇敛财,比李林甫、杨国忠有过之而无不及,听说他又想出一项间架税。” 郭千仞大呼道:“又加税?这又是怎么收的?” “就拿你这宅子来说,这前后两根柱子之内的地方,算是一间,大堂六根柱子,算是二间。上等每间一年税两千钱,中等税一千钱,下等五百。” “狗屁!” 郭千仞拍案怒喝道:“我住的宅子虽大,家底早便空了。分家时,我兄弟不要祖宅,拿了钱财往扬州行商去了,那又怎么说?!” “说归说,你怎么砸牌啊,我马上要胡了……” 吵闹了一会儿之后,牌局散去。郭千仞独自坐在他家的间架下思忖了许久,吩咐下人道:“去把二郎唤来。” 他认为让儿子加入禁军,是能够保护这点家财的最好办法。 ~~ 益州以北,严武的大营。 姜亥近来一直在考虑强攻蜀郡一事,可开战不是小事,他不得不派人去询问薛白,说太上皇比预想中还要顽固,不动武怕是带不回去了。 这日,信使才从北面回来,南边,李隆基派来宣谕严武的使臣也到了。两拨人几乎是同时抵达的,使得严武有些手忙脚乱,遂让姜亥去接薛白的信,自己则亲自去迎旨意。 严武见了李隆基派来的中使,旨意上的内容是吐蕃进犯柘州,命他前往御敌,并许诺到了柘州,自有粮草供应。 “臣领旨,今吐蕃东侵,益州危险,臣再请太上皇回京。”严武依旧不忘催促李隆基归京。 那中使却是连连摆手后退,生怕被严武击杀了,忙不迭就告辞而去。 接了旨,严武先是与高适商议。 “太上皇坚决不肯北归,我等驻扎于此,粮草也马上要告罄了。”高适道:“若领旨,是为社稷大义拒敌;若不领旨,强攻益州挟太上皇,往后世人如何看待我等不提,也未必能胜啊。” 严武没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若姜亥得到的消息是可以挟持太上皇,他便动手。 之后,他们转到后方的帐里去见姜亥,只见姜亥刚把薛白的秘信放在火上烧了,正低头看着手指上的火苗,把灰烬都捏碎。 “瞒我?” 严武神色冷峻的脸哼了一声,把手里的圣旨丢给姜亥,道:“我却无甚好瞒你的,自己看吧。” 姜亥接过旨意看过,只是咧了咧嘴,他常年做出这种满不在乎的表情,导致脸都有些歪了,显得十分凶悍难缠。可这次,他说的话却是正气凛然。 “既然国家有难,吐蕃犯边,就请严将军去防备吐蕃吧。” “说反话?”严武问道。 “不。”姜亥昂然道:“我是陇右兵,当然不会让吐蕃犯我大唐!” 严武虽有些犹豫是否动兵,但更想押注在长安朝廷这边,立下迎回太上皇的大功,遂问道:“雍王是如何说的?可是另委他人?” “雍王说,迎回太上皇是为了大义之名,那在此吐蕃兴兵之际,又岂可弃大义之实,而只徒虚名?严将军先做好秋防,不急。” “好吧。” 严武转头看向高适,让他去安排起营,待高适走后,他才对姜亥道:“高三十五虽是雍王旧识,可性格古板,有书生之迂气。姜将军若有不便与他说的,此事可与我说了。” 姜亥嘿嘿一笑,附到了严武耳边说起来。 “雍王已传信晓谕王天运、荔非元礼等人,圣人还加封了他们的官爵,命他们守备吐蕃。以你之能,与他们配合,很快就可击败吐蕃,必比太上皇预料中快得多。” 严武眉毛一挑。当年南诏之战,他还只是王忠嗣麾下一幕僚,而王天运、荔非元礼都已是大将,彼此也曾并肩作战,可如今他其实不太想他们来分他的功劳。 “对了,我听闻吐蕃再次裹挟了南诏叛乱了?”严武问道:“王将军、荔非将军不南下守着文川、方维、邛崃等地?” “此事雍王已写信给郑回、崔光远询问,可太上皇阻在蜀郡,朝廷不好插手到南诏,你我先解决眼下之事吧。”姜亥道。 “眼下之事?” 姜亥小声道:“击败吐蕃,你们可并肩作战,但之后劫持太上皇,却只有伱我能办了。” “好。”严武不愧是狠人,如此大事,面不改色。 “你击败吐蕃时,多留些吐蕃的衣甲旗帜,以少数心腹奔袭行宫。到时,太上皇以为吐蕃人杀至必然出奔。” “趁他出奔,我们便保护他回长安。” “不错。”姜亥道:“如此,既完成了对吐蕃的秋防大事,又不至于担负挟持太上皇的骂名,还立下了护驾之功,岂非是一举三得。” 严武点点头,心想无旁人敢劫持太上皇,这大功只能是自己来立了。 ~~ 很快,严武领兵西去柘州防吐蕃,姜亥则领着数十精锐心腹悄然往益州,探查地形、收买官兵,为到时护送太上皇北归做准备。 到了益州之后,他每日收集情报,听到最多的就是百姓骂卢杞。 这一年卢杞才三十多岁,因他父亲卢奕死节留下的名望,他救驾的大功,被封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步入宰相之列,并兼任户部侍郎、度支使、诸道盐铁转运使等职,位高权重如李林甫、杨国忠,却比他们得势时还要年轻。 姜亥仿佛回到了天宝年间的长安,益州城看似繁华锦绣、歌舞升平,实则贪官污吏横行。 每天,益州街头都有被捉拿的商贾、百姓,都有被抄没的人家。禁军横行征税,常常闯入民宅数宅中的间架,太多人交不起间架税,他们就带着枷栲捕人。 姜亥是扮成商贾入城的,不知为何,才待了七日便遇到了禁军搜查,他本以为是自己身份泄露了。结果却是来收他的除陌税,他也不知是什么,总之是清点了他带的货物,抽走了二成的钱。 后来,姜亥才知道,他竟是被别的商贾给举报了。除了缴纳除陌税,举报他的人能得的一千赏钱也是由他来出。 “晦气。” 总之,卢杞以这些丰富的手段在太上皇面前展示了他堪比杨慎矜、王鉷、李林甫、杨国忠等人的敛财之能。这使得姜亥很担心,没等到严武归来,他已经无法在益州立足了。 世事常常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过了一段时日,就在姜亥数着严武快要回来的时候,益州忽然爆发了一场叛乱,打乱了他的计划。 那是中秋节的前一天,益州是个大晴天,秋高气爽。 锦里西大街却发生了一桩命案,乃是一队禁军在征税时起了冲突,其中一个年轻的禁军士卒因没能完成军令,被校将勒令拿出二十匹绸缎来赔罪。 “这狗皮我不披了还不行吗?!” “大胆,你敢口出狂言,指斥乘舆?!” “我不吃你们关中将门这一套,我应召以来,一文饷钱没见到,却给你们纳了多少迁居的仪钱……” “啪!” 鞭子狠狠挥下,那禁军的校将大怒,下令道:“给我教训他!” 于是旁的禁军纷纷上去动手,终于出了意外。 “将军,不好了,他……死了。” “什么?” “打死人了!” 消息传开,禁军中很快出现了混乱。 “娘的,他们招募我等就是为了榨干我等的家产,郭二死了,我等还能坐以待毙吗?!” “怎么办?” “我有办法!” 于是,被卢杞征发为兵不久的蜀郡子弟们纷纷大怒……跑回家中告状。 ~~ “什么?” 听到儿子死讯之时,郭千仞正在打骨牌。 他手里的牌还没放下,人已经懵住了。 他让儿子去当禁军本是想守住这一点家产,可这些日子以来,间架税没少交,还为了儿子能升迁打点了许多钱进去,没想到,终成了一场空。 “啪!” 突然一声响,却是坐在郭千仞对面的一人已拍案而起,此人正是他的旧部贾秀。贾秀因家人被掳,早有不满,当即语出惊人。 “如此朝廷,何不反了它?!” 郭千仞一个激灵,想到自己今日还是益州官兵,明日反而因儿子的死而被牵连,那些禁军将领可不会管他是不是苦主。 他遂一咬牙,当即道:“反了!” 这个益州城旧有的守备官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他都没敢想过自己登高一呼能聚集起几个人,伤得到太上皇分毫。 第512章 护驾 李隆基近来常常梦到薛白,他虽逃到了蜀郡,依旧离不开戏曲、诗赋、骨牌、炒菜,每当白日的欢娱结束之后,夜深人静,他总会想着薛白似乎会跑到他的御榻上、与他豢养的美人们翻云覆雨。 一生雄才大略,晚年岂可遭小儿侮辱至斯? 这个意念支撑着他的老迈身躯,使他振奋精神,决心励精图治,早晚提雄师入长安,扫清叛逆,恢复往昔荣光…… “太上皇,不好了!” 宦官急切的脚步声惊扰了宁静的夜,殿门才被推开,风便裹挟着远处的嘶喊声吹来。 一生经历过太多变乱的李隆基经验丰富,当即意识到又有叛乱了,起身怒叱道:“薛逆遣人来了?” “听闻是益州民乱。” 李隆基不信,遂亲自登上行宫中的玄英楼去观阵。 此时听得消息,卢杞大惊,之后,眼珠子一转,整理了衣冠,从容去见李隆基。 李隆基听了,觉得颇有道理。 混乱中,张垍大腿上中了一箭,吃痛之下,他觉得自己一生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迎娶了宁亲公主。 严武接过探马送过来的情报,看了一会儿,道:“有人在帮我们。” 他心思都在长安,能不费一兵一卒暂缓边境冲突,最好不过,遂道:“卿以为派谁前往?” 他一向对张垍这个驸马有所猜忌,此时更是想到了当年张垍庇护薛白一事。 李隆基面色一沉,显出怒意来,道:“一个益州城门守备官,也能有这样的声势吗?” 甫一见面,来人便问道:“将军举兵叛唐,驱赶太上皇,敢问往后有何打算?” 玄英楼是行宫中新起的一座高楼,建在凤凰山上,可远眺府江与锦城风物,更重要的是能够及早的看到来犯的叛逆。可见数十年的权力斗争,让李隆基早已预料到了今日之祸。 “谁?” 张垍腿上受了伤,脸色因失血而有些苍白,他不顾伤势跑来与韦见素商谈,正是打算除掉卢杞,当即应道:“兵变皆因此奸佞所起,自当除之。” 郭千仞愣一愣,拿起唐军的头盔套上,当即也跟着大喊道:“护驾!” 隔着颇远的距离,一支箭矢射在了玄英楼的栏杆上。其后一名身量普通的男子大步冲了进来,大喊道:“叛唐者益州兵贾秀,昏君受死!” 宁亲公主偏偏继续道:“驸马你文武双全,正是建功立业之机。” “韦仆射倒是合适……” 三人以前在长安,斗的都是李林甫、王鉷,最不济也是杨国忠这样的巨奸。卢杞年纪轻资历浅,骤登高位,又岂能是他们的对手。 忽然有呼喊声打断了禀报,那是有新招募的禁军在给叛贼引路,很快,叛贼便往玄英楼这边包围过来。 他却没想过往关中去投奔薛逆,也许是在他内心深处觉得长安朝廷比太上皇更像大唐正统吧,可他如今已经反了大唐。 此前行宫府库遭劫,兵饷、赏赐本就不足,剑南军眼看禁军守卫行宫清闲又领丰厚的俸禄,再看自己这支军队,多年戍守边疆与吐蕃搏杀不提,还千里南征讨伐南诏,立下赫赫战功,以性命去换取的只有微薄的兵饷,不免怨声载道。 ~~ 数日后,韦见素带着一队使者西向。而在群山之间,也有另一队人正在东进。 此时,有一员校尉目光闪动,犹豫片刻,开口道:“诸位将军小人有一番话……” 随着她这句话,众人纷纷看了过来,李隆基眼神中还泛起了欣慰之色,道:“朕当年本欲以贤婿为宰相,为杨国忠所误,今日正可让百官见识驸马才干。” “走!护驾!” “怎么就带这么一点人回来?”姜亥问道。 “小人不知。” 严武很快有了动作,他让郭千仞去挑衅官兵,之后退到深山之中。 卢杞眼珠一转,似偶然想起般地闲叙道:“今日看张驸马,家中忠仆竟个个都是勇猛异常。” 思来想去,郭千仞发现他只有三条活路。 严武当即翻身上马,召集人马,赶往行宫。 张寅见状,大吼一声,奋力一刀劈下,在郭千仞杀到之前斩杀了贾秀。 忠臣随着落日消失在山间蜿蜒的古道上,乱臣贼子登上东山,再次俯瞰着蜀郡行宫。 郭千仞大怒,率部上前便斩翻了张寅。 听到“旧部”二字,众人皆是眼睛一亮,那校尉的声音顿时都显得有感染力起来。 同时,护驾的文武官员与将领们也赶到了。崔圆、卢杞年轻力壮,比别的臣子们更快跑到李隆基面前,以紧张兮兮的姿态护住了李隆基。 郭千仞遭了嘲笑,也不生气,反而诚心诚意地发问,道:“敢问明公,该如何上进?” “臣附议,唯诛贼首,方可儆效尤。” 好不容易甩开追兵,他们驻马歇下,不多时,却有人来禀道:“将军,有人来投奔我们了!” “做这种事,人多了反而容易泄露消息。”严武道,“且吐蕃人大举来犯,柘州的防备不可疏忽了。我是佯装受伤,把兵马交给王天运,悄悄退回来。” 等到韦见素、张垍等人觐见,便见卢杞站在一旁。 只能说,这些普通士卒是没见过大场面,见了府库里能让他们一生富足的钱财,就误认为太上皇富得流油了。 卢杞这么一说,意见就很清楚了,韦见素是宰相,又相貌堂堂、风度翩翩。 禁军有守卫太上皇之责,不能来追剿,李隆基果然命崔圆派剑南军将领兵进入群山之间讨贼。郭千仞熟悉地势,早隐匿起来,剑南军不能找到这些叛贼,只好回去禀报叛贼已经逃远。偏偏这时,郭千仞再次出兵,摆出随时攻击行宫的姿态。 “朝廷走狗,该死!” 韦见素一愣,在应对之前,他不自觉地又看了卢杞一眼。这一次,他恍惚了一下,觉得自己仿佛又看到了李林甫。 是日,崔圆再次催促出兵讨伐郭千仞,军中将领却不为所动,聚在一起议论不休。 严武满脸风尘之色,举着千里镜观察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此事就这般说定了。 都到了如此地步了,张垍只好硬着头皮出列,奉旨去击退叛贼。 “嘘,那便是清君侧了,你要造反不成?” 说着,他起身再次走向玄英楼,尚未到,已能听到行宫外远远传来的“奉太上皇回京”的呼喊。 正此时,韦见素、张垍等一众大臣赶到了。 “向西逃!” 一是西去投奔吐蕃,这是最好的办法,吐蕃必能给他高官后路,可他虽只是一普通人,却也有大义与底线,想到往后若要带着吐蕃人进犯益州,为乡亲所耻,他当即摇头断了这念想;二是往北去投奔史思明了,只是路途太过遥远,背井离乡,实在不是他所愿;三是进入西面的群山,落草为寇,往后便躲在山窝里不出来了,可惜再不能与老友们打骨牌…… 他的态度却很坚决,诉说了一番愿为李隆基效死的决心。可他在汉中立下了救驾的大功,李隆基不愿让他去冒险,摇头道:“朕岂能派卿前往?” 队伍一路向西,渐渐地,能看到眼前的群山千仞。 李隆基那双按在鼓面上的手不由地捏紧了,感到有些愤怒,他怒上天如今总喜欢给他这个天子挫折。 …… 山林中,忽然一小支人马斜斜杀出,吓了郭千仞一大跳,然而,下一刻,对方竟是向唐军杀去,接应了他们。 “太上皇,臣以为此番变乱万不可谕降,唯有坚决平叛!”韦见素一看卢杞派人去谕降,当即拜倒进言,道:“太上皇幸蜀,实为筹措粮钱军需以平胡逆,然不知情者误传为避祸。今若招抚叛逆,必损太上皇之天威,亦坠大唐之国威。” 这人正是姜亥,他没想到自己辛苦谋划、仔细布局都没能办到的事,眼前这个益州小将官不管不顾就开始办了。 “太上皇惯来信任卢杞小人,言路闭塞,于与当年信任李林甫何异?” 而此时,陈玄礼已赶到,挥兵杀向叛贼。那些叛贼本就是乌合之众,也就是突然起事,打了官兵一个措手不及,才能杀进行宫。正规官兵一到,他们很快就败退了。 “嗖。” 这便是卢杞在党同伐异这方面的厉害之处,更早之时,同僚们还在关注着其它正事,他已经事先安插好眼线要排除异己了。 终于,郭千仞杀至,当即支援。 然而,随着动天声势,叛贼竟已杀入行宫,向玄英楼杀了过来。宫门守将匆匆赶来,大步登楼拜倒在李隆基面前,道:“臣有罪,新募之兵不堪一战,臣请太上皇暂退……” 卢杞早已得知了前因后果,知道是自己的政策逼反了一些益州兵民,耳听着这句赐他无罪的话,略过叛变的原由不报,道:“臣以为这些兵民之所以反,乃是受人蛊惑,一时激愤。太上皇只需下诏谕降,令其迷途知返,赦其无罪,赏赐财物,便可招抚他们。” “召陈玄礼来,朕倒要看看剑南军因何而叛。” “是谁?” “卢杞误国必不可留了。” “往西山落足。”郭千仞答道。 “回太上皇,叛乱了……这次是剑南军叛乱了。” 他原是一个籍籍无名之人,随着这一喊,他的名字也就将流传下来,只能说是“盛世求活命,乱世唯留名”了。 “护驾!”守在行宫大门的禁军们纷纷大喊。 军中多是莽夫,更何况多日的郁气压在心头,众人很快聚起了数千人,不管不顾地冲向行宫,以护送太上皇之名,欲行造反之实。 “做了!” “府军有这么多钱财,为何还克扣我们的赏赐?!” “就派韦见素去。”李隆基很快做了决定。 一场叛乱,迅速被平定了下去。然而,远远却传来了大喊声。 与此同时,有人正远远地望着他们商议的这一幕,之后禀报给了更先一步准备觐见的卢杞。 闹了一整夜,李隆基已疲惫了,他毕竟是这个年纪,喜欢像李林甫那般能独当一面的臣子,对卢杞也是寄予了这样的厚望,问道:“你可有计议。” 卢杞道:“臣愿往!” “说。” 当即就有人拍案而起,大喝道:“国家多难,我等岂可避于蜀地?当奉太上皇回京,征讨乱臣贼子!” 一切似乎都变了,圣人历经大乱,幸蜀,成了太上皇。一切似乎又没变,帝王之心还是那颗帝王之心,宰相还是那个擅于敛财、党同伐异的宰相。 “谨慎。”姜亥道:“但行宫不好强攻,郭千仞已经试过一次,打草惊蛇了。” 甫一交手,韦见素、张垍就意识到自己败了,他们一直就没赢过。 “此事关乎重大,必然得派重臣,最好还是宰相。是否臣相貌不佳,年纪太轻,不能彰大唐国威?” 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肯定是回不了头了,投降只有死。 “你举兵起事倒是痛快,可现在柘州、静州防备吐蕃的兵马要是回师,你怎么办?”姜亥道,“马上要入冬了,你既无粮食,也无驻地,到时又怎么办?” 与他们在一起商议的还有刚刚平定了叛乱的陈玄礼,他话不多,只是点了点头。 他这做派倒显得正气凛然,仿佛无比忠诚于太上皇一般,姜亥听得咧嘴而笑,暗忖如此一来,郎君最担心的名义问题算是解决了。 “哈哈,我还当你是有上进心的。” 剑南军不少将领因此受到责罚,两次三番之后。崔圆便命剑南军把防线拉得很远,以确保行宫的安全。 “贾秀,我来助你!昏君拿命来!” “好!” 这或许才是郭千仞之乱带来的最大影响。 “听说了吗?驸马张垍立下了护驾的大功,甚至被伤到了要害。可太上皇非但没有赏赐,还免了张垍的同平章事。” 他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個小人物,一怒之下,干了造反的买卖,可推翻大唐自己当皇帝肯定是做不到的,他既没有那样的才干,也没有那样的威望,今夜即使胜了,等到诸地官兵回援,也必死无疑。 “将军们忘了不成?庆王已在长安登基,使关中安定,是为大唐天子。而辅佐天子东讨胡逆、西征忠王的,正是雍王,当年平定南诏之乱,剑南军虽属鲜于节度,却也算是随雍王立下战功。称得上一句‘旧部’。” ~~ “太上皇,不好了!” 严武得知消息也是惊诧,生怕这些剑南军激愤之下伤了李隆基,若如此,则长安天子、雍王的大义名份必然严重损伤,十分不利于大局。 听他们这么说了,李隆基觉得也有道理,便让卢杞先把韦都宾招回来。 张垍眼见忠仆已死,不敢再停留,连忙后撤。他一身紫衣在人群中甚是显眼,郭千仞当即举刀向他砍去,喝令不可走了这高官,叛贼们箭雨齐射。 只能说世间自然发生的事,比预谋要更加阴差阳错、更加荒谬。 当陈玄礼忙着救驾,不免疏忽了府库、内帑的防备。而叛乱的乌合之众们本就少有敢与太上皇以死相搏的,更多人跑去抢掠,且大有所获。 “那你知是来投奔我们的?” 旁人比他们来得更晚,若是连他们都要被赐罪,那旁人更是罪该万死了。李隆基不可能在此时对臣工们兴师问罪,遂道:“赐你等无罪,起来说破贼之策吧。” 郭千仞率领着残兵败将逃出行宫,听着身后滚滚的马蹄声,心中焦虑,不得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尤其是张垍,这次受了伤,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该拜相,主导朝政了。 “吐蕃此前曾遣使求盟,称要助大唐平定安禄山,朝廷疑之有诈推拒了。”卢杞道,“如今太上皇击败了郭千仞这个吐蕃内应,又遣兵将守住柘、静等州。所谓恩威并施,太上皇既展天威,何不遣一大臣出使吐蕃?不费兵马钱粮,解决一大患,如此,可专心平定关中。” 李隆基当即眯了眯眼,闪过些忌惮之意。 “臣等护驾来迟,请太上皇赐罪。” ~~ 行宫中戒备森严,更加难以被强攻。 变乱之后,候见的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宫门外,商议着什么。 “昏君在那里!” 郭千仞不敢久留,也不去管那援兵,径直领残兵窜入山谷。 “太上皇老迈,先信安禄山,后信卢杞。今我等何不保护太上皇回长安,祭列代先皇?安天下人心,建大功于天子,此为忠;使天家父子团聚,此为孝;述旧情与雍王,助他平定胡逆,此为节;放赏赐于将士,恩养父母妻儿,此为义。忠孝节义皆全,岂非好过遭奸佞之欺凌?” 此时玄英楼的周围站的都是权贵,众人屏息以待,看着几个小人物与士卒们拼死相搏,决定他们的命运,也决定大唐的命运。 “故事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汉高祖举事,名士纷纷来投。” 往日有将官贪墨少发放了些钱粮,或者禁军的待遇比剑南军高,大家都能忍,今日一看,顿感心酸。 人仰马嘶之后,马蹄声滚滚,连那个出言怂勇的校尉都惊呆了。他自己都没想到一番话会造成这样的局面,连忙飞马西去,报于严武。 “禁军的兵饷比我们高那么多?朝廷有钱却一直说没钱……” 卢杞道:“臣以为,郭千仞只怕是勾结了薛白或是吐蕃人,否则如何敢犯下这大逆不道之罪?臣原以为他败后会北去,如今却是西归,想来此贼投奔了吐蕃。” 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凶恶的汉子,像是一方大将,杀气腾腾,比郭千仞要威风得多。 此时,宁亲公主也随着张垍伴驾在李隆基左右,眼看那箭支还在栏杆上巍巍发颤,吓得不轻,连忙推着张垍,道:“驸马,保护阿爷和我啊。” 被郭千仞这一打草惊蛇,李隆基必然要调动更多的兵力防备,姜亥原本的计划反而更加难以施行了,他一方面派人去通知严武尽快赶来,另一方面,也打算收编郭千仞的人马。 所幸,他从灵武前来出使,身边带的人颇多,其中有家仆张寅,乃是张家供奉多年的壮士,十分勇猛。为报张家多年的大恩,张寅带人冲杀在前,为禁军榜样,鼓舞士气,很快与贾秀杀在一起。 再次听到这样的惊呼,李隆基停下了手中的羯鼓,不耐烦地问道:“又出何事了?” “太上皇,郭千仞由一支伏兵接应而去了。” “有伏兵!” 另一方面,许多剑南士卒眼看着太上皇幸蜀这短短的时日内便聚集了如此多的宝货,不满的情绪也快速地蔓延开来。 “郭千仞虽叛,本就是卢杞敛财所逼迫。与其让我等讨郭千仞,不如讨卢杞。” 韦见素掷地有声地道:“我欲奏禀陛下,贬谪卢杞,伱等可愿与我一同进言?” 然而,也就是他驸马的尊贵身份,使得禁军们纷纷拥来,护着他撤上了玄英楼。 追逐郭千仞而来的唐军将领大惊失措,连忙停下。 ~~ 行宫中火光通明。 他们心中自信,只是略略瞥了一眼这个年轻人,正要开口将他贬到南方偏僻之地历练几年,太上皇却先开口了。 他登楼眺望,能看到从益州城中杀出来的数千乱兵,明火执仗,很快便包围了行宫。 “府库开了!” “朕有意让韦卿出使吐蕃,卿意下如何?” 张垍既不愿冒险,也不想出风头,本是颇低调地侍立在左右,连忙拉了拉妻子。 “不。” 李隆基眼看那阵势闹得很大,恐危胁到自己的安危,遂允了卢杞所言,命他去招降叛逆。卢杞连忙安排韦都宾等人去向郭千仞许诺。 趁着禁军在护驾,他们手里捧着金银珠宝、颈上挂着玛瑙玉石,欢呼着冲出行宫。而守备在外的剑南士卒们赶来支援,见状,又纷纷抢夺着叛贼,场面一片混乱。 事实上,李隆基既要封赏官员,恩赐禁军,收买人心,还要防备吐蕃,又要准备平定关中,而且还维持着他一惯以来的奢侈生活,用度确实是捉襟见肘,非常缺钱。 “快!随我护驾!” “驸马!快,带驸马走。” 很快,杀过来的剑南军们大呼道:“我们才是来护驾的!” 一时之间,漫天响着的都是“护驾”二字,落在李隆基耳朵里,他却更觉可怖。 第513字 当啷 益州北边三百余里,梓潼县。 此地东依梓林,西枕潼水,乃是蜀道的南大门。 十月入冬,阴雨蒙蒙,淡雾袅袅,一行人马匆匆奔至了县城北边的七曲山,因天色渐暗了,为首的骑士不得不勒住了战马。 “前方有驿馆!” “太上皇,夜里行路危险,就在此暂歇吧?” 陈玄礼回马赶到了李隆基的马前,将他扶下了马背。一旁的卢杞抢上两步,扶住了李隆基的另一边,踉跄着走进了残败的驿馆。 剑南军兵变,他们几乎是没做任何抵挡,直接逃出行宫,一路出奔,准备去往梁州。 逃到这里,李隆基十分疲惫,问道:“叛贼不会再追来了吧?” “这般天气,想必他们也得停下。” 在后方,张垍腿上的伤还没好,艰难地被人扶下马匹,进驿馆时却还是牵动了伤口,他疼得呲牙咧嘴,心里也蒙上了一层不安。 他原以为李隆基、李亨不论从名义还是能力,都要远强于李琮及其背后那个年轻的薛白。可自安禄山叛乱以来,李隆基的一系列昏招,终于让他意识到追随着这样一个年迈的太上皇,即使真逃到了梁州,也不会再有前途了。 抬头望去,雾蒙蒙间隐隐能看到山腰上有一座寺庙。 于是,当众人都避到了驿馆大堂,张垍便故作虚弱地拜倒在李隆基面前,道:“太上皇,臣重伤在身,恐不能随往梁州,恳请向太上皇致仕……从此,落发为僧。” 最后这句话很重要,若不表态要落发出家,李隆基必然要认为他是想投降叛贼。 张垍故意摆出凄凉怆惘的神情,眼神里满是遗憾,虽极想要继续北行偏是无可奈何,只好从此舍弃世俗,断情绝性,不再参与权势纷争。 “驸马?” 宁亲公主闻言惊诧万分,不管不顾扑到了张垍身边,道:“什么落发为僧?你怎能不与我商议一声就做此决定?!” 张垍早受够了她,这也是他想要出家的理由之一,他咳了两声,虚弱地道:“我伤重若斯,不能再拖累你与太上皇了。” “伤重什么伤重啊?不就是腚上挨了一箭嘛。”宁亲公主嚷道,“驸马,你不能出家,我不许你出家。” 张垍不愿理她,生怕被她继续毁了自己以后的人生,小声道:“别说傻话了。” 他再次向李隆基执礼道:“恳请太上皇成全。”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李隆基先是以沉郁的语气念着这诗,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抚着他花白的长须,缓缓道:“朕已七十岁了,犹有壮志。你才多大岁数,怎可如此消沉?” 张垍惭愧,泣道:“臣一介凡夫俗子,岂可与太上皇相比?” 这话说得很好听,换成旁人致仕,李隆基就放过他了,可张垍不同。 “起来。”李隆基上前,以他苍老却还算有力的臂膀扶起他,道:“打起精神来,朕还需要你作证,证明薛白冒充朕的孙子,他是假的,是逆贼。这些是你亲口与朕说过的话,朕要你向长安百官证明!” 张垍愣了愣,应道:“不错,薛白是薛锈收养的一个贱奴,从出身就是逆贼,此事许多人都可作证。” “还有谁可作证?” 张垍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宁亲公主,心想当年那宅院里收容的薛锈家人,全都被这恶毒女人杀了,又还有几个证人? 他略略犹豫,只好道:“咸宜公主与驸马杨洄可作证。” 李隆基摇了摇头,道:“朕需要伱。” 张垍嚅了嚅嘴,道:“臣愿为太上皇效死……” 话音未了,他因失血过多加上连日奔波,终于晕倒在地上,仿佛只有佛法能够救他。 李隆基见状,心中不悦,一种众叛亲离的感受更加强烈了。 天色更黑下来,夜里,李隆基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中似听到了远处有什么声音在响。 “三郎……三郎……” 他恍然间想起了在长安宫阙时杨玉环对他的呼喊,可脑子才清醒了些,他便想到杨玉环此时也许正与薛白在翻云覆雨,心中便添了许多苦楚,遂再也睡不着。 于是他翻身而起,推门而出,只见陈玄礼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外守着,盔甲也没卸,但似乎睡着了。 “圣人。”听到动静,陈玄礼惊醒过来,无意中用了以前的称谓唤李隆基。 “朕仿佛听到有人在唤‘三郎’,出来看看。” 陈玄礼倾耳听了一会,应道:“那是山寺上的铃在响,响的是‘当啷’‘当啷’。” 李隆基怆然道:“雨夜闻铃,教人肠断啊。” “陛下忧思过重了。” “可有琴?” “臣这就去找。” 陈玄礼匆匆让人寻乐器,可这趟被赶出行宫时慌慌张张的,根本没带笨重的琴与鼓。唯从一個随行的伶人处找到一支短笛。 “朕欲新作一曲,便名为《雨淋铃》吧。” 李隆基接过短笛,用袖子擦着,竟不嫌弃是旁人用过的,放到嘴边吹起来。 笛声悠扬宛转,如泣如诉,仿佛诉说着他无人能懂的哀叹…… “果然在这里!” 忽然,一声大喝从驿馆外传来,笛声戛然而止。 李隆基放下手中的短笛,惊诧地看向陈玄礼,嚅了嚅嘴,终于问道:“驿馆被包围了?” 陈玄礼对此并不知情,发愣了好一会,才答道:“臣……臣睡着了,臣有罪。” ~~ “驸马!” 宁亲公主慌慌张张地跑到驿馆大堂,奔到了张垍的身旁,不停地推着他,道:“怎么办?叛贼追过来了。” 张垍本打算一直晕下去,无奈被她推得太晃了,只好睁开眼制止了她,喃喃道:“别推了。” “怎么办啊?叛贼已经包围过来了。” 张垍本就在思忖此事,他认为自己身份特殊,最有资格证明薛白就是皇孙李倩。换言之,他是能够给予薛白正统名义的关键人物,薛白定然是不会杀他的。 可之前彼此有过节,再加上他驸马的身份,助薛白谋篡之后,不可能得到重用,等薛白稳固了地位,还有可能杀他灭口。 眼下被包围在这驿馆之中,能自保的办法却少。张垍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出家,既表示自己宁可出世也不愿降贼的名节,又能与李唐皇室分割干净,往后以僧人的身份做选择,也有更多余地。 “帮我剃度。”张垍道,“我要落发为僧。” “那我怎么办?”宁亲公主大怒道。 “你也出家吧。”张垍劝道,“莫忘了,那宅院里的遗孤全是你害死的。” 宁亲公主吓得脸色惨白,连忙招过随从道:“快,给我与驸马剃度!” 驿馆客房数量有限,卢杞也是歇在大堂之上,见了张垍夫妇如此行径,很是不齿,大骂道:“张垍,你世受国恩,社稷危难之际不挺身而出,遁入佛门躲避吗?” “我为国征战,身负重伤,无力动弹。今太上皇危难,我欲以死殉节,可我若死,谁来揭薛白之阴谋?” “你!” 卢杞嫉妒张垍有那丹书铁契一般的免死符,恨得只咬牙。 他却不能放弃已到手的宰相之位,连忙要去拥着太上皇逃,然而,驿馆大门处轰然大响,禁军们退了进来。 反贼已经冲到了门外。 “太上皇为奸臣裹挟,我等要救出太上皇,护送回长安!” 随着这声大喝,一群剑南兵迈过大门,出现在了卢杞的视线中。他知道他们所说的“奸臣”就是自己,不由打了个冷颤。 “住手!” 正在此时,严武带着姜亥、田神功、田神玉等几名将领赶到,大喝道:“不许伤了太上皇!” 接着,他对列阵守在院中的禁军们问道:“圣人在长安翘首以盼,等着与太上皇父子相聚,你等举刀拦着,是要造反吗?!” 他气势慑人,吓得一些禁军想要放下手中的刀。 正在此时,李隆基的声音传了过来。 “朕看你才要造反!”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李隆基在陈玄礼的护卫下已赶到了,站在后方的安全之处,道:“朕没有被奸臣挟持,因不肖子为奸人蛊惑,朕为维护宗社,方以耄耋之躯辗转南幸。严武,现在朕亲自谕降,你幡然悔悟尤未晚也。” 严武顶着压力,道:“太上皇是被奸臣劫持了才这般说。” “朕还没糊涂!”李隆基道:“没有奸臣,你立即给朕退下。” 姜亥认为这般对峙下去没完没了,当即抬手一指卢杞,喝道:“那就是奸臣,斩杀了他!” 这就是清君侧了,等见了血,他看李隆基还敢不敢硬气。 话罢,姜亥第一个动手,举刀上前便去斩卢杞。 “拦住此贼!”陈玄礼喝令禁军去拦。 双方就此当着李隆基的面厮杀起来。 原本激愤的剑南军士卒追到这里,怒气已消了不少,当着太上皇的面前谋逆便有些犹豫,许多人不敢动手。包括严武也是沉着一张脸,没有下任何命令。 反倒是郭千仞,位卑职小,无知无畏,敢向卢杞冲杀过去。 陈玄礼见状连忙护着李隆向后撤。 卢杞也是胆战心惊,有心要逃。他第一次与薛白交手,惹了杀身之祸便是求他阿爷把他送出长安。今日再次遇到危险,脑子里首先想到的还是找他阿爷。 可他阿爷已经死了。 “你们不能杀我!”卢杞惊呼道,“我阿爷在洛阳死节,人人敬佩!你们不能杀我!” 随着这句话,他感到了莫名的心安,目光再看去,那些禁军抵挡叛贼似乎都更卖力了些。 可见他阿爷便是死,也能护着他。 “我是奸臣?我阿爷历官一十任清节不挠,守位忘躯,国危死节!”卢杞说到后来,反而来劲了,声音也提高了许多,“我阿爷谥号‘贞烈’,势窘力屈,以朝服就执,犹慷慨感愤,数落贼枭獍之罪,此等忠臣之后,你等说我是奸臣?!我有护驾之臣……” “噗。” 卢杞还在大声疾呼,忽然感到自己的脖子落了下来,刹那间他还看到了一具无头尸体,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这个忠臣之子若能再早死一些时日或许还能保住他父亲以性命换来的旌节。 头颅落在地上,有人将它一把提起。 “奸臣卢杞已死!请太上皇回京!” 杀人的是田神功。 他得薛白厚恩,得以追随王忠嗣战陇右、平南诏,从一区区小卒成了一方将领,却一直没找到能报答薛白之事。而此番要请回太上皇,难处不在于厮杀,而在于决心。 强悍如严武,在紧要关头也有些犹豫,而田神功却坚决得多,因为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随薛白干过大逆不道之事了。 李隆基听得叫喊,回过头一看,见到了田神功高举卢杞头颅的情象,依旧不肯屈服,喝令道:“拦住他!” 田神玉见兄长杀了卢杞,当即向李隆基追去。 他脚步不快,每一步却都迈得很大,越来越迫近李隆基一路上有禁军来拦,都被他一刀劈翻。 “反贼,你敢?!” 陈玄礼大怒,亲自执刀迎上田神玉,竖眉怒叱道:“还不停下!” 很多年前,田氏兄弟还在右骁卫当个小卒,曾远远见过彼时就是龙武军大将军的陈玄礼,他们当时对陈玄礼的敬畏、尊崇是无法言说的。 官位与气势的压制,使当时的他们在陈玄礼面前像蝼蚁一般渺小。 陈玄礼早已习惯于高高在上的感觉,只需一声喝令便能让人屈服,故而忘了自己多年不曾动手。 两人交手。 “虎——” 田神玉一刀挥下,以为还要与龙武军大将军过上好几招,然而…… “噗。” 又一颗人头落在地上,陈玄礼至死犹怒目圆瞪,霸气十足。直到头盔散落到一边,满头的白发显示他已十分苍老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田神玉,他一开始也没想过要斩杀陈玄礼,此时心里则只有一个念头——不过如此。 奇怪的是,禁军们久在陈玄礼麾下,此时竟也是人人沉默,似乎都被吓懵了,原本混乱喧嚣的驿馆安静了下来。 许久,还是田神功大喊了一句。 “奸臣已死!请太上皇回京!” 姜亥、严武也纷纷大喊道:“请太上皇回京!”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李隆基,等待着他开口。 地上的血顺着石阶缓缓流到了李隆基的脚边,他几次想开口,都发不出声。 远处的铃铛却还在风中作响,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在催促他回长安。 “当啷……当啷……” ~~ 次日,李隆基颓然坐在那,看着风把张垍割落的长发吹起,心中微哂道:“丑态百出。” 他对张垍恩情深重,危难之际,张垍却是这般辜负他。 “太上皇。” 忽听得一声唤,李隆基转头看去,见一人弯着腰趋步进了驿馆,竟是高力士。 两人相见,涕泪交加,大哭不已。 “奴婢早前便出了长安前来侍奉太上皇了,走到金城县遇到了叛军,到了陈仓,忠王又与庆王交战。等到梁州却又被扣下,前些日子,他们才允奴婢来……” 李隆基听了,知道这是薛白打定主意把自己挟持回去之后,就故意扣着高力士,等到此时来安抚自己。 他往门外又看了许久,问道:“太真呢?” 高力士身子一僵,脸色悲痛,低头抹泪,道:“贵妃她……病逝了。” “什么?” “贵妃思念圣人至深,还未出长安就病了。她不顾病体,依旧赶路,在马嵬驿香消玉殒了。” “真的?” “奴婢亲眼所见不敢瞒圣人。” 李隆基呆愣了一会,眼中泛起狐疑之色,他并不相信高力士这番言词,却知道,这是最体面的答案。 若逼问下去,他有可能撕掉的是自己最后的颜面。 一时间,索然无味。 “太上皇,关中局势已尘埃落定了。”高力士小声地劝解道:“为了大唐社稷稳定,就允了庆王登基吧。” 许久,李隆基才嗡声嗡气地应道:“朕可以允许自己的儿子登基。” “是。”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高力士认为自己如今的处境,也管不了那些,他只在乎服侍好李隆基。让自己忠仆这一生所为有始有终。 最后,李隆基意兴阑珊地拍了拍膝,叹道:“回吧,回去吧……” ~~ 当此时节,史思明十三万大军雄踞河北,虎视洛阳。然而,关中之外,除了河东、河南数个州县,天下许多地方还是奉李隆基的旨意,并不配合长安朝廷平叛。 而李隆基被“护送”回长安,这政令不出一门的局面才有可能结束。 半个月后,大唐天子李琮亲自出长安,至咸阳迎太上皇归京。 这是大喜事,长安、咸阳一带的百姓聚集有了上万人,由禁军隔开着,远远地立在道路两边,伸长了脑袋,要见证大唐皇室团圆的一幕。 经历了此前的战乱天家重归于好,仿佛象征着天下将要回归太平。 礼官们显然也是这样的心情,用的曲也是《太平乐》,用了上千个梨园乐师,声势浩大,崇尚俭仆的雍王也难得应允这样的盛会。 太上皇的仪驾还有许久才到,李琮已经早早地等在了路边。太子李俅、忠王李亨、豫王李俶等一众皇子亲王们则分列于楼下,脸上都摆出了孺慕之情。 而背地里派人请回李隆基的主使者薛白,则颇为低调地站在李俅与他几个兄弟们的后面,看着倒很像是李氏子孙。 终于,李隆基到了。 依礼制,天家父子们不宜直接就在路边相见,而是先把太上皇送往咸阳城的望贤宫,稍作整顿之后,登上了南楼,再接受百官的朝拜。 四十余年的天子,李隆基对这种朝拜非常熟悉,他高高在上,听着无数人的山呼,重新感受到了权力带来的快感。 然而,站在百官之首的一道穿皇袍的身影却刺痛了他的眼……那是李琮。 李琮也在向他朝拜,动作很恭敬。行礼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褪下皇袍,换上作为臣子的紫袍,以示对李隆基的忠诚与孝顺。 “儿臣无德无能,奉命总戎征讨,代父皇监国,为安人心,暂摄帝位,今归位于父皇!” 李隆基见他这般惶惶作态,心中哂笑,脸上却满是感动。他快步下了南楼,赶到李琮面前,抚着李琮的肩,泪如雨下,道:“天命在你,人心在你,你驱退叛逆,使朕能安度晚年,是你的孝顺!” 李琮也是大哭,拜倒在地,捧着李隆基的脚,道:“儿臣未能护送父皇,儿臣有罪啊。” “你做得很好,是大唐的明君。” 李隆基看着李琮的背,叹息着,接过皇袍,重新给李琮披上道:“这该是你这个天子穿的。” “儿臣不敢。” 李琮还在挣扎,李隆基却非要把皇位让给他,他不得已,只好接受,重新披上皇袍。 一时之间,行宫中的千余名官员们纷纷欢呼。 “臣等今日复睹二圣相见,死而无憾!” 李隆基被带回长安,李琮、薛白需要他做的就是这件事,这一个动作已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李琮的皇位是正统的。 方才他做这些时,却是努力不去看站在后方的薛白,因怕自己会忍不住发怒,当着众人直叱这个叛逆。但陈玄礼的死让他心生惧意,知道薛白是真敢杀人的。 还没到鱼死网破的一步,李琮毕竟还是他的长子,承认李琮的帝位无妨。李琮坐稳帝位之后,自然会明白该过河拆桥,不让储位落入外人之手。 于是,李隆基又看向李俅、李伸、李俨等人,欣慰地点点头,道:“好孩子,你们成器了。” 此时,他终于不能忽略站在李俨身后的薛白了,两人目光对视了一眼。 薛白的眼神很平静,很坦然,既没有任何的孺慕之情,也没有偷了李隆基东西的惭愧之意。李隆基见他如此,心中勃然大怒,却只能按捺着怒火,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李亨、李俶。 李亨不得不承认,他非常嫉妒李琮披着的那并不整齐的皇袍,从今日起,没有人能再称李琮为叛逆了。而这守卫长安、迎回太上皇的荣耀原本该是他的。 他不知如何面对李隆基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低下了头,心中再泛起了怨恨,暗道若非这老糊涂一直打压自己,何以至此? “你等皆是朕的血脉。”李隆基再次开口,缓缓说道:“父子兄弟,当戮力同心,守护宗社啊。” “臣等谨聆太上皇示训。” 李琮、李亨等人连忙应了。 唯有薛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明知李隆基这句话是针对他,他却并无惧意。 目前为止,这大唐宗社还是他守下来的。 第514章 鱼目混珠 mayiwsk 皇城,刊报院。 冯神威兼任了院直之后,每月会到刊报院来两次,监督舆情。他不是个爱较真的人,只要没有不利于大唐社稷的内容,许多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这差事是个肥差,常有公卿权贵为了刊发一些消息而使钱到他面前。 今日便有一封文书放在冯神威的案上,展开来,先是见上面写着“杨国舅于保寿寺布施一千贯,赈济贫民”,下方又有“一千贯”三字,则是给冯神威的酬劳。 “国舅手滑心慈,真乃善人。” 冯神威低声念叨了一句,提笔在这列下面勾了一下,以示可以刊这消息。 再往后看,则是“太上玄元皇帝在太白山显灵,收道士王玄翼为徒”,下方则是“六百贯”,冯神威看了,不由低声骂道:“好个贼道,这钱花得值哩。” 正此时,有吏员过来通报,称有人求见。 冯神威还以为是来了大孝敬,搁下笔,亲自到堂上一看,竟见王忠嗣侧躺在担架上,由人抬着过来。 “王将军,你这……” “我背疽发作,恕不能见礼了。”王忠嗣有气无力道。 “万莫多礼,将军抱病犹亲自前来,不知有何事啊?” 王忠嗣嚅了嚅嘴,冯神威连忙趋步上前,俯身去听。 “冯将军,我听闻薛郎犯事了,被扣在了宫中,可是真的?” “此事……我还真不太清楚。”冯神威想了想,应道:“王将军若想知道,我去向高将军打听。” “如此,多谢了。” 眼看着病重的王忠嗣又被抬走,冯神威连忙回宫,紧赶慢赶地去见了高力士。 到了内侍省,只见高力士正在委任宦官李大宜接替吴怀实的差职。 冯神威见此情形,心念一动,暗忖吴怀实或是升官或是完了。 他想法很多,但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老实立在一旁,微抬着眼瞥见李大宜欢天喜地地去了,方才上前说话。 “阿爷,今日王忠嗣来见了我,想为薛白求情。” “他求情?”高力士淡淡道:“他若求情,反倒能害死了薛白。” “如此说来,王忠嗣与薛白有仇?” 随口应了一句傻话,冯神威感到高力士冷眼扫来,这才打起精神,道:“不会是这样,该是有人吓唬了王忠嗣,装着好心办坏事。” 高力士问道:“你觉得是谁?” “那一定是……” 冯神威嘴快,开了口就收不回来,再想装傻却难了,只好往东边指了指。 高力士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难为你机敏,能猜出来,随我一起查办案子吧。” “孩儿看吴怀实的位置被顶替了,还以为此事已经妥了,那还办什么案子?” “还有寿王的案子。” 冯神威心中一紧,好生后悔掺和到这桩事里,暗忖方才就该装傻,咬定王忠嗣与薛白有仇。 高力士挥挥手,道:“京兆府查到,寿王曾‘妄称图谶,指斥乘舆’,伱先去了解,我晚些过去。” “喏……” 鹰狗坊。 大笼子被缓缓打开,薛白走了出来,看向高力士,诚挚地笑了笑。 “多谢高将军了。” “上一个关在这里的人是姚思艺,他已经死了。” “所以我更该感谢高将军。” “与我无关。”高力士摇头道,“你并非就此脱罪了,而是京兆府查到了寿王妄称图谶的线索,你自称追查此事得罪寿王,遭他诬陷,便协同查案吧。” 薛白道:“一定尽心。” “接下来,你随时听我调遣。” “那我的官职?” “你是戴罪之身,圣人自是罢免了你所有的官职。” 薛白既是官迷,当然不愿,道:“但不知我到底是何罪名?” 高力士并不回答这问题。 薛白又问道:“高将军让我听你调遣,不会是要我净身入宫吧?” 面对这个问题,高力士来了兴趣,似玩笑般地道:“我岂敢如此啊。” “为何不敢?” 高力士小声道:“那虢国夫人、杜家二娘还不杀了我?” 这话算是他敲打了薛白,但他隐隐却感到薛白是在试探他。 “对了,王忠嗣为你求情了,具体为何,你自己查。” “多谢将军相告。” “你为何一直以来与东宫不死不休啊?” 两人并肩走着,高力士忽然问了一句。 薛白应道:“高将军也知道,东宫曾经活埋了我。另外,我与杜二娘的关系过深了。” “这些恩怨毕竟可以过去,可需我当个说客?” “恕我直言一句。”薛白道:“李亨望之不似人君,庆王长而敦厚,推长而立,谁敢复争?” 高力士问道:“那你为何支持庆王?” 薛白道:“高将军这话问的,怎好对着答案问问题?” 眼看试探不出什么来,高力士也就不再试了。 出了宫,他们去往光德坊京兆府衙门。 “说正事吧,既说寿王是被你查到了罪证才恶人先告状,说说你是如何查到的。” “是,汝阳王死后,我在汝阳王府中探查,问了一些仆婢……” 杨国忠担任了京兆尹,一直不擅俗务,好在还有两个京兆少尹,其中,杜有邻权力小、做的事也少,平时京兆府的事务多是由另一个少尹崔光远处置的。 直到这次,杜有邻一查就查出了大案。 遥想天宝五载,他还是大案的犯人,如今反过来查办旁人,可谓是世事无常。 “妄称图谶,这不是小罪啊。”冯神威看罢卷宗,一脸为难,道:“还牵扯到寿王,最是不好处置啊。” 杜有邻听了前半句话,连连点头,叹道:“我当然知道。” 待听得后半句,他不由问道:“牵扯寿王有何难办?” 冯神威斜睨了他一眼,没给回答。 杜有邻反应虽慢,倒也不全然就是傻的,马上明白过来,心里嘀咕道:“圣人愧对寿王,不愿轻易处置他啊。” “听闻此案中有个关键人证,叫奚六娘。”冯神威放下手中的宗卷,道:“安排一下,高将军一会要过来亲自审问她。” “冯将军放心,人证看管得很好。” 冯神威含笑点了点头。 他虽才刚刚着手此案,却已察觉到了一些不妥——高力士甫一得知寿王的案子,立即就要求京兆府把奚六娘交到内侍省,奇怪的是,杜有邻老实答应了,却没有照办,说是要等右相的批文。 以内侍省的权柄,本不该有哪个衙门敢阳奉阴违,但还真就让杜有邻拖了两天,使得高力士还要亲自过来。 “冯将军、杜少尹,高将军到了。” “快去迎。”杜有邻连忙往外走去。 冯神威留心着他的反应,提醒道:“杜少尹还是将奚六娘提来为好,高将军忙,莫让他到了还要等太久。” “那我去提人?” “去吧。” 杜有邻转身往京兆府后衙走去,穿过长廊,前方却是守卫森严。 他推门进了一间屋子。 有一女子正在负手踱步,眼神里有深深的思虑,听得推门声,抬起头来,唤道:“阿爷。” 今日来的是杜媗。 “我等带奚六娘过去,高力士要亲自审。” “薛白如何了?” “冯神威没说,但既是查寿王的事,想必该是无恙了吧。” 杜媗眼神当即有了惊喜,却来不及展露笑颜。 “奚六娘人呢?”杜有邻道:“我带走。” 杜媗喃喃自语道:“高力士亲审……容我想一想让她用哪套说词。” “没时间了。” “马上。”如此催促中,杜媗还是柔和的语调,手掌稍稍一抬,道:“我马上决定。” “还没安排妥?” “马上,已让杜少尹亲自去带过来了。” “办事多上心些。” 高力士叱了冯神威一句。 他带着薛白入了堂,坐下又稍等一会,才见杜有邻匆匆领着奚六娘过来。 高力士故意将薛白带来,为的就是观察奚六娘一见到薛白时的反应……只见她低着头进来,有一个偷瞥众人的动作,之后目光果然是第一时间落在薛白身上,多观察了一眼,方才再低头掩饰。 “你便是奚六娘?” “奴家是。” “识得他吗?”高力士抬手一指薛白。 “识得。”奚六娘道,“汝阳王薨后,薛御史到王府里来查了汝阳王的死因,问了几句话。” “问了什么?” 在来的路上,高力士已问了薛白同样的问题,此时则是看两人的口供是否一致了。 奚六娘没有太多犹豫,缓缓说了起来。 “他问,汝阳王死前都见过谁。奴家是王府的旧人了,得汝阳王信任,因此恰好知道汝阳王数次乔装打扮去见了寿王……” 高力士听着,脸色平淡,像是早知道结果。 待奚六娘说完,他转向薛白,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都安排妥当了?” “应该说证据本就很完整。” 高力士看向边上记录口供的吏员,等他提着毛笔写下最后一个字,道:“审也审过了,都下去歇歇吧。” “喏。” “我单独再问奚六娘几句与案情无关的话。” 众人一愣,杜有邻不由道:“高将军,这是犯人,万一……” 高力士道:“她是证人,不是犯人。” 杜有邻只好看了薛白一眼,带着众人都退下。 最后,堂中只剩下高力士与奚六娘。 “阿爷。” 奚六娘唤了一声,跪倒在地,道:“孩儿没用,被杜妗派人劫了。” “你还能回来,哪能说是没用啊。”高力士叹道,“我在宁王身边安插了那么多人,你是待得最久的。” 宁王李宪作为先帝长子,虽让位于圣人,但一生都活在高力士的监视之下。当然,这监视并不完全出于恶意,它最终还是留下了兄弟情深的千古佳话。 奚六娘不过只是这佳话背后一个小小的、不值一提的蝼蚁罢了。她是掖廷宫人出身,被高力士选中,交人调教,待出落成美人,便嫁给了宁王府外的卖饼人,被强抢进了宁王府。 “汝阳王死了,孩儿可算报答了阿爷的恩情?” “你早就报答过了。”高力士道,“但我想问你几件事,你可否说实话?” “我一生对人说了无数的谎,唯独对阿爷,一定实话实说。” “以你阿兄一家人性命起个誓吧。忘了与你说,他那小女儿也嫁人了,夫家是洛阳丽正书院的书吏,好得很。” 奚六娘抬手指天,道:“我若敢对高将军你说谎,教我阿兄满门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所。” 高力士道:“薛白到汝阳王府,查到了什么?” “他问,汝阳王如何死的,我答说是玉容散喝多了。”奚六娘道:“当时并未提到寿王,是我被他们劫持之后,他们逼我构陷寿王。” 这个问题,高力士点点头表示满意,又问道:“他们相信你吗?” “相信。” 奚六娘很确定这一点。 “杜妗是亲自来说服我的,我并没有告诉她我是你的养女,也没说我还有家人。只说内侍省让我监视宁王父子一辈子,如今必要杀我灭口,求她保命,因此她很信任我。” 高力士道:“只这样,他就信任你了?” “我还说了很多宫闱秘事。”奚六娘道:“汝阳王出谋划策让寿王给宁王守孝以拒婚之事,是我说的;内侍省让我长期下毒害死汝阳王一事,我也说了;汝阳王在找一方铜镇纸,此事还是我说的。” “薛白是李倩吗?” 奚六娘深吸了一口气,应道:“据我所知,是。” “为何?” “杜妗承认了。”奚六娘道:“她做事无所顾忌,胆大妄为,一开口便告诉了我她要做什么。她与薛白偷情,共谋要夺取储王,若非亲历,我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狂的人。她还许诺我,会给我一场天大的富贵,故而让我出面作证。” “可有别的证据?” “没有。” 也许是有些累了,高力士闭上眼休息了一会,但手指还在轻轻地点着。 过了一会,他问道:“他们让你如何回答我?” 奚六娘方才说的全都是实话,却没想到高力士还没有完全相信她,愣了一下,答道:“放我离开之前,杜妗说,让我一口咬死是吴怀实与寿王勾结,陷害薛白。” “你还是回到杜妗身边,往后替我盯着他们。” 奚六娘似不情愿,闻言沉默了一会,方才应道:“是。” 高力士叹了一口气,道:“放心吧,此事对你不是坏事。” 薛白看着京兆府衙门的屋脊,发现上面盘踞的兽形装饰也是螭。 螭首很像龙头,据说是能吐水,象征避火之意……薛白才知这也是“水龙头”的由来。 高力士从堂中走出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薛白抬头看螭首的情形。 这年轻人应该差不多快有二十岁了,身姿魁梧,挺拔英武,气度雍容,最不凡之处在于那双眼睛。 薛白分明是一个城府极深、满心算计的人,奇怪的是,他有一双很干净清澈、却饱含故事感的眼睛。 什么是干净清澈?没有羞愧、怨恨,没有不敢见人的躲躲闪闪,只有让人一眼能看到底的坦然。使尽狠辣手段,却还俯仰无愧于天地,敢于直视自己的心才有这样的干净清澈。 但眼中的故事感又是什么?该是极为丰富的阅历,一生经历、见识的事情像雪一样落在人的心里,沉淀,越积越厚,才能有这种深沉。 远远不是二十岁该有的深沉…… 薛白回过头来,见到高力士,笑了笑,执礼道:“高将军问好了?” 高力士长叹一口气,走到他身边。 “一定要除掉寿王吗?” “我不懂高将军这是何意。” “我问你,一定要除掉寿王吗?” 薛白道:“我是朝廷命官,殿中侍御史,查到寿王妄称图谶。他不思悔改,反而抢先陷害于我……” “你已经不是殿中侍御史了。” “我的官位丢了,朝廷的律法还没丢。” 高力士再问道:“你不是朝廷命官,也管不了唐律。我只问你,一定要除掉寿王吗?” “我管不了唐律,可它就在那里……” 高力士一把拉住薛白的衣领,将他拖到角落,道:“我老了,没力气与你绕弯子,只问你,能不能放过寿王?” 薛白想了想,终于是给了一个回答。 “寿王……无辜吗?” 高力士愣住了。 这个瞬间,他仿佛回到了记忆里的年轻时候。 那该是唐隆元年,当时圣人不过二十五岁,英姿勃发,带着他悄悄进了禁苑,说服了当时的苑总监一起政变,七月二十一日夜,他们策反羽林军,攻入玄德门,会师凌烟阁,诛杀韦后、宗楚客、安乐公主、武延秀、上官婉儿…… “全长安搜捕韦后党羽,凡身高超过马背者,尽皆处死。” “殿下,会不会太过了?” 当时,高力士又对此事确认了一遍,那年轻人回过头来,反问了他一句。 “他们无辜吗?” 十王宅。 这又是个静谧的午后,寿王府中没有来新的姬妾,而原来的歌舞都已经听厌了,今日并无丝竹。 李琩双手抱在胸前,愣愣看着天空出神。 他没有什么打探消息的门路,因此并不知道告状之后的进展如何了。此时想起来,只觉得不过是一桩小事。 无非是与圣人说了“薛白与汝阳王言李倩未死”。 这是实话,李琩只是去说了个实话而已,不认为自己会惹上任何麻烦,唯一担心的是,嫉妒薛白的心思被圣人看出来。 以他的处境,其实本不该多事,但想到薛白与杨玉环有染就怒火中烧,这才答应吴怀实入宫。如果圣人通过他们的奸情推测出他多管闲事的理由……其实也不会怎样。 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十八郎。” 寿王府的家令走了过来。 李琩回过头,十分客气地应道:“阿翁。” 他对家令与对高力士是一样的称呼,因这宦官虽没有高力士的地位,主宰他的命运却很轻易。 “中官将军冯神威来了,想见见十八郎。” “哦?是薛白的案子有消息了?” 李琩并不知道冯神威得薛白举荐任官刊报院一事,此事他也无从知晓。 他满怀期待地赶到堂上,只见冯神威站在那,既不坐,也不饮茶汤,连寿王府送的一点小礼物也没有收。 “冯将军,许久未见了。” “今日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十八郎。”冯神威道。 开了口,想到寿王并没有任何消息渠道,他想了想,却是先说了两个消息。 “对了,十八郎可听说,吴怀实死了?” “什么?!” 李琩大吃一惊,迅速思忖起来。 但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他想到的竟是“吴怀实果然猜错了”。 吴怀实在他这里听说了几个消息,武断地认为薛白是李瑛那个死掉的儿子,还要以此对付薛白……当时李琩就觉得行不通。 果不其然,高力士出手,查明了吴怀实根本就是在诬告。 “那……” 李琩犹豫着,问出了他更在意的一个问题。 若不能通过诬陷薛白是逆贼之子来除掉他,却不知薛白秽乱宫闱之事如何。 “吴怀实发现了薛白与贵妃……” 冯神威眼珠当即往天上一翻,道:“十八郎不问问,吴怀实是怎么死的?” “他如何死的?” “信口开河污蔑贵妃,当死吗?” “当。” 李琩不知所言,意识到不该从自己口中再提及贵妃。 方才是心里太苦了,失了态。 冯神威眼看该传达的都传达过了,便开始问问题。 “十八郎检举,薛白与汝阳王说过废太子之三子李倩未死,是吗?” “我……” 李琩心念转动,想到吴怀实都死了,总不能由自己一人去对付薛白。 暂且饶那竖子一遭罢了。 “此事是吴怀实告诉我,并让我去检举的。” “为何?” 李琩想了想,道:“如今想来我才知吴怀实与薛白有私仇,挟怨报复。当时我却是被他骗了,他权柄太大,我不敢得罪他,只好受他指派,到圣人面前告状。” “他为何指派十八郎?” “也许是因为我的家令是他的结义兄弟。” 李琩灵机一动,顺手除掉了那个他一直看不顺眼的家令。 冯神威又问了几句,最后道:“那便请十八郎亲笔写明情由,奴婢交给圣人过目。” 李琩当即照办,相当于这御状撤诉了。 把亲笔信交出去时,他想着,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你死我亡的局面,必须除掉李琩才能收场。” 薛白被安排在京兆府的公房中住下,第一件事就是写了奏章,禀明他查到李琩妄称图谶后反而遭陷害的经过。 他把奏章递在杜有邻手里,道:“还请伯父交到右相府。” “右相能出手吗?他答应过武惠妃‘一定保护寿王’。” “就是他答应过,才必须狠狠划清界限。” 杜有邻恍然大悟,拿着奏章去了。 他倒还不忘安排人手给薛白沐浴。 “好好洗洗吧,这一身的狗味。” “好。” “高将军把你安排在京兆府,与放了你也无两样,放心,我会照顾好你。” “多谢伯父了。” “一家人,客气什么。” 杜有邻走后,薛白抬起胳膊闻了闻,大概明白什么是狗味。 之后还真有人端了热水过来。 薛白自在房内擦洗,又听到了推门声,他遂道:“水还真是不够了。” “谁是给你送水的?” 转头一看,却是杜家姐妹来了,都是一身小吏装扮。 杜媗微低着眉眼,打量了薛白,道:“没有被用刑吧?” “阿姐这般关心,试试便知道。” “别胡说了。” 杜媗上前,从薛白手里接过帕子,打湿,替他擦洗了背。 薛白有感于她的温柔,微微一叹,道:“放心吧,没事的,除了沾了些狗味……说来,鹰狗坊平时关的不是宗室子弟就是宫中宦官。” 杜妗道:“所以阿姐才特别担心。” “放心,没成为宫中宦官。” “成宗室子弟了?” 薛白笑笑与杜妗对视一眼,点点头。 杜媗则低声问道:“你是废太子之子?” 面对她这个的疑问,薛白想了想,还是摇了头。 让最亲近之人知道真相,往后再出意外,她才知晓该怎么做。 杜妗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声道:“想必高力士也信了?” “你试探过他了?” “嗯。”杜妗道:“当时我见了高力士,眼看说服不了他,干脆摊牌,准备动手了,他忽然改了口……但你知道,我为何敢相信他并放他走吗?” “我知道。” “你知道?”杜妗道:“我可是赌了一把,若高力士是骗我的,一出门便带禁军来剿了我们。” 薛白道:“彼此还在试探,不会轻易动手的。” 杜妗笑了笑,感到轻松了许多。 当时,她面对高力士这个一辈子在皇帝身边察言观色的老人,很难。 但她之所以敢赌,是认为高力士舍不得杀薛白,因为薛白好像是一个宝藏,脑子里有无穷无尽的东西。试想世人发现了一个宝藏,是想毁掉它,还是收为己用。 高力士看着哪吒重生的故事,说明白薛白的心思了,那个神态,让杜妗想到一个问题——他真的确定李倩死了吗? 这想法不是毫无端倪,杜妗正是隐隐有这样的猜测,才会在得知高力士连夜去了掖庭之后写那封帖子邀请他,并确信他会过来谈话。 高力士在试探她,她又何尝不是在试探高力士? “你回来了真好。”杜妗握住薛白的手,让他感受她手心里的细汗,低声道:“我很怕我赌输了,但我之所以敢赌,是因为对你有信心,他会支持你的。” “他还没有支持我,他只是想验证他的猜想。”薛白道:“我们不能让他发现我是冒充的,但只要我不对他承认我是,他就没办法认为我是冒充的。” 杜媗有些惊讶,小声问道:“你是冒充的?” “媗娘真相信了不成?” 杜媗道:“如今你说你不是,我反而不太敢信,真不是在耍笑?” “阿姐是真信了,才让奚六娘换了一套供词的?” “是啊,若非如此,我岂有那般底气?” 杜媗此时回想,依旧心有余悸。 今日奚六娘要被带去受审,她是真当薛白是皇孙,又通过杜妗的试探、从而判断高力士当会保护皇孙,才敢临时作出决定,让奚六娘与高力士坦言。 “如此说来,我们骗过了高力士?” “是啊。” “计划之初,不敢想我们能瞒过这只老狐狸。” “若能得了他的支持,一切都是值的……” 第515章 《春秋》 薛白看着那颗鱼眼,也能大概猜到李隆基的心意。 对此他只觉得李隆基异想天开,以他今时今日的威望和权柄,这点小伎俩还威胁不到他、裹挟不了他。 “我长于仆役之间,自幼贫贱,不惯吃如此珍贵之物。” 薛白把头稍往后仰了些,拒绝了来自“祖父”的好意,这一刻他忘了去维系“皇孙李倩”的身份。他曾经一直在谋求这身份,此刻却觉得它让他不自在了。 李隆基一愣,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原本充满期待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僵在那,显得愈发老迈、可怜。 殿内,众人皆感诧异,李月菟不忍见祖父如此失落,忍不住过来劝薛白道:“阿兄,莫让太上皇难过了。” 她这又是一句傻话,李隆基显然不可能难过。 薛白起身,道:“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他目光落向了李琮,李琮习惯了不反驳他的意见,应道:“去吧。” 那边,博平公主李伊娘正站起身来,想着该劝解这位兄弟几句,便见他已头也不回地去了,不由愕然。 ~~ “你们男人便是这般,得到了就不知珍惜。” 事后,当薛白与杜家姐妹说起此事,杜妗不免埋怨了他两句,道:“你如今的权柄,都来自于这皇权的身份,岂不怕他们趁机说你是假的?遂了他们的意。” “他们说了也无用,长安城都被我们的人控制着。”薛白道:“朝廷邸报皆掌在你手中,哪怕他们说的?” 如今宫苑、皇城、十王宅、百孙院,乃至一些官员的府邸里多的是杜妗安插的耳目,稍有风吹草动,他们都能及时处置。包括李隆基自以为只对高力士吟的那首《傀儡吟》,早已摆在薛白的案上,若他想追查,大可说太上皇指斥乘舆。 “说两句顺耳的话也不费事,何必要在明面上闹得难看呢?”杜媗柔声道,“非是说此事不对,可你以前只顾上进,今日行事可不像你的作风。” 薛白沉吟道:“那便是讨好他不算上进了?” “我看是你矜傲得很。”杜妗啐道,“也不知是谁说的,权场上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在她们看来,薛白这日的表现,显得他像个冒充的李倩。 可其后两日杜妗派人监视、打探,却并未听到有任何宗室因此事而说薛白不是李倩,甚至有些奇怪的说法,比如博平公主与葛娘的对话。 “那葛娘说‘看来,雍王还在记恨太上皇呢’,博平公主便说‘他从小受了太多的苦了,岂是那般容易释然的?他是李氏子孙,顾念着宗庙社稷,为大唐呕心沥血,可心里对太上皇难免是有恨的,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葛娘,我该如何才能与他多加亲近呢?’” 杜妗听着暗探的禀报,一双柳眉拧成了结,抬手一止,道:“矫情。” “继续打探,若有不利于雍王之消息,立即报我。” “是。” 如此看来,薛白在李隆基面前的“不识抬举”,反倒更显得他是李倩了,倒算是无心插柳了。 ~~ 待元载得知此事,却有些不同的看法。 “看来,太上皇是想成全雍王的名义,换取雍王善待于他。” “哦?”薛白道,“他该不希望我争储才是。” “有些朝臣不让郎君争储,无非是顾虑郎君是成年后才认祖归宗,易引起非议。太上皇却没有这等顾虑,他心知郎君就是他的亲孙子,那么,一个平庸的儿子与一个英明的孙儿,他更倾向于谁,本是显而易见之事。” 薛白目光看去,元载脸色郑重、眼神中带着思忖之色,可见这番胡言乱语是他认真思忖出来的结果。 再一想也是,冒充皇孙之事,只有薛白、杜家姐妹三人知晓。之所以李隆基、李亨等人以前说他是假的,其实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真假,在乎的只是权力而已。 如今薛白强势了,这事就需要进行正常的判断了,李隆基竟还真有可能判断他是李倩,毕竟,连高力士都一直认为他真是李倩。 这些人似乎都不太正常。 “郎君?” 元载见薛白走神,小心翼翼问道:“郎君是否因当年的冤案,心情不佳?” “说正事吧,我打算让你出任淮南与江南东、西两道转运使,筹措平定史思明的粮草,但有两桩要求,伱可能做到?” 未等薛白说是哪两桩要求,元载察言观色,已然执礼道:“定不加重百官负担、也定不敢有丝毫贪污。” 他这般做人做事,不可谓不体贴。薛白却觉得有些油滑了,心底并不太喜欢,一时却说不上有哪里不对。 “经济粮钱是你的长处,当能做好,去领了告身上任吧。” “是。” 元载走了几步,到往门外张望了两眼,关上门,以一种带着神秘而忠诚的口吻道:“郎君,我还有一句谏言。” 薛白一看就知他要说的是奸计,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允他说。 “今郎君执掌朝纲、挟制太上皇与圣人,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等一干名将,以及朝中官员们俯首听命于郎君,为何?因叛乱未消,社稷动荡。” 说话间,元载不忘再次对薛白执礼,道:“我侍奉郎君,出自肺腑忠诚。可他们顺从郎君,皆权宜之计而已。待史思明一除,叛乱平定,他们会如何?” “如何?” “他们必然转奉圣人号令,要求郎君放权归政。”元载忧虑叹息道:“到时,储位不会是郎君的,兵权也不会是郎君的。郎君今日苦心孤诣,皆为他人做嫁衣啊。” “你认为,我当如何?” “下官斗胆。”元载先是告了罪,方才道:“史思明之叛乱不宜速定,郎君当借平叛之机清理朝堂,并安插心腹至各道任地方大员。” 他也知道这些话大逆不道,但他在赌,赌薛白是与他一样上进之人。 唯有足够上进,才能抛开礼义廉耻,成就大业。譬如,封常清要求薛白放弃争储才肯归附,这种迂忠之人必须扫除。 今日说这些话虽然冒险,可元载唯有把这条正确的路点明了,才能随着薛白成就功业,并取得更大的信任。这个险是值得冒的。他们很像,都野心勃勃,是一路人。 元载停顿了一会儿,只见薛白沉默着,在等他继续说下去,颇感兴趣的样子。 “郎君可将王难得、颜杲卿、老凉、姜亥、严武、田承嗣、田神功等人分到河东、关内、都畿、河南、淮南等地为节使度,若资历不足以独领一军也可为州节度。譬如,以防备史思明为名,点颜杲卿为汴、宋节度使,则扼住运河之命脉;再遣老凉驻潼关;以姜亥任同、华节度使,此二州近京畿,一旦天下有变,则可速入长安;另外,郭千里虽与郎君交情甚深,此人不懂变通,郎君可点一心腹来执掌禁军……” 元载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会儿,最后道:“这些任命,若在太平时节,必难做到。如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必不肯应允,唯有如今。” “如今他们便肯吗?” “可略施小计。”元载道,“郭子仪原本追随忠王叛乱,有罪在身。郎君可招他入京,他必不敢不来,到时给個闲职便可让他赋闲。郎君则可派王难得接替他统领朔方兵马;至于封常清,郎君可提携李嗣业为河西、陇右节度使,与封常清分兵,削弱其兵力,再命其讨伐仆固怀恩,若败,则贬其安西四镇节度,若胜,则召其回京献俘;如此,李光弼独木难支,后勤粮草又在郎君手上,如此,当不怕他反对郎君争储。” 薛白问道:“如此一来,若史思明攻破洛阳,乃至攻破潼关,又如何?我也逃出长安,去蜀郡不成?” 元载应道:“当不至于此,史思明围攻区区安庆绪尚且吃力。” 他见薛白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想了想,又道:“人心在大唐,史思明麾下将领未必都愿意助纣为虐,只是对太上皇过于失望,郎君一旦为太子,只需要赦免他们,许以前程,必可招抚,使河北将士送上史思明的人头。” 薛白又问道:“往后,这些分镇各地的节度使叛乱了又如何?” “皆是郎君心腹,他们岂敢叛郎君。” “若时长日久,王难得、严武、田承嗣、田神功想把节度使的旌节传给自己的儿子呢?” 元载一愣,觉得薛白这问题就有些刁难人了。 下一刻,薛白抬脚,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郎君?” “我高看你了。”薛白叱道:“与其任旁人为节度使,倒不如任你元载为京畿道节度使。” “郎君,我绝无此意!” “让你忠勤体国,你只想着门户私计。任你糟蹋了天下,我要储位何用?” 元载这人欠敲打,薛白要用他,时不时都得教训他一番。 而薛白内心的真实想法却很难与元载说明白。 他之所以想要掌权,因为他心中的大唐从不只属于李氏,更不属于某一个人。它属于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数百年之后、上千年之后,依旧是他们每一个人的骄傲。 他鄙视李隆基的自私,更不会重蹈李隆基的覆辙去出卖这个大唐。 这种心情当世却没人能够体会,当世人从来没有想过,也许往后数百年、上千年都不会再有一个王朝能如此强盛繁华,所以他们总是随意去践踏。 ~~ 有人策马奔进皇城。 这是一个黝黑壮实的校将,嘴唇上长着从没刮过的小胡子,看着十分彪悍、也十分老成,似乎有三十多岁了,但他其实只有十九岁。 他动作矫健地翻身下马,远处便有官员向他招了招手。 “薛崭,敢皇城骑马,杜尚书看到了,召你过去。” “我有急事见阿兄!” 薛崭应着,已大步奔向了中书门下省,一边拿出令符,一边伸手推开两个守卫。 他一路冲进官廨,只见元载正垂头丧气地跪在薛白面前,看起来像是要被贬官了。 “阿兄!河北急报到了。”薛崭道, 薛白回过头来,深吸了一口气,道:“说吧。” 几年间,薛崭长得都比薛白还要老得多了,看起来更像是薛白的兄长。 “史思明恐怕马上要攻破相州了!” 薛崭说着,把军报递在薛白手里,眼巴巴地就接着道:“阿兄,让我去支援河北吧?” 他这两年跟在老凉、姜亥身边,虽也得到了历练,却因为总被压着,没能立下特别醒目的功绩,早憋着一口气独自去建功立业了。 再加上他的两个兄长,薛嵩与薛岿都在北边平叛,每次写信回来总是夸耀战功,使得他更加憧憬参与平史思明之叛。 此事,之前提了好几次,薛白都没理会他。这次,看过情报之后,竟是松了口。 “我会派李嗣业支援河阳。”薛白道,“你可加入李嗣业军中,但可不报出与我的关系。” “当然不报!”薛崭道,“大丈夫功名马上取,岂有靠兄长余荫的道理?” “去吧。” 薛崭知李嗣业如今就驻在东便桥做出征前的准备,得了允诺兴冲冲便回去收拾行李,却在家门口遇到了杜五郎。 杜五郎近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来去无踪的。 “姐夫,今日怎过来了?”薛崭一把拉过杜五郎,小声问道:“我听说姐夫在外置了一处大别院,可是真的?” 薛崭小时候个子小小的,瘦弱不堪,七八年间竟是长到了身高六尺四寸,比杜五郎高得多。加上披着盔甲,这一俯身相询,倒像是问案一般,唬了杜五郎一跳。 “你可莫乱说,我哪来的钱置外宅?不过是偶然间去朋友家中作客,被你阿姐撞见了。” “姐夫交的甚狐朋狗友,少来往些吧。” 杜五郎翻了翻眼,嘟囔道:“我倒是想少来往些。” 他有问必答,想起刚才还有一个问题,便答道:“我来给丈娘送些冬衣。你呢?今日不当值吗?这般早便回来?” “我只与姐夫说,莫告诉旁人。”薛崭再次附耳,把前往河北平叛一事说了。 这种危险的事,杜五郎是最不喜欢的了,闻言就有些发愁,道:“你若去了,我如何与你阿姐交代。” “平阳郡公的后人!生来便该为国杀敌!” 薛崭把盔甲拍得嘣嘣作响,不等杜五郎再啰嗦,自回到家中。 他从小穷惯了屋里没太多物件,还不如在军营里的东西多,唯把床头的几卷薛氏传下来的兵书包好背上。悄然往阿娘的堂屋走过去,趴在窗缝上看着柳氏正在应酬。 看了一会,薛崭跪在地上,隔着墙,朝母亲磕上三个头。 当日,他便带着麾下数十个士卒赶到了李嗣业的大营。 李嗣业所部最近正在募兵,薛崭递出调令,抬头看着巨人一般的李嗣业,目光发直。 “看什么?” “报将军!我想长得与将军一样高!” “多大年纪了还长?” “报将军!我十九!” 李嗣业于是又打量了薛崭一眼,好不容易从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神里找到了一丝稚气。 “史思明乃当世名将,活下来了再说长高。” ~~ 相州。 一辆五丈高的巨型攻城车上,“史”字大旗烈烈作响。终于,攻城车抵在相州城头上,一队队士卒从云梯上跃上城头。 “城破了!” “安庆绪弑父弑君,你等还要和他造反吗?放下武器,既往不咎!” “……” 城头的呼喝声大作。城中,曹不遮、曹不正姐弟两人正手执单刀,奔向哥舒翰。 哥舒翰正坐在东边城楼内的一把椅子上观阵。 安庆绪的八弟安庆喜匆匆跑来,道:“哥舒将军,圣人问你现在怎么办?!” 曹不遮恰好冲过来,举起刀便想斩了安庆喜,因她准备救出哥舒翰,去投奔官军。这当然很难,要先从安庆绪的兵马中杀出,还要再突破史思明的包围,可她是个不服输的女人,愿意试一试。 然而,哥舒翰回过头,以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她的动作。 “请襄王告诉圣人,可从北门突围,返回范阳。”哥舒翰看向安庆喜道:“臣会为圣人断后。” “好,那你断后啊。” 安庆喜得了许诺,立即就转身去找安庆绪。慌慌张张,丝毫没有大燕亲王的气势。 曹不遮连忙扑向哥舒翰,道:“我带你走。” “我走不了了。” 哥舒翰很平静,一双栗色的大眼睛深沉地望向了天空,道:“双腿都废了,骑不了马,走不出相州了。” “不试试你怎知道?!”曹不遮非要扶起他,并招呼曹不正上前帮忙。 哥舒翰的身躯像座山一般死沉,纹丝不动,道:“听我说我降了安禄山一次,绝不能再降于史思明了,否则成了三姓家奴,枉费了我一世英名。” “活着比什么都好。” 曹不遮依旧想搬走他,这个长安市井的女泼皮身上总有股不服输的蛮劲。 哥舒翰每次见她,都会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其实,他喜欢的早已不是年轻美色,而是当年那个在长安街头放浪行骸的自己。 “帮我一个忙。”他看着曹不遮,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回到长安去。” “我带你回去。” “你别忘了,你还有很多飞钱,还有金银珠宝埋在院子里。我未能给你名份、子嗣,便将那些家财留给你。” 曹不遮努力背起哥舒翰,倔强地抿着嘴不说话。 哥舒翰却喋喋不休。 “回长安去,告诉他们,我守着相州,是为守大唐。” “自己去说!” “我虽是胡人,可也读《春秋》,知忠诚大义,我深受国恩,潼关一败,本该以死谢罪,可为火拔归仁所误。到了安禄山军中,本欲死节,一念之差,毁尽了一世英名。我一生战功赫赫,可惜没能一死……” 曹不遮愣了一下,终于停下了动作,因她听出了这个男人竟是有些呜咽。 转头看去,他果然是红了眼眶。 她不太明白他现在为什么哭,他中风残废之时没哭,被俘受尽侮辱时没哭。却在此时,在说到过往的荣耀时反而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反正也带不走他了,她干脆抱着他的头,安慰道:“没事的,功是功,过是过。” “不,你得告诉天下人,我今日在守着大唐,告诉他们,我是战死的。我很高兴,还有这一个正名的机会。” 曹不遮深深看了哥舒翰很久,终于,她点点头,道:“好。朝廷若不信,我便刊报,定不掩没了你的名声。” “哈哈哈,好!” “走!” 到了此时,曹不遮竟是干脆得很,把单刀塞在哥舒翰手里,二话不说,起身便走了。 刀有些晃。 握刀的手分明很粗大,布满了老茧,可显得有些无力,握不住那刀柄一般。 哥舒翰咬着牙,努力控制着手指,终于是稳住了单刀,它不再乱晃。 他很高兴,咧嘴笑了笑,喃喃唱起歌来。 那歌声虽轻,却苍凉而豪放,引得城楼下的兵士们也跟着他唱着。 不多时,城楼起了火,噼里啪啦的,哥舒翰恍若未觉,始终坐在那。 渐渐地,杀喊声越来越近,他听到火拔归仁战死在外面,响起一声惨呼,终于,有敌兵士卒冲进上了城楼,格杀了哥舒翰身边那寥寥数人。 “你是谁,阿史那承庆吗?!” 哥舒翰身体不能行动,轻蔑一笑,努力举起手中的刀。 敌兵的士卒上前想要俘虏他,他便拿刀一挥,笨拙地去砍对方的脖子。 “虎——” 刀势很慢,那士卒一退就避过了,回头一看,道:“火势大了,走!” “这敌将带不走了。” “带他的首级走!” “来啊!” 哥舒翰喝叱着,再次艰难地挥刀。 “噗。” 一柄刀斩在他的脖子上,血溅了出来。 那些士卒们斩杀他这种中风残废之人,实在是太轻易了。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战死的。 一颗首级离开了身躯,尸体倚在那儿,手中的刀依然握得很紧,举在那,像是一面不倒的旗帜。 隐隐地,似乎还有歌声在响。 那是一个倒地未死的兵士,瞪着眼看着天,以最后的力气微微张翕着嘴唇。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第516章 整合 史思明看着相州城头上那杆“安”字大旗被砍倒,眼神里的恼火之色才消了一些。 破城所花费的时间比他预料中久得太多,就在昨日他得到信报,称李隆基已归还长安,唐廷已结束了政令混乱的局面,比大燕国还更早完成了权力的交接。 这让他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翳,直到一个好消息终于传来。 “报,我军攻破行宫,在北门擒下了安庆绪。” “押来!”史思明道,“就在大营里审问这个弑君弑父的逆贼!” 负责去羁押安庆绪来的,是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 史朝义三十一岁,唇上蓄着短须,修剪得很漂亮,他平时喜欢打骨牌,且不拘于与谁玩,哪怕是普通士卒,只要牌品好,也可与史朝义坐在一张桌上玩。 他出手大方,每次玩得虽不大,但只要赢了就会把钱散给士卒,主要图个玩得开心。因这习惯,他人缘甚佳,燕军将士都很喜欢他。 奉命到了相州城,史朝义很快就看到安庆绪被五花大绑地带过来,样子十分狼狈。 “史朝义,忘了我阿爷待你父子的恩情吗?”安庆绪一见他就大喊道,“你们如何敢起兵谋逆?!” “我都知道了,圣人被薛白俘虏,你安排人炸死了他。”史朝义问道:“如何下得了手的?” “我没有。”安庆绪迅速否认。 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知道自己是甚德性瞒不过史朝义,遂小声道:“救救我吧,我可以把皇位让给你阿爷。” “我也盼着往后还能与你一起打骨牌,唉,等见了阿爷,我会为你求情的。” “多谢阿兄。” 安庆绪感激涕零,一边走一边哭,说自己一路而来有多少无可奈何。史朝义根本无法感同身受,始终摇着头,在他看来,安庆绪能落得今日这处境都是咎由自取。 到了大营,安庆绪目光看去,史思明哪还有半分当年在安禄山麾下为将时的恭顺,气势远比他这个大燕皇帝要强得多,于是他吓得连忙跪倒在地。 “罪臣安庆绪,叩见大圣周王!” 史思明不是能被轻易糊弄之人,并未因这种奉承而飘飘然,看向安庆绪的目光反而更警惕了些,认为此子能屈能伸,关键时刻还下得了狠手,绝不能留。于是,他心中杀心顿起。 “你自称罪臣,可知自己何罪?” 安庆绪被他一问,借坡下驴,道:“我身为大圣周王的臣子,治军无方,没能守住洛阳,还被唐军围困在此,大罪。所幸大王及时相助,恩深似海,我唯有忠诚相报,请大王为大燕国皇帝!” 这番话很动听,史朝义在一旁听得连连颌首,认为不需要自己求情,安庆绪已能够自救。 然而,他们都小看了史思明。 安庆绪这番话对旁人有效,史思明的志向却是天下,今日得了安庆绪的让位,他即大燕皇位轻松。可他既以“讨伐弑君弑父的逆贼”为名,如何能出尔反尔? 因安庆绪让位就高抬贵手,世人只会说“看,史思明果然就是为了夺位,别的都是借口”,言出不能践行,还如何严明军法? 想到这里,史思明忽然大怒,喝道:“安庆绪!你身为人子,弑父篡位,天地不容。我出兵是为先帝讨伐逆贼,伱欲以谄媚虚辞蒙蔽我?!” “大王恕罪。” 安庆绪没想到史思明如此坚决,慌了心神,连忙向史朝义看去。 史朝义连忙出列,道:“阿爷,看在先帝的情份上……” “住口。”史思明叱道:“你欲为这弑父的逆贼开脱吗?!” 这句话就实在太重了,史朝义一慌神,不敢答话。 一旁,周贽出列道:“安庆绪弑父篡位,罪大恶极,理应赐死。” 史思明正因长安的消息而着急,没工夫耽误,当即下令赐死。 有士卒拖着安庆绪出了大帐,拿绳索套在他脖子上勒紧。 “阿兄……救我……” 安庆绪眼光直直地看着史朝义,将他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很快,他的脸就涨得通红,眼神里满是哀求。 史朝义被他看着,像是一颗心被揪住了般的难受,可又不敢再次开口求情。于是,倒巴不得安庆绪快死。 从小就相识的两人,就这样,一個就看着另一个逐渐被缢死,感受着他的恐惧、无助,甚至是诅咒。 终于,安庆绪断了气,脸已经完全成了紫黑色,士卒一松手,被缢断的脖子支撑不住他的头,当即歪倒在一边,怪异而又病态,唯有那瞪圆了的死鱼般的眼神还在盯着史朝义看。 史朝义被看得毛骨悚然,转过身去,依旧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的背,趁着史思明忙着缢死安庆绪的兄弟,他连忙让人把安庆绪的眼皮合上。 两人之间这段因权力而起又因权力而终的友谊,终于是结束了。 ~~ 缢死了安庆绪,史思明方才进入相州城,清洗了城中安庆绪的余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称帝了。 严庄是抢着第一个劝进之人。 他原本被派去了魏州,但经受住了试探,得以再回到史思明的身边。 “唐廷昏君当道,气数已尽,先帝遂率范阳之士驱逐昏君,奈何功业未成而遇弑。此,天命大王匡济生灵,承大燕之业,臣请大王即皇帝位。” 周贽、耿仁智等人在史思明身边更久,资历更深。好不容易辅佐史思明成事了,没想到在劝进时被人抢先一步,心中大急,只能跟着劝进。 依着习俗,史思明简单推让了两次,也就不再磨叽。他是武夫,更关注的是一些实际的问题,比如称帝之后对燕军将领们的封赏。 另外,严庄认为该返回范阳登基,范阳是大燕的根基所在,此前燕军们抢掠到的财富、人口悉数都运回了范阳,才有了史思明如今的声势,再加上洛阳丢了,自然是该以范阳为燕京。 对此,史思明心里是认同的。但这样一来一回至少要四五个月,反观唐廷那边,新继位的皇帝正在迅速地稳定朝局,收拢人心。 再拖下去,他只怕唐廷会比他预想中更快地完成平叛的准备。 “不。” 史思明不像安氏父子那般自私短鄙,他不为外物所惑,十分坚决地要完成他的战略目标。 “就在相州登基,告诉士卒,待拿下洛阳,朕当犒赏三军!” 自称“朕”时,他顿了顿,还有些不习惯,可紧接着就感到了畅快。 很快,史思明设祭坛登基称帝,自称大燕应天皇帝,改元“顺天”,立其妻辛氏为皇后。 但他却没有立史朝义为太子,只是封其为怀王。 十一月,河北大雪纷飞。大燕皇帝史思明终于扫除了内部的纷乱,率军南下,准备在年节之前收复洛阳。 他将兵马分为五路,亲率中军主力走蒲津度,攻打驻在河阳的李光弼;命大将蔡希德驻于壶口,防止上党的郭子仪出河东,杜绝了后顾之忧;遣令狐彰率五千人由黎阳渡黄河,取河南的滑州;命史朝义走白皋渡;命周贽走胡良渡。 除了阻拦郭子仪的蔡希德部,其它四路兵马约定将在渡过黄河后于汴州会师。 ~~ 大雪之中,黄河已有结冰的趋势。 有人顶着烈烈朔风,走在黄河南岸,极目望向北方,眼神中忧心忡忡。 他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却已满头白发,十分瘦削,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如铁一般。 风吹乱了他的胡子,却没能吹动他眼神里的坚定神色。 此人正是唐廷新任命的汴州刺史,张巡。 “使君!” 有骑士从风雪中赶来,不等马停就利落地翻身下马,把一件厚袄披在张巡身上。 “使君怎穿得这么单薄就出来巡河?” 南霁云说话时,嘴中不断冒出白气。 他一腔热血,气息自然也热,呵出的白气都比旁人的更大、更浓。 “有好消息,朝廷的公文到了,汴州抗敌,一应粮草朝廷已令南边从运河送来。”南霁云道,“执此文书,贺兰进明再想扣留我们的粮草便是大罪。” 张巡素来知贺兰进明为人,担心他还会找别的借口拖延,道:“你令一队人再往宁陵一趟,催促粮草与援兵。” “喏!” 南雯云又掏出一封信,道:“使君,这是雍王的来信。” 这封信上是何内容,他却不甚知晓了。 张巡接过信,看了一遍,眼神透出些思虑之色。 薛白在信上向他询问了他对一个人的看法,那是如今朝廷在河南道官职最高,权力最大之人,李祗。 李祗是宗室重臣,唐太宗之曾孙、吴王李恪之孙,神龙年间被册封为嗣吴王。天宝年间,他出任东平太守,因安禄山造反,李隆基便授他陈留太守、河南节度使,另加封为太仆卿、宗正卿,让他主持河南道的形势。 当时,郑州、洛阳相继失守,李祗一直待在东平,一度还避到泰山一带,与朝廷隔绝开来,又不像张巡等人直面叛军,鏖战不止,声势并不高。 但他的地位摆在那里,且山东一带不是主要战场,还算安宁。李祗作为节度使,实力颇大,是河南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在李亨投降李琮之前,李祗得了太上皇的诏书,也曾举旗要讨伐薛逆。 如今,薛白来信问张巡对李祗的看法,既可能是防着李祗趁史思明作乱时对他不利,又或是借机对付李祗。 一边是雍王,一边是嗣吴王,张巡看着这封信,不由露出了为难之色。 ~~ “吁!” 南霁云在一座高大的城池前勒住了缰绳。 他连呼吸都冒着白气,抬头看去,透过漫天的雪花,能看到城门上的“宁陵”二字。 而去年他前来请贺兰进明出兵救薛白不成,愤而射在城墙上的那支箭已经不在了。 他对贺兰进明的怨气也可以就此消弭,毕竟眼下国家多难,齐心平乱,使百姓安居乐业才是要紧的……前提是,贺兰进明愿意配合。 递了牌符执着公文,领着二十人进了城。南霁云却没有见到贺兰进明,只被安排着在驿馆住下。 “这是紧急军情。” 南霁云晃了晃手中的文书,道:“我要立即见贺兰太守,否则耽误了平叛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太守得了朝廷旨意,正忙筹措粮草送往汴州,还请将军稍待两日。” 得了这回答,南霁云才无话可说,按捺着性子在驿馆等着。 另一边,府署中依旧轻歌曼舞。 贺兰进明一如往年般的风雅,端坐在主位上,只是眉宇间多了些思虑之色。 他正在与几个幕僚们宴饮,谈着朝中的局势变化。 “前几日,我得了太上皇的恩旨,内容你们也都知晓了,无非是让我等忠于长安天子。其中,对于薛逆的态度,却发生了变化。” 有幕僚应道:“当是薛逆挟持太上皇,发的矫诏。” 又有人沉吟道:“也许是太上皇与圣人以大局为重,认下了废太子瑛之子。今太子已立,储位已定,不过是多一个亲王封爵罢了,于国事无碍。” “不。”贺兰进明皱起了眉,道:“我在河北之时,圣人曾发秘旨于我。薛逆假冒皇孙、勾结安禄山,掀起天下大乱。今此逆贼不除,反高居庙堂之上,岂是社稷之幸事?” 他又想到了兄弟的事,以及与薛白的仇怨。如今薛白掌了权,暂时没动他,那是因为史思明的叛乱未平,薛白选择了先安抚他。可等到薛白抽出手来,又怎可能放过他? “明公,可眼下太上皇、圣人皆不言薛逆之罪,只凭我们,恐怕是难济大事啊。” “太上皇与圣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如今局势动荡,并非问罪薛白的时机。”贺兰进明道,“可早晚会有诏书命我等入京勤王,铲除这逆贼。” 说到这里他终于吐露出了他的想法,道:“故而,万不能奉此矫诏,被薛逆消耗了我等钱粮、兵士。如今该积蓄实力,待往后奉诏翦除逆贼。” 若没有前面的一番铺垫,贺兰进明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想要阳奉阴违,积蓄自身实力,待以后起兵清君侧。 可他此前在河北之时,确有李隆基的秘旨,此时拿出来证明了太上皇曾经定过薛白的大罪,便显得他十分的忠诚,苦心孤诣。 很快,众人都领悟了贺兰进明的想法,唯有淮南将领王仲昇有些疑虑,问道:“明公,可如今史思明发兵南下,若不助张巡守城,万一汴州让叛军攻破了。” 贺兰进明道,“史思明早不南下,晚不南下,偏偏在此时节南下,必是与薛逆勾结。太上皇早有察觉,你还不明白吗?” “末将明白了!” 王仲昇遂拱手应喏,不敢再多说。 站在王仲昇背后的还有一员将领,名叫刘展,也跟着王仲昇低下了头,可他看着这一幕,眼神中却浮起一丝讥笑,似看穿了这些人的小心思。 众人又议论了几句,有幕僚提醒贺兰进明,为避免被朝廷责怪,或者说是避免被薛逆除掉,当联络河南节度使、嗣吴王李祗,达成共识。 贺兰进明早与李祗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当即又修书一封,言辞切切,说了自己的苦衷与忧虑,请李祗与自己一起防备薛逆。 …… 南霁云在宁陵城中等了两日,特意到运河码头上看过,发现宁陵守军根本就没有把仓库中的粮草装船。 他便意识到自己被贺兰进明骗了。 盛怒之下,南霁云便有心再去质问贺兰进明,才握住刀柄,他就看到了自己断掉的那根手指。 上次他在贺兰进明的宴上别无它法,只好断指才能离开。这次又能怎么办呢?他是个船夫出身,其实想不出太多想法。 于是,他竟还是去求见了贺兰进明。 与上次一样,府署中还在设宴,还是那样的笙歌曼舞。虽然是雪天,依旧有舞姬在歌舞,肤肌在轻纱下若隐若现。 “南将军又来了,且再稍待几日。”贺兰进明道“朝廷的行文我已收到,正在捉紧安排,不日粮草辎重与援兵就将抵达汴州。” “贺兰太守当末将是三岁小孩。”南霁云皱眉道,“运河上一艘粮船也无,这便是你所言的不日送抵吗?!” “放肆,本官行事自有分寸,军务岂是你能窥探的?!” 南霁云举起公文,质问道:“叛军渡河在即,贺兰太守抗旨不遵,是勾结史思明,要造反吗?!” 他用一根手指点着公文上的字,一字一句地念道:“敢贻误军机者,以谋逆罪论处。” 贺兰进明目光落在他拿公文的那只手上,看到了他缺的那个中指,后悔上一次被他震住,放走了他,同样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 “来人,南霁云窥探机要,拿下!” “谁敢动我?!” 若说这次来与上一次有何不同?南霁云认为是名义不同了,他是奉朝廷文书而来,背后站的是汴州刺史,是雍王,是大义。 上次贺兰进明拒绝他的求援,是便宜行事,这次则是违命,是抗旨。 南霁云凛然不惧,转头看向那些要上前的士卒,朗声道:“你们从北海郡一路南下,就不顾念自己的父母妻儿吗?为何不想早日平定叛乱,荣归故里?!” “这是朝廷的公文,扫平贼寇就在此一举,贺兰进明敢抗旨不遵,必问罪罢官,你们要跟着他一起受辱,还是随汴州张刺史一起取富贵?!” 抬出张巡的名头,诸士卒不由停下了脚步。 如今河淮一带,谁不知张巡抵挡住了叛军南下,又把安庆绪从洛阳逐出去?张巡从县令一跃为刺史,显然马上还要升迁,跟随张巡的士卒们也是人人都有赏赐,比他们跟着贺兰进明要好的多。 其中,还有一些北海郡兵曾随着薛白在平原与叛军鏖战过,知薛太守已成了雍王,早就后悔不已了。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不再去捉拿南霁云。 南霁云大步便向贺兰进明走去,面色冷峻威势慑人。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他曾立下的誓言—— “今日留箭明志,待我破贼归来,必杀贺兰进明!” 感受到那股杀气,贺兰进明惊呆了,连忙喝令身边的亲卫去拦。 “拦住他!” “噗。” 南霁云扑上去,抢过一把佩刀便斩杀了一人。血溅当场的同时,宴上的众人吓得纷纷尖叫,四下逃窜。 贺兰进明也不敢逗留,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不停下令。 “你们愣着做什么?拿下这凶徒!” 奔到院中,正好遇到王仲昇、刘展等人披甲而来,贺兰进明大喜,连连呼救。 南霁云提刀追在后面,怒叱道:“贺兰进明抗旨不遵,贻误军机,谁敢拦我拿人?!” 贺兰进明遂又从袖子中掏出他那份旧旨,喊道:“我没有抗旨不遵,我这才是……” 说话间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 是刘展,他奔向贺兰进明,许是太着急了,竟是一下撞倒贺兰进明。 “噗。” 贺兰进明手中的旧旨还没展开,人已经向后跌倒。 南霁云顺势把手里的刀一送,捅进贺兰进明的后心,白刃进、红刃出。 杀了这所谓的河北招讨使,他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他早就得了交代。 “贻误军情者,斩!” 南霁云一脚踢倒贺兰进明的尸体,丢开手中带血的刀,再次扬起公文,喝道:“谁还敢不遵朝廷号令?!” ~~ 驿马加急,将一封公文送到了长安,递到了中书门下省。 “贺兰进明死了?” 颜真卿看过,将文书递给了对面的薛白,道:“你安排的?” 若是别人发问,薛白肯定会否认此事,说这事是桩意外,朝廷都没能提前安排新的官员接替贺兰进明。 可事实上,他确实早就知道南霁云与贺兰进明有仇怨,打算让张巡暂时统筹汴、宋之地,兵马钱粮不受掣肘,以应对史思明的进攻。 斟酌着如何回答,薛白缓缓应道:“我可以容得下贺兰进明,但不容许有任何人敢耽误平叛。洛阳不能再丢了,这次,我们要把叛乱的影响压到最小,那就得有强权。不听调遣的刺头得除掉,且是以最快的速度除掉。” 第517章 定计 有时候,薛白面对郭子仪、李光弼、颜真卿、颜杲卿、张巡等人,会想到元载说的那些提醒他趁战乱掌握更多私权的话。 这些人之所以暂时愿意听从于薛白,是因为相信他是李倩,也因为现在混乱的局势让大唐内部不适合内斗。可事实上他们忠的是大唐,那必然会带来一些掣肘。 “张巡给我回信了。” 薛白把张巡的信放在桌案上,道:“他认为李祗老成持重,是值得托付的宗室大臣,劝我不可临阵换掉他。” 颜真卿道:“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哪怕请太上皇降旨撤换李祗,旁人也会认为是你私心作祟,借机排除异己。史思明已兵抵黄河,眼下断不可如此行事。” “我也撤换不了他。” 薛白自知还没这个权力。 他如今是雍王,天下兵马大元帅。大元帅听起来很厉害,一直以来担任此职的只有皇子皇孙,而且都是挂职,实际统兵的是副元帅,还是趁着安史之乱,他才通过个人的手段借此名义掌握了一部分兵权。 至于对政务的处置、官员的任命,薛白很多时候是通过他的党羽来实现的。比如颜真卿是宰相,元载此前管着户部,杜有邻则是他放在吏部的摆设。 那么,要实现对地方官员如臂使指,以薛白目前的势力还做不到。所以他故意让南霁云以一种看似意外的方式除掉贺兰进明。 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既然杀了贺兰进明,对李祗就该多加笼络了。 打一个、拉一个,才是排除异己的正确节奏。 “那就下诏安抚李祗,让他竭诚抗敌,毋使叛军过黄河一步。” “好。” 颜真卿于是提起笔,用他那雄秀端正的字迹写了一封奏折,准备呈给李琮。 他们商议好政事、递上奏折、天子批允、转达有司,这已经是他们非常习以为常的流程了。便是清正忠诚如颜真卿,也渐渐适应了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 薛白看着那一列列漂亮的颜楷,心想,倘若有一天李琮否决了颜真卿的奏章,颜真卿能否坦然接受失去这权力? 他知道,必然会有那一天,李琮终会忍不住夺权。 可眼下薛白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打败史思明,真正做到“功高盖主”。 ~~ 两天后,薛白终于收到了来自淮南的信,且是一位故人寄来的,让他有种“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感受。 展信,入目便是一首小诗。 “苏武天山上,田横海岛边。” “万重关塞断,何日是归年?” 薛白一看这诗就忍不住笑了笑。这诗的意境虽然苍凉、悲伤,可却是李白写的。 李白既问了他何日是归年,他便敢答,他希望是明年。 明年是应顺二载,也是天宝十四载,他希望安史之乱能彻底平息,让李白再回长安,白日放歌、青春作伴。 想到这里,薛白还想到了杜甫。可事情太多,他收回心神,专注看李白信上的内容。 李白已追随广陵太守李峘押送了七万石粮食到了睢阳。 原来,他们早已抵达亳州,可贺兰进明派人想要接手他们带来的粮草,并以北面混乱危难为由,不让他们的人手过境。李峘不肯,停下打探消息,正遇到了南霁云怒杀贺兰进明一事,于是进入宁陵,暂时平息了事态。 薛白本意是让张巡暂辖汴、宋二州,倒没预料到来了個李峘,李峘也是宗室,而且也是吴王李恪之后,是嗣吴王李祗的侄子,信安郡王李祎的长子,总之,叔侄二人一起凑到了黄河前线。 好在,李峘颇赏识南霁云,没有为难他。 李白则在信上盛赞了南霁云“十步杀一人”的侠士之风,利用自己与薛白的关系为之求情。 薛白都能想象到,李白拍着南霁云的肩,朗笑道:“哈哈哈,无妨,我与三郎是旧识至交,为你修书一封。” 浑然不知南霁云是得了谁的吩咐杀贺兰进明的。 末了,李白还在信上提到这一年来他在扬州的遭遇,主要说的是家眷。他妻子宗氏与颜嫣等人一起被安置在扬州东关一处十分安全之地,都盼着若此番平定史思明、结束了叛乱,便能回长安。 薛白再看向信封,看到了颜嫣、青岚的家书。她们平时虽也有来信,可只要能逮着机会,还是要让人带信给他。 那分别漂亮、笨拙的两种字迹入眼,薛白难免也有些急切起来,盼着尽快收拾了残局,把妻子接回长安。 眼下却还不行,史思明随时可能渡过黄河。 ~~ 这次回了长安,薛白多了个习惯。 他把元帅府旁边的一座宅院改成了道观,每天只要有时间,必会去那道观里,少则待半个时辰,多则好几个时辰,甚至在道观中过夜。 旁人都说,雍王是把李林甫的女儿腾空子安置在了这道观里,偷偷地厮会。 可实际上,李腾空回来长安后依旧与李季兰住在玉真观。薛白每天见的,是另一个道士。 “给你看看。” 一张地图被展开,薛白略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拿兵棋压住地图的一角,道:“看你能否猜出我的战略意图。” “我已无意俗尘之事,何不放我归还山林?” “猜猜吧。”薛白道,“我反正不可能放你,闲着也是闲着。” 李泌道:“我近来在想,你说的那个宋朝的故事,并非是借喻了晋。” “哦?” “那是你对大唐亡国之后下一朝的思量?” 薛白问道:“为何会这么猜?” “契丹。”李泌道,“你说的不是匈奴、鲜卑,而是契丹,今契丹尚弱,有建国为辽的可能?女真又是从何而来?” “说来就话长了。”薛白道:“我们若不能处置好叛军,往后各节度使尾大不掉,难保没有人把燕云十六州割让出去向契丹借兵。伱看,卖国以谋私利,李亨开了个头,大唐如何会好?” 李泌每听到薛白这样诋毁李亨,都是默然不语。 “万一再让吐蕃控制了河西走廊,大唐失了安西、北庭,疆域岂不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大了?” 薛白终于把李泌的目光吸引到了他的地图上,他用手指划了个圈,又道:“这就是我推演的北宋疆域……当然,家言不可信,胡乱杜撰罢了。” 李泌面容依旧平静,但还是忍不住,抬手在地图上指点了几下。 “往下推演,失了河东、河北道诸郡,则无法遏制草原诸部,失牧马之地,失长城之险,失燕山、太行山之屏障,早晚必失中原。” “所以,与你说了那宋室南渡的故事。” “胡乱杜撰?” “用心杜撰。”薛白道,“好了,闲话少叙,猜猜我打算如何平史思明?彻底平安史之乱。” 他加重语气,补了后面的那一句话。这很重要,否则他潜意识里就会认为平定史思明很简单,此人在原本的历史上就被平定了。可事实上不是,那只是绥靖。 薛白不打算绥靖。 这种决心,李泌能从他眼神中感受到。 于是,李泌随手点了点地图上的一个地方,云淡风轻地道:“是吗?” “不愧是长源兄啊。”薛白问道:“你觉得,可行否?” “你派谁去?” “还能是谁?”薛白道:“当然是最擅长千里奔袭的大将。” 李泌点点头,目光移到了地图上的黄河一线,沉吟道:“前提是,得要守住长安不败退。” 薛白问道:“你觉得难吗?” 李泌反问道:“我们能正面拼吗?大唐承受得了这样的损失吗?各方将领、各地官员承受得了吗?” 薛白不答。 李泌道:“当时我向忠王献策,便言叛军势大,粮草充沛,士气旺盛,且都是边防劲旅,擅野战,擅速战。若与之当面交锋,非智者所为。今朝廷虽有郭子仪、李光弼等名将,然若决战必有损伤。兵力一旦大损,则朝廷威望不足以震慑各镇官将。万一有败,洛阳地势难以固守,东都再失,定教天下人心动荡……” 这都是李隆基种下的恶果,潼关险固却失了一次,天子出奔。导致第二次再有叛军南下,军心士气的承受力就低很多,唐军更输不起,输不起就会不敢打,不敢打就更容易打不赢。 就好比,一把榔头,头柄与铁块之间敲开了一次,哪怕接起来,下次再敲就更容易脱开,用的人也不敢再使大力。 再者说,即使能打败史思明,若需要折损太多的兵力,也不是薛白所愿。 “长源兄可有计策教我?” “不可使史思明渡黄河,贼军若至河南,则洛阳军民必惊恐,难以守卫;当命郭子仪兵出常山,断贼军粮道,而郭子仪一旦移师,贼必进上党,故需先败蔡希德。” 说到这里,李泌眉头一动,又想到一事。 “史思明是宿将,不会不防着常山,他甚至还要取太原……如何做呢?” 薛白也是得了李泌提醒,方想到这个问题,思索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与李泌异口同声地说道:“回纥?” “不错,回纥。” 此前,薛白逼降李亨时,仆固怀恩叛走灵武。当时薛白无暇西顾,只是写了一封信给仆固怀恩晓以大义,回了长安后又让郭子仪派人去招抚。如今,郭子仪派去的人还没有回信。 但他若是史思明,必然会向契丹、回纥,甚至吐蕃借兵,也必会拉拢仆固怀恩。 想到这里,薛白起身便要走,走了两步,却又回来,把他那张地图收好带走。 李泌见状,不由笑道:“我还能泄露军机不成?便是有心,出得去才行。” “李长源,你一介俘虏,还有心开玩笑?” 薛白随口打压了一句,无工夫多谈,匆匆便去了。 李泌独立盘坐,摇头苦笑,原本是打算继续修行,闭上眼,大唐的疆域地图再次浮现了出来。他仿佛能在其中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 许久,他睁开眼,今日不做功课,转而提笔写着几封信,准备写给朔方军中几个旧识。 写好信,他便坐在那等着,因知道薛白一定会再来。 等着等着,他不免嘟囔了一句。 “道心乱了啊。” ~~ “我要你与严武、田神功等人驻扎在泾原、凤翔、奉天等地,防范仆固怀恩勾结回纥或吐蕃南下,绝不能让他们进入关中。” 老凉一愣,目光看向薛白,嚅了嚅嘴,竟是稍稍迟疑了一下。 他出身太低,没读过书,如今虽然官位很高,却没信心能独当一面。因为这次不仅是打仗,还得治理一方。 “郎君,我能行吗?” 也就是老凉,能这么与薛白直接问。 “能行,领了告身去吧。”薛白招了招手,又道:“我还会再写信招抚仆固怀恩,他未必会打过来。因此,你到了泾原,最要紧之事在于安稳人心,在开春之后,把军屯做起来。” 这对于老凉是个难题,他脸上露出一点愁苦之色,却还是很快应下。 薛白安排妥当,心想着招抚仆固怀恩之事,又去问李泌。 李泌这次很干脆,直接给他出一个主意。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薛白就去见了李月菟。 “咦,阿兄难得来见我。” 李月菟如今与他成了兄妹,反而亲近了些,故意埋怨道:“我还以为阿兄想与我们父女疏远呢。” 薛白道:“今日来,我有桩正事问你。” “什么?” “你年岁也不小了该寻个夫婿……” 薛白说着,李月菟伸出手,在他前面摆了摆,问道:“这话可不是阿兄说出来的。” “我瞩意的是仆固怀恩的儿子。”薛白干脆直说,“此事是李泌的提议,他说仆固怀恩有个儿子仆固珍,二十五岁年纪,性情温和,相貌堂堂。” “此事,阿兄若定了,我还能拒绝吗?” “我来问你,你若不愿,大可回绝。” “真是怪了?”李月菟奇道:“若是与将门联姻,阿兄怎么会不先想到博平公主,而是来问我?就不怕我阿爷再与仆固怀恩走近?” “是宗室与仆固家尽释前嫌之意。”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薛白心里觉得,李月菟是被自己耽误的,有合适的人选就早点嫁出去;李伊娘久居深宫,太过单纯,不急着嫁,以后还会有更合适的人选。 “我不嫁。”李月菟很快给了回答。 “好。” 薛白竟也不强求,起身就要走。 李月菟想了想,忽道:“我想告诉阿兄一个秘密可以吗?” 薛白猜到了什么,不太想听她的秘密,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其实,我似乎……我似乎更愿意和女子们待在一处。”李月菟小声道,“阿兄觉得,我这样的人奇怪吗?” “不奇怪。”薛白心里舒了一口气。 “想必我往后只能像玉真公主那样了吧?” “自由自在的也很好。” 薛白随口敷衍着回答了,又去找李伊娘,得知她在宫中,便去请见。 这天,李伊娘正与几个兄弟姐妹们在见李琮,听闻薛白来了,十分高兴,连忙招呼着“三郎”一道说话。 稍作寒暄,薛白道:“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珍是一个不错的夫婿人选……” 他知自己开口说联姻之事,李伊娘一定会答应,说到这里,忽有些迟疑。 “哦?!” 李琮目露惊喜,先看向了自己的养女,曾经嫁给安庆宗的荣义郡主。安庆宗死时,他保下了女儿,如今已改封为宁国公主。 毕竟是自己养大的,李琮一直希望这个女儿能够改嫁。但这婚事不容易,世家子弟不愿娶安庆宗的遗孀,指婚旁人,他没有这个能耐。 好不容易,薛白说需要宗室子弟与仆固家联姻,李琮当即便提了出来。 李伊娘也很高兴,道:“三郎,那就让仆固珍来迎娶阿姐吧?” “也好。” 薛白难得松口,让李琮能与大将联姻。为此,李琮十分高兴,整夜未眠。 ~~ 数日后,灵武。 李亨曾住过的行宫已被仆固怀恩占了,他这日刚在此接见史思明的使者以及回纥的使者。 目的很简单,他引见了回纥使者,让其告诉史思明的人,自己是回纥王子的老丈人,展示实力,商议一起攻唐之事。 路线有两条,一是攻长安,二是攻太原。 史思明希望仆固怀恩能去攻太原,许诺事成之后封他为晋王,子孙世代诸候。 仆固怀恩则想与史思明约定,先入关中者为帝,对此,使者大怒,称仆固怀恩这是异想天开。 双方在这一点上始终没能谈妥,大计就搁置了下来。 为仆固怀恩出谋划策的还是范志诚,他力劝仆固怀恩先假意答应史思明的要求,练兵秣马,作势要攻太原,等到史思明与朝廷两败俱伤,忽然出兵,夺取长安。 “将军天命所归,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仆固怀恩被说得热血上涌,正此时,有家仆过来了,道:“将军,老夫人唤你过去。” “这就去。” 仆固怀恩一向孝顺,马上便大步走向他母亲的住处,才进门已带着笑意道:“阿娘,儿子……” “嘭”的一声大响,他背上已挨了一扫帚。 “阿娘?” “狗才,你敢背叛朝廷?!” 仆固怀恩一直是瞒着母亲自己与唐廷的嫌隙,却不知是谁告的秘,此时目光看去,老母亲满面怒容,他连忙道:“阿娘误会了,儿子冤枉啊。” “还敢狡辩?你做的那些事,我就没有不知道的!” 老母亲声色俱厉道:“朝廷恩典,让你这粗贱胡人的儿子娶金枝玉叶的公主,还不立即杀了叛贼的使者,亲自到长安去认罪谢恩?!” “阿娘怎知晓的?”仆固怀恩犹自疑惑,目光打量着母亲身边的人,心想,此事自己只与范志诚商量过,不可能是范志诚告的密。 “还问?还不快去办?!” “可儿子委屈。”仆固怀恩道,“儿子忠于朝廷,出生入死,可朝廷是怎么对儿子的?既然为朝廷卖命不值,儿子为什么不能杀入长安,夺了大位……” “你敢?!” 老母亲大怒,丢掉手里的扫帚,转身拿起一把刀,骂道:“我杀了你这个不忠不孝的逆贼,以报大唐世代深恩!” “虎——” 刀毫不留情地劈下。 若非仆固怀恩躲得快,竟是真要被他的阿娘一刀劈成两瓣。 他惊魂未定,转身就跑出堂屋,惊呼道:“阿娘疯了不成?!儿子要夺位让你当太后,你真杀我……” “天可汗在上,我这就取了这逆贼的心肝示于三军!” “疯了?!” 仆固怀恩转身就跑。 他思来想去,不知是谁告诉他阿娘这事,招了麾下几员大将来商议。 “是你吗?”他先问范志诚。 “将军,是我劝你反唐,怎能是我?” “那是你吗?”仆固怀恩看向一员名叫浑释之的将领。 “将军,依我看,是朝廷直接把诏书送给了老夫人。”浑释之道。 “我当然知道,我奇怪的是,谁带朝廷的使节见了我阿娘?”仆固怀恩道:“我查过,觉得你很可疑。” 浑释之连忙重申道:“将军,肯定不是我……” “是我!” 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众人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少年将领大步而出,却是浑释之的儿子,名叫浑瑊。 浑瑊今年只有十九岁,他年纪虽轻,战功却不得了。十一岁就跟着父亲从军,当时,朔方留后张齐丘拿他打趣,问他带乳母来了没有,结果在第二年,浑瑊就杀敌立下大功,后随军击破贺鲁部,参与石堡城之战,收复龙驹岛,勇冠诸军,累迁至折冲果毅。 仆固怀恩也素来喜欢浑瑊,这次回到灵武,便对他多加笼络。 这少年将领面对仆固怀恩,脸上毫无畏惧反而一脸正气地喝问道:“郭节帅命将军到长安告罪,今已过半月,将军为何还不动手?!” “浑瑊,你……” “我知道将军在想什么。”浑瑊昂然道,“实不相瞒,朝廷诏书正是送到了我阿爷处。” “浑瑊,你……” “将军若敢造反,可曾想过后果?”浑瑊道:“我朔方军将士必不愿跟随,介时将军不妨踏着我与阿爷以及上万人的尸骨再发兵!” 仆固怀恩大怒,顿时杀气腾腾。 浑瑊凛然不惧,又道:“但将军又能发兵往何处?往长安,昔日,将军奉忠王为主之时,尚且不敌于雍王,今背叛大唐,名不正言不顺,岂有半分胜算?!往太原,郭节帅不需一兵一卒,单骑迎战,敢问将军麾下何人敢向节帅动手?!” “竖子,你能知道什么?!”仆固怀恩叱道,却没有下令拿下浑瑊。 “将军口口声声‘大唐辜负将军’,可事实是将军误信忠王,随忠王作乱,为雍王所败。此为将军负大唐,而非大唐负将军。今朝廷不计前嫌,以公主下嫁将军之子,此为君恩深重。” 浑瑊厉声大叱,气势又涨了几分,又道:“将军带朔方军将士作乱,到时妻离子散,埋骨他乡,将军对得起将士们吗?!” 浑释之连忙在仆固怀恩前面拜倒,哭道:“将军,犬子无状,可他是为将军前程性命考虑啊,将军何苦弃子孙世代的富贵,而自寻死路啊?” “我是忠是逆,你能不知道吗?”仆固怀恩上前扶着浑释之,道:“你起来我与你说,便是在郭节帅面前……” “将军,你不能听……” “噗。” 忽然,浑瑊拔出仆固怀恩的佩刀,转身,一刀斩下了旁边范志诚的人头。 范志诚正要开口说话,嘴才张开,头已掉在了地上。脖颈上血高高喷起,场面十分骇人。 浑瑊杀了人,毫无惧色,脸上只有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坚毅。 他把刀“咣啷”丢在地上,双手抱拳,道:“末将已为将军除去叛逆,唯请将军斩史思明之使者,提其首级,往长安领前程!” 仆固怀恩为人凶悍,此时竟也被震住了,他目光看去,只见那少年将军满脸是血。 但更让他动容的是浑瑊一腔热血,他曾经也有过…… 第518章 出镇 当薛白收到了五百里加急送来的仆固怀恩的降表,第一反应就是“这家伙是否诈降?” 假若仆固怀恩故意放松了他的警惕,趁他把心思转向史思明时突然带兵杀过来,后果自然是不堪设想。 之后,更详细的情报送到了,说仆固怀恩已经献上了史思明使者的头颅,愿意亲往长安请罪。薛白还是没有完全放下戒备,派出哨马确认了一遍,仆固怀恩并不是要借着请罪之名而率精兵偷袭长安。 “李泌还是有些能耐的。”薛白不得不叹服。 此事能办成,其实是李泌写了好几封信策动了朔方军将领,以及仆固怀恩之母。由此可见,要成事就得脸皮够厚,遇到人才就该拿出三顾茅庐的热情来。 数日之后,仆固怀恩就带着儿子到了长安。 李琮亲自在大明宫接见,他听闻仆固怀恩一门为大唐战死了数十人,心中不免讥笑李亨父子连这样忠诚的臣子都能逼反。 他则不同,他有海纳百川之器量,既与仆固怀恩联姻,自当笼络。 很快,那道高大的身影就在大殿上拜倒,道:“罪臣仆固怀恩,叩见陛下!” “爱卿不必如此,快快起来。” 李琮为了表示重视,亲自上前搀扶。可仆固怀恩一抬头,目光落在他那满是伤痕的脸上,一愣,竟是直直端详了起来。 “咳咳。” 好一会儿,还是侍立在一旁的宦官窦文扬见仆固怀恩如此无礼,出声提醒。 不料,仆固怀恩竟还是在那看着。 “仆固爱卿。”李琮道,“朕少时打猎,被猛兽捉伤了。” “我说为何太上皇早不立圣人为太子。”仆固怀恩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大声道:“臣久在朔方,未听闻此事,请陛下赐罪!” 李琮不以为忤,展颜而笑,只是略有些讪然之意,打算接下来谈谈儿女亲事。 忽然。 “臣有一事,不吐不快!”仆固怀恩那张粗犷的脸板了起来,杀气腾腾。 李琮吓了一跳,重新在御榻上坐下,道:“何事啊?” 仆固怀恩看向站在两侧的文武官员,抬手指向薛白,道:“当初,臣之所以敢反陛下,就是因陛下封他为雍王,拜天下兵马使,这重职非皇子亲王不可担任,而他虽是太子瑛之子,多年身世成谜,不该手握重权。他如此行事,视陛下于何物?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成?” 这番话最早其实是李亨在凤翔时与臣子们常讨论的,可李亨投降后从没说过半句。反而是仆固怀恩当了真,且一定要掰扯清楚。 仆固怀恩浑然忘了,当时就是这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使得他与李亨决裂了,一心只想解释他当时并没有错。 李琮闻言,心里先是认同,甚至有些窃喜,同时又有些尴尬,他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是薛白的傀儡,遂正色道:“好了,你是误信流言,朕都知道,朕不怪你。” 避过这话题,他看向仆固怀恩带来的几人,正打算问仆固珍。 “臣谢陛下厚恩。”仆固怀恩得了宽宥,大为感激,马上就对天子推心置腹,献上良谋,道:“臣愿为陛下奋死杀敌!” “好……” “现在陛下已稳固江山,当罢了雍王的天下兵马使一职,释天下人之疑。至于史思明叛逆,只需臣领兵助郭节帅,必可平定!” 李琮虽然也想,可心知自己根本没有这个实力。 他还奇怪,仆固怀恩怎么敢当众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毕竟这场招降是薛白一手策划。 于是他转头看向薛白,却见薛白并无太大反应,就像没听到这么刺耳难听的话一般,甚至有些想看他是如何处理的看热闹的样子。 李琮心中一凛,想到,仆固怀恩也许是在替薛白试探自己。 “仆固爱卿,你若不知,那朕提醒你!”李琮遂提高音量,郑重其事道:“社稷危难之际,是雍王辅佐朕,守住长安,救生黎于水火。朕用人自有分寸,不需你多言!” 才说一句重话,他看仆固怀恩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连忙又出言安抚。 “朕也知道,你是出于一番忠心……” 好不容易,终于顺利谈妥了仆固珍娶宁国公主之事,接着便是赐宴。 ~~ “没想到仆固怀恩如此不知好歹,还是要多加拉拢才是。” 赴宴之时,王难得逮着机会,小声与薛白交谈了两句,末了,又道:“若此人不可救药,我除掉他,别让他再回朔方。” “无妨。”薛白道:“就是有些犟而已。” “有些?” 王难得再次瞥了仆固怀恩一眼,心道招抚成功之前,根本就没想过这人是这种臭脾气。 薛白却更清楚招抚过程,目光更多的时候都是落在那个名叫“浑瑊”的年轻将领身上。可惜,浑瑊的目光更多时候都是以一种仰慕的眼神看向天子。 在皇权带来的耀眼光芒之下,李琮与薛白的个人魅力之差还未大到能影响边塞的一个年轻人,暂时而言是这样。 朔方军一直以来所接触到的消息都没有说薛白好的,自然是忠于大唐天子。 王难得能感受到那种情绪,不免恼火,小声道:“雍王这次招抚朔方军,又成了圣人的势力。” “话不可这般说,大家都是大唐的将士。” 薛白反而看得开,心想只要是大唐的将士,早晚都会是自己的将士,不急。 两人进了殿,各自落座。 这次,薛白的位置比起在朝会议事时被往后摆了些,摆到了李琮的兄弟、儿子们后面。 若按辈份来算,倒也说得过去,但可以隐约感受到,在彻底平叛之前李琮心底已在跃跃欲试地想要削他的权力。 为了让朔方军将领们安心,李隆基也在宴上,由江采萍与范女陪着。另外,也许是为了让李亨、李俶难堪,李琮还特意把他们也唤来了。 “忠王、豫王,你们一时糊涂,使仆固爱卿受了委屈,赔酒一杯吧。” 李琮还是一副老好人样子,维持着大唐朝堂的和睦,开宴不久便朗声而笑,这般提出了要求。 所有人都被他打败,臣服在他的宴上,听他谈笑风声,而他胸襟广阔,没有追咎他们的罪责,许他们安度余生。 这让他自觉有一种太宗皇帝在御宴上让颉利可汗跳舞的感受,飘飘然的。 “臣领旨。”李亨、李俶知道李琮想要什么,乖乖提着酒杯起身,面露愧色,道:“臣迫害良将,险些误了大唐啊。” 仆固怀恩很受用。 他其实不那么在意富贵与否,就在意是非对错,眼下可算是证明了自己才是对的,十分满意。 “臣如今方知圣人是明君,偏是忠王当时把臣蒙蔽了。” 李亨心情大坏,尴尬地应了两声,躲回案后坐下,自卷着胡饼吃,一如多年前的窝囊模样。 李琮志得意满,又道:“雍王,你与仆固爱卿共饮一杯。” 仆固怀恩遂也与薛白共饮了一杯,他得了李琮的器重,忍不住又开始管事,道:“雍王何不自请解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表明伱守卫社稷出于忠心,而非有谋篡之意。” 李亨坐在那边埋头吃饼,心里不由暗叫一声好。 他早就受不了仆固怀恩的蛮、犟,自恃忠勇便指手划脚,像是八百個亲戚打着为他好的名头对他多加干预。 当时逼反了仆固怀恩,他也郁闷,如今便叫李琮、薛白也尝尝这滋味。 此时,薛白有很多种回答,一般而言,他该板起脸喝叱一句,“叛军压境,国事危急,你此言居心何在?!欲反不成?!” 这种威胁能震慑别人,却震慑不了仆固怀恩。 另外,薛白内心强大、坚定,也不需要通过震慑来展现自己,他只是笑了笑,道:“会有那一天的,天下太平,大家卸甲归田。” 仆固怀恩一愣,有种一拳打空的感觉。 薛白是真的不以为忤,仆固怀恩一入京,暂时就不可能放他掌兵,根本威胁不到薛白。且薛白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故而他能以平和的心态面对这些敌意、不服…… 此时是黄昏,夕阳从殿门照进来,殿内,执掌着大唐的当权者们再次举起了酒杯。 而在一道道红墙那边,在宫门落钥之前,有骑士匆匆送来了一封消息。打乱了这一场宴会。 “陛下!” 报信的宦官嘴里唤着“陛下”,手捧着消息想要递上去,很快却又遇到薛白那锐利的神色,只好把战报先递给了薛白。 因平时这些战报都是先送到皇城的,今日是因薛白、颜真卿、王难得等人都在宫中才会送来。李琮还是初次见到如此新鲜的战报,不由好奇道:“何事?” 薛白神色平常,没有回答,只是道:“陛下放心,小事而已,有司处置即可。” “唔,便交于中书门下办吧。”李琮故作威严,“宴饮继续。” 薛白遂与一众有实职的官员们告退,留下勋贵闲人们继续宴饮。 ~~ “所幸,及时招抚了仆固怀恩啊。” 颜真卿放下战报,如此感慨了一句。 最新消息,史思明各路叛军之中的东路军,即周贽所部,在胡良渡渡过了黄河,唐军这边河南节度使、嗣吴王李祗率军截击,大败,退守兖州。 “是啊,若再晚一些,仆固怀恩得到消息,未必会这么快下决心归降。” 薛白的目光看向地图,在山东济宁一带放下了一枚兵棋。 他知道史思明想要直取洛阳,因此防备的重心一直都放在汴州到洛阳一带,如今叛军从更东边突破了,让他有些后悔没能更早换掉李祗。 “李祗必是有保留实力之心。” 王难得道:“叛军过了黄河,张巡两面受敌,防御的压力就更大了。” “是啊……” 衙门中灯火通明,重新调整着各种防御的方案、粮草的调配。 到了天明有很多的情报送来。 留守东都的颜杲卿上表,因胡良渡之败,开封、洛阳一带的百姓十分惊慌,不少人已在寒冬逃亡。新任的偃师县令周翮未见叛军身影,已弃城而逃,为官兵所擒,颜杲卿将其斩首示众。 在薛白看来,眼下最大的问题不在于能不能击败叛军,而是洛阳一旦再次失守,天下人的信心就没了,会带来一系列的后续问题。 这一战,首先要保卫的是信心,是百姓对大唐的预期。 ~~ 薛白思虑了很久,再次去找了李泌,问了一个问题。 “我打算亲自出镇洛阳,长源兄以为如何?” 李泌讶然,思索着,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为何作此想?” 薛白道:“本考虑过奉陛下御驾亲征,以雷霆之势迅速扫平叛乱,免除后顾之忧,但有些阻力。” 岂止是有些阻力,此事,薛白没有与颜真卿商议过,就是知道颜真卿必然不肯。 李泌听了也是十分不安。 事实上,薛白的一些图谋,此时已露出了端倪。 薛白曾经当过偃师县尉,在伊水与洛河之间均田免赋,再加上曾在不毁坏洛阳的情况下入城擒住了安禄山,可以说在东都颇得人心。 而李唐宗室的根基在长安。那么,一旦薛白把天子迎奉到洛阳去……武则天当年就是那么做的。 “不可能。”李泌道“关中才安稳,御驾不可轻移。” “是啊。”薛白道,“可洛阳人心不安,所以我想出镇洛阳,你觉得如何?” 李泌知道薛白此举对战事会有好处,他曾经两次守下长安,出镇洛阳,自然能让洛阳军民知道朝廷不会放弃东都的决心。 可一旦如此待平叛之后,薛白就更加功高盖主了。 若薛白留在长安,则平叛之功与威望必在郭子仪、李光弼。往后天子只需拉拢此二人便可辖制薛白。他去了洛阳则不同,一番经营之后,只需断掉长安漕运,轻易可将天子挟持过去…… “不妥。” 李泌摇了摇头,淡淡道:“郭子仪、李光弼,皆当世名将,自有破敌之策,你多加干涉,有害无益;颜杲卿、张巡亦是一时之名臣,由他们守城拒敌,多你、少你,无甚太大区别。” 薛白自嘲一笑,道:“是吧。” 李泌以好奇的目光看向他,微带讥嘲之意,问道:“你就不怕,离了长安,会失了你的权柄。” “权柄不是守着这几座宫阙就能来的。”薛白叹道:“我哪有什么权柄,只不过是守护住了一些生黎,众望所归,如此罢了,故而,不敢让他们失望啊。” 李泌一愣,只当他是在开玩笑了,岔开话题,道:“说有用的,要解眼下燃眉之急,当督促李祗尽力抗敌……” 两人又议论了一会李祗之事,薛白也就离开了。 李泌独坐,思虑着,也不知方才是否已说服薛白不要去洛阳。 他很担心,李琮会因为觉得薛白离开长安有利于他施展拳脚而应允此事,那就太目光短浅了。 经历了安禄山的叛乱,朝堂对天下各道的掌控力已大为减弱。哪怕李琮趁着薛白不在而控制了大部分朝臣,可不能调动平叛的大军,又有何用?可谓是舍本求末。 想到这里,李泌很希望能提醒天子一句。 可惜,他被幽禁在这道观之中,能做的只有修行。 ~~ 两天后,战报终于详细地传到了李琮耳中,他深为忧虑,担心薛白要借机动李祗。 “此前在御宴上,仆固怀恩提出想领兵平叛。”李琮道:“朕看他是个忠心的,可惜,李倩不肯再放他兵权啊,说到底,还是猜忌大将。” “奴婢看,仆固将军是能为圣人所用的。”窦文扬小声道:“若能让他掌握禁军,往后,或可为圣人除奸。” “岂是那般轻易的?” 窦文扬目露思索,道:“奴婢近来打探到了一些风声,起居舍人崔祐甫上表,请圣人派雍王出镇东都,稳定人心。” “哦?” 李琮一听就对此事感了兴趣,问道:“崔祐甫?看来,此人是个忠臣?” “此人出身博陵崔氏,乃中书侍郎崔沔之子。进士及第,”窦文扬道,“奴婢查过,崔祐甫与雍王是同一时间授官,一个寿安县尉、一个偃师县尉。如今两人云泥之别,他私下里对雍王多有不逊之言。” “那他让李倩出镇洛阳,是出于私心了?” “奴婢认为,该是出自于忠心,对大唐社稷的忠心。” 李琮目露思量。 窦文扬道:“百官苦于雍王久矣,称‘今言路闭塞如李林甫当朝’,奴婢更是听闻,雍王还想任用李林甫之子李岫,朝臣们敢怒而不敢言。若将他放至东都,则圣人可纳百官谏言矣。到时再任仆固怀恩掌兵,卫护圣驾,圣人可安心矣。” “有道理。” 李琮连连点头,尤其被窦文扬用的那个“放”字打动了。 把薛白外放出京,才有他掌权的机会……汉献帝就从来不能把曹操外放出许昌。 “可,他岂能答应?” 窦文扬道:“崔祐甫愿为陛下效死,他打算邀百官在朝会上进言,以声势逼雍王去洛阳。” “允了。” 李琮陡然间有了气势。 自乱世以来,他守长安、驱乱军、平忠王,接下来则要定河北、除强臣,可谓是明君之兆了。 没想到的是,仅过了两日,李琮便得到了好消息。 “陛下!陛下!” 窦文扬匆匆奔到御榻前,喜不自胜,叩首道:“奴婢不负使命,办成了!” “办成了什么?” “让雍王答应出镇洛阳了!” “真的?” 李琮当即坐起,动作轻盈得好像一个常常被管教、忽然听闻严父要离家的年轻人,恨不得立刻管控朝堂。 “奴婢不敢妄言。”窦文扬道:“雍王只请陛下允他全权平叛,可便宜调度诸将、粮草,允诺不日便誓师东征。” 闻言,李琮迟疑了一下。 虽然现在根本调度不了诸将、粮草,这些权力本就是在薛白手上,但薛白其实是通过中书门下来做的。且在长安收复之后,朝中有不少声音都是在催促薛白交还大权。 现在他若再答应下来,那就是又给了薛白掌权的名义。 “你说,万一他不拖着不平叛,如何是好?”李琮问道,他担心薛白为了不交权而不平叛。 窦文扬道:“如此,郭子仪、李光弼岂能容他?” 李琮依旧犹豫。 窦文扬很能体会圣人的担忧,如果有可能,他也想为圣人把兵权夺回来。可眼下事实就摆在这里,圣人给,权力在薛白手上;圣人不给,权力也还是在薛白手上。 “圣人若有忧虑,奴婢想着……或者可以再给雍王派一个监军,与郭子仪、李光弼等人联络。” 这主意一出,李琮的心态就变了,从觉得亏转化成了觉得赚了,问道:“派谁前往?” 如今他身边不缺心腹宦官,当即,白忠贞就站了出来,道:“奴婢愿为陛下效死!” “好!” 李琮见自己终于有了可用之策、可用之人,十分感怀。 自古成事得先用人,不枉他悉心栽培了这些左膀右臂。 ~~ “监军吗?” 薛白听了窦文扬的主意,有些好笑。 之前守卫长安、迎战李亨的时候,李琮是什么事都依着他,不曾像这般提条件。眼下无非是史思明还没打到潼关,局面显得不那么迫在眉睫,自然就想多作试探。 薛白虽有反制李琮的办法,可眼下重要的还是平定叛乱。一个宦官跟在身边监军,倒不必要为此浪费时间。 “臣谨遵圣谕。”薛白随口领了旨,道:“臣还想点几名朔方军的将领,可否?” 你来我往,这又是交换条件了,李琮也只能答应。 终于,在冬月过去之前,于长安东郊,天子饯行,雍王誓师,率军东征。 “出征!” “咚!咚!咚!” 三通鼓响,大军起行。 浑瑊换了一身崭新的武袍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抬头看去,离他不远处就是雍王的大旗。 他知道自己被雍王看中了,雍王要拉拢他。此事一点都不难猜,像他这样少年成名、精通骑射、武功过人的将领,又在招降仆固怀恩之事上立了大功,当然会被看中。 但赏识他的人很多,知道他志向的人却很少。 他志在为大唐建功立业、登凌烟阁,成为名垂青史的忠臣良将,那当然是效忠于圣人。如今国本已定,雍王却心存谋篡,他反正是很排斥。 且他这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肯定是不会被蛊惑的! 果然,队伍行到潼关,薛白便来找浑瑊搭话,装作是随意聊天的样子,欲行拉拢之实。 才谈了几句,浑瑊当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薛白听了,似觉好笑,问道:“登凌烟阁……但你可知,最初一批画在凌烟阁上的人,说起来也曾是逆贼。” 第519章 死守汴州 汴州。 此城无山川之险,又是四战之地,地势涣散,并不利于防守。 漫天的风雪之中,一道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城北,随之引发了城头上的号角声。 “叛军又来了!” 攻城已经持续了许多天,呐喊声中,接连数日未歇的张巡再次登上了城东北方向的角楼,抬着千里镜看去,见到两个方向都有叛军攻来。 北边的敌军打的是“大燕怀王”的旗号,乃是史朝义趁着黄河结冰渡到了南岸,与从胡良渡来的周贽配合,对汴州城形成了夹击之势。 最开始,李光弼让张巡守住汴州城半个月。军令传来时,张巡的部将们都有种被轻视了的感受,问信使知不知道张巡在雍丘守了多久。 张巡并不敢托大,喝止了部将,亲自答复信使一定坚守。 但信使回去之后还是把在汴州听到的那些话语报给了李光弼。李光弼与史思明的主力对峙,正感压力太大,得知张巡的部将如此有信心,遂让张巡坚守,到坚守不住了再向他求援。 汴州城遂陷入了苦战。 此前因贺兰进明等人阻挠,淮南的粮食一直不能送来,如今刚恢复了漕运,李峘送来了第一批粮食,结果周贽就杀到了,纵兵向南去切断张巡的粮道。 张巡打仗最重视后勤补给,眼看被周贽断了粮道,遂把兵士都安排在城南,作出要出去接应李峘的架势。 周贽见状,分兵一半到城南。没想到,张巡竟是亲率勇士,夜袭周贽的城东大营,以炸药炸开了栅栏,纵火烧毁叛军的帐篷、粮秣,以及取火的干柴,也不恋战,在南边的叛军杀到之前就退回了汴州城。 寒冬腊月,叛军士卒们只好再去劈柴、运送物资,也就是他们多是北塞边军,比唐军耐寒。否则士气还要跌得更多。 周贽先吃了一个小亏,只好命令日夜提防唐军出城。次夜,他再次得到了军情,说看到唐军士卒一个個从南城城头上吊了下来。 “张巡匹夫,还敢来?!” 周贽大怒,翻身而起,亲自带兵去查看,远远地,果然见一道道黑影从城头上跃下。 好在他早有防备,遂下令士卒向城上城下的唐军士卒放箭。 城上唐军们当即哇哇惨叫。 叛军连夜调出了更多弓箭手,万箭齐发。惨叫持续了一夜,也不知道唐军死伤了多少。 等到天明时,周贽定眼一看,竟发现唐军正拉着吊绳,把一个个稻草人往城上拖。他再抬头看向城头,城头上立着的也全是稻草人。 而这些稻草人身上,插满了的都是叛军的箭矢。 从这一日起,唐军守城时的箭雨比原来更密集了许多。 并且,接连好几夜,张巡还想故计重施,再用稻草人骗周贽的箭。周贽自是不会再上当,骂张巡贪鄙。 而就在几日后一个叛军防务松懈的夜里,张巡亲率一千人夜袭了叛军南营。叛军一开始故意不放箭,等唐骑冲到眼前了登时大乱,自相践踏。 周贽见士卒不辨敌我地乱冲,仓皇不敢应战,纵马逃回东营。 而张巡不仅得了他南营的辎重,还与李峘取得了联络,连夜以千匹牛马驭了物资回到汴州。 这一战,终于稳定住了因李祗败退而造成的河南动荡。 但周贽很快重整兵马,史朝义也杀到了,把汴州围得水泄不通。 一旦汴州失守,洛阳是肯定守不住的。而且张巡知道,洛阳城军民早成惊弓之鸟,现在一定已经是人心大乱了。 他不敢冒万一的风险,遂分别派人向颜杲卿、李光弼求援。 这次求援并不是因为他已经守不住了,而是为了大局的稳妥,张巡如今在想的并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大唐平叛的进展,如何让往后多些安定而少些遗患。 他咬紧了牙关,目光透过漫天的风雪,看向史朝义的大军。 ~~ 洁白的积雪被踩得一片狼藉,染了血,成了红色的碎冰。史朝义咬着牙看着高大坚固的汴州城墙,目光凶狠。 他迫切地想拿下汴州,然后继续东进,立下攻取东都的大功,这关系到他是大燕的怀王或是太子…… “怀王!” 燕军将领骆悦撤了回来,大声地禀报道:“城上守军太顽固了,再攻下去,伤亡惨重啊。” 史朝义心中恼火,当即就想要叱骂这将领,说出“给我拿人命填也得拿下此城”之类的话来,但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想当太子,就得得到将士们的拥戴,于是,忍着怒气,拍了拍骆悦的肩,道:“陛下催促甚急,为之奈何啊?” “恕末将直言。”骆悦道:“守城的是张巡,他守雍丘,安庆绪强攻数月尚拿不下来。我们如何速取,陛下的命令,太过为难怀王了。” “休得胡言。” 史朝义虽止住了骆悦,可心里却很认同这话,对于史思明的严苛军令甚感委屈。 “可否挖条地道通入城内?”他问道,没意识到这话显出了他的平庸。 “怀王,天寒地冻,土梆梆硬,挖不了的。”骆悦道,“依末将看,张巡是个硬茬。我们围而不打,直取洛阳比较好。” 史朝义道:“可陛下的军令是让我们拿下汴州,助他两面夹击李光弼。”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骆悦之所以从战线上退回来,就是有话想对史朝义说,他上前两步,压低了些声音。 远处战场上的死伤者还在哀嚎,而掌兵之人已对战场无暇一顾,再次计较起个人的权力得失来。 “倘若大王不知变通,在这汴州城下死磕张巡,拿不下城池,为陛下怪罪,即便拿下了,必损兵折将,且死的都是我们这些亲近你的将士,到时,大王如何自处啊?!” 骆悦话锋一转,又道:“反观洛阳本为大燕之国都,安庆绪退败时日尚短,人心未定,城墙不坚。只待大王兵临城下,必破。到时大王有收复之大功,据东都,聚声势,何愁不能为太子?” “陛下一定会怒我不听军令,还能立我吗?”史朝义道。 “大王不指望着以功勋得储位,反而指望着陛下的疼惜吗?” 史朝义心里也觉得很有道理,可还有犹豫,问道:“若是张巡偷袭我们后方又如何?” 骆悦道:“所以,得让周贽继续围着汴州城。” 史朝义用脚扫开积雪,蹲下身,拿刀柄敲了敲地上的冰土,真是梆梆作响,硬得就像张巡的骨头一样,让人无奈。 “那就……依将军之意。” ~~ 两日后,城外的鸣金声响起时,雷万春把最后一个攀上城头的叛军一脚踹下去,喘着气,打算把手里的刀抛掉。 刀柄已经与血一起冻在他手掌上了,每次拿下来时,都会把结痂的冻疮重新撕开,流出里面的脓水,又疼又痒。 雷万春恍若未觉,大步奔向张巡。 “使君!末将幸不辱命,又守城一日!” 他声音很大,当时就是他对李光弼的信使说“莫说守半月,就是半年,我们也守得住”,使得李光弼不再来救援汴州。 张巡正探着头、手拿着千里镜在往城外看,已看了很久,雪在他的头盔上积了厚厚一层,眉毛与胡子也沾成了白色。 “叛军兵力少了啊。” “那是知道攻不下使君守的城池,退回去了?”雷万春问道:“或者去攻雍丘、宁陵、睢阳等地了?” 张巡久久没有回答,任风把他那张脸越吹越干裂,也越显坚毅,许久,他才做出了确认,道:“洛阳!” “什么?” “我等得去救洛阳!” 换成别人,听到张巡在这样被围困孤城、士卒疲惫的情况下还要去支援别处,难免要疑惑、劝阻。但雷万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抬起那满是伤痕与冻疮的手一拱,当即领命。 次日,张巡点齐贾贲、南霁云、姚訚等将,分析了局势。并让他们守好汴州城,自己带雷万春率五百骑去袭击史朝义的后军,断其粮草,支援洛阳。 “使君,此举太危险了啊。”贾贲连忙相劝。 “再险能险过当年我们在雍丘之时吗?” 张巡心意已决,根本不听劝阻。 贾贲无奈,只能在城头挥泪送别张巡。 然而,汴州这支兵马才出城不久,周贽麾下的骑兵很快就有了动静。向城西围了过去,显然是算计到了张巡有可能要出兵,早有准备。 “我要去救援使君!”姚訚当即焦急。 贾贲泪流满面,却严格遵循张巡的吩咐,坚决不让这些将领出城,而是依旧严守汴州。 时间过得很慢,到了次日中午,叛军还在攻城,守军在杀敌的间隙向西面望去,大雪纷纷的平原上早已望不到五百骑的身影。 他们唯有把满腔的义愤发泄在攻城的叛军身上。 忽然。 “使君回来了!” 贾贲闻言,亲自赶到西城头,果然望到了张巡的旗帜,带着数百骑兵狂奔回来。 姚訚大喜,忙道:“快,开城门,迎使君入城。” “慢着!” 贾贲果断阻止,接过千里镜,努力观察着。担心是叛军已经歼灭了张巡,换上其衣袍、旗号来骗开汴州城门。 然而,天色太暗,雪太大,他看不清,只能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那千里镜。 “贾长史,快开城门吧,我认出使君了。” “别急,我看看……” 乌泱泱的叛军已经杀过来了,是史朝义的兵马,正在追击张巡。 “贾长史!” “别急……别急……” 贾贲眼睛都要花了,忽然,他听到战鼓振天,号角齐鸣,振得他心神大乱。他不得不用力闭上眼睛,揉了揉,重新睁开。 “贾长史!” “别吵我!” “雍王!是雍王来了!” “我知道是史朝义……” 贾贲还以为是大燕的怀王来了,话到一半,反应过来,连忙拿着千里镜在漫天的风雪之中寻找着薛白的旗帜。 视线晃啊晃啊,忽被人一把摘了下来。 姚訚抬手一指,大声道:“就在那,不用千里镜也能看清!” 贾贲俯案看文牍久了,眼睛不好,揉了揉眼,还是只能看到漫天的风雪,不由问道:“大旗在哪?” 姚訚是百步能射中敌人喉咙的神射手,再次一指,道:“那不就是雍王的大旗吗?!” 原来,史朝义一路西进,却是在偃师以东遇到了薛白的兵马,被伏击了一场,又遭遇张巡夹击,大败而来。 周贽连忙率军接应,却不得不与史朝义合兵,退回黄河以北。 风吹雪卷,数万叛军兵马像是雪花般被吹散。 ~~ “快!” 汴州城门大开,数名兵士抬着雷万春冲进城,“嘭”地踹开一间民房,不由分说把雷万春抬进屋内,放在一张榻上。 “大夫!” “来了。” “快,他身中十一箭。这九支有盔甲挡着,这两支射得深……” “老朽晓得,都出去,出去。快,拿酒精来。” 兵士们于是全被赶了出去,看到了并肩站在外面的张巡与薛白。 “雍王宽心。”张巡道“他是皮肉伤,无大碍,歇养数月就恢复了。” “身受数十创犹面不改色,真猛将也。” 薛白说着,听到了有脚步声,便转过头,正见到贾贲、姚訚、南霁云等人过来,他不由笑道:“好久不见。” 当年大家一起守雍丘,那是最危难的关头,因此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情义却很深。只是一年未见,薛白一跃成了皇子皇孙,还被封了雍王。这几人一开始还以为会有距离感,不知该如何觐见。 此时薛白的笑容却像是春风化雨一般,驱散了他们心中的拘谨,众人不由都笑了起来。 “哈哈哈末将当年若是早知道,就随雍王一起去收复洛阳,立大功了!” “现在也不晚。”薛白道,“天下未平多的是男儿建功立业的机会。” “雍王若北讨史思明,一定要带上末将。” 说话声,惊动了还在屋内包扎伤口的雷万春,他扯着嗓子,喊道:“还有……我……我也去!” 众人大笑。 唯独张巡见此一幕脸上的喜意逐渐褪去,瞥向薛白,眼神中浮起了忧虑之色。 之后反应过来的是贾贲,知道张巡在担心什么,无非是雍王力挽狂澜、有了英主之姿,可惜不是储位最好的人选,让人担心大唐又要经历政变啊。 由此,张巡对薛白的态度淡了下来。倒也不是轻慢,而是有种敬而远之的意味。 这变化不明显,可众人渐渐也都看了出来,不敢再与薛白太过亲近。夜里的庆功宴,张巡也是以城中粮食不足为由,拖延到往后再办。往后拖,薛白却是要离开汴州,回到洛阳去的。 对此,薛白觉得张巡未免有些无情了。 这无情并不是贬意,指的是“不徇私情”。既不顾及彼此之间的恩义,也不考虑依附雍王之后的个人前途,脑子里只有国家大义。 可敬,却少了些人情味。 在衙署用了便饭,薛白感慨着张巡的冷酷,想起一事,私下问道:“张公那位妾室……莹娘,她可还在?” 张巡讶然,以为薛白是看上了他的妾室,微微蹙眉,淡淡应道:“今夜雍王所食菜肴,便是贱妾烹制。” “很好吃。” 薛白觉得这对话让自己心里有些惊悚的意味,悻悻补了一句。 “我记得莹娘厨艺很好,希望往后有机会再吃她做的……吃她做的菜。”说到吃她,他语气有点不顺。 张巡有些疑惑,不知薛白一向从容,怎么说到后面还吞字了?他再一想,自己那妾室,姿色平庸,不该被惦记上。 两人别过。 薛白策马过长街,能看到远处的士卒们围在篝火边烤着马肉,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其实不在意张巡的古板与冷淡,只觉得张巡终于能活在不必吃人的世道里,这就已经很好了。 ~~ 监军白忠贞自从得到任命以来就没有任何权柄,跟在薛白身边就像是一个近侍。 今夜随着薛白见了张巡,他却终于窥见了动摇薛白兵权的一个机会。 到了夜深,他在驿馆中辗转反侧,最后坐了起来,想着怎么去秘会张巡一番? 思来想去,他想到了浑瑊,因薛白很喜爱浑瑊,特将人带在身边,今夜也在驿馆当中。 白忠贞也不敢点灯笼,轻手轻脚地摸进了浑瑊的屋中。 浑瑊年纪虽小,呼噜声却很大,如惊雷震天一般。因此没有旁的将士愿意与他一个屋子。白忠贞捂着耳朵,悄然走到浑瑊榻边,正打算开口唤。 “小浑将军……” 忽然,一只铁钳般的手已扼住了白忠贞的脖子。 “好贼子,想来害你阿爷!”浑瑊不知何时竟已醒来了,道:“捉了一个叛军内应!” “是……奴婢……” 好在白忠贞的声音尖细、有特点,浑瑊很快反应过来,松开手,问道:“白……白中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实在是这个监军在雍王军中太没有存在感了,他差点忘了对方。 “咳咳咳,小浑将军,你差点掐死奴婢了。” “将军就将军,为何要叫我小浑将军?”浑瑊不悦,竖眉喝问道:“难道是我立的功劳小吗?!” “小声些,小声些。”白忠贞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道:“奴婢前来,是要再送将军一桩大大的功劳。” “哦?” “今日将军也看到了吧?张巡忠肝义胆,是大唐柱石。”白忠贞道:“圣人有秘旨要给张巡,恳请将军带奴婢去见他。” 浑瑊很聪明,当即问道:“这是要背着雍王?” “这……雍王强势,万一对圣人与太子有不利之心,自当有忠臣回护。” 浑瑊觉得临战之时背着主帅私下窜联有些不妥,可他近年来得到的熏陶都是说雍王有谋篡之心。事关大唐社稷,不得不慎,他遂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好,我带你去!” “小浑……小声些,将军小声些。” ~~ 夜里,张巡依旧未睡,还在发愁与史思明这一战。 他虽守住了汴州,可这本就是他擅长的守城战,而要平叛,难以避免要与十三万叛军决战于野,范阳兵骁勇,加上这天气寒冷,不利于唐军。 可以想见,李光弼如今所面对的压力很大,张巡一直知道这点,因此从不埋怨援军没早来。 “使君。”忽然,姚訚进来,禀报道:“监军来了。” “谁?” 张巡有些茫然,直到白忠贞与浑瑊进来,他才明白过来。 今日早些,他还以为这白面无须的宦官是薛白身边的宦官,心里还想着亲王用宦官侍候虽然不违制,雍王却有些傲慢了。 “见过监军。” “张使君,奴婢终于见到了陛下的忠臣了啊!”白忠贞显得十分热情,上前就捉张巡的手,“陛下常念你守雍丘的大功,说‘若非张巡孤守江淮门户,社稷亡矣’!” “不敢,此绝非臣一人之功。”张巡正色道:“首功当属颜公。” “颜杲卿私心重,不可与张使君相提并论。” 白忠贞自觉这一句“贬颜捧张”十分的高明,在他们宦官的群体里,最在意的就是相互攀比,谁都不愿被旁人压一头。毕竟是在深宫大院里,若不虚荣,又还有什么能彰显他们此生的价值? 要是有人说“窦文扬不可与白中使相提并论”,白忠贞都太受用了。 然而,张巡闻言却是脸色一肃,语气铿锵地道:“颜公高义,张巡万万比不得,请中使收回此言。” 白忠贞不由心想,这些文人就是爱装。 “失言了,失言了。”他讪讪而笑,道:“奴婢此来,是想与张公谋大事。” “但说无妨。” “张公也知,若雍王觊觎储位,势必使社稷大乱,今连陛下都惮于他的权势。可他依旧不肯放下天下兵马大元帅之权,恐怕是已有了不臣之心啊。” 说着,白忠贞偷眼去看张巡的脸色,一时也没看出什么来。 于是,他接着说道:“雍王这一趟奉旨出镇洛阳,可他一到洛阳,不过两日,立即便往汴州来了,为何?” “岂不是为了击退史朝义?” “张公太耿直,被他骗了啊。”白忠贞道:“雍王此番东来,为的恐怕是除掉嗣吴王李祗、越国公李峘,此二人在宗室之中颇有实权,乃雍王谋位之大敌。故而,奴婢说雍王居心叵测啊。” 张巡道:“中使放心,若此事是真的,我必保嗣吴王与越国公。” “好好好……” “可眼下事实如何尚不清楚。”张巡话锋一转道:“雍王曾承诺并无谋取储位之心,今叛乱未定,社稷动荡,绝非内讧之时。也请中使静观其变,不可再从中挑唆,乱军心士气。” 这话很重了,白忠贞当即脸色一变。 张巡说话时还看了浑瑊一眼,颇有震慑之意,这让浑瑊有些难受,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白忠贞大急,跳脚道:“张公你怎能这么说呢?今夜我可是都听着了,雍王甚至想要抢你的妾室,可见他贪心不足,张公大好男儿,岂甘如此受辱?!” 张巡还未开口,姚訚已经大怒。 “住口!使君大好男儿,还轮不到伱一个阉人评头论足!” “是奴婢太急说错了,奴婢是说……” “莫说了。”张巡摆了摆手,道:“捕风捉影之事,眼下谈之过早,中使请回吧。” 别人不知,至少他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薛白根本对他的妾室无意,多关心两句,更是在关心他。 两人之间还是有义气的。 这白忠贞跑来,反倒让他感受到了朝中宦官当权的不利之处。暗忖圣人就不该派一个只知蜗角之争而不懂大局的宦官来。 “张公……” “请吧。” 浑瑊也与白忠贞一起被赶了出来,他不由好生懊恼。 他也听闻过张巡守雍丘的事迹,心中很是敬仰,结果因与白忠贞混在一起,倒让张巡把他也看轻了。 且今夜这事,让他感受到了圣人用的宦官未免太过不堪了,后悔不迭。 第520章 坏了一锅粥 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户照进屋中时,薛白才醒过来,身处于有张巡守备的城池,他睡得十分安心,算是近来难得的休憩。 毕竟他虽然到了河南,却并不干涉李光弼的战略指挥。 刁丙正与刁庚在院子里用早食,听到屋内有动静,嘴里叼着半块胡饼就进来,把满是油的手放进嘴里吮了吮,低声禀报道:“郎君,昨夜里白忠贞偷偷去见了张巡。” “哦,也给我一块。”薛白与他们吃的都是一样,让他们把胡饼拿进来一起吃。 他听着禀报,得知浑瑊也去了,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年轻人脸皮薄,让人去讥讽他怎么与奸佞宦官混在一起。” “懂了。”刁丙道:“羞死他。” 刁庚已经很久没动刀了,手痒得很,问道:“郎君,我看白忠贞奸滑狡诈,是不是我做了他?免得误了大事。” “没必要,且看他闹吧,张巡能和这些人混在一处,也就不是张巡了。” 薛白想起在泾州时杀的李亨身边那些宦官,心知只要李琮还想谋权,他杀了宦官一批,李琮还会再阉一批。 他遂暂时略过白忠贞,谈及正事,道:“公文可递出去了?让李祗、李峘二人速到汴州,相议军务。” “驿马天不亮就出发了。” 刁庚不免在想,郎君不杀白忠贞,也许要杀那嗣吴王李祗。 连他都知道,薛白是要李祗把河南节度使的职权交出来。 ~~ 兖州。 风雪之中驿使递来了公文,交在时任河南节度使的嗣吴王李祗手中。 李祗有一个兄长以战功著称,乃是曾打败奚和契丹的信安郡王李祎,只是李祗的母亲地位更高些,继承了吴王一房的爵位。 他比李祎小二十多岁,如今也已经快七十岁了,身体却还高大硬朗,风度儒雅,乃是宗室宿老,很有威望。 在安禄山攻入洛阳这个大唐最危难的时刻,他以东平太守的身份募兵抗贼,维持了齐鲁一带的稳定,间接帮助了颜杲卿、张巡等人守住江淮门户,功劳甚大。 是日,他得到了薛白召他相见的文书,长叹了一声,对手下的官员们叹道:“他这是要借口我没能挡住周贽而问罪于我啊。” 当即有幕僚应道:“府君之爵位官职不低于雍王,而资望功勋远胜之,又何必相惧?他传信来召,不去便是。” 李祗道:“他以元帅之名节制诸军,既能从洛阳至汴州,便能从汴州至兖州。今社稷多难,万一他引兵来攻,使河南又添新祸,如何是好?” “府君乃宗室宿老,他岂敢如此对待,岂不怕天下悠悠众口?” 李祗依旧犹豫,捻着长须踌躇,遂有人站了出来给他出主意。 此人名为邓景山,是李亨的人,天宝年间原任大理寺评事,在竹纸案中审讯元捴,立功升为监察御史,叛乱爆发后跑到灵武,被李亨任命为青齐节度使。 所谓的青齐节度使就是统领青州、齐州,李亨之所以如此任命,因为邓景山就是齐鲁人氏,希望他能不费一兵一卒控制这一带。邓景山到任之后,很快说服了李祗支持李亨,完成了使命,可他们才出了声势,李亨自己反倒先投降了。 当今天子并不承认邓景山的青齐节度使之名,但李祗非常欣赏邓景山清廉节俭,上奏保他在幕下任营田判官。朝廷正想让各地齐心平叛,也就同意了。 “府君乃宗室宿老,前往相见,雍王绝不敢损府君半根汗毛。”邓景山道,“今张巡在汴州,此人素有清名,绝不会让人加害府君,雍王未在洛阳相召而是亲至汴州,乃示诚意。反而是府君若不去,会让他找到‘不听军令’的借口,罢了节度使之职啊!” “是吗?”李祗依旧不放心。 邓景山又道:“听闻广陵太守、越国公李峘已送粮抵达宁陵,他是信安王之子、府君之侄,何不遣人与他联络,同往汴州,两位宗室名臣,加上张巡,持刚正不阿之气,何惧雍王?” 说着,他神色一肃,道:“介时,雍王非但不能追究府君一时不敌周贽,府君还得问他为何纵人杀了贺兰进明!” 李祗听了,觉得有些道理,当即又派信使去见李峘,问明其态度。 信使快马加鞭,次日就赶到了宁陵,却在府署外等了一会儿,才被李峘接见。 李峘昨日已看过薛白发的公文,今日正邀李白相见并询问一些旧事,故而耽误了一会才见李祗的信使。 待看过李祗的来信,李峘还瞥了在旁的李白一眼,略略沉吟,给了回复。 “我尚欲追究雍王身世存疑,他竟攥大权不放,已为非份,更妄想罢阿叔节度之职,我定不会答应!” 先是鲜明地表达了态度,李峘接着便给了办法。 他不久前与张巡并肩杀敌、打通了被周贽封锁的粮道,对张巡很是信任,又知道薛白带的兵力不多,汴州城中实则还是张巡最有实力,便请李祗一同去给薛白一个下马威,向天下表明宗室的态度。 为了让李祗放心前往汴州,李峘还作了一个保证。 “有小侄在,绝不让他伤叔父半根汗毛。” 叔侄二人达成了共识,遂相约着,奉天下兵马元帅的命令前往汴州商议军务。 ~~ 马车在雪地上碾过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印,缓缓进了汴州城。 队伍前方,河南战场上的几位重要人物会了面,彼此都是彬彬有礼,气氛远比预想中好。 薛白没有披甲,穿了一件素色的襕袍,神态平和谦逊。这让李祗安心了不少,认为薛白让他来这一趟还真就是为了熟悉,共商讨贼大事。 “当年太上皇想要废太子瑛,老夫也是极力反对的啊。” 聊了几句之后,李祗竟还对薛白颇有好感,唏嘘着,道:“你自幼受了罪,能洗清冤枉,平反三庶人案,难得。更难得的是,不曾心生怨尤,想着报效社稷。李瑛有子如此,九泉之下也该含笑了啊。” 说到后来,李祗甚至痛哭流涕,薛白只好安慰他。 两人仿佛真成了难得相认的亲人。李祗与李隆基同辈,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薛白遂以“阿翁”相唤。 等李祗擦着老泪,话锋一转,却又道:“可凡事过犹不及,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你守卫长安,功劳足矣。万不可恋栈权位,惹人猜忌,到头来自误了啊!” “阿翁说的是。”薛白道,“此句话,我与阿翁共勉。” 场面一寂。 李祗还在感动地抹泪,闻言抬起头来,露出错愕的表情,转头看向李峘。 李峘当即皱眉,道:“三郎此言何意?” “阿翁年事已高,为身体考虑,不宜再操劳于鞍马。”薛白道:“朝中宗室凋零,宗正卿之职正虚位以待高贤,岂不更适合阿翁?” “这是想追咎老夫吗?”李祗甚为愤慨,用力敲着拐杖,质问道:“自叛乱以来,老夫可有半点对不住朝廷?!” 他这是知薛白要对他下手,先声夺人。接着,不等薛白继续开口,已向张巡招了招手,岔开话题。 “来,看看。” 李祗有些颤巍巍地转过身,用拐杖指向后方的车马,道:“我们从兖州运了些粮秣。” 闻言,张巡以及他身后的将士们都露出了喜色。见此情形,薛白也不急,先看李祗的手段。 邓景山上前,解释道:“粮食早就备好了,要支援汴州。但此前汴州被周贽围着,支援不便,耽误了。” “让诸将士受苦了。”李祗向众人揖手,用老迈而悲凉的声音道:“老夫向你们赔罪了!” “万万不可如此。”张巡连忙去扶。 其实之前李祗多的是机会支援,分明先是因为朝中的权力斗争,后来又因为贺兰进明之事耽误。直到如今薛白来了,才逼得他们运粮。 此时他们这一手,很快博取了汴州将士们的好感。 混乱中,白忠贞逮着机会,也上前去搀着李祗,笑道:“吴王为国操劳,岂能如此自薄?快入内坐,今日军中设宴,犒劳诸将士!” 薛白、张巡原本没有设宴的打算,可气氛既然被烘托到这里了,也不能让将士们失望。 倒是让这监军宦官趁机干涉了一点点不大的军务。 张巡皱了皱眉,对此有些不悦,可转头看了薛白一眼,发现薛白竟不甚在乎。 对这個监军,谁在乎就由谁操心。 很快,一车车的粮草被卸了下来,各营生火造饭。 因此事却是出了一个小意外。 当时众人正在堂中谈话,忽听到外面传来了争吵声,招将领们一问,方知是汴州与兖州双方士卒发生了冲突。 张巡遂招过南霁云,询问出了何事。 “使君,嗣吴王未免太欺辱我等了吧!说是拿粮食犒军,运来的全是陈腐烂米,我等为国杀敌,却被当成野狗不成?!” 话到后来,南霁云已是转头看向李祗,怒目圆睁,有了质问之意。 李祗不明所以,向邓景山询问怎么回事。 邓景山遂俯到李祗耳边,小声道:“我等好心运来了粮秣,不知他们为何故意刁难。” 说着,他反应过来,又补充道:“此人便是枉杀贺兰进明的南霁云,他必是得了雍王授意,要挑拨府君与汴州的冲突。” 李祗遂明白是何意,和颜悦色地请张巡上前,道:“你当查清是何情形,不可误信了小人之言啊。” 这声音不大,南霁云却还是听到了,当即脸色一变,一抱拳,朝着薛白与张巡之间半跪下来。 “末将据实以报,没有一句胡说!末将便是死在战场上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何曾会为几粒烂米而诋毁嗣吴王。” “起来!” 相比张巡,薛白显得更为护短些,上前扶起南霁云,也不说话,只是板着脸看着李祗、李峘。 这两人都是他的长辈,此事怎么处理,他暂时表现得是要听他们的意思。 “眼见为实,且去看过再作定论。”李峘道。 众人遂起身一道去看那些粮食。 才远远看到了大釜上冒起的白烟,已能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再走近些,便有伙夫捧着粟米上前,道:“使君看,全是烂米。” 吹掉落在上面的雪白,能看到那些粟米已经完全发黑了,被虫噬得不成样子,分不出哪些是霉哪些是粟。 刁丙凑近了去看,看到许多小虫从霉点中钻出来,正在上方蠕动着。 他登时想到了以前过的苦日子,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是最节省的人,一双草鞋穿到破烂都舍不得丢,哪怕如今发迹了,脚下穿的还是当年在陆浑山庄从宋之悌尸体上扒下来的鞋。 “糟蹋粮食啊。”刁丙叹息道,可惜这些粮食居然能被放到发霉,恐怕放了有十年了吧? “怎么能是糟蹋粮食呢?”刁庚笑了一声,道:“嗣吴王这不是把粮食运来给我们吃了吗?” 一句话,汴州军皆感同仇敌忾,纷纷看向李祗。 张巡遂下令把送来的所有粮食都检查一遍,士卒们遂上前把一个个麻袋扎破,发现流出来的全是烂米。 李祗已是脸色难看,目光向邓景山看去,问道:“怎么回事?” 邓景山的眼神变幻了一下,站出来,朝着众人,大声道:“府库中只有这些粮食了,往昔天宝盛世,仓廪丰实稻粟屯积,多得吃不完。叛乱突来,贼人掠夺、百姓哄抢、供给军兵,仓禀中的新粮早已用完了,只剩下这些腐粮了!” 这番话,或许能对李祗解释为何他拿来了腐粮,却显然不能消除汴州将士们的愤怒。 邓景山也知道,于是大步走到了雪地里,面朝众人,解开了他的官袍,显出的是一身打着补丁的破旧内袍,再解开内袍,连里面的春衫也是十分破旧。 春衫被掀开,里面是一具骨瘦如柴的身体,在这以丰满为美的大唐,像他这么瘦的官员确实不多。 “今国家多难,生黎饱经浩劫,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仓禀中别无存粮,我将这些粮食运来,因为平时吃的也就是这些粮食!” 说着,他就穿着那单薄的春衫大步走到了釜边,舀起煮好了的烂粟米饭,高举给众人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好吃!” “香!” 邓景山既不怕冷,也不怕烫,梗着细长的脖子站在那嚼着嘴里的食物,吃得很开怀,不时发出满足的呼喝声。 “太上皇南幸之时,我从长安前往灵武,粮食用尽,路上十七日未进一粒粟米,吃过路边的腐肉,吃过草根,比起那些,这些粟米太香了!” 他平时确实也是这么吃的,很快,他身边的一些亲信官吏跑出来,跪倒在他身边,大哭不已,向众人解释他说的都是真的。 李祗叹惜一声,暗道邓景山无愧那清的美誉,终于不再怪他。 “这些米粮,不吃掉难道还能丢了吗?邓公吃得,我等就吃不得吗?”邓景山的亲信们哭着大声高喊,“千里送鹅毛,物轻人义重,邓公怕你们吃不饱,把仅有的存粮运过来了,还有什么不满的?!” 南霁云闻言,顿时心头火起。 他不是不能吃这些腐粮,雍丘被围之时,他们把城内的树皮都啃尽了,老鼠都吃光了,连军器上的皮革都咬下来裹腹。 他不能接受的是这种欺瞒与轻贱,他与麾下士卒们忍着饥饿,誓死杀敌,不是为了立下战功之后还吃腐粮。 偏偏邓景山这苦肉计一出,他说什么都不妥当,一腔怒气只能憋在心里。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没有出言反驳。 张巡素来体恤士卒,也被拖入了两难的局面,干脆也上前,舀起一勺腐米吃了,并谢了邓景山的心意。表示事情就此过去。 当夜,南霁云与士卒们坐在营房中闷闷不乐,却听到外面传来动静,原是刁丙来了。 “雍王命我送来这些干粮、酒肉,不多,犒劳一下将士们。另外,雍王还带了一句话。” “刁兄弟快说。” “当初大家守雍丘,后来迎太上皇归长安,都是为了能让前线抗敌的将士能吃一口饱饭。朝廷也许有困难,但绝不会糊弄大家。今日某些人自演他们的戏,不会真让大家吃腐粮。” 南霁云方才舒了一口气,道:“有雍王这句话,我等就安心了。” ~~ 是夜,李祗还是招过邓景山,抱怨了两句。 “既知此番来,是联合李峘、张巡,如何还如此吝啬?险些因小失大,误我大事!” “下官知罪,可府君难道认为没有此事,雍王便不会从别的地方挑我们的毛病了吗?”邓景山道,“张巡这些部下,饿的时候也许连人肉都吃过,得了粟粮反而还要不满闹事,这难道不是雍王在背后指使吗?” 李祗听得有道理,沉吟不语。 邓景山道:“此事下官俯仰无愧,他们以为找到了破绽,下官却要让他们知道这次撞到的是块硬石头!” 他一脸正气,清廉高洁的人品成了他最硬的底气,无惧任何攻击。就连薛白也拿他没有办法。 李祗一想也是,今日之事,其实是薛白吃了个暗亏一口咬到了硬骨头上,接下来反而不好再提出要罢他权职了。 “也好,好在你一向清廉俭朴……” 正在这时,有吏员来通报,语气有些神秘。 “那位监军宦军求见。” ~~ 次日,薛白一起来便见了李光弼的使者,允诺了诸多事物,粮草、兵丁、军器、甲胄,只要李光弼提出需要的,他无一拒绝。 连刁丙守在外面听了,都觉得十分惊讶,也替薛白心疼。 “郎君这般大方,可从哪里运来粮食器物?” 待到送走了使者,闲下来了,刁丙不由问道:“若想从各地调运过来,那郎君不就正好让李祗、李峘等人挟制了吗?” “压服他们便是。”薛白随口道:“本想昨日发难,倒是让他们堵住了我的嘴。” 刁丙低声禀道:“白忠贞昨夜又不安份,跑去见了李祗与邓景山。” “哦?” 薛白正想找个借口继续对李祗发难,闻言不由微微一笑,问道:“可知他们谈了什么?” “小人去查试试。” “从浑瑊入手,当能查到。” “喏。” 刁丙领了命令便出来,心里还在想着那腐粮一事。 奇怪的是,他是俭朴之人,邓景山也是,按理而言他该很理解同类人,可他却总觉得不喜邓景山,想不通这是为何。 很快,他找到了浑瑊。 浑瑊这两日心情不太好,因军中多有人嘲笑他与宦官走得近。 少年人脸皮薄,很快就恼火起来。有心回骂几句,又在想这事是怎么泄露的。 正郁闷地坐着,他的肩头被拍了一下,抬头一看,道:“雍王召我吗?” “问你几件事。”刁丙在一旁坐下,问道:“昨夜,白忠贞与李祗、邓景山说了什么?” “你……” 浑瑊十分惊讶,很快冷静下来,收回后面的诘问,抿着嘴。 “真当白忠贞是圣人的特使不成?”刁丙道:“一个不知兵事的弄权小人,伱是在攀附他不成?年纪轻轻就这般趋炎附势?” “你不必激我。”浑瑊对这评价非常生气,怒道:“你激我也没有用!” “趋炎附势,攀附阉党……” 仅半刻钟后,刁丙就去回报了薛白。 “郎君,问到了,白忠贞屁都不懂,没说甚重要事,倒是有一件小事。” 待刁丙当趣事说了,薛白微微讶然,问道:“真的?” “是。” “邓景山看着不像是这般人。” “小人是穷惯了,比他还俭仆。”刁丙道“可小人也知盗亦有道。” “成语不是这般用,莫乱用。” 说过此事,薛白很快便去与众将商议军务。 对于他而言,军务就是整顿地方势力,处理一些不听朝廷命令的人,因此,甫一到场就表现得十分强硬,比昨日还要强势得多。 当着一众将领的面,薛白径直喝问了一句。 “邓景山!你把腐粟烂米给将士们吃,以清廉自诩。私下里却向我的将领索贿黄金珠宝,这是为何?!” 邓景山闻言脸色剧变,目露惊骇之色,看着薛白,喃喃道:“你怎……” 很快,南霁云就带人从邓景山的枕头下搜出了一匣子价值连城的珍宝。 那住处一整晚都有兖州士卒看着,邓景山不过是刚刚才从屋中出来没多久,并没有什么栽赃的机会。另外,李祗极为震惊,震惊之余似乎又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转头向白忠贞看去,果然见白忠贞脸色慌张。 “这不是索贿!” 邓景山也是情急,第一时间就辩解起来,怒道:“这是赏赐!” “谁赏赐你的?” “是……” 邓景山话到一半,白忠贞已经吓得咳了起来,不停对他摇头,以眼神示意他别说。 他不愿让天子难堪,终是没说出真相,道:“是吴王见我穷困,赏赐了我金银,此事与雍王何干?!” 带了一匣金银不是什么重罪,问题在于邓景山昨日还当着无数士卒表现他的清廉俭仆,今日就出了这等事。 消息很快传开,顿时便引发了城中士卒们的愤怒,一时之间,群情激愤,难以抑制,大有不斩邓景山不足以平人心之势。 其实李祗、李峘、张巡都心知肚明,那些财宝必是白忠贞用来拉拢邓景山的。 这个宦官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当所有的官员都像他们一样贪财,可鄙,可恨! 张巡无奈,心知要保住邓景山的性命,就唯有将他押入大狱了,犹豫片刻,开口道:“请雍王下令,押下邓景山!” 薛白不急,而是看向李祇,问道:“阿翁以为呢?” 李祗看向薛白的眼神,背脊一凉,知道若是才到汴州就顺着薛白之意而自断臂膀,不仅是邓景山一人之事,而是他这个李唐宗室宿老、这个一方节度使向薛白服软了。 那么,不仅没能打压薛白的威望,还要使之水涨船高。 如此想来,他不由暗忖,白忠贞这宦官,莫非是薛白的人? 第521章 身在曹营心在汉 “那就按雍王之意处置吧。” 李祗终究是叹息了一声,低下了他高贵的头。 今日若不处置邓景山,万一那些愤怒的汴州士卒们兵变了,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他能做的唯有弃车保帅,牺牲邓景山,保住自己河南节度使一职。 当然,他不是恋栈权位,而是社稷多难,需要他这样的宗室重臣镇守一方,以免一些有虎狼之心者再乱大唐。 “既然阿翁也如此说,押下去!” 薛白挥了挥手,当即有人来把邓景山按下,粗暴地拖了下去。 一旁的白忠贞见状,浑身都在打哆嗦,生怕邓景山将他供出来,让薛白得知圣人猜忌,大怒之下一刀斩杀了他。 所幸,薛白对这宦官没兴趣,转向了李祇再次提出了之前的建议。 “将士们血气方刚,难免冲动,惊扰到阿翁了。阿翁年事已高,又何苦再经这些风霜变乱,不如回长安高就?” 李祗才不答应,慷慨道:“廉颇虽老,尚能饭矣,老夫更愿为社稷效死!” 南霁云闻言,心道若不是这位“廉颇”没守住胡良渡,汴州城也不会遭叛军围攻。若让他继续效死,只怕死的要是自己。 可惜以他的地位,没人问他,他在这场合没有主动开口的权力。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往薛白身后站了一步,以示支持。 这小小的动作吓坏了李祗。 他想到了南霁云杀了贺兰进明一事,担心自己也遭毒手,连忙看向了李峘。毕竟,李峘许诺过他这趟来一定会安然无恙。 于是,当薛白再次相劝,李峘便上前一步,语气颇为强硬地问道:“雍王如此相逼,难道是我叔侄二人成了你的绊脚石不成?!” “绝无此意,但阿翁以宗亲之尊节度河南,不听李光弼之调令,使叛军攻下胡良渡,亦是事实。朝廷用兵平叛,岂有号令不一之理?” 薛白寸步不让,语气硬强,话到最后甚至道:“请阿翁回京任宗正卿,此为圣人之意,阿翁意欲违逆不成?!” 众人遂看向白忠贞。 白忠贞一直在私下游说诸将合力对付薛白,此时只消站出来,说一句“圣人绝无此意”就能狠狠地打击薛白的威信,保住李祗。 可惜,他敢为了攥取监军的权力而偷偷摸摸地到处窜联,却不敢为了保下李祗而反驳薛白一句。 不等众人的目光看来,他已缩起了脖子,低下了头,像是一只在找地缝的老鼠,让人见了恨不得把他当小偷捉起来,尽显一个阉奴的本色。 李祗见状,又是恼怒又是失落,暗叹圣人怎么用这样一个宦官。 他只好看向张巡。 张巡官位不高,在此事上原本没有话语权,但满城都是他的部下,大家还是重视他的态度的。 “雍王一心削弱宗室在地方上的势力,恐有异谋。”这是昨夜李祗私下与张巡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可张巡也知道,李祗不听调令,有自保之意,败于叛军也是事实。若不惩罚以严肃军纪,往后天子如何治国? 他思考之后有了决定,沉吟着开口。 这一开口,李祗、薛白都会尊重他的意见,那这就是结果了。 “各退一步如何?”却是李峘忽然开了口。 似乎是怕张巡支持薛白,李峘抢先了一步,向李祗道:“叔父,圣人要迁你回朝乃出于关心,但既未下明旨,想必也有允叔父继续报国之意。不如这般,叔父上奏自请解了河南节度使之职,并将此职一分为四。” “何谓一分为四?”李祗问道。 李峘踱了两步,缓缓道:“不再设节度使,改为转运使、刑狱使、常平使、安抚使。转运使管漕运,经度一路财赋;刑狱使,管大小案情,按察官吏,负责一路司法刑狱;常平使,管仓禀、市易、河渡、水利等事;安抚使则负责一路军事。” 张巡目露思索,却是转头看了薛白一眼。 薛白正似笑非笑,见他目光看来,故意皱了皱眉,端着架子,也不表态。 “如此,权职一分为四,叔父便可轻松许多。”李峘继续道:“至于这四使人选,请叔父与雍王共同计议,如何?” 李祗思忖了一会。 对他而言,这并不是难以接受的结果。他这个太上皇任命的河南节度使,其实是与当今天子任命的东都留守颜杲卿权职有冲突的,薛白之所以一定要拿掉他,其中也有这一部分原因。 换言之,他原本就只能在河南道东半边的齐鲁一带行使节度使之权,算是有一半的权力。照李峘这提议,无非是再少一半,但还可举荐人选,相当于不亏。 “可。” 李祗表了态,众人便看向薛白。 “雍王以为如何?” “我这趟到河南,圣人有几桩叮嘱。”薛白祭出了天子名义,道:“一则,须统一号令,战时地方兵马听从元帅府号令行事,听李光弼指挥平叛,不得有惜兵自保、拒不支援、拥兵自立之举;二则,安禄山之所以能反,乃节度府掌握了兵、民、财、法之权,自成一国,如此情形,往后必须杜绝!” 他语气严厉,众人皆是神色一肃。 白忠贞此时才反应过来,附和道:“不错,圣人是这般说的。” 李峘道:“那雍王这是答应了?” 薛白还在考虑。 他踱了几步,走到了张巡的地图前,伸出手指,对着河南道偌大的地盘比划着,道:“为更有效率配合平叛,我意将河南道一分为三,将齐州、兖州设为山东西道,将青州、密州等地设为山东东道,如何?” 李祗当然不肯。 河南道原先这么大,一下子划得这么细,官员任命,各项调度都很是麻烦。他的权职也要大为削减。 众人遂又就此事争论起来。 好不容易,薛白也让了一步,不再分东道与西道,只设了一个山东道,又在河南道、山东道各设四名司使,把原本李祗的权力一分为八。 之后,又就着七個地方大使的人选商议。 过程中,薛白再让了一步,让李峘从广陵太守迁到河南道常平使,职权进了一步。 最后众人议定,由李祗带头起草奏书,上表朝廷。 奏书上说,鉴于安禄山之叛,节度使权职过大,他自请解权,以为天下表率。又为平叛大局计,提出了新的地方政策,请圣人批允…… ~~ “高风亮节!高风亮节!” 议完了最大的一桩军务,当夜众人难免又要设宴共饮。 而李峘运来的下一批粮草也到了,他治下要富庶得多,粮草运得多,到得反而慢些。 这次运来的不仅都是新粮,且负责押运粮草之人也让众人都十分惊喜。 因为正是李白。 李白入城直到赴宴,出现在他身边的朗笑声就从没停过。他的豁达洒脱之气,让他走到哪里,仿佛哪里就是盛世一般。 待听说了李祗的奏书,李白顿时大为赞誉,盛赞了李祗的风骨。 “吴王之高风亮节,实让人敬佩,我有一诗献于吴王!” “好,太白先生请!” 李白一手持着酒杯,一手抚着长须,张口便来。 “淮王爱八公,携手绿云中。小子忝枝叶,亦攀丹桂丛……” 李祗听了,不由展露出了笑颜,击箸和歌,甚为开怀。 他保住了权职,卸下心事。因这一首诗连此前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带来的烦恼都褪了下去,唯有对酒当歌、人生乐事。 “哈哈哈哈。” 宴到最后,李祗满脸通红地被扶去休息,犹大笑不已。 薛白只饮了半杯,待李祗离开后,又举杯与李白、李峘二人敬了敬。 “成了?”李白笑问道。 “成了。”薛白笑答道。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看向了李峘。 李峘揉了揉额头,又笑又叹,末了,道:“莫让叔父知道,是我们对他设了这个局。” “知道了也无妨,是为了大唐。” “来,再饮一杯。”李白潇洒站起,抢过薛白的杯子,斟满了一杯,笑道:“敬大唐!” 回溯整件事,在李白随李峘北上运粮并给薛白寄了第一封信的时候,薛白就开始与李峘有通信了。 他从一开始就表达没有除掉地方宗室势力的意思,相反,他告诉李峘,眼下为避免地方割据,增加朝廷的威望,他希望宗室中的有识之士能站出来为国效力。 之后,薛白又详述了他希望能削弱节度使之权的意思。 他说节度使权力过大是太上皇怠政、懒政的结果,后患无穷,今天子圣明,意在整肃朝纲,改革积弊。 另一方面,李峘也通过询问李白而了解了薛白的为人。看到了一个与旁人口中“意图谋篡的逆贼”不一样的李倩,认为这些提议是对大唐有利的,当然,也是对李峘本人有利的。 于是,他们设了这个套,把李祗哄来,一同分解了他的权职。 但此事说到底,也就是李祗好说话,毕竟还是大唐的宗室,没有割据的野心。今日若换成了一桀骜不驯的节度使,在逼迫之下起兵反了也并非没有可能。 重要的是开了这个先例。 有了表率,接下来朝廷安置河北兵将,哪怕是对天宝年间任命的节度使削权也有了依据。 ~~ 腊月十五,大雪纷纷。 黄河以北,孟州,史思明中军大帐。 严庄回到燕军中已有些时日了,近来,他见史思明雄才大略、志向不凡,远胜于当年他辅佐的安禄山,渐渐又有了些动摇之意。 他思量过,认为薛白虽有能耐,但毕竟年岁尚轻,根基尚浅,比不得史思明在边军中数十年经营。且不说假戏真做,改换阵营,也许能做到脚踏两只船。 如今的形势是,燕军大军云集,气势正盛。想要速战,一举击溃李光弼,拿下东都过年节,偏是李光弼坚守河阳,加固城池,死活不肯出战。而史思明如果大军渡过黄河,李光弼势必又会出兵击其后方,让人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寒冬腊月,攻不下河阳城,十余万人的粮草消耗极大,史思明正急迫寻求战机。 可他派遣的从东边渡了黄河的两支兵马,竟是退了回来了。 这日营中军议,便是要处置此事。 “陛下,怀王回来请罪了。” 史思明对长子十分严苛,冷着脸点了头,当即有人把史朝义带了进来。 “阿爷,孩儿遇到了薛白……” “跪下!” 史朝义本已找了借口,没想到才进帐,当面就是一声厉叱,只好老老实实地跪下。当即有两个兵士过来卸了他的甲,接着,史思明拿起马鞭,对着他的背就抽。 “啪!” 史朝义皮开肉绽,背上痛,心里也痛。认为史思明对他太过严苛了。 连抽了好几鞭,便听到帐外有士卒道:“陛下,周贽前来请罪了。” 跪在那的史朝义听了,心想周贽与自己同样是败军之罪,也该挨上几鞭子。 很快,周贽入了帐,道:“罪臣汴州大败请陛下赐罪。罪臣回师之时,在滑州击败了唐军汴滑节度使许叔冀,献于陛下。” 史朝义正等着史思明鞭打周贽,闻言大感惊愕,不明白大家都是一起败退回来的,周贽怎就能多立一份战功。 事实上,滑州在汴州以东,许叔冀在燕军败退之前支撑不住,就已经投降了,周贽来不及上报,就遇到史朝义溃败,只好带着俘虏逃回黄河以北,连滑州城都没接手。 许叔冀原本是朔方军将领,平叛之初先是跟着郭子仪出兵常山,后奉命到灵武觐见李亨,被授为汴滑节度使。李亨投降后,长安朝廷当然是不承认这个官职的,许叔冀便跑到滑州,上表奉承李琮,朝廷还没来得及处置他。 如今在河北、河南、江淮一带,已有不少长安朝堂上都没听说过的节度使。都是李隆基在蜀郡、李亨在灵武时委任的。 许叔冀本就担心被薛白清算,见燕军势大干脆投降了。史思明一见他,颇为高兴,当即让周贽将功抵过。 再说起汴州之战,得知史朝义不听军令,擅自出兵洛阳,导致遭遇薛白而大败。史思明拿起鞭子又抽史朝义。 “啪!啪!” 史朝义本等着周贽一起挨打,没想到自己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罪责,悲愤至极,心中泣血。 严庄见此情状,再次怀疑起了大燕的前途。 史思明像是知道严庄心中的动摇一般,等次日再召开军议,脸上的阴霾已经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爽朗豁达的表情。 “严公来了?先尝尝这大枣。” “谢圣人。” 严庄目光落处,发现案上放着好几篮子的大枣,一颗颗都颇大,枣在九月成熟,这些乃是晒干了储存到现在的,皮有些干皱了。 据他所知,军中原本并没有这等果子,必不是从北边运来的,那就是从南边来的了? “臣听闻,新郑县的大枣颇为有名,不知这些可是新郑大枣?” “不愧是严公。”史思明笑道。 严庄一听,连忙行礼,道:“恭贺陛下。” “为何恭贺朕啊?” “陛下既得了新郑的枣,想必很快要得新郑的城池了?” “不久你自会知晓。” “喏。” 说话间,严庄已留意到了一旁的史朝义与周贽之间有些不对,此二人作为大燕的怀王与宰相往日都是并列,今日却是隔得甚远,且互相不看对方。 史思明顺着严庄的目光,也留意到了他们之间的不融洽,板着脸招二人上前。 “大业将成,你等失和,是想误朕的大事不成?” “臣不敢。”周贽先行礼应道。 史朝义连认错也落后了,勉勉强强地跟着道:“儿子不敢。” 这态度落在史思明的眼中更显得小家子气,让人不喜。但眼下不是责罚他的时候,史思明遂道:“你二人和好再谈正事,这篮枣子便赐给你们。” 说到这里,他忽然诗兴大发,决定赋诗一首。 大燕天子喜欢赋诗,举世皆知,一见他整理衣袍露出文雅的表情,帐中众人纷纷侧耳聆听。严庄也屏息以待,随时准备出口赞誉。 沉吟片刻,史思明一指那篮枣,开了口。 “大枣一篮子,半桔半红紫。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贽。” “好诗!” 严庄身子前倾,正准备开口,因不知这次是律诗还是绝句,稍稍犹豫,竟是慢了半步,被耿仁智抢了先。 “这首小诗乍听虽浅显,可一咀嚼,却极妙啊。”耿仁智上前两步,侃侃而谈起来,“此诗用了四个半字,虽未提要让怀王与周相公和好,其意却自明。” 他走到那一篮枣前,把一篮枣分成了两份,里面各有颜色浅的、深的。他将它们分别交到史朝义与周贽手里。 “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啊。” “谢陛下。” “谢父皇。” 史朝义接过枣,心情愈发沉闷。 严庄则跟着附和了几句,可就这么一首小诗,能赞美的都被耿仁智赞美过了,他能说的也有限。 吟过了诗,终于说起了正事。 “伱们可知,这枣是谁送来的?”史思明故意卖了个关子。 大家当然不知,纷纷猜测,史思明这才示意周贽说话。 “此事的功劳还是在许叔冀。”周贽道,“许叔冀本是朔方将领,郭子仪部将,你们都知郭子仪支持李亨,而李光弼支持李琮……” 引见出了许叔冀,并交代了一些往事之后,后面的则是由许叔冀来说。 许叔冀是名门之后,他高祖与大唐的开国皇帝是关系很亲近的同窗好友,因此他从小顺遂,活到四十岁从未受过挫折,这次投降,他认为自己或许能和祖先一样,再立一个开国之功。 “唐军驻于新郑的将领张用济,曾与我是同袍,一起在郭子仪麾下效力,后来调到了李光弼麾下。郭子仪治军宽仁,体恤士卒,对部将多为优待;李光弼则以严苛著称,军法森严,张用济早就与我抱怨过李光弼,如今我归附大燕,便派人去联络了他,他愿为大燕效力。” 听到这里,诸将露出喜色,知道击败李光弼的契机来了。 许叔冀又道:“唐廷兄弟阋墙,争斗皇位,有不少将领最初奉李亨为主,如今都惶惶不安。只须让张用济煽动这些人,他们必会反戈李光弼、转投大燕。” 严庄听了,眼神闪动。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这个情报悄悄告知薛白,可想到李光弼军中既然能出这样的叛徒,难保薛白身边没有。万一传递情报时走漏了消息,反还要连累他的性命。 他原本就有了动摇之意,如今更不愿轻举妄动了。 ~~ 如此一来,唐军就无从得知张用济已暗通燕军的消息了。 只是他们都还不知李光弼治军有多严。 ~~ 腊月二十三,天寒地冻。 河阳是黄河北岸的一座小城,屹立于风雪中。相比于燕军浩浩荡荡的军阵,显得有些可怜。 一队兵马在傍晚时进了城。 “左厢军使张用济,奉命运送军资前来!” 张用济把手放在嘴边哈着气,目光打量着城墙,思量着打开城门接应燕军一事。 若说本心,他真不愿转投叛军,可他此前站队李亨,对此心中不安,且他确实受不了李光弼的严苛。 总想着这些,他对待军务便有些漫不经心,这次前来运送军资其实已经晚了一天。 “张用济,我命你三日内到河阳,为何晚来?!” 才入城,张用济便听到了李光弼的喝问。 他心中不以为然,天气不好,他带着这么多人的队伍早到一日晚到一日,是很正常不过的事。 “天冷,牛羊冻死了不少,因此晚来。” “我问你为何晚来?与冻死的牛羊何干?” 张用济一愣,反问道:“大帅是在刁难末将吗?” “你既领了军令状,为何晚到?” 张用济心不在这里,眼神一翻,不再回答。 此刻,他下定决心,今夜就劝说几个熟悉的将领一同归附燕军,里应外合,除掉李光弼。 这心思他虽然是藏在心里,然而,他却不知,他的散漫、不屑,以及那种“最后忍一忍”的心态落在李光弼眼中已构成了不可轻饶的大罪。 更何况,张用济私下抱怨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张用济运粮失期、顶撞主帅、动摇军心。”李光弼径直喝道:“拉下去斩了!” “什么?” 张用济一愣,大怒,嚷道:“李光弼,你这是假公济私。因我是郭节帅的部将故意报复!” 李光弼不发一言,自看着军法官将人拖下去。 不少将领连忙上前相劝。 “大帅,马上要年节了,不宜临阵斩杀大将啊。” “逢年过节的,不过是晚到一日,何必如此?” “是啊,大帅。这天气冒着风雪押运军资不容易……” 众人都觉得张用济只是小错,不至于斩首。 李光弼却不为所动,脸色比这个冬天更为冷峻,直到听得“噗”的一声,一颗人头落地了,他才开口道:“把头颅挂在城门上,再有不遵军令者,斩。” 他很清楚,如今军中许多人心猿意马,若不加以震慑,军心随时有可能崩溃。 ~~ 张用济身死的消息传到了燕军。 史思明大为惊讶,不知李光弼是如何看穿自己的布局。 他再让许叔冀去偷偷联络唐军将领,却发现,在李光弼严厉的军纪之下,已无人敢再三心二意,许叔冀接洽到人都难。 同样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很快意识到,李光弼并不需要等察觉到张用济的背叛才开始清理,而是出于像狗一样敏锐的嗅觉,习惯性地把不利因素消除掉。 所谓名将,不会等发现了危机再一个个弥补,名将会尽可能杜绝危机发生。 而严庄也是心中一凛,再次考虑了自己的处境。 于是,他暗地里写了一封信,用蜡丸包好,裹进鱼腹里,遣人扮成渔夫悄悄送往偃师…… 薛白收到信时已经回到了洛阳。 他看过信,目光一扫,允许刁丙去把地上的鱼提起来。 “今晚吃鱼,大过年的,年年有余。” 这天恰好是元月初一,这是应顺二载,也是天宝十四载,若没有薛白,安史之乱本该在这一年爆发。 第522章 谨慎 应顺二载,乙未羊年。 若非一系列的变乱,这本该是天宝十四载,大唐正处于最繁华的盛世。 洛阳,元月十五,上元夜。 过年这段时间,黄河岸边的战事暂时停了下来。寻常百姓们都说,史思明肯定也有很多亲戚要走访,没工夫打洛阳。 为了安定民心,这次上元夜东都留守还是花费了少量钱财筹办了一番,洛水畔挂满了花灯,十分热闹,高耸的明堂也是灯火通明。 从天上看去,若说洛河的花灯亮得像一条龙,明堂就是一颗亮闪闪的火珠。 “看花灯去。” 道德坊的一间宅院里,杜五郎牵着薛运娘走了出来,摇头晃脑道:“洛阳的花灯一定比不了长安,而且还有危险,偏是无咎要让我过来。” 他反正是搞不清薛白是不是李倩,也懒得搞清,总之是以字相称。 “今夜没看到刁氏兄弟。”薛运娘回头看了一眼,道:“府里的侍卫也少,该多留些人保护阿兄吧?” “都休沐了。”杜五郎随口道,“大过年的,也得休息休息。” “那万一有刺客……” “哪有那么多刺客?” 杜五郎不以为然,拉着薛运娘的手就去看花灯。这让薛运娘觉得自己的丈夫未免有些太心大了,糊里糊涂的。 两人很快穿过坊门,到了洛水边,只见水面波光闪闪,映着两岸的灯火,分外好看。 “星津桥南,旌善坊附近新开了一间戏馆,你知是谁开的吗?” 杜五郎的小道消息多,说起新鲜事来,很快吸引了薛运娘的注意。 “是谁开的?我也认得吗?” “你肯定听说过,他们的名头可不得了。”杜五郎道,“以前可是太上皇梨园里的人物,李龟年的兄弟李鹤年。” “是他!”薛运娘其实只听过李龟年,却还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当年给天子演奏的乐师,如今到东都来开戏馆,一般而言必是价格不菲,且生意火爆。可惜,因为史思明的叛军南下,洛阳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看戏? 据说李鹤年是打算南下,去扬州另谋生路。也就在这个时候,薛白出镇洛阳,稳定了洛阳的人心。 民间都在说“雍王来了,洛阳城一定能守住”,李鹤年遂决定赌一把,如今算是过了一个好年,若是开了年能平定叛乱,他这条谋生计的路便算是走通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论如何,这个上元节,戏馆很是热闹。最外层的看台上一个位置都卖到了一贯钱,更遑提里面的雅间了。 杜五郎是订好了位置的,迫不及待地往里走,同时对妻子炫耀道:“你可知我约了何人一道看戏?” “何人?” “王编著。” 薛运娘当然知道这说的是谁,乃是当今报坛的第一人,主管过长安日报以及《天宝文萃》的王昌龄。 这些年因为报纸王昌龄是名气大增,过往人称他“王江宁”以示他在江宁多年没升官,如今谁都恭恭敬敬地称一声“王编著”。 正高兴着,她余光一瞥,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几個熟悉的身影,不由转过头细看,可竟是没再见到方才那几人。 “怎么了?” “好像看到了熟人。” “正常。”杜五郎道,“不必理会。” “走吧。” 他们很快走进大堂。 在他们侧边的高台上,二楼的奢华雅间中,一名中年女道士正站在窗外往外看,不由“咦”了一声。 “那一对男女,好生眼熟。” 一个中年男子以平淡低沉、不喜不悲的声音淡淡道:“此等欢娱场合,遇到熟人,本是常事。” “若非我认错了,这对男女可不得了。”女道士脸色不怒自威,嘴角有淡淡的讥讽之意,“有损风化。” 中年男子穿着素雅,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正在一颗颗地数着,叹道:“此间屋内这一对男女若让人撞见了,也是有损风化。” “怕甚?世人说你我相好,说得还少吗?” “老了,往日欢娱不可贪恋。” “王摩诘,你还在想着你被俘一事?都说了,那不会误你前途,你兄弟如今贵为太原留守。可见朝廷无追咎之意。” 王维长叹道:“我是过不了心里那道槛啊。” 玉真公主则又往窗外看去,试图寻找刚才看到的那一对男女。 之后,一阵鼓乐声响起,戏开场了,今日台上唱的是名曲《西厢记》,有不少梨园弟子参与,据说有些人还是当年见过雍王与太上皇比戏的,可谓是当世名家了。 王维也睁开眼,往戏台看去。 他却意外地见到了大堂上一个老友的身影,那是王昌龄。王昌龄正转头往后方的看台扫视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 同一个夜里,洛阳城内一个偏僻的角落,有几人正聚在一处商议着什么。 “伱等若愿重归大燕,圣人必有重赏。” “好!” 应话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岁左右年纪,身材雄健,脸颊瘦削,眉骨突出,鼻梁高挺,看长相该是个契丹人。穿的却是襕袍,举止间还有些书卷气。 此人名叫王武俊,说起他的经历,却是十分传奇。 他是契丹怒皆部人,父亲在开元年间率部内附大唐。他从小就擅长骑射,箭术极是高超,因此被安禄山作为射生手,进献给了李隆基,由此,他十五岁时就留在了长安,成为禁军。 当时王武俊这一队射生手有一个主将,乃是如今燕军的大将张忠志。安禄山起兵叛乱时,张忠志带着他们十八人,从长安奔回范阳,随安禄山杀至洛阳。 后来,张忠志奉命领兵回援河北,王武俊因伤留在洛阳,这一留,就留到了安庆绪出逃,大燕皇帝易主。 如今史思明久攻河阳不下,暗遣人到洛阳来联络旧部,王武俊听得同伴说起,义不容辞便要回归大燕。 “还有一事,你等若能立下功劳,再归大燕,岂不更为妥当?” “如何立功?”王武俊问道。 “今李光弼固守河阳,怯懦不战。若能再现唐廷逼迫哥舒翰出潼关一事,使李光弼出战,则圣人可取天下。故周相公命我等至长安、洛阳放出传言‘李光弼欲拥雍王造反’。” “懂了。” 王武俊再一想,自己身手了得,何必窝在洛阳做这些造谣传谣的小事,问道:“我若刺杀了薛白,算大功吗?” “当然!此人乃大燕第一大敌,你若能杀了他,便是大燕开国的首功。” 王武俊二话不说就做了决定,他要去行刺。 上元节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 两年前,张忠志听闻安禄山造反,准备逃回范阳时,王武俊就问他“我们有禁军牌符,何不刺杀天子,立下大功”,张忠志给了他一巴掌,说这种事成不了,反而要害了自己的性命,到时逃都逃不了。 王武俊一直记着此事,今日他是权衡过的,洛阳与长安不同,薛白的住处与皇宫也不同。 而且,他多年生活在长安、洛阳,当过禁军,对地形、达官贵人府邸的守备习惯都非常熟悉,因此敢放手一搏。 “杀。” “怎么做?” “我早便留意过,薛白住在道德坊的私宅里,那宅院不大,我们一间间杀过去。” “守卫呢?” “都是废物,我还能不知唐廷贵人身边这些摆设,一遇血,他们只会吓得呆住。” 王武俊对当年王焊造反一案记忆很深,知道突如其来的猛冲往往就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 夜深,今夜洛阳无宵禁。 道德坊,雍王府。 这里其实是杜家在洛阳的产业,一直都是空置的,薛白觉得住得方便,近来就住在此处。 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站在门口的守卫只有两个。 夜色中,有六人提着灯笼赶了过来,问道:“雍王可睡下了?” “何事?” “紧急军情,这是令符。雍王曾言,若有紧急军情当唤醒他。” “随我进去吧。” 大门便吱吱呀呀地打开,防备比众人预料中的松散。 两个守卫,只留下一人站在门口,才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很快,听到街巷那边响起了女子的呼救声,他连忙赶过去…… “救命,呀,救命!” 正在扯着嗓子喊叫的,是王武俊的一个擅于口技的同伴,以此法把守卫吸引开。 王武俊探头往大门处一看,有些讶异于防备的薄弱,看来,上元节连薛白都松懈了。他遂二话不说,带着人,提刀往里杀去。 “分头找,随时支援。” 这宅院果然不大,他杀奔入内,一路上也没见到什么人,想必是上元节,或是歇下了,或是去看花灯了,如此情形倒让他担心薛白今夜不在。 忽然,他听到了前方有呼喝声。 “薛白在那!” 王武俊听得动静,大步向那边赶去,穿过一道小门,见到有六人穿着唐军武袍,正从腰间拔出软刀向他砍来,却不知他那个喊着说找到了薛白的兄弟在哪。 双方甫一照面,二话不说便厮杀起来。 王武俊这边虽只有两人,却是砍瓜切菜一般,很快将那六人杀到只剩三人。 “薛白在里面,先杀他。” 对方忽然这般说了一句,王武俊正一刀劈下,心中诧异,想收刀也来不及,“噗”地将对方杀死。 余下两人,一人向屋内冲去,另一人则转身就跑。 “你追那个!” 王武俊追进屋中,只见那人冲到榻边就是猛劈。他便按下刀,问道:“兄弟,你哪路人马?大燕……” “啊!” 对方砍死了睡梦中的薛白,不管不顾,转头就向他杀过来。 “噗。” 王武俊一刀将他劈倒,啐了一口,已感到今夜之事不太对了,有种中了圈套的感觉,还是误打误撞中了圈套。 他走到榻边,用刀尖挑起那被劈烂了的被褥。 被褥下面不是薛白,只有一个稻草人。 “啖狗肠。” 忽然。 “有刺客!” 随着这一声喊,宅子外顿时热闹起来。 王武俊自知中计,用力吹了一声哨,命令他的人撤走,当即提刀往外冲去。 他冲出大门,正看到先前逃走的那不知名的刺客冲在前面。 “放箭!”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箭矢纷纷射来,将那刺客射死当场。 “杀了!全杀了!” 那尖细的声音还在喊。 王武俊避到门边一看,火光中见到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正带着弓箭手们在到处射杀他的兄弟。 “狗阉。” 王武俊大怒,从背上拿起弓,张弓搭箭。 他是范阳进献的射生手这一箭“嗖”地射出,竟是在昏暗的光线之中也正中那宦官的左眼。 “啊!” 惨叫声惊天,王武俊还想再射那宦官,却见对方已被人围住,呼天抢地。 他于是连接射出三箭,射倒了对方三名弓箭手,然后拔刀冲杀,带着最后两名部下逃之夭夭。 而在他们身后,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一队队官兵已经迅速赶到。 好不容易冲到了安全之处,王武俊等了半个时辰,没见到再有人来汇合,看来是全都折损了。 “插皮,这是怎么回事?” “中计了。”王武俊骂道,“那狗阉设下了圈套故意引我们去刺杀。” “可我们不是临时起意吗?他们怎么预料到。” “该是我们在城中活动,早被他们察觉了。”王武俊咬着牙,从身上拔出一支箭矢,恨恨骂道:“我必叫他生不如死!” ~~ “痛……痛!” 白忠贞两条腿紧紧地绞在一起,因剧痛而失了禁。 当大夫把箭矢从他的眼眶里拿出来,他终于痛得晕了过去。 许久,等他再醒过来,已像是死过了一遍,痛感还在,眼前一片血红。 “中使。” 听得这声音,白忠贞有气无力地喃喃道:“是你啊,薛白他……死了吗?” “麻烦了,雍王不在宅中,屋内是躺的假人。” “什么?那我岂不是要死了?!” “中使放心,没有活口,雍王并不知是中使派人去杀他。另外,雍王的亲卫已查过,那些凶徒多是契丹人,必是叛军刺客无疑。” 白忠贞这才放心不少,低声道:“撞在一起了?盼他死的人真多。” 他不由疑惑,怎么就与叛军派来的刺客撞在一起了? 接着,他不由心中一寒。今夜他之所以动手,是因为知道薛白府中防备松懈,现在看来,那分明是计。 “他知我要杀他了,怎么办?我死矣!”白忠贞不由悲愤,牵动伤口,痛得晕了过去。 ~~ 戏馆。 一出戏正唱到最热闹之时。 王维终于留意到了坐在楼下的一对男女,道:“那是杜五郎?你方才说的那对男女便是他?可他是携妻来的。” “不是说他。”玉真公主摇了摇头,嗤笑道:“我还不至于将这个蠢小子放在眼里。” “那是?”王维又问道。 玉真公主却不答,道:“看戏。” “你这般,我便猜到是谁了。”王维道,“雍王?” 他近来正犹豫着是否去求见薛白,谈谈他被俘之事,又觉得该等年节过去。总之得知薛白也在,不由目光到处寻找起来。 好一会,没找到薛白,王维道:“他可是与你那徒弟在一起?” “嗯。” 玉真公主淡淡应了,看着戏台,也不知在想什么。 “看戏吧。” ~~ “百年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 洛水,一艘小乌篷船上,有极动听的歌声响起,很快又低了下去。 因有另一艘渔船往这边过来了。 渔船上,刁丙抻长了脖子,道:“不敢打搅郎君,但鱼落网了。” 薛白从小乌篷船上站起,手里还拿着一小花灯,问道:“人证物证都留下了?” 于他而言,白忠贞不重要,重要的是拿到李琮想刺杀他的证据,以后留作它用。 自从在汴州拿下了邓景山,白忠贞就日夜惶恐,生怕遭了薛白的毒手,日夜寝食难安,即使在人前也有种如坐针毡的状态,教人看得十分难受。于是,薛白干脆就推他一把。 他扬言准备除掉白忠贞,又故意疏于防备,就是逼白忠贞刺杀他。 这只是一桩小事。 然而,刁丙却道:“可今夜网里落了两条鱼,互相撕咬了一番,脱网跑了。” “哈?” 薛白听了详细的禀报,摇了摇头,道:“可见史思明黔驴技穷了,用这种小手段。” 刁丙听不懂,只知今夜自己这边吃了亏,问道:“郎君,是否报复回去?” “怎么?你还能刺杀史思明不成。”薛白莞尔,随手一摆。 之后,他想起了严庄的来信,也想到了史思明的父子关系。 此前薛白只想着通过大战略彻底平定安史之乱,还没顾得上通过一些小手段来达成战术层面上的胜利。如今看来,未必不能报复回去。 “搜城,务必把人拿下。” “是。” 渔船划走,薛白重新在乌篷船坐下。 可不多时,远远又听到了杜五郎聒噪的声音。 “喂。” 只见杜五郎坐着一只小船,手里也提着一个小花灯,晃晃悠悠地过来。 “怎过来了?戏还未唱完吧?” 杜五郎问道:“不是说看戏么,怎跑这里来了?你们是多忍不住啊?” 乌篷船内便有个清丽的声音道:“再胡说,撕烂他的嘴。” 薛白道:“戏院太多熟人了。” “是吧,没想到在东都也这般热闹,要是叛乱平定了,也不知是什么样子。一会可还有烟花?” “你过来总不会是问烟花的,正事?” “差点忘了,王昌龄听闻你遇刺,去探望你了。” …… 王昌龄走过那满是血腥味的院落,推门而入,只见薛白身上包着裹布,半倚在榻上。 “雍王。” “王大兄忘了不成?”薛白道:“我们说过,当忘年交,以兄弟相称,唤我的字吧。” “也好。”王昌龄是豁达的,也不客气,问道:“无咎伤得重吗?” “不碍事。”薛白道,“才驱退叛军的刺客,白忠贞带人过来,不由分说就放箭我误中了一箭。” 王昌龄道:“你身系天下安危,当谨慎才是。” “是,我必铭记王大兄所言。” 两人以前是忘年交,如今一个权势高了,一个名望高了,许多话反而藏着掖着了。 王昌龄犹豫了一会,还是道:“今夜,我似乎在戏馆里看到你了?” “戏馆?”薛白讶然,“李鹤年的戏馆?” “不是你吗?” 薛白艰难地抬了抬自己受伤的手臂,道:“我若在戏馆,又岂会受伤?” 王昌龄道:“那便是我看错了,不打搅你歇息。” 他起身,准备往外走去,想了想却是停下脚步,道:“前段时日开始,我便听到过一些传闻,据说是从蜀郡传来的,还有人将它写成文章寄给我。” “何事?” “一些嚼舌根的话,不必在意。”王昌龄没说,他相信薛白能明白的,于是最后提醒道,“你如今的身份,不该惹祸上身才好。” 薛白道:“王大兄方才所言我记着,我会谨慎。” “那就好。” 王昌龄一路出了雍王府,重新往戏馆走去,才到门口,却有道姑来请他到楼上雅间小坐。 一进雅间,他便见到了玉真公主。 “听闻雍王遇刺,王编著可是去看望过他了。” “是啊。”王昌龄忧心忡忡道,“他还是受伤了。” 玉真公主道:“可我方才似乎在这戏馆里见到了雍王。” 王昌龄摇头道:“那老朽就不知了,在何处见到的?” “看台那边,就是那……” 玉真公主抬手一指,话到一半,却是愣了一下。 她目光落处,只见一对男女正坐在那,那男子丰神俊朗、女子丰腴美艳,看身影颇像薛白与杨玉环,可此时仔细一看,却分明不是。 “我认错了啊。” ~~ “郎君,都处置妥当了。” “嗯,往后还得更谨慎些。” 薛白沉吟着,心想若是自己再疏忽些,今夜出的两桩事都有可能坏了自己的地位,进而影响到战局,导致平叛大事功败垂成。 以前总想着上进,如今爬得高了,被更多人盯着,也就更容易出错了。 可再一想,这也不是坏事,他正愁没办法把郭子仪、李光弼与他绑在一条船上。 他遂铺开纸笔,给郭子仪、李光弼各写了一封信。 “如今史逆欲害我,造谣我等相互勾结,更有甚者,长安有子虚乌有之流言盛传,不堪入耳……” 薛白很清楚,眼下所有战略都执行到了一个关键时刻。郭子仪也好、李光弼也罢,都不能坐视他遇到的这些小麻烦,只能上书为他辩解。 如果,李琮认为薛白与李光弼勾结,可能会拉拢郭子仪制衡他们,可若是加上郭子仪也为薛白说话,那李琮只能被震住。 史思明想重现李隆基逼哥舒翰出战的一幕,可惜,薛白不是哥舒翰。 第523章 战河阳 元月十六。 这是个大晴天,阳光照在黄河岸边,厚厚的积雪都显得暖融融的,让人隐隐有了些对春暖花开的憧憬。 刚过完年节,史思明已迫不及待地出兵再次攻打河阳。 世人都说李光弼被他打得左支右绌、龟缩不敢露头,可他心里很清楚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他遂让先锋大将刘龙仙领兵五千攻城,并下了命令,不破城不能退。 刘龙仙身量并不高,尤其是一双腿十分短小。但人不可貌相,他五短身材却骁勇彪悍、武艺高强,膀大腰圆,两条胳膊有他的脑袋那般粗,舞起百斤的大刀毫不费力。 若让这样的人物攀上城头,十几个唐军只怕都不能将他击退。 刘龙仙得了史思明的严苛军令,想了想,认为强攻河阳城并不容易,只有引得城内唐军出来才能一日之内破城。 他转动眼珠,计上心来。 于是,他让五千精兵暂时列阵在两箭之地,独自驱马上前到城下大骂李光弼,污言秽语,滔滔不绝。 骂到痛快了,连城头的积雪都要被震落,李光弼偏是不为所动。 刘龙仙见此情形,干脆把刀收了,把一条短腿翘起驾在马脖上,半倚在鞍上继续大骂。他这副作态,加上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若李光弼再畏缩不理,就要士气下跌了。 终于,刘龙仙看到城门被缓缓打开,一员唐将策马而出。 他按捺着立即挥兵冲上前抢城门的冲动,待对方过了吊桥,心里估算着,此时杀上去能不能夺下吊桥、抢开城门。很可能是会被城上的箭雨射成刺猬。 若能挟住对方将领,并等自己的兵马冲上来就更好了。 刘龙仙心中盘算,继续维持着他那懒散的姿态,等对方中计。 却见那唐军将领单人匹马,长矛挂在那,连连向他挥手,不像是前来打仗,倒像是来讲和的,待双方距离十来步,这唐将便开了口。 “贼将认识我吗?” “你是何人?” “白孝德。” 刘龙仙正要将脚放下来,目光打量,见白孝德身形瘦弱,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心中轻蔑,问道:“你算甚猪狗,何事?” 突然,白孝德大喝着挺起长矛,跃马向刘龙仙杀来。 同时河阳城擂鼓呐喊、声势震天。五十余骑从城中杀出,径直冲过已放下的吊脚。 刘龙仙大吃一惊,才来得及把短腿放回马镫,来不及抬刀应战,拨马便走,向自己的五千精骑冲去。 骏马迅速提速,狂速,前方五千燕军也冲上来接应,甲光粼粼,如同奔流的河,本该吓退白孝德。 然而,白孝德浑然不惧,猛踢马腹,他虽因瘦而被轻视,可身子也轻,紧追而上,一矛搠进刘龙仙那粗壮的脖子上。 “咴!” “抢回将军!” “放箭!” 燕军士卒们纷纷大吼,但来不及了,白孝德已斩下了刘龙仙的首级。 五十余唐军见了声势大壮,随之冲锋,燕军失了主将,不敢鏖战,竟是仓皇败逃。 史思明见这日攻不下河阳城,只好收兵重整士气,继续连日猛攻。 “呜——” 战事不休,很快到了二月初,燕军进攻的号角还是接连不断。 李光弼听着,仿佛能听出史思明的急切心情。 这次燕军分为两路进犯,东北面由史思明亲率大军攻城;还有一支燕军则绕到西面进攻,由周贽为主将。 河阳城小,唐军见叛军声势浩大,不免有了惧意,士气也渐渐低落。 李光弼先是登到东城楼看了,见史思明兵力雄壮,布阵老道,眼中浮起了一丝忧虑之色。 之后,他转到西城楼,发现周贽虽是大燕的宰相,深得史思明的信任,可排兵布阵的能力却是一般。 李光弼放下千里镜,主意已定,当即招过诸将商议。 “我欲趁周贽阵列未整,遣将出城破之,何人敢往?!” 诸将都觉得不妥,纷纷劝阻。 “大帅,叛军两面攻城,我军兵力不足,马匹更少,如何能出城迎击?” “史思明迫切与我等野战,大帅如此,岂非遂了他的意?” 李光弼道:“正因贼兵迫切野战,定料不到我军敢野战。” 为激励士气,他一指城外,道:“周贽兵虽多,嚣而不整,不足畏也。中午之前,必可破之!” 他放下了豪言,诸将没有不信服的道理,于是纷纷肃然。 李光弼遂让白孝德领兵守城东,拒史思明,他则亲自在城北督战。 他把千里镜交给诸将观察周贽的阵型,问道:“谁看出来了?贼阵何处最坚?” 大将郝廷玉应声而出,指向远处贼军阵列中的一杆将旗,答道:“贼将徐璜玉之阵最坚!” “你可破之?”李光弼问道。 “与末将五百骑兵,必为大帅破之!”郝廷玉大声应道。 “三百。”李光弼兵马不足,直接就授了军令,“领军令状吧。” 郝廷玉略略犹豫了一下。 因李光弼治军素来极为严苛,一旦领了军令状却不能破敌,军法无情是能要了他的命的。 偏是他要五百骑,只给三百骑,这仗真是不好打。 咬咬牙,郝廷玉上前领了军令,顿时觉得压力巨大,头皮发麻,热血上涌,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李光弼又看向其余将领,问道:“贼阵何处次坚?” “李秦授之阵次坚。”一个名叫论惟贞的将领出列答道。 论惟贞明知道回答了就会被点将出战,他正是愿意立这份战功,直接请命道:“大帅也与末将三百骑,愿为大帅破敌!” “既是次坚,二百骑足矣,领命吧。” “喏!” 论惟贞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即领命。 接连下军令,李光弼环顾诸将,道:“你等望我的旗帜而战,若我挥旗较缓,任你等择利而战;吾急速往地下挥旗三下,则必须万众齐入,冒死杀敌,敢有稍退者,立斩不饶!” “喏!” 如此分派,还差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李光弼深知,这般严苛地逼迫将领们,一旦战事不利,将领们完不成任务,走投无路,就有投降叛军的可能。 军令严苛,以死相逼,也有坏处。 因此,他拿出一把短刀,展示给了诸将,肃容道:“此战危险,我位列大唐之三公,绝不可死于贼手。万一战事不利,诸君先死于敌手,我自刎于此,绝不让诸君独死!” 郝廷玉、论惟贞等人目光看去,见到的是李光弼那双深沉而真挚的眼睛,不由深受触动。 “大帅放心,我等必以死报国!” 战鼓振天,河阳西城城门大开,唐军上千骑纷纷出战,直冲周贽的大营。 周贽还在布阵,猝不及防,连忙派快马去禀报史思明。 “快,告知陛下,唐军西城大开,有夺下城门的机会!” 如此一来,等史思明点将点兵,派人杀过来,中午之前也许就能到。 周贽于是激励士气,道:“陛下大军很快就到,中午之前,必可夺城!” “杀啊!” 双方对阵厮杀。 日头一点点地西移,渐渐摆到了天空的正中。 战场上遍地是血,士卒们的影子快到了最短的时候。 河阳城头上,李光弼深深皱起了眉。 他既对将士们说过中午前破敌,不愿失约,也知史思明快要到了,正打算挥动大旗,下达总攻的号令,千里镜内却看到了一个不利的画面。 郝廷玉鏖战良久,已泄了气,纵马后退。 李光弼大怒,喝道:“取郝廷玉首级来!” 郝廷玉是他的爱将,追随他多年,鞍前马后,此时竟是说杀就杀。而在他左右的军法官也素来知他治军严苛,也不多问,提着刀就要执行军法。 军法官奔到战场上,郝廷玉远远见了,当即面露骇色。不等对方近前,赶紧喊道:“我的马匹中箭了,绝不是要退!” 说罢,郝廷玉换了战马,再次杀向叛军。 纵是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李光弼这般逼迫,他也有委屈,也觉得扛不住。说心里话,脑海里也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要不降了叛军算了。 可大帅愿以死明志,同生共死,为大唐一战又如何?! 另一边,论惟贞的马匹力尽,才稍稍退后一点,竟也见军法官提刀奔来。也是心中一凛,重新驱马上前决战。 一时之间,李光弼之军法官四出,却无一员唐将敢犯军法。 突然,鼓声更响,众将回头望去,城头上的大旗急速向地上挥了三下。 “杀敌报国!” “杀敌报国!” 诸将顿时大呼着率军齐进,呼声惊天动地。 “杀!” 郝廷玉真的是被逼到极限了,双眼布满了血丝,浑然忘了一切,只知道杀敌、杀敌。 他抬起陌刀,狠狠劈下,竟是将一名贼将劈成了两瓣,血涌如注,异常骇人。 若非李光弼相逼,他都不知道自己能这般凶猛。 很快,燕军大将徐璜玉的大旗倒下。 不多时,燕将李秦授的旗帜也倒下了。 周贽这边本就没排好阵,只是在苦苦支撑,眼看史思明竟还未率军来援,诸兵士心态大崩,终于大溃。 史思明还在猛攻城东,并派史朝义率军支援周贽、夺取河阳西门。 此前,史朝义与周贽因一首《大枣诗》,不得不和好,这次也不敢怠慢,得到军令的第一时间就引兵去救周贽。 可他好不容易调整好行军阵形,从城东北绕到城西,迎面遇到的却是周贽的溃兵。 “废物!” 史朝义脱口而出,却也不得不退走。 可溃兵已经涌过来了,冲散了他的队列。 是役,唐军斩首七千余级,生擒千余人,获马两千匹,军资、武器无数。 此战之后,李光弼终于可以稍微缓一口气。可史思明不是轻易气馁之人,整顿败军,依旧虎视眈眈。 李光弼把捷报传于洛阳的同时,十分注意地提醒朝廷,虽有小胜,可目前还需要固守不出,继续拖着史思明。 好在,雍王非常清楚这点,事前已与他有了战略上的共识。 两日后,刁庚作为信使,过黄河奔入河阳城,送来了薛白的信件。 李光弼一见到他,当即面露焦急之色,问道:“年节之后,已有十数日未见洛阳运粮来,河阳的将士要支撑不住了!” “求大帅救我家郎君!” 刁庚也表现得很焦急,但一看就是演的,递上信件,根本不答粮草之事。 李光弼展信一看,皱了皱眉头,薛白在信中说了他所遭受到的流言蜚语、诋毁,以及刺杀,怀疑是圣人不信任他了,想要请辞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 如今河阳的所有粮草都是薛白筹集,整个战略也是薛白与他、郭子仪、封常清等人一起制定,并由薛白来确保实施的。这种时候,薛白若出了事,平叛大业便有功败垂成的可能。 另外,史思明攻城不成,派人去散播流言、施离间之计,若薛白请辞,正中史思明下怀。 但这也是薛白的以退为进之策。 事情根本就没到这么严重,薛白就是故意逼李光弼上书为他辩解,给朝中众人造成“李光弼是雍王一党”的感觉。 这与李亨称王忠嗣为义兄是一样的道理,其实哪个皇子又不是王忠嗣的义兄弟?脸皮厚才能拉拢人。 河阳城中虽还有粮草,可年节以来粮草就停运了。显然是薛白故意提醒李光弼,若他不在任的后果。 李光弼没有选择,只能亲自写一封为薛白辩解的奏书,递给刁庚。 “我相信雍王是清白的,请他务必不要请辞。” 刁庚大为感动,盛赞了李光弼一通,便道:“我家郎君无意于兵权,就怕李大帅你不能抵挡住史思明。虽然身处陷害,还是筹备了一批粮草,三日后就送往野水渡。” 二月初五,野水渡。 随着马嘶声,一队唐军骑兵赶到。 这次竟是李光弼亲自前来,他知史思明的十余万大军耗粮巨大,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劫他的粮,遂特意来确保粮道安全。 为了接收这次薛白送来的粮草,这三日间他已命人在此设立了营栅,挖好壕沟接应粮草。 如今天气渐暖,黄河畔已长出了青草,战马不时低头吃着草,李光弼驻马望了南岸一会,刁庚却又到了。 “李大帅,雍王有信。” 李光弼看罢信,不由笑了一声。信上,薛白却说粮草今夜就能送到河阳城,因怕走漏消息,遂未事先告知,请李光弼今夜在城中接应。 “雍希颢。”李光弼当即招过一将且是他军中颇为平庸的一个将领。 “末将在。” “我得赶回河阳,你带千人留守于此。” “喏。” 李光弼想了想,又吩咐道:“贼将之中,高庭晖、李日越、喻文景皆万人敌。史思明必派一人来战。若他们之中有人来,不可出战,固守可矣。若是敌将投降,就带回河阳见我。” 雍希颢是个不聪明的,想不明白这是何意,敌将好好的,如何会投降? 总之他就留下来守营,等到半夜,也不见贼兵杀来。心中遂在想,大帅也有猜错的时候。 直到天色将要亮了,忽然有惊天动地的呐喊声起,竟是贼军突然袭营,且似乎是从近处杀出的。 雍希颢吃了一惊,想到李光弼的吩咐,不慌不忙地安排人固守。 战到天光初亮,叛军偃旗息鼓,敌将竟是喊着要他出营相见。雍希颢也就去了,与对方隔着栅栏与壕沟大眼瞪小眼。 “你是何人?!” “李日越。伱又是何人?” “雍希颢!” “李光弼何在?” 雍希颢哈哈大笑道:“大帅早已回河阳了。” 李日越怒问道:“你们的粮草如何没运来?!” “关你屁事!” 隔着壕沟,李日越无言以对,许久,招过部将们商议了一会,竟是纷纷丢了手中的武器,上前道:“我若归降?你可能保我不死?” 雍希颢不由大为惊奇,没想到还真如李光弼所料。连忙依着李光弼的吩咐,带着李日越等降将往河阳城去。 入了河阳,一路到元帅府,只见李光弼正与一个气度雍容、仪表不凡的年轻人在说话。 雍希颢心中一惊,猜到了这年轻人的身份,却不敢确认,只行礼道:“见过大帅。” “嗯。”李光弼也不引见,道:“可有敌将来降。” “有,敌将李日越愿降,但还在城外,问大帅能否保他不死?” 李光弼朗笑道:“告诉他,我现在便可任他为果毅将军,依旧领其原兵。往后与别的将领一般,皆是我的兄弟。” “是。” 雍希颢匆匆领命而去,很快,便带回了李日越。 “哈哈哈。”李光弼难得很热情,亲自上前拉过李日越,把他带到了那年轻人面前,道:“日越来得正好,为你引见大唐的雍王。” 李日越一惊,连忙拜倒,道:“雍王竟已亲至河阳,末将……” “你归顺得正是时机。”薛白扶起李日越,道:“要不了多久,史思明必败亡,这是天赐你的大功劳。” 这种恰好顺了天命的言语,最动人心。 李日越一个激灵,觉得自己这次是遇到了明主了。 雍希颢却是看得大为不解。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雍王、大帅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不怕李日越是诈降?又是如何料到李日越会投降? 然而,更让他惊奇的事发生了。 没过几日,忽有一燕军将领竟也跑来归降,且正是李光弼曾提及过的“万人敌”高庭晖。 雍希颢终于忍不住了,找了个机会,问李光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单,人情如此。” 雍希颢挠头不已,嘟囔道:“末将可不觉得简单。” 李光弼想到自己一直治军甚严,前几天的一场大战却也害怕逼反了诸将一事,叹息一声。 “史思明急于求胜,一心盼着与我正面野战。听闻我在野水渡接应粮草,必然对李日越下了严令,以精骑偷袭我,若不功成,必斩不饶。” 说着,他向李日越招招手,问道:“是吗?” “回大帅,是。”李日越道:“我不能擒下大帅,又劫不到粮草。哪怕拼命擒下了雍希颢这无名之辈,回去也必死无疑,不如归顺。” “无名之辈?我……” 雍希颢无可反驳,又看向高庭晖,问道:“你又为何归顺?” 高庭晖十分孤傲,淡淡道:“我才能武艺远胜于李日越,他尚且能得到大帅重用,更何况我?” 薛白见此一幕,颇能感受到李光弼的名将风范。 对于在今年内平定叛乱,他多了几份信心。 但他希望能够再避免一些国力与兵力上的损失,他这次亲自来的目的也是在此。 燕军大营。 战事接连受挫,可严庄反而愈发佩服史思明了。 史思明有大将之气,遇挫不折不挠,在麾下两员大将接连背叛之后,反而沉住了气,一扫之前的急躁,转变了态度,开始安抚诸将。 很快,燕军的士气又被重新提振了起来。 “一时的战败不要紧。”史思明还招过包括严庄在内的诸人,亲自为他们鼓气,“我们可以输很多次,最不至就是退回范阳,来年秋日劫掠一番,又是兵强马壮。唐廷却是一次都输不起,李光弼败一场,我便可直取洛阳、甚至长安。” 严庄觉得有点道理。 “故而,我军不必求速胜。”史思明提高了音量,“最先支撑不住的必是唐廷。” 敌不过老对手李光弼,他已经迅速转换心态,不求一战灭唐,而是准备打持久战了。 史朝义忧思重重,道:“可大军的粮草供应……” 史思明淡淡瞥了儿子一眼,看向地图,指点起来。 “河阳的粮草供应,从何处来的?江淮。薛白亲至洛阳,一是阻我军渡过黄河,二是为李光弼筹集粮草。既然不能从野水渡夺唐军之粮,那便直接从江淮夺!” 他手指一点,先点了地图上的曹州。 “薛萼!” “末将在。” “你领三千兵掠曹州一带粮草,不必攻城。” “喏。” “王同芝!” “末将在。” “领两千兵,掠陈州!” “喏。” “许敬釭,两千兵,掠郓州!” 一道道军令传达了下去,只从地图上看就能看出燕军完全散开了,不再集中兵力,而是铺天盖地往河南、江淮一带杀去。 “黄河以南,唐军仅薛白、张巡可谓能人,今我四散而出。且看有几个张巡能守城?!” “大燕必胜。” 严庄佩服史思明,可心中也有些别的想法。 是夜,他特意邀史朝义小酌,长叹一声,道:“怀王可知陛下为何如此安排啊?” “自是为断唐军粮草,此消彼涨,则唐军必败。” “非也。”严庄摇了摇头,道:“我看,陛下是有了返回范阳之意啊。” “先生为何如此断言?”史朝义不解。 严庄道:“我军劫掠江淮必使百姓怨声四起,助唐军与大燕相抗,民怨一时难消,岂是取天下之良机?相反,今大军掠来金帛子女,退回范阳,封赏功臣,休养生息。如何?” “如何?” “则留一个烂摊子给唐廷,财力不足,左支右绌,再加上其朝中争权夺势,要不了几年,唐廷必乱。到时,陛下再向回纥、契丹借兵,长驱直入。岂不更好?” 史朝义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可父皇为何不与诸将明言?” 严庄含笑道:“非不愿与诸将明言,唯不愿与怀州一人明言而已。” “这又是何意?”史朝义大为惊诧,瞪大了眼。 “点到为止点到为止。”严庄摆摆手,一指北边,不肯再谈此事,只道:“怀王若能为今日之言,而念臣的好,臣就满足了。” 是夜,史朝义辗转反侧,死活不能安然入睡。 他想到了史思明把史朝清留在范阳,只封他为怀王,再加上今日之言,不由愈发担忧。遂起身,招心腹们商议,开口便道:“阿爷要退回范阳了……” 第524章 父子 薛白一到,河阳城所面对的攻势顿时就减轻了许多。 军中诸将不知是史思明的策略改变,都认为是他把史思明吓坏了,心中不由愈发崇敬。 “雍王一人可抵得过上万援兵。”放饭时,雍希颢感慨着,好奇道:“你们说雍王此来是做什么?他比大帅还能打仗不成?” 李日越对此不感兴趣,淡淡道:“你打听军情做甚?你是叛逆的细作吗?” “我……你一个降将说我是细作?” 将领们在校场上随意闲聊着,城头上,薛白正与李光弼边走边议事。 李光弼对薛白的到来并不热情,作为天下兵马副元帅,他更希望薛白这个名义上的元帅只负责名义。 “雍王出镇洛阳就罢了,到河阳来,就不怕旁人说你手伸得太长?” “平叛事大,管得了旁人如何说?” 李光弼道:“该布局的早已布局妥当,除非是不放心我。” 薛白停下脚步,望着北面的叛军大营,直截了当地抛出了他的计划,道:“我在离间史思明父子,试着怂恿史朝义弑父夺位。” “嗯?” 李光弼很意外会听到这样突兀的计划,问道:“为何会有如此想法?” 薛白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才答道:“我觉得能成。” “因为安庆绪?”李光弼道,“你俘虏安禄山之后,真是安庆绪杀了他?” “是。” 李光弼道:“我还以为是史思明栽赃他。” 薛白回想着此事,在当时他以为自己改变了很多事,可他之后才意识到,权力的斗争没变。在父子相残已经习以为常的年代,有人开了头,就会有人效仿,背叛者往往也会死于背叛。 “史思明父子之间亦有矛盾,我使人激化他们的矛盾,怂勇史朝义杀史思明。” “听着未免太玄乎了。”李光弼依旧不信此事能成。 薛白道:“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若此事我做成了,你我结拜为兄弟?”薛白侧过头,看着李光弼颌下已有些花白的胡子。 “雍王贵为皇侄,我岂敢高攀?” “知你会拒绝,故而需打赌,伱愿赌服输即可。”薛白道,“事成,平叛顺利,你还多了个兄弟,有何不可?” 李光弼犹豫着问道:“雍王此计若不成呢?” “那我认你为义兄。” 李光弼哑然失笑,摇头不已,想了想,道:“若我侥幸赌对了,雍王答应我,绝不乱大唐社稷,可否?” “好。” “一言为定。” 两人在城头上击掌为誓,李光弼遂开始派遣探马袭扰叛军大营,实则为了方便与严庄传递消息。 很快,消息传回,史思明分散兵力南下江淮抢掳的路线图便被画了出来,挂在河阳大营当中。 “十余路兵马,只怕是难以阻截。” “那就不阻,我们以攻待守,攻其必救。” 李光弼遂点了点地图上的上党郡,道:“让郭子仪尽快击败蔡希德,出兵相州,则史思明只能回援。” 薛白不想重演李隆基逼安禄山出战的旧事,问道:“可有战机?” 李光弼难得笑了笑,反问道:“史思明麾下诸将皆准备往江淮劫掠金帛子女,蔡希德岂能定得下心来严防郭子仪?” 他这一说,薛白心里就有底了,道:“还是义兄想得周到。” “赌约尚未有结果,当不得雍王如此称呼。” 李光弼不敢沾薛白,免得被视为雍王一党,连忙与他疏远,自去写信传于郭子仪。 史思明这日正忙于军务,周贽却过来,小声禀报了几句话。 “陛下,军中出了一些流言,说陛下想退兵范阳了……” 听罢,史思明当即脸色不豫,问道:“从何处传来的言语?” 周贽非常为难,不敢答话。 “朕让你说!” “臣有罪。”周贽跪倒在地,“并非臣与怀王有隙,臣谨奉陛下之意,欲与怀王友善,只是据实以报。” 话到这里,史思明已知道流言是谁说的了,大怒,喝道:“把那逆子招来!” 很快,史朝义又被摁着带到了大帐当中,跪在地上。 “朕问你,可是你与部将言朕将退回范阳?” “儿臣……” 史朝义顿时满头大汗。 他不明白,自己只是与最信任的几個说过,如何能这么快就传到史思明耳朵里。 再偷偷瞥向周贽,他便知一定是周贽安插了眼线在自己身边,这小人,着实可恨。 “你还敢看?!”史思明见了他那鬼祟模样,便知他心怀怨忿,叱道:“自己做错了事,怪旁人吗?!” 史朝义还想要狡辩,背上已是剧痛,挨了一鞭子。 刚愈合不久的伤痕上又添了新伤。 他心里却并不服气,史思明分明就是想退回范阳,此事只瞒着他一人,如今只不过是被揭穿恼羞成怒,借题发挥罢了。 “啪!” “啪!” 一道道鞭伤像是蜈蚣般爬满了史朝义的背。 傍晚,严庄手持着金创药,小心翼翼地抹着,感慨道:“陛下如何舍得下这等死手?殿下你可是他的亲儿子啊!” “我从小,他就嫌我是一个拖累。” 史朝义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说及这些旧事,竟也显出伤心之色。 严庄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一边敷药,一边听着,时不时感慨叹息一声,引得史朝义情绪更加波澜起伏,说到后来,甚至落下泪来。 “我父皇以前是个奴牙郎,贩战俘给达官贵人,我阿娘就是被他贩卖的一个奚人女奴,他霸占了她,还想把她卖一个好价钱。结果,还没卖掉阿娘,他惹了祸,出逃避难。” 史思明避难之事严庄听说过,计骗奚王,擒下奚人大将献于张守珪,成了大唐的将领。 史朝义继续道:“后来他立了功回来,我阿娘已经生下了我,算时日,很确定我就是他的儿子,可他总觉得我不像他,我太宽仁了,且擅读书,温文而雅。我出生没几年,我阿娘不堪折磨就去世了,没两天,父皇就娶了幽州大户辛氏之女。” 说到这里他面露讥笑,又道:“我父皇常与人说,在他一无所有之时,辛氏无意中见了他,央求着父母非要嫁给他,并带着丰厚的嫁妆倒贴。其实反过来,是我父皇一见辛氏就动了色心,上门磨了许多天,辛家拿他没办法,又看中他的才干,只好嫁女。他们成亲后,生了一儿一女,比起我,父皇更疼他们。” “唉。” “父皇之所以只立我为怀王,因为更疼他的小儿子史朝清。”史朝义眼中泪光闪闪,“你一说他要退回范阳,唯瞒着我,我便知是他铁了心要立史朝清。” 严庄眼中精光流动,手指伸到药盒里狠狠搲了药膏,道:“陛下不知珍惜啊,有殿下这样一个好儿子。换作是安庆绪,遭此番对待,必然已弑父自立了。” “安庆绪?” 史朝义念叨着这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了安庆绪临死之前的样子。 原本,他以为他们已经成了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有些佩服安庆绪的勇气与魄力。 “失言了,殿下且休息吧。” 严庄起身,退出了这间大帐。 他目光往远处望去,听得今夜的马厩比往常安静些。史思明派往江淮各地劫掳的兵马,今日已经陆续出发了。 事不宜迟。 严庄想了想,并未往自己的帐篷走,而是转到了史朝义的心腹将领的营地。 骆悦、蔡文景等几人正垂头丧气地在喝酒,他们在奉命攻汴州时,擅自追随史朝义去攻洛阳,大败而回。已被重惩,眼下正是最失意之时。 一见严庄来,当即拥了上来,问道:“怀王如何了?” “伤得很重啊。”严庄唏嘘,四下看了一眼,在火堆旁坐下。 骆悦会意,驱走闲杂人等,只留下信得过的寥寥数人。 “严公,怀王待我等一向宽厚,他到底是犯了何错让陛下屡次重惩他啊?!” “怀王错只错在为陛下所不喜啊。” “严公这是何意?” 严庄面露难色,道:“此事,我本不该说。” 骆悦凑近,道:“严公放心,绝无旁人知晓。” “唉,好吧,今日陛下鞭打过怀王之后,曾对着我与周贽私语了几句。” 严庄沉吟着开口,偏是不一口气说完,急得诸将抓耳挠腮。 他磨了他们的耐心,调动了情绪,方才继续道:“陛下说‘越看,怀王越不像朕的儿子’。” 此言一出,诸将俱惊,骆悦不忿道:“陛下怎能说这种话。” 严庄沉默了一会,看着他们,目光中渐渐泛起了怜悯之色。 “严公?怎么了?” “我本不欲言,但……诸位将军,各自逃命去吧。” 骆悦大惊,问道:“陛下果然要杀怀王?!” 他很聪明,对此早有所料,也知道史朝义一死,自己这些人一定逃不掉。 蔡文景道:“他怎可以……虎毒还不食子呢。” 骆悦脸色难看,道:“方才也说了,陛下从来就不把怀王当亲生儿子。” 严庄叹道:“看来将军也知陛下心意,这是决意要立辛皇后所出之嫡子为储君啊。” “怎么办?请严公救我等。” “我能为之奈何?”严庄道,“往日为陛下值宿的薛萼不在,趁着营防不严,逃吧。” 他拍了拍膝盖,云淡风轻地站起,不再多谈,自回了帐中。 帐内,有一人正等候在那,一见严庄回来,连忙行礼,低声道:“先生,怀王让我来请你过去。” 严庄眉头一动,心想自己才离开没多久,史朝义又要相见,看来,这是已想通了啊。 “殿下啊,再不动手,殿下与我等都死到临头了!” “我岂能如此啊?” 史朝义趴在榻上,埋着脸,悲泣不已。 骆悦只好又道:“废立之事,古来皆有。我等不过是想要请陛下退位,由殿下你继位,这是军心所向啊。” 史朝义还是不敢答应,转头向外瞥了一眼,等严庄来。 骆悦却知道事情不可拖,道:“殿下若实在不忍心,我等为保命,只能投降大唐。” 他当即跪倒在地,与史朝义作别,落泪大哭道:“我等这一去,再也不能侍奉殿下,往后若有再见之日,也是敌手了。” 史朝义既惊吓又感动,连忙挣扎着起身扶起骆悦,道:“我失了阿爷的疼爱,怎能再辜负你们的忠诚?!” “殿下答应了?” “唯请将军妥善处置,勿惊吓了阿爷。” 骆悦得了许诺,大喜,叩首道:“末将一定办妥当!” 他当即回营,悄悄点了三百精锐。 那边,蔡文景已派人去打探过了,今夜是史思明的亲兵将领曹徊在值宿。 他们便以史朝义的名义,派人去召见曹徊。 曹徊一到骆悦等人当即提刀架在其脖子上,道:“曹将军,陛下猜忌残忍,滥杀无辜,我等稍不如意,动辄诛杀;而怀王宽仁大度,爱惜将士,今我等欲拥立怀王,请将军共立功业,如何?” “我来之前就猜到你们要做什么了。”曹徊道,“可我还是来了。” 骆悦一听便大喜,放下刀,问道:“将军可愿与我等一道举大事?” 曹徊道:“陛下夜里做了噩梦惊醒,问我‘朕梦到群鹿度水,鹿死,而水干,何解?’我不敢答,却知这是上苍的告示,陛下的王气尽了。” “好,走!” 数人当即赶往史思明的大帐。 到了帐外值宿的卫兵们当即拦了上来,曹徊喝道:“连我都敢拦?!” 卫兵遂心生害怕,不再相拦。 骆悦行事果决,二话不说,当即带兵冲入大帐。有侍从惊起,喝道:“谁人敢闯……” “噗。” 血溅开,骆悦连劈数刀,赶至史思明榻前,定眼一看,大吃一惊意外地发现史思明却是不在帐中。 “怎么回事?!” “咴!” 突然一声马嘶,骆悦转头看去,只见一道人影跨上了史思明的骏马,挥鞭便要逃。 “拦下他!” 骆悦深知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夜若不能功成,他是必死无疑。因此,他径直张弓搭箭,一箭将马背上的人影射落。 紧接着,他拔出刀来,大步上前便去擒史思明。 “陛下,得罪了。” 下一刻,骆悦大吃一惊,因他就着月光看去,地上中箭之人根本就不是史思明。 “噗。” 他臂上一凉,那只持刀的胳膊竟是被人一刀齐齐切断。 剧痛之下,他倒在地上,转头看去,只见曹徊手提陌刀,脸露得意地走了过来,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我过去之前就猜到你们要做什么了。”曹徊大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作乱?!” “噗。” 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很快,一声声刀斧入肉声与惨叫声响起。 史思明亲率卫队包围了过来,无情地砍杀着骆悦带来的三百精兵。 大帐周围,顿时成了人间地狱,血肉横飞。 终于,马蹄踏着血泊,史思明驱马到了骆悦的面前,问道:“何人指使你作乱?” “无人……无人指使……” 史思明于是轻轻巧巧地一挥刀,把骆悦的另一只手臂也砍了下来。 惨叫声中,他没再问骆悦,而是转向蔡文景,问道:“何人指使你作乱?” “怀……怀王。” “噗。” 史思明得了回答,干脆利落地一刀斩断了骆悦的脖子。 “把那孽畜押来!” 史朝义被按着,双膝狠狠地砸在了满是血泊的地面上。 他胆颤心惊,迫不及待地解释道:“父皇,此事绝不是出自我的授意!我没有同意过啊……” “啪!” 史思明上前,一个极为用力的巴掌,直接就把史朝义打得摔在地上。 “你若敢做敢当,朕还欣赏你是个有魄力的,也许就立你为太子了。” 这话,史朝义也不知该不该信,愣愣不敢言语。 史思明已一把拎起了他,目露怒色,问道:“你可知今夜最让朕生气的是什么吗?” “真不是我指使的啊!”史朝义已经吓哭了。 “你蠢、你笨、你软弱无能,这些朕早已习惯了,朕最恼火的是你不肖!你一点都不像朕的儿子,毫无志气,但凡你有一点志气,就该把那点小心思用于攻取天下,若待你我拿下长安再弑父,朕还当你是个李世民,死都瞑目!” “儿子不敢,儿子没有啊!” “废物!” 史思明摔开手里的废物,轻蔑道:“你终究不能助朕成就大业。” 他起身,接过长刀,便想亲自解决了这个儿子。 周贽连忙赶上前,跪在史朝义前面,劝道:“不可,不可啊!陛下不可学昏君落下杀子之名,臣请软禁怀王,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此时此刻,似乎只有他还记得史思明让他与怀王和睦相处。 “杀子?”史思明道:“杀他的不是朕,是他自己!带上来。” 须臾,耿仁智带队,押着几人上来,被押的却是严庄、乌承恩,以及他们的随从。 严庄今夜原以为是去见史朝义,结果没走几步便被押下了。他不明白自己是何处露了馅,此时一见耿仁智、乌承恩,他才略有所悟。 这两人都是当初李亨招抚史思明之时起到过重要作用之人,而严庄这次出使的目的本是为了向他们宣旨,让他们刺杀史思明。想必,史思明是从他们身上发现了端倪。 可严庄十分谨慎,认为时机不到,一直没有联络这两人,连旨意都烧掉了,那又是如何回事? “陛下,这是唐廷给乌承恩的诏书。”耿仁智拿起一封密旨,递给了史思明。 “好一个范阳、平卢节度使!朕有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如此背叛臣?!” “臣有罪,臣该死。”乌承恩磕头不已,道:“陛下息怒,这是唐廷的阴谋啊。” 史思明狠狠瞪了史朝义一眼,道:“给朕听着……你说!” 他指向了乌承恩身后一个随从。 那随从当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道:“小人是奉圣……奉唐主之命,前来给乌承恩传旨的,唐主希望能招降乌承恩。” 耿仁智长叹一声,痛心疾首地向史朝义道:“怀王啊,你中计了。我与乌承恩都得了唐廷密旨,追问之下,方知之前唐廷还有过一封同样的旨意,那必是严庄所携,再一查他的行迹,便知他是要离间你,可你……唉!” 严庄这才知自己是如何败露的。 想必是唐主趁着雍王不在,开始向朝政伸手了。这种时候,不与雍王、郭子仪、李光弼商议,选择让乌承恩节度范阳、平卢,看似愚蠢,其实背后藏有深意。 对唐主而言,一则可尽快平息战事,解雍王兵权,二则往后便可让乌承恩率河北与雍王抗衡,三则树立唐主自己的威望,避免平叛的诸名大将功高盖主。 只可恨,自己大事将成,碰上这么一个拖后腿的昏君。 “昏君!” 严庄气极,大骂道:“唐廷有如此昏君,气数已尽。我真该辅佐大燕一举攻下长安,尽诛李氏!” 史朝义瞪大了眼,惊讶于严庄反应如此之快,骂道:“奸贼,你花言巧语离间我与阿爷。” “陛下。”严庄跪着往前挪了挪,道:“罪臣全都招,罪臣是奉薛白的命令,不得已才这般行事啊。罪臣有用,能招供出很多唐军机密!” “你害惨了我还想活?奸贼!”史朝义悲道:“阿爷,全是他引起的,与我无关啊!”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史思明冷冷道,“朕要取天下,只管谁能助我取天下。” 说罢,他竟是毫不犹豫提刀上前,一刀搠死了史朝义。 “呃。” 史朝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阿爷真的会亲手杀了他。 父子俩对视着。 史思明眼中没有不舍,只有释然。 他终于摆脱了死在儿子手里的恐惧,他其实早就意识到,这个长子终有一天会杀了他夺权。 这念头从何时起的呢?也许是在史朝义为安庆绪求情那天,也许更早,也许是他掐死了史朝义的生母那天,也许是因为曾经听说李隆基一日杀了三个儿子…… 总之,没有人能夺走他的大燕帝位。 “不是朕杀了自己的儿子,是薛白杀了朕的儿子。”史思明这才露出悲恸之色,高声道:“犯军法者,必斩!” 诸将肃然。 史思明又指向严庄,道:“严刑拷问,把他的脑子掰开揉碎,把他所知的一切记下来。” “喏!” 风吹来,带着血腥味,可今夜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军中还有更多史朝义的党羽没有清洗,得杀过去。 然而,风里除了血腥味似乎还有马蹄声。 史思明正要走向大帐,忽然猛地回过头,出于野兽般的直觉,他感到了临战时的颤栗。 “敌袭!” 像是回应他的预言一般,唐军悠长的号角突然作响,如泣如诉。 “呜——” 一直以来,史思明渴求与李光弼决一死战,在这个死了儿子的夜里,他渴求的决战来了,那个杀了他儿子的仇人薛白也来了。 第525章 义兄弟 史思明早该想到唐军会发动进攻的。 他既然把麾下诸将分别遣往江淮抢掳,薛白、李光弼无法阻止,那必然会趁着他大营兵力减少进行偷袭。 甚至,在他最初做战略计划时,目的就是为了逼迫唐军出城决战的。只是这两日被严庄挑唆史朝义谋逆之事分了心,一时忽略了。 祸起萧墙,对主帅的注意力、对整个战局的影响比预料中要大得多。 “应战!” 史思明当即翻身上马,亲自统率燕军抵御。他的身材与安禄山相反,十分瘦削,眉骨很高,神态如鹰一般凶狠,这股霸道之气落在燕军众将眼里,纷纷大呼着追随他杀敌。 然而,祸不单行,史朝义死了的消息已然传到了大营中。 史朝义作为大燕国的嫡长子、怀王,待人又宽厚,押宝在他身上的将士数量远超过史思明的估量。 若不是唐军突然杀来,这些将士本应该用恩威并施的手段安抚或处置。可现在,夜袭的号角声一响,他们当然要倒向唐军。 “陛下,大事不好了!”有士卒狼狈奔来喊道。 威武凶狠如鹰鸢的史思明正待杀敌,闻言回过头,喝道:“说!” “骆悦麾下裨将周子俊率众反了,射杀了陛下派去震慑他们的将领!” 话音未落,史思明一刀将这报信人斩杀当场,侧耳听去,夜风中果然有呐喊声越来越近。 “怀王已死,大燕难兴,随我拨乱反正,共谋富贵。” “杀了史思明,重归大唐,犹不失前程功业!” “杀啊!” 喊声愈来愈近,史思明勃然大怒,下令诸将先去平乱。 曹徊当即领兵而出,带兵向营内赶去,一边喝令道:“谁敢造反?杀无赦!” 斜地里一支箭“嗖”地射来,正中曹徊脖颈。 紧接着,周子俊跃马奔来。 这将领年轻大胆,不惧史思明,挥舞着手中的弓,不停煽动着燕军将士们。 “大唐立国百数十年,气数正隆,李家七代天子,你等不思效力。反为一胡逆史思明卖命,值吗?!” 一时间,燕军军心大溃。 败逃回来的亲卫们迫切地拥着史思明想要逃。 “快,保护陛下!” 史思明却是一把推开亲卫,纵马驰向周子俊。他很清楚,若不能镇住叛乱,大军势必要一败涂地了。 那边,周子俊见史思明杀来,不退反进,誓要拿这叛首的头颅当自己的青云梯。 “胡逆,拿命来!” “噗。” 一颗人头落地,血冲天而起。 史思明一刀斩下,沐浴在血雨之中,勒住缰绳,狠狠地盯着前方那些吵吵嚷嚷着冲过来的人。 良久,他开了口。 “怀王谋逆,一人之罪,任何人都不受牵连!” 很快,燕军们把史思明的旨意传达下去,意图安抚住那些叛乱的人。 但唐军都杀到营栅了,如何还安抚得住? 不仅是史朝义的亲信们转投唐军。还有一些人暗地里亲近史朝义虽无旁人知晓,但一听出事了也害怕被牵连,甚至一些只与史朝义说过一句话的将领,也干脆跟着一起叛投。 此情此景,使得恐慌的情绪迅速蔓延。 史思明好不容易用威猛的气势把冲过来的叛徒们吓退,唐军已被接应到营栅处。 大火燃起,烈烈作响。 而军中士卒一见火起,更加混乱。 “怎么回事?!” “怀王谋逆,杀了陛下,投靠怀王者不受牵连。” “什么?怀王已弑杀陛下?” “有叛贼拥立怀王,听来我们只能投唐军了……” 那道安抚将士的圣意也不知是被人听岔了还是传错了,死的人反而成了史思明。 于是,一些忠于史思明的将领竟也转头归附唐军。 焦头烂额地处理过这些事,史思明稍得空了,感到天光亮了,回头一看,不由大为惊讶。 “为何火势起得这般快?!” “陛下,唐军擅用火器。水火无情,万一伤到了陛下,快撤吧。” “不退!”史思明怒道:“随朕杀敌!” 说话间,大火已猛地又窜高了许多,连他都能感到热浪扑面而来。 他眼中的怒火也在燃烧。 一颗取天下的雄心还未得到满足,久盼的决战才到眼前,敌手还未照面,他就不得不逃了。 “鸣金!” 燕军终于开始大举往北边撤退。 史朝义的尸体被人抬起,燕军士卒们一开始还不想让大燕怀王的尸体落入唐军之手。 可还未撤出大营,尸体已被丢在了马厩前。 马蹄从它旁边而过,之后是一双双脚踏在尸体上,很快,火势蔓延过来,烧着了史朝义的衣物、头发,使他的皮肤滴出油来。 史思明已经纵马出营狂奔在夜风中了,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儿子一眼。 就好像很多年前他霸占那个不知名的奚人女奴后,披上衣服就走,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留下的种。彼时他想的只是如何活下来。 如今也一样。 在他身后,十里余地的大营火光冲天,彻夜通明,照得孟州一带如同白昼。 一支追逐叛军的唐军骑兵策马归来,为首者正是主将李光弼。 李光弼统兵夜袭,不曾踏入燕大营就开始追击叛军,到现在战果都没来得及清点。 烧营、接收了燕军中的倒戈兵将、清点战果,这些事都是薛白做的,因此,他直接问道:“雍王何在?” “在北营。” 所谓北营就是叛军存辎重的地方,因扎营时就防备了唐军火攻,在与别的营寨之间挖了深深的壕沟,才没被火势波及。 李光弼盔甲上的血都还没来得及拭去就赶去相见,掀帘一看,伤痕累累的严庄正拜倒在薛白面前,带着一种愿为大唐尽忠效死的肃穆神色。 “臣幸不辱命,离间了史氏父子。” “起来。”薛白亲手扶起严庄,“你做得很好,朝廷不会薄了你的功劳。” 李光弼没得到史思明或史思明的尸体,也不能确定昨夜撤走的是史氏父子中的哪个,毕竟当时场面混乱,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说史家父子都死了的。 此时听严庄如此说,他还当薛白的计策成了,不由苦笑道:“世事弄人,没想到你这番布置,真让他们父子残杀。” 说这话的心情,喜悦中掺杂了一些自认倒霉的无奈心情。 其实薛白已听人汇报了“怀王已死”之事,正遗憾与李光弼打赌输了,倒没想到消息是有滞后性的。 权场上的人,岂有不厚脸皮的,他眼神微微一闪动,笑问:“愿赌服输?” 李光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道:“愿赌服输。” “备香线与黄酒来。”薛白当即吩咐道。 他难得高兴,还拍了拍严庄的肩,示意他做得很好。 自然也有人劝阻,李光弼麾下就有将领委婉地表示,天下兵马的元帅与副元帅结拜,此事十分的不妥。 “不妥?”薛白遂反问道:“广平王李俶可与回纥叶护结拜,我反而不能与义兄结拜?” “可雍王平定了广平王之叛不是吗?” “我愿赌服输,不必你多嘴。” 于是,当着诸将,薛白与李光弼各点了香线敬了天地,结为兄弟,又各饮了一杯黄酒。 “义兄。” “雍王。” “义兄唤我的字便好。” “好吧。”李光弼并不高兴,喟叹着唤道:“无咎。” 薛白脸上浮起了真挚的笑容,心说这一趟来,拉拢李光弼的目的基本已经达到了,或者说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若是能再拉着郭子仪一起,三人结拜,那就更好了。 “我还有一位结义大哥,不如将他一起算上吧。”是夜,薛白在沉睡中梦到自己与李光弼如此说道。 可惜,他们的义气没能持续太久。 数日之后,李光弼面带不悦地大步赶到薛白帐中,将一封战报丢在薛白面上。 “雍王请看吧。” “义兄如何不唤我的字了?”薛白明知故问。 李光弼道:“史思明未死,你我之间的打赌,输的人是你。” “史思明尚在?” 薛白吃了一惊,关注点放在平叛大事上,沉吟道:“若如此,便不能迅速平叛了。” 李光弼道:“是,他已逃回卫州,召集兵马,他派往江淮的诸路叛军也已悉数北归。” “这是好事。”薛白道,“如此一来,可避免河南、江淮生灵涂炭,此战,义兄功在苍生啊。” “我已担不起雍王这声‘义兄’,毕竟该愿赌服输。” “好,愿赌服输。” 薛白云淡风轻地笑笑,抬手指天,道:“我起誓,绝不扰乱大唐社稷,义兄可满意了?” “雍王切莫再如此相称。” “此事是叛军误传了消息,也许也是天意,是你我兄弟之间的缘份。” 李光弼冷峻严苛,依旧道:“我担不起。” “好吧。” 薛白也不强求,反正很多事一旦传开了,就不是当事人的意愿能决定的了。 往后李光弼再如何否认结义之事,只会被当成心虚。 卫州,薛萼、王同芝、许敬釭等才渡过黄河便被召回来的燕军诸将拜在史思明的面前,纷纷请罪。 他们把河阳一败的罪责归咎于自己领兵在外,无非是给史思明面子。 史思明当然也不可能真的怪罪他们,和颜悦色地一个個扶起他们,道:“李光弼狡猾,以火器偷袭大营。朕欲先退回范阳,待重整旗鼓再南下一举攻克长安,如何?” “圣人明鉴。” 一如史朝义所言,燕军还是要退回范阳了。可惜,他话说得没错事却做得不对。 死者已矣,生者却还得活。史思明当即遣使先回范阳传旨,册立史朝清为太子。储君是国本,此举能够安稳范阳人心。 之后,他又下旨,命蔡希德不必再强攻上党,只需要扼住滏口径,保证相州的安全。 如此一番安排妥当,他亲率败军,退往相州。 相州是史思明斩杀安庆绪的地方,他打算到了相州就不能再退,得稳住阵脚,击退唐军,以保证大燕的疆域。 三月的春风抚面,一路往北,渐渐没那么暖和了。 远远地,相州城在望,前方有快马奔来。 “报——” “陛下,蔡希德已出城迎接陛下。” 史思明闻言反而抬起手,止住了行进的速度,目光疑惑。 诸将不解,薛萼遂上前问道:“陛下,可是有何顾虑?” 史思明为人其实非常多疑、好猜忌,否则也不会连自己的儿子也杀了。 他沉吟道:“昔日,朕与蔡希德、安守忠、李归仁同为先帝帐下大将,大家都齐名。如今朕为天子,他们为臣。心里未必服气。蔡希德的脾性朕清楚,此番闻朕大败,必有小心思,怎会出城迎接?” “陛下是说,他有了异心?” 史思明自己就是夺了安氏的帝位,当然也担心报应不爽,故而他把兵将都召回来才敢北归,遂下令让将士们都提高警惕。 大军继续向前,终于见到蔡希德来相迎的队伍。 蔡希德身披明光铠甲,下马走到史思明面前,显出恭敬之色。 对阵郭子仪这些日子他显得疲惫了许多,茂密而粗硬的络腮胡子已有些发白,眼神却很真挚。 不料,史思明竟不肯入城而是一个眼神示意。薛萼、王同芝二将当即各自领兵,或控制住蔡希德麾下部将,或是策马进城查看。 “陛下,这是做甚?” 蔡希德大为惊讶,面露愠色,道:“陛下是在怀疑臣吗?!” 他这神态,让史思明也有所动摇,认为是自己太多疑了。 正在此时,前方出了变故。 “嗖。” 城头上一支箭矢射下,将刚过了护城河的薛萼射落马下。 “杀!” 随着这喊杀声,城头上有大旗摇晃。 与此同时,两边的山林里也传来了震天的喊杀,灰烟滚滚,声势非凡。 “是郭子仪!” 史思明料到了蔡希德有僭越之心,却没料到郭子仪已不声不响地到了相州,不由震惊。 “杀!” 蔡希德的计划是引得史思明入城再杀,他认为彼此多年的交情,史思明不会怀疑他。没想到史思明竟是如此不信任自己,不由大怒。 现在唐军提前发动,他却陷在史思明军阵之中,退是死,进或许还有活路。 于是,他扑向史思明。 沉重的盔甲撞在了战马上,把史思明撞落在地。蔡希德大喜,连忙用自己重重的身体压上去。 “死吧!” 巨大的阴影盖下来,史思明顾不得腿上的剧痛,打了个滚,拔出靴子里的匕首刺去,第一次刺在了蔡希德的盔甲上,“铛”的一声,他的脖子已被扼住。 “都别过来!”蔡希德怒吼。 史思明透不过气了,愤怒于在万军之中竟没人能救自己。只好拼了命拿手中匕首往蔡希德袴甲的缝隙中插去。 “啊!” 惨叫声起,蔡希德手中的力道松了一些。 史思明于是狠狠扎了两下,挣扎出来,抢过一把刀,猛地把蔡希德的头颅斩下来。 “伱等废物!为何不救朕?!” “陛下神武,我等没来得及。” 史思明再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王同芝也已经战死了。郭子仪的大旗已从山林中推进到燕军阵线的左翼,要把行军中的燕军一分为二。 遇上如此老练的对手,史思明没有信心再战,果断下令鸣金。相州城都不敢入,径直杀出一条血路,往北奔去。 他必须回到范阳,只需回到范阳,今日的败迹就不算什么,不出几年,他又可聚集起一支雄军南下。 史思明老于行伍,胜仗多,败仗也多,对于战败逃亡极有经验。他也不去收拢兵马,燕军主力多是骁骑,马快,只要逃出战场保了命,往后自会归来。 很快,他率着千余亲卫脱离了战场,往北狂奔。 然而,郭子仪显然没打算放过他,早做好了擒拿他的准备。 有一支唐军骑兵迅速追上,呼啸不已。 “穿皇袍者为史思明,拦住他!” 史思明大惊,连忙一边奔逃一边脱下他的皇袍,换上普通将领的盔甲。 可唐军中有千里镜,把他换衣服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头戴金盔者为史思明!” 史思明只好又连忙摘下那闪闪发光的盔甲。 他头发本就稀疏,年纪大了之后掉得更快,顶上早已秃了一大片,一摘下头盔,秃头还是反光,只是闪的光芒柔和了些。 “秃头者为史思明!” 史思明大怒,割下一块布匹包在头上。提刀向身旁的亲卫喝道:“把头发割了!” 一个个燕军士卒无奈,只好摘下头盔,把头顶上的头发剃了,俱成了秃头模样。 郭子仪听得禀报,对擒杀史思明就不抱太大的期望了。他眼神中闪过一些思虑之色,担忧这场平叛夜长梦多。 他之所以能在相州,因前阵子,他已击败并俘虏了蔡希德。更难得的是,他利用上党的地势,使得大败后的叛军匹马不能过太行山。 其后,郭子仪亲自招降蔡希德,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相州城。 当时李光弼的传信恰好到了,称叛军已分兵杀入江淮郭子仪正犹豫是否摆明旗号,断史思明后路以逼其回师。哨马便禀报了叛军大败而归的消息。 郭子仪遂设计伏击史思明,可惜这贼子多疑,没有上钩。 “郭公!” 有人大喊着往这边走来,步伐有些一瘸一拐,却是在上党被叛军俘虏的程昂。 程昂被俘后先是被史思明押在魏州,后又转押到相州,好不容易脱困,方才便冲到战场上狠狠厮杀了一番,大感痛快。 “郭公得此大胜,不知还有何忧虑?” “战事连绵,今走了史思明,恐朝廷又有招抚之意啊。” 程昂不解,问道:“如此大胜,平叛只差最后几步,怎还会招抚?” 他也是一方节度使,郭子仪愿意把一些隐秘大事与他商议,想了想,缓缓开口说起来。 “近来,朝中有些针对雍王的流言蜚语。且雍王在洛阳遭到了刺杀,他在密信上与我说,乃是监军白忠贞所为。” 程昂眉毛一拧,虽无证据,却已十分相信此事是真的。 关于薛白的争议,他也早就知道,只是此前叛乱未平,众人都刻意压着不提。 “等平叛之后,圣人势必削雍王之权。” 郭子仪其实是支持这么做的,但还是道:“唯恐受此事影响,朝中对平叛一事会操之过急,功亏一篑。” 有些事还未发生,他却已能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出端倪,并嗅到其中的风险。 唐军还在清点战果,南面已有快马赶来,带来了李光弼的消息,经历了这几场大胜,两路唐军已经可以合兵一处,追击史思明。 这是郭子仪、李光弼第二次合作收复河北各郡,北伐范阳。 有了前一次功败垂成的教训,这次,他们最担心的不是战场上的成败,而是朝中的各种牵制。 不过这次薛白就在他们军中,许多事可以当面商议妥当。 “郭公万不可多礼,我还想着若能与郭公、李公一起结拜为兄弟,合力平叛,才是一桩佳话。” “哈哈哈。” 郭子仪性格与李光弼大不相同,开朗得多。听说薛白有结义之意,开怀大笑,捧腹道:“好好好,若能与雍王结拜,是我的荣幸,也可见我还未老啊!” 这种作派就很讨喜。 而一边的李光弼每次听到结拜之事都板着脸,好像薛白欠他八万贯钱一般。 可郭子仪热情洋溢地笑过了之后,还是摆了摆手,叹息道:“可不行啊,你我三人统率大军。若是结拜了,旁人定要说我们阴谋勾结,说不清。” 能把拒绝的理由这般自然而然地说出来,有了先前的铺垫又不会得罪薛白,这也是一种本事。 在人情世故上,郭子仪显然比李光弼要老道太多了。 薛白知道,这次想给郭子仪下套很难了,他遂把心思放到平叛之事上来。 “不瞒两位,如今我们大败史思明,朝廷只怕不会支持我们继续北伐了。” “雍王手握重权,也做不得主吗?” “危险之际,我能暂时做些主,却不代表我手握重权。”薛白道,“如今距解长安之围已过了大半年,天下权柄自然已交还陛下。” 他这话半真半假,可接下去说的才是重点。 “朝中必有人认为你我三人勾结,不想让我们继续统兵,除了诬陷、刺杀,或还会有官员任命、粮草供应上的牵制。我出镇洛阳,能挡的都挡下了。接下来,若有圣意招你们回朝,还请你们不要奉诏,待我再出面转圜。” 这些话有些危言耸听,郭子仪、李光弼却知道它确有可能发生。虽然感觉到有时是薛白故意让朝廷猜忌他们,可在平叛过程中走得近了,惹得朝廷猜忌也是真的。 随着这句话,帐外有人进来,向郭子仪禀道:“节帅,朝廷遣使者到了……” 第526章 鸿门宴 霍仙良从长安出发就直奔上党找郭子仪,到了之后听闻郭子仪已统兵离开。他称有紧急圣谕要宣,留守的将领只好派人护送他到相州。 一路奔波到了相州城外,他见到了大战之后留下的痕迹,方知唐军已接连大胜,击败了史思明。 在驿馆中来回踱步,等了许久,总算见郭子仪到了。 “内侍少监、左监门卫将军、观军容处置使霍仙良,见过郭公。” 郭子仪甫一进门,见这白面无须的宦官吐出一连串的名号,惊讶了一下,脸上立即显出敬佩之色,忙不迭地回礼。 “中使一来蓬荜生辉,有失远迎。” 霍仙良见堂堂名将都如此礼敬自己,心中难免得意。 他出身卑贱才会阉了身子入宫,有了侍奉天子的机缘,一跃成为万人之上的权贵,鸡犬升天,正是觉得自己太了不起的时候。 能有今天,他自认为比郭子仪还难得。毕竟郭子仪出身将门,能打仗不稀奇,而他,是凭借自己超乎寻常的努力,忍受了常人所不能忍的磨难,放眼天下,能像他这么能耐的人真的没几个。 “圣人之所以遣我来,乃雍王之事。”霍仙良道,“郭公也上了奏折吧?” 说到此事,连他都替圣人觉得委屈。 天知道那些说雍王与杨贵妃有染的传言是何处来的,圣人又何曾指使过谁人去暗杀雍王?分明是雍王贼喊捉贼,倒打一耙,还联合了郭子仪、李光弼帮他发声。 这可把圣人吓坏了,害怕这三人一同造反。 郭子仪听得出霍仙良的试探之意,想了想,应道:“不错,可我之所以上奏,并非为了雍王,乃是为战事大局考虑。” “好啊。”霍仙良大喜,拍掌道:“我便说郭公忠勤体国,定然是明辨是非的。” 郭子仪道:“还请中使代我向圣人解释。” “岂还须解释?” 霍仙良笑容满面,伸手入怀,取出一封明晃晃的圣旨,清咳了两声,道:“郭子仪接旨!” 圣旨虽然只有一道,内容却很丰满。 先是加郭子仪为司徒、代国公,并赐了两桩婚事,一桩是将博平郡主嫁于郭子仪第三子郭曦,第二桩是替皇太子李俅求娶郭子仪第四女。 听到这里,俯着头的郭子仪已暗自变了脸色。 朝廷的恩赏过重了,大唐自从武周之后,就对后宫干政极为防范,连皇后都不敢设立,如今却要封一个武将之女为太子妃,这是圣人为拉拢他而作出的妥协。 世事福祸相倚,今日让圣人妥协,必使往后大祸临门。 郭子仪深谙此理,脑子思虑着,却也不敢直接就拒绝圣人的恩典,只能道:“臣,领旨谢恩。” 他这一答应,那在霍仙良眼里就成了自己人了,连忙把圣旨交在他手里,道:“恭喜郭司徒,贺喜郭司徒。” “多谢中使。” 既是自己人,霍仙良压低了些声音,道:“还有一事,虽无圣旨,却有口谕。” “中使但说无妨。” 霍仙良道:“自叛乱以来,民不聊生。你看这许多路兵马聚集在河北,每日花费钱粮无数。依圣人看来,有郭司徒率军平叛,足矣。” 说着,他目光闪动,看着郭子仪,问道:“若解了雍王、李光弼的兵权,郭司徒是否有信心扫平叛逆?” 李嗣业是他派遣来支援李光弼的兵马,出征时还在长安收编了一部分别的兵马,薛崭就在其中。 可他抵达以后,李光弼为了防止史思明绕道攻打洛阳,命他驻扎在汜水一带。 此仗到现在,他还未立下寸功,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薛崭跟在李嗣业身后,也是闷闷不乐的表情。 “阿兄,我能与你说几句家常话吗?”当日聊过了军务,薛崭忍不住开口问道。 “说吧。” “眼看这叛乱都快平定了,将军还未上得战场,每日空耗钱粮,让人心里着急。”薛崭道,“不如遣将军为先锋,定斩史思明的人头。” 李嗣业就像一座塔般站在一旁,也不说话,但显然就是想要请战的。 薛白道:“谁与你们说叛军就快平定了?” “史思明都连着大败两次了。” “你只看他大军被打散了,实则范阳尚在、精锐尚在,伤亡再多兵壮,他也有卷土重来的实力。再往北打就是他的地盘了,那才是硬仗,否则为何连郭子仪、李光弼都得停下休整再追击?放心吧,有你们立功的机会。” 这话一说,薛崭双眼发亮,杀气腾腾,连连点头。 李嗣业也觉振奋。 他从安西不远万里地回来,被薛白从封常清麾下调到河北,眼看着白孝德、郝廷玉等人立功,成就赫赫威名。难免会觉得是因为自己不是李光弼的心腹才没机会。 唯有见了雍王,才有找到靠山之感。 说着话,薛崭就留意到了薛白亲卫队伍里一员年轻高大的将领,与他年纪相当,可职衔却比他高得多,已能独领一军。 “你是何人?”薛崭上前问道。 “浑瑊。” 薛崭又问道:“我看你与我一般大,何以身居高位,可是名门出身?” 浑瑊不屑理他,咧嘴轻笑一声,道:“你在吃奶时我便立了战功,何须父辈门荫?” 此时,一名朔方兵士过来,道:“雍王,郭节帅邀伱今夜到城南楼赴宴。” “知道了。” “那小人傍晚再来接雍王。” 薛白应下此事,不多时,刁丙匆匆过来,附耳向薛白禀报了几句话。 末了,刁丙道:“他偷偷见过了阉人,又招郎君赴宴,恐怕是场鸿门宴。” “你还知道鸿门宴。” “小人如今也是读书的。” “那把樊哙带上。” 薛白随口玩笑了一句,自走开了。刁丙转头看了眼营中的几个将领,一眼就相中了李嗣业才是樊哙,遂过去道:“雍王让李将军今夜随他赴宴。” “喏!” 李嗣业食量大,好吃肉,当即就应下。 “看来,长安近来不太安生啊。” “圣人忌惮郎君,难免趁着郎君不在京中使小动作。”严庄道,“何不早日回长安?则围在圣人身边的宵小为郎君所震慑,必噤若寒蝉。” 严庄一愣,很快就想明白了。 平叛、掌握兵权,才是薛白真正的根基,为此,暂时让一些朝堂上的权力给李琮,是值得的。 “那今夜郭子仪的鸿门宴?” 薛白道:“我带李嗣业去,并非是要让他当樊哙。一会你去找到薛崭,帮他做几件事。” 他小声吩咐了几句,严庄很快会意。 “郎君放心,这正是我最擅长之事。” 夕阳很快把天地铺成了橘红色。 薛白如约前往城南楼赴宴。 郭子仪不像李光弼那般严苛,他喜欢享受,今夜让人把城中的美酒菜肴拣最好的摆上。 “雍王请。” “郭公请。” 大堂上只摆了两个案几。郭子仪原本是想与薛白单独对谈,没想到薛白带了不少人来,只好让人再摆了几张案几,让李嗣业、浑瑊等将领坐下。 刁丙、刁庚兄弟却不坐,侍立在薛白身后,严加防范的样子。 这态度摆出来,显然是知道郭子仪密会了长安来使一事。 可郭子仪依旧不说他收到的圣旨,带着乐呵呵的和善态度,道:“我想到一个更快平定叛乱的办法,想与雍王商议,故而略备薄酒。” “郭公但说无妨。” “若朝廷下一封招抚诏,只要叛军将领愿意归降,则既往不咎,献史思明之头颅者,更有重赏,想必不出旬月,天下可定。燕军大将李归仁曾是雍王与我的手下败将,若去信招降,允他范阳节度一职,他必杀史思明。” 薛白道:“我等趁大胜之势,平叛在即,又何必多此一举?” 郭子仪道:“史思明实力尚存,再打下去恐怕夜长梦多,再出变故啊。” “郭公这是在提醒我啊。”薛白道,“我听闻朝廷的中使到了,可是他给郭公出的主意。” “若依中使之意,只怕是……” 郭子仪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若依霍仙良的意思,局面一定会更糟糕。郭子仪正是为了避免最糟的情况,才想了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 偏偏,薛白不领情,道:“此战,朝廷所费巨糜,好不容易大胜,岂可半途而废,使此前的战果付诸东流?” 郭子仪见他如此,也就不吭声了。 屏风后,响起了“啪啪啪”的击掌声,三声之后,一队卫士身披盔甲带着铿锵之声奔上大堂,包围了薛白等人。 烛光映着他们手中的刀斧,泛起了寒光。 李嗣业皱了皱眉,看了薛白一眼,见他还很平静,于是也没轻举妄动,继续抓着盘上的肉吃。 浑瑊则已站起身来,不知在想什么。 有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是个容貌皎好、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说话的声音十分柔和。 “奴婢霍仙良,见过雍王。” “我见过你。”薛白道:“是圣人身边的人?” “奴婢见过雍王许多次。” 霍仙良不信薛白会不认得自己,遂不在这等小事上纠结,道:“雍王在洛阳遭人刺杀,京中更有诸多言语诋毁,圣人很担心雍王,让奴婢带雍王回京。” “我看你是想杀我。”薛白问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圣人的意思?” 霍仙良眯了眯眼,这问题太过直率,让他有些难以回答。 他出京时,得到的命令只有拉拢郭子仪。 这件事他办得很顺利。 而助圣人联姻了郭子仪之后,他还恰巧发现薛白就在相州城中。于是,他计上心来,决定借助郭子仪的力量除掉薛白。 有了想法,就是说服郭子仪时有些困难。擅杀亲王有违法理,郭子仪并不敢妄为,霍仙良便告诉他这是圣人的心意,且是有秘诏的只是秘诏递往了洛阳。 当时,郭子仪问道:“如此说来,雍王在洛阳遇刺,确是圣人授意?” 霍仙良一愣,有些被问住了。想了想,觉得比起圣人的一点声誉,还是办实事更要紧,便小声应道:“不错,都是众人皆知的事了,郭司徒就不要再有顾虑,干吧。” 好在,薛白一直以来所展现出来的篡谋野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势必引得社稷动荡。 而郭子仪忠于社稷,与薛白又无私人交情,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道:“既如此,我便命人将他扣押,等待圣人的旨意到了再处置。” 霍仙良虽然更希望直接杀了薛白,却也知这是郭子仪愿意做的极限,扣押薛白其实也一样只要薛白没了权柄,还不是任他随意处置。 因担心事情不成,霍仙良还给郭子仪出主意,不能冒然到军营里动手,得设宴把薛白引出来。 此时看来,事成矣。 一桩让圣人都无比头疼之事,竟是让他轻而易举地办了下来。这么多朔方兵将围着薛白,岂还能让他跑了? 从得意中回过神来,霍仙良一指薛白,喝道:“当然是圣人的意思!” 薛白不慌不忙,问道:“我守长安、平叛乱,何罪之有,圣人要遣你来杀我?” 一开始,霍仙良确实被问住了。 可他是何等人物,能从贱婢一跃为炙手可热的权贵,他可是天纵奇才。 “雍王岂还有脸相问?”霍仙良道,“你连太上皇的宠妃都敢私通,丧尽人伦,蒙羞于天下!圣人不得已,只能赐死你,念在你往日的功劳上,不宣你的罪过,保你颜面。” 若真是因丧尽人伦就要问罪,大唐李氏只怕早就人丁凋零了。 可此事,却让霍仙良自觉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当即喝令道:“拿下他!” 堂中,围着薛白的兵士们并没有动手,而是看向郭子仪。 “郭司徒!”霍仙良催促道。 薛白面不改色地坐在那,道:“我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奉旨讨贼。你遣甲士围着我,是想造反不成?!” 话到后来,他陡然拔高了音量。 霍仙良大怒,喝道:“我等奉旨行事,你休想狡辩。郭司徒,动手吧!” 薛白道:“你等若奉旨行事,旨意何在?” 郭子仪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那封圣旨,拿了出来,举高。 “念。”薛白依旧没动,道:“若是罪我的旨意,何妨展开给将士们一观?!” 下薛白。 “节帅!” 有士卒匆匆赶进了大堂,奔到郭子仪身边,低声道:“李嗣业所部哗变,占了粮仓,要节帅放人。” “如何回事?” “末将不知。” 郭子仪却很快想明白了,叹道:“雍王这是要兵变不成?” “我看要兵变的是郭公,圣旨不肯展开,妄动刀兵。” 薛白来之前就知道这是场鸿门宴,也猜到了郭子仪是有可能为消弥日后的祸端而被说动对付他的。 但他相信郭子仪即使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局考虑,这种人是最好拿捏的,只要摆出掀桌子的魄力,就能唬住他。 因此,薛白让严庄传达了他的军令,并让薛崭拿了李嗣业的令符,带着那一部兵马闹事。这些将士们被搁置着看别人立功,早就憋了火,自然一点就燃。 郭子仪本就是为了减少祸端而答应拿下薛白,如今若引起冲突,反而成了提前引起祸端,一瞬间不免犹豫。 薛白正是捉住了他这一瞬间的犹豫,突然拍案而起。 “贼阉,你假传圣旨,谋害亲王,是史思明的细作不成?!” 霍仙良一愣。 薛白却根本不在乎霍仙良的回答,他这话是说给郭子仪听的。 今日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咬定是圣人要杀他,引起变乱;要么,是霍仙良假传圣旨,杀一个宦官了事,随郭子仪怎么选。 “雍王,你血口喷……” “李嗣业!”薛白大喝一声,“霍仙良假传圣旨,拿下!” 李嗣业听到自己的部将闹事就已经放下手中的肉了,此时站起身来,几乎要顶到房梁。 他此时已没有选择,当即大步赶向霍仙良。 “站住!” 有朔方军甲士想要拦,被李嗣业夺过刀,肩膀一顶便撞飞开来。遂有很多甲士发怒,围了上来。 李嗣业浑然不惧,每有人敢挡在他面前,俱被他踹飞、撞倒,仿佛天神下凡。 霍仙良大惊,连忙退后,大喊道:“拦住他!” “你们愣着做甚?拿下薛白。” “谁敢动?!” 浑瑊虽不喜欢薛白,可被薛白点为亲卫将领,职责就是保护薛白。今夜所见他觉得霍仙良比白忠贞还要不靠谱些,更倾向于相信薛白。 于是,当有甲士向薛白伸出手,浑瑊当即“咣”地拔刀。 也许下一刻就要有人血溅当场,郭子仪终于开口了。 “都住手!” “此事是个误会。” 郭子仪缓缓展开了手里的圣旨,道:“圣人并未下旨问罪雍王,此事是霍中使看错了。” 霍仙良愣住,道:“郭司徒,你怎能……” 郭子仪抬了抬手,以示安抚。 以他的耐心,也有些受不了这宦官了。 “此事到此为止了,还请雍王安抚诸将,不可因小失大。” 在他看来,从军之人,脾气火爆,偶有这样的冲突很正常,彼此和好了也就罢了。 薛白却不依不饶,声色俱厉道:“霍仙良假传圣旨,谋害大将,罪该万死,拿下!” 李嗣业二话不说,大步上前,捉小鸡似的一把便将霍仙良提了下来,摁在了薛白面前。 这次,郭子仪没有拦,只是道:“雍王……” “斩!” 薛白再次下令。 闻言,浑瑊一愣,刁丙则是上前一步,认为李嗣业不敢斩宦官。 “噗。” 李嗣业已一刀劈下。 霍仙良还在想着自己这等手腕通天的人物怎么就被人拿下了,刀已将他的脖颈斩断,头颅闷响一声,落在地上。 有两滴血溅得很远,溅到了郭子仪手中的圣旨上。 他看着薛白,知道薛白就是故意的。 霍仙良就是一个奴婢,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人遣来的使者死在了他郭子仪军中。 从此,朝中必然会怀疑郭子仪倒向雍王了。 这嫌疑再也无法洗刷。 “雍王好手段啊。”郭子仪感慨道。 “我被逼无奈,郭公都看见了。” 经此一事,郭子仪、李光弼虽还未支持薛白,可他们与薛白的关系,外人已殊难猜测。 至少,李琮已不敢用此二人来对付薛白了。 处置了这件事,接下来便是继续平叛。 唐军这边因为内部的冲突,以及粮草的供应问题耽搁了几日功夫。而这几日,史思明已逃到了常山郡,占据恒州,收拢败兵,稳住形势,准备与唐军决战了。 为了增加胜算,史思明还遣使往契丹、奚、回纥借兵,许诺了大量的金帛子女。 反观唐军,压力更大。 薛白与李光弼经历了结义一事之后,李光弼态度上有些疏远薛白,而薛白与郭子仪又因宦官一事发生了不快,三人之间互不统属,没有统一的指挥,军令反而不如各自为战时来得顺畅。 另外,朝堂上内斗不止,地方官员也看出端倪来了,各地阳奉阴违,军需供应的速度又慢了下来。这种情况下,李光弼、郭子仪都认为薛白应该回到洛阳去统筹后方,而不是留在河北争功。 唐军内部不谐,闹到后来,连史思明也知晓了此事。 “大唐君臣又开始自毁了。”他如此评价道。 周贽进言道:“喘过了这口气,大败郭子仪、李光弼的机会也就来了。臣以为,陛下不必急着与唐军交战,只等契丹、奚、回纥援军抵达,而唐军士气大跌,此涨彼消,可大胜矣。” 史思明认为周贽所言有理。于是放任唐军收复常山以南的河北各州县,使唐军分散兵力驻守各城。 之后,他与唐军在常山对峙了大半个月,消耗唐军的粮草。过程中,他拿出大量的钱财赏赐将领,提振士气。燕军士气回振。直到消息传来,契丹可汗李怀秀亲率一万兵马南下支援燕军,史思明方准备与唐军决战。 熟悉的滹沱河两岸,兵马排开,对战的双方都是老对手了,都曾在这一带作战过。 史思明信心满满,指点着地图道:“此仗很简单,契丹骑兵伏于滹沱河下游,趁着朕与唐军鏖战,泅水过河,奇袭唐军后方。” 此战一胜他将并吞天下。 第527章 老巢 “若战,战术很简单,正面决战,等我们的援兵从背后夹击叛军。” 唐军大帐中,薛白把一封信递给了郭子仪,道:“这是半个月前从云州传出的消息,封常清在雄武城击败了李归仁的同罗兵,火速东进,约定二十日内出现在范阳境内。” 如今唐军驻扎在了滹沱河南岸,若依郭子仪、李光弼的心意,薛白不必跟过来,留在洛阳坐镇为好。毕竟有他们两个名将指挥,着实不需要再有一个名义上的元帅添乱。 薛白并不多加干涉军务,督运了一些火器、粮草,其余时候就在激励将士,以提振士气之名,行招揽人心之实。 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了。 今日薛白拿来的这封情报却很关键,派一路兵马取范阳,这是李泌很早以前就提出的平叛思路。薛白适时做了些改变,用郭子仪、李光弼牵制史思明主力,在开战之初就遣了封常清、张光晟绕道三受降城攻打范阳。 封常清的行进并不顺利,在经过三受降城后要想继续东进,就得经过雄武城。他不敢冒然强攻,而是等到了适合的机会再奇袭。 薛白等他的情报已经等了很久了。 此时,郭子仪看罢信,盯着地图思忖了良久。 “想必史思明很快也要得到消息了。” “封常清能把消息送来这里,自然也有叛军会递情报给史思明。”薛白道,“但我们是通过驿马传递,势必比史思明更快。” 郭子仪道:“差在两三日左右。” 李光弼道:“若太早开战,封常清不能及时赶到,会给贼将各个击破的机会;可若太晚开战,史思明得到消息,会有所准备。” 郭子仪道:“欲灭贼,攻下范阳比击败史思明更为关键。你我不可投鼠忌器,心揣顾虑,宁可战而不胜,不可让史思明撤军回范阳。” 他们二人商议的时候,薛白并不多插嘴,安静地待在帐中。 只要这么待着,他就能给将士们一种“雍王打仗与郭节帅、李节帅二人差不多”的感觉,奠定他在军中的威望也就够了。 末了,郭子仪主张及早与史思明一战,确保封常清能攻下范阳。 仅这份心胸,就十分不一般了。 还有一点难得的是,薛白、李光弼并没有因为郭子仪站队的问题就对他的看法有所质疑,在地位更高的情况下,还愿意依他的指挥。 于是,一道道军令传送了下去,全营整备。 很快到了三日后的四更天。 星垂平野阔,滹沱河两畔还笼罩在黑夜中,唯有营地里的点点篝火与天上的星空对应。 “传令,唤将士们起来!” 李嗣业早早就披上了盔甲,下达了军令之后,第一个在篝火边盘腿坐下。 今日出战,有可能一整天都不会有机会进食,他需要吃很多,烤羊肉已经切好了,米粥还在熬着。他抿着嘴坐在那,等到一个个将士们坐下了。 “四更一刻,还有未到的,军法处置!” “报将军,全员都有。” “飨!” 之所以说“飨”,乃是请士卒们享用酒食。依李嗣业在安西时的习惯,每次出战前会让他的兵喝一口酒,因那边天气寒冷,酒既可壮胆又可御寒。也是怕士卒们就此战死,有饯别生死之意。 都是军中大汉,不会有一口就醉倒的风险。 如今虽在河北作战,他依然保留了这个传统。 薛崭眼巴巴地看着同袍们的嘴唇把酒囊袋口完全包住,痛饮了一口之后递到了他的面前,他接过就喝起来。生死与共的兄弟,连性命都交给对方了,脏一点有何嫌弃的。 可他因崇拜薛白,在酒量这件事上都跟着学,这几年少有饮酒。一口下肚,热气涌上来,脑袋都有些晕乎乎的。 一切都变得朦胧了,用饭,披甲,牵着马列队行进。 五更天,他已站在了滹沱河畔,脸颊还有些红。 “我不是孩子了!” 十九岁的薛崭突然说了一句。 他往常是沉稳、冷峻的,今日的内心却充满了躁动,迫切地想要证明一些什么。 最后一缕夜风吹过,东方渐渐显出一抹微光。与此同时,战鼓声响起。 “过河!” 这是哨马找到的河水最浅之处,只没到大腿根。 队伍开始过河。 若从远处看,一队队的士兵如无数的蚂蚁一般,场面浩大。中军大旗高高竖立之处离最前方的兵士有好几里远,信马穿梭其中,忙碌地维持着一整只军队的运转。 终于,薛崭牵着马到了河边,迈进河中,冰凉的河水没过了他的小腿,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的战意却更加昂扬了,毅然往前走去。 他刚走到河中央,马匹嘶鸣了一声,已不愿继续前行。 “走。” 张光晟叱了一声,用力拉着缰绳,向前又迈出了一步,暂时还没跌倒。 “将军。”身后有士卒道,“水越来越深了。” “我保证能渡河!”张光晟头也不回,语气反而严厉起来,“若是我以前的兵,现在已经到河对岸了!” 可这次是急行军,他并没有派出任何的哨探事先探测过能不能渡河。 他们在雄武城击败了叛军,沿着桑干河一路而下,穿过了重重山脉,如今已到了范阳地界。 李归仁的败军就在前方,他们马快,一路逃窜。若是让他们先进了幽州城,那势必会让城中严防死守,唐军再想攻克幽州就很难了。 张光晟遂让封常清率大军正常行进,他则独领一千轻骑追击,终于发现了李归仁在此处渡河的痕迹。 叛军留下的马粪里面还略有些温热,可见刚刚渡到了河对岸。附近并没有发现浮桥,或者砍伐树木的痕迹。因此,张光晟断定李归仁是从这里直接趟过了河,果断追击。 其实这并不能排除李归仁的叛军是乘小筏渡河、甚至是发现了有追兵故意设计。但张光晟打仗从没有这些顾虑,他敢赌,敢豁出去立不世之功业。 一步步往前,河水一度淹到了马鞍下面。 “把旗帜举高。”张光晟也只吩咐了这一句。 终于,他涉水到了对岸,顾不得拧干衣物,目光如鹰一般寻找着地上的马粪,拾起摸了摸、闻了闻,判断李归仁就在前方不远了。 “将军。”忽有士卒抬手一指。 张光晟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树林上方有一缕炊烟升起。 他眼睛一亮,杀气闪过,再看向河边,队伍只渡了一百余人。 “随我追击!” 前方的树林里并没有道路,他下令士卒不必骑马,牵马向前。走到快天黑时,他抬了抬手,爬上了一颗大树,拿出千里镜望了一会。 “敌人正在造营做饭,杀过去,饱餐一顿。” 于是,唐军在张光晟的命令下纷纷上马,拿出弓刀,突然发动了冲锋。 他们是乘胜追击,士气高昂,横冲直撞地杀入李归仁阵中,一番鏖战,终于杀得营地里血流成河,叛军或死或残,或散或逃。 但张光晟没有告诉这些唐军的是,叛军竟有七百人之多。故意隐瞒了这个战况,逼得他们以一时之勇,大败了七倍之敌。 “将军,拿到李归仁了!” 众将士都很兴奋,觉得轻而易举就拿下了叛军中一员大将,还是与史思明齐名的重要人物。 跟着张光晟打仗就是这样,若没在冒险的途中死掉,往往容易立下不世的功业。 这几乎是赌命的作战方法。 “偷袭我,算甚本事?!”李归仁被押来时还在破口大骂,很是不服气。 他目光落在张光晟那一张全是疤痕的脸上,不屑道:“你又是甚无名之辈?” 张光晟没有回答。 他曾经名耀天下,功勋为世人传唱,可谓是风光无限。 如今他已不在意这些了,他以一个替他而死的小兵的名字活下来,绝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但也不必让什么蛇虫鼠蚁都知道。 李归仁见这唐将眼神冷峻,反而有些怕了,道:“我还有旧部在范阳,朝廷若愿招降我,我愿举旗归附朝廷。” 叛乱之初,他们这些叛将就盘算好了,倘若事有不顺,那就仗着兵势要挟朝廷招抚。 只要许以高官富贵,他们奉谁为主都是一样的。 今日,若是别的将领擒下了李归仁,或许也就如他所愿了。 可张光晟不同,他不会忘记他在洛阳的惨败,在潼关的冤屈,他心里有团怒火还在熊熊燃烧。 “不必了。” 随着这句话,张光晟接过刀,直接就狠狠斩下。 “噗。” 一颗人头滚落,一代叛军名将竟这般草草死于一个无名之辈手中。 张光晟随手丢下刀,吩咐道:“把受伤的俘虏都杀了,其余人拉过来。” 他以前喜欢献功,现在却看都不看地上的李归仁一眼。 很快,俘虏都被押了上来,按在燕军中的职位高低排列。 “我要攻下幽州城。” 张光晟开门见山就说出了他的目的,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道:“谁愿意为我的内应,我便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朝廷走狗……” “噗。” 但凡有叛军将领敢不顺从,张光晟毫不留情,举刀便杀,很快便杀了十余人。剩下的俘虏于是争着抢着诉说幽州城的情报。 “现在守城的是史朝清,他已被册立为太子。” “继续说。” “太子,哦,史朝清是一个狠人。” “狠人?”张光晟听了,眼神中闪过不屑之色。 如今此处已经被改名为了燕京,是大燕国的京城。 傍晚,远远有十余骑兵自西边狂奔而来,进了城门。很快到了燕京留守刘象昌面前,禀报有一支唐军正在攻打雄武城,李归仁希望太子能够派遣一支援军帮忙守城。 “圣人正与唐军对峙于恒州,大燕哪还有兵力支援?”刘象昌说着,想到此事不该由自己来拒绝,便道:“待我启禀太子定夺。” 说到太子,刘象昌眼神中泛起了些敬畏之色。 当今的大燕太子史朝清,与怀王史朝义完全是两种性情。怀王宽厚仁义而太子则凶狠暴戾。 他捧着李归仁送来的文书,带着那些驿使前往大燕皇宫。 皇宫其实就是安禄山以前营建的范阳节度府,如今又大肆修缮了一番,也十分气派。 因史思明一直在外打仗,辛皇后又是一个不太管事的,如今宫中全由太子作主,一片乌烟瘴气。 才到宫门外,刘象昌就已能听到大殿里群臣正在宴会,宴也不是甚雅宴,将领、胡人、祆教徒,以及三教九流之人皆被召进宫来,蹦跳呼号,声震天地。 “进去吧。” 刘象昌叹了口气,带着信使入宫,在大殿前就能看到数不清的少女们跪在地上,一眼望去,恐有数百上千之多,乌黑的头发如云一般。 这些都是起兵以来燕军从各地掳掠来的良家妇女。史朝清让她们每日过来供他挑选,也赏赐给能讨他欢心的玩伴。 “太子,留守官来了。” “哈哈,召来!” 从一众女子之中穿过,刘象昌便见到了一幅狂欢的场面。 只见男男女女们聚在殿中,衣衫不整,手舞足蹈。史朝清只披了一件外袍,袍内一丝不挂,跨下晃晃荡荡,赤着脚踩在两个趴着的光膀大汉背上,于人群中高高在上。 “留守官,你来猜猜,他们是谁先忍不住。” “哈哈,留守官也来下注。” 刘象昌顺着史朝清的手指看去,有两个胡商正站在那,都长着茂密而卷蜷的金色大胡子,头发也披散着。 他也不知这是要做什么,跟着众人下了注,选了站在右边那个更壮的胡商。 史朝清双手接过两只蜡烛,亲自点燃了那两个胡商的胡须,殿中顿时弥漫着一股焦味,众人哈哈大笑。 下一刻,火窜了起来,从胡须烧到头发,终于有一个胡商哇哇大叫,把头插进旁边的装着水的大鼎里,“滋”的一声大响。 另一个胡商也惨叫起来,想要自救,然而不等奔到鼎边,已栽倒在地,痛苦地滚了几下,没了声息。 “啊!” 惨叫声还在殿中回荡,刘象昌吓呆了,愣愣看着那颗燃烧不停的脑袋,背脊发凉。 殿中却已爆发出了狂笑声,有人拍了拍刘象昌的肩。 “留守官,你赢了。” 几枚金币被递在了刘象昌的手中,他愣了愣,转向史朝清,道:“太子,臣有要事禀报。” 可他的嘴巴只是稍稍张了张,竟是吓得一时哑掉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再来!再来!” 史朝清兴致很高,招了招手,让人把一只弹弓递给他,道:“这次来打金丸!谁愿来挨打,打出去的金丸便归谁。” 遂有女婢捧了托盘上来,里面满是圆滚滚、金灿灿的丸子。 军抢掳回来的金银钱财无数,史朝清以这种方式敞开了花,花十辈子都花不完。真要想花钱,开疆拓土、文治武功才花钱。 此时见了金丸,不少亲卫兵士纷纷出列,愿意挨打。 史朝清选了五人,让他们一字排开,笑道:“被我打中的若敢叫,每叫一声,鞭责一百!” “喏。” “来!” 一枚金丸被捏在弹弓上,史朝清对着一个亲卫的脸就射去,瞄得很准,力道也大,金丸直接打得那亲卫头破血流,他竟是一声不吭,只俯身捡起那枚金丸收入怀中。 “好!” 史朝清赞了一声,直接就射向下一个人。 “嗖”的一声,这次,那金丸竟是狠狠射进了另一个亲卫的眼窝! “啊!” 惨叫声大作,那亲卫吃痛,当即捂住眼睛倒地抽搐,血不停从他指缝间流出来。 刘象昌喉头滚动了两下,似想说话,却没开口。众人则纷纷喊道:“他输了,输了!” 此时来的竟不是大夫,而是两个执鞭者,举起鞭子就对那瞎了眼的亲卫狠狠地抽。 “求太子开恩!” 终于,有人开口求情了,却是方才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亲卫。 “末将高如震,这是末将的三兄高鞫仁。我们有兄弟四人,长兄已战死,次兄正随圣人南征,我兄弟几人为大燕肝脑涂地,如今阿娘病了,长年需要药汤养着,我们兄弟才舍了命地赚赏赐,请太子开恩……” 说到后来,高如震已泪如雨下。 史朝清却不为所动,拿弹弓指了指他,道:“愿赌服输,你们兄弟不知这道理吗?!” 高如震道:“恳请太子破例。” “破例?”史朝清想了想,抬手,止住了对高鞫仁的鞭刑,道:“好啊,你是我的亲卫,如此义气,我便为你破一次例。” “谢太子。” “你到殿外去挑一名美人,赐予伱了。” 高如震连忙磕头谢恩,起身走出大殿,放眼看去,那一排排的少女纷纷抬起头,让他挑花了眼。他不敢挑太久,待见到其中一女子嘴角含羞,眼神里带着期盼他解救的期冀之光,他便选了她。 他牵起这美人,带着她回殿内谢恩,只见高鞫仁已经被扶起来治伤了,放心不少。 可当他才拜倒在史朝清面前,史朝清却道:“我为你破例,你能为我做什么?” “必为太子效死!” “哈哈,不用,你把你这美人抱起来,丢进这大鼎里即可。” 高如震闻言一愣,转头看去,才发现那装满水的大鼎下已燃起了熊熊大火,他却觉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不!” 被带入殿中的美人惊呼着想逃,才起身就被摁倒。 “高如震,你不愿报答我的恩德吗?”史朝清问道,手指已指向了高鞫仁那血淋淋的空洞眼窝,道:“我是被你阿娘的故事感动了啊。” “末将……” 高如震知道自己若不听令会怎么样,汗如雨下,心中天人交战良久,竟是能听到了“咕噜”声,是那大鼎里的水沸腾了。 他一咬牙,几乎把牙齿咬碎了,忽然转身,一把抱起那美人投入沸腾的大鼎。 惨叫声入耳,先把他的魂都喊掉了,很快,等惨叫声消失了,他却觉得它始终在自己耳朵里回荡,挥之不去。 “哈哈哈,重重有赏。” 史朝清大笑不已,环顾四周,问道:“你们都不敢看吗?!” 高如震只好看向那口大鼎,可他的眼神却不能聚焦,像是瞎了一般,什么都看不清。 殿中旁人也是毛骨悚然,不再像之前那般欢腾。 史朝清觉得旁人都怕了,唯独自己不怕,方才满意,吩咐人把他的马球棍拿来,亲自到鼎边搅拌,一边观察着人煮熟了没有,一边谈笑风生。 “对了,留守官,你来有何事啊?” “留守官?” 刘象昌被问了好几次,终于回过神来,道:“太子,臣……” 话到一半,他竟是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今日是为了何事而来。 史朝清也不怪他,开怀大笑。 殿门处,随着刘象昌一起来的信使们见了这一幕,看向高如震的身影,眼神中泛起了沉思之色。 他们一路向西狂奔,在桑干河边见到了李归仁那颗被摆在匣子里的头颅。 “报将军,我们策反了史朝清身边的亲卫高如震,他说,明日史朝清会带三千人出城狩猎。” 张光晟道:“三千人?这么多?” “是,史朝清之所以深受史思明喜欢,因他弓马娴熟,杀伐决断。他帐下养了三千亲卫,都是彪悍不畏死之人。他们每次出城狩猎,逢人便射杀。” 张光晟听罢,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兵马。 他唯有一千余人且疲惫不堪。 “将军,我看了史朝清的军容,不提他那三千死士人人彪悍,只说他们的战马就都是神骏非凡。若是伏击,史朝清一听到动静就能逃回燕京。” “神骏非凡?” “是,史清朝的马匹是史思明留下的,每日都要牵到桑干河边饮水、跑动。” 史思明爱马、擅养马是天下知名的,张光晟也知晓。 如此一来,他就不太有信心能野战叛军,以少胜多了。 要想击败史朝清的三千亲卫,还是需要等封常清的大军到。 但以他的性格,绝不愿只是等着。 天明时,从千里镜中望去,能望到幽州城门大开,尘烟滚滚,三千骑果然出城狩猎了。 张光晟站在河对岸的高山上望了一会,不由骂了一句。 “啖狗肠。” 确实,连他都羡慕史家父子所拥有的骏马,它们正在桑干河边痛快地饮水,啃食着青草。 又过了一刻,张光晟挥了挥手,道:“动手吧。” 他千里镜的画面里便出现了一群母马,在河对岸冲着叛军的骏马嘶鸣了一番之后,往桑干河上游而去。 于是,骏马欢快地追随着,也往河上游而去。 叛军们哈哈大笑,反正都是狩猎,往哪去都是一样的。 引开了这三千叛军,张光晟收起千里镜,翻身上马,喝道:“出发!” 一千人遂迅速窜出山林,直奔幽州城。 第528章 燕京 “城外又遭殃了。” 当燕京留守刘象昌看到史朝清那三千余骑奔出城门,不由感叹了一声。但另一方面,他心里也舒了一口气,感到那暴戾恐怖的气氛缓了许多,终于能得半日安生了。 他喜欢文雅之事,遂回到了家中,召来舞姬为他歌舞。 燕京城时兴的曲子都是来自薛白,此子虽是大燕之敌,燕朝廷却不禁他的诗词。毕竟大燕皇帝喜欢诗,是有名的诗人。 薛白在这里之所以叫“薛白”而不是“李倩”,与他那些诗作有很大的关系。 一曲终。 光着雪白大腿的舞姬转过腰身,以一个遗世独立的姿态唱出了最后一句。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刘象昌抚掌大悦,端起金杯饮了一口酒,想到了过去也有匡扶天下之志。如今却寄身于胡虏之间,行禽兽之事,蓦然回首,怅然不已啊。 但等圣人攻取长安,擒下如薛白这样的大文人,对大燕晓以诗书,其实也是一样的。 手揣着金杯想着这些,感受着舞姬拿薄纱撩动着他的脸,闻着那淡淡的香气,刘象昌正准备做些更文雅之事。 “阿郎!” 忽然有禀报声打搅了他的雅兴。 “李归仁败退回来了,有千余骑正在城下叫门。” “这么快?” 刘象昌连忙起身赶往城楼,往下看去,虽看到了李归仁的旗号,却没见到人。 他皱起了眉,并不肯开城门,只让士卒放下吊篮,放使者上来说话。 那使者上了城头,递过李归仁的令符,道:“见过留守官,雄武城没能守住,大将军正在亲自断后,请打开城门,先放我等入城增守。” 刘象昌接过令符核验了,确是真的。他想了想,招手让使者随他走了几步,到了僻静之处说话。 “你先告诉我,官兵有多少人?” “唐将封常清率领安西五千余骑,以及叛将田承嗣的一万余范阳降卒,正杀奔京城。” “你不必瞒我。”刘象昌道,“你们就是官兵吧?若真是李归仁麾下,岂能对我如此客气啊?” 他竟是一眼就看出了唐军的诈城之计,见对方不答话了,又道:“你们只有一千人,幽州城内却有悍卒上万,进了城,你们如何控制得住?” “依刘公之见?” “我早有归附朝廷之意,若朝廷能许我节度使之职,我当弃暗投明。另外,我还有几个小条件……” 使者不能作主,遂下了城头回到军中,将刘象昌的意思禀明给了张光晟。 “刘象昌说他可以归附,但不能放将军入城,以免引起城中军民惊慌。但他可以封锁城门,不让史朝清入城,等到王师击败了史氏父子,他将改换旗帜、重归大唐,到时朝廷只需要封他范阳节度使即可,他必保范阳安定。” 张光晟跨坐在马鞍上默默听着,眼神里渐渐透出不悦之色。 他不远万里奔袭范阳,不是为了再立一个拥兵自重的范阳节度使。让士卒们出生入死地走到了这最后一步,又岂容旁人摘走了最后的成果? 可他沉吟了许久,却道:“转告他,我答应他。” “将军?” “此事重大。”张光晟道,“我需亲自上城头与他商议。” 于是,使者登上城头两趟,商议之后,刘象昌允张光晟带三十护卫登上城头。 在刘象昌看来,这是个无名之辈,胆子小很正常,又不像他,常年与凶残暴戾的胡将们打交道。 他并不重视张光晟,只是担心张光晟位卑权低,不能作主,遂吓唬了几句。 “时间不多了,待史朝清回来,必歼灭你等。只要答应我的条件,我自会率城归唐。” “刘公若愿归附,幸事。”张光晟道,“朝廷自然会嘉赏刘公的大功。” 刘象昌抚须而笑,接着便打听各路的消息,问道:“封常清果真拿下了雄武城?” “当然。” “雄武城城坚粮高,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官兵攻克了啊。” “过了年节,史思明在河阳大败,李归仁听闻消息,心中不定,战意也就不坚了。再加上我们有降将田承嗣领路,田承嗣与雄武城中一名将领相熟,便暗中联络。” 张光晟遂细说起夺取雄武城的经历来。 刘象昌也知田承嗣在香积寺投降了薛白,遂问道:“然后呢?” “然后,田承嗣在接应下登上城头……” 张光晟指点着城墙说当时的攻城形势,刘象昌便探头去看。 忽然,寒光一闪。 张光晟迅捷地拔出刀来,一手捉住刘象昌的头,杀鸡一般地割破了他的脖颈。 “噗。” 血喷涌而出,吓呆了周围的燕兵们。 但最能镇慑人心的是张光晟那胸有成竹的气质。他置身于敌阵之中,随时有被燕军乱刀劈死的风险,可他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用那冷冽的眼神一扫,已割下了刘象昌的头颅高高举起。 “王师已至,投降免罪,否则依叛逆罪处死!” 周围的燕兵们震惊不已,纷纷投降。 张光晟立即命人打开城门,让他的兵马进城,控制了西城门。 他第一时间派将领去夺下另外三座城门。 没过多久,城中史思明留下的心腹大臣向闰客得到了消息,连忙命勇将辛万年守卫皇宫,派遣将领卫鸣鹤来夺回西城门。 双方遂在城中巷战。 张光晟虽不惧卫鸣鹤,可时间也在一点点地过去,待到史朝清率部归来,他若还不能控制所有城门,史朝清就能从别的城门进城。 桑干河畔,绿草如茵,万物复苏。 百余匹骏马撒着蹄狂奔着,胯下之物愈来愈长,晃晃荡荡。 它们在水浅处涉水过河,一群母马正在河边饮水。见有公马奔到身边,有母马撅了蹄子以示拒绝。 “咴。” 公马咧开马嘴仰天长啸,彰显着它的神骏,母马方允许它伸长脖子过来嗅…… “哈哈哈。” 史朝清本担心阿爷的爱马跑丢了,领着人一路追来,见到这一幕,他不由哈哈大笑。 远远地,有在河边洗衣服的妇人被这大阵仗惊动,抱起木盆想跑远。史朝清拍马上前,张弓搭箭“嗖”地一箭便射倒一人。 正围猎着,西边有逃散的士卒奔了过来,说了雄武城之败,唐军已追击上来杀了李归仁一事。 “有这回事?!” 史朝清还没想明白唐军去了何处,忽听到了马夫们的大喊声。 却是河对岸有人吹了口哨,用小马把母马都吸引走,而他那些神骏的公马也跟着对方去了。 “中计了!” 史朝清勃然大怒,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当即派人去把马追回来,同时掉头奔回燕京城。 一路狂奔,远远见城头已经换了唐军的旗帜,燕京士卒们顿时惊诧万分,不信唐军这么快就拿下了燕京城。 “你们。”史朝清随手一指几个将领,叱道:“带人去别的城门看看!” 他自恃勇猛,策马到了城下,张弓搭箭,对着城头上一员守军就射。 在这个距离由下往上射,竟还真让他射中了一人。 “我是大燕太子,敢背叛我者,我将你们煮成烂肉!” 城头上不少刚刚投降唐军的士卒们又忐忑了起来,不敢对史朝清放箭。 众人长期以来忍受着他的残暴,对他有很深的畏惧之心,即使想反抗,鼓起勇气却很难。今日唐军来是一个契机,但唐军兵少,似乎还没让人们鼓起足够的勇气。 史朝清得以耀武扬威,返回阵中。 过了一会,他帐下亲卫大将曹闵之赶回来,道:“太子,唐军已夺取了南门,但东门还在抵抗!” “随我入城!” 史朝清奔入东城,发现辛万年正在与唐军巷战,当即率军支援,双方就在范阳城中厮杀。 杀到傍晚,唐军渐有不支之势。 史朝清不由十分得意,觉得自己武功不凡,不愧是史思明最喜欢的儿子。 可唐军却显得很是难啃,分明是身陷重围,却步步不退,那唐将的旗帜还几次往史朝清这边压过来。这让史朝清感到了危险,不明白对方到底有什么底气。 他遂开始怀疑他的亲卫里有人暗通唐军。 其实吧,他往日做那些残忍之事,就是觉得自己年轻压不住人,得让他们怕他。 正在这时,有士卒赶到他身边,道:“太子,封常清的兵马到了。” “这么快?” 史朝清感到唐军行进迅捷,步步不落,心里立即就有些发虚。 往日再残忍暴戾,碰到硬茬他怂得却很快,道:“退入皇宫!” 这就是让出外城廓了。 一旦让出,就只能等到史思明回师解围。好在皇宫里钱粮无数,史朝清完全撑得住。 “退!”他凶狠地大喊道:“退!” 命令传到前方,燕军大将卫鸣鹤正在与唐军鏖战,见身后士卒退了,猝不及防,连忙勒住缰绳要退,“噗”的一声,人头便掉落在地。 “杀!杀!” 唐军大声呐喊,兴奋不已。 随着战鼓声不断提振,有大军从西边袭卷而来。 封常清的主力及时赶到了,径直入城,开始控制幽州城。 作为这一路唐军的主将,封常清在这一战当中的作用看似很小,全靠张光晟奔袭夺城。可杀人容易,让人心服却难,封常清自从拿下雄武城,一路收拢降卒、安抚百姓,这在实质上安定了北方,也给张光晟提供了后盾。 很早之前,两人就已经是这般配合的了。 在这个黄昏,张光晟浑身浴血地站在范阳城中,眼中杀意腾腾,怒火并没有因为叛军的退却而熄灭,反而愈发炽烈。 他已杀红眼了,脑子里是过去的败迹与屈辱,一心想要大开杀戒。 此时,封常清的手掌轻轻拍在了他的肩上。 “胜了。” “终于胜了。” 张光晟手一松,刀掉落在地上,眼框一红,竟是落下泪来。 回首看他这一辈子,有过无比的辉煌。却也跌落尘埃,一蹶不振,一败再败靠着部将牺牲性命苟延残喘,割掉脸面,舍弃名字,躲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等待着。 没有人能体会到为了今日这一胜,他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有无数次,他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打胜仗了。 封常清也十分感慨,他别的事不念薛白的好,唯独薛白的人在潼关救出他的老友、恩人,让他不得不承这个情。 他拾起地上的刀,宽慰道:“不杀了,这里不是西域。” 张光晟转头西望着天边的夕阳,也不说话,自往那边走去。比起夸耀战功,他如今更喜欢一个人看着夕阳……习惯了。 “晓谕百姓王师入城,秋毫无犯。叛军将官,投降者免死罪,献出贼首者保留官爵。” 封常清与张光晟不同,他是另一种作风,他沉稳而顾大局,入城后立即发榜安民。 在他看来,现在杀多少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最快的时间内平定范阳,提兵南下击败史思明。官兵若能大胜,彻底扫清叛逆,重塑朝廷的威望,河北人心就能够暂时安定下来。 同时,他也有强硬的一面,下令“凡敢趁乱抢掳者,不论唐军叛军,杀无赦!” 城内一乱,叛军抢掠金帛逃命的人很多,封常清亲自带兵格杀,将人头挂在城门上立威。 如此恩威并施,很快大大小小的乱斗便停了下来,到了次日中午,燕京将官各自归附,外城迅速落在了封常清的控制之中。 只剩皇宫中还在负隅顽抗了。 封常清不急,一边清点钱粮,一边维护秩序,同时派人去招降向闰客。 使者到了宫墙下,把招降的信件射入宫中。 向闰客收到信,招大将辛万年商议。 “封常清让人杀了史朝清归降,说是保留官爵,却不肯保留圣人赐我的中书侍郎之位,只恢复我在唐廷时的判官一职,欺人太甚啊。” 辛万年虽起了一个汉名,其实是一个胡人,他早年曾是辛皇后家的蕃奴,因勇猛忠心被赐姓“辛”,起了这个名字。 他见向闰客如此,也摇摆不定了起来,既知大燕国已经完了,又不太愿意投降于唐廷。 “我想到一条出路。”辛万年忽然道。 向闰客大喜,忙问道:“什么?” “噗。” 辛万年一刀搠进向闰客的心脏,给了他一条死路。 之后,他将这个大燕重臣的脑袋割下来,召过部将,大声说道:“我不忍兄弟们困死,想为大伙寻一条出路,我们便拿向闰客的人头,向朝廷请赦,如何?” “好!” “但我们也不能全指望着唐廷宽恕,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哪行?”辛万年话锋一转,又道:“这皇宫中的宝货全是兄弟们拼命抢回来的,我们拿了金银珠宝,让家人投奔塞外,彼此照应,如何?!” “好!好!” 麾下的叛军士卒们应得更加大声。 辛万年说干就干,当即让一批部众拿着向闰客的头颅去煽动燕军,制造混乱。 他则趁着宫中混乱,亲自带人去抢掳珠宝。 这些人如狼似虎地杀入宫中,见了宫娥便扑上去剥她们身上的绸缎,连首饰也摘下来。引得旁人也以为唐军已经攻入皇宫了,或跪地求饶,或跟着抢掳,想临死前快活一把。 史朝清闻讯大怒,站在大殿上连续射杀了十数人,然而,任他往日如何怖压人心,根本制止不住乱象。 “杀了史朝清!”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愤怒的大吼声,顿时如干柴遇烈火一般点燃了某种情绪。 许多燕军转头就向大殿上杀来,对史朝清的仇恨甚至都盖过了对钱财的贪欲。 史朝清吓坏了,抛下弓,转身就跑。 辛万年没理会这些,一路带人疯抢,每个人身上都背了好几个包袱的金银细碎。他犹不知足,直接冲进了辛皇后的寝宫。 辛皇后今日正在与太子妃说话,见了兵乱,面若寒霜地叱道:“狗奴,伱好大的胆!忘了当年是谁给你一口吃的吗?” “天生你是富贵命,我就活该一辈子对你的丁点赏赐感恩戴德吗?!” 其实,辛万年已经抢了足够多的钱财了,此时却还是上前,命人将辛氏与太子妃身上的绸缎全剥下来,将这座寝殿搜刮一空。 哭喊声凄厉。 谁也没想到,史思明一世枭雄,在他与唐军决战之际,妻儿会受如此大辱。 “将军,唐军从日华门入宫了!” “走!”辛万年道,“我们向北走。” 一行人匆匆向北奔去,灯火渐稀,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宫门。 “开门!” 宫门缓缓打开,辛万年咧嘴而笑,仿佛看到了自己成为塞北豪雄的未来。 然而,迎面见到的只有一列列站得整整齐齐的唐军。 “放箭!” “噗噗噗……” 辛万年一瞬间就身中十数箭,与身边的士卒们栽倒在地,跌落满地的金银珠宝。 高如震提着刀,穿过皇宫中的重重庭院,寻找着史朝清。 当他看到前方的逍遥楼附近有脚步声,就迅速往那边走去。 史朝清的三千亲卫们已经逃散得差不多了,此时却有一队人正从另一个方向往逍遥楼赶来,与高如震正好遇上。 “曹将军。” 高如震认出了对方,乃是史朝清的亲卫大将曹闵之,也是他的上级。 “是你?”曹闵之面露狐疑之色,问道:“你来做甚?” 高如震下意识就退了一步,道:“我在寻找太子,保护他。” “我也是。” 两人对视了一眼,高如震行了一礼,便打算后撤。 曹闵之忽然道:“一起吧。” 高如震停下脚步,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有些警惕。 “知道你是要杀史朝清。”曹闵之干脆说开了,坦然道:“我也是。” “我……”高如震还担心这是在试探。 曹闵之丢了一把刀给他,道:“我知是你暗中联络了唐军,把史朝清出城打猎的消息透露出去,其实我想杀他很久了。” 高如震这才咧咧嘴,拾起地上的刀,跟上曹闵之的脚步。 他们步入逍遥楼,用火把驱散里面的漆黑。 “殿下,我们来保护你了。”曹闵之朗声道。 高如震则抿着嘴,四下看着。 他们一层层登上高楼,没能找到史朝清。 “殿下无所畏惧,不可能躲着我们。”曹闵之道:“既然他没应我,肯定就不在这里了。” “走吧。” “我真担心殿下啊,唐军已经杀进来了,再不能带着殿下逃,可就没有生路了。” 曹闵之这般说着,叹惜一声。 正当他们要离开逍遥楼之际,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在这。” 他们转过头来,这才发现史朝清推开一块地砖,从下面探出头来。 “唐军已经攻进来了?” “还没有,是我来杀你!” 曹闵之大喝一声,上前,一把捉住史朝清的头发,将他从秘室中拽了出来。 史朝清吃痛,哇哇大哭,求饶不已。 “将军何必杀我?我阿爷尚在,我兄弟有六人,杀了我一个有什么用啊?” 曹闵之道:“我杀你,不是求功劳。是你残暴无人性,该杀!” 史朝清没想到往日朝夕相处的亲卫这般恩将仇报,吓得一个激灵,哭道:“只求将军饶我,我一定改,我再也不敢了。” 一股骚味泛起,众人不由讥笑了起来。 “他尿了?” 高如震竟也不嫌脏,伸手便去摸史朝清胯下,果真是一片湿淋淋。 “啖狗肠,当你是个狠角色,这么个窝囊废物。” “我窝囊,我真窝囊。”史朝清低头一看,哭着道:“我这腰带是纯金打造的送与将军了,只求将军饶命。” 曹闵之冷笑,道:“你不必送,你死了,我自己会拿。这大燕,哪样东西不是我等替你打下来的?” 高如震也道:“我不要你的金腰带。” “那你要甚……啊!” 史朝清突然发出了凄厉至极的惨叫声。 高如震竟是直接将他捏碎了。 惨叫声划破夜空,吸引了周围更多的亲卫赶来。然而,这些赶来的亲卫拿着史朝清的俸禄,赶到之后说的话却十分大逆不道。 “不可让他死得太轻易了。” “一人一刀剐了吧。” “煮烂了他。” “那就剐了再煮……” 月光照在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上。 封常清站在金山银山前面,闻着风中那浓郁的血腥味,眼眶又开始红了。 高仙芝曾说,他这么容易动情,当不好将军,为将者一战万骨枯,得绝情绝性。可他却说,正是因为常怀悲悯,他才要当最好的将军。 他从不靠杀人立威,他不怒自威,因他的愤怒是对天地,怒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节帅,找到史朝清了!” “带我去。” 封常清大步走到了大殿。 远远便只见许多叛军正围着一口大鼎生火烧水,也不向他投诚,而是捆着一人,正在一片片地割那人身上的肉丢在鼎里涮。 被捆的那人两条腿都已经被片得只剩下血淋淋的骨架了,竟还未死,发出无力而凄惨的哭声。 这场面让许多唐军士卒看不下去,打算上去拦着,封常清却抬手止住了。 他就站在那,看着这残忍的画面,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更残忍的乱世,于是喃喃自语了一句。 “该结束了。” 但还有最后一战,在滹沱河畔,两军主力正在对决,封常清必须尽快率军支援,一举击败史思明,彻底结束这沧海横流的乱世。 第529章 主战场 滹沱河上,不时有尸体漂过。 唐军与燕军已在此鏖战了三日,把河畔的泥地染得一片腥红。 表面上看,这次史思明指挥得很好,面对郭子仪、李光弼两大名将的攻势,不仅未落下风,还常常逼得唐军主动收兵。 若非唐军在阵线上布置了许多火药,几次重挫燕军,他也许已经大胜了还未可知。 可事实上,封常清攻破雄武城的消息已经传来了,史思明私心里知道,唐军虽摆出决战的势态,却根本不愿付出伤亡,目的就是故意把他的主力牵制在这里,等待两面夹击。 他心里已经非常焦急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局面很糟,但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可以打一个时间差。 唐军诸将现在正自以为计成,等着封常清来前后夹击。可若是在这之前,史思明先给唐军致命一击,便可出其不意,绝地逢生。 他的杀招,是契丹援兵。 这是一支在唐军预料之外的兵马,已在滹沱河下游渡过了河。 “——” 滹沱河南岸,李怀秀勒住战马,等待着前方的哨马回报。 他其实很讨厌别人叫他的汉名“李怀秀”,他真正的名字是迪辇组里,汉名只是当年为了迎合唐主而一时委曲求全之策而已。 后来他杀公主、反唐,与安禄山多次作战,互有胜败,之后在土护真河大败了安禄山,杀得唐军丢盔卸甲。 在他看来,安禄山这样的平庸将领都能攻下洛阳,几乎灭唐。那他应该也可以,只是如今契丹还弱小,需要谋求机会壮大。 接受史思明的重礼,帮助其削弱唐廷就是一个很好的策略。 契丹必将兴起,这是他一生的志向。 “可汗!” 前方有哨马回奔,禀道:“唐军大营就在十里外,营中竖‘雍王’旗帜,唐军哨马也已发现了我等。” 李怀秀问道:“唐、燕战况如何了?” “还在滹沱河大战,主力尽出!” 消息打探完备了,李怀秀立即就下令出击。 契丹骑兵这一路而来也没带辎重,先是由史思明供给,又凭手中的弓刀抢掳补给,马匹却带得很多,几乎是一人四马,全速行军,速度极快。 战略目的也很简单,或猛攻唐军主力腹背,或踏破唐军大营,擒其雍王,烧其补给,无论如何,其主力都会崩溃。 骏马撒蹄狂奔,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 唐军如今有两个营地,一个在滹沱河南岸,称为南大营,隔着浮桥,还有個北营。 这本是不利的地形,每日进攻、收兵都需要涉河,容易被半渡而击,物资运输也麻烦。 但两个营盘控制住了滹沱河,切断了战场,限制了范阳骑兵的诸多战术发挥,还能引得史思明每日来与他们决战,而他们每次收兵都能使叛军无法从两侧包抄。 叛军若想涉水攻打,就只能下马,被营中的唐军以石砲、箭矢攻击。 史思明其实也尝试过用地形取胜,他命人到上游去封堵滹沱河,试图放水冲唐军大营,可人还未到,便遇到了伏兵。 他又命人制造了许多小船,装满稻草点燃,顺河水而下,希望能撞毁唐军的浮桥,断开两个营地之间的相互支援,结果,李光弼率兵以百尺长竿制成铁叉,顶住了叛军的火船。 这日,南大营。 薛白并没有跟着去临阵指挥。而是留在营内安排后勤、慰问伤兵。 他虽没有像吴起一样为伤者吸吮伤口,可此番北伐所做所为,也在军中招揽了许多人心。 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郭子仪、李光弼并不愿让他立下更大的战功,以免声望无法撼动,薛白也懂得见好就收。 他才与一个伤兵说过话,转过头,发现浑瑊脸上带着讥笑之色,便在出营后问道:“怎么?为何发笑?” “末将笑雍王为谋权势,钻营太过。”浑瑊倒也实诚。 薛白不以为忤,道:“我既非虚情假意,无愧于天地。” “可雍王若思忠孝,就该报恩天子。”浑瑊道:“圣人为你平反冤案,视你为义子抚养,你如何忍心夺太子的储位?岂不是不忠不孝?” 像他这般直率的,倒也少见。 薛白遂笑他太没城府。 对付这种十九岁的愣头青,薛白懒得说大道理,反问道:“我不过是慰问伤卒,便被你捕风捉影地诬陷。你毫无证据地质疑我一片赤胆忠心,岂非奸佞所为。” 浑瑊道:“可雍王从洛阳至相州,还擅杀了中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原来他是因霍仙良一事还没想通。 薛白遂道:“原来你与霍仙良一样,喜欢冤枉忠臣良将,就是太多你们这样的人围在圣人旁边进谗,我才落得谋篡之名啊。” “我不是!”浑瑊道:“你终日‘上进上进’,心中是何盘算,心知肚明!” “上进却非上位,伱口口声声我犯逆罪,可有实据?” 浑瑊争不赢这种口舌之辩,道:“哪有实据,末将不过是心中不平,规劝雍王罢了。” “报!” 正此时,有探马从营外狂奔而回。 “报!东十里,发现大股敌骑!马匹上万!” 浑瑊方才虽然质问了薛白,此时却是第一时间上前,摆出卫护之态。 “雍王,营内兵少,是否立即请节帅退兵回援?” “把消息递给郭司徒,请他决断。” 薛白并不焦急,就这般把自己的安危交在郭子仪手上。 若郭子仪派得出兵力就派,若是战事紧急,就得薛白独自抵挡了。 ~~ 是日,战场上,燕军的攻势尤其凶猛。 史思明发挥了他兵多、马多的优势,在开战的第一时间遣出骑兵绕道猛攻唐军的侧翼,使得唐军只能收缩阵型,无法及时变阵。 一开始,这目的还不显。 可当契丹骑兵突然杀至,唐军连忙调后军列阵抵挡,阵型就出现了缺口。 “杀!” 战台上,史思明望见机会,亲自擂鼓。 燕军大旗迅速摇动,精锐尽出,誓要在今日决出胜负来。 唐军这边,原本还想要再拖着交战数日,等到封常清拿下了范阳再来支援。战术上便偏保守了一些,突然面对燕军的全力出击,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远远望去,滹沱河一江如带,唐军士卒们像蚂蚁一样聚集在北岸,被燕军完全包围了起来。 唐军的战术有一个致命的危险,那就是背水而战,一旦输了就没有退路,会被一个个杀入河中引起巨大的恐慌,从而伤亡惨重。 正是在这时,契丹兵到了。 他们发出尖利的呼啸声,卷着漫天的尘烟,刻意地造出了极大的声势。 战场上,满脸是血的薛崭回过头看了一眼,顿时大惊,连忙向李嗣业的方向喊道:“将军!” “禁止喧哗!” 李嗣业回头看了一眼,也望到了后方的尘烟。 但中军的鼓声激烈了起来,李光弼令旗摇动,催促他们上前。 打仗最怕的就是军心生变,因此他第一时间喝止了薛崭的喊话,大声道:“援军来了,随我杀敌!” 薛崭并不是怕了,而是担心有敌骑杀奔南大营,对薛白不利,遂于混战之中赶向李嗣业,想要说出自己的忧虑。 然而,李嗣业竟是越来越往前,下马站到了阵列的最前方。 “将军。” 薛崭只好挤过一个个同袍,接近李嗣业,于乱战之中道:“将军,我有军情……” “队列不许乱!”李嗣业怒叱声如雷,口沫飞溅,执起陌刀道:“杀!” “杀!” 阵列最前方,李嗣业奔出数步,一刀斩下,竟是将一名叛军连人带马都斩断。 薛崭没来得及说这片战场之外的事,已跟着向前,杀向敌军。他像是置身于一条奔腾的大河,只能随着河水上前、不断地向前。 这就是士气,就是军阵,不容任何人分心,也没时间分心。强将领兵,唯有一往无前,斩碎一切。 等薛崭连劈数人,觉得自己的虎口都要裂了,才被同袍们替到了后排。他扭头看去,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前进了近百步。 隔着军阵,他看不到对岸发生了什么,遂专注于眼前的敌人。 ~~ “雍王!” 传令兵狂奔到薛白面前,道:“郭司徒转告雍王,若贼兵冲营,军中一溃,后果不堪设想。” “知道了。” 此前战事顺,郭子仪刻意不给薛白立功的机会,现在战事不顺了,反而要薛白担压力。 换作旁人,难免要有抱怨。 薛白却知道,越想成伟业,越得有大担当。 此时,敌骑已逼近到五里开外,哨马回报来的是契丹骑兵。 薛白略一思索,当即下令道:“举我大旗,出营迎战!” “雍王。”浑瑊连忙劝阻道,“营中兵力,不可仓促应敌,请雍王据营而守。” 这是把薛白当成没上过战场,冲动行事的人了。 “执我军令!” 薛白厉声喝了,才道:“来的是契丹人此前我等不知他们行迹,可见他们也不及打探我军情报。若我守营,他便知我兵力,唯有出营应战,可教他心虚。” 浑瑊这才明白,薛白是有所考虑,不是头脑一热。 “今大军主力正是决战关键时刻,一旦契丹兵攻击浮桥,我军必溃。唯有出营应战,可阻止大军溃败。”薛白又道:“我揣必死之心,而他受雇佣而来,我越强硬,则他越弱,岂有避战之理?!” 他一边说一边走,一番话说完,已赶到了马厩,戴上头盔,翻身上马。 很快,一面旌旗半卷出了辕门。 仓促被召集起来的千余唐军迎向了远处的契丹骑兵。 ~~ “轰!” 突然一声爆炸声在前方响起。 不少正在急驰中的战马受到了惊吓,前蹄高高扬起。 若非马背上是骑术了得的契丹人,只怕要被甩下来摔死。 可即便这些骑士侥幸稳住了马匹,后方奔过来的同袍却还是撞上了他们。 “怎么回事?” “前面的被天雷劈死了……” 契丹骑兵终于止住了奔袭之势。 李怀秀勒住缰绳,听着前方回来的骑兵的禀报,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出征前就听史思明说过,唐军中有火药,威力甚大,乃是薛白所造,安禄山起兵之初薛白用了不少。之后战乱连绵漕运不通,用得多而原料少,加上世人都熟悉了,就是声音大,造成的伤亡有限,倒也不必害怕。 但史思明说不必害怕是一回事,李怀秀的契丹兵却是第一次遇到,又岂是说不怕就不怕的? 已有人在对天祈祷,请求上苍饶恕了。 李怀秀正努力眯着眼,试图看清前方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了尘烟滚滚,紧接着,看到了一杆大旗向他迎了过来。那位便是大唐名气颇响的薛白了,连他也久闻过其盛名。 本以为是他奇袭唐军大营,唐军反而向他杀过来,他是有些错愕的,心里第一时间在想,自己莫非是中伏了? 与此同时,薛白正用千里镜扫视着契丹人的阵列,其实没有阵列,因唐军忽然投掷的炸药,契丹军现在是一个有些混乱的状态。 而且,这些契丹骑兵几乎都没有披铁甲的,只有少量的皮甲。 “浑瑊,敢冲锋否?” 薛白遂问了一句,这不是军令,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他也在估量着敌我双方的实力。 “喏!” 浑瑊却径直领命,招过他麾下两百骑,直接就向契丹兵杀去。 他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冲进了距离契丹人一箭之地。前方有箭矢射来,他披的是铁甲,低下头,用盾牌护着战马,能听到叮叮铛铛的声音。 此时顾不得别的,他俯低身子,夹住战马,另一手紧紧握住长枪,疾速撞进了契丹军阵当中。 契丹人根本不敢与他对撞,仗着骑术好纷纷散开。二百骑就像向利箭一样长驱直入,长兵器猛地刺出,刺死一个个来不及逃远的契丹人。 转眼之间,浑瑊竟已在敌阵中冲了数十步,一员契丹将领没想到挡在自己前方的勇士突然不见了,还没来得及驱马逃开,已被浑瑊抛来的盾牌砸懵,一把擒在马上。 “好!” 浑瑊像捉羊一样摁着那敌将,当即跃马而回,引得唐军士卒们纷纷喝彩。 数千擅长骑射的契丹勇士还未反应过来,竟是让这样一个少年将军在他们阵中生擒大将归去。 就连李怀秀也愣住了,问道:“那是何人?” 他忍不住驱马上前亲眼看着浑瑊的旗号,惊讶于旗帜下的身影是如此的年轻。 这让他有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觉得上天在保佑大唐,能臣名将一代接一代,从不中断。郭子仪、李光弼未老,封常清、李嗣业正当壮年,还有浑瑊这样的年轻人今日一战成名。 “无敌!无敌!” 唐军的喝彩声中,浑瑊坐在马背上微摇晃着身子,把那契丹将领丢在薛白马前,大声道:“末将幸不辱命!”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雍王的人。 可当他在雍王麾下立下了举世瞩目的大功,那种感激与亲近却是无法形容的。他甚至咧了咧嘴,显出对父兄才有的敬爱之色来。 “击鼓!” 薛白没有片刻的犹豫,捉住了浑瑊为他创下的战机,下令道:“冲锋。” 鼓声大作,一千唐军就在契丹人还未看清他们有多少兵力的情况下发起了进攻。 听着这鼓声,李怀秀的脸色阴晴不定起来。 因为史思明向他借兵并许下厚报,他才来率众入大唐境内,也是想趁此机会大肆劫掠一番,没想到才过河就遇到了硬茬。 那……是战?是退? ~~ 高高的战台上,史思明眯起眼,努力想望清河对岸的形势。 可惜,他的肉眼看不到,只能不停地催促哨马去把消息带回来。 “快啊,快啊。” 他不自觉地搓着手,心里念叨着“李怀秀真是个废物,现在还不能击其腹背吗?” 时不时地,他目光也会落在主战场上,那里厮杀正酣,今日已战到傍晚了,唐军还没有后撤,因为不敢。 郭子仪、李光弼都知道现在鸣金收兵,是有可能引起溃败的。 可就这样一直打下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啊…… “陛下。” 史思明听得呼喊,转过身,见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跑上了战台,第一时间跪了下来。 “嘭”的轻声,是膝盖落地的声音,也像是在史思明的心上敲了一下。 这一跪,估量着送来的是个坏消息。 “陛下,燕京失守了。” “什么?” “燕京失守了,封常清……” “你是郭子仪派来的细作,扰乱朕的军心。” 不等信使说完,史思明已一把扼住他的喉咙用力掐下去。 信使说不出话来,奋力地挣扎,脸憋成紫色,瞳孔瞪大,映着史思明那张狰狞的脸,越来越狰狞。 战场上,每一息都有许多人倒在血泊中,而战台上,史思明用了好几息工夫才掐死了一个人。 他松开手,眼皮却不自觉地在跳,跳得厉害。 留守范阳的是他的太子、他最喜欢的儿子,之所以最喜欢史朝清,因为史朝清像他,擅于骑射,行事果断狠辣。 能成大事者,必须狠辣,他遂认为史朝清会是他最争气的儿子。 范阳怎么可能丢? “陛下,北面又有信使来了。” 史思明背过身,不去回应这个问题,似乎在很认真地观阵。其实他眼睛根本没有聚焦,也看不到那正在为他浴血而战的数万蝼蚁。 他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今日之战可以败,但范阳绝不能丢……若范阳已经丢了,那平州、营州绝不能丢。 史思明是平卢兵马使起家,深知平卢军是自己的根基,假设燕京失守是真的,那就得以最快的时间带着骑兵赶回营州,伺机卷土重来。 如今守在营州的,乃是张志忠,此人忠于安禄山。史思明只是姑且用之,原打算等取了长安之后再收拾,眼下却成了遗患,万一张志忠也降了唐军就麻烦了。 “陛下。” 阿史那承庆走上了战台,低声道:“确认过了,燕京失守,陛下是否再见几个信使?” “召来。”史思明已经平静下来了,至少表面上还算平静。 他已经不期望今日还能胜了,只希望能封锁住消息,撑到天黑,不胜不败或者小败,然后连夜撤军。 很快,一个个信使过来向史思明禀报了范阳城中发生之事。 末了,有人道:“小人在逃出燕京之前,还听说了一件事。” “说。” “太子与几位皇子,听闻都遭了唐军的毒手。” 史思明恍惚了一下,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断子绝孙了吗?” 他忽然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儿此前就被唐军俘虏了。 为了起兵,他付出的真的太多了,他从一个卑贱胡人,九死一生拼成了一方诸候、归义王,一朝起兵叛唐,竟落得如此下场? 后悔吗? “朕不后悔。”史思明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孩子死光了还能再生,兵力打完了还能再募,只要他人还在。 “陛下!陛下!” 急促的哨声再次击碎了史思明的雄心壮志。 一个更坏的消息如惊雷一般落入他耳中,但他其实方才就该想到的。 “北面……唐军从北面杀过来了!” ~~ 一双愤怒的眼正俯瞰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军队。 史朝清脸上的表情狰狞得像是厉鬼。 他晃动着自己那颗高居于百尺之上的脑袋,飘临了这片血流成河的战场,那扭曲的嘴角似乎还在咒骂着什么。 换言之,他被挂在了一根高竿上,由一名唐骑持着,不停地狂奔。 “范阳已克!史朝清已死!” 随之而响的还有唐军的军乐,远远便让叛军知道王师从北面而来了。 封常清生怕不能第一时间击溃叛军的军心,特命士卒一路吹打。 于是这支先锋兵马显得极为怪异,有着高挂如幡的头颅、慷慨激昂的乐曲,它就这样冲到了燕军后阵一箭之地外。 仿佛是史朝清一瞪,就把燕军给瞪崩溃了。 一时之间,燕军流水一样向北方散去。 “呼——” 李嗣业的陌刀斩下,第一次斩了个空。 他抬起头,见到的是许多敌人的背影。 紧接着,是急促的号角声响起,中军大旗再次摇晃,催促大军追击。 他们的主帅知道,封常清正在北面阻拦。这若还让史思明再次逃了,杀再多人都不算全胜。 “追!毕全功于一役!” “传令下去,绝不可走了史思明!” 薛崭原本已力尽,闻言也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股劲,毫不犹豫就向前冲去。 他太羡慕浑瑊的军功了,彼此都是一样的年纪,他一定要赶上浑瑊。 “追!” 与此同时,浑瑊也已换了一匹战马,正在纵马狂奔,追着契丹可汗的大旗。 他的盔甲太重,渐渐落在了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契丹人涉水而逃。 然而,当北岸传来了震天的动静时,他转头一看,忍不住大喜,连忙呼喊起来。 “拦住契丹可汗!” 第530章 争功 叛军近十万人,好像天空中一团巨大的乌云,南边迎着唐军的部分则依旧凝聚,像是能滴出雨来,而一开始溃败,边缘处就不停往外扩散。 这么多的兵马若散乱,逃兵到处抢掳,必然给百姓带来一场浩劫。 想控制住势态,就好比要拢住天上正在飘散的云朵。 郭子仪正在试图这么做。 中军大旗附近一道道军令传来,命各部唐军从不同的方向驱赶、招抚、击杀叛军,仿佛是操控几双巨大无比的天人之手。 所谓“如臂使指”不过如此。 安禄山起兵至今还不到两年,范阳军士内心深处对唐廷的敬畏还未完全消散。 因此,当范阳失守的消息传来,大军溃败,许多士卒正不知所措之际,听到那“降者不杀”的呼喝,便停下了动作,举起双手争先恐后地投降。 “别杀我。” “让开!” 薛崭死盯着史思明的大旗,冲进了敌阵,被投降不前的叛军拦住了去路,提刀就要再砍,被李嗣业大声喝止住。 “上马追。” 薛崭这才抢过一匹骏马,猛踢一脚就追。 他回头看去,却发现李嗣业得到的军令其实是收拢降兵。 可这位安西大将平时执行军律虽然极为严格,今日却是为他破了例,放他争抢功劳。 想必是心里也憋了一股气吧? “将军,我一定给你长脸!” 薛崭在心里呐喊着,俯低了身子,加快马速,再加快马速。 他的伤口被颠破,疼得厉害,但也离史思明的那杆大旗越来越近。 路上不断能看到叛军士卒投降或逃散,少有抵抗者,反而是更多的唐军骑士追上来,想要抢擒杀贼首的大功。 “我的,是我的。” 薛崭坚定信念,回想着军中对史思明的描述。 瘦削,中等身量,鸢肩驼背,凸目如鹫,尖鼻如鹰,须发赤黄稀疏,秃顶。 残阳如血,史思明的大旗进了恒州城。 一支唐军骑兵迅速追击了上去,意图在叛军关闭城门之前咬住他们。 李光弼麾下大将白孝德追在最前,令旗摇晃,分兵去堵住恒州城各个城门。 “吁!” 薛崭猛地拉住缰绳。 他不是白孝德部下,不听他的命令,也没机会上前争功,遂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千里镜来。 此物在如今还是稀奇之物,在军中也只有高阶的大将才有,他能有,当然因为他是薛白的人。 熟练地以千里镜扫视前方,薛崭很快看到了史思明那显眼夺目的铠甲与披风,正往城门内而去。 如此,擒杀贼首的大功就归白孝德所部了。 可薛崭转念一想,忽然想到,史思明都败成这个样子了,不第一时间奔回平卢,躲进恒州城还有何用? 他虽然年轻、战阵经验少,却常常在薛白身边耳濡目染,对大形势的了解却比一般的将领要清晰些。 于是,薛崭转动千里镜,扫视着各个方向散逃的小股叛军,终于,其中有一小队骑兵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支骑兵是不久前才脱离了史思明的亲军大队独自逃命的,人数不多,仅十余骑,但一人三马,马匹都十分神骏。 再想到史思明是爱马之人,薛崭毫不犹豫,驱马便向那追去。 同时,他还大喊道:“贼首在那边!跟我来!” 虽然有争功之心,可他也不可能一人杀败史思明的十余亲卫,此事终归要齐心协力。 天渐渐黑下来,这一路人不知疲倦地往战场东北方向狂奔不止。 薛白早在长安时,就计划好了让封常清直取范阳,还以此询问过李泌。总之,他对史思明的大败是有预料的。 但契丹可汗会亲自率部前来,却是意外。 此事差点要了薛白的命,是意外之惊,可现在却是意外之喜了。 薛白抬着千里镜扫视着战场,迅速发现了一个有利情况——史思明突然溃败,溃军有可能堵住契丹骑兵的退路。 当然,战场的形势是需要主动把控的。 唯有他知道,契丹这个小小的部落有朝一日能成为中原王朝的大敌。 “传令下去……随我杀敌!” 薛白原想点一名将领,发现身边人都派出去了,干脆亲自率军杀出。 他并不渡河,而是迂回到东面,封住契丹骑兵东面的退路,逼迫他们只能涉水过河,而过了河到处都是溃兵,能让契丹人的马速提不起来。 如此,或有可能擒杀李怀秀。 “传令浑瑊,围三阙一。” 号角急促,令旗挥动,军令传到了浑瑊处,他很快就领会了薛白的意图,又佩服又羡慕。 羡慕是因为他知道薛白能这么快做出决策就是因为有千里镜这样厉害的军器。 他眼馋千里镜很久了,做梦都想要一个。 偏偏最早薛白要送他一个的时候,他撇了撇嘴,说他不是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让薛白死了那份心。 后来他在军营中看到薛崭也有一个,悔得肠子都青了。 眼下就唯有听薛白的指挥,浑瑊还是很信任这位亲王对形势的掌控力的。 他依令刻意地放任契丹骑兵涉水渡河,河水没过马鞍,也浸湿了他们的弓弦。 但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幸运,这里并不是好的渡河点,有几处危险的深水区,一脚踏进去就连人带马被卷向下游,薛白毫不犹豫地下令放箭,将水中人射杀。 浑瑊紧盯着李怀秀的主力涉水,同时下令部将全都脱掉盔甲,循着他们趟出来的路线追击。 北岸,唐军正在追击叛军,有一小支骑兵得到了南岸的旗令,迅速就向李怀秀拦截。 “拦住契丹可汗!” 呼喊声让更多人意识到,今日除了史思明,还有另一桩泼天大功等着他们。一时之间,更多人向这边杀奔过来,甚至有刚刚投降的叛军也参与追击李怀秀。 契丹人的弓弦湿了,马速又提不起来,最擅长的骑射都不能施展,顿时陷入了慌乱。 “保护可汗走啊!” 李怀秀眼见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不由转头看向那杆象征着自己可汗荣耀的大旗,心中很是挣扎。 他为了兴复部族,杀死了唐廷许配给他的妻子,一生奋战,合纵连横大唐、突厥、奚、回纥、大燕,好不容易才初见成果,可眼下只能…… “抛了!” 李怀秀一咬牙,抛下了大旗,也把他的英雄气概一并抛下,仅率十余骑转道逃命去了。 他没有回头看,却能听到唐军因缴获了他的旗帜而欢呼雀跃。 前方又一队唐军杀过来,他的十余勇士奋死相护,终于让他突围而出,此时身边已只有寥寥四人了。 “嗖。” 一支利箭射来,又射落了一人,浑瑊还在紧追不舍。 夜渐深。 月光勾勒出了远处巍峨的太行山脉。 寂静的山林中,有寥寥几声马蹄响起,之后是一声马嘶。 薛崭见到了崎岖的山道间有一庞然大物,翻身下马过去查看,发现那是一具马尸。 看得出来,死去的马匹极为神骏,虽然口吐白沫而死,可庞大的肌肉却还显得极有活力。也只有这样的骏马,才能在半夜之间狂奔这么远,甩脱了无数的追兵。 必是史思明的马,他就在前方。 薛崭回头一看,没能看到任何同袍。至于他能追上来,一是他骑术不错,二是他有千里镜,每每能发现史思明的动向,直接追来,没走冤枉路。 他也不知此处是何处,但显然已经远离恒州地界了。 前方是一条通往山林深处的小路,他握紧了刀,循着路往前走去。 “史思明很能逃的,郭子仪、李光弼曾数次击败他,每次都让他‘仅以身免’。” 脑子里想着这句话,薛崭也对追到史思明不抱希望了。 反正王师已经大胜,等收复营州,很可能也会有降将把史思明献上来。 忽然,薛崭停下了脚步,竖起耳朵,听到了前方似乎有呼救声传来。 山路陡峭,他松开马绳,快步往上爬,终于见到了林中有一座简陋的木屋,想必是某个猎户的居所。 月光下,两名叛军正追赶出来,把一个瘦小的汉子砍倒在地。 薛崭初生牛犊不怕虎,端着弩箭就往前冲,稳着手肘,对准了其中一个叛军就射。 “噗。” “谁?!” 距离迅速拉近,薛崭抛开弩,捉着刀就迎上另一个叛军。 这叛军凶狠,是亡命之徒那种狠,薛崭的狠则是自己不要命也得杀了对方的不顾一切。 两人都把刀捅进了对方的身体,那叛军转动着刀在薛崭身上搅,薛崭则是突然松手,把对方的眼珠子直接抠下来。 “啊!” “噗噗噗噗。” 叛军痛得泻了力,薛崭直接抄起刀对着他连捅了四下。 薛崭也体力不支了,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对着尸体喃喃道:“和我打,我连我阿爷都杀了……” “呼——” 破风声响起,薛崭就地一滚,抬头一看,于月光下看到了一个面如鹰鹫,头发稀疏的瘦削男人。 “史思明!” 史思明紧紧盯着眼前的年轻唐军,因方才听到的那句话而想到了他那个想要弑父的儿子史朝义。 当今真是道德沦丧、人心不古,不孝子太多了。 “死!” 山林中有叮铛作响,刀兵相交,之后接连有长枪刺入皮肉时的轻响声传来。 浑瑊追及李怀秀,以一敌四,竟是先杀了三名契丹勇士,然后长枪一刺,径直刺穿了李怀秀的肩,将他钉在一棵大树上。 李怀秀自知不敌,悲怆地闭上眼,终于束手就擒。 他不再挣扎,以免太狼狈,损了可汗的体面。却不知他最大的体面也许是战死。 “我认输了。” 浑瑊擦了擦满脸的血迹,用力一吹口哨,很快,有唐军策马赶来,见他单骑擒契丹可汗,敬佩不已,纷纷赞其神勇。 众人绑了李怀秀,道:“走,押去见郭节帅。” “慢着!” 浑瑊把长枪往地上一敲朗声道:“雍王爵位最高,又是他指挥我等大破契丹,自是该去见雍王!” 虽然他不可能支持雍王谋篡,但他是被薛白以亲卫的名义调到河北战场的,立了战功,当然得算这支亲卫军的,否则事后论功行赏,吃亏的是他的同袍。 作为将领,他的集体荣誉感是很强的。 擒下契丹可汗,确实也极为荣耀。 “万人敌!万人敌!” 待押了李怀秀回营,大营中欢呼声阵阵,浑瑊终于也如李晟一般,年纪轻轻就夺得了万人敌的称号。 各将领凡是归营奏事,无不询问“雍王麾下的猛将浑瑊是那个?” 军中同袍们围着他不停夸耀、请教,声音就没有中断过。 “你们不知契丹突然杀来,大军差点就战败了,浑瑊一人杀入万骑之中……” 一直热闹到了天明,浑瑊忽然发现薛白在听了一桩汇报之后面露忧色,连忙跑上前待命。 “雍王,末将还能战。” “并无战事,且去歇着吧。” 浑瑊觉得这不是军令,也不去歇,依旧立在旁边待命。他此时正兴奋着,如何睡得着? 听了一会,他方知是如何回事。 原来是雍王认祖归宗前的那个弟弟薛崭,不听军令,擅自跑去追击史思明,一夜了还未归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此事让李光弼军中各级将领都很难办,记功也不是,记过也不是。 薛白的表态则有些不近人情,让军中依军法处置便是,因薛崭不听军令,若二日不归,就依逃兵来办。 浑瑊见此情形,心中的兴奋感顿时就消了许多。 他虽立了大功,可雍王却在这一战中损失了一个至亲兄弟,而且,非但不能追赏战功,还得问罪。 当日,唐军忙着收拾战场、清点战果,各路追击的兵马相继归营。 因郭子仪的有效指挥,逃散的叛军对周遭的侵扰被降到了最低。 至此,一场持续了快两年的叛乱几乎要被平定了。 说是几乎,乃因它确实还存在着一些变数,比如营州还未归降,假设史思明逃回营州,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又忙了一夜,缴获的军器盔甲相继清点入库,俘虏也安置妥当。 北营,郭子仪终于得空,与李光弼见面商谈。 “此战雍王是首功,此事只怕是否认不了啊。” 李光弼道:“平叛大计由雍王所定夺,封常清千里奔袭出于雍王首肯并向朝廷担保,再加上大破契丹援军之功,担得了首功。” 郭子仪无奈道:“他帐下擒来的那位契丹可汗,比得来你我俘虏的万人。” “是想说献俘一事?” “不错,若是献俘,则其威名天下皆……” 话才说到一半,帐外忽有了大动静。 郭子仪为人警觉,当即停下议论,掀帘而出,去看发生了什么。 “何事喧哗?” “节帅,擒住史思明了!” “真的?” 郭子仪对擒杀史思明并不抱期待,作为三军统帅,他更重视的还是大局,而不是贼首一人的性命。且他知道史思明为人狡黠,军中骏马又多,每次大败都能逃走。 当然,若能擒住史思明,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向圣人、百官、天下人禀明功劳时,他们可不是每个人都懂大局的,看的就是贼首伏诛了没有。 “当是真的!” “人在何处?” 郭子仪迈步就要去看史思明,却听到了一个让他十分意外的回答。 “报节帅,贼首在南大营,雍王帐下。” “怎么会到河那边去了?”郭子仪哑然失笑,“老夫亲眼看到贼首向北逃了,莫非擒了个假的来报我?” “是薛崭擒回了史思明,因归营时被旁人拦了,他一气之下,押着人去见了雍王。” 郭子仪默然半晌,回过头与李光弼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有惊讶,也有无奈。 这一战,竟是两大战果都归了雍王不成? 薛白端坐于上首,从容不迫地饮了一口水。 帐中,被五花大绑的两个俘虏正在大眼瞪小眼。 李怀秀一见到史思明就发了怒,破口大骂。 “废物,我早该知你是废物!当年我大败安禄山杀得你丢盔弃甲,只身躲入山谷。悔不该听你这手下败将之言,兴兵入唐……雍王殿下,都是史思明欺骗了我啊,其实我是大唐的忠臣!” 这般一宣泄,都不必查验,便知这史思明就是真的。 浑瑊见状,目光便落在史思明身上,没有移开。 史思明身上受了好几处伤,大败之后身上依旧有一股凶狠彪悍之气。 他听了李怀秀的话,心中登时恼怒。 当年之所以被李怀秀击败,那是安禄山指挥不当、急于求成,他早就意识到不对了,又岂是他废物? 再说此次之败,若是李怀秀能半个时辰击唐军大营,他们完全有机会大胜,败就败在李怀秀误事! 但史思明没有开口反驳李怀秀,没有意义。李怀秀之所以说这些,是因契丹还有被唐廷招抚的可能,而他则是必死。 史思明的目光落在了薛白身上,开口道:“你就是薛白。” “放肆!”刁丙叱道:“大唐雍王在此!” “我听过你的诗。”史思明确实是喜欢诗,道:“相比李唐宗室之身份,我更敬伱是个诗人。” 这样从容不迫的语气,平常的话题,让他显得雍容了一些。 史思明又道:“你我诗风,风格很像。” “也许吧。”薛白道。 “若没有你,我必已夺长安,推翻大唐!”史思明又有了傲气。 “你错了。” 薛白摇摇手,谢绝了这种恭维,难得与史思明说了几句交心之言。 “若没有我,你们一样会败亡。大唐气数未尽,民心尚在,还有无数忠臣良将匡扶社稷,这是势,势在人心。而你们从来都不得人心。” 话到后来薛白也略有些意兴阑珊,又道:“我只是顺着大势,帮着引导了一小把而已。” 史思明冷笑,道:“你们想当唐的顺民忠狗。我不同,我只服强者。” 他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光芒一闪而过。 与薛白说这些,他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早就知晓薛白谋篡的野心。 那么,薛白其实是有与他合作的一点可能的。前提是,需要告诉薛白一些养寇为重、成大事不拘小节的道理。 方才这句话,他就是想激一激薛白。 可薛白根本不接茬,云淡风轻地道:“强者?时势造英雄罢了,我眼中没有强者,只有世间万民、千年传承。” 史思明一愣,再看薛白,目光就有些疑惑,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他本以为薛白是个雄才大略的枭雄,此时看,却是一个脑子不清楚的软弱之辈。 想像中薛白像彪悍凶狠的史朝清,实际上似乎像是优柔寡断的史朝义。 可他跪在这,薛白坐在那,成王败寇,让人无话可说。 这般一想,愈发悲凉了,史思明不由叹了一口气。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薛白似乎觉得与他谈话没意思,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 史思明还待说些什么,有士卒进来,禀道:“雍王,两位节帅想见见俘虏。” “见吧。” 薛白随口应了,自去探望薛崭。 史思明见此情形,便知与薛白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所能求的,唯有死前的尊严了。 浑瑊跟在薛白身后,进了伤兵营,以有些好奇的目光看向了躺在担架上那个与他同龄的年轻人。 “阿兄。” 薛崭还想挣扎着起身,被薛白拦住。 “躺着吧,大夫说你身中数十创,何必这么拼?” “我知贼首对阿兄有大用,誓要为阿兄擒回来!” 薛白没有否定他,而是点了点头,道:“军中都夸你勇冠三军,往后也是名将了。” “真的?!” 薛崭大喜,连忙撑起身来,结果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他目光扫过了一旁的浑瑊,笑容就不自觉地收敛了一点。 虽然嘴上绝不可能承认。可事实上,在浑瑊面前,他私心里是不敢自诩名将的。 毕竟他也听说了浑瑊只身破阵之事,且以一敌百硬生生地活捉了契丹可汗, 反观自己,只战一个史思明,就差点一命呜呼。 薛崭才移开了眼神,却听浑瑊忽然开了口。 “你这人,倒还真是了得,竟能擒了史思明。” 薛崭先是一愣,接着不由深感骄傲。 连自己服气的人都佩服自己,这感觉让他想笑,偏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嘴稍咧了一下,显得局促起来。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浑瑊,好一会才小声地说了心里话。 “我总有一日要成为比你还强的名将。” “放心吧。”浑瑊道:“我不会让你超过我的。” 薛白听着这两个年轻人傻气的对话,不由感慨。 叛乱虽要平定了,大唐名将并未就此凋零,只看这些奋勇争先的年轻人,就知当有一个更加璀璨的未来。 第531章 献俘阙下 第533章献俘阙下 “雍王呢?” “探望伤兵去了,两位节帅请。” 郭子仪闻言稍感讶然,擒下史思明这么大的功劳,薛白竟然并不重视。 这种时候还去收买人心,所图甚大啊。 这般想着,他被迎入了营帐,目光落处,还真是见到了史思明。 彼此目光相对,郭子仪心中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些担忧。 可喜的是叛乱终于平定了,可虑的是,薛白如有天眷般地连续擒下契丹可汗与叛贼首领,声望愈隆,一发不可收拾了。 “老夫需将贼首带回营中询问。”想了想之后,郭子仪开了口。 他人老成精,其实颇为狡猾,趁着薛白不在,也不等人回应,第一时间就让亲卫去押史思明。 “郭节帅且慢。” 守在帐外的刁丙当即阻拦,道:“雍王还未审完,暂时不可将人带走,郭节帅有甚要问的,就在这问吧。” 郭子仪一计不成,坦荡地笑了笑,看向史思明,其实也无甚好问的了。 “胡逆,你深受朝廷厚恩,为何行悖逆之事?!” 史思明那一双鹰般的眼睛一翻,瞥了郭子仪一眼,懒得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 郭子仪不以为意,看了眼一旁的李怀秀,知此人杀了朝廷下嫁的公主,这次是必死无疑了,也没甚好说的,遂与李光弼并肩往外走去。 “强抢怕是不行,否则我就抢了。” “何必呢?”李光弼道:“战俘不论在谁手中,都是朝廷平定了叛乱。” “你想,待回长安献俘是何等情形。”郭子仪道,“雍王率诸将先押上契丹可汗,腰斩于朱雀门前,再押上史思明,腰斩于朱雀门前,何异于董卓入长安平十常侍啊?” 他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的,李光弼苦笑了一声,问道:“还能免了献俘礼节不成?朝廷正等着以此重振威信啊。” “虽免不了,却不得不争。”郭子仪道:“出尽了风头,也该劝他放一些兵权。” 所以他方才是故意表态,让薛白知道即使活捉了两个重要俘虏,也未必能煊赫当世,得过他这一关。 次日,郭子仪又派人去讨要俘虏,果然,薛白亲自来与他谈了。 “雍王竟还亲自来了?”郭子仪爽朗道:“不需如此,把史思明押来即可。此间降卒数万,得让他们见到史思明被俘了,雍王再不把人押来,我等只好押着降卒去你帐里见了。” “郭司徒风趣。”薛白识趣地笑了笑,道:“此番大胜,郭司徒是实际指挥者,确该把史思明交给你,只待我再问几桩事。” “雍王是想了解什么?” “范阳、平卢的将领情况,朝廷接下来任命谁为这两镇节度使,且节度使的权力该如何限制。”薛白道,“这才是彻底免除后患的根本。” 郭子仪虽然觉得这样的国家大事不该由薛白来作主,却又深知薛白说的有几分道理。 他沉吟着,问道:“我听闻,雍王在河南道把节度使的职权一分为四。” “不错。” 比起史思明,这是薛白更愿意聊的事,他遂不厌其烦地把自己对于藩镇割据的隐忧与郭子仪详谈了一番。 末了,郭子仪沉吟道:“此举在河南可行,但范阳、平卢不同,需为朝廷征讨契丹、奚,况且河北情况复杂。主官若权职不够,行事掣肘,反而不妥。” “今叛乱初定、契丹可汗被俘,正是整顿河北之时。” 薛白说到这里,以略带了一些遗憾的口吻道:“若是可以,我倒是很愿意为朝廷做这件事,避免割据之祸。” 郭子仪心中暗道:“怕是你要酿成割据之祸。” 可当他深思此事,也能够体会到薛白是在为这大唐社稷做长久的考虑。 这让他感慨不已,看来雍王是真的自视为李氏子孙,对祖宗基业十分上心啊。 可惜啊,如果不是当年的一场三庶人案,眼前这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正是大唐皇位最好的继承人,郭子仪觉得自己定是会支持他的。 “郭公?郭公?”薛白连唤了两声,“郭公在想什么?” “雍王这是想往范阳主事?”郭子仪回过神来问道。 他当然知道朝廷不能让薛白在范阳久留,否则尾大不掉,必成大祸。 可若是能暂时把薛白放到边镇,也是给圣人一个掌权的过程,另一方面,薛白毕竟是宗室,有重振大唐之心,用他来对付边镇桀骜不驯的将领们,或能达到一定的平衡……关键是短时间内。 “郭公认为,可行吗?” 郭子仪“呵呵呵”地笑了几声,抚须道:“雍王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竟愿激流勇退?” 随着叛乱平定,薛白这所谓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之权显然是一定会被卸职的。他已经想好了,与其被动等别人来捋,倒不如主动拿它来交换好处。 “我是圣人的臣子。”薛白打着官腔,道:“国家有难该站出来,如今该到了把兵权交还给圣人的时候了。” 郭子仪不信这些有的没的,但已经了解薛白的心意。 他当然没有权力作主让薛白到范阳主事,但却能够把继续进兵,稳定范阳、攻克平卢的职责交给薛白。 薛白也担得起,毕竟降将田承嗣就是被他打败并招降的。 作为交换,薛白会把史思明交给郭子仪,相当于放弃了回长安献俘出风头的机会。 返回顶部 若照此发展,郭子仪便可早于薛白返回长安,辅佐圣人;而薛白或许可在范阳建立势力,之所以说是“或许”,因为此事更难,需要更多时间。 一时之间,郭子仪也不能预判出怎么做才能更好地扼制薛白,犹豫着,沉默不语。 薛白仿佛能看出他的心思,想了想,道:“郭司徒若是在想着如何制衡我,何不想想如何做对社稷更好。若依今日所言,我当能稳定北方,为大唐免除祸患。” 这句话,算是为这场谈话一锤定音了。 次日,薛崭得知了要把史思明交给郭子仪,押往长安献俘一事,不免有些不甘。 “阿兄,他们这不是抢功吗?” “不是。” 薛白拍了拍薛崭的肩,道:“放心吧,你冒死擒下史思明很有用,换来了最实质的权力,且没人能抹杀掉我们的功劳。” 薛崭大喜,咧嘴一笑,道:“我的伤很快就好了,也能随阿兄北上吗?” “嗯,我们去趟范阳。” 薛白转头北望,意识到在这一辈子自己还未去过北方。 数日之后,薛白率领着万余人抵达了范阳。 在安禄山、史思明之后,又一个有着帝王之志的人来到了这里。 他立马于桑干河边,看着河水奔流而去,仿佛流到了数百年后的永定河。 抬起头,熟悉的燕京城在时光中斑驳,显得无比的陌生。 囚车上的史思明抬起了头,远远望向了长安城雄伟的城墙。 记忆在脑海中斑驳,他不由想到了很多年前的旧事。 大概有十数年的漫长岁月了,是天宝元年,他随安禄山入朝觐见,彼时的圣人十分赏识他的将才,赐座,并与他畅谈许久。 “史卿年岁几何了?” “臣四十矣。” “史卿显贵之日在往后。” 圣人这般勉励了他,便赐名“思明”。 可到了如今,他还没想明白,自己只是志在天下,有错吗? 史思明想到这里,转过头,向旁边的士卒道:“我想拜见圣人。” 没人理会他。 “圣人若不见我,早晚要失位于薛氏。”史思明这般吓唬着李琮,还在为他的前程性命做最后的努力。 此时此刻,李琮正在城郊,亲自迎接郭子仪、李光弼。 平定安史之乱,这种勘乱定兴的赫赫战功足以让他直追先圣,成为兴复大唐的明君,当然值得狂喜。 最初闻讯时,李琮正在与窦文扬议论国事,竟是激动地握住了窦文扬的手,痛哭流涕,不知所言。 “这些功劳若真的全是朕立下的就好了啊!”到最后,他还是失态了,说了这种极不该说的话。 窦文扬作为亲近宦官,早就知道圣人的水平,听了也不惊讶,反以有些严厉的语气道:“陛下岂可如此妄自菲薄,谁人不是陛下的臣民?谁人立下的功劳不是陛下的?!” “是朕失言了。”李琮抹着泪,喜极而泣道:“朕失言了,所幸有你提醒。” “奴婢知陛下是虑雍王之祸,却也不可长他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此番大胜,是全军将士的功劳,绝不在他一人。” 李琮万事还倚仗窦文扬在外为他奔走,权力决定地位,在窦文扬面前说话也是软声软语,与那满脸狰狞的伤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之后,各地消息传来,满朝都为平定叛乱而欢欣鼓舞的同时,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请求朝廷尽快偃兵歇整。 理由很简单,国库没钱了。 捷报传来的第二天,李琮就下旨能招抚叛军就招抚,各路元帅尽快罢兵。 待河北的联名奏章送到,提出要让薛白暂时镇守范阳,李琮就吃了一惊,第一反应是“如何能养虎为患?!” 可窦文扬分析了奏章,还是从中看出了端倪,道:“陛下,这并非坏事,折子里说的让‘雍王暂镇’,并非是出任范阳节度使,而是临时留一路兵马稳住时局,‘待朝廷另择大臣’,可见范阳节度使的人选还是掌握在朝廷手里。” 李琮问道:“掌握得了吗?” “雍王注定不可能在范阳多待。”窦文扬道,“奴婢就有一计,随时可召他回朝。” “真的?” 窦文扬笑着点头说了,又道:“如此,雍王短时间留在范阳并不能割据一方。朝廷又可以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削弱他的声望与权柄。” 李琮惊喜,方知竟还有这般好事,遂猜想,郭子仪是支持他的。 因霍仙良死在军中,窦文扬很厌恶郭子仪、李光弼,觉得他们敢杀宦官,都是薛白一党。但眼下最大的敌人是薛白,还是得拉拢他们。 于是,在大军回师的这段时间里,通过反复地遣使通信,他们渐渐确定了郭子仪是忠于朝廷的。 之所以能留下这种印象,与郭子仪的为人处事也有关系,圆融、豁达。 相比起来,李光弼对李琮的功劳其实远高于郭子仪,但为人就严肃冷峻得多,非常厌恶宦官干政,对霍仙良之事的态度就非常鲜明,认为雍王在战时斩杀胆敢行刺主帅的宦官,这是军律,应该的。 返回顶部 李光弼甚至还叱责郭子仪为此向朝廷请罪的行为,称其“简直对错不分”。 为此,窦文扬给李琮出了一个主意,认为郭子仪、李光弼应该拉一个、打一个,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起到打压、拉拢与平衡的作用。 君王挑拨臣子,听着很稀奇,但李琮欣然应允,决定要照做。 因此,今日大军回师,李琮对待郭子仪、李光弼二人,就有些同功不同赏的态度。 封官许爵之外,郭子仪与天家联姻,出镇泾原,负责防范吐蕃。 李光弼听闻吐蕃屡屡来范,自请往西川镇守。李琮愣了一下,只说与宰相商议。 不论这位天子是否有权决定这些,但冷落之意已有些明显。显然,在他眼里李光弼与雍王走太近了。 繁文缛节结束之后,有内侍过来,低声禀道:“圣人,史思明想觐见天颜。” “放肆!”窦文扬叱道:“一个逆贼,也敢提要求,谁替他传话的?” 内侍惊恐,连忙把史思明的言语说了。窦文扬又叱责了一番,反而取消了天子当众审问逆贼的流程。 比如,高仙芝把小勃律王献到阙下时,李隆基就曾亲自登楼,声色俱厉,居高临下地质问小勃律为何背叛。 这是最能在臣民面前大展国威的事情。 可窦文扬一听史思明主动想见圣人,反而意识到了李琮久居十王宅,经验不足,万一说不过史思明,当着万民落了气势,那就太过不妥了。 李琮其实是有些在意史思明的言论的,可窦文扬既然如此说了,也就听了。 之后自是犒赏三军,准备献俘阙下的盛典。 此事的重中之重,是淡化薛白在其中的功绩。 幽州。 薛白来了范阳以后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每天要见很多的人,尤其是各个范阳的将领,或威慑、或安抚,也得对千头万绪的河北乱象进行梳理。 另一方面,长安的消息在他这里也是从没断过。 他的消息并不走朝廷的驿铺,而是在钱庄、报社的基础上建立了递送消息的渠道,速度不输于五百里加急。 这日,薛白正准备去见伪燕后来任命的平卢兵马使张志忠派来的使者,信使已经到了,递上了厚厚一沓消息。 他展开一封封地看着,有时也会递给严庄。 严庄算是薛白处置范阳之事的得力帮手,近来常常被他带在身边。 “朝廷打得好算盘啊,这是不想让世人知郎君的功劳。” 严庄讥笑着弹了弹手中的信件,那是李琮准备在献俘典礼时下达的圣旨。 显而易见地,旨意里刻意隐去了许多薛白的功劳。可惜,中书省有薛白的人,依旧将这些功劳各添上一笔,且原封不动地抄录了送到范阳。 “世人能否知晓,不靠这一封圣旨。”薛白道,“你可知靠什么?” “郎君是说……报纸?” “算是。”薛白道,“论民间舆情,长安城中,还没人比我更能掌控,随他们去吧。倒是范阳这边,我听说,史思明也办报纸?” “是,史逆似乎很推崇郎君啊,许多事都是效仿郎君。他也办了报纸,刊些神化他自己的传闻,也在报上写诗。” “是吗?”薛白问道:“百姓对他的报纸,接受度如何?” 严庄如今已能听得懂薛白的奇怪词汇了,十分顺畅地就应道:“范阳百姓很喜欢看史思明的报纸,哦,他还在纸上刊了自己的一首诗,民间许多人都能传诵。” 薛白正考虑着当把史思明的报纸收为己用,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吗?什么诗?” 长安,茶肆里热闹非凡。 说书先生瞥了一眼案上的报纸,也不用思索,径直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把报上短短的一句话,愣是扩充成了长篇大论。 他如今在说的是报上连载的一个《说岳》的故事,这故事并不新鲜,说到一半,已经因战乱断篇许久了,近日才有了新文。 “岳飞落入大牢,悲愤交加,遂写了一首诗。” 说到这里,说书先生顿了顿,眯着老眼又去看报纸。 “什么诗?” “快说,什么诗?” “不是诗,是词。” 说书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惊木,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衫,深吸了一口气。 “这词,虽是故事中岳飞所作,可老朽每次看,都深感触动,诸位且噤声,听老朽为诸位念来。” “好,快念。” 听众们遂渐渐安静下来,屏息以待。 说书先生这才开口。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返回顶部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一辆马车由一队壮士们护送着,缓缓从茶肆边驶过。李泌正端坐在马车上,有些失神地听着这词。 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薛白说的那个故事他早就听过了。但现在这个情境下再听,心情却不同……岳飞没能完成的那个壮举,已经被提前做到了。 李泌这次将要被押送到范阳,薛白需要他辅佐,以安定北方局势,虽然他并不愿辅佐薛白,但由不得他。 临行之前,他已大概听闻了长安近来发生的诸事,知道就在今日,王师将献俘于阙下。 他也知道圣人的心意是掩盖薛白的战功,对此,他深感忧虑,认为这场交换,把实质的权力交给了薛白,而圣人追逐到的,是毫无意义之事。 果然,一路而行,他听到长安民间舆论渐渐沸腾了。 “知道吗?那《说岳》的故事便是雍王写的。” “我便说,除了雍王谁还能写出那样的词作来!” “雍王忧虑社稷多难,一心北伐,故而写出了这等忠肝义胆的岳飞,又岂能是旁人说的那谋篡之人?” “只看这词句便知雍王满腔忠诚!” “雍王挂帅平定叛臣,擒贼首,活捉契丹可汗,如此大功,朝廷却掩盖他的功劳,岂有此理?” “今日献俘,把功劳都安在旁人头上。” 舆情如此,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操纵。但不论如何,长安城的百姓们已开始关注这次献俘背后的阴谋论。 因雍王拼死奋战,大唐才没有演变出故事里岳飞那样的悲剧,可如今论功行赏,反而把雍王流放到了边塞,岂不说明圣人身边有奸宦? “咚!咚!咚!” 在李泌离开了长安城门之际,皇城的朱雀门前响起了庄严肃穆的礼乐声,官民兵士们山呼万岁,李琮登上阙楼。 三通鼓响之后,郭子仪、李光弼领着雄武的骑兵上前,押上了史思明、李怀秀。 窦文扬捧出圣旨,用他尖细而高亢的声音宣读,历数这两人十恶不赦之罪。 以前,万里之外的小勃律国王娶了吐蕃公主尚且触怒大唐,此二人的罪过自然是大十倍、百倍,引得臣民巨怒,连站在阙楼上的李琮远远望去,都能望到百姓纷纷举拳向天,大声呐喊。 李琮乃顺万民之意,铿锵有力地下了旨,腰斩史思明、李怀秀,以彰天子之强明。 “圣谕,腰斩!” 百姓们愈发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同声大喊着。 李琮很欣慰,心说百姓还是很有家国情怀的,正是因为忠于大唐,才有如此声势。 但,他们喊的内容似乎与预想中不同,李琮竖着耳朵听了一会之后,疑惑道:“什么八千里路?他们在喊什么?” 被五花大绑的史思明听着背后的呼喊,很意外还能在临死之前听到一首极好的诗词。 他不知道这词背后的故事,不知道范阳的叛乱与这故事又有什么相关,但他也能感受到这词作饱满浓烈的情绪。 忠诚、壮烈,对天下社稷的深深的挚爱。 谁能写出这样的词?是唐廷的昏君又使哪个忠臣蒙冤,于是报国无门之人只能以此吐出满腔激愤?所以,围观着的那些百姓才齐声念这首词? 那,这忠臣又是谁呢? 总不会是薛白出镇范阳、插手边军,还被认为是被排挤流放,受了天大的委屈吧? 一念至此,史思明瞬间打了个激灵。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写的破诗与薛白的诗词之间有多大差距,缺了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薛白到底是如何能作这么多绝世之作?同样都是叛逆,为何薛白的字里行间总是蕴藏着对社稷的拳拳忠心? 史思明很想再试一试,写出一首能比肩薛白的诗。 在他身后,一刀狠狠地斩下。 “这就是史思明的诗了。” 严庄将一张旧报摆在了薛白面前,道:“这是咏石榴的诗,想必也是史思明的自喻。” 薛白目光微微一凝,看来看去,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遂喃喃道:“自喻吗?” “三月四月红花里,五月六月瓶子里。” “作刀割破黄胞衣,六七千个赤男女。” “噗!” 刀狠狠斩断了史思明的腰,肚子里的内脏与肠子流了一地。 史思明死了,唯有他的诗作还在范阳流传。 长安城中,人们还在唱着薛白抄来的那一首词。 史思明至死也不明白,它们的差别并不在格律上,而在格局。 返回顶部 第532章 远贤臣 虽然民间普遍认为雍王平定叛乱之功未酬、受到了朝廷不公正的待遇,但此事总归不会引起实际的动荡。 老百姓能做的,无非是说一些“莫须有”的故事,念一念故事中人写的词赋,发发牢骚。 宫廷对这种舆情的反应是不敏感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迟钝。 民间与宫廷对“忠臣”的概念也截然不同,在百姓看来,一个官员做实事、造福于民,那就是大忠臣;而在宫廷眼里,一个臣子有功绩却不恭谨,便是天大的奸臣。 彼此立场不同,观念相去甚远,自然无法共鸣。 窦文扬向李琮禀报献俘阙下带来的影响,用的是非常欢喜的语气称“陛下声望大振,天下归心!” 李琮当日站得高、隔得远,依然觉得那万人高唱词赋观刑的场面是出于对他的崇拜,其词虽有慷慨悲凉,但细细想来,倒也应景。 他不免有些志得意满,脑中不断衡量着自己对大唐的功绩,负手向窦文扬问道:“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今总算有了些成果,但不知可与历代哪位帝王相比啊。” 窦文扬应道:“陛下勘定四海,论武功,不输于开国之君;论文治,陛下势将中兴大唐,而更胜于开国之君。臣私以为,陛下功绩,可追太宗皇帝。” 借着这次,李琮授了他从三品的卫尉卿,他便开始自称为“臣”了,努力摆脱朝臣对他是个宦官的偏见。 “不不不。” 李琮谦逊地摆了摆手,不敢在表面上承认自己功追太宗皇帝。 追不追得了且不提,他肯定是比太上皇更贤明,可太上皇都自比尧舜,以尧舜的方式纪年,改年为载,他若没有相应的改制,如何能让世人知晓自己的功绩? 一路而来,受了这么多的苦难,付出了这么多,李琮也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被人看到。 他斟酌着,向窦文扬表明了这个想法,窦文扬遂立即思忖起此事。 可惜如今天子还未掌握朝政,不能封禅泰山,没那個财力。 如此,能与改年为载相当的功劳,那就唯有改岁首了。 “改岁首?” “是,陛下出身嫡长,再造大唐,是为天下正朔、千古圣人,自该由陛下来定正朔。” 嫡长没有疑问,李琮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生母刘华妃追赠为元献皇后,定下了他的正统名份。 至于“正朔”,“正”是一年的开始,“朔”是一月的开始。 伏羲创建了上元太初历法,以一月作为正月;神农氏改进历法,以十二月为正月;黄帝则以十一月为正月。 三皇依农时创历法,造福后世,功在千秋,故称“圣人”。 后世改朝换代,皆效信圣人改历,禹帝宗承于伏羲,尚白,以一月为正月;殷商宗承于神农氏,尚赤,以十二月为正月;周宗承于黄帝,尚黑,以十一月为正月。 到了秦,秦尚黑,别出心裁,独创出以十月为正月;至汉武帝召集名臣修订历法,于太初元年,改正月为岁首,称为“孟春”,将“一年之初在于春”的传统固定了下来。 现在,李琮若是能把“正朔”再改一改,那就是应天承运,再创历法,功劳不说比得了三皇圣人,却也能比得了汉武帝。 一想到后世千秋,全都改自己制定的“正朔”来过年,李琮心驰神往。 “改正朔?” 他只有片刻的犹豫,咽了咽口气之后,做了决定,向窦文扬问道:“可乎?” “可,只是……” 窦文扬语气踟蹰了一下。 李琮顿时紧张起来,生怕这个好办法最后不能实现,一脸殷切地盯着窦文扬,只听他道:“只是得改‘载’为年,方顺理成章。” 既然是革新,是再创,自然得是一整套开始改。改载为年,是对太上皇功绩的否定。 否定了太上皇,才能肯定当今圣人的更大功绩。 李琮心中频频点头,脸色僵了一下之后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叹息道:“只能如此了啊。” “臣领旨。”窦文扬道:“臣一定办妥。” 他得到旨意的当日,就把司天台从秘书省中独立了出来。 秘书省是薛白曾任职过的地方,有不少鸿儒都因薛白牵头修书而在其中任事,还有不少人是薛白在国子监读书时的老师,极妨碍窦文扬做事。 趁着现在薛白不在朝中,窦文扬首先试探的就是这些文史官员。 果然,读书人拿他这种权宦没办法。 司天台独立出来之后,窦文扬又把官员全换成了自己人。 他不敢做得太过,把原本薛白的党羽全都升迁走。反正如今朝廷因功升迁的官员多,薛白在范阳也调走了许多人,调动多、阙额足,这举动没引起太多的反对。 窦文扬马上感受到薛白不在时自己对朝堂的掌控力,于是,在司天台原本观测天象、修订历法、昼夜计时的职责之外,增加了一个禳星救灾的祭祀权力。 这一举措,为的是突出司天台的职责,强调天文玄象对正统的作用,增加李琮应天承运的印象。 做完这些,窦文扬到宫中,向李琮支了三万贯钱,称是用以收买官员。 李琮没有财权,攒了这么久,天子内帑也就只有一些原本李隆基留下的宝器,值十余万贯。闻言当然也十分不舍,但为了谋权,咬咬牙还是支给了窦文扬。 是夜,月明星稀,长安无事。 可到了次日,司天台却是上了一道折子,称夜里“彗星出东方,在娄胃之间,长四尺许”。 李琮遂召群臣,问司天台此天象为何意,答曰天授人时,需要圣人颁告正朔。 “陛下,此星象属天人叶纪,景象垂文,爰遵革故之典,将契惟新之命。义存更始,庶有应于天心!” 一番话十分深奥,旁人或不知天文,不敢吭声,或知圣人这是有意强调他开创了一个新的盛世。 李琮闻言大为诧异,与窦文扬对了一个眼神之后,下令让司天台详观天象,对历法作出符合农时的修改。 事情进展得都十分顺利。毕竟天子确立自己的权威,于社稷百姓无损,群臣没有反对的理由。此事也不是针对如今朝堂上势力最大的薛党,连薛党官员们都睁只眼闭只眼。 事已议定,却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陛下。” 站出来的是知史官事、兼国子监祭酒、官加太子庶子、银青光禄大夫的韦述。 韦述年迈,腿脚不便,站出来时身子颤颤巍巍。他扫视了司天台的众官员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窦文扬的身上。 他身在秘书省,眼睁睁地看着司天台被分出去,自己那些学识渊博的弟子、下属被撤换贬谪,而那些无才无学的贪鄙之人得以晋身,因此,他最清楚这件事的幕后,知窦文扬在背后操纵。 “司天台说昨夜彗星出东方,可老臣在院中纳凉,整夜都未看到有任何异象发生。今日上朝,也未见民间议论天象。” 韦述说到这里,老脸一肃,神色郑重起来,道:“今若天象未现,世人无从目睹,陛下一旦下旨,只恐不能振朝廷威仪,反成天下笑柄!” 李琮心虚,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窦文扬已抢着站出来,抬手一指,叱道:“分明有天象,韦公如何能睁着眼说瞎话?!” 韦述大怒,吹胡子瞪眼,道:“老夫说瞎话?你敢恶人先告状!” “夜深人静,全天下人皆睡了,只韦公不睡?还一整晚不睡?” “司天台即言子时三刻,老夫当时未见,又何曾说过整夜未睡。” 窦文扬连忙喝断道:“你又看更漏,又观星象不成?司天台能看到,你那双眼睛便一定能看到吗?!” 韦述骂道:“没有天象就是没有,奸宦,你要指鹿为马不成?!” 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了,由这一句话,撕破了彼此原本的体面,窦文扬也不再顾忌,展示出他在奴婢中厮杀出来的骂人本领,牙尖嘴利地喊起来。 “那是你老糊涂了!” 韦述确实是老,但学识地位摆在那、深受人尊重,被这么公然一骂,众人不由震惊。 颜真卿亦是正色,迈步而出,向窦文扬叱喝道:“放肆!” 窦文扬骂到兴起,哪还理会得他?快步赶到殿内,指着韦述继续骂。 “你这老眼,比尿都浑,能看到什么?彗星一闪而过,比你眨眼都快,你能看到个屁!” “阉佞,朝堂之上,岂容伱满口秽言?!” “天授人时,景象垂文,此为上苍兆圣人鼎力革新,开创盛世,岂容你妄言诋毁?!” “若陛下真能鼎力革新、开创盛世,岂是老臣一言可毁?!” 大殿安静了下来。 窦文扬终于是拿到了韦述的致命破绽,愈发激动,脚踮了几下,都不知道该怎么窜才好了,手指头晃了几下,唾沫横飞,迫不及待地喊出那句斗倒韦述的话—— “圣人无功吗?韦述!你敢指斥乘舆?!” 无人能答。 颜真卿正想要为韦述说话,嘴张到一半,哑然无声。 韦述的胡子颤抖着,渐渐眼眶发红。 他缓慢而艰难地跪倒在地,放下手中的笏板,恸声吐出了几个字。 “臣乞骸骨。” 李琮始终一言未发,此时才站起身来,宽慰道:“韦卿何必如此?不过是没看到彗星,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请圣人恩典臣告老还乡。” 韦述却很清楚,只因当众说的那一句话,自己的仕途已经完了,若不请辞,唯有死路一条。 因此他话到后来声音已然哽咽,眼中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他不是在乞辞,是在乞活。 这一辈子他都在钻研著史,几乎不曾参与到朝政之争,今日却因为一句实话将有性命之危,何至于此啊? 李琮此时对这件事还没太多的感受,自认为不是李隆基那样猜忌多疑的君王,也不想当着群臣显得气量狭小,故而就是不肯批韦述的辞呈。 反正,一个史官对这件事也不会有多少的影响。 待退朝后,他还委婉地斥责了窦文扬几句。 “你何必骂韦述那等德高望重之人?” 窦文扬不再像以前那般第一时间认错,而是道:“臣是见不得韦述结党营私,情急之下,只好出言阻止他,以免他打击圣人威望。” 李琮微微一愣,问道:“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圣人难道忘了韦述曾是雍王之师。”窦文扬道,“夜那么长,谁能确认夜里不曾有彗星划过?司天台刚刚上奏,韦述不曾调查就在第一时间否认,为何?无非是害怕圣人树立权威。” 李琮吃惊,方才知韦述原来是这种人,表面上看忠心耿耿,暗地里结党私营,当薛白的走狗,可谓阴险。 一股厌恶之感顿时从心中腾起,韦述在他心中的良好印象顿时坍塌。 窦文扬继续道:“圣人宽仁,可雍王强势可比虎狼。若不趁着他不在朝中铲除他的党羽,往后他必要害圣人啊。” 李琮悚然而惊,问道:“那,朕该允他致仕?” 窦文扬眼神中杀机一闪,道:“今若不杀鸡儆猴,韦述指斥乘舆、抵毁圣人功绩而不受罚,百官必然轻视圣人,转而投靠雍王,到时,圣人如何是好?太子如何是好?” 李琮的手不自觉地抚着膝盖,目露思索,许久,缓缓道:“可韦述名盛于当世,朕若杀他,天下人该如何看朕啊?” “那就请圣人将他外放,不妨碍圣人改正朔的大事即可。”窦文扬也不强求。 李琮道:“不可委屈了韦述。” 其实两人都知道,不论把韦述移到哪里都可以,窦文扬一定是会派人去杀他。 如此,明面上谁也挑不了毛病,可有眼力之人都会知道勘乱定兴的功绩是大唐天子立下的,知道该效忠于天子。 ~~ 中书门下省。 颜真卿展开了圣人下谕的中旨看罢,脸色凝重了起来,也愈发的正气凛然。 他转向窦文扬,并不与这个宦官多废话,利落而严肃地给了一个回答。 “不批。” 窦文扬站在那等了这么久,只得到了这样两个字,不由恼怒。 以往,天下安危寄望于薛白这个兵马大元帅,他还忌惮颜真卿三分。如今薛白在外,圣人威望愈隆,他觉得颜真卿在长安已是孤木难支。 窦文扬还希望有朝一日除掉颜真卿,自己来当宰相。当即冷着脸阴阳怪气地道:“颜公,这是要拒绝不遵吗?!” 夜里有没有天象,颜真卿已经有了明断,可这是非对错与一个阉佞也没甚好说的。 “不错,圣人旨意有不妥之处,身为宰相,有诤谏之职。” “哼!” 既撕破了脸,窦文扬不再留情面,声色俱厉道:“我看你这宰相是不想当了。” 他与颜真卿亦无甚好说的,放过狠话,转身就走了。 近来,他已收受了不少能臣干吏的钱财,许诺给他们一些职位,在他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朋党。自可指使御史弹劾颜真卿,罢其相位。 此时此刻,他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借着此事除掉颜真卿,收回朝政大权。 看着窦文扬离开的背影颜真卿眼神中没有悲愤,只有深深的悲哀。 他叹息了一声,迈步出了中书门下,往国子监走去。 出皇城、进入务本坊,此时正是放学之时,生徒们从学堂里一涌而出,或三三两两走着,或相约去青楼楚馆,有人高声议论着如今长安城最时兴的故事,也有人追逐奔跑、嬉笑打闹着。 颜真卿驻足看着那跑跑跳跳的少年,羡慕着那蓬勃的朝气。 回忆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原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自己年少时就像现在这样老成了,“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读书。 他真希望大唐还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而不是一个大病之后暮气沉沉的中老年人。 走过鲁圣人宫,绕进太学馆。 一间廨房中,韦述正端坐在上首,与郑虔、苏明源谈天。 颜真卿一进门,与韦述对望了一会,也没说话,但韦述见他表情,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 “我正在问他们,天象是否出现过。”韦述开口,缓缓说道:“天为大,司天之事万不可操纵于宦员之手。彗星现或不现,岂可信口雌黄?” 事到如今,他首先说的反而不是个人的前程性命,而是是非对错。 他是史官,记述天下事,但求一个实实在在。 “昨夜国子监诸生员无一人看到彗星,可见权阉做事不择手段,长此以往,必败坏朝纲啊……” 颜真卿只是默默听着。 韦述忧于国事,念叨了许久,问道:“你是宰执,如何一言不发?” “夫复何言啊。”颜真卿感慨道,“圣人重用宦官,改正朔。意在重振天威,更意在夺权,从谁手中夺权?” 他没把那个“我”字说出来,但答案也很清楚了,李琮首先要夺的就是他的相权。 “满朝皆言雍王意图谋篡,那我身为他的岳丈,必是他的党羽,处理朝政必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实则我从未听他谈过篡逆之事,便连争储,我与他从未谈过。” 说到这里,颜真卿长叹了一声。 “我为天子忠臣,而非雍王党羽……这般说,你们相信吗?” 郑虔先答道:“我为太学博士,乃雍王之师。若雍王有心谋篡,最先提携的便该是我等。夺了储位,我等则东宫属臣,往后位列三公。” 他笑了笑,抬起双臂,两袖清风,继续道:“可如今我等还只是小官啊,小官。” 苏明源不由笑了起来。 这是问心无愧的笑。 颜真卿每天忙着处理国事,悉心照料着这个大病方愈的唐王朝,忙碌疲惫,已经很久没这般开怀地笑过了。 四人笑着笑着,渐渐地,笑声息了,许久没人再说话,悲意又浮上眼中。 “自从长安被围困以来我等忙于守城、平叛,手握重权,没能顾得上圣人心意,不小心成了权臣啊。我几次上奏,请圣人亲贤臣、远小人,反而让圣人视我为大敌。既如此,我又如何出言规劝圣人?” 韦述听罢,忧心忡忡地道:“会怡笑大方,怡笑大方啊!” 他们想阻止的其实不是改正朔,而是圣人这种听信宦官,为了树立权威而胡说八道的行为。 这就好比太上皇当年不断制造祥瑞、改年为载。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可这才多久,圣人就要重蹈覆辙,怎不让他痛心疾首。 没有人知道,他们这些表面上的雍王党羽,所作所为,全是因为忠于圣人。 当然,他们忠的也不是李琮这一个人,而是圣人。 “圣人欲迁韦公为连州刺史。”颜真卿开始说起正事,道:“我已驳回了中旨,但韦公当众失言,这一时贬迁怕是免不了了……” 苏明源连忙道:“贬迁也就罢了,可看那权宦之意,分明是要害韦公!” 韦述自知难逃一死,老泪纵横,开口就要交代后事,请好友们照料好他的家小。 颜真卿却安抚道:“放心,定不会让韦公有不测。连州太远。广陵太守李峘出任河南道常平使,广陵郡颇有阙额,请韦公暂任扬州刺史,如何?” “扬州刺史?” “一定保韦公周全。” 韦述闻言,竟有种死里逃生之感,连忙应下,唏嘘不已。 过了一会,他不免问道:“可圣人能答应吗?” 颜真卿抚须不语。 来之前,他已然想过了,其实不论圣人同不同意,他的权力来源其实并不是宰相的官职。 而是远在范阳的薛白。 ~~ 窦文扬已迫不及待地去找李琮告了颜真卿一状。 这次,不仅是要除掉韦述,还要打压打压颜真卿。 他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罢相还是难了一些,但可以收回颜真卿的大部分权力,再设一个宰相来批旨。 “果真能做到?” 李琮一听就十分疑惑。 窦文扬当即慷慨陈词,道:“雍王初至范阳,立足未稳。此时圣人哪怕对他的党羽多有打压,他也绝不会起兵。” 这是心理博弈,他能确定,薛白不会因为颜真卿的权力被分走一部分就诉诸武力。 那就敢做。 他把这其中的道理分析给李琮,李琮恍然大悟,搓了搓手,面露喜色。 “便再任命一个宰相,可有人选?” 带着憧憬,两人还在商议,却有内侍匆匆赶来,递上一封奏折。 李琮甚少见此情形,喝问道:“何事?!” “回圣人,是颜相的奏折。” “他又要诤谏朕不成?” “颜相……请辞了。” 李琮闻言,脸色当即就变了。 他接过奏折一看,却见颜真卿的奏折更像是一封信,所言都是平常事,说他要到扬州接回家眷,送女儿到范阳与女婿团聚。 那些漂亮的字迹、饱藏的情感,李琮都看不进去,只感觉到了威胁。 他巴不得颜真卿致仕。 可这封信说的根本不是致仕,是挑衅,是震慑。 一个臣子,竟敢震慑君王。 “臣早知颜真卿居心叵测。”窦文扬看过奏折,当即跳了脚,尖声道:“为人臣子,竟如此跋扈,他如今是愈发明目张胆了!” “朕该如何做?”李琮问道:“总不能批允了他的辞呈吧?” 窦文扬一愣,张了张嘴,感到一阵心虚。 对薛白的恐惧又占了上风。 第533章 提学官 :→: 李琮想要在薛白收服范阳之前掌控住朝堂,前提是不至于让薛白突然掀桌子,毕竟他暂时还没信心以武力解决薛白。 这段时间他虽然因为窦文扬的谋划而憧憬大权在握,但其实十分心虚,深怕触怒了薛白,激化了矛盾,一发不可收拾。 因此,颜真卿一旦摆出坚决的态度来,李琮立即就发怵了,忙不迭让窦文扬去道歉,让他务必要挽回颜真卿。 可其实窦文扬已经慌得厉害,甚至想过薛白万一杀到了长安,肯定是要砍了他的脑袋。 这画面让他两股打颤,没能够把那本就不太好夹的尿意给夹住。 “快去吧。”李琮催促道。 窦文扬这才回过神来,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第一时间赶往颜宅。 颜家就不让一个阉人进门。 以往颜真卿担任着宰相,还顾全着朝廷颜面,肯与宦官们和颜悦色地说话,如今上了辞呈,反而是恢复了清高不群的本色来。 窦文扬无奈,只好在颜宅门外苦等。愈等,心里愈恨颜真卿,终于,在傍晚时让他逮到了人。 “颜相,今日如何不到门省?百官都在苦等哩。” “老夫并非作态,已决心辞官。” 窦文扬一看颜真卿去意甚坚,不似作伪,更有些慌了起来。 他苦苦哀求,拖着颜真卿的袖子不放,好不容易,颜真卿才提出了条件——不改正朔。 窦文扬眼珠转动,心想颜真卿果然是在威胁圣人,实际上还是想要谈的。 既确定了雍王一系还没打算开战,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那就讨价还价呗,圣人的功绩总归是要彰显的,韦述当众指斥乘舆总归是要罚的。 两人议到最后,定下了改迁韦述到扬州,颜真卿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不再请辞。 窦文扬连忙回宫向李琮禀报,且是以一种喜不自胜的语气。 “臣不负陛下重托,办成了!” “什么办成了?”李琮讶然。 窦文扬兴高彩烈,道:“陛下的中旨,颜真卿愿意批了;贬韦述出京,此事办成了!” “真的?” 李琮大喜,他还是第一次成功下达中旨、贬谪一个臣子,顿时感受到了权力的快感,那满是伤痕的脸上立即就洋溢起了笑容。 窦文扬感受到了李琮的喜悦,也十分激动,一掀下袍,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 “胡逆叛乱以来,陛下为重振社稷含屈受辱,任权臣把持朝政,如今终于能对忤逆者施以惩戒,臣必让陛下扬眉吐气!” 李琮一听就被触动了,眼眶发酸,上前亲手扶起了窦文扬,感慨道:“多亏了你啊!” “臣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让这些卖直邀名之人欺辱陛下!” “窦卿是朕中兴大唐的第一功臣啊,朕该任你为宰相。” 这是他们对薛白势力的第一次成功反击,意义自然不同,君臣二人都十分激动。 扫除了这个障碍,也就能继续谋划他们的大事了。 数日之后,李琮就下达了他的改元诏书。 改应顺三载为上元元年,以夏历十一月为岁首,月序以北斗星斗柄所指的十二辰为名。 诏书一下,李琮心中既期待着后世用他的正朔、铭记他的功劳;同时又忐忑不已,担心薛白的反应。 揣着这种担忧,他夜里半梦半醒,总感到兴奋。可每天一睁开眼,他都会问范阳的消息回来了没有。 范阳。 薛白自从收到颜真卿的信,就在想着把家眷接到身边来,只是河北刚定,他担心路上不安全,也还在纠结。 没过两天,李琮果然颁下了诏书,改元上元,以十一月为岁首。 这么大的事,圣人趁着薛白在范阳就擅自做决定,难免会让人觉得圣人已执掌了朝权,严庄很吃惊,第一时间求见薛白,商议此事。 “有什么关系?” 薛白反应十分平淡,手里把玩着颜嫣从扬州寄给他的物件。那是一个小小的骨牌,里面镶了一枚红豆,据时兴的说法,红豆寄相思,那把它镶在骨牌里,就是“相思入骨”之意了。 这让薛白感到心头有些酥麻,同时,愧疚之情也愈深了。 两年间,说是为了平定叛乱,他把颜嫣安置在扬州,始终未能相见。这也就罢了,如今叛乱平定,竟还不能将她接回来,他自觉辜负甚深。 “郎君?” 一声唤把薛白从思考中拉了回来,严庄其实已滔滔不绝说了许多,都是李琮改正朔之后的政治影响,以回答薛白问的那句“有什么关系”。 薛白刚才走了神,也懒得再听一遍,道:“圣人要树立权威,这是应有之意,何必一惊一乍?” “可郎君的志向……” “我与圣人争位不成?” 严庄愣了愣,恍然大悟,眼角还浮起了一丝笑容。很快就明白过来,薛白才二十几许的年岁,李琮却已年过五旬,身体并不算好。 如今薛白功劳虽大,却根基尚浅,再等几年,熬死李琮完全来得及。 到时,朝中那些顽固的老臣死的死、退的退,凭李俅几兄弟,如何能与薛白相争? 这般想来,眼下李琮的各种小动作就如浮云一般。 “还是郎君目光长远。”严庄道,“唯独韦公被贬,是否会让一些我们的人心生动摇?” 薛白相信实际情况只会相反,韦述的贬谪只会让朝中的有识之士对李琮亲近宦官、打压贤良的行径不满。 他倒是对有件事十分好奇,问道:“那夜果然星象有异吗?” 严庄应道:“凡是我问过之人,并无一人曾见到彗星。此事是权宦操弄,那等人物做事不择手段,极可能是造假的。” 薛白沉吟道:“改应顺三载为上元元年……次年改元,那还有四个月。” “郎君,是两个月。”严庄提醒道,“今年的正朔是在十一月。” “只怕还未到年节,圣人的威望就要跌到底了。” 薛白既然敢暂时留在范阳,就是对李琮要掌权有心理准备,但只看改正朔一事,他反而对李琮的手段有些失望。 其实李琮可以放心大胆地去罢任官员,随手施为,只要不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薛白都不太可能起兵。 结果,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让诸多贤臣心灰意冷,却只能图一些虚名。 “可怜啊。” 薛白想来想去,最后做了决定。 他把一直护卫在自己身边的刁氏兄弟派了出去,又亲自挑选了最精锐的兵士前往扬州,把家眷接到范阳来。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人紧紧盯着,他这么做,其实是会让有心人以为他有长驻范阳的割据之心。 但他不管,他考虑过之后,极少有地在于公于私之间选择了循私,这是他在上进路途上十分罕见之事。 这些时日,薛白提拔任命的河北官员们相继都到了。 其中,杜甫被任命为提举学事司。 此前杜甫还在河东任县令,有人问他“往日总是听说你与雍王交情匪浅,如今雍王如日中天,你为何还不被重用?” 杜甫反应平淡,说雍王只是平冤昭雪找回了身世,危难之际守住了社稷,又不是宰相,如何管得到官员任命。 旁人便说,宰相就是雍王的岳丈。 “颜公唯才是举,岂会因我与雍王的交情而任用我。” 杜甫不理外界这些声音,一转头继续去关心民间疾苦。 可他心里有时也会在想是不是自己真的没有才华,才没有被重用。毕竟,同为春闱五子,元结、皇甫冉因为擅长钱粮度支,如今都已身居高位,只有毫无本事的杜五郎,官位比他低。 杜甫也知道,自己真的不会管账,所以明明俸禄不低,还过得紧巴巴的,指缝里就像漏了一样。 收到任命的时候,他正路过治下一户人家,讨了碗水喝,见一老妇正在抱孙子,可身上连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他从袖子里拿出二十钱来,放在桌上。 接着,他从民户家中出来,家人就带着信使跑了过来,欢欣鼓舞地宣读了他的任命。 依着惯例,杜甫得拿些赏钱给一路奔波的信使,可他在身上摸来摸去,一钱也未摸到。 罢了,上任吧。 同行的驿馆见杜甫骑的是匹劣马,还将自己的空马借给他,终于是到了范阳。 薛白与杜甫多年未见,相聚自然欣喜。 比起当年在长安,杜甫看起来老了很多,黑、瘦、头发稀疏。 彼此是忘年交,兄弟相称,以前杜甫看着比薛白大一辈,如今看着大两辈。 “子美兄可有新作?” “有!” 杜甫当即摸了一本诗集出来,随手丢给薛白,忙着继续喝酒吃菜。 薛白看过,诗都是传世好诗,却没有他熟悉的几首,遂问道:“官军收复河南河北,你就没写一首诗?” “为何要为此事写诗?” “不欣喜?” “自是欣喜,百姓过得那般苦,岂有心情为此写诗?” 杜甫随口应着,又端起一壶酒给自己倒。 薛白便问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你就没这般欣喜?” 杜甫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泛起了疑惑之意,似乎在探究着什么。 “雍王,莫非是要让我写些歌功颂德之作?” 薛白一讶,不由笑着连连摇手,道:“不必不必。” “雍王方才那诗,可有下文?” “有。” 与友人聊天,薛白也不管应不应景,把诗完整念了。 杜甫听得认真,面露惊异之色,夸了这诗一通。但对于他自己而言,不到两年就被平定的安史之乱,还不至于让他如此喜欲狂。 他更关心一些民生大事。 “好一句‘白日放歌须纵酒’,来,你也提一杯。” “我就不喝了,一会还得谈公事。” 薛白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副无趣的模样根本不像能写出这句诗的人。 他倒是很有兴致地观察着杜甫对这些诗的反应。 杜甫谈到兴起,时不时抬手抚一抚自己的发髻,因头顶中间的头发稀疏,那发髻摇摇晃晃,时不时都像是要掉下来。 薛白不由道:“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妙!” 杜甫又饮一杯酒,拍案击节,道:“薛郎竟有如此应景之诗,此句可有全诗?” 他兴致高处,浑然忘了薛白如今名叫李倩,又用上了以前的称呼。 薛白哑然失笑,看来,这首诗又成了自己的了。 反正战事既然已经过去,杜甫也不可能再看到“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情形,他就笑纳了。 想必还有更多烩炙人口的诗歌,需要他替杜甫传下去。 而杜甫,也将作出更多其它的诗。 “说正事吧,子美兄可知,这‘提举学事司’是何官职?” “顾名思义是些礼乐、学校、考课之事。” 杜甫对这个官职并不欣喜,显得有些失落,他的抱负还是经世济民,为百姓做实事。 “雍王也认为我徒有诗名,却无长才吗?” 薛白也不客气,直言不讳道:“子美兄确实不擅财税经济,人情往来,并不圆滑,不是为官上进的性格。” 杜甫虽然心中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可真的听薛白说出来,还是怅惘不已。 仅从他到范阳赴任这件事上看,就已经犯了很多为官之人的大忌了。 心中失落,他瘦削的脸颊上不免显出了愁苦之色。 下一刻,薛白问道:“子美兄可知此职几品?” 杜甫一心只想为民办事,还没考虑过品级的问题,答不出来,遂问道:“几品?” “从四品。” “什么?!” 杜甫震惊,倏然起身,枯瘦的手臂挥舞了一下,也不知要做什么。 他还从未披过红色官袍,没想到竟是一跃而上,比红袍还高三级这如何敢相信? 薛白道:“如今朝廷正在试着把节度使之权一分为四,而学事司虽职权低于转运司、刑狱司、常平司、安抚司,却同属于一道大员。” 杜甫此前也见到了公文上是“提举河北道学事司”字样,却不认为是如此重职,毕竟这官职十分陌生。 他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陈旧的衣裳,梗着脖子,耐心等薛白托付重任。 薛白顿了顿,沉吟道:“河北是胡汉杂居之地,有大量内附的胡人部落,需使其沐汉家风俗、悟先圣之学。这是河北提举学事司与他处不同之处。” 杜甫点点头,感到肩上担了些担子。 薛白继续道:“科举以来,寒门庶族子弟通过读书入仕的愿望愈发强烈,可朝廷中还有大量的门荫、举荐,甚至有地方官职父子相传。有才之士苦无门路,或投奔于权贵门下,或从军效力。朝廷要给寒门士子出路,就必须改制,完善科举,乃至整个选官制度。而完善科举,绝非圣人一道旨意就能做到,需从地方着手。县学、州学、道学,如何尽可能公正地选拔人才,便是学事司职责所在。” 杜甫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沉郁地点了点头。 薛白道:“我前阵子见了从营州来的张忠志,此人是伪燕任命的平卢节度使。被安禄山作为射生手举荐到了宫中充为禁卫,安禄山一造反,他就从长安逃回了范阳,如今我们顺利平叛,他就归降了,子美兄如何看待这样的人?” “胡虏不知忠义,唯利是图,反反复复。” “说他们不知忠义,但也知道感恩,知道顺势而为。”薛白道:“他最卑贱、最落魄的时候,是安禄山推荐了他,故而他对安禄山最为感激忠心。而地方学官要做的也是一样,向朝廷举荐人才。但学官不是安禄山,举荐选拔不是为了让他们谋逆,相反,是为了凝聚与兴盛。” 听到最后这句话,杜甫不由看了薛白一眼,眼神复杂。 他早就听说了关于雍王的各种传闻及其心存谋篡一事,此时难免在心中暗忖这真不是要培植势力、栽培党羽? 薛白还真没有这样的心思,既然他志在整个大唐自然不必拉帮结派,往后全都会是他的臣民。 面对杜甫狐疑的眼神,他淡淡一笑,不作解释,拍了拍杜甫那干瘦却硬邦邦的肩。 杜甫反应过来,心中暗道雍王提携之恩未报,自己就揣度他的居心,实在不妥。 “甫一生飘零,壮志难酬。今得雍王信任,纵粉身碎骨,必不辜负。” “都是为社稷生黎效力。” 两人谈到夜深方散,末了,杜甫意犹未尽地拿起酒壶敬薛白。 “昔日混迹长安街头,不识雍王之尊,甫当饮尽此壶,以谢雍王重恩。” “你我之间何必谈谢?”薛白笑道:“我今已收了子美兄太多的礼。” 杜甫一愣,不知这是何意。 他两手空空而来,哪有给什么礼物。 “我身无长物,没有能感谢雍王的……” “真别再多礼了。公事虽须公办,可私下情谊却不变,伱唤我‘无咎’,我唤你‘子美兄’便是。” “无咎。” 杜甫唤了一声之后,抬眼一看薛白那张温和一如从前的脸,却又摇了摇头。 他似乎有些醉了,或是恢复了往日的豪放不羁,甚至狂态毕露。 “不不不,雍王还是唤我‘杜提学’才好。” “杜提学?” “哈哈哈。”杜甫大笑道:“还未听够,还未听够!” “杜提学,是杜提学来了!” 转眼已到了八月末,一群少年正在州学的后院内忙碌着,有人把经史子集堆成一堆,有人正在宰杀公鸡,忽然,有一学童冲了过来,大喊不已。 “提学官来了,快跑快跑。” 一众少年人听了,倒也没有很急,嘻嘻哈哈地把他们的各种物件装好,甚至还在那等了一会儿,直到远远见到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处。 “张惟诚、张惟岳!” 杜甫已追了一会,不得不气喘吁吁地拄着拐杖停下休息,大喊道:“我知是你等带头,还不过来认罪!” 为人师表本该深受尊重,从四品的提学官更是显赫非常,可杜甫从来没当过这么大的官,威风没摆出来,上任了十余日就被人看透了,众人都知他性格不强。 再加上范阳民风彪悍,叛乱初平,人们对朝廷的怨气却未散去,自是敌视他这个替朝廷说好话的。 张惟诚、张惟岳是兄弟二人,都是原伪燕平卢节度使,现为大唐归德将军的张忠志之子。 自从史思明已死的消息传来,张忠志就率众投降了。朝中很多人的意见本是继续任他为平卢节度使,加他检校工部尚书、辽国公。 薛白严词反对此事,词句毫不修饰。 “一个叛逆降将,能饶他一命、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已是恩典。岂有造了反,朝廷反而升迁赏赐的道理?!长此以往,社稷如何能不崩坏?” 有不少官员都担心这样的言论会逼反张忠志,那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叛乱又要再起变故了。 这种言论传到范阳,薛白大怒,称张忠志若有反意,现在就兴兵讨伐他! 结果大出群臣的意料,张忠志亲自赶到范阳向薛白投降,请辞节度使之职。 他虽卸职投降,却在河北军中威望甚高。薛白自是十分善待。州学一兴办,就让张忠志的三个儿子入学,要把他们培养为朝廷的人才。 张家祖上都是蛮夷,从来没有教孩子读书的观念。其中,三子张惟简年幼,学业可塑。张惟诚、张惟岳厌恶学业,整日便带着州学中的将门子弟们胡作非为。 他们今日把州学里打鸣的公鸡宰了,准备烧了经史子集烤鸡吃。 才拔毛放血,见杜甫赶到了,做了挑衅的鬼脸,方才一哄而散。 “慢着!” 杜甫大喊了一声,但却是对着他后面赶到的官吏役员们说的。 “都还是孩子,不得伤了他们!” 张惟岳听了非但不感念,反倒转过身来,嚣张跋扈地大喊道:“谁伤得了我?!” 他顽劣不读书,但从小在其父军中长大,弓马都算熟悉,拳脚也不错,一身的腱子肉十分粗壮。 他轻视杜甫这个瘦巴巴的提学官,不愿受其爱护,干脆冲回来,把手里的死公鸡狠狠砸在一个役吏头上,对着其他人就猛打。 惨叫声不停作响,那边张惟诚也带着一众生徒折返回来。 他手里拿着菜刀,当即吓得学官、役吏们抱头就逃,只剩下杜甫还站在那。 “哈哈哈。” 顽童们大笑,倒也不敢碰杜甫,捡起地上的死鸡跑掉了。 留下散落一地的书页,被八月末的秋风卷起,带着一种不服王化的凌乱感。 杜甫气愤不已,继续追着喝止,还没追出县衙就追不动了,只好倚杖休息。 想要骂些什么,开口都像是诗。 “河北群童欺我老无力,万般规矩管不住,公然抱书扬长去,唇焦口燥呼不得……” 正此时,远处响起了整齐的呼喝声。 只见一队兵士押着那些生员归来,为首的年轻将领正是浑瑊。 “杜提学管束学班未免太过宽松了,若不能收服这等劣徒,末将愿意代劳。” 杜甫转头一看,便见薛白站在那里。 薛白也听到了杜甫的诗,脸上反而泛起了些许笑意。 诗虽还是那哀怨的诗,可情境却大不相同了,而杜甫的未来、大唐的未来,也将大不相同。 他们现在教授学问,为的是安稳,为的是往后的复偿,也为了回答那一句疑问——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第534章 军屯 → 傍晚,薛白去见了李泌。 李泌到范阳也几日了,他虽不愿辅佐薛白,但对范阳的局势却十分好奇,每日薛白来询问他的意见,他都颇有兴致地听着,为了让薛白多说几句,难免要给些建议。 “对了,今日张忠志的两个儿子带着一众生员在州学闹事,我让浑瑊将他们都捉起来了。” “未免小题大作了些。”李泌道:“几个少年郎顽劣,出动官军精锐。反而有可能让原本不大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啊。” “这话有道理。”薛白道:“可若放任这些将门子弟不管,只会助长了他们的嚣张气焰、使之轻视朝廷。早晚要管束,早管比晚管好。” 这些话哄得了旁人,李泌却能一眼就看出薛白的心思,道:“看来,你对范阳的现状不太满意。怎么?还想再敲打一下那些降将。” “不愧是李长源。” “过犹不及,小心玩过火了。” “这次不针对谁。”薛白道:“我想改变的是河北军队的现状,继而改变如今为防备河北导致的河南、河东、江淮重兵驻屯的情况。正想问问长源兄对此事有何看法。” 李泌真不想为他谋划,可此事毕竟是对社稷有利,他沉吟了半晌之后,还是应道:“倒有一个法子。” 说到这里,他目光看去,见薛白正好整以暇地坐着静待下文,一副理所当然听他出主意的样子。 “但这法子雍王该是已想到了,又何必问我?” “还需要长源兄参详。”薛白道:“这样吧,我们各自写出来,如何?” 李泌虽知这又是薛白笼络他的伎俩,可他确实乐于玩这样能比试智力的游戏,还是点了点头。 “各自写下吧。” 两人遂执笔在纸上写了各自的答案,交换一看,果然都是“军屯”二字。 薛白眼睛一亮,道:“如此看来,此事可行。” “要防止河北藩镇割据,需复府 →‘,‘],ads_weight:,get_random:function};ret},init:function}t;本站为网友提供小说上传储存平台,为网友提供在线阅读交流、,所有文学作品均源于网友的上传 → 兵制。”李泌道:“而复府兵制,当先恢复屯田。可要屯田,需先使诸军完全听朝廷号令,这么短的时间内,你能做到?” “勉力一试罢了。”薛白对此似乎并没把握,但还是问道:“长源兄可有办法教我?” “没有。” 李泌回答得很干脆,说罢就闭上眼睛。 他不太习惯范阳干冷的天气,坐在火炉边想维持他清高的姿态,可时不时地还是得喝口水,伸手去烤烤火,一动,忍不住又问了几句他好奇的情况。 “处斩了李怀秀之后,契丹如何了?” 薛白答道:“契丹内部推举了一个名叫楷洛的人当可汗,不知是李怀秀的兄弟儿子或旁的什么人。不好打探。” “名叫楷洛的人很多,李光弼之父便叫李楷洛。” “嗯。” 李泌问道:“契丹可有遣使请求归附?” “那是自然。” 李泌沉吟着,缓缓道:“范阳节度府应该还有不少叛军留下的绢帛,可与回纥、契丹、奚人开互市,以绢帛换取他们的牛,十万匹帛或可换三万头牛。再铸造农具,此事你当是擅长的,你曾造铁器派给你的私兵。” 薛白道:“国事为重,何必含沙射影?” 李泌道:“有了农具与牛,再出借麦种给河北诸军,开恳荒地。来年有了收成,只需要让他们把麦种加倍偿还,余下的粮食朝廷在市价之上增加五分之一买作军粮。” “如此,士卒们得了利,往后愿意耕地的人越来越多,钱粮的问题自能得到解决。士卒们的衣食都是来自朝廷,不会再受藩镇的鼓动造反,边境也能逐渐安稳下来。” 薛白得了李泌这一策略,不虚此行。他却没有问李泌收服河北诸军的建议,他自有办法。 “对了。” 临时之际,薛白又回过头来,道:“近来愈发多人说,那夜没见过彗星。” 李泌平静的面容上也露出了 →‘,‘],ads_weight:,get_random:function};ret},init:function}t;本站为网友提供小说上传储存平台,为网友提供在线阅读交流、,所有文学作品均源于网友的上传 → 一丝忧虑。 他是修道之人,最是擅长天象,有无异动、是否该因天授人时而改历,他最是清楚。 但此事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当夜是否有彗星,而是圣人重用宦官,引起了朝臣们的不满。 连李泌都在心中有所抱怨。 “窦文扬有小聪明,但那不过是在奴婢之间勾心斗角的本事,丝毫不会治国,行事又不择手段。圣人重用此人,恐怕要出大乱子……” 营州。 叛军大将张忠志归降之后,表面上解掉了所有的军职,实则在平卢军中还是极具影响力。 如今是封常清坐镇平卢,但安西军早晚是要撤回去的,到时,平卢还是他张忠志说的算。 这日,他正光溜溜地躺在几个姬妾怀里,准备再生几个儿子,却得到了一个消息,顿时诧异不已。 “什么?” “两位郎君在学堂闹事,闯了祸,先生让阿郎去领人。” 张忠志眨了眨眼,还是没明白。 倒不是这句话难以理解,孩子在学堂闯祸,师长把父亲喊来告状的事,他也见过。 可他毕竟身份不同,不免怀疑是不是雍王想把自己骗到范阳除掉。 否则这点小事,何至于此? 张忠志连忙披衣而起,招来心腹幕僚商议。 “防人之心不可无,雍王这是要对将军下杀手了,将军何不先发置人?召集兵马,杀入范阳,救回郎君!” 张忠志原本有些迷茫,不知怎么做。听了这样的建议,反而有了决定。 他抬手就给了谋士一巴掌,骂道:“你想害死我不成?!” 要造反,得暗中联络兵将,除掉封常清,然后才能提兵范阳。 可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一个个名将,李嗣业、浑瑊,以及雍王,他心里根本就没底。 “我就不信他敢杀我,否则平卢必起兵乱。” →‘,‘],ads_weight:,get_random:function};ret},init:function}t;本站为网友提供小说上传储存平台,为网友提供在线阅读交流、,所有文学作品均源于网友的上传 → 话虽这么说,张忠志还是派人联络了好几个降将,如田承嗣、侯希逸、刘客奴等等,备了厚礼,使人送给严庄,询问严庄事态的具体情形。 这一折腾已过了许多天,张忠志不管两个儿子在范阳被关着禁闭,首先要保证的是自己的安全。 此时他便意识到,其实雍王并没有下命令让他在多少时日内赶赴范阳,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终于,严庄的回信也到了。 严庄收了重礼,委婉地透露出了雍王的一些意图。雍王如今打算与胡人互市,希望诸将能把以前抢掳的丝帛交出来。 张忠志恍然大悟,原来雍王是缺钱花,才绑了他的儿子敲诈。 那便去赎吧。 他遂点其百余心腹护卫,暗带弓刀,前往范阳。一路上小心戒备,生怕被雍王设计除掉。 可进了城门却无人来迎接他,他遂赶到雍王府上去求见,好不容易,终于等到有管事出来,结果却只是骂了他一句。 “州学让你去教训儿子,你跑到雍王这来做甚?!” 张忠志一愣。 来人却还对着他这一方大将喝叱了几句。 “怎么?知道自己的儿子顽劣,怕被先生教训,要雍王亲自去帮伱求情?!” 张忠志这才意识到自己太紧张了,把一桩学堂上的小事视作生死攸关的大事来处理。 他这才去往州学。 此前幽州城内并没有州学,如今是把安守忠的旧宅开辟出来,修整了一番。 张忠志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只见一个个生员们穿着干净简洁的冬衣,绕过立在正院中的孔子像,莫名感到一种肃穆之感。 他找到州学教谕,报了他那威风凛凛、能震慑诸军的姓名,对方却是眼睛都不抬一下,看也不看他,道:“张惟诚、张惟岳之父,随我来吧。” 教谕带着他往外走去,路过学堂时,能看到端坐着的少年郎们,正捧着书籍 →‘,‘],ads_weight:,get_random:function};ret},init:function}t;本站为网友提供小说上传储存平台,为网友提供在线阅读交流、,所有文学作品均源于网友的上传 → 发出琅琅的读书声。 其中一个少年转头看了这边一眼,愣了愣,起身,先向正在授课的先生行了一礼,告了假,向着这边走来。 那是张忠志的小儿子,张惟简。 一个月未见,张惟简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走路时不再是以前那种横行如螃蟹且摇摇晃晃的痞像,而是端正挺直,从容优雅了许多。 “见过父亲,见过教谕。”张惟简到了两人面前,叉手行礼。 “好好好。” 张忠志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连连点头。 他本是奚人,拼杀了多年,好不容易才在河北立足,家族有了一定的地位。此时见儿子争气他不由畅想着有朝一日他的子孙也能像那些世家门阀一样。 “父亲、教谕,你们是要去见两个兄长吗?我随你们去。”张惟简道。 想到那两个顽劣的儿子,张忠志当即心情大坏,沉着脸跟着那教谕离开了州学,拐过一条街巷就到了提学司。 路上,他还小声地向张惟简问了一句话。 “三郎看着不太一样了,怎生回事?” 张惟简道:“孩儿要像雍王那样。” 张忠志虽然抵触薛白,甚至私心里还有些厌恶薛白,可儿子若能成为薛白那样的人自然极好,他遂伸手在儿子背上一拍。 “好小子,有志气!” 提学司是正儿八经的官署,规格与转运司一样,门口还立着两个守卫。 通报之后,进了大堂。 张惟诚、张惟岳两兄弟已经无精打彩地在堂上跪着了,杜提学则正襟危坐在大堂之上。 张忠志目光看去,见这提学官身材枯瘦,头发稀疏,脸上带着愁苦之色。 “见过提学官。”张惟简与那教谕纷纷行礼,十分恭谨。 论来,张忠志的品级爵位比杜甫还要高,可见了小儿子肃穆的表情,他莫名地就不敢在杜甫面前太嚣张,也 →‘,‘],ads_weight:,get_random:function};ret},init:function}t;本站为网友提供小说上传储存平台,为网友提供在线阅读交流、,所有文学作品均源于网友的上传 → 跟着放轻声音,唤了一句“提学官”。 他敬的不是官职,而是博大精深的文化。 张忠志是个粗莽人以往还瞧不起书生,军中若有读书人甚至还逗弄一下,但今日气氛不同,他儿子敬先生,他也就跟着敬。 尊师重道总是好的。 “将军对令郎疏于管教啊。”杜甫一开口就带着批评之意,“长此以往,如何能成器?” 张忠志满是横肉、杀气腾腾的脸登时变得十分肃穆,作揖一礼,应道:“杜提学所言甚是,该管!这两个天杀的就该严加管教,我现在就管!” 张惟诚、张惟岳这些时日被关着禁闭,每天不能与人说话,已经被关得失魂了,正目光呆滞地看着父亲与弟弟对提学官毕恭毕敬的画面,闻言十分害怕。 他们太知道阿爷会怎么管教他们了。 果然。 张忠志转过头,眼神凶神恶煞,操起一把胡椅就砸在地上,捡起一根木腿就打在张惟诚背上。 “我让你读书,你跑去烧鸡,还拿州学的书烧鸡。” “阿爷,别打了,孩儿错了。” 张惟诚、张惟岳被打得大哭不已,涕泪横流,末了,只好向杜甫求饶。 “杜提学,学生错了,学生一定好好读书……” 教训了儿子,解决了州学之事,张忠志反而舍不得离开范阳。 他觉得,雍王授意杜甫邀他过来,绝不会这么简单。若冒然离开,也许会错过什么重要消息,甚至出现某些危险。 果然,次日田承嗣也到了。田承嗣的儿子这次跟着张家兄弟闯祸,也是先去州学教训了儿子。 张忠志打探到消息,办了个小宴,约上了田承嗣。 “酒就不喝了,我们长话短说,都是降人,万一被有心人告到了雍王那,大家都不好过。” 都是降将,田承嗣投降得早些,地位也就更高,坐下来之后筷子都 →‘,‘],ads_weight:,get_random:function};ret},init:function}t;本站为网友提供小说上传储存平台,为网友提供在线阅读交流、,所有文学作品均源于网友的上传 第535章 自强 梨园,落雪满枝似梨花。 寒冷的天气里,戏台上的江采萍与范女穿着有些单薄的戏袍,舞动着长袖,正在唱李隆基写的新曲。 一场变乱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幽居深宫,唯有曲艺还在安慰他们心中的失落。 李隆基手捧着一杯暖酒,眼神落寞,心中的悲哀却唯有借诗歌戏曲来抒发。喜欢这些喜欢了一辈子,到如今才是他创作的高峰。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此前的诗歌是无病呻吟的平庸之作。 高力士坐陪在一旁,见有窦文扬往这边来了,起身过去问了几句,回来后脸色略有些不快,向李隆基道:“太上皇,圣人来向你请安了。” 李隆基并不想看见李琮那张丑脸,但也是希望李琮能常常向他请安。否则宫中那些势力眼就会认为太上皇不受重视,进而克扣他的吃穿用度。 他也看出了高力士的不快,以高力士的城府,只要想不露声色,谁都看不出来,此时显然是对窦文扬十分不满了。 主仆二人都不太高兴,但无可奈何,唯有打起精神去应对。 见了礼,气氛有些尴尬。 自从李琮下旨改载为年,重定正朔。就已是否定了李隆基的功绩,自诩功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在李隆基眼里,这个儿子不过是个被外臣挟持的无能废物。 相看两厌,无言以对。 末了还是窦文扬先开口道:“太上皇,如今左藏库空虚,该让各州县进贡宝物,以供宫中花销。只是各郡长官不服圣人中旨,还得是太上皇吩咐才管用。” 李隆基摆摆手,意兴阑珊道:“朕还能吩咐得动谁来?” 这就是推辞了,李琮继位至今还不到两年,李隆基必然对天下各郡县还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窦文扬便道:“太上皇在蜀郡时,曾派了许多皇子重臣往各道……” “你一个奴婢,也配与太上皇交谈吗?!” 高力士突然开口喝叱了窦文扬一句。 窦文扬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眼中光芒阴晴不定,最后道:“奴婢是替圣人相询。” “圣人有话要问自会开口,父子之间,还需你这阉奴帮腔吗?!” 窦文扬大怒。 他如今才是监内侍省,实权更不知比高力士大了多少,如何能让高力士这般羞辱。 “高翁就不曾为太上皇传过话吗?若如此,往后高翁开口,谁知是否太上皇之意!” 李琮连忙打圆场,令窦文扬住口,向高力士道:“你们都下去,我与父皇谈。” 以往,高力士得势时他唤作“阿翁”,如今自然不会再如此相称,不过是一个奴婢。 待两個奴婢退下去,李琮看了李隆基一眼,却还是不开口。 李隆基就是看不惯他无能的样子,反而先开了口,道:“朕近来回忆往事,甚是后悔,当初不该杀李瑛啊。” 李琮觉得这话是在讥他远不如李瑛,心中不快。 只听李隆基继续道:“如今平反了李瑛,他在天之灵终于原谅朕了,前几日给朕托梦,他还有一缕冤魂无处可归,需有子嗣到陵寝守孝三年,诚心向上苍祷告。” 李瑛的子嗣都过继给了李琮,养育之恩不可断绝,那如今就唯有雍王一人可以守孝了。 这是李隆基一到长安就认下薛白身份的目的,确认了皇孙的身份,他有太多办法可以限制薛白。 可惜,他的大儿子是个蠢的,不懂得让权于他。把持着仅剩的一点权力,交给了一个宦官。 直到此时,李琮有求于他了,他才肯吐露出他的办法。 此前若这般说,薛白会以史思明叛乱为借口拒绝,如今叛乱已平,天下安宁,正是一个契机。 李琮闻言,先是十分认同这是个好办法。下一个念头却是觉得李隆基还是手段高超,不免有了忌惮之意,脸上却不显,而是道:“父皇妙计。” 李隆基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你不可放那竖子久在范阳,尾大不掉。” “父皇如何知他在范阳?” “若非如此,窦文扬能如此跋扈吗?” 这话说的是窦文扬,却有嘲讽李琮是趁着薛白不在才敢改正朔,深有鄙夷之意。 李琮也就有话直说,道:“父皇既知他不在我才好掌控朝局,又岂可太早让他回京?” “哼,他根基浅薄,一旦没了战事,人心自然在你。” 李琮听不进这些,认为李隆基说这些,无非是因为被薛白抢了杨玉环,故而恼羞成怒。而窦文扬给自己指明的道路十分正确,眼下缺的只是笼络人心的钱财。 他遂再请李隆基下旨,让各郡县恢复进贡,再现当年“三郎得宝”的盛况。 其实此事,李隆基是非常愿意做的,让他吩咐地方官员,能让他参与国政,重掌一部分权力。方才高力士故意喝叱窦文扬,就是避免李琮警觉。 于是,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还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李琮大喜,心中憧憬着待有了钱财开道,万事大吉。 以前,李隆基挥霍钱财、重赏官员的行为其实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虽不自知,内心却以为权谋最厉害的手段就是这样。 ~~ 窦文扬几次与李琮说要收买人心而从内帑拿钱,之后又收受官员行贿,给他们安插官职,使得朝堂上越来越多才行不佳的官员向圣人表忠。 可谓是一举两得,一件事收两份钱。 他自幼贫贱,对钱财有种贪婪的渴慕。从小到大印象最深的就是权贵们互相攀比、争相斗富的场面。 那确实是天宝年间长安城的一大盛景,杨玉瑶只要见到有人的宅邸比她的奢华,便要把自家宅子拆了重建,可长安豪宅数不胜数,又岂会让她夺魁?别的不说,王鉷的自雨亭工艺之巧,造价之高就是一绝。 窦文扬如今也终于可以参与到这种奢豪的行为当中。 钱他虽然不缺,却也永远不会满足。 此外,世间许多事并不是有钱就足够的。 这日窦文扬在宫中受了高力士的气,回到家中,却见他的儿子窦余正在委屈巴巴地蹲在大堂的门槛上哭,鼻涕眼泪一大把。 窦余自然不是他亲生的,乃是他的侄子,今年才七岁,长得白白胖胖、圆圆滚滚,甚是可爱。窦文扬早就羡慕兄长有这样一个儿子,得势之后就过继了过来。 “怎么了?哭甚?” “阿爷!”窦余哭道:“儿子在国子监被人欺负了,他们……他们揪儿子的小命根子。” 窦文扬眼看着窦余鼻孔下冒出一个鼻涕泡然后“啪”地破了,听着他说到后来,登时惊怒。 “什么?狗崽子们也敢!” 窦文扬骂着,忙不迭上前,解开窦余的衣带,一看,那小东西还在。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传宗接代的命根子没丢。 可他心眼小,恼怒之意不消,还在咬牙切齿地咒骂不已。 “走!去国子监,把敢欺辱你的人都揪出来!” 既然远在范阳的薛白重视学政,作为平生对手,窦文扬也不甘示弱,决定狠狠地给生徒们一番教训。 然而,到了国子监,他却是被郑虔、苏源明等人挡了下来,不许宦官进国子监的大门。 窦文扬如今是三品内侍监,自恃品级甚高,根本看不起这两个小官,颐指气使地站在台阶上指着他们大骂。 然而,这里不是宫城,没人惯着他,反而响起了嘘声一片。 “奸宦,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也敢闯国子监。” “哦,他这泡尿可得蹲着撒。” 众人哈哈大笑,窦文扬站在那气急败坏,恨不得传令禁卫来把这些读书人全给拿下,偏是禁卫之中还有郭千里、张小敬这些亲近薛白的将领,牢牢地把持住了长安的防卫力量。 骂又骂不过,杀又不能杀,窦文扬只好恨恨一跺脚,含愤而归。 事后,他传圣人中旨,要外贬郑虔、苏源明,以期在路上将此二人杀了。然而旨意到了中书门下省,颜真卿立即就驳回了,还反过来指窦文扬跋扈。 “我跋扈?我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还跋扈?!” 窦文扬终于被颜真卿气得哭了。 此事算是他与雍王势力的一次正面冲突,竟是像一脚踢到了石头上,对方纹丝不动,自己却踹得生疼。 可若就此罢休,他不仅是咽不下这一口气,也丢不起这个人。 毕竟如今他幕下也有许多官员效命,若这般被人欺辱而不能反击,往后谁还听他的? 一夜思来想去不能安睡,次日天明,窦文扬忽然灵光一动,又有了主意。 他招来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道:“速速去办。” 之后,等窦余又准备去国子监,他招手让他人到面前来,道:“不必再去读书了。” “真的吗阿爷?那可太好了!”窦余大喜。 窦文扬道:“我们读书为了什么?还不是当官吗,但阿爷告诉伱,你不必读书也可当官。阿爷还要给你一件红袍让那些敢欺辱你的狗崽子们眼馋,气死他们。” “太好了!”窦余拍掌欢喜。 可他毕竟到国子监读过书,知晓一些事,过了一会不由问道:“可儿子才七岁,也能当官吗?” “七岁不能传宗接代,却有何不能当官的。走,阿爷带你去见圣人。” 今日是金吾卫将军张小敬在大明宫外当值,他正拿着个柿干站在宫墙上啃,见窦文扬的马车到了,目光看去,啐道:“怎还带了个小崽子来?” “该是他的儿子。”有士卒道:“姓窦的这般拼命捞钱,往后可都是他儿子的。” “亲的?” “哪能啊,过继也是传承嘛。说起来,他不如让我给他当儿子,我多能生啊。”那士卒嬉皮笑脸道。 张小敬嗤笑了两声,独自嘟囔道:“过继也是传承,为何李俅承得,而雍王承不得?” 那边,窦文扬一路牵着窦余入殿拜见了李琮。 李琮自是好奇为何他今日要带着儿子来,窦文扬便将他的遭遇哭诉了一遍,末了,悲哭了起来。 “颜真卿欺人太甚,再这样下去,只怕他要骑到陛下的头上啊。” 李琮道:“我近来在想,何不赦免了陈希烈、张垍等老臣,拜他们为相,分颜真卿之权。” 窦文扬正专心致志地哭诉,闻言大为惊诧,问道:“这是谁给陛下出的主意?” 他不过是一天没在宫中当值,李琮就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再回想昨日去太极宫向太上皇问安之事,他便吓了一跳。 “不会是太上皇与陛下说的吧?若让这些老资历的再拜相,那陛下就不怕太上皇重新掌权吗?” 李琮摆摆手,道:“是朕自己想到的。” “那也一定是太上皇使人暗示。”窦文扬连忙设法让李琮打消这个念头。 好在李琮暂时还不坚决,见他反对,也就没再说什么。 窦文扬于是忙把话题又引回窦余之事。 “他们打的是臣的脸,损的却是陛下的威严啊。臣反复权衡,只有一个办法能有所挽回了。” “是何办法?” 窦文扬把窦余牵上前道:“请陛下赐他一个五品官职。” 李琮一愣,目光定格在了窦余的嘴唇上。 他看到有鼻涕干了的痕迹,还看到窦余的那纯净到显得有些愚蠢的眼神。 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如何能当官? 然而,李琮还在思忖着如何委婉地回拒窦文扬,窦文扬已经又开了口。 “还不谢陛下恩典?” 这话却是对窦余说的,窦余也听话,当即就在李琮面前跪倒,动作虽笨拙,说的话却十分老道。 “臣谢陛下恩典。” 李琮见状张了张嘴,不知所言。 窦文扬却很贴心,担心圣人的中旨传到中书门下又被颜真卿给否了,把官袍、官印、告身与一应文书都准备好了,准备直接发到尚书省。 生米煮成熟饭,看颜真卿还能奈何。 他忙不迭招手让人把改好的红色官袍拿来,当着李琮的面,给窦余换上。 一通忙活之后,窦余摸了摸肚子,系上腰带,左顾右盼了一下,得意地嘟囔道:“看谁还敢揪我的小宝贝。” “怎么说话的?”窦文扬教训道:“你我父子为陛下办事,该是看谁还敢拂逆天威。” 李琮见这父子二人再次行礼,只好讪然道:“这孩子,披上官袍还怪可爱的。” “嘿嘿。” 窦余傻笑了一声,憨态可掬,确是可爱。 ~~ “将军看那干儿子。” 宫门处,张小敬目光看去,见窦文扬牵着的孩子出宫时已换了一身红色官袍,不由“哈”了一声。 “这权宦将长安搞得乌烟瘴气,将军怎还发笑?” 张小敬道:“神童嘛,长安城总是不缺的。” 其实他首先想到的是,往日世人总说雍王年纪轻轻难担大任,如今好了,有了七岁的五品官,谁还能嫌雍王。 至于窦文扬折腾得长安乌烟瘴气,他倒是有些别的看法。 雍王自请镇守范阳,也许就是故意任由这权宦触犯众怒,他才挡着拦着,反而觉得颜真卿几次阻拦窦文扬的倒行逆施,是真正在为李琮考虑。 可惜,连他一个武夫都懂的道理,圣人却不懂。 此时此刻,李琮还站在大殿之上发呆。 他到今日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还从来没有拒绝过窦文扬的任何提议。 那么,倚仗窦文扬除掉薛白之后,窦文扬是否又会成为下一个薛白? 就好比借助太上皇的力量控制地方,那太上皇是否会反过来掌握大权? 想着这些,李琮迷茫了,他实在不知自己要怎么做,才能不受人挟制…… 江陵。 长江水滚滚,奔腾万里,江畔的城池虽不大,却也因浩瀚长江而显得巍峨壮阔了几分。 城门前,一队骑士策马狂奔而来。 “吁!” 冲在最前面的李璘用力拉住缰绳,硬生生地止住了马势。 有护卫赶上来,想要去扶李璘,他已经矫健地翻下马背,摸了摸马脖子,也不见汗便丢出马鞭,道:“再带它跑一圈,这边水流太多,跑不尽兴。” 他还不太习惯在此间的生活,更喜欢平坦开阔的关中平原。 坐上了他那奢华平坦的马车回到府中,他的幕僚杨序很快就迎了上来。 “永王,长安来了家书。” 说是家书,可李璘既是皇子,给他写信的不是皇帝就是太上皇了。 他并不着急看信,先是坐了下来吃了些瓜果,笑道:“南边唯一好的地方就是这些果子多,难怪父皇当年要费那么大精力凿出蜀道。” “是,这都快过年了,还能吃上这些。在长安时可不敢想。” “快过年了。”李璘讥笑一声,“我这兄长,还真当自己功比尧舜了。改岁首,我等着看他出个大丑。” 杨序手里还拿着那封所谓的家书,脸上也浮起了笑意,道:“天下人都深恨窦文扬弄权,说天象根本没有异动,闹出了这等荒唐之事,只怕等不到明年,圣人的威望就要跌到底了。” 李璘这才接过信纸,展开看了起来。一会皱眉,一会沉思,一会若有所悟。 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喃喃道:“父皇让我进献珍宝。” 杨序道:“太上皇如今幽居深宫,如何能下达这样的旨意?只怕是圣人授意啊。” “呵。” 若说李璘对李亨还算服气,对李琮这个毁了容又没有子嗣的长兄却一向看不起。 要他给李琮进献珍宝,他自然是极为排斥的。 杨序也知他的心意,就着这事抱怨了几句,委婉地表示李琮这种行为简直是异想天开。 李璘把信纸推过去,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之后道:“你可知父皇为何要给我写这封信?” “是迫于圣人的请求?” 李璘摇了摇头,显出一脸神秘的表情,卖了会关子,才悠悠道:“父皇这是想让我继承帝位啊。” 杨序一愣,再次把那封信看了一遍,怎么也没能看出信上有这样的授意。 可这种大事,他不敢流露出没看出来的表情,于是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心中依旧在想,到底哪句话是授意永王继位呢? 李璘志得意满,自顾自地喃喃道:“李琮这个废物,往后万一把祖宗基业丢给了外人;二兄也是无能,率安西、朔方之众也没能平定叛乱,反使父皇受俘。今薛逆心怀不轨,纵观父皇诸子,唯有我能匡扶社稷。” “那是当然,永王天授之姿,于诸王之中出类拔萃,无可匹敌者。”杨序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吹捧着。 李璘的兄长有能力的多被杀了,而他母亲的身份略高些,确实是受到李隆基更多的喜爱,才会在危难之际被派来主理钱粮转运之事。 他一直以来都是有这样的自信,沉吟道:“这封信,必是父皇在找机会与我联络。” 杨序心想原来如此,点着头附和道:“那,永王该派人往长安,设法联络太上皇才好啊。” 这句话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让李璘觉得自己没有白养这个幕僚。 可派使者往长安容易,要到宫中接触到太上皇却难。毕竟地隔千里,他们连长安正在发生什么都不清楚。 杨序遂又去把那信使招来询问。 那信使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从献俘时封赏不公引起长安民怨说起,一直说到窦文扬给七岁的儿子封官触怒群臣。 李璘听了,拍掌大笑。 “李琮如此重用权宦,必失人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天下,我取定了!” 杨序执礼道:“观窦文扬行事贪婪,任人唯亲。我若携重礼往长安,必能得他信任。到时接触太上皇,请太上皇赐下密旨,则永王可奉诏入京。” “要快。”李璘道:“我不必观天象,只观形势便知皇位动摇的时日不远了。” 大事议定,杨序却又想到一个问题。 “永王,可若是薛逆提兵南下,只怕不好应对。” 李璘淡淡一笑,道:“父皇出奔时,我半道被薛白劫回了长安。但你可知,他为何会放我到蜀郡?” ~~ 这日范阳正是大雪天。 薛白已接见了从契丹来的使节,初步谈妥了互市一事。 这日,也有信使从南边赶来,把一个情报递给了薛白。 展开来,上面说的是圣人已下旨让薛白给李瑛守孝,以慰冤魂。 一个“孝”字压下来,连颜真卿也无法驳回旨意。 还是薛白安插在中书门下省的人提前遣快马把消息递出来。 李隆基这一招,似乎是无解的。 事实上,随着史思明的叛乱被平定。薛白那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已必然面临着卸任。 临危受命,若不养寇自重,难免要面临鸟尽弓藏的下场。 薛白看过消息,却没有任何难色,似乎早有所料,从容不迫地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信使,吩咐了一句。 “送往江陵。” 第536章 亲政 应顺二载,十月二十四日,年节将近。 长安,大雪。 杨序牵着马进入春明门,抬头看去,前方酒旗招展,胡姬作舞,豪客放歌,好一派热闹景象。 一场动荡之后,归来仿佛依旧是天宝年间。 他在一间酒肆坐下,准备打听些消息。没等到酒端上来,就被耳畔的议论声吸引了注意力。 那说的是一对男女的苟且之事,颇为香艳。人群中时不时还发出“不会吧?”的惊叹声。 “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哪就能忍得住?” “可不是说人已经死了吗?” “假死脱身,才好长相厮守,日日相伴嘛。” “一直以来传的是他与杨三姐啊。” “这你就不懂了,嘻嘻……” 杨序脸上也浮起了会心的笑容,听了一会之后,他已听出来被议论的两人是谁。 人们嘴里那倾国倾城、婀娜多姿的红颜祸水当指的是杨贵妃了,至于那名字不能提,却手握重权的年轻人,亦是呼之欲出。 他的目光便落在挑起这话题并抛出最多内幕的人身上,观察到那人的神情有些鬼鬼祟祟。 果然,对方很快就把话题稍稍做了些转移。 “都说他的功劳多大,可一个人能对祖父的女人起觊觎之心,得有多不堪啊。” “禽兽尚且不为……” 杨序眼珠转动,心中有了猜想。等到那人走了,他酒也顾不得喝,当即跟了上去,果然见那人又到下一家酒肆去议论。 风流韵事其实不用刻意造谣,早就散布开来,压都压不住。但要使它不被淡忘,还是得有人传播,最好还得评点几句,给某些人盖棺定论。 若问长安城中有谁能做这件事,结果其实是不难猜的。 再出了一间酒肆,那人往城北走去,杨序快步跟上,过了一道坊门,却是忽然跟丢了对方的踪迹。 他左右一看,又往前走了一段。身后忽然响起一句问话。 “兄台跟着我做什么?” 杨序转过头,脸上已浮起了笑意,拱手行礼道:“我没有恶意,只想见一见你的主人,有厚礼奉上。” ~~ 马车载着各式的财宝到了窦文扬宅中,他清点了一遍,脸上就浮起了满意的笑容。 杨序一进来就表了态,道:“永王作为圣人的至亲兄弟,自然愿意为圣人进奉珍宝。” 窦文扬姿态摆得很高,道:“大唐没有让诸王出镇地方的惯例,圣人原是想召回永王,念及兄弟之义,方才没有下诏,这是什么?是信任。” “圣人真是太信任永王了。”杨序很识相,“我代永王叩谢圣恩。” 接着,他话题一转,带着疑问的语气问道:“说是诸王不出镇地方,雍王却去了范阳,看来,圣人也十分信任雍王?” 窦文扬居高临下地看了杨叙一眼,问道:“永王又是何态度?” “永王敬奉圣人,却对雍王有所顾虑,担心他不太安份。” 窦文扬一想,若能联合永王一起对付薛白,自然是很好的,态度当即就好了很多,也不藏着掖着,坦率地指出薛白已经尾大不掉,削弱他并不容易。 杨序当即代永王表态,愿意为此事出钱出力。 窦文扬大喜,加之收了杨序的礼,很快便将他奉为上宾。 如此融洽相处了两三日,杨序遂开始给窦文扬出谋划策,提起了长安城中那些谣言,指出圣人该借助太上皇的力量对付薛白。 前段时日,李琮提出要让张垍、陈希烈拜相就已经引起了窦文扬的警惕,他心里对李隆基还是有很深的忌惮,闻言也不作声。 杨叙看出了他的犹豫,道:“窦公,你我该从长远为圣人考虑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太上皇年岁几何,雍王年岁几何?” 窦文扬是小家子做派,不想放一点点的权力出去。但道理不难懂,经过杨序这一说,也明白若不联合圣人的父兄,很难对付得了薛白,而以薛白的年纪,往后也不会给他们机会。 杨序又继续劝道:“都在传雍王与杨贵妃有染,太上皇已然颜面扫地。他比谁都想让雍王死。到时窦公你就是挽救社稷的第一大功臣啊。” 这件事就是窦文扬在传的,他只想到败坏薛白名声这一层,此时才意识到原来还可以一举两得。 他终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杨叙又提出,现在年节将近,想替永王给太上皇请安,以全孝道。 大家谈到这个地步了,接下来要通力合作对付薛白,窦文扬也不太好拒绝。 毕竟他虽收了厚礼,可永王给左藏库的进献可还没到。 至于李琮,对此也没甚话语权。 李隆基久居深宫,偶尔能见到一两个外臣,非常开怀,给杨序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赐了一杯酒,席间还提出想搬到兴庆宫去居住。 父亲有心愿,李琮若是不答应,那就是不孝。可他心里又极不愿意,干脆闭目不答,由窦文扬替他拒绝。 “兴庆宫因战乱残败了许多,不宜太上皇居住,太上皇还是住太极宫为妥。” 能够阻止太上皇的心愿,无疑给窦文扬增添了许多权力。 高力士见不得他的气焰,反过来叱道:“叛军既未攻入长安,兴庆宫能如何破败?太上皇愿意住,如何轮得到你一個奴婢指手划脚?!” 窦文扬脸色一变,竟然三番两次地被高力士教训,心里已打定主意要把高力士贬谪外放,再行刺杀。 他也是脸一板,道:“高翁久居深宫,不知宫外的情形,安禄山叛乱以来,民不聊生,朝廷哪还有钱修缮兴庆宫。” 这是在讥李隆基昏庸,纵容了叛乱,把话给堵死。 但另一方面,他也暴露出李琮眼下缺钱的困境,早晚还是要妥协的。 事已议定,十月二十八日,抢在年节之前,李琮就下旨拜陈希烈为相。 此事有李隆基的影响,中书门下省并没有反对,大唐一直是群相制度,颜真卿拜相以来却一直都是独相,此前是因战乱需要统筹钱粮,如今再反对别人拜相也说不过去。 战乱之时,陈希烈被薛白拿下之后,也曾为薛白做过几件事,算得上有功。 用他为相,比起用别人,是雍王一系更能接受的结果。 至于张垍,既已落发出家,终于再一次错过了成为宰相的机会,这也是各方权衡的结果。 十月很快过去,应顺二载也就此突兀地结束了。 在这短短十个月内,李琮平定了河北之乱、俘虏斩杀了契丹可汗,在朝堂治理上也逐渐掌握了一部分权力,似有了再造大唐的明君之相。 他觉得应顺二载这两年是过渡的两年,薛白对他施加了太多的影响,他每一个功绩背后都有薛白的影子,这让他很不自在。 接下来将会是他君临天下、大展雄风。 ~~ 上元元年,正月朔日。 今日是休沐,颜真卿没去衙门,独自一人待在冷冷清清的家中。 说是冷清,因为韦芸也去了扬州,如今还未接回来,家中人口少。但其实有不少官员来拜会这个宰相,大门外其实是门庭若市。 颜真卿旁人都不见,唯有一人前来拜会他见了见,那是杜有邻。 “朝中这局势,颜公可感到忧虑啊?”杜有邻问道。 “为何忧虑?”颜真卿反问道。 杜有邻道:“陈希烈软弱无能,左右摇摆。圣人引他为相,便是为了让他承奉圣人的中旨,可陈希烈施行的真是圣人的意思吗?只怕是窦文扬的。” 颜真卿没有回答,知道依杜有邻的想法,最后无非是让薛白清君侧,到时好不容易平息的战乱又要再起。 杜有邻继续道:“若说陈希烈不值得重视,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必要再引韦见素为相,此人却不可小觑,若如此,颜公离罢相就不远了啊。” 颜真卿不是栈恋权位的人,苦笑着摆摆手,道:“若真是韦见素拜相,我辞位倒是也无妨。” 杜有邻见他如此,也不再勉强。转而请教起自己的问题。 “雍王想调令兄颜杲卿,与袁履谦等人到范阳任留守,主持军屯之事,令兄曾在河北担任过营田判官,是最合适的人选。” “是啊。”颜真卿道:“家兄到范阳,比留在河北更适合。” 杜有邻道:“如此一来,东都留守的人选也就空出来了,此职该由雍王举荐,论资历,我虽不才,却还算适合。只是,我若再去了洛阳,颜公在朝中,只怕是无人声援了。” 颜真卿道:“河北军屯是大事,你任过转运使,熟悉洛阳情况。如此安排甚是妥当,不必因顾忌朝堂党争而耽误了正事。” “那,我开了年就去上任了?” 杜有邻其实已预料到了圣人罢颜真卿相位的决心,才会有今日这次拜访。 过了一个有些冷清的上元节之后,正月里杜有邻就去洛阳上任了。 他作为雍王一系资格最老的人,随着他这一上任而来的还有一系列的人事调动,代表着雍王一系把关注的重点向东、向北移,从朝堂向地方转移。 陈希烈是个很圆滑的人,重新回到宰相之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向薛白表忠心,对颜真卿这个后辈也很客气。平时议论国事也是一声不吭,仿佛他在李林甫为相的时期。 可还没出元月,长安城就出了一桩案子。 有国子监的生员状告颜真卿曾与韦述、郑虔、苏源明等人秘谋,指斥乘舆,妄称图谶。 李琮当即表态绝对相信颜真卿,下旨把那告状的生员押入大狱,旨意送到中书门下省,颜真卿却不敢执行,干脆上表请求致仕。 他是功臣,李琮自然不会允他致仕,遂命陈希烈彻查此案,要还颜真卿一个清白。 陈希烈借着主审案子得让颜真卿回避的机会,开始掌握政事,并起复了韦见素为门下侍郎,进入了宰相的行列。 如此一来,以往由颜真卿独断之事,就可以由三个宰相共同商议表决,处置一件事,只要有两人意见一致就够了。 而这案子只要一日不结,颜真卿就要避嫌,无法在门省理事。没过几日,他再次上表请辞,言辞恳切。 李琮不得已,无奈之下只好批允了此事。 于是,在叛乱结束之后不到一年,平叛的功臣们或是出镇边塞,或是在西北防秋,现在留在朝中的宰相也致仕了,相应的,雍王一系在朝堂上的势力到了最为空虚的时候。 李琮努力了这么久,终于扫平了阻碍,执掌朝堂。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任命官员,窦文扬大肆提拔心腹为朝廷重臣,这些人以天子忠臣自居,最擅迎合奉承,很快使李琮有了飘飘然之感。 任命了官员,自然需要有政绩,而政绩为何?自然是要让国库充盈,窦文扬遂让各级官员想方设法增收赋税。 人才与钱财的政策都定好执行下去之后,要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薛白这个心腹大患。 每日朝议,臣子们济济一堂,各献奇谋,都认为当让薛白回长安为李瑛守陵,罢其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的时机也到了。 简而言之,李琮这边已经掌控了长安,得趁着薛白还没掌控范阳,抢先一步动手。 ~~ 蓟州。 连绵的山势尽了,往北是平坦的草原。点缀着或黑或白的牛羊。 一大片云朵飘过来,压得很低,似想俯瞰一下草原上的一大群人在做什么。 那是个集市是契丹、奚与唐的互市场。 有信使策马从南边奔腾而来,找到了一队彪悍的护卫,问道:“雍王呢?有要信。” “小声些,我带你过去。” 一个护卫带着信使往前找去,只见薛白穿着件普通的襕袍,正在与一个契丹少年掰手腕。 军中都知雍王力气大,舞动数十斤的长槊毫无问题,倒没想到那契丹少年看起来瘦瘦的胳膊也蕴藏着极大的力气,两人僵持在那。 那契丹少年黑黑瘦瘦的脸涨得有些红,分明是年轻的脸庞,却有种久历风霜后的沧桑与成熟感,唯有一双眼里保有着少年人的天真、单纯。 见信使来了,薛白加了一把劲,臂上的肌肉愈发凸显,终于把他按倒了。 也不知那契丹少年细细的胳膊怎就有那么大力气,他登时懊恼,站起身,用他不太熟练的汉语道:“好吧,把我的马卖给你。” 薛白笑了笑,买下了他的马。那是一匹颇神骏的马驹,四蹄有力,跑起来就不愿停。 正是见到契丹少年拉缰时那马匹仰头嘶鸣,薛白一眼就看中了,上前问价,那契丹少年既想卖又不舍得卖,好生纠结,说家里有很多马,唯有这一匹是他自己骑的,偏是需要买必需品回去,对薛白的价格有些动心。 此时收了钱,他便热情地邀薛白去他家里,要请他喝马奶,流露出少年人独有的热忱。 李林甫重用胡人之时,说他们孔武有力又心思单纯,薛白接触起来,还确实如此。 “雍王,恐怕伱得马上回范阳一趟。” 信使终于找到机会,将长安的来信递了过去,并转达了严庄的话。 薛白看过信,却摆了摆手,道:“不着急,依既定行程吧。” 数日后,他在更北的草原会见了契丹的新任可汗,恫吓了对方一通,方才不紧不慢地转回范阳。 颜杲卿、袁履谦等官员已经抵达了,在城门处迎接了薛白。 彼此都是在常山时的战友,再相见都十分开怀。 谈及屯田之事,颜杲卿果然是头头是道,解答了薛白许多的疑惑。 他们还提到了朝廷要向河北征收赋税之事。 本以为薛白拥兵自重,必然是不会上缴民册、田册给朝廷,更遑提缴纳赋税了。 “早在两年前朝廷就下旨承诺过不加税,如今却是频频违背承诺,长此以往,朝廷的威信何在?” 果不其然,薛白对此首先表达了抵触的态度,可接着,他却是话锋一转,又道:“但河北也是大唐之地,这两年因叛乱不曾缴税,今既收复,该缴的税赋自不会少。” 说罢,他便让人把田册、民册交给颜杲卿。 他志在天下,大可不必为一点小钱而开割据的坏头。 信使说的那桩要让薛白急赶回来的急事却不是这个,而是朝廷正式的旨意到了,解薛白天下兵马大元帅等一应官职,命他返回长安,在李瑛的陵地守陵尽孝三年。 “雍王,起兵吧。”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安史之乱才平息,严庄再一次站在范阳节度使府的大堂上说出了同样的话。 他已经想过了,如今朝堂上雍王一系的势力正是最空虚之时,颜真卿也不在相位,若薛白解下兵权返回长安,必死无疑。 可若不回去,那便是抗旨不遵,倒不如先起兵造反。趁着平定叛乱的余威犹在,攻下长安不是难事。 薛白却很平静,问道:“以何名义啊?” 严庄也考虑过,当然不能以不愿守陵尽孝的名义起兵,因此干脆利落地答道:“清君侧。” 他换上一副义正辞严之色,沉声道:“圣人重用宦官以来,倒行逆施,早已使天下人不满。雍王当以奉旨诛窦文扬之名起兵。” 薛白问道:“郭子仪、李光弼、封常清等将领率兵阻我又如何?” 严庄犹豫了一下,因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朝廷之所以敢召回薛白,就是赌这些名将不会纵容薛白造反,一旦他起兵,封常清就能从背后挟制薛白。 “请雍王邀封常清到范阳赴宴,席间除掉他,夺平卢兵权;再遣使笼络李光弼,我听说他早对圣人重用宦官不满,心有怨尤,当能说服;如此一来,唯有一个郭子仪,以雍王兵锋之锐,当能击败。” 薛白又问道:“你看我麾下,哪个完全忠于我的大将有本事能打败郭子仪啊?” “范阳降将。”严庄道:“田承嗣、张忠志等人忠心于雍王,必愿助雍王夺取大位。” 薛白目光看去,能看到严庄眼神十分热切,恨不得他立即起兵造反,想必当初劝安禄山时也是如此。 可薛白不是安禄山,他有自己的考量,不会因为几句怂恿就乱了自己的节奏。 如今他看似威望甚高,可实际上许多部将都是为了匡扶大唐才追随他,此时起兵就是自毁根基。且根本没有必要他相信要不了几年就会有更好的机会。 “你知道我与安禄山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严庄一愣,答道:“雍王英姿天授,神武非凡,绝非安禄山之辈可比。” 薛白道:“他是反贼,我却对朝廷赤胆忠心,又岂能效仿他起兵造反?” 严庄才不信呢,他一眼就看出薛白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是用来迷惑世人的,背后必然还有更厉害的手段。 只是他暂时还没猜透而已。 可等到了次日,薛白竟真的给朝廷上表,领旨谢恩,表态愿意卸下兵权,返回长安,只是范阳军屯才刚刚开始,他不忍半途而废使士卒们无粮草可食,需等一两月方能启程。 等这封奏折慢慢悠悠地送到了长安,李琮看罢,大喜。 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下了,回想着自己的夺权之路,觉得自己真是手段高超。 回顾种种,自从改了岁首,就如时来运转一般,许多事都顺利了起来。就连他都在认为,也许真的是天授人时。 也许那夜真的有彗星现于东方,预示着他要成为功垂千古的明君。 ~~ 过了年节,杨序就从长安启程返回江陵。 他虽然没带回李隆基的秘旨,但收获也是不小,在朝中联络了一批官员。 这批官员或是既看出了薛白的野心,不愿附逆,又没能得到李琮的重用,或是看出了李琮的无能,对李隆基抱有期望,对永王李璘颇有好感。 他们的意图是,永王能够增加太上皇的权威,使太上皇能够纠正圣人在国事上犯的错误,比如重用宦员。 但李璘听了杨序的描述,却认为这些官员是想要拥立他当皇帝,顿时信心大增。 “你说,我若如今起兵清君侧胜算如何?” 杨序一惊,道:“是否太急了一些。” 没想到,李璘竟是道了一句让他石破天惊的话。 “薛白已与我约定,举兵共驱长安,先入关中者为帝。我打算先发制人,你以为如何?” “这……” 杨序更加吃惊了,问道:“他为何会与永王做此约定?” “早在我赴任之际,他就派人来联络我了。”李璘道:“倒是怪了,我此前不显山露水,他是如何知晓我心怀壮志的?” “永王有帝王之气,想是被他看出来了。”杨序道:“若他要起兵,永王待他举事之后,以讨伐之名率军北上,岂不更妥当?” “让他进了关中,我还如何攻取?” 李璘早有腹案,根本不听谏言,霸气十足地道:“自当趁他们两虎相争之际,先夺皇位!” 第537章 盛世再现 第539章盛世再现 隆冬大雪封路,北方的万里山河都成了一片雪原。 寒风凛冽,能刮破人的脸。 封常清却还是赶到了范阳,他带了数十骁骑,赶到范阳城门处时,盔甲上已结了厚厚的冰。 他抬头环视了一眼范阳城的守备,眼神中闪过警惕之色。 城门中,薛白迎了出来,带了寥寥几个随从,也未披甲,披了一件大氅,显得随意而从容。 此番封常清过来,乃因薛白致信说打算卸职回京,请他来交代一些离开之后的事务。 但他麾下将领却提醒他此番到范阳恐会落入陷阱,认为雍王回京则死,必会举兵叛乱,故而设下鸿门宴。 封常清深以为然,遂点齐了最精锐的数十心腹,在心里做好了为朝廷平叛的准备。 此时一到范阳,薛白果然热情相待,命人呈上在城门边煮着的姜汤。 “这般天气让你远来,实在辛苦了,快驱驱寒。” “都是为朝廷办事,为人臣子应该的。” 封常清接过那热乎乎的碗,却没立即饮下,而是捧着它捂热冰凉双手。 薛白似乎没注意到这点小细节,继续吩咐人们把姜汤分给封常清带来的兵士。 “给我也来一碗。”末了,他伸手讨要了一碗,咕噜噜地灌。 封常清见状,心中苦笑,暗忖自己太过紧绷了。即使薛白要对他下毒,这小小一碗姜汤又能有多少量? 他遂仰头一饮,一碗汤水下肚,肚子里当即升起一股暖意,驱散了寒意,仿佛浑身的毛囊都舒展开。 “若是有酒就更好了。”他心里这般想着。 可薛白就算给他酒,他却未必敢喝。 众人往城内而行,进了衙署大堂,一路上封常清的护卫都跟着,薛白恍如未见,当着他们的面就说起正事。 “河北诸事大多才刚刚开展,有的甚至还未开展,此时让我卸任离开,我是非常不舍得的。” 封常清听了,心中猜想薛白这是想先用言语打动他,劝他跟着一起造反了。 可惜,打错了算盘。 他已下定了决心,不论薛白如何相劝,他都不可能有丝毫动摇。他忠于朝廷的心,比磐石都要坚固。 可薛白并没有继续抱怨朝廷,而是话锋一转,道:“但好在各项事务的计划已经做好了,官员已经任命,并不需要我一直在范阳盯着。唯边塞防务以及军屯之事,封节帅需多费些心。” 他竟是就这样开始说起自己离开之后,需要封常清如何如何做,事无巨细,不厌其烦。 封常清一开始没注意听,总在揣度着薛白要怎么除掉他,可大堂周围也不像是有安排着刀斧手,渐渐地,他的注意力终于转到了薛白诉说的那些实务上。 谈罢此事,薛白亲自送封常清到驿馆。 “知道封节帅一惯节俭,不喜铺张,我也就不设酒宴了。” 竟是说不设宴就不设宴,他们在衙署用了一顿便饭,薛白就让他早些歇息,因为明天还要继续商议正务。 入夜,驿馆。 封常清仔细检查了院子,确保没有闲杂人等,方才回到屋中,脱下了身上的盔甲。 他很快躺在榻上,还注意把佩刀放在了床头轻易能够到的位置。 才闭上眼,忽然,院中传来“啪”的一声,像是有瓦片落在地上碎掉了。 封常清迅速拿起佩刀翻身而起,推开门,先是倚着门框往外探了一眼,担心有暗箭射来。 等了片刻,他的护卫们也已各自冲出了屋子。 他这才大步往外赶去,抬头一看,屋脊上堆着积雪,月光下,一只正在屋脊上散步的黑猫受了惊吓,一窜,不见了身影。 封常清的护卫们犹不放心,迅速冲了出去搜寻。 仔细翻找了一遍之后,他们回来禀报道:“节帅,没有人。” 薛白似乎真没有安排人手来刺杀他。 封常清抬头看着月光,心中疑惑,奇怪薛白还能真的解下兵权回长安不成?那可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啊。 想不通。 一夜警惕,睡得不算安稳。次日醒来,薛白已遣人来请封常清继续去议事。 封常清犹豫之后,还是披上了盔甲前往。 铁甲这东西除了重和硌人,夏天穿着闷,冬天穿着还冰,坐在火炉边被火一烤还烫。 议事时,他是又冷又烫。在军中时这样也就罢了,可在这大堂内旁人看着薛白从容而谈,再看封常清胸甲上映照的火光,总是有种莫名的不协调感,都恨不得把他的盔甲剥下来。 具体的施行计划定下,薛白又为封常清引见各个官员。 他先是引过了颜杲卿、袁履谦等人。 “这是我的岳丈,河北的军屯事宜也是由他负责,旁人说我任人为亲,可我知岳丈的才能,只好举贤不避亲了。” 众人皆笑,笑声中,薛白又为颜杲卿引见了封常清,让他在事务上有任何麻烦,都可找封常清解决。 返回顶部 封常清与颜杲卿很快成了至交,他们的行事作风以及高风亮节的品格确实相投,可另一方面,封常清也会怀疑,薛白是不是想让颜杲卿当说客,劝他随薛白一起叛乱。 可相处了几日之后,待到一切事务谈完,薛白准备动身回长安了,也不见颜杲卿有开口劝他什么。 临别践行,终于设了酒宴。 赴宴前,铁甲摆在案头,封常清看着它,目露思忖,犹豫着要不要披甲赴宴。 遂有亲兵为他分析此事。 “雍王这怕是故意如此,想让节帅放松警惕,杀招必在今夜。” 封常清觉得有理。 可心底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数日来雍王坦诚相待,自己却始终警惕,失了大将之风,恐要让人耻笑。 难得地,封常清穿上一件旧袄,只带了数名护卫就去为薛白践行。 他知这般是有危险,但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是夜饮酒,薛白饮了两杯后便有微醺之态,这对他而言算是豪放爽气了,可面对西域回来的封常清,这点酒还不够漱口的。 面对劝酒,薛白摆手道:“不能再喝了,明日还得早起骑马赶路。” 封常清道:“说的像是我没喝酒骑过马一样。” 薛白脸颊微酡,借着醉意道:“酒里若有毒,我喝得少无妨,你喝得多,就要被毒倒了。” 一句话,封常清的几个护卫都变了脸色。 封常清却哈哈大笑,笑容里还有些自嘲的意味。 “雍王这是在嘲笑我这几日的戚戚之态,太不坦荡了啊。” “人之常情。” 薛白说着,挪了挪身子,斜倚柱边,难得显出些颓然之态,带着醉意叹息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封常清其实也能够感受到一直以来薛白为大唐社稷做事时的尽力,此番自己也误解了他心存图篡,才知世人对他的误解有多深。 “雍王此番回长安,可担心过自己的身家性命?” “无妨。”薛白淡然一摆手,道:“只要天下能够安稳即可。” 这番话说得很自然,倒是无甚表演痕迹。 至少封常清没看出什么来,心中唏嘘,仰头饮了一碗酒。 薛白侧过脸看向他,又道:“放心吧,我还记得答应过你的事。” 醉饮之后,竟真的无事发生。 天色还未亮,薛白就启程南下了。 南下的队伍不过数十人,辞别了范阳诸多官员之后,走进了漫天风雪。 封常清驻足远望,有些感慨。心想社稷的一大隐患终于过去了。 雍王放了权,往后天子当励精图治,兴复大唐。 别再重用宦官了才好啊…… 刁丙回过头,向风雪中看了一眼,道:“郎君,已望不到范阳城了。” “让队伍慢慢走,不要着急。” “是。” 刁丙再扫视了一眼队伍,依旧有些疑惑,不由问道:“有个人,郎君应该不是忘了带吧?” “嗯。” “李泌李先生,他还留在范阳,可旁的官员却不能向他问计,郎君怎么不将他带在身边?” 薛白道:“不妨,过些时日,我又能向他问计了。” 他慢悠悠地纵马而行,过了一会,脱离了队伍,自往易州去微服私访。 上元元年的正月已然过去,而往年这时候还是腊月。 各地百姓们似乎对朝廷改岁首一事不太感兴趣,如今才开始筹备年节依旧按照旧的时历准备上元节的花灯。 官府却不让他们这般,称他们这是无视圣人天威,毁掉了许多的花灯。 尤其是长安城,各级衙署都收到了公文,严管此事。 如今的万年县令是通过贿赂窦文扬而谋到的这个职位,岂敢不为这等大事尽心?展现出了铁腕手段,派出了大量的役吏,要求必须保证旧历的上元节时长安城不能看到一盏花灯。 役吏们得了命令,遂冲到了百姓们的家中,不仅踩踏花灯,还拿走百姓们的烛台、腊肉。 有百姓告到京兆府,之后事情传到了门下侍郎韦见素的耳中。 韦见素遂去求见圣人禀明此事,却被窦文扬拦住了,劝他不要多管闲事。 “改岁首是彰显陛下功绩,昭示大唐复兴的大事,韦公敢在此事上出言阻挠吗?” 返回顶部 窦文扬将问题说得很严重,事实也确实如此。 朝廷不管,役吏们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其后,抢掳财物,甚至欺辱民女之事也时有发生,全被窦文扬一手压下来。 长安市井的乱象传不到天子耳中,却很快传到了天下各州县,效仿者有之,唏嘘者更有之。 谁也没有想到,罢免了雍王之后,圣人会如此倚重宦官,肆无忌惮。 民间对改岁首的抵触情绪也就愈发大了。 “自古唯有圣君才改正朔,可圣人有何功绩?他目前的功劳全都是雍王立下的。” 类似这样的舆论不断发酵,宫城中的李琮却未有任何耳闻。 他还沉浸在初掌大权的喜悦里。 听闻薛白已经卸职入京,朝廷中许多亲近薛白的官员们也变了心思,不敢再得罪天子。 没了薛白一系官员的掣肘,变化还是非常明显的,可谓天壤之别。 窦文扬可以把不听话的官员调任,也就没人能阻止他为天子敛财了,李琮一家的吃穿用度立即就有了不同。 此前因为战乱,加再上薛白提倡节俭,削减了宫中用度,李琮总觉得这也缺、那也缺,他堂堂天子,却是连赏赐妃嫔的钱都拿不出来。 如今吩咐了内侍省采买,窦文扬办事尽心,尤其是这种事关圣人吃穿用度的大事,得了旨,立即就重视起来。 依旧制,宫中所需之物由度支负责采购,窦文扬将它改为由宦官办理。 他派了数百宦官去往东、西市采买,称为宫市。 却也不给文书或凭证,毕竟宦官们只要往那一站,尖着嗓子说上两句话,还要甚凭证? 这些宦们们只要看到所需的东西,只付很少的银钱或是直接拿走,问他们“圣人所需,你也敢不给吗?!” 如此一来,短短数日之内,窦文扬花了很少的钱,就为宫城采买到了极多的精美之物。 李琮很惊喜,也很疑惑,问为何度支使报的价格与宫市大不相同。 窦文扬理所当然地应道:“度支虚报了采买的价钱,把钱都装进了自己的库房哩。那些外臣才不会为圣人精打细算,哪有我们这些贴身服侍圣人的奴婢忠心?” 李琮不知物价,闻言大感愤怒,深恨那些臣子竟敢欺瞒于他,遂愈发倚重窦文扬。 他偶然也会想起窦文扬把红色官袍披在七岁小儿身上的瞬间,但哪有人没有缺点的,正是有所求,才是最忠心的。 如此一来,宫市便愈发嚣张,因常常拿东西不给钱,民间百姓将他们称为“白望”,有时他们懒了,还要货主送到宫内,可货主想要入宫不易,需打招呼,遂多向货主收一份“门户钱”。 既然送货要收门户钱,那宦官亲自到市集采买,就得多收一份“脚价钱”。 长安城因此民怨沸腾。 宫城中的李琮却是浑然不知,眼看着各郡县的官员们纷纷进贡,内帑愈发充实,一派盛世兴旺之相,觉得自己功盖大唐历代帝王。 他倒也没忘了薛白,心想着等薛白到了长安将其幽禁起来才能安心。 窦文扬在河北安插了大量的眼线,每隔几日都会把薛白的行程送到长安。 得知薛白果真没带士卒,每天都在不停地向南,他安心了许多,只等人到,便可高枕无忧了。 江陵。 大都督府,李璘再次召集幕僚们议事已是高才满座,不再是只有他与杨序。 薛镠、李台卿、韦子春、刘巨鳞、蔡垧,皆是李璘收罗来的谋士。 与李琮相同的是,李璘也派了很多眼线窥探薛白的行踪。 得知薛白正在一路向南,李璘拍案而起。 “旁人信他已解兵权,我却不信!” 他既然与薛白早有约定,自然知道薛白绝对不可能轻易被收服。 而一旦让薛白坐了皇位,他可没有信心能再与薛白争锋。 “他必是借机亲率一支精锐进入关中,夺下潼关或占据长安之后,范阳必起大军!” 韦子春当即站了出来,道:“永王是否该上奏朝廷……” “有何用?” 杨序不等他说完,径直叱止,道:“圣人妄信宦官,朝堂乌烟瘴气,市井民不聊生,岂能挡得了薛逆?此番情形,恰似此前太上皇纵容安禄山。” “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要等到薛白起兵,再次祸乱大唐不成?” 杨序说到这里,脸色一肃,整理了一下衣袍,郑重其事地对李璘一拜。 “请永王举南方之兵,削薛逆、除奸宦,肃清社稷。” 他们已经仔细分析过了,经历了安史之乱,河南、河北与关中正是凋敝之际,加之窦文扬弄权,使得民怨沸腾。 而南方未遭破坏,最为富庶,李璘身担太上皇之期待,打出清君侧的名号,不难击败李琮可以起兵。 最不济,也可顺长江而下,占据江东,割据一方。 一众幕僚的富贵前程早就系于李璘一身,此时转头看了身后的刀斧手们,更是没有退路,纷纷拜倒。 返回顶部 “请永王举兵,清君侧!” “好!” 既然众志成城,李璘遂慷慨应答,昂然道:“我身为李氏子孙,岂忍见逆贼图谋祖宗社稷、权宦弄权残害百姓,当起兵!” 他有这志向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就在暗中招兵买马,如今要做的就是赏赐钱财,许诺厚赏,收买将领随他举兵清君侧。 另一方面,他派人往江淮联络李祗、李峘等宗室,争取他们的支持。 相信,出于对薛白这种权臣逆贼的忌惮、对窦文扬这种奸宦的厌恶,以及对太上皇的忠心,这些宗室一定会支持他。 天下各郡几乎都在关注着薛白的行程,除了李琮自信能收服薛白之外,绝大多数人都是认为薛白此番南下怕是障眼法,实则已做好了举兵造反的准备。 山东道安抚使李祗也十分关注此事。 他此前与薛白也有过接触,在个人角度上他虽不喜欢薛白,但平心而论,薛白对国事还算尽心,故而他一开始认为薛白应该不会起兵。 可随着一个个消息传回来,他发现薛白的行程很慢,在每个州县都会驻留几日,甚至还复查冤案、处置官员,不像要回京,倒像是在巡视地方。 这样的人,岂会放权? 接着,他见到了李璘派来的使者。 来者名为韦子春,相貌文雅,眼睛里却总是闪动着兴奋而狂热的神情,言语中不自觉地流露一副随时要成为公卿重臣的姿态。 正当李祗好奇这人来做什么之时,韦子春竟是拿出了一封太上皇的密诏。 太上皇在诏书中言,他幽居深宫,受到了窦文扬的欺压,想要去兴庆宫居住反而被奚落羞辱。 堂堂天子之父却受一个奴婢的气,听起来是不可思议,但仔细一想,一个奴婢若非得了天子的授意,如何敢这般行事? 想到这里,李祗就觉得太上皇与圣人之间恐怕有些微妙。 再往下看,果然,太上皇在密诏中盛赞了永王李璘,称他为“诸子中最贤”,命李璘除掉窦文扬。 “嘶。” 看罢密诏,李祗倒吸一口凉气。 韦子春见状,开口道:“永王早就得到了这封信,几次上书,请圣人不要再倚重奸宦。然而言路断绝,朝政皆为窦文扬把持。依太上皇之密诏,永王本该起兵清君侧,但顾念着兄弟之义、君臣之情,一直容忍。可如今社稷已有更大的危机了……” “李倩?” “不错。”韦子春点点头“他以遗落皇孙之名得封亲王,然而身份未明、心怀谋篡,称一声‘薛逆’并不为过,吴王请看这个。” 李祗目光看去,只见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封信。 展开来,信纸上的笔迹端正流畅、笔墨饱满,正是一手漂亮的颜楷,确似薛白手笔。 薛白在信上极力怂恿李璘与他一同造反,约定先入关中者为帝,共享社稷。 “这?!” 李祗看了,惊得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风平浪静的局势下,居然隐藏着这么多的阴谋算计。 “永王他是想?” “放心。”韦子春连忙安抚李祗,道:“永王绝不会与薛逆同流合污,只是……” “只是什么?” “连圣人都是薛逆一手扶上帝位的。如今薛逆举兵南下,看当今圣人的手段,只怕是要把祖宗社稷拱手让于外人啊。” 听到这里,李祗已经蒙了,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李璘的心意是要举兵清君侧。 但,是非对错他却已经分不清了,他不由问道:“永王要我做什么?” 韦子春眼神闪烁,估量着李祗的态度,没有马上拉拢李祗一起举事,而是道:“永王派了些义士来,想要为国除奸。” “刺杀薛白?” “是。” 李祗对此事并不抵触,也认为刺杀薛白是最轻松的解决社稷危机的方法。 他打算先解决了这个危机,再联合永王请圣人除掉窦文扬,如此,社稷或可重归安稳。 “好,此事我全力配合你。” 韦子春大喜,只要薛白一死,到时不论李祗支不支持永王,都不可能阻止永王起兵夺取帝位。 薛白的行进速度很慢,似舍不得南下一般,各个郡县都会待上几天,过了相州之后,竟然突然拐到了滑州。 像是知道李祗要配合李璘刺杀他,特意送上来一般。 李祗、韦子春都有些慌张,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当即安排使者去迎接薛白。 返回顶部 第538章 有理说不清 黄河北岸,树林中,韦子春翘首以望,终于望到了北面来的队伍。 他目光微微闪烁,望着那一队人马渐渐近了,准备踏着冰面去往黄河南岸,人数却不多,包括马车夫在内也仅有三十余人。 薛白既然是卸了兵权归还长安,向天下人演戏,自然不会带太多人。 韦子春也设想过薛白不在这支队伍中的可能。 若如此,则说明薛白必已准备好起兵造反,才会故弄玄虚,麻痹朝廷。 今日,薛白要么丢掉性命,要么失掉大义的名份。 “动手!” 韦子春毫不犹豫下了命令。 他能动手的机会并不多,李祗虽然愿意派人助他刺杀薛白,却死活不肯让韦子春在他的地盘上动手。 黄河冰面开阔,他们早就在马蹄上缠上了布条,弓箭上弦,趁着薛白的队伍还在做渡河的准备,突然包围了上去。 他带了百余精锐前来,李祗又派了三百余心腹,总共四百余人,是薛白队伍的十倍有余,围攻绰绰有余。 天地苍茫,一片白雪。黑色的身影合围而上,显得一片肃杀。 忽然,在他们还没冲进一箭之地时,薛白的队伍中突然冲出一员骁将,张弓搭箭,“嗖”地射倒一人。 韦子春还听到对方大喝了一声。 “浑?在此,何方贼盗敢犯?!” 连年在边塞征战的将领,那杀气腾腾的气势绝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李?收罗来的那些所谓精锐看起来彪悍凶狠,可到了浑?面前,却像是家狗遇见了野兽。 下一刻,又有一骑不甘示弱地从薛白队伍中杀出,径直纵马冲撞,同时,似在与浑?攀比般地大喝了一句。 “尔等可闻薛崭大名?!” 韦子春自然是听说过的,浑?、薛崭分别活捉了契丹可汗和史思明,一战成名天下知。可谓是薛白麾下最年轻的名将。 他心里登时有了些怯意。 可事已至此,没了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冰面上,浑?、薛崭已率部杀进了刺客之中,左右突杀。 偶尔还响起两声火器的响声。 韦子春见战况没有预想中的顺利,当即改变策略,下令让部下们直接杀了薛白。 他已经留意到了,随着浑?与薛崭的冲锋,薛白的马车周围已经没有多少护卫在留守了。 任那些名将再凶猛,也拦不住他们这么多人四面八方地杀掉薛白。 很快,有敢死之士冲到了车马前,架着长矛直挺挺地刺了进去。 韦子春的呼吸在这一刻停住了,死死盯着那一辆马车。 他的杀手们欢呼着,掀开那马车的车帘,之后,很明显地滞愣了一下。 韦子春马上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转过目光,发现浑?、薛崭并没有因为薛白的马车遇刺而有任何的慌乱,依旧奋勇厮杀着,将他的刺客杀得七零八落。 很显然,那辆马车是空的,薛白根本就不在其中。 中计了。 韦子春当即大喊道:“退!” 他翻上马,第一个向南逃去。 已经可以确定了,薛白所谓的南下根本就是迷惑朝廷。 可以想到,只要让浑?、薛崭这两个年轻冲动的将领到河南,招募兵士,就能出其不意拿下潼关。 薛白已经造反了。 他得尽快把这个消息告知永王。 李祗一直在滑州城中紧张地等待着韦子春行刺的结果,不安地来回踱步。 终于,他听到禀报,说韦子春神色仓皇地回来了,心中登时暗道不好,担心韦子春刺杀失败,薛白找他的麻烦。 然而,匆匆相见,韦子春赶到他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薛白反了!” “什么?” “给我最快的马。”韦子春急不可耐,道:“我要马上赶回江陵!” 李祗自是要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得知薛白并未真的南下,而是只派了两员大将前来,也是大惊失色。 此时一想,一切事也就想通了。 怪不得薛白那么痛快地就卸下兵权,怪不得队伍会冲着滑州而来,一定是薛白担心造反之后他这个出身宗室的山东道安抚使会起兵勤王,想要先解决后患。 李祗这才知道,原来浑?、薛崭是奉命来除掉自己的,所幸被韦子春的行刺撞破了这计划。 他不确定浑?、薛崭带了多少人来,更不知薛白是否还派了其他路兵马前来,干脆不管不顾地下了一道命令。 “快,紧闭城门!” “你要闭城门可以,先给我快马让我禀报永王。”韦子春闻言焦急,在一旁呼喝道。 来的不过是区区三十余人,却是把他们吓得如惊弓之鸟一般。 ~~ 长安,三月三。 这其实是旧历的元月,依旧是隆冬大雪。 驿马赶到城门口倒在地上,马上的信使脸颊被冷风吹出一道道伤痕,手已经冻僵了,缰绳都拿不稳。 他摔在雪地上,竟是顾不得歇,马上艰难地爬起来,徒步奔跑,把身上的情报送进长安城。 今日当值的宰相是韦见素。 他皱眉处置着公务,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便听到一句“韦相,滑州急报。” 韦见素接过李祗的奏书一看,瞳孔一张,透露出“大事不好”的神情,却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镇定感。 消息很简单――薛白反了。 这是天大之事,韦见素第一时间找到陈希烈商议。 陈希烈长叹一声,道:“你且莫急,我去觐见陛下,召集小朝会商议应对。” “好。” 韦见素于是就在廨房里等着,脑中思忖着小朝会是该说些什么。 他心急如焚,如坐针毡,不断起身走到门边往外看,却直到禁宵了也始终没见到陈希烈归来。 一开始,他心想也许是圣人闻此惊变,留陈希烈在宫中商议。 可在公廨等了整整一夜,到了次日天明,犹不见陈希烈,韦见素就开始怀疑陈希烈莫不是吓得叛逃了吧? 他离开了公廨,招来官员,询问陈希烈的下落,意外地得知对方竟是已回府了,当即前去寻找。 “如此大事,左相还能安坐家中,但不知是何意?” 韦见素几乎已肯定陈希烈已背叛圣人,投靠了薛白。 没想到,陈希烈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之后道:“我欲启奏圣人,可被窦文扬压下了,并未见到圣人啊。” 圣人宠信奸宦而使得言路断绝,此事韦见素当然也知道,可一时半会也不知窦文扬为何要如此? 毕竟圣人之所以重用窦文扬就是为了对付薛白,他们之间应该是有仇怨才对。 之后,陈希烈给了一?让他啼笑皆非又悲怒不已的回答。 “窦文扬曾向圣人保证雍王一定不会造反,如今出了这等变故,他担心影响他的权势地位,压着消息,正与幕僚们商议办法,需等有了结果才敢报于陛下。” “岂有此理?!”韦见素大怒,当即要入宫觐见。 陈希烈明知他见不到,也就随他去。 果不其然,韦见素当日并未见到李琮。反而被窦文扬这个宦官叱责了几句。 “韦相公毫无实证,仅凭一封奏折便敢断言如此大事,是否太草率了些?!” 窦文扬还没想好该怎么撇清自己的责任,只好暂时将消息压两天,争取时间做好准备。 韦见素气愤不已,可惜他虽任相,却毫无实权,连圣人的面都见不到。 他想绕过窦文扬,当面禀奏圣人,思来想去,决定求见太子李俅。 不同于李隆基对李亨的忌惮,至少在现在,李琮还是喜爱并器重他抚养多年的儿子李俅的。 ~~ 窦文扬把李祗的奏章一压就是数日,期间,他也派人往河南、山东两道去打探消息,得知那边还算风平浪静,但薛白南下的队伍被李祗堵在了滑州,而李祗咬定他们要造反。 他其实还是相信李祗的,但更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权势。 终于,他灵机一动,有了一个好办法。 可以把罪责推到李祗的头上,就说原本一切事情都尽在掌握,只因为李祗与薛白起了冲突,才逼反了薛白。 如此一来,既能撇清责任,还能让圣人及时平叛,他也许还能趁此机会掌握兵权。 想清了这件事,窦文扬才去向李琮禀报。 “圣人,大事不好了,奴婢原本不信能出这样的事,派人去确认过了,恐怕是真的。” 正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赶来,称太子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李琮喜爱这个儿子,当即允李俅来见。 窦文扬把持宫城,意外于李俅竟能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觐见,转念一想便恍然大悟,知这是韦见素想绕过自己奏事。 倒也无妨,他早有腹稿,遂开口道:“圣人,想必太子是听闻了雍王造反,此事与嗣吴王、山东道安抚使李祗有关,臣这几日正在核查。先请圣人放心,眼下雍王反状虽显,却还未正式举兵……” 李琮前几日得到薛白抵达相州的消息,夜里才睡得安稳了些,没想到还能出这样的变故,此时听了,当即大骂李祗误事。 窦文扬一番仔细叙述之后,李俅正好入殿,他遂避让在一旁。 “儿臣请父皇安康。” 李俅着急,行礼的动作略微潦草,紧接着就迫不及待地道:“父皇,出大事了!” 窦文扬知李俅要说的是薛白造反一事,眼神显出一切尽在所料的自得之色。 李琮也知此事,认为李俅还是太急了些,听风就是雨,不像窦文扬稳重,先查清楚了再来禀报。 然而,李俅的下一句话却使得他们都惊立了起来。 “永王叛乱了!” “谁?” 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两人皆感诧异,怀疑自己听错了。 今日哪怕说是郭子仪或李光弼叛乱了,他们都不至于这般惊讶。 可李俅却是言之凿凿,重申了一遍。 “永王李?已在江陵举兵,称要清君侧。” 李琮不解,看向窦文扬,两人目光相对,都十分迷茫。 叛乱的不是薛白?怎么会是永王李?? 窦文扬一直在关注着薛白,收了杨序的重礼后只管等李?进献珍宝,毫无提防,所以事前并未得到任何消息,此时张了张嘴,根本不知该如何应答。 再一想,李?扬言清君侧,要清的又是谁? 李俅与窦文扬并无利益冲突,但年轻人单纯热血,早就看不惯这宦官弄权,也不替他遮掩一二,直言不讳地继续道:“他已檄告天下,要平乱贼、除奸宦。” 若说乱贼指的是薛白奸宦又能是谁?窦文扬遂连忙嚷道:“大逆不道,他根本就是图谋皇位。” 嚷得虽大声,可他不了解详情,根本说不出有用的东西。 李琮只好向李俅问道:“怎么回事?” “请父皇招门下侍郎韦见素询问。” 眼下这情形,李琮顾不得别的,立即就召见了韦见素。 韦见素原本是气不过窦文扬阻塞言路,才向东宫递帖求见。 这是为人臣子的大忌,好在李俅甚得李琮喜爱,敢答应见他,约定了时日。结果,他正要动身之时,却得到了南方的急信,永王李?竟是檄告天下,公然造反了。 事有轻重缓急,相比于薛白与李祗的冲突,这才是真正的叛乱。 而在方才候见之时,韦见素又想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惊疑不定的可能。 “雍王、永王叛乱的消息相继传来,未免太过巧合了,臣怀疑,他们也许曾暗中窜联,约定共同举兵。” 韦见素抛出了这个怀疑,当即就推翻了窦文扬此前找的那个薛白是被李祗逼反的借口,断定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叛乱。 李琮闻言,登时就有了一种被掐住脖子的紧迫感。 “韦卿可有平叛之计?” “臣以为可各个击破,打一个,安抚一个,以免他们联合。” 韦见素给了策略,又细说道:“雍王虽与嗣吴王有冲突,却还未公然造反;永王则已檄告天下,覆水难收。臣以为可暂时安抚雍王,再择一大将率军平定永王。” 李琮好不容易才解了薛白的官职,现在听说要安抚薛白,心里极不情愿,道:“若他心存反意,安抚又有何用?” 韦见素答道:“世人皆言雍王意在谋篡,臣却敢断言,只要圣人安抚于他,他必不敢造反。” 李琮不解道:“为何?” “雍王根基尚浅,且身份存疑。此前他率王师抗击胡逆、平定叛乱,得将士拥戴。可若一旦起兵,其部下必离心背德。” 这几天韦见素一直就在想这件事,分析出薛白最稳妥的争位办法就是等到天子驾崩,而不是举兵。 “陛下若能下诏,命雍王依旧暂镇范阳,他必不反。” 说罢,韦见素忽然想到薛白这一路上慢腾腾地走,总不会就是在等李?造反吧? 若是双方有约定,可薛白又是如何能确定能说服李?的呢? 李琮一时半会做不了决定,再次看向了窦文扬。 遇到大事,这个他往日十分倚重的宦官却是哑了声。 李琮遂搁置了薛白的问题,先问道:“何人可为主帅?” 韦见素早有腹案,道:“永王乃陛下之弟,身份高贵,唯有任太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再任郭子仪为副帅,则必可平叛乱。” 君臣对答了一番,李琮不能决断,还需再作思量,让韦见素先行告退。 窦文扬一直在旁听着,危机感越来越强,担心自己失势。 让他想平定叛乱的办法他想不出,可化解自己的危机他却有的是办法。 “圣人,永王乃为太上皇派往江陵,而韦见素又深得太上皇信任,安知韦见素与永王没有勾结。” 一句话提醒了李琮,永王之叛的背后只怕不简单。 那位太上皇深谙权力斗争,退位后始终不死心,一直在试图重掌大权,谁知是不是他在背后操纵? 随后数日,各种消息如雪花一般地飘来,应接不暇。 让李琮极为在意的一点是,李?竟真在檄文里称是奉了太上皇的秘诏举兵。 对此,他大为失望愤怒。 他好不容易与李隆基联手了一次,顾念着血浓于水的亲情希望父子兄弟能齐心协力兴复祖宗留下的社稷,可再一次遭遇了背叛。 人心诡谲,权力的斗争也显得愈发复杂。 李琮已渐渐分不清诸人的立场,忠奸难辨,各项策略也难分对错。 他觉得很乱,不知信谁,该怎么办? 仅仅是否安抚薛白一事,朝中意见就完全不能统一。 正在这时刻,薛白的奏折也到了。 这次,没有人敢压着此事不报,奏折第一时间就呈到了李琮的御案上。 摊开的一瞬间,李琮莫名有一种紧张感,很怕薛白说的是些大逆不道的言论,那他便要同时面对两场叛乱。 好在,他看过了奏折,憋着的那口气就缓了过来。 薛白在奏折上语气很严厉,指责了李祗意图刺杀他,请圣人为他作主。 但至少没有叛乱,还是以臣子自居的。 也就是在这一个瞬间,李琮感受到了自己的后怕,做出了决定,他要如韦见素所言,安抚薛白。 有了决定,紧接着摆在面前的一个问题就是,薛白与李祗,若有一个是对的,那必然有一个是错的。 ~~ 滑州,李祗近来很忧虑。 他分明感受到了薛白的虎视眈眈。 那日韦子春行刺了薛白的队伍之后,浑?一路追杀了过来,并要求李祗交出凶手。 李祗则说行刺并非发生在自己地界,自己一无所知。反而指斥浑?是反贼想要攻打滑州,便紧闭城门,不让浑?入城。 浑?大怒,又从相州带了更多兵马来讨伐李祗,倒也不强攻城池,每日只于城下叫骂。 这情形很像造反,但薛白只要没正式举兵,也能说是个人之间的恩怨冲突。 李祗当然知道这不是个人恩怨,因此接连上奏朝廷,同时焦急地等待着援兵。 终于,他等来了朝廷的旨意,可等展开之后,他却愣在了那里。 还未想明白是为什么,他得知了南边送来的消息,永王造反了。 李祗在见韦子春时就猜到了李?的心思,本不该惊讶,可他没想到的是,李?竟如此迫不及待,先于薛白造反了。 如此一看,薛白太沉得住气了,至今还不动声色,这反而显得他才是勾结李?,意图谋反的那个。 李祗深深意识到不妙,连忙吩咐人备好笔墨,他要上书向圣人自证。 可一封自辩的奏折还没写完,消息传来,竟是说薛白在城外邀他相见。 “他攻打过来了?!” 李祗一直以为薛白还在范阳紧锣密鼓地筹备叛乱,没想到这么快就攻过来了。 可从另一方面也是好事,至少他不难辩解了,之所以放任韦子春去刺杀,就是因为薛白本就是反贼。 他遂立即安排防务。 然而,命令下达,来报信的守卒却说,雍王只是带了数人来,不是在攻城。 李祗不信,亲自登上城头望去,竟真的见到了薛白驻马在一箭之地外等着,身上没披甲,周围也并无兵马。 若是要刺杀薛白,此时倒真是一个好主意。 李祗犹豫之后,放薛白入了城,亲自到长街相迎,同时暗命心腹们做好动手的准备。 他心里虽起了动手的念头,可从城头的石阶下来,一见薛白,便感到有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不过数月未见,薛白的气势已更胜从前,左右跟着的浑?、薛崭亦是威风凛凛,人数虽少,却胜千军万马。 “你为何勾结反贼,派人行刺雍王?!” 甫一见面,浑?就当着城门口兵士们的面,大声喝问了一句。 他年轻气盛,遭遇了刺杀,还被李祗堵在城门外好几天,早就怒火中烧了,一见面自然没有好态度。 此事李祗本是出于一片公心,可只要薛白没有真的造反,他就是理亏的,更何况现在永王先造反了,他更是说不清,只好否认。 “绝无此事……” “我告诉你!”浑?不等李祗说完,径直打断了他的话,道:“雍王乃国之柱石,你也敢行刺?岂不怕范阳悍兵无人镇压,再掀大乱?!” 这句话是威胁,也是提醒李祗,刺杀薛白不会让势态变好,只会更糟糕。 如今李?已经反了,薛白若死,无人镇压得住范阳那些降兵降将,到时他们趁着李?之叛割据自立事小,杀奔而来事大。 李祗当即满头冷汗。 周围士卒见此一幕,心里对薛白又怯了三分。 谁还敢听这个唯唯诺诺的李祗之命,去杀一个威势大振的国之柱石。 好一会,正当李祗想好应对,要开口说话之时。薛白示意了薛崭一眼。 薛崭于是纵马上前。 他的战马也是桀骜不驯,一踢就跑,险些撞到李祗,长嘶一声才收住。 场面有些混乱,薛崭却已拿出一封旨意宣读起来了。 内容也简单,因李?叛乱,让薛白不必回京,速归范阳镇守。 另外,李祗治理不善,使李?的人过境刺杀薛白,罢其山东道安抚使之职,回京叙用。由浑?暂代其职。 听罢,李祗黯然无言,他知道这旨意是真的,圣人不分是非,眼下只顾着要安抚住薛白,而薛白也借机举荐浑?为安抚使。 如此一来,他堂堂一道安抚使,已命令不了一兵一卒动手杀薛白。 薛白以寥寥数骑入城,不仅毫发无伤,还始终是一副正气凛然的坦荡模样。 第539章 委任主将 薛白南下这一路走得确实是很慢,可除了慢,旁人实在是挑不出别的错处来。 现在李?一反,倒是更衬得他忠心耿耿,一片坦荡,虽说这只是虚名,于他却十分重要。至于让浑?担任山东道安抚使,则算是收获了实质上的权势。 论个人关系,薛崭与薛白更亲近且还有擒获史思明的大功,薛白若举荐他,并不会有人反对。可浑?资历深,官职原本就更高,更适合这个职位。 另外,浑?虽还不算薛白的心腹,可一旦拔擢,旁人会认为他已完全投靠了薛白,那他也就只能真的投靠薛白了。 完成了这件事,送李祗回京,薛白就决定奉旨回镇范阳了。 新官上任的浑?很是诧异,问道:“雍王果真要回范阳?” “不然呢?” “永王叛乱,难道不该由雍王统兵平定吗?” 此前浑?总说薛白意图谋逆,有心疏远于他,如今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薛白有些好笑,问道:“为何该由我平定?” “天下好不容易才太平,岂好再起动荡而使百姓不得安生?雍王战功赫赫,是能最快平定叛乱的人物。” “若那般,我的功劳就太大了啊,功高盖主哪有好下场?” 薛白感慨着摆摆手,继续做着回范阳的准备。 浑?难免有些许失落,心中开始思考至关重要的天下大局为何要让步于猜忌与权位之争? 次日,他相送薛白北归,离别在即才意识到,北讨史思明这段时日以来自己对雍王已有深深的崇拜,亦有视之为兄长的亲近。 他希望由雍王统兵平定李?之乱,理由说的再多,其实是想再随雍王一起出征罢了。 …… 薛白南下很慢,北归更慢。离开滑州之后,却是往东北方向而行,准备去魏州。 巡视地方的同时,他关注着朝廷讨伐李?的进展。 朝廷决定主帅人选的速度却是比薛白行进还慢,薛白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朝廷的决意。 若让他猜,李琮肯定是不会用李光弼,更不会用高适。若能用郭子仪,叛乱大概能很快平定,但他估计李琮还是有顾虑,既怕郭子仪功高盖主,又怕郭子仪转而支持李?,且如今吐蕃虎视眈眈,边防大将不宜轻易调动。 薛白猜来猜去,可结果却让他十分意外。 李琮的任命简直是天马行空,事前没有留下半点能让他猜到的蛛丝马迹。任命崔圆为讨贼副元帅,兼山南东路、江南西路节度使,统兵讨伐李?。 崔圆原本是杨国忠的人,安禄山叛乱之初他在蜀郡做准备迎接李隆基,甚得李隆基满意,当即拜为宰相。 后来,薛白命严武往蜀郡接回了李隆基,崔圆也就被罢了相位,因他并无太多罪责,依旧保留了从三品的虚职,本该是从此淡出官场才是,没想到忽然能被委以重任。 长安消息很快传来,探明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崔圆出身世家,颇有文才,且擅长度钱财,他曾送给窦文扬重礼,与其关系不错。窦文扬很赏识他,打算把他拔擢为宰相,内外朝相互应援,压制陈希烈、韦见素。” 薛白听了半晌无言,之后道:“崔圆人如其名,倒是够圆滑。” 他之所以放任李?造反,因知这种皇室内斗不至于对百姓造成太大的损失,而且李?志大才疏,根本蹦?不了多久。 可现在听了李琮、窦文扬用人的准则,他已预感到这次的李?之乱只怕会有所不同,未必能轻易平定了。 想着这些,薛白停下了马,转头向西南方向望了一眼。 薛崭好奇地问道:“阿兄在望什么?” “打个赌。”薛白道,“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要有人来找我了。” 他不认为崔圆能够打败李?,到时必有人来劝他出手。 薛崭不傻,摇头道:“阿兄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才不赌。” 话音方落,远远地,忽听到有人高喊着“雍王”,众人回首,风雪中,有单骑驱驰,从南边追过来。 薛白本以为会是朝廷或某个地方官员派来的使者,看了一会,意外地发现来的是李白,遂迎了过去。 自从上次随李?运粮到汴州,李白也因功得了一?河南转运司的官职。他当时还不太想要,说要回去继续隐居,还是薛白看出了他建功立业的志气未消,希望他能多经历地方事务,再三让他任官。 “太白兄缘何在此?” “哈哈哈,可算追上三郎了。”李白朗笑着,尽显豪迈之色,道:“听闻你到了滑州,与我相距不过百余里,我特来找你饮酒,到了滑州却闻你已北上,我反正都来了,也不差这百余里。” 薛白问道:“只是饮酒?” 李白也许还有别的事,可见到薛白是真的开心,遂将那些凡尘俗事抛诸脑后,笑道:“不仅饮酒,还有赋诗。” “好。” 换作旁人相邀,薛白宁肯多处置些公务,懒得把时间花费在饮酒吹牛之事上。可人生在世,总归得有几个可以一起虚度年华的朋友,李白毋庸置疑是其中之一。 当夜,他们行到观城县,抛掉护卫人马,微服出门寻了一间小酒肆。 酒肆老板是个头发稀疏花白,微佝着背的老头,或许是独居的缘故,大半夜被吵醒了却依旧很热情,升了火,温了两壶酒,又切了些肉干,端上些小菜。 “一看两位就是风雅之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李白见这寻常老人也能拽几句文,大感惊奇,拉着他一起饮了几杯。 可见他确是十分坦荡,并不是有事想与薛白说。或者说是朋友相见,那些不重要的事也就可以不说了。 还是那老头饮了几杯之后,困意上来,收了酒钱,自去睡了,让他们走时带上店门就好。 薛白这才问道:“太白兄,你特意赶了上百里路来见我,真的没旁的事?” “原本是有的。”李白道,“现已没有了。” “便当闲聊,说来听听也好。” “好。” 李白也洒脱,搁下酒碗,道:“我听闻你卸下兵权,要回长安,本打算来劝你一遭。现在你既安全无虞了,这等勾心斗角之事,也就无甚好谈的了。” 薛白原本还以为李白是不愿再当转运司这种繁琐衙门的官,此时方知自己是误会了李白的义气。 彼此之间无话不谈,他把这想法说了。 李白哈哈大笑道:“我确实是又辞官了,转运司那些俗务磨人得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也难为他狂放不羁,换作旁人,再觉得俗务磨人也不会真的辞官。更不会在辜负了薛白之后还把这件事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薛白摇头轻叹,道:“太白兄有志于大功业,岂可如此率性而为?” 他不止一次听李白说过,平生志向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对此,他也有心提携李白,可每次相见,总觉得李白太过孤高,还有些眼高手低、愤世嫉俗,这不是为官者应有的作派。 “我与你是两类人,我一辈子都想着能‘谈笑安黎元’,既要一展抱复,也不可失了本性。” 李白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也给薛白倒了一点。此时才发现,薛白的那碗酒到现在才少了不过一口。 薛白抬手挡了挡示意不需要更多酒了,道:“是啊,太白兄想要‘大鹏一日同风起’,可我自知是一只蝼蚁,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蝼蚁爬到了高处,总怕一阵风吹来,又把它吹下去了,不敢有丝毫懈怠,委曲求全、摧眉折腰事权贵。” 这确实是薛白一直以来的心态。 他不像李白天性开朗乐观,凡事总是思虑重重。可他常常也羡慕李白,那般不羁洒脱,视高官厚禄为粪土,活得自由自在。 “?岂能是蝼蚁?”李白摇头不已,“你是皇孙贵胄。” “我的起点就是一个卑贱的奴隶罢了。”薛白随手入怀把身上的印信拿出来丢在桌上,道:“这些年苦心孤诣才谋来的。” 抛开了印信,也就抛开了身份。 李白伸出手,拍了拍薛白的肩,道:“如此说来,我便不羡慕你了,我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天生我材,岂可为功名富贵失了本心?” “太白兄是天才。” 两人碰了碰碗。 李白酒到醺醺然,到火灶边捡了一根枯枝就舞起剑来,还要薛白给他赋诗作歌,增加气氛。 也只有他,在薛白成为雍王之后,依旧待薛白如初,确实做到了平交王侯。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小,酒肆的老者还在呼呼大睡,没有被吵醒,浑然不知今夜在自己这小小的酒肆内有了怎样的诗。 末了,李白剑舞罢,把手中的枯枝一丢,道:“我辞了官,打算到扬州接了家眷继续隐居。这场酒,就当是来与三郎辞行。” 他大老远赶来,竟真就是饮酒赋诗,然后告辞而去。 薛白看着他的背影,遂也在心中问自己,若不是为权力所累,自己此时此刻更想做什么? 不知是否因为有些醉了,他心头浮起了几道倩影,还想起了与颜嫣打的那个赌。 渐渐地,他想着想着,脑海里有一个计划之外的新的决定愈发地清晰起来。 “太白兄。” 李白回过头只见薛白饮尽了碗里剩下的酒,快步跟了出来,还不忘把酒肆的门给关上。 “我与太白兄一道去扬州。” “三郎莫非要提兵南下?”李白道,“是担心永王不攻长安城,转而顺江而下?可永王檄文称是清君侧。” “不带兵,朝廷并未命我平叛,我不可轻动。”薛白摆摆手,道:“不过是南下扬州处置些私事。” 反正李琮没有下旨让他统兵,近来还算空闲。且他既然已走到黄河边了,也不差再往南一趟。 李白便表示薛白若是担心家眷,他可以与宗氏一起把颜嫣护送到范阳。薛白却主意已定,打算亲自南下。 换作旁人,这么大的事,必然不敢担。唯有李白,竟也不再劝薛白,欣然答应与薛白同行。 ~~ 江陵。 李?又招募了数万勇士,兵势浩大,准备直取长安。 关于战略,他的幕府其实讨论了两个方案。除了攻取长安,还有人提议大军顺江而下,占据金陵、扬州等重镇,保有江南,先形成割据南方的局面,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攻取长安。 李?原本是对这个计划动心了,认为最为稳妥,最不济也能坐拥半壁江山。 但这计划遭到了他军中大将季广琛的强烈反对。 季广琛是进士及第,先是在陇右为官,后来立下了不少战功,迁为梓州司马。安禄山叛乱时,他就在蜀地,被委任为江陵长史,是李?的副手。 李?一举兵,立即就派人逼季广琛随他一起共创大事。 季广琛答应了,可却非常坚决地指出必须得立即攻取长安才有可能成就大业。 原因很多,他认为当今圣人李琮是倚仗着薛白才能平定叛乱,实则庸碌无为,可称一句“弱主”。如今李琮重用宦官,引得天下民怨载道。而李?作为太上皇诸子当中最贤者,奉太上皇之命清君侧,占据大义,当不难击败李琮。 可若是顺江而下去取金陵、扬州,这些地方虽然富庶,可天下人就会认为永王是有割据之心,先失了大义名份。 而朝廷中不乏有名将良臣,假以时日李琮反应过来,委任大将来讨伐,李?必然不是对手。 必须要快,第一时间进入长安,斩窦文扬,请李琮让位,则大唐的名将良臣们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两个战略之间,差距极大。 李?麾下,唯有季广琛在陇右打过仗,遂十分倚重于他,采纳了他的意见,挥师北上清君侧。 江陵离长安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过了山南东道,穿过武关道,也就到了蓝田。有些像是当年刘邦先入关中的路线。 李?有节制山南东道之权,一路兵锋所向,无人能拦。 一直过了邓州,崔圆才领着大军赶来抵挡。 双方摆开阵势,准备厮杀。 …… 这一战对于李琮极为重要,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亲自选派主将,也是他掌权之后打的第一场仗。 只有打赢了,他才能摆脱世人总认为他是依靠薛白才登上皇位的“弱主”印象。 因此,当崔圆向他讨要大量的兵马、军费时,李琮只是做了片刻犹豫,还是答应了。 他委派了身边一个亲近宦官王守诚作为崔圆的监军,要求王守诚及时向他禀报战况。需做到一日一报,甚至一日两报。 王守诚也很幸运,自大军出征以来就给了李琮很多的好消息。 崔圆虽带着了长安许多禁军以及关中的一部分守军,但相比李?,兵力还是不足,因此当他驻扎在商州之后,拿出大量的军费招募勇士。 然后他赏赐将士,使得将士人人振奋,士气高昂。 当王守诚把这些情报递上来,窦文扬就与李琮商议,认为应该下旨命崔圆尽快南下。 原因很多,一是尽早地平定永王之乱,减少圣人威望的损失;二是关中的钱粮远远比不上江陵富足,拖得久了,他们肯定拖不过李?;三是崔圆是宰相之才,李?不过是深宫大院里长大的无知之辈,此战朝廷这边有必胜的信心。 崔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放弃了地势之利,率大军出了武关道,在邓州以南拦住了李?的叛军。 李琮焦急地在大殿上踱着步,无意识地啃着手指甲,终于,窦文扬捧着王守诚的信到了。 “如何,胜了吗?” “禀圣人,还在对峙。”窦文扬答道。 李琮好生失望,但至少没听到坏消息,喃喃道:“希望崔圆不要让朕失望啊。” 窦文扬便道:“圣人不必担忧,王守诚、崔圆想出了一个平贼的妙计。” “快说。” “崔圆派出哨探打听到,李?叛军中的大将季广琛乃是进士出身,深受朝廷恩德。”窦文扬道,“王守诚认为,此人有被策反的可能,请圣人赐予他高官厚禄劝他归降。” 李琮自然不会不允,当即写了一封圣旨,不仅赦免了季广琛的谋逆之罪、大加封赏。还承诺叛军中其他将士,只要归顺朝廷,也是既往不咎。 旨意送到崔圆军中,崔圆大喜,当即派人去见季广琛。 为了确保能够说服季广琛,他还从他蓄养的美姬中挑出一个送给季广琛。 崔圆是世族出身,早年在蜀郡任官时,就物色了许多小美人胚子养在家中,身边姬妾成群,这次也是带到了军中。 他眼光好,能送给季广琛的,自然是倾国倾城,相信一定能打动季广琛。 这日李?不在,使者进了叛军营地时,季广琛正在与麾下将领们说话,听闻唐军又遣使来,也不驱散那些将领,径直让人入帐相见。 唐军使者只好领着美人进帐。 一缕香风飘过,诸将纷纷扭过头来,见了这美人,一个个都直了眼,甚至有人忘乎所以地站起身来。 使者一看这情形,心中更添了几分招降季广琛的把握。 他把圣人的宽恕之意说了,许下承诺只要季广琛弃暗投明高官厚禄少不了。这些是往后的东西,暂时看不见也摸不着,因此他接着就把那美人送上前。 “季将军是英雄,与美人最相配,还请笑纳。” 帐中不少将领见状,都咽了咽口水,认为季将军可以弃暗投明了。 季广琛却是看都不看那美人一眼,而是环顾了麾下的将领们,沉声开口道:“不妨告诉诸君,我不是没想过归顺朝廷。” 接着,他抬手一指,道:“可你们也都看到了,这就是朝廷如今的风气,奸佞当道,盘剥无度。重臣将帅毫无气魄,两军对垒,当面唯敢以美色相诱,如此乌烟瘴气,圣人却还要改岁首彰显功绩。我等如何能不效忠永王清君侧?!” 一番话,诸将纷纷沉默下来,把目光从那美人身上移开,落到了季广琛的脸上。 季广琛眼眶一红,动情道:“诸君随永王清君侧,是把你们自己以及妻子儿女的性命交在我手中,我如何敢收这个美人,而辜负你等的信任?杀了!” “杀!” “噗。” “噗。” 两刀劈下,帐中将领径直砍倒了崔圆派来的使者与美人,血溅当场。 季广琛也没二话,当即下令击鼓出兵,直取崔圆大营。 第540章 忆扬州 :mayiwsk 广陵郡,扬州。 当长安、洛阳随着一场叛乱而出现了凋敝之状,天下间已有一个时兴的说法,叫“扬一益二”,意思是天下繁盛之地,以扬州为首,益州物产富饶,可为第二。 数月前,广郡太守李峘迁任为河南道转运使。如今新任的太守依旧是大唐宗室,乃唐高祖李渊第十三子郑王李元懿之后,嗣郑王李希言。 李希言时年已有六十余岁,以宗室身份出仕为官,希望能治理好地方、兴复大唐。 只是上任没有多久,他就收到了圣人旨意,要他进献财宝。 这两年战乱频繁,百姓赋税本就重,圣人不遵守登基时轻徭薄赋的承诺,动不动就要填充内帑,李希言不免反感,怪罪到宦官窦文扬的头上。 进献之事未了,到了三月,朝廷又下旨严令民间不能过旧历的上元节,更让李希言犯了难。 须知扬州是天下间夜市最热闹的地方,早在天宝年间,李隆基就曾问臣下哪里的上元节办得最好,本以为答案会是长安,可却有人答曰“灯烛华丽,百戏陈设,士女争妍,粉黛相染,天下无逾于广陵矣。” 李希言也是到了扬州才知道,这座城池是不宵禁的。当旁的地方因安史之乱而陷于停滞、萧条,扬州却趁机成了大唐现今唯一的一座不宵禁的城。 商贾们为方便做生意,打破了坊与市的限制,把沿街商铺的大门朝着长街打开,小贩不论白天黑夜都在街上摆着摊位。 每天入夜,街市上千万盏灯火与明月照应,高楼之上美妓们红袖招摇。 这等情形,李希言如何能禁止百姓在旧历上元夜放花灯? 永王李璘替他免除了这个烦恼,用一场叛乱,使得长安天子再也关注不到扬州。 但李希言的烦恼并没有就此结束,他一方面操心着社稷危亡,另一方面也怕李璘顺江而下来攻扬州,忧心忡忡,终日寝食难安。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得到了一个消息。 “雍王?到扬州了?他发兵来攻?!” 李希言几乎是跳了起来,当即要去下令关闭城门拒敌。 可来报信的城门卒却是连忙道:“没有,没有,雍王是孤身到扬州来游玩的。” “岂有可能?” 李希言根本不信,在他眼里薛白手握重权、觊觎大位,这等虎狼般的人物,如今必是打算趁着永王之乱攫取权位,要么杀往长安了,要么回范阳拥兵自重,根本不可能到扬州来。 “他人呢?” “不见了。” “具体如何回事?你速速说来。” “小人是在守城门时听到了有人呼喊李白的名字,就往那边看去,果真见到了李白在与友人说话,引见了身旁一个年轻人,称他是雍王。” 李希言一听就知是招摇撞骗,摇了摇头道:“捕风捉影,你也敢来胡乱禀报,还不退下。” 他知此前太上皇幸蜀时就有人胆敢冒充,由此,冒充权贵的骗术开始蔚然成风,一个城门小卒又岂会认识李白? 很快,他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继续操心国事,因想到那雍王,而更添了几分担忧。 次日就是旧历的上元节。 消息传来,永王的叛军已北上,与朝廷平叛的王师在邓州相遇。如此,战火显然不会波及到扬州,扬州士民们当然感到舒了一口气,又赶上佳节,自是要庆贺一番。 才到傍晚,从城南的万岁桥到城北的作坊桥,扬州主街上已是灯火尽燃,行人如织。随着夜幕降下,还有更多的花灯点起。 待到一轮满月挂上天空,二十四桥的美景也已被月光与灯火照亮。 李希言不放心,既担心有火灾,更担心出了乱子被人举报到朝廷,遂亲自领了一些衙役往大市去巡视。 不同于长安的东、西市,或洛阳的南、北市,扬州城是分为大、小市,皆在城池较中心的位置,可见商贾之盛。 因城中有浊河、邗沟、官河等大大小小的许多河流经过,乌篷船也多,桥也多,一派江南水乡风情。 李希言往大市需走过一座开明桥,还未到桥边,却已见前方被堵得水泄不通。 人们围在河边或站在桥面上,伸长了脖子,拼了命地往官河上的一艘画舫看去。有人把孩子背在肩头上,也有人爬上了桥边的石柱。 河畔的高楼栏杆边也站满美妓与客人,或提着花灯,或挥舞着手中的香帕,欢呼雀跃着。 “挤在这做甚?万一发生了踩踏。”李希言蹙了眉,吩咐衙役去把人群驱散开。 他不愿往人群里挤,转身打算走开。 正在此时,有一句诗传入了他的耳中。 “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 李希言停下脚步,回首看去,只见是人们正在传唱这诗句,可灯火阑珊中他却没看出是何人作了这诗。 他遂拉住一个看客,问道:“何人在作诗?” “水里……不对,船上,李太白与雍王在乌篷船上对诗!” “方才那是李白的诗?” 李希言十分惊讶,认为若那诗是李白所作,可见其人是真的来了。 那看来是有骗子冒充雍王骗了李白,不对,李白早年就与雍王在蓝田驿对诗,如何能不识得? “不,是轮到雍王了。” “你是说,方才那诗是雍王所作?” 李希言遂松开手,拨开人群往前走去。 “让一让,让一让。” 在这种热闹的夜市里,人们可不管他是宗室还是太守,挤成一团不让他过,时不时地拍手叫好。 终于,官河那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听到了那清朗的对话声。 “三郎若如此,我可得拿出我的旧诗了。” 李希言再往前一挤,幞头掉在地上,混乱中已找不见了,旁边还有书生骂他粗鄙,一点都不知礼数。 好在,那艘乌篷船也落入了他的眼中。 一个潇洒的身影立在船头,仰头饮着酒,之后把壶中酒倒进了河水之中,喟然道:“孟夫子若能见你,必然欣喜。” 随着这一句,他朗声吟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李希言眯着眼看去,见此人竟真是李白。 他再往前挤了一步,凝神看着,见到李白身畔还有另一个年轻人,身材笔挺,器宇轩昂,有股雍容之气。 是什么人与李白对诗能把李白逼到暂时作不出新诗,只能拿旧诗应对? “哈哈哈。” 李白吟过诗,挥袖之间,怀念故人的萧索之意尽去,大笑着道:“这杯酒无论如何你也得喝了,我代孟夫子敬你。” “李太白,你莫耍赖,对诗我还未输你。” 薛白也不知被灌了几杯,已有些醉意,偏还是被李白又灌了一杯。 这一杯后,他的身子也随着小船摇晃起来,水中明月似也在随着他摇晃。 诗情也被摇晃了出来。 “可还有诗?” “还有。” “好,吟来!” 一时间,桥上看客纷纷叫好,楼上美人舞袖助兴。 薛白往乌篷内看了一眼,又看向水中的月亮,举起空杯,开口便吟。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尖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原本喧嚣的场面为之一静。 今夜要让扬州热闹不难,难的恰是这一刻的安静。 “好!” 安静了片刻之后,欢声雷动。 轻风拂过,带来一缕香风,是高楼上的美妓们掷下了手中的帕子,轻盈地飞舞在空中,可惜没能落在乌篷船中,倒有一方落在了李希言的头上。 他才发现,那乌篷船还在往下游缓缓流去,连忙追着它而走。 船上,薛白兴致来了,不停催促李白饮酒,没等李白放下酒杯,已再吟了一首诗。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李白才饮尽了杯中酒,哈哈大笑着说了一句“我就是那谪仙”,干脆端起酒壶对着嘴就喝。 薛白大笑,紧接着又是一首,一首接着一首。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薛白醒来时,头昏沉得厉害。 他与李白在一块,总是难免会多喝一些,超出了自己的酒量,昨夜大概是饮了四五杯,也算是种进步。 在榻上坐起,鼻间能闻到淡淡的馨香,他观察着这间厢房。 南方的春比北方来得早些,连从窗格子里洒进来的阳光都带着盎然之意,隔着珠帘,看到了许多的报纸与故事书,墙上挂着字画,字迹娟丽乃是颜嫣的笔迹。 这里是他在扬州置的宅子,是北方战乱时他让颜嫣避难的家。 他感到十分舒心,遂重新躺了回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有人端着一碗解酒汤走了进来,是青岚。 有两年间,薛白都没能与她相处,这两日见了面,正是小别胜新婚的时候,因此解酒汤被放在一旁没喝,两人卿卿我我了一番,反而更醉了。 “郎君,娘子可是有些生气了。” “嗯?” 前日薛白与颜嫣相见,彼此都很开心,并不觉得她有生气的样子。 “是因我昨夜喝醉了?” “不知呢。”青岚道,“早上我们醒来,可是等了好久郎君伱都不醒,娘子就气呼呼地到院子里了。” 薛白遂起身,往院里走去。 这宅院颇大,而且这边的园林也不像北方的院子那般方方正正、左右对称,南方园林讲究因势利导,营造出曲径通幽的意境。 绕过了两片竹圃,薛白就迷路了。 等沿着池水走到一个岔路边,他正犹豫着不知该往哪边走,忽然,有小石子从一旁的花丛里落出来,“嗒”地一下落在小径上。 薛白往花丛里看去,见到一袭彩间裙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那是颜嫣身边的婢女永儿,站在亭台上望见了他,替他感到焦急,只好出手提醒。 永儿这般引了路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见薛白跟上了,遂一溜烟地跑进了后花园,颜嫣正在那打着太极拳,嘴里嘟囔着“大傻瓜”云云。 “娘子,郎君过来了。” 颜嫣一回头,见了薛白,也不理会他,把永儿给挥退了,还教训了她一句“看把你急的”,之后就自顾自地打拳。 时隔两年,她不似原本那般病弱的模样,出落得婷婷袅袅,脸颊上多了一抹健康的红晕。 薛白走上前,自然而然地站在她旁边,陪着她打了一套拳,一边自嘲着说着方才迷路之事,拿自己的窘态开玩笑。 颜嫣却只是“哼”了一声。 “生气了?昨夜陪你逛灯市还好好的。” “分明是陪李太白饮酒了,却说陪我逛灯市。李太白此时正拿软话哄宗家娘子呢,可比你懂事。” 薛白闻言好笑,道:“是我太不懂事了,向你赔罪便是。” 颜嫣瞥了他一眼,扭过头,道:“你得罪我的事,可还不止这一桩呢。” “好吧,你吃些东西,一笔一笔和我算帐。” 颜嫣听了,微微一抿嘴似想笑,却又忍住了。 两人就在花园里坐了,永儿端上茶点。 颜嫣捏起一枚桂花糕小小地咬了一口,觉得唇齿留香一回头,见薛白不吃东西,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遂轻轻踩了他一脚。 “看我做甚?” “许久未见了,看你有何变化。”薛白收回目光,似乎有些许的不好意思。 颜嫣拍了拍手,道:“好了,现在找你算帐,一桩桩一件件来。我问你,‘赢得青楼薄幸名’这诗是何解啊?两年未见,你在欢场间已有这般盛名了?” 原来她是因这句诗,而使得这两年来的不满都爆发了。 昨夜作诗时薛白已有些醉了,考虑地并不周全。 他摸了摸鼻子,答道:“这诗,其实是站在李太白的角度作的。” 如此一来,也就应景。 颜嫣这才饶了他,道:“我再问你,说是让我们到扬州来避战乱,缘何把我送来了,腾空子她们却能留在你身边?” “那是意外,这两年忙于平乱,我亦不常见到她。” “看来你很想常常见她们?”颜嫣又道:“我出嫁时,夫君名为‘薛白’,谁知后来又改名为‘李倩’了,此事等天下人都知晓了,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她神情也不凶,声音还颇为软糯,唯有那亮晶晶的眼睛里的神态十分认真。 “我身为你的妻子,你什么也不告诉我,是因为我不值得信任不成?” 薛白道:“是因为你年岁还小,我不想你卷进这些风波里。” “哼,我年岁小,那你又比我大几岁?”颜嫣不依了,埋怨道:“一天到晚装得老气横秋的,别以为我没看到,你走路还跳起来模树枝呢,幼稚。” “好吧。”薛白也不回避这些问题,迎着她的目光,道:“往后凡是这些事,我不瞒你,与你商议便是。” “那你真是太子瑛之子吗?” 薛白苦笑,现在谈论这些意义不大,反而颇有风险。 颜嫣就是想故意让他为难一下,得意地笑了笑,也就不再追问,岔开话题问道:“你是喜欢大一些的女子吗?” “什么?” “市井可都在传你与杨贵妃有私情……” 正此时,青岚匆匆跑了过来,道:“郎君,有客求见,是广陵太守登门了。” 薛白遂起身道:“我去见一见他。” 若论辈分,李希言是李隆基的叔叔一辈,薛白见了他,自该执晚辈之礼。 可李希言只是摆摆手,让他别讲礼数,也不知是不承认薛白的宗室身份,还是无意于这些繁文缛节。开门见山地便问道:“你为何跑到扬州来?” “此前把家眷送到扬州以躲避战祸,如今战乱过去,正好得空,便亲自来接。”薛白坦然应道。 “北边的战乱过去了,南边可是战祸又起啊。”李希言问道:“李璘称你派人联络他,约定起兵造反,可是真的?” “我若要反,又岂会孤身到扬州来?”薛白道,“圣人命我归京,我便当即起行;命我解权,我便交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印信。能做的都做了,我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可世人还是疑我,那就爱信不信吧。” 此前,李希言也是坚信薛白要篡夺皇位,可现在他是亲眼所见,薛白确实是抛开了一切到扬州,一个居心叵测、心中有鬼的人会这么做吗? 他不得不承认,薛白是大唐的忠臣。 “老夫是信你的。”李希言遂叹息道,“当今太子是你的亲兄弟,你若能真心辅佐,可为一代贤王,成兄弟情深、君臣相得的佳话,流芳百世。其余非份之事,万不可去想,只要恪守本份,世人对你的误会早晚会消除的。” 薛白不耐烦听他讲这些,应道:“我如今已无意于官场,只盼能卸下俗务,云游天下。” “社稷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需要你这样年轻有才干的宗室,不可妄自菲薄。”李希言假模假样地劝说了几句。 薛白摆出无心朝争的态度,可事实上,倘若李琮真敢罢了他的权职,他势必不会让李琮好过。 李希言今日是来试探薛白的,他不认为薛白到扬州真的只是来接人而已,又问道:“你可是担心李璘会顺江而下,占据扬州?” “我听闻,朝廷已派王师平定叛乱,想必很快就要大捷。” 薛白摆出与己无关的态度,一副受了猜忌,那就什么都不管的态度。 说话间,他看到有下人匆匆赶到大堂外,对他打了个手势,以示有急信要递。 见此情形,薛白心里有了一个猜测,并不当着李希言的面去看这封急信,而是不动声色地挥退这个下人。 大概又谈了两刻钟,才有李希言的人着急忙慌地赶来。 “太守,邓州急报!” “何事?” 李希言听得不是捷报,而是急报,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的人快步上前,俯耳道:“王师大败,叛军击败了崔圆的主力,现已直奔商州。” 李希言大为惊讶转头看了薛白一眼,告辞而去。 薛白目送了他远去,这才招过方才那下人,接过急信打开一看,果然是从邓州来的。 他的消息更详细一些,知道是崔圆还带着招降之意,没有做好开战的准备,就被李璘麾下的大将季广琛突然袭击了,只好连忙撤退。 季广琛率兵追上,而崔圆那边,因主帅与监军都逃了,很快形成了溃败。 如此一来,原本险要难攻的武关道的防备也被破坏,长安震动。 这情形竟是与当初李隆基逼哥舒翰出潼关作战如出一辙,可见朝廷是一点都没长教训,所谓“后人哀之而不鉴之”。 薛白看过情报,提笔给还留在长安的杜妗写了一封信,遣人以最快的马送去,方才转身去寻颜嫣。 他才出了后仪门,就看到颜嫣踮着脚鬼鬼祟祟地往后逃,被他捉了个正着。 “偷听我与人说话?” “好奇啊。”颜嫣道,“我也是关心国家大事的嘛。” “下次不许了。”薛白道,“能与你说的我自然会与你说。” “好吧。”此番是颜嫣做错了事,她连忙岔开话题,道:“我还以为你这趟来,是料定了永王会顺江而下,要平定他。” 薛白道:“我还能只身平定他不成?” “你不是想借机掌控江淮?”颜嫣眨了眨眼促狭道:“现在算盘落空了?” 薛白摇了摇头,道:“我确是想你了,所以来接你。” 他脑子里还在想着时局,这句话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 颜嫣愣了一下,忽然安静下来,手指捉着裙子摆弄了一会,才不满地轻哼了一声。 “我才不信。” “答应过你的。”薛白道。 颜嫣问道:“你答应我的事,全都记得吗?” 薛白早就想到了他曾与颜嫣说过,等平定了叛乱两人就该圆房了。 他担心她的病体不能忍受,又偷偷观察了一下。之后,目光又被她发现了,他遂又移开了眼。 他分明是一把年纪且经验丰富,奇怪的是,每次与颜嫣那明亮清澈的眼神对视,他莫名总有些不太好意思。 “问你话呢。” “记得。”薛白答道,反而有些担心颜嫣不记得了。 他遂试着握住她的柔荑,她没躲,抬眸瞥了他一眼又低下,流露出了少女的羞涩。 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姿态,当年懵懵懂懂的小女子如今已然长大了…… 是夜的扬州,于薛白而言又添了几分诗情。 他看到,少女娇羞的脸庞难以胜泪,桃叶般的眉头紧紧蹙起,美不胜收。 月光皎洁,若把天下明月夜一分为三,他觉得三分都归扬州。:mayiwsk 第541章 贤王 :mayiwsk 自从听闻李璘在邓州大败了崔圆,李希言连着好几夜没有睡好。 平叛似乎比他预想之中要复杂得多,他考虑是否提水师溯江而上攻打江陵,为朝廷分担压力。可没得到诏令,并不敢轻举妄动。 他递了奏书至长安,一边做着准备一边等待。偶尔想到薛白,也会怀疑薛白这种时候跑到扬州来是否与战局相关? “雍王近来在做什么?” “每日就待在宅院之中,有时带着女眷到湖上泛舟,吃吃逛逛之类。” “真的吗?” 李希言依旧不太放心,担心薛白会夺了他的权,还是决定亲自再去见一见薛白。 是日,扬州西郊,竹西巷,吴家砖桥。 水面上烟波缥缈,亭台与苍天古树倒影其中。 青岚倚着桥栏而立,双手整理着一缕头发,远远见有人过来,不由害羞地问道:“好了吗?” “别动,还有最后一笔。” 颜嫣正在作画,坐在一个小凳上,却要薛白坐在她身后给她当靠背。每每提笔时都自然而然地往薛白怀里一倚,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与美人。 好一会,她才提笔蘸了墨,给画中人点上了眼睛,顿时间,那双眸含羞又深情款款的姿态跃然于纸上。 薛白看了也不由叫了声“好”。 这几日以来颜嫣对他愈有些不客气,转头轻拍了他一下,嗔道:“知我画得好,你却不能给我也画。” “学,你教我作画便是。” “想得美。”颜嫣将笔递在他手上,“提几句字吧,你的字勉强能配我的画。” 薛白接了毛笔便提字,依旧维持着那个环抱颜嫣的动作。 她任他搂着,转头看他英挺的侧脸,眼中流露出些笑意。之后似有些累了,毫不客气地趴在他胸膛上闭眼养神。 好一会儿,薛白才在画上写了字。 颜嫣目光看去,见那是几句长短词,虽有些不知所云,意境却是很美。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她轻声念了,嘟囔道:“也不知你怎能总是轻而易举地作出这样好的残句来。” “文章本天成嘛。” 说话间,煞风景的人就到了。 李希言踱步过来,远远便道:“三郎好雅兴啊。”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搁下了手中的笔。颜嫣不情愿地从薛白怀中坐起,扁了扁嘴,自与青岚到桥那头去赏风景。 到扬州这些天,薛白是真的一点都没掺和国事,偏李希言不放心他,又来言语试探。 说是很羡慕他能这般游山玩水,想要效仿,却放心不下国事,且担心被认为是擅离职守。 薛白听出了李希言的试探意图,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道:“我不敢擅离职守,此来扬州接了拙荆,明日就启程回范阳了。” “哦?” 李希言有些意外,但这般看来,薛白还真没有想要在扬州做些什么事的打算。 他遂祝薛白一路顺风,叮嘱需为国尽忠。 两人就此话别,薛白还送了李希言一段路途。 一间独门小院里,有少女登上阁楼,在古筝前坐下,恰见竹西巷里有俊朗公子与一老者挥手作别,眼眸一亮,纤手拈弦,优美的琴声便流淌而出。 这是独属扬州的风韵,所谓“千家有女先教曲”。 薛白听着曲,悠闲地伸了个懒腰,却见有驿使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跑到李希言面前。 两年来,天下间有太多变故,他已习惯了这样匆忙报信的情形,懒得多问,在曲声中转过身。 “咚。” 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响,是李希言跌坐在了地上。 薛白遂上前搀扶。 他看到李希言花白的胡子颤抖着,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不可置信之色,那双苍老的手紧紧握住了他。 “莫急,莫急,出了何事?” “永王攻入商州,天子……天子逃出长安了!” 李希言艰难地拿起手中的公文,用他那悲凉的声音,说着那无比荒唐的消息。 谁能想到,不久前才改了岁首以彰显功绩的天子,兴复大唐的豪言壮语犹在耳畔,转眼间就被打得逃出国都? “大唐社稷。”李希言喃喃着,悲中从来,“大唐社稷该怎么办啊?!” 竹西巷里的琴曲悠悠,岁月静好,浑不知京畿之地的兵荒马乱。 次日,薛白与家眷们装好了行李,便要动身往范阳。 他平时嫌马车颠簸,更喜欢骑马,这次却被颜嫣拉在车厢里说话。 “听闻昨日可是出了大事,我们来议论一下呗。” “你消息倒是灵通。” “看到那老太守都被惊倒了,我能不打听吗?”颜嫣问道:“你就不怕永王真的攻破了长安,你辛苦谋划的成果可都要被他给拿了。” 薛白反应平淡,道:“他攻不破长安的。” “何以见得?” “别的不说,郭子仪就在防秋,随时可以勤王。”薛白道,“若是皇位有那般好抢,岂还轮得到李璘?” “圣人都逃了,还不好抢?” “那是圣人太懦弱,可社稷又不止是圣人的。” 其实,颜嫣也是一个很好的谋乱搭子。 她虽出身儒学名门,父亲还是最正统、最忠诚的那批大唐臣子,可她乖巧的外表下偏是有着离经叛道的个性,往日里可能只表现出调皮,喜欢恶作剧,偏是遇到了薛白。 她用手撑着下巴,替薛白分析着,道:“你若是在范阳,如今就可起兵勤王,趁机巩固权力了。这趟跑来扬州,倒是耽误了。” “那倒不是,若我真从范阳起兵勤王,反而要使得大唐的忠臣良将们警惕。有时表现得太想要,往往得不到,还不如坦荡些。” 颜嫣道:“坦荡些有何用?” 正此时,前方有人拦住了薛白的车马。 一个慷慨昂扬的声音问道:“雍王可在?” 薛白掀帘而出,翻身上马赶上前方,问道:“何人拦路?” 那是一个穿着官袍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脸型方正,执礼道:“广陵长史李藏用,见过雍王。” “何事?” “我久闻雍王盛名,今知雍王在扬州,特来相见。” 李藏用说话时掷地有声,一句平平无奇的开场白之后,下一句话却是十分大胆。 “今永王造反,天下震动,恳请雍王督统江淮之兵,溯江而进,平贼勤王!” 随着这一句话,周围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安静下来。 唯有马车里,颜嫣招过了青岚,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与伱打赌,这人肯定是郎君安排来演戏的。” 青岚一开始还觉得薛白如今已很得人心了,一听,也觉得这是薛白能做出来的事。她这位郎君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其实多的是坏心眼呢。 然而,队伍前方,薛白闻言却是不喜反怒,喝叱了李藏用。 “休得胡言!我奉命出镇范阳,今未得圣人旨意,如何能督统江淮兵马?你欲蛊惑我造反吗?!” 这话很重,吓得李藏用额头上流出了汗水,连忙道:“好教雍王知道,我亦出身宗室,对社稷忠心耿耿,绝不敢作一丝悖逆之意,实在是到了危急存亡之际,雍王当便宜行事啊。” “够了。”薛白道,“世人皆言我居心叵测,然我平生行事皆奉旨而为,断无擅自掌兵江淮之理。” 李藏用道:“今永王才至商州,而圣人闻风即出长安,此事必因奸宦怂勇,圣人宠幸宦官至此地步,何时才能下旨召天下兵马勤王?将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纵观江淮唯有雍王声望功劳最高,可使永王叛军胆颤心惊,最快平定叛乱。” 薛白态度坚决,依旧摆手,道:“大唐名将辈出,又岂须由我来统兵?” 说罢,他不欲再与李藏用多言,让队伍继续赶路。 然而李藏用却是一把牵住了前方刁丙的缰绳,不让队伍离开,继续劝说着薛白。 随着他的叫嚷,待队伍行到城门口时,就有更多的官吏、兵将们涌过来,堵着城门纷纷恳请薛白留下统兵。 颜嫣在后方的马车上瞧见了这一幕,不由惊奇。 她可不认为薛白才到扬州就能这般得人心,更加笃定了这背后是薛白的阴谋,自言自语地嘟囔道:“好嘛,说是到扬州来接我,果然还是来争权夺势的。” 是日,李希言正在与幕僚们商议。 永王的叛军现在虽然逼近长安,却对扬州,或者说整个长江下游都有着很大的威胁。 因为崔圆没能一举击败叛军,就可以预想到叛乱还将持续下去,那么,永王不论是否攻下长安,都有可能遣一支兵马顺江而下,或是据江东割据,或是收取更多的钱粮、兵丁。 要想避免下游更多地方被永王攻占,最好的方法就是趁早率军攻江陵,既能以攻代守,还能立下勤王的大功。 李希言已下了决心这般做,也已下达命令,让部将们做好出兵的准备。 此时,他便是在做最后的部署,却有人快步进来,附耳道:“李藏用拦住了雍王,请雍王统兵。” “什么?” 李希言闻言,既感惊诧,眼神中还浮过一丝愠怒。 他当即起身踱步,思忖着为何会出这样的事,是薛白蓄谋已久,还是李藏用突发奇想? “太守,我以为,此事当为李藏用投机之举。” 末了,李希言的一个名为元景曜的心腹开口分析起来,道:“李藏用不仅是想让雍王督统江淮兵马,还想立从龙之功。” “他敢!” “世间总是不乏聪明人,亦不乏赌徒。”元景曜道:“今永王起兵,圣人出奔。足可见这两年守长安,平忠王扫除胡逆,皆雍王之功。李藏用之辈若欲投机,见圣人庸弱,太子怯懦,而雍王既至扬州,他又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李希言大怒,叱道:“此举与谋逆何异?” 元景曜道:“争储,而非谋逆。雍王孤身而来,李藏用以社稷危急存亡之名义相劝,谁能说他们是谋逆?” 摆在眼前很明显的情况是,反正都得勤王江淮将领们跟着李希言或跟着薛白,得到的好处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一个只是平叛救驾之功,一个却在这之外还有从龙之功。 而且,冒的风险也大不相同,李希言从未打过仗,随之作战胜败难料,而薛白却是战功赫赫,连安禄山、史思明这样的枭雄都被击败,又何况区区李璘? 元景曜把这些道理一点点给李希言掰扯明白。 李希言脸色愈发难看,缓缓在胡凳上坐下,喃喃道:“若是如此,为之奈何啊?” “事到如今,唯有两个办法而已。”元景曜道:“郑王或顺势而为,干脆请雍王督统江淮兵马平叛,既能让天下早日安定,也是卖他一个人情。” “还有一个办法呢?” “趁着雍王现在还在拒绝,立即拿下李藏用,送雍王出城。但此举也要看雍王的心意,倘若他是真心拒绝李藏用则无妨,可若此事是他事先安排,那就……” 李希言眼中阴晴不定,思量着。 若从个人的角度来考虑,卖个人情给薛白,自己不用打仗就能平叛立功劳,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可他身为宗室,又岂能眼看着祖宗基业落到一个身份存疑之人手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他站起身来。 “走!” 李希言匆匆赶往城门,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不能让江淮的兵权也落入薛白手里。不久前朝廷还在设法削其河北兵权,此事尚未完全,如何能越削越多? 然而,当他走过扬州城中的一座座桥梁,只见前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如同旧历上元节那天夜里一般,李希言一边呼喝,一边挤进人群。 他目光看去,薛白跨坐于马上,面对着诸人的劝说,义正辞严地拒绝着,表示须遵圣旨行事。 李希言不由想到这几次与薛白见面的情形。 次数虽不算多,可每次对方都显得十分坦荡。且薛白到扬州来,确实是哪里也没去,除了陪家人就是游山玩水,从未与李藏用相见过。 他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薛白,判断薛白到扬州来并无其它目的,就只是来接走家眷。 然而,他走到人群中,清了清嗓,正打算开口,忽然感到有什么硬梆梆的尖锐之物抵住了他的腰。 他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护卫已经被隔开来了,身后站着的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虽然也穿着江淮的军袍,可却不是他的人。 “你们……” “我等一心社稷,还请太守支持。” 李希言还待再言,肩上已被那凶汉捉得生疼,他能感受到自己腰间抵着的是一把匕首,不由骇然。 他环顾着人群,看到了好几个品级不低的军中将领。 “请雍王督统江淮,平定叛乱!” 接着,有一道响亮的声音加入了请薛白统兵的行列。 李希言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定睛一看,就见到元景曜站在前方,高举着手臂挥舞着。 他不由愣住了。 原来,元景曜分析的那些,就是其心声,江淮军中不缺聪明人,更不缺投机的赌徒,而元景曜恰是赌得最大的那个,把他骗得晕头转向。 李希言终于意识到今日之事不是李藏用一时兴起,而是一场有预谋的夺权。不知从何时开始,扬州城中,乃至于江淮的兵马中已有许多人早暗中倒向薛白。 这是兵变,是犯上作乱。可惜,他到这一刻才明白,不,他其实到现在还没完全明白过来。 他分明派人盯住了薛白,对方确实什么都没做,门都没出几次,如何能安排出这样的计划? 可到了最后,薛白却依旧还是不肯答应统兵,只道:“诸君这是要陷我于不忠不义!” 说罢,薛白见城门被堵得水泄不通,也不继续离开,干脆掉转马头,继续待在扬州。 重新回到宅院中,把行李放下。 进了堂屋,颜嫣见没有旁人,当即就逮着薛白道:“我就猜到,果然是你安排的。” “我哪有做甚安排,不过是众望所归罢了。” “才不信。”颜嫣道:“可你分明每天都陪着我,快说,是如何联络到这许多官员将领为你造势的?” 薛白见骗不了她,只好苦笑道:“好吧,是让太白兄为我暗中联络。” “李白?他还能为你做这事?” “有何不能?”薛白道,“你可莫看轻了他,你可知他的老师是谁?” 这个问题终于是难倒了颜嫣,她想了想答不出,只好问道:“谁?” “赵蕤,乃是开元年间有名的纵横家,他的《长短经》集儒家、法家、兵家、杂家、阴阳家之大成,黑白杂揉,讲国家兴亡、权变谋略、举荐贤能、人间善恶,最擅长的是帝王学、纵横术。” “这般说来,李白一心立大功业,以姜尚、诸葛亮自喻还真不是眼高手低?” 薛白笑了笑,对此不作评判,道:“不论如何,太白兄确是助我收服了李藏用等人。” 颜嫣不由奇道:“他如何做到的?” “写了几首诗吧。” “诗?” 李希言不敢相信,这场夺权的幕后主使之一,竟是一直以来被他认为是空有诗才而不擅实务的李白。 当扬州城中的各级官员、将领簇拥着他回到衙署,说是要商量该如何说服雍王统兵,实则是挟制、架空他的权力,他便看到了他们口中那位“先生”。 “李太白!”李希言当即喝道:“你可知你等所为乃谋反大罪?” “太守误会了,白无官无爵,万不敢谋反,唯有一腔热血欲报效社稷。” 李白在这种时候还十分洒脱,答过之后,也就不再理会李希言,只与众人商议着该如何说动雍王统兵平叛。 他们说到兴起,李藏用还一拍大腿,道:“今日忘了把太白先生的诗拿出来,那诗豪气,雍王若听了,必愿带我等建功立业。” “不错!”元景曜朗声道:“我便是听了太白先生的诗,心潮澎湃,决意追随雍王!” 李希言听着众人这番说辞,似乎薛白真的不知他们的图谋、也不肯接受他们的拥戴,一切全都是他们擅自谋划,苦苦相逼。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死都不信。只恨薛白装得太真,分明是狼子野心,偏演出了一副忠诚坦荡的模样。 奈何他再悲愤也无用,诸人的立场都与他这个宗室重臣完全不同,正拍着手大喝李白的诗。 那是一组诗,名为《颂雍王功绩歌》,乃是李白根据这些年薛白的功绩所作,也带着对其接下来平定战乱,使天下海晏河清的期待。 堂中诸将正是为诗中气魄所感,选择追随雍王。 “雍王正月将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 “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燕鹜池。” 如今其实已是上元元年的三月,可实则是旧历的正月。 众人或还不习惯用新的岁首,或是不满于天子重用宦官,遂故意将这三月说成正月。 一首诗念完,又是下一首。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 这说的是安禄山叛乱以来,雍王扫平天下的战功,以谢安东山再起的典故,隐隐又有对如今天子一度罢雍王之权的不满。 而这又何尝不是李白自比谢安? 不论如何,这些诗确实是十分提气,众人一首又一首地放声高歌,愈发坚定了要请雍王统率他们的决心。 李希言在一旁听着,终是长叹一声,无奈地闭上了眼。 他知人心所向,不是自己能轻易能扭转的了,若冥顽不灵,恐有性命之忧。只好答应带头再去劝雍王担当大任。 于是,连着三日,都是李希言领着诸将官到薛白宅院外苦苦相劝,薛白每次都是拒绝。 可随后各州都有将领赶来,声势愈发浩大,薛白见众望所归,实在无法拒绝,只好提出了几个条件,把戏演完整。 “我擅离职守,实则触犯了朝廷律例。路过扬州,恰逢李璘叛乱,蒙诸君不弃,只好担当大任。今须约定,一则我是暂代其职,若圣人委任了新的江淮督统,我便立即卸任,返回范阳,诸君不可挽留……”:mayiwsk 第542章 服众 李希言像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在他看来,薛白那一副夺了权还惺惺作态、装成大唐忠臣的样子,完全是枭雄所为。若放任下去,等平定了永王之乱,离雍王之乱也就不远了。 他在府署中长吁短叹地来回踱着步,遂有幕属问他为何忧心忡忡,欲为他分忧。 正待开口,李希言却狐疑了起来,看了对方一眼,道:“你莫非也如元景曜一般,为了前途富贵而投靠雍王了吧?” “太守何出此言啊,难道世间无人再关心正统不成?小人虽蠢钝,却分得出是非对错。” 李希言听了,不由泪如雨下,与这幕僚相拥而泣。 末了,他才问起对方的姓名。 “小人赵侃,是广陵郡衙一小吏。” “好义士。” 换作以往,这等小吏根本没资格与李希言交谈,如今却可委以重托。 “老夫如今也不知该信任谁,难为你一片忠心。这时局,永王把天子逼出了长安,雍王夺了江淮兵权,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赵侃便道:“太守不必过于忧虑。” “哦?” “小人蠢见。打仗,打的都是钱粮,依大唐惯例,将士们离开本镇出征,钱粮开支皆是由朝廷负担。今朝廷既无诏书,广陵郡不该出这笔军费,雍王虽夺了兵权,实则接手了一个麻烦。” 李希言一点就通,立即明白过来。 只要他不给薛白军费,薛白发不出军饷,很快就会失去将士之心;而薛白若向江淮征收军费,则会失去民心。 李希言没想到衙署里还有这样才干不凡的吏员,十分欣慰,又问道:“依你之见,老夫该如何行事?” “太守不妨称病,待雍王前来索要军费,推诿不给即可。”赵侃道。 “不错。” 李希言抚须考虑了一番,觉得这办法不错。 于是他当夜就病倒了,果然,次日薛白就登门求见。 此前薛白总是摆出到扬州游山玩水的架势,仿佛与世无争,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拜访,目的自然是向他讨要军费。 李希言心中鄙夷,故意摆出病体沉重的样子,嘴里咿咿呀呀,对正经事一概不答。 薛白无奈,只好告辞离开。 李希言待他走了,翻身而起,趴在门缝边偷瞧了一会,暗自得意,吩咐赵侃盯着薛白,自己则继续养病,只等薛白筹措不到军费再来找他。 如此等了数日,每次问赵侃城中情形如何,得到的回答都是“雍王已焦头烂额”之类。 李希言久未打骨牌,愈觉手痒,这日终是忍不住再招赵侃,却一直未见到人。 直到他连续派人去问,竟得知雍王已经率兵西进了。 “什么?”李希言大为诧异,问道:“军费如何解决的?” “雍王称兵贵于精,而不在多,只率楼船三艘,兵马不过万人西进。军费则是以朝廷的名义向丰汇行等钱庄,以及扬州的盐商们举债,得胜之后偿还本息,比民间放贷还高两成利……” 李希言懵了好一会儿。 等他再反应过来,赶到衙署,已有一种陌生感。举目望去,那些忙忙碌碌的官吏竟在短短数日之间就被撤换了不少。 “赵侃呢?” 李希言翻遍了整个衙署,却再没见到那个名为赵侃的小吏。 他想到当时彼此的抱头痛哭,忽觉十分可悲。 是啊,除了他这大唐宗室,一小吏岂会在乎继承皇位者是否曾当过贱奴、血脉存疑?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前程。 李希言还有话想与薛白说,他匆匆赶出扬州城,向南赶到长江边。 然而抬头眺望,雍王楼船已远,唯见长江天际流。 关中,奉天县。 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合葬在乾陵,也就是乾县一带,设置为奉天县,有崇敬祖先之意。 天子李琮已逃到了奉天。 若问李琮为何要逃?他当时其实是完全发懵的状态。只记得窦文扬忽然冲进了他的寝宫,嚷着永王要攻入关中了,说他身系天下安危,为安全考虑应该马上离开。 李琮当时什么也顾不得,以为李璘果真快杀到了长安,依着窦文扬的安排,带着妃嫔子女就出逃了,甚至来不及向官员们打招呼。 那天夜里虽然并未听闻兵戈之声,可李琮还是感受到了一种紧迫、危险的气氛。 他们宿在破败的驿馆里,李琮一转头就能看到窦文扬那个七岁的养子穿着红色的官袍,呆头呆脑地坐在那打哈欠,目光相对,反倒是他这个天子有些不知所措。 而窦文扬前后奔走,额头上满是汗水,眼神里也透露着惊恐之色,提心吊胆,仿佛叛军随时会杀到。因见了这表情,李琮一直相信窦文扬确实得到了消息。 等好不容易抵达了奉天县,李琮当即就想要下诏,命关中各地的兵马前来勤王,却连着数日未见到任何官员。他不免愠怒于这些官员们毫不知忠诚体国,竟是在危难之际弃他这个圣人而不顾。 所幸窦文扬忠勤能干,安排了许多猛将防备,使得李璘的叛军进入关中后没能立即长驱直入。每次李琮询问情况,窦文扬都会引见几个将领说明战况,使他安心。 “陛下,这是禁军裨将周智光,他擅长骑射,正是他在蓝田境内发现了叛军的哨马,奔回来报信。否则永王恐怕要趁着击败崔圆遣兵奇袭长安。” 李琮目光看去,见那周智光身材雄壮,面容剽悍,难得的是与他一样脸上带着伤疤,让他一见就起惺惺相惜之意。 周智光的盔甲还带着血,执了礼,掷地有声便道:“末将必护卫陛下周全,不容逆贼损陛下分毫!” “好一员大将!” 李琮起了爱才之心,亲自上前扶起了周智光,当即拔擢他为兵马使,命他招募勇士,护卫御驾周全。 如此,李琮稍感心安,可李璘的叛军攻到了何处?长安城又是何情形?这些问题他依旧不知,若问窦文扬,得到的回答都是正在打探。 他也唯有长叹一声,继续等待着。 奉天不过是一个小县,吃穿用度,各方面自然是比不得长安。是夜,李琮坐在昏暗的烛光中,盖着那粗糙的被褥,回想着夺权登基以来的种种,思忖着自己到底哪件事做错了,无法入眠。 “笃笃笃。” 敲门声响,侍候在屋中的宦官当即警觉起来,不敢开门,而是护在李琮面前,不知所措。 “父皇,是孩儿。”有人在门外低声说道,“孩儿李俅。” 李琮大感诧异。 若在长安,当然不可能出现这种储君夜闯天子寝宫的情形。若说得严重些,这有可能是谋逆的大罪,当年太子李瑛就是如此被废杀的。 有那么一瞬间,李琮想到了安禄山与史思明的儿子都有过弑父的意图,背脊透出些凉意。 “孩儿有极重要之事想禀明。” 屋外,李俅再次开口,语气中透露出了焦急之态。 李琮这才示意宦官过去开门,他自己则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屏风边,莫名有些紧张。 门开了,门口站着的只有李俅一人,而几个护卫也还在,列于两边正看着李俅。 李俅穿的是件春衫,罩了件氅衣,空手而来,什么都没拿。李琮心中那莫名其妙的提防感顿时就烟消云散了,父子柔情重新涌了回来。 “父皇,孩儿有秘事禀呈。” “何事?” 李俅略略犹豫,道:“窦文扬之所以劝父皇逃出长安,并非李璘叛军已至,而是他担心朝中大臣们杀他。” 李琮诧异,问道:“这是何意?” 李俅先是跪了下来,道:“邓州之败,朝中皆认为乃因窦文扬专权祸国,任人为亲。崔圆大败之后,几位宰相、尚书正欲联名奏书,请父皇罢权宦,召郭子仪勤王。窦文扬得知消息,为保性命权势,才连夜带着父皇离开长安啊。” “怎会如此?”李琮不敢相信,问道:“那李璘?” “叛军虽入商州,犹未过峣关,父皇何至于弃城而逃啊!” 李俅说到这里,心里又气又急,忍不住被窦文扬气哭了。 他年纪小,城府不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遂咬牙切齿道:“这权宦,为了一己之私利,置父皇的颜面及长安的安危于不顾,做出这等使父皇为天下人所耻笑之事,千刀万剐难赎其罪!” 李琮已经懵了无法想像李俅所言倘若是真的,天下臣民会如何看待自己。 他无法面对这件事,恨不得一切都是一场大梦,醒来之后全都不存在。 可大梦醒来要回到哪个时刻呢?是登基之初受薛白摆布,还是庆王府里那一方小小的天地……想到这里,李琮悲哀地发现,自己这一辈子竟没有一个纯粹开心的时刻。 “朝臣们并非是抛弃了父皇,而是想觐见父皇却不可得啊。” 李俅的声音响起,把李琮拉回了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道:“窦文扬把持言路,甚至不让朝臣们求见,唯恐父皇听说真相贬黜了他。” “在哪?”李琮问道:“朕的臣子们在哪?” “陈相公、韦相公等人已在奉天县外求见。” 听到这里,李琮再次警觉起来。 他想起了上一次韦见素也是找了东宫的门路。一次又一次地,韦见素似乎把抱负寄托在了东宫身上。 那么,李俅所说的一切就是真的吗?有没有可能是朝中党争的结果? 李琮这边还是思考着,李俅却已迫不及待抛出了他的诉求。 “请父皇罢黜窦文扬,命郭子仪为讨逆副元帅,必可在最短的时间内击败李璘。” 是夜。 窦文扬已经歇下了。 奉天条件简陋,再加上他担心儿子的安危,当夜他是抱着窦余一起睡的。 窦余总是能闻到一股尿骚味,无法入眠,睁大了眼睛观察着黑暗的屋子,回想着圣人那张满是疤痕的脸。 忽然,有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窦余连忙闭上眼,装作自己在熟睡,而窦文扬已迅速惊醒过来,开了门,紧张兮兮地问道:“何事?” “外臣们联络了太子,在陛下面前告状。” “什么?!” 窦文扬尖叫了一声,衣服也顾不得穿,忙不迭想要去觐见。 冲到门外,他想起一事,又吩咐人去把周智光招来。 周智光是个野心勃勃之人,他年轻时勤习弓兵,也曾想过要报效社稷。可他性格狂傲,从军之后每每得罪上官,立下功劳也难以升迁渐渐地,他变了心性,认为唯有一心往上爬、掌握权势才是最为重要的,遂开始巴结宦官,终于靠上了窦文扬这个大靠山。 除了杀人掠财,给了窦文扬大量的进献之外。周智光还唯命是从替窦文扬做了不少脏事,算是一把极好用的利刃。 “窦公。” “那些该死的外臣又来找我的麻烦。”窦文扬吩咐道:“替我震慑住他们,若圣人召见,莫让他们说我的坏话。” “喏。” 周智光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他连夜往城外而去,果然见城门的营地里已聚集了更多的官员、兵将。 见到城门终于打开且有人从城中出来,彻夜等候天子接见的官员们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我等有国家大事要呈禀圣人,奸宦何以敢拦?耽误了国事,你担待得起吗?!” 有人的手指头几乎都指到了周智光的脸上。 周智光也不避,甚至鼻翼张合,还有个闻了闻对方手指的小动作,之后问道:“你是谁?” “御史中丞张麟。” 此时,陈希烈、韦见素等人以为圣人召见,正匆匆从帐中赶出来,恰于火光中见到了接下来的一幕。 周智光忽然握住了张麟那根指着他的指头,用手一掰,“嗒”地一声当即就掰断了。 “啊!”张麟惨叫,并怒叱道:“你做甚?!” 若说事情至此,还只是一个粗鲁的将领因朝臣对他无礼而还手殴打,勉强算是合理。其后发生的一切就完全超出了众人的设想。 “咣”的一声,周智光拔出刀来,径直砍下,把张麟的手臂砍落在地。 他话不多,只以这个动作回答了张麟他在做甚。 鲜血狂喷,张麟剧痛,也大感恐怖,抱着断臂踉跄而逃。 周智光竟还不罢休,当着满朝重臣的面,提着刀就追上前去,接连搠了张麟许多刀,将他搠倒在地。 “别杀我,别杀我。” 张麟不知这是为何,也顾不得重臣的体统,连连呼饶。 周智光却道:“我不仅要杀你,我还要杀你全家。” 众人皆惊,不知哪里跑出来这么一个疯狂而残暴之徒,无缘无故便要杀人全家。 “噗。”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周智光竟是已斩掉了张麟的头颅。 陈希烈、韦见素等人都看呆了,眼睁睁地看着血喷了周智光满脸,有心下令让他们带来的士卒上前拿下这个暴徒,又担心引发不可收拾的冲突。 “谁敢说窦公一句坏话,我活埋他满门。”周智光撂下这句狠话,凶狠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转身走了,如入无人之境。 陈希烈嘴唇微微张合,竟是无话可说。 人只要活得够久,还真是什么事都能见到。朝堂大事,在这一夜竟是与江湖仇杀、市井斗争别无二致。 “唉。” 陈希烈长叹一声,喃喃道:“乌烟瘴气,乌烟瘴气啊。” 他的余光之中却见到韦见素转身往马厩走去,连忙追上,相拦道:“伱这是要往何处?” “遇到窦文扬如此不堪的对手,我无意与他相争,否则岂非自贱。” “那你要舍下圣人于不顾吗?” 韦见素道:“我回长安。” 陈希烈不由目光闪动,马上就想到圣人出逃得太急,却把太上皇忘在长安了。 可在这些昏弱之君当中打转有何意思?倒不如投一个真正的明主。 “陛下怎能信那些居心叵测的外臣,却不信奴婢?” 窦文扬赶到得及时,拜倒在李琮面前痛哭流涕,道:“他们说邓州之败是因奴婢,又说永王叛军才入商州,奴婢就带着陛下逃是出于私心,恶人先告状啊。奴婢虽无证据……崔圆之败,恐怕是出自太上皇授意啊!” “你说什么?”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李琮再次懵了。 他今夜得到了太多让他震惊到不可置信的消息。 窦文扬依然痛哭流涕,道:“奴婢怀疑陈希烈、韦见素等人想要迎永王入京!” 话到这里,李琮先前对窦文扬的愤怒也就烟消云散了。 李俅一直在外面等着,许久,终于等到李琮与窦文扬相谈完毕。 奇怪的是,窦文扬离开时,却没有流露出被罢黜的惶恐之态,而是迈着飞快的脚步往外赶去。 “父皇。”李俅入内行礼,“现在是否召见诸相公,商议平叛之事?” “不急,朕已命窦文扬为观军容使,任周智光为关内节度使,迎击李璘。”李琮道:“旁的事,待击退了李璘再谈。” 李俅大为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父皇岂可如此啊?” 他回过神来,不由激动万分,嚷道:“父皇怎可到了如此关头还信重宦官?!” 李琮心情并不好,一开始黯然不愿说话,可听着自己这个最宠爱的儿子叫嚷不停,终于忍不住拍案叱道:“闭嘴!” “孩儿若闭嘴,谁还能再劝父皇?那奸宦根本是无才无德之辈,父皇为何一定要重用他,昏了头了吗?!” “朕还能用谁?还有谁真心臣服于朕?!” 李琮也是发了火,一巴掌抽在李俅脸上。 “啪”的一声,屋内安静下来。 李琮忽然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带李俅去终南山,一路上他抱着李俅指点着沿途所见的事物。彼时乖巧的儿子,如今也已变得看不起他了。 他悲从中来,指了指自己,道:“你看看朕这一张脸,从一开始,就没人认为朕有资格君临天下。” 李俅吓呆了,不敢说话,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着转。 “没有人服朕,因为朕最初就没资格继位,因为朕……” 李琮重重咽了口水,把后面那句“没有子嗣”咽了下去。 话题终究是触到了他们之间最为敏感、最不愿提及之事上,李俅毕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而李倩与李俅一样,都是太子瑛的嫡子,李倩还年长一点,似乎更有资格继承皇位。 那他算什么?一个过渡。 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像是漩涡一样包围着李琮,他竟是在儿子面前大哭了出来。 “朕还能用谁?用宗室,他心怀不轨,意图篡位;用武将,他们拥兵自重,不理朝廷号令;用文官,他们各怀心思,只知谋私。若不用宦官牵制着,朕还能如何?今日若罢了窦文扬,把你我父子的性命、列祖列宗的基业交在陈希烈、韦见素之辈手中,能安心吗?” 李俅正想要回答,李琮却又说了一句戳进他心底痛处的话。 “你觉得,你的阿翁、那位太上皇是喜爱你,还是更喜欢李俶、李璘?” “这……” 李俅想到李隆基,终于感受到了李琮那种孤独无依的绝望。 他从小到大,就从没得到过李隆基一丝一毫的关怀,再考虑到韦见素有可能得了太上皇的授意,终于打了个冷颤。 天子无权,万事悲哀。 李琮遭逢大变,心境自是低落到了极点。 可过了两日,他却听窦文扬禀报了一个奇怪的消息。 “雍王遣快马急奏,已统江淮兵攻打江陵。” “他?怎会如此?” 窦文扬遂递上奏折,将薛白至扬州的详情仔细说了。 李琮听罢,走神了良久,渐渐分不清薛白是忠是奸了。 “陛下。”窦文扬一脸为难地提醒道:“陛下恐怕只能任雍王为江淮大督都,征讨永王。事已成定局,朝廷批不批允都改变不了,至少,雍王还愿意上奏请求陛下任命。”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可此次李琮听了,竟觉得相比于他身边很多人,薛白已经算是恭谨的了。 再一想,除了不是自己养育的,李倩又比李俅差多少?反正都不是亲生的,李俅往后是否孝顺,谁又说得准? 他忽然发现一切情感都如此脆弱、易碎…… 第543章 大江东去 :mayiwsk 齐安郡,黄州。 登上望江楼,能远眺到滚滚东去的长江水,使人心旷神怡。 楼中正有一场私宴,宴上有人高谈阔论着国事,语不惊人誓不休。 “永王何曾造反?” 韦子春以一种确凿无疑的语气道:“永王根本就不曾举兵造反,奉太上皇之命归还长安,世人之所以传谣,乃因窦文扬等奸宦自知必死,而诋毁、诬陷永王。” 坐在韦子春对面的是齐安太守阎敬之,他听了这番话,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愈显得难看,道:“此为国家大事,绝非你我二人说的算。朝廷已下了勤王诏书,平叛大军亦已东来,算时间很快即可抵达,我劝你好自为之。” “太守说的若是雍王所率领的广陵军,只怕那才是真正的叛军。”韦子春道,“永王是奉太上皇的诏书除奸宦,雍王却奉了谁的诏书?” 一番诡辩,阎敬之听得根本不想再说话。 他其实知道就是韦子春在黄河边行刺了雍王,很可能也就是因此把雍王招惹过来。 道理掰扯不清,圣人都已经逃出长安了,往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清楚。现在且不论是非对错,他只有一个诉求,永王也好、雍王也罢,都不能在他治下打仗。 阎敬之站起身来,朝着窗口走了几步,扶着窗台眺望。 壮阔的长江水仿佛给他增添了许多气概,他那张方脸一板,开始立规矩。 “天子家事,我管不了。而我身为大唐臣子,牧守一方,必须对治下百姓负责。现在谁在我治下动刀兵,我便讨伐谁!” 韦子春苦口婆心说了这么久,也没能说服阎敬之追随永王,不由十分失望。 在他看来,永王很快就要夺下长安,胜算还是很大的,阎敬之放弃这么好的立下从龙之功的机会,实在是可惜。 但转念一想,也好。 至少阎敬之不会助薛白来攻打江陵,这次出使,目的也算是达成了一半。 “太守以百姓性命为重,韦某佩服。”韦子春执礼道:“永王正是见不得奸宦鱼肉百姓,才奉诏归京除奸,与太守可谓是志同道合。” 阎敬之不吃这一套,肃容应道:“我只盼社稷安定,无人再为一己之私而再添战祸。” 韦子春愈发恭敬,道:“是,永王一定秋毫无犯。但,雍王的兵将若来……” 阎敬之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朗声道:“我今日如何回复你,明日便如何回复他!” 浪花滔滔,战船停泊在江面上,远处的黄州城隔江可望。 薛白昂然立于船头,眼看着从黄州城而来的信使把小船划到战船边,攀上舷,递来了齐安郡守阎敬之的名帖。 “太守言永王自称奉诏除奸、雍王举兵讨伐,此天子家事,他难断是非,唯盼齐安百姓不受战祸殃及。具体详由,还请雍王当面一叙,太守已备下薄酒,于城外望江楼恭迎雍王。” 薛白还在翻看那名帖,广陵诸将领听了阎敬之的表态已是勃然大怒,纷纷破口大骂。 “狗屁的两不相帮,他这是怯懦畏战!” “雍王可追究他附逆之罪!” 李藏用眉头一皱,第一时间赶到薛白面前,道:“请雍王予末将三千兵士,末将入城去取了阎敬之的首级,以振军心。” 薛白摆手道:“何必如此动怒?阎敬之虽有自保之心,说的话却不错。” 李藏用道:“可我等溯江平叛,若不得齐安郡配合,何以平叛勤王?” “不急,待我会一会他。” 薛白安抚了诸将,和颜悦色地让那信使去回报阎敬之,甚至问道:“这望江楼的宴,我可否带着家眷一道去?” 信使一愣,感受到了雍王的平和风雅,连忙道:“当然,太守办的是雅宴。” 薛白仿佛忘了自己是要平叛,道:“既是雅宴,我请太白兄也去。” 舱房中,颜嫣听到了外面的嚷嚷,早就到窗边偷看薛白与人议论。 待他回来,她不由问道:“你好没道理,那阎太守貌似公允,分明是见永王势盛,起了自保之心,怎到你嘴里就成了不错?” 薛白道:“我巴不得天下官员都不站队,呼一句‘此天子家事’即袖手旁观,放任我去争位。故而遇到阎敬之这般态度,我自当多多鼓励。” 颜嫣又问道:“可他若袖手旁观了,你还如何平定永王?” 薛白偏不答,道:“走,下船,带你吃好吃的去。” 颜嫣嘴里还在嘟囔薛白这般就去有些没心没肺,却很快就与青岚换好了衣衫准备出发,难掩眼神里的兴高采烈。 坐了许多天的船,她早就闷得慌了。 一行人收拾停当出了舱房,就见诸将正候在那,还想劝阻薛白。 “雍王,阎敬之如此做派,恐已投降了永王,此番赴宴,实在危险啊。” “无妨。” 薛白很清楚,若李璘的这一点战果就能吓到阎敬之,那凭他接连平定强敌的战功更能得阎敬之支持了。 李藏用只好道:“请让末将率三百精锐护送雍王。” “不必了。”薛白指了指身后刁氏兄弟带的二十余护卫,道:“有他们足矣。” “可……” “都不必再言,区区小宴,吓得了我不成?” 薛白放了豪言壮语,还是下船去了。 留在战船上的将士们见雍王如此轻易就去赴会,或是担心、或是失望,对此番能否建功立业又多了些不确定性。 乘小船靠了岸,阎敬之已在江边恭候,态度很恭谨,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来。 可等见了礼,他表达意见也很直率。 “雍王领兵前来,毕竟未得朝廷诏书,永王却称有太上皇之密诏,孰是孰非下官实难分辩。唯恪守本分,请雍王见谅。” 薛白道:“恪守本分,也就够了。” “是,雍王请。” 一行人登上了望江楼,阎敬之吩咐人上菜,接风宴也就开始了。 因薛白忽然说要带家眷来,原本安排好的美貌舞姬也就撤了下去,换成了风雅的乐器表演。 若不去想天下还有地方处在战乱之中,这场接风宴倒也是十分让人舒心,阎敬之招待得十分殷勤。 “雍王请尝尝这道鱼面,乃是取新鲜的长江鱼,剔除鱼骨,碾碎鱼肉,与面粉混合擀成,既有鱼之鲜味,又有面之嚼劲。” 薛白表现得很自在,与颜嫣并坐在小案几之后,低声问她鱼面味道如何,她点点头说味道十分不错。 这种轻松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之后,薛白方才道:“这次,我本是到扬州游山玩水的,若如此,还真有心情与阎太守这般临江小酌,人生快事,可惜国事未宁。” 阎敬之叹道:“雍王与永王都是圣人至亲,李氏子孙,有何误会是解不开的呢?” “阎太守这是让招抚李璘?” “若能不动干戈就能使社稷太平,岂非大善?” 薛白点头道:“有道理,阎太守不希望兵祸袭卷了黄州,我其实也无意兴兵。这样吧,江陵城如今是何人主事,我写封亲笔信招抚。” 如果能这样,江陵不必开战,战祸自然就波及不到黄州,正合了阎敬之的心意。 可阎敬之却知永王的部将也不是那般好说服的,薛白实则是向他打听江陵的情报,恐怕还存了攻打江陵之意。 “眼下守在江陵的,是永王的心腹大将,高仙琦。他率领了三万兵马坐镇江陵,钱粮辎重更是不缺。此前太上皇在蜀郡,江淮钱粮悉集于江陵,雍王可试着招抚他,至于强攻,只怕是难啊。” 阎敬之抚着长须,缓缓地说着江陵守将的情形,希望能让薛白知难而退,别把他的治下拖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 薛白听了,当即要来笔墨纸砚,写下亲笔信,对高仙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盼其能率江陵之兵归附朝廷。 “可笑。” 韦子春远远望着信使西去,嘴角不由勾起一丝讥讽之意。 薛白想要招降高仙琦,这当然不可能成功。相反,他打算在黄州城杀了薛白,此事的可能性反而在大增。 在黄河畔,韦子春就已经行刺过一次了,可惜当时薛白本人并不在马车上,功败垂成。 而这次不同,薛白已经露面了,韦子春要做的就是说服阎敬之。 让阎敬之这样的朝廷命官动手杀掉一个亲王,这是赌上身家性命之事,几乎不可能做到。可凡事只需要顺势而为,自然会有机会。 韦子春在等。 他知道长安那边圣人出奔,而太上皇是支持永王的,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十分有利的消息送过来。 如此,又等了几日。 每次韦子春登临高楼往长江江面望去,都能感受到广陵来的那些将士们心急如焚。可惜,他这边的消息到得更快。 “先生!” 有信使匆匆登上楼,脚步把楼梯踩得噔噔作响,声音亦是十分兴奋。 韦子春能感受到是有好消息来了,迅速转过头,道:“快说!” 信使喘着气,缓了缓才仔细地说起来,道:“昏主逃到了奉天县,面对群臣诛杀窦文扬的请求,依旧庇护了那奸佞。” “他当然不肯杀。”韦子春道,“否则岂非承认了永王才是对的。” “昏主下了诏,让各道兵马勤王,还任命了李倩为江淮大都督。但群臣都对昏主失望透顶,不少官员带了太上皇的密诏投奔永王,大军进入长安只在眨眼之间了。” 韦子春大喜连忙接过永王发来的种种文书,从中能够看出,随着李琮大失人心,天下的形势已然大不相同。 而高仙琦的回信也早就到了,声色俱厉地拒绝了薛白的招降,并数落了李琮的种种昏庸之举,宣扬永王的正统。 韦子春遂拿着这些再次去见了阎敬之。 “阎公,到该做选择的时候了!” 把形势掰开揉碎了给阎敬之讲得清清楚楚,韦子春又道:“太上皇诸子之中,永王最贤,今社稷动荡数载,奸佞横行,到了肃清朝野的时候了。永王马上要入主长安,阎公欲求功业,当早下决心啊。” “唉。” 见阎敬之只是叹息不答,韦子春继续劝道:“阎公近日来也看到了,雍王徒有虚名,实则就是一个喜欢嬉戏游闹的年轻人,每日只知带着妻妾游山玩水。他那些所谓的战功,无非是我大唐将士们立下的,他身份可疑,难道你要看着一个盲信宦官的君主把大唐的基业拱手交给他吗?” “伱要我如何?” 韦子春略略停顿之后,压低了声音,附在阎敬之耳边道:“我们杀了他,为永王立下大功,为大唐社稷除一祸乱。” 阎敬之听了,许久不答,之后深深看了韦子春,叹道:“好吧,你听我安排。” 韦子春含笑点头,纵横之术便是如此,凭他三寸不烂之舌足已改变大下大势。 仅两日,阎敬之就安排妥当,再次宴请薛白,这次却是在一艘楼船之上。 韦子春听了这布置就拍手称妙,楼船这种地方,只要安排好刀斧手,薛白根本就逃都逃不掉。 他亦带了三十余精锐,扮作仆役,早早就登了船,唯一的担心就是薛白没来。 所幸,到了中午只见薛白依旧带着那家眷与那寥寥几个护卫前来赴宴,谈笑自若地登上了船。 这是上元元年的四月中旬,旧历的二月,天气正好。 薛白没有披甲,穿了一件深色的襕袍,衬得他愈发俊逸不凡。旁边的李白则是穿了件白色的宽袍,潇洒不羁,一边登船,一边说说笑笑。 “我前些年一直待在北方,哪能见到如此浩瀚长江?” “三郎若能放下俗务,你我云游天下,亦是快哉。” “或许正如太白兄所言。” 薛白神态轻松,谈笑间见阎敬之迎上来了,打趣道:“阎公今日又准备了什么佳肴?我们可是一大早就空着肚子等候了。” 阎敬之道:“今日就在这长江之上边钓鱼边煮,鱼虾最是鲜美……” 另一边,韦子春愈发紧张了。 他频频回首看向岸边,只等楼船离岸更远些使薛白不能再逃了,他才能安心。 终于,江岸边的城池愈来愈远,楼船渐渐驶向了江心。 江水拍打在船舷上,浪花一重又一重。 薛白、阎敬之、李白等人于甲板上临风而立,正在吟诗作赋。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哈哈哈。”李白朗笑道:“旧作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当年我刚仗剑去国,游历天下,离开蜀地至此。转眼间已成蹉跎啊。” “那何不作首新诗?” “来!” 韦子春回头看了一眼,以眼神招呼他带来的杀手们。 而阎敬之安排的精锐部将也已经向薛白的方向合围了过去,两拨人层次分明。 似被李白那豪迈不羁的诗感染,韦子春脸上也逐渐露出了笑容,终于拍着手掌,朗声大笑了起来。 “好诗!” 李白正在催薛白作诗,摇晃着手中的酒壶,道:“三郎若作不出,今日誓必要饮了这一壶才算……” 话到一半,忽然被打断了。众人遂回过头,打量着韦子春。 “看来,雍王是不认得我啊。”韦子春道,“也难怪,那日我在黄河畔刺杀雍王,雍王藏头露尾,并未出现。” 薛白竟是笑了出来,也不理会他,转头与颜嫣说悄悄话。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颜嫣展颜而笑,嗔道:“就属你会装。” “否则如何让人佩服我?” 韦子春见他们夫妻嘀嘀咕咕,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由提高音量道:“雍王死到临头,竟还如此傲慢?!” 要杀人,他懒得再废话,但最重要的一句话却不得不说,遂整理了一下衣袖,微微昂头。 “好教你死得瞑目,今日策划杀雍王者,韦子春。” “韦子春!” 忽然,有个粗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韦子春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想必是阎敬之事先安排的人。 “叫我做甚?”韦子春道:“还不动手?!” “请你吃席。” 那大汉说着一仰头示意,便有人掀起了盖在主案桌上的红布。 一颗人头赫然显在了韦子春的面前,面容狰狞,至死犹双眼圆瞪。 韦子春认得这人头是谁的,竟是江陵守将高仙琦。 他不可置信,喃喃道:“这……你们何时攻打了江陵?!” 话音才落,他就意识到了能攻打江陵的又不是只有一条溯江而上的水路,川蜀、河南、江淮等地,多的是兵马能攻江陵。 只是自己的注意力一直落在薛白身上,反而忽略了。 “杀!” 那魁梧大汉大喝一声,已拔刀向韦子春的人杀了过来。 “噗。” 血流如注,泼在甲板上,好在江上风大,很快吹散了血腥味。 薛白牵着颜嫣背过身,能看到江面上又一艘战船正往这边驶来,那是广陵的将领们担心他的安危,特意赶了过来。 “阎太守,还是在你的治下动刀了,但只杀这几人,必不殃及你治下百姓。” “此人三番两次刺杀雍王,罪不可赦,该杀!”阎敬之执礼,朗声应道。 李白处变不惊,道:“来!继续吟诗作赋,轮到三郎了。” “好,那就献丑了。此情此景,一首《念奴娇》,与诸君共赏。” 薛白也不扭捏,负手望着壮阔的江面,听着长江的惊涛拍浪声混杂着船上的砍杀与惨叫,开了口。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李白先是张大了眼,看着天地壮阔,感受着词中的豪迈,之后又闭上眼细细品味着。 江风拂过,让他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胸臆间块垒尽去,所有的郁闷与失落被抛诸脑后。一旦个人的烦恼被付诸于千古,那点烦恼又算得了什么。 只剩豪迈。 以及,棋逢对手的快意。 “噗。” 在他们身后,韦子春已经被斩杀在地。 不重要了,在这浩瀚长江之上,在这雄壮词赋面前,一个跳梁小丑的死活已没人再关心。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听到这里,李白忽然一个激灵,虽从未听过这首词,竟也能与薛白同声念出下一句。 于他,那韵律、那意境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薛白回头看了颜嫣一眼,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手。 颜嫣其实不能吹风她身子骨弱,吹了风总容易头疼。可今日江风呼啸,她却浑然忘了这些,只觉开心。她与薛白虽然很早就成亲,可那些年他怜她年岁尚小,如今才算是初嫁。 另外,她眼睛里还带着些促狭之意,因知道薛白今日这首词是早有预谋的。 就是为了在诸将面前,在天下人面前再显摆一回。 男儿当世,谁不想雄姿英发,万世瞩目?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在薛白身后,高仙琦的人头还静静地摆在那里。 而在对面,诸将士也看到了楼船上的厮杀,以及犹立在船头面不改色、放声词赋的薛白,无不叹服。 惨叫声渐息。 砍杀终于停了下来。 那浑身是血的大汉没听到薛白的词,杀完最后一个人,便行礼高喊道:“报雍王!田神功不负使命,已斩刺客!” 薛白回过头,淡淡看了田神功一眼,嘉许地点了点头。 韦子春自以为是,浑不知薛白看似悠闲,实则早已传信川蜀,命田神功率部顺江而下,直取江陵。 彼时,奉李璘之命守江陵的高仙琦刚刚收到薛白的招降信,冷笑了几声,毫不犹豫地提笔、言词不逊地回绝,还得意洋洋地与部下言“岂有溯江而上而能攻克江陵的道理?” 信才送出去,田神功已入城,斩下了高仙琦的头颅。 此时,站在一旁的阎敬之余光瞥去,感受到了那虎狼之态,心惊胆颤,心里愈发确信了雍王对皇位志在必得。 正是畏惧于这种野心,他才选择臣服。 他对宗室正统其实不那么维护,才会两不相帮,偏是薛白就看中了他这一点,这几日来威逼利诱,终于是将他收服了。 然而,薛白的下一句词句却又显得那般的豁达,仿佛无意于权力之争,等收拾了残破的河山就要功成身退。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mayiwsk 第544章 印象 :→: 上元元年五月,南阳。 书房中案牍堆积如山,一卷卷地图散落在地上。 一个年逾五旬、须发花白的男子坐在桌案后方,脸色憔悴,形容枯槁,眉宇间有着深深的担忧之色,他是时任淮西、襄阳二镇节度使的鲁炅。 崔圆邓州之败就是发生在鲁炅眼皮子底下,他自觉难辞其咎,极力想要挽回,可李璘趁着大胜就绕过南阳,直奔长安,他根本就无力阻止。 傍晚时分,有急促的脚步赶到门外,道:“府君,雍王来了。” 鲁炅正全神贯注地想事情,一时没听清楚,以为是“永王来了”,既惊又喜,唰地一下站起,他身材很高,七尺有余,这一站,头顶仿佛能触到房梁。 “叛军如何来的?可是被击退回来的?” 在门外的仆役听到鲁炅一开口就称雍王为叛军,愣了一下,答道:“是攻破了江陵来的。” 鲁炅早知李璘是先占据江陵再造反,皱眉道:“说有用的。” 他已上前开了门。 阳光忽然洒进久闭的屋中,鲁炅眯了眯眼,接过一封公函,方知来的是雍王。 次日,鲁炅便在城门外迎了薛白。 彼此相见,薛白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久仰鲁公大名。” “雍王说笑了,两年来雍王南征北战,该是我久仰雍王功勋才对啊。” 薛白道:“前些年,我岳丈奉命到陇右巡察,回京后曾与我提起过鲁公。” “哦?” 薛白遂说了那一桩往事,颜真卿曾问过哥舒翰一路立功升官的过程中是否遇到过可接任他的人才,哥舒翰便指了当时在陇右从军的鲁炅,称鲁炅日后当为节度使。 说及旧事,鲁炅连忙摆手,道:“惭愧啊,我辜负哥舒节帅赏识。” 而两人因此亲近了不少。 谈及时局,鲁炅痛心疾首,言语间流露出了对圣人宠信宦官、逃出长安的种种不满,扼腕叹惜。 鲁炅也不瞒薛白,道:“自邓州一败以来,我已联络各州郡,收拢残军,集结兵马,合力攻打永王叛军。现已有不少节度、郡守到了,都是忠勤正直之士……是否为雍王引见?” 话到最后,鲁炅其实是有些犹豫的,停顿了一下才说出最后的话。 因为,薛白如今在官员之中正处于一个毁誉参半的状态,他虽立下了许多功劳,且有报纸这样能操控民间舆情的利器,却免不了有各种各样的流言。 至少在会师南阳的那几个一方要员的眼中,他不是值得来往的人物。 薛白似乎没有这种自知之名,并未察觉到鲁炅的迟疑,直接就应道:“能与诸君共克时艰,幸甚。” 鲁炅所言不错,眼下会师南阳准备共同勤王的确实都是崇尚名节之士,毕竟凡是私心重的人,当此时节,往往都会选择观望局势。 已经率部赶到的,就有颖川太守来瑱、吴郡太守韦陟。 是日,来瑱、韦陟得知薛白到了,第一反应却是如临大敌,不认为薛白是援兵。 他们之所以对薛白颇有恶感,起因在于数月前曾到长安朝拜,当时,郭子仪、李光弼刚刚献俘于阙下,而薛白还留在范阳。市井中的一些舆情来瑱、韦陟等人也听说了,起初还对雍王有些同情,可等他们见到了天子,天子却是当着他们的面就抱怨了雍王。 许多事李琮并没有直说,也不敢直说,可偏偏以一种含沙射影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接见臣子的过程中竟几次吐露出“不可学人居功自傲”“需远离行事不择手段的小人”这样的话。 来瑱、韦陟等人听了,就对雍王挟制天子之事有了最为直观的认识,眼见为实,之后他们再听到任何薛白的好话也就不可能再信了。 待他们出宫时,引路宦官们说起“有些人”欺辱天子,更是牙尖嘴利,冷嘲热讽不断。虽未直呼其名,但一个阴险奸诈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了。 雍王因自幼失怙,沦落于奴隶之中,心性扭曲,阴暗、狠毒、薄情寡义、不知感恩。圣人怜悯他,不断地封赏他,使得世人以为许多功劳都是雍王立下的,偏雍王还胡作非为,欲效仿安禄山,赖在范阳不走。 “既来了,见一面再谈吧。”来瑱叹了一口气。 “会一会他吧。”韦陟道。 于是两人各自披甲,带了精锐之士,去往辕门外与鲁炅、薛白会面。 远远就能看到鲁炅那高得像一根柱子般的身躯。 可当薛白也回过头来,来瑱、韦陟皆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来瑱自诩擅长相面,认为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他的。可当他看到薛白的眼神,平和、谦逊、带着善意,实在是很难与脑海中预想的形象重叠起来。 若是圣人口中的那位雍王,哪怕再会掩藏,城府再深,一个阴险之人眼神里必然带着怨毒之气……但没有,薛白的眼睛像一口井,清澈见底。 韦陟亦感诧异,反而无意识地退了一步,暗忖此子竟如此擅于伪装,果然是大奸若忠。 双方寒暄,薛白的态度很谦逊,并不以爵位与功业自居,道:“诸公更了解局势,如何勤王,我听诸公安排便是。” 来瑱还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假话,不敢轻易交底,因此也没把他们的兵力辎重情况以及战略说出来。 众人遂始终不能进入正题。 薛白见状,待到鲁炅安排了一场简单的接风宴,他遂便衣简从地前往,小酌了两杯之后,再次用了老办法,用颜真卿的关系来笼络众人。 酒过三巡,谈及时局,众人痛心疾首,再次流露出了对圣人宠信宦官的遗憾。 来瑱是个爽直之人,觉得大家既然要合兵勤王,还是得消除嫌隙,遂端着酒杯对薛白道:“我心存疑惑,欲请雍王释疑,唯恐冒犯。” “来公有话,但说无妨。” “方才雍王说你是颜公之婿,我却曾听传言称雍王淫乱无度,姬妾无数,颜氏忍无可忍,遂离开雍王,分居两地,但不知可是真的?” 鲁炅听了,面露尴尬,连忙道:“来太守,不可听信谣传。雍王,他这是醉了。” “无妨。”薛白摆了摆手,看向来瑱,道:“并无此事,叛乱爆发时我正在常山,恐保护不了妻小,遂送她南下而已。” 若非来瑱直说,他尚不知人们原来是如此看待他的。 这种诚意十足的回答,似乎依旧不能抹掉他身上的偏见。 来瑱又问道:“我还听闻,雍王与安禄山曾有勾结,故而早知安禄山叛乱,暗中蓄养死士?” “朝野中预言安禄山欲叛者,少吗?” “听问雍王挥霍无度,宅邸占了宣阳坊的一半,还把教坊的女子肆意掠回宅中,可是真的?” “假的。” “雍王与虢国夫人之间可有苟且?” “我与义姐是手足之情,不容旁人诋毁。” 问了许多问题之后,还有一些事,就连来瑱开口都有些迟疑。 “有一种说法,称雍王实为安禄山之私生子,故早年得圣人与安禄山之……” “啪!” 一声重响,鲁炅终于是拍案喝止这些问话,喝道:“够了,来太守,今日未免太过份了些!” 薛白道:“若来公是不能分辨流言蜚语,心有疑惑,但问无妨,我行事坦荡,无甚可避讳;但若是存心羞辱,故意抹黑,真当我是软弱可欺不成?!” 他语气依旧平和,但说话间已站起身来,面色凛然不可侵犯。 来瑱深深看了薛白一眼,他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想要确认,即当今流传最广的薛白与杨贵妃之间的秘闻,眼下这情形,却也不能相问了。 他站起身来,执礼道:“是我存心试探,得罪了,请雍王责罚。” 薛白道:“我此来是为消弥战乱、稳定社稷,这是国家大事。诸公皆以名节扬名于世,可若只纠缠于一些隐私小事,便当是我错看了人。若无军务,告辞了。” 说罢,薛白径直转身而走,并不再与他们客气。 是夜,韦陟忍不住向来瑱问道:“来公往日最重礼数,今夜何以如此得罪雍王?” “若要与他合兵勤王,自该知晓他是何样人。” 来瑱并没有任何的懊恼之色,眼色中带着思忖。 他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薛白的品性作出判断。 踱着步,来瑱嘴里喃喃道:“若是城府深沉的枭雄,当喜怒不形于色,既要笼络我等,无论如何都该示之以大度,不该因此离开;而若是阴险小人,往往气量狭窄,被我如此羞辱,又岂有不怨的?” 思来想去,来瑱最终抬起头,向韦陟问道:“你如何看雍王今夜的反应。” “直。” 韦陟的回答很简单,道:“以直报怨的‘直’。” “是啊。”来瑱喃喃道,“雍王行事,确是直来直往。” “经此一事,我承认我此前误会雍王了。” 来瑱点点头,回想着当时入京奏事时圣人的抱怨,不由感慨道:“圣人得雍王辅佐,文成武就,本该功追往圣,可惜,错信了宦官,大好局势至此地步啊。” 韦陟道:“你可发现了?今日相处以来雍王不曾对圣人有过一句怨言。” 来瑱一愣,先是心道谁会说圣人的坏话? 可转念一想,自从圣人宠信窦文扬,颁行了种种弊政以来,朝野的抱怨声又何尝小过? 便是今日,他们这些国之干臣开口闭口多少也流露出了一些态度,认为局势至此圣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反而是传言中心怀不轨、意图谋篡的雍王什么都没说,始终平静,不抱怨,不诋毁,专注地做事情。 想着这些,来瑱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 “这般看来,雍王是值得追随之人啊。” “追随?” 来瑱道:“今日说的只是勤王,可一旦兵马到了长安,以雍王之功劳、声望,岂可能不牵出易储之事?太子势单力孤,如何会是雍王的对手?” 他长叹了一声,满是无奈的语气,接着又继续道:“若非出于这般考虑,我又何必考量雍王的品性?” “重要的是品性吗?” 涉及到这个话题,反而是韦陟的态度变得排斥起来。 “不必考量我便知雍王才干远甚于太子。然而,雍王不能立太子,原由不在品性,而在身份。哪怕他确是太子瑛所出,他曾姓薛、曾为奴婢、曾是他人之子,太上皇子孙上百人,岂可使他继位?” 来瑱道:“道理我如何不知,可……” 他话音未落有士卒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帐外。 “不好了!” “何事?” “前方消息,永王……永王进了长安城!” 来瑱、韦陟惊愕了许久,对视了一眼,心知形势已经容不得他们在这里瞻前顾后、左思右想了。 他们很清楚,李璘是很可能获得太上皇的扶持,进而登基为帝的,如此一来,才平稳下来的社稷就又要再次动荡了。 赶到南阳会师勤王的并不止来瑱、韦陟。 更不是所有人都自恃名节,对薛白心怀猜忌,还是有很多将领十分敬畏于他。 “末将淮西兵马使王仲昇,见过雍王。” “副使刘展,见过雍王。” “都是壮士,不必多礼。” 薛白上前扶起这两个从河南过来的将领,询问了几句,得知他们原本可以直接从漳关勤王,是因为听说了他在江淮,才特意领兵赶来。 他们本在李峘麾下,一度随张巡守过汴州,也是在汴州短暂地与薛白接触过,十分羡慕薛白麾下兵马钱粮充足,立功多,赏赐也多。 说过此事,刘展拍了拍胸膛,昂然道:“我等愿随雍王建功!” 薛白亦听说了李璘已进入长安,他干脆不再等鲁炅、来瑱、韦陟等人,直接以王仲昇、刘展为先锋,进军武关道。 他似乎已放弃了与各路兵马合兵的想法,但这边命令才下,那边来瑱、韦陟便赶了过来。 “雍王,此去长安道路狭窄,地形险要,孤军深入恐怕十分危险,我等还是该合兵于一处。” 薛白摇手道:“行军打仗,最忌讳令不能出一门。诸公尚且不信我的为人,更不可能将兵马交于我统一指挥,合则百害,倒不如我轻军出发,先救长安。” 这一刻,他虽还是那坦荡的神情,可图谋指挥权的心思已显露在了来瑱、韦陟的面前。 他们可以拒绝,薛白也不强求。 然而,来瑱思虑之后,竟是咬咬牙,道:“好!便听雍王统一调度。” 没想到,薛白竟还继续拒绝。 “但不妥,若无圣旨就这般行事,我率诸路大军北上长安,必有人要说我意在谋篡。” “雍王曾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今为江淮大都督,本该节制诸路兵马。”来瑱道,“我等可为雍王作证,雍王意在保全社稷,绝无二心!” 长安。 李璘站在皇城朱雀门的城楼上,俯瞰着长安城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坊,眼神像是有些醉了。 他回到这座城,才终于感受到了自由。 在江陵,以长江之壮阔,以天下山川之广袤,他都觉得自己被禁锢、被流放了。唯独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己站到了权力之巅,环顾可望到天下。 “斩!” 随着这一声呼喝,刽子手们纷纷挥下手中的大刀,把上百人的头颅斩倒在地。 那些都是宫中的宦官。 李璘既然传檄天下自己入京是为了清君侧、除奸宦,那就必须兑现承诺。 也是掩饰他要取天子而代之的决心。 一颗颗人头滚滚落地,朱雀门前的石板地面很快就被染成了红色,围观的人们拍手称快,也不知是来自于授意,还是真心应贺。 李璘享受着那欢呼声,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之后却皱起了眉,思忖着下一步怎么办。 他还没想好。 一开始总觉得只要杀入长安,就万事大吉了。可真的进来了,才发现要考虑的远比预想中多得多。 比如,他的计划很简单,让太上皇颁布一道旨意,怒叱李琮不仁不孝,不配为帝,将其罢黜,他再登基称帝。可事实上,事到临头,李隆基竟又不肯这般做了,要与他谈条件。 一直都是由韦见素在代表李隆基来与李璘商谈,各种借口多得不得了。 先是罢黜皇帝有损宗社颜面,贻笑世人,且社稷分崩离析,他们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又说一旦下了这道罢黜诏书,李琮必然会全力反抗,兵戎相见,血流成河。 李璘便问太上皇到底是什么意思?都约好了只要他封刀不杀,就放他入长安。 韦见素遂表示该由太上皇重新执掌朝政,依旧保留着李琮的皇帝位,如此,时势才能最为平稳,不过,江山社稷是不可能传给李琮那几个养子的,李琮离世后,可由李璘继位。 如此一来,李璘举兵入京,倒是真成了奉太上皇旨意清君侧。 他当然不甘心。 可被放进长安之后,他的将领们已经迅速被韦见素收买,人人俱有封赏,或忙着买宅置业,或醉心于北曲的歌舞;而长安的禁军掌握在郭千里手中,守卫着宫城,按兵不动,有一种无声的威慑力。 还得考虑到,李琮是有能力召天下各道兵马勤王的。一旦李琮的大军到了,李璘未必能击败对方。 待仔细分析了局势,再考虑李隆基的建议,又显得很有道理了。 助太上皇收回权柄,成为一个实权亲王……这似乎已经是李璘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大王,韦相公来了。” “让他过来。” 李璘知道韦见素又是来催促自己的,可他还难以下决断,深深皱着眉,来回踱步。 很快,韦见素到了,甫一见面便问道:“永王是否考虑好了?时间紧迫需立即遣使往奉天见圣人,否则各路兵马很快便要抵达长安。” “太上皇难道不能命令诸镇皆拥立我吗?”李璘有些着急了,不小心吐露了心声,接着又找补道:“李琮如此昏庸,宠信奸宦,使义子势大难遏,让他继续当皇帝,我担心祖宗社稷落在旁人手中啊。” “事须一步一步做。”韦见素道,“永王不必忧虑,你在诸王之中最贤,往后必可继太上皇基业。” 他这意思,说白了就是李隆基确信自己肯定会比李琮晚死。 李璘却总觉得如此一来自己就亏了,依旧不肯答应,又让人给韦见素一份厚礼,意在收买韦见素,让这个重臣替自己收拾好长安局势。 韦见素无奈,跺跺脚便走了。 他一走,李璘麾下大将季广琛当即上前,道:“大王,当早作决断了!” “如何决断啊?” “无非两个选择,若决心动兵,末将立即去杀郭千里,若成,则掌握禁军,控制宫城,再出兵奉天。” 季广琛话虽如此说,其实没有太大的把握,尤其是在李璘轻信韦见素而使将士们泄了斗志之后。 他接着又道:“大王若无意动兵,则该尽快请太上皇主政……” “为何?” “如今各路勤王兵马,如郭子仪、鲁炅、来瑱、韦陟,或愿承奉太上皇旨意,只消他们不再向关中进兵,则昏主胆气必失,只能放权。可若再不下决心,旁人不提,雍王马上就要杀到长安了。” “我怕他?” 李璘的第一反应是不服气的,冷笑了一声,道:“他算什么东西。” 韦见素出了皇城,到了禁卫重重的大明宫前,核验了牌符,方才走进丹凤门。 很快,他便在宫城内的中书省见到了陈希烈。 “如何啊?”陈希烈问道。 “永王还要考虑。” 陈希烈不由摇头却是什么也没说。 他的立场看起来与郭千里很像,都是太上皇的旧臣,却与薛白还算亲近,此时此刻都是如今长安城真正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掌握着朝政,一个控制着禁军。 陈希烈其实很想提醒韦见素一句,眼下韦见素的所作所为,虽是在帮太上皇掌权,其实与窦文扬助圣人夺权一样,本质上都是让皇室内斗。 太上皇、圣人、永王这些父子兄弟们之间越是内斗,实力自然也就越弱。 到时得利的又是谁呢? 他们都忘了,这场叛乱最初的起因是朝廷要削雍王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 第545章 贤 禁苑,龙武军行营。 昏暗的甬道中,有士卒带着几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走过,在廨房外禀报道:“郭将军,永王的使者到了。” “唔。” 屋子里响起了沉闷的回答,好一会儿,郭千里才半睡半醒地道:“进来吧。” 杨序、李台卿等人入内,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正坦着圆滚滚的肚子半倚在榻上,打着哈欠,屋子里还有一股浓烈的汗臭味。 “我等奉永王之命,前来宣慰郭将军。”杨序双手递过一份礼单,道:“这是给将士们的赏赐,将军过目。” 郭千里睡眼惺忪,瞥了那长长的礼单一眼,大概是没看出它的份量,因此没有太大的反应,依旧是一副摆谱摆到天上的样子。 “知道我为何放永王入长安城吗?” “将军深明大义。” “嘿。”郭千里道:“永王不是说了吗?他要除奸宦,杀窦文扬。那杀呗,我早看那宦官不顺眼了。” 杨序一时无言以对,道:“事情不是这般简单。” 当然不简单,这是永王想当皇帝的事。 他原本以为只要进了长安就行,可惜能力、威望不够,面对长安的官员将领们,反而不知该怎么服众。 所以前来一个一个地劝说。 “我是这么想的,杀了窦文扬。圣人还是会信任别的宦官,这祸根,出在圣人身上……” “怎么?”郭千里喝问道:“你这话是何意?还想阉了圣人不成?指斥乘舆,不想活了?!” 杨序张了张嘴,差点就说自己就是来造反的。 偏偏郭千里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还是一同前来的李台卿更干脆,道:“郭将军可曾想过拥立永王登基?从龙之功,王侯自取。” 郭千里掏了掏耳朵,问道:“凭什么?” 李台卿见他如此反应,紧张地舔了舔嘴唇,问道:“郭将军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我想要什么?” 郭千里想了想,自己也有些迷茫,把指甲里的耳屎对着杨序一弹,沉吟道:“我想要……兴复大唐,再造盛世!” 他功成名就、衣食不缺,想到后来,说出这八个字还有些兴奋。 李台卿愣了一下,当即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你果然是雍王一党?!” 杨序连忙拉了拉他,李台卿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郭千里哈哈大笑,问道:“你们也觉得还得是雍王能兴复大唐?” “雍王身世可疑,能有今日之爵位已是莫大恩典,如何比得了永王?永王才是诸王之中最贤者……” “郭某不在乎这些。”郭千里连连摇手,原本就半倚着的姿势更显得慵懒,大咧咧道:“我还真就告诉你们,我才不是雍王一党,就算我和他还算亲近,我也不会跟着他夺位。” 杨序、李台卿大喜。 郭千里却接着道:“总之,造反的事我不干,既不跟雍王造反,更不会跟永王造反!现在雍王没造反,永王造反了没有啊?!” “永王他……没有。”杨序道。 “没有没有。”李台卿道:“永王是奉诏入京除奸佞,并非造反。” 郭千里一听,径直就在他们面前躺下了,肚皮依旧坦露着,黢黑的长毛微微晃动。 若杨序、李台卿有胆量,此时只需忽然暴起、用匕首给郭千里开膛破肚,也许就能助李璘成就大业。 可两人只是看着那一撮黑毛发愣了一会,悻悻地退了出去。 郭千里睁开一只眼看着他们的背影,嘟囔道:“永王这废物,都不敢亲自来见我,竟还想当皇帝。” 他翻了个身,就要再睡过去,却有亲兵过来,递上了一封信。 郭千里一看那笔迹,当即精神起来,倏地站起身道:“好嘛,总算要回来了。” 李璘一脸期待地迎回了杨序、李台卿,问道:“如何?” “臣等有负大王重托,未能说服郭千里。” “怎会如此?” 李璘好生失望,如此一来,他就不能通过武力控制宫城以及百官了。 一旁,季广琛见状,正打算开口劝李璘退而求其次,放弃登基转而助太上皇重掌权力。 登上权力巅峰的路本就该一步一步地走的。 然而,杨序见到李璘如此失望,先开口道:“臣有一个办法。” “说!” “长安城的文官武将们之所以不配合,无非是因为轻视大王,认为大王兵力不多。大王若在夜里把士卒们悄悄派出城外,待到白天再当众列队入城。造出有援兵源源不断的景象,长安官民自然会敬畏大王,奉大王为天子。” 季广琛一听就皱了眉。 这几日江陵没派出更多的援兵来,他觉得十分奇怪,已经派人去打探了。说回眼前,要想服众,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用小伎俩来提高威望,等到李琮召集各路勤王兵马,或者薛白举范阳兵马杀来,依旧难以抗衡。 他正要开口相劝,李璘已拍掌叫了一声“好!” “便依杨先生这妙计行事。”李璘道,“到时见我兵势大振,且看谁还敢与我推三阻四!” 如此数日,长安官民见到永王每日都有援军不断进城,态度果然发生了变化。 就连韦见素每次见李璘的态度都恭敬了许多,甚至表示他要登基也并非不行,现在只担心李琮那边再提兵反攻长安。 李璘就问杨序,是否只要再假装增兵直到把李琮也吓倒了,皇位就到手了? “正是如此。”杨序道,“试想,一个望风而逃的懦弱之主,听闻大王兵势雄壮、援兵络绎不绝,岂有不降之理?” “哈哈哈哈。” 李璘不由大笑,意气风发。 恰在此时,季广琛大步进来,禀道:“大王,出事了。半月前雍王已攻克江陵,后与山南、淮南、河南等诸路兵马合兵,逼近长安了。” 李璘脸上的笑容渐渐止住,脸色难看,正待发火。 坏消息却还没完,季广琛又道:“另外,郭子仪已率兵自西而来,快要抵达奉天了。” 李璘几乎是跳了起来,恼怒道:“这是何意?我举江淮之兵攻取长安,难道还不能成事吗?!” 他似乎还不明白,进入长安并不代表着天下人就会奉他为皇帝。 季广琛十分失望,心想一个自幼在十王宅里享乐的皇子,也只有这点见识了。 但他还是按捺住心中的不耐烦,给李璘出谋划策,道:“大王,时至今日,唯有请太上皇出面证明大王举兵归京并非造反,而是奉诏除奸。如此,或可阻各路兵马进兵。” 李璘又怒又怕,烦躁不安地咬着手指,道:“有用吗?太上皇出面,他们就能不进军吗?那个薛逆可就从没把太上皇放在眼里。” 他似乎忘了,就是在不久前,他才说过薛白算什么东西。 诸路勤王兵马之中,季广琛最忌惮的也是薛白,思忖着,回想到薛白曾经与李璘作的约定,终于给了一个让李璘惊诧万分的建议。 “大王可与雍王合作。” “什么?!” 李璘气急道:“我与他合作?他凭什么?我是何身份?他又是何身份?” 哪怕薛白真是李瑛之子,那也是落罪贬黜过,沦落为奴过,顶多是当今天子之侄。他却不同,乃是真正的龙子龙孙。 季广琛却已经完全想明白了,薛白之所以怂恿李璘举兵是借刀杀人,是借李璘之手教训李琮,顺理成章地保住兵权,可论实力,双方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换言之,李璘这次完全就是被薛白利用了。既然如此,那不如合作。 把这些道理掰开揉碎了给李璘讲了,最后季广琛道:“秦末争雄,刘邦与项羽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虽刘邦先入关中,可实力不济也只能暂时隐忍。现在雍王迫需盟友,大王若是能支持立他为储君,当能保住权位,以待来日。” “什么?!” 李璘更惊诧了。 一开始说好了来当皇帝,进了长安李隆基却让他当储君,现在好了,储君都要让给薛白,那他算什么? 分明一路大胜,可结果却越来越坏,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璘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打”字。 大不了就是打一仗,与薛白打、与郭子仪打! “大王,事不宜迟。”季广琛道:“末将可去与雍王谈。” 李璘张了张嘴,嘴里那句硬话却是好半天没能吐出来,只是脸色愈发苍白了。 奉天。 自从圣人避难至此,奉天城内外已是戒备森严,人心惶惶。 这日,一个好消息传来,终于是提振了人心。 “来了!来了!” 有宦官狂奔过城中的街道,终于到了窦文扬面前,拜倒道:“援军来了!郭子仪奉诏勤王,不日就要抵达奉天了!” “什么?来得这般快?!” 窦文扬闻言,脸色却是一片煞白。 他此前已经听说了,包括太子李俅在内的不少人对他专权祸国非常不满,已暗中派人联络了郭子仪。 所以,等郭子仪的援军一到,在所有人都认为圣人转危为安之际,他窦文扬的人头就要被砍下来祭天誓师了。 窦文扬若要保命,必须想办法阻止此事。这几乎是死局,可竟真让他想到了办法。 “我得去见圣人。” 李琮今日受了凉,身体有些不适,昏昏沉沉地,正躺在那长吁短叹,悲悯自己命不好。窦文扬入内,先是欣喜万分地禀报了郭子仪快抵达的消息,好让圣人先开怀一些。 接着,他不无顾虑地道:“可是,奉天地近乾陵,乃高宗皇帝安寝之地,若是让郭子仪大军前来,惊扰了高宗皇帝,恐世人要指责圣人不孝啊。” 李琮讶然,撑起身坐起,道:“变乱连二接三,若惊扰早便惊扰了,岂还差这一回?” “陛下慎言。”窦文扬郑重其事地行礼道,“永王叛乱,却假称奉太上皇之诏,如今他占据长安。必然会借此事损毁圣人清誉。郭子仪本是奉诏勤王也会变得师出无名啊。” 李琮沉默了,还在想着这事是否这般严重。 所谓惊扰祖宗陵寝,若没人提,大家装作不知道,也就含糊过去了。可一旦有人指出来,以他的身份,是绝对不能说这件事没关系的。 窦文扬又道:“臣以为,与其让郭子仪赶到奉天,不如命他直接去收复长安。倘若他能够收复长安,即可证明他确实对圣人忠心耿耿,也免得他到奉天来万一对圣人不利。” “你怀疑郭子仪也……” “臣不敢。”窦文扬道,“臣只是担心万一。” 李琮与他日夜相处,很快就捕捉到了窦文扬神态之间的异样之色,追问道:“到底出了何事?说。” 窦文扬不敢说,吞吞吐吐的。 奈何,经不住李琮的逼问,末了,他只好据实禀报,称太子曾悄悄遣人与郭子仪联络过。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只是隐下了李俅派人与郭子仪联络的目的是为了除掉他。 李俅年轻,做事并不稳当,能被窦文扬得知,人证物证自然也有。 证据一拿上来,李琮的眼神就阴晴不定了起来。 人心隔肚皮,毕竟李俅也不是他亲生的儿子,面对现在这内忧外困的情况,李俅能做出什么来也不好说。 “臣不敢离间圣人与太子。”窦文扬连忙道:“想必太子是有心为圣人分忧,遣人去催促郭子仪出兵罢了。只是觉得,以防万一,还是让郭子仪先去收复长安为好。” 李琮当然不可能只因听说李俅与大将来往就做出太大反应,点点头。 “就依你所言吧。” “喏。” 窦文扬大喜,当即就拟了旨意,遣使者快马送到郭子仪军中。 这一年来,郭子仪忙着平河北、防吐蕃,好不容易捱过了隆冬,又开始主持军屯。军屯当然不是薛白在河北独有的政策,两人也算是所见略同了。 原本想的是天下太平,逐渐让一部分将士卸甲归田,不料变乱又起,郭子仪只好匆匆统军前来平叛。 他都想好了此番前来,第一件事就是劝说圣人斩杀了祸乱朝纲的奸宦,然后拥护圣人回京,劝其任贤用良,励精图治。 不曾想,还未到奉天,一道诏令传来,圣人竟是根本就不见他。 郭子仪难免感受到了一股失望,对于大唐的未来也愈发忧虑。 “臣领旨!” 他还是领了旨,传令让大军调头,直接前往长安平叛。李璘的那些叛军,在他眼里其实不算什么。 然而,才抵达渭水,前方却有快马赶来,给他递了一封信。 一看那笔迹,郭子仪眼神微凝,抚着长须,也不知是喜是忧。 暮鼓声远远传来,从重重坊墙之间穿过,在黄昏时形成了长安城独特的韵律。 宫城中书省,陈希烈放下手中的信纸,一双老眼如古井无波。 “雍王回来了。” 他说了这五个字,面前的群臣们不由自主地长舒一口气。 这里面其实大部分人根本不是薛白一党,甚至还很敌视薛白,但他们不得不承认,只要雍王回来,局势也就要走向安稳。 百官们终于是受够了庸弱之主、无知反王的种种行径,迫切需要一个真正的贤明之人来主持局势。 李隆基长年的怠政,盛世之下早已积弊重重,再加上经历了场叛乱,朝中争权夺势的斗争激烈,大唐正处于一个极复杂且困难的境地,一般程度聪明的君王都难以治理好,又何况是一直被困在十王宅中未曾受过培养的李琮、李璘。 他们努力彰显自己的功绩、拼命证明自己的贤明,落在群臣与百姓眼里,只是一场又一场的灾祸。 该结束了。 相比而言,雍王虽身背“谋篡”之名,其实根本没做太出格之事,他辅佐圣人的那段时间,确让大唐缓了一口气。 “雍王即归朝,辅佐圣人,抚平波澜,此社稷之幸事啊。” 听得朝臣们如此说,陈希烈抚须一笑,心道此番可没有这么简单。 之前,雍王辅佐圣人,既未争储,也未谋篡,却受到诸多猜忌,外放、罢权。现在朝中大乱,雍王归来平叛,地位岂能没有任何提升? “圣人不在长安,永王桀骜难驯,太上皇年迈。值此社稷动摇之际我以为当请雍王监国。”陈希烈道,“诸君以为如何?” 韦见素闻言,当即瞪大了眼盯着陈希烈,咬牙低声道:“你果然是雍王党羽。” “非也。”陈希烈摆手,郑重其事地道:“我始终考虑的是大唐社稷,岂会是谁的党羽?” 事实上,李隆基能向李琮提议拜陈希烈为相,足可证明陈希烈不是薛白的人。 他就是骨头软而已。 正是因为骨头软,陈希烈此前能为薛白做事,后来也能迅速转换立场,成为最适合平衡朝堂势力的人选。 而现在,当薛白派人来一说,他也能马上知道该怎么做。 “我是以大局为重啊。”陈希烈道,“若不让雍王监国,这乱摊子如何收场啊?” 韦见素道:“自当请太上皇出面。” 陈希烈道:“你问问禁军诸将,比如郭千里,他答应吗?” 韦见素闻言皱眉,许久,终是失望地长叹了一声。 此事原本并非没机会倘若李璘足够果决,一进长安城就奉李隆基主政,再与李琮谈判,承诺保留帝位让他回长安,如此,父子兄弟们团结起来,迅速稳定形势,又岂能让薛白浑水摸鱼? 到时李琮为名义上的天子,由李隆基施展手段,待适合的时机再让位于李璘,社稷自然能稳稳地在他们手中传承下去。 可惜,终是些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之辈,难成大事。 再一想也是啊,诸王之中但凡有英明果决之人,早年间就被太上皇或废或杀,永王所谓“最贤”本就不过如此。 陈希烈拍了拍韦见素的背,叹道:“伱已尽力了,可太上皇老了,也该颐养天年了。” 韦见素不由又想到太上皇与他说过的那个摔倒后被素衣孝子扶起来的梦,他真的不想辜负太上皇对他的信任,可他确实太累了。 圣人、永王,都是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我心力交瘁,欲辞官归隐。”韦见素黯然道。 陈希烈点点头,又摇摇头,心说韦见素终究还是不够上进。 真正上进之人怎能因这点小挫折就放弃呢? 他转过身,看向别的官员们,继续道:“我欲请雍王监国,还有谁反对此事?” 若是问谁人赞成,未必有多少人会站出来。可要众人当面反对薛白,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一时之间,堂上竟是鸦雀无声。 于是,陈希烈一边安排人去迎薛白,一边遣使去联络郭子仪,转达朝臣的意见。 至于李璘如何处置?他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难题,雍王还能敌不过永王不成? “你说,我是叛乱了,还是没叛乱?” 杨序突然听到李璘这个问题,有些发懵。 只见李璘脸色变幻,时而不忿,时而恐惧。 “我虽举兵入京,但打的是奉旨除奸之名,不算叛乱,如今收手还来得及。”李璘喃喃道,“可我好不甘呐,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只差一点点了。” 杨序听说江陵城丢了,薛白、郭子仪以及各路勤王兵马都来了,还以为李璘已经放弃称帝的念头了,没想到他还在纠结。 “大王,要不然……就打一仗吧!” 杨序本不该有这般大的胆子,但他想过了。一旦偃旗息鼓,李璘或者能因为皇子的身份而保住权势,像他这种出谋划策的幕僚却是最容易被杀。 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 他遂道:“大王没叛,本就是奉旨除奸。这奸臣有两个,一是窦文扬,二就是雍王……不,该称薛逆。我有一条妙计,或可助大王成事。” “快说!” “季广琛既然想去与薛逆谈判,大王可暗命他借机偷袭薛逆,杀之。”杨序道,“只要杀了薛逆,则东面之围自解,大王亦于长安立威。接着便可以太上皇之名遣使见郭子仪,晓以大义,命郭子仪斩杀窦文扬。” 李璘咽了咽口水,问道:“能成吗?” “关键在季广琛,只需他能再为大王立下一桩功劳,则大事可期啊。” 面对杨序的怂恿,李璘既担心又动心,犹豫了许久之后,终于还是不甘心就此服输,于是再次招来季广琛,阐述了他的想法。 “大王如何又变卦了?” 季广琛都已准备好要去见薛白了,闻言惊诧莫名,道:“该果决进取之时,大王优柔寡断;如今该退缩让开之际,大王栈恋不去,岂非取祸之道啊?” 李璘脸一板,怒道:“我对你恩重如山,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你却要推诿不前吗?!” 季广琛还想再劝,张了张嘴,却又把话收了回去。 他曾想过辅佐李璘成一番大事,因此面对崔圆送来的金银美人毫不动心,如今却是大失所望。 “末将……领命。” 第546章 殿下 随着最后一通暮鼓,长安城笼罩在黑夜之中,平康坊三曲的灯火则尽数燃起。 台上的乐师拨弦而奏,唱着新曲。台下,意气风发的恩客们揽着美妓的香肩,开怀痛饮,挥金如土。 气氛正烈,一个脸色阴沉的男子走了进来,一把推开那个想拦着他的小厮,一边走,一边连续拍了好几个人的背。 被他拍到的人原本正在尝着胭脂,突然被打扰难免恼火,可一回头,却是一个个都显出畏惧之色。 “季将军。” 那阴沉着脸的正是永王麾下大将季广琛,他淡淡扫视了一众部将们一眼,道:“都随我来。” “喏。” 众人应喏,却还有人打了个酒嗝,声音十分突兀。季广琛转身之际听到了,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门口处,被称作“爆炭”的老鸨眼看有人跑来把她大半客人都带走,在心里狠狠地诅咒这个“赶着投胎的死鬼”不得好死。 季广琛出了门,不再能闻到那浓烈的酒味与胭脂香味,方才舒了一口气。 长安虽好,这温柔乡却让他感到无比的危险。 还未走出平康坊,危险就来了。 伴随着盔甲的铿锵作响,以及急促的马蹄声、脚步声,一队金吾卫执着火把迅速包围了他们。 “何人犯禁?!” “我等乃永王兵将!” 季广琛就着火把的光亮看去,见那是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当即警惕起来。 李璘进了长安之后当然曾试图控制长安防备,可惜,他没敢与禁军开战,而是在韦见素的调解下,双方作了约定,由李璘的兵马防备外城与皇城,禁军只负责宫城,这也是季广琛与其部将敢于无拘无束在长安城行走的原因。 可事实上,李璘的军队既无经验,也没有良好的指挥,做不到完全布防。这么多天以来之所以不曾出事,全凭禁军自觉。 今夜出现的这些金吾卫,也不知是投靠了李璘被安排过来,还是逾越到了他们的地盘来。 假设此时动手,是能够围杀季广琛的。 “平康坊该由永王兵马守备。”季广琛道,“你等为何在此?” “无人巡夜,出了盗贼、或走了水怎么办?把夜间行走的文书拿来!” 那金吾卫将领说话时,麾下士卒已迅速围绕着季广琛等人跑动,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季广琛见对方杀意已现,手按在了刀柄上,随时准备动手,拼死一搏,同时让麾下拿出文书假装应付。 然而,对方核验了文书之后,竟是点点头,道:“还真有夜里行走文书。” 说罢竟是一声令下,带着士卒流水般哗啦啦而去。 季广琛有些懵,接着十分庆幸,他知方才那种情况一旦动起手来,他活下来的机会极为渺茫。 所幸,长安城还有秩序。 作为一个反贼,也唯有这次突然处于弱者的立场,他才深深感到秩序的可贵。 回到暂驻之处,季广琛关上门,转头看向那些脚步虚浮的部将们,心想,永王让自己率领这些人去刺杀雍王,与送死又有何异? 论战绩,永王比起雍王,本就差得太多。原本他还以为雍王坐镇范阳、心存割据,这会是永王的机会,没想到永王一叛,雍王第一时间就代表朝廷讨伐,还拿下了江陵,断绝了他们的后路。 如此一来,还有甚负隅顽抗的必要? “我与诸位追随永王,意在扫清奸宦、匡扶社稷。若此前奉太上皇旨意,大事可成,奈何永王一心登基,引得诸路勤王兵马围攻,使我等名列于叛逆,你们觉得对得起子孙后代吗?” 季广琛说着,手再次按在了刀上,只等有人反对就动手除掉,此时看了一圈,却发现众人都面面相觑,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他遂继续道:“我打算投奔雍王,谋一番前程,诸君以为如何?” 之所以他选择薛白,而非郭子仪,求的还是更大的利益。 如今去投奔郭子仪虽然稳妥,却会错失一个很可能是从龙之功的大好机会。 “将军。”当即有人开口,提出了意见,“自古以来投诚都得有所表态,我等若是两手空空地归顺,又何谈前程?” “依你之意呢?” “将军何不杀了永王?提永王的首级投奔雍王,如此才算立有大功,带我等共享富贵。” 季广琛有些犹豫,一只手抚着下巴,来回走动,思考着,然后走到方才说话的人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说的有道理啊。” 忽然,季广琛一手掐住那部将的脖子,一手拔出匕首,猛扎了几下。 “噗噗噗。” 鲜血飞溅的同时,季广琛的后半句话才说了出来。 “我为你等谋后路,却不敢忘永王于我等之大恩,若恩将仇报,今日我杀得了永王,来日你必杀我!” 说着,季广琛抛下了手中的尸体,已满脸鲜血。 他向众人又道:“自古忠义难两全,我欲投雍王以保众弟兄性命、以全对社稷之忠诚。实不忍杀永王,盼不毁昔日之恩义,诸位以为可否?” “我等必追随将军!” “好!” 季广琛遂与诸人歃血为盟,然后各自联络部众,准备迎雍王入城。 当夜,李璘辗转难眠。 他不明白为何薛白攻克江陵、兵抵长安的消息一送到,不论是他麾下的部将还是朝堂的官员们就立即转变了态度,难道他比薛白差很多吗?是个人魅力、执政才能,或是指挥水平上的差别? 李璘不认为自己有比薛白差多少,认为主要是气势还未打出来,只等拿了薛白的人头震慑朝野,局面就会大不相同。 “大王,有急事!” 门外忽然响起了惊呼声,李璘不由在想是否季广琛已然办成了。 他起身开了门,果然听到了季广琛的消息。 “季将军率部叛乱,现已派人去迎雍王入城了!” “什么?这该死的狗杀才!” 李璘错愕了片刻,勃然大怒, 他没来得及想一想,倘若不是季广琛有心想要保全他,第一桩要做的不是迎薛白入城,而是拿下他,或是让禁军来捉拿他。 之所以此时他还能提前得到消息,已是季广琛念及旧恩、不忍加害的结果了。 李璘愤怒之下,第一件事就是派麾下心腹去诛杀季广琛,任命大将冯季康顶替其军职。 然而,转眼又有消息转来。 “大王,不好了,冯季康已出城投奔郭子仪了!” 李璘没有回答,正在着急忙慌地穿衣服,收拾细软。 危险逼近时,他心里的不甘与傲慢很快就被打散了,知道自己在长安不会是薛白、郭子仪的对手,现在江陵也丢了,只能往蜀地或者往吐蕃。 那就得趁着郭子仪还没过渭水,马上向西逃。 季广琛虽然护着李璘,但也弹压不住长安城中还有许多人想要擒下李璘,片刻之后,已有人开始往这边涌来,火把的光照亮了半边坊。 还没有收拾完毕的李璘见状大惊,仓促之下只顾得上带了妻子与长子出逃。 他领着数百亲兵杀出坊门,趁着夜色的掩护奔到了西面的金光门。 所幸,这个城门还在他的控制下,李璘便连夜逃出长安。 薛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被热情地迎进长安。 当时,他才到蓝田驿。这次故地重游,却不太有时间与李白对诗了,因三庶人案已经沉冤昭雪,以他如今的身份,该在蓝田驿祭拜当时被赐死的三庶人与薛锈。 “哀子李倩敬上,呜呼哀哉,尚飨!” 随着主持祭祀的礼官扯着嗓子这般一喊,三军皆默。 薛白身后,鲁炅、来瑱、韦陟等人也显得十分沉恸而郑重,他们比薛白更在乎这场祭奠,因为它代表着承认太上皇在位时的一些错误,代表着拨乱反正。 正在此时,驿馆那边传来了呼喊声,其中还混杂着一个尖利的喊声。 “何事?”来瑱问道。 “回太守,有一个疯子,嚷着要见雍王。” 来瑱皱了皱眉,再仔细询问了一番,直到兵士们找来了一个蓝田的老吏说明情况。 “吵闹的那人名叫郭锁,是蓝田驿附近村民在二十多年前救下的一个伤者,似乎是因见到一些事,吓傻了,脑子出了问题。” “见了何事?” “这……” 那老吏不想说,嘴唇抖动了一会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来瑱遂神态严厉地催促道:“说!” 老吏又犹豫了良久,见推诿不过去了,才开口道:“是见了三庶人与驸马被赐死时的情形,吓得疯了。” “殿下!” 忽然,一声惊恐的喊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转头看去,只见士卒们正拦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污秽的男子,想必就是郭锁了。 郭锁正大喊着想往这边过来,能看得出是真疯。 疯子的大脑不会通过限制发力来保护自己,因此往往力气极大。郭锁便是这般情况,虽瘦骨嶙峋、手无寸铁,却能把那些披着盔甲的壮硕士卒推开,逼得他们几次把武器架在他的脖子上。 “别伤了他!”来瑱连忙喝道,“让他过来。” 于是,士卒们松懈了些,郭锁趁着这一下,却是咆哮着一把拨开众人,直冲薛白而来。 “保护雍王。” 薛白周围士卒井然有序地挡在了他前面。 郭锁一见,却是更加紧张了,连着怒吼了好几句。 “殿下!” “殿下快走!他们要杀你!” 之后,“嘭”的一声响,郭锁被薛白的护卫们以盾牌撞倒在地上,两三个人扑上前摁住了他。 他却还在挣扎着,激动得脸色通红。 “殿下快走!走!” 那蓝田驿的老吏担心这情形被误会为刺杀,连忙跪地磕头,道:“雍王勿怪,小人猜想,他当年曾是太子瑛麾下护卫,想救出太子瑛,重伤之下失去了意识……” 不需要他解释,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当然看得出来。 韦陟亲自上前,安抚了郭锁几句,然后一把撕下郭锁背上那褴褛的衣裳,一个满是疤痕的背就显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一道道刀伤像是蜈蚣般盘虬着,看得出来都是老伤。 郭锁还在翻滚挣扎,显出那瘦削的上半身,皮肤紧紧勒着他两排肋骨,像是要刺穿出来,下面的肚子却有些胀,该是吃了许多树皮之类难消化之物。 韦陟又俯下身,仔细观察了郭锁的牙口、手掌、小腿等等各个部位,方才转回来。 “伤痕确是二十多年以前留下的,此人虽瘦,骨骼宽大,眼神勇毅,很可能曾是太子瑛的护卫。他手上勒痕、老茧严重,当是流落在外这些年,被当作牛马使唤所致……” “殿下!” 郭锁还在喊,仰起头看薛白,竟是展露出了笑容,眼神里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反复喃喃着:“殿下。” 薛白并非太子,但今日他身后那些最重视名节的忠正官员们竟没有追究这个僭越的称呼,而是看着郭锁,纷纷抚须感慨。 “他是把雍王认作为太子瑛了啊。” 事实上,鲁炅、来瑱等人并非没有怀疑。 他们怀疑这是薛白故意布置的,可当他们的目光投向韦陟,以眼神询问,韦陟却是上前几步,以极细微的声音道:“不似做伪。” 来瑱亲眼所见,也倾向于不是雍王一手安排的,脸色一肃,眼眶还有些发红,道:“真乃忠义之士!” “二十年沉冤得雪,忠仆故主还能再度相逢,是太子瑛在天有灵啊。” 薛白拨开了身边的护卫上前亲自扶起了郭锁。 “殿下快走,圣人要杀你。” 郭锁没有再挣扎,而是焦急地催促着。 薛白仔细打量着这个汉子,试图透过那满脸的尘土,看出他的图谋,却只看到浓浓的关切与担忧。 然后,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衮袍。 “快,殿下走啊!” “不必走。”薛白道,“已经没事了。” “殿下……” “圣人赦免我们了。” 郭锁大喜,还想说些什么,白眼一翻,径直晕了过去。 薛白能感受到身后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遂以关切的语气吩咐人仔细照料郭锁,几番叮嘱,语气之中带着一种亲人重逢的喜悦与关怀。 可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的却是哪有这般巧的事?自己几次到蓝田驿都没见到这郭锁,偏偏冒充成了李倩,一来就遇到了? 更何况,这么多人,郭锁能一眼就把他错认成太子李瑛,那得长得有多像才行?可事实是,更早之前根本就没人说过他像李瑛。 没有这种巧合,必是有人安排的,谁呢? 薛白漫不经心地往四下扫了一眼,目光掠过鲁炅、来瑱、韦陟,之后看向自己的幕僚。 在他看来,严庄、元载,甚至于杜妗都是会做这些事的人……不对,以他今日的地位,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他甚至已经开始考虑放弃李倩之名、直接篡位了。 那或许,幕后主使之人并非是出于好意? 这是两个大的猜想方向,薛白偶然间也想过,郭锁是否真是李瑛的护卫,因为听说过他是李瑛之子所以犯了臆症。 至于李瑛的护卫认出了他确实是李瑛之子这种可能,他就敬谢不敏了,对李唐皇室,他杀人夺妻之事可没少做…… 正胡思乱想着,急促的马蹄声打乱了他的思绪,前方来报,长安有兵马前来迎他入城了。 “罪将季广琛,迎雍王入长安!” 甫一见面,看着那一员猛将拜倒在自己面前,薛白还在思考着该如何试探一下季广琛是真心投诚还是诈降,前方再次有信使赶到。 这次来的是陈希烈派来的驿使,竟是比季广琛还晚到了一些。可他来得虽晚,带来的一应文书却很全。 中书门下省却是以太上皇的名义诏告,当此社稷危急,天子外逃之际,当由雍王监国。 “臣,不敢领旨。” 然而,面对如此诱人的权力,薛白的第一反应却是推拒了。 他当着鲁炅、来瑱、韦陟等人的面,连退了两步,一揖,道:“臣只求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则心满意足,权柄非臣所愿,臣之所愿,惟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周游故国而已。” 在他身后的人群之中,李白听了这句话,无声地笑了笑,一挥衣袖,自往竹林中去饮酒,懒得看这争权夺势的惺惺作态。 豪迈不羁、鄙视权贵之人的态度如此,那些注重名节、心存宗社之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纷纷上前,请薛白领旨。 “值此危急存亡之际,雍王不宜再推托了。” 薛白却还在推让,道:“自古以来,听说过太子监国,又何曾听闻过亲王监国的?” “这……太子并不在朝中啊。” 众人含糊其辞地应着,愈发确定这是薛白布的局了。 他们脑海中无不回想起郭锁方才的呼喊,经久不散。 “殿下!殿下……” “见过殿下!” 周智光走进屋中行礼,目光看去,只见烛光照着一张稚气尚存的脸。 “周将军不必多礼。” 李俅有些紧张,双手不自觉地握了拳,肩膀也稍稍耸起。 他还在组织着语言,并未意识到这幅仪态已传递出了他气场不强的事实,落在周智光眼里,让周智光起了轻视之心。 之所以他会见周智光,因周智光给他送了一份礼物,一匹十分神骏的马。 不同的马匹之间,有着极大的差别,可以说是比马和人的差别都大。骏马只需要轻轻一踢就能飞奔窜出,又快又稳,而驽马不管用鞭子怎么抽,也只能晃悠悠地慢跑。这次,李俅仓促从长安逃出,骑的马是禁军让给他的,近来局势紧张,也没人顾得上给他换,周智光的礼物便是十分贴心了。 不仅是送马,周智光还派马夫来照料。因此,李俅的马匹得到的待遇之好,吃的草料之精贵,比一般的百姓嚼用的要好得多。 如此盛情,在李俅想来,当然是因为周智光想投靠他。 他于是很紧张,考虑着是否透露出想要除掉窦文扬的意图……还未开口,周智光先说话了。 “殿下,臣得到消息,郭子仪以收复长安了。” “何时的事?”李俅大为惊讶“那我们可回京了?” “臣派人在郭子仪军中打探,故而有此情报。”周智光道,“可郭子仪却不迎圣人回长安,恐怕是起了异心啊。” “不会的。”李俅连忙道:“郭公他忠……” “恕臣愚见,郭子仪只怕是想拥立雍王为储君。”周智光打断了李俅的话。 “什么?怎么会?” “长安传闻,太上皇与百官皆以天子在外为名,要让雍王监国,可自古以来岂有皇侄监国的道理?这是要取代殿下的太子之位啊。现在圣人不做表态,也未曾与殿下说过此事,想必是心中动摇了。” 李俅大惊失色,忙问道:“那我该如何是好?” “殿下该如何是好。”周智光故意重复了一句,像是此时开始替李俅着想,沉吟道:“若臣能取代郭子仪统兵,必斩永王、驱雍王,迎圣人与殿下回朝。” “可郭公……” “殿下若不信臣而犹信郭子仪,臣这便告退!” “周将军且慢。”李俅连忙拦住他,问道:“我该如何助伱代郭子仪之职?” “窦公会至圣人面前陈述利害。而若圣人召见殿下,唯请殿下明言,郭子仪曾怂恿殿下兵变,遭殿下拒绝后,他遂转投了雍王。” “这不是说谎吗?!”李俅大惊失色。 他前阵子还想联络郭子仪,除掉窦文扬这个奸宦。没想到,短短几日光景,他竟被逼着帮助窦文扬一党,把郭子仪扳下统帅之位。 世事荒诞到这个地步,真让他这未经磨砺的年轻人不知如何面对。 李俅终于不再认为周智光是来投靠自己的了,这个武将竟是来拿捏他堂堂一国储君的。 “臣愿以性命保殿下!” 周智光忽然加重了声音,跋扈之态毕露。 “而臣只需要一道旨意,如此小事,殿下都不肯为臣去讨吗?!” “我……” 李俅内心既恐惧又痛苦,一抬头,对上周智光那张霸道凶恶的脸,呆滞了一下,终于妥协。 “好,好。” 不得不说,窦文扬对天子李琮实在是太了解了,想出的办法恰是最能罢免郭子仪的。 毕竟,李琮又如何能想到,李俅能帮着窦文扬诬陷郭子仪呢? 仅在次日,周智光便领了接替郭子仪为招讨使、关中兵马副元帅的圣旨,率着近来募集的两万兵马往渭水桥畔郭子仪大营而去,准备兵变。 行到半路,前方有哨马归来。 “报!郭子仪遣骑兵擒下了永王,现正在押解回营路上。” 周智光皱了皱眉,啐道:“又让他立了一功。” 须臾,他意识到哨探活动的范围不远,而此地离郭子仪大营并不近,问道:“永王如今在何处?” “就在南边的宜寿县境内。” 此事对周智光是意外之喜,他当即一拉缰绳,喝道:“走!随我先平永王之乱!” 第547章 站稳 :mayiwsk 无论离开多久、去了哪里,薛白似乎总会回到长安。 沿朱雀大街坊墙上停着的几只鸽子被马蹄声惊飞,白色羽毛与青瓦红墙相映,更远处的佛塔传来悠扬的钟声,一切都让他感到熟悉。 一路到了大明宫,等候在城门处的将领都是老面孔了。 郭千里脸上挂着大咧咧的笑容,向薛白行礼,道:“雍王,我虽一仗没打,但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最难的,雍王说是吧?” 薛白与他相熟,遂玩笑道:“郭将军用兵出神入化。” 郭千里打趣了一句之后,上前,小声地向薛白禀报了几句。 “太上皇在大明宫,当时情形,我认为迁到大明宫守着稳妥些……” “知道了。” 原本,李隆基幽居于太极宫,这次必然要趁着李琮出逃而想要揽权,能入主大明宫很正常。至于郭千里说是出于守卫考虑,薛白也能接受这理由。 反正不论李隆基夺权进行到哪一步了,薛白一回来便是打断了这个进程。 郭千里表面看着大大咧咧,心里其实忐忑,此时见了薛白的态度,方才放下心来,退到了后面。 他走了几步,忽然见了队列中站着一个异常显眼之人,不由瞪大了眼睛,挥手道:“李太白!” 李白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抚须,正仰头望着远处的宫阙回想着任翰林学士的过往,感慨时隔多年竟还再回到了长安。忽听有人唤他,转过身来,他先是认了一下,似乎没认出郭千里。 “李太白,可还记得我?当年我执守宫门,你每日到翰林院,常常相见哩。” 这一说,李白就想起来了,朗笑道:“当时我常饮得烂醉如泥,将军还扶着我觐见天子。” “对对对,你还给我写过诗哩!” “记得,记得。” 李白一生写过太多诗,张口要念,一时又有些忘了,手举在那儿上下晃了晃,数着韵。 郭千里跟着用手比划了两下,开口提醒了诗的前两个字。 “将军……” 两人对视了一眼,那诗终于脱口而出。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将军出使拥楼船,江上旌旗拂紫烟。” 两人的声音到后来都渐渐弱了,最后停了下来,略有些尴尬。 郭千里挠了挠头,脸上的笑容还在,却是僵了许多。 李白问道:“将军莫非不是羽林军陶将军?哈哈,是我认错了,近年眼力不济,眼力不济。” 郭千里颇为幽怨,才知李白原来给这么多禁军将领都送了诗,连句式都是差不多的。 虽然心里受伤,他其实为人豁达,倒没甚不满,就是不知该如何缓解眼前的尴尬。 反而是前方的薛白听得动静,过来随口给李白解围,道:“一定是郭将军与陶将军长得太像。” “哈哈哈,对,我和陶将军长得太像了。”郭千里连忙附和,心里却在想到底是哪个陶将军能与自己相比。 李白也是大笑,揽着郭千里的肩,当即又作了一首新的诗。 “狂风吹古月,窃弄章华台。北落明星动光彩,南征猛将如云雷……” 只是重回长安而已,连酒都没喝,却已有醉的气氛。 “功成献凯见明主,丹青画像麒麟台!” 随着李白最后一句诗落,大明宫那雄壮的宫门也缓缓打开了。 太阳也从云朵后出来,照耀在众人脸上。 郭千里心知李白这次的诗不是写给他的,毕竟平定江陵之乱他没有去,但不知是写给谁,是写给雍王吗?还是写给李白自己? 薛白迈步进了大明宫,穿过长长的青砖路面。 他在宣政殿的石阶下停住了脚步,见到一个披着皇袍的身影正立在上方注视着他,那是太上皇李隆基。 李隆基没有拄柺,本是由高力士扶着,但见到薛白之后,有些倔强地推开高力士,独自站在那,巍然不动。 似乎在宣示他还没老,还能站得稳。 他眼神威严,像一头猛兽在表示自己的地盘不容侵犯。 薛白却根本没有必要去与一个老头比谁站得稳,迎着李隆基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好孙儿。” 李隆基一开口,眼神里的凶光立即就褪了下去,换上了一副慈详和蔼的表情。 他之所以是这个态度,背后有很多的考虑。 事实已经证明了,几个亲儿子对他有着极深的戒备。李亨与他逃路到一半就发动了兵变,擅自称帝;李琮当了皇帝之后对他严防死守,宁交权于宦官都不还政于他;李璘打着孝顺的名义起兵,一到长安就死活要当皇帝,而非请出他这个太上皇。 可若抛开固有的思路,换一个角度想,薛白想要监国而根基太浅,反而需要倚仗他这个太上皇来增加影响力。 换言之,若暂时不去考虑祖宗基业所面临的风险,仅从李隆基个人掌权之路来说,他是愿意与薛白合作的,也没有别的方法。 只要让他逐渐站稳了脚根,对付一个“孙子”自然有办法。 薛白这边,他不像李璘傲慢,更了解时局,知道眼下还不是称帝的好机会,还需要以李氏的名义执政朝政。可他却不至于让李隆基摆着所谓祖父的谱来拿捏他。 “朕诸多子孙当中,唯有你最像朕。”李隆基以欣慰的语气道:“现在两个逆子祸乱社稷,唯有让你监国,朕才能放心啊。” “见过太上皇。” 薛白执了礼,一抬眼,目光锐利地盯了李隆基一眼,似有杀气从眼中闪过。 李隆基吃了一惊,下意识往后仰了仰。 这原本只是个很小的动作,可薛白却是怕他摔倒,猛地冲了过去。 “太上皇!” 骤然见一道人影扑来,还是居心叵测的薛白,李隆基连忙后撤,想要躲开。刚退了两步,脚步就站不稳了,踉跄了一下。 薛白一把扶住他。 李隆基才稳住身形,被薛白一扶反而随着那双有力的手晃动了几下,几乎摔倒。 “殿外风大,太上皇老迈,岂可在此久站,快扶太上皇去歇着!” 薛白的语气严厉透着些焦急,像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一个尽心行孝的后辈,更像家里那个真正能主事的顶梁柱。 很快就有一队宦官过来,扶着李隆基就往殿后去。 自李琮出奔以来,其实李隆基已经使出了很多夺权的手段,且颇有成效。今日本打算压一压薛白的气焰,再通过言语交锋,或伴随着一些彼此妥协,巩固住一部分权力。 却没想到,甫一相见,薛白就以这样的方法要将他重新幽禁起来。 万般手段还未施展,却比不过薛白最直接的两个优势——年轻、有力。 一阵混乱之后,李隆基被带了下去。 薛白看向了脸色各异的朝臣们,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先开了口。 “太上皇虽身体不好,犹关心着社稷大事,我等岂可不尽心竭诚、披肝沥胆?!” 众人一愣,还是陈希烈先应道:“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上皇既命我监国,我便暂担大任。” 关键时刻,薛白一点都没有推让,直接就下了几道命令。 他派郭千里前往奉天迎回圣人,同时,历数窦文扬及其党羽的十大罪状,罢其一连串的官职,命人羁拿窦文扬。 他遣使安抚郭子仪,称自己并无谋篡之心,只是暂时监国,待圣人归朝便会还政,眼下当以安定为重,避免兵戎相见。 另外,他还诏告天下李璘并非举兵造反,而是出于担忧太上皇而入京除奸宦,虽无逆罪,但有违律例,罢其一应职务,保留其爵位。 这些是大事化小的态度,完全是出于迅速稳定时局的考虑。 各种政令一出,包括降将季广琛在内的一应永王部众很快就归顺了,薛白得以顺利接手了长安防务。 短短两日之内,长安城风平浪静,百姓都放下心来,集市重新开张,商旅开始做生意。 李璘并不知自己被薛白赦免了,被郭子仪麾下部将拿下之后,还在不停地宣称薛白才是反贼,希望能说服对方,进而说服郭子仪出兵攻打薛白。 “我说的都是真的,薛逆曾怂恿我起兵,与我约定平分天下,信还在我怀中,我正是为了平定他而来,怎么我反而成了反贼?”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惨叫声从帐外传来。 之后就是密集的马蹄声与厮杀声,杀过来的人显然不少。 李璘眼见那些看守他的士卒出了帐,再也没有回来,心中猜测该是自己的部下前来救自己了,不由涌起了希望。 否则,岂还有别人会袭击郭子仪的兵马? 待惨叫声越来越稀疏,外面有人喊道:“找到永王了!” “我在这里!” 李璘大喜,连忙喊道:“快救我!” 上苍没有辜负他,很快就有人进了帐。 “你们可是来救我的?” “哈哈,找到永王了!”几个士卒却是一拥而上,粗暴地一把摁住李璘,纷纷嚷道:“我的!我首先擒下贼首!” 最后这二字入耳,李璘一愣,顿时有如坠冰窟之感。 他与妻儿一起被拖出了帐,只见地上铺着数十具尸体,鲜血遍地。 数不清有多少人执着刀围着他们这一片营地。 “是……是哪位将军?” “招讨使、关中兵马副元帅,周智光!” 李璘恍惚地看着跨坐在马上的那个男子,对于那凶狠暴戾的面容感到十分畏惧。 他觉得周智光的名字有些耳熟,却实在想不起何时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大将,也不知是李琮麾下、还是薛白麾下。 “将军误会了,我并非谋逆。”李璘遂把薛白才是逆贼的那些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周智光满不在乎地听着,脸上已浮起了可怕的狞笑。 终于,他打断了李璘的话,叱道:“永王若非反贼,末将以及这些将士们的功赏从何而来啊?!” 李璘一愣,没想到有臣子会明目张胆地吐露这等言语。 “我是皇子亲王,你是想踩着我立功不成?” “不错!” 对着这种冥顽不灵的凶恶之徒,李璘愈发慌了,只好道:“我要见皇兄,带我去见皇兄……” “不必了。” 周智光既然敢对李璘吐露心声,就没打算让李璘活着见到李琮,径直下令道:“斩!” 李璘不敢相信,他堂堂亲王,天子之弟,且不说有没有真的造反,就算有,也不是一个臣子能轻易杀的。 “你怎敢?这是先斩后奏,你就没想过后果……” “噗。” 周智光见部下不敢动手,没耐心继续等,亲自上前抢过那柄大刀,一刀便斩下了李璘的人头。 头颅掉在地上,吓得一旁李璘的妻儿尖叫不已。 “噗、噗。” 连着两声响,周智光竟是把他们也斩了头。 “我不敢?” 周智光丢了刀,竟是一脚踩在李璘的头上,然后一踢一踮,把头颅踮起,一把拎在手上。 端详了一会儿,他下令把首级装匣,呈到奉天向圣人报功。 至于从李璘身上收到的东西,包括举证薛白的那一封信,他也一并收了。 “永王反,雍王也反。”周智光不以为然地念叨道,“无妨,都是我立功的垫脚石。” 他以贫贱身份一夜之间跃到眼前的高位,自然得意非常忘了自己是通过巴结宦官而走的捷径,只认为全是凭自己的本事。他见过懦弱的天子,不过如此。他比天子更有天子之气,于是愈显桀骜。 “出发,去郭子仪军中!” 郭子仪几乎是同一时间收到了两封诏令。 第一封是圣人命周智光替代他统兵的旨意,得到这封圣旨的过程却有些许惊险。 当时并未有宦官前来传旨,而是周智光赶到他的大营外,称有要紧军务禀报,请郭子仪相见。 但郭子仪一眼就看出来,周智光既不卸甲,也不入营,还不肯屏退身边的亲兵,必然是不安好心,他遂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即去相见。 等了大半日,便有哨探归来,禀报了周智光袭击他的部将并斩杀永王之事。 郭子仪闻言怒不可遏,几乎就要出兵攻打周智光,到了这时,周智光才派人送来圣旨,要求郭子仪交出兵权。 军中将领顿时哗然,说什么的都有,有痛哭流涕、不愿郭子仪离开的;也有暴怒如雷、要斩杀周智光的;甚至有人扬言要兵进奉天,铲除圣人身边的奸邪…… “节帅若再不杀奸宦,社稷就要毁于一旦了!” “都住口!”郭子仪拍案喝叱道,“劝老夫清君侧,伱欲反不成?老夫先杀了你!” 众将沉默,悲伤不已。 正是在这个时候,第二封政令到了,是从长安来的,有太上皇与三省的印章。 内容是,朝廷已让雍王监国,雍王希望郭子仪能与他共同迎回圣人,结束动乱。 诸将一听,又有了对比,自然是万分认同这道政令。 可其中有一个颇关键的内容,就是杀窦文扬。这与方才军中激进者所言相同,都是违背圣意,行同造反。可这既是出自朝廷的政令,郭子仪的观感就有些不同了。 “节帅还在犹豫什么?若放着贤明的政令不执行,反而遵守这昏庸的旨意,难道不是愚忠吗?” 郭子仪却没有第一时间决断,想了一整晚之后,写了一封亲笔信,派人送入长安,邀雍王一晤。 他请薛白出城,在渭水桥上相谈,想必薛白是不敢来的但这本身就是一种试探,看薛白的诚意有多少,之后也许会在禁苑,或长安城内谈。 没想到,当天就有了答复,薛白答应出城相见。 大唐开国之初,太宗皇帝也曾与颉利可汗在这座便桥上会盟,郭子仪不敢拿这次的谈判与之相比,却还是颇欣赏薛白的胆魄。 一切安排妥当,两日后,就在信使回报雍王已经出城,郭子仪也打算动身之时,周智光再次送来了一封信。 这次,送来的是薛白写给李璘的信,上面确是端端正正的颜楷,内容则是薛白怂恿李璘造反。 “周将军当时见此罪证忧急冲动,杀了永王,此事虽有错,却是出于报效国家的拳拳之心。另外,圣人之所以会降旨暂免郭节帅之权,也是因此罪证而有所顾虑,唯请郭节帅万不可与逆贼同流合污啊!” 郭子仪接过这封薛白的罪证,神情严肃。 若这一切是真的,他竟能够体会圣人罢免他的这个考量了。 “郭节帅若要证明自己的忠心,也简单。”信使道:“只需拿薛逆的首级呈于圣人,圣人自会收回成命。” 渭水潺潺,两边各有士卒列阵。 薛白走在便桥上,扶着桥栏望向远处,感慨道:“天气真好啊。” “正是好时节。” “若无战乱那就更好了,踏青,放个风筝,躺在柳树下睡一觉。” 薛白说着,没听到郭子仪有所反应,转头看去,忽问道:“郭公可是有心事?” 郭子仪伸手入怀,拿出了一封信。 “老夫本在怀里藏了一把匕首,但思来想去,还是想向雍王当面求证。” “哦?” 薛白接过信,看了一眼,哑然失笑,道:“很像我的字迹,但失于匠气了。” 郭子仪讶然,道:“这并非雍王手写?” “我拿些手稿给郭公,一对比便知。”薛白道,“我若要造反,从范阳起兵南下,或是一开始就不平定史思明,放着你与李光弼在河北与之牵制,我自可在长安独掌朝纲。何必平了史思明,而唆使李璘起兵?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郭子仪道:“雍王也许是养寇自重平大寇、养小寇,否则当时太上皇在蜀郡,你为何放诸王到太上皇身边?” “岂能算得这般精准的?” 薛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叹息道:“当时我若不放人,是不忠,可顺着太上皇心意,依然还被怀疑是别有用心。我居长安是错,镇范阳也是错,何时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身入朝堂,猜忌永远都是免不了的啊。”郭子仪也不由感慨。 “是啊。”薛白道:“局中人,不由己。” 他随手把自己的“罪证”还给郭子仪,转向奉天的方向,开口说起正事来。 “就拿窦文扬一事来说吧,我今若不管,纵容他操纵圣人,郭公难道就会相信我的忠诚坦荡吗?你们要我放权,我已照做过一次了,远赴范阳,可结果成了这个样子。时至今日,我还要向郭公证明心迹?不去除佞宦,反而剖腹自证吗?” 郭子仪默然良久,一扬手,把那封薛白写给李璘的信抛进渭水。 竹纸在水面上漂了一会,很快被卷入河水,再也不见。 其实,薛白早就看出李璘的野心,把李璘作为他养寇自重的那个“寇”,那只要一开始就让别人代笔就行了。 而现在,不论何种阴谋诡计,都随水而去了。 “给我五天时间,我平定周智光。”郭子仪道,“迎圣人回京。” “好。” 诸将远远望着便桥上交谈的一老一少两道身形,渐渐也能感受到那种平和轻松的气氛,都松了一口气。 待郭子仪归来,表态愿意接受朝廷的政令,众人大喜,纷纷请令愿去平定周光智。 “跳梁小丑,狂妄自大。末将只需三千兵马,便教他全军覆没!” “不必着急。” 郭子仪却没有发号施令,只让众人回营。 他远道而来,兵力又多,粮草压力比周光智大得多,李琮又不愿意补给他,现在其实已经到了粮草告罄的时候了。 所幸,长安城运了一批粮,缓解了燃眉之急,之后郭子仪传告所有的士卒,说关中久经战乱,田地荒芜,如今既然诸将士回来勤王,立下功劳,加之原本就有许多是关中人,愿意留下屯田的皆可报名,依功劳分配田亩。 消息一出,郭子仪麾下士卒反应还算平静,他们在陇右原本就开了田,如今放弃反而要损失一年收成。反而是周智光的士卒听闻之后,很快就躁动起来。 周智光带来的兵马很杂,除了京城中的禁军,还有关中各地的援兵,以及临时招募的新兵。 这些人都不想打仗,且大多数都是原本在关中种地的百姓,一听自己的田地要被分给别人,士气大跌。紧接着,郭子仪又让人散布战乱已定,马上要迎天子回朝、论功行赏的消息,更是让他们没了战意。 周智光大怒,接连鞭打、严惩军中怠惰的士卒,试图激起他们的斗志。 而正在此时,郭子仪竟是只带了寥寥数名扈从,抵达了他的营门外。 “周智光既称有军务要报,本帅今日来了,且让他出来相见。” 周智光一听,认为这是除掉郭子仪的好时机,当即祭出圣旨,点齐兵马出营,要逼郭子仪让出兵权。 他杀伐决断,出了辕门,见郭子仪真来了,当即就下令围住那寥寥数人。 “郭子仪,我奉旨来代你统军,你却抗旨不遵,勾结叛逆,图谋不轨,可知罪?!传令下去,拿下他!” 郭子仪驻马而立,身影巍然,只有颌下的长须随风而动。 面对构陷,他没作解释,昂然应道:“周智光,你桀骜跋扈,枉为人臣!” 只是这一句骂,郭子仪甚至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周智光身旁的兵将们却已有人大呼了起来。 “随郭节帅平贼!” 周智光一愣,愤然回头就要怒叱。 迎面,却是倏然闪过的刀光……:mayiwsk 第548章 除奸宦 → 一盏烛火被拨弄了几下,确实更明亮了,可随着一缕青烟,气味却愈发难闻。 伴随着一阵咳嗽声,李琮开口道:“咳咳,都撤下,把烛台都撤了。” “遵旨。” 屋内阴影处站着的几个宦官连忙把烛台端下,有人开窗,拿着团扇挥散了屋中的油烟熏味。 李琮感到有些燥热,负手站在窗前吹着风,脖子却还是覆了一层汗,油津津的,加上耳畔似有蚊虫轻微的嗡嗡声,使人愈感心烦。 “朕受够了!” 窦文扬赶来时,恰好听到李琮突然咆哮了一句,立即体察到圣人心情不佳,连忙请罪道:“是奴婢照顾不周。” 因近来局势不妙,他的自称也变得小心翼翼,重新记起自己是天子的奴婢。 “朕不想再待在奉天县了,此处未免太简陋了,既无舞姬,也无丝竹,连好的烛油都没有。” 李琮还在抱怨,一只小飞虫粘在了他脸上铺着汗水的伤疤上,他亲自用手一擦,加重了声音,道:“朕要回长安清凉殿,朕要熏香!” 窦文扬脸上也淌满了汗,随着他一低头,汗水就从他鼻尖往下滴,连着滴了五滴,他才开口道:“圣人,可薛逆已经占据长安了啊。” 他很清楚,永王之乱已然平定,李琮能够返回长安了,可一旦如此,薛白必定会斩了他的头。 于是,他唯有尽可能地隐瞒真实消息,宣扬薛白与李璘合谋叛乱,这说法是周智光派人传回来的,人证物证都有,而且薛白确实是监国摄政了,并非是完全冤枉。 “薛逆处心积虑,终于手握重权,圣人一旦返回,他必定会加害圣人的,最好的结果也是像幽禁太上皇一样把圣人幽禁起来。” “朕在奉天待够了!”李琮愤然拍在窗柩上,“至少,至少朕该移去一个安全丰饶之地,不必担惊受怕。” 他说的其实有道理,奉天离长安近,无险可守,还没有任何的补给。从战略 →‘,‘],ads_weight:,get_random:function};ret},init:function}t;本站为网友提供小说上传储存平台,为网友提供在线阅读交流、,所有文学作品均源于网友的上传 → 角度来说,也根本不是一个好的落脚点。 由此可见,窦文扬虽在斗权夺势上有些小聪明,可行事根本没有长远的规划,在最重要且最基本的事情上没做任何考虑。 这阵子焦头烂额,除了指望周智光,窦文扬还未想过别的。 “去蜀郡如何?”李琮问道。 “川蜀之地有不少曾经随薛逆讨伐南诏的将领,包括现在坐镇益州的严武。”窦文扬迟疑着道,“幸蜀,只怕不是很安全。” “那你说去何处?天下之大,还有一处是属于朕的吗?!” “圣人请稍安勿躁,等周智光平定了叛逆,即可迎圣人归长安。” 窦文扬苦口婆心,好不容易安抚了李琮退出来,擦着额头上的汗长吁短叹。 还没休息多久,已有心腹宦官赶来,小声地禀道:“薛逆又派人来迎圣人归京了,全是文官使者,现在就在城门外。” “先瞒着,瞒住。”窦文扬眼珠转动,脸色阴晴不定,“再等等,看周智光拿到郭子仪的兵权没有。” 他捧起一碗茶汤,感到十分烫嘴,撅起尖利的嘴吹了吹,喃喃自语。 “急不得,急了,可是会烫到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这一句话,下一刻就有人冲了进来,慌忙惊呼道:“不好了!官兵举着周智光的人头杀到城外了!” “谁?!” 窦文扬一下跳起,惊问道:“谁的人头?!” 随着“咣啷”声响,他面前的案几被撞翻在地,茶盏碎裂,溅出滚烫的茶汤,烫得他龇牙裂嘴。 他面目狰狞地抬起头,嘶着气,犹不忘问道:“怎么回事?周智光那等凶人,哪可能败得这么快?” “小人不知。” “还不快去探?!” 窦文扬急得跳脚,很快他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因为与此同时,周智光麾下将领绝大多数已归顺朝廷,许多人甚至进了 →‘,‘],ads_weight:,get_random:function};ret},init:function}t;本站为网友提供小说上传储存平台,为网友提供在线阅读交流、,所有文学作品均源于网友的上传 → 奉天城,正在大肆宣扬发生的一切。 “长安安定,朝廷遣使恭迎圣人回京。” “窦文扬、周智光挟持圣人出逃,方为叛逆,郭元帅单骑入营,晓以大义,故我等幡然悔悟,助郭元帅翦除奸逆,安定社稷……” 等这种种消息传到窦文扬的耳朵里,他就知道,事情捂不住了,以圣人那软弱的性格,肯定会投降的。 他得马上去见圣人,坚定圣人的决心,并带圣人离开关中。 经营了这么久,他多少还是控制了一些禁卫,如今可信任的大概只剩下五百余人,他遂迅速点齐人手赶往行宫,并且下令,但凡遇到任何敢阻止他们带走圣人的,一律斩杀。 行宫前,果然已聚集了许多官员,各种颜色的官袍混在一起,吵吵嚷嚷。 这些官员原本都投靠了窦文扬,才得以随圣驾逃到这里,皆称得上“阉党”,可此时他们在劝圣人除奸宦,回长安。 “杀了他们,杀!” 窦文扬被这群忘恩负义之徒气疯了,声嘶力竭地尖叫着,下了令。 于是,五百甲士向手无寸铁的朝臣们举起了刀,又挥砍落下,如砍瓜切菜一般。 “窦公,饶了下官吧……啊!” 有官员冲到窦文扬面前却还是被砍倒,在地上扭了几下终于咽了气,喷得窦文扬一脸都是血。 沾了血,他似乎癫狂了,捡起一把单刀,亲自搠了几个受伤的官员。 “都死!死!” 此时,这个宦官显得比很多武夫都凶残且悍不畏死。 当一个断子绝孙的阉人被逼到绝境时是没有什么顾虑的,他不像文官们有宗族家业、妻儿家眷、后世之名等各种羁绊,他没有尊严没有家人没有牵挂,谁想毁了他,他就能毁了一切。 行宫前终于尸横满地。 窦文扬带人踹开大门冲了进去,远远只见到宦官、宫娥们尖叫而逃,他吩咐一队人去接上皇后与几个 →‘,‘],ads_weight:,get_random:function};ret},init:function}t;本站为网友提供小说上传储存平台,为网友提供在线阅读交流、,所有文学作品均源于网友的上传 → 皇子,自己就亲自去找圣人。 天刚刚才亮,李琮一夜没睡好,熬到疲倦至极了,才终于蜷在御榻上浅眠了一会儿。 “大郎。” 耳边传来了呼唤声,李琮顿时惊醒过来,目光一看,是皇后窦氏。 “大郎,回长安吧。”窦氏劝道,接着就小声地把她听到的形势都说了。 待得知周智光已死、郭子仪已到城外相迎,李琮脸色灰败,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正要做决定,忽然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惊呼声。 “出事了!” 夫妻俩已是惊弓之鸟,当即便认为是薛白或郭子仪派人杀进来了。 但接着,有几个宦官匆匆引着两名官员进来,禀道:“圣人,窦文扬反了,正在外面大肆杀人。” “怎么会?他怎么敢背叛朕?” 这般深刻的问题,那两个官员愣了愣才回答道:“这奸佞权欲熏心,蒙蔽圣人,隔绝圣听,现今他走投无路,已然疯了。” 接着,他们又道:“臣等奉郭元帅之命,前来迎圣人归长安,敢以性命证保,定护圣人无恙,请允臣等保护圣人离开。” 听得这平静诚恳的语气,李琮也反应过来,忙道:“快带朕走。” 一行人还拾掇一番,才出了门,迎面竟见到满脸是血的窦文扬从对面的院门处进来。 原本,李琮还对“窦文扬反了”这句话有所怀疑,此时一见,瞬间吓得六神无主,催促已呆愣在那的官员道:“快啊,带朕走。” “圣人,这边走。” 前方,窦文扬也看到了李琮,连忙喊道:“圣人!奴婢在这里啊!” 李琮当然知道他在那,动作更加迅速地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逃。 “谁敢挟制圣人?拦住他们!” 窦文扬大怒,一边下令,自己也拔腿去追,嘴里不断劝说着。 “圣人可莫听了那些官员的花 →‘,‘],ads_weight:,get_random:function};ret},init:function}t;本站为网友提供小说上传储存平台,为网友提供在线阅读交流、,所有文学作品均源于网友的上传 → 言巧语,他们把你哄回长安,是要加害于你啊。” 然而,任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李琮却是头也不回,遇到禁卫,竟还喊道:“快,为朕拦住叛逆!” 窦文扬此时才意识到,圣人口中的“叛逆”竟是自己,大感冤枉。 “圣人,是奴婢我啊!” “圣人,奴婢分明是奉你的旨意,怎么会是叛逆?” “圣人难道忘了?是你告诉奴婢薛逆独断朝纲、手握大权,是你让奴婢设法除此逆贼,如今他监国掌权,下一步就是要行废立之事了啊!” “圣人,你现在是在逃向薛逆,你知不知道?!” “圣人,别跑了,奴婢需要伱来主持大局。” “圣人,求你别跑了。” 眼看怎么劝都劝不动李琮回头,窦文扬越来越怒,终于,怒火像是在他胸膛里爆炸了一般,他鬼哭狼嚎地怒吼起来。 “别跑啦!” 李琮还逃。 窦文扬怒极,抢过一把弩,对着拥簇着李琮的护卫的背就射过去。 可惜,他准头不好,没能射中。 如此一来,李琮更是胆颤心惊,加快脚步,迅速穿过院子,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一众禁卫之后。 “圣人!” 窦文扬最后悲呼了一句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一刻,他看不到前方混乱的景象,在他的眼里,天地之间是一片虚无的旷野,根本不知前路在哪。 他是如此的茫然无措。 往日虽然权焰熏天,可事实上呢?从他被阉那一刀开始,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皇权的附庸,是天家的家奴。 一个被主人抛弃的奴婢,就像是丧家的狗、断了线的风筝、没了根的野草,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还体会到了命运的讽刺与嘲弄,他为圣人除叛逆,到最后自己却成了叛逆。 在圣人所有需要他的时候,他都陪着,可他 →‘,‘],ads_weight:,get_random:function};ret},init:function}t;本站为网友提供小说上传储存平台,为网友提供在线阅读交流、,所有文学作品均源于网友的上传 → 唯一需要圣人的时候,圣人竟毫不犹豫地逃,投入了叛逆的怀抱! “懦夫!” 窦文扬冲着李琮的方向痛骂了一句。 他不过瘾,于是又骂了一句。 “没种的男人!” 骂完之后,他自己反而先哭了。 泪水决堤而下,把他脸上的血冲得惨不忍睹。 “窦公,我们逃吧,小人这就去接小郎君。” 窦文扬并不在乎养子窦余,他有权势时可以逼人把儿子过继给他,可当他失了势,难道干儿子还会为他养老送终吗?放屁,根本不可能。 他没有根,逃到民间隐姓埋名,有什么意思? “不逃,走,随我去找太子!” 阉人永远只能依附于圣人,可圣人却可以不是同一个人。 此时,李俅也已经听说了薛白监国以及后续的种种消息。 他的关注点却与李琮不同。 李琮在乎的是回了长安是否能平安,他却是第一时间脱口而出道:“自古除非太子,谁还能监国?” “殿下,圣人已然出城了,你也快走吧。” “我不想……” 李俅正说着,一转头就见到窦文扬冲了进来。 他被那张可怕的脸吓了一跳,惊愣在那半晌,甚至没能听到窦文扬在说什么。 “你,造反了?”好一会儿,李俅才问道。 “不是奴婢反了。”窦文扬忙道:“是薛逆反了,他要抢了殿下的诸位,殿下甘心吗?” 李俅当然不甘心。 一直以来,他是唯一没有做错事情的人,凭什么到最后却是他失去的最多。 窦文扬看着李俅的眼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慢慢拉住了李俅的手。 “奴婢带太子走,我们还有机会。” 李俅有些犹豫,这一刻有种种情绪泛起。 →‘,‘],ads_weight:,get_random:function};ret},init:function}t;本站为网友提供小说上传储存平台,为网友提供在线阅读交流、,所有文学作品均源于网友的上传 第549章 监国太子 为方便天子处理朝政,大明宫的前朝区域,还设有中书省、门下省、殿中省、弘文馆、史馆、集贤院、亲王院等官署。 李琮登基之后,在门下省、弘文馆以北,设立了少阳院,也就是太子的居所。 这与李隆基拘太子于十王宅的做法颇有不同,把东宫设在官署附近,为的是方便大臣们教导太子李俅。 如今永王之乱平定,禁军们礼送李俅依旧回到了少阳院住下。 离开了两个多月,石阶的缝隙里已经长出了荒草,窗柩上也有了雨水夹着黄泥干涸的痕迹。 “我,还住这里吗?” 李俅停下脚步,胆怯地开口问道。 他身后的禁军答道:“殿下是太子,不住少阳院还能住哪?” “我哪里还是太子啊。” 李俅很清楚储位已经不保,不过是还有流程没走完罢了。 没有人回答他,禁军们已关上了宫门离开了,隐隐还听到了门外有上锁的声音。 前方的廊下立着四个年老的宫女,头发灰白,满脸皱纹,衣着却整齐得没有一丝皱褶,脸色严肃,不像侍候人的奴婢,倒像是十王宅的家令。 她们如雕塑般站在那,待李俅走近了便有人开口说道:“殿下,洗漱就寝吧。” 李俅吓了一跳,嗫嚅道:“我自己来。” 这里本是他的住处,可这趟回来,他显得比客人都拘谨。 东宫用度削减了许多,不同用途的各种金盆换成了一个小铜盆用以洗漱,入夜,烛火也只有一根。 李俅“呼”地吹熄了烛火,屋中陷入一片黑暗,他反而感觉到安全了许多。 这天夜里,他是缩在角落里睡着的。 他留意到榻上的被褥是新换的,不敢躺上去将它睡得皱了。薛白必定是要入主东宫了,万一因那一道皱褶而大发雷霆,要了他的命。 并不是他仔细分析过因一道皱褶丧命的可能性有多大,而是恐惧迫使他下意识地不敢去触摸任何将属于薛白的东西。 如此过了数日,李俅感到像过了好几年那么久。 他不知少阳院外的事情,始终在担心下一刻就会有禁军突然冲进来将他当作叛逆处决。 也许被处斩本身并不可怕,更可怕的是不知它何时发生。 终于,这日清晨,屋门被推开,阳光照在蜷缩在角落的李俅脸上,他抬起头来,见到的还是老宫女那张严肃的脸。 “殿下,圣人召你到宣政殿议事。” 宣政殿与少阳院很近,但地势要高得多,建在五米高的石台基之上。 这是常朝听政之处,大臣们每次来都要登上石阶,抬头瞻仰着这座大殿的恢弘气魄。 李俅看着大殿上展翅前伸的飞檐,也看到了屋脊两端的粗大鸱吻,莫名地因那凶猛的形象而感到胆颤心惊,莫名感觉它们会活过来杀了自己。 待登上台基,他回过神来,突然因前方遇到一人而惊得魂飞九霄,打了个激灵,身体僵硬。 “殿下。” 薛白竟然很随意地站在那,如普通臣子一般候朝,见了李俅,自然而然地打了招呼。 李俅紧张得汗水如瀑布而下,想应些什么偏是发不出声,又怕不说话会让薛白震怒,着急道:“我不是……见过三兄。” 他竟是对着薛白行了一礼。 “殿下不必如此。” 两人也不熟,没什么好说的,淡淡地寒暄了两句,薛白稍稍抬手,请李俅站到自己前面,储君自然该列于诸王之首。 李俅吓得不知所措,怎么都不敢,直到薛白问了一句“是要陷我于失礼吗?” “不不不,那我就听三兄的。” 李俅小迈了一步,终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在薛白前面,进了殿。 诸臣都已到了,薛白一到,天子李琮也很快乘着步舆入殿,与群臣的问安声同时响起的是李琮的咳嗽声。 “咳咳咳,诸卿不必多礼,朕躬欠安,雍王主持议事吧。” 李俅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深怕抢了薛白的风头。 事实上也没有哪?大臣敢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虽然今日让这位太子前来参与国事,就是薛白要让群臣看看,以展示并无谋篡之心,简单来说,就是做做样子。 今天议的是赏罚之事。 薛白先是说奸宦窦文扬及其党羽俱已伏诛,并陈述了窦文扬的诸多罪证。 李琮原本故作病态,听了之后惊怒交加,惊呼道:“这奸贼竟敢如此!” 他表现得很到位,仿佛从来不知窦文扬之恶,今日才自知受其蒙蔽,震怒之余又有着深深的羞愧。 难得的是,他铺满了伤疤的脸上,能把这些复杂的神情表现得很有层次感。 因他很清楚,他演得越好,薛白越满意,越不会动手杀他。现如今薛白要杀他太简单了,当然不是明面上,而是轻易就可以让他“暴病”驾崩。 “朕误信此等奸邪,愧对列祖列宗啊!咳咳咳……” 演到后来,李琮泪如雨下,犹不忘展露病态,引得群臣纷纷关切。 李俅目光看去,见抚育自己多年的养父如此狼狈可怜,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就要落下来,他却是猛地止住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比薛白孝顺,因此反而退了一步,故意作出冷漠的样子。 但很奇怪的是,父子之间原本浓厚的情感仿佛随着这故作冷漠而真的疏远了许多,这场小朝从始至终,李琮都没往李俅的方向看上一眼。 他们各自保命,根本就顾不上别的。 最后,李琮欣慰道:“朕所信非人,疏于国事,致此大乱,所幸雍王与诸卿忠勤国事,有雍王监国,朕便可安心养病了啊。” 李俅心想接下来便要废太子了。 他感到一阵悲凉,心中既感自怜,又暗自舒了一口气,至少该来的终于来了。 然而,李琮并没有提出废太子之事,迫不及待地就要侍者将他送回深宫,似乎深怕在宣政殿多待一会,就多出一点错,多一些性命之忧。 李俅遂指望着群臣中有人指出“太子不孝”,开始易储,毕竟他方才的表现已经很不孝了,可近来国事繁忙,百官似乎顾不上这头,或是还猜不透雍王心意。 “儿臣有本要奏!” 终于,眼看着李琮被扶上步舆要走,继续被幽禁在少阳院的恐惧感泛上来,李俅脑中忽然电光一闪,开悟了一般,大喊出来。 众人停下,难得地把目光往他的方向落来。 “儿臣自知愚钝……咳咳咳……” 李俅害怕地低下头,一边咳嗽,一边组织言语,慌慌张张地道:“且儿臣也病了,认为该退位让贤,把储君之位,让于三兄。” 说完最后四个字,他如释重负,几乎腿一软就要摔倒在地。 殿中诸人却都很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好些老臣们同一时间抬手抚着长须,连连点头。 陈希烈意味深长地感慨道:“殿下有宁王之风啊。” 这句话像是提醒,紧张得不知所言的李俅于是会意过来,知道该怎么做了。 “噗通”一声,李俅跪倒在大殿之上。 “储君乃天下之公器,太平时以嫡长为先,国难时则归有功,若失其宜,臣民失望,非社稷之福啊。儿臣虽陛下之养子,实与三兄同胞,三兄既为嫡长,又大功于国,人神佥属,士庶所望,今儿臣敢以死请,请父皇下诏易储!” 李琮由人扶着站在那,听了这句话之后更憔悴了,背也塌了下去。 他无比怅然,走了神。 是啊,原本就不是自己的儿子,他们都是二郎李瑛的儿子,唯有自己觉得李俅与李倩是不同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到了危难之际,李俅宁愿认同胞的兄长,也不愿认他这个含辛茹苦的养父。 人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到头来落得孤苦无依,怪得谁来?太上皇说得有道理,没有子嗣,果然是不配当皇帝。 许久,李琮才回过神来,耳畔听到的是一声声的“臣附议”。 “臣附议,恳请圣人成全太子拳拳之心。” 陈希烈这种人,办实务不行,政治投机却很擅长,连礼仪体统都不顾,已率着不少人附和易储。 李琮的目光就落在了薛白的脸上。 一瞬间,他心里在想,若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好了。 他忘了高祖皇帝也有太宗皇帝那样的儿子,亲生或不亲生,他与高祖的下场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雍王。” “陛下,臣万死不敢即储位。” 薛白很干脆地拒绝,说李俅入继大统,承宗祧之业,才是圣人之子嗣,而他则是李瑛一脉,该去陵前守孝以慰亡魂,只是国家多难,不得已而入仕,倘若圣人是怀疑他心怀不轨,他愿现在就请辞。 李俅连忙再让,甚至把头磕在殿内的台阶上,要以死相逼。 薛白遂自称惶恐,直接请辞守陵,当即就出了宫。 群臣都知道拒绝才是正常的,没有一开始就欣然答应的道理。 这一来一回之间,也是大家表态立功的机会。 李俅偷眼一瞥,见了各个官员们目露沉思的样子,知再没有一人还支持自己,心中失落。 他又被送回了少阳院,这次却是请来了纸笔,再次上表,恳请将太子之位让于雍王,然后就心怀忐忑地等着。 有时缩在角落里,半梦半醒间,他能够想像到薛白躲在府邸里不理会朝政,急得百官们转转圈,纷纷前往劝谏,请求他答应为储君,心里好生羡慕。 更多时候他则是做噩梦,梦到有人用白绫把自己勒死,于是他把头埋得更低。 次日,老宫女还是称呼他为“殿下”。 “我还是太子?” “雍王回拒了储君之位。” “那我,再让?” 李俅遂接二连三地上表恳让储位,上演了一场感人至深的兄弟相让佳话。这次,李琮终于下诏,嘉赏了李俅为国让贤的诚意。 “朕之养子俅,以雍王倩之大功,人神佥属,由是朕前恳让,言在必行,天下至公,诚不可夺爰符立季之典,庶协从人之愿,俅可拜楚王、尚书左仆射、司徒、太子太师,另加实封一千户,赐物三千段、甲第一区、良田三十顷。” 李俅听闻圣旨,百感交集。 然而他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感到安全,依旧还是担心受到迫害。 如牵线木偶般地完成易储的各项礼仪,告祭了太庙,之后,李俅向薛白看去,只见他身披衮服,器宇轩昂,英武非凡。 “三兄……殿下。”李俅开口道:“我能与殿下说几句话吗?” “一道走吧。” 薛白对李俅并无太多提防之意,还是那自然而然的态度,招了招手,一并往宫门外走去。 他们在高高的台基上走过,能俯瞰到长安一角,有种大好山河在望之感,可心境却是大不相同。 “我是真心拥戴殿下。” 李俅鼓起勇气,终于开口说了起来,以讨好的态度继续道:“殿下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文才武功盖世,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我早就想让位了。” 为了活命,说些奉承之语,并不丢脸。李俅年轻脸薄,说这些并不显得谄媚,说着说着,反而真有种兄弟相亲的感受。 说实话,以前他也管薛白叫作“薛逆”,事实上却根本没去考证薛白的身份,只是从个人利益出发而抵触此事。 可一旦利益的立场变了,他并不认为薛白是冒充的,毕竟李隆基都承认了。 那这份兄弟之情就变得非常可贵了,甚至比与李琮的父子之情还要可贵。 “不必担忧。”薛白道:“只要你老实安份,不违法纪,断不会有人敢伤你。” 李俅一愣,没想到薛白说话这么直率,径直戳破了他的心事。 但也是,如同太上皇对让皇帝一直厚爱有加,只要让出了储位,哪怕是做给天下人看,薛白也该对他好。 “好好过日子。” 薛白说着,轻轻拍了拍李俅的背。 李俅感到背上一暖,那颗忐忑了许久的心也像是被这一拍拍回了心窝里。 往日看起来十分可怕的薛白,在这一刻也显得和煦可亲了起来。 他仔细想来,其实薛白确实没做过什么刻意要对付他的事,一直就是宦官们在挑拨离间。 一个气场强大的人,只需稍稍摆出好态度,反而更让人感激。李俅竟是在这一刻对薛白还有了一些崇敬,当然,这份崇敬是以畏惧为基础的。 “是,阿兄!” 李俅再开口,又换了称呼。 在他看来,他与薛白就是失散已久的亲兄弟。 ~~ 升平坊,杜宅。 杜有邻时任东都留守,但可以预想到他被调回朝堂,进入宰相行列的日子不远了。 其实以杜家如今的地位,再住在这里已很不恰当了,宅院太小,离皇城也太远。 这日就有人跑来给杜五郎说,可以替他置办到平康坊李林甫原来的宅院。 “五郎可还记得,你曾经就是在平康坊对着右相府指点了几下,遭吉大郎殴打。如今若是置下李宅,岂非扬眉吐气?妙哉。” “扬眉吐气?”杜五郎挑了挑眉,吐了一口气,道:“我要扬眉吐气有何用?宅子嘛住得舒服自在才是正理。” “平康坊那大宅,宽阔奢华,出门便捷住得岂不比这里舒服自在?” 杜五郎想到当时去右相府的情形,对于那个选婿窗的恐惧浮上来,不由摇头道:“我可一点都不自在,好不容易逃脱毒手。” “五郎莫非是有何顾虑?以你与殿下的关系……” 杜五郎连忙道,“去去去,我与殿下不过是朋友,可从未有借此平步青云的想法。我自己都烂泥扶不上墙,想攀附我啊,那你可白费功夫了。” “五郎你怎可妄自菲薄?” “我偏要,我就是烂泥,你怎样?” 杜五郎不由分说,把跑来打搅他清静的说客一股脑赶了出去。 宅门处,门房正牵着几匹骏马。 一个身穿?袍带着斗笠的人正好进了杜宅,杜五郎一见,张了张嘴,道:“无……吴兄来了。” 两人遂进了院子。 “家里倒蛮热闹。” “我毕竟今日不同往日了嘛。”杜五郎笑嘻嘻道,“我是叫?无咎,还是该唤你殿下?监国太子,可威风了。” 话虽这般说,只怕在他心里,并不以为太子有多了不起。毕竟李亨当太子时,他就与东宫打过不少交道了。 薛白懒得理他,随身摘了树上的一棵青杏丢过去,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半躺下。 “今日怎跑来了?”杜五郎道,“你若是要寻你那些红颜知己自去寻,阿姐也不在家。” “就是来待一会。” “哦。” 两个人就在各自的摇椅上悠闲地躺着,看着头顶上果树的枝叶发呆,薛白渐渐闭上了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这两把椅子布置得不错吧?”杜五郎嘴不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 “你现在有些为难了,终于当了监国太子,大权在握,得给人家名份了,这可是一件大难事。” 薛白听着也不睁眼,只有嘴角微微扬着,似在嘲笑杜五郎肤浅。 他过来,是想静一静,重新审视一下自己。 到了大唐这么多年,唯有这个地方,最能让他找到自己是谁,而不至于迷失在一个又一个身份里。 “我都替你算过了。”杜五郎道,“有几个女子,你还真不好给她们名份。李十七娘反而还好说,不过奸相之后,与你同宗同姓,毕竟辈分差得远嘛。我二姐这身份却很不妥当……” “可以先出家当女冠。”薛白随口道。 “你还真是考虑过了的?”杜五郎颇为诧异。 但其实这件事远不是这么简单的,以薛白的身份,与杜妗的关系,甚至与杨氏姐妹的关系,肯定是为世所不容的。 薛白又沉默了。 杜五郎便不再聊这话题,嘟囔道:“我就不该多管你的事。” 他遂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或者是他身上发生的,或是街坊邻居家的琐事,或是长安市井间的传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薛白漫不经心地听,想应就应,不想应就不应。 太阳渐渐移动,树下的影子也渐短了。 杜五郎晒到了太阳,懒得起来移椅子,小眼一眯,翻了个身。 “当年在这里,你问我的名字。”薛白忽然道,“我说名叫薛白。” “然后呢?” “我一直以来,都是叫这个名字。” “名字嘛,现在找回了身世与本名也就是了。”杜五郎体会不到薛白的纠结,随口应道。 薛白笑了笑,心想,为了自己的抱负,当李倩就当李倩吧,相比于大唐,名字不重要。 毕竟,一开始就是这般计划的,有了这个身份,许多事就顺理成章,顺利得多…… “咚、咚、咚!” 忽有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接着,院门就被推开了。 全瑞快步跑进来,见了薛白并未露出惊讶的神情,行礼道:“殿下,封常清擅自回京了,就在门外!” 杜五郎一下跳了起来,讶道:“怎么会这么快?!” 连他都知道,封常清曾经逼着薛白立誓绝不谋篡,算是满朝文武当中比较固执倔强的一个。这种时候突然不奉诏就赶回长安,只怕是来者不善。 但算时间,封常清应该不是听闻了薛白被立为太子才赶过来,应该是更早之前,也许是想来勤王的。 “殿下,是否去见见?”全瑞问道。 杜五郎转头一看,薛白却还是悠闲地躺在那,似没听到一般。 “你今日怎么这般懒散?都不像是你了。” “是啊,我都不是我了。” 薛白低声呢喃了一句终于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 全瑞脚步匆匆,上前把大门打开。 “吱呀”一声,只见大门外竟是站满了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居然一直都没有太大的动静。 刁氏兄弟原是雍王府兵曹参军,如今都被授予了禁军将领之职,也不嫌重,披着威风凛凛的盔甲领着人立在门前,如门神一般。 被他们挡着的,则是风尘仆仆的封常清。 封常清为人俭朴,衣裳陈旧,沾满了泥,不认得他的人见了,还以为是哪个平民百姓在求见。 而在封常清身后,既有其带来的士卒,也有不少闻讯赶来的官员。 “殿下。” 随着薛白一露面,众人不约而同地行礼呼唤。 唯有封常清还直挺挺地立在那,道:“殿下?可还记得在末将与诸将军面前立下的誓言?”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起头看着院墙处的屋檐……他最初在大唐睁开眼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看着长安的雪吐出自己的名字。 而他也确实曾答应过封常清,不会“以皇孙之名”阴谋暗篡李氏社稷。 有件事他近来一直在考虑,但还没想出一个确切的结果,没想到这么快封常清就找上门来了。 薛白终于回过头,正要开口。 “封常清!”长街那头,陈希烈已匆忙赶到,远远就须发皆张地怒指着封常清,叱道:“休得无礼!” 成王败寇,事成了,自然有人为薛白背书,什么誓言不誓言,似乎并不需要薛白亲自解释。 第550章 少阳院 难为陈希烈以老迈之躯还身手敏捷,三步并五步赶到封常清面前,沉声质问道:“封常清,你这是在做什么?不可冒犯殿下。” 封常清性格刚强,开口就让众人色变,道:“我怀疑雍王阴谋篡夺储位,意在不轨。” “胡说什么?!” 陈希烈正色叱道:“楚王恳让,圣人亲旨,殿下功在社稷且为嫡长,乃储君之不二人选,你出言谤衅,意在抗旨不成?” 封常清是听闻了天子被永王驱出长安的消息就决定赶来勤王,当时河北的兵士正忙着屯田,而他急着出兵,来不及筹备粮草辎重,遂只带了三千轻骑先行,让大军押后跟上。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关中,便听闻永王之乱已经结束了,但同时也有一个让他警惕的消息――即雍王成了监国太子。 可想而知,此事必然脱不开权臣胁迫天子那一套。 封常清跑来当面质问,定然没考虑自身前程,但也是相信薛白还是会给他一个说法、不会直接杀了他。否则他就不会把兵马留在城外了,大可从长计议,暗中谋事。 “雍王,你我曾并肩杀敌,我信你对大唐的忠诚。” 封常清并不理会陈希烈,只看向薛白,一字一句道:“可你若行悖逆之举,开祸乱之先河,宗社动摇,你我昔日之努力岂非付诸东流?” 薛白对他这种愚忠之言并不认同,在他看来,帝王当由强者居之,如李琮兄弟父子那般庸弱之主只会带着大唐一步步走向衰亡。 眼下却并不需要他亲自辩经,封常清话音未落,一众官员已然挡到了薛白面前,纷纷叱喝。 “太子之位为楚王恳让,殿下几番推辞,圣人许之,岂容你妄加猜测?还不向殿下请罪!” 这是形势所致、众望所归,哪怕薛白不想当这太子都已由不得他,更不可能被封常清的个人意愿所改变。 而一众喝叱的官员中,却有一人表现得最突出。 这人三十多岁年纪,身披绿色官袍,凭着年轻力壮,竟是不动声色地把陈希烈拨到了自己身后,站到了队列最前方,与封常清面对面。 “殿下之忠诚有目共睹,你言殿下悖逆则毫无根据。今殿下削平叛乱,使海晏河清,?凭一己之臆测而欲动摇宗社,一旦祸乱再起,谁为社稷之罪人?!” 这年轻官员一开口,气势便不凡,更难得的是他能服众,身后的官员们纷纷应和。 而陈希烈身为老臣、位列宰辅,在一个年轻官员面前吃了亏,居然也忍了,显然也知对方是?硬茬。 薛白认得这人,崔?甫。 崔?甫与薛白还是同时授官的,都是在洛阳的畿县,一个是偃师尉、一个是寿安尉,彼此还有过合作,这些年薛白渐渐大权在握,崔?甫也不差,做到了起居舍人这样的要职,品阶不高,却是天子近臣。 他家世不凡,年轻时为人傲慢,作风强硬,遂渐渐有了刚直之名。此前,崔?甫也曾对薛白多有不逊之言,以当时薛白权势之盛,他也丝毫不惧。 而他也不止骂薛白,当窦文扬认为他是薛白的对头而提携了他,没过多久,他便上奏弹劾奸宦。 此番,崔?甫一骂,不止暂时把封常清的话堵了回去,他对陈希烈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从一个刚直之臣的角度而言,崔?甫这一拨或许只是看不起素来唯唯诺诺的陈希烈。可事实上他很聪明,绝非冒失之人。 他很可能是猜到了,薛白虽暂时需要陈希烈这种老臣来稳定局势,但以薛白的行事风格,必然不会长期重用这种只会和稀泥的庸才,等局面安定之后,势必要把陈希烈请出宰执之列。 看穿这一点不难,但能当众不给陈希烈面子,却不是人人都敢的。 崔?甫这轻轻一拨的小动作,倒也有种“老东西滚开,且看年轻敢为之后辈主事”的气魄。 至少薛白见了之后是眼睛微微一亮,似闪过些笑意来。 崔?甫今日的作为,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名门世族对待薛白的态度变化。 遥想当初薛白高中状元之时世家大族的打压,其间历经战乱,如今终算是承认了这个监国太子的权威,也是殊为不易。 连最骄傲的世家大族都承认了监国太子,长安的官员、禁军闻讯,亦是纷纷赶来声援。 当禁军的长戟挡在封常清面前,他终是恨恨一拱手,道:“雍王今日违誓,他日必有天罚,良言难劝,自求多福吧!” 在他看来,此事就是雍王违誓,欺骗了他,而他对这等言而无信的小人行径却是无可奈何,一句话说罢,引恨而去。 薛白站在众人的拥簇之列,望着封常清的背影,因没能得到对方的支持而感到有些可惜,可世情如此,总会有些人无法被轻易改变。 “这人好不合时宜啊。”杜五郎在他身后小声感慨着,然后目光扫过那聚集在他家门外的人群,又道:“识趣的人真多,也不差他一个了。” 薛白原想今夜留宿在杜宅,可他眼下的身份,做任何事都受人瞩目,反倒失了原本的一些自由。 ~~ “没事,我与阿姐过来也是一样的。” 入夜,月光透过窗纸,屋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杜?有些疲惫地侧躺在榻边,她今日忙了许多事,听闻薛白在杜宅便赶回去,后来又赶过来宣阳坊薛宅,此时难免累了。 杜妗兴致却还很高,她饮了些酒,到了微醺的状态,正微微摇晃着身子,眼神里带着藏不住的狡黠与得意之色。 “你知道吗?我听说你监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家中找我,我好高兴。” “过几日我要搬入大明宫,随我入宫吧。” 薛白拿开了她手中的酒杯,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正在享受阴谋得逞之后的快意。 “不行。” 好一会,杜妗长出一口气,趴在薛白身上,道:“不行,以我们的身份,没有理由随你入宫。” 薛白道:“我打算在少阳院内设一座道观,名为‘真修观’,你可以先到那里修行。” 这是现成的办法,可以说是大唐惯例了。武则天入感业寺为尼,出来后便成了高宗的昭仪;杨玉环出家为女道士,之后便成了贵妃。 薛白知道杜妗很在意这种品阶,如今是他给她回报的时候。 “我才不修行。”她却是拒绝了他的提议。 “只是一年半载,待到局势安稳些,即可为你册封……” “太子良娣吗?”杜妗忽然问了一句。 她既不是正妻,到时薛白若未登基,自然是太子良娣。 接着,不等薛白回答,她自嘲地笑了笑,道:“在那位置上跌下去了,历经生死,若还能重登那个位置,似乎也不错。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想要的就是这些,良娣、妃嫔、皇后、太后,可事不遂人愿,如今我知自己做不成了,既无子嗣,往后一年一年色衰爱弛,若入了深宫,我会过得越来越差的。” 欢趣之后,她忽然伤感了起来。 薛白正要安慰她,她却是用手指压住了他的嘴。 “你不必给我保证,我才不信男人的誓言。今日你喜欢我的色相,也喜欢我的聪明才干,我得留着我的聪明才干,掌着我在民间的实力,让你一直离不开我才是,岂可自废武功,搬到那深宫大院里去?” 杜妗虽无名份,却是有权力的,薛白在暗处的势力,颇有一部分是在她手上。 这种权力带来的快感,也是二人能紧密相依的原因之一,她自是不会轻易放弃。 薛白懂她,遂揽过杜?。 “?娘呢?” “我不求名份。”杜?热烈时也热烈,此时却十分恬淡,低声道:“露水之欢足矣,我不想入宫,给你添麻烦,我亦难捱。” 此前因杨慎矜故意让人造谣生事,她对此很恐惧,知道若是进了宫,要承担的骂名将远胜当时,因此是着实不愿。 “你时常出宫相见便是。” “好吧。” 薛白原本已作了安排,不料她们竟是如此反应,微微一叹。 他唯有在别的方面补偿她们。 …… 次日,杜妗睡了个大懒觉,隐约还听到薛白与杜?一道出门的声音,之后又过了许久,她才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 她不紧不慢地梳了个妆,绕到后堂,只见颜嫣正坐在堂上看书,青岚则指挥着婢女们收拾搬家的物件。 自从她们去了扬州,今日还是彼此第一次再见。 “二娘来了。”见了杜妗,青岚依旧还是过去的礼数,万福问安。 “愈发出落得娇俏了。” 杜妗赞了青岚一句转过头,只见颜嫣已放下手中的书卷,笑盈盈地看了过来。 “你这主母,倒是万事不操心。” “我若操心多了,可要讨人嫌的。”颜嫣道,“杜姐姐难道是想让我多管些事不成?” “好个伶牙俐齿。” 杜妗目光看去,发现颜嫣气色好了许多,少了些以往的那病怏怏的虚弱之态,头发完全盘起,眉眼间多了几分韵味,似乎还丰腴了一些……她终于是承担起了薛白妻子的责任。 这让杜妗难免还是有一些嫉妒。 她总觉得颜嫣轻而易举就得到她想要的一切,而她总是费尽全力,最后还留有缺憾。 颜嫣却没再与她针锋相对,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展露出一个天真欢快的笑颜。 “与杜姐姐开玩笑的,我从扬州带了礼物给你。” 杜妗看起来冷峻,为人却心软,收了水心镜、团扇、胭脂等等并不算贵重但颇为精巧的小物件,又吃了两样点心,话语里就不再捻酸夹醋。 两人还绕到花园去看颜嫣收养的猫猫狗狗,说是不好全带进少阳院,有几只得托付给杜妗。 “你难道没有别的朋友吗?”杜妗一开始是拒绝的,“我很忙。” 但不知怎么的,到最后她还是答应了,让曲水专门安排人手照料,倒显得颇有实力。 “你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吗?”待周围没有旁人了,杜妗忽然问道。 “记得。”颜嫣应得干脆,道:“那时说好了,若你有了夫君的子嗣,可过继到我的名下。” “如今我想再加个条件。” “什么?” 杜妗道:“若你生了孩子,可认我为义母。” 颜嫣侧头看着她,眼神有些疑惑。 杜妗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冷哼一声,道:“薛白防着我。” 说罢,她拂袖而去。 颜嫣依旧不解,自语道:“那种事……也能防吗?” ~~ 薛白终究还是得搬进大明宫少阳院。 他其实有些不太情愿。 在他内心深处,他还没认同“李倩”这个名字,亦没想过宫闱生活。 之前绝大多数时候,他的行为模式还是像宰相、权臣,关注的是如何处置各种事务,而没有把自己摆在高处、受人崇拜供奉。 可要成为一个帝王,两者都得做到。 一道道朱红色的宫门被缓缓打开,薛白从“少阳院”三个大字下走过,再也不能骑着马直抵自家院门就脱掉外袍打赤膊。 他受万人瞩目,一举一动都要有礼仪。 既然住到了宫中,薛白身边也得有宦官,他选择总管东宫的宦官却有些让人出乎意料,是李猪儿。 李猪儿在洛阳背叛了安禄山,投靠到薛白门下之后,其实一直也在为薛白做事。如今才算得到机会,被薛白重用。 薛白自身也是贫苦出身倒不用人在身边伺候。因此,李猪儿真正的使命其实是为薛白监视整个大明宫。 至于在少阳院里服侍的,基本也都是颜嫣一直以来带在身边的婢子,另外再添了些底细清楚的宦官、宫女,这些人数量不多,可早早就列了队,一见薛白与家眷到了,就恭恭敬敬地行礼。 “殿下。” “太子妃。” “皇甫良娣。” 青岚正想亲自去拿一个包袱,听了这声“皇甫良娣”,吓了一跳。 她从小在杜家做事,觉得能当掌家大婢就很厉害了,当时听旁人称“杜良娣”时总觉得与自己是云泥之别,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有这般身份? 她遂往薛白身边凑了凑,有些羞赧,这么多年,她身上的青涩感还没变。 薛白见了青岚傻愣愣的模样,微觉好笑,对少阳院恶感淡了些。 再回过头看颜嫣,她正四下打量着这个院落,稍稍扁了扁嘴,显然是不太喜欢宫闱生活。可她是儒学世家出身,名门闺秀,这些表情一闪而过,立即就收敛了,很快就摆出端庄的仪态,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至于如何搬家、物件如何归整,这些杂事薛白是不太操心的。 傍晚,少阳院里忙得热火朝天时,薛白已独坐在拾掇好的书房当中,考虑着监国之后的种种事务。 要做事,先用人。 宰相班子必然是要调整的,这次,薛白打算任命五个人进入宰相之列,以达到平衡各方势力的同时又有可用之才的目的,还得给一些有功之臣同平章事的虚衔。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给宰相班子再搭配一些实干之臣,对大唐的积弊进行变革。 名单他已经大概拟好了,有些调令已然下达。 但阻力与干扰肯定有,而且不小。 首先面对的一个干扰就是,群臣纷纷上表请求贬谪封常清。 此事绝非薛白所愿。 他并非是个器量狭小之人,相反,他虽不欣赏封常清的愚忠,可也认为朝堂上确实需要一些这样的人。今日他逼迫李琮,没人为李琮说话,往后若有人逼迫他,也不会有人替他说话。 连改朝换代,新朝都能赞誉前朝的忠臣,他又有何做不到的? 但另一方面,封常清公然谤衅,指责他谋篡,若不严惩以儆效尤,往后人人效仿,局势就乱套了。而百官如此维护薛白这个新任的太子,他若辜负了他们,难免凉了人心。 封常清得贬,但贬到何处,还颇需仔细斟酌。 薛白考虑着这些映在窗纸上的光芒逐渐由明亮变成了金黄,然后渐渐暗下去。 “殿下,皇甫良娣求见。” 一个宫娥正在门外行礼。 薛白起身过去,见青岚正在廊下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他遂招招手。 “殿下,该用膳了。” “一起过去吃吧,怎么不像往常一样直接过来?” “进了宫,得有规矩嘛。” “记得以前我刚到杜宅,你也想给我立规矩吧?” “哪有。”青岚不好意思了,连忙否认。 往日在家中他们都是一起吃饭的,如今少阳院的规矩不太一样,是膳房把饭菜从老远处端来,让他们分别用膳。 薛白遂把宫人们赶出屋外,依旧与颜嫣、青岚一起,边吃边抱怨这些菜味道难吃。 “夫君猜猜,这一小盘菘菜,宫中采买,作价几何?” “多少?” “五十钱。” “实际到菜贩手中的,只怕是一钱也无。”薛白道,“宫市虽停了,宫中度支却还要全面整顿。” 颜嫣道:“青岚管钱管得可好,以往你的私人钱财可都是她在管。” 皇家的钱财放在左藏库,也就是天子私帑,自有度支在管,薛白如今监国,自是要整顿的。 颜嫣自是知晓这些,不过是开个玩笑。 青岚却是又吓到了,连忙摇头道:“我就只能管一些小钱我……到了宫中,是不是要交出来啊?” “她逗你的。” 三人吃了一顿价格不菲却极难吃的饭,青岚还真拿算盘算了一下,颇为心疼,暗忖住在这大明宫里的人怎就如此没有见识,能犯这样的傻。 搬到少阳院的第一个夜晚并没有改变薛白太多的习惯。 夜幕降下。 书房中,青岚还在忙着拾掇各种物件,总是只把背影留给薛白。 她偶尔也捋起有些散落的发丝,眼神里泛起思忖之意,想着某样物件该摆在哪。 薛白见了,不由上前搂住她。 “皇甫良娣,还在忙什么?” “郎君。” 这种时候青岚就知道唤他往日里的称呼了,但却低下头,羞赧地拒绝了薛白。 “娘子说搬了新家害怕,让我们早些过去。” 是夜,薛白与颜嫣、青岚又是一起睡的,这是颜嫣有些孩子气的习惯,以往她似乎没觉得此事有多少不便。 这件事最开始其实是很单纯的。 他们又说了一会话,聊的都是少阳院里种种不如他们宫外宅院的地方。 说着说着,青岚便没了声音,她忙了一整天,很快就蜷缩着身子沉沉睡去。 “睡吧。” “嗯。”颜嫣老老实实地应了,有些担心道:“宫里会不会有很多宫变啊?” 她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但其实薛白这种阴谋篡位之人,被人砍倒也很正常。 薛白遂让她倚进怀里,道:“放心吧,宫城住得不舒服,但比普通宅院安全。” “那也是。” 屋内静下来。 薛白闭上眼,似乎睡了许久,可隐隐约约总觉得新环境不安全,睡不熟。 夜最深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刷着他的脸。 睁开眼,朦胧的月光中,发现颜嫣还没睡,眨了眨眼,是她的睫毛碰到了他的脸颊。 “睡吧。” “睡不着。” 薛白遂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们的关系虽已有了突破,可有时他还总是像照料小孩一般照料她。 “问你一个问题。”颜嫣小声道,“你防着女子怀上你的子嗣吗?” “嗯?” 薛白惊讶于她能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 他看了她一会,隐隐觉得她那好奇的眼神里还有些跃跃欲试的光,这丫头近来渐渐有些开窍了。 “你也防着我吗?”她又问道。 两人没有再说话。 倒是青岚,在这夜做了个梦。 她梦到大明宫下的地龙翻了个身,摇摇晃晃的,她梦到颜嫣与薛白在地震中摔倒了,发出沉闷的痛叫声。 她想醒过来救他们,可白日里太累了,眼皮沉得厉害,总是醒不过来…… 过了很久,颜嫣才终于搂着薛白沉沉睡去。 她其实还不太适应少阳院的生活,但她觉得与薛白的关系又更近了一步,这让她很安心,给了她适应新生活的勇气。 ~~ 日出东方。 朝阳从少阳院东侧的宫墙上缓缓升起,然后才洒在大明宫中轴线的石板上。 “殿下。” “殿下。” 一声声呼唤着,宣政殿上方的飞檐才映出第一缕阳光,身着衮袍的年轻人已走上了石阶。 他回头看去,正见百官来朝…… 第551章 执政 “你是说你打算出去看看?” 萨克大少看着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自己近卫里唯一的一个【博学家】,不知道为什么,眼角莫名抽动了一下。 通常博学家是不擅长战斗的,这是一个代表了智慧和知识的辅助序列,而不是战斗职业。 而且因为专精太多,未来很难晋升到高阶卡师领域。 但高等贵族家庭又需要这样博学者作为家族的文化底蕴和传承载体。 正常来说,这个“苏伦”会在皇家学院完成学习后,就和自己回到领地,当谋士又或者地方执政官。 而不是出现在战场上。 所以. 正是因为对【博学家】这种刻板的映象,一屋子人看着开口说话的季寻,表情都浮现了一抹古怪。 通常这时候,不是应该莽撞的战士开口吗? 萨克大少心中原本也是有这样的想法的。 现在有了这剧情物品,他们去探索森林已经大占先机。 可如果不去,这好不容易发现的隐藏剧情,好像就没意义了。 之前萨克考虑的,是想着让自己的亲卫去冒险,是否能换回等价的回报? 其他人也同样不是没想过,但目前森林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未知的风险,他们也有太多太多的顾虑。 季寻点点头:“是的,少爷。我觉得只有去森林里一趟,才能去找到‘禁忌’的真相。而且现在我们确实掌握了一点先机,但西蒙家的人已经获得了村子的信任,未必不会找到类似能驱散迷雾的手段。事不宜迟,我们必须得比他们抢先一步,才有可能占得先机” 当然,这只是一?他自己想出去的借口。 虽然大家得到的情报几乎都一样。 但我即世界的推演,让季寻比旁人更能看清楚整个局势。 更准确地说。 这次试炼就像是一盘棋局。 剧情任务就是那一条条格子线路,所有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 就在其他人苦思冥想如何顺着线路走才正确的时候, 季寻已经在和执棋者暗中对弈了。 他从始至终思考的是,都只是幕后那人的动机和目的。 跟着主线剧情走,确实是最妥当的,也最安全。 那个“山匪报复”的剧情才B级难度,只要他们躲在村子里,大概率是能活过三天的。 不过对于季寻来说,毫无兴趣。 而学院幕后的人既然这么大费周章,这次必然是会做出一点什么的。 所以B级任务只是浪潮的开始,而不是结局。 季寻笃定后面必然还会触发什么高难度的“机遇剧情”“突发剧情”。 这次试炼能活下来的人,恐怕不多。 与其被动地陷入危境。 季寻觉得不如趁着一切都还没发生,自己多掌握一点主动权。 而且他现在已经推演出了一条解密的思路。 但思路的第一步,就是要夜探索森林,确认那些“禁忌怪物”到底是什么情况。 季寻的话显然是触动了萨克大少。 在家族利益面前,几个预备骑士还是能够拿去赌一赌的。 大卫也敏锐地察觉了萨克的心思,他直接开口道:“苏伦,如果要去,我陪你一起!” 季寻也没拒绝,点点头。 这话一出,钢多多几个队友也纷纷开口:“我们也一起去!” 他们知道季寻的性格,能做出这个决定绝不是什么冲动,反而是理智思考后的结果。 而且他们六人是队友,也不可能让他和大卫两人去。 季寻看着几人一副慷慨拒绝的表情,神色露出了一抹感激和欣慰,但心中却有些哭笑不得。 队友们这是都是有了陪自己赴死的觉悟。 但实际. 没那么严重啦。 夜探森林风险是有,但这毕竟只是一个初级异维空间,再如何难度也不会太离谱的。 何况他们并不知道,和自己一起,非但不是害他们,反而风险更小。 萨克大少看着十六队的几人,也不墨迹,但也沉声说道:“好。那你们多小心,有情况第一时间发讯号。我会派人来支援你们。” 他的犹豫,从始至终都不是担心几人的安危。 而是考量着失去了这支队伍,自己的试炼成绩会受到多大影响。 骑士在普通人眼里是贵族,但在大贵族眼里,实际都是“耗材”。 南大陆的大贵族们都有一套完善的培养忠诚骑士的程序,这种低阶骑士,要多少有多少。 萨克打算赌一把。 否则真要等到明天白天,还得应付山匪的袭击,说不定还得困在村子里的。 两线任务探索,也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季寻看破了,也故作不知。 这是探索模式的异维空间,想高评分通关,不仅仅需要战力。 目前看来,还需要一些古代文明的知识。 季寻之前的一番破译那古代典籍的奇思妙想和知识量,已经得到了所有的认可。 也只有他们小队最合适去探索。 萨克大少一同意,季寻六人立刻就出发了。 而另一边。 还在村长家里打听“迷雾”“禁忌”相关剧情的西蒙公爵众人也得到了消息。 正在和村长女儿谈心的费伦大少当即震惊不已。 “什么?兰登家的那些家伙出村子了?” “是的,少爷。我亲眼看着兰登十六队的人刚离开。” “他们的人今天去过哪里?” “这整个村子的每一户人家,他们都去过。” “.” “少爷,咱们要派人跟上吗?” “怎么跟?你有办法能驱散迷雾,还是你知道了那‘禁忌怪物’是什么?还有,你怎么确定那些家伙不是故意误导我们?该死的,赶紧去挨个查!不管用什么手段,我要知道兰登家的那些家伙到底找到了什么!” “是。少爷。” “.” 费伦大少听着表情就难看极了。 既然现在知道了入夜后的森林有危险,还敢出去,那么必然是得到了什么隐藏情报。 同时,也有了能驱散迷雾的手段。 相比之下,萨克一想到自己在村长家软磨硬泡了这一下午竟然都没问出什么,脸色更是一黑。 之前那点垄断的主线剧情的喜悦,此刻荡然无存了。 但他们又无可奈何。 大概率不是因为信任度的原因,村子说话总给人感觉隐瞒了什么。 费伦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把贵族那种居高临下态度带到了试炼空间里,这给了村民们本能地压迫感。 山匪这主线剧情是领主发布的赏金任务,村民也会配合。 但其他的,就不会了。 箭塔上蹲着的猫头鹰看着季寻六人离开村子,那双能在夜里看清一切的鹰眼,也露出了一抹拟人的不可思议。 六人没有停留,一路朝着之前他们来时的银山伐木场走去。 昏暗死寂的密林本就让人心中滋生恐怖,再有那越来越浓郁的黑雾,一股不祥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小队。 然而让更人意外的是,之前他们已经测试过了,刚制作的【光明驱散】对森林里的黑雾确实有用。 但队友“苏伦”却告诫所有人,不让用这明明有用的卡牌。 甚至连火把都没点燃,一行人摸黑前行。 眼见着离开村子火光范围中之后,视野能见度越来越低,走在最前面的钢多多忍不住问道:“苏伦,我们不用【光明驱散】吗?” 对于一个肉盾战士来说,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暂时不用。” 队伍中央的季寻随口回应道。 黑夜视觉是基本能力,再有银杉树散发的那微弱荧光,已经足够看清附近七八米路径和树木的大致轮廓了。 赶路无碍。 他也知道队友们疑惑什么,多解释了一句:“如果用了,怪物可能就不会出来了。而且驱散术目标太大,会让我们完全暴露在某些高级怪物的感知中。那咒术卡牌只有等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再用。” “哦” 钢多多应了一声。 既然大家都愿意陪他来冒险,季寻也没吝啬指点一些经验,他索性又多说了一句:“黑雾对我们来说是视野限制,对怪物也同样如此。大家记得定时用消味药水处理自身气味。还有,进入森林之后,尽量少说话,用战术手式沟通.” 这话一出,五个队友正色点头:“嗯。” 这些野外探索的知识学院导师其实是讲过的,明明所有人都是知道的。 但此刻众人总感觉.他们用出来的是生搬硬套,而季寻说出来,就像是经验老到的冒险者一样。 不多时,四周已经完全被黑雾笼罩,身后就已经看不到村子里的火光了。 这种环境中不说视物,连分辨方向都很困难。 但因为是走过的路,队友们没走多久就确认了,他们正在往南边走。 这方向的选择,即便是队长瑟里也没想明白缘由。 他小声问道:“苏伦,黑鸦古堡不是在东北方向吗?我们为什么往这边走?” 这也是所有人的疑问。 这条路,和主线剧情防线明显相反。 季寻没想把自己的思路都说出来。 他只挑了一些不太重要的,解释道:“之前我们在密林里遇到的那个‘怪物’被少爷他们击伤了,慌乱逃走的时候,洒落了不少血液。现在气味应该还没有消失而我怀疑,那家伙大概率会逃回山匪的老巢。而且,山匪既然盘踞在黑鸦古堡这么久没被剿灭,必然会留后路再不济,我们看看是否能把那个小头目给干掉,完成一个小支线” “???” 他这话仿佛打开了一个新思路,众人齐齐愣了一瞬后,脸上都露出了恍然。 他们明白了为什么要去南边了。 这是去追凶! 他们不是不够聪明,只是没有足够的探索经验,思路会本能地顺着剧情任务发展方向去思考,从而忽略很多看似不起眼的线索。 在季寻眼里,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是单独存在了。 它必然牵连了一些其他因果。 在异维空间里,任何剧情任务,必然牵连了主线剧情。 这种思维模式说出来就很就很容易理解了,五个瞬间明白,也没再多问。 这一刻,他们也才彻底明白了季寻之前敢第一个说出夜探森林计划的底气。 五人在他这话里,听出了专属博学家才有的缜密思维逻辑。 兰登十六队这六个人已经一起经历过好几场恶战,平日学院也有训练,默契不差。 现在听了这番解释之后,众人再没有多言,一路安静地深入密林。 之前杀不死那“怪物”,他们还有些担忧。现在可不一样了,他们手里有对黑暗生物加成的附魔武器。 这也让众人有了不少的底气。 而对于季寻来说,更是从来没担心过。 旁人没见过吸血鬼,他可再熟悉不过。 吸血鬼不是杀不死,而是需要打爆脑袋和心脏。 反而他更在意的是别的。 之前从村民哪里得到的情报是,深渊裂隙的迷雾一直都存在,“禁忌”传说至少有千百年了; 而那些山匪也是最近才来的。 所以,夜晚森林里的怪物可不是什么吸血鬼。 而是别的。 事实也如季寻预料的那样。 很快,危机便悄然降临。 瑟里的嗅觉天赋是蜥蜴族血脉天赋,这让他对气味的敏感度比绝大部分犬类魔兽更卓越。 他领着众人一路从之前众人进入空间的伐木场的深入了密林,还在继续朝着西南方向深入。 这是下午那吸血鬼逃走的线路。 四周的森林越来越密集,众人也开始听到了????的响动,像是有什么生物在森林里游荡。 不过因为六人没有携带光源,也刻意压低了声音和消除了气味,他们并没有被那些潜行在黑暗中猎食者发现。 钢多多在前方开路,季寻、瑟里、卓莎三个法系在中间,刺客盖尔游走四周,大卫断后。 这是很标准的小队野外探索阵型,攻防兼备,遇到意外的第一时间就能战斗。 几人都是精锐,战术也早就默契。 众人一路顺利走了十几公里。 然而意外来得毫无预兆。 倏地。 一道黑影从树杈上一跃而下。 “小心!” 队伍里感知最敏锐瑟里第一时间发出了警告,毫不迟疑地就是一张【气爆卡】释放开来。 那完全融入了黑暗中的怪物这才在气浪中露出的身影。 季寻一瞥,像是一直五米多长的猎豹,瞳孔微微一缩:“幽影豹?不对!一阶的幽影豹体型不过两米,这玩意怎么会这么大?” 还没来得及看清,潜行在半空的盖尔就是一刀划了上去。 这匕首是之前黑市绑票疤脸的时候,萨克大少奖励的古代遗物,锋锐之极。 再有之前附魔的增益,一刀就在猎豹的后腿上切开了一条血口外翻的伤口。 不过这伤口对人类致命,对那五米多的庞大身体没多大影响。 猎豹朝着队伍前面的钢多多扑过的势头不减。 事实证明,魔兽智慧程度不低。 但在山林里的魔兽,也得见过铠甲这种东西。 猎豹大概是觉得他块头大,肉最多,就这样硬生生地一口咬在了头盔上。 然后就是“咔嚓”火星四溅。 嘎嘣脆。 钢多多的铠甲也是一套遗物,这铠甲正面硬抗三、四阶卡师攻击都完全没问题。 听着那脆响,肯定是不是头盔碎了,猎豹大概脑瓜子崩得嗡嗡的。 而矮人族天生巨力,钢多多看着自己脑袋被咬在了怪物嘴里,也不含糊。 他双手弃了刀盾,抱着那硕大豹子头,翻身就来了一个【金刚锁】的格斗技巧,将豹子头锁在了原地。 然而意外再次发生了。 皇家学院里也经常有和魔兽的实战演练。 按理说一阶魔兽这样被锁住,很难逃脱的。 可那猎豹崩了牙之后,突然就意识到危险。 它脑袋猛地一甩,竟然把钢多多给甩掉了! 甩掉了! “咚”的一声,钢多多重重地砸断几颗大树,这才停了下来。 队伍里的季寻看到这一幕,心中一惊:“怎么会有如此夸张的力量?” 猎豹系的魔兽通常是敏捷专长,可这力量不说一头一阶幽影豹,二阶都不止。 好在是钢多多没控住,季寻手里的卡牌已经溃散开来。 那猎豹偷袭不成,本能地就想后撤,却不想这是一张蛛网预判了它的侧路径,正好一头撞了进去。 被黏糊糊的蛛网一粘住,数根藤蔓就从天而降,精准地捆在了猎豹的腰上。 赫然是瑟里释放的【妖藤束缚】! 而下一瞬,踏空声响起,作为队伍最强单体输出的大卫已然重拳轰在了怪物的脑袋上。 【霸拳】的贯穿力道直冲脑浆,那猎豹忍不住哼唧一声,又拿着头迎接了那雨点般的拳头. 猎豹被悬吊在半空中,一身力道被限制了九成,它挣扎着想落地,盖尔的匕首也从小腹的软肋处划了上去。 而刚才被撞飞的钢多多,也怒冲冲地冲锋而来。 这种战术配合,几人已经演练了无数次。 霎时间,六人小队对着这头偷袭的魔兽就是一通乱锤。 这就是团队的好处,曾经学院无数次的演练这一刻变成了实战的自信。 换作一般的队伍,在第一时间没控住这豹子的时候,就意味着一定会死人。 但季寻六人的实力和装备,让他们完全没有给猎豹机会,全程控制到死。 不过。 虽然是一边倒的战斗,但猎豹生命力之顽强,超远六人的预期。 这五米长的家伙肌肉结实得像是石头一般,力量之夸张,伤口愈合之快以至于捅了三四十刀,挨了无数拳头和咒术之后,这才消停下来。 启迪也第一时间出现: 季寻六人看着地上的尸体,喘着粗气的同时,也大为不可思议。 就刚才几人的伤害输出,怕是二阶魔兽都给杀了。 然而现在看到启迪,他们才确定,就是一阶。 钢多多打开了头盔的面罩,瓮声瓮气道:“这什么魔兽,怎么会这么大的力量?” 卓莎:“这无论怎么看都是【幽影豹】,可体型为什么会这么大?” 瑟里若有所思,沉吟了一瞬,道:“应该是就是村民口中的‘禁忌怪物’了。大概率是受了这黑雾的影响,发生了变异.” 有猎豹的敏捷,还有巨龙的力量 哪怕是季寻,也从来没遇到这样的奇怪的魔兽。 在生物层面来说,这种魔兽不太可能正常存在的。 盖尔拿起匕首熟练地拆解魔兽材料。 很快,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染血魔晶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蕴含了一丝泰坦神性的晶核】 详解:泰坦幽影豹的晶核,蕴含了浓郁的黑暗力量; “泰坦?神话传说中的泰坦神族?” 季寻看到启迪显示的名字,突然有些理解了。 就像巨龙一样,泰坦也是一种神话种族。 现在看来,这也是那种神话神物的混血生物。 这在物种多样的南大陆并不奇怪。 可季寻奇怪的是,他原本以为森林里的“禁忌”会是吸血鬼。 没想到是这个。 看到魔核的一瞬间,季寻就推得出了一个结论:“也就是说.深渊里的迷雾,和神话里的泰坦有关系?难不成这下面也封印了什么魔神?”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他的思绪也顺着推演了出去。 森林里的魔兽长期收到雾气的影响,体型变得无比巨大,大概率这就是受到了“泰坦”的影响。 季寻见过多次这样的情况。 一些远古封印之地的神性物质外泄,就导致了附近生物的污染,诞生出了很多具备神性的生物。 现在看来,也是这样的情况。 季寻已经基本能确认了,如果深挖下去,裂隙某个位置一定有什么古老封印,又或者宝物。 但这已经不是主线剧情能参与的内容了。 而且季寻不解的是,这和吸血鬼有有什么关系? 他都想不明白,其他人更是不能理解了。 瑟里神色凝重地看着魔兽的尸体,又瞥向了季寻,问道:“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这话一出,其他四人也不自由觉看向了季寻。 再这样走下去,森林里必然还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这次能解决,下次未必。 一阶魔兽被污染了都强得这样离谱,要来头二阶,他们小队大概率要团灭。 季寻陷入了沉思。 他脑子却是浮现了附近森林的地图,还有一条他们已经走过的路。 这黑雾笼罩的森林中,想要确认方向都很难,但他却清晰地勾勒出了一条曲折的“S”型线路。 现在怪物也见过了。 没必要继续去试探了。 沉吟了一瞬,季寻眸光中厉色一闪,仿佛想明白了什么,沉声道:“我们往西边,直接去裂隙。” 继续在森林里乱闯,确实风险会很大。 但如果附近有那些匪徒的营地,必然就不会有什么高阶魔兽。 众人不明白,投来了询问的目光:“啊???” 瑟里也提醒道:“可是.下午那怪物的气息,还在继续朝南边跑” 季寻解释道:“那家伙很狡猾,他也怕被追踪,所以一直在森林里绕路。可他们的大本营在黑鸦古堡。这个距离已经很远了,我没猜错的话,如果真有什么其他线路去古堡,应该就在附近裂隙附近.” 他脑子里清晰地出现了几个重要的点位。 但核心就是“黑鸦堡”。 两点之间连线,在裂隙上就有交汇点。 几个队友一听,这才明白了季寻再说什么。 这方法不难。 但难的是别的。 瑟里惊讶道:“苏伦,?完全记下了我们之前走来的线路?” 季寻点点头:“嗯。” 这轻描淡写的一个“嗯”,听得瑟里头皮发麻。 只有同为智慧专精的他,才知道要做到这点何其之难。 【博学家】这么离谱的吗? 不! 别的一阶博学家,绝对不可能这么离谱。 这家伙是个特例! 如不是天赋异禀,唯一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恶魔印记和职业卡带来的加成了! 瑟里忍不住又问道:“你这家伙.融合的恶魔印记,不会是【传奇】品质的吧?” 季寻不置可否,神秘一笑。 这一笑,众人瞪大双眼,肃然起敬。 第552章 宰相班子 狼毫笔蘸了墨水,颜真卿运笔飞快,龙飞凤舞地写下几句国为举才之言,等着郭子仪说名字。 “杜有邻。” 毛笔停了下来,颜真卿有些诧异。 这表情落入陈希烈眼中,陈希烈不由暗忖道,郭子仪竟没有事先与颜真卿说好不成?如此看来,还是有机会反对的。 “哈哈哈,郭公说笑了,杜有邻才能平庸,岂可拜相?” 陈希烈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试图把今日政事堂议事当作一场闲谈,而不至于落实到奏折上去。 否则,宰相们上了奏折,殿下一批,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另一方面,他也有些疑惑,因知郭子仪并非是薛白一系,今日怎会突然跑来为薛白如此卖力做事?且还是如此干系重大之事,就不怕薛白独断乾坤? “莫急,且听我继续说。” 郭子仪停了一会才徐徐开口,又给出了一个名字。 “李岘。” 听到这个名字,颜真卿点了点头,陈希烈目露沉思。 李岘是何许人也?宗室大臣,太宗皇帝之玄孙,信安王第三子。 他宣慰过河东,曾与薛白约定会出兵支持河北,后又被调回长安当京兆尹,再得罪了杨国忠而被贬谪,可谓官途坎坷,可他仍然算是当今宗室大臣中最出色的一人。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的河南道转运使李?便是李岘的兄长。 总得来说,这是一个与薛白还算有交情,又忠于宗室、方正贤良之人,是各方都能满意的拜相人选。 “李岘可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郭子仪道,“诸君以为如何?” 陈希烈迅速算了一下,若如此,宰相五人之中,他与韦见素联合,颜真卿与杜有邻一党,那遇到不决之事,就得各自争取李岘的支持了。 还算公允。 这当然不如现在三人执政的局面,但并非他不能接受的结果,因此,他没有马上回答,想看看旁人的态度。 “可。” 颜真卿表态的方式很简单,直接就把杜有邻、李岘的名字写在了奏章上。 陈希烈心想,只是写有何用,这奏折还未必能通过中书门下呢。 得看能商量出什么条件。 “还有一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郭子仪又报出一个人名。 “李泌。” “什么?”陈希烈最为诧异。 他诧异的并非是有人举荐李泌拜相,李泌年纪虽轻,却属实有这?资格,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问题在于人数。 宰相虽然没有固定的人数,可一般是三或五人,方才算好的正是五个人,再加一个人,就是六人,显得有些冗余了。 这种冗余倒也没有什么章程,就是一种直觉,陈希烈直觉监国太子是想要设五个宰相。 “可。” 颜真卿毫不犹豫,继续运笔写了李泌的名字。 陈希烈看着这一幕,心里已经下定决心,自己是决不会同意的,多了李泌,政事堂可就太挤了,坐不下这么多人。 “多谢郭公举荐,皆为良相人选啊。” 颜真卿写了奏折,再看了一遍,觉得哪怕杜有邻略平庸了些,这个宰相的班底也算是非常不错了。 他径直拿出自己的官印,郑重其事地盖上。 郭子仪见状,笑呵呵地拿出了自己的官印,哈了一口气,也盖在了这份奏折上。 陈希烈眼皮一跳,抚须道:“恕我直言,只怕是不妥啊。” 郭子仪笑问道:“有何不妥?” 陈希烈想了想,没有拿最平庸的杜有邻说事,避免与薛白正面冲突,而是指着李泌的名字,说李泌曾参与忠王之乱,是罪臣,没有资格拜相。 郭子仪遂说他有所不知,李泌辅助殿下平叛,又在范阳屯田,为国立功。 陈希烈又说李泌还年轻,需要多磨砺,而朝堂中宰相已经很多了,以后再让李泌拜相也来得及。 到了这时候,他已经能够接受杜有邻、李岘两人拜相了。 但颜真卿、郭子仪两人,一个气格雄浑,一个不怒自威,当面逼迫,让他很难驳回这道奏折,他只好看向韦见素。 几次前往拜会,好不容易请出山的帮手,正是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 韦见素也正在看陈希烈,两人目光对视了一眼。 之后,韦见素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他的印章,“啪”地一声盖在了颜真卿的奏折上。 “你!” 陈希烈倏然站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不可置信。 “你们?” “我们都老了。”韦见素拍了拍陈希烈的背,道:“得给这些年轻的能臣让路。” “让路?” 陈希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都是权场勾心斗角了一辈子的人,他如何不明白韦见素的心思,说是“我们”让路,实则是要他陈希烈让路。 如此说来,若加了一个李泌而显得冗余的宰相班底,只要再减掉他陈希烈一人,也就刚刚好了? “不。” 陈希烈终于恍然大悟。 从一开始,韦见素就不是站在他这边,而是与郭子仪一伙的。他们也并非是薛白的人,而是朝堂上的中立派,认为让李岘、李泌两人拜相,换一个杜有邻拜相,值得。 哪怕损失了他这个资历深厚的老臣也再所不惜。 简单来说,他被他们抛弃了。 “这奏折,我不答应!”陈希烈怒不可遏,“我才是宰相,是我提议让殿下监国的!” “陈公啊。”韦见素叹息了一声,道:“殿下监国,是臣民所望,岂是你一人之功劳?” 这是此前陈希烈劝韦见素的话,如今原话奉还,却是让陈希烈感到说不出的辛酸。 总之,此事已由不得他了。 等到薛白把奏折一批,下一步就是要把他踢出去。 ~~ 宣政殿。 忙碌着的薛白显得有些无情。 陈希烈则完全恢复了当年居于李林甫之下时的软弱无能。 “殿下,老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起来说吧。” “老臣哪怕没有苦劳,也有与殿下的情义啊!”陈希烈不肯起来,拜倒在地,老目含泪,又道:“当年殿下初入仕途,第一个官职就是在秘书省,老臣对殿下是千万深情厚义啊。” “我记得。” 薛白的目光始终落在文书上,没有看陈希烈,但语气还是十分和煦的,道:“正是记得与你的缘分,如今你还是高官显爵,也没说要降罪于你,何必如此?” “老臣所求,并非高官显爵,而是盼着能为殿下出力……” “还装?” 薛白语气严厉了些。 殿中没有旁人,他并不与陈希烈客气,直接就敲打道:“你想要的不是出力,而是权力。可你有那份能耐与魄力吗?” “殿下,老臣有一片赤胆忠心啊。” “够了!”薛白叱道:“再喋喋不休就丑态毕露了。” 他语气一凶,顿有杀伐之气。 陈希烈心中害怕,脸色惨白起来,之后就是一片颓然。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高官显爵,得了太多能力之外的东西。之所以栈恋权位,无非是那些年熬了太久,已成了心中的执念。 “老臣,乞骸骨。”陈希烈失魂落魄地喃喃道。 薛白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文书,亲自扶起了他。 陈希烈这些年看着保养得很好,看起来脸色红润,可这一扶,薛白能感到他的身体有种枯萎的感觉,老了终究是老了。 “?的资历、你的苦劳,我都看在眼里。可大唐目前需要的不是和稀泥的宰相,而是奋力进取、锐意十足的实干官员。给他们腾腾位置……荣养吧。” 听到“荣养”二字,陈希烈老泪纵横。 他真是舍不得权力场啊,恨不得到死都攥着权力。可此时对上薛白那一双眼,心里最后一丝耿耿于怀的希望也消散了。 可他最后竟还是紧握着薛白的手,又叮咛了一句。 “老臣就在长安,殿下若有用得到老臣的,老臣随时待诏。” 只听这句话,却也有些感人。 回想这些年的相处,薛白难免也有些感慨,点了点头。 就在几日后,他便下诏,进陈希烈为太子太师、封许国公,同时让他致仕荣养,罢其门下侍中之职。 陈希烈再次痛哭,可他心里也知道,这辈子遇到薛白,算是他运气好。否则几番大乱,他未必能次次逢凶化吉。 其后,薛白又频繁调动了一批官员。 薛白以元载代替杜有邻为洛阳留守,召回杜有邻。 事实上,他最初就是想派元载到洛阳,但觉得元载心太急,贬谪敲打了一番,如今教训得差不多了,便重新起用。 另外,他派李栖筠、岑参、裴?等年轻出色的官员往河北充各州营田使,并派人接回李泌。李泌是策略的制定者,他希望他挑选的官员们能够很好地贯彻河北的军屯策略。 如此一来,就在两个月内,薛白监国之后的宰相班子就凑齐了。 韦见素、颜真卿、杜有邻、李岘、李泌。其中,韦见素迁侍中,称左相,颜真卿任中书令,称右相。 这一系列的任命,看似中立派拿了两个相位,收获最大。可薛白也觉得自己赢了,得了许多贤相。 若抛开杜有邻不看,皆是当世之名臣…… ~~ 天气渐热,这日,杜五郎难得入宫来见薛白。 旁人都说他不争气,至今还只是大理评事这样的小官。可若不看他的人脉,只说他的年龄、资历,其实已经是很上进了。 宣政殿的偏殿里,杜五郎一进来就径直坐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模样,大概是来过此地的最松弛的一人了。 他也不管薛白忙或不忙,自顾自地说着话。 “没想到,我也成了相门子弟。早些年,若只看我阿爷那副模样,谁能想到?” “你阿爷能当好这个宰相。”薛白道。 虽然,满朝都在说五个宰相里杜有邻是唯一的庸人,能做的也许只是附和颜真卿,维护薛白的利益,但薛白其实对他寄予厚望。 毕竟杜有邻并不是只有一人,而是有杜?、杜妗姐妹在背后支持,也许还算上杜五郎。而杜家姐妹掌握着薛白在民间的势力,不容小觑。 另外,杜有邻行事谨慎,如履薄冰,很少犯错。 “好吧。”杜五郎却对自己阿爷没有太大的信心,道:“只要人们少把我和别的相门子弟对比就好。” 近来,总有声音说杜有邻最平庸,其儿子在诸个相门子弟之中也最平庸,让杜五郎颇为无奈。 “找你来,便是给你一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我还真不太想要。”杜五郎叹道:“又要我做事了?” 他为薛白做过不少事,还往往都是大事,可惜也都是薛白的私事,没什么明面上的功劳。当然,他也不在乎这些,只是懒。 “崔?甫建议裁撤梨园伶人,我却觉得裁撤了未免可惜,且这些人大多不通人情世故,到时难寻到门路,或饿死街头,或遭人欺凌。” 薛白说话慢也只有杜五郎敢打断他,道:“我知道,你与梨园还是感情很深的。” “你知道的倒多。” “嘿嘿。” “我有意让梨园、教坊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可这些搞歌舞文艺的,不擅长经商之道,此事便交由你。” 杜五郎想了想,却是叹息了一声,道:“想以前,每次万岁千秋节的表演,多彰大唐气象啊,这情形以后就看不到了吗?” 薛白近来只想着提倡俭朴,千万百计地削减用度,此时听这言论却是新鲜,不由瞥了他一眼。 杜五郎道:“我当然知道声色犬马不好,我是说那些表演,舞马衔杯,尽显煌煌盛世……多可惜啊。” “国穷,民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薛白说着,转过话锋,道:“盛世气象,必然还会再有的。” “好。” 杜五郎竟想顺着说一句“这也是我辈入仕所求”,但他也有自知之明,马上就把这话咽了回去。 “你既可惜那些表演,把差事办好吧。” 说着,薛白抛过几份文书,其中还有一封告身。杜五郎见自己升官了,先是拿起那告身一看,却是让他兼任太乐丞。 太乐丞这个官职,王维与薛白都当过。可梨园、教坊若自主经营,其实与太常寺没多大关系,给杜五郎兼个官职,无非是多些这方面的背景罢了。 “这官好,清闲。”杜五郎道,“不如再把我的大理评事给罢了,我实在不适合把人送到牢里,我……” 他还想聊闲话,薛白已挥挥手,道:“时间到了,退下去。” “哈,你我还算时间。” 杜五郎实在无语,起身告退。 一走出偏殿,他那松弛随意的态度就收了起来,挺起腰板,肃穆神态,与所有正襟危坐的官员们别无二致,可谓是泯然于众人,或比众人显得略没精神一些。 宦官则进入宣政殿把案上的沙漏翻了一下,引下一个官员来见。 薛白每天要见到哪些人,大多都是提前安排的,秩序井然。 “殿下。” “坐。”薛白道,“国事为重,不必有太多讲究。” 这次来的是新晋的宰相李岘。 论辈份,李岘长一辈,而薛白说不讲究,那也就不讲究这辈份了。 薛白在许多事上都不讲究辈份。 “臣久归朝,今得殿下拔擢,必当鞠躬尽瘁。” 李岘先是执了一礼,方才坐下,腰挺得直板板,只沾了一点椅子。 这是个年富力强,作风强干之人。 “请你来,两桩事。”薛白道:“一则,我意在削各地节度使之权,方法已有成例,如此前河南道之改制,将其权职一分为四,后寻机将权力下放各个州县,然各地情况不同,削藩事大,需有强项令……” 李岘听得很认真。 他是宗室,且性格强势,确是主持此事最适合的人选。 薛白又强调不希望因为削藩而闹出乱子,或是影响了边防,那就需要李岘做长期的准备,探查好各个藩镇的详情,每个节度使的心思,以及其麾下将领哪些忠心可用,哪些心怀悖逆。 两人谈着这些,一旁桌案上的沙漏也在一点点地往下漏沙,渐渐漏到了底。 殿内没有宫人在侍候,薛白瞥了沙漏一眼,亲自将它翻了过来。 待他们终于初步谈成了削藩之事,沙漏已翻了五遍。 相比于杜五郎,薛白对待李岘的重视程度显然大不相同。 而削藩之事谈罢,还有第二桩事要谈。 “其二,是京兆尹的人选,此前的京兆尹是窦文扬所选的庸人,永王之乱时便逃得不知去向了,如今长安诸事由颜公暂时代管,你可有举荐?” 京兆尹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职守,关系京城安定,薛白必然该用一个心腹,因此李岘没想到他竟会问自己,不由大为讶然,连忙答应会仔细斟酌。 是否能选到适合的人先不提,薛白这一问,有个立竿见影的效果,就是瞬间拉近了与李岘之间的关系。 李岘感受到了薛白的信任,眼神顿时就不同了。 一旁的沙漏又漏尽了,这次薛白没有将它再转过来,而是开口说了几句公事之外的话。 “我年轻识浅,骤登高位。朝中各种说法都有,或怀疑我身份,或质疑我的忠心,更有甚者,以一些子虚乌有、骇人听闻之谣言诽谤于我。但我对大唐的忠心,天地可鉴。” 李岘听了,便知该自己表达了,道:“殿下的身份,旁人或有疑虑,但我可以确定。” 当年在河东,正是李岘从杨光?口中打探到薛白的身份及其谋篡之心。 在那时皇孙可并非前途似锦,而是死罪,何况当时还不是薛白主动认领,因此,李岘从一开始就不质疑薛白的身份。 从一个宗室的角度来看,既然薛白正是李唐皇室后裔,那是否谋篡也就不重要了,他巴不得有一个能振兴社稷的宗室子弟来继位。 今日薛白对他信任,也反过来增强了他对薛白的信任。 至少现在,李岘的立场是倾向于薛白这边。 ~~ 杜五郎领了差事,一点都没有逞能,出了宫便去找杜妗,打算问她这桩差事到底要如何办。 他先是去了东市的丰汇行,却得知杜妗不在问了曲水,才得知了一桩消息。 “二娘近来新置了一处产业,今日过去了。” “哪?” “平康坊。” 听得这三个字,杜五郎首先想到的是平康坊三曲,不由问道:“什么?二姐总不会是买了几间青楼楚馆?” “五郎想到哪去了?”曲水道,“往日看着老实,原来是风月场上的老客。” “我?” 杜五郎大感冤枉,却也懒得在这件事上多说,再一想,立即就猜到了杜妗置办的是什么产业。 “你不会是说,右相府吧?” 曲水这才刮目相看,问道:“五郎竟也知道?” 这话有些小瞧人,杜五郎倒不生气,还开了句玩笑。 “毕竟是相门子弟,聪明,随我阿爷。” 曲水不由抿嘴而笑,细细将这桩事与他说来。 平康坊李林甫的宅院占地近一个坊的四分之一,但最初是没那么大的,而是逐渐占了周围的宅院扩建而成。 此前,这宅院被窦文扬的一个亲戚买下,永王之乱后,有人劝杜五郎出手拿,但后来是落入了嗣歧王李珍之手。 李珍本是打算搬过去住,可近来朝廷下诏,禁绝京城攀比之风。 这诏令也是一种提醒,倘若有人不听,朝廷多的是办法整治,就比如卢杞在蜀郡就施行过间架税。 李珍就听到了小道消息,说国库空虚,朝廷已准备再施行间架税了,一旦如此,平康坊那大宅院便成了烫手的山芋,他便想要脱手,但没人敢接。 无奈之下,李珍只好把偌大的府邸拆分成好几个单独的宅院发卖。 李林甫之子李岫已回到京城,就买了他以前居住的那一片后院。 而杜妗则置办下了以前李林甫会见官员、处置国事的那片区域,原因没别的,只因那里曾是大唐权力的中心…… 杜五郎听罢,不由感慨道:“我真是明智啊,没有听一些吹捧之言就去置办那大宅院。” 曲水只好附和道:“是呢,五郎大智若愚。” “大智就大智,何必若愚?”杜五郎道,“那我还得到平康坊去找二姐。” “二娘也未必在呢,许是办好事便入宫去了。” “大姐呢?” “去了玉真观找李十七娘说平康坊宅院之事?” “咦,她还未搬进宫中道观吗?” “哪有这么急的,让人嚼舌根子,必然是晚些,以太子妃的名义请腾空子入宫。” 曲水说起这些绯闻逸事来眼睛就发亮,杜五郎却不是多嘴的人,马上就把话题转回来。 “那我还是到平康坊走一趟吧。” “五郎若有事不决,可问问达奚娘子,她今日便在。” “好吧。” 杜五郎便去见了达奚盈盈,才开口说到“梨园”二字,她便知了他的来意。 “此事五郎幸而是来问我,否则你二姐只怕不给你好脸色。” “为何?”杜五郎不解。 “坊间传闻,殿下与杨贵妃有染,是五郎你在帮忙打掩护,此事可是真的?否则殿下为何会把梨园交给你?” 杜五郎眼珠子一转,马上就明白过来,自己找错人了,不该找杜妗出主意,该去杨家。 他脸上却是半点不显,道:“我哪办得成这么大事啊,传闻都是假的。连怎么操办梨园我都不懂,还得靠你给出个主意。” “五郎真会说话,好吧,我便给你出几个主意……” 第553章 克勤克俭 过去,梨园与教坊的开支都是由左藏库出的,而薛白让杜五郎主持改制的根本目的,就是左藏库不再出这笔钱了,改由乐师们自立更生,杜五郎的差事就是带领、指导他们。 可当达奚盈盈问左藏库每年具体在梨园与教坊花费了多少数目,杜五郎却答不出来。 “我只知道数目……很大。” “有多大?”达奚盈盈倾过身问道。 杜五郎打开手掌比划了一下,可到最后也只有一句“总之是比我们想的都大”。 达奚盈盈遂双手环抱胸前,轻笑一声,道:“好吧,此事我或许都比你清楚。” “啊?你如何能清楚?” “梨园之中,技艺了得,受太上皇青睐之人,俸禄之优厚比高官无异,赐宅第,其家四季给米。仅这一部分人就是不小的开支。”达奚盈盈道,“殿下要裁撤梨园,首先自然不再发这些人的俸禄。可若自负盈亏,民间谁能养得活这些名家?” “那怎么办?” “故而你先得明白,殿下是让你给那些地位低下、投靠无门的乐师、伶人们一条出路。至于那些名家,你负不起他们的盈亏,相反还得借他们的名气来打开局面。” 杜五郎听懂了,问道:“让名家只干活不拿钱,养活一整个摊子?” 达奚盈盈不由抿嘴一笑,伸手弹了弹杜五郎的脑门,道:“看着笨,还蛮聪明的。” 杜五郎不习惯这样的调笑,连忙往后一躲。 他以手盖着额头,道:“李龟年他们兄弟几个我也见过,人家技艺高,都有傲气,我怎有本事让他们白干?” 达奚盈盈道:“这些人最在意的是什么?名望地位而已,你请殿下每年保留一两个官爵,再添些奖赏,便赐给当年名气最旺的乐师,让他们去抢、去争,比的就是看谁最听话。” 杜五郎听了,觉得她果然有心机,下意识地又往远处挪了挪。 达奚盈盈怕他没有听懂,还提醒道:“明白了吗?只用一个人的优厚待遇,就能让数十人听话。” “明白了。”杜五郎连连点头,接着又问道:“可是,靠那些乐师表演,真能收支平衡吗?太上皇所费巨靡,乐师们奏的都是大雅之乐,民间岂有几人花钱听这些?” “殿下尚俭朴,开支不可与以往相比,至于收入,岂是靠卖艺的几?小钱?” “那靠什么?” “我替你找几个人,出了这笔钱便是。” 杜五郎道:“你可别是从丰汇行掏,现在殿下监国,左藏库也是他的私帑,?若出了,可不就是从左边掏改成了从右边掏。” “放心吧。”达奚盈盈道,“这钱可没有人是白掏的。” 她招招手,让他附耳过去。 杜五郎不太情愿,奈何气场不如她,只好附耳过去听。渐渐地,他眼睛一亮,终于恍然大悟。 ~~ 数日后,宣政殿。 薛白正埋首案牍,却有宦官上前来小声禀道:“殿下,虢国夫人来了。” “这时候?” 薛白第一反应以为到傍晚了,可抬头一看,时间却还是午后。杨玉瑶除了约他打马球、狩猎,多数时候都是晚上来,以避人耳目。 今日在白天忽然来访,只怕是要来兴师问罪的。 薛白遂一本正经地看向面前的宦官,道:“她必是为朝廷禁止京中攀比之风一事而来,告诉她,我意已决,断不姑息。” “喏。” 不一会儿,宦官又回复道:“虢国夫人还带了谢阿蛮来,称一定要见到殿下,否则便不回去了。” “裁撤梨园一事亦是已成定局,再说也无用,让她们回去。” 如此两次三番,旁人都知道了他们相见是为了正事,薛白才答应见杨玉瑶、谢阿蛮。不一会儿,两人款款而来。 甫一见面,杨玉瑶就以那双美目含嗔带怒地瞪向薛白,哼了一声,道:“好你个负心薄幸的,掌权了第一件事,便是拿我开刀。” 薛白先是挥退了殿中的侍者,方才道:“我正是没有与瑶娘见外,才让你为天下表率。把宅院改小些,朴素些。” “我有钱,宅院爱置多大便置多大。”杨玉瑶依旧不满,推了薛白一把,道:“你莫不是厌弃了我?这般欺负人。” “是把你当成自己人。” 薛白也没有一味地哄着她,接着话锋一转,反问道:“莫非瑶娘与我的情义,只以利合,没了奢豪大宅便就不行了?” “才不是。”杨玉瑶愈发恼他,道:“我怕的是你过河拆桥。” 她径直在薛白的位置上坐下来,身子一倚,目光转向谢阿蛮,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来,道:“你呢?一肚子的委屈,还不快说?” 今日,杨玉瑶是出门时正遇到谢阿蛮来访,她也听说薛白裁撤梨园,朝廷不再给乐师俸禄一事,便带着谢阿蛮一道来兴师问罪。 但这“兴师问罪”其实只是一个由头。薛白的诏令颁发了许久,前些时日就让她不可再像往日那般奢侈,哪会等到今天才发作。 事实上,杨玉瑶是因此担忧与薛白之间激情渐消,再一看谢阿蛮貌美婀娜、气质可人,想到了以前曾想过把谢阿蛮嫁给薛白一事,遂将她带着作为争宠的助力。 此时,谢阿蛮见杨玉瑶目光看来,却是连忙朝着薛白万福,道:“殿下,我没有委屈。” 她擅歌舞,声音清柔动听,举手投足间也是身姿曼妙,话语间还带着体贴温柔之意。 “殿下裁撤梨园,是因战祸连绵,国库空虚。前些年我得到的赏赐已经特别特别多了,今日来,是想把我得到的赏赐之物都进献给殿下。” 薛白不免讶然,赞许道:“我以为你痴心于舞乐技艺,不通国事,没想到如此深明大义,忠于社稷。” 说着,他也在想该如何褒扬谢阿蛮。 当然得要褒扬,以起到激励旁人的作用。但又不可太过,比如此前杜五郎的办法,分寸就拿捏得很好,设几个乐曲的奖项。 “你有何愿望?”他问道。 谢阿蛮却不是什么因为深明大义才这般做,此前发生了那么多大事她也没把财宝都进献出来。今日这般做,与其说是忠于社稷,不如说就是想讨好薛白。 此时薛白一走近,她难免有些害羞,低下头,却难掩眼中的款款深情。 “我……我……” 旁边的杨玉瑶见此一幕,既有些醋意,但又饶有兴趣。她盘算着谢阿蛮已可以自荐枕席了,之后她们协同合作,不愁迷不倒薛白。 谢阿蛮眼神里爱慕之意显然易见,然而吱吱唔唔了一会儿却是道:“我听传闻说,娘子还在世,而且……而且殿下知道她在哪里,可否让我随在娘子身边侍奉?” 她说的“娘子”,指的自然是杨玉环。 杨玉瑶一愣。 关于杨玉环如何,其实杨玉瑶也拿不准。当时,薛白让杜五郎为使者,保护高力士与杨玉环南下蜀郡,她曾提出过杜五郎笨头笨脑的,保护不了杨玉环,但薛白告诉她,正是如此,才可让杨玉环假死脱身。 后来,薛白告诉她,杨玉环已远走高飞了。从那往后,她们就没再见过。 京城总是传言薛白与杨玉环如何苟合,杨玉瑶是不信的,她觉得,若杨玉环就在长安怎么可能不见她这个姐姐? “传闻不可信。”薛白道:“你这愿望是实现不了了。” 谢阿蛮好生失望。 她提出的愿望,说是想随在杨玉环身边侍奉,其实也是愿意一同侍奉薛白。这般美事,他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可见那传闻确实是假的。 可薛白还是勉励了她,并且对她进献家财的义举进行了旌表,让她先退下去。 殿内遂只剩下他与杨玉瑶两人。 “你怎不答应她?”杨玉瑶问道。 “斯人已远,何必再生事端。” “玉环到底去了哪里?” 薛白想了想,道:“瀛州。” 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这答案分明就是让杨玉瑶别再追问的意思。 殿中安静了下来,两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像是无话可说。 杨玉瑶觉得她与薛白之间的关系遇到了大问题。 一切都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她也过得纸醉金迷,奢侈无比,薛白从不会说什么。因为当时她强势,她是姐姐,习惯了慵懒地躺在那勾勾手指、魅惑一笑,让薛白上前来卖力,直到她不能招架。 现在薛白手握重权,身边美人环绕。她却学不会像旁的女子一般撒娇讨好他,当惯了姐姐,她很难改变成一副乖乖听话的温顺性格。 可她做的错了吗?大唐盛世确实不在了,她该穿上荆钗布裙,与他共同倡议俭朴克勤。但这是妻子的职责,她不是,她也不喜欢朴素。 她找不到自己,过去的杨玉瑶逐渐黯淡,最后似乎连同盛世气象一起逐渐消失了。 “我就该随玉环一起去瀛洲,省得在这里败坏长安风气。” 最终,她悠悠叹了一口气,幽怨地瞥了薛白一眼,道:“我也把财宝都进献出来,让你的诏令能顺利执行。” “舍得吗?” “更舍不得你。”杨玉瑶道:“但我也有个愿望。” “什么。” 杨玉瑶指了指薛白那摆满了奏折公文的大案几,拉着薛白的衣领让她附耳过来,低声道:“我想在上面降住你。” 她想在天下权力的最中心之处,征服最有权力的男子。 “那便看看谁降谁。” 薛白一把抱起杨玉瑶放在案几之上,随着她一声惊呼,修长的双腿把奏折推落,丢得满地都是…… ~~ 禁苑。 草场上随处可见骏马正在吃草,难得的是每一匹都是同样漂亮的体态、毛色。 忽然有人惊道:“这如何使得?!” “现在可不是盛世了,当省则省。”杜五郎感慨道:“殿下说了,防秋的边军正缺战马,禁苑饲养如此多的骏马却闲着养骠,岂非浪费,就让边军拉走吧。” 今日,杜五郎之所以来,是因为梨园名册上还有上千个“舞者”要裁撤,前来核实之后才发现,原来是五百匹舞马以及配合舞马演出的伶人。 难得的是,每一匹舞马都有名字,很多还是李隆基当年亲自起的,往往以“奴”或“宠”为名字中的一个字,可见李隆基对它们的宠爱。 这开支可不小,每年花费无数的草料、人力、物力伺养这么多匹马,却只作偶尔一次的表演之用,当然不值当。反正他是没有信心负担得起,于是请示过了薛白,派了马监的官员来,将这些舞马拉去当战马。 可负责伺养它们的宦官却死活不依。 这人名叫关明思,乃是李隆基在位时的宠宦,专门负责调教这些舞马表演,此时正悲泣不已。 “拉走了才是暴殄天物啊!”关明思道,“这些舞马十余年来不曾撒蹄狂奔过,看着虽神骏,已不能充当战马了,真充到了边境,不仅要害了它们,还要害死骑着他们的兵士啊。” “胡言乱语,我岂能信你?”马监的官员当即叱道:“一定是你伺养舞马,从中贪墨克扣了许多,不愿失了这财路,故而危言耸听!” 关明思连连摇头,道:“我贪墨钱财有何用?我根本不与人来往,只想与马儿相处。” 他这话倒显得颇为真诚,至少面对围在他身边的这些人时,确实是一副不擅与人打交道的样子。 “这些舞马能听得懂各首曲子,能立、又跳、能翩翩起舞,唯独不能急跑。它们从未出过长安,除了禁苑,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兴庆宫为太上皇表演。马儿胆子本就小,从小至今十余年这些马驹都未见过世面,一旦上了战场,如何能不受惊?” 在他身后,与五百匹舞马配合表演的伶人们也是纷纷大哭。 他们又何曾不是与这些舞马命运相同,一辈子只练了舞马衔杯为圣人贺寿这一个表演,现在被裁撤,根本就没有生路。 杜五郎听了,能够听得出来关明思所言都是真的,不免犹豫起来。 关明思见他犹豫,连忙从袖子里拿起短笛吹起来,随着曲乐,一匹舞马竟是从矮树上叼了一条枝叶小跑过来,把那树枝放在杜五郎面前,上面还挂着小小的一棵青梨。 “咦。”杜五郎大为惊奇,问道:“它这般听你的话?” 他以前看舞马衔杯,还以为是圣人有天眷,所以舞马只衔杯敬给圣人。 今日才知哪有什么天眷啊,只有技巧。 “马儿有灵性。”关明思垂泪道,“马儿的聪明如三岁小儿,可它们不知保护自己,常常宁肯自己受伤也要听主人的话,也就是因此,所以这些年我们才能演好舞马衔杯。” 杜五郎捡起地上的青梨,也不吃,但看着那匹舞马大大的眼睛,能感受到它的单纯与乖巧,难免不忍。 “可养这么多人和马,就为了千秋万岁节演上一场,朝廷早就不堪重负了。”杜五郎叹道:“现在可不是盛世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答应再替关明思想想办法。 于是他又去找了达奚盈盈。 “我若是让舞马也在民间表演,如何?” “谁看?”达奚盈盈道:“舞马衔杯是千秋万岁节的重头戏,五百匹马,除了兴庆宫广场,谁人家能有这般大的地方供舞马表演?” “可以在城外。” 杜五郎话音未落,达奚盈盈已又问道:“那舞马衔杯又衔给谁?以往是圣人才有的特权达官贵人也好,平民百姓也罢,谁敢接?” “不衔杯,也可以衔别的呢?” “伺养、教导舞马所费不菲,便是演了,支出几何,所得几何?你何必揽这乱摊子,依着崔?甫最初所言,裁撤了便是。” 说到最后,达奚盈盈还补了一句。 “若是充当不了战马,连运货载人都不成,杀了吃,至少还多几顿肉。” 杜五郎一惯知道这妇人心狠,可听了这话还是有些介意。 是夜,他睡得颇不踏实,耳畔时而听到庆典时的曲乐,时而听到马嘶声。 次日天没亮他就起来了站在院子发呆。正逢今日是单日,杜有邻已披了官袍急匆匆地要出门早朝,见了杜五郎在院中,不由叱骂了一句。 “逆子,竟也有起得这么早的时候?吓老夫一跳。” 杜有邻最开始见到杜五郎早起还有些惊醒,走了几步,见杜五郎还无所事事,不由骂道:“鼎故革新之际,满朝众志成城,你再看看你……” 骂声渐远,前院之后传来了全瑞的声音。 “阿郎,早朝怕是来不及了。” “把马牵过来。”杜有邻道,“说是这宅院太远,可殿下提倡俭朴,眼下不是换的时机。” 很快,那匆匆忙忙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杜五郎却还站在那发了会呆,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直接跑去找达奚盈盈。 赶到达奚盈盈住处时天才刚亮。 因知杜五郎与家主人相熟,宅中婢子便引他到后堂相见。达奚盈盈正在梳妆,头没梳、眉没画、胭脂没点,一见他来,大为恼怒,避过头去。 “五郎在我这里,未免太不把自己太外人了!” “啊?” 杜五郎心想,比起她当初叫自己攘她,今日不过是见了她未梳妆的模样而已,竟就失礼了。 好在他会说话,连忙道:“咦,你这样可比往日好看。” “呵。”达奚盈盈对着铜镜,头也不回道:“何事急吼吼地赶来?” “我想好了。”杜五郎道:“我要办一场表演,大的,就在城外办,最后就是舞马表演,让满长安都看。” “时候不对,殿下刚颁布诏令,克勤克俭,眼下不是歌舞升平,声色犬马的时候。” “我知道。” 杜五郎也不知怎么说,想了想,先说了一桩小事。 “前几日,殿下把禁苑伺养的大象放生到了山南。一是为了杜绝进献珍禽的惯例,仙鹤、猎犬、海冬青,每次进贡都有猎民家破人亡;二是减小宫中开支;三是圈养违背动物本性,有伤天和。总之呢,他这么做,上行下效,想把奢靡之风扭转过来,这是在办大事。” “你知道就好。”达奚盈盈道:“把舞马充军,不论它们受不受惊,堪不堪用,同样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人们知道朝廷在改变,自然会欢欣鼓舞。” “可我不想做给天下人看。”杜五郎道:“我想演给天下人看,表演给平民百姓们都看看。乐师伶人也好,舞马也好,练了那么久,就这样全都裁撤太可惜了。这是焚琴煮鹤,是浪费,岂非有违殿下克勤克俭的本意?” 达奚盈盈没理他,正在认真地画眉。 杜五郎又道:“崔?甫要裁撤梨园,是对的。连我阿爷近来都忙,他们都是做大事的,考虑不到那些伶人、舞马被裁撤之后怎么办,反正影响不了大局。但我领了差事,就得给他们找条活路,就算是马儿,那也是记在我名册上的舞者。” “五郎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心善了。”达奚盈盈道。 杜五郎道:“就依你给我出的主意,把那表演办起来看看,可以吗?” “给伶人寻条活路没问题,可若是让人弹劾你重开奢靡之风,连累了杜相公,事情可就大了。” 说着,达奚盈盈马上又接着道:“还有,舞马衔杯是只在太上皇生辰时表演的,你在民间表演,极可能沾上不敬之罪,万一牵连到殿下。” 闻言,杜五郎犹豫了片刻,道:“殿下说,大唐一定能重回盛世,还会更繁盛。奢靡之风得舍弃,但哪能为了不奢靡就什么都不敢做?” 说到后面,他眼睛亮了起来,上前一步,道:“我想好了,这场表演,我们既可以俭朴,那也得有大唐气象!” 达奚盈盈终于搁下眉笔,回头看了杜五郎一眼。 她一向是不讨厌他的善良,相反,他之所以能引起她的注意,最大的特质就是善良。 “好,那就办吧。” ~~ 几天后,杨玉瑶正在禁苑打马球。 她原本喜欢素面朝天,以华服彰显自己的贵气,如今打扮得朴素了许多,但也没那般意气风发了。 打了一会,正觉有些闷了,杨玉瑶忽瞥见看台上明珠正在对她频频招手,遂驱马过去。 “何事?” “瑶娘,是殿下。”明珠今日难得有些高兴,眼中笑意盈盈,小声道:“殿下约瑶娘明日去城外看表演,还是微服私访。” 杨玉瑶十分意外,可不管怎么样,心里还是马上高兴了起来。 “还算他有良心。” 明珠见她高兴,又道:“瑶娘不问是何表演?殿下还评论了这表演呢。” “是什么?” “舞马,殿下说大唐气象远不止浮华奢靡,他虽倡俭朴之风,可也想让人看看大唐气象仍在。” 第554章 歌舞盛世 “明天是哪天了?” “殿下,是八月初二。” 薛白听了这回答,转头一看,见回答这问题的是一个有些面生的宦宦。 “八月?”薛白遂问道:“不是十一月吗?” 那宦官闻言惊愣了一下,低下头,以惶恐的语气答道:“奴婢……不记得了。” 薛白也不为难他,道:“下去吧。” “喏。” 自从李琮把岁首改为十一月,旁人如何不提,薛白反正是没当一回事的,平常算时间,都是按原本的时历来算,他身边人也一样。 但名义上,朝廷确实还在用李琮改过的时历,今天是八月初一。 薛白当然打算将李琮制定的这乱七八糟的历法废除掉,可此事看起来简单,却有不少人反对。认为薛白此举是对圣人的不敬,甚至可以说是对圣人的否定。 比如宰相当中,除了杜有邻,另外四人都不支持。 颜真卿的态度是,可以废除圣人制定的历法,但现在时机不对;韦见素、李岘则是坚持认为保留圣人的制度是监国太子应有的孝行,是本份;李泌的态度则比较微妙,他原本就不想当这个宰相,属于被迫出仕,对薛白的很多决意都是持反对的态度的。 因此在这件事上,薛白把诏令发下去,政事堂拒不执行,也就没了下文。可见他这个监国太子并非是随心所欲,实则也颇受掣肘。 好在不论是哪个时历,明日都是双日,不必朝会。薛白打算微服私访,去看一看杜五郎办的表演。 这几天颜嫣似乎又有些不太舒服,薛白说让李腾空来看一看,颜嫣却总不肯,说自己就是困,想要多睡觉,遂不与他一同前去。 次日清晨,薛白换了一身便服,出了宫,却在宫门处遇到李岘前来求见。 “殿下这是往何处去?” “有些私事。” “臣有一事禀报。”李岘行了一礼,道:“臣听闻,杜有邻之子杜誊今日在城外办了一场表演,声势颇大,其中还有舞马衔杯。敢问,可是为庆祝天长节?” 薛白道:“想必不是,天长节在八月初五,今日是八月初二。” 李岘道:“既然殿下还记得天长节在八月初五,岂能容杜誊如此行事?此举,与欺辱太上皇何异?!” “误会了。”薛白道:“梨园、教坊已被裁撤,这表演出于伶人们自谋生路。并非朝廷举办的庆典,选在哪天,俱是民间自发所为,总不能因太上皇生辰在初五,便不许百姓在初二载歌载舞?” 李岘被这话噎了一下,之后脸色愈发严肃。 他上前一步,以示不再谈论套话,而是掏心掏肺地说两句。 “我正是因为相信殿下,所以才敢来相劝。世人本就对殿下所有猜疑,当此时节,殿下更该对圣人、太上皇表现出孝行,又岂可反其道而行之?” 薛白便问道:“李公何以教我?” “何不将表演改到八月初五?” “方才说过,这并非朝廷举办。且时间早已定下,岂好临时更改?” “朝廷有何事不能干涉?孰轻孰重,殿下难道分不清吗?”李岘道:“正是由民间自发为太上皇举办庆典,方显我大唐国运昌隆,岂非更好?若殿下实在为难,让其连办三日,延长到天长节便是。” “朝廷若干涉,对乐师伶人可有赏赐?”薛白问道。 朝廷没有让人平白干活的道理,否则传开了反而要有损朝廷声威。 李岘遂点了点头。 薛白便问道:“若如此,与以前有何区别?朝廷缩减开支之目的何在?” “这难道不是故意不办在天长节吗?” “若民间真的感念太上皇的恩德,又岂会忘了他的生辰?” 薛白知道,杜五郎选日子时,根本就没考虑这么多,或者说就是单纯不在意李隆基是哪天生的。 李岘听了这有悖孝道、有违忠诚的话,沉默了片刻,表情有些震惊。 “太上皇办天长节庆祝诞辰,圣人改岁首以彰显功绩,这些除了带给百姓负担,有何作用?百姓只希望没有战乱之苦,没有税赋之重,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别自欺欺人了,人们不在意天长节,这?‘八月初五’也根本不是天长节,天冷了,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 “殿下!” 李岘震惊不已,无法苟同薛白的这一番言论,本想说太上皇一手缔造了开元盛世,对百姓也有着莫大的功绩。 然而,薛白却道:“‘想使米粟贱,莫过追李岘’,这是长安百姓当年挽留你的话。两三年前关中大雨,你心怜百姓,屡次对太上皇敢言直谏,被贬出长安。百姓是否感念太上皇、圣人的时历是否合乎农时,你真不懂吗?” 随着这一句话,李岘正要脱口而出的叱责之言便说不出来了。 薛白微微一叹,亲手帮李岘把身上的大氅紧了紧,然后抬起头看向天。 今天是个阴天,天色并不好,云压得很低,但胜在无雨无雪。 “过两天,很可能要下雪了。” 李岘于是也抬起头看向天空,一阵冷风吹来,让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确实已经是十一月了。 试想,倘若再过三天,大雪纷纷,长安城却还在庆贺天长节,认为那是八月初五,岂非是另一种嘲讽? 感到手掌被拍了一下,李岘回过头来,只见薛白将一张票据放在了他手里。 这票的材质普通,只是一般的竹纸,工艺却很了得,印的花纹颇为复杂,难以仿制。 至于上面写的内容,则难登大雅之堂,无非是长安城外有大型表演,广召百姓前往观看。 李岘再一看上面的时日,写的却是十一月初二的午时。 他不由叹惜,民间果然还是不认可圣人所改的时历。 ~~ 时近午时,春明门外,一场表演快要开始了。 除了万年县派出了衙役维持秩序,果然没有任何的官署参与,说白了,与街头卖艺是一个性质,只不过是规模更大,水平也更高。 李岘出了春明门,放眼望去,只见官道旁搭了一个偌大的舞台,舞台前设有棚子,棚中有座位,需凭票进入。 但若是没票,也可以站在外面看,或者到城墙上,再或者到不远处的塬上看个热闹。 再往前走,他赫然见到台上挂着一条横幅,上书“翠楼春酒虾蟆陵,长安少年皆共矜”。 这该是一句诗,他看得懂,可初看之下却不知把这句诗高挂在舞台上方是何意,心里便在琢磨着此事。 过程中,他验了票,在离舞台颇近的位置坐下,环顾一看,只见舞台周围立了许多块榜,上面写着各种商行的名字,还有不少商贩就在那榜下卖东西,贵的如书画玉器,便宜的像布帽草鞋,应有尽有。 他的位置前方竟还摆着一块木制的菜单,拿起来一看,见最上面写的是“丰味楼”三字。 正此时,有扮相文雅的小厮过来,笑道:“郎官可要点些菜?一边看表演一边吃,好不惬意。” 李岘确实饿了,遂要了爆炒羊杂、酥花生、醋拌脆丝。 “郎官是否再要壶酒?”小厮又道:“这场表演便是由虾蟆陵酒行赞助的,他家的郎官清、阿婆清、翠楼春都是好酒呢。” “赞助?是何意啊?” “便是出钱,诸多商号中,虾蟆陵酒行出了大头,因此名字写在最显眼的地方。今日来看表演的上万人,都只喝它的酒,不许别的酒商来卖。” 李岘以往只喝富水春这种宫廷御宴酒,今日也只好要了一壶郎官清。 会了账,比在长安城中贵一些,但算上表演,也还公道。 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在他的座位前摆了一张小小的案几,地方虽局促,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至于那醋拌脆丝,李岘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才知原来是猪耳朵。 他以前不吃猪肉,今日难得一尝,味道竟然不错。 待到表演开始,先是来了一段口技,那伶人一登场,就把所有出钱的商行又感谢了一遍。 李岘看了,便大概明白了杜五郎带着梨园伶人自负盈亏的手段,票钱终究是没多少的,大头还得靠这些商号。 他不由感慨,杜有邻看起来不甚精明,没想到竟有个如此脑子活络的儿子。 台上的每一个表演都能引发人们的欢呼,毕竟其中大部分都是以往在宫廷中表演的,自是让没有见识的百姓叹为观止。 李岘心中有事,却是目光逡巡,环顾四周,寻找着杜五郎,更在意的是想看看薛白在何处,可人多场面混乱,他始终没能找到。 第一个表演开始不多久,一人从过道处走了过来,不小心碰到了李岘面前的小桌案,他回头一看是李岘,愣了愣。 “敢问,可是李公?” 李岘抬头一看,只见这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俊美男子,须眉飘逸,风采不凡,他遂点了点头。 “不错,你认得老夫?” “久闻李公盛名,学生姓杨……” 此时第二个表演已经开始了,热场之后,上台的正是公孙大娘,将带着弟子们舞剑,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观众们欢呼不已。 李岘只听得了这男子姓杨,一时也未听清他的名字,反而是听到后面的人不满地要求这个杨生坐下。 杨生手里拿着一张票看了看,却是向李岘身旁之人问道:“叨扰了,敢问能否与你换个位置?” 那人既知李岘是宰相,也坐不住了,拿了杨生手里的票便走开。 李岘顺着那人的身影看去,只见不远处坐着驸马杨洄。 杨洄身边带了一个男装打扮、身材瘦小之人,蒙着脸,大概率是其养的外室。 李岘本就是独自前来,倒也无所谓身边坐着的是谁,而杨生坐下之后,一边看表演,时不时也评论上几句。他学识不凡,妙语连珠,李岘听得有趣,对他印象愈好。 待聊得更深入了一些,李岘发现,这杨生还对治国之道,尤其是财赋之事极有见地,不由刮目相看,遂再要了一些下酒菜,添了两壶郎官清,与之同饮。 ~~ 在棚子后方,还搭了二楼,设了雅间。 薛白正在雅间中用千里镜看杨洄。 “那也是你送出去的票吗?”杜五郎凑过来问道:“你竟邀杨洄前来。” 包括给李岘的票在内,都是薛白拿来送人用的,至于他自己,反正都是待在这雅间之中。 “不是。”薛白道:“我给了李月菟一些票,想必是她给杨洄的。” “咦,你竟与她还有交往?” “怎么?” 杜五郎欲言又止,目光一瞥,见到薛白身旁的杨玉瑶还是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道:“毕竟是忠王的女儿,少来往些比较好。” “我知道。” 杜五郎很快把话题转了回来,道:“这场表演办得还行吧?我办这桩差事,可是惹了不少御史弹劾我。说我把宫廷御宴上的舞乐给鄙夫看,是大不敬,?可得保我。”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那就好,我去了,你自己小心些,别让人撞见。” 杨玉瑶见杜五郎这碍事的终于走了,往薛白怀里一倚,道:“这么怕被人撞见?真当旁人不知你我的关系,哼,掩耳盗铃。” “他说的不是这事。”薛白道,“一会让你见一个人。” “谁?” 杨玉瑶已有了猜测,正待相问,却听得舞台上换了一段配乐,报出了下一个表演,竟是《白蛇》。 她连忙拿起千里镜往台上看去,专注地扫过了每一个伶人的脸。 然而,并不像她猜测的那般杨玉环扮演了其中哪个角色,不免有些失望。但这场表演她还是看完了,感受到不论是曲乐,还是舞姿都比以往她看过的任何一场《白蛇》要美得多。 直到表演落幕,欢呼声振天,杨玉瑶才恍然回过神来,擦了擦脸上不自觉落下的泪。 薛白也伸手替她擦拭了脸颊。 “若是玉环还在长安,一定会很想看这场表演吧。”杨玉瑶叹道。 “她想必也很想再与你打打骨牌。” 杨玉瑶听了这话,破涕为笑,推了薛白一把,道:“就你聪明。” 说话间,外面忽有人道:“郎君,人来了。” “让她进来。” 杨玉瑶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款款而来,她一愣,情不自禁站起身来上前抱住对方,才止住的泪水又忍不住往下流。 “你这没良心的,我还以为你真的远走高飞了。” “谁没良心?可不是我骗了你。” 好一会,杨玉瑶收了情绪,仔细看了面前的杨玉环,难免再次嫉妒起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她还发现,许久未见,杨玉环竟是更年轻貌美,或者说更鲜活了,眼神藏着笑意。 “你没良心,怕是忘了还有我这姐姐。” “我哪就忘了?方才那出戏你可听出青蛇对白蛇的戏词改了?”杨玉环道,“安知那不是我写给你的?” 杨玉瑶抹着泪,刚哭过又展颜而笑,道:“好嘛,我就知是你排的。” “排得好吧?” 杨玉环流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又指点着舞台上的各个地方,一一说哪些是出自她的手笔。 这份相逢的喜悦持续了很久,雅间的三人饮了一些酒,窝在那看着表演。 或许杨玉瑶想要问一问既然杨玉环还在长安,那关于她与薛白之间的传言是不是真的,可她最后还是没问。 杨玉环也刻意没表现出与薛白的亲近来,坐在杨玉瑶的旁边,与薛白隔着一个位置。 可等饮过两壶酒,大家都有些许醉了,在某次添酒之后,她无意识地坐到了薛白另一边。 等到舞马开始表演杨玉环愈发显出醉态,白皙的脸颊透着红晕,睡眼朦胧。 她褪了鞋,把脚踩在座位上,整个人蜷缩着,倚在薛白怀里。 香风入鼻,感受到那柔软的身体贴在自己身上,薛白有些担心杨玉瑶的反应,但他也没动,任由杨玉环倚着。 过了一会,另外一边,杨玉瑶也把头靠了过来,抵在他的肩头。 薛白愈发不敢动,静静地坐在那,望着前方,只见数百舞马登场,随着曲乐翩翩起舞,蔚为壮观。 这一次,舞马衔杯不再是敬某一个人,而是朝着所有的人,它们也知道,这是它们新的衣食父母。 昔日的宫廷舞乐,入了寻常百姓的眼。 坐在那的薛白仿佛因此能感受到大唐盛世还在。 ~~ “舞马衔杯,依旧壮观啊。” 观众席上,李岘不由感慨了一句。 “学生是第一次见这景象,震撼难言。”杨生道。 李岘话锋一转,却道:“可惜,太上皇当年每观这一支舞,却不知民生艰难,百姓难堪重赋啊。” “恕学生直言,大唐开国一百三十余年,田地兼并,税制崩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绝非太上皇一人之过,至于胡逆叛乱,亦是因国家积弊,究其根本,不仅在于太上皇妄信安禄山。” “这说法倒是新奇。”李岘抚须道:“细细说来。” “学生再请李公饮一杯酒,如何?” “好。” 此时表演已结束了,时近傍晚,杨生就邀李岘回城小酌一杯,继续交谈,李岘欣然答应。 他们从春明门入城,寻了一个僻静的小酒馆饮酒。从太上皇的舞马谈到税赋,从租庸调谈到税赋改革。 很早之前,关于税赋改革,薛白曾提过两税法的概念,被一部分朝臣另眼相看,而彼时还是太子的李亨也非常欣赏。 李?还曾就此事承诺薛白,待某日能大展拳脚,他必定实施。 这些年来乱象不断,权位不稳,所有人都知道不是改制的良机,税法的变革迟迟没有开始。 总之,李岘原本就听说过薛白的两税法,但今日听杨生开口说起,却又是全然不同了,杨生更具洞察力,想得更细致入微,也更擅长财赋之道,侃侃而谈,使得李岘的脸色一变再变。 “奇才!” 到最后,李岘盛赞不已。 他有了些醉意,也变得豪迈许多,用力拍着杨生的肩,不住地道:“我要举荐你入朝为官,我必当举荐你!” “李公谬赞,但我只怕不能为官。” “为何?” “我杀过人,杀过官。” “出了何事?” “神乌县令李大简曾侮辱学生,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后来学生得了贵人帮扶,便拿下了李大简,误将他拷打致死,恰好此时学生陷入了朝廷纷争,被问罪了。” 李岘遂问道:“是何纷争?” “学生方才说的贵人,乃太上皇第三子,曾为大唐储君……” “忠王?!” 李岘一惊,登时酒醒了许多,意识到怪不得这杨生这么懂赋税改革,或者说恰因他懂,才入了忠王的眼。 毕竟李亨当年确实很欣赏薛白提出的税法,偏是薛白不依附他,他自然要另选高贤,广纳贤良。 理智而言,这般一个人,李岘自然是该远离的。离得越远,麻烦越少。 可他实在赏识对方的才华,遂又问道:“你瞒不过我,你今日是故意接近我?可是已想通了,要抛弃权位纷争,往后心无杂念,为国出力?” “学生为人处事也讲究六个字,‘恩必报债必偿’,忠王待我有重恩,我绝不背叛。今日我出城看表演,乃是得到了监国太子与太上皇宠妃媾和的线索。因李公为人正直,乃宗室干臣,不忍相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杨生才华无双,但一番话也足可见其性情狭隘,睚眦必报,还钻牛角尖。 能把这种事和盘托出,看起来是不管不顾,行事鲁莽,实则却是算准了李岘不会杀他。 在今日第一眼见到李岘时,他先是诧异,因为据他的消息,来的会是薛白与杨玉瑶。但很快,他便吃透了李岘的身份、性格,所以故意接近…… ~~ 次日又是单日,一大早薛白就雷打不动地进行了朝会。 但朝会之后,留下宰相重臣们议事,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 “臣有事奏。” 李岘是第一个开口的,说的内容却是让同僚们都大为诧异,竟是主动提出应该废除李琮定的岁首,恢复原本的时历。 另外,薛白让他举荐一个京兆尹的人选,他说他感知到这份信任,不敢怠慢,连日思考,已有了人选。 “哦?何人?” “此人殿下一定知晓。”李岘道:“河东盐铁使,杨绾。” 第555章 新官上任 实际上已是冬天,可这日宣政殿上并未点起火炉。 薛白身体好,不觉得冷,杜有邻、颜真卿等人则穿得厚实,唯有李泌真当现在还是八月一般,依旧穿着一身单薄的道袍,看着就觉得冷。 待李岘的两件事奏罢,薛白连连点头,恨不得直接就批允。可要想施行下去,还得通过中书门下,他只好征询他们的意见。 “臣附议。” 杜有邻一如既往地当着薛白的传声筒。 这个回答虽然显得很平庸,事实上是带着一些小心思的,他只说附议,那自然是附和李岘的两条建议。 而杨绾是出了名的神童,而且品行高洁,众望所归,正是京兆尹的合适人选,杜有邻赞同这件事,无形中就把恢复旧历之事也拉到了同样合理的程度。 可惜旁人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韦见素当先开了口,道:“杨绾可迁京兆尹,时历不可轻易改。” 说罢,韦见素当即闭上眼坐在那养神,以示今日他不会再改变主张,不论旁人说什么都没用。 杜有邻遂分别瞥了眼颜真卿、李泌,认为这件事能不能做成,就看颜真卿的反应了,因为李泌常常是为了反对薛白而反对。 他心里很不解薛白为何要把李泌引为宰相,简直是在给自己找不自在,增加困难。 “颜公,你的意思呢?” “朝令昔改,有损朝廷威望。”颜真卿依旧坚持原来的意见,道:“殿下是代圣人监国,当以忠孝为先,岂可擅自更改时历。” 杜有邻遂想要再劝一劝颜真卿,薛白却已看向了李泌,问道:“长源的看法呢?” 李泌入相以来,大多数时候都是像个摆设一样,无喜无悲。若有事情问到他,他必反对薛白,可有时薛白也会故意反向表态来试探他,与他斗智斗勇。 平时这种较量互有胜负,这次薛白的态度却很明确,李泌遂道:“我与颜公看法相同。” 薛白问道:“如此,过几日就是太上皇的寿辰,太常寺是否该准备些舞乐?” 说着,他走了几步,看着殿门外。 今日已经开始下小雪了。 杜五郎之所以在时间仓促的情况下还选在昨日办表演,就是担心往后几日会下大雪,有经验的老农看云就能看出来。 “胡天八月即飞雪。”薛白喃喃道:“长安八月也飞雪了啊。” 看着那轻飘飘的雪花落下,李泌紧了紧身上的道袍,露出了一个生无可恋的苦笑。 往年的天长节举办时都是秋高气爽,今年却要在大雪中举办庆典吗?而之后还有中秋节。 太上皇所喜欢的盛大歌舞,已经在民间表演过了,若再庆生,薛白必然是随意糊弄,使得太上皇全无颜面。与其如此,倒不如不办。 再往深了想,太上皇、圣人皆为薛白挟制,薛白若想让他们吃点苦头,是很容易的事。若为他们考虑,倒不如答应恢复旧历。 其实,颜真卿反对此事是为薛白好,恐他沾上权臣的名声。而若真为太上皇、圣人好,倒不如答应下来。 “我想通了,天长节不必办为好。”李泌终于改了口。 若是别人,难免要找补几句以挽回颜面,可他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之事,说罢,向薛白行了一礼径直告辞。 这宰相当得,他似乎很不开心。 韦见素不由叹息一声,知此事已成定局,不是他所能阻挡的了。 很快,在八月初五之前,朝廷下诏,废除了圣人制定的时历,依旧沿用旧历。 民间原本就不习惯改历,对此自是拍手称快。 原本偷偷摸摸准备好的各种年节、上元节用的物件也都可以拿出来了。至于中秋,他们早就偷偷地过了。 由此,长安城的气氛忽然热闹了起来,街市上很快有了更多扎花灯用的各种材料,隐约可见开元年间的光景。 但对朝廷官员们而言,这件事更深刻的意义在于,监国太子否定了圣人的时历,也就否定了圣人的功绩,确立了他自己的权威。 ~~ 上元元年,十二月初。 一个四十岁左右年纪,衣着朴素,气质沉静的男子走过青门大街。 他正是刚刚被召回长安担任京兆尹的杨绾。 杨绾出身弘农杨氏原武房,他天生聪慧,四岁时有次家中晚宴,席间行酒令,让宾客用音韵四声读出在场的器物,当旁人都被难住时,杨绾指着烛台说出了“灯盏柄曲”四字,因此被寓为神童。 民间有?说法,刘宴、杨绾、李泌、薛白,乃是天宝年间的四大神童。 这日杨绾归京,路过东市,只见里面热闹非凡。其中有个老妇已是满头白发,犹带着小孙子在贩卖花灯。 “这位郎官,买两个花灯吧,马上要过年了。” 杨绾与老妇对视了一眼,不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虽出身不差,祖父官至户部侍郎、国子祭酒,父亲官至醴泉县令,但他父亲早丧,一度家道中落。他侍母极孝,正是为了让母亲衣食用度不缺,才去考了科举,高中进士。 若非如此,像他这种名门世族的子弟有一部分都是不屑于科举的,认为门荫才是正途。而科举从入场考试开始,就要让那些贱吏搜自己的身,使尊严失于下等人之手,岂是男儿大丈夫所为。 杨绾与这些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捱过穷,行事俭朴务实。 他向那卖花灯的老妇走了几步,双手往袖子里掏了掏,却发现没带钱财,只好苦笑着止住了脚步。 正此时,一个俊美的三旬男子从旁边过来,径直走到了摊子前。 “郎君,可要买花灯?你挑挑看。” 杨绾正要走开,却听那三旬男子道:“你这些花灯,做工用料倒是都不错,只是灯纸上的花样太丑了些。” 听他嫌弃老妇的花灯,杨绾不由停下了脚步,暗忖他不买东西反而挑剔起来。 接着就见那三旬男子从袖子里拿出一支毛笔,向老妇道:“可有颜料,我替你添上几幅画,保管你卖得好。” 老妇不免犹豫。 “放心,若画得不好,你的花灯我全买了。” 于是,老妇赶忙拿出颜料让这三旬男子作画。 杨绾愈发来了兴趣,就在一旁看着,只见对方落笔行云流水,很快在花灯上勾勒出一幅松石山水画。 那画虽是寥寥几笔,却像是将山间的真景都移到画上一般,实在是名家之笔。 而这三旬男子接连花了四个花灯,正是春夏秋冬四景,画好,他搁下笔,向老妇道:“看看如何?” “郎君真真是了得,了得。” 杨绾很喜欢那些画,便准备上前将它们买下。他虽没有带钱,但打算与老妇说定,然后找家人取钱来。 可他才走到前方,那三旬男子正好向老妇问道:“你可知这花灯该作价几何?” “这么好的话,怕不是能卖到十钱?” “一个十贯,四个五十贯。” 老妇惊呆了,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疑惑是自己不会算数还是听错了,若有人买四个,难道不是四十贯的价格再便宜些吗?不对,这一个花灯如何能卖到十贯。 杨绾听了,原本想买画的心思立即就烟消云散,无声地苦笑了,退了两步便要离开。 那三旬男子虽一直未看杨绾,余光却有留意着他,见他要走,眼神里就泛起了思索之色,像是在考虑如何留住他。 “放心,我的画,必值这个价。” 忽然。 “咦。”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道:“好一幅松石山水画!” 来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宦官,看到花灯上的画爱不释手,忙不迭地向老妇问价。 “我是爱画之人,方才远远看到这位美郎君在作画就过来了,不想竟画得这般好。说吧,多少钱?放心,这不是宫市采买,我多的是钱。” “这位……这位……要买几个?” “当然是四个都要。” “五……五……五十贯。” 老妇根本不敢说,但想着叫高了还可以还价的,遂结结巴巴地报出了价。 不想,那宦官竟是十分高兴,道:“这般便宜?!哈哈哈,我都要了。” 说罢,他双手便握住了那三旬俊美男子。 “我是内侍省典引黄如之,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杨炎,字公南。” 那边,走了几步的杨绾回过头看了一眼,记住了杨炎这个名字,心中暗想着杨炎的画是好画,人也是确有大才,且心机深沉,早晚必要青云直上。 换作平时,杨绾遇到杨炎这样的人物,难免要上前结识。但今日却察觉出对方似乎有意结交他才故意跑出来作画,他不喜欢这种野心太重的人,因此故意不去理会对方。 他才回到长安,打算到京兆府衙看一看。 漫步于长安街头,缓缓走到了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却在坊门处又遇到了一桩小事。 前方,有一大队马车正迎面从坊内出来,把坊中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都让开!” 杨绾却没让,还站在那伸长脖子看着,像是一个没见识的乡下人一般,他发现,那马车竟是有百余辆之多。 为首的车夫已然扬起了长鞭,再次呼喝道:“都让开!” “挡着路了你,过来。” 随着这声呼喝,有人拉了杨绾一把,将他拉到了街边。 杨绾回过头一看,见是个满脸胡子的捉不良人,便问道:“这些是谁的马车,竟有如此大阵仗?” “看?说的,堂堂京兆少尹出行,多带些随从车马怎么了?” “京兆少尹?是黎干还是崔夙?” 杨绾既然担当京兆尹,自然是仔细了解过京兆府的情形,这两个京兆少尹都是圣人宠信窦文扬之时任命的,同样都是出身不凡,家境巨富,显然都是以重金贿赂窦文扬才得的官,但这两人的政绩却并不差。 黎干治理京城,法纪严明,重视城中治安,在永王之乱后使得长安很快安定下来,颇得民心。但他声色犬马,花费靡巨,还常常不务正业,总想着巴结新的靠山升官,算是优缺并存的一个人;崔夙则更像是一个生意人,家中产业众多,重金谋了官之后,见雍王成了监国太子,担心丢官,常常以捐粮赈济的方法来治理长安。 杨绾很清楚,现今监国的太子必是容不下这样两个人物继续担任京兆少尹,但没有一个合适的京兆尹之前,却只能留着他们。 现在,就看他这个京兆尹称不称职了。 “你算什么?怎么敢直呼少尹之名?!” 一声呼喝,把杨绾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抬起头,见到前方的奢华马车络驿不绝,还没通过坊门。 想了想,他干脆大步往前。 “让开!” 一辆马车上的车夫见杨绾衣着朴素,不是富贵之人,登时起了轻视之心,手中鞭子一挥,径直抽在杨绾身上,还对杨绾破口大骂。 “这会工夫等不及了吗?还不到一边去。” 杨绾挨了一鞭,不慌不忙地拿出他的告身,沉声道:“黎少尹何在?你车马出行,待本官尚且如此,待你治下之民又如何?!” 他这一开口,顿扫身上那穷困之气,官威立即就摆了出来。 黎干正坐在后方的一辆马车内,享受美婢给他捶腿按肩,忽然听到这一声喝,顿时惊诧莫名,连忙掀帘看去。 “这……莫非是杨京尹?” 黎干自然知道杨绾受任京兆尹之事,还特意派了人到大明宫、政事堂,以及李岘家门口都盯着,因认为杨绾一到长安,必然会去这些地方。 他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杨绾。 若只是他出行阵仗大了一些,生活奢侈了些,这都是小事。虽然监国太子崇尚俭朴但他花的是自己的钱,又未触犯法纪,太子也拿他没奈何。 偏偏,下人打了杨绾一鞭,这绝不是小罪。 黎干大叫倒霉,连忙跳下马车,赶到杨绾面前,深深行了一礼,道:“见过京尹,是下官御下无方,这便给京尹赔罪。” 说着,他把那车夫喝下车辕,当即便要治其重罪。 杨绾却问道:“若非主人平素骄纵,一个奴仆岂敢当街见人就抽?我听闻黎少尹甚得民声,民声便是鞭子抽出来的吗?!” 他身上原本有种老实人的气场,穿得也不好神情也不凶,似乎很好欺负。可现在一开口喝叱,大义凛然,竟有天神之威。 那车夫径直吓得跪倒在地,身子抖得如筛子一般。 黎干也恨不得给杨绾跪下,偏偏他的身份又不合适,哪有副官给主官下跪的? 正不知所措之际,却有宦官匆匆赶来。 “京兆尹杨绾杨相公可在?殿下召见。” 黎干一听,更是脸无血色。 已经得罪了杨绾,现在事情还没摆平,杨绾就往殿下那里一告状,他肯定是完蛋了。 ~~ 宣政殿。 杨绾步入殿内,说不上对薛白是何印象。 他其实是受过两次薛白的提携的,一次是他还是太子正字之时,薛白为了增加杨党的势力,大量提拔了一批官员;第二次是薛白收复长安之后,把他放到了河东榷盐的位置上。 算起来这次回京已是薛白第三次提携他了。 能在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就担任京兆尹,从三品高官,骤披此袍,成为三辅之一,他便有望在四十五岁之前拜相,一展抱负。 这无论如何,都算薛白对他莫大的恩德。 但另一方面,杨绾还听说过薛白很多不好的名声,作为一个有道德洁癖的人,他私心里其实是不太能够坦然接受的,为此常感到两难。 于是,他只能将那些权位之争放下,只管具体的实务。 “见过殿下。” “来了,先当面说说你们在河东榷盐的成果。” 薛白似乎是没打算拉拢杨绾为心腹的,也是甫一见面就谈具体的实务。 杨绾松了一口气,很快就侃侃而谈起来。 他们这批到河东的官员当中有非常多人才,王缙、元结、第五琦、刘宴,这种情况下,成果必然是有的,也为薛白想把榷盐之法颁行到天下铺平了道路。 但杨绾却说,第五琦与刘宴在榷盐之事上存在着些许分歧,第五琦认为当由朝廷完完全全垄断榷盐之利,刘宴则重视商人之利,认为该官商分利,给私盐贩子以活路,并让他们帮助朝廷获利。 薛白便问杨绾,以为谁的主张更高明。 杨绾直言他心里倾向于刘宴的,但如今榷盐之法还只在河东试行,建议可以再增加一道试行,以第五琦、刘宴分别主事,观察情况。 他看得出来,薛白在变革之事上是一种十分谨慎的态度。 “我确实是不敢急于求成啊。”薛白道:“西北年年防秋,与吐蕃陷入久战,军费紧缺,国库空虚,田亩兼并严重,租庸调制糜溃,不变则不活,可眼下吏治败坏,民生困苦,又不敢轻易变法,否则稍有不慎百姓负担更重。” “是。”杨绾道:“此前叛乱迭起,朝廷无法,非大刀阔斧之机,正如大病初愈之人宜先徐徐调理,再进大补之药。该易风移俗,廉官吏,严法纪。然后规定诸州之兵数,肃军政,削强藩,散聚众之谋,如此数年之后,内宁而无外患,天下秩序井然,可改税法。” “说得不错,但眼下却有难题。” 杨绾道:“殿下方才说与吐蕃陷入久战,军费紧缺。可臣却听闻,今秋郭子仪在陇右、李光弼在剑南,皆挡住了吐蕃的攻势。” 自永王之乱后,关中就颇太平。朝廷一直在说防秋,但始终没有吐蕃入境的消息,大部分人得到的消息都是杨绾所知的这些。 但这阵子薛白心情却很不好,正是因与吐蕃的战事。 他走到地图前,指了指陇右、剑南,道:“于吐蕃而言,这两个方向是它的东线,今年得益于郭、李二将坐镇,吐蕃在东线并未讨到太大的便宜。” 话锋一转,薛白道:“然而,世人不知的是,吐蕃在它的西线,已经趁着大唐内乱,全面占据了河西走廊,切断了我们与安西四镇的联络。” 杨绾目光看去,地图上,窄窄的河西走廊那一头,是与东边十六道几乎一样大的领土。 弃之可惜,可若要拿回来,就必然得与吐蕃打上几场真正的硬仗,而不是现在这样龟缩防御。 他是来上任京兆尹的,打通与安西的道路当然不是他的职责所在。薛白之所以与他说这些,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 国穷,就挨打。 要想不挨打,得先富国。 而就像刚才说的,要富国而不伤民,就得易风移俗,廉官员、严法纪,否则满朝尽是中饱私囊之臣,不论怎么革制,加重了百姓负担,税赋都还流进了贪官污吏的口袋。 杨绾遂道:“请殿下暂时忍耐,遣使借道回纥,抚慰安西之将领。待大唐恢复国力,再与吐蕃一战。” “就是不知何时恢复国力啊。” 薛白难得地叹息了一声,给杨绾施加压力。 其实不仅是对杨绾,近来他见每个官员,常常都是这样督促他们。 之后,他们才说起京兆府的问题。 “黎干、崔夙等人,我早想裁撤了,天下间我想裁撤的官员又何止是他们?”薛白道,“但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现今如他们那般的官员太多了,如何处置,我看你的手段。” “殿下放心。”杨绾执礼道。 薛白问道:“有何要求,你尽管提。” 杨绾应道:“臣没有任何要求了。” 薛白其实已听说了杨绾与黎干所起的冲突,已做好了罢免黎干,甚至将其治罪的准备,闻言不免有些诧异。 他决定随杨绾怎么做,看看杨绾的本事。 ~~ 杨绾出了大明宫。 只见黎干、崔夙都等候在了门外。 “见过京尹。” 两人上前行礼,大冷的天,黎干头上的冷汗却还一直在冒。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殿下看自己不顺眼,但他不认为个中原因是他生活奢侈,而且他也早已习惯了这样摆排场,问题出在今天杨绾肯定是告了他一状,要让他丢官甚至流放,当然是又悲伤又不甘。 然而,杨绾却没有拿出任何公文来罢免他,只是道:“回衙署吧。” “京尹才到长安就往衙署,实我辈楷模。”崔夙连忙奉承。 黎干回过神来,不甘落后,连忙引着杨绾往他的马车,道:“京尹请上车。” 杨绾云淡风轻地道:“我有马。” 他抬手一指,黎干、崔夙等人顺着那方向看去,只见到一匹栓在柳树下的驽马。 堂堂京兆尹,骑一匹低矮的驽马,而京兆少尹却是奢华车驾上百辆,黎干再蠢,也终于知道要怎么做了。 崔夙跟在后面也是暗暗心惊,想着回去之后得马上把自己家中豢养的数百歌姬放掉大半……不,只留下十数人就够了。 第556章 和睦 腊月三十。 隆冬大雪在大明宫铺上了厚厚一层银妆素裹,天气一冷,原本就喜欢赖床的颜嫣更不愿早起,总觉身子沉得厉害。 可这日,竟是不等薛白起身她就睁开了眼。 “吵醒你了?”薛白问道。 “今日腾空子过来。” 他们在少阳院里也设了一间道观,用为太子妃祈福看病的名义请了几位道姑常住。正好这几日官员休沐,都忙着过年节,今日搬进宫,不至于太过于惹眼。 当然,看病确实是真的看病,也难得颜嫣对此事心无芥蒂,反而高兴有人陪自己说话解闷。于她而言,住在这宫中实在是太无聊了。 可惜薛白没时间陪她一起接人,今天是上元元年的最后一天,他得去向李隆基、李琮问安。 天下臣民都盯着这礼数,哪怕是做做样子,也绝不能让人挑到了错处。 可当夫妻二人在温暖的被窝中又赖了好一会儿,薛白也没有动。而他往日去早朝最是勤快,一年到头还从未迟到过。 颜嫣抱着他的胳膊享受着两人独处的时光,最后还是问道:“夫君?” “嗯。” “你是不是不想去啊?” 薛白于是又“嗯”了一声,他确实是不太想去问这个安。 倒不是因为心虚害怕,更不是因为觉得假冒人家的子孙有失尊严,野心家从来不在乎这些小节。况且他以前地位低贱时也不是没巴结过李隆基。 当年每次能得见天颜,他的积极程度其实不逊于杨国忠等佞臣。 如今很现实的一点是,李隆基、李琮能带给他的政治利益已经越来越小了,而渐渐成了他的负担。 他方才躺在那,脑子里就在想,是否有一天自己会忍不住杀掉他们? 从理智来看这当然是没必要的,他还很年轻,资历又浅,安安稳稳地等李琮自然死去,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这才是最好的路子。 可近来常常有些掣肘,或是某些小事,会触到薛白的神经,让他总是浮起杀念,需要他以大毅力克制住。 颜嫣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很小声地问道:“马上就是上元二年了,你想有自己的年号吗?” “不急,早晚会有的。” 薛白最后感受了一会贴在身上滑嫩的肌肤,终于从被窝里出来。 冷风一吹,他心神清明了许多,那些杂念顿时消散了。 其实只要家国兴盛,他个人倒也不必急着登基。 薛白拾掇停当,绕过长廊,隔着院墙,恰听到有两个宫婢在说话。 “说是道姑,请进来的怕不是殿下的红颜知己吧?都说殿下风流,可少阳院里的侍妾好少呢。” “这你就不懂了,殿下身边女子虽多,可能在明面上纳入宫的却很少。” “为什么?” “因为于礼不合啊,与殿下交欢的不是同宗同姓,就是隔辈乱……” “咳咳!” “见过皇甫良娣。” 两个嚼舌根的宫娥吓得六神无主,慌忙行礼。 正好青岚从另一边过来,对着她们就是一番训斥,倒是摆出了严厉的风范,只是习惯性地还是用了她在杜家时卢丰娘吓唬她的话。 “再有下次,把你们拖到东市卖掉!” “奴婢再也不敢了。” “去吧。” 青岚板着脸教训完人,一回头,见薛白过来,原本严肃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懊恼地低了低头。 “殿下是要去太极宫吗?” “这便去了,你多顾着些,将人安顿好。” “嗯,今日过年,殿下早些回来吗?” “会的。” 虽是在这大明宫中,薛白还是想过?简简单单的年,今日并未安排任何的宴请。 他正要走,青岚追上了两步,小声道:“殿下,还有一件事呢,今日腾空子来,让她给太子妃把个脉吗?” “她不舒服?”薛白虽这般问,心里已有了一个预感。 青岚凑到他身边,踮着脚趴到他耳边,道:“月事晚了许久了……” 薛白闻言,有些担忧颜嫣的身体,也有些松了一口气。 他很早就立志谋取帝位,而有鉴于大唐每次改朝换代的腥风血雨,他一直不想太早要儿子并且生出一堆庶子。故而在有些事上一直是颇为谨慎的。 这“谨慎”倒不是胡说,他自诩不好女色,就连像念奴、谢阿蛮这样的绝色美人都忍住没去招惹,交往的女子都是有身份、懂方法的,加上他自控力强,颇为克制,总之是常在河边走,侥幸没湿了鞋。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身居东宫,若再没有子嗣,往后将会成为他一个致命的弱点。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与颜嫣在夜里这件事上其实是做了不小的努力。 有很多忐忑的地方,除了颜嫣自幼多病能否承受之外,比如薛白也会怀疑是否真是自己的克制有用,现在心想事成,他反而很是后怕。 回头一看,之前的谨慎不容易,而往后要顾好家眷也不容易。 薛白想着这些,似乎在这瞬间又成熟了许多。 ~~ 是日,薛白先去给李琮问安,然后随同李琮一道往太极宫拜见李隆基。 李琮居住在大明宫西北隅的大福殿,他不像李隆基喜欢乐曲,没有太多爱好,但很早就被幽居在十王宅,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按理来说,薛白废除了李琮改的岁首,是夺权也是对李琮的否认,他该耿耿于怀才对。但奇怪的是,见了薛白,他不仅没有嫌恶,竟然还兴致颇高。 “太子难得能来,朕真的很高兴。” 甫一见面,李琮便让薛白坐下,然后屏退左右,以掏心掏肺的语气长谈了起来。 “这些时日,我想了很多,意识到我亏欠了你良多,而你待我没有任何亏欠,只有助益。当年,储位本就是?阿爷的,你是薛妃的第一个儿子,是嫡长,如今只是得到了你应得的太子之位啊。” 薛白的反应却很平淡,他如今的权势来源于几次平叛的功勋威望、鼎固革新带来的臣民信任期待,当然,也与他冒充的身份有巨大的关系,至于李琮的认同就没有太大的作用了。 李琮感慨道:“我伤了容貌,又无子嗣,更重要的是性格软弱,才干平庸,原本就不该继承祖宗基业。我唯一的德行,就是收养了二郎留下的几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这或许是你全力辅佐我的原因,可我待你却从无半点恩德,至今思来,怎不教人汗颜?所幸,天眷大唐,兜兜转转,祖宗基业还是落在了最该担起他的人肩上。” 说到后来,李琮愈发触动,用他那微微发红、真挚诚恳的眼神看着薛白,一脸的欣慰。 不料,薛白竟是道:“既然如此,陛下传位于我,如何?” 如此直言不讳,又忤逆大胆的一句话,还是让李琮愣了一下。 之后,他反应过来,苦笑不已,叹道:“我真的想通了,你却还是不信我。我没有亲生儿子,你是我的亲侄子,传位于你,我有何不可的?今日你若要诏书,我现在就可以写。但对于你而言,现在登基绝不是好事。” 这个回答很高明,让薛白有些诧异。 倘若李琮一开始就能沉得住气,有这般的城府以及收买人心的手段,他根本就不会被薛白挟制。 果然,薛白根本就没有现在登基的想法,随口道:“陛下言重了,我说笑而已。” “我却是真心实意。” 权力场上尔虞我诈,薛白自是不必相信李琮的真心实意,而是认为李琮在故意麻痹自己。 可既然李琮有了这样的表态,他也不可能拒绝。 不多时,李琮的儿女们也入宫觐见了,其中李俨、李伸、李俅、李?对于薛白这个兄弟颇为畏惧,彬彬有礼地见了礼,唤了声“三郎”就站在一旁并不说话。 唯有博平公主李伊娘对薛白的态度最是亲近,难得见到他,总喜欢凑在他身边说着话。 在她心里,她与薛白既是双生子,又与别的兄弟姐妹们不同,都不曾被李琮收养,本该更亲近些,该是彼此在世上最亲的人才对。 哪怕旁人再如何畏惧薛白,李伊娘却根本不在意,也不管薛白的态度隐隐有些平淡,对他是无话不谈。 “三郎,我听说你在蓝田驿遇到了当年阿爷身边的护卫,可是真的?” “是遇到了。” 薛白并没有忘记郭锁。 他一直很奇怪,到底是谁安排了郭锁?目的又是什么? 看起来似乎是为了帮助他坐实皇孙的身份,可其中是否又藏着什么阴谋。 出于这样的想法,这段时间以来,他并没有刻意利用郭锁来增加他身份上的可信度,将这件事冷处理。 不过,当时在蓝田,有那么多的官员、兵士都见到了郭锁,事情或多或少还是传开了。哪怕是装装样子,薛白还是吩咐人照顾好郭锁的衣食起居,他也亲自去看过几次,试图问出一些线索来,可郭锁始终是那疯疯癫癫的模样。 倒是长安城中有一小部分原本怀疑薛白身世的人,见了薛白的态度,反而确信了他确实是李瑛的儿子。 若是假冒的,一定会大张旗鼓地拿着李瑛的护卫去证明,反而是薛白这种坦然处之、无需自证的反应确实像是真的。 “我能见见他吗?”李伊娘道:“阿爷身边的旧人,我想见见。” “他疯癫了,万一伤到你。” “不会的三郎便让我见见他吧?” “那好。”薛白想了想,道:“那明日便让你去见一见郭锁。” 李伊娘因此颇为欢喜,她却没留意到,有几次她离薛白近了,薛白都稍稍避开,并不愿与她太亲昵。 总之,天子之家难得团圆之后,便一同往太极宫去探望李隆基。 这是免不了的礼仪。 往日,李隆基被看管得十分严格,身边的监视比李琮还要多。因为薛白很清楚,李隆基不论是声望、手段、野心,各个方面都远比李琮还要具有威胁。 但今天是年节,宗室都可以前来探望太上皇,薛白也没有理由阻拦。 他们抵达时,包括李亨、李?父子在内的诸王都已经到了。 还有现如今担任宗正卿的李祗也在。 当薛白随着李琮进殿,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薛白身上。 而薛白的目光,则不动声色地看向了李隆基,意外地发现,李隆基退位以后,非但没有变得苍老憔悴,反而精神气色都更好了些,面色也更加红润了。 随着一阵朗笑,李隆基对于薛白表露出了喜爱之情,芥蒂全消,仿佛回到了天宝年间薛白献上骨牌、诗词、戏曲的那些日子。 他盛赞了薛白对大唐的功绩,甚至说出,他之所以让位给李琮,就是为了让薛白以太子的身份监国。 “当时朕忧所积,而承宗庙者必在贤良,李倩之身份禀性,朕早已知晓,其德、其孝、其才、其功,故朕命克宣王略,中兴鸿业,他也未让朕失望啊。” 这番话,知道当时详情的人听了本该惊掉下巴,可在场的李亨、李?都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而李隆基更是毫不害臊,依旧侃侃而谈,完全是一副与薛白祖孙情深的样子。 就好像早在天宝年间,他就知道了薛白的身份,一步步地保护,为薛白铺路,亲手促成了如今的局面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这也就相当于薛白的所有功绩都有他的一份,把他原本丧失的威望挽回些许。 人都是健忘的,必然会有一部分世人早已忘了李隆基的怠政、奢靡,忘了他纵容安禄山给苍生带来的灾难,总会有人相信李隆基这些揽功的话;也必然会有一部分人会因为这些话而感受到他的无耻,但他不在乎。 而他这么说,薛白并不能反驳,否则就相当于反驳自己监国的正统。 上一次,李隆基在宣政殿的石阶之上没能当着百官完成这样的表态,这次借着过年,他还是做到了。 虽然晚了半年,虽然他人生中最缺的就是时间。 这般一来,气氛就显得十分和睦,有一种大唐天家父子兄弟齐心、排除万难的团结友爱之感。 今日虽未设宴,可李隆基兴致很高,借着和睦的气氛,非要留众人用午膳,并赐了酒。可以想见,为了今日能多提升一点影响力,他暗地里一定谋划了许久。 薛白没有当面扫了李隆基的兴,还是让尚膳坊端了些简单的酒菜上来,无非是些胡饼、点心,酒也不再是以前的美酒,颇为普通。 他反正是不喝的,每次旁人说了贺词,他只是象征性地端起杯,放在嘴边假装抿上一口。 直到高力士提着酒壶过来给薛白斟酒,才发现他碗里的酒是一点都没动。 高力士也没戳破,低声道:“殿下随意,老奴可否与殿下说几句?” “高将军请讲。” “太上皇今日有些夸口的话,殿下莫往心里去,他好颜面。到了这岁数,不想让臣民以为他糊涂了,如此而已,绝非有旁的心思。” 薛白遂也小声问道:“旁的心思?是什么?” “殿下知道老奴的意思。”高力士坦率道:“太上皇这把年岁了,难道还想与殿下争权夺势不成?唯一的心愿无非是安享晚年。” 薛白道:“太上皇也许更瞩意豫王。” 高力士瞥了一眼对面案几上的李?,摇了摇头,道:“事到如今,殿下比豫王更合适。” 他似乎知道薛白心中的忌惮,说完,又补了几句。 “殿下还有疑虑莫非是认为太上皇还怀疑你的身份吗?此事,老奴与殿下早就知晓,也已在太上皇面前为殿下作证。同样是亲孙子,太上皇又岂会弃贤而选愚?既然是亲孙子,又有什么槛是过不去的呢?” 显然,李唐皇室已经普遍转换了观念,迫切地想与薛白重归于好,李琮如此,李隆基也如此。 想到这里,薛白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哪怕知道他是冒充的李倩,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李唐皇室比他更不愿意承认他是假的。 他已掌了实权,不论是真是假,都必然会篡位。而一旦撕破脸,他虽必然不得天下臣民之心,夺位之路会艰难很多,但也可能不管不顾做出很多不可控之事,比如杀光宗室。 那么,承认他的身份,营造和睦气氛,既可安抚住他,也可以让宗室重新收获声望,慢慢掌握实权。 至于往后皇位万一归了薛白?时间毕竟还早,而薛白还没有子嗣。相比于撕破脸,这个风险反而会小一些。 既然如此,郭锁是否有可能是宗室安排的? 在蓝天驿遇到郭锁之后,薛白首先怀疑是杜妗的手笔,但他问过她并且查过,她确实没有暗中做过这种布置。 之后,薛白还怀疑是严庄安排,可很快又排除了这个可能。 这是他近来没想通的一桩事之一,此时却有了一个新的设想。 薛白遂向李伊娘道:“你方才说想见见当年阿爷身边的护卫,我派人将他带到此处,如何?” “这里吗?” “不错。” 在薛白想来,倘若郭锁真是宗室中的某个人安排的,今日一上殿,难免要露出些许端倪来。 ~~ 一个小时之后,有禁军将领匆匆入殿,赶到薛白身边,小声道:“殿下,人来了。” 薛白想了想,道:“告诉他,这里是大明宫。” “喏。” 那禁军将领匆匆而去,很快,将一个高大的身影带进了殿内。 李隆基高坐在主位,忽见有人入殿,目光看去,先是惊愕了一下,分析着薛白是否要逼宫了,若非逼宫,这又是何意? 经过数月的调理,郭锁已不再像之前那般消瘦了,气色也好了许多,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可眼神还是直勾勾的,显出他的迷茫来。 他被带来时一直听说的是这里是大明宫,方才过的那是左银台门,现在进的是清思殿。 听着这些,他似乎更加糊涂了。 然后再一抬眼,就见到了李隆基。 “圣人?” 郭锁喃喃地开了口,忽然大步朝李隆基冲去。 这场面吓了百官们一跳,以为他要刺驾,遂纷纷上前去拦。但还是禁军眼疾手快,又习惯了郭锁的疯症,迅速将他按住了。 “圣人……殿下是冤枉的!” 郭锁却愈发激动,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喊了出来,道:“殿下是冤枉的,颖王冤他有两千盔甲!他知此为大罪,是要入宫辩解的!”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皆大为惊讶,纷纷站起。 李珍最是按捺不住,指着郭锁道:“你……你难道知道三庶人案的详情不成?” 语毕,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住口不言,故意打了个酒嗝,示意自己醉了。 而殿下旁人则全都不自觉地看向了薛白,有人认为这是薛白故意安排的,有人则想观察薛白的反应。 薛白的目光却已死死地盯着李隆基。 他怀疑就是李隆基安排了郭锁这样一个人物,现在可用来证明他的身证,往后也可用来推翻他的身份。而李隆基这么做,还可以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偏偏李隆基是当了数十年皇帝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听了郭锁的话,片刻的沉默之后,长叹了一声。 “朕确实冤枉了李瑛。” 正此时,一道人影挡住了薛白的视线,那是高力士走上前,要去仔细观察郭锁。 “你认得我是谁吗?”高力士问道。 郭锁瞪大了眼,好一会,道:“高翁?” “我也记得你。”高力士道,“当年你就常常跟在殿下身后护卫,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见到故人啊。” 郭锁又茫然起来,转着头,不知说什么,又像在寻找着什么。 高力士似看出了他的癔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今年是哪年了?” “开元……二十五年?” “殿下呢?” “殿下……” 郭锁似乎更糊涂了,傻愣愣地抬着头,不说话。 李隆基却忽然道:“朕赐死李瑛,你却能活下来。当时可是去联络薛绣蓄养的私兵了?!” 郭锁瞳孔一张,似乎被吓到了。 “还不从实招来?!”李隆基再次喝问道。 下一刻,郭锁竟是奋力一挣,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禁卫手中挣扎而出,飞快地往殿外逃去。 薛白目光只盯了郭锁的身影一瞬间,很快观察着殿中诸人的反应。 他暂时还未看出是谁安排的郭锁,却大概知道了,当年李瑛谋逆被诛,未必完全是冤枉的,至少,驸马薛绣确实是蓄养了私兵。 而郭锁当时很可能是去联系私兵,准备往蓝田驿劫李瑛。 忽然,他脑海中又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如此,那只要说李瑛派了私兵去营救妻儿,也许就可以解释为何李倩会假死出现在薛锈的私宅了。 如此,他的假冒计划就可以补得更加完善了,不过他现在并不想补。 第557章 最有资格 当郭锁冲出大殿、周围众人一阵呼喝,禁卫们见拦不住,难免有人拔出刀来。 薛白却没有下令要保护郭锁,始终冷眼旁观。 他心中愈发认定此事的背后有人安排。 可以逐渐确定的是,暂时来说李唐皇室是想要坐实他皇子的身份,至少在这个阶段这么做好处更大。 既然没能阻止他当上监国太子,那么,只要他真的是李倩,一切也能顺理成章。 只要所有人都当他是李倩,连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就是李倩,他自然会去保住李唐皇室的颜面、传承,以及宗室们的性命前程。 薛白推测,对方做这些安排,目的就是要让他渐渐变成李倩。 他需要找出那个幕后推手,前提是找出郭锁的破绽,他笃定李唐皇室绝不会让郭锁死掉。 果然。 “别伤他!” 迫不及待下令的是李隆基。 太上皇虽失去了执掌朝政之权,但身份摆在这里,在这种事上说的话众人还是听的,禁卫们纷纷收了刀,赤手空拳地把郭锁死死摁倒。 这情形让李伊娘看得紧张了起来,连忙跑到薛白身边问道:“他们不会伤了阿爷的旧部吧?” “放心。” 那边,李隆基竟是亲自走到郭锁身前,俯下身,问道:“你为何要跑?” 郭锁紧紧地抿着嘴,没有回答,可眼神里透出了惊骇之色。 见了他这表情,李隆基的眼神亦是复杂了起来。 薛白在旁边看着他们对视着的两张侧脸,虽未再听到只言片语,却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许多隐情。 他感受到李隆基一些骄傲,那是种自以为掌握了一切的傲慢,眼角那细微的挑动仿佛是在说“朕就知道,李瑛果然不无辜。” 骄傲之中又蕴藏着怒气,像是恼怒于李瑛的不孝,让薛绣蓄养私兵,被废之后还意图反抗。 除此之外,此时李隆基那稍稍牵动的嘴角似乎是想要开口挑明这些旧事,向天下人证明他没有错。然而,他很快又闭上了嘴,手微微握拳,克制了这个冲动。 三庶人案已经被平反了,而现在的李隆基没有权力再次翻案。 薛白眯了眯眼,洞察了这一切的情绪,目光转向郭锁。 “嘭!” 郭锁忽猛地向一旁的石阶上撞了过去。 “拉住他!”李隆基喝道。 禁卫与宦官连忙去拦,可还是晚了些,郭锁已撞得头破血流。 李伊娘方才还问薛白会不会伤了郭锁,转眼就见这场面,吓得捂住了嘴。 “快,救治他……” 混乱之中,薛白大步上前,伸手一探,发现郭锁还有气息,安排救治的同时,他目光迅速地掠过众人。 过了一会儿,李隆基喟叹着开了口。 “此间没有外臣,朕不妨与你等说出实情。很早之前,朕就知道这是朕的孙儿李倩,当年,朕之所以忍痛赐死三个儿子,正是听闻李瑛被废之后,还暗中派人联络旧部,朕误以为他要造反,后来方知他是要接走妻儿。” 竟与薛白所想的一样,李隆基也以此事做为确认他身份的理由,说着,甚至伸手拍了拍薛白的肩。 “现今常有人质疑这不是朕的孙儿,奇怪一?身在东宫的孩子为何会出现在驸马薛锈府中,奇怪为何会有他下落不明甚至夭折的说法,可是不是朕的孙儿,朕难道还能不清楚吗?” 说到后来,李隆基痛心疾首,老目含泪。 高力士见状,上前与薛白道:“太上皇这些年一直在探查当年之事,正是因愧对殿下、怜惜殿下,才万般回护于殿下,也为殿下能成为大唐栋梁而欣慰啊。” 这般说,只不过是给出了一个当年之事的大概脉络,各种细节、每个时间节点发生的事情都是没补足的。 骗一骗别人可以,薛白却是不信。 在薛白看来,也许李隆基知道的确实比别人多些,知道薛绣蓄养私兵,知道李瑛派人回过长安联络,因此一见到郭锁,便想到居然还有没杀掉的李瑛部下,那肯定是当时不在蓝田驿。但是为了接走妻儿,送到薛锈府中,这肯定是顺势瞎编的。 可笑的是,这一切最开始就是他自己设计的,现在遂了他的意,所有人都在配合他的表演。 这让他想起了杨慎矜、薛灵当年在御前认亲的情形,那两次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薛白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自己也知道,那为何还愿意认一个假儿子,有利可图而已。 现在是第三次,道理也是一样。 李隆基、李琮,并不比杨慎矜、薛灵之辈高贵多少,只要为了趋利避害,堂堂皇室也能与一个滥赌鬼同样德性。 或许,当有更大的利益趋动时,李隆基也能千万百计地去证明薛白真是他的亲生父亲。 不论如何,薛白得到了宗室的认同。 当他拥有足够的权力,自然会有人替他证明他配得上。 宗正卿李祗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万分欣慰地道:“天佑大唐,储位回到了最有资格继位的李氏子孙手中,何尝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天佑大唐!” 众人举杯共饮。 随着这一杯酒,薛白能感受到李唐宗室们对他的敌意迅速地消减下去。他们真的开始把他当成侄子、兄弟,视他为李倩。 “殿下,我来也敬你一杯。” 咸宜公主李娘端着酒杯过来,一只手捂在她那颇为丰满的胸前,似乎担心薛白那居高临下的目光破坏了姑侄之间的亲情。 薛白杯中的酒已经被他倒掉了,举着空杯与她碰了一下,装模作样地饮,却连嘴都没碰到。 这拙劣的表演却让李娘倍感荣幸,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以前的事是我不对,其实啊,当时我一看你,就觉得可亲,莫再怪我了可好?” 薛白却只是点点头,李娘摸不准他是何态度,又说了几句没用的,“咯咯”笑了两声退下去。 之后,宗室们一个一个地上前敬薛白,由着他滴酒不沾,他们自己一杯一杯地干尽杯中酒。 他们把自己灌醉,然后认定了薛白是李倩,那种祖宗社稷被篡夺的不甘与屈辱感,也随着这一杯杯酒被麻醉、被驱散。 那些想阴谋篡夺李唐社稷的人才要不甘,看,现在李唐社稷牢牢掌握在李唐子孙手中了。 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宗室子弟不满,私下嘀咕着。 “即使他真是李倩,他阿爷谋逆,还有何资格当储君。” 说话的是李隆基第二十子延王李玢的儿子李偃,正与兄弟交头接耳,却忽然有人凑过来揽住了他的肩,是嗣歧王李珍。 李珍大概是有些醉了,或是借着醉意故意讥讽。 “这你就不懂了。我大唐开国之初,高祖皇帝为了名正言顺,追溯了老子为祖,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可我们真是太上玄元皇帝的子孙吗?你是吗?我是吗?哈哈哈,这重要吗?” “歧王叔,你醉了。” “我们是不是太上玄元皇帝的子孙?都几十代人了,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都认为我们是,这就够了。但我告诉你……” 李珍没再说下去,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脸,又往李隆基的方向一指,似乎意识到这动作大不敬,迅速收回了指头,讪笑几声。 他显然是有所不满的,可却不知如何发泄,干脆找了一支箫吹了起来。 “今日良辰佳节,臣为太上皇助兴。” …… 李隆基今日的一番话,在宗室当中还是重新树立了威望。 至少他是有主意的,既然不能再除掉薛白,那就主动接纳,这也是一种策略。作为太上皇,他显然是比李琮要有魄力、有决断,能成为宗室的主心骨。 而薛白得到了认同与支持,不论心里怎么想都得对李隆基表现出孝顺,才能得到官员们更广泛的支持。这样一来,李隆基的权力地位又有一些提升。 守着寂寞,苦心孤诣了这么久,终于有了收获,李隆基心中高兴,正在继续与薛白演绎祖孙情深,忽然听到了一阵箫声。 这箫声十分动听,吹箫的正是李珍,技艺高超,可谓是绕梁三日。 然而,他吹的却是《霓裳羽衣曲》。 薛白能很明显地看到李隆基脸上欣慰的笑脸僵了一下,一瞬间似有杀意毕显。 那是嘲讽,李珍不知为何而失落透顶,竟是在嘲讽李隆基没能守住最宠爱的女人,还要如此与薛白虚以委蛇。 这同时也是对薛白的嘲讽,讽他要么是丧尽道德,枉顾人伦,要么是假冒皇孙,阴险狡诈。 总之,李隆基与薛白都虚伪至极,为了权力颠倒黑白。 李珍受够了他们满口的谎言。 薛白淡淡瞥了李珍一眼,再次与李隆基对视时,发现李隆基眼中的杀气却已烟消云散了,仿佛没听到那支《霓裳羽衣曲》般,继续以和蔼的表情说着方才未说完的话。 “朕现在过得很开怀,打打骨牌,看看戏曲,不必为国事烦忧,社稷交给?,朕很放心。” 这句话,李隆基说得很真诚,可偏偏耳边的配乐还在响,使他的话听起来隐带着些威胁之意。 他为了消除这种威胁感,笑得更真诚了些,补了一句。 “朕很放心。” ~~ 薛白出了太极宫,先是去看了郭锁。 除了诊治的大夫,薛白还特意让李遐周来看了一眼。 郭锁还未醒来,躺在那儿,头上的伤痕触目惊心。 李遐周俯身看了会儿,道:“并无性命之忧,这种外伤,殿下唤贫道来可谓是杀鸡用牛刀啊。” 他颇通医术,对练丹更是精通,因此一直在为薛白研制火药。有了这层关系,薛白对他也是十分信任,招手让他到外面谈。 “伤势你也看了,他是真心求死,还是在演戏。” “能撞成这样,可见力气极大,不死是因为侥幸,不会是算好的。”李遐周给了结论,道:“他必是真心求死。” 这答案与方才的大夫所言相同,薛白又问道:“那你觉得,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李遐周捻须沉吟,半晌,方才摇了摇头。 “暂时还看不出来。” “那你便以为他治病的名义与他相处一段时日,观察他的癔症是何情形。” “也好。” “别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给他吃。” 李遐周答应下来,却是抚着长须,问道:“殿下认为他是装疯,莫非是怀疑他别有目的?” “你既喜欢装神弄鬼,依你所见呢?” “我看此人质朴,或许他所言就是真的。” 方才薛白相问,李遐周说看不出来,现在说的就是推测了。 薛白不再理会他,趁着天色还早,又到政事堂去见了见颜真卿,既是向岳丈拜年,也是担心年节之际朝中出什么事。 到了官署,恰见颜真卿与颜春卿并肩而出,正在谈论朝廷今年国用不足的问题。 彼此相见,聊了几句,也只能把这个问题留待明年解决。 颜春卿的能力虽然逊色于他几个兄弟一些,却是接替薛白在偃师县主事的人,相比于颜真卿的守礼刚正,反而更算是薛白的心腹,薛白近来正在考虑让他担任礼部侍郎。 “殿下身上有丹药的气味。”颜春卿吸了吸鼻子,忽问道:“可是方才见过了李遐周?” 薛白不由诧异于颜春卿鼻子竟这么灵,还有这样的判断力。 当然,颜春卿曾久在偃师与李遐周十分熟悉,这也是一个原因。 “大伯竟如此料事如神?” “不是料事如神,而是知道李遐周近来正想着给殿下出主意,看来,他是忍不住求见殿下了?” 薛白这才知道颜春卿能仅凭气味就猜到自己见了李遐周的原因,但此事却是出于巧合,事实上,李遐周什么主意都还没说。 他心中好奇,遂故意问道:“大伯以为他的主意如何?” “虽能使朝廷骤得大量的土地、人口,减缓眼下的国库负担。但非议极大,恐怕是不妥……” 颜春卿说到这里,站在一旁的颜真卿却已看出来了,薛白根本还不知道李遐周想出什么主意,开口打断。 “李遐周玩世不恭,信口开河,不过是说笑罢了,他尚且未与殿下提,阿兄却当了真。” “原来。” 颜春卿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薛白是在套他的话,连忙苦笑道:“确实不是甚好主意,殿下不听也罢。马上便要过年了,不如往后再谈?” 薛白心中已猜到了几分,也不追问,与他们道了别,自转回少阳院。 大明宫的宫门外,能看到远处的长安街巷上已很有烟花气。 颜家兄弟们并辔而行,一路上侃侃而谈,有种散衙还家过年的闲适感。 薛白回了宫城,却感到越走越冷清,离那烟火气越来越远直到他进了少阳院,推开门,迎面就是一个红彤彤的圆灯笼。 “书架与桌案就摆到窗边,腾空子喜欢倚着火炉品茶看书。” “灯笼再挂高些……殿下。” 廊下,青岚正在吩咐着宫娥做事,眠儿手里还拿了个灯笼,正努力往檐下够,但她太矮了,离得老远。 薛白遂走过去,接过灯笼,往檐下一勾。 “咦,郎君。” 眠儿这才看到薛白,先是糊里糊涂地唤了一声,方才想起来这是在宫里,又一板一眼地执礼道:“殿下。” “你家十七娘呢?” “与太子妃在正厢。” 眠儿说着,还吸了吸鼻子,因为厨房飘过来年夜饭的香味。 在少阳院开小灶其实是不容易的事。 薛白往后走去,看到皎奴正站在一个红木箱子前收拾东西,拿起一面铜镜,愣愣看着出神,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还算好看的女人一般。 “看什么?” 皎奴吓了一跳,连忙把铜镜藏到身后,退了两步。 她以前对薛白的态度十分恶劣,如今他成了太子,她便显得有些不安,努力表现出忠心耿耿的姿态。 “殿下,奴婢正在想……誓死护卫东宫安全!” 她还是那狗腿的样子。 “知道了。” 薛白步入正厢,远远就见到颜嫣正在给李腾空讲故事,一边讲一边好笑,说薛白在黄州作了首词名为《念奴娇》,必然是看上那念奴了,可惜是有色心没色胆,否则今夜便让念奴给她们唱歌听。 李腾空听了,微微笑了笑,然后听得脚步声,一转头,正好与薛白对视了一眼。 回想多年之前,这些年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动荡,如今说不上有多美满,可好不容易,总算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了…… ~~ 上元二年,正月初一。 这一年是丁酉鸡年,叛乱已然过去,但战乱之后国库空虚,百姓清贫,不见了往昔的盛世景象,天下间只能说是一片太平景象。 雪已经不再下了,天气晴朗。 朝堂百官还在休沐,薛白则天没亮就开始忙着各种祭祀。 他以太子李倩的身份随在李琮身边,祭祀了李唐历代的列祖列宗。 有时他看着那些供奉的牌位,比如太上玄元皇帝、太宗皇帝,心中并没有因为冒充李倩而感到羞愧或心虚。 他在当世本就是无父无母。更主要的是,他来自后世,一千三百年的时间足以让他对当世人有种特殊的敬意,无论有没有血缘,他们都是他的先辈。 后人以老子、唐太宗为傲,不是因为身上流着他们的血,而是因为他们缔造了属于这片土地的文明。在文化上,他确实就是他们的子孙。 不知不觉中,他似乎在渐渐变成李倩…… 再回到少阳院时,颜嫣已经睡着了,她近来有些嗜睡,加上年节事情多。 薛白没见到李腾空,便往正厢后方的道观走去,入内,果然见她已换了一身道袍,正在冥想。 “对了,昨夜还没来得及与你说。”李腾空道,“恭喜你啊,我给颜嫣把过脉了。” 薛白的第一反应是看向远处的宫墙,觉得少阳院其实并不是百分百的安全。 想了想,他道:“此事,先不必让旁人知晓,我担心会有人对我们不利。” “我知道了。” 李腾空原本有些羡慕,又有些许落寞,被薛白一句话拉回了现实。 这里是皇宫,尔虞我诈,你死我活,权力斗争一直就没有停下来过。 “我小时候总想着,我以后不能找个像我阿爷一样的人,虽然手握重权,但过得朝不保夕,总担心有人要害他。” 两人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李腾空小声地说起来。 “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是在选婿窗的后面,阿兄说我一定得选一个夫婿的话,我当时本以为,你会是陪我寄情山水,与世无争的人呢。”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一个无世无争的人?”薛白莞尔道:“那你是看走眼了?” “可你的眼神很静啊,波澜不惊。”李腾空想了想,道:“直到现在,我也认为你与我阿爷是不同的。虽说子不言父之过,可他私欲重,你却是为天下公义,往后天下人会站在你这边的。” “李道长,你确实安慰到我了。” “你的不安,是因为……”李腾空说着,往薛白身边凑近了,小声地问道:“你怕他们现在虽承认你,却不会让你再把皇位传给孩子?” “嗯。” “我近来听师父说,你确实是太子瑛之子。” 李腾空所指的师父自然就是玉真公主了,她地位超然,能这般说,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宗室的普遍态度。 薛白遂问道:“玉真公主如何知道的?” “师父去问了唐昌公主,唐昌公主说,驸马好像说过把薛妃母子送走。” 薛白先是摇头,之后问道:“玉真公主何时这般说的?” “有些时候了。” “是在永王之乱前,还是之后?” “之前。” 薛白目光一凝,对于郭锁是何人安排来的,心中又有了一个怀疑的对象。 李腾空有些犹豫,想了想,却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骗我的吗?” “什么?” “其实……我们也许是同宗同姓,未出九服。”李腾空的声音很低,带着些惶恐,“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说自己是假冒的吗?” 到了现在,连李腾空也产生了怀疑。 但薛白依旧很笃定,这一切必然是有人在背后安排的,在替他证明他就是李倩。 因为这世道最看重出身,在这个以出身定贵贱的时代,太多人不愿意看到一个卑贱奴隶掌权,一定要为他安排一个尊贵的身世。 第558章 问题出现就解决 上元节将近,长安城渐有了繁盛景象。 正月十二,颜春卿走进了道政坊中的一座道观。 道观占地不算大,里面也十分清静,让旁人很难猜到住在这里的是如今地位颇为超然的李遐周。 颜春卿到时,李遐周捧着一本书在看。 见了那书的封页,颜春卿不由问道:“你这道士,竟是在看佛经?” “你这儒生,如何到我这道观里来?”李遐周反问了一句。 颜春卿抚须笑道:“我是来见老友的啊。” “那贫道煎些好茶来待友了。” 两人在偃师县时打的交道颇多,相处亦是简单自然,很快就摆上了茶具,煮起水来。 颜春卿看着李遐周那行云流水的动作,举起案上的茶饼闻了闻,大为诧异。 “隆冬方过,你竟还真得了好茶?” “前些时日,李齐物来拜访我,送了我不少珍贵药材,还有这几盒茶团。更难得的是,他身边还有个十分奇特的年轻人。” 说着,李遐周动作微微停了一下,稍稍想了一下该如何评价对方。 “那年轻人,长得虽是其貌不扬,还有口吃,可风采翩翩,能让人忘了他的长相,谈吐不凡,妙语连珠,聪慧过人,甚妙,甚妙,更难得他懂茶、懂水,还懂佛法。” 颜春卿便问道:“如此人物,名叫什么?” “陆羽。” “却是未曾听说过。” 李遐周道:“他是个孤儿,许是因自幼相貌丑陋而为父母所弃,竟陵龙盖寺的住持,智积禅师在城西门外的湖边捡到他并收养成人,他不愿皈依佛门,而是跑去当了优伶。他演戏很妙,遂得了李齐物的赏识。” 颜春卿点点头,指了指一旁的佛经,道:“你是担心下次与他谈论佛法输了,今日躲在这偷偷恶补啊。”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怠。”李遐周莞尔道。 话到这里,也就进入了正题,颜春卿的脸色稍微严肃了些,问道:“你给殿下出的那个主意,并未对他说啊。莫非是因这陆羽让你对佛门改观了?” “与此无关。”李遐周道:“只不过是时节未到而已,今年毕竟还是上元二年。” 他的意思是,薛白虽然监国,用的年号却还是李琮的年号,并未真正的登基掌权。既立足未稳,他那个主意也就不宜说出来了。 ~~ 少阳院。 “李遐周估计是想劝我打压佛教。” 薛白今日没出少阳院,翻看着田亩册子,忽然对在一旁帮他整理文牍的李腾空这般说了一句。 李腾空微微一愣,紧接着就摇了头,道:“岂可如此?” 她自己就是?道士,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排挤别的宗教,因此,对李遐周不免也有些恶感,委婉地提醒薛白,说李遐周又搞什么兴阳蜈蚣袋,又要打压佛教,只怕不是甚正经道士。 薛白不由好笑,逗李腾空道:“那你呢?你却是正经道士?” “讨厌,不理?了。” 李腾空背过身去。 薛白只好把她拉回来,道:“好吧,我们正经得很。” “我是担心你,你本身就地位不稳,岂可做如此万夫所指的得罪人之事。” “此事,我之所以在考虑,并非是为道家所迷惑。”薛白道:“与佛道儒之争关系也不大,唯一让我挥之不去的原因在于……土地与人口。” 李腾空是宰相之女,一听也就明白了,眼神中的忧虑之色反而更重。 她斟酌着用词,道:“我是宗室,亦是道士,听到这件事尚且感到不妥,哪怕别的都不论,也担心会有报应;更何况是你的敌人,他们不会想着你是为社稷着想,只会利用此事来对付你。” 对此事,薛白的想法哪怕是对最亲近之人也很难说清楚。 他也纠结犹豫,因他现在面对的情形,与原本历史上武宗灭佛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不同在于,一则安史之乱提前被平定,又还没有经历连年的讨伐藩镇的战急,大唐的财赋、人口并没有损失到那么严重的地步;二则大唐还没有经历后面几个皇帝崇尚佛教,比如举行迎佛骨的活动,眼下佛教还未有那般极度膨胀。 但另一方面,如今佛教寺院占据的土地与人口,已经是不容小觑了。 北周灭佛之后,佛教的再次发展起于隋文帝杨坚的提倡;唐高祖李渊虽自诩老子后人,但也比较信佛;唐太宗晚年有忧生之虑,曾宣扬佛法,并下令度僧尼近两万余人;到了高宗、武则天,更是大力崇尚佛教,到处建造佛像,寺院极尽奢华,可与宫室媲美。 随着租庸调制的破坏,不可避免地,大量的农民除了投靠到世家大族名下,也有不少出家,或成为寺户、佃户,寺院雇逃户种地,不向朝廷交纳租税,然后兼并更多的土地,吸纳更多的人口。 这两三年间战乱不断,朝廷这边捉襟见肘,国库空虚,经济凋敝。而佛门反而扩充庄园、拥奴呼婢,同时与大户、地方官吏勾结,相互帮忙,私度僧侣,逃避赋税,铸私钱,或放高利贷各方牟利,进而霸占普通农民的田地。 若不加遏制,只怕会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薛白想要变革,想要解决田地兼并的顽疾,不能一开始就拿世家大族们、地方军阀们开刀,相比起来,佛门是一个稍微软一点的柿子。 这能算是他着手施政的道路上一个不错的起点。 当然,以薛白眼前的处境,不宜做这么大的动作。他还不是天子,会有非常多的掣肘,冒然行事,反而会起到反效果,甚至把所有事的阻力都增大。 最好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继续积蓄实力,隐忍到李隆基、李琮都死了,内部的障碍都清除了,到时再大刀阔斧。 末了,薛白合上案上的田亩册子,道:“放心吧,李遐周既未当面与我谏言,我也知时机未到。不过只是聊一聊而已。” 他暂时克制住了心中的冲动,再次告诉自己还年轻,路还长,不必急在一时。 过了一会,有宫人来报,称杜五郎请求觐见,杜家姐妹也来看望太子妃。 薛白监国之后,依旧重视情报的获取,而杜妗正是为他打探民间情报之人。 因杜妗到少阳院的次数过于频繁,有时也会以杜五郎的名义前来。 这一次来,她顾不得与薛白先说些体己话,而是眼神凝重,开门见山便道:“我得到一个消息,郭子仪暗中派人到了长安,似与李隆基偷偷接触。” “此事属实吗?” “还在查。”杜妗道,“但关于他,不仅有这一桩事。” 薛白问道:“还有什么?” “有传闻说,郭子仪私下与吐蕃统帅达扎鲁恭谈论议和之事。” 杜妗也知这不是小事,因此声音压得很低,继续道:“据说是因郭子仪的侄子郭昕奉命前往巡抚安西,如今陷于吐蕃的包围,郭子仪为保侄子性命,遂与达扎鲁恭有了信使往来。” 薛白疑惑道:“只因他侄子就倾向于和谈?” “郭子仪的弟弟郭子云,早年就战死沙场,只留下郭昕这根独苗,因此郭子仪待他比儿子还看重些。” “消息是何处来的?” 杜妗道:“有吐蕃来的商旅得知了此事,饮酒时说漏了嘴。” 薛白沉吟道:“未免太过详细了。” 杜妗问道:“你是说,消息可能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 “不急着下定论,查查消息源头。” ~~ 数日之后,杜妗尚未查到消息的源头,薛白却收到了一封奏折,是郭子仪递来的。 郭子仪在奏折中说,吐蕃想要与大唐议和,想要遣使到长安商议此事。 随着奏折,还递上了吐蕃的国书,乃是达扎鲁恭亲笔写的。 达扎鲁恭说,吐蕃与大唐一样,经历了动荡,他们的赞普尺带珠丹前两年过世了,如今的赞普年纪还小,仰慕大唐,希望能与大唐重新结好,为赤松德赞求娶一位大唐公主。 除此之外,郭子仪还附上了一封信,剖析形势。 他先是直接表态,认为吐蕃并没有真正想要和平的意思,只是想要麻痹大唐。慢慢消化如今已经占据的土地,早晚还会出尔反尔,甚至这次的议和还有可能会有诈。 但另一方面,大唐现在刚刚经历战乱,并无与吐蕃长期作战的实力,倒不如先答应下来,设法要回沙州、肃州等地,打通与安西的联系。他在信上称,达扎鲁恭遣使与他说,只要唐廷愿意议和,蕃军愿意退出河西,表现得很有诚意。 最后,郭子仪说他虽有疑惑,担心是计。但情况如此,不能不报给朝廷,请朝廷决断。 薛白皱眉思索着,目光不时看向地图。 这形势与历史上不同,因安史之乱平定得早,吐蕃并没有攻入关中,长驱直入打进长安。但另一方面,蕃军也因此集中力量,在它的西线占据了许多显要之地,把安西与大唐腹地分割开来。 若不能把河西走廊重新打通,大唐除了要失去广袤的疆域,丝绸之路也要被阻断,这是薛白绝不可能容允的。 可大唐若要出兵,且不谈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这必然会陷入两个大国相互消耗国力的漩涡之中,到时,就不是随时能停下来的了。 既然暂时不打,似乎和谈是一个不错的办法。然而,事情未必真就这么简单,郭子仪都说了,蕃人狡诈,提出和谈很可能是要使诈。 薛白一时拿不定主意,再次召了诸相议事,把吐蕃的国书递给他们看。 几个宰相之中,颜真卿、李泌是最了解吐蕃的。 “仅靠和谈,若想拿回河西诸州,必不可能。”颜真卿道:“达扎鲁恭若是对郭公做了这等承诺,必是欺诈之言。” 李泌道:“郭公并非轻易上当之人,既有此计,当是达扎鲁恭给了相当大的诚意。” “为何呢?” “是啊。”李泌亦思忖道,“抛了这么大的饵,目的何在?” 两人讨论着认为达扎鲁恭能给出这样的许诺,只怕不会带来太平,反而是让大唐放松警惕之后,明年必将大军入境。 此事讨论了数日,尚未有结果,如今坐镇剑南抗击吐蕃的李光弼却也上了一封奏折,称蜀郡西北部的松州、维州、保州等地都被蕃军包围,可见蕃军毫无诚意,坚决反对与吐蕃议和。 ~~ 战事不决,薛白遂写信给如今坐镇于蒲州督促军屯的王难得,询问他的意见。 王难得竟是直接遣快马请求入朝述职,薛白同意了,于是不过数日,王难得便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长安。 宣政殿内,旁人都被驱走。 “殿下是否想过,借机罢免郭子仪?”王难得沉吟着,缓缓说道。 薛白闻言,并没有立即给出反应,而是目露沉思,过了一会方道:“仔细说。” “郭子仪是老将、名将,赋闲休养,待到需要之时再命他出门,足以震慑外敌,倒不必让他始终坐镇前线。” 薛白懂这个意思,最大的牌是可以不打出来的,留着作为威慑就够了。 王难得道:“更重要的是,郭子仪并不是殿下的人。达扎鲁恭看似想要议和,但早晚必兴大军来攻,到时若由郭子仪统帅三军,万一他心怀异志随时可进入长安,行废立之事。哪怕他没这么做,有此顾虑,如何调兵遣将?” 薛白点点头,补充道:“还有,如今坐镇灵武的仆固怀恩是郭子仪的旧部,仆固怀恩与我并无任何交情。一旦郭子仪对我不满,仆固怀恩必起兵助他。” “正是如此。”王难得道,“关中以西的心腹之地,不可完全交在郭子仪手中。最坏的情况,他联合仆固怀恩、吐蕃、回纥,有颠覆诸位之力。” 薛白道:“此番郭子仪擅自与达扎鲁恭议和,是个调走他的机会。而且,李光弼与他意见相左,可以确定,两人不会串通,调走他基本是安全的。” 王难得道:“离夏秋之际尚早,此时调开他,好过临阵换帅。” 薛白伸出手,拍了拍王难得的肩,道:“我若调走郭子仪,想必你也能抵御住吐蕃入侵。” “虽没有万全的把握,唯有一颗人头寄在此处,到时若不能挡住敌军,殿下斩了我便是!” “国库空虚,兵疲民乏,若不加税赋,西北防线布置不了更多兵力,而蕃人全民皆兵,轻易可聚起二十万众……” 薛白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眼下的大唐是个名将辈出的时代,除了郭子仪,他不乏有名将能与蕃军一战。 但郭子仪却有个旁人都没有的优点,就是他自身有威望,且已两次挡住蕃军的进犯,达扎鲁恭怕他。 只这个“怕”字,也许就能为大唐省下数十万贯的钱粮。 想到这里,薛白脑中有灵光一闪,泛起一个念头。 “此番,达扎鲁恭邀郭子仪议和,倘若郭子仪直接拒绝,那便是擅自决定国事,而朝中若想议和,必要治他的罪。因此郭子仪只能试探达扎鲁恭的态度,然后上报朝廷。可他上报,自然而然地遭到了猜疑。只要蕃军故意在蜀郡给大唐施加压力,以李光弼刚强的性格,必反对和谈。” 说到这里,王难得反应了过来,道:“殿下之意,这些,全是达扎鲁恭的离间之计?” 薛白道:“我猜测是如此。” 他铺开地图,继续推演道:“倘若我们撤换掉郭子仪,达扎鲁恭可趁机煽动仆固怀恩的不满。待你上任泾原,他忽然率大军进攻,彼时你立足未稳,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如何应对?而你一旦大败,我在长安,也就镇不住局面了。” 王难得顿时背上冷汗直冒。 “达扎鲁恭,一个胡蛮,竟有这般心计?” “不可小瞧了他啊。” ~~ “殿下,李齐物求见,称有极重要之事想要禀报殿下。” 薛白记得李齐物,也是大唐的宗室重臣了,以前还是杨玉瑶的邻居。 李齐物也是个十分上进的人物,一见薛白就十分郑重地行礼,这也是一种表忠心的方式。 “听说你近来给李遐周送了不少礼物,他在我这里说了你许多好话。”薛白道。 李齐物吃了一惊,连忙道:“臣是有极重要之事要禀报殿下,只是苦于没有觐见的机会,只好请李道长引见。” “说吧。” “喏。” 李齐物先是左右看了一眼,见殿中没有旁人了,才开口道:“郭子仪曾遣人回长安,暗中拜访了臣,并询问圣人的近况。” 话到后来,他声音渐轻,愈显神秘。 薛白问道:“他遣了谁来见你?” “回殿下,是泾州的一员将领,名为高晖,正是郭子仪麾下。” “人在何处?” “臣不知,只知他似乎还去见了不少宗室,如嗣歧王李珍、嗣吴王李?。”李齐物道,“他言语间,更是……” 他故意又顿了一下,等待薛白追问,然后才继续道:“更是流露出郭子仪有向吐蕃借兵,清君侧之意。” 然而,一番话说完,薛白并没有预料之中的反应,而是显得颇为平静。 “我知道,李珍已与我说过了。” 李齐物一愣,不由抬眼瞥了薛白一眼,见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猛地心惊了一下。 若换作李隆基、李琮、李亨等人的一贯风格,遇到这件事必然是心生猜忌,但这次,薛白不同,踱步沉思着,反而愈发确定是离间之计。 “达扎鲁恭,弄巧成拙了。” 他故意低声喃喃了一句,看看李齐物能否反应过来。 李齐物倒也不傻,身子一颤,瞪大了眼,道:“殿下之意,这莫非是,达扎鲁恭的离间之计?若如此臣……臣惭愧!” “起来吧。” 无论如何,李齐物还是借机向薛白表了忠心,薛白遂就此事询问他的建议。 “臣以为,殿下洞若观火,识破了达扎鲁恭的阴谋。” “只怕是阳谋。” “是,是。”李齐物舔了舔嘴唇,沉吟道:“既是离间计,他除了故意在长安放出谣言,必还会怂恿郭子仪,此为阳谋。” “你认为如何破解?” “眼下撤换郭子仪不妥,不撤亦不妥。”李齐物想了想,很快有了个主意,道:“何不遣一监军,前往郭子仪军中坐镇?” “退下吧。”薛白懒得再与之多谈,挥了挥手。 可他自己其实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无非是写了一封亲笔信给郭子仪,诚恳地表达了信任。 这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来自吐蕃统帅达扎鲁恭的威胁,依旧还在。 监国之后,薛白常常感到了难,行事不像以前那般敢想敢做。 国事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每当他想解决一个问题,却会发现牵制了太多的问题,让他根本不能轻举妄动。 ~~ 次日,宣政殿,又是重臣们商议国事。 几个宰相确实是比李齐物更有水平,短短数日,除了杜有邻,都看出达扎鲁恭的离间之计。 “臣愿往泾原,代朝廷与吐蕃议和。” 首先提出解决之法的是韦见素。 韦见素此前虽然不支持薛白,可对于国事,还是十分上心。由他以宰相身份前去,既可安抚郭子仪,消弥离间计带来的影响,又足够资格与达扎鲁恭谈。 但薛白其实并不想谈,想的是这次达扎鲁恭既然耍阴谋,是否有旁的办法报复回来。 宰相们议论时,他便顺着此事在想,忽然意识到,达扎鲁恭与吐蕃的小赞普赤松德赞之间的关系,就好像郭子仪与他的关系。 薛白遂问颜真卿道:“达扎鲁恭与赤松德赞就没有矛盾吗?” “自是有的。” 当年,薛白在南诏曾俘虏了吐蕃公主,也就是赤松德赞的姐姐娜兰贞。正是由颜真卿出使,护送她回吐蕃,因此最了解这些事。 “尺带珠丹一死,达扎鲁恭除掉了吐蕃叛臣,他联合玛祥,掌握吐蕃大权。达扎鲁恭在外作战玛祥则在内掌权,声称尺带珠丹的死是因为信奉佛法。” “佛法?”薛白听到这里,又想到了什么。 “不错,达扎鲁恭、玛祥都信苯波教,而尺带珠丹则信佛法。”颜真卿继续道:“赤松德赞冲龄继位,朝政为外臣把持,自是不满……” 薛白忽问道:“吐蕃想派使者来,来的有赤松德赞的人吗?” 他在想,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两个问题,也许可以一起解决。 第559章 西度 开了春,长安风和日丽,柳树枝上冒出了新绿。 芙蓉园,曲江池畔,有一群人正在饮酒作乐,他们在岸边搭了帐篷,摆上瓜果。又雇了一艘画船,让伶人在船上弹琴跳舞。 边吹着风边听着曲,边打着骨牌,好不自在。 “和了!” “李承宏,你又放牌。” “我放尿去,啖狗肠,手气真差。” “走远点,你昨夜喝多了狗尿,休熏到我等。” 走到曲江边的李承宏遂往北边又走了些,一边解着裤腰带,肚子却“咕噜”了几声,干脆往前方的树林里去。 这一片其实是皇家园林,李隆基建来游玩的,如今荒废了下来,也只有些宗室偶尔会过来。 李承宏也是宗室,他是章怀太子李贤之孙、?王李守礼之子,论辈份,他是天子李琮的族兄弟,他的姐姐就是与吐蕃和亲的金城公主,他的哥哥李承?则是娶了回纥公主。 总之,他们家这种与皇帝不近不远的亲戚关系,最容易成为和亲的对象。 在草木之中选了一片对着湖面、风景颇好的地方,李承宏才蹲下来,正准备放松,忽听到有树枝被踩断的身影,他转头一看,连忙拎衣裳站了起来。 “殿下。” 薛白也是听到动静,从一株大柳树后方探头往这边看,见了李承宏,遂大大方方地站出来,道:“广武王倒是好雅兴。” “不敢,请殿下恕我不能全礼。” 李承宏偷眼看去,分明还见到那棵柳树后有一女子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只有一个裙摆飞扬的背影如惊鸿一瞥。显然,薛白今日正在这里与人私会,恰好被他碰见了。 从大明宫骑马出来,顺着东城的夹墙一路到芙蓉园赏景,确实是很方便的赏心悦事,但不知那女子是谁? “近来本想召你谈谈,今日既然碰见了,正好。”薛白说着,招了招手,走到湖边说话。 李承宏自诩长辈,心里暗骂他无礼,但还是系上腰带,努力夹紧两股,缓缓走了过去,道:“殿下尽管吩咐。” “你对吐蕃了解吗?” “殿下,莫不是又要让我家和亲?”李承宏听到“吐蕃”二字就吓了一跳,因他诸多子女中正有个适龄女儿,连忙道:“若如此,我……我可是绝不能答应的。” 薛白摆摆手,道:“并非和亲,吐蕃使节来,你只需要指出其中哪些是与金城公主相善的足矣。至于其它,我到时自有安排。” “真的?殿下不是欺我老实、诓骗于我?” “国家大事,岂与你说笑。” 李承宏想要摆出长辈的派头压一压薛白,可惜气势不足,最后反正是乖乖领了差事,答应到时以郡王身份与礼部官员一起迎接吐蕃使者便是。 说过此事,眼见薛白还不走,他拱拱手道:“那我就告辞了。” “嗯。” 薛白站在曲江池边,看着李承宏那有些紧绷的背影,独立了一会,似乎在盯着他是否还打算随地解手。 历史上,大概也就是在安史之乱以后,吐蕃大军攻入长安,扶立李承宏为傀儡皇帝,此事在浩瀚的历史尘烟中或许只是一件小事,没有人会真的把李承宏算进唐皇帝当中,可对于如今生活在长安的普通人而言却是又一场灾难。 故而,对待达扎鲁恭,薛白十分慎重。 李承宏终究是把一泡屎憋到了茅坑里才解决,从这件事上,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害怕薛白。 当他回到牌桌上,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李珍便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方才遇……” 李承宏话到一半,本想把薛白与某个女子在芙蓉园私会之事拿来打趣。但他其实能感觉到自己走了之后,薛白一直在背后盯着自己,威胁之意不言而明。 “迷路了。” 很快,骨牌碰撞的清脆声音就再次响起。 ~~ 次日。 朝会之后,韦见素受到了薛白的单独召见。 事实上,韦见素对现在的朝堂格局很不满意,他想要的“太子监国”应该是太子在旁边看着、由宰相决断朝政。 这次谈论的却是大唐田亩、人口的问题,薛白认为,经过两三年的战乱,豪门大族隐匿田亩、逃户的情况愈发严重了。 对此,他问韦见素的看法。 “想必,殿下早晚将着手解决此事,到时老臣必已不在朝中了。” “韦公何出此言?” 韦见素是个颇古板严肃的人,便从李隆基任用宇文融为相的旧事说起,谈及清查隐田与匿户要面对的种种困难,让薛白安心等着,待到根基深厚、名正言顺了再考虑这些事。 薛白很虚心地接受了他的意见。 见薛白愿意纳谏,韦见素还多说了两句,表示以前对殿下多有误会,现在殿下澄清了身份,又确实贤明,他自当支持殿下云云。 之前两人的关系不算好,近来则有在发生一些转变。 接着,薛白又试探地问道,想要增加科举取士的名额,相应地减少官员门荫,是否可行。 “万万不可!” 韦见素一听就严正反对,而且是态度坚决。 于是薛白对他的立场就更加清楚了,清查田亩人口这种能缓解土地兼并的事情能接受,涉及到世族核心利益的事还是会本能地反对。 那么,真正不能急于求成的事反而是科举的变革,薛白遂道:“韦公不必激动,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如此来来回回了几次,薛白才似不经意般地抛了一句话。 “对了,不知大唐的寺庙如今有多少土地人口?” 韦见素一听,马上捕捉到了薛白的意图。 今日先谈了两?问题,最后的矛头竟是直指佛门了。 平心而论,韦见素依旧不支持,十分生硬地摇了摇头,道:“臣不知。” “可查否?” “臣以为,佛家普渡众生,劝人向善,可使社稷安定。”韦见素顾左右而言他。 薛白道:“是啊,我亦认为佛家可助人消弥戾气,有意使之劝导吐蕃,让其罢兵戈,使社稷安定,韦公以为如何?” 韦见素听得懂他的意思。 大唐开国之初,有一个名叫傅奕的官员曾上奏了一封《请废佛法表》,认为僧侣“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请求将“胡佛邪教,退还天竺;凡是沙门,放归桑梓;令逃课之党,普乐输租;避役之曹,恒忻效力。勿度小秃,长揖国家,自足忠臣,宿卫宗庙。则大唐廓定,作造化之主,百姓无事,为牺皇之民”。 此事最后因为朝臣们的反对,最后不了了之。 但当官的都是聪明人,对寺庙经济不停膨胀的后果其实十分清楚。 简单来说,薛白想要整顿大唐境内的佛门,把寺庙的土地收回,勒令僧侣还俗种田。另一方面,还要把佛门传入吐蕃,借此引发赤松德赞与达扎鲁恭之间的冲突,并吞食吐蕃的赋税,感化其戾气。 而他还想选用最激烈的手段,比如在大唐灭佛、有意地引导僧侣进入吐蕃传教。 韦见素在考虑自己还能不能阻止薛白这么做。 宰相之中,杜有邻不必说;李泌是道士,很可能会同意;颜真卿为了削弱吐蕃,也会答应;李岘为了赋税,至少不会反对得太强烈。 而且,薛白刚才也答应过了,会等时机成熟了再查世家大族的隐田匿户,也不会动门荫入仕的制度。如此虚心纳谏,现在只想动一动佛门,若再不支持,就太不给他面子了。 思来想去,韦见素终于是道:“殿下若想知道天下寺庙拥有土地、人口几何,臣仔细核查便是。” ~~ 又过了半个月,朝会上,薛白再次不经意般地问了一句。 那是在讨论过吐蕃赞普是信佛教还是苯波教之后。 “诸卿谁知,天下寺庙有多少土地人口?” 一言既出,群臣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回答。 只有韦见素站了出来,答道:“据臣所知,天下间有小寺四万余所,大寺四千六百余所,寺产良田有数千万亩,僧侣三十余万人,寺佃户五十余万,奴婢十数万。另有财产,包括有铁像、铜像、钟、磬等物,无算。” 闻言,不少官员执着笏板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尤其是户部官员们。 大唐如今才多少人口?战乱之后,在册的不过七百余万户,田地不过十几亿亩,寺庙却占据了近十分之一的良田,还不交税? 一问一答之间,太子与宰相在谋划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有信佛的官员当即站了出来,想要劝谏些什么。 “知道了。” 薛白却只是摆了摆手,什么都没说,便下令散朝了,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于是,许多官员认为这是虚惊一场,不少人已经连夜写好了反对的奏折,却是连递上去的由头都没有。 过了几天,这件小事的影响渐渐消退,朝廷却又下达公文,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动,比如把河东节度使王缙迁为工部尚书,任元结为河东安抚使,第五琦权知河东转运副使,又将元载、常衮、刘宴等人调回了朝中。 从这些调令中,有心人能够看出朝廷这是要对佛门有大动作了,比如,王缙信佛,调走他是为了防止他在河东庇护寺庙。而那许多擅长理财的官员得到重用,显然是朝廷想要没收佛门财产了。 然而,就在这种风声渐起的时候,薛白的一次宴游,再次使得僧侣们惶惶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 ~~ 趁着春暖花开天气好,玉真公主便邀请了一些皇室宗亲到曲池聚会。 李承宏也来了,他还是担心朝廷要把他的女儿送去和亲,现在吐蕃使节已经在路上,他便想多打听些消息,听说玉真公主还邀请了宰相李岘,所以特意来凑个热闹。 玉真公主之所以设这个宴,乃是帮王维问一问李岘,现在朝廷对佛门的态度,她虽是道士,但对佛门并没有恶感。 李岘听了她的问题摆着手道:“真人何处听来的谣言?朝廷并无此议。” “殿下与右相不是盯上了寺庙产业?” “岂有此事?”李岘道:“朝廷还准备遣一批得道高僧,往吐蕃度化世人,弘扬佛法。” 正说着话,却见李齐物也来了,身后还带了几个年轻人,其中有两人头上光溜溜的,身披袈裟,正是僧侣。 玉真公主见了,不由向李岘道:“你看,也是来向你打听消息的。” 他们一个公主一个宰相,身份高贵,坐在上首,却也能听到众人的议论。 李承宏一见李齐物身后除了两个和尚,还有一个相貌丑陋却举止优雅的年轻人,不由问道:“这位就是近来声名鹊起的陆羽了?” “不错。”李齐物抚须而笑,道:“广武王竟也听过他的名字。” 陆羽应声而出,道:“见过广武王。” 李承宏哈哈大笑道:“那今日先不喝酒,尝尝?煮的茶。” “恭敬不如从命。” 自从陆羽随李齐物到长安,因他确实知茶懂茶能煎好茶,短短时日已在长安贵族中有了颇高的名气,今日一来,众人竟都想看看他的茶艺。 于是茶器一一摆开,陆羽拿出他珍藏的杨子江水煮。 李承宏上前一看,道:“此间人多,你却忒小气了些,煮这一点够谁喝的?” “广武王,非是我小气,茶叶虽有,好水却不多。” “我等就在这曲江池边,岂还缺好水?”李承宏浑然忘了,自己就常在曲江池中撒尿。 陆羽微微沉吟,道:“若要曲江水,需用池正中心的中泠水。” 玉真公主听得有趣,招了招身边的李季兰,道:“派人去池中,舀些中泠水给他。” “喏。” 李季兰得了吩咐,便安排了两个小道姑划船去舀水,她自己则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往芙蓉池那边看上一眼。 “季兰子,你在等什么吗?” “没有。”李季兰又有些红了脸,回过头问道:“水舀来了?给我吧。” 她有些慌忙,没想到那罐子颇重,一拿,里面的水倒了一半。 “呀,怎么办?” “我们再去舀。” “火已然点着了,怕是来不及。” 李季兰回头一看,再看看曲江池,想着池边的水与池心的水又能有甚差别,想必是那人装模作样,干脆就在池边把罐子装满,与小道姑提了回去。 罐子放在茶案上,里面的水清澈透亮。 办完此事,李季兰便要回到玉真公主身后站着,目光还是不自觉地往芙蓉园的方向偷瞥。 忽然。 “这恐怕不是曲江池的中泠水。” 在她身后,陆羽舀了一勺罐中水尝了尝,道:“这必是近岸之水。” 李季兰大吃一惊,心道这如何能尝得出来?莫非是这人看到了她们汲水的情形。 她遂连忙往方才汲水之处看去,但见隔着篱笆与芦苇,哪能看到。 李承宏也不信陆羽能尝出来,上前舀了一勺尝了尝丝毫没感到有任何异味。 “季兰子。”玉真公主问道:“这是池心水吗?” “师父,是弟子在池边打的。”李季兰只好答道。 “你真是,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再去打些水来。” “是。” 李季兰遂再带着道姑去打了水,路上因为地滑,不小心摔了一跤,好在是摔在草地花丛间,倒也不痛,只是道袍下摆沾了花草的汁水,有些脏,红红绿绿的。 这次将打来的水放在茶案上之后,陆羽一尝,微微一笑道:“这才是池心的中泠水,小生说的可有错?” “是。”李季兰不由叹服。 在场众人也纷纷惊诧于陆羽辨水的能力,赞叹不已。 李承宏将两罐水分别尝了,却是半点不同都没感觉到,只能自愧不如。 慢火煎焙,煮茶的时间过得很慢,一群宗室贵胄却都等得住。 他们反正不用春耕,有的是闲情逸致。 茶香沁人心鼻,有悠扬的琴声响起。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年轻僧人正在弹琴。 这僧人大概二十六七岁左右年纪,长得虽不算高,却是面如冠玉,五官清秀,唇红齿白,更难得的是头型也是十分完美,圆而饱满。 他琴技也是十分高超,与袅袅茶香相映,使人心旷神颐。 “这人是谁?”李承宏不由向李齐物小声问道。 “他法号皎然。”李齐物语气中带着些推崇之意,道:“他是谢灵运十世孙,字清昼,其诗文、茶道、棋琴书画皆不凡。” 李承宏道:“我招待吐蕃使节,便缺陆羽、皎然这样的人物,可否割爱?” 李齐物讶然,侧过头瞥了李承宏一眼,心道竟是这样的废物也能有差事,而自己竟还不如他更受重用。 一曲罢茶也煎好了。 只看陆羽给众人分茶也是一种享受。 李岘捧着茶饮了,连连点头,先是赞了陆羽一句,道:“可为一代茶道圣手啊。” “谢李公盛誉,小生不敢当。” 李岘又转向皎然,问道:“你也好酒?” “是。” “翠楼春酒虾蟆陵,长安少年皆共矜。”李岘问道:“这是你写的诗?” 这是他在去看表演时,看到的赞誉虾蟆陵酿酒的诗,听说是一个名叫“皎然”的和尚写的,今日见到了这和尚,不免一问。 “是。”皎然双手合什,道:“我为这酒写诗,酒家赠了我酒,惭愧。” 李岘笑问道:“你是出家人,也饮酒?不破戒吗?” “贫僧虽出家,犹好诗酒。” 李岘抚须而笑,道:“既如此,今日良辰美景,何不赋诗一首?” 此时,众人的目光却都已从皎然的身上移开,往北边看去,不少人还纷纷起身。 因为薛白到了。 薛白今日依旧是微服私访,见大家目光看来,他摆了摆手道:“都不必多礼,莫搅了你们的雅兴。” “殿下。” “万不可多礼,都是我的长辈。” 还是小小地推辞了一番,众人才重新落座。 原本魂不守舍的李季兰这才像是回了魂,眼睛里多了些笑意,双颊似染上些红晕,与不远处的桃红相映,其娇艳之态,身上素净的道袍根本就压不住。 薛白在玉真公主与李岘之间坐下,道:“方才在聊什么?继续。” “皎然法师准备作诗。” “甚好,请。” 皎然双手合什,道:“季兰子方才打水煎茶,想必是摔了,贫僧便以此诗赠季兰子。” 李季兰还在出神,忽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讶异。 而皎然的一首诗也已念了出来。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这诗确实清丽优雅,众人都夸了几句,又问李季兰的看法。 李季兰连忙上向前皎然致谢。 皎然便问道:“季兰子的诗名,小僧亦久有耳闻,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得季兰子一诗?” 李季兰余光稍稍瞥了薛白一眼,却见薛白正在与玉真公主说话,说的正是方才陆羽能尝出池心水与池岸水不同独特之处。 她正要说话,薛白往她的道袍下摆看了一眼,忽然开口了。 “我与皎然法师亦有缘,有一诗相赠,献丑了。” 众人不由诧异,虽然都知薛白擅长诗词,可一直以来他都是能推就推,除了以前巴结太上皇,少有主动作诗的时候。 皎然也是受宠若惊,连忙合手行礼,道:“贫僧荣幸倍至。” 薛白遂起身,踱了几步,开口吟了起来。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同样是五言绝句,这首诗却是更为清丽优美,将皎然的诗句比了下去。 薛白吟了诗,似乎还觉不足,饮了一口陆羽煎的茶,竟是道:“好茶,不过我这里也有一些新茶,想与众人共赏,如何?” 他有如此雅兴,大家自然没有不依的道理。 可不少人心里却也泛起疑惑,殿下今日为何一反常态,要与两个未入仕的年轻人争短长。 李岘看着皎然那颗光头,心中了然,知道薛白这是故意与佛门打打交道。 李承宏则是看了看薛白、看了看李季兰,恍然大悟。他看出来了,殿下这是在争风吃醋,如此说来,那日在芙蓉园与殿下幽会的女子,显然就是眼前的季兰子了。 第560章 邦交 黑盏中的茶汤呈现出一种青白色,这是陆羽煎的茶,薛白捧起来抿了一口。 李季兰偷眼瞥去,很想听听薛白对这茶是如何评价的,毕竟是由她去舀来的中泠水。但薛白放下茶盏之后却是什么都没说,她不由担心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过了一会儿,一匣茶叶便被捧了出来。 薛白至今鼓捣出了许多新奇之物,今日既是他拿出的茶,众人不由十分期待,以为会是造型独特的茶饼。 然而匣子打开,里面只是散装的深褐色茶叶,看起来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都看看吧。” 薛白先是看向了陆羽,示意他上前。 方才薛白虽然没说,但对陆羽的茶艺还是非常认可的。如今民间煮茶的方法与煮胡辣汤无异,把茶叶与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物一起煮,权贵间虽也有煮茶,味道却多苦涩。陆羽的水平确实比常人要高超许多,已有了茶香。 “殿下。” “你的茶与旁人不同,区别在何处?” “回殿下,学生的茶是烤过的。”陆羽答道:“烤时小火慢焙,经常翻动使之炎凉均匀,烤至茶饼呈虾蟆背状即趁热包好,以免香气散失。” “你看我带的这些茶呢?” 陆羽拿起那茶叶闻了闻,道:“并非烤制。” 他目露沉思,想了好一会儿,终于道:“殿下这茶,莫非是……炒过的?” “不错。” 薛白一惯是不太喝得惯大唐的茶汤,也试着泡过几次,但要饮上一杯清茶似乎不是拿沸水一泡那么简单的。 之前他没心思研究这些,如今闲适了,想起原是需要经过炒制才能泡出好味道,使人采摘好茶叶几番尝试,且渐渐摸清了炒制的具体步骤,包括锅温多少、需几道工序等等。 陆羽摸着那茶叶,自语道:“炒得不够干,恐怕碾成末。” “这是泡的。” 薛白遂起身,亲自去泡这一壶茶。 陆羽感受到他的气势,以为他很会泡茶,不由瞪大了眼睛看着,还把自己用来缠手的带子解下来准备递过去,担心薛白的袖子扫倒了那各样的茶器。 只见薛白一手拿起那个木匣,走到了案几前,从容不迫地抓起一把茶叶,洒进了壶里。 说是壶,其实名为“熟盂”,是陆羽的二十四茶器之一,用来盛放热水的。 陆羽不由诧异,更加不解的是薛白用手抓茶这个动作,心道:“难道是为了增加茶的咸味?那还放盐吗?把茶叶放在熟盂里,一会热水又装在何处?” 脑海中有无数个问题浮过,陆羽愈发专注地观察着薛白动作,看他接下来要用到哪件茶具。 薛白四下看了看,从复杂的茶具中拿起一片茶巾,裹在煮水?的提环上,把沸水往熟盂里一倒。 “好了。” “什么?” 薛白回过身,道:“茶泡好了。” 众人都愣了一下,李承宏很快反应过来,赞道:“殿下泡茶,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妙,妙哉!” 李齐物瞥向李承宏的目光不由有些幽怨,认为他如此擅长溜须拍马,难怪能得到差事。 陆羽则感受到了薛白对茶道的践踏,失落地走上前,看向熟盂当中的茶汤。 被炒成卷的茶叶已然舒展开来,沉到了底部,茶汤呈绿色,着实是不好看。 “盛给众人尝尝吧。”薛白道。 陆羽正欲拒绝,忽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茶香。 他目光一凝,用小瓢盛了茶水倒在茶盏之中,捧着它闭上眼闻了闻,长出了一口气,把心中杂念全都抛了出去,静心地品了一小口。 “如何?” 陆羽睁开眼,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感受着茶水的回甘,渐渐地,他眼中有了不一样的光芒,惊喜道:“竟如此清香爽口!” 薛白不出所料,道:“那还算不错。” 等茶水分给众人品过,人人都不由赞叹于如此简单的泡法就能有如此味道。 陆羽、皎然,这两个极为出众的年轻人竟是被薛白简简单单就盖过了锋芒,且还是在他们最为擅长的领域。 这似乎给李季兰又添了许多烦恼。 她既崇拜于他什么都会,举手投足间就能惊艳当世,又无法确定他今日做这些是否在为她争风吃醋,心里便一直猜着。 那边,薛白已招过了李承宏,问道:“这茶如何?” “如此,待吐蕃使节来了,便以此招待他们吧。” “喏。” 说罢,薛白看向了李岘,两人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这小小的茶叶之中,其实隐藏着薛白大企图。 ~~ 数日之后,皇城西南隅,鸿胪客馆。 陆羽端坐于案几后,用他优美的动作煎着茶,捧给了吐蕃的使者。 吐蕃正使名叫巴赛囊,长得人高马大,五大三粗,脸色黝黑,满脸的络腮胡子。 他动作却颇为文雅,还会说汉语,用双手从陆羽手中接过茶盏,他品尝了一口,发出了舒服的感叹声。 “茶叶真是好东西一?,我们爱吃肉常年,吃多了会腻,这茶汤十分解腻。” 唐廷的使者李承宏贵为郡王,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点了点头以示赞赏,显得十分矜持。 陆羽又为巴赛囊倒了一杯,道:“使节若是喜欢,这次来可以多带一些回去。” “好啊。”巴赛囊笑着指了指桌案,道:“就是太复杂了这些器物,回了吐蕃,只怕我是煎不出这么好的茶。” “我这里还有些冲泡的茶叶,使者也可尝尝。” 陆羽说着,转身捧出一个匣子,开始泡茶。 他虽相貌丑陋,动作却比薛白优美得多,举手投足间的雅致总能让人误以为他是美男子。 很快,茶便泡好了。这次还给随使节来的所有吐蕃兵士仆役都分了一碗尝尝。 这么做,因为薛白对两种茶是有不同定位的,煎茶工艺复杂,看起来格调高,主要面对的是贵族;泡茶流程简单,主要是面向普通人。 吐蕃人虽然早就喝茶解腻,但不可能人人都能喝上煎制的茶汤,可若这泡成茶水的味道他们能喜欢,当作平时的饮品,那茶叶贸易的量自然要大增。 果然,这一碗茶下肚,并没有人觉得味道苦涩,而是感到十分解腻舒爽。 巴赛囊也很喜欢这清香的茶水,请求多买一些这次带回吐蕃。 至于两国之间展开大宗的茶叶贸易,那却是议和之后再谈的事情了。 李承宏把陆羽带在身边招待吐蕃使者,目的就在于此,他们奉了太子的命令,得借这个机会增加吐蕃对茶叶的需求。 喝了茶,巴赛囊就想把话题引到求娶大唐公主之事上来。李承宏却顾左右而言他,很快,身后另一人就说话了,乃是皎然。 皎然长相秀美、谈吐不凡,很快,与巴赛囊相谈甚欢,并把话题引到了佛法上。 吐蕃的文教并不兴盛,应该说是非常的贫乏,在吐蕃,识字的人都极少,更何况医药、天文、地理、算术等等知识。 无知就会导致敬畏,对天地自然、对鬼神的敬畏。巴赛囊虽然是吐蕃贵族,心里却也对佛教有深深的敬畏,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吐蕃若要文教兴盛,不可能依靠读书人来实现,唯有行善积德的僧侣才有可能在吐蕃传播文教、医治病人、翻译书籍、救济百姓。 另一方面,长久以来,苯波教巫师的权力膨胀,一步步削弱了赞普的权力,从婚丧嫁娶、农耕放牧,到交兵会盟、赞普的继位主政、安葬建陵都要干涉,所以,从松赞干布开始,佛教就受到了吐蕃王室的扶植。 如今,吐蕃的赞普赤松德赞已经十六岁了,朝政却被权臣把控着,而权臣正是信奉苯波教。引入佛教对抗权臣正是赤松德赞天然的立场。 巴赛囊是赤松德赞的心腹,这次出使大唐,其中一个目的就是通过联姻,争取大唐的支持,增加赤松德赞的威望。 他自然是不排斥与皎然谈论佛法的,反而是越聊越深,对天地、人生的许多疑惑都感到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两人还相约明日一道去昌兴寺拜会当今大唐佛法最为高深的慧证禅师。 ~~ 慧证禅师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 他自幼学习佛法,通达经律,为惠能门下高足之一,并获得心印。修炼了四十余年之后,名誉愈高。 据说有盗贼闯入寺庙中,把刀架在慧证的脖子上胁迫他,慧证坐而不动,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经,最后,盗贼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忏悔平生罪孽。 李隆基在位时,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将他迎到长安。 是日,老和尚对面正坐着两人,一个是居士,衣着素净,神态清矍,正在闭目冥思,正是王维。 另一个则是个年轻人,怎么坐都坐不住,一会儿盘腿,一会儿又把腿掰出来,正是杜五郎。 “摩诘居士也请玉真公主问过了,殿下岂有甚坏心思?查了查天下寺庙的地产人口罢了,竟有人造谣他要灭佛,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杜五郎虽然这般说,同时却也抬起头看向了这寺庙的殿宇,啧啧赞叹,又道:“但该说不说你们寺庙的田地、佃户、奴婢真是很多,哦,放贷的生意往后也不可做了。” 慧证无喜无悲,道:“若遭众厄,种种衰恼,不吉之事。扰乱忧怖,不称意时。应当甘受,无令疑悔,退修善业。” “法师与我说这些,我也听不懂。”杜五郎道:“殿下命我来,是盼着法师能向吐蕃使者弘扬佛法。” 结合他前面说的,这大概是要慧证将功补过的意思。 慧证自然不能拒绝,他的寺庙既被盯上了,哪怕不为自己考虑,却得为徒子徒孙们考虑。 杜五郎见他领悟,点了点头,喋喋不休地交代起来。 “吐蕃人信佛与我们信佛可不一样,我们有道、儒,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以前讲故事都是讲些感化强盗之类,这不够,吐蕃要更厉害的佛……” “阿弥陀佛,贫僧从不妄语。” 杜五郎道:“我可不管,你得让吐蕃使者服气。” 慧证往常与王维论佛,都是言简意赅,意味深长,问答之间如两座青山相对,明者自明,盲者自盲。 可这日得了杜五郎的交代,他不由叹息了一声。 他其实能懂当朝太子的目的是什么,可他是禅宗,而吐蕃人更需要、且更信奉的其实是密宗的佛法。 两者其实是大有不同的。 “勉力一试吧。”慧证喃喃道。 次日。 皎然带着巴赛囊缓缓走进了大殿,路上,轻声说着慧证禅师的事迹。 “禅师入京的路上曾遇到一条口吐毒焰的火龙,他从容诵经,火龙乃缩小为一条蜥蜴,皈依了佛门。” “这么厉害?!” 巴赛囊大为惊喜。 与在大唐传教时大为不同的是,在吐蕃传教,必须有比苯波教巫师更高出一筹的法术与神通,然后才是高深的佛法。 “我到了大唐,痒得厉害浑身上下,能不能请禅师看看是因为什么?” “请。” 巴赛囊终于进了殿,见到了宝相庄严的慧证,还未说话,慧证忽然睁开眼,如同金刚怒目。 “好个恶煞,敢附身于人?!” 叱了一句之后,慧证站起身,不慌不忙地诵着经文围着巴赛囊走了几圈,之后随手拿起一根柳枝,在小瓷瓶里沾了水,洒在巴赛囊身上。 之后继续念经,许久,慧证才道:“恶鬼已皈依了。” 他重新坐回蒲团之上,显得高深莫测。 巴赛囊忽感觉到身上似乎不那么痒了,这才知道原来是出使的路上沾上了恶鬼,却被慧证大师降服,不由大为崇拜,当场便要拜在慧证门下,请求成为他的弟子。 慧证睁开眼,目光中却满是悲悯。 他知道,接下来会是一个艰难的开始,往后不再是与王维这样深明佛法之人探讨天地的奥义,而要重新以各种的法术去排除人们对未知的恐惧,奠定他们的信仰。 这次,他会代禅宗去与更多的教派去争夺对吐蕃的影响力。 ~~ 务本坊,颜宅。 这是颜真卿拜相以后搬的新宅,占地不大,胜在离皇城、大明宫颇近。 傍晚时有“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门房打开门,却见是一个穿着?袍的异族女子站在那。 “颜师在吗?故人求见。” 这女子带着浓重的吐蕃口音,但汉语说得还算标准。 很快,她便被请进了前院,等了小一会,颜真卿到了。 “颜师。” “娜兰贞?”颜真卿有些意外,道:“你如何在此?” 娜兰贞遂起身执了一礼,道:“我是真心来会盟的。” 颜真卿抚须道:“那使者难道不是来会盟的不成?” “巴赛囊的身份,使他没有资格与大唐商定真正重大的决议。”娜兰贞道:“但我可以。” “坐下说吧。” 相比起来,娜兰贞比颜真卿要焦急得多。 她与薛白打过交道,被俘虏之后甚至还拜薛白为师,因此知道自己这个师父是怎样可怕的人,这样一个人在执掌着大唐,崛起是必然、且迅速的。 反观吐蕃,如今看似比大唐要强大,可她的弟弟年纪还小,受权臣挟制。侵唐的战争打赢了,功劳不在王室,以后遭到大唐的报复,恶果却全要由王室承担;而若打输了,影响的依旧是王室的威望,怎么看都是不合算的。 “达扎鲁恭并不想要议和,他只想麻痹大唐,用离间计除掉大唐的将军,但赞普是真心想要议和,于是派了巴赛囊来,达扎鲁恭没有把巴赛囊当成一回事,不认为他能够促成吐蕃与大唐的议和。所以,我来了,我能全权代表赞普与大唐商定条件。” 这样重要的消息,颜真卿听了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是道:“我要如何才能相信你的诚意。” “我们想要杀掉主政大臣玛祥。” 娜兰贞没有犹豫,径直抛出他们姐弟的计划。 “杀了玛祥,赞普就可以亲政,但达扎鲁恭领兵在外,我们害怕他反了,因此需要大唐的支持,作为交换,我们可以归还这两年占下的城池。另外,赞普需要迎娶大唐公主,两国结盟,不再动兵戈。” 颜真卿摇头道:“和亲不行,朝廷不会答应。” 娜兰贞道:“大唐若不愿意和亲赞普就会迎娶蔡邦氏的女儿为王妃。蔡邦氏的势力很大,到时,吐蕃王室就不会有亲近大唐的势力了。” 她的小心思还瞒不过颜真卿。 显然,迫切想要迎娶大唐公主的并不是吐蕃赞普赤松德赞,而是娜兰贞,她不希望吐蕃的外戚势力作大,希望再引一方势力,把水搅浑,这样,她这个长公主就能借着赞普亲政而掌权。 颜真卿显然比娜兰贞更懂得该如何谈判,气定神闲,并不急着抛出答案。 他观察着她,发现她的水囊里装的其实是茶水,之所以能看出来,因为喝的时候有些碎茶叶,她稍稍嚼了一下。 “如何?” 过了一会,娜兰贞追问道。 颜真卿问道:“吐蕃赞普有权力下令停战、并勒令达扎鲁恭归还占据的城池吗?” “会盟是达扎鲁恭提出来的,他没想到我们真能达成会盟,到时赞普一下令,他措手不及,只能答应。” 两人又谈了一会,颜真卿称此事他作不了主,需禀告了朝廷再谈。 送走了娜兰贞,他便连夜入宫求见。 ~~ 少阳院,薛白听说颜真卿求见,便知是有大事,当即命人打开了宫门。 开宫门很麻烦,待颜真卿入宫,夜已经颇深了。 将娜兰贞混在使团中之事以及她的提议说了,颜真卿接着就提出了他的看法。 “我认为此议可行。” 薛白摇了摇头,道:“不行。” 他踱着步,走到地图前,道:“吐蕃是大唐周围最强大的敌人,大唐或许能与别的部落、小邦一直交好,但与它难免冲突,蕃人反复,时战时和,全无信用。若和亲,失了朝廷威望,还容易陷于被动。” 颜真卿一听就懂了,说的是吐蕃人喜欢诈和,常常是今天和谈了,明天就入侵。而这次,薛白也想虚与委蛇。 “赤松德赞年纪虽小,这一系列的手段却不容小觑,我们助他除掉权臣,有何好处?我们该做的得与之相反才对,以和谈麻痹他,离间他与扎达鲁恭,让吐蕃内斗。” 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了,扎达鲁恭要和谈,想要的本就是麻痹大唐,引起大唐内斗。 “虽不能和亲,却可以和谈,为表诚意,我们可以与吐蕃贸易,丝绸、茶叶、僧侣,蕃人则可以拿牛羊马匹来换……” 设想很简单。 以贸易来初步表示大唐的诚意,还可以派出大量的僧侣帮助赤松德赞兴盛佛法,增加信佛大臣的势力,甚至可以承诺在边境牵制达扎鲁恭,给予赤松德赞除掉摄政大臣的信心。 但,一旦赤松德赞动手,大唐将转而怂恿,甚至支持达扎鲁恭起兵,煽动吐蕃内乱。 至于如何渗入吐蕃,薛白已特意准备了两个关键之物,一是茶,二是佛法。 大唐的使者与探子们将随着商旅,带上能解腻的茶叶、地位不凡的僧侣,进入吐蕃、河西、西域,联络移民,等待吐蕃内乱的机会收复失地。 他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达扎鲁恭主动把失地还回来。 就算城池能还,人口、牛羊、财产却不会还。 两国邦交,利益至上,至于与娜兰贞那一点交情,当然不算什么,诈她一次又有何妨? ~~ 数日之后,已经起了一个法号为“喜莲”的巴赛囊带着使团踏上了回吐蕃的道路。 很遗憾,他没有为赞普求娶到大唐的公主,因此未能正式确定盟约,但他还是得了大唐愿意和平相处的表态,朝廷赐予了他大量的茶叶为赏赐,还派遣了许多的僧侣进入吐蕃治病救人、宣扬佛法。 慧证禅师亦带着他的弟子们随行,准备前往吐蕃。 临行之际,慧证禅师回首看了一眼巍峨的长安城,向来给他送行的王维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殿下所想,贫僧尽知。若佛门关心民间疾苦,劝人向善,则佛光普照。而若我等僧侣忘记佛祖教诲,追逐红尘物欲,则自坠深渊矣。” 第561章 寺产 四月的微风轻拂过大明宫黑熏色砖瓦,衬得恢宏的殿宇愈显空旷。 政事堂中,李泌从案牍间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阳光明媚,总觉得近来这日子少了些什么。 没有天宝年间的歌舞升平,也没有勾心斗角的权力之争,每日都是平淡的政务,但李泌并不认为这种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 他转头看向了李岘议事时常坐的那个位置,此时还是空的,他知李岘近来很关心各地节度使,时不时总会接见一些官员、了解地方上的事务。 表面上看,作为宗室的李岘正在为朝廷集权尽心尽力,事实上,却有可能是薛白在分散宗室的注意力,甚至打着让宗室与节度使两败俱伤的主意。 李泌从不忌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权力场上的人物,虽然他是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 今日颜真卿与杜有邻也不在政事堂,唯有韦见素坐在那似乎是睡着了。 “听说,元载回京了。” 忽然,闭目养神的韦见素开口说道。 李泌方才还在想近来朝堂上没有大的争权夺势,闻言不由微微苦笑,道:“不错,此时正在见殿下。” 韦见素道:“元载颇有心计,可为人贪鄙,恐怕会成为李林甫、杨国忠啊。” 他这么说其实还是高抬元载了,在他心里,至少李林甫与杨国忠出身还不错,元载却出身贫寒,更加贪婪卑贱。 李泌问道:“殿下召回了不少擅于钱粮度支的官员,莫非是要有大动作?” “本就没想能瞒过长源。”韦见素道:“吐蕃使者虽走了,问题的根本却还未解决啊,若今秋达扎鲁恭兴兵进犯,朝廷从何处拿出军费来?国库空虚,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既需筹措钱粮,可是要加赋?”李泌故意问道,“难道是改税制?” 可薛白的打算,他们都心知肚明。 韦见素干脆直说道:“殿下不愿加赋,眼下更非改制之机。无非收回天下寺产,以解燃眉之急。招元载回来,想必是主持此事。” “韦公竟答应了?” “说实话,我并不想答应。”韦见素道:“但殿下的性情你知晓,这些钱粮、田地、人口他必然要拿,若非从寺庙拿,还能从哪拿?” 朝廷需要,总能拿到,或是给普通百姓加税,或是清查世家大族的隐田。且不提别的财富,数千万亩的田地,近百万的人口,加税需再加十分之一。 韦见素不愿在自己宰执期间发生这样的事,又不愿沾盘根错结的田地兼并之弊。相比起来,佛门反而是比较好捏的软柿子。 李泌看穿了这些,道:“治大国如烹小鲜,韦公与殿下这是要下重药。却是否想过?殿下立足未稳,如此行为,必遭致非议。” 何止是非议,薛白现在还只是太子,就敢与一整个佛门作对,必然会遭到强烈的敌意,原本蜇伏下来的一些政敌必然会伺机而动,把他从储君之位上掀下来。 李泌在意的并不是薛白的位置稳不稳,而是担心这种权力斗争会让才平静下来的局势重新震荡,那就不是社稷与百姓之福了。 他之所以问韦见素这些,是想试探一下,看看韦见素之所以答应薛白此事,是迫于无奈,还是故意纵容薛白肆意行事,给宗室势力创造机会? 韦见素一丝一毫都没有表露出内心深处的想法,只是叹息道:“能劝的老夫都已劝过了,殿下一意孤行,且此事于社稷有利,只好依从。” 李泌遂微微摇头,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有人来报,称元载前来拜会韦见素。 韦见素略作沉吟,起身,到官廨单独与元载相见。 这一趟被贬谪之后再回来,元载显得沉稳了许多,眼神中的狂热之情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气质就平和了许多。 “见过右相。” 韦见素“嗯”了一声,因他对元载没有好感,神态冷淡。 元载以前因为出身而常受人白眼,包括在王忠嗣家中时也是,他性格就有些敏感,很在乎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可如今似乎坦然了一些,虽然明显感受到韦见素看不起他,他也不以为意,直接就公事公办地说起正题。 “方才我已见过殿下,殿下与我谈及了收缴天下寺产,放僧侣、寺奴还籍为宵一事,此事重大,让我听右相的吩咐。” 韦见素声音硬邦邦的,道:“殿下是担心我做不好啊。” 元载道:“下官略懂些筹算之术,或能为右相尽微薄之力。” 不管怎么说,事情很明白地摆在眼前了,薛白想要对付佛门,先征询了韦见素的同意,请韦见素表了态,等到具体做事的时间,又派心腹元载来主理此事,利用了韦见素,却不那么信任韦见素。 “这是大事。”韦见素道,“你有何看法?” “下官方才苦劝殿下收回成命。”元载道。 这回答倒是出乎了韦见素的意料,因为此件事本该是元载重新得到重用、进而飞黄腾达的机会。 但元载的态度却很诚恳,道:“殿下选择清查佛门寺产,而非加征税赋,出于爱民之心,可此事于他的地位并不有利,万一使得社稷动荡,则悔之晚矣。” 倒是难得这样一个贪鄙之徒的看法与李泌有相似之处。 韦见素问道:“你劝服殿下了?” “不曾,殿下心意已决。”元载道,“既如此,我所能做的,唯有办妥这桩差事。” 韦见素看向元载,仿佛从元载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波澜。 大唐朝堂争权夺势的风波才平静下来不久,似乎又有新的暗流开始涌动了。 ~~ 午后,李岘拿起了一封公文。 他近来忙于调查各地的节度使,对政事堂一些琐事没那么在意,但有哪些大事正在发生他还是知道的。 今日朝廷又任命一批官员,想必是在为清查佛门寺产做准备,李岘既知道,还是要求看一眼。 “这其中大半都是元载所举荐,殿下已然同意了。”韦见素道。 “若是韦公也同意,我自是没有异议。” 李岘说着,目光忽然一凝,落在文书中的一?名字上。 “杨炎。” 他心想这名字好熟悉,之后,脑海中就浮起了那日看表演时偶遇的年轻人。 “你也留意到此子了?”韦见素道:“杨炎确实有才,可堪重任。难为元载这等庸庸碌碌之辈能有如此眼光。” 李岘其实也有眼光,他早就看出杨炎的才华,也曾想举荐杨炎为官。 可那夜醉后深谈,杨炎流露出了对东宫不满的态度,这让李岘感到不安,因此歇了这个念头。 现在,元载举荐了杨炎,那元载知道杨炎的态度吗? 李岘不能确定。 他放下了手中的公文,交还给韦见素,道:“确实都是人才啊。” 原本他还想提醒一声,这名单里也许有人想要颠覆东宫,可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毕竟他是忠于宗庙社稷,不是忠于储君个人,杨炎不过是醉后几句牢骚罢了,小题大作的话反而要掀起冤案,使得人心不安。 “果真要灭佛了?”李岘问道。 韦见素摆摆手,道:“只是收回田亩、人口而已。” ~~ 除了这些宰相知道薛白的真实打算,现在天下间的舆情反而是说监国太子崇佛,佛教马上要大为兴盛了。 理由有几个,比如殿下与皎然关系很好,还赠了他一首诗,比如朝廷下诏褒扬了去往吐蕃传教的慧证禅师。 据说,慧证禅师到了吐蕃境内就被迎为上宾,连吐蕃赞普都要拜他为师。对这样的传闻,僧侣们的反应十分热烈,忘了去算一算这个时间慧证禅师能走到哪里。 就在他们的气氛最热之时,朝廷的一道诏书给他们浇了一大盆冷水,无情地泼在他们的光头之上。 朝廷竟是直接要求拆毁天下间的寺庙,长安、洛阳、太原可各留五寺,天下各州可每州各留两寺。拆毁寺院之后,石木材料用于修廨驿,铁像用于铸造农器铜像与钟磬用于铸钱,金银佛像则充实国库。寺产田亩全部收归朝廷,丈量之后再作分配。 所留之寺则分为三等,上寺三十人,中寺二十人,下寺十人。其余僧尼一律还俗,佃户、奴婢统统纳入民籍,统计之后分田缴税。 诏令一下,天下哗然。 ~~ 下诏之前,薛白先给李遐周看过。 李遐周看过,第一反应是倒吸一口凉气,惊问道:“殿下为何给贫道看这个?” “你是最初劝我做这件事的人。” “贫道没有。”李遐周当即否认,道:“若贫道真这般做,岂非要受万人唾骂?” “你在心里劝我了。” 薛白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李遐周能感受到薛白的压力,遂也不再否认,站在那默认了此事,之后道:“殿下有大毅力。” “说些奉承话是没用的。”薛白拿起印章正要往那诏书上盖,忽然又停了下来,问道:“你有恐惧吗?” “贫道……有。”李遐周难得承认了,“我虽喜欢装神弄鬼,却也怕世上真有神鬼,怕报应不爽。” “你是道士,还能怕佛家的报应?” “怕。” 薛白倒是不信这些,可有瞬间,那持着印的手也抖了一下。 他想到自己是两世为人,忽也不敢那么确定地说自己不信神鬼、不信报应了。 往日从来不曾在意过可此时此刻,那诏书上的文字忽然像是活过来一般,开始乱转,让人眼花缭乱,看不清是什么。 他眯了眯眼,努力去看,看到了佛祖悲天悯人的眼,看到了无数虔诚的身影。 “殿下?” 李遐周见到了薛白的恐惧与犹豫,道:“如今做这件事是太急了,何不等?登……” “佛是度人的。” 薛白闭上眼,静下心来,不去理会那些杂念,缓缓道:“信佛,信它能减少世间的苦难,可当信徒们越来越虔诚,大雄宝殿上的烟火越来越鼎盛,寺院的规模越来越大,田产越来越多,当僧侣们穿金戴银、呼奴唤婢,他们修的还是佛吗?”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打气。 “他们修行,修的是躲避税赋,将全部的负担强行压于无能为力者身上,这便是他们的善。他们修的是俗世的权势富贵,既如此,便该面对世俗的规矩!” “啪!” 一声响,那印章毫不犹豫地盖在了诏书上。 李遐周闭上眼,知道事情已无可挽留了。 他是修道之人,本该洒脱自在,不可有与佛门一争高下之念。因此,哪怕此前想给薛白建议,最后也没开口,便是深知卷入这种纷争,必然会毁了自己的道心。 现在,道心终于是毁了。 ~~ 入夜,大雁塔。 月光皎洁,映着那高高的塔身,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却有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走来,一直到了塔下。 这是个小和尚,他抬起头,眯着眼,就在月光下看着刻在塔上的文字。可天还是太暗了,他看不清,于是点起了火把。 终于,火把的光照下,他找到了那一列字。 “唐天宝七载戊子科状元薛白。” 小和尚遂嘟囔道:“恩将仇报的大坏蛋!” 说罢,他拿起手中的匕首便朝塔砖上划去,很快把薛白的名字划掉。 之后他犹不过瘾,干脆把薛白那“慈恩塔下题名处,廿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也划掉。 “该死的坏蛋……” 忽然,远处有人喊道:“你做什么?!” 小和尚转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师兄弟们涌了过来。 众人冲到塔下拿火把一照,眼看太子殿下当年的雁塔题名的荣耀没有了,全都大惊失色。 “完了!” “原本大慈恩寺还有机会成为长安五寺之一,现在全完了!” “你怎么敢的?谁让你把殿下的旧名划掉?!” “师兄,你们不是说殿下是坏……” “没说!” 小和尚还在解释,被吼了一句,眼中便落下泪来。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寺庙中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金吾卫,很快就哗啦啦地有一群兵将涌了进来。 很快,他们就看到发生了什么。 “以匕首划太子旧名,你等要造反不成?!” “铛。” 一声响,小和尚手里的匕首就落在了地上。 他没想到这一桩小事,似乎要酿成了大案。 ~~ 次夜。 案上摆着一尊小小的佛像,做工精巧,慈眉善目。 李亨跪在佛像前,低声诵经,似乎寻找到了内心的平静。 其实他一直以来就是信佛的,究其原因,也许是他心里不喜欢他的父亲李隆基,因此对武周反而有些好感。 而如今失去了权力、自由,以及尊严,被囚居于此,他活得很痛苦,佛法是少数能够抚慰他的东西。 这个夜里很闷,窗外的天很暗。忽然,一道闪电把屋中照亮。 李亨刹那间还以为是佛祖显灵了,抬起头一看却有些失望。 “轰隆!” 天空中打了一道雷。 有人推门进来,李亨转过头,只见张汀匆匆忙忙地奔了过来。 “汀娘,你素来害怕打雷,今夜如何过来?” 张汀今夜懒得再在李亨面前表现出柔软的一面,径直道:“有人来求见。” 李亨被幽禁于十王宅,早已心灰意冷,万万没想到今夜还能有不速之客求见,迫不及待地起身,忙不迭便奔向外堂。 然而,才跑了几步,他却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用一双满是恐惧的眼睛看向张汀。 “你说,不会是……不会是殿下故意试探我吧?” 他不认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对付薛白,最大的愿望只是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张汀却是冷笑了一声,问道:“你难道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忽然,天空中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她有些惨白的脸。 “之所以他现在还没杀你,是为了堵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张汀道,“可你看吧,等到有朝一日,他继位登基,时机成熟了,他一定会杀了你。” 李亨咽了咽口水。 张汀道:“所以,哪怕今夜是他派人来试探你,你也一定要见。反正早晚都是要死,你为何不能像男人一样搏一搏?!” 李亨依旧没有勇气,末了,向堂中的小小佛像看了一眼。 似乎佛祖那慈悲的眼神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点点头去见了来人,一见面,他就有些惊喜。 “是你?!你怎么来了?” “忠王,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 “好。” “太子正在灭佛,忠王可曾听闻此事?” “什么?”李亨大惊,嚅嚅道:“这是……是对付我的理由?” 他心中不由浮上悲凉之意,想道果然薛白不会放过自己,这次竟是因为自己信佛就打着灭佛的旗号来杀自己。 如何能自保呢?总不能说那佛像是张汀的,然后再与张汀和离吧? 转念一想,也未尝不可。 “稍安勿躁,此事并非针对忠王,如今长安城已是人心惶惶,恐有巨变。我今日来,只问忠王一句话。” “但说无妨。” 李亨感受到对方神色肃穆,也正襟危坐,屏息以待。 “忠王是否愿迎奉太上皇重理朝政?” “当然愿意。”李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之后,他愣了一下,在心里问自己,这是自己的本心吗? 自从成为太子以后,他真的很讨厌,甚至可以说是深恨李隆基。 他无数次想过自己夺权继位之后的情形,他会给李隆基赐很多女人但杀掉他的挚爱,让他老朽的身体毁于酒色,以回报当年一次又一次的逼迫。 甚至于,他梦到过自己亲手掐住他的脖子,掐掉了那老东西最后一丝生机。 可现在,因为薛白,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可以与李隆基重归于好。 他可以与他的父亲联合起来,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时候。 “是发生了什么吗?李倩……” “忠王不必着急,太子倒行逆施,早晚要激起变乱,静观其变即可。我会向太上皇表明你的态度。” 来人说罢,起身迅速离开了。 李亨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之中,心潮澎湃,情难自已。 他看出来,李隆基并不是现在才开始想要夺权,而是早就在暗中筹备,拉拢人心。这次是薛白露了破绽,于是李隆基的势力迅速开始窜联。 “坐在龙椅上四十多年的皇帝,如何是一个监国不到一年的太子能轻易压住的?” 曾经是太子的李亨,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这就像是对他的人生的嘲讽。 ~~ 大雨倾盆而下。 薛白站在宣政殿中,居高临下地望着雨中的长安城。耳畔却萦绕着让他十分不悦的声音。 “殿下,这恐怕是上天的警示啊。” “请殿下收回成命,不可再继续灭佛。” 官员们三言两句地劝谏着,最后,薛白只说了两个字。 “退下。” 不一会儿殿内只留下韦见素、元载等负责清查寺产之人。 薛白便道:“韦公说说吧。” “老臣亦认为,这场暴雨是上天警示。” “我是请韦公说说回收寺产的进展。” 韦见素道:“民间怨声载道,僧侣们并不配合,甚至有人因此而谋逆。” “不过是在砖墙上划了几笔,算什么谋逆?”薛白倒是想得很开,道:“把人放了吧。” 元载道:“殿下,大慈恩寺的几个僧侣妄称图谶,指斥乘舆,证据确凿,倘若放了,只怕有心人会利用此事。” 事实上,他们都很清楚,韦见素所说的“谋逆”指的并不是大慈恩寺的几个和尚。 相反,现在朝臣中有非常多的官员指出,那些和尚在太子的旧名上画图谶,是在作妖诅咒太子,而且指斥太子的言论也是所有人都听到的,必须重惩。 只差没有说出“交构圣人”之类的话了。 这是逼着薛白必须严办那几个和尚。 严办了矛盾便要激化,但若不严办,必然会让反对灭佛之人感受到薛白的软弱,引起更大的反对浪潮,激化出更大的矛盾。 但,薛白还没糊涂,考虑事情不像李隆基晚年那样只管自身权威,他首先得关心真相,然后才是维护他的颜面。 “既然查明了没有谋逆就把人放了,大慈恩寺依旧为长安五寺之一,但所留僧侣必须是佛法最高深的三十人,我会亲自考查……” 第562章 俗世的快乐 京兆府大牢。 狱卒听到了开门声,知道是有人来探监了,当即就感到不耐烦。可当转头一看来人,他脸上却浮出惊喜之色。 “小人见过五郎,五郎许久都没来了,不知近来在哪个衙门高就?” 杜五郎如今身份虽高,面对这些旧日相识却不摆架子,笑呵呵的模样,道:“近来办些高雅的差事,琴棋书画之类。” “雅,高雅。那今日也是为了那些僧人们来的?这也与五郎的差事有关?” “我代殿下来看一眼。”杜五郎随口嘟囔道:“他那人没几个朋友,遇到些想要亲眼确认之事,我便帮他瞧瞧。” 他这句话说得轻松,就好像长安市井上混的少年游侠们说替朋友去打一场架。反而是旁人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着的是怎样的权势。 偏偏杜五郎丝毫没有掌权者的自知,还与那狱卒勾肩搭背,小声道:“大慈恩寺的案子,我想和那小和尚谈谈,可否?” “如今那位杨京尹规矩大,五郎可得按规矩来,莫把人带走了。” “知道。”杜五郎又问道:“对了,京尹是何态度?” 京兆尹杨绾已经上奏了,认为大慈恩寺的僧侣并未谋逆,只是一个僧童出于气愤而冲动行事。 薛白正是相信杨绾的判断,才准备放人,让杜五郎再来确认一遍,杜五郎于是随口问问杨绾对这案子的真实看法。 “五郎可别生气,这般大事,在背后骂殿下的人多了,岂止这小和尚?不过是童言无忌。” 这“童言无忌”四个字,显然就是杨绾的真实态度了。 杜五郎往里走去,发现如今这京兆府狱里住满了的都是僧侣。火把照着他们光溜溜的脑袋,亮成一片,倒也成了种奇观。 他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见里面只有一?小和尚,便知有这种待遇的必然就是这次谋反案的主犯了,法名净言。 净言小和尚正盘膝打坐,仿佛尘世纷争都与他无关,他心里除了佛法还是佛法。 “你就是净言?”杜五郎问了一句废话。 净言没有回答,闭着眼,嘴里喃喃有词念着经文。 杜五郎等了一会儿,让狱卒走开,脚步声很大,茅草沙沙作响,腰间的钥匙叮叮当当。 净言遂把眼睛睁开一点偷偷瞧,恰对到杜五郎的目光,他连忙闭上,显出一个小孩子独有的不好意思的赧然表情。 “嘿嘿。” 杜五郎得意地笑了两声,净言似乎能感受到这声音里没有恶意,方才睁开眼,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就是杜五郎?” “你怎么知道?” “我听说过你,京兆杜五郎,空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可惜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听到前面两句话,杜五郎还颇为高兴,待听到后面,他不由大摇其头,道:“呸呸呸,童言无忌,我不与你计较。” “阿弥陀佛,贫僧说话直接,口无遮拦,五郎莫怪。” 杜五郎看净言饿了,拿了些胡饼给他吃,聊了几句之后,问道:“你划掉了殿下的雁塔题名,是有人指使你的吗?” “没有。” “那你是想谋反吗?” “也不是。”净言低下头,道:“我就是气殿下不让我当和尚了,才去划了他名字。” 杜五郎一听反而笑了,道:“哈,当和尚有什么好的?等?体会到还俗的快乐,就会感谢殿下了。” 净言于是停下了吃胡饼的动作,愣愣地看着杜五郎,很疑惑的样子。 “没事,等你出来了,我带你去体会体会。”杜五郎把手伸进牢中拍了拍净言的肩,之后想了想,道:“嗯,你还小,到时我带你去吃肉,从吃肉开始,你就知道殿下是为你好。” 他代薛白来看一看,现在也看过了,就这么一个单纯的小和尚,能牵连到什么谋逆大案里。 ~~ 宣政殿。 “大慈恩寺在京畿拥有十余万亩良田,在东、西二市另有商铺三十余号,以放贷、茶叶、香油、布匹等生意牟利,除此之外,于崇仁、光禄、布政等坊都置有占地不小的宅院,可谓财力雄厚。” 元载说了一会之后,放下手中的清单,道:“还有一件事,从去年十一月起,大慈恩寺就开始收铜,宣称要铸佛像,可臣搜遍了整个寺庙,并未看到有新的佛,反而捡到了这个。”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枚崭新的铜钱。 薛白看了一眼元载的手腕,方才接过铜钱,掂了掂,轻飘飘的。 “你怀疑他们铸私钱?” “不错。”元载道:“臣查访过,之所以有人指证这些和尚谋逆,并非空穴来风。寺庙的主持不空,经常与公卿权贵来往。” 说着,他把一份名单递给了薛白,上面有王缙、杜鸿渐、韦伦、李玄?等朝廷重臣的名字。 “不空原本是个胡商之子,早年因遇上强盗而成了孤儿,被大慈恩寺的上一任住持玄惠禅师收养,不空长大后擅于经营关系,三十多年前长安传闻他为霍国公主挑选面首,时过境迁,如今记得此事的人已不多,都当他是得道高僧。” “开元年间,霍国公主嫁给了光禄少卿裴虚己,后来,裴虚己私下搞谶纬之术,请玄惠禅师为他占卜,于是被流放岭南。有一种说法是,霍国公主嫌驸马碍着她快活,让为她挑选面首的不空除掉裴虚己,不空就把玄惠一起除掉了,从此当上了大慈恩寺的住持。” “此后三十多年间,不空用寺庙的大笔钱财放高息贷给京畿的农户,一旦遇到天灾,农户还不上钱,就占有他们的田地。臣查过卷宗,曾有人告到京兆府,不空结交权贵将事情压下,此后他不再以寺庙的名义做事,而是与名门望族合作,久而久之,也就不为人知了。” “经常与不空来往的这些重臣,有的是真的笃信佛法,有的则是与不空勾结甚深,有的则两者皆有。王缙出身世族,家中巨富,他在京兆、河东有多少产业殿下当有耳闻,他一向笃信佛教,去河东之前就常与不空往来,任河东节度使期间,直接将官府公文发给僧侣,令僧侣在各处化缘募资,营建佛寺;杜鸿渐沉迷佛事,自归附以来,每日都要听僧侣宣讲经文,以求平安;韦伦是韦见素的兄弟,此人信佛尤深;李玄?之名,殿下或未耳闻,可他的兄长则是殿下十分看重的一个官员,李栖筠,赵郡李氏这一房与此案牵扯甚深……” 元载侃侃而谈着,薛白默默听着。 朝堂上的官员虽多,大大小小无非都是出自那几支,彼此关系盘根错节,或是利益往来、或是笃信佛教,难免都要牵扯到这些事里。 如果要深究,就连薛白信任的官员,一个都逃不掉。 好在薛白想要的是抄没寺产,而不是真的查什么谋逆之案。 然而,元载却道:“臣查访后认为大慈恩寺确有谋逆。” “是吗?” “王缙、杜鸿渐、韦仑、李玄?一直对殿下心怀怨尤,有颠覆之图。王缙虽得殿下重任,任河东节度使期间却为元结等人架空,且殿下曾抄过他家存粮,他引以为恨;杜鸿渐本是忠王一党,因忠王势孤,走投无路才归附殿下;韦仑、李玄?等人更是逆党无疑,这些人常与不空混在一起诋毁殿下,遂有小和尚耳濡目染,视殿下为贼寇,此番划掉殿下雁塔题名,并非事出无因,恐怕是确有反情。” 听到这里,薛白再次往元载的手腕上看了一眼,问道:“证据呢?” “臣到京兆府狱审问过了那小和尚,他招供,确实听到了王缙指斥殿下的言论。” “还有呢?我要除了口供之外的实证。” 元载道:“请殿下再给臣一些时间,一定能查到实证。” “别走偏了。”薛白道:“记得,我让你查佛门寺产,目的是治理土地兼并、隐田匿户的顽疾。而不是让你陷进权力斗争的漩涡不可自拔。” “殿下,臣考虑过,把这桩案子办成谋逆大案,才能震慑那些妄图反对殿下之人,此后诸事也就顺利了。” “你这是偷懒,凡让你做事,就把‘谋逆’的大帽子往人头上一扣,由此,一桩革除积弊、缓解土地矛盾的治国良策,让你办成了我以权谋私、排除异己的阴谋?” “臣……” “查寺产。”薛白道:“给我睁大眼睛盯紧了土地、人口,每一亩田、每一口人都登记下来,这才是你该做的,锚住目标,别再被带偏了。” “喏。” 元载退下,很快有宦官进来,禀道:“殿下,韦见素、李岘求见,已经等候多时了。” 如果是正常情况,薛白该是先见过他们二人,再见元载,而他们早前其实已经在求见了,薛白没有相见。 这次,薛白想了想,还是同意先见了韦见素。 抄没寺产的诏书才刚刚下了几天,韦见素就苍老了不少,脸色憔悴。 一进殿,他便问道:“灭佛之事,殿下可否收回成命?” “不可。” 薛白回答得很干脆果断,没有给任何让韦见素相劝的余地。 韦见素于是也不劝,而是直接捧起一封奏章,道:“既如此,请容臣告老还乡。” “韦公这是为何?” “臣并非以此挟迫殿下,实在是无力辅佐朝政,恳请殿下应允。” 韦见素的态度很坚决,确实不想再当这个宰相了。 自古以来,天子有疾而太子监国的事情时有发生,但薛白的情形不同,始终带着些谋朝篡位的性质,在这样一个太子监国的情况下当宰相对名声不好,韦见素一开始就不太想干。 这种情况下,薛白最应该做的就是孝敬好李琮、李隆基,让他们平安长寿,五年、十年,看谁记得现今的这些纷争?毕竟李隆基都承认薛白的身份了。 现在横生枝节,灭佛导致地位动摇,再牵出一桩谋逆案来,就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这让韦见素十分失望。 再加上他的弟弟韦伦牵扯到了这桩案子当中。 元载在查韦伦,此事根本就瞒不过韦见素的眼睛。 那么,只要他致仕,元载就放过韦伦。这是官场的规矩,不论韦伦是不是真的有罪,身为宰相的兄长都放弃权力了,威胁也就没有了,而元载斗倒一个宰相,也该满意了。 所以说到底,韦见素认为元载是故意的,目的就是挤走他,以进入宰相行列。他年纪大了又不如元载受薛白信任,加上为相的意愿不强,干脆弃官、保家族前程。 “韦公何必如此?” 薛白明白韦见素的想法,不可能现在放他离朝。 天下官员不说九成,至少有七成的人对皇权都是持观望的态度,薛白如今能顺利掌权,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韦见素这些资历深厚的老臣在镇场面。 另外,现在才刚开始收回寺产,主持此事的宰相就倒台了,事情必然要受到影响。 薛白遂上前,双手扶着韦见素,道:“我们才刚刚开始革除积弊,韦公岂可受人离间,现在就离我而去?” “老夫只怕走得晚了,就要尸骨无存喽。” “韦公何出此言?” “殿下信任元载,元载又称我兄弟谋逆,如此大罪,我百口莫辩啊。” “韦公放心,我方才已叱责了元载。” 薛白好言相劝,又承诺不会追查韦伦,并称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暗中阻止他们收回寺产、中伤韦见素,他肯定是不会相信的。 如此,好不容易才安抚住韦见素。 送走了韦见素薛白又召见了李岘。 李岘上来的第一句话也是“殿下可否停止灭佛?” “不。” 李岘神色一肃,道:“臣此来,乃因担忧殿下受元载蛊惑而大兴冤狱。” “李公放心吧。” “臣听闻,元载亦是笃信佛教之人,今收回天下寺产无妨,何以攻讦排挤同僚?”李岘道:“此前元载尝与王缙论佛,言‘国家运祚灵长,乃因素积福业所致,福业冥冥中已定,虽时逢小乱,终不能为害’,转眼他便争权夺势而罗织罪名,不怕因果报应。” 薛白不由想到以前确实在元载手腕上看到过一串佛珠,而这次召见那串佛珠已经不见了。 ~~ “事情不是很明显吗?这有什么难看明白的?” 这天傍晚,当薛白问起杜五郎的看法,杜五郎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我看得很清楚啊,眼见为实。” “是吗?”薛白坐在宣政殿的门槛上问道。 这里地势高,能望到远处的长安城,正被一片晚霞所包围,显得无比平静。 “你就是在深宫中困得久了,简简单单的事也看不清楚了。”杜五郎道:“我去看过了那小和尚,就是个单纯无知的孩子,能是什么谋逆大案。你还不信我不成?” “信你。” “嘿,依我说,元载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那人野心勃勃的,为了当上宰相陷害韦见素,不是很正常吗?” “是啊,他看似说王缙、杜鸿渐,不经意地引出一个不起眼的韦伦,正是构陷人的好手段。” “才开始做事就内斗。”杜五郎嘟囔了一声,分析道:“现在的京兆尹杨绾是个好人,他审过了净言小和尚,什么都没审出来,说明是元载说了谎。” 薛白回过头,看了杜五郎一眼,忽道:“权力场上,哪有简单的好人坏人?” “哦。” 因这件事,杜五郎想起了很多年前,杜家也是这般被人陷害的。 他挠了挠头,也分析不出更多的事情来。 “反正,我亲眼所见,小和尚不是逆贼,童言无忌而已,能把他放了吗?” “放了吧。” 薛白说着,目光悠远,沉醉于远处的风景……夕阳中的长安楼阙。 ~~ 两天后,京兆府狱。 狱卒带着净言小和尚出了牢房,向等在那的年轻男子赔笑道:“五郎又来捞人了,慢走。” “我是按规矩办事吧?”杜五郎笑容可掬。 “是,是,京尹也说五郎是个规矩人。” “我啊,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杜五郎自嘲着,招了招手,让净言跟着他走。 净言连忙双手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匆匆随杜五郎离开。 两人走上长街,他回头一看,只见师兄们都被带往东南方向。 “他们回大慈恩寺去。”杜五郎道:“寺庙只留佛法最高深的三十人,到时殿下要亲自考校,你年纪小,肯定留不下了,跟我去见识一下还俗的快乐。” 他觉得薛白灭佛却冤枉了这个小孩子,怪不好意思的,有心补偿一二。 “可是我……” “可是什么可是,走。” 路过平康坊,净言连番往平康坊的方向看了几眼,可杜五郎却没带他进去,而是继续往东市走。 最后,两人走进了东市的丰味楼。 杜五郎信手拈来,很快安排好了一些菜肴。 糖醋排骨、煨羊蹄花、软酥猪腰、青螺炖鸭,还有一盘烤羊肉,洒上香料,让人食欲大开。 等到菜全都摆上来,杜五郎与净言对视了一眼,净言果然露出惊讶之色,没有马上开动。 “嘿,你在牢里饿坏了吧?这些可都是荤菜不还俗,你可是吃不到的。” “这……” “吃吧。” 杜五郎并不客气,当先拿起一串羊肉,从尾到头一把撸进嘴里,大快朵颐,好不容易把热乎乎、香喷喷的肉咽下去,他大呼过瘾,又招呼净言吃。 “反正你也当不成和尚了,来吧,体会一下俗人的快乐。” “好吧。” 净言无奈,只好摘下脖子上的佛珠,跟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两人竟还真就把五盘肉菜一扫而空。 杜五郎吃得高兴,摸着肚皮,想了想,担心没招待好刚还俗的净言,又让人上了一壶酒来。 很快,净言喝得脸红,终于不像之前那样拘谨,话也多了起来。 “我法号净言,因为师父总让我噤言,说我没有脑子,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乱说呢。” “我们是朋友,你有话尽管说。”杜五郎道。 净言打了个酒嗝,抱着酒坛道:“我还以为,五郎要带我去平康坊哩,没想到只是吃肉,嘿嘿。” “嗯?” 杜五郎疑道:“只是吃肉?你吃过肉吗?” “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羊肉,吃过鱼脍、鹿舌,这么薄的一片,味道好鲜,比这个炖鸭好吃。” 净言似乎醉了,嘟嘟囔囔地说了好一会,之后问道:“五郎,若我还俗了,是不是就得种地、交租庸调了?” “什么?” “可我不想种地,不想交税,嗝,我想一直当和尚,不劳而获,寺产有很多很多的佃户,他们能养我一辈子哩。” 下一刻,净言拉住他的手,把他的食指放在嘴里含着。 “你做什么?”杜五郎吓了一跳,连忙抽了回来。 “施主高兴吗?小僧……嗝……” 杜五郎揉了揉眼,怀疑自己醉了。 他定睛看去,发现小和尚年纪虽然小,但长相清秀,十分可爱,而醉后两颊微酡,目光迷离,竟有一种奇怪的……风情? “你这是怎么回事?”杜五郎不由推了推净言,惊问道,“你不是出家人吗?” “五郎真的……一点都不懂出家人的快乐。”净言嘟囔道:“就平康坊那种地方,驸马都玩腻了。你就带我吃肉,谁没吃过肉啊?小和尚要像师兄们一样逍遥快活。” 杜五郎呆在了那里。 他听着净言醉后颠三倒四的叙述,已大概能够明白,大慈恩寺里的和尚权贵们有着怎样快活的生活。 “薛逆。” 净言忽然吐出了这个词,然后眼泪哗哗地就往下流,喃喃道:“薛逆篡了大唐的江山,还要抄没师父的寺产,大恶人!大恶人!” 杜五郎从惊愕中反应过来,问道:“那,你们要谋逆吗?” “不是谋逆。”净言天真无邪的脸上摆出小孩子独有的认真表情,做了个“嘘”的动作,告诫杜五郎道:“你不要乱说哦,我们不是谋逆,是匡扶社稷。” 杜五郎透过这表情,仿佛能看到有人站在小和尚面前,也是做了个这样的动作,谆谆告诫这孩子。 可这么小的孩子是经历了多少,才会被教导成这个样子? ~~ “殿下,杜誊求见。” “召。” 薛白抬起头,只见杜五郎是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几乎是闯进来一般。 “我弄错了。”杜五郎喘着气,“怕是,元载是对的……大慈恩寺真的有人要作乱。” “我知道。” “怎么办?把他们都捉起来?!” “不,不能跑偏了。我们在解决的是隐田隐户的问题,不能被带入权力纷争的陷阱里。” “可是有人想要害你。”杜五郎还在惊愤,以手指着外面,怒道:“他们……他们……” “若真是谋逆,那么点大年纪的一个小和尚能知道吗?他能知道,是因为大慈恩寺里多的是人骂薛逆,整个长安都多的是人在骂薛逆,查得过来吗?” 薛白倒是有自知之明,道:“一旦要查,这案子就会没完没了,会牵出无数逆贼。” 杜五郎道:“不一样的,他们是真坏……” “我知道,但别被左右了情绪。”薛白依旧还是与元载会面时的态度,道:“你仔细想想,我们要的是控制住他们情绪,还是拿住土地、人口?” 第563章 激化 杜五郎一度以为大明宫那高高的宫墙遮住了薛白看世间百态的眼,但渐渐发现,是人们的伪装使他看不到那些欲望与恶念。 比起探查宫外具体发生的事件,更难的是分辨出人心。 “今日,我以亲自考校大慈恩寺所留僧侣佛法的名义见了他们。”薛白道,“实则,我借机查实了住持不空的罪证,与元载所言基本相符。但元载的话亦不能全信,至少他给的官员名单就不太对。” 薛白至少可以确定那份常与大慈恩寺往来官员的名单里,元载把自己与其党羽都拿掉了。 杜五郎问道:“那要怎么办?” “可法办,但不能以谋逆的罪名办。”薛白道:“你去让那小和尚净言到京兆府状告不空,就定掳卖良民的罪名。” “为何?” 杜五郎虽然能理解薛白所说的那些,可有时脑子里总还是绕不过弯来。 政治上的权衡利弊、步步为营,对于他而言有些太过复杂了。他的思考很简单,比如分清善恶是非,把坏人杀掉也就是了。 面对这样的疑惑,薛白道:“好人坏人岂是容易分辨的?他们与反对我的人纠缠在一起,盘根错节,要杀的话,会杀得血流成河,于是会有更多人反对我,得杀更多。” 因这句话,薛白夜里又梦到有一天自己忍不住了,提兵入宫,杀了李隆基、李琮、李亨、李?……之后是数不清的大唐宗室、世家大族。 一开始他很兴奋,可怎么杀都杀不完,直到长安城陷入火海。 天亮了,他也就醒了。 梦中的兴奋褪去,面对现实,又是有些乏味沉闷的一天。 他告诉自己,得有耐心,要像下棋一样做全盘考虑,再一步步落子。他现在是兴复盛世的规划者,不能再动不动就掀桌子。 ~~ 崇义坊。 王缙的宅院占地广阔,据有了坊四分之一的面积。 在这样的地段,能建如此大宅自然是贵不可言。可世人津津乐道的反而是李林甫、王?,以及杨氏的奢豪,反而很少提及王缙的富贵。 因为那些人是暴发户,李林甫哪怕是宗室也是落魄旁支,王?是庶子出身,杨氏是攀上枝头一飞冲天,这些故事说起来总能给人一种“也许有天我也能飞黄腾达”的意趣,还有种“这种人就不配富贵”的酸味。但王缙不同,七家十姓的出身,显赫了上千年,拥有真正的贵族风范,一切都是应得的。 杨氏姐妹、杨国忠喜欢斗富,王缙却根本就不需要通过高宅大院这类世俗之物来彰显自己。世家的贵气是一代一代的时光养出来的,不是新贵们置个大宅就能模仿的。 比如王缙的哥哥王维能买下了辋川别业,却从不炫耀它值多少钱。才华、风度,才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奢侈之物。 王家兄弟一向有清名,笃信佛法,素有善行,与薛白的关系也很不错。因此,王缙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怀疑。 “我密谋对付太子殿下?” “不错。” 坐在王缙对面的是一个年轻官员,正是由元载举荐为官的杨炎,因表现出色,已升迁为司勋员外郎。 杨炎把一封封的供状摆在王缙面前的桌案上,道:“证据确凿,王尚书常年与僧人不空来往,资助颇多,不空则拿着王公的资助,暗中窜联对殿下心怀不满之人,阴谋颠覆。” “并非如此。” 王缙的回答很单薄。 他这一生都是站在高处,见过的世情多,早看淡了权力富贵。因此面对这样可怕的指责,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恐慌张的态度,始终是荣辱不惊。 杨炎道:“事已至此,只怕不是王尚书一句话就能推托的了。” “殿下还未成为储君之前,我便是河东节度使。”王缙道,“倘若我对殿下有所不满,在河东时便该谋划,又何必等到现在?” “真当我不知吗?王尚书在河东就已假托营建寺庙之名,散出公文,使僧侣敛财募兵,意在谋逆。” 杨炎官虽小,气势却很强。而且是真的拿出了证据,把王缙理佛所花费的钱财查证、统计了出来,厚厚的账册“啪”一下就甩在案上。 “十万余贯的支出,若说不是图谋大事,谁信?!” “我笃信佛法,甘心捐赠。” “甘心助妖僧欺男霸女?” “不空如此,并非天下僧侣皆是如此。” 王缙无奈地轻叹了一声,目露悲天悯人之态,倒显出了佛性来。 杨炎态度强硬,若非是权职不够,几乎就要当场把王缙拿下。但他没得到这个命令,遂搜了王缙府邸,拿走了账册、地契、书信,说是要查一查王缙到底与大慈恩寺是否勾结,有没有共同欺占的田亩。 如此一来,王宅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面对这种情形,王缙始终端坐在大堂上,闭上眼,一言不发。 他手里什么都没拿,但手指却有着小小的动作,仿佛在轻轻拨动着佛珠。他口中无言,但嘴唇微微张合,似在轻声诵念。 不知过了多久,杨炎终于是带着人押着成箱的文册离开了。 一个和尚也不知是从何处出来,缓缓到王缙身后,叹道:“是贫僧连累了王公啊。” 这和尚法号含光,很早以前就与王缙交情甚深,这次因被朝廷要求还俗,他却希望能继续修行,不想种田,于是逃到了王缙家中避难。 “与禅师无关。”王缙道,“此事关乎权、关乎财,唯独与佛法无关。” “王公的处境只怕危险了。” 含光和尚双手合什,道:“贫僧虽是化外之人,对朝堂之事却也略有所闻。太子殿下为奸臣元载所蛊惑,对佛门赶尽杀绝,究其根本,还是元载借机排除异己。” 王缙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可当他睁开眼,眼神中却蕴藏着怒火。 他其实很愤怒,这种愤怒并不是因为杨炎的那些话,而是薛白下令灭佛,就已经点燃了他的怒火。 这是信仰的冲突,无法调解。 因此,当得知那?诏令的瞬间,他心里就已经不再支持薛白了。若当时他还是河东节度使,他一定不会奉诏,而会选择在河东保护寺庙、僧侣,正面反对薛白,之后,他很可能会选择别的皇子。 可惜的是,他已经被调回长安担当工部尚书,手中无权,什么都做不了,空有一腔怒火。 今日,杨炎一番话最大的影响是把他逼向绝境了。牵扯进了谋逆大案,接下来面对的很可能是抄家、流放。 王缙不得不考虑,是否要奋力一搏。 含光能感觉到王缙的愤怒,遂继续道:“贫僧有个疑问,圣人以太子监国,可太子毕竟年轻,不知倘若太子有错处,当由谁来纠正?” 一句话,王缙不由回头看向了含光,只见这和尚宝相庄严,但眼神颇有深意。 ~~ 傍晚,李岘回到了宅中。 他才进门,已有仆婢禀道:“阿郎,有客来访。说无论如何都要见阿郎,已在偏堂等了很久了。” 李岘问了两句,亲自到了偏堂,却见是李珍坐在那里。 两人都是宗室,一个爵位高,一个权职重,遂也不论那些虚礼,李珍开门见山就说了他的来意。 “那位才入主东宫多久?立足未稳,甫一监国就敢灭佛,昏招,但我没想借机对付他,我与佛门没关系。可结果呢,他灭佛就灭佛,还不忘排除异己,办出谋逆大案来,这是何意?把刀架到我们头上来?” 李岘道:“你要易储不成?” 李珍道:“不是我要易储,他现在犯了众怒。是满朝官员都渴望圣人或太上皇能出面主持大局。” 李岘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思忖着。 一开始,他并不反对薛白抄没寺产,认为这是有利于社稷之事。但局势进展到这里,确实是有些失控的样子。 原因有很多,表面上看,是朝臣们对元载有恶感,指元载借机排除异己,这也是现在众人喊得最多的。而事实上,则是寺庙牵扯了太多权贵的利益。 举个例子,李岘知道李珍的姐妹当中就有人喜欢样貌清俊的小和尚,想必大慈恩寺的住持不空知道李珍不少的恶行。 哪怕没有这种勾结,平素里过去上个香、捐些香油钱的高官重臣大有人在,现在已经是人人自危了。 现在,长安城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太子敢下令灭佛,很快就要遭到报应,要不了多久就会暴毙身亡。 这种言论能传播开来,而朝廷掌握着报纸却不能压下舆论,可见不满的情绪有多大了。 不仅是权贵们不满,那些僧侣还俗去种田,也是怨声载道,这些人又能说会道,反而使得民间对太子的风评急转直下。 李岘其实也想过,眼下请圣人或太上皇出面主持局面,未必是坏事。 他并非是从权力斗争的角度考虑,也不是想要易储。而是由太子监国本身就是有退路、余地的,太子做错了事,圣人出面收场,很正常。 而圣人不论从身体、才干都不如太上皇,所以,眼下由太上皇重掌朝政,似乎是众望所归。 李珍见李岘久不说话,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这件事可不是我一人的主张,之所以由我出面见你,只是因为我身份尊贵。已经联合起来的官员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不少一度支持那位监国之人。” “不在少数?都有哪些人?” “我们敢这么做,首先当然得保证能控制住长安城。”李珍道,“京兆尹杨绾,是你举荐的人吧?他已经答应请太上皇出面了。” “你们有何计划?” “简单。过几日上朝,百官一同请太上皇临朝即可。”李珍道:“唯一的麻烦在于禁军,北衙的郭千里、张小敬都是那位的心腹,但宰相们有办法调动南衙兵力,再加上京兆尹能调动的人手,够了。” 确实够了又不是真要打起来,满朝文武,再加上这么多兵力,足以震慑到薛白。 李岘又想了想,道:“还需要说服韦见素、李泌。” 这句话便表示他已经答应了。 李珍遂笑了笑,道:“放心吧,他们都不难说服。” ~~ 与此同时。 京兆尹杨绾正独坐在衙署里,半张脸陷在黑暗中,他在思忖,怎么做才是对大唐社稷最有利的。 平心而论,薛白归回寺庙的土地、人口,他是支持的。 作为京兆尹,他最知道每一年征收税赋有多难,会遇到多少的逃户、又有多少田地是根本不收税的。 另一方面,大慈恩寺的案子他也是最清楚的,让他感受到了危险。 世人现在称朝廷在“灭佛”,但朝廷自身也知道佛是不可能被“灭”掉的,朝廷要做的只是打压、控制而已。有人正在把事态往极端的方向引,这可能会引起社稷的动荡。 得把握好度,太子殿下若是把握不好这个度,那么,对社稷最有利的办法是什么?打一棒再给个甜枣。 由太子殿下先来抄没了寺庙的田地人口,如此,朝廷得了好处,然后圣人或太上皇出面施恩,停止灭佛。重新让信佛之人对朝廷感恩戴德。 换言之,得控制火候。 同理,在大慈恩寺的案子上,火候一定不能太过。若办成谋逆案,牵连太广,就可能一把火烧毁社稷。 而薛白重用元载,让杨绾极为不安。 这便是他答应请出太上皇主持朝政的原因。 “京尹,有人前来告状,告的是大慈恩寺的住持不空。” 杨绾闻言就皱了眉,并不希望这种时候扩大案情。 然而,当他接过那张状纸看过,眼神中不由闪过了惊讶之色。 “来人呢?” “还在外面候见。” 杨绾站起身来,道:“我去见他。” 正在此时,却又有衙役急匆匆地奔了过来,附在杨绾耳边小声道:“京尹,不空死在狱中了。” 杨绾脸色不变,继续往外走去,便见杜五郎带着一个小和尚正等在堂上。 杜五郎像是不管发生多大的事都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说自己是来陪小和尚告状的。 而当杨绾说不空已然死在狱中了,杜五郎“啊?”了一声,露出一个错愕困惑的表情。 “此事涉谋逆大案,不知你有何见解?”杨绾试探道。 “哪有甚谋逆大案啊?”杜五郎道,“不就是一个掳卖人口的案子吗?现在他畏罪自杀了,结案呗。” “结案?” “不错,结案。”杜五郎脆生生地回答道,代表了薛白做事的分寸感。 做事就像打猎,人们常常容易被其它猎物引走,追着兔子,看到体型更大的鹿便转了方向。 可这次,薛白显然是锚定了一个方向。 杨绾再次打量了杜五郎一眼,这次,他竟看到了一种不为所动的智慧。 ~~ 那是一尊小小的金佛像,面容慈悲祥和。 李亨看着它,眼神中竟显得有些痴迷。 他如今愈发信奉佛法了认为佛能解救他脱离困厄、重掌大权。因为佛是薛白的对立,那自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就在方才,杨炎带人来搜查了他的住处,寻找他与王缙勾结的证据。 等杨炎走后,李亨就一直这样看着佛像思忖着。 “我终于明白了!” 李亨忽然这般说了一句,引得张汀转过头来看他。 “你明白什么了?” “原来是父皇早就在布局了。”李亨喃喃道:“父皇早就暗中收买了一批人为他奔走,他们早就蛰伏着,才能一旦有机会就迅速组织起来。” 张汀道:“我却看此事是偶然,谁能料到薛逆会突然与佛门过不去?又有谁能料到一点小事闹成了谋逆案?” “事虽偶然,冲突却是必然。” 李亨的话似乎带着些禅意。 他嘴角扬起些讥诮,道:“薛逆治国,早晚要与宗室、百官们生出嫌隙、怨恨。这是早晚的事,是必然,你知道为何吗?” 张汀道:“为何?” “因为他贱!” 张汀挑了挑眉,想到薛白那雍容的气质,并不认同李亨这种无端的发泄。 李亨却是认真的,道:“我不是在骂他,而是说事实。薛逆的出身太卑贱了,哪怕他真是二哥的骨血,也改变不了他的卑贱,他是被当成奴婢养大的啊,怎么能合众人的意?” 张汀有些许理解李亨在说什么了。 “草民奴婢,做事情就是偏激。同样是少年进士,诗名远播。?能想像王维有一天会下令灭了道教吗?不会的,因为王维是真正的世族贵胄,有风骨。薛逆呢?最没有的就是风骨他不容人啊,你看看他是如何待陈希烈便知。” “奴婢出身,市井气重,自以为那叫‘务实’,实则是斤斤计较,说着体恤小民,做的是拿刀从佛门身上割肉。天下百姓,数以万万计,只需从每人手里征十钱,就有多少?薛逆不加税赋,却从能说会道的和尚头上搜刮,他为何能做出这等蠢事?因为他贱,在草民奴婢里打滚了太久了。” “以前他装,吟诗作赋,把自己装扮成龙孙凤子,现在他掌权了,本性便暴露出来,一只草鸡,挂着彩翼来装凤凰,如何能不掉下梧桐树?他当然要栽,我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栽了。” 李亨愈说愈起劲,也愈觉得自己的看法是真理。 虽然他被幽禁在这里,却也能感受到,薛白监国以后朝臣的怨恨是越来越大的。 ~~ 杨炎离开了十王宅,正准备去见元载,却发现路口中站着一列禁军。 “杨司户,殿下召见,随我等来吧。” 杨炎从容执礼,不慌不忙地跟着入宫,进了宣政殿。 “下官司勋员外郎杨炎,拜见殿下。” “我知道你,你很有才干。”薛白道,“我一直想着,往后有一日我会重用你。” “谢殿下盛誉,下官惭愧。” “你是该惭愧。”薛白忽然语气冷峻了下来,道:“你身负奇才,为何如此想不开,要钻牛角尖?” 杨炎愣了愣,道:“不知殿下所言何事?” “命你查抄寺产,你却故意办出谋逆大案,恫吓朝臣,激化局势,知罪吗?” “下官不曾如此。”杨炎道:“大慈恩寺谋逆案,乃金吾卫、京兆府所办。至于说下官恫吓朝臣,下官不过奉命查长安寺庙田产与朝臣之间的关联,下官不知罪。” 薛白像是拿他没办法,笑了笑,道:“你这是欺我没有证据啊。”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据实而述。” “那你两次借着查案之名去见忠王李亨,也是一心公事吗?” “下官听闻忠王一向信佛,怀疑他与谋逆案有关,遂前往问话。”杨炎说着,犹豫了片刻,道:“此事,下官出发前已禀明过元公,本以为殿下知晓。” “是啊,元载一心想办桩大案,立大功劳。你说要查李亨,他自是无不应允,想必还褒扬了你。” “是。”事到如今,杨炎依旧不慌,从容应对道:“忠王府中确实有一尊佛像,但下官并未搜到其他与谋逆案相关的证据,故而无功而返。” “我说过,让元载不必再查何人谋逆,专心田亩、人口,是他不听,还是你不听?” “此事是下官的错。” 杨炎虽这么说,可表现出的坦然态度却能说明元载还是暗示他继续追查谋逆案了。 他没有留下任何破绽,从始至终都镇定异常。 若薛白是想要试探他,也该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或许还可以继续重用他。 然而,薛白随手把一叠文书丢在了杨炎面前。 “自己看吧,这些是你与李亨的对话吗?” 杨炎拾起文书一看,只一眼,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 他不明白,自己去见李亨,商谈时根本没有旁人在场,为何两人的对话会被一句一句记录下来,摆在薛白的案头? 除非是李亨身边极信任之人背叛了。 如此悬殊的手段对比,终于让杨炎的眼神变了,显出了怖惧之色。 “这就是你的选择?不问是非强弱,只管‘恩必报、债必偿’?”薛白道:“你以为挑动了朝臣们的情绪就能对付我?这次能得多少田地、人口,你最清楚,那我问你,若我把这些钱粮赏赐给长安守军,你们还有赢面吗?” 第564章 又见和离 院门上的红漆已斑驳,与墙边的青苔相印。这样的红门一扇又一扇,近的大,远的小,在阳光的照耀下有种古朴的质感。 李亨坐在石阶上,静候着最远处的红门传来动静。 他这一生习惯了等待,虽然每次等到的都是坏的结果。 “还在看啊,但哪怕那些人成功了,不过是请太上皇重掌朝政,于你我有何好处呢?”张汀走到了李亨身后。 “总比现在有机会,至少,你能再陪他打打骨牌。” 李亨握住了张汀放在他肩上的手,拍了拍,以教诲的口吻道:“你没有以前敏锐了。” 今日他侃侃而谈的时候,张汀只是听着,不像以前能反过来给他很多的建议与启发。 “近来,我的心思都在佋儿身上。”张汀道,“他病成这样,我哪还顾得上别的?” “这次能不能成,关键看能否拉拢到禁军。”李亨的目光没有移开,喃喃道:“串联朝臣很容易,现在禁佛,朝臣都感到恐慌,希望停下来。可这些人的立场变得是最快的,也许被一吓唬就变了。我在禁军之中有些威望,若能让我见一些人,胜算不小。” 他分析了很多,预测着局势的发展,带着向往与期待。 渐渐地,天黑了下来,远处传来了暮鼓声。 “不急,机会往往出现在夜里。”李亨道。 果然,那红色的院门被打开,有宫人缓缓过来,李亨大喜,期待地站起身。 可那宫人却是走到张汀面前,行了礼,也不说话。 张汀波澜不惊,道:“随我来。” “喏。” “等等。”李亨愕然道:“她要带你去哪?” “佋儿病了,我带他去看大夫。” “病了?”李亨道:“何时病了?” 听他这么一说,张汀脸上不由泛起了嘲讽的笑容,道:“是啊,你不知道他病了,怪我没说过。” “是我太急了。” 李亨立即反应过来,上前两步附在她耳边道:“你知道的,很快,我们就可以给他请御医,以名贵药材进补,你别急。” 张汀打量着他,好一会,忽道:“你也没有以前敏锐了。” 李亨先是没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再一琢磨才意识到不对,转过头愣愣看着她,问道:“我漏了什么吗?” “你漏听了我说过‘佋儿病了,病很久了’。” 张汀说罢,转身要走。 李亨一把拉住她,莫名地恼火起来,叱道:“你这是何意?我没管吗?我一直在佛前为他祈福!” “难为你百忙之中抽出空来为他祈福,你如今身居于此,比在灵武时还忙,能百余日看都不看一眼你年幼的儿子。也是,当年我们母子对你有用,如今不值一提了。” “张汀!你不会是背叛我了吧?这种时候,你带佋儿离开去看大夫,我如何能不担心?” 话到最后,李亨的眼神变得深情了起来。 一整天,张汀都很有耐心地听着他长篇大论,此时耐心终于耗尽了,干脆以一种不耐烦的口吻道:“忘了说,你我该和离了。” “什么?!” 李亨大为惊讶,像是从来没有听过“和离”两个字一般。 他不相信,这样的话能从张汀的嘴里说出,摇了摇头,问道:“是谁逼你的?是薛逆威胁你吗?” 张汀脸上再一次浮起讥诮的笑容,她发现今日李亨总能说出些让她发笑的话。 下一刻,她的双手就被李亨紧紧地握住了。 “你我伉俪情深,患难与共,那么多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如今又怎能割舍?” “以前,你与韦氏、杜氏和离时,她们也是这般说的吗?”张汀问道。 李亨一愣。 他目光所见,张汀显得那样的无情、冷漠,像极了当年决心与韦妃、杜良娣和离时的他。 而他,竟像她们一样,泪水忍不住地就往下流,泣不成声。 “你与她们不一样的。”李亨握着张汀的手不肯放,“她们不过是过客,唯有你,你是我平生挚爱啊!” “我甚至不是你的王妃。” “我会……” “够了,你不觉得恶心吗?”张汀一把从李亨手里把手抽出来,冷笑一声,道:“你就是个废物,我早受够了你的软弱。” “我是不会与你和离的!”李亨道:“你想要和离书?我一个字都不会写!” “没关系,诏令到了,你会写的。” 说罢,张汀转身便走。 李亨则是如遭雷击。 他一直不敢往这方面想,但现在终于完全明白过来。张汀之所以如此,是与薛白做了交易。 薛白给的条件是帮助她和离、允她带着李佋离开十王宅,她呢?做了什么? 李亨脑海里首先浮起的是一个画面,一对男女正在拼命媾合的画面,伴随着用力的喘息声。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若只是如此反而还好。 真正可怕的,是张汀把他出卖给了薛白。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愤怒地大吼道。 张汀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你猜。” “贱人!” 李亨盛怒,恨不得冲上前去一把揪住张汀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砸在长廊上。 然而,最近的那扇红门外马上就响起了盔甲的铿锵声,吓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愤怒却还是令他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 “你怎么敢?你为了一封和离书就敢出卖我?你……” “你也只值这个价了。” 张汀冷笑着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唯有李亨的那句“贱人”回荡于廊庑亭台之间。 说到贵贱,除了出身的贵贱,世人却少有意识到人品也有贵与贱。 李亨虽是天皇贵胄,可两度休妻,于是同样的情形摆在张汀面前时,她只需略略一审视,便知这个男人不值得她同甘共苦。 人品不配,那就是贱了。 …… 树枝上的几只鸟儿被惊起,四散而飞。 有一行人离开了十王宅,趁着月色远去,唯有月光依旧,不为世情所动。 李亨颓然坐在地上,感受着再一次的失败。 “目光短浅的贱妇,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渐渐地,他还是找回了信心。 他还是那个判断,薛白的立场就是错的,哪怕这次没激起动乱,早晚也是躲不过的。 还会有机会,只要耐心等着。 ~~ 宣政殿。 杨炎低着头,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沉吟着,缓缓道:“我并未见过太上皇。” “我知道。”薛白道,“这件事背后,是李俶?” 杨炎再次感到讶然,眼皮一跳,却没有回答。 薛白从桌案上拿起了一份旧报纸,递给了杨炎。 多年前,薛白初来大唐,许多事都不懂,觉得大唐最根本的问题是租庸调制的崩坏,认为解决问题,首先得改变税法,于是向当时还是长安县令的颜真卿递了两税法的方案,兜兜转转,到了李俶的手中。 过了几年,天下风靡报纸,报纸上偶尔也会有人议论税制。在天宝十载,薛白尚在南诏时,有一个年轻人在报纸上刊了一篇议论,得到了李俶的欣赏。 那是李俶几番拉拢薛白不成之后,意外发现了这个叫杨炎的年轻人。遂拓印了那张报纸,挂在墙上随时查看,并想方设法地提携了杨炎。然而,杨炎曾被神乌县令李大简醉酒后侮辱过,一朝得势便借机报复,弄出了人命。而李俶也自顾不暇,由此,仕途便耽误了。 如今他再归长安,感念李俶旧恩,遂为他暗中奔走。 几人之间的命运交集,也就在这一封报纸里了。 “殿下是如何查到我的?”杨炎不由好奇,“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并未有大动作。” “我一直防着李俶。”薛白直言不讳,“另外,不久前,李岘来与我说过你的事。” “他?”杨炎大为诧异,道:“他为何会支持殿下?他分明是宗室……” “可见我身份正统。” 薛白随口应着,隐隐却有些不以为意之态,又道:“亦可见李岘是认同我的做法,抄没天下寺产对社稷有利还是有弊,他看得明白。” “可殿下引起了动荡。” “哦,忘了告诉你,大慈恩寺的案子已经结了,并未涉及到谋逆。” 杨炎愣了愣,没想到薛白有如此胸怀,或者说如此沉得住气,能忍住不借机打压政敌。 现在还是有很多人反对薛白,偏偏薛白获取了杨绾、李岘等一部分官员的好感,这些人的态度一变,恰好在朝堂上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就好像是一杆秤。 “殿下未必能赢。” “哦?” 杨炎微微一笑,道:“我们敢做,自然不会只有这一点招术。” “我知道,你在故意点出李泌。”薛白道“可我已经让李泌去安抚朝臣了。” 杨炎是个愿赌服输的人,干脆道:“请殿下赐我死罪。” “若要杀你,我就不与你废话这么多了。” 杨炎一口回绝了薛白的拉拢之意,他既受过李俶的大恩,断不会为薛白效命,去残害宗室。 可薛白却道:“放心吧,我不缺为了争权夺位的谋士,缺的是治国之能臣。” 杨炎眼神一动,对这“治国之能臣”一词还是很受用的。 薛白早已不是当年与杨国忠一起讨论如何上进的无名之辈了,他经历了太多阴谋的洗礼,早已不再需要那些勾心斗角。 “权术不过是小道,我们该做些能改变这世道的事。” 杨炎有志向、想上进,听了这句话,眼睛里似乎有两团野心的火被点燃了。 ~~ 两人正坐在火边,火上架着一个普通的锅,里面煮着梨。 李俶眼神里满是失落,道:“我唯一没想到的是,先生会站在他那一边。” “我并非是站在谁的那边。”李泌道,“我维护的是社稷的安稳。” “他灭佛啊,社稷还能安稳吗?佛家讲报应、信因果,岂不正是安稳社稷的无上妙法?” 李泌道:“他是个务实的人,看得到寺庙兼并土地、广匿逃户。” “正因如此他日社稷必因他而颠覆,先生信吗?”李俶道:“天下兼并土地更多的是哪些人?只是寺庙僧侣吗?如今他挑拣软柿子来捏尚且如此,往后激发大乱,祸及的难道不是社稷?” 说到底,他之所以觉得这次能成功,就是因为薛白动田地人口、触及到了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可惜,这些人还是短视,觉得牺牲些和尚不要紧。薛白稍稍注意分寸,他们的心就不齐了。 李泌道:“无论如何,这件事结果是好的,于国有利。” 李俶苦笑,道:“那先生今夜来,是来杀我的吗?” 他不怕死,相反,他的死会是一种激化矛盾的方式,或许能给太上皇带来机会。 李泌自然不是来杀他,而是另有目的。 当年李亨北上灵武,带了一批禁军沿途护卫,这批人都是由李俶、李倓兄弟统领。如今虽然名义上李俶已无权调令他们,毕竟与一些将领之间还有私谊。 这也是李俶最大的倚仗。 李泌前来正是为了保证李俶不能趁着朝廷灭佛、天下气氛惶恐之际联络旧部。他坐镇于此,一边已派人把交好李俶的禁军将领一个个都探查了出来。 李俶其实也知道这点,不过是以言语动摇李泌,希望他高抬贵手。 “今国家多乱,百姓贫瘠,府库空虚,外敌虎视眈眈,殿下既有解决之法,豫王岂可借机生乱?” “我以为先生高节,没想到还是富贵迷人眼!” 末了,见李泌不为所动,李俶终于是没忍住说了几句气话。 “满嘴都是苍生社稷、仁义道德,归根结底,无非是因他掌着权、能拜你为相!昔日恩义你全然不顾,一心扑在你的仕途上,这便是你所谓修道之人的德行吗?!” “误会了。” “我没误会!”李俶倏然起身,“成王败寇,我既输了,我认。但你既当了背主之叛徒,休再以那套假惺惺的话来指指点点,大可不必!” 李泌无言,只是默默看着火上在煮的那锅梨水。 这梨水,其实是他与李亨、李俶、李倓之间的情谊。那还是在灵武之时他们最艰难的一段时光,朔北风大干燥,当时他们物资极缺,吃食不多,更没有调料与茶叶,议了军务之后,哪怕只剩下一颗梨,他们也是煮成梨水分了吃。 “我是叛逆,你是宰相。”李俶道:“我信佛,你信道,我这里庙小,怕是容不下宰相,请吧。” 说罢,他抬脚一踹,把火上煮着的锅踹翻,梨水泼洒,那煮得软熟的梨也摔在地上摔得稀烂。 分梨,分梨,最后还是要分离了。 李泌微微叹息,起身,离开了厅堂。 李俶站在那,目光瞥着他的身影,私心里其实是希望李泌能回过头来,与他表个决心。 哪怕只说一句“我并非真心支持薛逆,不过是虚以委蛇”也好。 可李泌竟是一步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李俶顿时愈发失落。 他感觉到了,人心正在一点点地倒向薛白。 薛白根本就不需要杀他,薛白最大的武器就是时间。 这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一切的感受让李俶痛苦异常。 可他却还在心里告诉自己道:“不急,薛逆会犯错的,他已经开始犯错了。” ~~ “你说,百姓能感受到朝廷这么做是为他们好吗?今秋西北必有大战,朝廷要打仗急缺军费,却没有把税赋加在他们头上,为什么他们还骂骂咧咧?” “没地方烧香了啊。” 时间已是盛夏,杜五郎与颜泉明骑马走在长安西郊的官道上,一边并辔而行,一边随口聊着。 他们是代薛白巡视关中抄没寺产的情况归来,离长安还有数十里,天却快要黑了。 今夜他们就打算宿在前方一个由寺庙改成的驿馆里。 从官道往南边的山林里望去,渐渐地,能看到一个建筑显出了它的屋檐。 “就在那吧真大啊。”杜五郎抬手一指,道:“就是不在官道上,哦,有小路能过去。” 他看到了官道边另外造出来的小路,倒也方便。 “这寺庙原本叫崇光寺,建于隋开皇年间,武周时修缮过。”颜泉明道,“它离官道不算远,遂只作简单改建,便当成驿馆了。” 不同于颜季明被派往河东,颜泉明这两年一直在长安、洛阳一带,作为颜家颇为出色的一个子弟,他虽尽量不招摇,以免树大招风,但也算是薛白的心腹,低调地做了不少事。 “你记忆真好,这些都记得。”杜五郎感慨了一声,随着颜泉明走了一段,忽然想起来,道:“对了,张垍出家后,有段时间就住在这崇光寺里吧?” “是啊。” “那他如今呢?” “移居到别的寺庙修行了吧。”颜泉明道。 “咦?”杜五郎问道:“他的佛法很高深吗?如今每个寺庙里能留下来的僧侣可不多。” 颜泉明不想回答这些死缠烂打的问题,道:“也许是不想回到宁亲公主身边,努力修行了吧。” “颜大哥说话还真风趣。”杜五郎道,“说来,张垍还说殿下的身份不是……” “到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那由寺庙改建的驿馆,能看到马厩里栓着不少的驴、马、骆驼,入内,能看到大院里堆着成箱的货物,留了几个人在看守,显然是大商旅。 杜五郎四下一看,先去订厢房。 以前驿馆多是给官吏们住的,分上中下三种厢房,按品级来分配。如今抄没了寺产之后,驿馆的数量增加,商人百姓住驿的条件也就放宽了许多。 杜五郎与颜泉明是微服私访来的,也不用亮出印信,很快就订到了厢房。还买了一封报纸,竟是当年的,说是长安城发了报纸之后,便有人连同城内要带的信件、物资一起送过来,时效颇高。 这段时日杜五郎不在长安,遂买了好几份报纸,又要了几个烤得热乎乎的胡饼。 颜泉明则正在与一个商贾交谈,问河西走廊的商路既然断绝了,为何他们还在走商。 “郎君不妨猜猜小人准备去哪里。” 颜泉明道:“我看你们的货物都是关中的特产,而不是西域的珍宝。必然是从长安出发,只是为何不多带丝绸,反而运送更笨重的瓷器?” “郎君好眼力,小人们已在长安旅居了两年半了,河西通道不通,不敢轻易行商,这次确实是从长安出来。可却不是返回西域。大唐虽与吐蕃在和谈,可看这样子,今年陇右一带只怕不安定喽。” 竟是连一个商旅都知道西北会有战事,可见民间也有奇人。当然,事关他们的生计,他们不得不仔细打听。 他们竟不是要返回西域,颜泉明遂皱眉思索他们要去何处。 “我知道你们去哪。”杜五郎忽然道。 “哦?这位小郎君请讲。” 颜泉明也有些讶异,自己都不知道,一向不太聪明的杜五郎竟是先知道了。 “你们去蜀郡,把这些货物卖了,买了茶叶、蜀锦、竹纸、丝绸,再回到长安,卖些货,添些货,出发往安西,对吗?” “哈哈,小郎君真是聪明。” “那是,我一向是以聪明著称的。” 颜泉明一眼就看穿了杜五郎的把戏,遂从他手里接过那几份报纸看了起来。 果然,许多事就载在近日的报纸里。 朝廷如今不让各邦来的使者、商旅滞留在长安无所事事,遣返了一部分,编户了一部分,又在报纸上鼓励商旅采购茶叶,贩往西域。 报上还说,大唐如今正在与吐蕃和谈,明年开春之前便会有结果,到时与安西四镇之间的道路便会打开。 现在泡茶已经渐渐开始风靡,若局势真如报纸上所言,自然会是好买卖,滞留长安的商旅们终于也开始动了起来。 颜泉明却很清楚,所谓的和谈只是与吐蕃赞普赤松德赞之间的谈判,达扎鲁恭却不会轻言罢兵。到时商旅们采购了茶叶,河西走廊若还未打通,看似朝廷失信,可胡商们迫切想要联通西域的愿望,却也可能促成大唐的胜利。 正在此时西边有快马狂奔而来,扬起尘烟滚滚。 那马上的骑士人未至,而声先到。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一瞬间,驿馆内已有另一名骑士牵马而出,去接这封西边来的急报…… 第565章 内斗 从红月开始 作者:黑山老鬼 第一章回家 暗红色的月亮低垂在城市鳞次栉比的城市高楼之上,几乎撑满了半边天空。 一辆暗黑色,车身上多处布满锈迹的环城列车,飞快的在红月的注视下穿行过了整个城市,而在这列车里面,身着各色衣服的乘客们有的在看报,有的在昏暗灯光下打着瞌睡。 “叮,月亮台站到了!” 陆辛从瞌睡之中惊醒,提起了袋子,随着涌动的人群,流出了车厢。 他背着袋子,走过了肮脏而破旧的台阶,满是报纸的站台,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地面,抬头看去,周围霓虹灯的光芒,使得这座城市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人群,都有种五颜六色的怪异感觉,但无论街道上的颜色多丰富,这座城市上空的红月亮,仍代表着这世界的底色。 自从三十年前红月亮事件出现,整个世界便一直是这样子的。 当然,陆辛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他是在红月亮事件之后出生的,世界一直这样。 他背着袋子穿过刚下过雨的小巷子,登上了一栋破旧的老楼,电梯又坏了,于是他只能走楼梯,慢慢的来到了四楼四零一室之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门沉重的屋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冷艘艘的,但屋里却温暖,柔和。 厨房里,爸爸正在炖肉,高压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妹妹正卧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一部很老的动画片,海绵宝宝。 妈妈优雅而得体,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襟衫,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着电话。 “九哥哥你回来啦!” 看到陆辛走了进来,放下被包,妹妹抬起头来,甜甜笑着打招呼。 “小十七今天在家乖不乖,你想要的小熊我给你买回来了!” 陆辛摸了摸她的脑袋,将一只棕色的小熊递给她。 “啊,谢谢哥哥,我好喜欢!” 妹妹开心的跳了起来,将小熊抱在了怀里。 “回来啦?” 妈妈抬头看了陆辛一眼,笑着点了下头:“坐下休息一会,很快就要开饭了!”χsΖWω捌.йΕΤ 陆辛点了点头,坐在了餐桌旁边。 …… …… 桌上已经摆了四副碗筷,还有几碟青色的小菜,米饭盛在了碗里,已经有些凉了。 hΤtρδ://wWw.xszWω㈧.йêt/ΗtΜζ/一②4/壹二4㈦1柒/五⑤壹0肆5贰2.ΗτΜξ 但是,一家人都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妈妈正继续在电话里温柔的说着:“张姐,其实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您不要生气,当然,我这件灰色的羊毛衫款式确实老旧了点,但是怎么说它不好看呢?……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您打电话的……您当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您心里这么想了……” “没有没有,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您道个歉……您不好骂人的,太不文明……” 爸爸剁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隐隐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人渣,废物,随便闯进别人家里,该死,都该死……妈的吃这么多,怎么剁都剁不完,怎么煮都煮不干净!” 妹妹这时候正开心的盘腿坐在沙发上,把那只棕色的小熊一点一点的撕开,用两只去扯,用那一口雪白细密的牙齿去咬,把棕色小熊的耳朵咬了下来,眼睛咬了下来,两只胳膊,一点一点的扯下来,认真看着胳膊与小熊身体分开的过程中,露出了一种激动而满足的表情。 んTTpδ://Www.XSZWω8.ΝΕt/HtΜl/①②ч/㈠㈡四柒壹⑦/㈤㈤1○④㈤②二.Ητ “要等一会再吃饭了!” 妈妈已经放下了电话,温柔的说道:“我跟邻居张姐有了一点误会,我去跟她道个歉!” 说着,顺手拿出了抽屉里面的剪刀,优雅的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 …… 陆辛静静的坐在餐桌旁边等着。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红月亮事件出现伊始,世界有过很长一段混乱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也就出现了许多像陆辛一样的孤儿,他们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成年之后,就消失了,而陆辛能够被爸爸妈妈收养,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知多少人羡慕。 当然,这个家庭,这些家人,有些时候会有一点点怪。 但这个家庭,在这个破败而肮脏的小小的卫星城里,还是很圆满的。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道:“张姐已经跟我和好了!” んΤΤΡS://ωww.xSZWω㈧.NēΤ/HΤΜζ/一二肆/①㈡ч柒一柒/5五一0ч⑤贰2.HTMし 陆辛发现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羊毛衫领子下面,多了一块不起眼的血迹,很新鲜。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 妹妹仍然抱着她那只小熊,小熊被她撕开之后,又缝了回去。 只是身体拼凑的歪歪斜斜,满满都是粗糙的针角,但妹妹比之前还要喜欢。 爸爸坐在了餐桌前,打开了一瓶标签已经污损的看不出字迹的白酒,夹一筷子青菜,便一口气干掉了一杯。桌上没有肉,爸爸喜欢砍骨头,炖肉,但从来不让人吃,也不让人靠近他的铁锅。他身上还穿着塑料围群,上面溅着血污,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外面有警笛声接近,嘈杂的人声不停的传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啪!” 爸爸忽然用力放下了酒杯,鼓着血红的眼睛看向窗外:“吵吵吵,就他妈知道吵,连顿安稳饭也不让人吃,废物警视厅,什么也查不出来,废物街坊,天天就知道偷看别人!” “你别吓到孩子!” 妈妈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心吃着,鲜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非常刺眼。 陆辛记得她没有涂口红。 “去他妈的孩子,该死,都该死!” 爸爸更为愤怒,五指紧紧的抓着酒瓶,暴起了青筋,骂道:“婊子,你也该死!” “是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该死,只有你不该死!” 妈妈笑的优雅从容:“因为你最后要留着收尸是么,你喜欢给人收尸!” 她说着,放下了碗筷,温柔的笑着,看向了爸爸:“因为那些人活着时,过的都比你好,都比你有本事,所以你特别不喜欢看到他们活着,你喜欢看着他们再也没法说话的样子!” HττΡδ://xSZWω8.йēt/HτMし/壹②ч/①贰㈣㈦㈠柒/五五1○㈣伍②㈡.ΗTΜL “闭嘴,闭嘴你知道么?” 爸爸果然被母亲激怒,他猛得摔碎了酒瓶,冲上去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咯咯……” 妈妈笑的非常开心,哪怕已经被掐的脸都紫了,笑容还是很优雅:“废……废物……” “啪!”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始拳脚相加,撞得餐厅不停晃动。 “哇……爸爸不要打妈妈啦……” 妹妹吓得大哭,紧紧抱紧了小熊,忽然又脸色一变,咯咯狂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一边大笑着,她忽然翻身跳起,像一只灵活的蜘蛛,爬到了天花板上,两只脚勾住了吊灯,也不知怎样就固定住了身体,扭曲着转过头来,看着下面打斗的样子,嘴里叼着那只玩具小熊,两只手用力的拍着,口中还呜咽不停的,像是笑,像是在哭:“太好玩啦……” 爸爸越来越愤怒,身体像是在不停的扩大,肌肉撑破了衬衫,露出了青色的,长满了刚挺黑毛的脊背,五官变得扭曲而硕大,挥舞着拳头,用力的向着妈妈打了下去,一拳又一拳,而妈妈已经被他打的皮开肉绽,但是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真好呢,这无能的狂怒样子……” 陆辛端着米饭,坐在已经被掀倒的餐桌旁边,慢慢的吃着碗里的米粒。 红月亮事件之后,有个温馨的家庭很难得呢…… 虽然自己的家里,家人也会有一些小毛病,有时候也会吵架,打架,但还是家呀…… …… …… 窗外,正对着陆辛家客厅窗户的一个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工作室。 有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短发女人,正通过一个望远镜观察着陆辛的房间。 通过望远镜的镜头,可以看到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陆辛正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吃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那个房间,却像是生出了地震一般,桌椅被掀翻,吊灯不停的摇晃,窗户玻璃上,时不时出现一团白花状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上面。 “第十三号精神异变观察者的念力出现了!” 她身边两位穿着精致工作装的年青男子一个在飞快的计算,一个在记录。 “他有被招募的潜质么?” hTtΡδ://xSZωw㈧.йèT/ΗΤ/一㈡④/①㈡Ч㈦1柒/五5㈠0④五2二.んT “潜在威胁有多大?” “具体能力是什么?” 短发女人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清楚,他不像其他的精神异变者,前期就会显露出很强的异变形态,比如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或是无意间释放精神瘟疫等等,他看起来很正常,每天都可以正常的上班下班,甚至可以很好的处理工作,但精神偶尔会出现紊乱!” “听起来很有潜力,也很好引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面容有些威严的男子道:“有试过让造梦师进入他梦境做测评么?” “有!” 红西装的短发女子轻轻点头,道:“但那个造梦师进入他梦境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第566章 以直立威 从红月开始 作者:黑山老鬼 第一章回家 暗红色的月亮低垂在城市鳞次栉比的城市高楼之上,几乎撑满了半边天空。 一辆暗黑色,车身上多处布满锈迹的环城列车,飞快的在红月的注视下穿行过了整个城市,而在这列车里面,身着各色衣服的乘客们有的在看报,有的在昏暗灯光下打着瞌睡。 “叮,月亮台站到了!” 陆辛从瞌睡之中惊醒,提起了袋子,随着涌动的人群,流出了车厢。 他背着袋子,走过了肮脏而破旧的台阶,满是报纸的站台,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地面,抬头看去,周围霓虹灯的光芒,使得这座城市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人群,都有种五颜六色的怪异感觉,但无论街道上的颜色多丰富,这座城市上空的红月亮,仍代表着这世界的底色。 自从三十年前红月亮事件出现,整个世界便一直是这样子的。 当然,陆辛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他是在红月亮事件之后出生的,世界一直这样。 他背着袋子穿过刚下过雨的小巷子,登上了一栋破旧的老楼,电梯又坏了,于是他只能走楼梯,慢慢的来到了四楼四零一室之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门沉重的屋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冷艘艘的,但屋里却温暖,柔和。 厨房里,爸爸正在炖肉,高压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妹妹正卧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一部很老的动画片,海绵宝宝。 妈妈优雅而得体,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襟衫,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着电话。 “九哥哥你回来啦!” 看到陆辛走了进来,放下被包,妹妹抬起头来,甜甜笑着打招呼。 “小十七今天在家乖不乖,你想要的小熊我给你买回来了!” 陆辛摸了摸她的脑袋,将一只棕色的小熊递给她。 “啊,谢谢哥哥,我好喜欢!” 妹妹开心的跳了起来,将小熊抱在了怀里。 “回来啦?” 妈妈抬头看了陆辛一眼,笑着点了下头:“坐下休息一会,很快就要开饭了!”χsΖWω捌.йΕΤ 陆辛点了点头,坐在了餐桌旁边。 …… …… 桌上已经摆了四副碗筷,还有几碟青色的小菜,米饭盛在了碗里,已经有些凉了。 hΤtρδ://wWw.xszWω㈧.йêt/ΗtΜζ/一②4/壹二4㈦1柒/五⑤壹0肆5贰2.ΗτΜξ 但是,一家人都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妈妈正继续在电话里温柔的说着:“张姐,其实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您不要生气,当然,我这件灰色的羊毛衫款式确实老旧了点,但是怎么说它不好看呢?……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您打电话的……您当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您心里这么想了……” “没有没有,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您道个歉……您不好骂人的,太不文明……” 爸爸剁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隐隐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人渣,废物,随便闯进别人家里,该死,都该死……妈的吃这么多,怎么剁都剁不完,怎么煮都煮不干净!” 妹妹这时候正开心的盘腿坐在沙发上,把那只棕色的小熊一点一点的撕开,用两只去扯,用那一口雪白细密的牙齿去咬,把棕色小熊的耳朵咬了下来,眼睛咬了下来,两只胳膊,一点一点的扯下来,认真看着胳膊与小熊身体分开的过程中,露出了一种激动而满足的表情。 んTTpδ://Www.XSZWω8.ΝΕt/HtΜl/①②ч/㈠㈡四柒壹⑦/㈤㈤1○④㈤②二.Ητ “要等一会再吃饭了!” 妈妈已经放下了电话,温柔的说道:“我跟邻居张姐有了一点误会,我去跟她道个歉!” 说着,顺手拿出了抽屉里面的剪刀,优雅的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 …… 陆辛静静的坐在餐桌旁边等着。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红月亮事件出现伊始,世界有过很长一段混乱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也就出现了许多像陆辛一样的孤儿,他们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成年之后,就消失了,而陆辛能够被爸爸妈妈收养,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知多少人羡慕。 当然,这个家庭,这些家人,有些时候会有一点点怪。 但这个家庭,在这个破败而肮脏的小小的卫星城里,还是很圆满的。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道:“张姐已经跟我和好了!” んΤΤΡS://ωww.xSZWω㈧.NēΤ/HΤΜζ/一二肆/①㈡ч柒一柒/5五一0ч⑤贰2.HTMし 陆辛发现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羊毛衫领子下面,多了一块不起眼的血迹,很新鲜。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 妹妹仍然抱着她那只小熊,小熊被她撕开之后,又缝了回去。 只是身体拼凑的歪歪斜斜,满满都是粗糙的针角,但妹妹比之前还要喜欢。 爸爸坐在了餐桌前,打开了一瓶标签已经污损的看不出字迹的白酒,夹一筷子青菜,便一口气干掉了一杯。桌上没有肉,爸爸喜欢砍骨头,炖肉,但从来不让人吃,也不让人靠近他的铁锅。他身上还穿着塑料围群,上面溅着血污,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外面有警笛声接近,嘈杂的人声不停的传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啪!” 爸爸忽然用力放下了酒杯,鼓着血红的眼睛看向窗外:“吵吵吵,就他妈知道吵,连顿安稳饭也不让人吃,废物警视厅,什么也查不出来,废物街坊,天天就知道偷看别人!” “你别吓到孩子!” 妈妈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心吃着,鲜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非常刺眼。 陆辛记得她没有涂口红。 “去他妈的孩子,该死,都该死!” 爸爸更为愤怒,五指紧紧的抓着酒瓶,暴起了青筋,骂道:“婊子,你也该死!” “是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该死,只有你不该死!” 妈妈笑的优雅从容:“因为你最后要留着收尸是么,你喜欢给人收尸!” 她说着,放下了碗筷,温柔的笑着,看向了爸爸:“因为那些人活着时,过的都比你好,都比你有本事,所以你特别不喜欢看到他们活着,你喜欢看着他们再也没法说话的样子!” HττΡδ://xSZWω8.йēt/HτMし/壹②ч/①贰㈣㈦㈠柒/五五1○㈣伍②㈡.ΗTΜL “闭嘴,闭嘴你知道么?” 爸爸果然被母亲激怒,他猛得摔碎了酒瓶,冲上去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咯咯……” 妈妈笑的非常开心,哪怕已经被掐的脸都紫了,笑容还是很优雅:“废……废物……” “啪!”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始拳脚相加,撞得餐厅不停晃动。 “哇……爸爸不要打妈妈啦……” 妹妹吓得大哭,紧紧抱紧了小熊,忽然又脸色一变,咯咯狂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一边大笑着,她忽然翻身跳起,像一只灵活的蜘蛛,爬到了天花板上,两只脚勾住了吊灯,也不知怎样就固定住了身体,扭曲着转过头来,看着下面打斗的样子,嘴里叼着那只玩具小熊,两只手用力的拍着,口中还呜咽不停的,像是笑,像是在哭:“太好玩啦……” 爸爸越来越愤怒,身体像是在不停的扩大,肌肉撑破了衬衫,露出了青色的,长满了刚挺黑毛的脊背,五官变得扭曲而硕大,挥舞着拳头,用力的向着妈妈打了下去,一拳又一拳,而妈妈已经被他打的皮开肉绽,但是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真好呢,这无能的狂怒样子……” 陆辛端着米饭,坐在已经被掀倒的餐桌旁边,慢慢的吃着碗里的米粒。 红月亮事件之后,有个温馨的家庭很难得呢…… 虽然自己的家里,家人也会有一些小毛病,有时候也会吵架,打架,但还是家呀…… …… …… 窗外,正对着陆辛家客厅窗户的一个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工作室。 有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短发女人,正通过一个望远镜观察着陆辛的房间。 通过望远镜的镜头,可以看到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陆辛正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吃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那个房间,却像是生出了地震一般,桌椅被掀翻,吊灯不停的摇晃,窗户玻璃上,时不时出现一团白花状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上面。 “第十三号精神异变观察者的念力出现了!” 她身边两位穿着精致工作装的年青男子一个在飞快的计算,一个在记录。 “他有被招募的潜质么?” hTtΡδ://xSZωw㈧.йèT/ΗΤ/一㈡④/①㈡Ч㈦1柒/五5㈠0④五2二.んT “潜在威胁有多大?” “具体能力是什么?” 短发女人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清楚,他不像其他的精神异变者,前期就会显露出很强的异变形态,比如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或是无意间释放精神瘟疫等等,他看起来很正常,每天都可以正常的上班下班,甚至可以很好的处理工作,但精神偶尔会出现紊乱!” “听起来很有潜力,也很好引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面容有些威严的男子道:“有试过让造梦师进入他梦境做测评么?” “有!” 红西装的短发女子轻轻点头,道:“但那个造梦师进入他梦境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第567章 较真 从红月开始 作者:黑山老鬼 第一章回家 暗红色的月亮低垂在城市鳞次栉比的城市高楼之上,几乎撑满了半边天空。 一辆暗黑色,车身上多处布满锈迹的环城列车,飞快的在红月的注视下穿行过了整个城市,而在这列车里面,身着各色衣服的乘客们有的在看报,有的在昏暗灯光下打着瞌睡。 “叮,月亮台站到了!” 陆辛从瞌睡之中惊醒,提起了袋子,随着涌动的人群,流出了车厢。 他背着袋子,走过了肮脏而破旧的台阶,满是报纸的站台,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地面,抬头看去,周围霓虹灯的光芒,使得这座城市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人群,都有种五颜六色的怪异感觉,但无论街道上的颜色多丰富,这座城市上空的红月亮,仍代表着这世界的底色。 自从三十年前红月亮事件出现,整个世界便一直是这样子的。 当然,陆辛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他是在红月亮事件之后出生的,世界一直这样。 他背着袋子穿过刚下过雨的小巷子,登上了一栋破旧的老楼,电梯又坏了,于是他只能走楼梯,慢慢的来到了四楼四零一室之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门沉重的屋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冷艘艘的,但屋里却温暖,柔和。 厨房里,爸爸正在炖肉,高压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妹妹正卧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一部很老的动画片,海绵宝宝。 妈妈优雅而得体,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襟衫,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着电话。 “九哥哥你回来啦!” 看到陆辛走了进来,放下被包,妹妹抬起头来,甜甜笑着打招呼。 “小十七今天在家乖不乖,你想要的小熊我给你买回来了!” 陆辛摸了摸她的脑袋,将一只棕色的小熊递给她。 “啊,谢谢哥哥,我好喜欢!” 妹妹开心的跳了起来,将小熊抱在了怀里。 “回来啦?” 妈妈抬头看了陆辛一眼,笑着点了下头:“坐下休息一会,很快就要开饭了!”χsΖWω捌.йΕΤ 陆辛点了点头,坐在了餐桌旁边。 …… …… 桌上已经摆了四副碗筷,还有几碟青色的小菜,米饭盛在了碗里,已经有些凉了。 hΤtρδ://wWw.xszWω㈧.йêt/ΗtΜζ/一②4/壹二4㈦1柒/五⑤壹0肆5贰2.ΗτΜξ 但是,一家人都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妈妈正继续在电话里温柔的说着:“张姐,其实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您不要生气,当然,我这件灰色的羊毛衫款式确实老旧了点,但是怎么说它不好看呢?……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您打电话的……您当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您心里这么想了……” “没有没有,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您道个歉……您不好骂人的,太不文明……” 爸爸剁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隐隐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人渣,废物,随便闯进别人家里,该死,都该死……妈的吃这么多,怎么剁都剁不完,怎么煮都煮不干净!” 妹妹这时候正开心的盘腿坐在沙发上,把那只棕色的小熊一点一点的撕开,用两只去扯,用那一口雪白细密的牙齿去咬,把棕色小熊的耳朵咬了下来,眼睛咬了下来,两只胳膊,一点一点的扯下来,认真看着胳膊与小熊身体分开的过程中,露出了一种激动而满足的表情。 んTTpδ://Www.XSZWω8.ΝΕt/HtΜl/①②ч/㈠㈡四柒壹⑦/㈤㈤1○④㈤②二.Ητ “要等一会再吃饭了!” 妈妈已经放下了电话,温柔的说道:“我跟邻居张姐有了一点误会,我去跟她道个歉!” 说着,顺手拿出了抽屉里面的剪刀,优雅的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 …… 陆辛静静的坐在餐桌旁边等着。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红月亮事件出现伊始,世界有过很长一段混乱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也就出现了许多像陆辛一样的孤儿,他们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成年之后,就消失了,而陆辛能够被爸爸妈妈收养,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知多少人羡慕。 当然,这个家庭,这些家人,有些时候会有一点点怪。 但这个家庭,在这个破败而肮脏的小小的卫星城里,还是很圆满的。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道:“张姐已经跟我和好了!” んΤΤΡS://ωww.xSZWω㈧.NēΤ/HΤΜζ/一二肆/①㈡ч柒一柒/5五一0ч⑤贰2.HTMし 陆辛发现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羊毛衫领子下面,多了一块不起眼的血迹,很新鲜。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 妹妹仍然抱着她那只小熊,小熊被她撕开之后,又缝了回去。 只是身体拼凑的歪歪斜斜,满满都是粗糙的针角,但妹妹比之前还要喜欢。 爸爸坐在了餐桌前,打开了一瓶标签已经污损的看不出字迹的白酒,夹一筷子青菜,便一口气干掉了一杯。桌上没有肉,爸爸喜欢砍骨头,炖肉,但从来不让人吃,也不让人靠近他的铁锅。他身上还穿着塑料围群,上面溅着血污,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外面有警笛声接近,嘈杂的人声不停的传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啪!” 爸爸忽然用力放下了酒杯,鼓着血红的眼睛看向窗外:“吵吵吵,就他妈知道吵,连顿安稳饭也不让人吃,废物警视厅,什么也查不出来,废物街坊,天天就知道偷看别人!” “你别吓到孩子!” 妈妈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心吃着,鲜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非常刺眼。 陆辛记得她没有涂口红。 “去他妈的孩子,该死,都该死!” 爸爸更为愤怒,五指紧紧的抓着酒瓶,暴起了青筋,骂道:“婊子,你也该死!” “是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该死,只有你不该死!” 妈妈笑的优雅从容:“因为你最后要留着收尸是么,你喜欢给人收尸!” 她说着,放下了碗筷,温柔的笑着,看向了爸爸:“因为那些人活着时,过的都比你好,都比你有本事,所以你特别不喜欢看到他们活着,你喜欢看着他们再也没法说话的样子!” HττΡδ://xSZWω8.йēt/HτMし/壹②ч/①贰㈣㈦㈠柒/五五1○㈣伍②㈡.ΗTΜL “闭嘴,闭嘴你知道么?” 爸爸果然被母亲激怒,他猛得摔碎了酒瓶,冲上去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咯咯……” 妈妈笑的非常开心,哪怕已经被掐的脸都紫了,笑容还是很优雅:“废……废物……” “啪!”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始拳脚相加,撞得餐厅不停晃动。 “哇……爸爸不要打妈妈啦……” 妹妹吓得大哭,紧紧抱紧了小熊,忽然又脸色一变,咯咯狂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一边大笑着,她忽然翻身跳起,像一只灵活的蜘蛛,爬到了天花板上,两只脚勾住了吊灯,也不知怎样就固定住了身体,扭曲着转过头来,看着下面打斗的样子,嘴里叼着那只玩具小熊,两只手用力的拍着,口中还呜咽不停的,像是笑,像是在哭:“太好玩啦……” 爸爸越来越愤怒,身体像是在不停的扩大,肌肉撑破了衬衫,露出了青色的,长满了刚挺黑毛的脊背,五官变得扭曲而硕大,挥舞着拳头,用力的向着妈妈打了下去,一拳又一拳,而妈妈已经被他打的皮开肉绽,但是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真好呢,这无能的狂怒样子……” 陆辛端着米饭,坐在已经被掀倒的餐桌旁边,慢慢的吃着碗里的米粒。 红月亮事件之后,有个温馨的家庭很难得呢…… 虽然自己的家里,家人也会有一些小毛病,有时候也会吵架,打架,但还是家呀…… …… …… 窗外,正对着陆辛家客厅窗户的一个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工作室。 有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短发女人,正通过一个望远镜观察着陆辛的房间。 通过望远镜的镜头,可以看到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陆辛正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吃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那个房间,却像是生出了地震一般,桌椅被掀翻,吊灯不停的摇晃,窗户玻璃上,时不时出现一团白花状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上面。 “第十三号精神异变观察者的念力出现了!” 她身边两位穿着精致工作装的年青男子一个在飞快的计算,一个在记录。 “他有被招募的潜质么?” hTtΡδ://xSZωw㈧.йèT/ΗΤ/一㈡④/①㈡Ч㈦1柒/五5㈠0④五2二.んT “潜在威胁有多大?” “具体能力是什么?” 短发女人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清楚,他不像其他的精神异变者,前期就会显露出很强的异变形态,比如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或是无意间释放精神瘟疫等等,他看起来很正常,每天都可以正常的上班下班,甚至可以很好的处理工作,但精神偶尔会出现紊乱!” “听起来很有潜力,也很好引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面容有些威严的男子道:“有试过让造梦师进入他梦境做测评么?” “有!” 红西装的短发女子轻轻点头,道:“但那个造梦师进入他梦境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第568章 融洽 从红月开始 作者:黑山老鬼 第一章回家 暗红色的月亮低垂在城市鳞次栉比的城市高楼之上,几乎撑满了半边天空。 一辆暗黑色,车身上多处布满锈迹的环城列车,飞快的在红月的注视下穿行过了整个城市,而在这列车里面,身着各色衣服的乘客们有的在看报,有的在昏暗灯光下打着瞌睡。 “叮,月亮台站到了!” 陆辛从瞌睡之中惊醒,提起了袋子,随着涌动的人群,流出了车厢。 他背着袋子,走过了肮脏而破旧的台阶,满是报纸的站台,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地面,抬头看去,周围霓虹灯的光芒,使得这座城市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人群,都有种五颜六色的怪异感觉,但无论街道上的颜色多丰富,这座城市上空的红月亮,仍代表着这世界的底色。 自从三十年前红月亮事件出现,整个世界便一直是这样子的。 当然,陆辛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他是在红月亮事件之后出生的,世界一直这样。 他背着袋子穿过刚下过雨的小巷子,登上了一栋破旧的老楼,电梯又坏了,于是他只能走楼梯,慢慢的来到了四楼四零一室之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门沉重的屋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冷艘艘的,但屋里却温暖,柔和。 厨房里,爸爸正在炖肉,高压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妹妹正卧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一部很老的动画片,海绵宝宝。 妈妈优雅而得体,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襟衫,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着电话。 “九哥哥你回来啦!” 看到陆辛走了进来,放下被包,妹妹抬起头来,甜甜笑着打招呼。 “小十七今天在家乖不乖,你想要的小熊我给你买回来了!” 陆辛摸了摸她的脑袋,将一只棕色的小熊递给她。 “啊,谢谢哥哥,我好喜欢!” 妹妹开心的跳了起来,将小熊抱在了怀里。 “回来啦?” 妈妈抬头看了陆辛一眼,笑着点了下头:“坐下休息一会,很快就要开饭了!”χsΖWω捌.йΕΤ 陆辛点了点头,坐在了餐桌旁边。 …… …… 桌上已经摆了四副碗筷,还有几碟青色的小菜,米饭盛在了碗里,已经有些凉了。 hΤtρδ://wWw.xszWω㈧.йêt/ΗtΜζ/一②4/壹二4㈦1柒/五⑤壹0肆5贰2.ΗτΜξ 但是,一家人都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妈妈正继续在电话里温柔的说着:“张姐,其实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您不要生气,当然,我这件灰色的羊毛衫款式确实老旧了点,但是怎么说它不好看呢?……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您打电话的……您当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您心里这么想了……” “没有没有,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您道个歉……您不好骂人的,太不文明……” 爸爸剁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隐隐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人渣,废物,随便闯进别人家里,该死,都该死……妈的吃这么多,怎么剁都剁不完,怎么煮都煮不干净!” 妹妹这时候正开心的盘腿坐在沙发上,把那只棕色的小熊一点一点的撕开,用两只去扯,用那一口雪白细密的牙齿去咬,把棕色小熊的耳朵咬了下来,眼睛咬了下来,两只胳膊,一点一点的扯下来,认真看着胳膊与小熊身体分开的过程中,露出了一种激动而满足的表情。 んTTpδ://Www.XSZWω8.ΝΕt/HtΜl/①②ч/㈠㈡四柒壹⑦/㈤㈤1○④㈤②二.Ητ “要等一会再吃饭了!” 妈妈已经放下了电话,温柔的说道:“我跟邻居张姐有了一点误会,我去跟她道个歉!” 说着,顺手拿出了抽屉里面的剪刀,优雅的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 …… 陆辛静静的坐在餐桌旁边等着。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红月亮事件出现伊始,世界有过很长一段混乱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也就出现了许多像陆辛一样的孤儿,他们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成年之后,就消失了,而陆辛能够被爸爸妈妈收养,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知多少人羡慕。 当然,这个家庭,这些家人,有些时候会有一点点怪。 但这个家庭,在这个破败而肮脏的小小的卫星城里,还是很圆满的。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道:“张姐已经跟我和好了!” んΤΤΡS://ωww.xSZWω㈧.NēΤ/HΤΜζ/一二肆/①㈡ч柒一柒/5五一0ч⑤贰2.HTMし 陆辛发现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羊毛衫领子下面,多了一块不起眼的血迹,很新鲜。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 妹妹仍然抱着她那只小熊,小熊被她撕开之后,又缝了回去。 只是身体拼凑的歪歪斜斜,满满都是粗糙的针角,但妹妹比之前还要喜欢。 爸爸坐在了餐桌前,打开了一瓶标签已经污损的看不出字迹的白酒,夹一筷子青菜,便一口气干掉了一杯。桌上没有肉,爸爸喜欢砍骨头,炖肉,但从来不让人吃,也不让人靠近他的铁锅。他身上还穿着塑料围群,上面溅着血污,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外面有警笛声接近,嘈杂的人声不停的传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啪!” 爸爸忽然用力放下了酒杯,鼓着血红的眼睛看向窗外:“吵吵吵,就他妈知道吵,连顿安稳饭也不让人吃,废物警视厅,什么也查不出来,废物街坊,天天就知道偷看别人!” “你别吓到孩子!” 妈妈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心吃着,鲜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非常刺眼。 陆辛记得她没有涂口红。 “去他妈的孩子,该死,都该死!” 爸爸更为愤怒,五指紧紧的抓着酒瓶,暴起了青筋,骂道:“婊子,你也该死!” “是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该死,只有你不该死!” 妈妈笑的优雅从容:“因为你最后要留着收尸是么,你喜欢给人收尸!” 她说着,放下了碗筷,温柔的笑着,看向了爸爸:“因为那些人活着时,过的都比你好,都比你有本事,所以你特别不喜欢看到他们活着,你喜欢看着他们再也没法说话的样子!” HττΡδ://xSZWω8.йēt/HτMし/壹②ч/①贰㈣㈦㈠柒/五五1○㈣伍②㈡.ΗTΜL “闭嘴,闭嘴你知道么?” 爸爸果然被母亲激怒,他猛得摔碎了酒瓶,冲上去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咯咯……” 妈妈笑的非常开心,哪怕已经被掐的脸都紫了,笑容还是很优雅:“废……废物……” “啪!”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始拳脚相加,撞得餐厅不停晃动。 “哇……爸爸不要打妈妈啦……” 妹妹吓得大哭,紧紧抱紧了小熊,忽然又脸色一变,咯咯狂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一边大笑着,她忽然翻身跳起,像一只灵活的蜘蛛,爬到了天花板上,两只脚勾住了吊灯,也不知怎样就固定住了身体,扭曲着转过头来,看着下面打斗的样子,嘴里叼着那只玩具小熊,两只手用力的拍着,口中还呜咽不停的,像是笑,像是在哭:“太好玩啦……” 爸爸越来越愤怒,身体像是在不停的扩大,肌肉撑破了衬衫,露出了青色的,长满了刚挺黑毛的脊背,五官变得扭曲而硕大,挥舞着拳头,用力的向着妈妈打了下去,一拳又一拳,而妈妈已经被他打的皮开肉绽,但是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真好呢,这无能的狂怒样子……” 陆辛端着米饭,坐在已经被掀倒的餐桌旁边,慢慢的吃着碗里的米粒。 红月亮事件之后,有个温馨的家庭很难得呢…… 虽然自己的家里,家人也会有一些小毛病,有时候也会吵架,打架,但还是家呀…… …… …… 窗外,正对着陆辛家客厅窗户的一个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工作室。 有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短发女人,正通过一个望远镜观察着陆辛的房间。 通过望远镜的镜头,可以看到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陆辛正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吃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那个房间,却像是生出了地震一般,桌椅被掀翻,吊灯不停的摇晃,窗户玻璃上,时不时出现一团白花状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上面。 “第十三号精神异变观察者的念力出现了!” 她身边两位穿着精致工作装的年青男子一个在飞快的计算,一个在记录。 “他有被招募的潜质么?” hTtΡδ://xSZωw㈧.йèT/ΗΤ/一㈡④/①㈡Ч㈦1柒/五5㈠0④五2二.んT “潜在威胁有多大?” “具体能力是什么?” 短发女人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清楚,他不像其他的精神异变者,前期就会显露出很强的异变形态,比如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或是无意间释放精神瘟疫等等,他看起来很正常,每天都可以正常的上班下班,甚至可以很好的处理工作,但精神偶尔会出现紊乱!” “听起来很有潜力,也很好引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面容有些威严的男子道:“有试过让造梦师进入他梦境做测评么?” “有!” 红西装的短发女子轻轻点头,道:“但那个造梦师进入他梦境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第569章 决策者 从红月开始 作者:黑山老鬼 第一章回家 暗红色的月亮低垂在城市鳞次栉比的城市高楼之上,几乎撑满了半边天空。 一辆暗黑色,车身上多处布满锈迹的环城列车,飞快的在红月的注视下穿行过了整个城市,而在这列车里面,身着各色衣服的乘客们有的在看报,有的在昏暗灯光下打着瞌睡。 “叮,月亮台站到了!” 陆辛从瞌睡之中惊醒,提起了袋子,随着涌动的人群,流出了车厢。 他背着袋子,走过了肮脏而破旧的台阶,满是报纸的站台,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地面,抬头看去,周围霓虹灯的光芒,使得这座城市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人群,都有种五颜六色的怪异感觉,但无论街道上的颜色多丰富,这座城市上空的红月亮,仍代表着这世界的底色。 自从三十年前红月亮事件出现,整个世界便一直是这样子的。 当然,陆辛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他是在红月亮事件之后出生的,世界一直这样。 他背着袋子穿过刚下过雨的小巷子,登上了一栋破旧的老楼,电梯又坏了,于是他只能走楼梯,慢慢的来到了四楼四零一室之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门沉重的屋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冷艘艘的,但屋里却温暖,柔和。 厨房里,爸爸正在炖肉,高压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妹妹正卧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一部很老的动画片,海绵宝宝。 妈妈优雅而得体,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襟衫,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着电话。 “九哥哥你回来啦!” 看到陆辛走了进来,放下被包,妹妹抬起头来,甜甜笑着打招呼。 “小十七今天在家乖不乖,你想要的小熊我给你买回来了!” 陆辛摸了摸她的脑袋,将一只棕色的小熊递给她。 “啊,谢谢哥哥,我好喜欢!” 妹妹开心的跳了起来,将小熊抱在了怀里。 “回来啦?” 妈妈抬头看了陆辛一眼,笑着点了下头:“坐下休息一会,很快就要开饭了!”χsΖWω捌.йΕΤ 陆辛点了点头,坐在了餐桌旁边。 …… …… 桌上已经摆了四副碗筷,还有几碟青色的小菜,米饭盛在了碗里,已经有些凉了。 hΤtρδ://wWw.xszWω㈧.йêt/ΗtΜζ/一②4/壹二4㈦1柒/五⑤壹0肆5贰2.ΗτΜξ 但是,一家人都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妈妈正继续在电话里温柔的说着:“张姐,其实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您不要生气,当然,我这件灰色的羊毛衫款式确实老旧了点,但是怎么说它不好看呢?……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您打电话的……您当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您心里这么想了……” “没有没有,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您道个歉……您不好骂人的,太不文明……” 爸爸剁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隐隐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人渣,废物,随便闯进别人家里,该死,都该死……妈的吃这么多,怎么剁都剁不完,怎么煮都煮不干净!” 妹妹这时候正开心的盘腿坐在沙发上,把那只棕色的小熊一点一点的撕开,用两只去扯,用那一口雪白细密的牙齿去咬,把棕色小熊的耳朵咬了下来,眼睛咬了下来,两只胳膊,一点一点的扯下来,认真看着胳膊与小熊身体分开的过程中,露出了一种激动而满足的表情。 んTTpδ://Www.XSZWω8.ΝΕt/HtΜl/①②ч/㈠㈡四柒壹⑦/㈤㈤1○④㈤②二.Ητ “要等一会再吃饭了!” 妈妈已经放下了电话,温柔的说道:“我跟邻居张姐有了一点误会,我去跟她道个歉!” 说着,顺手拿出了抽屉里面的剪刀,优雅的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 …… 陆辛静静的坐在餐桌旁边等着。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红月亮事件出现伊始,世界有过很长一段混乱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也就出现了许多像陆辛一样的孤儿,他们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成年之后,就消失了,而陆辛能够被爸爸妈妈收养,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知多少人羡慕。 当然,这个家庭,这些家人,有些时候会有一点点怪。 但这个家庭,在这个破败而肮脏的小小的卫星城里,还是很圆满的。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道:“张姐已经跟我和好了!” んΤΤΡS://ωww.xSZWω㈧.NēΤ/HΤΜζ/一二肆/①㈡ч柒一柒/5五一0ч⑤贰2.HTMし 陆辛发现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羊毛衫领子下面,多了一块不起眼的血迹,很新鲜。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 妹妹仍然抱着她那只小熊,小熊被她撕开之后,又缝了回去。 只是身体拼凑的歪歪斜斜,满满都是粗糙的针角,但妹妹比之前还要喜欢。 爸爸坐在了餐桌前,打开了一瓶标签已经污损的看不出字迹的白酒,夹一筷子青菜,便一口气干掉了一杯。桌上没有肉,爸爸喜欢砍骨头,炖肉,但从来不让人吃,也不让人靠近他的铁锅。他身上还穿着塑料围群,上面溅着血污,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外面有警笛声接近,嘈杂的人声不停的传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啪!” 爸爸忽然用力放下了酒杯,鼓着血红的眼睛看向窗外:“吵吵吵,就他妈知道吵,连顿安稳饭也不让人吃,废物警视厅,什么也查不出来,废物街坊,天天就知道偷看别人!” “你别吓到孩子!” 妈妈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心吃着,鲜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非常刺眼。 陆辛记得她没有涂口红。 “去他妈的孩子,该死,都该死!” 爸爸更为愤怒,五指紧紧的抓着酒瓶,暴起了青筋,骂道:“婊子,你也该死!” “是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该死,只有你不该死!” 妈妈笑的优雅从容:“因为你最后要留着收尸是么,你喜欢给人收尸!” 她说着,放下了碗筷,温柔的笑着,看向了爸爸:“因为那些人活着时,过的都比你好,都比你有本事,所以你特别不喜欢看到他们活着,你喜欢看着他们再也没法说话的样子!” HττΡδ://xSZWω8.йēt/HτMし/壹②ч/①贰㈣㈦㈠柒/五五1○㈣伍②㈡.ΗTΜL “闭嘴,闭嘴你知道么?” 爸爸果然被母亲激怒,他猛得摔碎了酒瓶,冲上去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咯咯……” 妈妈笑的非常开心,哪怕已经被掐的脸都紫了,笑容还是很优雅:“废……废物……” “啪!”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始拳脚相加,撞得餐厅不停晃动。 “哇……爸爸不要打妈妈啦……” 妹妹吓得大哭,紧紧抱紧了小熊,忽然又脸色一变,咯咯狂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一边大笑着,她忽然翻身跳起,像一只灵活的蜘蛛,爬到了天花板上,两只脚勾住了吊灯,也不知怎样就固定住了身体,扭曲着转过头来,看着下面打斗的样子,嘴里叼着那只玩具小熊,两只手用力的拍着,口中还呜咽不停的,像是笑,像是在哭:“太好玩啦……” 爸爸越来越愤怒,身体像是在不停的扩大,肌肉撑破了衬衫,露出了青色的,长满了刚挺黑毛的脊背,五官变得扭曲而硕大,挥舞着拳头,用力的向着妈妈打了下去,一拳又一拳,而妈妈已经被他打的皮开肉绽,但是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真好呢,这无能的狂怒样子……” 陆辛端着米饭,坐在已经被掀倒的餐桌旁边,慢慢的吃着碗里的米粒。 红月亮事件之后,有个温馨的家庭很难得呢…… 虽然自己的家里,家人也会有一些小毛病,有时候也会吵架,打架,但还是家呀…… …… …… 窗外,正对着陆辛家客厅窗户的一个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工作室。 有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短发女人,正通过一个望远镜观察着陆辛的房间。 通过望远镜的镜头,可以看到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陆辛正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吃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那个房间,却像是生出了地震一般,桌椅被掀翻,吊灯不停的摇晃,窗户玻璃上,时不时出现一团白花状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上面。 “第十三号精神异变观察者的念力出现了!” 她身边两位穿着精致工作装的年青男子一个在飞快的计算,一个在记录。 “他有被招募的潜质么?” hTtΡδ://xSZωw㈧.йèT/ΗΤ/一㈡④/①㈡Ч㈦1柒/五5㈠0④五2二.んT “潜在威胁有多大?” “具体能力是什么?” 短发女人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清楚,他不像其他的精神异变者,前期就会显露出很强的异变形态,比如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或是无意间释放精神瘟疫等等,他看起来很正常,每天都可以正常的上班下班,甚至可以很好的处理工作,但精神偶尔会出现紊乱!” “听起来很有潜力,也很好引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面容有些威严的男子道:“有试过让造梦师进入他梦境做测评么?” “有!” 红西装的短发女子轻轻点头,道:“但那个造梦师进入他梦境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第570章 茧房 从红月开始 作者:黑山老鬼 第一章回家 暗红色的月亮低垂在城市鳞次栉比的城市高楼之上,几乎撑满了半边天空。 一辆暗黑色,车身上多处布满锈迹的环城列车,飞快的在红月的注视下穿行过了整个城市,而在这列车里面,身着各色衣服的乘客们有的在看报,有的在昏暗灯光下打着瞌睡。 “叮,月亮台站到了!” 陆辛从瞌睡之中惊醒,提起了袋子,随着涌动的人群,流出了车厢。 他背着袋子,走过了肮脏而破旧的台阶,满是报纸的站台,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地面,抬头看去,周围霓虹灯的光芒,使得这座城市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人群,都有种五颜六色的怪异感觉,但无论街道上的颜色多丰富,这座城市上空的红月亮,仍代表着这世界的底色。 自从三十年前红月亮事件出现,整个世界便一直是这样子的。 当然,陆辛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他是在红月亮事件之后出生的,世界一直这样。 他背着袋子穿过刚下过雨的小巷子,登上了一栋破旧的老楼,电梯又坏了,于是他只能走楼梯,慢慢的来到了四楼四零一室之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门沉重的屋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冷艘艘的,但屋里却温暖,柔和。 厨房里,爸爸正在炖肉,高压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妹妹正卧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一部很老的动画片,海绵宝宝。 妈妈优雅而得体,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襟衫,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着电话。 “九哥哥你回来啦!” 看到陆辛走了进来,放下被包,妹妹抬起头来,甜甜笑着打招呼。 “小十七今天在家乖不乖,你想要的小熊我给你买回来了!” 陆辛摸了摸她的脑袋,将一只棕色的小熊递给她。 “啊,谢谢哥哥,我好喜欢!” 妹妹开心的跳了起来,将小熊抱在了怀里。 “回来啦?” 妈妈抬头看了陆辛一眼,笑着点了下头:“坐下休息一会,很快就要开饭了!”χsΖWω捌.йΕΤ 陆辛点了点头,坐在了餐桌旁边。 …… …… 桌上已经摆了四副碗筷,还有几碟青色的小菜,米饭盛在了碗里,已经有些凉了。 hΤtρδ://wWw.xszWω㈧.йêt/ΗtΜζ/一②4/壹二4㈦1柒/五⑤壹0肆5贰2.ΗτΜξ 但是,一家人都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妈妈正继续在电话里温柔的说着:“张姐,其实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您不要生气,当然,我这件灰色的羊毛衫款式确实老旧了点,但是怎么说它不好看呢?……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您打电话的……您当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您心里这么想了……” “没有没有,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您道个歉……您不好骂人的,太不文明……” 爸爸剁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隐隐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人渣,废物,随便闯进别人家里,该死,都该死……妈的吃这么多,怎么剁都剁不完,怎么煮都煮不干净!” 妹妹这时候正开心的盘腿坐在沙发上,把那只棕色的小熊一点一点的撕开,用两只去扯,用那一口雪白细密的牙齿去咬,把棕色小熊的耳朵咬了下来,眼睛咬了下来,两只胳膊,一点一点的扯下来,认真看着胳膊与小熊身体分开的过程中,露出了一种激动而满足的表情。 んTTpδ://Www.XSZWω8.ΝΕt/HtΜl/①②ч/㈠㈡四柒壹⑦/㈤㈤1○④㈤②二.Ητ “要等一会再吃饭了!” 妈妈已经放下了电话,温柔的说道:“我跟邻居张姐有了一点误会,我去跟她道个歉!” 说着,顺手拿出了抽屉里面的剪刀,优雅的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 …… 陆辛静静的坐在餐桌旁边等着。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红月亮事件出现伊始,世界有过很长一段混乱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也就出现了许多像陆辛一样的孤儿,他们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成年之后,就消失了,而陆辛能够被爸爸妈妈收养,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知多少人羡慕。 当然,这个家庭,这些家人,有些时候会有一点点怪。 但这个家庭,在这个破败而肮脏的小小的卫星城里,还是很圆满的。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道:“张姐已经跟我和好了!” んΤΤΡS://ωww.xSZWω㈧.NēΤ/HΤΜζ/一二肆/①㈡ч柒一柒/5五一0ч⑤贰2.HTMし 陆辛发现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羊毛衫领子下面,多了一块不起眼的血迹,很新鲜。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 妹妹仍然抱着她那只小熊,小熊被她撕开之后,又缝了回去。 只是身体拼凑的歪歪斜斜,满满都是粗糙的针角,但妹妹比之前还要喜欢。 爸爸坐在了餐桌前,打开了一瓶标签已经污损的看不出字迹的白酒,夹一筷子青菜,便一口气干掉了一杯。桌上没有肉,爸爸喜欢砍骨头,炖肉,但从来不让人吃,也不让人靠近他的铁锅。他身上还穿着塑料围群,上面溅着血污,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外面有警笛声接近,嘈杂的人声不停的传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啪!” 爸爸忽然用力放下了酒杯,鼓着血红的眼睛看向窗外:“吵吵吵,就他妈知道吵,连顿安稳饭也不让人吃,废物警视厅,什么也查不出来,废物街坊,天天就知道偷看别人!” “你别吓到孩子!” 妈妈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心吃着,鲜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非常刺眼。 陆辛记得她没有涂口红。 “去他妈的孩子,该死,都该死!” 爸爸更为愤怒,五指紧紧的抓着酒瓶,暴起了青筋,骂道:“婊子,你也该死!” “是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该死,只有你不该死!” 妈妈笑的优雅从容:“因为你最后要留着收尸是么,你喜欢给人收尸!” 她说着,放下了碗筷,温柔的笑着,看向了爸爸:“因为那些人活着时,过的都比你好,都比你有本事,所以你特别不喜欢看到他们活着,你喜欢看着他们再也没法说话的样子!” HττΡδ://xSZWω8.йēt/HτMし/壹②ч/①贰㈣㈦㈠柒/五五1○㈣伍②㈡.ΗTΜL “闭嘴,闭嘴你知道么?” 爸爸果然被母亲激怒,他猛得摔碎了酒瓶,冲上去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咯咯……” 妈妈笑的非常开心,哪怕已经被掐的脸都紫了,笑容还是很优雅:“废……废物……” “啪!”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始拳脚相加,撞得餐厅不停晃动。 “哇……爸爸不要打妈妈啦……” 妹妹吓得大哭,紧紧抱紧了小熊,忽然又脸色一变,咯咯狂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一边大笑着,她忽然翻身跳起,像一只灵活的蜘蛛,爬到了天花板上,两只脚勾住了吊灯,也不知怎样就固定住了身体,扭曲着转过头来,看着下面打斗的样子,嘴里叼着那只玩具小熊,两只手用力的拍着,口中还呜咽不停的,像是笑,像是在哭:“太好玩啦……” 爸爸越来越愤怒,身体像是在不停的扩大,肌肉撑破了衬衫,露出了青色的,长满了刚挺黑毛的脊背,五官变得扭曲而硕大,挥舞着拳头,用力的向着妈妈打了下去,一拳又一拳,而妈妈已经被他打的皮开肉绽,但是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真好呢,这无能的狂怒样子……” 陆辛端着米饭,坐在已经被掀倒的餐桌旁边,慢慢的吃着碗里的米粒。 红月亮事件之后,有个温馨的家庭很难得呢…… 虽然自己的家里,家人也会有一些小毛病,有时候也会吵架,打架,但还是家呀…… …… …… 窗外,正对着陆辛家客厅窗户的一个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工作室。 有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短发女人,正通过一个望远镜观察着陆辛的房间。 通过望远镜的镜头,可以看到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陆辛正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吃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那个房间,却像是生出了地震一般,桌椅被掀翻,吊灯不停的摇晃,窗户玻璃上,时不时出现一团白花状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上面。 “第十三号精神异变观察者的念力出现了!” 她身边两位穿着精致工作装的年青男子一个在飞快的计算,一个在记录。 “他有被招募的潜质么?” hTtΡδ://xSZωw㈧.йèT/ΗΤ/一㈡④/①㈡Ч㈦1柒/五5㈠0④五2二.んT “潜在威胁有多大?” “具体能力是什么?” 短发女人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清楚,他不像其他的精神异变者,前期就会显露出很强的异变形态,比如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或是无意间释放精神瘟疫等等,他看起来很正常,每天都可以正常的上班下班,甚至可以很好的处理工作,但精神偶尔会出现紊乱!” “听起来很有潜力,也很好引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面容有些威严的男子道:“有试过让造梦师进入他梦境做测评么?” “有!” 红西装的短发女子轻轻点头,道:“但那个造梦师进入他梦境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第571章 旧部 从红月开始 作者:黑山老鬼 第一章回家 暗红色的月亮低垂在城市鳞次栉比的城市高楼之上,几乎撑满了半边天空。 一辆暗黑色,车身上多处布满锈迹的环城列车,飞快的在红月的注视下穿行过了整个城市,而在这列车里面,身着各色衣服的乘客们有的在看报,有的在昏暗灯光下打着瞌睡。 “叮,月亮台站到了!” 陆辛从瞌睡之中惊醒,提起了袋子,随着涌动的人群,流出了车厢。 他背着袋子,走过了肮脏而破旧的台阶,满是报纸的站台,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地面,抬头看去,周围霓虹灯的光芒,使得这座城市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人群,都有种五颜六色的怪异感觉,但无论街道上的颜色多丰富,这座城市上空的红月亮,仍代表着这世界的底色。 自从三十年前红月亮事件出现,整个世界便一直是这样子的。 当然,陆辛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他是在红月亮事件之后出生的,世界一直这样。 他背着袋子穿过刚下过雨的小巷子,登上了一栋破旧的老楼,电梯又坏了,于是他只能走楼梯,慢慢的来到了四楼四零一室之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门沉重的屋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冷艘艘的,但屋里却温暖,柔和。 厨房里,爸爸正在炖肉,高压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妹妹正卧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一部很老的动画片,海绵宝宝。 妈妈优雅而得体,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襟衫,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着电话。 “九哥哥你回来啦!” 看到陆辛走了进来,放下被包,妹妹抬起头来,甜甜笑着打招呼。 “小十七今天在家乖不乖,你想要的小熊我给你买回来了!” 陆辛摸了摸她的脑袋,将一只棕色的小熊递给她。 “啊,谢谢哥哥,我好喜欢!” 妹妹开心的跳了起来,将小熊抱在了怀里。 “回来啦?” 妈妈抬头看了陆辛一眼,笑着点了下头:“坐下休息一会,很快就要开饭了!”χsΖWω捌.йΕΤ 陆辛点了点头,坐在了餐桌旁边。 …… …… 桌上已经摆了四副碗筷,还有几碟青色的小菜,米饭盛在了碗里,已经有些凉了。 hΤtρδ://wWw.xszWω㈧.йêt/ΗtΜζ/一②4/壹二4㈦1柒/五⑤壹0肆5贰2.ΗτΜξ 但是,一家人都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妈妈正继续在电话里温柔的说着:“张姐,其实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您不要生气,当然,我这件灰色的羊毛衫款式确实老旧了点,但是怎么说它不好看呢?……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您打电话的……您当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您心里这么想了……” “没有没有,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您道个歉……您不好骂人的,太不文明……” 爸爸剁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隐隐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人渣,废物,随便闯进别人家里,该死,都该死……妈的吃这么多,怎么剁都剁不完,怎么煮都煮不干净!” 妹妹这时候正开心的盘腿坐在沙发上,把那只棕色的小熊一点一点的撕开,用两只去扯,用那一口雪白细密的牙齿去咬,把棕色小熊的耳朵咬了下来,眼睛咬了下来,两只胳膊,一点一点的扯下来,认真看着胳膊与小熊身体分开的过程中,露出了一种激动而满足的表情。 んTTpδ://Www.XSZWω8.ΝΕt/HtΜl/①②ч/㈠㈡四柒壹⑦/㈤㈤1○④㈤②二.Ητ “要等一会再吃饭了!” 妈妈已经放下了电话,温柔的说道:“我跟邻居张姐有了一点误会,我去跟她道个歉!” 说着,顺手拿出了抽屉里面的剪刀,优雅的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 …… 陆辛静静的坐在餐桌旁边等着。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红月亮事件出现伊始,世界有过很长一段混乱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也就出现了许多像陆辛一样的孤儿,他们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成年之后,就消失了,而陆辛能够被爸爸妈妈收养,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知多少人羡慕。 当然,这个家庭,这些家人,有些时候会有一点点怪。 但这个家庭,在这个破败而肮脏的小小的卫星城里,还是很圆满的。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道:“张姐已经跟我和好了!” んΤΤΡS://ωww.xSZWω㈧.NēΤ/HΤΜζ/一二肆/①㈡ч柒一柒/5五一0ч⑤贰2.HTMし 陆辛发现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羊毛衫领子下面,多了一块不起眼的血迹,很新鲜。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 妹妹仍然抱着她那只小熊,小熊被她撕开之后,又缝了回去。 只是身体拼凑的歪歪斜斜,满满都是粗糙的针角,但妹妹比之前还要喜欢。 爸爸坐在了餐桌前,打开了一瓶标签已经污损的看不出字迹的白酒,夹一筷子青菜,便一口气干掉了一杯。桌上没有肉,爸爸喜欢砍骨头,炖肉,但从来不让人吃,也不让人靠近他的铁锅。他身上还穿着塑料围群,上面溅着血污,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外面有警笛声接近,嘈杂的人声不停的传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啪!” 爸爸忽然用力放下了酒杯,鼓着血红的眼睛看向窗外:“吵吵吵,就他妈知道吵,连顿安稳饭也不让人吃,废物警视厅,什么也查不出来,废物街坊,天天就知道偷看别人!” “你别吓到孩子!” 妈妈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心吃着,鲜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非常刺眼。 陆辛记得她没有涂口红。 “去他妈的孩子,该死,都该死!” 爸爸更为愤怒,五指紧紧的抓着酒瓶,暴起了青筋,骂道:“婊子,你也该死!” “是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该死,只有你不该死!” 妈妈笑的优雅从容:“因为你最后要留着收尸是么,你喜欢给人收尸!” 她说着,放下了碗筷,温柔的笑着,看向了爸爸:“因为那些人活着时,过的都比你好,都比你有本事,所以你特别不喜欢看到他们活着,你喜欢看着他们再也没法说话的样子!” HττΡδ://xSZWω8.йēt/HτMし/壹②ч/①贰㈣㈦㈠柒/五五1○㈣伍②㈡.ΗTΜL “闭嘴,闭嘴你知道么?” 爸爸果然被母亲激怒,他猛得摔碎了酒瓶,冲上去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咯咯……” 妈妈笑的非常开心,哪怕已经被掐的脸都紫了,笑容还是很优雅:“废……废物……” “啪!”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始拳脚相加,撞得餐厅不停晃动。 “哇……爸爸不要打妈妈啦……” 妹妹吓得大哭,紧紧抱紧了小熊,忽然又脸色一变,咯咯狂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一边大笑着,她忽然翻身跳起,像一只灵活的蜘蛛,爬到了天花板上,两只脚勾住了吊灯,也不知怎样就固定住了身体,扭曲着转过头来,看着下面打斗的样子,嘴里叼着那只玩具小熊,两只手用力的拍着,口中还呜咽不停的,像是笑,像是在哭:“太好玩啦……” 爸爸越来越愤怒,身体像是在不停的扩大,肌肉撑破了衬衫,露出了青色的,长满了刚挺黑毛的脊背,五官变得扭曲而硕大,挥舞着拳头,用力的向着妈妈打了下去,一拳又一拳,而妈妈已经被他打的皮开肉绽,但是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真好呢,这无能的狂怒样子……” 陆辛端着米饭,坐在已经被掀倒的餐桌旁边,慢慢的吃着碗里的米粒。 红月亮事件之后,有个温馨的家庭很难得呢…… 虽然自己的家里,家人也会有一些小毛病,有时候也会吵架,打架,但还是家呀…… …… …… 窗外,正对着陆辛家客厅窗户的一个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工作室。 有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短发女人,正通过一个望远镜观察着陆辛的房间。 通过望远镜的镜头,可以看到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陆辛正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吃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那个房间,却像是生出了地震一般,桌椅被掀翻,吊灯不停的摇晃,窗户玻璃上,时不时出现一团白花状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上面。 “第十三号精神异变观察者的念力出现了!” 她身边两位穿着精致工作装的年青男子一个在飞快的计算,一个在记录。 “他有被招募的潜质么?” hTtΡδ://xSZωw㈧.йèT/ΗΤ/一㈡④/①㈡Ч㈦1柒/五5㈠0④五2二.んT “潜在威胁有多大?” “具体能力是什么?” 短发女人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清楚,他不像其他的精神异变者,前期就会显露出很强的异变形态,比如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或是无意间释放精神瘟疫等等,他看起来很正常,每天都可以正常的上班下班,甚至可以很好的处理工作,但精神偶尔会出现紊乱!” “听起来很有潜力,也很好引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面容有些威严的男子道:“有试过让造梦师进入他梦境做测评么?” “有!” 红西装的短发女子轻轻点头,道:“但那个造梦师进入他梦境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第572章 最后的机会 从红月开始 作者:黑山老鬼 第一章回家 暗红色的月亮低垂在城市鳞次栉比的城市高楼之上,几乎撑满了半边天空。 一辆暗黑色,车身上多处布满锈迹的环城列车,飞快的在红月的注视下穿行过了整个城市,而在这列车里面,身着各色衣服的乘客们有的在看报,有的在昏暗灯光下打着瞌睡。 “叮,月亮台站到了!” 陆辛从瞌睡之中惊醒,提起了袋子,随着涌动的人群,流出了车厢。 他背着袋子,走过了肮脏而破旧的台阶,满是报纸的站台,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地面,抬头看去,周围霓虹灯的光芒,使得这座城市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人群,都有种五颜六色的怪异感觉,但无论街道上的颜色多丰富,这座城市上空的红月亮,仍代表着这世界的底色。 自从三十年前红月亮事件出现,整个世界便一直是这样子的。 当然,陆辛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他是在红月亮事件之后出生的,世界一直这样。 他背着袋子穿过刚下过雨的小巷子,登上了一栋破旧的老楼,电梯又坏了,于是他只能走楼梯,慢慢的来到了四楼四零一室之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门沉重的屋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冷艘艘的,但屋里却温暖,柔和。 厨房里,爸爸正在炖肉,高压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妹妹正卧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一部很老的动画片,海绵宝宝。 妈妈优雅而得体,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襟衫,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着电话。 “九哥哥你回来啦!” 看到陆辛走了进来,放下被包,妹妹抬起头来,甜甜笑着打招呼。 “小十七今天在家乖不乖,你想要的小熊我给你买回来了!” 陆辛摸了摸她的脑袋,将一只棕色的小熊递给她。 “啊,谢谢哥哥,我好喜欢!” 妹妹开心的跳了起来,将小熊抱在了怀里。 “回来啦?” 妈妈抬头看了陆辛一眼,笑着点了下头:“坐下休息一会,很快就要开饭了!”χsΖWω捌.йΕΤ 陆辛点了点头,坐在了餐桌旁边。 …… …… 桌上已经摆了四副碗筷,还有几碟青色的小菜,米饭盛在了碗里,已经有些凉了。 hΤtρδ://wWw.xszWω㈧.йêt/ΗtΜζ/一②4/壹二4㈦1柒/五⑤壹0肆5贰2.ΗτΜξ 但是,一家人都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妈妈正继续在电话里温柔的说着:“张姐,其实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您不要生气,当然,我这件灰色的羊毛衫款式确实老旧了点,但是怎么说它不好看呢?……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您打电话的……您当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您心里这么想了……” “没有没有,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您道个歉……您不好骂人的,太不文明……” 爸爸剁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隐隐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人渣,废物,随便闯进别人家里,该死,都该死……妈的吃这么多,怎么剁都剁不完,怎么煮都煮不干净!” 妹妹这时候正开心的盘腿坐在沙发上,把那只棕色的小熊一点一点的撕开,用两只去扯,用那一口雪白细密的牙齿去咬,把棕色小熊的耳朵咬了下来,眼睛咬了下来,两只胳膊,一点一点的扯下来,认真看着胳膊与小熊身体分开的过程中,露出了一种激动而满足的表情。 んTTpδ://Www.XSZWω8.ΝΕt/HtΜl/①②ч/㈠㈡四柒壹⑦/㈤㈤1○④㈤②二.Ητ “要等一会再吃饭了!” 妈妈已经放下了电话,温柔的说道:“我跟邻居张姐有了一点误会,我去跟她道个歉!” 说着,顺手拿出了抽屉里面的剪刀,优雅的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 …… 陆辛静静的坐在餐桌旁边等着。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红月亮事件出现伊始,世界有过很长一段混乱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也就出现了许多像陆辛一样的孤儿,他们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成年之后,就消失了,而陆辛能够被爸爸妈妈收养,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知多少人羡慕。 当然,这个家庭,这些家人,有些时候会有一点点怪。 但这个家庭,在这个破败而肮脏的小小的卫星城里,还是很圆满的。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道:“张姐已经跟我和好了!” んΤΤΡS://ωww.xSZWω㈧.NēΤ/HΤΜζ/一二肆/①㈡ч柒一柒/5五一0ч⑤贰2.HTMし 陆辛发现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羊毛衫领子下面,多了一块不起眼的血迹,很新鲜。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 妹妹仍然抱着她那只小熊,小熊被她撕开之后,又缝了回去。 只是身体拼凑的歪歪斜斜,满满都是粗糙的针角,但妹妹比之前还要喜欢。 爸爸坐在了餐桌前,打开了一瓶标签已经污损的看不出字迹的白酒,夹一筷子青菜,便一口气干掉了一杯。桌上没有肉,爸爸喜欢砍骨头,炖肉,但从来不让人吃,也不让人靠近他的铁锅。他身上还穿着塑料围群,上面溅着血污,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外面有警笛声接近,嘈杂的人声不停的传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啪!” 爸爸忽然用力放下了酒杯,鼓着血红的眼睛看向窗外:“吵吵吵,就他妈知道吵,连顿安稳饭也不让人吃,废物警视厅,什么也查不出来,废物街坊,天天就知道偷看别人!” “你别吓到孩子!” 妈妈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心吃着,鲜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非常刺眼。 陆辛记得她没有涂口红。 “去他妈的孩子,该死,都该死!” 爸爸更为愤怒,五指紧紧的抓着酒瓶,暴起了青筋,骂道:“婊子,你也该死!” “是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该死,只有你不该死!” 妈妈笑的优雅从容:“因为你最后要留着收尸是么,你喜欢给人收尸!” 她说着,放下了碗筷,温柔的笑着,看向了爸爸:“因为那些人活着时,过的都比你好,都比你有本事,所以你特别不喜欢看到他们活着,你喜欢看着他们再也没法说话的样子!” HττΡδ://xSZWω8.йēt/HτMし/壹②ч/①贰㈣㈦㈠柒/五五1○㈣伍②㈡.ΗTΜL “闭嘴,闭嘴你知道么?” 爸爸果然被母亲激怒,他猛得摔碎了酒瓶,冲上去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咯咯……” 妈妈笑的非常开心,哪怕已经被掐的脸都紫了,笑容还是很优雅:“废……废物……” “啪!”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始拳脚相加,撞得餐厅不停晃动。 “哇……爸爸不要打妈妈啦……” 妹妹吓得大哭,紧紧抱紧了小熊,忽然又脸色一变,咯咯狂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一边大笑着,她忽然翻身跳起,像一只灵活的蜘蛛,爬到了天花板上,两只脚勾住了吊灯,也不知怎样就固定住了身体,扭曲着转过头来,看着下面打斗的样子,嘴里叼着那只玩具小熊,两只手用力的拍着,口中还呜咽不停的,像是笑,像是在哭:“太好玩啦……” 爸爸越来越愤怒,身体像是在不停的扩大,肌肉撑破了衬衫,露出了青色的,长满了刚挺黑毛的脊背,五官变得扭曲而硕大,挥舞着拳头,用力的向着妈妈打了下去,一拳又一拳,而妈妈已经被他打的皮开肉绽,但是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真好呢,这无能的狂怒样子……” 陆辛端着米饭,坐在已经被掀倒的餐桌旁边,慢慢的吃着碗里的米粒。 红月亮事件之后,有个温馨的家庭很难得呢…… 虽然自己的家里,家人也会有一些小毛病,有时候也会吵架,打架,但还是家呀…… …… …… 窗外,正对着陆辛家客厅窗户的一个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工作室。 有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短发女人,正通过一个望远镜观察着陆辛的房间。 通过望远镜的镜头,可以看到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陆辛正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吃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那个房间,却像是生出了地震一般,桌椅被掀翻,吊灯不停的摇晃,窗户玻璃上,时不时出现一团白花状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上面。 “第十三号精神异变观察者的念力出现了!” 她身边两位穿着精致工作装的年青男子一个在飞快的计算,一个在记录。 “他有被招募的潜质么?” hTtΡδ://xSZωw㈧.йèT/ΗΤ/一㈡④/①㈡Ч㈦1柒/五5㈠0④五2二.んT “潜在威胁有多大?” “具体能力是什么?” 短发女人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清楚,他不像其他的精神异变者,前期就会显露出很强的异变形态,比如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或是无意间释放精神瘟疫等等,他看起来很正常,每天都可以正常的上班下班,甚至可以很好的处理工作,但精神偶尔会出现紊乱!” “听起来很有潜力,也很好引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面容有些威严的男子道:“有试过让造梦师进入他梦境做测评么?” “有!” 红西装的短发女子轻轻点头,道:“但那个造梦师进入他梦境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第573章 兵权与名义 从红月开始 作者:黑山老鬼 第一章回家 暗红色的月亮低垂在城市鳞次栉比的城市高楼之上,几乎撑满了半边天空。 一辆暗黑色,车身上多处布满锈迹的环城列车,飞快的在红月的注视下穿行过了整个城市,而在这列车里面,身着各色衣服的乘客们有的在看报,有的在昏暗灯光下打着瞌睡。 “叮,月亮台站到了!” 陆辛从瞌睡之中惊醒,提起了袋子,随着涌动的人群,流出了车厢。 他背着袋子,走过了肮脏而破旧的台阶,满是报纸的站台,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地面,抬头看去,周围霓虹灯的光芒,使得这座城市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人群,都有种五颜六色的怪异感觉,但无论街道上的颜色多丰富,这座城市上空的红月亮,仍代表着这世界的底色。 自从三十年前红月亮事件出现,整个世界便一直是这样子的。 当然,陆辛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他是在红月亮事件之后出生的,世界一直这样。 他背着袋子穿过刚下过雨的小巷子,登上了一栋破旧的老楼,电梯又坏了,于是他只能走楼梯,慢慢的来到了四楼四零一室之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门沉重的屋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冷艘艘的,但屋里却温暖,柔和。 厨房里,爸爸正在炖肉,高压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妹妹正卧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一部很老的动画片,海绵宝宝。 妈妈优雅而得体,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襟衫,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着电话。 “九哥哥你回来啦!” 看到陆辛走了进来,放下被包,妹妹抬起头来,甜甜笑着打招呼。 “小十七今天在家乖不乖,你想要的小熊我给你买回来了!” 陆辛摸了摸她的脑袋,将一只棕色的小熊递给她。 “啊,谢谢哥哥,我好喜欢!” 妹妹开心的跳了起来,将小熊抱在了怀里。 “回来啦?” 妈妈抬头看了陆辛一眼,笑着点了下头:“坐下休息一会,很快就要开饭了!”χsΖWω捌.йΕΤ 陆辛点了点头,坐在了餐桌旁边。 …… …… 桌上已经摆了四副碗筷,还有几碟青色的小菜,米饭盛在了碗里,已经有些凉了。 hΤtρδ://wWw.xszWω㈧.йêt/ΗtΜζ/一②4/壹二4㈦1柒/五⑤壹0肆5贰2.ΗτΜξ 但是,一家人都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妈妈正继续在电话里温柔的说着:“张姐,其实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您不要生气,当然,我这件灰色的羊毛衫款式确实老旧了点,但是怎么说它不好看呢?……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您打电话的……您当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您心里这么想了……” “没有没有,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您道个歉……您不好骂人的,太不文明……” 爸爸剁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隐隐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人渣,废物,随便闯进别人家里,该死,都该死……妈的吃这么多,怎么剁都剁不完,怎么煮都煮不干净!” 妹妹这时候正开心的盘腿坐在沙发上,把那只棕色的小熊一点一点的撕开,用两只去扯,用那一口雪白细密的牙齿去咬,把棕色小熊的耳朵咬了下来,眼睛咬了下来,两只胳膊,一点一点的扯下来,认真看着胳膊与小熊身体分开的过程中,露出了一种激动而满足的表情。 んTTpδ://Www.XSZWω8.ΝΕt/HtΜl/①②ч/㈠㈡四柒壹⑦/㈤㈤1○④㈤②二.Ητ “要等一会再吃饭了!” 妈妈已经放下了电话,温柔的说道:“我跟邻居张姐有了一点误会,我去跟她道个歉!” 说着,顺手拿出了抽屉里面的剪刀,优雅的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 …… 陆辛静静的坐在餐桌旁边等着。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红月亮事件出现伊始,世界有过很长一段混乱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也就出现了许多像陆辛一样的孤儿,他们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成年之后,就消失了,而陆辛能够被爸爸妈妈收养,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知多少人羡慕。 当然,这个家庭,这些家人,有些时候会有一点点怪。 但这个家庭,在这个破败而肮脏的小小的卫星城里,还是很圆满的。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道:“张姐已经跟我和好了!” んΤΤΡS://ωww.xSZWω㈧.NēΤ/HΤΜζ/一二肆/①㈡ч柒一柒/5五一0ч⑤贰2.HTMし 陆辛发现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羊毛衫领子下面,多了一块不起眼的血迹,很新鲜。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 妹妹仍然抱着她那只小熊,小熊被她撕开之后,又缝了回去。 只是身体拼凑的歪歪斜斜,满满都是粗糙的针角,但妹妹比之前还要喜欢。 爸爸坐在了餐桌前,打开了一瓶标签已经污损的看不出字迹的白酒,夹一筷子青菜,便一口气干掉了一杯。桌上没有肉,爸爸喜欢砍骨头,炖肉,但从来不让人吃,也不让人靠近他的铁锅。他身上还穿着塑料围群,上面溅着血污,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外面有警笛声接近,嘈杂的人声不停的传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啪!” 爸爸忽然用力放下了酒杯,鼓着血红的眼睛看向窗外:“吵吵吵,就他妈知道吵,连顿安稳饭也不让人吃,废物警视厅,什么也查不出来,废物街坊,天天就知道偷看别人!” “你别吓到孩子!” 妈妈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心吃着,鲜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非常刺眼。 陆辛记得她没有涂口红。 “去他妈的孩子,该死,都该死!” 爸爸更为愤怒,五指紧紧的抓着酒瓶,暴起了青筋,骂道:“婊子,你也该死!” “是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该死,只有你不该死!” 妈妈笑的优雅从容:“因为你最后要留着收尸是么,你喜欢给人收尸!” 她说着,放下了碗筷,温柔的笑着,看向了爸爸:“因为那些人活着时,过的都比你好,都比你有本事,所以你特别不喜欢看到他们活着,你喜欢看着他们再也没法说话的样子!” HττΡδ://xSZWω8.йēt/HτMし/壹②ч/①贰㈣㈦㈠柒/五五1○㈣伍②㈡.ΗTΜL “闭嘴,闭嘴你知道么?” 爸爸果然被母亲激怒,他猛得摔碎了酒瓶,冲上去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咯咯……” 妈妈笑的非常开心,哪怕已经被掐的脸都紫了,笑容还是很优雅:“废……废物……” “啪!”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始拳脚相加,撞得餐厅不停晃动。 “哇……爸爸不要打妈妈啦……” 妹妹吓得大哭,紧紧抱紧了小熊,忽然又脸色一变,咯咯狂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一边大笑着,她忽然翻身跳起,像一只灵活的蜘蛛,爬到了天花板上,两只脚勾住了吊灯,也不知怎样就固定住了身体,扭曲着转过头来,看着下面打斗的样子,嘴里叼着那只玩具小熊,两只手用力的拍着,口中还呜咽不停的,像是笑,像是在哭:“太好玩啦……” 爸爸越来越愤怒,身体像是在不停的扩大,肌肉撑破了衬衫,露出了青色的,长满了刚挺黑毛的脊背,五官变得扭曲而硕大,挥舞着拳头,用力的向着妈妈打了下去,一拳又一拳,而妈妈已经被他打的皮开肉绽,但是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真好呢,这无能的狂怒样子……” 陆辛端着米饭,坐在已经被掀倒的餐桌旁边,慢慢的吃着碗里的米粒。 红月亮事件之后,有个温馨的家庭很难得呢…… 虽然自己的家里,家人也会有一些小毛病,有时候也会吵架,打架,但还是家呀…… …… …… 窗外,正对着陆辛家客厅窗户的一个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工作室。 有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短发女人,正通过一个望远镜观察着陆辛的房间。 通过望远镜的镜头,可以看到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陆辛正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吃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那个房间,却像是生出了地震一般,桌椅被掀翻,吊灯不停的摇晃,窗户玻璃上,时不时出现一团白花状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上面。 “第十三号精神异变观察者的念力出现了!” 她身边两位穿着精致工作装的年青男子一个在飞快的计算,一个在记录。 “他有被招募的潜质么?” hTtΡδ://xSZωw㈧.йèT/ΗΤ/一㈡④/①㈡Ч㈦1柒/五5㈠0④五2二.んT “潜在威胁有多大?” “具体能力是什么?” 短发女人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清楚,他不像其他的精神异变者,前期就会显露出很强的异变形态,比如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或是无意间释放精神瘟疫等等,他看起来很正常,每天都可以正常的上班下班,甚至可以很好的处理工作,但精神偶尔会出现紊乱!” “听起来很有潜力,也很好引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面容有些威严的男子道:“有试过让造梦师进入他梦境做测评么?” “有!” 红西装的短发女子轻轻点头,道:“但那个造梦师进入他梦境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第574章 红丸 烛光摇曳,照着桌案上混乱的地图与公文,上面的记号与文书像是一团乱麻。 薛白坐在那思虑良久,之后召见诸宰相,宣布了他的决定。 “我打算亲自挂帅,与达扎鲁恭一战。” “殿下!” 杜有邻不等薛白说完,连忙打断,甚至顾不得韦见素、李岘、李泌等人也在场,当即劝道:“眼下这情况,殿下万不可离开长安啊。” “我意已决,不须多言。” 薛白不理会杜有邻的劝谏,吩咐田神功所部待命,五日之内随他支援秦陇。 旁人都没开口,因还猜不透他的想法。 连杜有邻都知道眼下情况特殊,李琮驾崩在即,长安暗流涌动,薛白不可能不知道,偏偏这时候宣布要离开京城,那就有很多种可能。 或是因为现在朝臣们都在弹劾田神功,薛白让田神功随他征讨外敌就能堵住悠悠众口; 或是真心认为抵抗吐蕃才是最要紧之事,权位之争暂不算重要; 或是察觉到了危险,决定暂避,与王难得等诸部合兵; 或是故意卖出破绽、设下陷阱;或是虚张声势,拖延时间,让那些蠢蠢欲动之人再等五天…… 宰相们一时不明所以,措手不及,都没有反对。 薛白又道:“那国务就托付于诸公了,若有不决之事,请示圣人、太上皇。” 颜真卿是务实之人,他觉得薛白既忙于权争,那他便尽可能地处置好庶务,因此并不发表意见,沉默地应下。 杜有邻还待再劝,见颜真卿如此,无奈地叹息一声。 韦见素则深感不安,嚅着嘴唇想提出致仕,可想到国家正是多难之际,不可临阵脱逃,苍老的面容坚毅了些。 李岘不知在想什么,闷不吭声。 唯有李泌执礼道:“臣愿随殿下出征,哪怕是打理军需,尽犬马之劳。” 说起现在暗中反对薛白之人,李泌是很有嫌疑的一个,自他被俘以来,就从未表态过要效忠于薛白,一直都是不太愿意配合的样子,现在却突然殷勤起来。 可薛白略一思索,就同意了李泌的请求。 ~~ 很快,诏令就送到了灞上。 田神功接了诏令,大为困惑,向传旨之人问道:“殿下为何会在此时离开京城?” “已说得很清楚了,乃因前线岌岌可危,殿下心忧外虏祸害关中生灵,遂亲自率军迎敌。田将军这是何意?莫非是怯战不成?” “绝非此意。”田神功道:“末将只是不解为何殿下在此时出京。” “此时为何不能出京?” 田神功无言以对,只好道:“末将一定整肃兵马,奋勇杀敌。” “好,将军是殿下的旧部,原本有不少朝臣在攻讦将军,现在殿下出面亲征,命将军率军左右,谁还敢再言其他?这是信任之意啊,待立下平虏之功,将军前途不可限量啊。” 等到田神功送走来使,想到最后抚慰的这句话,心下也有些茫然。 “阿兄。”田神玉在一旁道:“你现在放心了吧?殿下没有要撤换我们,反而要重用我们。现在我们只要随殿下驱退吐蕃兵,再等到他登基,到时就贵不可言了吧。” “嗯。” 田神功却莫名有些失望,转身走了。 他心里一直有个不好的预感,薛白肯定容不下他在川蜀做的那些劫掠百姓的行径,必然会出手对付他。 这是他做出选择的理由,有了理由,他做事就很踏实。 结果现在薛白没有惩治他,要带他出征,还以此堵住了朝臣们对他的弹劾,如此恩遇,反倒让他觉得负担。 这般想着,他一路走到了某个大帐前,只见几个侍女正在忙碌着烧水、浣洗,忙得不亦乐呼。 “田神功求见夫人。” 帐帘掀开,张汀正坐在胡凳上,对着一面铜镜挑选首饰。 她已换了一身绢衣,质地软糯,颜色鲜亮,更衬得她面若芙蓉,身段婀娜。 从镜中看到田神功入内,张汀道:“倒没想到,你营中还有这许多物件,比忠王府……不,比现在的少阳院都富裕。” 这句话,既捧了田神功一下,却也是在提醒他,薛白倡行简朴,恐怕是不会容他烧杀抢掳。 一旁的李?很知礼,一见面就唤道:“仲父。” 田神功原本已动摇起来,考虑是否把张汀母子交出去。此时见了这妇人貌美高贵,小孩乖巧恭顺,又开始不舍他的富贵梦了。 “殿下降旨了,命我准备五日之内随他迎击吐蕃。” 张汀一愣,往头上戴金钗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她回过身来,道:“你不会以为,他就此放过你了吧?” 田神功道:“我从微末之时,就追随殿下,曾经同生共死。” “信情义,你会死得比谁都早。”张汀道:“我告诉你吧,他只会欣赏那种所谓‘大公无私’如牛马一样听话的人,他那人,可以同患难,不可共富贵。” “不论如何,殿下给了我机会。”田神功道。 张汀讥笑,明白他的意思,原本都说好了,他会助她成大事。现在反悔,无非是觉得多了个选择,想向她多要好处。 看他那眼神,只怕还抱着让她色诱他的幻想。 利用归利用,张汀却没真把田神功这种卑贱之徒放在眼里,更不会轻易上他的套。 “你以为他给你的是机会,殊不知他是想送你上死路,你可听说过‘伪游云梦’之计?” 田神功一心上进,近年也读了不少的书籍报纸,一听“伪游云梦”这个词,首先想到的是“私情”“嬉游”“云雨”“绮梦”这样的画面,看向张汀的目光愈发炽热了些。 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要与她私通,以后扶立李?,当大唐的曹操。 可惜,他心在曹营,张汀开口说的是却是汉。 “汉高祖刘邦立国之后,封韩信为楚王,后来韩信窝藏了项羽的大将钟离昧,有造反之意。刘邦是如何做的呢?他没有治韩信的罪,而是假装游览云梦泽,并在陈县会诸候。韩信接到诏书,遂杀了钟离昧,提着他的人头赶到陈县去谒见刘邦,结果如何,当场便被逮捕。” 田神功听罢,默然无言。 张汀又问道:“将军可知,韩信的遗言是什么?” 田神功当然不知,他意识到自己平日只看些杂文报纸是没用的,往后还是得多读史书,以史为鉴,才可以在做关键决策时吸取古人的教训。 “韩信言‘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而蒯通则是劝他,于楚汉相争时拥兵自保,以期大业。” 这一番话,再次把田神功说动了。 他权欲大炽,但还不敢冒犯张汀,告辞而去之后,自到了一个有着重兵把守的营帐。 入内,里面藏着的是他从边境劫掠来的年轻女子。 他大步而入,随手拉过一人,扯了她的衣裙便开始攮,眼神却始终没有太多波澜,反而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这种抢掠已然不能带给他什么快感了,在他眼前,是繁华的长安城,他曾见识过里面的纸醉金迷。 “把她们都杀了。” 当田神功走出这个营帐,如此吩咐了一句。 半日之后,田神玉匆匆赶来,开口就道:“阿兄,你这是何意?!” “何意?当时是你说的‘旁人做得,我们有甚做不得’,现在是我在给你收拾麻烦。” “那你也不用全都杀了,当俘虏卖……” “卖几个钱?”田神功忽然一把拎起弟弟的衣领,道:“你清醒一点,你如今还差钱吗?过几日我们便要随殿下出征了,一旦被殿下发现,你知道后果吗?” 田神玉道:“知道了,别让这点屁事影响了我们杀敌立功。” 他爽快地笑了两声,道:“有殿下给我们撑腰,看谁还敢再弹劾我们。” “我有事与你说。” 田神功拉着田神玉走了几步,低声道:“再过四日,殿下会在便桥誓师,率军西进,十日之内就能与王难得会师。” “我知道,有王难得这等名将,这一战我们肯定能立大功。” 田神功道:“只怕一旦会师,你我就要人头落地了。” “阿兄你在说什么?”田神玉道:“我们可是殿下的亲信!” “够了,人是会变的,情谊更是会变。他能从一个官奴摇身一变成太子,心不狠如何成事?现在你做的那些事已经被揭穿了,他是因为害怕我们反了他,才暂时安抚我们。” “这不会是在说要背叛殿下吧?” “你听我说,别被骗了。圣人马上要驾崩,殿下就不该此时离开长安,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猜忌我们,若不先下手为强,到时死的就是我们。” “阿兄读书读疯了?!” 田神玉惊呼一声,以懊恼的语气道:“我就该拦着你看那么多书和报纸,全是些歪理。我们可是从一开始就追随殿下的,现在殿下就快要当皇帝了,哪有这个时候改换门庭的?多傻啊。” “傻的是你,你八岁那年,说要娶村头的翠娃当婆娘,当时你裤子都没一条。明白吗?不是最早相识于微末的人就能和你走到底,道不同就不相为谋了,贵人都只是梯子,只有一条梯子你爬不到最高处。” “阿兄,我都被你说糊涂了。” “我不会害你,听我的没错,否则殿下一定会杀你。”田神功道:“我已经计划好了,圣人就快驾崩了。到时我们除掉殿下,拥立忠王为帝,张氏为皇后。忠王身体也不好,兵权在我们手上,加上张氏与我们内外联合,权位就稳了,等以后我们根基深厚了,扶立李?。” ~~ 大明宫,含凉殿。 殿内弥漫着一股药味。 李琮躺在榻上,一把推开了李俅端过来的苦涩药汤。 “朕不要这个。”他喃喃着,眼神中带着对生命的无尽眷恋,喃喃道:“朕要丹药。” “父皇,这才是能治你病的良药啊。” “它治不好朕。” 李琮虽然面容枯槁,毫无生气,却非常清楚这些药只能稍稍延缓他的死亡,只有丹药有可能让他重新焕发生机。 他的儿女们以为他糊涂了,可只有他才明白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地救自己。 “朕要丹药!” 李俅无奈,转身看向身后的宦官们,道:“要不,就让父皇见一见仙师?” 这里说的仙师,乃是以前庆王府供养的两个道人。 然而,站在殿外的宦官却是摇了摇头,道:“殿下吩咐过,那些金石之药只会害了圣人。请圣人按时用御医开的良方。” 李伊娘也上前宽慰李琮,道:“是啊,圣人,你就再喝一些吧。” 李琮的老目中有浊泪缓缓流下来,依然不甘地喃喃道:“朕要丹药……” 正此时,门外有人道:“殿下求见。” 宦官们各个露出喜色,笑道:“圣人,殿下来给圣人问安了。” 仿佛薛白来见李琮,伯侄团聚,是一件让人感动的大喜事一般。 可除了李伊娘,殿内所有人都害怕薛白,一个个连忙都低下头,噤若寒蝉。 薛白似乎感受不到这种气氛,带着几个重臣与御医,从容迈步而入,先是与李琮见礼,之后从李俅手上接过药碗,亲自喂李琮。 面对薛白递过来的汤匙,李琮不敢再闹脾气,老老实实地开口含了。 这种和睦的场面,让殿内的重臣们纷纷抚须、面露欣慰。 “殿下至纯至孝啊。” “如此孝心,圣人想必很快就能好转。” 喂完药,薛白让他们上前给李琮把脉,待把过脉,御医们的说法都大同小异。 “殿下放心,圣人病症已有好转的迹象,只需仔细调理,想必会慢慢康复。” 李伊娘看着李琮那奄奄一息的模样,有些讶异于御医竟然是这般诊断的,但她不懂医术,也不好提出质疑。李俅等人听了,则是头都不敢抬。 事实上,不论懂不懂医术,这种事就不可能有人开口质疑。 “那就好。” 薛白似乎真的欣慰不少,道:“圣人,眼下吐蕃犯境,来势汹汹,臣请挂帅出征,护卫关中,望圣人批允。” 李琮听了,竟是愣了一下,并没有多少欣喜,反而像是有些忧虑。 他用枯槁的手握住薛白,喃喃不知所言。 薛白自顾自道:“圣人放心,短则两月,长则半年,臣必退敌归朝,只盼圣人好好调养,享国泰民安。” 话都这样说了,李琮只好喃喃道:“好,好。” 又聊了几句,薛白起身,告辞而去。 旁人不敢相送,唯有李伊娘总喜欢捉着机会与薛白多聊几句。 “你出征在外,千万小心,我会为你祈福。” “好,圣人便托你们照顾了,务必让他按时服药。金石丹药有害,万不可让圣人服用。” “放心。”李伊娘道:“我知道的。” 她叹息一声,想到太宗皇帝年轻时也知丹药是害人之物,晚年却还是迷信长生不老。 过了两日,薛白于禁军中点了四百精锐为护卫,召田神功率军到便桥誓师,随他赶赴秦陇战场。 田神功从剑南带了三千精兵,近来又募兵三千余人,再加上运送转运粮草的民夫,队伍络绎向西而去。 ~~ 薛白离开长安的第一天,长安城格外的平静。 哪怕是一些反对薛白的势力,因不知薛白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并不敢轻举妄动,反而比平时还要谨慎。 只是在傍晚,有一队彪悍汉子护卫着一辆马车进了长安城。 张汀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去,表情显得十分凝重。 她已没有了过去的骄傲,这一次与薛白争权,她是带着恐惧、抱着事不成便死的决心,她着实没有信心能胜薛白,可没有退路了,一旦李琮死、薛白继位,等待她的只会是无尽黑暗的人生。 所幸,这种恐惧让原本相互争斗的人们都团结了起来,所以这一次也许能胜呢? 张汀的车马进入了安兴坊的一处宅院,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男子就迎了上来。 这人名为吴溆,是不久前死掉的吴凑的哥哥,也是李?的舅舅。这样的身份,原本是与张汀水火不容的,可如今他们互相之间却显得十分信任。 “如何?” “坏消息是李承宏已经败露了,李齐物也出逃了;好消息是,越来越多人愿意帮我们,这是名单。” “宫城如今是谁在守卫?”张汀问道。 “樊牢。” “此人只怕连大明宫有几座城门都不知道吧?”张汀松一口气,道:“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田神功给我留了一批人手。” 吴溆马上反应过来,田神功是用新招蓦的人手把心腹兵力替换了一部分留在长安。 他不由大喜,道:“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张汀问道:“能派人入宫吗?” “可以。” 吴溆当即就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来,道:“我们已经说服了李俨,也得到了窦皇后的支持。” “别急,再等两日。”张汀喃喃道:“先等西边消息……他最好是死了。” 对他们而言,只要薛白死在吐蕃人或田神功手里,长安城的一切就很简单了 ~~ 含凉殿中,李琮再次睁开了眼,道:“朕要丹药。” 侍奉在他旁边的是李俅,道:“父皇,殿下说……” 李琮虽然有气无力,可眼中却是突然含怒。 他是真的很生气,不过,想到薛白已不在长安,有些话他终于敢对李俅说。 “让那些奴婢都撤下去。” 李俅看了殿内的宫人们一眼,吩咐道:“退下。” 宫人们没有退下,直到李琮道:“朕让你们退下,天子的话你们敢不听?” 现在监国太子不在,又说过让圣人理政,李琮说话还是有用的,很快,殿内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 “朕用这汤药,不会有好转的。”李琮低声道,“他一定在这汤药里下了毒。” “父皇是说三郎,可是……” “朕原本好好的,近年来每况日下,朕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李琮悲中从来,又道:“别听那些庸医胡说,他们骗你们让朕喝他们开的药,意欲害朕。” 李俅大惊。 李琮道:“只有丹药能救朕,让虚清真人为朕炼丹……就当朕求你,朕以前吃过丹药,知道它有用……” 这事,李俅是万万不敢答应的。 可现在薛白一出长安,李琮就死活不再喝那些汤药。 李俅遂每次都依他的吩咐,把那些汤药偷偷倒掉,以期停止服毒之后,李琮的身体能有所好转。 然而并没有好转,李琮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枯竭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琮驾崩就是这几日的事了,根本就药石无医。 就在薛白离京的第四日,李琮忽然昏厥了过去。 有宫人迅速把这件事报给了樊牢,于是樊牢当日就派出快马,以急驿把信报送去给薛白。 快马奔出长安,有人在城头上见了这一幕,火速将消息递到了安兴坊。 “圣人就快要驾崩了,殿下只怕会赶回来。” “我们该怎么办?” “动手吗?” “……” 准备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到了关键时刻,张汀却犹豫了起来。 她只是一个妇人,并不是真正的主谋,也没有资格主事,她擅长的本是像藤蔓般依附于男人。是因为她的男人被幽禁了,她才只能设计逃脱,在外联络。 现在轮到她来做决断了,可她却还没得到田神功的消息。 张汀咬着手指,思考着薛白已经死了或没死,局势是大不相同的。 若是薛白已经死了,那他们只需要按部就班地继续联络朝臣,等到李琮驾崩,薛白死讯传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拥立李亨。 可若薛白还没死,那就得再冒一次险。 “该死,那村夫也不传个消息来,果然是成不了事。” 张汀思来想去,不能只寄望于田神功,遂道:“动手。” “好!” “你带人去太极宫,请太上皇出面理政;你带人去十王宅,请忠王继位;你去找豫王,让他速去禁军……” 随着张汀的吩咐,一道道身影出了这座神秘的宅院,往各个王公贵族、勋贵权臣的府邸赶去。 她得抢在旁人反应过来之前动手,那其实还有一个关键之处。 因此,等到旁人都离开了,她还又吩咐了一句。 “让李俅尽孝吧,告诉他,也许圣人服了丹药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颗红色的药丸,色泽饱满,十分鲜艳。 “放心吧,禁卫没有搜身。”李俨低声道:“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带了丹药给父皇。” 李俅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敢违逆薛白的意思,同样也不敢违逆李琮的意思,两难之下,终于在这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中接过了那个匣子。 “给朕。” 李琮那灰败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光彩,满是期盼地盯着那枚红丸。 他仿佛已经能够体会到以前每次吞服后那种气血充盈之感。 “快……给朕……” 第575章 宫变 一张嘴已经张开,周围稀疏的胡须颤抖着,一枚红色的药丸滚入嘴中,和水吞服。 “咕噜。” 李琮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不论丹药有没有效果,他至少在情绪上得到了满足,眼神里有了兴奋之色,脸上的伤痕也显得微微潮红。 “父皇。”李俅见他似有好转,不由欣喜,道:“有一件事,孩儿们想与你说。” 李琮没吭声,像是正处在一个奇怪的状态里,仿佛看到了自己马上要病体痊愈,长生不老,甚至得道成仙,这让他充满了喜悦与憧憬,飘飘然不知所以。 好的情绪赋予了他生命力,让他显得健康了许多。 “阿兄,你来说吗?”李俅道。 “好。”李俨道:“前几日,孩儿遇到了李昙。” “李昙?谁?”李琮问道。 “清河郡公李询之孙,舅公的长女婿,与忠王是连襟。” 李琮的妻子窦氏,乃是李隆基生母窦德妃的侄女,而张去逸则是李隆基表兄弟。因此,李俨唤张去逸为舅公。 “他?李亨的人。”李琮想起来了。 李俨道:“孩儿一直想入宫来看父皇,可担心三郎不答应,是李昙告诉我,三郎想要表现得兄弟和睦,不会不答应的。” 李琮道:“原来是李昙让你们入宫的。” “三郎出征秦陇之后,李昙又来找孩儿了,说是……他们要除掉三郎,让父皇亲政。” 出乎意料的是,李琮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激动,而是毫无反应。 现在才支持他亲政已经太晚了,他此前为此努力之时,宗亲勋贵们毫无反应,只顾声色犬马。可笑眼看着薛白快要即位了,反而一个个都联合起来,可笑。 但那些人也错了,他还没死呢,而且还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 李琮道:“朕是皇帝,朕的儿子是太子,朕为何要支持他们宫变?朕只需要活下去就赢了。” 他似乎找到了致胜的秘法,排除他此前的昏庸与懦弱,只要能长生,他连薛白都能战胜。 想到这里,李琮脑海中像是有浪涌起,让他开心到颤栗。 “孩儿没有想要宫变,入宫只想侍奉父皇。”李俨毫无主见,道:“没想到三郎出京了,李昙他们又笼络了很多人,马上要请出太上皇,孩儿也不知该怎么办……” “噗!” 忽然,李琮一口血喷出,直接喷了李俨满脸。 李俨话才说到一半,嘴巴还张着,尝到了那温热、咸腥的血味,眼前的画面瞬间变成了红色,吓得整个人都僵在那儿。 眼前,那张布满了伤痕的脸有一瞬间变得狰狞至极,仿佛李琮吃的金丹不是能让他成仙,而是成为恶鬼。 李俅也被血溅了半张脸,眼睁睁地看着李琮的眼神一点点地黯淡下去,身体也缓缓向后倒去。 “父皇?” 兄弟俩轻声唤了唤,上前推了推李琮,没有反应,只有那双死鱼一样的眼还睁着。 李俅吓坏了,伸出手凑到他鼻子下探了探,没感觉到任何鼻息。 “驾……” “驾崩了。” “怎么会?”李俨不可置信,拼命推着李琮的尸体,“又不是第一次吃丹药,最多是变得暴躁、头痛,怎么可能马上就死?” “他他他身体受不住猛药。” “对,是这样,没有人知道他吃了丹药吧?” “没有。”李俅打了个嗝,“与丹药无关,都知道父皇原本就快驾崩,本来就快没了。” 兄弟两人互相安慰了一会,决心要把原本庆王府供奉的那个道士杀掉,以防万一。 “现在怎么办?” “联络李昙?” “可父皇不同意。” “我们能怎么办?三郎都不在京中。” “这样,我们先瞒下来,分别去找李昙、找杜有邻商议,看谁给我们更多。” “好。” 李俅脑子很混乱,他原本已经放弃了皇位,可现在想到,若是薛白已经死了,他还是有机会的。 他是少数还能够平衡双方势力的人。 然而,还未行动,他就被第一道难题绊住了。 “血怎么办?” “擦了。” “擦不掉啊……怎么办?” 到了最后,兄弟俩也没能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就这样出了殿,蹑手蹑脚的。 守在殿外的宫人们都低着头,没有看他们,一度让他们以为能瞒过去。 “楚王?郑王?” 忽然,还是有宦官叫住了他们,他们抖了一下,不知所措。 “这是?” “药汤,是药汤洒了。”李俅道:“父皇正在静卧,你们不要进去打扰,之后再收拾。” “奴婢该死。”那宦官上前,小声提醒道:“若有意外,该去见皇后才是。” “对。” 李俅恍然大悟,连忙道:“快带我们去见母后。” 如今的风气,唐廷后宫有部分妇人都工于心计,喜欢参与政事。但李琮的发妻窦氏不同,她早年在十王宅被监视看管,没有亲生子嗣,也没有任何争权夺势的经验,待李琮登基时她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妇,因此甚少涉足朝政,存在感很低。 但现在不同了,李琮一死,大明宫中最有话语权的,恰恰是这个总是被人忽略的窦皇后。 “母后在哪?” “请两位大王换身衣物,再随奴婢去仙居殿。” “好。” 那宦官带着他们换上了宦官的服饰,洗干净了脸,一路到了仙居殿。 殿内很僻静,有宫女轻声道:“皇后在静室。” 说是静室,其实是佛堂。窦氏信佛,正跪在一尊小佛像前为李琮诵念祈福,听得动静,一回头,见两个养子这般打扮赶过来,她当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母后。” “难道是,圣人?” 李俨、李俅当即恸哭,含泪点头。 窦氏亦是悲伤不已。 过了一会,李俅小声道:“母后,李昙告诉阿兄,忠王一系设计除掉了太子。也许我们该召集宰相来商议。” 听了这话,李俨吓了一跳,道:“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刚才我吓坏了,现在想来,我们为何要帮他们?有了母后的支持,我可以代替三郎。” “啪啪啪。” 忽然有鼓掌的声音从旁响起,一个女子悠悠然道:“你还想到了这一层,倒也不算傻。” 李俅目光看去,认出了她,张泗。 “你,你怎么在这?” “我来看望表姐。”张泗笑了笑,“不行吗?” 窦家与张家一直有联姻,都是围绕着燕国夫人窦淑抚养李隆基长大的恩情,世代享受荣华富贵,彼此间亦有亲缘。 李俅脸色煞白,道:“你不怕三郎了?” “他都不在长安了,有何好怕的?”张泗道:“倒是你,本事不大,居然还想着坐享其成?” 她这人喜欢赌,性格不太好,俯到李俅的耳边,又道:“你没本事守住的位置,现在我们抢回来,你还想从我们手上抢?” “我没有。” 张泗并不理她,转头又拍了拍李俨的脸,道:“我郎君与你说过有消息就报他吧?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只是……没找到他。”李俨低声应道。 兄弟二人都知道,张泗能出现在这里,说明他们已经能够出入一扇宫门了。那只要请出太上皇主持局面,宣布李琮驾崩,大局已定,轮不到他们翻出花样了。 张泗笃定地笑了笑,扶起窦氏,道:“表姐,这就走吧。” “好。” 窦氏又低声诵了一句经,起身。 “母后。”李俅不甘心,问道:“为什么啊?母后为什么不帮自己的儿子,却要帮外人?” 窦氏缓缓道:“谁是外人?” 李俅心说当然是李亨。 可窦氏没有停留,随着张泗前往含凉殿。 ~~ 安兴坊。 密集的脚步声不停在响着,送情报的人进进出出。 “夫人,我们的人已进入太极宫,请出太上皇了!” 张汀闻言,反而十分讶异,问道:“这么快?没遇到阻拦吗?” “有,但太极宫的防备没有我们想象的严。兵马一到,宫门的守军一看我们人多势众,也让开了。” “不对。”张汀道:“只有那么一点人守着太上皇吗?樊牢呢?” “樊牢还在禁苑。”吴溆道:“他刚刚接任,禁军的将领都还没认清,能调动得了几个人?” “太顺了,太极宫的布防绝不至于如此松散。”张汀眉头紧皱,不喜反忧。 “下官也察觉到了,两宫的兵力似乎少了很多。” 张汀道:“是薛逆,他暗中调动了一批禁军,为了……为了除掉田神功!” “什么?” “我们除掉他的计划失败了。”张汀瞬间惊觉,道:“果然是‘伪游云梦’之计,快,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到长安!” 原本各个计划出奇的顺利,吴溆正处在狂喜之中,这时也是吓了一跳。但张汀屡次与薛白交手,显然更了解薛白。 “怎么办?” “入宫。”张汀道:“李亨在哪?带我去见他。” “还在十王宅,有人守着。” “杀进去!” …… 十王宅前,李?已经赶到了,正在与守卫对峙,试图劝说他们倒戈。 李?是个非常擅长招揽人心的人,除了薛白,他这辈子还鲜有在招揽人心之事上失手的时候。 事实上,他早就已经说服了看管他的家令、守卫们帮他。但前次薛白灭佛,他虽然试图做些什么,却根本没有把自己的底牌打出来,而是利用此事让张汀重获自由。 原本敌对的两人一朝联手,终于是化不可能为可能。 现在,李?很有信心收服看管李亨的这些守卫。 “都别动手,我是奉太上皇之命来接阿爷入宫见圣人最后一面的。” “豫王,你曾起兵叛乱,让我们如何信你?” 李?道:“眼下吐蕃虎视眈眈,太子不在长安,圣人病重,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放下武器,我都有重赏……” 忽然,脚步声匆匆而来。 “杀了他们。” 随着这一声叱,赶来的一队人马毫不犹豫举起了刀,对着围在那的守卫就砍。 “都住手。” 李?惊讶不已,连退了几步,但见局面已经不可收拾了,须臾改了主意,反过来命令自己带来的人道:“敢拦我带走阿爷的都杀了,别留下活口。” 他脸色却很难看,走向赶来的张汀,道:“你这是做什么?现在杀人,万一激怒了朝臣……” “不觉得太顺了吗?别被眼前的情形麻痹了,薛白随时可能会回来,我们没时间让你假仁假义了。” 张汀冷冷地说了一句,见门外的厮杀已经结束了。 她抬脚,踩过血泊,入内,见到了正在廊下观望的李亨。 李亨愈发显老了,满头华发,身形佝偻,探头探脑的样子像是一个小偷。 他见到张汀,愣了愣,一瞬间眼神里泛起各种情绪,有恨意,有愤怒。他想着这个女人背叛了自己,等自己重登皇位,一定要她后悔,要她付出代价。 可不等她走近,他眼里的恨意已一闪而过,变成了无尽的欣喜与爱恋。 “汀娘!” 李亨深情地唤了一声,扑上前,握住张汀的双手。 “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地抛下我,你走之后我有多难过你知道吗?我不要与你和离。” 张汀没有任何的不耐,瞬间红了眼眶,道:“你难道不知吗?我是演给那些人看的,我只是想替你夺回你失去的一切,你不知道当时我的心有多痛。” 李亨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道:“不,你就是我的一切,如果要失去你,什么大唐社稷我都不要!” “不论你怎样误会我,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可以……” 李?入内,听着这些,只觉想要作呕,上前道:“阿爷,入宫吧。” “对,要快。”张汀道:“我们得在薛逆回宫之前定下大局。” ~~ 匕首被磨得锃亮,映照出田神功的脸。 他的面相与几年前有了许多变化,多了许多伤痕,也多了许多横肉,不知不觉地有了股凶恶的煞气。 出神地看了一会,他把匕首收入袖中,站起身来。 “今夜就动手,等殿下过来,我摔杯为号。” “知道了。”田神玉应道。 “我再去检查一遍。” 田神功出了大帐,外面,他的亲兵整齐地列了两队,而周围的营帐里还埋伏了更多人。 一切都准备得很妥当,没有理由会出差池。 但不知为何,田神功还是感到很不安。 他思来想去,认为这种不安来自于对薛白的背叛。于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欠薛白的,当年若非他出手帮薛白杀人,薛白早就死在李林甫手上了。 至于讨伐南诏,也是他们兄弟出生入死,可最后功劳都记在了薛白头上。 因为这些想法,他心中的不安感消退了许多,重新回到营帐坐下,等待着。 “阿兄。”田神玉再次开口。 “别问了。”田神功道:“若不杀他,他迟早要杀我们。” “我是想问,李泌也要杀了吗?” “他当然得杀了。” “可他不是与忠王很亲密吗?我们的军需辎重也是他在调派。” 田神功沉吟道:“他与李?更亲密,但我们要扶立的却不是李?,那人阴险得很,若助他,我们还不如助殿下。” 田神玉感慨道:“真是麻烦啊。” “权力场很复杂,你不会懂的,听我安排就好。” “好。” 兄弟俩沉默了下来,等了很久,终于有兵士来报,道:“殿下到了。” “带了多少人来?” “十多人。” “那就好。”田神功道。 离开长安已有两三日了,此前他一直没有找到动手除掉薛白的机会,因其身边总是有数百精锐。 今日是薛白主动与他说“听元载说你烤肉烤得好吃,我却还未尝过。” “末将是猎户出身,那扎营后就去猎些野味来,烤与殿下。” “好,你我也许久没有推心置腹地谈谈了。” 田神功能从这番对话之中察觉到薛白是想要再给他一个反省的机会。 很可能是要借着今夜的“推心置腹”,谈谈他在边境烧杀抢掳之事。 此前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终于能得到薛白的原谅了,可惜,他已经志不在此。 “我们去迎殿下。” 田神功没有披甲,走出大帐,放眼远眺,并没有见到薛白。 他遂继续往这片营栅外面走去,士卒却拦了拦他,道:“将军,殿下去了那边。” 田神功一愣,回过头,只见那士卒指的是他麾下士卒们住的营房。 他与田神玉对视一眼,两人眼睛深处都闪过不安。 现在这情况,要不要把刀斧手都叫出来,直接包围大营,诛杀殿下? 最终,田神功也没敢做这样的决定,而是往营中赶去,去迎接薛白。 此时正是放第二顿饭的时候,士卒们刚扎好营,蹲在地上用饭。 等田神功找到薛白时,意外地发现,薛白竟是席地而坐,由许多士卒围在中间,周围恐怕有数百人。 “殿下竟还记得末将?!” “讨南诏时,你便在田神玉麾下吧,我记得你还哭了。” “嘿嘿,末将如今可不会哭……” 田神功一路往里走,一路都能听到对话声。 他军中并非所有人都是剑南兵,也有许多是到了关中之后刚招募的,薛白都能聊上几句,聊吐蕃,聊军需,也聊这些士卒入伍之前的生活,村里鸡毛蒜皮的小事。 也有对他的抱怨。 “这次到长安,吃得好多了。在剑南吃的也不算少,但田将军对亲兵优待得多。” “怎么个优待法?” “殿下。”田神功终于到了薛白面前。 “来了。”薛白道:“正与你的兵聊呢,都是好兵啊。” “都是大唐的兵,是殿下的兵。”田神功道。 “说的好。” “殿下,末将已准备好了烤肉,请殿下移步大帐。” 至此,气氛都很不错,一幅军中主帅前来视察,严肃中有活泼的景象。 可就在此时,薛白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 “去你的大帐中,让你安排的刀斧手杀我吗?” 田神功脸上恭敬的笑容僵住了。 他以为自己幻听了。 在承受了太多的心理压力,每天想这想那,因为背叛而煎熬之后,自己终于是快疯了,听错了。 “殿下说什么?” 薛白道:“不是吗?你违背军法,败露之后,打算勾结叛逆杀了我。” 不是幻听。 田神功懵住了。 他活到这么大,上一次出现这样不知所措的情况,还是六岁那年偷吃了家里备着过年的那块腊肉,说谎被阿娘逮到,天知道他当时有多慌。 可那次他只是挨了一顿毒打,这次却是要命的。 因为太慌,周围的画面模糊起来,田神功只能感受到薛白身上可怕的气场。 他深呼吸,告诉自己镇定下来,事情还没到最坏的一步。 “殿下误会了,末将绝没有这么做……” 狡辩的话说到一半,田神功终于对上了薛白的眼,那眼神清澈却又凌厉,显然已洞察了一切。 再瞒也没用,瞒不住了。 过往的恩义不再,只有你死我活。 “杀了他!” 田神功突然大喝一声,示意田神玉与他的心腹将领们动手。 这里毕竟还是他的营地,周围更多的还是他的兵。 然而,众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全都在发愣,甚至不知道田神功要杀的是谁。 “杀了太子!给你们一场泼天富贵!” 田神功再次大喊了一声,拔出匕首,向薛白扑了上去。 在他的印象里,薛白还是天宝五载那个文弱少年,根本就躲不过他这敏捷凶猛的一刀。 薛白并没有躲,只是立在那儿,抬起手,指着田神功,沉着有力地道:“拿下!” “杀太子!” 田神功还在向前冲,但有人伸脚一绊,将他绊倒在地。 他武艺虽高,在这么多人当中,根本无法施展。 “嘭”地摔在地上,尘土飞扬中他看到一双双军靴,喊道:“做什么?你们是我的兵,杀了太子,赏万户侯!” 薛白又不是一辈子困在深宫,毫无威望的太子。他从南诏到燕京,也曾南征北战,周围这些士卒不仅是田神功的兵,同样也是他的兵。 至于封赏,一个都知兵马使哪能赏万户侯?岂能比一个马上要登基的储君赏得多? 没等田神功再喊,已有士卒扑上去,死死地摁住了他。 田神功奋力挣扎,脸色涨得通红,见不得逃脱,遂看向了田神玉。 “神玉!动手!” 田神玉一直在发呆,此时才反应过来,从身后亲兵手里抢过一支弩,看向薛白。 目光相对,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躲开薛白的眼神,抬起弩。 此时,刁丙已经赶到了田神玉身后,抬起刀就要斩。 “嗒。” 一声响,那支弓弩掉落在地。 田神玉紧接着也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道:“殿下!末将错了,末将才是主谋!” 他一边请罪,刁丙已带人将他摁在地上,死死捆住。 “殿下,我们是被张氏蛊惑了,她要扶李亨登基,坏殿下的大业……” ~~ 不知何时,李泌走到了薛白的身后。 “不负殿下信任。” 之所以用李泌,就是因为薛白确定,李泌不可能帮着张汀。 此前,李泌辅佐李亨,曾亲眼看过张汀害死了李?,间接导致了李亨的惨败,使他被俘。更坏的影响则是动摇社稷。 故而这两日,正是李泌通过调派钱粮,替薛白安抚住了军中这些士卒。 “这边就交给你处理吧。”薛白道。 “殿下是不忍?” “不是,我回京一趟。” 李泌道:“那我率军返回长安?” “不必,你继续西进。”薛白道:“我去办点事就来。” 第576章 太上皇帝 大明宫,宣政殿内灯火通明。 张汀抬头望了一眼,有种想要步入其中的冲动。但她并没有这个资格,只能绕道到后面的含凉殿。 空地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多是诸王与公主驸马们,都在哭哭啼啼。 李琮驾崩的消息已经被封锁了,对外说是病危,此时大家都是在等遗诏,嘀嘀咕咕地商议着。 前方,张泗匆匆迎了上来,向张汀使了个眼神。 “没动手?” “我们又没做什么,探望圣人病情而已。”张泗道:“薛逆都不在长安,谁敢动手。” 张汀问道:“宫门都控制住了?” “你姐夫已经派人去了。” “少阳院呢?我没看到他的家眷。” 张泗道:“现在这等关键时刻,岂还理会这些妇孺?” 张汀态度坚决,道:“我不安心,必须派人去拿他的妻儿。” 说罢,她凑到李亨耳边低声了几句,李亨于是招过李?,让他安排人去少阳院拿人。 从这件事,似乎能看出张汀与李?之间的合作已没有之前默契了。 “太上皇来了。” “请太上皇安康。” 随着众人的呼唤,李隆基在高力士的搀扶下走进了含凉殿。 他这一现身,张汀的一颗心也就定下来了,知道哪怕有人心向薛白,也不敢公然反对太上皇。 李亨在她耳边低语道:“我随太上皇进去。” “好,遗诏已经拟好了。”张汀道。 “多亏了你。” 李亨抬手在张汀的背上轻轻拍了拍,迈步入殿。 殿门处的守卫已换成了李昙,入内,一旁的窦氏与李俨、李俅等人发出了轻微的呜咽声。 内里传来李隆基苍老而悲凉的说话声。 “你是朕的长子。” “你幼年时,朕忙于国事,疏于对你管教,致使你打猎被捉伤了脸。” “还记得吗?你年轻时也说过傻话,你说,你不过是朕贪欢留下的种,而非朕的儿子。你错了,朕待每一个儿子都是一样的……” 李亨听着,心想,李隆基待每个儿子都是一样的无情。 他上前,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李隆基与李琮那场没有回答的、单方面的无聊对话。 “太上皇,圣人已经驾崩了。” “不。” 李隆基还想继续表演,喃喃道:“朕都还在,朕的儿子怎么能先于朕而去?” 李亨心道,这不正是你要的吗?你很得意吧? 他从窦氏手中接过诏书,展开来看了一眼,眼底不自觉地泛起笑意来。 这是张汀事前伪造好的遗诏,让张泗送进宫来,放在窦氏之处,内容自然是把皇位给李亨。 “阿爷节哀,阿兄已走了,这是他的遗愿。”李亨配合着演了起来,落下了悲痛的泪水,把遗诏递到了李隆基手里。 李隆基接过看了眼,点点头。 李亨低声道:“父子齐心,我们才能守住祖宗基业不落入外姓手中。” “朕知道,等朝臣们来齐了再宣告吧。” “阿爷是否先见一见朝中重臣们?” “可。” “我扶阿爷到前殿。” 李隆基缓缓起身,没有再看李琮一眼,而是向高力士道:“把李祚也抱来。” “喏。” “你们可以戴孝了。” 随着这一句,悲哭声大作。 “皇帝晏驾!” 此时距离李琮身死只过了一夜,天色刚刚大亮,所幸张汀等人就像是前提知道了李琮会死一样,早做了准备,一夜之内,就在旁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占据了主动权。 李隆基走到台阶上,颤声道:“朕,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话音未了,他已悲不自胜,不能再言。 殿内的众人于是哗啦啦地跪了一片,宫城中响起了丧钟,接下来就是京师戒严,百官治丧。 “咚!” “咚!” 肃穆的钟声中,张汀跪倒在地上,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可当她起身,李?却向她走了过来,道:“少阳院是空的。” “何意?” “他的妻儿都不见了。” “别的人呢?他的心腹都在哪?”张汀最在意的还是杜妗,问道:“杜妗在何处?拿下她。” “不知。” “那你知道些什么?” “樊牢率龙武军守着禁苑。”李?冷笑,“你觉得该强攻吗?” “别急,都冷静些,等完全掌控了局面。”张汀再也笑不出来,“我们得尽快,薛逆随时会回来。” “难道我不知道吗?” 李?冷哼一声,往李亨所在之处走去。 张汀快步跟上,只见李亨正在安排人督促百官尽快入宫,在宣政殿举行大朝。还不忘在人前尽孝,安排李隆基先在蓬莱殿歇息。 “薛逆很快就要杀个回马枪。”张汀抢先一步提醒道。 李亨顿生恐惧,恨不得立即登基。 可这种事急也没用,怎么都得等百官来了,公布皇帝晏驾的消息,再行登基。 当然,私下里的招揽一直在进行。 三人正商议着,高力士过来,道:“太上皇问,李祚抱过来了吗?” 李亨道:“还未,人不在少阳院,眼下宫中混乱,还未找到。” 高力士竟也不惊讶,看向张汀道:“太上皇想要见你。” “喏。” 张汀遂又跟着高力士往紫宸殿,李亨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这种时候,太上皇见她做什么?” “想必不是为了打骨牌。”李?淡淡应道,语带着些讥讽之意。 ~~ 张汀走入紫宸殿,只见李隆基坐在那,一扫方才的悲伤颓废之态,显得精神奕奕,透着股自信的气概。 他比李亨、李?更能给予人勇气,张汀见了他,莫名地就不再慌张。 “太上皇,这一局牌,我打得怎么样?” “不错。”李隆基道:“朕早就看出来了,你比李亨更能让人成事。” 张汀笑了笑,道:“现在只需太上皇宣读遗诏,皇位就不再有落入外人手上的忧患了。” “哪有外人?”李隆基道:“对朕而言,传位给李亨,或是李倩,都是一样的。” 张汀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道:“我不信,若薛白真是你的孙子,你为何要授意我们宫变?让我们用你的名义拉拢朝臣。” “他不是薛白,他就是李倩。”李隆基道:“朕这么做与他是不是朕的孙子无关,换作是李亨敢幽居朕在太极宫,朕也一定会找机会重掌大权,因为,朕不容忤逆。” 张汀有些懵了,摇头道:“我不明白。” “朕要的是权力。” 殿中没有旁人,只有张汀与高力士,于是,李隆基以最直白的方式表明他的欲望。 他张开了的手掌,像是想要握住什么。 “李亨的条件说服不了朕,只靠一句祖宗社稷不落到外人手里,就想要朕的位置,殊不知这句话本就是错的!朕做这些,要的是夺回本就属于朕的权力。” “可……太上皇,你已经七十岁了啊。” “那又怎样?!” 李隆基当即反驳了这句话,站起身来。 “你看,李琮已经死了,他老死了。可朕呢?还如此龙行虎步,朕肯定能活得比李亨还久,那凭什么还要把皇位给他?” “李琮不是老死的。”张汀道:“我毒死了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抢在薛逆之前……” “朕告诉过你,他是李倩。”李隆基问道:“你知道朕是如何做到这把年岁了还如此健朗?” 张汀并不想知道他是如何养生的。 她只是震惊于人居然能自私到这个地步,分明都快要老死了,居然还想死攥着权位不放。 他根本就不在乎祖宗社稷,也不在乎子孙后代,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朕修长生。” 李隆基笑着,把答案告诉了张汀。 “经年累月,朕修长生,故而年虽七旬,实则比五旬之人还要年轻。朕需有天下人之供奉,才可千秋万岁,朕得凌于众生之上,千秋万岁才有意义……” “你疯了?”张汀终于受了不了,尖叫道:“你利用了我,然后你疯了?!” 李隆基不理会她的失态,潇洒地走了几步,走到张汀面前,道:“朕不会再立皇帝,朕要当‘太上皇帝’。” “太上皇帝?那李亨算什么?我算什么?” 张汀终于完全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这次宫变,她原是要助李亨借着李隆基的名义夺取帝位,现在看来,李亨连太子都捞不着。看样子,李隆基还想当几年的太上皇帝之后再立太子。 她一辈子想当皇后,终究是落了空。 下一刻,李隆基双手在她肩上拍了拍。 “你算什么,不由李亨,由朕决定。” 当今天下,他是唯一能自称“朕”的人,自有一股无上威严的气势。 张汀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李隆基,一时还是没有完全会意。 “朕能册封太真为贵妃,便也能册封你,更能册封你的儿子。” “怎么可能?!” 张汀觉得不仅是李隆基疯了,她觉得自己也疯了。 这事太荒谬了,简直荒谬至极,她不止是李隆基的儿媳,还是他的表侄女。 可世上发生过的更荒谬的事也并非没有,在权力的撕扯下,每个人的面目都是如此的扭曲,内心更是被扯得支离破碎。 是啊,若如李隆基所说,薛白真是李倩,那杨玉环之事,对于李隆基就是奇耻大辱。受此刺激,他迫切地想要夺回帝位,也想要把这奇耻大辱施加给旁人。 可怕的是,她仔细一想,竟然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条件。 且不说册封她的事,她并不想成为李隆基的皇后,她承担不起那样的骂名。只要能册封她的儿子为太子也就够了,李隆基以为自己能长生不老,可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他必然有死的那天,不过极可能比李亨活得长。而她的儿子还太小,现在一个强有力的太上皇帝,至少比李亨、田神功都更能保证他们母子的安全。 十年间,他正好需要她的辅佐,来修补他损失的威望。她则需要他的庇护,让她的儿子根基渐深。 干脆全都乱套,毁掉一切道德,在权欲之中纵横恣意。 张汀再次笑了,眼角还有了一丝媚态。 她已经很久没这般笑过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隆基知道她已懂得了他的意思,她一向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在如今的处境下,聪明比美貌还要有魅力。 “朕不会宣读这封遗诏。” 李隆基拿出李亨给的遗诏,丢到一旁。 张汀道:“太上皇帝放心,我不会让李亨作乱。” “你懂怎么做就好。” “那……李??” “李倩若死,李?也就不必留了。若李倩未死,则使他们再斗一次。” 张汀道:“他只怕对我们的计划早有察觉,不仅自己离开长安,把家眷也接走了,我怕他随时可能杀回来。” 李隆基道:“李倩确实料到了,他故意纵容你们杀了李琮,准备以谋逆之罪将你们一网打尽。” 张汀脸色一变,知道这真是薛白能做出来的事。 薛白很可能是借着迎击吐蕃,放松他们的警惕,杀了田神功。纵容他们杀李琮,把原本他们打算栽赃给他的恶名反栽到他们头上。 李隆基却很镇定,道:“李倩千算万算,不会算到最后李亨没有登基,而是朕重掌大权,他出师无名,讨伐得了李亨,却讨伐不了朕。且朕将比李亨更快调动兵马,加上吐蕃援军,胜券在握了。” 张汀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感受到李隆基比李亨要强大得多。 她正要告退,李隆基却道:“还有一事,李祚,你不可以动他。” “为何?” “因为那是朕襁褓中的曾孙。” 张汀愈发不解,还感觉到了李祚对她的儿子产生了强大的威胁,遂问道:“太上皇帝何以确定薛……李倩的身份?万一他是冒充的……” “你以为,当年若没有朕的首肯,他能从东宫到薛锈的别宅吗?” 张汀惊讶不已,抬起头,正对上李隆基那双深不可测的眼。 她不敢再问,回头瞥了高力士一眼,退了出去。 ~~ 李亨还在安排着这场对他至关重要的朝会,忙碌中保持着沉稳、干练的姿态,面露悲恸,心里却已喜不自胜。 终于,他看到张汀从紫宸殿出来,遂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这么久。” “薛逆的事,他担心薛逆杀回来。”张汀道,“也许该让李?统领禁军前去阻拦?” “控制长安,守住城门,岂非更加稳妥。” “那是你们的事,我得派人去找到薛逆的家眷。” 张汀说罢就走。 李亨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冷哼。 其实二人如今还是和离的状态,而待他登基称帝,张汀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吸取高宗皇帝的教训,他绝不会立这么一个手段狠辣的女人为皇后。 钟声回荡,渐渐地,重臣都入宫了,哭拜李琮。 李亨、李?也往宣政殿走去,站到了诸王的队列当中,李亨站在了首位。 他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了诸多兄弟,以及李珍、李昙、杨洄等支持他的宗亲勋贵,朝臣们也有许多是他当年的属官,薛白并没有大规模地清洗。 而在他前面,已经没有站任何人了。 “太上皇至!” 随着这一声呼唤,李隆基步入殿中,缓缓地在龙椅上坐下,接受重臣们的叩拜与安慰。 时至今日,所有人终于都淡忘了这位太上皇曾经怠政并纵容安禄山的作为给大唐带来了怎样的灾难。 “昨夜,朕失去了长子。”李隆基开口道:“而朕的孙儿、大唐的太子,还在征讨吐蕃……” 李亨讶然,觉得李隆基说的不对,与那封遗诏上不同,遗诏上是历数薛白之罪过,废太子,改由他继位才对。 他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宦官们并没有捧任何诏书,李隆基似乎在以一种真诚的态度在与官员们商议。 “国不可一日无主,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诸卿以为该当如何?当遣人召回太子,还是另立新君?” “臣请,太上皇临朝莅政!” 李亨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是韦见素忽然高声请求。 宰相如此,其余人纷纷效仿。 “臣请太上皇临朝莅政。” 李珍、李昙、杨洄等人几乎都是第一批拜倒,之后是李岘这样立场相对中立的官员,到最后,像元载这样倾向于薛白的官员见大势已去,也纷纷附和。 于他们而言,由太上皇临朝,那就是暂时不立皇帝,明面上是等薛白归还长安,这并非不能接受的结果。 末了,颜真卿、杜有邻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也是附和。 李亨不由愣住了,他转头看向了李?,以眼神询问着。 然而,事态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兴冲冲地举事,最后却像是看了一场热闹一般。 ~~ “太上皇帝?这算什么?太子依旧是薛白,那我们呕心沥血的宫变,变在何处?!” “若无法保证社稷不落入外人之手,我死不瞑目!” 散了朝会,李亨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怒气,在张汀、李?面前大发牢骚。 他觉得李隆基、薛白就像联手了一样,薛白出京一趟,李隆基则留下来看着场面,不给他可乘之机。 “我才是他的儿子!”李亨愤怒地指着自己的胸膛,“二十年前,我就是太子了!” 李?则还算是冷静,道:“眼下的关键是,薛白死了没有。” 张汀道:“消息这两天就会回来。” “回来的也有可能是薛白。”李?道,“阿爷不必太担心太上皇帝,他已经老了。只要儿臣能有兵权,除掉薛白之后,扶阿爷登基,易如反掌。” 李亨烦躁不已,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听任李?安排。 他终于有些后悔了,当年不应该除掉李?。 李?才是他最优秀的儿子,有谋略,能统兵打仗。如今若是李?还在,断不至于让李隆基摘了果子。 是日,长安戒严,李?则派出探马西向,打探薛白的动向。 然而探马才出城,当日竟然就跑回来禀报了。 这时已近傍晚,李?还在看着禁军名单,思忖能拉拢哪些人,听到通报,连忙去请李亨与张汀。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已经回来了,就在城外……” “谁回来了?”张汀带着期冀,问道:“是田神功?” “是薛逆。” “什么?他带兵攻回来了?” “他只带了两百余人,现在就在城门,没有攻城。” “这是何意?!” “小人不知。” 李亨于是再派人去打听,等他的人再回来,城中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薛白驻在城外,大肆宣扬自己遇到了田神功的兵变,审问之下得知李亨要谋逆,这才匆匆赶回长安。 长安风向一昔巨变,朝野舆论顿时沸腾,纷纷斥责李亨谋反。 可想而知,这必然是薛白提前布置的,许多人连太上皇临朝莅政都没听说,反而先得知了李亨谋反。 “果然,他是故布疑阵,想要诛杀我。” 李亨得知消息,也有些后怕,道:“可他一定也没想到,我根本就没有登基。” “现在怎么办?”张汀问道。 李亨遂看向李?。 李?径直道:“我带兵去杀了他。” “理由呢?” “不过数百人,先杀了,岂会找不到理由。” “万不可再失手了。” 李?脸色沉重地点点头,其实也没多大把握。 他知道,这边一旦先出兵,那就坐实了他们与薛白有一方谋逆。成王败寇,当然是败的那方谋逆。 至于薛白被挡在城外这件事,他也十分警惕。 以薛白如今的威望与实力,城中不可能没有内应,原本大可以率大军归来,长驱直入杀入宫城,为何却不进城? 或是真的被吐蕃牵制了主力,或是为了占据大义。 可李?根本就没有选择,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他只能趁薛白还没进城,一举将他歼灭。 李亨也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李?身上,他知道李?有可能还没杀到薛白面前,带的禁卫就溃散了,于是第一时间去求见李隆基,请求李隆基下诏宣告薛白逆罪。 不想,才同心协力了一次的父子立即就有了分歧。 “谁让你出兵的?!”李隆基勃然大怒,拍案喝道:“你还真以为是长安城门拦住了他?朕以太上皇帝之名莅政名正言顺,他师出无名,能奈朕何?你们一旦出兵,反而给了他借口,还不把人召回来。” 第577章 各打算盘 “朕竟有你这么愚蠢的儿子,擅自动兵,你打算忤逆朕吗?!” 一声怒叱之后,殿内众人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父子二人争吵之后沉重的喘息。 李隆基原本以为这句话能够镇住李亨。 然而,李亨并不服气,道:“祖宗基业差点被父皇毁于一旦,如今你还要一意孤行。非要让社稷因你的自私而落入外人之手才甘心吗?!” 他并非是愚蠢,并非是不知道贸然起兵会给薛白讨伐他的借口,而是故意让李?握住兵权,更重要的是,激化冲突,让李隆基与薛白针锋相对。 “儿臣请皇父下诏。” “够了。”李隆基道:“当朕不知你的心思吗?” 感受到了一丝隐隐的杀意,李亨心中一凛,故作恭顺地执了一礼,道:“孩儿告退。” 再说什么都没意义了,李隆基既然不打算用太上皇的名义宣布薛白有罪,相当于李亨的挑拨两虎相争的计策不成功。他只能诉诸于武力了,先除掉薛白,进而逼迫李隆基传位。 两人的齐心协力也就到此为止了。 看着李亨的背影,李隆基自语道:“这个蠢货,给了李倩兴兵的口实。” 他招过高力士,道:“你亲自去安抚李倩……不,且等等,让朕这两个孙儿再有个一决高下的机会。” 才吩咐到一半,他便改了主意。 最好是让那两个强势的孙子都去死,便没有人能影响到他重掌朝政。 “告诉张汀,倘若李?胜了,朕想立李?为储君。” 这句话乍听很矛盾,李?胜了怎么反而立李??那自然是要张汀除掉李?、李亨。 李隆基又道:“再召杜有邻来见朕。” “喏。” “找到李祚了吗?” “颖王与歧王已经亲自去了禁苑。” ~~ 颖王李?是李隆基的第十三子,也是当年向李隆基禀报李瑛曾向他借两千副盔甲的那个。 李?时年快四十岁了,举止高雅,擅文词。薛白监国这一年多,削掉了他的所有封地与俸禄,他过得很不好,但碍于礼法,薛白终究是没有杀了他,还保留着他的王爵,说来已算是一种恩典了。 他并不感恩,而是受够了那种随时处在担忧之中的日子,觉得薛白既是李瑛之子,肯定迟早要杀他。 因此他是支持李隆基复辟最活跃之人,李隆基让他去禁苑招抚樊牢,或许是出于信任。 禁苑在长安以北,有着不小于整个长安城的巨大面积,李?一路向北,出了大明宫北面的玄武门,再经过夹城,出了重玄门,前方就是禁苑。 两道城门都已在他们的掌控下。 禁军的驻地就在禁苑,薛白离京前任命的左神武军大将军樊牢一直都在大营中拉拢士卒,甚至都没有参与宫变,这已算是长安贵胄们如今的笑谈了。 “颖王李?、嗣歧王李珍,奉太上皇帝诏令,前来封赏诸将军!” 到了军营前,他们命人上前通传。 过了一会,营门就打开来,一个体格魁梧、相貌粗豪的大将迈步迎了出来,用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们,也不行礼,也不说话。 看这粗鄙无礼的样子,当然就是贩私铁的贩子樊牢了。 李珍跨坐在马上,没有下马,他不愿先开口与樊牢说话,与李?交头接耳道:“这匹夫瞪着我们做甚?” “乡野之人,莫与他一般见识,宣旨吧。”李?道。 李珍于是用下巴示意身后的随行官员,对樊牢以及禁军诸将封赏。 说来,禁军一直以来都是李隆基通过陈玄礼这样的心腹大将管辖,也就是李隆基幸蜀之后的这几年才落到薛白手中,还是有不少将领心向李隆基,这也是他能迅速控制大明宫的原因。 现在封赏,目的当然是动摇禁军军心,至于樊牢怎么想其实不重要,只要旨意传到各个将领的耳朵里,也就够了。 果然,诸将纷纷领旨,并没有显出敌意。 樊牢大声问道:“这么说来,太上皇临朝称帝,是因为圣人突然暴毙,太子不在长安,皇位以后还是要传给太子的?!” 李珍与李?对视一眼,李?点点头,意思是可以承认这点,反正李亨、李?父子会除掉薛白。 “不错!”李珍遂道:“太上皇帝与太子都是一条心,你等不必有所顾虑!” 樊牢听了,向身后的诸将道:“都听到了?太上皇并没有废掉太子,他还是大唐名正言顺的储君。” 李?心中微微冷笑,目光往营地深处看去,发现有一些宫人正在活动,其中便有宫婢手持铜盆,打着水走动。 果然,薛白把家眷就安置在这里。 现在先把樊牢这个匹夫哄投降了,控制了这些兵马,拿住薛白的家眷。再等薛白与李?两败俱伤,太上皇想治谁的罪就治谁的罪。 忽然,却有兵士高声问道:“殿下既然还是储君,忠王为何不让他入城?!” “你在说什么?”李珍立即叱责。 “小人只是不明白,忠王为何要派兵截杀殿下?!” 李珍讶道:“他何时这么做了?” 这里是禁苑,而薛白还在城西的金光门,相隔甚远,连李珍、李?都不知道城西发生了什么。毕竟,他们出发之时,李?也才刚刚出兵而已。 李?预料到事情不简单,皱眉道:“到底是如何回事?” “殿下!” 樊牢忽然转过身,向一顶军帐中大喊道:“殿下听到了吗?太上皇已为殿下正名,殿下无罪!” “哗”的一声响,那军帐的帘布被人扯开,薛白端坐其中,他赤着上身,正在包扎,身上的裹带满是血迹。 李珍、李?见状都愣了一下,心想薛白分明才刚到西城,如何会出现在这里?谁又能那么快伤了他? 薛白站起身来,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一字一句朗声道:“你们来的正好,告诉我,圣人是如何驾崩的?!” “你……这是何意?” 李珍已经糊涂了。 权力之争是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每时每刻都有着微妙的敌友变化,李珍显然已经不能适应。 反而是李?先明白过来,知道他们再想通过安抚,来收服薛白的势力已经不可能了。薛白早就有所布置,现在要栽赃他们弑君,以便动手清理他们。 “杀了他!” 眼见薛白没有披甲就向他们走过来,这恐怕是杀薛白最后的机会了,李?当即下了决心。 他反应不可谓不快,大喝的同时,也转身亲自从身后的士卒身上去抢弓箭,对着薛白张弓拉箭。 可惜这动作费了一些时间。 “他们反了,杀!” “嗖嗖嗖。” 樊牢身后的弓箭手早有准备,不知何时早就把箭搭在弦上了,随着一声号令当即就放箭。 一轮箭雨就把李珍前面的护卫射倒,李珍也惨叫一声,摔落马下。 李?见状,拨马便逃。 “李倩反了,快走!” “救我!” 李珍还在大喊,可惜身后人仰马嘶,他带的人已经仓皇逃命了。 他爬了几步,眼见不能逃脱,只好坐在地上,瞪大眼看着薛白,大声道:“李倩!你这是何意?太上皇又没有废你的储位!” 这般一说,他身边的几个禁军就没再杀他,而是拿出腰间的绳索想将他捆住。 薛白则不作声,依旧向他走来。 李珍大为惊恐,挪着腚不停往后退,道:“我又没有对付你,太上皇给你留着储位,我带你回宫。” “李珍交构李亨,弑君夺位,罪大恶极!” “你疯了?我说的你听到没……” “噗。” 薛白根本就不理会李珍的话,干脆利落地拿起一柄刀,径直斩杀了李珍。 于是,那张酷似李隆基的脸僵住了,脸上带着狰狞与恐惧之色,瞳孔放大,眼神中却有恍然大悟之色。 到最后,李珍其实明白过来了。 薛白的计划就是故意让李琮死在他们手里、然后清洗他们,不论他们是否废黜薛白,结果都一样。今日他们若是来宣告薛白的罪状,迎接他们的也是这样的刀箭。 可为什么呢? 其实大家互相妥协一点,薛白也能够顺利登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血腥呢? 这一点,李珍就没能明白了。 “社稷多难,外寇侵扰不休,李亨趁我统兵御敌之际,勾结吐蕃、弑杀圣人,罪不可赦,今日请诸位随我平叛!” 薛白就站在李珍的尸体边披上了盔甲,道:“杀入大明宫,尽诛叛逆!” “杀!” 樊牢提起了刀,想到了就任之前薛白与他说过的话。 他的任务很简单,谁敢阻止薛白登基,就杀。 ~~ 李?终于奔到了重玄门前。 他惊魂未定地回头看了一眼,所幸,追兵还未赶到。 然而,离开大明宫到禁苑容易,从禁苑再到大明宫却很难。 “快开宫门,我是颖王!” “杨洄!快放我进去。” 如今负责大明宫防备的是杨洄、李昙等人,之所以用他们,既是因为李隆基身边暂时没有别的可用之人。也是因为这些人的立场天然就站在薛白、李亨的对立面。 此时杨洄就在重玄门这边,眼看李?这么快就回来,知道出了变乱,不敢开宫门,而是让人放下吊篮,将李?等人吊上来。 这么一耽误,李?再次听到了身后追兵的声音,心里焦急,大骂杨洄不止,骂骂咧咧地爬上吊篮。 “快!” “嗖嗖嗖嗖。” 吊篮才拉到一半,箭雨已经再次向他射来。 甚至还有零星几声“砰”的声音,那是樊牢麾下有人在用笨重的火铳对着他瞄准,打到宫墙上,粉尘飞扬,吓得李?胆颤心惊。 “放箭!” 宫墙上,杨洄终于下令,以箭雨将追兵压制了下去。 李?好不容易翻过城垛,当即一把拎住杨洄的衣领,骂道:“你差点害死我。” “别激动,发生了什么?” “李倩反了!” “他反什么?太上皇帝都还没治他的罪,他敢反?” “他借口李亨弑君,禀明父皇决断吧。你守好宫门,莫让他杀进来了。” 李?不敢在这里多待,当即准备下了城墙,进入南面的玄武门。 然而,他转身一看,不由讶道:“那是什么?” 只见玄武门那边火光晃动了几下,有厮杀声传了过来。似乎是一队人从大明宫那边过来,杀人夺城。 “宫内还有李倩的逆军吗?”李?问道。 “没有。”杨洄正在发呆,喃喃道:“应该没有吧?” “应该?你难道没有搜过宫城吗?” “宫城这么大,短短一天内,我能把所有叛逆甄别出来吗?!” 杨洄亦是骂骂咧咧,又道:“也可能是李亨兵变了。” 他仿佛觉得这样会好应付一点。 两人还没搞清状况,转头往北一看,只见薛白已率领着禁军向重玄门逼近而来。 “怎么办?” “快走。” 杨洄身负重责,却是丝毫没有要奋死抵抗的想法,命令士卒守好宫门,就试图往东面的银汉门逃窜。 然而,刚刚夺下玄武门的那一小股人已然飞快地向这边赶来,远远地一箭射出,正中杨洄大腿。 “救我!” 李?连李珍都不救,又岂会救杨洄,根本就不理会,继续往银汉门狂奔。 可惜跑了好一会之后,他远远就望到了银汉门上火光通明,同样有厮杀声传来。 “该死。” 李?欲哭无泪,只好再返身往青霄门赶去。他这一夜都在来回奔逃,至此已是体力告竭,真的跑不动了。意志更是无法支撑,投降的念头不停地泛起。 跑着跑着,他终于是停下脚步,跌坐在地上。 前方,已经能看到薛白带兵进入重玄门,杨洄已经投降了。 只有李?白跑了一个来回。 “我降了……殿下!我降了!” ~~ “降了,我降。” 杨洄捂着伤口,看着薛白向他缓缓走来,忽有一种薛白肯定会杀了他的预感。 视线里,他似乎回到了天宝五载的那个大雪天。 那天,他偷偷去了别宅,与他的外室昏天黑地,他知道李娘肯定也在享乐,但没办法,她是公主,他约束不得。结果回到家中,他却见她正在发火。 “啖狗肠,这小子叫薛平昭……李八娘故意的,她把三庶人案的余孽送到我这里。” “杀了便是。” 当时杨洄只是这般随意地吩咐了一句。 薛家的家奴也好,薛锈的儿子也罢,对他而言,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可假如时间能够重来,杨洄真的会更小心。 他会亲自动手,把那个官奴的脑袋砍下来,脑袋埋在城东,身体埋在城西。 不,他会把他大卸八块。 带着这样深深的懊悔与恨意,趴在地上的杨洄流露出狗对主人般忠心又可怜的眼神,唤道:“殿下,我是在等你啊,我在等着殿下回宫。” 薛白还在向他走来,没有回答。 杨洄更不安了,之前薛白监国时他就以为薛白会对付他,但没有,那是薛白以大局为重了,现在的气氛却十分不同。 “请殿下登基!”杨洄灵机一动,认为也许能劝薛白再次以大局为重,遂朗声道:“李亨弑君,臣是证人,唯请殿下继位!” 他向薛白爬了过去。 “噗。” 一刀搠下,把杨洄钉在了地上。 樊牢是草莽出身不假,但又不是傻子。他要杀尽所有阻拦殿下登基之人,可若放过这些眼看阻拦不了才投降的人,还如何立威? “殿下。”杨洄却还不放弃,喃喃道:“其实当年武惠妃是知圣人有除太子之意,才让我献计,我……” 樊牢看了薛白一眼,见薛白依旧脸色冷峻,于是又补了一刀。 血从杨洄口中不停涌出,他的故事,薛白根本就没兴趣知道了。 见此一幕,李?吓坏了,还想再逃,双腿却怎么都没有力气。 他没听到杨洄最后说了什么,以为薛白之所以杀杨洄是为了给李瑛报仇。 “殿下,你听我说,我与二哥感情很好的,当年的事,是另有隐情的。” 李?说着,渐渐语带哭腔,可这似乎根本没能阻止薛白的杀心。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接着往下说。 “是父皇认为张九龄与二哥走得太近了,想要试探张九龄,于是授意我在张九龄面前检举二哥私藏兵甲,以此试探张九龄的反应。” 薛白到这里,反而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李?不知这微笑是何意,大受鼓舞。 “也许当时张九龄只要主张废了太子,他们就会没事。可张九龄偏偏要给二哥求情,学人家劝谏汉武帝的话‘子弄父兵,罪当笞,况元良国本,岂可动?’以为这样就能劝住父皇,父皇最讨厌把他比作汉武帝了。总之,是皇父授意我的啊,我没有想要害二哥,真的!” 薛白终究应了他一句,问道:“你以为,张九龄当时主张废太子,他们就会没事吗?” “对,对,是张九龄害死二哥的,不是我。”李?道。 “你错了,不论他怎么答,他们都是死。” 李?一愣,也反应过来。 既然李隆基怀疑宰相与太子勾结,到了让他告状试探的地步。张九龄哪怕换一种说法,也只会被认为是故意的。 怎么都是必死无疑。 “是啊,父皇怎么都是要杀二哥的。”李?道:“你看,与我无关啊,我告不告状,都一样。” “是都一样。” “噗。” 又是一刀搠下,把李?也斩杀当场。 如此,薛白已夺下大明宫北面宫门,他没有停留,继续向宫内杀去。 ~~ 李亨见过了李隆基之后,既知皇位不是通过请求就能得来的,当即下定决心,得以铁血手腕夺位。 “我们还有多少人手?” “只有三百。”张汀道:“其余人都被李?带去城西了。” 李亨皱了皱眉,竟是没再问她,而是招过个老宦官问道:“他们到哪了?” “想必就快到了。” “得快。”李亨闷哼一声,来回踱着步。 张汀知道那老宦官,乃是忠王府中一个负责处理污秽的,平素不声不响,根本就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她从他们的对话里大概能听出来是说还有一支武力。 李亨擅长用宦官,这事张汀是知道的,倒没想到李亨竟然背着她还藏了一手。 “怎么?还有兵力可用吗?”张汀问道。 “不算兵力,是当年皇甫惟明送进京的老卒。” “那批人?不是早已死了?” “并不只有一批,最后一批人被李林甫查出来,裴冕没处理干净,结果有几个投靠了薛白。”李亨道:“但我们当时在城外的田庄已蓄养了数百死士,以备不时之虞。” 张汀道:“他们还在?” 李亨摇了摇头,道:“经历了这么多变故,早已所剩无几了。只陆陆续续召回了百余。” “你此前怎不告诉我?”张汀笑了笑,显出些欢喜之色,问道:“打算用他们做什么?” 李亨还是没直接告诉她,只是安抚了几句。 “只要李?能除掉薛逆,宫城里的事不必太担心,到时你就是我的皇后,我想见李昙一面,你能帮我安排吗?” “好,只要李昙投靠我们,那就更稳妥了。” 张汀面上笑着,心里却是在猜测,李亨说宫城不必担心,想必是有办法直接让死士进入大明宫政变。 可惜,这是建立在李?除掉薛白的前提下,若李?掌着兵权成了太子,她即使当上皇后又有何用? 各自心中正打着算盘,坏消息却又传来了。 “豫王回来了!” 李亨心中忐忑,眼看着李?匆匆赶回来,连忙问道:“除掉薛逆了?” “中计了。”李?道:“薛逆根本不在城西,他是虚张声势,我怀疑他去了禁苑。” “什么?” 李亨大吃一惊,连忙向张汀道:“你先找李昙,劝他与我们联手。” 张汀见这父子俩又要秘谋,心中狐疑,但还是应道:“好。” 她一走,李亨果然与李?走到了桌案前,展开一张地图,却是他们早年间就准备好的大明宫的舆图。 “薛逆必然是从重玄门杀入宫中。”李?手指在地图上划着,道:“太上皇尚有威望,组织禁军暂时守住前殿还是能做得到的,他们两相残杀,对我们就会很有利,只怕……” “只怕他们不打起来?” “是啊,万一他们联手,我们必死矣。” “他们会互相残杀的。”李亨在地图上点了点,道:“此处我安排了人手,等了十余年,还是用上了。” 第586章 骗子 第476章骗子 汉中。 梁州城北关大街支着一家面摊,摊边的两块大石头夹着一根竹竿,竿上旗幡在风中招摇。 一个中年男子牵着两匹骏马走过,抬头看着旗幡,喃喃念道:“天汉汤饼,嗬,好大的口气。” “客官,小人这是‘大汉汤饼’,幡上裂了,拿葛布补的,多了一横。小人家的汤饼,大汉来吃也管饱。” 中年男子眯起眼再一看,道:“来份汤饼。” 他在摊子上坐了,四下一看,道:“关中战乱连天,我看汉中似无太多影响?” “哪能没影响?这汤饼,每碗就涨了两文。” 中年男子不以为意,体会不到这吃食上涨的区区两文钱于普通百姓意味着什么。目光落在对桌的年轻人身上,仔细打量了几眼,开口打了招呼。 “卢杞,范阳卢氏,家父留台御吏中丞,讳奕。小兄弟,我看你该是朝廷驿使?” “原来是卢中丞的郎君,失敬,卢中丞死节不降,小人万分敬佩。” “死节的留台御史卢中丞之子,喜欢打听。” 卢杞目光看去,只见那老者看起来六旬模样,颇有气度,不似寻常百姓,该是名门望族,不由疑惑起来,问道:“他犯了何事?” “小老儿哪知是杀头的罪啊,真就只想混口饭吃……” 那驿使口风很紧,说话时目光依旧盯着长街那头的衙署处。 原来那老头跑到了城北的二十里铺,寻了一家大户叩门,自称是圣人,在从长安往蜀郡的路上与护送的兵马失散了,命令那大户护送他到蜀郡,到时重重有赏。当夜,老头便在大户家中吃喝嚼用,夜里还让一个美妾侍寝,次日,他们出发梁州城,路上,老头便借口如厕,揣着金银跑了。 卢杞又问道:“怎不往关中勤王?” 卢杞又转向那老头,问道:“你如何想到这主意?” 地方上的小吏不像长安的禁军见多识广,对卢杞这种有官身的名门子弟就殷勤得多,点头哈腰,有问必答的。 卢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我听说如今暂驻梁州官位最高者乃剑南节度副使崔圆,你的驿信不是递给他的?” 卢杞端坐于人们的目光之中,安之若素,手指却在膝盖上轻轻敲着,似不经意地问道:“我还听闻一桩消息,说是圣人在陈仓时……出了意外,倒不知真假?” “小老儿行骗,得了些金银财帛,已经还回去了。” “那小人就不知了,哦,郎君可知小人今日拿的这老家伙是犯了什么事?” 他们说话时,旁边的摊主已经烧开了大锅,把面条下入锅中,热气腾腾而起。再一掀开那装着打卤汁的大瓮,香气扑鼻,馋得远处的流民们直勾勾地往这边看。 “有几起,但这是杀头的大罪,敢犯的人该是不多。”瞿帅头道。 “行骗?你那是行骗吗?你冒充圣人,犯的是杀头的死罪!” 署前有一片高台名为“汉台”,乃是刘邦当汉中王时的王府地基。 “店家,可知那些蜀郡官员们来了多久了?” “公文已递过了。” “哦?”卢杞追问道:“你还在找谁?” “没有,没有。” 卢杞转头看去,见是梁州城的捉不良帅带着差役们路过,还押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他便请对方喝了杯酒,再次自报了家门。 “问?如何想到这主意!” 待到近处,他递了一块牌符,轻声道:“敢问可是通义高长史?长安急信。” “小人哪懂这些……呀!瞿帅头来了,小人今早刚剁了半斤狗肉,想孝敬帅头,这便给帅头拿上。” “与你交谈的那人是谁?” 高适最后瞥了卢杞一眼,对这种热衷权力之辈不感兴趣,领着驿使进了梁州衙署。 卢杞道:“可圣驾已返回长安了啊。” “自然是假的,圣人还好端端地在长安。” “小人也见过崔节帅一次,好像听说,他得到的圣旨不是入关中勤王的,而是来迎接圣驾的。其它的,只知这一月,衙署堂上每有争吵,还有,大军驻在城外,粮草也不够哩。” 若这般跑了,差役们也捉不到他,偏他贪心不足。又跑去蒙骗另一家乡绅,不巧,那乡绅竟是已听过类似的骗局,嘴上“陛下”唤着,暗地里却遣人报了官,趁着老头沐浴更衣时将其拿下。 “近来这等骗局很多吗?”卢杞不由问道。 卢杞摇摇头,心想,叛乱一起,这天下真是什么破事都出来了。 “放心,天子守京,局势还稳妥。” 卢杞当即就来了兴趣,再仔细端详了那老者一眼,发现他虽然不是圣人,但言谈举止倒也有几分威严。 他又赏了那捉不良帅一吊钱,让摊主端来茶水,坐在那细细听着。 “自己招吧!” “陆陆续续的,有一个多月了哩。” ~~ “汤饼来喽!” “也是听说的,小老儿住在石门镇,听闻有人这般冒充圣人骗到了钱,一时糊涂。” 驿使答了,恰见一队人从南边策马而来,他遂匆匆一拱手,拿起始终放在膝上的行囊起身,快步赶了过去,身手极是矫健。 卢杞目露悲痛,见对方不否认驿使的身份,再次招过摊主,把对方的账也会了,问道:“我看你的马上有烙印,石门驿,从北边来的,不知关中有何新的消息?唉,社稷危急,使人忧虑啊。” 他吃过汤饼,便去拜访崔圆。因他与崔圆其实有一段渊源,早年间,他们都曾受过当时任京兆尹的萧炅举荐,卢杞成了京兆府法曹,崔圆则是司勋员外郎。 可惜后来卢杞卷入了造纸案,得罪了薛白,弃官逃出长安。反而是崔圆,依附了杨国忠,青云直上。 是日,卢杞牵马到了衙署,递上名帖求见崔圆,并称是故人来访,被引入小厅坐下。之后,有一名崔圆的幕僚来接待他。 卢杞便拉着对方闲谈,打听崔圆是如何依附上杨国忠的。 此事倒有几分奇异,说是崔圆有?亲戚李彦允,在洛阳任留台刑部尚书,某次,崔圆往江淮任官,路过洛阳,住于李府。李彦允当夜梦到自己身戴枷锁,被押入府衙待审,抬头一看,上首坐着的紫袍高官正是崔圆。梦醒之后,李彦允认为崔圆来日必贵,遂将其引见给了杨国忠…… “紫袍?”卢杞喃喃着,心中又羡又妒。 他知道,李彦允之所以梦到崔圆来日必贵,根本就不是因为那个梦,而是因为崔圆出身清河崔氏青州房,家世极为显赫,乃高宗皇帝的禁婚诏中明令禁止互相通婚的“七姓十家”之一,而这禁婚诏非但没有削弱崔家的影响力,反而抬高了其身份。而杨国忠之所以厚待崔圆,也是因为看中崔家的门第高贵。 说着话,又有小吏过来,称崔圆请卢杞入内。 “这便去。” 卢杞撑着膝盖站起来,衙署外一瞥,却是愣了一下。 他看到人群中有一名老者往衙署看了一眼,之后便走掉了。 “卢郎君,怎么了?” “没事,一时眼花了吧。”卢杞揉了揉眼,继续去见崔圆。 须臾,他却停下脚步。 “等我一会。” 说着,他大步赶出衙署,环顾四望,寻找着方才看到的那道身影。 ~~ 崔圆刚刚见过了高适,两人谈得不欢而散。 之后,他原本打算见卢杞的,但不知为何,卢杞没有马上过来,崔圆也不着急,揉着眉头,思忖着眼下的时局。 他是杨国忠的人,叛军攻破潼关之后,他便得到了杨国忠的消息,知道圣人有可能会到蜀郡避难。故而提前整备兵马,营造行宫,积极安排了迎驾事宜,并亲自到汉中等候圣驾。 圣驾没来,来的却是眼花缭乱的消息,简单来说,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相信灵武递来的旨意,圣人已经驾崩了,从此尊奉新帝;二是相信长安的公文,出兵关中勤王,这也是方才高适极力劝说他去做的事。 高适说了很多,战略如何、社稷如何,说剑南兵马至关中解了长安之围天下形势会有如何好转。但,高适却忘了说,他崔圆会如何。 首先摆在眼前的一个问题是,高适与薛白关系亲近,显然是庆王一系,守住了长安,前程不需赘言。可作为官长的崔圆,反而与庆王一系并不相熟。 个人私利倒也罢了,崔圆不在乎。摆在眼前,更重要的事是,剑南这一点兵马冒然进入关中,应对得了十余万骁勇的范阳铁骑吗?显然不可能的,冲动行事,只会祸国殃民。 眼下唯一能与范阳骁骑抗衡的,只有安西、河朔的边军。 另外,李亨的旨意也送到了,对崔圆颇有赞誉之词。崔圆确实也写了奉表,承认这位新帝。当然,这只是表态,更多事目前还说不准。 想到这里,崔圆又想到了李彦允说过的那个梦,称他早晚必然要披上紫袍,眼前这站队的时候就是豪赌的时候。 “节帅,卢杞到了。” 崔圆本以为卢杞不来了,看了眼更漏,发现卢杞晚了半个时辰,心中不悦,面上却是不显,道:“我亲自去迎。” 他当然不是为了卢杞,而是冲其父卢奕的面子。 “子良,节哀顺变。” 甫一见面,崔圆便拍着卢杞的肩,无比悲恸地道:“我都听说了,贼犯东都,唯卢中丞正身守位,义不出奔,以死全节,何其忠烈?!” “崔公。” 卢杞抹了两把哭,作为对他那死掉的阿爷的追悼,之后,匆匆与崔圆小声道:“我有极要紧之事与你说。” 崔圆原本还打算哭祭卢奕一番,闻言愣了愣,带着卢杞入内,屏退旁人,问道:“何事?” 卢杞竟还动手动脚,拉着他的衣袖往里走了几步,以神神秘秘的口吻,道:“崔公可是往灵武递了奉表。” “你这是何意?” “请崔公速派人去把奉表追回来。” 崔圆当即不悦,沉着脸,道:“为何?” “圣人尚健在,忠王擅自登基称帝,与谋逆何异?” “原来是庆王的说客。”崔圆一拂袖,叱道:“若如此,便不必再谈了,恕不远送。” “崔公误会了,我并非庆王派来的。” “请吧。” 卢杞无奈,死死拽住崔圆的袖子不放,俯身过去,又要耳语。 崔圆没想到他如此无礼,一边躲避,一边喝道:“来人!” “崔公听我说,我今日见到圣人了。” 崔圆先是错愕了一下,之后,看着卢杞,目光逐渐凝固,像在看一个傻子。 “崔公,你不该给忠王奉表,好在,此事还可补救……” “你被骗了啊。”崔圆叹道。 卢杞一愣,接着,屋门被“咣”地撞开,两个守卫进来,径直押住了他。 “轻些。”崔圆抬了抬手,道:“他并非有意要伤我,是遇到了骗子。” “我不是……” “我知道,那些骗子骗术很高明。”崔圆叹道,“前次,连我也信了,亲自到洋州去迎驾,结果大失所望,一怒之下,将那敢假冒圣驾的逆贼给斩首了。” 卢杞错愕了一下,道:“难怪圣人不信你,你听我说……” 忽然,有士卒狂奔而来。 “节帅,不好了!” “何事惊慌?” “高适、严武、田神功等将,擅自召集勤王兵马,拔营北上了!” “放肆!” 崔圆大怒,叱道:“他们没有兵符,岂能调兵?!” “高适领了圣旨,严武拿了李节帅的兵符。” “什么?” 崔圆张了张嘴,哑口无言,高适所谓的那圣旨他知道,是长安递来的,有庆王监国的盖章与中书门下的印钤。至于剑南节度使李宓的兵符,想必是严武趁这段时日赶去蜀郡拿到的。他被称为节帅久了,常常忘了自己只是个副节度使。 想这些无用,重要的是,眼下这情形,是否该调兵去拦住高适等人。对方奉旨往关中勤王,一旦拦了,万一局势有变又如何? 那边,卢杞几番开口欲语,但看着崔圆举棋不定的样子,遂又作罢。 有些事若现在告诉崔圆,只怕很难保证不会落入庆王一系耳中。 ~~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从汉中往秦川的栈道绝对不好走。 高适手持一柄长枪,横着背也不是,竖着背也不是,最后只好摘下来,拿在手里当拐杖用。 他有时会回头看上一眼,只见士卒们一个接着一个,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可其实只有区区五千士卒,粮草带得也不多,到了关中之后,恐怕不够一个月嚼用。 这是他们进入陈仓道的第五日,傍晚时分,他们下到一片河谷,遂扎营暂歇。 队伍的主将是严武,他与高适官职相当,军略上的才干却更厉害,高适遂推他为主,自己作为副手。 严武是个很沉毅的人,眼神里透着股狠劲,平时话不多,但做事雷厉风行。当陈仓消息传来,旁人还待在汉中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已果断奔回蜀郡说服李宓。 可情形依旧不容乐观,叛军有十余万精骑,他们却只有这点兵力,哪怕是要虚张声势,扮作安西、朔方大军,也难。 “这战,只怕不好打啊。”私下里,高适终于是感慨道。 “只要长安还在,那就一定不会只有我们一支援军。”严武的声音沙哑低沉,道:“越是不好打的仗,越是能立功。” “我有件事不明白。”高适问道:“你是怎么说服李节度使的?” 严武道:“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换作旁人这么说,高适一定不信,但严武的性格一向是极为强横的,孩提时便杀死过他父亲的妾室,这种事是真干得出来。 “真的?” “假的。”严武道,“于我们这些剑南的官员们而言,眼下静观其变最好。如崔圆一般,最后还是少不了他的功劳,但李宓所忧虑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吐蕃。” 高适一听就明白了,一场叛乱,发展至如火如荼的情况,吐蕃暂时虽然还不知道。可若不能及早平叛,就要被吐蕃趁虚而入了。 仅从叛乱而言,它断不了大唐的气运。可大唐与吐蕃是两只猛虎正在相争,一旦其中一只受了小伤,也有被另一只咬死的可能。李宓身为剑南节度使,不得不从这方面考虑,遣五千兵马北上关中,若能救长安,既立了功,又能尽早平叛,若不能,便当是尽力一把。 谈论了一会儿,高适拿出一面旗帜,亲自缝起来。 他要缝的是朔方军的战旗,这次出征太急,这些事前都没有筹措好,只能路上制备了。 “你还会做这个?” “少时家贫,什么都得自己做啊。” “将军!”忽有士卒大步往这边赶来,道:“我们发现那边有一块石刻,请将军过去看看。” …… 说是石刻,其实是有人用猎物的血在石头上写了一段文字,石头边还找到一些火炭与吃剩的骨头。 高适原本还不在意这件小事,但看严武蹲在那看得认真,不由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你看吧。” 高适遂俯身看去,只第一眼就愣住了,因那上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朕受命于天,宅帝位四十有二载”。 那石头上的字有些已经被冲刷、风干,不可辨认了,但还是能看出大概的内容,是有人以天子口吻,自述了在陈仓遭遇兵变的经过。提及了庆王李琮、忠王李亨、薛白等都是叛徒。 “这……” “假的,难怪近来汉中不少人敢冒充圣驾招摇撞骗。” 严武说着,靴底已踩在那石块上,用力一推,把那石块推进了小溪里。 高适很快会意,这石头上指出的叛逆,乃是眼下在秦岭那边组织平叛的关键人物。若是把他们都打为叛逆,那大唐只怕要像西晋一样丢掉一半的疆域。 ~~ 长安城外。 崔乾佑感到了十分困惑。 他本以为,随着李亨称帝的消息传来,长安城会人心动摇,不攻自溃。但结果反而是他受了一个小挫折,之后,长安城内反而不再出现内乱。 “不对啊,唐军的粮食愈不够吃,愈不该如此齐心坚守。” “是啊。”田承嗣亦感到了意外,道:“我安插在城中的内应也没了消息。” 他们的兵马虽然骁勇,却也并非没有压力。 整个大燕目前的形势是,西进不利,东进也不顺。不仅是长安城没有拿下,安庆绪派去东略的兵马也被拦在雍丘不能寸进。换言之,一旦遇上名将,塞北骑兵不擅攻城的弱点便暴露出来了,这导致他们无处掳掠,粮草不济。 与此同时,李亨在灵武称帝,显然也在集中兵马,准备反攻叛军。 留给崔乾佑取长安城的时间实际上也不多了,安庆绪已经又有了退守范阳的打算,几次下旨催促。 从某方面而言,安庆绪的想法也没错,只要老巢在,雄兵在,暂时放弃已经被掳掠干净的河洛地区,以后再来,收获也许更大。 崔乾佑却不想当只会入寇的强盗,他唯一能劝说安庆绪继续攻长安的理由就是李氏正在内斗,李亨指责李琮弑君。正是取长安的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总认为拿下了长安,就等同于拿下了大唐天下。 田承嗣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当初边令诚送出来的那张战略图上,沉吟道:“你说,这难道是假的吗?” “不太像,若没有援兵,他们还守着长安做甚?” 正商议着,忽有哨马赶来。 “报!” “将军,在长安城西又发现了朔方军的哨骑!” 崔乾佑道:“多少人?” “不多,仅数十骑。但是,末将有些疑惑……” “说!” “末将留意到,长安城头上的守军见到朔方军的旗帜,尽皆欢呼。” 此事就有些奇怪了,李亨即使要派朔方军来解长安之围,那城中弑君的叛逆也不该欢呼。 崔乾佑想不明白,干脆亲自策马出了大营。 他赶马到长安城西,远远便只见皂河畔尘烟滚滚,有数十名骑士打着朔方军的旗号几番想突围奔到长安城下,燕军的骑兵则试图射杀他们。 朔方骑兵一见便撤远,等燕军骑兵归营又重新回来。 崔乾佑抬起头,往城头上看去。 他目力极好,能见到有些紫袍、红袍的官员已登上城头,眺望远处。从他们的身形动作间,崔乾佑能感到他们的欢喜。 看起来,李氏宗室之前的内斗并不像他此前以为的那么激烈。 于是,燕军把哨马放得更远,又过了数日,哨马回报,在歧风发现了朔方军先锋进军迹向。 “还是迫不及待地来了。” “他们毕竟是一家,还能眼看我们夺了长安吗?” 田承嗣指着战略图道:“或许是唐军故作不和,想偷袭我们。” 崔乾佑沉思着,道:“不论如何,我们不能被牵着走,只要想清楚一件事――是与唐军继续攻防下去,还是野战?” “你是说……西进,反过来偷袭他们?” 第587章 搅动 入夜,星空低垂,像是伸手就能摘到一般。 李齐物睡得正深沉,忽然被人推醒,睁开眼一看,是朗若赞。 “醒醒,公主要见你。” 来之前,李齐物已听颜泉明说过吐蕃公主娜兰贞,她曾是陛下征南诏时的俘虏,如今则是吐蕃国内主张赞普亲政、结盟大唐的长公主,算是有一点势力。 “公主在哪?” “大昭寺。” “那是何处?” “一百多年前,藏王迎娶尺尊公主,公主的陪嫁里有一尊释迦牟尼八岁时的等身像。寺庙是由山羊驮土而建,因此名为‘惹萨’,这也是我们王都的名字,你们汉人喜欢叫它为大昭寺。” 李齐物道:“天还这么黑,我们现在出发,是怕被人发现吗?” 朗结赞道:“这里离大昭寺很远,那里才靠近红山宫。” 李齐物回头看了一眼,方才在他们身后的札玛止桑宫只是行宫,赤松德赞如今算是远离了权力中心。 他们扮成普通蕃民,悄然离开,走了两日,进入了王都,这里守备就森严了许多。 抵达了宏伟壮观的红山宫下,一直等到夜里,才有人来带他们去大昭寺。 一路上李齐物已听闻了这里是吐蕃的佛教圣地,到了之后,从外观看来确实也庄严巍峨。然而,步入小门,竟是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寺内不见僧人,越往里走越感到阴森。 绕过钟楼,只见一口大钟已经坠落在地了,李齐物见钟上似有刻字,用手摸了摸,之后感到黏黏的,拿火把一照,赫然是血迹。 “这是什么?” “别看了,走吧。” 他们走到一扇小门前,领路人去敲门,李齐物站在一旁等着,忽感觉踩到了什么,俯身捡起来一看,登时瞳孔巨震,骇然色变。 那是一根被生生剔掉血肉的骨头。 刮骨刀刮过的地方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白花花的颜色,衬得旁边的血肉愈发红艳。 “呕。” 李齐物连忙丢掉手里的骨头,抬头一看,却见小门边的筐子里全是这样的骨头。被他一丢,一颗眼珠子滚落下来,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进入吐蕃以来,本喘不过气,一天到晚晕乎乎的。遭此惊吓,终于是眼一翻,晕了过去。 不知晕了多久,再醒来时,李齐物发现自己似乎在一个佛殿里。 可殿内没有佛像,只有一块巨大的案板,案板上摆满了皮肉,再上面的架子上有一排铁钩,铁钩上挂着尸体,摇摇晃晃。 这一惊不得了,李齐物连忙起身想逃,“嘭”地撞到了什么,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案板上滚落下来,昏暗中看着好像是一颗头颅。 “啊。” 他摔在地上,想到了长安,感到无比的想念。这趟来吐蕃,在路上他就花费了大半年,风霜雪雨,别说多辛劳了,可辛劳之后得到的竟又是这地狱般的惊吓。 “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了。 李齐物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站在那。 月亮也从云里出来,照在她脸上,她称不上很漂亮,皮肤有些黑,身材消瘦,唯独眼睛很亮,带着笃定而智慧的目光,让人一见就感受到她的不凡。 “你……别杀我!”李齐物不由哭了。 “这便是唐廷的使者吗?薛白用人的眼光越来越差了。” 听到“薛白”的名字,李齐物竟感到了一些亲切,大唐天子的旧名现今其实已经很少人叫了,而旧名渐渐不被人提及的过程,正伴随着天宝盛世的崩塌。 陛下名叫薛白时候,没那么可怕,大唐也正是歌舞升平。 “你怎么敢提陛下名讳?不不,你是陛下的故人吗?” “我是他的弟子。”那女子道。 她身后自有人上前一步,道:“这便是吐蕃长公主。” 火把的光照亮了佛殿内的案板,只见上面放的是牛羊肉,至于地上那圆滚滚的头颅竟是佛像上的。 李齐物惊魂未定,此时才感到没那么害怕了。 “我并不是故意吓你。”娜兰贞道:“只是这里更安全。” 她进了这满是血肉的佛殿,四下看了一眼,道:“此处原本是圣地,如今却成了屠宰场,你可知是为何?” “为何?” “这都是玛祥仲巴杰做的。”娜兰贞道:“他是我父王的母族,自从我父王去世之后他就把持国政。他为了维持权力,刻意推翻我父王的功绩,并要毁掉佛教。” 她说话时,李齐物目光向她身后瞥去,见朗结赞、野布东都在,还有不少汉人僧侣。 看来,唐廷灭佛导致不少高僧进入吐蕃,其中一部分人成了娜兰贞的助力。 “这封信,你们是如何得来的?” 李齐物道:“是我从达扎鲁恭的大帐里偷出来的。” 娜兰贞问道:“你亲手拿的?” “是。” “达扎鲁恭可有回信?” “有,但我没有拿到。”李齐物道:“我进入他的帐篷时,回信已经被送走了。但我知道,他一定是表达愿意帮助玛祥。” 娜兰贞道:“你怎么知道?” 李齐物道:“因为我向他借兵,他曾问我,大唐是否会支持他扶立新的赞普。” 他终于渐渐想起来了自己此来的任务,又道:“大唐已经击败达扎鲁恭,他损失的兵马远比报给你们的要多得多,你们只怕还不知道吧?现在是对付玛祥的最好时机,因为达扎鲁恭一定没有能力再帮助他。” 娜兰贞以审视的目光盯着李齐物看了一会,冷笑道:“你想挑拨吐蕃内乱?” “我没有。” “被我猜中了,但不要紧。”娜兰贞道:“即使没有这封信,我也要除掉玛祥。” 李齐物道:“我此来,为的是等到赞普亲政,我便可带回吐蕃与大唐结盟的国书。” “放心吧,国书会给你的。”娜兰贞道:“我今夜来,已经准备了要除掉玛祥的计划,但还需要你的配合。” 李齐物只好问道:“我该怎么做?” 娜兰贞道:“这次,唐军击败了达扎鲁恭,玛祥也有暂时休兵之意,他必然要与你们和谈。” “是。” 李齐物指了指朗结赞、野布东,道:“我们是脱离于使团,当先赶路去见赞普的。使团会在三日之后,正式进入王都。” “我知道。”娜兰贞道:“玛祥会在红山宫见你们,我们打算借机除掉他。” 李齐物一听,就感到了担忧,道:“那我也在场,会不会很危险?” “不会。”娜兰贞道:“你只要把这个送给他就好了。” 那是一颗呈椭圆形的玛瑙石,上面黑白分明地分布着一些图案,像是有九颗眼睛在注视着世间,看得李齐物头皮发麻。 他能感受到这个石头像是具有某种神性。 “这是什么?” “天珠。”娜兰贞道:“苯教的圣物,相传是神仙佩戴的饰物,每当珠子破损或稍有损坏,神仙就把它们抛下人间。你只要把这颗天珠送给玛祥,他便会亲手将它送到神祠里供奉,苯教的神祠在红山之上,开凿在岩洞之中,外有石门。” “然后呢?” 娜兰贞道:“我在长安黑市,买到了火药,并收买了一个苯教的大巫师,只等玛祥进入神洞,便将他困死其中,旁人只当他是死于天罚。” 李齐物又问道:“杀人不难,难的是他死后,你们收得了场吗?” 娜兰贞站起身来,在这佛殿内踱步着,看着昔日的圣地成了如今的屠宰场。 “你知道吗?释迦摩尼的神像,被藏在我们脚下两尺深的泥地里,它必然有再被挖出来的一天。就像是如今吐蕃百姓心中的愤怒,玛祥的所作所为已经天怒人怨,为了除掉他,我已准备了太久。” 李齐物看着眼前的女子,感受到了她澎湃的野心,让他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 只见她嘴角微微一个冷笑,又道:“这些争权手段,还是你的陛下教会我的,待我除掉奸臣,吐蕃必与大唐世代亲善。” ~~ “如果有人轻易向你许下明显做不到的诺言,多半是在骗人。” 长安城中,薛白拿着一封书信看罢,这般说道。 信是达扎鲁恭写来的,在吃了败仗之后,表示愿意归还占据的河陇各地,让大唐可以重新与安西四镇往来。前提是,需要郭子仪亲自到鄯州与他会盟。 郭子仪也上表了,称愿意前往。 对此,杜有邻觉得,既然郭子仪愿意去,可见这件事是可行的,然而薛白却不答应,让他颇为困惑。 薛白不相信达扎鲁恭的诚意。 他确实很想尽快拿回河西走廊,但越是如此,越可能受骗。 交还河陇这么大的事,达扎鲁恭作不了主,得派人回王都禀明,可如今才过了半年,时间都不够他的信使往返,必然是骗人的。 “至于郭子仪的表态,那是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这么做。”薛白道:“他被达扎鲁恭挟迫了,担心他一旦拒绝前往,朕会怀疑他的忠诚。” 杜有邻不免奇怪,道:“如果是这样,达扎鲁恭为何要般做?” “或是想要引诱并除掉郭子仪?” “可他刚败不久,本该是休养生息之际,怎会这么快就又生事端?” 杜有邻这般一问,薛白也疑惑了起来。 他铺开地图,看了许久,脑海中忽有了一个答案。 莫非是,封常清已经回到了安西? 所以,达扎鲁恭担心两线受敌,这才想试试能否施计除掉郭子仪。 若是如此,朝廷必然得要做些什么,为安西减轻来自吐蕃的压力才行。 薛白想到自己派去的使者也该到吐蕃了,但不知煽动起吐蕃的内乱了没有? ~~ 与此同时,高耸入云的红山宫。 玛祥正在与臣下们商议迎接大唐使者之事,忽然,有心腹匆匆赶到,附在他耳边道:“大论,有人求见,他说事关大论的性命。” 一开始,玛祥不信,不欲理会,可最后他还是心念一动,道:“带到后面来见我。” 他起身往后殿走去,见到了一人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 “你说有人要害我?” “是,赞普身边的益喜旺波前几日联络了长公主娜兰贞,商定要除掉大论。” 玛祥不信,讥笑道:“那女娃子,能成得了事吗?” “长公主已经想好了计策,只等大论收到天珠,供奉在神祠里时就困死大论……” 听到后来,玛祥终于动容。 ~~ 两日后,李齐物再次抵达了王都。 他是偷偷摸摸地出城,回到使团当中,换上他的官袍,正大光明地进了红山宫。 在这里,他见到了吐蕃的大论,被称为“舅臣”的玛祥仲巴杰。 玛祥今年已经快七十岁了,长得像是一只山羊,且是领头的山羊。在这个名字都是以山羊命名的城中,有着极高的地位,排场比赞普还要大得多。 得益于尺带丹珠是一个明君,赤松德赞一登基就有了不少支持者,而玛祥的年纪也让他很难慢慢地削弱王室的声望。于是,玛祥选择了一个最激进的办法,以宗教之争来夺权。 在李齐物看来,玛祥如今权势虽大,但必然要失败。 因为吐蕃的人心不在他。 不过他们还是相谈甚欢,聊了一些艺术,曲乐、绘画、茶道、马球,都是李齐物喜欢的东西。 之后,李齐物奉上了他带的礼物,别的都是写在礼单上,唯独有个匣子是从他袖子里拿出来的。 “这枚宝石,却得要大论亲自过目。” 说着,李齐物打开了匣子。 周围众人顿时一片惊叹。 “是天珠?竟是天珠?” 之前只是听娜兰贞说,李齐物还感受不到蕃民对天珠的崇拜,此时眼看众人纷纷站起,他这才知此物了得。 他却没留意到,玛祥一见这天珠,眼神便有了一丝变化。 “这是神物啊,多谢李少卿。”玛祥深深行了一礼,问道:“可否让我将此神物送到祭台?” 李齐物连忙道:“既然赠与大论,自该由大论处置。” 至此,他感觉到娜兰贞的计划已经成功一半了。 次日天还未亮,玛祥果然装扮了一番,带着高高尖尖的帽子,亲自捧着天珠,随着一众巫师登上了红山。 李齐物也被尊为尊贵的客人,随行在队伍之中,好奇地看着苯教的祭祀。 祭祀之后,玛祥念念有词,捧着天珠,转身进了神洞。 李齐物抻长了脖子,等待着变乱发生。他迫切地想要完成差事,返回长安。 这往返一趟,得花掉一年多的时间,再加上各种辛劳,只怕折寿三五年不止,到时也该让他享一场富贵了。 “轰。” 终于,前方的神洞一片摇晃,岩石被炸塌下来,轰然封堵了洞口。 “怎么回事?” “是神罚!” “大论触犯了神罚,是苯教的罪人!” 有许多人大声疾呼道,吓得那些玛祥的支持者们不敢上前去营救。 事成了。 李齐物心道可怜那老头要在山洞里被活活困死了,但他也终于可以回长安……忽然,变乱突起。 “拿下他们!” “杀!” 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批吐蕃甲士,执刀就冲向那些在大呼小叫数落玛祥之罪的人。 李齐物转头一看,眼神再次惊恐了起来。 他看到玛祥竟就站在前方,顿感头皮发麻,喃喃自语道:“这人,不是被困在神洞里了吗?” 温热的血泼了他满脸。 周围再次成了屠宰场,但这次,被屠宰的是一个个的人。 接着,已有甲士看向了李齐物、朗结赞等使者。 “别杀他们。” 忽有人挡到了他们面前,手持一枚令符,喝止了那些甲士。 “这是大论的令牌,你们还不退下?!” 这人身影小小的,可在这一刻的气势却比李齐物还要大,正是野布东。 看着他手里的令牌,李齐物不由在想,总不会是这小子出卖了娜兰贞的计划吧? 养不熟的白眼狼。 玛祥缓缓走到了血泊之中,看都不看地上的尸体,只是开口道:“谋反的是长公主娜兰贞、益喜旺波,去把他们全都捉来。” “是!” 可想而知,王都会酝酿出无数的冤案,玛祥必会借着这次机会排除异己,清除掉支持赤松德赞的势力。 他看向李齐物,走了过去。 野布东双手拦着,道:“大论,这件事与大唐使者无关,大唐只管与真正说的上话的人结盟。” 玛祥深深看了这个奴隶一眼,挥挥手,让人将他带了下去。 一把刀再次架到了李齐物脖子上,惊得他一个颤栗。 玛祥走近李齐物,道:“是唐主让你这么做的吗?” “没有,我到吐蕃只想和谈……大唐已经击败了达扎鲁恭,斩首上万,吐蕃若不想唐军踏过日月山,就把占据的河陇之地还回来,这才是我的条件。” “天珠哪来的?” “我是到了吐蕃之后,被娜兰贞的人绑了起来,她让我把这个送给大论,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啊!” 玛祥的目光依旧杀气腾腾,甚至夺过了刀,作势要一刀劈死李齐物,可他还是忍住了。 今日他看似赢了,实则还是输了,原本可以有更恰当的方式夺权,可现在却走到了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局面,吐蕃国力大损。 玛祥心里很明确,这一切就是唐廷故意策划的,偏偏没有实证。 唐廷就派了这么些阿猫阿狗来,参与阴谋的朗结赞、野布东都是吐蕃人,一个破落户、一个甚至是不起眼的奴隶。 若向天下人说是他们把吐蕃赞普、宰相玩弄于股掌之间,只会成为笑柄。 而且,眼下这个时节,也不宜与唐廷继续开战。 他终于是丢下刀,对着李齐物露出一个笑容,老脸皱得像是一朵菊花,实则皮笑肉不笑,杀气腾腾,格外吓人。 ~~ 娜兰贞今日就在红山宫中,远眺着神祠,等待着结果。 她已经作好准备了,玛祥一死,就迅速夺权,以迎回赞普的名义发号施令。 然而,那轰隆之声还没过多久,已有她的心腹跑来,道:“长公主,不好了,玛祥还没死!” “怎么回事?他不是进了神洞了吗?” “没有,是假的,消息泄露了,他提前做了安排。” “快走!” 娜兰贞第一时间就赶到马匹前,翻身上马,直奔札玛止桑宫。 她得马上去救出赤松德赞,如此才可能有号领诸部落正面对抗玛祥的机会。 然而,还不等她奔出王都,两边忽然杀出一队人来,对着他们就乱箭齐射。 “嗖嗖嗖嗖。” 娜兰贞身边的心腹们于是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她痛心不已,愈发用力挥鞭抽马,如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一路赶到山南,远远就见火光冲天,娜兰贞大急,加快速度上前,却见札玛止桑宫已经燃起了大火。 “该死!” 她愤忿不已,有心杀过去,但玛祥派出的人马已经封锁了前往札玛止桑宫的道路,她也只能暂时隐忍,保全自己。 很快,红山宫诏告各部,称长公主勾结大臣益喜旺波作乱,刺杀玛祥,并纵火烧死了赞普,所幸玛祥得到了天神的庇佑没有死。 又过了几日,玛祥就拥立了赤松德赞的堂兄弟牟芒如赞为赞普,并且通缉追杀娜兰贞。 ~~ 这段时间,王都一片混乱,冲突不断加剧,到处都如屠宰场一般。 李齐物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再也不能回到长安。 然而,待到玛祥好不容易暂时维持住了他的权力,竟是又见了李齐物,表示愿意答应朝廷的条件,与唐廷结盟,但需要唐廷承认新任的赞普。 李齐物于是肩负着传递国书的使命,踏上了回归长安的道路,这一走又是要大半年,他总有一种预感,这段路途只怕不会太顺利。 野布东依旧在队伍当中,李齐物原本深恨这个泄露消息的奴隶,但野布东反问了他一句话。 “阿郎也见过赤松德赞,他虽然年轻,但志向远大,很得人心。助他除掉玛祥,他以后成了一代英主,真的对大唐有好处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会是奉命……” 李齐物心中有了猜测,便不再为难野布东。 他们又赶路一月,抵达了苏毗部落境内,某日宿在一间寺庙当中。 李齐物累得厉害,早早就睡了过去,睡得正香时,忽感到有人在对自己说话。 “李齐物,你醒醒。” 他遂睁开眼,只见床前赫然站着几个僧侣,其中还有一年轻僧侣被绑缚着,十分面熟。 定睛一看,他不由惊呼起来。 “赞普……” 忽然,榻边的人用力捂住了李齐物的口鼻,只露出他那双满是惊恐的眼。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才听到对方的声音。 “别再一惊一乍的,我就放开你,我们是自己人。” 第588章 背盟 密牢中油灯如豆。 随着烙铁在皮肤上烫出青烟,质问声再次响起。 “赤松德赞在哪里?” 被束在刑架上的是个短发的僧侣,抬起头来,正是益喜旺波,他紧紧抿嘴,一言不发,眼神如磐石一般倔强。 审问他的人已经连熬了好几个夜晚,打了个哈欠,自语道:“和尚不肯开口,只当赤松德赞已经死了便是。” “明日再审吧。” 声音远去,密牢渐渐安静下来,益喜旺波环顾四望,寻找着一个能让自己死去的办法。 直到夜深人静,外面忽然传来了声响,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纤瘦身影走了进来,到了他面前,竟是娜兰贞。 “公主?你怎么来的?” 娜兰贞脸色疲惫,道:“我本以为你与赞普都被害了,但查到玛祥的心腹一直在秘密把人捉到这里。告诉我,赞普是不是还活着?他在哪里?” “赞普,应该还活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 益喜旺波道:“当年公主与巴赛囊出使大唐,带回来慧证禅师与他的一众弟子。这次刺杀玛祥失败,慧证禅师感应到了赞普有危险,提前带着赞普逃走了。我为掩护赞普留下,放火自焚,没想到被玛祥的手下擒住。” 娜兰贞听罢,先是喃喃道:“是慧证救走了赞普?” 但她隐隐还是感到不对。 自变乱以来,她一直在千辛万苦地寻找赞普,可慧证救出赞普之后,不仅没有联络她,似乎还在避着他。 得了这个线索,娜兰贞就派巴赛囊调查禅宗僧侣,没多久,巴赛囊让人禀报她,查到了此前陆续有一批禅宗僧侣前往苏毗部落的地盘,而这也正是唐廷使者归还的方向。 “赞普跟着使者逃往唐廷了?”娜兰贞心里猜想着。 她不由又想到了薛白。 以往她深恨过他,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坚韧与强大,这给了她不少力量,让她得以去效仿。这些年,她拼命地努力,就是想要变得像他一样。 渐渐地,在她心里,薛白成了一个沉稳可靠的盟友,至少暂时而言是这样,所以她迫切地想与他结盟。 娜兰贞马不停蹄地往唐廷使者的方向追了过去,她风雨兼程,每日餐风饮露,终于打听到了他们的动向。 在当惹湖边,一个牧民告诉她,数日前唐廷的使者从此处经过,且队伍中带着一队僧侣。 娜兰贞大喜过望,疾驰到马儿力竭,不得不停下来,在一座密宗的禅院里宿下来。入宿时她总觉得那老僧看她的眼神不对,夜里便留了个心眼,待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便倏然起身。 “公主,老僧想带你去见巴赛囊。”门外的老僧道,“他受了重伤,强撑着想告诉你一件事。” 娜兰贞也是胆大,毫不犹豫就随着老僧去了。 到了一间僧舍,推开门,只见巴赛囊躺在那,身上的箭矢都没有拔掉,他浑身有好几处伤口,敷着香灰,被涌出的血液糊成了一团,脸色腊黄,已是奄奄一息。 “巴赛囊,谁把你伤成这样?” “可算等到了公主……是唐廷……掳走了赞普……” 娜兰贞上前,道:“你说什么?” “是唐廷使者把计划告诉玛祥……出卖了我们……” “怎么会?他与我们结盟了。”娜兰贞摇头道:“他们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在她印象中,薛白与颜真卿都是正气凛然之人,推崇的是仁义礼智信。 巴赛囊喃喃道:“一开始我也不信,唐廷以大国自居,好颜面……怎么能做背盟之事……但他们……是敌国啊!” “噗”的一声,血从他口中涌出。 他原本凭着意志支撑着,想要把消息告诉娜兰贞,现在这口心气散了,再也支撑不住,死在当场。 娜兰贞颓然坐在地上,发愣了很久。 自从玛祥摄政以来,一直在对大唐的边陲发动兵事,先后占据了河西、陇右诸地。还在年年秋收时进犯大唐,甚至支持达扎鲁恭兵进长安。 所以,她以为,自己与薛白有共同的敌人,只要除掉玛祥、达扎鲁恭,吐蕃与大唐就能和平相处。 她太天真了,她所谓的诚意与信用,薛白根本就不屑一顾。 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 削弱吐蕃对大唐有利,薛白就会毫不犹豫、极尽所能地去做。 现在让玛祥以残暴手段镇压反对者而强行夺位,最能削弱吐蕃,薛白就这么做,等到玛祥真控制了局势,薛白就会把赤松德赞送回来,再一次地掀起内乱。 至于个人的交情与立场,相比这些,屁都不是。 “该死。” “该死。” 一些原本被忘记了的画面再次浮现在娜兰贞的脑海里,那些死在南诏的吐蕃将士,那些她被俘受辱的点点滴滴。 她怒骂了两声,紧紧攥着刀,眼神中透出杀意来。她还没输,她要救出赤松德赞,回来主宰吐蕃。 到那时,一个强大无比的吐蕃国,将把唐廷肆意蹂躏。 ~~ 长安。 上元三年过去,薛白更改了年号,为“正兴”,取的是“拨乱反正,中兴大唐”之意。 正兴元年,己亥年,猪年。天下无大事,去岁二圣驾崩、吐蕃犯境,暂时的动荡之后,国事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薛白正式执政的第一个年头,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不出错”,因他常常扪心自问,他登基称帝与李亨、李?的不同在哪里?或者说能给大唐带来怎么样的改变?想来一是他脑子里带来的后世那些工艺与规律,这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建立基础;二是对大唐本身的问题进行修正,最大的问题有两个,藩镇割据、税制改革。 在位期间能够完成这些,薛白相信大唐一定能在自己手上更为强盛繁华,但藩镇与税制的解决与形成都在于阶级矛盾,一动就要动到大唐的根基,不能操之过急。 他愿意先花上数年的时间,安稳民生,积蓄国力,培养可用之才,同时也增加个人的权威,待到日后鼎故革新,才能从容不迫。 因此,这个正兴元年,薛白最在意的是创造一个安稳太平的外部环境,他不像李隆基大举征兵伐青海,而是在一场战事之后,暂时利用外交手段迫使吐蕃无力再发动战争,之后就是等着封常清从安西四镇传来消息。 待解决了西北的问题,薛白想要到天下各地巡视一番,肃清吏治,从地方上开始解决矛盾,进行税制的改革,亲自督促,避免出现好的政令实施下去却变成害民的恶政。 他还让江南东道设计了海运衙署,建造海船,期望往后大唐的船只扬帆海上,带回更多产的粮种,亦宣扬大国的威仪。 这些都是后话,风平浪静的日子里需要他耐心等着。 另外,进入了正兴元年,青岚、李腾空先后诞下了一子一女,使得原本有些清冷的宫城添了几分喜庆。 朝臣们自然是恭贺薛白,但也留意到一向以风流著称的薛白如今真正册封的妃嫔并不算多。 最后却是杜五郎得了杜有邻的授意,求见薛白时开口提醒了几句。 “不如你再册封些妃嫔,开枝散叶,让我们这些元从之臣更安心些吧?”杜五郎四下一看,见殿内无人,拿起御案上的苹果啃了起来。 薛白批着奏章,头也不抬,道:“好啊,便先册封?娘、妗娘。” “咳咳。”杜五郎啃着苹果被呛了一下,摆手道:“免了免了,阿姐们便是答应,阿爷也会打断她们的腿,别家错了辈份无妨,在我们家,最重的就是声誉。” 薛白道:“那我册封十七娘如何?” “不可不可。”杜五郎摆手道,“她与你同是宗室。” “瑶娘呢?” “开什么玩笑。”杜五郎忙不迭应着,道:“还有,瑶娘的姐妹也别不必再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旁人背地里议论是一回事,你摆到台面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薛白沉吟着,道:“不瞒你,我近来与季兰子时常相见,我不想负她。” “你认真的?”杜五郎捶了捶脑袋,道:“你们私相授受,我当不知道便是,不过这也是一个同姓,明面上册封亦不恰当。”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你何必跑来多嘴?” “还有念奴、谢阿蛮嘛,你再想想,你还有哪些对不起的红颜。” 薛白倒是由此走了神。 他并没有真的在想自己还对不住谁,只是想到,其实还有个办法能给身边人一个名份。 “对了,你听说了吗?”杜五郎忽道:“和政郡主的事。” “她怎么了?” 也只有杜五郎敢与薛白说这些,凑近了些,以闲聊家长里短的语气说起来。 “她被退婚了,前两年玄宗皇帝不是给她选了一个夫婿吗?崔氏子弟,好像名叫崔玫,婚期本是定在上元三年,结果一场宫变,你杀了忠王。听说,她连婚帔都披好了,结果崔家担心被牵连,死活不愿娶她,现今她成了长安城的笑柄。” 杜五郎说得唏嘘不已。 薛白听了却没多大反应,道:“与我说这些做甚?我还能逼着崔玫娶他?” “你可以下一道旨,让崔玫知道,你并不会追究忠王的女眷。” “操心不到这些。” 薛白合上手中的奏折,面对杜五郎的神态严肃了一些,道:“朕今日见你,乃因这封折子。” “什么?” 杜五郎先是以朋友的语气问了一句,之后神色一凛,拱手道:“臣听着。” “当年朕招降了田承嗣之后,让他率领范阳降卒随朕北伐史思明,你觉得此事朕做错了吗?” “臣岂知这些?”杜五郎挠了挠头小声嘀咕,但真认真一想,还是能回答出来,道:“范阳降卒之妻子儿女皆在故地,归心似箭,随陛下北伐,自当奋勇,留在关中反生事端,陛下此举,自然是没错。” 薛白把手里的奏折丢给了杜五郎。 杜五郎打开一看,只见奏折是颜杲卿写的,只略略提及了河北的军屯一事,主要说起的是回纥内乱导致的一系列影响。 叶护、移地健二人分裂之后,叶护被赶到了葛逻禄的部落,移地健则派兵南下,其兵马在大唐边境盘桓了一段时间,便开始劫掳边境百姓。 颜杲卿主政一方,不擅长行军打仗,所幸麾下猛将如云,田承嗣、张忠志、侯希逸、刘客奴等将领纷纷领兵出击,击败了移地健的兵马,范阳、卢龙军虽然叛变过,但这些年兵士对待外敌一向强硬,不坠大唐男儿的威名。 这封折奏,便是颜杲卿递上来报功的,为将士们请赏,比如任田承嗣为范阳兵马使。 他还在折奏里称,眼下外敌犯境,暂时不宜削弱节度使之权,因为现在范阳是颜杲卿、袁履谦在主政,若是把一郡大权分散到各州县,外寇来时,难以统筹御敌,且倘若把节帅权力一分为四,他反而压制不住。 最后,颜杲卿还问朝廷,是否收到了朔方的奏报。 杜五郎看罢,揉了揉眼,又看了一遍。 薛白问道:“看出问题了吗?” “陛下莫非是怀疑颜杲卿贪恋权位,想要自己当节度使,这才不支持陛下削弱范阳节镇的权力?” 薛白道:“他说的是实情,并非是为了揽权。” 杜五郎道:“那还有什么问题?” “你觉得范阳的问题在颜杲卿还是在田承嗣、张忠志等范阳旧将?” 杜五郎遂思忖了一下,感受到了颜杲卿奏折里似有镇不住田承嗣等人之意。 之前薛白亲镇范阳,还能压得住这些骄兵悍将,现在回纥一旦南掠,他们重掌了兵权,再想让他们交出来就难了。 哪怕是薛白信任的颜杲卿、袁履谦能镇守住,但也必须手握所有权力,长此以往,不也就成了范阳旧将,不能根本上解决问题。 “陛下是说,问题不在这些人,而在于藩镇的权力?” “你可有办法?” “臣是最愚钝的,怎么能与陛下商议这些要紧事。”杜五郎道,“无非是……派出监军?” 薛白摇了摇头,先略过范阳的问题不谈,又指向了奏折上最后一句话,道:“颜杲卿这是在提醒朕啊。” 杜五郎目光看去,讶然了一下,问道:“陛下莫非是没有收到朔方的奏报?” “嗯。” 如今的朔方节度使是仆固怀恩。 这人一向是以忠诚自居,偏偏被李亨父子激怒之后占据着朔方的几座大城,也不肯交出兵权。此前,薛白一直顾不上他,只好安抚招降他,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但,仆固怀恩当年为了助李亨向回纥借兵,曾嫁女于回纥,移地健正是其女婿。 现在,移地健南掠大唐,不去侵扰更近的朔方一带,而是直接向东跑去范阳、平卢。而仆固怀恩一个字都没有上报朝廷,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也许是移地健不想招惹老丈人,仆固怀恩什么都不知道;也许是双方已接触过,达成了共识,移地健因此去侵扰大唐别处,仆固怀恩故意隐瞒不报。 颜杲卿说现在的局势不安稳,不适合削弱范阳节镇的权力,显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防备仆固怀恩。 杜五郎于是有些被吓到了,道:“陛下,这么大的事,该找宰相商议啊,臣担不起的。” “找你来,是想让你代朕去见一趟仆固怀恩。” “什么?” 杜五郎一听,脸色就发白了,嚅了嚅嘴,道:“朔方那种地方,那些骄兵悍将,我……” “你是朕最信得过的人,最能代表朕的诚意,代朕转告他,朕不愿与他心生猜忌,他是坦率的汉子,只问他,朕能否再相信他一次。” ~~ 一眨眼,正兴元年就到了下半年。 有许多商贾南下采购了茶叶、蜀锦等货物归还长安,等待着朝廷打通西域。有的等待了半年,有的甚至已等待了一年之久,然而,朝廷虽击败了吐蕃的入侵,却还没有兴兵收复河西的意思,商贾们议论纷纷,都说被年轻的皇帝骗了。 薛白也有些焦急,西域的商路不通,长安的物资就只能靠天下供给。只入不出,相当于原本是一池活水,如今成了死水。 只到中秋节后,这日,颜泉明忽然求见。 他往常觐见都是前一日就递交奏折,今日一改常态,薛白遂心念一动,已有了预感。 因此,颜泉明一进殿,薛白便问道:“可是使者回来了?” “正是!李齐物等人归来,且带来了玛祥的使者,陛下可要现在就见?”颜泉明也很兴奋,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事成了,赤松德赞就在队伍当中。” 薛白长舒一口气,并不急着见这些人,而是看向了地图。如此一来,原本被卡得死死的棋局就能盘活了。他可以把一部分川蜀的兵马调动到秦陇,准备打通西域。 甚至只需要作作样子,通过谈判的方式拿回河西诸城。这是最好的结果,到时他便可把郭子仪再调往朔方,镇住仆固怀恩。 也能够调换范阳、平卢的将领。 当然,冷静下来一想,这些计划能顺利达成的前提是安西、北庭诸镇都还在,或者说都还心向大唐。 倘若安西、北庭都已臣服于吐蕃了,收复河西就成了毫无意义的事情,朝廷在西北碰了壁,连带着朔方、范阳、平卢的问题也会变得更加的棘手。 ~~ 与此同时,灵武。 封常清曾经从这里率军北上,取道回纥前往安西。 在他们离开了近两年之后,终于有一小队人马风尘仆仆地从北方回来,乘着骆驼,在风沙之中赶到了灵武城门下。 有朔方兵士上喝问道:“你们是谁?!” 那一小队人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皮肤粗糙,风霜满面,愣愣看着城头上摇晃的大唐旗帜,发呆了许久。 他摊开双手,看向苍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唐?大唐!” “万里归途,整整一万余里,我们终于走完了。” 随着这两句话,这中年汉子已是泪流满面。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哭,引得身后的同伴们纷纷抽泣,他们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浑浊的泪水滴在那一双双磨破的脚上。 城门守军不由动容,问道:“你们是从何处来的?” “安西、北庭都护府还没有降!” 那中年汉子没有马上回答他是谁,而是用力捶打着胸膛,铿锵有力地说道。 “这些年河西陷落,长安音讯全无,吐蕃大军连番攻打,但安西军还是守住了!” 守城士卒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汉子,道:“安西四镇还在?” “还在!” “北庭都护府还在?” “还在!” 中年汉子答过,双手按在那守城士卒的肩上,问道:“长安呢?长安还在吗?” “长安……当然还在。” 中年汉子这才道:“末将曹令忠,北庭留后杨志烈将军麾下,奉命归京,上报西域情形,我等虽孤悬万里之外,然大唐军旗未坠。” “快!快报于节帅!” 城门打开,守门士卒翻身上马,向城中节帅府疾驰而去。 节帅府,正厅。 杜五郎双手捧着一个杯子,杯子里的酒水正泛起涟漪。 他的手正微微地颤抖,面对仆固怀恩,他察觉到了危险,不免有些心虚。 “我对朝廷忠心耿耿,可朝廷总是疑我!” 杜五郎才转达了天子问候之意,仆固怀恩不仅没有表现出恭敬,还大手一挥,愤愤不平地说起来。 “想来也是情有可原,此前在泾原,我对忠王掏心掏肺,尚且见疑。当今天子,我更是起兵与他交战过,他如何能信我?!” “不是这样的。”杜五郎连忙道:“陛下遣我来,恰是因为信任。节帅你想啊,我是陛下最信任之人,若是怀疑你,我岂会置身险地?” 仆固怀恩轻呵一声,不以为然。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杜五郎此来,是因为回纥内乱。 “若我说,回纥内乱之后,我确实与移地健有过联络,你待如何啊?”仆固怀恩问道。 薛白说的没错,他果然是个直率之人。 但杜五郎见他这么坦诚,反而心里猛颤了两下,背上有冷汗流了下来,暗忖这都告诉自己,莫不是已打算杀自己灭口了吧? 第589章 世袭 其实在这个正兴元年的年初,仆固怀恩确实见过移地健。 那天上午,他打着赤膊,让大夫查看他背上的粟状脓头。 “疽色晦暗,脓汁清稀,节帅可有其他异样?” “精神不振。”仆固怀恩说罢,闷声补充道:“口渴,烦躁,便秘溲赤。” “请张嘴。” “啊。” “节帅舌淡苔薄白,脉略数而无力,确是背疽。” 仆固怀恩吃了一惊,连忙问道:“那我还能活多久?” “节帅放心,它疮疥始发,待老夫开服药剂你好好调养即可。” 话虽如此,仆固怀恩却知背疽是绝症,多少名臣名将都躲不过,不免心头忧虑,偏是任他如何发问,那大夫都只叫他安心。 正在这时候,仆固?从中受降城赶了回来求见,仆固怀恩连忙披上衣服,又嘱咐大夫他发了背疽之事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仆固?入内就屏退了左右,神神秘秘地附在仆固怀恩耳边,低声道:“阿爷,我见到妹婿了,他想要见你。” “妹婿?”仆固怀恩以手指了指北面,道:“你是说?” “是。”仆固?连忙点了点头,“他想见阿爷。” 父子二人都知道,薛白曾经俘虏过叶护,又将其放归回纥,那在回纥这场内乱中必然是支持叶护的。反观移地健,对大唐不断挑衅。 这种时候与移地健私下联络,若被朝廷知道了,是重罪。 但仆固怀恩思来想去,还是亲赴阴山见了移地健。 移地健与薛白年岁相仿,这年还不到三十岁,身材健硕,眼神如草原的苍鹰一样锐利,身上带着一股凌然傲气。 他是携妻子来的,先是让仆固怀恩父女团圆,之后爽朗地表示他想当回纥的可汗,到时仆固氏便是他的可敦。 之后,翁婿二人在草原上策马奔驰了一段,长谈了一番。 移地健对薛白意图分裂回纥的心思非常清楚,他知道是薛白曾经提醒叶护小心他。 原本他已经定下计划除掉叶护,结果却功亏一篑,算是结了大仇。放任一个对他有敌意的唐皇帝登基称帝,他忍不了。 另外,他现在迫切地需要钱财来赏赐部众,安抚他们焦躁不安的心,巩固自己的地位。 因此他希望仆固怀恩能与他一起攻入长安,到时金帛子女归他,长安城归仆固怀恩,两全齐美。 劝说的话语也很动人,仆固怀恩竭肝沥胆为李氏尽忠,可惜并不受现在这个唐主的信任,到不如与女婿共商大事。 思虑了很久,仆固怀恩眉头几次皱起又舒展,最后,想到了背上的疽,终是摇了头。 “有郭子仪镇着,只怕我一起兵,麾下朔方军就降了一半啊。” 他倒也没完全拒绝,只让移地健先除掉了叶护,这边熬死了郭子仪,再商议大计。 这场见面终究是没能谈出什么来,分别之后,移地健向部众吩咐道:“我们向东,掳河东、范阳。” “大汗,为何近的不抢,跑那么远?” “给我丈翁一些颜面,也让唐主对他生疑。”移地健冷笑一声,望着仆固怀恩纵马离去的背影,道:“看到了吗?我丈翁脑后是有反骨的。” …… 从中受降城回到灵武,仆固怀恩对待仆固?的态度就有所不同。 他一改往日的严厉,有时也会在仆固?面前感慨上几句。 “我仆固家为大唐战死了四十余人,可惜,连从龙之功都没沾上。你几个兄弟俱丧,往后我若不在了,你如何撑得起这份家业?” 仆固?道:“孩儿以为阿爷一心为国,不曾想过家族。” “蠢材,若非为了仆固一族,我何苦那般拼命。” “若是如此,阿爷为何不答应妹婿?” “我自有道理。” 仆固怀恩板着脸,以说一不二的态度顶回了儿子的问题。可过了一会,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当今这个大唐天子,我与他打过,被他打怕了。” 听了这句话,仆固?一愣,渐渐握紧了拳,掷地有声地道:“仆固家男儿,哪有输一次就认怂的!” “啪!” 仆固怀恩径直给了他一巴掌,道:“给你几天好脸色,你便狂起来了?!” 这一巴掌重塑了他的威严,他想到背上那颗疽,沉吟了半晌,最后又道:“放心吧,我会为仆固家谋一条与国同戚的好出路。” 最初,仆固?不知这个出路是什么,直到杜五郎来到了灵武。 ~~ “陛下让我来问节帅,他能否信任你?” 面对仆固怀恩的杀气,杜五郎内心战战兢兢,面上却故作镇定。 仆固怀恩眼一瞪,沉声道:“臣多年来抛家舍业,为大唐出生入死、躬履行阵,子弟族人战死无算,今陛下疑我不成?!” 杜五郎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道:“言重了,言重了,陛下当然不会对节帅见疑。” “若如此,臣请陛下任命犬子仆固?为朔方军留后。” “什么?” 杜五郎知道仆固怀恩直率,却没想到有这么直率,竟是直截了当地就提出了条件。 但这个条件,绝不是他能替薛白轻易应下的。 仆固?为朔方军留后,相当于一旦仆固怀恩死了,仆固?就要继任为朔方军节度使。 节度使原本就掌握了一方的所有权力,等同于一方诸侯,再世袭下去,与封疆裂土何异? “陛下若信臣,请封仆固?为朔方军留后。”仆固怀恩面对东方执礼,重申了一遍,以示他态度坚决,“若如此,臣感陛下君恩深重,必效死以报!” 若薛白能答应,他是真的打算为薛白效死。 就像以前能为李亨父子做的那样,亲自上阵杀敌,牺牲至亲,哪怕斩杀投敌的亲生儿子,全都再所不惜。 只要君王能给他最纯粹的信任,他便回报给君王最炽热的忠诚。 “臣知陛下有壮志,收复河西,联络西域,挥师青海,击败吐蕃,收服回纥,威加万邦,为此,臣愿征战沙场,万死不辞。然而,这些年臣为大唐勘乱,族人死伤惨重,子孙凋零,若能解决了后顾之忧,臣别无所求!” “节帅,这事吧……” 杜五郎原本想说,他作不了主,得上报长安。可转念一想,他觉得自己得先担待一下,为薛白争取一些时间。 “我得想想如何呈报于陛下,我……远道而来,头疼得厉害,一时考虑不了如此大事。” 结结巴巴地推托了,杜五郎就向仆固怀恩告辞。 等到离开这个节帅府,他不由心中叫苦不迭,暗忖这下完了,跑来这一趟,竟是逼反了仆固怀恩。 忽然,被撞了一下,他摔在地上。 “呀,郎君没有事吧?!” 杜五郎抬头看去,见一个满头大汗的兵士上前扶起了他。 “没事,你怎么跑得这么急?” 那兵士原本担心自己撞到了尊贵人物,诚惶诚恐的,见这人好说话,安心了许多。小心翼翼地给杜五郎拍干净了身子,行了一礼,匆匆忙忙又跑开了。 “喂,你……” 杜五郎也不知是何紧急军情,能让他这般着急,遂回头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兵牌,上面有他的行伍、名字。 仓促间只看到一个“六”字。 却说那士卒快步赶入节帅府中,却是向仆固怀恩禀报了一件大事。 “节帅,北庭都护府遣人到了!” “谁的人?”仆固怀恩讶然,以为自己听岔了。 “是北庭留后杨志烈麾下的曹令忠。” “怎么会?” 仆固怀恩想了想,吩咐将那一行人带来,他要亲自接见。 等候的过程中他又安排了酒宴,端上好酒好菜。 “末将参见仆固节帅!” 曹令忠大步入堂,一见仆固怀恩,即面露崇敬之色,神态激昂。 他原本是河西兵,安史之乱是随杨志烈到北庭征兵,听闻过仆固怀恩的忠勇事迹,知道这是国之良将,十分敬佩。 “果然是条好汉。” 仆固怀恩一见曹令忠也是连连点头,眼中泛起欣赏之意,招呼这一行士卒享用酒肉。行伍之人性情豪爽,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当即开怀畅饮。 席间,仆固怀恩问起安西、北庭的情形,曹令忠也都言无不尽。 “两年前,封常清曾率部借道回纥前往安西,他到了吗?” 曹令忠正举杯痛饮,放下酒杯,笑道:“原来节帅知晓,末将原本在伊州从军,正是遇到了封节帅,才自告奋勇,归京报信。” 仆固怀恩不解道:“封常清何不遣信使归来,而是托付于曹将军?” “自是有机密军情要呈上。” “本帅可看得啊?” 曹令忠道:“节帅战功赫赫,忠贯日月,自当看得。” 说着,便从贴身的军袍里拿出一份地图来,呈给仆固怀恩。 这地图上标注了安西、北庭的兵力,以及吐蕃的兵力分布,上面还有封常清与杨志烈、郭昕等当地将领们制定的收复河西走廊的战略。 仆固怀恩看过,良久无言,末了,把这地图还给了曹令忠。 跋涉万里回到大唐,安西这些兵士的心情可想而知,难得能开怀畅饮,是夜都喝得多了,就宿在这节帅府中。 客舍里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但再大声也传不出客院。 月光照在广袤的天地间,远处是贺兰山与黄河,以及一望无际的戈壁,有种天下太平的宁静感。 仆固怀恩立在窗前,思虑良多。 “把他们都关起来吧。” “节帅?这是为何?” “一旦封常清收复河西,皇帝就更不可能答应我的请求了,拖一拖吧。 是日,还有一队商旅出了灵武城,出城之后有人换乘快马往长安方向急奔,直到了下一个驿馆才停了下来,换由别的驿使传递消息。 如此一站接一站,信最终被递到了薛白手中。 ~~ 长安,大明宫,宣政殿。 薛白放下杜五郎的来信,心中自语道:“本以为藩镇世袭由田承嗣而起,没想到,却是仆固怀恩先开口。” 他并没有立即认为这是一件坏事。 至少,仆固怀恩还没反,且表露出来的态度是并不想反,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留后之职定是不可能给仆固?的,这触犯到了薛白心中的底线。 或许在当世人看来父职子替就像是家里的遗产该由子孙继承一样理所应当,但薛白不这么认为,他打算给大唐带来的一个重要的改变就是绝大程度地减少门荫,正是资源的分配出了问题,国家才会乱。 不过,这件事的处置也需要技巧。 薛白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召郭子仪回朝述职,以王难得暂镇秦陇。 事实上,郭子仪才是仆固怀恩的旧上司,是威慑仆固怀恩的最适合人选,偏偏将他召了回来,或许代表着薛白对郭子仪并不信任。 郭子仪收到诏书,如果认为薛白是想除掉他,反而有可能联络仆固怀恩一起叛乱。 所以说薛白这么做是一种很冒险的行为,颜真卿、杜有邻都十分反对,提议直接下诏让郭子仪替代仆固怀恩为朔方节度使。 但薛白却道:“没关系,就让他们心生疑虑又有何妨,看他们是否真敢反了朕。” ~~ 到了十一月,朝廷的安排传到了灵武。 仆固怀恩听说天子召郭子仪回长安述职,有些摸不着头脑。既想着是否因为薛白怀疑郭子仪,又考虑是否因为薛白已经打算以武力来除掉他,所以调走了郭子仪,好让王难得全力施为。 他几次与杜五郎相见,试探杜五郎的口风。杜五郎却只说已经把他的要求禀呈陛下。 “也许陛下是想与郭公商议一番呢?” 杜五郎这种打马虎眼的话,仆固怀恩根本就不信,干脆找了个借口把杜五郎留在灵武,以便向薛白讨要官职,而杜五郎似乎也不想走,愿意留下观察他的态度。 也就是这个时候,达扎鲁恭也派人来见仆固怀恩,说了一个与移地健差不多的提议。 但,仆固怀恩却能从吐蕃使者的言语当中感受到,达扎鲁恭这次有些心虚。根本没有移地健挥师长安,破城而入的豪气,更大的目的还是想利用仆固怀恩来牵制秦陇的唐军。 看来,一年前的一场仗,重挫了吐蕃的兵势。 仆固怀恩既然连移地健的要求都没有答应,更不可能与达扎鲁恭合作,但却还是告诉了达扎鲁恭一个消息,那就是封常清已然奔袭万里,绕道西域了。 ~~ 隆冬腊月。 达扎鲁恭坐在篝火边,听过信使的回报,骂道:“这个仆固怀恩,举棋不定,成不了大事。” “将军,小人这次出使却不是没有收获,打探到了一个重要消息。” “说。” “唐主把郭子仪召回长安,是因为害怕郭子仪与仆固怀恩联合起来反他。” 达扎鲁恭冷着脸道:“还用你说?我难道会想不到吗?” 他确实有这种猜测,但同时也有很多别的猜测。 比如,他已知道王都发生了大变,赤松德赞葬身火海,玛祥立了新的赞普,吐蕃现在正是内乱严重的时候。而大唐经过一年的休整,不说恢复元气,但已有与吐蕃再战一场的实力。薛白这种时候调走郭子仪,也许是为了商议战略。 “将军英明,当然是想到了。小人只是说,小人到了灵武,确认了这件事。” “你能确认?” “是,小人收买了仆固怀恩的几个心腹幕僚。打听到,仆固怀恩想给儿子求一个留后之职,唐主没有答应,也就是在这时候调回了郭子仪,肯定是为了对付仆固怀恩。” 因此事,达扎鲁恭思虑了几天之后,招过他麾下诸将,交代了一件大事。 自从赤松德赞死后,吐蕃境内有很多部落指责玛祥杀死了赞普,并不承认他拥立的赞普,借机叛乱了。 达扎鲁恭必须要尽快平叛,稳定吐蕃的局势。正是因为如此,他担心受到唐军的侵扰,才想着与仆固怀恩结盟。 现在看来,唐廷也是内斗不止,根本无力西顾吐蕃,他便可以放心调派兵马了。 ~~ 郭子仪还是回长安了,他已白发苍苍,但还是精神矍铄,很有大将的威严。 薛白自从监国以来,做了一些算计郭子仪的事,但郭子仪看破不说破,装着糊涂只当不知道,这两年一直都是默默镇守着秦陇、防范吐蕃。 “这是仆固怀恩的奏请,你看看吧。” 郭子仪接过看了,叹息了一声,道:“仆固怀恩如此是老臣领军无方,未能及时晓谕他忠贞之道,老臣愿前往朔方军中,晓以大义,带他回京,陛下可另遣一大将接替他。” 薛白深深看了郭子仪一会,点了点头,道:“郭公的忠心,朕知晓,但不急。今日,是有另一桩事与郭公商议,随朕来。” 说着,他绕过屏风,走到了另一张御案前。 上面摆着一张大地图,密密麻麻的全是标记。 郭子仪目光飞快地在地图上不同的地点扫过,渐渐看出了脉络来。 薛白没有让他猜太久,先是点了点地图上的札玛止桑宫。 “赤松德赞已经被带到长安了,一年前吐蕃内乱,玛祥打算派人杀了他,另立新君。他逃难到了大唐,寻找庇护。” 接着,薛白又连续指点了地图上的一些吐蕃部落。 “由此引发了苏毗、羊同、发羌、迷唐等部,相继反对玛祥,而象雄、雅隆等部也因支持玛祥而牵扯到这场动荡之中。若朕猜想得不错,达扎鲁恭很快就要分兵去维持吐蕃国内局势的稳定。而朕在这个时候召郭公归朝,明面上看是为了仆固怀恩,实则,是为麻痹吐蕃。” 对于薛白而言,仆固怀恩之事宜缓不宜急。暂时可以不答应也不拒绝,安抚着仆固怀恩,给他一缕希望,只要他不叛乱就行。 等到解决了外患,朝廷树立了威望,到时再对付仆固怀恩就更有把握,甚至可以等到仆固怀恩死了,直接对付仆固?,现阶段,收回河西走廊更重要。 “朕实际上的目标,是这里。” 薛白伸手一指,点在地图上凉州的位置。 “朕已命王难得随时准备,只等探知了时机一到,便立即出兵西向,收复凉州。郭公以为如何?” 郭子仪没有因为薛白不用他为统帅而产生不满,而是道:“两桩事,一则兵马调动,粮草先行,王难得若要出兵,朝廷当先将粮草运到秦陇;二则,老臣愿劝仆固怀恩出兵助朝廷收复凉州。” 他说是“劝”,其实是准备以昔日顶头上司的威望压服仆固怀恩。 而薛白想要的也正是如此。 “那便拜托郭公了。” ~~ 很快到了腊月底。 杜五郎没有想到自己要在灵武过年节,更没想到仆固怀恩能有这么犟、这么死脑筋。 他觉得,想要高官厚禄,怎么也该是顺着天子之意来,硬向天子讨官,就算讨到了,能有什么好下场。 果不其然,长安的秘信传来,提前告诉杜五郎,朝廷已准备派郭子仪前来。 此事等过完了年,就会公开下诏,让郭子仪节制西北诸军。 在一些人看来,这名义上是收复河西走廊,实际上是让郭子仪取代仆固怀恩;只有薛白知道,此事看起来是对付仆固怀恩,实际上是找个理由调动大量的粮草,而不引起吐蕃的警觉。 总之,杜五郎提前得到消息,就得准备离开灵武了。 这趟来,他已替薛白表达了最大的诚意。 辞行之日,仆固怀恩道:“我要的不多,不过是陛下一个保证罢了。” “是,是。” 杜五郎已经懒得和这头犟牛再争辩,应道:“总之由陛下考虑,待过了年再说吧。我也该赶回长安了,路上走得快,也许还能赶到上元节。” 辞别而去,出了城门,正排着队慢慢走着,杜五郎忽然留意到了城门士卒的小声议论。 “既说是北庭安西的同袍回来报信,怎么进了节帅府就不再有动静了?” “嘘!” “人家那是紧要军情,能让你知晓吗?” “我当然知道,我是在想,老六不见了,是不是跟着那些人走了,你没见那日他对曹将军好生推崇吗?” “不知道,但我不信老六是当了逃兵。” 杜五郎听得这对话,忽想到了一事,停下脚步…… 第590章 叫板朝廷 正兴元年就要过去,杜五郎却还留在灵武。 他此前已经悄悄递了一封密信给薛白,说了自己的怀疑,并打算查出更多的线索。 到了大年三十这日,他得到了一个名字“曹令忠”,于是又写了几封信,分别交在几个随从手里,叮嘱了一番。 “看来,仆固怀恩扣押信使之事是真的,我会去确认曹令忠的死活。你们分别把这些消息送回长安,还有,今夜我若没有回来,一定告诉郭子仪,灵武城很危险,不要孤身前来。” “五郎,你何必做到这一步?”全福哭丧着脸劝道:“这也不像你啊。” “唉,我也不想的。”杜五郎挠了挠头,道:“但怎么办呢,我情同手足的朋友成了天子,我地位到这里了,总得为他分忧啊。” “可是五郎要做的这也不像是大人物做的事啊。” “不然呢,我还会做什么,别?嗦了,快去吧。”杜五郎道:“我就是去见个人,没多大危险。” 他确实只是去见一个人,是仆固?的一个亲兵。 此前,杜五郎已经让人去许诺这个亲兵了,只要据实招供,可以保他的前途富贵,但他不放心,一定要亲自得到杜五郎的许诺,才敢开口。 他们约在灵武城东的一间青楼相会。 这一带名为东曲,杜五郎头戴毡帽,鬼鬼祟祟地到了,沿着巷子找到了一间小院,敲了门。 开门的是个颇俏丽的女子,容貌皎好,只是眼眉里带了风尘气,且显得有些疲倦。杜五郎不喜欢,他从小只喜欢那种清纯如水的。 “郎君找谁?” “刘大志在吗?” “嘻,客官不找奴家,也不找其他小娘子,却找甚粗鲁大汉?” 杜五郎遂挤进门里,道:“小娘子既然知道他是粗鲁大汉,想必他已经来了。” “郎君好聪明啊。”那女子笑着赞道,很懂如何讨人欢心。 “快带我去吧。”杜五郎急不可耐。 “随奴家来。” 那女子分花拂柳地走在前面,杜五郎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到了一间雅舍前。 “人就在这里面了。”女子推开门。 杜五郎大步而入,接着,整个人就呆在了那里。 屋里确实有一个粗鲁大汉,但也不止一个,满满当当全是大汉。 “杜誊。” 一个人唤着杜五郎的名字,站了起来,正是仆固?。 “你说要回京,却滞留于灵武,想要做什么?” 杜五郎呆愣了一下,灵机一动,道:“等回了长安,我就没了自由,不能寻花问柳了。所以偷偷待在灵武,多玩会,哈哈,多玩几日。” 仆固?脸色一沉,冷冰冰道:“当我是傻子耍吗?拿下!” 他是久经战阵的大将军,一旦凶起来杀气腾腾,杜五郎在他面前简直就像一只小兔子,跑是跑不掉了,只能在那瑟瑟发抖。 “将军……这是做什么?我是天子挚友,是要给将军求官的,将军杀了我,可就成了造反了……” “我怕吗?!” 仆固?拍案怒叱,道:“押下去!” 很快,屋子里的人哗啦啦地退下。 “大郎。”方才那女子贴着仆固?坐下,柔声道:“那呆子方才说他是‘天子挚友’,拿了他,不会有事吧?” “哼,怕甚?”仆固?道:“大不了便是明着与朝廷叫板,只当多个人质。不过是要一个官职,看那刚登基的外姓天子敢不敢不给。” “大郎好威武哦。” “倒酒。” 喝了不多久,外面有人过来,附在仆固?耳边,低声道:“将军,马重英又派人来了……” ~~ 正兴二年,这是庚子鼠年。 上元节,长安城大街小巷又是花灯明亮,如星河璀璨。 薛白如今多了一个习惯,他常独立站在大明宫的高处俯瞰着长安城。 这会让人有种唯我独尊的感觉,想必自大明宫落成以来历代皇帝都有这样的爱好,薛白却觉得这与在高楼里工作到深夜然后看一眼城市灯火阑珊没太大不同。 有成就感,也有不满足。 站了会之后,他便起驾去往花萼相辉楼设宴,这是李隆基以前喜欢做的,薛白并不喜欢,不过如今他也看开了,并非是李隆基的一切他都要否定掉,既然有条件,百姓们盼着上元节能够欢庆欢庆,不好总是扫兴。 去年没有上元宴,今年是薛白登基之后办的第一次上元宴,流程与天宝年间差不多,降了些规格用度,添了些新意,比如在长安城各个坊都搭了台,排一些诸如戏曲、相声、杂技之类的表演,实打实地追求与民同乐。 “圣人至!” “臣等见过圣人,圣人上元安康。” 百官的山呼声中,薛白登上花萼楼。 故地重游,这次他是以君王的身份莅临,就坐之后,他扫视了百官一眼,感觉到大家都很拘谨。 “众卿不必多礼,共饮一杯罢。” 薛白端着酒杯浅抿了一口,再一看,群臣还是一板一眼地饮酒,气氛僵得厉害。 以前李隆基一两句话加上爽朗的笑声就能把气氛活跃开来,但薛白见过太多好玩的,实在提不起兴致和这些古人玩耍。 “开始表演吧。” 表演其实还是好看,其中还有个舞蹈是杨玉环偷偷编排的,舞姬们穿着绿彩交衿长袖衫、白底蓝花曳地长裙,白罗袜踩在大鼓上,翩然起舞,节奏明快。 同样是看歌舞,普通官员与皇帝的感受还大不相同。薛白坐在那,每个舞姬优美动作的间隙,目光都是饱含殷勤地向他看来,盼望能得到他的垂青。 如同在春日花园中,推开窗门,枝头上的叽叽喳喳的春莺在面前飞舞。 歌舞之后,到了吟诗作赋的环节,薛白不想作诗,自有李白、王维这般高才镇场。 大唐诗坛从不缺新秀,今年有个进士名叫司空曙,诗名满长安,被百官们推出来作诗。 可惜,司空曙有些紧张,作的是首毫无新意的奉承之作,“薰弦歌舜德,称瑞满天京”云云。 薛白漫不经心地拍掌,道:“司空卿这诗,倒让朕想到了一首诗。” 司空曙初入官场,显得有些木讷,连忙一丝不苟地叉手行礼,道:“臣恭聆圣训。” 群臣见天子终于有了兴致,也是纷纷摆出认真听着的样子。 薛白见他们都这么严肃,便道:“不必这般紧张。” 说罢,他就吟了那首诗。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包括司空曙,百官听了,全都愣住。 他们不由在想,这诗当然是极好的一首诗,可是与上元礼又有何关系呢?天子在上元御宴上,忽然作了这样一首诗,必然是有深意,指的是什么? 有人看向了颜真卿、杜有邻、元载等重臣,希望从他们的神情中窥探出一二,但他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面色毫无波澜,显然已猜透圣心了。 这一幕,薛白看在眼里,自得其乐地微微一笑。 他哪有什么深意,只不过是看到司空曙,就想到了这首诗。 到如今,他已无所谓抄不抄的了。只要诗坛繁盛,自然会刺激出司空曙写出更好的诗来,自古文化的兴衰往往是百花齐放或万马齐喑。 他要打造一个诗文锦绣的时代,已经不拘泥于一首两首的诗了,关注点已经在整个大唐的教育与文化传播。 至于是否应景,旁人是如何看待,那就更不值得在意了。 他是帝王,自有帝王的境界。 “燃灯吧。” “圣谕,燃灯!” 花萼相辉楼渐渐明亮了起来,不远处传来了人群的欢呼,毕竟这楼就建在兴庆宫的最西边,离长安街巷只有一墙之隔。 薛白起身,走到栏杆边去观灯。 这也就是摆个样子,他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倒是顺势招了招手,让杜有邻上前,与之聊了起来。 薛白早就留意到了,在这场御宴上,杜有邻脸上始终带着隐隐的忧虑之色。 “五郎回来了吗?” “还没有。”杜有邻道,“算时间,上元节前他便该回来了。” 天子与宰相在说话,旁人不敢上前,薛白也借着这个机会离开了御宴,与杜有邻边走边谈。 “放心吧,朕既然派五郎前往灵武,就是认为灵武大概率是安全的。” “即便不安全也无妨,那不肖子也该受些历练了。”杜有邻道。 薛白道:“仆固怀恩不想反,否则早就举兵了,朕登基前他多的是更好的机会。” 这是一个基本的判断,仆固怀恩想要的是让儿子继承他的节度使之位,那就该拖着等朝廷答应,时间越久,他们父子在朔方军中的威望就越高。 基于这个判断,薛白并没有布置任何对付仆固怀恩的手段,所有兵马、粮草的调动都是障眼法,实则都是冲着突袭吐蕃去的,先后派去灵武的只有杜五郎、郭子仪,皆是去安抚。 现在万事就绪,朝廷只等着收复凉州的战果。 杜五郎也该回来了。 “臣亦不认为是仆固怀恩敢扣下他,许是路上天气不好,或是这不肖子贪玩,跑去了别处……” 杜有邻说着,见到管事全瑞正在楼下张望,像是有事要禀报的样子。 薛白也留意到了全瑞,让人去召他上前。 “圣人上元安康,五郎有封家书,傍晚时到的。府中都赶着过上元夜,这会才拆开,却是要呈给圣人的。” “是通过谁递回来的?” “是以民间的邮舍递的。” 杜五郎写信回来,不用官驿,却用邮舍,说明不想引起仆固怀恩的注意,显然是有机密要报了。 薛白接过信一看,只见杜五郎在信上说,仆固怀恩似乎扣押了从安西北庭归来的使者,他留下查探。 “怎么会?” 薛白感到有些诧异,觉得仆固怀恩完全不必这么着急。 现如今,仆固怀恩掌着兵权,朝廷暂时无暇动他,正是供他慢慢巩固地位的时候。而扣押安西北庭的使者是触犯到薛白底线的大事,这么做太不值当了。 除非,有某一件事情让仆固怀恩害怕拖下去。 是什么呢? “朕独自想想,你们先下去吧。” 薛白屏退左右,站在花萼楼高处的栏杆边,思考着有哪些意料之外的情况能让仆固怀恩狗急跳墙。 风吹着屋檐上的风铎叮叮当当,宫墙外忽然响起一阵喝彩。 那是有人在表演百尺幢。 所谓百尺幢,就是在高高的木竿上方搭不同的场景,艺人在下方通过长竿操控上面的玩偶表演。这样,权贵们就可以在高处观看宫墙外的表演,与民同乐。 今夜,那竖在兴庆宫外的百尺幢很大,恐有上百根竿子,顶上布置成了亭台楼阁。 更奇特的是,这次,在竿顶上表演的是两个真人,身形矮小,灵活异常。 危不危险且不论,薛白站在黑暗处看那两个伶人,觉得他们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正在向兴庆宫里窥探。 可若是有人想对他不利,能有这样野心,至少也该是位高权重之人才对,怎么会连兴庆宫是什么样子都需要现在才窥视。 薛白也怀疑自己是多心了,招过一个心腹,吩咐道:“去查查,这百尺幢的表演是何人安排的?” 一宵灯火如昼,长安仿佛回到了盛世光景。 ~~ 上元节过后,杜有邻思来想去,请求觐见。 他倒不是为了杜五郎的安危而来。 “陛下,臣夜不能寐,担心那不肖子捅出了大窟窿啊。” “此言何意啊?” 杜有邻道:“若扣押安西、北庭使者之事是真,那仆固怀恩便是犯下大罪,朝廷定不能容。” “不错。” “可眼下,朝廷正在筹备与吐蕃开战,收复凉州。”杜有邻道:“陛下并无平定仆固怀恩作乱的准备,若他瞒下罪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可杜誊若自作聪明,打草惊蛇,反而逼反了仆固怀恩,恐耽误大事。” 薛白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杜有邻道:“为避免仆固怀恩与吐蕃、回纥联合,臣以为,陛下可假意答应任仆固?为留后,或是暂缓讨伐大计,容解决了朔方的祸患。” “糊涂。” 哪怕是杜有邻一直以来都像是长辈一般,薛白也是毫不犹豫地叱了他一句。 因为杜有邻这些话,从头到尾都太糊涂了。 “首先,仆固怀恩胆敢扣押安西北庭信使,你既知是大罪,竟还抱着息事宁人之态度,说是怕‘打草惊蛇’,实则就是害怕逼反了他,你为何会怕?” “臣……臣恐朝廷……” “你对朝廷没有底气。”薛白道:“但朕告诉你,朕既然与仆固怀恩对话了,就做好了准备,他敢反,朕便敢打,绝不姑息!” “臣知错。” “扣押信使,一旦发现端倪,就该严查到底。没有‘逼反’之说,你总说杜誊不肖,他是不像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杜有邻还想要认错,刚刚弯下腰去,薛白又喝了一句。 “直起腰来!你身为宰相,你代表的是朝廷,如何还惧他三分?” “是,老臣明白了。”杜有邻挺起胸膛,道:“仆固怀恩但凡敢犯下大罪,朝廷便严惩他,他但凡敢反,朝廷必平定他!” “你犯的第二个错,便是让朕姑且授仆固?为朔方军留后。” 可惜杜有邻一把年纪了,站在薛白面前却像童子在先生面前受训一般,偏还得挺起胸膛。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薛白道,“倘若仆固怀恩一蛮横,朝廷姑息容忍,你知是假装授官,官员百姓如何看?天下各地那些即将要被朕裁撤的节度使如何看?你要为他们树立一个表率吗?!” “臣糊涂。” “你是糊涂,三句话便犯了三个错。”薛白道:“你的第三个错是让朕暂缓讨伐大计,安西、北庭既遣使者回长安,便是还心向大唐,越是如此,大唐越是不可辜负他们的一腔热血。如今兵马、粮草调动已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前有狼、后有虎,更该杀伐决断,岂可优柔寡断?” 自从天宝五载从雪中救下薛白以来,杜有邻还没被他这么骂过,一时也摸不清薛白是什么意思,犹豫着是不是嫌他太笨,要让他辞官了。 “臣辜负陛下信任,臣着实是太不堪用了……” “可知朕为何与你说这些?”薛白放缓了语气问道。 杜有邻道:“臣不知。” “因为满朝文武,至少有九成以上都与你一样的想法。” 这么一说,杜有邻终于觉得自己没那么笨了。一想也是,其实他的看法才是正常反应,以社稷安稳为第一要务。 反而天子虽然气势逼人,但说到底,并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能保证社稷不乱。 朝廷若真那么强势,一旦逼反了仆固怀恩,别的不说,对这位登基不久的天子的威望也是个沉重的打击。 “臣愚钝。”杜有邻道:“不知陛下可有万全之计?” “天下事,岂有事事万全的?” “这……” “朕要你拿出魄力来。”薛白道:“朕说过,仆固怀恩若想反,之前更好的机会多得是,他既犹豫退缩了,现在,郭子仪一人前往,足矣。” “可万一?”杜有邻道:“陛下这岂不是在赌?” “朕不是在赌,而是,朝廷得拿出自信与霸道来,绝不可对这些节度使示弱,他们都是虎狼,朝廷只要显出一点‘顾全大局’的软弱,他们就会步步相逼,务必得在一开始就镇住他们。” “臣明白了。” “关于此事,接下来你必须在朝堂上支持朕,坚定不移地站在朕这一边。” “臣遵旨。” 薛白深深看了杜有邻一眼,觉得他还没有明白这件事其实并不容易做到。 果然,没过几日,一个消息在长安城传开。 大街小巷都在传仆固怀恩杀了杜五郎,举兵造反了。 ~~ “为何仆固怀恩肚疼就要造反?” “是杜誊杜五郎啊,圣人的挚友,前往灵武宣慰,被仆固怀恩杀了祭旗。现在仆固怀恩已经联合回纥、吐蕃反了。” “我说呢,年节前后,一直有兵马粮饷往西边调动,朝廷早有准备要平仆固怀恩啊。” “……” 大街小巷都是这样的议论,骑马而过的杜有邻听得心乱如麻。 一路到了大明宫前,元载正好也刚到,两人便交谈了几句。 “杜公,且宽心。市井谣言不可信,令郎应该还无碍。” 杜有邻知道元载聪明,问道:“犬子若未死,为何仆固怀恩没有上表自辩。” “别急嘛。”元载道:“仆固怀恩求的是世袭,该要与朝廷暗中较量,而不是撕破脸。可见那些消息是别人放出来的,连仆固怀恩都还没反应过来。等他知道京城的风言风语,再上书自辩,还得有段时日。” “公辅何以断言啊?” “消息能这么快传开,必然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旁人不能从中得利,只能是吐蕃、回纥派遣到长安来的细作,这是要离间大唐君臣啊。” “可吐蕃、回纥如何这么快知晓。” “那必然是与仆固怀恩联络极为频繁。”元载道。 这么一说,杜有邻反而更忧心了,道:“那,仆固怀恩真的有造反的可能?” “当然。” 元载四下一看,招了招手让杜有邻附耳过去,低声道:“我以为,打压仆固怀恩之事,操之过急了。更不宜与收复凉州一并进行。” 杜有邻道:“移地健去岁便已犯境,如何还能放任仆固怀恩不管?” “那也该以安抚为主,一个留后之位,许便许了,我等多的是手段除掉仆固?。” 元载显然知道这件事一直都是杜有邻在办,现在是故意施压,借机拿捏他。 所幸,此前薛白已经与杜有邻先通过气了,他也不是全不能应付。 杜有邻遂道:“此事的关键,还看郭子仪是否已经进了灵武城?” “郭公老矣,孤身前往,于事何补啊?只盼他无恙。” 元载摇摇头,不再多言,请杜有邻在前面走。 杜有邻知道,接下来朝臣们肯定都会是类似这样的态度,深深叹了一口气。 果然。 今日议事的官员们到了偏殿,先是一部分人对杜有邻表达了慰问,接着,就有人开口指责起来。 “杜公,令郎做事恐怕也是太鲁莽了些,何必激怒仆固怀恩啊?” “不错,现今杜誊逼反了仆固怀恩,他身死不提,还给朝廷带来大祸啊!” 听到后来,杜有邻不由恼火。 他便以薛白当日的态度,喝问道:“你等字字句句皆在畏惧仆固怀恩,把朝廷的威严置于何地?!难道朝廷便该姑息纵容这些跋扈将领吗?!” “年年打仗,钱粮何来?杜公会变得出来吗?” “是啊,是啊。” 一提到打仗要的钱粮,百官都是头疼,叹息声一片。 反而更多人埋怨杜有邻的儿子逼反了仆固怀恩,丢下这烂摊子给他们收拾。 这番场景,气的杜有邻直跺脚。 “圣人至!” 终于,薛白抵达了大殿,官员们顿时鸦雀无声。 薛白不紧不慢地走到龙椅前,也不坐下,就站在那审视着他们。 就是因为他平时常常是这冷峻的态度,所以他的上元宴气氛很不热烈。 “知道朕在看什么吗?” 薛白不等他们吵闹,先发制人。 “朕在看你们当中,到底还有没有硬骨头……” 第591章 决心 从薛白的视角看,历史上唐廷对藩镇的绥抚太过软弱,反而堕了朝廷的威望。 可此时殿中群臣却不认为自己是天子口中的“软骨头”,他们是根据切实情况而提出眼下最有利于维护社稷安稳的办法。 “臣敢以性命担保,仆固怀恩尚未造反。” 崔?甫率先出列,表现出他是个硬骨头,直接顶撞道:“近日京师传言仆固怀恩杀了杜誊,此必为有心人造谣,陛下不可听信谣言,怒而兴兵。” 其实他很清楚,薛白并非是为了替杜五郎报仇才对仆固怀恩态度强硬。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在提醒薛白,臣民并不支持朝廷打这一战。 只需要给一个官职就能摆平的事,却非要打仗,这在众人眼里就是小题大作的、是不划算的。若这么做了,悠悠众口只会说皇帝是因挚友之死才怒而兴兵。 总之,崔?甫一开始,就想从道义上否决这场战争。 但薛白并不陷入与他的争论,反而道:“朕也认为仆固怀恩还未反,朕更认为他不敢反。正因如此,朔方留后之职不能给,该查办的问题绝不容姑息。” 几个重臣们面面相觑,甚至一向不对付的崔?甫、元载还相互看了一眼。 “陛下,可若是……万一逼反了仆固怀恩。”元载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便做好讨伐他的准备。”薛白斩钉截铁道,“敢打、能打,才能够不打,诸卿很难明白吗?” 这些话原本不该由他来与群臣对质,成熟的帝王都会扶植起几方势力,看着他们打擂台,而自己只当裁判。 但薛白登基不久,且认为这件事干系重大、影响深远,不能从一开始就纵容藩镇,所以等不到朝堂上派系林立的时候再来处理。 他在乎此事,因为在乎所以着急,于是亲自上阵了。 能站在殿内的都是聪明人,一切利害关系都懂,不需要薛白给他们讲道理。但立场不同,万一真的逼反了仆固怀恩,谁来扛? 天子是不会承担责任的,最多就是下一份罪己诏,可官员们却要面对被问责、被罢黜、被降罪的风险。 若开战了,苦巴巴做事的还是他们这些人。 “陛下。”崔?甫加重了语气,道:“臣以为眼下之局面正是朝廷不敢打、不能打。” “那你告诉朕,为何不敢?” “天下太平不过一年,民心在‘不战’,钱粮则‘不济’,仆固怀恩之罪亦‘不至于’,这一仗不该打。” “诸卿以为呢?”薛白问道。 崔?甫当先答道:“臣请陛下妥善安抚仆固怀恩。” “臣等,请陛下妥善安抚仆固怀恩。” 殿内官员们大多都是附和。 即使是想在这个时候表态效忠天子的,心里也得掂量一下,等仆固怀恩真反了,自己会不会被拎出来背黑锅。 唯有颜真卿、杜有邻等少数重臣还一脸平静地站在那,便是元载这种平常一向支持薛白的也低下头,避过薛白的目光。 良久,薛白道:“朕若答应封仆固?留后,此事很简单。” “陛下,仆固?征战多年,功劳赫赫,当得起一个留后之职……” “但朕今日当着诸卿的面表个态。”薛白自顾自地道,“朕不会因为贪图眼前的简单,把它拖成遗祸后世的大问题,此事,就在朕手里解决。” 他指了指崔卿,道:“你说的三个‘不’,在朕这里不成立,仆固怀恩若不反,愿意听从调遣,朝廷自然不会讨伐他。但他若反,不论民心如何,必须讨伐,这是天理纲常。若说钱粮不济,也简单,这笔钱,朕带头掏。” 最后一句说完,群臣皆感讶然。 若是天宝年间的李隆基,内帑里确实有足以平叛的财宝,可眼前这个年轻天子有几个钱?这件事扯到现在,不就是国库、内帑都没钱吗? “将兴庆宫重新划分为坊,其土地、建筑全部发卖……” 薛白话音未落,殿内已经像炸了锅一般。 就在前几天,大家才在兴庆宫欢度上元节,忆昔日大唐盛世,如何能接受这美好的念想被发落。 “陛下?” “不可啊!” 当先出面疾呼阻止的是几个老臣,纷纷拜倒在地劝薛白收回成命,称宫苑乃天子居所,自古以来哪里有发卖的道理。 又说若是天子贩卖宫苑,世人会如何看待,朝廷的威望何在? 这句话戳到了薛白。 “你们还知朝廷威望?若让地方藩镇轻慢,才是真正的让朝廷失去威望!大唐治国靠的是言出法随,还是几座宫苑,你们想清楚了再向朕哭诉!” 众人见劝不动,便不停地给颜真卿、杜有邻施压,让他们阻止薛白。 颜真卿很在乎礼仪,对此事亦是强烈反对。 但薛白异常坚决。 “都不必说了,朕便要让天下藩镇知道,若敢反,朕砸锅卖铁也必平定了他们!” “陛下……” “度支留下,其余人都退下。” ~~ 皇城,中书门下省。 从殿内退出来的官员们都是忧心忡忡,揪了一地的胡须。 “都放心吧,圣人只是一时气话。” 杜有邻当先表了态,道:“圣人也说了,是为了震慑有异心的藩镇,此事闹得越大,震慑之效果越大。倒不至于真卖了兴庆宫。” “杜公何以见得?”崔?甫道:“看来,此事圣人事先并未与杜公商议过。” 杜有邻身为宰相,没有什么话都回答的必要,于是抚须不语。 但沉吟了一会之后,他还是补充了一句,道:“发卖兴庆宫,我亦是反对的。” 颜真卿难得当众表态道:“此事,绝计不可行。” 这件事让他们都无心国务,只干坐着等元载、杨绾等负责度支的官员出来,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天子与那些人聊得时间颇久,远超他们的预料。 终于,元载等人过来了。 “如何?” 元载一入内,就感到一道道目光如箭一般向自己射来,摆手苦笑道:“诸公莫急,此事并无诸公所想得那般严重。” “我等只问你,是否劝说陛下回心转意了?” 元载摇了摇头,道:“难。” 众人皆叹息,沉默了一会。 “其实,兴庆宫一开始本不是宫城。”元载借这个机会开了口,“我若没记错,那一带最初叫‘隆庆坊’,一直到玄宗皇帝受爵时,才划出了几个王府,称‘五王子宅’。” 他这话一出,引得不少人皱眉。 “元公辅,你不劝陛下,反而又要当佞臣了不成?!” “何谓佞臣?!”元载大怒,拍案怒叱,“我与你谈实务,你无端构陷,欲党同伐异?!” “我……” “够了!” 崔?甫喝止住了那个要说话的御史台官员。 元载继续道:“玄宗皇帝登基之后,几次扩建,把北侧永嘉坊、西侧胜业坊各一半并入兴庆宫。使得兴庆宫在长安繁华之地占地颇广。可它除了是玄宗皇帝的潜邸之外,长安城内真的需要三个宫城吗?” 太极宫、大明宫,加上广袤的禁苑,以及禁苑当中的汉代故城长乐宫、未央宫。大唐皇室确实是不缺居住、游览之地。 “圣人之意,绝非让寻常人也能入主宫城,而是恢复兴庆坊、永嘉坊、胜业坊的原貌。除了保留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等建筑,其余皆拆除,因地制宜。” 这“因地制宜”四字,也是元载转而支持薛白想法的原因。 兴庆宫的位置实在是太好了,东面靠近春明门,那里被称为“青门”,是酒肆林立的热闹之处;北面就是东市,极是便捷;北面离大明宫也不远。 总之,位置比平康坊还要好,面积还有平康坊的四倍之大。 经手此事,都不必说贪多少油水,只它带来的权力与人脉都是极了不得的。 “此事关乎的是京师的风貌、青门一带的改建,不仅仅是发卖宫苑这般简单。作价几何?由何人来买?由何人来建?建成何等貌样?皆需由朝廷把控,比如,朝廷拟将整个兴庆宫分为六个地块,每个地块竞价出售,诸公可知何谓竞价?” “荒唐!” 话到这里,依旧有人对此事无法接受。 但同时也有很多人意识到这件事带来的巨大的机会。 京城中多出了这些位置极好的宅院,他们这些每日到大明宫奏事的重臣们是最有资格住的,此事的好处也是不需多言。 更何况,兴庆宫那个地方原本就是只有玄宗皇帝喜欢,放在那往后也只会渐渐荒废,朝廷每年还得花费钱财打理,倒不如用来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因薛白有意使然,这件事很快便在长安议论开来。 虽禁不住有好事者说是因为仆固怀恩杀了天子挚友,天子宁可发卖兴庆宫也要讨伐他。 但明眼人都知道,大唐天子是在表明一种决心。 ~~ “什么?他要把兴庆宫卖了?” “报纸上说的是‘改造兴庆坊一带,以便……’” “我们才刚刚探查了那里。” 娜兰贞皱了皱眉,看向了自己画的一张地图,上面正是兴庆宫的布局。 接着,一份报纸就被摆到了她的面前,上面竟也有一张兴庆宫的布局图,且比她画的要详细准确得多,这是唐廷公告的规划。 “居然有这样的事,他怎么能这样治国?” 娜兰贞不可置信,眼皮跳动了好几下,最终把手里的报纸丢开。 她来长安,是为了救回赤松德赞。 凭借她的力量当然做不到,于是,她联络了达扎鲁恭。 虽然说达扎鲁恭与玛祥一起扶立幼主,看起来都是权臣。但实际上是有所不同的,玛祥是舅臣,有野心;达扎鲁恭本质上却是一个不想被拘束的吐蕃大将,不愿看着吐蕃因为内乱而衰弱,所以,他给了娜兰贞一些支持。 另外还有一个小建议――“公主既然与唐主有交情,为何不与唐主当面谈一谈?” 当时,信使说这句话的时候,娜兰贞能够感受到他脸上的轻佻之意。他看不起她,觉得一介女流办不成大事,能做的只有以身侍奉唐主,然后做些求情或刺杀之类的勾当。 她很生气,但忍了,默默扮成胡商打探赤松德赞的下落。 上元夜,她收买了一批伶人,刺探兴庆宫内的情况;不久前则是助达扎鲁恭散播谣言。 结果今日的消息一出,她觉得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就像是蚍蜉撼树。 “公主,将军派人来了。” “什么事?” “将军想要与仆固怀恩、回纥结盟,希望我们能够打探到唐廷准备除掉仆固怀恩的证据。” “那里。” 娜兰贞抬手一指,指向地上的纸团,道:“那报纸上便是唐主发落宫城也要平定仆固怀恩的证据。” “将军想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比如,写给郭子仪的秘信,提出要杀掉仆固怀恩的。” “若没有呢?” “可否盗得印信,仿造一封?” 娜兰贞皱眉道:“他当我是谁?这里是长安,我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吗?!” “公主息怒,将军做这些,出于对吐蕃的忠心,这是将军命小人送来的黄金……” 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摆满了金锭。 娜兰贞想了想,让人继续拿金子去收买朝廷的官员。 ~~ 大明宫。 薛白从政务之中回过神来,发现一个宦宦已经捧着个小卷轴在旁边等了很久了。 只看那卷轴的颜色,他便知大概是哪桩事。 打开一看,果然是关于他上次在兴庆宫吩咐的事,写的是“优伶为吐蕃人收买,西市贸康商行为其据点”。 薛白拿起御笔,在上面写了“放长线,钓大鱼”几字,就将卷轴放了回去。 忙过了这些,他便转回后宫。 快路过绫绮殿的时候,隐隐听到了动人的歌声,那声音清脆动听,该是念奴在唱歌。 他如今已纳了谢阿蛮与念奴入宫,此事在他心里倒也没有什么可或不可的,他已是帝王,她们也想侍奉她,于是就给个封号。 虽得了倾国佳人,可说心里话,当时薛白并未因此而起了太大的涟漪,甚至不如当年谢阿蛮只对他嫣然一笑时。想来,以前是他还处于微末,面对美人有种可遇而不可得的心情,如今则太过理所当然、稀松平常了。 穿过一道宫门,薛白抬手,让身后的侍者不必再跟着。 他独自步入念奴居住的宫院,循着那悦耳的歌声绕过长廊,只见念奴正坐在一棵梨树的枝桠上,倒真像是一只春莺。 树干上架着一个梯子,念奴雪白的脚上趿着木趿,随着歌声轻轻晃动着,脚踝上用红绳系着一个小铃铛,发出轻轻的响声。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陛下?陛下来了。” 正唱着,转头间见薛白,念奴脸上漾起甜甜的笑意来,可接着脚一晃,那木趿便掉落了下来。 她想从树桠上爬下来,却不知如何是好,慌忙道:“臣妾给陛下行礼。” “来吧。” 薛白上前,举着手,抱她下来。 “臣妾失礼了。” 念奴说着,扯了扯衣裙,趴在薛白肩上任她抱了下来。 过程中,她壮起胆子,忽然在薛白脸上叭地亲了一口,撒娇道:“陛下许久不来看臣妾。” 薛白低头一看,见她的木趿已经落到了草丛深处,不好捡了,干脆就将她抱回了屋内。 …… 一轮明月转过朱阁,透过纸窗,照在了梳妆台上。 远处的春莺终于不再轻啼。 “陛下,臣妾是故意的。”念奴俯在薛白胸膛上,轻声道:“故意唱歌引陛下来,故意在树上下不来,陛下会不会觉得臣妾失礼?” “看出来了。”薛白道:“蛮有趣的。” “有趣吗?”念奴道:“臣妾本想躲起来,让陛下找。” “为什么没这么做?” “不敢,怕陛下不耐烦,反而走掉了。” “委屈吗?” “不委屈,很开心。”念奴道:“为陛下做什么,臣妾都觉得开心。” 薛白其实知道,念奴为了让他觉得有趣,费了很多的心思。坐在树上的姿势,唱的歌,说的话,穿的衣服都是经过设计的。 对他而言这没什么不好,他也很喜欢。但他不满足,也许是因为太容易得到了。 他既为天子,后宫之中有太多这样想讨他的欢心的美人。但那跳动不停的心还想让他上进。 或许,身为帝王,享受的不仅是占有一切,而是不断征服。 ~~ 数日后,西市。 傍晚时分,娜兰贞得到了一个消息。 “公主,我们收买了鸿胪寺客馆的一个主簿,他知道赞普被关在哪里。” “哪里?” “他不说,需要更多的钱。” 娜兰贞皱了皱眉,拿出一个匣子递出去,道:“不要一次就给他,给他一半,等确认了他说的是真的。” “是。” 眼看着那个心腹匆匆而去,娜兰贞不安地踱了几步,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还是很快下定了决心,招过剩下的人,道:“我们得离开这里。” “为什么?” “太顺利了,我们被盯上了。” 这是在南诏的失败给她带来的经验,她没有太多的犹豫,派人去盯着那个去见鸿胪寺主簿的下属,自己则迅速地转移。 从西市转移到了东市,依旧是胡商聚集的地方。这是她的在长安活动的劣势,吐蕃人频繁活动,只能通过胡商来掩护。 果不其然,就在她离开西市没多久,有一队人忽然闯进了她原来待的商行,大肆搜查了一番。 待到次日天明,派去盯梢的心腹回来,禀道:“公主,那个鸿胪寺果然是圈套,我们过去接头的人都被拿下了。” “果然。”娜兰贞却是出奇的镇定,道:“没关系,继续跟踪朗结赞、野布东,很快就会有结果。” 她早就留意到了当时出使吐蕃的那个小奴隶,认为必然是他给玛祥通风报信,才会导致当时除掉玛祥的计划失败。 是夜。 被捉住的吐蕃人经过了严刑拷打,很快就招了供,自称他们是达扎鲁恭派来的,之所以想要找到赞普,是因为达扎鲁恭与玛祥之间的私怨激化了,打算起兵反对玛祥。 果不其然,朗结赞、野布东很快就被带去见了一个人,询问他们关于玛祥与达扎鲁恭之间的恩怨。也就在当日,娜兰贞就得到了这个人的情报。 “是颜泉明,这人是唐主的心腹,关于吐蕃的许多阴谋都是他在暗中谋划的。” “我知道他,颜公的侄子,怪不得。” 娜兰贞终于锁定了颜泉明这个目标,明确只要捉住他审问一番便能知道赤松德赞被关在哪里。 颜泉明有个习惯,每天下午离开皇城之后都会在朱雀门外的茶馆里买份报纸、品一壶茶。要对付他不难,只要扮作茶馆的小厮,在雅间里绑了颜泉明,然后装进泔水桶里带出城便好。 对此,娜兰贞布置了几天,定下计划,在东市落脚处等着。 “笃笃笃。” 敲门声终于响起,她打开门,只见心腹们扛着一个麻袋站在门口。 “快。” 娜兰贞手持匕首,做好随时刑讯颜泉明的准备。 然而,麻袋解下来时,她眼睛一瞪,却是惊得呆愣在那。 “这……怎么会?” 匕首“当”地落在地上,娜兰贞缓缓伸出手,从眼前人的嘴里拿下破布,同时问道:“赤松德赞……你怎么会在这里?” 赤松德赞脸上带着生无可恋的无奈表情,待嘴里的破布被拿掉之后,便叹道:“逃不掉了,阿姐向唐主求饶吧。” 那些派去拿人的心腹也是惊讶莫名,他们捉住的分明是一个大唐官员,如何到了这里却成了赞普? 只能是路上被人调包了。 换言之,唐廷对他们的行踪已经一清二楚,甚至反过来收买了他们的人。 “你说什么?” 娜兰贞不能接受她的弟弟、吐蕃的王说出这样没志气的话,一把拉过他,便道:“走!” 她既能找到他,便能带着他逃出去。 然而,才推开门,她就再次愣住了。 唐廷既然敢让她与赤松德赞见面,便有绝对的把握让她无处可逃。此时,院子外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官兵,围得如铁桶一般。 娜兰贞不得不承认,时隔多年,她更不是薛白的对手了。 但她还没有输服。 “放开!你们便是杀了我们姐弟,也绝不可能让吐蕃臣服……” 第592章 声东击西 长安城如今有五座寺庙,晋昌坊的大慈恩寺便是其中之一。 娜兰贞与赤松德赞并没有受苛待,被控制住之后就送到了寺中一个拾掇得颇为素净雅致的禅院。 赤松德赞此前就住在这里,进来后很自然地开了窗,拿起叉竿支好,然后在矮榻上盘坐下来,撺着手里的佛珠。 只见他低眉垂目,宝相庄严,娜兰贞便有些来气,道:“你是赞普,堂堂一国之主,被俘虏来了,怎么还待得自在了?” “阿姐,我不是被俘虏来的。”赤松德赞道:“玛祥叛变,我逃亡到大唐来。” “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主动或是被动。” 娜兰贞道:“汉人有个故事,以前蜀地的国君被俘虏到长安以后,只知道享乐,别人问他想不想回蜀地,他说‘此间乐,不思蜀’,现在你也是这样吗?不想再回吐蕃了?” 赤松德赞眼睛都不睁,若非手中的佛珠还在转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好一会,他才缓缓道:“回,要的是机缘,而非我想或不想。” “你给我有些志气。”娜兰贞道:“若不设法回去,真把命运交在别人手里吗?” “万里归程,更有奸臣把持国政,如果没有唐主的支持,如何回得去?阿姐放心吧,有朝一日,他会放我回去的,‘既来之,则安之’。” 娜兰贞一直在大声质问,同时也已经在这禅房里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在偷听。 她这才小声道:“我已联络了达扎鲁恭,他表态会支持你,只要我能把你带到鄯州。” 赤松德赞的脸色这才有了略微的变化,沉思着。 去鄯州并不算远,如果真的有达扎鲁恭的支持,兵权在握,确实能夺回权力。 “他不会是骗我们的?” “恩兰?杰哇秋央出家了。”娜兰贞道,“他保住了桑耶士,与贵族联合起来,称为‘七觉士’,得到了佛教的支持,我离开前,玛祥正在与他和谈。” 赤松德赞睁开了眼。 于他而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讯息,“恩兰”也是达扎鲁恭的姓氏,在藏语里意思是“邪道,堕入歧途”,并不是一个传统贵族,而是近十年才崛起的。 杰哇秋央是达扎鲁恭的堂兄,也是恩兰一族的家主,原本,他与玛祥一样是权臣,但现在利益关系发生了变化,恩兰家族成了抗衡玛祥的旗帜。 “一个崇尚苯教的羌人家族,能够改信佛吗?” “但事实就是发生了。” “看来,达扎鲁恭是真心对抗玛祥。”赤松德赞道,“我可以去见他。” 娜兰贞道:“对,不需要依靠唐廷,我们能夺回大权。” “但我们困在这里,怎么去见达扎鲁恭?” “别急,很快我们就会有机会。”娜兰贞眼神笃定。 ~~ 颜泉明进入宣政殿时,薛白正在看仆固怀恩递上来的折奏,他遂候在一边等了一会。 “杜五郎没死,仆固怀恩信上说,他是被拔野古部落的人捉了,正在努力营救。” “拔野古是铁勒部落,与仆固族一向亲密。”颜泉明道:“看来,仆固怀恩是在威胁陛下?” “算是吧。”薛白丢开手中的奏折,道:“仆固怀恩说他没看顾好杜五郎,向朕请罪,自请解除节度使一职,让仆固?担任。” 颜泉明道:“臣请出面营救五郎。” “郭子仪会办的。”薛白喃喃道:“朕只是在奇怪,仆固怀恩在急什么?” 颜泉明随口应道:“也许他自知时日无多了。” “有可能。” “臣特来向陛下禀报,已经拿住了达扎鲁恭安插在长安的细作,其主使者的身份不一般,陛下也认识,是吐蕃公主娜兰贞。” “是吗?她也不嫌远,三年跑了两趟。” “许是想见陛下。”颜泉明莞尔道。 薛白没心思与他开这种玩笑,道:“不必苛待了赤松德赞姐弟,往后还要送回去的,现在要做的是让他们真心敬畏。” “赞普是个聪明人,一直以来都算配合。那位公主性情却很厉害,她与臣说,愿意拿一个消息换她与赤松德赞的自由。” “她骗你的。” “臣也不是能轻易受骗的。”颜泉明道:“她说亲眼见过仆固怀恩与达扎鲁恭的书信,他们打算联合回纥人攻打长安,这封信若是真的……” “即使是真的,也证明不了仆固怀恩真的会兴兵,有可能是作为虚张声势之用,或为了多条退路。” “但吐蕃人能在长安做出事来,必然有人在帮助他们。据臣查到的线索推测,很可能是常年受仆固怀恩收买的朝臣。” “那又如何?他反或不反,朝廷的态度不会有一丝改变。” 颜泉明今日来是因为他感到了一丝不安,娜兰贞那双坚定的眼睛让他觉得她没在骗人,仆固怀恩、达扎鲁恭、移地健三方很可能是真的联手了。 只是,天子依旧自信满满,根本不愿有半点妥协。 “陛下,臣并非是要安抚仆固怀恩,只是担心只靠郭子仪不足以应付。” “这样吧。”薛白敲了敲地图,道:“兵粮已调动妥当,王难得随时准备攻凉州了,你帮他一把。” 两人仔细商议了一番。 接着,颜泉明便安排人带着娜兰贞来见薛白。 路过丹凤门时,娜兰贞抬头望着巍峨壮阔的大明宫,终于意识到吐蕃虽能与大唐争雄,但国力其实有着巨大的差距。 她走过空旷的宫城,感受到身在异国他乡的自己是如此渺小,石阶的尽头,踏入大殿,端坐在殿上的男子面容虽然一如往昔,却已有了太强大的气场,恍如神明。 宫城、大殿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高度与色彩、各种装饰,都是精心设计的,为的就是衬托君王的无上权威。 “师父,你终于做成了。”娜兰贞四下看了一眼,道:“在吐蕃,不需要这样的宫殿,每一道山川河流都比这里更壮阔。” “朕知道。” “吐蕃人的心胸也像山川一样壮阔,没有那么多阴谋诡计。” 薛白道:“当年你向我学,学的本就是阴谋诡计。” 娜兰贞有一瞬间现出一丝恼怒,道:“我是真心想与大唐和盟,从此两国再不交战,但你背叛了我们的盟约。” 薛白不需要向她解释,不管她是真的单纯,还是装的。 他只是淡淡扫视了她一眼,那上位者的眼神让她感到了不满,愈发冷笑起来。 “我要单独与你谈谈。”娜兰贞道。 殿内很大,光只能照到一部分地方,角落却是黑暗的。其实在光照之处并没有出现旁人,但她认为身为天子,必然是有人隐在黑暗中服侍、保护。 薛白道:“不论是什么样的秘密,你都可以直说。” “记得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名叫薛白,以我对你的了解,我很肯定你是假冒了身份篡夺了皇位。” “不错,包括这些,你都可以直说。” “那我打算在殿内刺杀你呢?”娜兰贞眼神凶狠起来,像是一匹母狼,她甚至往薛白的方向走了几步。 “你可以试试。” 也许是因为轻视她,薛白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站在她面前。 娜兰贞握紧了拳头,但没有动手,而是道:“不论你信不信,我亲眼见到了达扎鲁恭、仆固怀恩的盟约,上面的每一句话我都背下来了,可以背给你听。” “朕信。” “你不信。”娜兰贞道:“你觉得我在挑拨离间,破坏你们的君臣关系,但你想想,没有仆固怀恩的支持,我是怎么进入长安城营救赤松德赞的。” “朕说过,信,你只要说你想要什么。” 娜兰贞一愣,之后道:“达扎鲁恭联合铁勒人攻打唐廷,对我们没有好处,事到如今,我依旧愿意与唐廷和睦相处。你放我和赤松德赞回去,我会劝达扎鲁恭不掺和唐廷的事,转而助我对付玛祥。” 说着,她咬了咬牙,向薛白行了一个礼。 “过去的事就算了,是我学艺不精,认栽,现在的提议对双方都好,你可以专心对付仆固怀恩,我则对付玛祥,是你教过我的‘共赢’,不是吗?” 她是个脾气很坏的人,但这些年被薛白磨得没了脾气,已经学会在这种时候权衡利弊了。 薛白却摇了摇头。 娜兰贞道:“你这是何意?” “此前你学艺不精,现在还是。” 薛白转过身,走到他的御案前,看着地图。 “朕不必与你合作,朕打算击败达扎鲁恭,拿下鄯州、凉州、甘州、肃州。” “不可能。”娜兰贞道:“我方才已经说了,仆固怀恩……” “他‘说’帮你们打仗,但未必会真的帮你们打仗,几个松散的胡族联盟,抵挡不了朕连通安西北庭的决心。” “你太自大了。” “既不信,朕可送你到达扎鲁恭处看看。” 薛白说罢便挥了挥手。 娜兰贞并不想退出去,死死盯着薛白,犹豫着干脆扑上去挟持他,一双眼里满是不甘。 ~~ 十数日后,陇山以西的戈壁已映在娜兰贞眼里。 押送他们西进的只有一小队人,为首的是个年轻将领,平时也不太说话,应该资历不深。 一路上,都能看到唐军在秦陇一带集结、运送粮草,在做着往灵武讨伐仆固怀恩的准备。 赤松德赞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人,一路上都是坐在篷车里修行佛法,不太说话。 娜兰贞则时不时就会想起那日与薛白的对话,心中思考,难道一路上看到的唐军不是为了讨伐仆固怀恩,而是为了攻打吐蕃? 但薛白怎么敢确定仆固怀恩不会反,哪怕有七成的把握,身为天子居于长安,也该顾忌剩下的三成巨大风险。 事有轻重缓急,连通安西四镇,值得薛白迫不及待冒这么大的险、费这么大的兵力财力来做吗? 这需要大决心。 前方,快到了鄯州地界。 鄯州原本是大唐陇右道的治所,达扎鲁恭便是趁着安史之乱占据了此地。 前方终于不再能看到唐军的旗帜了,立着的是吐蕃的大旗。 达扎鲁恭在鄯州城东面修筑了一道关隘,名为赤山口。 “喂!” 一队吐蕃骑兵在关上看到了队伍,冲着这边放了几支箭,哇哇大叫。 “来的是什么人?” 这边的唐军于是大声回应。 “我们把吐蕃的赞普送回来了!” ~~ “唐廷把赞普送来了?” 达扎鲁恭有些惊喜,同时又觉得此事在意料之中。 他很确定一点,唐廷把赤松德赞带走,只关押着是没用的,势必得要放他回国让他与玛祥争斗,才能利益最大化。而他与唐廷是能够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的。毕竟唐廷眼下愁的是仆固怀恩,而他也无心东进,而是想与玛祥争权。 事实上,当娜兰贞与他联络,他便意识到自己挟天子以令诸候的机会要来了。于是他频繁与仆固怀恩联络,目的并非是真的要联合起来攻入关中,而是要以此为筹码,逼迫唐廷向他妥协。 果然,薛白做了最适合的选择。 “做好迎接赞普的准备,我亲自去迎!” 达扎鲁恭起身,往外走去。 走了几步之后,他想起了一事,招过一个心腹吩咐道:“把佛像立起来。” “是。” 达扎鲁恭一直以来都是个虔诚的苯教徒,若没有极大的利益,他宁死也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 但现在,同样是苯教徒的玛祥大逆不道,废立赞普,迫害佛教,不仅把松赞干布建立的大昭寺改为屠宰场,还杀害了许多无辜之人,如此倒行逆行,达扎鲁恭必须要阻止。 他决定迎回赤松德赞,皈依佛教,带领吐蕃反抗玛祥。 有一点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种如曹操一般的志向,这种上进心,最初达扎鲁恭是没有的,他以往一直是个忠心耿耿的将领,如今是受薛白的影响。 薛白因为平定大唐内乱,而上位夺权,他达扎鲁恭为何不行? 大步往外走,一个年轻人已经牵着达扎鲁恭的马匹立在那里了。 “将军。” “尚结赞。”达扎鲁恭接过缰绳,道:“救回赞普了,你随我去迎接。” “是。” 尚结赞应了,提醒道:“这是好事,但将军是否也该做些防备,万一唐军有诈。” “这种时候?” 若是旁人说,达扎鲁恭不会在意,但尚结赞不同,这是那囊氏家族的子弟,聪明机智。 正是他,在玛祥政变之后,第一时间逃到达扎鲁恭军中,出谋划策,不仅改变了达扎鲁恭的立场,还改变了他的信仰。 可以说迎回赞普、对抗玛祥的战略,就是尚结赞为他拟定的。 “这样,我先去迎赞普,你领一支兵马赶来接应。” “是。” 尚结赞知道达扎鲁恭勇猛无双,没有多劝,接了兵符便转回军中。 那边,达扎鲁恭则率着一小队骑兵,直奔赤山口。 ~~ 娜兰贞抬起头看去,那个唐军将领已经带着赤松德赞进入了赤山口。 她有心想喊出来,提醒吐蕃军注意唐军的诡计。 但话到嘴边,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好不容易把赤松德赞救了出来,她又怎么可能开口让他陷入危险。 她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赤松德赞能够平安返回吐蕃,还能让唐军不会借机攻下鄯州。 突然。 一声惨叫从关隘中传了出来,紧接着便是厮声杀。 “小心唐军有诈!别伤了赞普!”娜兰贞大喊道。 接着,便有士卒一把将她拖到了后方。 “杀!” 这一队唐军迅速杀入关城,很快就夺下了关城。 但他们人少,根本不可能接着攻下鄯州,甚至击败达扎鲁恭。 娜兰贞还在这般想着,忽然感到大地在微微颤抖,她回过头看去,只见东边尘土飞扬,旌旗招展,铺天盖地的唐军正在向这个战场赶赴过来。 只从这一路而来的情况看,她就知道唐军筹备已久。可惜,达扎鲁恭还以为唐军是要讨伐仆固怀恩,并无准备,还在赶来迎接赞普的路上。 “我认输了!” 娜兰贞忽然大喊了起来。 她想到了那日在大明宫与薛白的对话,拼了命向唐军将领跑去。 “我们交出河西走廊,交出这些年占据的所有大唐疆土,不必再打了,别伤了赞普……赤松德赞,你说话啊,认输了!” 关隘内满地都是尸体,赤松德赞正闭目合什,为死者超度,听了阿姐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率军占下这个关隘的年轻将军正是浑?,闻言则是讥笑一声,淡淡道:“说什么和谈,你看,你心里也很清楚,你们就是占了大唐的疆土,你们所谓的诚意,不过是建立在占便宜之上。” 娜兰贞停下脚步,无言以对。 她一直在骂薛白背叛了盟约,但心里其实一清二楚,彼此都是为家国最大的利益考虑,她输了,纯粹就是因为不如薛白强大。 珲?知道她说的也不能作数,喝道,“准备突袭达扎鲁恭!” …… 太阳缓缓西垂,将赤红色的光芒铺在山峰之上,将它染得如血一般,想必此地名为“赤山”,正是因此而来。 娜兰贞放眼望去,只见达扎鲁恭的旗帜渐渐进近了,走在这如血的残阳中。 她一回头,关城的另一边,全是埋伏的唐军。 “轰!” 随着抛石车投出的火器炸开,达扎鲁恭的主力在残阳之中洒下了一片鲜血。 ~~ “轰隆隆。” 远远的巨响声传到了尚结赞的耳中。 他吃了一惊,拉住受惊的战马,喝问道:“怎么回事?” 没有人能回答他,他一边派遣探马速去前方打探发生了什么,一边喝令骑兵们换马,准备营救达扎鲁恭。 不多时,他望见了远处山峦之上,一杆一杆的唐军大旗竖起,迎风招展。 “怎么会?!” 尚结赞大吃一惊,喃喃道:“唐廷怎么会派这么多兵马来攻鄯州?”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各种原由,于是,安排了兵马接应溃军之后第一时间招过心腹将领们。 “你立即去灵武见仆固怀恩,告诉他,唐廷调运到秦陇的所有兵马都已经西进了,长安空虚,这是他举兵的千载难逢的良机,一定要说服他!” “是!” 尚结赞立即又招过一队人,吩咐道:“去找到回纥人,不管怎么样,告诉移地健,尽快联合仆固怀恩出兵。不然,唐廷一定会支持叶护,早晚杀了他。” ~~ 与此同时,灵武。 仆固怀恩打着赤膊让大夫给他上了药,额头上已满是汗水。 “节帅近来太过操劳了。” 大夫把一根除疽疮用的金针放在水盘里清洗着,擦掉了手上的血,道:“这般下去可不行,疮有加重的迹象,节帅得静养。” “知道了。”仆固怀恩道:“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吧?” “节帅放心,小人一向是守口如瓶的。” 仆固怀恩披上衣服,看着大夫的背影,眼神中浮出杀意,须臾又摇了摇头,打消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无论如何,意义都不大了。 不一会儿,仆固?大步入内,道:“阿爷,孩儿刚才看到有大夫离开,阿爷怎么了?” “还不是为你的事,睡也睡不好。” “是孩儿无能,不能得到朝廷的信任。” 仆固怀恩板着脸,摆了摆手,意思不是仆固?的问题,这件事就是朝廷对不起仆固家。 “郭公……到了吗?” “还没有。”仆固?道:“朝廷说是要让郭子仪来替阿爷,但我看他未必真敢来,这么久了,还躲在泾原。我看,他也未必听从朝廷的调遣。阿爷,何不写封信给他?问他是否愿意一起反了朝廷,哪怕是奉他为主。” 仆固怀恩沉吟着,因惧怕郭子仪,这让他感到许多事情十分难办。 可若是郭子仪愿意一起反,他便能下定决心了。 “可,那就派个人去见见郭公吧。” 那边信使才派出去,却有守城士卒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节帅!” “何事慌张?” “郭郭郭……真的来了,已经进了城门。” 因郭子仪的威望,这个守城士卒竟是因心虚而不敢直呼其名。 “郭公,来得这么快?” 仆固怀恩一愣,接着便怒目圆睁,狠狠地瞪了仆固?一眼。 他以前就是郭子仪的旧将,深知郭子仪在朔方军多受爱戴,一旦让其人到了,事情只会更加难办。偏偏仆固?还被摆了一道,认为对方在泾原。 “快,我这便去迎!郭公带了多少人来?” “大概有十余人吧。” 仆固?正低着头跟在父亲身后,闻言心念一动,暗道,若能在朔方将士知道之前就杀掉郭子仪,那其人威望也就无法发挥作用了。 谁让郭子仪要隐瞒行迹,到时旁人也指责不到他头上来。 第593章 心理战 仆固?知道,要刺杀郭子仪一定不能用朔方军中的老卒。 可仔细想了想,他身边出生入死的心腹部属都跟了他好些年了,也算在郭子仪麾下打过仗,虽然不一定就会走漏风声,但难免让人不安。 这种不安其实出自于他自己心中的胆怯,而非那些部属真就信不过。 “去把任盆叫来。”末了,仆固?这般吩咐道。 任盆是个很年轻的将领,今年才二十二岁。 他是洛阳人,家中原本是巨富,他从小就读书习武,希望走科举入仕的路子光耀门楣。可惜,安禄山的叛军打入洛阳时杀害了他满门,他孤身逃脱,在长安待了一段时间,结识了十个差不多大的游侠儿,一起到灵武从军。 因为见识过了叛军的残暴,他做事颇为狠辣,初到灵武被人欺负了直接就废了对方的手脚,因此入了仆固?的眼,得了提携。 不过朔方军中能人多,论资排辈,任盆往日并不算出头,这次的事旁人做不了,才是他的机缘。 很快,任盆就到了,他长得高大健硕,这年头只有富家子弟才能养得出这样的身材。 “见过大郎。” 称“大郎”而非“将军”,代表着任盆是仆固?的私兵,而非朝廷将士。 仆固?对他很满意,点点头,道:“你年纪虽然小,但心狠手辣,是能干事的。” “大郎若有吩咐,我一定做到。” “杀人,你敢不敢?” 任盆愣了愣,抬头看着仆固?的眼睛,疑惑为何要问他这样的问题。 “这次要杀的不是一般人。”仆固?招手让他近前,压低声音道:“要杀的是……郭子仪。” 他说话时仔细盯着任盆的反应,只见这年轻人没有丝毫的错愕与慌乱,眼睛里反而绽出了兴奋之色。 “敢?” “敢。” 听了这果断的回话,仆固?的气息反而比任盆还急促了一些,他拍了拍对方的肩,道:“好,用你的人,半个时辰之后,我阿爷会在节帅府大堂见他,末了,我会让你护送他到东二街的别园,你在院子里动手,莫让旁人发觉。” “大郎放心,我一定做得滴水不漏。” “很好,事成之后,我重重有赏。” 安排妥当,待任盆走了,仆固?长舒一口气,才发现自己额头上已有细汗流了下来。 他缓了一缓,起身去迎郭子仪。 黄昏。 郭子仪在仆固怀恩的迎接下进了节帅府。 一路上,仆固?特意静街,保证除了郭子仪带来的十余亲随之外,只有仆固家的心腹知道此事。 如此,只要在今夜能处理干净,就不必担心明日会惊动军中的将领们。 到了大堂,仆固怀恩执意让郭子仪在上首坐下,说着话,渐渐眼眶通红。 “当年胡逆叛乱,是大帅让我赶来辅佐忠王,我不争气,反而因为此事与当今圣人疏远了,日日心中忐忑,今日大帅来了,我才有了主心骨啊。” “不是因为忠王才使你与陛下疏远了。”郭子仪道:“是你的犟脾气,让陛下难办了。” 仆固怀恩道:“我虽然犟,可赤胆忠心,偏偏当今圣人不信,为之奈何?” 郭子仪突然加重了语气,喝道:“是陛下不信吗?倘若我等带兵打仗之人全都想把兵权传给儿子,社稷成什么样子?” 这一句话,大堂的气氛就僵住了,仆固怀恩也看懂了昔日上司的态度。 “自铁勒九姓降唐以来,我仆固族便一直是世代相传。”仆固怀恩一指仆固?,道:“正因为是世代相传,我们待天可汗的忠心才传到了今日,为了守卫大唐,仆固族世世代代死了多少人,现在,大帅是觉得我的儿子不争气,功劳不配继续为大唐守边不成?!” “休得胡搅蛮缠!” 郭子仪骂了一句,懒得再与他废话,道:“圣人旨意,迁你为拜检校尚书左仆射、册封为宁国公,任命仆固?为殿中监,即日进京,朔方军,老夫自会暂代。” 仆固怀恩不说话了,显然对这份旨意不满。 等了好一会儿,郭子仪不见他回答,拍了一旁的案几,问道:“你欲抗旨不成?” “大帅,那位到底为什么能让你如此支持他?” 仆固怀恩这一句话,干脆把心里的不满一股脑地倒出来。 “忠王以往骂他‘薛逆’,论身世,他可疑,论威望,他年纪轻轻能有多少威望,论才能,大帅振臂一呼,推翻他不难,如何每次都依着他?我在一旁看着,从未见他对大帅有过厚待……” “够了!” “可我不明白啊!”仆固怀恩喊道:“大帅你为何这样?我们这些旧部看在眼里,都替大帅你感到不值!” 见他如此,郭子仪道:“陛下从来不需要特意拉拢我,因为他强大、自信,如此气势,才堪为盛唐之主。我若弃陛下,而扶植一个庸弱之君,社稷又将动荡成何等模样?你所谓‘厚待’,我等已位极人臣,富贵享之不尽,还要何厚待?” “位极人臣,大帅就没想过再进一步?” 郭子仪看向仆固怀恩的眼睛,能从中看到野心的火焰在燃烧跳动,这已不是凭着劝说就能浇灭的了。 他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若想再进一步,从穆宗登基以来,有无数机会,不会等到如今。仆固怀恩,你若早反,或许还有机会,现在时机已经过去了,你莫自取死路。” “我没想反,只想争我应得的。” “入京向陛下说吧。”郭子仪道:“曹令忠、杜誊等人何在?” 话到这个地步,彼此之前原有的情谊似乎也消退了许多,仆固怀恩的语气开始变得疏远、公事公办的态度,道:“杜五郎在归京的途中,被拔野古部落的人捉了,我正在全力营救,至于曹令忠,我不知这是何人。” “如此,我亲自寻找罢了。”郭子仪道:“你将一应虎符印信交来,早日进京吧。” “大帅才到,军务交接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请大帅先去歇息,容我准备一番。” 一旁的仆固?见状,心想最后果然是谈不拢,还得杀了郭子仪。 他转头看去,只见任盆已经披着盔甲站在院门处候命了,便走了出去开口喊道:“任盆,过来。” “末将在!” “护送郭公前去安顿。” “喏!” 仆固?则抬起手,道:“郭公,请。” “好自为之吧。” 郭子仪最后提醒了一句,起身,往外走去。 仆固家父子遂也跟着相送,然而才到节度使府外,竟是见外面密密麻麻站满了朔方将领。 此时夕阳已经落山,但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去,最后一点光亮中,那一道道挺立的身影更加显得深沉、坚定。 “节帅。” “节帅。” 一声声的呼唤让郭子仪连连点头,可听在仆固父子耳里,却使得他们脸色沉重了不少。 “都聚着做什么?”仆固怀恩道:“各自归营,否则军法处置。” “将军,我等这么多年没见节帅了,接风洗尘也不行吗?” “哈哈哈,就是,往日也不见军法这般严厉。” 仆固怀恩还待呵斥,郭子仪已笑着对他道:“不必太过责骂,他们想跟老夫叙叙旧,也无甚不可的。” 还是以往那上位者的吩咐语气,但当着众人的面,仆固怀恩竟是不敢反驳,只好应道:“是。” 仆固?转头看了任盆,只见任盆正在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他想了想,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若没有机会的话今夜不可勉强动手。 果不其然,那些赶过来的将士们纷纷簇拥着郭子仪随之一道去往了下榻之处,不给任盆暗杀的机会。 ~~ “这是什么回事?” “想必是郭子仪在到灵武之前,就派人通知了那些将领。” “不对。” 仆固?事后回想,很快就感到了奇怪,道:“若是郭子仪抵达之前就联络了他们,为何我们一点风声都没得到?我父子在朔方军中的威望,还没丧失到这个地步。” 任盆眉头紧皱,还在为不能杀郭子仪立功而懊恼。 仆固?思索着,缓缓道:“而若是趁我与阿爷去迎接时,有人召集了这些将领,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不必猜了。” 随着这一句话,仆固怀恩大步走了过来,瞪了儿子一眼,骂道:“你好大的胆子!” “孩儿知错。” 仆固?的知错并非是起意杀郭子仪,而是错在没杀掉。 对此,仆固怀恩只骂了一句,并不深究,接着便道:“那些将领,是你祖母喊来的。” “什么?” 仆固?也知道祖母一向反对他们反叛大唐,还曾经为此打了仆固怀恩一顿,因此他们所有的谋划都是瞒着她的。 “可……她怎么知道的?” “想必是郭公让人给她递了消息吧。”仆固怀恩说着,皱起眉头道:“看来,郭公根本不相信我啊,认为我会刺杀他,提前就有提防。” “阿爷,朝廷这个态度,干脆反了吧。” “闭嘴!” 仆固怀恩烦躁地一挥手,喝道:“你们都下去。” 任盆等人遂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很快,屋中就只剩下仆固父子。 “别动不动把造反挂在嘴边。”仆固怀恩道,“你也不想想,真成得了事吗?我们才多少兵马,朔方军的粮草以往都是朝廷供给,一旦开战,朝廷有源源不绝的江南税赋,我们又撑得了多久?” “未必不能速战速决,我们有吐蕃、回纥的支持。” “靠别人?成大事却寄望于旁人,那就离仆固一族身死族灭之日不远了。”仆固怀恩道:“郭公说的没错了,要造反,薛逆登基之前才是好时机,如今已经晚了。” “那……” “记住,我们要的是让你继承兵权。联合吐蕃、回纥,随时可能起兵,这是我们对长安的威胁,我们不动,朝廷就一直不能安心,可若我们真起兵了,那就不是威胁,而是鱼死网破了。” 仆固?道:“孩儿明白了,可是该怎么办?” “僵持下去,先撑不住的一定会是薛逆。” “为何?” 仆固怀恩道:“也是郭公来了,我才想清楚,朝廷之所以派他来,正是因为朝廷不想开战,你莫看前阵子官兵调动频繁,可我早看出来了,扼制朔方的各个关隘、要塞都没有被威胁到。此事,最后还是要谈的,我们只要应对郭公,薛逆却要承受各方的压力。到最后,他一定会妥协,封你一个官职了事……我们要的不多。” 话到最后,他拍了拍儿子的肩。 “记住,兵权在手,我们什么都不怕。沉住气,耐心些,别再冲动做傻事。” “孩儿懂了!” 仆固?的眼神也笃定起来,意识到自己不必杀郭子仪。 这次是他与薛白的心理博弈,而且整个朝堂都会帮着他给薛白施加压力。 ~~ 郭子仪睡了一个好觉,醒了之后,招过了一个随他前来的随从。 “郭公。” “来的路上,听你戏唱得好,再唱一段吧。” “好。” 那年轻随从听了,落落大方地就开了嗓唱了段《西厢》,这种小儿女的戏,郭子仪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末了,他满意地点点头,问道:“路上听旁人都叫你‘萝卜’,你又是杜家的人,可是名叫‘杜萝卜’?” “回郭公,小人名叫胡罗,因小人的阿娘以前是杜家的厨娘。” “莫非是丰味楼的掌厨胡十三娘?老夫吃过她的菜。倒没想到妇人也能炒得一手好菜。” “是。” “你跟你娘亲姓?” “是,小人的阿爷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小人还没出生他就逃租庸去了,是杜家收留了阿娘。” 闲聊着这些,郭子仪带着杜罗离开主屋,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那些洒扫的婢子已经听不到他们说话了。 他这才开口说道:“仆固怀恩铁了心不奉旨,老夫有心让他见识一下我的手段,便先救出杜五郎吧。” “多谢郭公。” “下午,老夫写张清单让你出门采买,出门之后你找个机会去宽石巷,西起第三户,有个挂着‘白’字灯笼的宅子,找一个名为白元光的将领,他会带你去拔野古部,你辨认了杜五郎,将他带回来。” “就这么简单?” 郭子仪始终有种举重若轻的态度,道:“老夫既到了,就这么简单。” 胡罗得了吩咐,也就依吩咐行事。 午后,他出了门,果然有人盯着,但对方见他是个小人物,去的只是集市,不免有些懈怠。胡罗便在吃汤饼时突然混入了人群,甩脱了对方。 他依着郭子仪给的地址,找到了宽石巷的宅子,敲开门,果然见到魁梧大汉,相问之下,还真是白元光。 白元光得了信,看过,大感惊奇,问道:“郭公怎知我如今正在城中养伤?” “朔方军中之事,郭公无所不知。” 白元光大感敬畏,又道:“可我并不知杜五郎的下落。” 胡罗道:“郭公说了,仆固怀恩既说五郎被拔野古部落拿了,必然是真将人放在那里,白将军只管带小人去要人,对方不敢不给。” “好吧。” 白元光点点头,依然好奇郭子仪是如何才入城就知晓他的住处,思来想去,该是哪个同袍说的。 两人当日出了城,夜里宿在城外,次日往北赶了三日,傍晚时便到了一个大寨子前。 “嗖!” 忽然一支箭矢射在他们面前,有一骑吆喝着上前喊道:“来的是什么人?” 白元光便驱马上前,也不报自己的身份,只解开了脸上的挡风沙的缠头巾。 “哈哈哈,郎婿来了!” 那寨子里很快就响起了欢快的声音,白元光招了招手,也不说话,让胡罗跟着他进去。 胡罗不由心想,原来白将军是拔野古部的女婿,郭公用人真是准。 奇怪的是,寨子里这么欢快,白元光脸上却没什么高兴的神色。 路过大片的帐篷,终于,一个身披白袍的老者走了出来,威严地看着白元光,道:“你可算来了。” “丈翁,我是听郭公的吩咐,来接杜五郎的。” “怎么?仆固怀恩又改主意了?” 白元光没有说话,用沉默表明这是他个人的立场。 “进来谈吧。”白袍老者便邀请他们进入帐篷。 …… “喂,有人来接你了,起来吧。” “我吗?” 正蹲在一只母羊旁挤奶的杜五郎站起身来,把手在胯上擦了擦,跟着一个面容黝黑的牧民往大帐方向走去。 他被看押在这里已经有些时日了,因为塞上的风霜,原本白嫩的脸盘也粗糙了许多。 掀开帐帘,杜五郎便愣了一下,欢喜道:“胡罗?你怎么来了。” “五郎,我是得了郭公的吩咐来接你回去的。” “郭公终于到灵武了。” 杜五郎大喜,却不急着走,而是把手里的奶盆往矮案上一放,看了眼白袍老者,又看向白元光,问道:“敢问将军大名?” “这位是白元光将军。”胡罗道,“就是他带小人来救五郎的。” “多谢将军高义。”杜五郎道:“我能否与拔野古首领再说几句?” “白元光,你把他带走吧。”那白袍老者显然并不想听杜五郎?嗦。 “且听我说。”杜五郎道:“仆固怀恩不杀我,显然是对朝廷还心存畏惧,不敢真反。他要的是让仆固?继承节度使之位,但这对拔野古部有什么好处呢?” “铁勒人本是一族,自己人当家,有何不好的?” “已经内附一百多年了,说的都是一样的话。”杜五郎道:“你还把女儿嫁给了白将军,难道与汉人不是一家吗?” “闭嘴,因为是郭公开口我才放了你,闭上嘴老实离开。” 杜五郎偏不走,道:“曹将军还没放呢。” 就连胡罗都知道事情要一步步做,附耳对杜五郎小声道:“五郎,不一样的,你被拔野古部捉了是误会。扣押曹将军却是大罪……” “你别说话。” 杜五郎推了胡罗一把,道:“首领啊,我和陛下很熟悉,知道他的心意。仆固怀恩无非是想裹挟你们闹事,威胁朝廷,这样闹下去不会有好下场。你可别被他牵连,害了族人,现在与他划清界限,对拔野古一族有好处,也是让仆固怀恩没了倚仗,尽早听旨入京,这是救他。朔方这一片地,铁勒人占不了,但陛下也绝不会亏了铁勒人。” “白元光,把这个叽叽喳喳的小鸟带走。” “丈翁,我觉得可以听他说说。” 白元光一直在想,既然郭子仪到了,自己也该重归其麾下,正愁没有立功的机会。 他没听说过那“曹将军”之事,有心要仔细听听。 杜五郎道:“还有,陛下肯定是不会让安西、北庭与大唐隔绝,很快就会打通河西走廊,到时候,你们扣押曹将军的事还是瞒不住,与其被仆固怀恩连累,不如现在立功。等西域的商路通了,首先受益的是你们啊。我在你们这里住了几日,真是什么都没有,毕竟商路堵死了,商旅不来了啊。” “再敢说,你就不要走了!” “首领不要发怒嘛,你马上要嫁女儿,总不能连漂亮的丝绸也没有……” “仆固怀恩自然会拿来。” “依靠别人能过好吗?”杜五郎话赶话,继续道:“你今天靠得了仆固怀恩,明天还靠得了仆固?吗?你帮他争节度使的位置,他把最要命的罪都推给你担!” “来人!把他再押回羊圈里!” 白元光站起身来,拉过杜五郎,小声劝道:“五郎,且先去见郭公吧,丈翁这边,我会晓以利害。” 正此时,却有牧民慌张奔入帐中,道:“首领,回纥人派使者来了。” 一听这话,杜五郎也有些心慌,知道若是碰上移地健的使者,到时想走都难了。回纥人必然是会杀他,以逼迫仆固怀恩叛乱的。 于是,他点点头,准备老实与白元光一起离开。 “慢着。” 忽然,身后那苍老的声音响起。 杜五郎背上当即吓出冷汗来,他用手扶着胡罗的胳膊,转过身,道:“首领这是要留住我?那有多大意思,倒不如让回纥人杀了我,等仆固?当了节度使,看看拔野古部是跟着鸡犬升天,还是被降罪剿灭。” ~~ 灵武。 仆固怀恩知道不能放任郭子仪与朔方将士相见,因此派人将他的住处围得水泄不通。 这样,他就是公然抗拒朝廷的调令,就看朝廷是兴兵讨伐,还是服软授官了,前者的可能性极低,大概率薛白会僵持一段时间,等到拖不住了再授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达扎鲁恭、移地健的使者相继到了,告诉了他一个大消息。 朝廷的兵马西进,收复被吐蕃占据的失地,吐蕃、回纥正在迫切地希望他能起兵反唐。 仆固怀恩不惊反喜,拿着这吐蕃、回纥的盟书就准备去见郭子仪。 一方面,他已经有了很多施压的筹码,另一方面,既然朝廷的意图在河西,而他只求把自己的官职让给儿子,只要好好谈,相信还是能够谈成的。 第594章 松动 “长安那个天子对郭子仪不算厚待,郭子仪却不遗余力支持他,你可知为何?”仆固?走在城中破旧的石板路上,忽问了任盆一句。 “小人不知。”任盆道。 “嘴里说的是社稷安稳,大公无私。”仆固?道:“他家出自太原郭氏的分支,华阴郭氏,在华州坐拥良田无数,其祖墓在长安城郊的凤栖原。所以,哪怕他领兵在外,手握重权,也不曾起过割据之心。” 说着,仆固?拍了拍任盆的肩。 “你还年轻,莫信他们心忧天下苍生、忠肝义胆的那一套,能沾上权术的人,嘴里说的是道义,心里算的全是利益。” “大郎看得通透,小人受教了。” “与你说这些,是让你知道名震天下的郭子仪也是人,不必仰视他、惧怕他。”仆固?云淡风轻地说道。 任盆依旧是俯首恭听的模样,老老实实应了个“是”。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惧怕郭子仪,反而觉得仆固?一天到晚就是说这些,未免显得太心虚了些。 很快,他们到了郭子仪的住处,跟在仆固怀恩身后入内。 “郭公。” “你来了。”郭子仪本是端坐着,作势起身道:“走吧,交割军务。” 虽然都知道他在演戏,偏是这一下动作自然流畅,仆固怀恩只好连忙上前拦住,露出讪讪之色。 “郭公且慢,军务还未准备好交割,还未准备好。” “哦?” 郭子仪虽然身处客位,却是从容不迫,先是佯怒下榻,然后板着脸道:“你莫非是推?老夫不成?” “不敢。” 仆固怀恩从袖子里拿出了几封信来,正是他近来得到的情报。 他也不说唐军主动攻打鄯州,只道:“我得知眼下王难得与达扎鲁恭开战,恐朝廷应付吃力,有心支援。不巧,中受降城传来急报,回纥进犯。”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转,又道:“时局艰难,仆固?熟悉朔方军情,我举荐他统兵抵抗回纥。” 郭子仪闻言,重新坐回了榻上,缓缓道:“我昨日与将士们谈天,他们说,你开年以来多有赏赐,加了一成的饷,爱兵如子啊。” “这都是与郭公学的。” “朔方军的粮草此前都是由朝廷供给,当年张齐丘在任上,李林甫只是把着粮草不给,将士们差点兵变要了他的命,彼时,你还与老夫一起平乱,这么快就忘了吗?” 郭子仪这还是在晓以利弊,告诉仆固怀恩与朝廷硬抗没有好结果。 仆固怀恩却道:“张齐丘算甚人物?功劳岂能与郭公你相比?只怕与我比也大有不如,我要求不多,也就想谋条后路而已。” 多说无益,郭子仪闭目养神,心想着这都好几天过去了,陇右消息已然传到,杜五郎如何还不来? 仆固怀恩遂铺开地图,侃侃而谈现在的形势,他知河陇战场是唐军在主攻,因此主要说的是回纥。 “移地健不去追杀叶护,派兵游离在大唐边境,就是想趁机占好处。得知大唐与吐蕃又开战了,必然会出兵……” 说着说着,忽有人上前禀报道:“节帅,杜五郎来了。” “哪个杜五郎?”仆固怀恩不明所以。 “是长安来的那位杜五郎。” 郭子仪仿佛才是此间的主人,在旁人愕然之际,已开口道:“唤他进来。” 不一会儿,白元光就带着杜五郎进来了。 ~~ 在塞上草原放了一阵子羊,杜五郎黑瘦了不少,唇上也蓄起了乱糟糟的短须,但显得沉稳干练了些。 可一进这大堂,他依旧是气场最弱的那个。 仆固怀恩转头看了一眼,疑惑他为何能逃脱出来,眼底蕴藏着隐隐的杀气,可却没有真的下令拿下杜五郎。 这就是郭子仪在与不在的区别,他在,就有规矩。 众人都没有开口,全都盯着杜五郎,气氛沉闷到让人难受。 毕竟很多话不必说就能知道,杜五郎能来这里,首先是朔方将领白元光倒向了朝廷,其次拔野古部落显然也是不再支持仆固怀恩。 局势有了新的变化,大家都要重新衡量。 “诸位将军,好久不见啊。” 终究还是杜五郎先开了口,可竟没有指责仆固怀恩私自囚禁了他,而是笑呵呵地道:“都说贺兰山的风景好,我又去逛了逛。” 郭子仪也笑了笑,抚须道:“五郎可是怕回了长安,被拘得慌。” “哈哈,还是郭公懂我。” 气氛稍轻松了些,杜五郎转向仆固怀恩,试探地问道:“既然郭公亲自来了,仆固节帅想必很快要进京吧?不如我们一道吧?往后在长安可多来往,听听戏,打打骨牌,好不自在。” 从他进门这一番作态,一直在释放善意。 先表态仆固怀恩扣押他一事不追究了,那是他自己去逛了逛,接着就表示回了长安,必然也不会伤及仆固怀恩的性命。 可惜,仆固怀恩丝毫不领情。 “好教郭公知晓,杜誊窥探军情,正是我让人扣押了他!” 郭子仪道:“老夫记得,你的奏折上不是这般说的。” “那是我给朝廷颜面。”仆固怀恩破罐破摔的态度,“郭公若要我实话,我大可以实情再上一道折奏请罪,请朝廷降罪讨伐我便是!” 这句话说完,他脸上已是杀气毕露,摆出一方藩镇的蛮横、霸道、不讲理的气势。 若是薛白只是派些个文官、宦官来当使者,此时眼看事情突然谈崩,只怕要吓得尿裤子,迫不及待地服软,哪怕明知道仆固怀恩是吓唬人的,也得顾全大局。 杜五郎胆子也小,眼看那血盆大口在眼前一张一合,腥味扑鼻,仿佛猛兽发狂,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唯有郭子仪笑了起来,指着杜五郎骂道:“老夫便知你小子说了好听的,反让这蛮胡乖张起来。” “小子知错。” 杜五郎看向仆固怀恩,道:“既然把话说开了,那好。曹令忠已经离开灵武境内,往长安去了。” “那又如何?” “你们之所以扣押我,无非是因为我在查曹令忠的事。安西、北庭孤悬域外,好不容易遣使一趟,你敢为一己之私拦着,已经犯了天子的底线,只等朝廷兴师讨伐吧!” 这番话出自杜五郎嘴里,若是吓别人还可以,但要镇住仆固怀恩,确还差些力道。 仆固怀恩只是冷笑了一声,道:“我仆固一族世代忠义,朝廷若要讨伐,只管来便是!” 杜五郎不说话了,他又不能替薛白做决定。 现在的情形有些像他小时候与别的孩子吵架,两个人互相瞪着,头都要抵到一起,大喊道:“打啊!打啊!” 实则谁都不想真的打起来。 仆固怀恩是那个年纪大点的孩子,高傲地昂着头,自认为看透了小孩子的胆怯,不用打就能把对方手里的糖果抢过来。 可他不知道有些小孩是又狠又疯。 ~~ 十余日后,长安。 曹令忠抬头望着宣政殿上高耸的斗拱,缓缓走上石阶,每一步都让他回想起归途上的茫茫戈壁、巍峨雪山。 多年戍边,归来时天子已经换人了。 端坐在御榻上的是个年轻人,英武威严又朝气蓬勃,如同东方初升的太阳。 “末将曹令忠,拜见圣人!” “起来,你跋涉万里归国,其中艰难可想而知,你是英雄。” 薛白顿了顿,像是不知所言。这个细节显得他并不是一个熟练的皇帝,但却透露出了他发自内心的情绪。 曹令忠也是身形顿了顿,一颗滚烫的泪水就滴落在了大殿的地毯上。 他是杀人不过头点地的血性汉子,死都不会哭,今日忍不住哭,不是因为天子说了什么。实在是从北庭到长安,重归故土,登上这至高无上的大殿,太让人情绪起伏,不能自已了。 可他还是压抑住了,道:“末将奉命行事,担不得圣人赞誉。” “与朕说说你的遭遇。” “遵旨,安山叛乱时,朝廷几次征调,调走了安西北庭的兵马……” 曹令忠先说了他在伊州的遭遇,吐蕃趁乱攻陷河西走廊,通路断绝,都护府联络不到朝廷时面对的无数困境。 食不裹腹、朝不保夕都是其次,最难熬的是他们这些中原人远戍西域,与故国断绝音讯之后的孤独感、不安全感。 说到这些地方,曹令忠哽咽了几次,直到说起封常清回到吐蕃,他满怀希望地回唐廷报信。 接着,就说起在灵武的遭遇了。 “我们本以为仆固怀恩是忠臣良将,对他十分信任。但不知为何,他扣留了我们,始终不让我们启程回长安,我几番要求之后,他才放我们离开,却让向导将我们带到拔野古部的地盘,使我们被扣留下来。” “最初,以为是向导走错了路。直到杜五郎说服了拔野古的首领,将我们放出来,才知是仆固怀恩授意,但不知是为何,追问之下,方知他是担心河西收复之后,封节帅以及其麾下诸将立功,使他不能再挟兵要挟朝廷封赏其子,臣……不可置信。” 薛白问道:“你为何不可置信?” 曹令忠道:“臣实难体会,身为大唐名将怎会为了一个未必能阻碍到他的事,而如此损害社稷大事。” 薛白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了殿下的一众官员。 “诸卿都听到了?” “回圣人,臣等都听到了。” “既如此,传朕旨意,命仆固怀恩一月之内入京请罪。”薛白语气平淡,却蕴藏不容冒犯的威严,又补了一句,“届期不至,则视为叛逆。” 果不其然,官员中又有一堆人连忙劝阻。 “陛下?臣请陛下三思,如此未免太武断了!” “是啊,仆固怀恩战功赫赫,岂可一言而兴罪?” 面对这些劝阻,薛白态度强硬,道:“何谓武断?朝廷几次下旨相召,他推三阻四,如今不过是让他入京自辩,何谓一言而兴罪?” 崔?甫眼看事情正向着失控的方向发展,不由大急。 “陛下!大唐连年动荡,民生凋敝,国库不丰,绝非因此等小事而兴兵之良机,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激动到这等地步,薛白依旧不为所动,手一挥,道:“今日召你们来,是见曹令忠,若有其余事奏,容后再议。” 说罢便退了朝。 朝臣们于是纷纷去劝宰相,让他们劝天子冷静。 之后,官员们连接上表,薛白似乎有了触动,态度有所缓和。 两日后再开小朝会,薛白才终于不耐烦他们的?嗦,稍微松动了语气。 “这样吧,拟两封旨意,分别给玛祥、移地健。” 大家一听,就知天子是早有计较,现在才说就是为了安抚他们。 他们的目光向几个宰相瞥去,心想这么大的事情却还是陛下亲自出面,宰相们却始终沉默,足见陛下是下了大决心。 薛白缓道:“给玛祥的信,让吐蕃交还包括河西、陇右、川蜀诸地在内的这些年侵占的所有疆土,重新与大唐成为甥舅之国,遣使朝贡,朕便罢兵;至于给移地健的信,朕可以册封他为回纥可汗,只需要他对大唐称臣。” 崔?甫听罢,立即就懂了薛白的意思,无非是继续给仆固怀恩施压,让这场仗打不起来,但本质上的态度不变。 “陛下为何宁可与吐蕃、回纥和议,也不肯给仆固?一个官职。” “因为此例不可开。”薛白道:“拿肉喂狼,多少肉都是喂不饱的。” “可……” “崔卿不必再说了,若朝廷如此挽回,仆固怀恩还是铁了心反,那这场仗早打比晚打好。” 崔?甫还待再言,元载已经出列开口了。 元载也不想逼反了仆固怀恩,但他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处理兴庆宫一事上了,为此,他昧着心开始对薛白严厉逼迫仆固怀恩之事表示支持。 “陛下,臣有本奏,是关于兴庆坊的复原。” ~~ 从拔野古部回来的路上,胡罗问了杜五郎一句。 “五郎怎能对那首领晓以利害,好生了得,倒不像以前了。” “这算什么。”杜五郎道:“我在陛下身边见得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了。就像你,这趟来也多学些本事,往后有用得到的时候。” “小人就是个奴生子,哪有要用到这种本事的时候。” “你又这样。”杜五郎道:“陛下以前……总之,你只要聪明勤快,往后必然有前程。” 他原本想说,薛白以前在杜家的时候,身份与胡罗有什么不同。 话才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妥了。 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薛白是逃奴出身最后当了皇帝,若是以此事来激励奴婢们,似乎会让奴婢们觉得自己也可能当皇帝,然后乱套。 至少,换作一般人当了皇帝,心里都会很忌讳再提过去这些事才对。 办法就是,刻意地强调“李倩”的身份,不再提以前在杜家的那段经历。 薛白一直没这么做,所以杜家也后知后觉,没考虑过这件事。 此时,杜五郎才猛然惊觉,杜家很可能站在一个很危险的立场上,他一向注重明哲保身,知道自古以来像杜家这种对天子不光彩的一面知根知底的功臣,许多都是难得好下场。 他心中不由暗忖,这次回京之后,一定要劝阿爷致仕,再让阿姐们把那些行当交出去,往后低调行事。 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暂时只将这份心思深埋在心里。 回到了灵武城,与仆固怀恩谈了一次,没能谈拢,杜五郎就跟着郭子仪住下来。 他私下还与郭子仪透了个底。 “郭公,我留意了一下,若要杀仆固怀恩父子,未必没有机会。” 郭子仪道:“看来,陛下在仆固怀恩身边安插了人手啊。” 杜五郎大吃一惊,只觉得眼前这个老头真是神了,慧眼如炬。 他连忙否认,道:“我的意思是,郭公不是在朔方军中有许多旧部吗?一声令下,便可让他们拿下仆固怀恩。” “还没到那一步啊。”郭子仪反问道:“你可知,陛下为何坚决不给仆固?节度使的旌旗?” “不想纵容叛逆。” “此例不可开,现今,天下藩镇都在盯着仆固怀恩。”郭子仪道:“倘若陛下服软了,他们就会争相效仿,各地的兵马使想当节度使,节度使想把位置传给儿子;倘若陛下径直诛杀了仆固怀恩,他们就会惊慌失措,忌惮朝廷,抱团与朝廷对抗。” 杜五郎犯了难,道:“安抚也不是,杀也不是。那就只能震慑,或打?” “是啊,最好是能震慑住。”郭子仪道:“一旦开战,兴师费粮不提,万一再有哪路藩镇响应仆固怀恩,后果就不堪设想啊,可话说回来,朝廷不会畏惧打这一仗,若打了,便必须打赢。” 说到最后这四个字,他眼睛里隐有光芒。 杜五郎就了解了他方才说的“时候未到”的意思,道:“想来真开战了,郭公会出手拿下仆固父子?” “岂有这般简单?你且回长安吧。” “不急。”杜五道:“我想跟在郭公身边,学些明哲保身之道。” “你不想学老夫的兵法武艺,却学这个?” “是啊,郭公洞悉世情,小子好生佩服。” 郭子仪抚须而笑,道:“也罢,老夫算是看出来了,人都说你杜五郎傻,实则大智若愚啊。” 他竟是看透了杜五郎的担忧所在,或者说,他比杜五郎更早意识到杜家显赫背后的隐忧。 “杜家的立身之本,是一开始就知陛下身世而苦心孤诣地庇护营救。旁人诋毁陛下的言语,该由杜家来打消啊,五郎任重而道远。” 杜五郎听了,茫然了一下。 他明白郭子仪的意思,是该由杜家出面,告诉天下人陛下一开始就是李倩,不是什么薛逆、不是什么逃奴。 但他迷茫的是,为何薛白从来没有透露过这个意思? 也许是如此一来,他就得要否定掉从天宝五载起他们的患难与共吧…… 其后数日间,随着长安的一道道消息送入灵武,仆固怀恩与郭子仪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张起来。 这天早上,杜五郎还在沉睡,却被胡罗拍醒了过来。 “五郎,郭公要去逼服仆固怀恩了。” “今天?” 杜五郎惊醒过来。 胡罗道:“陛下的旨意来了,一个月内让仆固怀恩进京请罪,圣旨送到花了八天,再去掉回长安的路途,没留多少时间给他做决定,郭公说,今日去是为了保他一命。” “这……逼这么狠?” 杜五郎很是惊讶,匆匆忙忙起身,也不洗漱,赶出门,恰好见到郭子仪在众人的簇拥下准备去节府。 看郭子仪那泰然自若的样子,好像仆固怀恩派来监视他的人都是自己人一样。 “郭公,等等我,一起去吧。” “也好。”郭子仪随意点点头。 杜五郎问道:“郭公可有吩咐?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该出的招都出了,只看仆固怀恩怎么选而已。” “啊,是吗?” ~~ “竖子!吓得住我吗?!” 仆固怀恩刚刚看完了长安来的消息,愤然将手里的纸丢在地上踩了两脚。 他一向是个钻牛角尖的人,认定的事情极少有转变的时候。 不过,这次的消息传来,却让仆固?有了些态度的变化。 虽说节度使是要给仆固?当,而且他一直是叫得最凶的,动不动就说“反了吧”,可真等事到临头了,他竟忽然意识到,造反也不容易。 除了之前说的钱粮的问题,就薛白这个宁可卖掉兴庆宫也要平叛的狠劲,就不是他这种躲在父亲羽翼下的雏鹰能比的。更让仆固?在意的事,他真的信不过移地健、达扎鲁恭,这些人确实有可能反捅他一刀,转头与唐廷合作。 想着这些,那个满是麻烦的节度使之位渐渐没那么香了。 叶公好龙,不外如是。 “阿爷。”仆固?犹豫着,开口道:“要不……” “反了是吧?我知道你急。”仆固怀恩一直没说要反,至此态度却依旧强硬,道:“若真把我们逼狠了,反便反,不过,时机还未到。” 仆固?一听,额头上便有冷汗下来,正犹豫着该怎么说,郭子仪到了。 “去,刀斧手准备。” 事到了最后关头,仆固怀恩也就不客气了,自语道:“朝廷以为这等手段就能吓到我,让他们见见真章。” 第595章 扼杀强藩 仆固怀恩与朝廷已进行了多次的谈判,原因是双方的本心都不想打,到了现在,耐心终于磨光了。 这次见郭子仪,他毫无忌惮地展示出了实力,身旁除了仆固?,左右还分别站着几人。 左边为首的是个身量中等的瘦削男子,皮肤黝黑而粗糙,穿的是羊毛长袍,颜色富丽,颇为精美,辫发上以珠宝装饰,想必是从吐蕃来的; 右边则是几个健壮的大汉,个个披着破旧的皮草,脸庞轮廓深刻,该是回纥人。 “郭公来了。” “为郭公引见,这位是吐蕃使者格桑吉,是吐蕃的楚本官。” “这位则是回纥使者,阿史那磨啜,是回纥英义可汗身边的大将。” “他们都是久仰郭公的威名,早有心想要见识见识。” 仆固怀恩不是一个圆滑的人,不擅长虚与委蛇,因此脸上也没什么笑意,一副排兵布阵完了就开战的样子。 杜五郎跟在郭子仪身后,见那些胡人目光如箭般看来,感觉这堂屋快要关不住他们的杀意了。 “正好。”郭子仪抚须而笑,道:“朝廷正好有旨意下达给吐蕃、回纥,两位使者可与仆固怀恩一起进京,恭聆圣听。” “够了!” 仆固怀恩陡然冷下脸,道:“今日不必再说任何道理,节度使的位置我也不能让出来,只最后问郭公一句,是否愿意与我等共谋大事?” 他总是试图把气势撑高,希望能以此压服他人。 郭子仪则不然,慢悠悠地问道:“仆固怀恩,你是铁了心造反吗?” 这一句慢悠悠的话却是让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几次谈判,就像双方一直在给自己搭台子,试图压对方一等,现在台子越搭越高,两边下不来了,于是沉默地对视着。 像是闷热的夏天,阴云压得很低,等待电闪雷鸣之后的一场雷雨。 杜五郎也看出来现在无法说服仆固怀恩,认为他与郭子仪能做的就是离开这里,等待薛白真的兴兵讨伐。 他想提醒郭子仪说几句好话,暂时脱身离开,可堂中的杀气愈重,似乎已经离不开了。 恐怕这次要死在这里。 仆固?此前派人杀郭子仪,当时他没想太多后果,觉得一定能把长安天子吓住,但这阵子下来,不论白元光、拔野古部的倒戈,还是薛白卖兴庆宫也要打这一仗的决心,都让他感到不安。 直到了最一刻,他额头上冷汗直冒,竟有些心虚了。 然而。 “动手!” 仆固怀恩用一声暴喝回答了郭子仪的问题。 仿佛惊雷打破了刚安定不久的大唐。 顿时,齐集的脚步声伴随着“咣啷”的拔刀声响起,刀斧手一拥而出,很快包围了大堂。 杀了郭子仪、杜五郎,相当于他就不再受朝廷管控了,但他还是会把罪名推到回纥人身上,只要朝廷能捏了鼻子认下,那名义上他还是朝廷的藩镇。 到时就不是他反或不反的问题了,而是朝廷认或不认。 “杀!” “谁敢动手?!” 几乎是同时,前院的方向也有大喝声传来。 杜五郎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威风凛凛的披甲将领大步走来,其中他只认得白元光。 可他却知道,这些一定是朔方军中将领,甚至可能曾经是那些刀斧手的长官,因为他们很快就对着刀斧手们叱骂起来。 “袁寅,你敢把刀对着郭公砍下去?忘了当年是谁赏你的狗命!” “啖狗肠,都他娘给老子停手!” 杜五郎才被那刀光闪了眼睛,此时终于安心了些,才敢壮起胆子去观察大堂上起的变化。 旁人的目光都被仆固怀恩的鼓舞与赏赐吸引,他却留意到,仆固?向旁边招了招手,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是任盆。 任盆披着甲胄,正按着佩刀冷眼看局势,此时就向仆固?走了过去……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不要他,将他放在一个木盆里从伊水河顺流而下,被偃师县的慈济院捡到了,那时他还没有名字,旁人都叫他盆儿。 他本是要被卖作奴婢的,大概在十多年前,因一些机缘,得以从那种命运中挣扎出来,跟着一个叫任木兰的地痞在漕运码头上混。 后来,他受到了县尉薛白的庇保、培养,成年后竟也是文武双全。前些年,安禄山叛乱,李亨避走灵武,他便带了一些人到朔方投军,本意是在军中历练,想着往后如果能为薛白拉拢一些朔方兵马那就更好了。 当时李亨败得太快,这些年轻人并未起到什么作用,不过随着吐蕃进犯,也就留在军中继续保家卫国。 反而是仆固?因有拉拢私兵的心思,主动对他们多有提携,任盆也就顺水推舟,潜伏在其身边了。 …… 杜五郎其实早就认出任盆了,才会说出有机会杀仆固父子的话。 此时,他见任盆拔着刀走向仆固?,便知这是要动手了。 “还过来做甚?” 仆固?见任盆向自己走来,抬手一指郭子仪,道:“杀了他!” “喏。” 任盆随口应了,忽然一刀劈下。 杜五郎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也就是这一眨眼间,他意外地发现任盆并非是杀向仆固?或仆固怀恩,竟是一刀劈在了那回纥使者阿史那磨啜的肩颈上。 “噗。” 鲜血喷了仆固?满脸。 仆固?错愕地回过头,便听到阿史那磨啜撕心裂肺地嚎叫。 “啊!” “做什么?” “呼――” 任盆已经毫不犹豫地再劈出了第二刀。 阿史那磨啜不愧是草原上的勇士,非常敏捷,方才的第一刀本就是必死的杀招,被他在电光石火间避开了几寸,此时连忙又一仰。 “噗。” 任盆这一刀直接砍在阿史那磨啜的背上。 阿史那磨啜一个踉跄,嘴里怒吼道:“仆固怀恩……你敢背叛回纥?!” 仆固怀恩始终紧紧盯着郭子仪,听到身后的动静才转过来,才看到眼前的场景就听到了这句话,竟也有一瞬间的愕然,差点以为是仆固?吩咐动手杀回纥使者。 任盆又补一刀,终于搠死了阿史那磨啜,提着刀就去砍剩下的回纥人。 在当世,回纥军很强,此番前来的回纥汉子也是个个彪悍勇猛,奈何手中没有武器。 而任盆以及手下又都是从小就在漕运码头上混,马背上的射箭冲锋不算厉害,练的是近身相搏的技艺,下短刀、使阴招最是厉害。 回纥使团空有强壮身体,猝不及防之下却只能被砍得哇哇大叫。 他们离仆固父子很近,若要顺手斩杀仆固?未必做不到,但他们并未这么做。 周围的护卫惊慌之下也顾不得回纥人,第一时间是抢过仆固怀恩父子往安全处撤。 “保护节帅!” “放开!” 仆固怀恩怒叱不止,等他从护卫的簇拥中挣扎出来,只听得“噗噗”几声,任盆的人已砍死了回纥人。 他这才连忙喝令护卫们拿下这个叛徒。 “快,杀了他!” 任盆也不恋战,立即向两边后撤,同时大喊道:“我等奉命行事,谁敢动我?!” 混乱之中全靠喊,看谁的声音更大,刀斧手们听着那此起彼伏的喝令,看着地上流淌的血,一时也不知听谁的才好。 “朔方将士们听命!”郭子仪突然大喝道,“拿下仆固怀恩!” 若只是这般喊,当然没有用。 他径直拿出一道明晃晃的圣旨,高举着。 “不久前范阳、河东等军重挫回纥!移地健已向圣人上表称臣,又何来的回纥使者支持仆固怀恩叛逆?!” 这一番话,那些刀斧手们虽然听不明白,但一些支持仆固怀恩的将领却听得懂。 他们敢与朝廷对抗,赌的就是联结了吐蕃、回纥之势,朝廷会不敢动他们,默认他们在朔方割据,过快活日子。 此前长安就传来消息,天子宁可与外敌和谈,也不会把节度使之位给仆固?。而现在宣告回纥已经称臣的又是郭子仪,难免让人踟躇、举棋不定。 郭子仪这番话却不是为了立即说服他们,而是冲着吐蕃使者。 “格桑吉。” 吐蕃人不像回纥人那么勇猛,尤其是作为贵族,格桑吉方才就站在仆固怀恩的另一边,阿史那磨啜被杀时血还溅到了他身上,而那些护卫保护仆固父子时也没顾他,因此他已经被吓得半死,正缩在一张桌案后面。 听到郭子仪唤他,格桑吉如蒙大赦,连忙抬起头来。 “郭……郭公。” “你也许不知道,但老夫告诉你。”郭子仪道:“就在数日前,我唐军已收复鄯州,活捉了达扎鲁恭!” “他骗你的!” 仆固怀恩一把推开拦在身边的护卫,上前,扯起格桑吉的领子,当着众人的面就大声道:“我答应你了!我会出兵长安!” 这正是格桑吉这次来的目的,他被尚结赞派来说服仆固怀恩出兵攻打王难得,此前仆固怀恩一直打哈哈,利用他向唐廷施压,倒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答应他。 不过,格桑吉却不知得了许诺之后,自己要做什么。 总不能是以个人勇武去杀了郭子仪吧? “多……多谢仆固节帅。”格桑吉好一会才想起来,连忙道:“吐蕃有数十万大军,必然会助节帅对抗唐廷。” 他话才说完,仆固怀恩一把推开他,环顾了一眼自己的将领。 “你们在怕什么?!长安皇位上坐着的,真是李氏天子吗?我等自领一方,无拘无束,有何不好?!拿赏赐的时候你们一个个欢天喜地,真到杀人时,手抖什么?!” 说罢,仆固怀恩大步上前,从一个刀斧手的手中抢过大刀,径直走向郭子仪。 有些事,终究得由他亲自作个表率。否则,旁人都不敢挥这第一刀。 杜五郎眼看凶神恶煞的仆固怀恩拨开刀斧手近前,难免害怕,道:“仆固怀恩,你现在罢手,还能安度晚年!” 到此时再说这话已没意义了,他见劝不动仆固怀恩,立即转而劝说周围的士卒。 “你们想清楚了,真要随他造反吗?吐蕃、回纥投降了朝廷,要不了多久,你们的粮草就要用尽,到时你们就从守边御敌的英雄,成了满门被诛的反贼,值吗?!” 自然有将领上前拦住仆固怀恩,道:“节帅,三思而后行啊,那是郭公。” “噗。” 仆固怀恩一刀将对方劈倒,继续走向郭子仪。 “节帅且慢。” 接着上前的是白元光。 白元光站在昔日的主帅面前,迎着现在的主帅,并没有把武器举起来,而是苦劝不已。 “节帅,你做不成了,铁勒诸部已表态支持朝廷。眼下这情形,大郎就算当上了节度使还有何意义?只会给他招来无尽的杀身之祸啊!” 这句话非常诚恳,听得后面的仆固?身子一颤。 然而,事已至此,仆固怀恩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在乎利弊了,而是卯足了劲就是要朝廷依着他的意愿封赏。 或许这对于他而言是一个交代。 他奋战多年、牺牲了那么多族人,偏偏站错了队,没得到预期的结果,他觉得不公,只有得了这个交代,他才能安心到九泉之下见那些被他亲手葬送的至亲。 “让开!” 仆固怀恩举起刀,再次向白元光喝叱,这一刀,他随时要砍下去。 白元光却是摇头道:“节帅杀我,便是与拔野古部结仇!” “滚开!” “节帅忘了吗?是你给我做的媒,让我娶拔野古部的女儿,你说要让铁勒九姓在大唐过得好,现在你要是砍了我,便是砍了这份恩义。” “呼――” 仆固怀恩径直一刀劈下,白元光没想到他这般偏激,连忙一躲。 “当”的一声响,刀劈裂了肩甲,白元光吃痛,摔在地上,口中有鲜血涌出,他一时顾不得自己,反而转身大喊。 “保护郭公!” “郭公,走吧。” 郭子仪周围的将领们如今都是在仆固怀恩麾下,不愿相搏,只好挡在郭子仪面前,不停往后退,同时嘴里劝说不已。 “郭公就回朝劝天子一句吧,当初将军是受你的命来朔方,谁料到忠王不是真命天子,将军也委屈,求的不多,不过是求朝廷一个封赏。” “郭公你也知道将军的为人……” “都让开。” 郭子仪虽老迈,被这么多人推着,却是岿然不动,反而一伸手就拨开了眼前的将领。 他随手就抽出一柄刀来,看向仆固怀恩,平静地吐出一个字。 “来。” 很早以前,仆固怀恩就在郭子仪的麾下了。 那时他深受郭子仪的照顾,也非常崇敬仰慕郭子仪,那时他一颗赤胆忠心,深盼着能为大唐建功立业,至今,他也不觉得是自己变了。 变了的是大唐。 大唐辜负了他,外姓天子对他有偏见,而郭子仪站到了外姓天子那一边,那就一战罢了。 “郭公,得罪了!” 仆固怀恩大喊了一声,挥刀。 他心里的无数不满,似乎也随着这声喊倾泻而出,化为刀势,向郭子仪袭去。 也在这一瞬间,仆固怀恩那颗原本被怨气填满的心忽然空了许多,脑海深处,意识到随着这一刀,自己定然也有所失去。 “当。” 两柄刀相交,郭子仪轻描淡写地挡下了仆固怀恩蓄着满腔愤懑的一击,顺势一劈,刀势贯下,径直砍在仆固怀恩手上。 “啊!” 痛叫声起,三指手指掉落在地,跳动了几下,接着是“咣啷”声响,仆固怀恩握不住刀,刀跟着掉在地上。 交手的瞬间,他心虚了。 到最后,他的不甘、怨恨,终究是没有完全压住他对昔日主帅的敬畏。 “收手吧。”郭子仪道:“还来得及,朝廷会既往不咎,让你在长安安度晚年。” “杀!” 见了血,仆固怀恩的心腹手下们终于上前来护卫,也终于敢跟郭子仪交手。 之后,更加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是仆固怀恩从军营里调动的人手也到了。 其实他不需要亲自上前,让手下们纠结一阵子之后,总能杀掉郭子仪的……虽然解决问题的关键根本就不在郭子仪身上。 “都住手。” 混乱之中,众人都没听到大堂后面有人在呼喊。 那是一个老妪的声音,直到她连着又喊了好几遍,才有人听到。 “节帅,老夫人出来了。” 仆固怀恩扭头看了眼,当即道:“送她进去。” 下一刻,他瞳孔忽然一缩,只见他阿娘竟是拿起一柄匕首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我儿,让他们都住手。” “住手!” 仆固怀恩大吼了一声,盯着他阿娘,渐渐气得面红耳赤,忍不住喊道:“阿娘你为什么要这样?!这件事错的明明是朝廷!” “仆固一族的祖先在天可汗面前起过誓,不可背叛大唐。” “我怎么背叛大唐了?我就没想过要叛。”仆固怀恩一指郭子仪,道:“是他让我襄助忠王的,忠王让我嫁女到回纥,我二话不说就把女儿嫁出去!结果呢?长安天子疑我,回纥一分裂,唐廷首先猜忌的人是谁?我啊!到现在,我要的只是给子孙后代一个保障,这是我欠他们的,你是我阿娘,你怎么能站在别人那边。” “我是你阿娘,所以知道你是个死脑筋。儿啊,世上的事,哪有那么一是一,二是二的。是非曲直,有直就有曲……” “阿娘你休说这些!” 仆固怀恩一挥手,断指上的血飞溅而出,也溅到他阿娘脸上,溅到仆固?脸上。 这急得仆固?连忙喊道:“快找大夫来,快找大夫!” “都闭嘴!我只要天子一个承诺而已,他不给,我便打进长安要,我平生行事,就是这么简单!阿娘你放下刀!” 堂上,仆固怀恩还在呼喊,大夫已经来了。 “节帅,莫再发怒了啊!怒气使气血逆乱,激得你的背疽发作,老夫也是回天乏术啊……” “住口!” “我儿?你发了背疽?” 老妪终于是放下匕首,上前拉着仆固怀恩便要看他的伤势。 自古以来,背疽一旦发作,是最能要名将性命的。 周围的将领、刀斧手们也是纷纷放下刀,一脸担忧地向这边看来。 他们担忧的不是仆固怀恩,而是跟着这样一个命不久矣的主帅造反,一旦他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朔方军好不容易拧起一股劲要向朝廷讨说法,渐渐地,这股劲还是散了。 就像是压倒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颗小小的脓疮,让他们开始清醒过来。 “都看什么?!” 仆固怀恩大怒,吼道:“你们就是一直犹豫、犹豫,畏畏缩缩,才会被朝廷欺负。都举起刀,最后妥协的只会是朝廷!” “啖狗肠,边塞厮杀的好男儿,怕那些窝在京师享福的禁军吗?” “不争,你们一辈子在塞上受苦。我为你们争,你们的胆气在哪里?!” 他不停大骂着,一脚踹开了大夫,挣开阿娘的手,再次走向郭子仪。 可这次,再没有将士敢跟着他一起造反。 最后,是仆固?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 “阿爷,别再这样了,别造反,也别逼朝廷了,我不想当这个节度使。” “放开,你这个废物!” 仆固?却已然完全看透了。 他深知自己当不了这个节度使,形势已经不同于以往了。眼下不是怠政的李隆基把地方所有权力都交给节度使的时候;不是自私的李亨只管自己能夺权从而大肆封节度使的时候;也不是昏弱的李琮无法管治地方跋扈将领的时候。 虽然还没见到长安的天子,但其强硬的态度已经通过郭子仪、杜五郎等人传达过来。 方才朔方诸将的态度也很明显了,一旦仆固怀恩病逝,他们不可能坚决支持仆固?与朝廷抗争下去。 那么,强争那个节度使之位,最后只能引来一场杀身之祸。 “阿爷,孩儿求你了,罢手吧,孩儿真的不想当节度使了……” 仆固怀恩挣了几下,低下头,只见仆固?泪流满面,软弱得就不像他的儿子。 这一刻,他便知道自己输了。 仔细想来,他对薛白的那股怨气,并非是因为猜忌,而是源自于很多很多年以前。 他和他的祖先、族人们就在这片风沙侵扰的土地上守卫大唐,受了很多很多的苦,当时,他觉得那是应该的,铁勒人就应该为天可汗的家族戍边。 后来,他见李亨逃到了灵武。 那一次见面,其实已在暗地里颠覆了他那铁勒人的信念。 铁勒人世世代代敬畏着天可汗,其子孙就是这么的……孱弱? 他吃了那么多的苦,拱卫的就是李亨这样一个胆小、自私、短视,倚仗着妇人、宦官夺权的天子? 凭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最初,这个想法让仆固怀恩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真的是拼命地去压抑他,拼命地让自己忠于大唐,甚至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 他是一根筋,但他知道何谓强、何谓弱。渐渐地,他内心深处觉得,哪怕不能取代大唐皇帝,割据一方,自立为王,也未必不可。 同是铁勒人,回纥人可以称汗,他为何不可以? 可惜上天不给他时间,他不可以,他的儿子为何不可以? 内心的最深处,他其实是带着这样的想法,故意以为儿子请求节度使之位来试探薛白。 没想到,薛白如此强硬,将他这想法死死扼住,扼杀在萌芽之中…… 第596章 心结 第219章心结 从骊山快马回长安只要半日光景。 路上,杨国忠讲了李锡的家世,陇西李氏渤海王房后裔为大唐宗亲,李锡的父亲李浦官任鲁郡都督,袭广武伯。 李锡之所以造反,乃不满于广武伯之爵由兄弟继承。 因此,薛白本以为李锡的家宅该是高门大户,没想到,一路进了长安城南边的昌明坊中一个不大的宅院。 “哈?比我初到长安时还寒酸。” 杨国忠素来擅于抄家,见此庭院不由一愣,暗道这趟是没有油水了。 好在他本就是来“搜查证据”的,旁的不过是顺带。 “你们看,勋贵之子故作清廉,一定是居心叵测,进去吧。” 薛白抬头看去,只见檐上已结了蜘蛛网,遂问道:“李锡只有这一个宅院?” 杨国忠道:“他本宅在鲁郡,平时住在昭应县衙,故而此地必是他用于联络妖贼之所。” 薛白看得出来,李锡忙于公务,虽离长安仅半日之遥,却甚少回到京中打点。 杨国忠招过两个文吏,小声吩咐道:“去书房,你们做仔细一些。” “中丞放心,小人们的手艺稳的。” 文吏们遂去制造李锡与刘化在此联络的证据。 杨国忠十分贴心,还解释了一句。 “阿白莫要见怪,李锡真是幕后指使,只是定案时缺了一点证据,我们没冤枉他。” “是。” 他们遂到书房,砸了门锁进去。 此宅院虽破旧,书房却收拾得很整洁,搁子上摆满了各种书卷。有可能李锡之所以还留着这宅院,就是舍不得这些书籍。 杨国忠忙于造伪证,薛白则观察起来。 搁子下方有个柜子,想必藏的是更重要之物,薛白打开,拿出一个匣子,里面都是信件。 他先打开最厚的一封,竟觉字迹有些眼熟,仪态万千,尽显洒脱。往落款处一看,果然是李白,写的是《颂虞城县令李公》。 “王者立国君人,聚散六合,咸土以百里,雷其威声。革其俗而风之,渔其人而涵之。” 李白若是愿意奉承一个人,真的是非常舍得用词语,奉承之语听起来都非同凡响。 开篇的颂赞之后说的就是李锡的家世,“纳忠王庭,名镂钟鼎,侯伯继迹”,确实是显赫。 其中有一句话吸引了薛白的注意,“公即广武伯之元子也,年十九,拜北海寿光尉”。 李锡是嫡长子,可以等着继承广武伯之爵,没必要造反。 正文说起他为官的事迹。 李锡初任虞城县令,县衙中有一口破旧老井,水已苦涩,杂吏们想要为他挖一口新井,他却尝了老井之水,莞尔称“既苦且清,足以符吾志也”,不让人重新挖井;他奉诏修建皇陵,支用三万贯,功成时剩余八千贯,召五郡流民为劳役,始终不鞭一人;他每见路边尸骸,出私俸而葬,县人感念他的仁德,纷纷效仿…… 李白对这位虞城令评价很高,“观其约而吏俭,仰其敬而俗让。激直士之素节,扬廉夫之清波。” 薛白又翻看了其它信件,对李锡渐渐有了大致的判断。 其中,有一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偃师县尉写的,满是抱怨之语,称河南灾民涌至洛阳,含嘉库不肯放粮,灾民盈于偃师县,让人无可奈何。 信是天宝五载末写的,当时李锡刚从虞城调任昭应县不久,而写信之人名为王彦暹,是从虞城县尉任上调为偃师县尉。 此事,大概便是河南那些反贼能够参与修建华清宫的起因。 薛白动作从容,看了一眼杨国忠,趁他不备,将几封信件藏入袖中。 ~~ 华清宫。 入夜前,有快马自东而来,策马赶回的禁卫在见过陈玄礼之后,很快得到了圣人的召见。 “末将抵达东都,马不停蹄赶往偃师县,但县尉王彦暹已经……畏罪自杀了。” “畏罪自杀?还是被杀人灭口?” “末将请奉上他的绝笔信。” 高力士遂上前接了那信件,王彦暹自称无能,见灾民涌来又无力赈济,遂请李锡带他们跋涉至关中修建宫阙,没想到酿成大祸,愧对圣恩,唯自裁以谢罪。 李隆基听罢,第一时间转头看向陈玄礼,问道:“你派人杀的?” “回圣人,这个不是。” 若不是陈玄礼顺便杀的,此事看起来就有些像李林甫的做法,与韦坚、皇甫惟明等人的死法一样。那么含嘉仓就是有大问题,河南府吏治败坏,连李林甫都解释不了了。 很快,李隆基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确定李林甫不会做这种欲盖弥彰的蠢事。 他治理的大唐盛世没有问题,就是这些图谋不轨的野心家在蛊惑人心。 最开始收容那些草野妖贼的偃师尉王彦暹都已经畏罪自杀了,李锡竟临死还在嘴硬! 夜渐渐深了。 李隆基依旧坐在那里,没有外人在,他不再伪装,脸色阴沉。 “圣人。”高力士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夜是否早些歇息?” “杨国忠回来了吗?” “想必还在赶路,要到明早才能觐见。” 高力士应了之后,见圣人还没有要歇息的样子,问道:“圣人可是……不太相信王?所言?” 李隆基没有回答。 这让高力士都觉得愈发难揣摩出圣人的心思。在这一场刺杀之后,圣人似乎变了,不再似过往那般爽朗豁达。 “圣人十年未临驾东都了,若真是牵挂百姓,不如……” “不必。” 李隆基终于摆了摆手,道:“朕信王?,论庶务钱财,他远比杨国忠、李锡等人懂得多。” 高力士低下头,柔声劝慰道:“既如此,圣人何必要在意李锡之言?此案只是偶然,业已结束了,右相将天下治理得很好。” 李隆基难得踟蹰,他还差一点理由说服自己。 “朕该留着李锡,让他看看,他错了。” “事已了,圣人今夜可要见一见贵妃?” 李隆基竟是犹豫了,问道:“高将军是否有觉得,刺驾之后,太真对朕、对她那义弟态度有所不同了?” “圣人何出此言?”高力士大为惊讶,“贵妃待圣人自是一如既往的深情,但不知是何人在圣人面前嚼根舌?” 李隆基说不上来。 他闭上眼,回想到了自己年轻时涤荡武周妖风时的情形。偏偏一场小小的变乱,破坏了他几乎完美的帝王形象。 是夜,他竟觉得面对一个玩物会更轻松些。 “招范女来。” “遵旨。” ~~ 次日清早,李隆基再接见杨国忠,已恢复了往昔君王的恢宏气度,神态轻松。 “回圣人,臣等已找到关键证据,可证明正是李锡指使刘化刺驾。” “那便结案吧。” “臣遵旨。” 之后,李隆基召见了薛白,问道:“搜查得如何?” 薛白一直在想,杨国忠一个人就能办的差事,为何李隆基要派他一起去? 他心中有个答案,但不确定。 “回圣人,臣没有搜查到任何李锡谋逆的证据,只看到杨中丞使人造伪证。” “是吗?”李隆基以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薛白。 薛白继续道:“臣搜查之后,认为李锡是个忠臣。” “?可知你嘴里这个忠臣,包庇了弑君的妖贼?” “杨中丞想要尽快结案,造制伪证,此事臣无权干涉,但臣得对圣人说实话。” “实话?”李隆基讥笑一声,隐隐有些针对薛白的意思。 “是。”薛白道:“李锡或许出了疏忽,或许被人蒙蔽,但绝不至于是幕后主使,臣请呈上佐证。” 李隆基并不想看佐证,叱道:“依朕看,被蒙蔽的人是你,轻易便能信了逆贼。” 他就是对薛白有所不满。 遇刺之后,当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像年轻时一般英明果敢,再听闻薛白手刃一妖贼、并救下杨玉环,他感受到的情绪竟然是嫉妒,嫉妒薛白的年轻。 这情绪来得很莫名其妙,李隆基本以为自己会很高兴于杨玉环安然无恙,为此重赏薛白,可满脑子想的却是他在他的女人面前比他还要出风头。 本不该如此的。 李隆基不缺臣下做事,之所以召见薛白,就是想确认他是否已开始讨厌这个风流更甚他年少时的少年人了。 这位天子极少见的开始失态了。 …… 薛白愈发强烈地感受到李隆基的不满,因此,他知道自己不能学王?、杨国忠当顺臣。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当已经被一个女子讨厌了,再继续千依百顺,也只会被瞧不起。 一旦“顺”已没有用了,就必须展现价值。 他得给到李隆基一点旁人给不了的情绪,又不能太过份。 “臣以为,若李锡真是主谋,大可借助修建华清宫的机会将妖贼送进内苑。”薛白停顿了一下,道:“故而,此案该只是妖贼作乱。” 忠言逆耳,实话也不好听。 好在薛白说的是妖贼作乱,不像李锡直接说官逼民反。 李隆基依旧不太高兴,但对薛白的怒气终于从原本那莫名其妙的嫉妒情绪上转移到正事上。 另外,李锡那日所言,还在他脑中挥中不去。 “好,薛卿不妨与朕说说,你如何看待此案?” “臣以为,至少李锡从河南府招募的近千灾民是真的,其中虽有二十余妖贼混入,但灾民从家乡到洛阳,再到骊山,一路上会死多少人?最后能剩下近千劳力,可见受灾规模不算很小。” 这是旁的臣子从没有说过的角度,陈玄礼、杨国忠、王?等人根本就不在乎灾民。 李隆基在乎吗?薛白不知道。 他认为这位圣人在乎的是面子。 “当然,有灾情是常事,以大唐之强盛,应付得过来,那应该是地方官吏没做好。”薛白道:“臣在李锡的书房中找到了一封偃师县尉王彦暹的信件,陈述了灾民到洛阳却未得赈济一事,臣请圣人御览。” 高力士认为薛白说得够多了,遂以眼神请示,之后开口道:“王彦暹已畏罪自杀,为何不能是他与李锡同谋?” 薛白道:“高将军所言甚是,如此亦有可能。” 答过,他恭敬地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反正他与此案没有太多牵扯,表现过忠诚耿直的态度也就是了。 若皇帝肯接纳他的谏言,他就是纯臣;若皇帝讨厌他,没关系,他也看开了,以后就当一个不讨喜的直臣,卖直邀名。 香炉里的熏香燃尽了,有宫娥上前重新点过,薛白立在那里,接受着李隆基的审视。 许久,李隆基开了口,对薛白的谏言不置可否,淡淡道:“你护驾有功,朕该赏你,若任你为昭应县尉,你可有信心治理一方?” 一瞬间,薛白几乎就要行礼应下了。 他苦心孤诣,谋划了许久,为的就是要这样一个职位。 但紧接着,他迟疑了片刻,想到如今再留在骊山,真的好吗? 迅速权衡取舍之后,薛白应道:“臣斗胆,可否请陛下任臣为……偃师县尉。” 偃师县是东都畿县,往后升迁的话资历也是一样的,只是洛阳离天子远一点,升迁难一点。 薛白之所以决定去,因偃师是漕运的必经之路,离洛阳、含嘉仓都很近,且他确实愿意看看那些一块饼就能收买来造反的灾民是什么样的。 “胡闹!”高力士当即叱喝道:“你当大唐的官职由你挑拣吗?!” 但此时此刻,高力士是松了一口气的,认为薛白暂离长安一段时日,对圣人的心情、对贵妃的处境、对其人自身的前途都有好处。 “臣该死。” “为何想任偃师尉?”李隆基问道。 “天宝六载春闱,臣曾收到过状纸,言漕运之非;今臣又找到李锡的书信,言河南之灾。臣想代圣人去东都看看。” “朕多得是臣工,不缺你一个小官。” “是,臣狂妄了。”薛白道:“臣只是觉得,臣去看过回来……能对圣人说实话。” 李隆基再次审视了他一眼,淡淡道:“官员任命,自有中书门下与吏部考核,莫总是向朕求官。” “臣……” “退下。” “遵旨。” 待薛白离开。 李隆基闭目沉思着,神色渐渐轻松了下来。 今日,他解决了两个烦恼。 一则,因对贵妃的宠爱而不得不给薛白厚赏,他是不情愿的,甚至因此而起了些杀意,薛白主动提出离开长安,让他的情绪平复了很多。 二则,李锡那些话,他虽然不信,却总是挥之不去,王?所言虽有理,不确认一下,总教人不安。当身边所有臣子都只奉承,派些能说实话的臣子去看一看,若真是天下无事,也可心安了。 “传旨河南尹韦济,彻查河南府各州县之义仓。” “遵旨。” “再去与太真说一声,她义弟主动提出要去东都任职,不是朕吝于赏赐。” ~~ “李锡的尸首呢?” “圣人开恩,容他妻子儿女将他送回鲁郡安葬。” “我想去送送他。”薛白道。 杨国忠下意识摇了摇头,道:“不该招这种祸事。” …… 薛白却还是去了。 他之前并没有见过李锡,初次见时看到的已是几个孤儿寡母扶着薄棺。 薛白把李白的那篇《颂虞城县令李公》递在李锡的儿子手中。 “保存好,等平冤昭雪的一日。” 因薛白根本也没能说动李隆基承认是官逼民反,他说的那些话,只能让李隆基认为他诚实,然后派一个诚实的官员去河南道担任底层官员,看看民生,便以为是解决此事了。 不提均田制,不提租庸调,不提义仓法……皇帝唯一解决了的,只不过是心里的不痛快罢了。 之所以要当县尉,因为唐代官场的规矩就是这样~~不过大家放心,这本不会是《终宋》的县尉模式,大概是积累资历、实力,再回长安斗鸡~~求月票~~ 第597章 朕的卑劣 正兴二年的重阳节,长安城正准备着迎接西北边军归来献俘,朱雀大街上忽然响起了豪爽的呼喊声。 “哈哈哈,长安,岑二十七郎回来了!” 一个提着菜篮的丰腴妇人被这呼声吸引,回过头看去,恰见一队风尘仆仆的健儿入城。 她眉毛一挑,不由自语地称赞道:“好健壮的马儿,好健壮的男人。” 男人们信马由缰地走过,其中几人回头看了那妇人一眼。 “黄花插满头,我看她也颇有姿色。” “那是你在大漠待得太久了,待到了三曲,才教你开开眼。” “若是去三曲,岑长史横竖要再作几首好诗。” 岑参正仰头感受着长安城的秋风拂面,听了下属们的这些话,道:“你们且去,我这便要入宫面圣了。” “方进京就面圣?” “不错,交了差事,才好宽心。”岑参意气风发,朗笑了两声,在平康坊前的路口挥别了他们,自往大明宫去。 渐渐地,宫城在望,他翻身下马,牵着马往前走,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他上次来这里还是金榜题名时,一别多年,城阙没有太多变化,心境却大不相同。 “山河襟带壮皇京……” 心中诗意才起,岑参余光见到了颜泉明向他走了过来。 两人见了礼,颜泉明遂领着岑参先到中书省稍待,接着,与一众重臣们入内觐见,商议献俘之事。 现今朝中重臣,有好几个都是岑参以前就相识的,今日他的心思却不在与他们叙旧攀关系上,不由自主地走神。 虽早就得知了薛白登基一事,可昔日一起喝酒赋诗的年轻人突然成了天子,世事荒谬至此,依然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待回过神来,他已进了宣政殿,再一抬头,天子就站在那儿,穿着赭黄色的?袍,仿佛他心目中的英明天子形象映射到了眼前。 岑参愣了一下,再也想不起以往与薛白一起饮酒赋诗的场景。 此时已有官员开始给他表功了。 这些年岑参先是与安西军一起回关中平叛,后往河北屯田,再随封常清回援安西、北庭,立下了不少功劳,此番归朝,想必能得到重用。 至于这次收复河西走廊,因吐蕃内乱,唐军准备充裕、左右合击,可以说是势如破竹,俘虏了达扎鲁恭则是意外之喜。 今日讨论的就是献俘时的安排,主要在说此事的人是元载。 这是天子登基后对外的第一场大胜,元载揣度上意,打算照着以前高仙芝献上小勃律王的流程来。 岑参目光看去,却见天子脸上并没有志得意满的神色,眼神凝重,带着些许思忖之色。 从头到尾,薛白都没有与岑参单独说上话,更别提叙旧,只在最后封赏了岑参,还任命他为鸿胪寺右丞,他其实更想外放地方,对这样的差职并不是很喜欢。 次日,岑参往皇城鸿胪寺,再次见到了时任鸿胪寺左丞的颜泉明。 他本以为鸿胪寺眼下最忙的就是献俘的礼节,但颜泉明却道:“你或许以为鸿胪寺只是掌外邦、朝会仪节之事,但陛下即位之后,已大有不同。” “这是何意?” “随我来吧。” 颜泉明领着岑参一路往内里,路上遇到许多人都没有理会,唯独有一人让他停了停脚步。 “那人名叫贾耽。” 岑参目光看去,只见那贾耽是个高瘦官员,一边走路,手里捧着一张大大的图纸在看,头也不抬,根本没注意到他们。 “他有何奇异之处?”岑参便问道。 “他好像信了陛下说的话。”颜泉明道。 “这有何不对?”岑参不明所以。 “天下是圆的。” “什么?” 颜泉明道:“陛下说天下是圆的,贾耽信。” 岑参追问道:“这又是何意?” “譬如你岑二十七郎,从西域一直往西走,走到最后,会从东边回到大唐。” 岑参眉头一挑,再次看向贾耽,将对方那认真思索的表现记在脑海里。 两人继续走,到了颜泉明的官廨,绕过屏蚬,一张大地图便出现在了眼前。 “你我掌外邦仪节,便该知天下有多少外邦,吐蕃、西域诸国、大食、拂?,还有这里,陛下命人造海船想要探访之地……” 岑参看了很久,渐渐地才反应过来。 “说回吐蕃。”颜泉明道:“你可知,鄯州之战,王难得是如何俘虏了达扎鲁恭?” “想必是达扎鲁恭没想到王师会在这个时候便攻打他?” “吐蕃内乱了。”颜泉明道:“我接下来与你所言属于机密,但你既迁鸿胪寺右丞,理应知晓。” 岑参的脸色郑重了起来,静待下文。 颜泉明先从之前派人出使吐蕃,借吐蕃内乱带回赤松德赞说起。 “达扎鲁恭实则是输在了战争之外,他迎回赞普的心思太过迫切,才会中了王难得的计。朝廷活捉他,并不仅是为了耀武扬威,早晚还是会把他与赤松德赞一起放回去的。” “放回去与玛祥争权?” “不错,不仅如此,我们还需让他们变得真心敬畏大唐,融入大唐。要让他们回到吐蕃之后依旧钦慕、怀念在长安的生活,用大唐的文字,读大唐的书籍,渐渐让他们像南诏一样成为大唐的属国。” 岑参不由问道:“能做到吗?我是说靠改变赤松德赞、达扎鲁恭,能改变整个吐蕃?” 他在西域从军多年,很多时候都是在与吐蕃打仗,知道那是一个凭借地势之后国力可与大唐抗衡的强国。 “不够,但我们有耐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颜泉明道:“大唐欲征服吐蕃,仅凭武力不够,需以文明融合之,昔太宗皇帝有天可汗的气魄,今我等欲再兴大唐,何不能包容一个吐蕃?” 从西域回到长安的岑参知道,那场戍边扩土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只是手段更多了,目标也更宏大了。 大唐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养好了伤之后,正在一点点变得强大。 ~~ 几天后,一场盛大的献俘仪式在朱雀门前进行。 唐军再次把赤松德赞、娜兰贞带回了长安,明面上,他们是因为奸臣玛祥迫害而逃到长安,并主动帮助唐军劝降了吐蕃将领,活捉了达扎鲁恭。 这样的说词,让这一场战争少了些仇恨,添了几分和睦太平的味道。 于是,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达扎鲁恭跪在了赤松德赞面前悔过,算是与这位流亡的赞普一起客居长安。 当夜,薛白在宫中赐宴。 赤松德赞有种僧人的淡泊从容,对此坦然接受了,平静地观赏着表演,不时还能与唐廷官员们谈论几句,甚至即兴赋了一首诗。 达扎鲁恭则是一脸郁闷地坐在那,只管闷头喝酒,心想着以前颉利可汗被唐太宗捉到长安跳舞,如今赞普在此赋诗,看似不同,实则都是寄人篱下的处境。 娜兰贞则始终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宴到正酣,薛白看向了赤松德赞,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赞普贵庚?” “回陛下,外臣年已十八了。” “可有婚配?” “娶了吐蕃蔡邦氏之女。” “陛下。”颜泉明站起身来,开口道:“此前赞普曾向大唐求娶公主,以效仿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之佳话,彼时因事不成。如今他亲至长安,可谓是好事多磨,陛下何不择一宗室女嫁之?” 一听这话,赤松德赞还未有太大反应,娜兰贞已变了脸色。 当时的情形与现在可完全不同,当时是吐蕃让大唐和亲,现在大唐择一个“宗室女”嫁给赤松德赞,却是明显的控制、利用。 且说是宗室,实际只是唐廷培养出来的女细作。 她有心替赤松德赞拒绝,举着酒杯站了起来,耳畔却已听赤松德赞应了一句。 “陛下若能开恩,外臣求之不得。” “……” 有宦官趋步到了薛白身边,小声道:“陛下,就在方才,仆固怀恩过世了。” “厚葬。” 薛白原本捧着一杯酒没喝,听了这话,饮了那杯酒,算是送仆固怀恩。 他吩咐散了宴席,转回宣政殿,处理了一些关于仆固怀恩去世之后留下的事。 其实,仆固怀恩那份叫屈请罪的奏折还摆在薛白的案头,他那种心结未消、怒气郁结的心情,薛白看在眼里。 “太执迷了。”薛白在心里如此评价了一句。 他就与仆固怀恩不同,他是为了能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陛下。” “何事?” “那位吐蕃公主出宫时借口更衣,不肯走,想要求见陛下。” 薛白放下仆固怀恩的奏折,想了想,道:“带她过来吧。” 殿中烛光摇晃,却只能照亮御案附近的地方,显得空旷而寂寥。娜兰贞再进来时,只见薛白独自坐在那,神态清冷,遗世独立的样子,又觉得他没那么坏了。 娜兰贞承受着丧国丧家之苦,奔波跋涉至此却一事无成,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是还强撑着。 她咬了咬牙,直接跪倒在地。 “陛下想做什么我都知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陛下,我与赤松德赞已经心服口服了。请陛下放我们回吐蕃,除掉玛祥之后,愿奉陛下为主,世代为大唐属国。” “急什么?你们才刚到长安。” “玛祥已立了赞普,时间久了,就再难以对付他,如果让他整顿好国事,再次兴兵进犯大唐……” 薛白打断了她的话,问道:“你为何又来求朕?为何认为朕会答应你?” “陛下要的,我们都给,拖下去没有好处。” “你们还给不了。” 娜兰贞于是哭了出来,一副孤独无助的样子,道:“陛下为何就不能信我们一次?我们屡次示好,是陛下始终不肯相信我们的诚意啊。” “你的诚意?不过是被打怕了才懂得跪下来。”薛白道,“此前你不是觉得,停战就是你在施舍朕。” 娜兰贞一愣,没想到自己心底的感受竟是被他如此敏锐地捕捉了。 薛白走到他面前,俯身看了看她的眼睛。 “朕俘虏过你,教导你,放了你,你嘴上说着感恩,眼看大唐内乱还是起了轻视之意,故意纵容玛祥、达扎鲁恭出兵,然后再联络大唐和谈,你我都一样的自私,说什么诚意?” “师父……” “朕现在看你的眼睛,依旧是畏威而不怀德。” 娜兰贞有些慌乱地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眼中的泪水却流得愈发汹涌了。 这是她最后的武器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意。” “哦?” “我原本可以嫁给南诏王子,或是某个吐蕃部落的酋长,是你教导我怎么去争。”娜兰贞说到这里,更是泣不成声,“我这么拼命地做这些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的心愿,我知你希望我能在吐蕃掌权,让两国太平无事……若非因为你,我何必过这样的日子?” 薛白摇了摇头,有些讥诮。 娜兰贞抬眼深深看向他,喃喃问道:“你难道不知我的心意吗?” “你何必过这样的日子?”薛白道:“难道不是因为沉醉于权力,无法舍弃吗?” “我不是。”娜兰贞哭道:“我明知道不该想着你,可是,不由自主。我一直以来都是觉得让吐蕃与大唐相安无事,就是我对你的情意。” “看来,你学会了。”薛白依旧是那不以为然的讥诮表情。 娜兰贞抹着泪,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委屈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总之我说了我的心意。” 薛白并未回应她,殿中遂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抽泣声。 渐渐地,薛白脸上的讥诮成了自嘲。 “陛下?”娜兰贞再次忍不住,小声唤了一句。 “你难道真以为这样能让我心软?”薛白道:“你明明和我一样,自私、野心勃勃、不择手段。” “陛下有情有义,是仁义之君。” “可知我是如何发迹的?我投靠奸相,攀着虢国夫人的裙带,秽乱宫闱……所有肮脏不堪的下作手段我都干过,才终于谋得了这大唐的皇帝之位。一直以来,那些对我的指责几乎都是真的。” 薛白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语气平淡,对自己的劣迹并不避讳。 “朕这一路而来,满是卑劣、无耻,你居然想以‘有情有义’来绑架朕?” 娜兰贞愣了一下,忘了继续哭下去。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因他英俊威严的相貌,依旧无法把他与他口中那个无耻的形象融合起来,于是她无法判断薛白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是反话吧? 因为一直以来承受了太多,他当了皇帝之后终于发癫了,说这些反话是因为需要安慰? “你不是这样的。”娜兰贞起身,小心地离薛白近了些,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喜欢权力。” 薛白看向她,忽然这般说了一句。 他眼神很坦然,似乎不仅是在向娜兰贞说,而是开始试着向天地剖明心迹。 “从一开始,我便城府深沉、不择手段、丧尽道德、无所不用其极,我厌恶有人凌驾于我之上,所以我一步步往上爬。我始终很清楚,没有权力作保证,一切情义都是虚的。” 薛白说着,愈发平和起来。 就像是一个穿着紧绷、不合身的衣服的人,终于脱掉了衣服,赤身站在那,显得十分的松驰与自然。 娜兰贞脸上的泪干了,呆愣愣地站在那,再拿薛白没有任何办法。 薛白道:“当时教导你,是因为你和我是一样有野心的人,你能乱了吐蕃,却没有振兴吐蕃的能力。” “你……” 娜兰贞此前一直骂薛白背盟,也许在当时就已想好了,要让他有负罪感,等到今夜哭哭啼啼,或许能够打动他,可当他承认他的卑劣,他在她面前已毫无破绽,她遂不知所措起来。 薛白并不怎么在意她。 他享受的是眼下他重新成了自己的时光,不会被“圣明天子”“仁义之君”“虚怀纳谏”“正心明德”等等一切的框架束缚。 他说这些,是让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满是野心、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心境里,觉得自在。 至于娜兰贞怎么想,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烛光摇晃了一会,薛白看了眼桌案,找回了状态。 就像是一个赤膊的人披上了宽松舒适的皇袍,他依旧是这百废待兴的大唐的国君。 “退下。”他挥了挥手。 娜兰贞不甘地向后退去,知道自己还要在长安被禁锢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消磨掉了心气,越来越敬畏大唐。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 “陛下。” 嘴唇有些哆嗦,但她还是开了口。 如薛白所言,她确实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也想要不择手段地向上爬。 “我一直是受你教导的,你做过的事,我也能做到。”娜兰贞说着,脸上已完全没有了委屈之色。 “所以呢?” “我想生下儿子带回吐蕃,我与你的儿子。”娜兰贞重新走向薛白,眼神带着自信与笃定,“这难道不比赤松德赞更值得信任吗?” 薛白再看向她,终于有了些诧异。 不是诧异于她的这个笨主意,而是诧异于她不择手段的样子,与自己从前真的很像。 一步步往上爬、攫取权力,要付出的代价很大,而他们都是能把自身豁出去的人。 ~~ 正兴二年渐渐过去,河西收复,吐蕃暂退,藩镇亦没有再提出父死子继,大唐终于开始安稳下来。 至此,薛白才算是坐上了天子之位,在这之前,他其实随时有被推翻的风险。 到了冬至这天,他与颜真卿谈过几桩国事,便邀他赴家宴,其实也就是一起吃饺子而已。 颜真卿却是摆了摆手拒绝了。 随着大局渐稳,他反而与薛白之间的私交越来越远,平素相见也是板着脸,公事公办,想必是深怕旁人说他外戚揽权。 唯独对东宫的教育之事他极是上心,走之前又提了一次。 “可依丈翁所言。”薛白道,“对了,那封造海船的批文,中书省驳回了?” 此事,薛白本打算家宴时说,颜真卿要走,他只好现在说了。 “是啊,国库钱粮不足,当此时节,恐不宜挥霍在虚无缥缈之事上。” “何谓‘挥霍’?何谓‘虚无缥缈’?”薛白笑了笑,道:“此事,从长远而言,于大唐极有利。” “陛下,容中书门下再议,如何?” 薛白点了点头,暂时不提此事。 这事朝臣都反对,他却也不好事事都像藩镇大事般一意孤行。 他私下里在娜兰贞面前展示了真实心态之后,该发泄的都发泄了,也没什么拧巴的,因此又豁达了许多,在朝臣面前如今一直保持着明君的样子。 眼下,他与颜真卿正是相得益彰的时候…… 第598章 瞒 任这些年天下动荡,升平坊杜宅似乎没太多变化,院子里的竹圃茂密了些,瓦当与梁柱陈旧了些。 午后,风吹着东厢的窗柩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卢丰娘终于忍不住推门而入。 “你还不起来?多大的人了,成天赖到日上三竿!” 杜五郎裹在被子里,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又闭上,好一会才囫囵吞枣地说了句话。 旁人是听不懂的,唯有卢丰娘知道,他是说去年上元节因留在灵武没能回来,今年他打算带儿女彻夜游玩,提前补觉。 “离上元节还有十天,你就补觉?”卢丰娘埋怨道:“补了大半年了还在补。” “阿娘,你怎么一天到晚嘴都不闲的,再这样我真的要自立门户了。” “是我想喊你起吗?你阿爷又板着那大方脸,责问你不去上衙。” “??我不雇了人替我点卯吗?” 杜五郎也就是惊讶了一下,很快又把这事抛诸脑后,好在他也终于坐起身来。 这已是正兴三年的正月,他已有三十一岁,坐在榻上揉着眼睛的样子却还带着一股孩子气。想来是因在家里待得久了,诸事不操心。 家里别人都已用过饭,但卢丰娘不仅给他留了饭菜,他吃的时候还坐在一旁看着。 就这么一对母子,讨论着的却是国家大事。 “你阿爷说,得空了让你劝劝陛下。” “嗯?” “过了年,陛下说想去天下各地巡视一番。”卢丰娘道:“近日来,你阿爷愁得睡不好,整夜都在翻身。” “这有何好愁的?阿娘,今日的萝卜咸了,鸡蛋羹搅得匀,就是味道淡了。” 杜五郎不以为意,自顾着吃。 他想到了在灵武时与郭子仪说过的话,反过来道:“我还想劝阿爷早点致仕呢,过些闲逸的日子。” 卢丰娘道:“他才不致仕哩,就他那能耐,好不容易当了宰相,怎可能轻易放了。” 说到这里,她四下一看,压低了些声音,又说了一桩隐秘之事。 “而且,万一颜公退了,朝中就只剩他资历最深。” 杜五郎讶然,道:“颜公为何要退?不会是阿爷想与颜公争权吧?” “不是。”卢丰娘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早在前两年就有流言了,说颜公早有野心,谋划让陛下夺位。要么是早知陛下身份,所以嫁女。更有甚者说他助陛下伪造身份……” “所以我说嘛,要激流勇退。”杜五郎道:“今日是颜公树大招风,万一他退了,就轮到说阿爷啊。” “那不一样。”卢丰娘道:“之所以这般,还不是太多人到颜公门下求官,被他拒绝了,心生怨尤,故意编排吗?” “阿娘这般说,那换成阿爷,他就能处理得更好吗?” “我就是说万一,那些传谣的全被陛下杀了,眼下早没风气了。” 杜五郎更是讶然,道:“陛下杀了?怎么杀的?” “好像暴死家中吧,我一妇道人家,哪懂这些。” “我看阿娘妇道人家,懂得可多,都是哪听来的?” “还不是你阿爷说的。” “哦。” “话说回来,陛下这又要造船,又要出游,那不是秦始皇的作派吗?这哪成,必然是要劝的。” 杜五郎只当乐子听了,摇头道:“秦始皇派人出海是寻长生,陛下不一样,那是有的放矢。” 卢丰娘不懂这些,只道:“你阿爷说了,你若不劝,便让你阿姐去劝。” “你可别招阿姐,好吧,我听阿爷的就是。” “这还差不多。” 杜五郎无奈,捧起那大碗把蛋羹一饮而尽,便去找薛白。 他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薛白了。 换作旁人有一个皇帝朋友,要么一展才干混个重臣当,要么多待在天子左右保证荣华,他却不喜欢频繁觐见,因为觉得薛白很忙。 而且进宫一趟也很累,只说从宫门走到前殿都是不短的一段路。 见了面,杜五郎问道:“我听说你想造大海船,几个月了中书门下都没批?” “当皇帝也不能所有事都随心所欲。”薛白道:“毕竟此事的好处,百官们还看不到,花费却不小。” “海上真有你说的那些地方和物产吗?”杜五郎道:“证明给他们看不就好了。” “是啊。” 杜五郎也就是随口说句傻话,真要让他帮薛白证明此事,他却也做不到。 另一方面,他知道薛白其实不需要百官们同意也能造海船出海,哪怕不当皇帝,薛白也有庞大的产业。 每年皇帝的内帑不仅不需要地方进贡,反而还能补给国库。 果然,薛白道:“这件事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 “我就知道,他们想拦也拦不住你。” “与其说是为了拦我,不如说是对皇权的制约,该有的。”薛白道,“所以,我也没有强令省台一定要批,只是……” 薛白竟有了难得的迟疑。 杜五郎忙问道:“只是什么?” “帮我查一件事吧。”薛白思量着,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道。 杜五郎方才已经感受出来了,天子出巡以及造船出海这两件事上,薛白的态度很平和,没有一定要和朝臣们激烈冲突的意思,就只是治理国事时有着不同的意见而已。 他遂放松下来,接着,就感受到薛白后面一句话里的慎重。 可眼下,哪还有什么大事? 天下太平,万事安稳的。 “又使派我,什么事?” “房?有个门生,名叫崔仲巍,他曾经向丈翁求官,丈翁认为他好清谈而无实才,不曾授官给他。去年年底,崔仲巍在家中设宴,喝醉了之后,当众说丈翁城府深沉,一手安排了我夺取皇位。没过多久,崔仲巍在去终南山的路上遇到了盗贼,被分尸五块。” 杜五郎讶道:“不是暴毙家中吗?” 薛白瞥了他一眼,道:“看来,你也听说过此事?” “我是听过。” “那你觉得是谁杀了崔仲巍?” 杜五郎道:“也许他真是遇到了强盗呢?” 薛白问道:“不觉得是我派人杀了他?” “应该很多人会这么觉得。”杜五郎道,“他不是陛下派人杀的吗?” 薛白道:“我可以杀,但杀是杀不完的,所以让你查。” 杜五郎张了张嘴,想问薛白是不是打算利用这件事敲打颜真卿,让颜真卿在处理政务时更顺从。 他觉得,这真是薛白能做出的事。 “陛下想知道什么?” “谁杀了崔仲巍,崔仲巍又知道什么。” 杜五郎转念一想,迟疑着道:“陛下,这件事似乎不查比较好吧?” 薛白想了想,忽问道:“是谁教你的?让你与人说我们最初相识时你就知道我是皇孙。” “啊?”杜五郎道:“我就觉得这样对你好,对大唐也好。” “其实不重要了。”薛白道:“证明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若大唐再兴,没有人会在乎朕是谁,若治理不好这社稷,早晚有人推翻我。” “既然这样,为何有人要杀崔仲巍?” “这件事本质还是利益的争夺,我们要建立新的秩序,会损害旧的秩序。旧的秩序必然会攻击我们,最好的攻击就是利用我们的弱点。”薛白道:“暂时而言,崔仲巍所说的,就是我们的弱点。” 杜五郎道:“这么说起来,有人杀了崔仲巍,是因为崔仲巍知道了你或颜公的弱点?所以让我查他知道什么?” “嗯。” “可我该怎么查?” 薛白沉吟道:“我一直很奇怪,郭锁是谁安排的。” 杜五郎讶然,问道:“为何一定就是谁安排的?他就不能是自己冒出来的?我是说,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当然就没有什么人安排。” “我直觉有。”薛白很笃定,道:“此事我让杜妗查,可过了这么久,她始终没给我一个答复。” “二姐?”杜五郎感到很为难,便起了推托之心,道:“那你直接问她,不就好了。” “正因为察觉到她在瞒着我,所以让你查。” 杜五郎道:“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追究它,反而搞出乱子来,多不好。” “放心。”薛白道:“我只是有个猜想,需要证实一下罢了。” “你已经知道是谁了?”杜五郎讶然。 “嗯。”薛白道:“很早就有猜测了,原本我也不打算非要查问个水落石出。但就像方才说的,这成了我们的弱点。” “我是这么想的啊。”杜五郎吞吞吐吐地道:“崔仲巍诋毁颜公,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他只是看颜公是国丈,就很容易那样乱说,陛下也许是多疑了?” “所以让你查。” “好吧。” ~~ 出了宫,杜五郎又重新琢磨了一遍,才算完全明白了薛白的意思。 原本可能是一桩巧合,崔仲巍胡说八道,正巧被强盗杀了,根本就没什么好查的,毕竟因见不得颜家飞黄腾达而嚼舌根的人多了,但薛白既提到了郭锁,那就是怀疑当初是颜真卿安插了郭锁以坐实他的身份。 然后,薛白让杜妗查,杜妗则隐瞒了此事。 这般说来,薛白该是怀疑杜妗派人杀了崔仲巍,因为崔仲巍是真的有颜真卿安排郭锁作证的证据? “全是直觉,没有一个推测靠得住,还非要让我查。” 事情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简单之处在于薛白已经把事情捋出来了,难处在于该怎么证实。 直接去问颜真卿,他肯定是不会说的;直接去问杜妗,只怕会被她教训一顿;或者偷偷到杜妗放机密文书的地方去偷看? 可这种事,能有文书留下来吗? 杜五郎思来想去,打算再去找达奚盈盈,她如今已是杜妗手下最得力的人。 到了曲江坊达奚盈盈的住处,穿过长廊,迎面便是两个俊美无双的少年走来。 “五郎随我们来,娘子在池边的晚晴楼等你。” “哦,好。” 杜五郎目光看去,见他们五官精致,目若朗星,鼻梁高挺,皮肤光洁无暇,身材还高挑健壮,洋溢着青春气息,不由想到了自己与薛白扬名长安那些年。 “你们多大年纪了?” “回五郎,我已十八了,他十七。” 杜五郎又问道:“看你们气宇不凡,不会是高门子弟吧?” “家道中落,昔日荣华不值一提。” “你们……不是她掳来了的吧?” 杜五郎犹豫了一会,还是这般问道,深怕达奚盈盈重操旧业,她不光是喜欢长得俊的,对修养气质也很看中。 “五郎哪里话,我们仰幕娘子还来不及,宁死也想追随在她身边。” “是吗?”杜五郎也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好吧。” 他忽然有些莫名的惆怅,想到了一些往事,忽觉得它们好远了,毕竟十多年了。 达奚盈盈坐在阁楼上假寐,一手抚着脸,见杜五郎到了,微微抬眸。 十多年过去,她已不复当年的美貌,却还很有风韵。 杜五郎的目光移开,看向了阁楼下方,那两个少年正站在池边。 “怎么?五郎很在意他们?” “没有。”杜五郎略有些慌乱。 “是吃我的醋?还是觉得我老牛吃嫩草。”达奚盈盈问道。 “都不是,就是,总之你不是掳来的就好。” 达奚盈盈笑道:“我总该找个伴,他们俩加起来,正好与我一般年纪。” “好吧。”杜五郎讪笑两声。 “方才我午寐醒来,想到当年也曾喜欢过五郎你,可当时若随了你,当你的妾、当你的外室,攀附着你,又有什么好呢?终究是你的附庸,岂有如今的权势?”达奚盈盈道:“说来,我欠你两个人情,一是当年在我最软弱之时,你帮了我。” “二呢?” “二嘛。”达奚盈盈笑道:“谢你不攘之恩。” 杜五郎好生尴尬,摸了摸鼻子,暗忖就不该来找她,自讨没趣。 “既然是两个人情,帮我个忙可好?” “什么?” “崔仲巍,是你们派人杀的吗?” 达奚盈盈道:“不知你在说什么。” 杜五郎道:“那就是了,长安城哪有你不知道的事,我告诉你,是陛下让我来问的,你若知道什么就说吧。” 达奚盈盈一听就变了脸色,站起身来,踱步道:“此事不该由我来担,二娘自会对陛下解释。” “陛下就是不想被二姐瞒着,才让我来问你。” “五郎你这样,我很为难。” “陛下都猜到了,你悄悄告诉我,二姐不会知道的。” “陛下想知道什么?” 杜五郎反而被吓了一跳,讶道:“真的是你们做的?” 他方才就是想诈一诈达奚盈盈而已。 “嗯。” “为何?” “崔仲巍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 “那是什么?” 达奚盈盈道:“我也不知,我只是奉二娘的命令除掉他。” 杜五郎道:“那把尸体分成五块,也,也是你们下令的?” “是。”达奚盈盈道:“不如此,震慑不了一些跟风的人。” “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了?” 达奚盈盈瞥了杜五郎一眼,道:“这么多年尔虞我诈的,除了你,谁还能一点都没变?你没变,你不狠,还不是因为你有姐姐,有陛下庇护。” 杜五郎退了一步,又问道:“崔仲巍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我真不知。” “你若不说,我就这样回禀陛下了啊。” “好吧。”达奚盈盈叹息一声,“此事,若换成旁人,任他上天下地都查不到,偏是陛下让你来问。我真不知具体的,但这一年来,我已为此事杀了四十余人。” “什……什么?” 杜五郎还在震惊,达奚盈盈已将一封名单递在他手里。 他低头一看,上面被划掉的有四十多个名字,只有一个名字是刚写上去的,墨迹很新,还没有被划掉。 “你们下一个要杀的是……张??” “嗯。”达奚盈盈道:“我正在等他的死讯。” 听她的语气,像是在等她要的糕点送过来。 杜五郎转身就走。 他曾经听颜泉明说过,张?出家以后,先是在崇光寺修行,之后朝廷灭佛,将人移居到别的寺庙了。当时他还奇怪,张?佛法也不高深,怎么就被被勒令还俗。 宁亲公主可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 “咚――” 随着悠扬的钟声,杜五郎快步赶进了长安城中的静法寺。 “张?,哦,悟真禅师在吗?” “阿弥陀佛,施主来迟一步,悟真禅师方才已经圆寂了。” “圆寂了?”杜五郎道:“他如何圆寂的?” “他独自在禅房坐化了。” 杜五郎不信,快步赶到寺庙内,闯入张?圆寂时待的禅房,只见里面一尘不染。 张?的尸体还在那里,面容平静,确实是一副自然死去的样子,任杜五郎怎么看都看不出破绽来。 越是这样,他反而觉得越发可怕,感到杜妗的人暗杀技巧已经异常熟练了。 这天傍晚,杜五郎回到家中,恰见杜?难得回来用饭。 “大姐。” “嗯?”杜?依旧温柔,问道:“你有心事?” “二姐近来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她一贯是忙的。” 杜五郎本想问杜?知不知道杜妗在忙着杀人,可看着杜?那温婉的样子,还是没问。 他心想,大姐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件事最终还是得要由薛白来处置。 次日,杜五郎再次入宫,将那封名单交给了薛白。 “知道了。”薛白道,“此事你查到这里就够了。” “可我还没问出崔仲巍知道什么。” “已经能证实我的猜想了。” 杜五郎很是担忧,道:“陛下会怎么处置二姐?” “为何要处置她?”薛白道:“让你查,就是因为不想让她知道我在怀疑此事。” “那……二姐还会再杀很多人吗?” “已经差不多了吧。” 杜五郎愣了愣,道:“陛下让臣查访此事,不是想要阻止此事吗?” “不是,我说过,只是要证实我的猜想。” 薛白说罢,把那名单放在火盆里点燃。 殿里泛起一缕青烟。 “陛下。” 杜五郎开口,欲言又止,最后换成了朋友的语气,问道:“你让我查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听他是这个语气,薛白笑了笑。 “其实你一直知道,我不是李倩,从天宝五载起,你就知道。” “我不知道啊。”杜五郎道:“天宝五载我不知道你是李倩,后来我不是就知道了。” “你是假装知道,这件事对我们无所谓。”薛白道,“但对我丈翁来说,很重要。” “真是颜公?不会吧?” “做这个决定,想必他非常痛苦。”薛白道:“当年我以雍王的身份逼近长安,天下大势已定,若不承认我的身份,则社稷颠覆。我问你,在当时,你既希望天下尽快平定,又希望李唐正统不失,你会怎么办?” “当时我什么都没想啊。” “对我丈翁而言呢?” 杜五郎挠了挠头,觉得这真的很难回答。 薛白道:“对他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我真的是李倩。” “是啊,只要你是真的,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所以他询问了张?,想要查明当年的真相。然后,安排了郭锁在蓝田驿与我碰面,以坐实我的身份。” “也许,他就是查到了那就是真的。” “若是真的,他便不会瞒着我了。”薛白道:“因为他知道我不是李倩,才始终不说此事。” “什么意思?” 薛白道:“他希望能把我也骗过去,让我也以为自己是李倩。” “也许不是这样,也许……” “我知道,他做这些,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薛白问道:“你信吗?” 杜五郎再次挠头,不好回答。 若说一个人把自己的女婿伪装成皇子皇孙扶上皇位,没有一点私心,似乎说不过去。可当时,这个女婿已经是肯定能登上皇位了,身份也得到了太上皇的承认,其实不需要再证明一次。 若真是颜真卿安排的郭锁,目的可能真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薛白认同自己就是李倩。 “也许,颜公真是出于公心吧?” “没关系,他做这件事,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一世清名。”薛白道:“但我一直有种直觉,郭锁是有人安排的,所以让杜妗查。杜妗想必是查到了真相,但不忍告诉我。” “二姐瞒着你?” “是啊,杜妗也想让我相信我就是李倩,说什么都没查到,还说我失忆了才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居然想冒充真的自己。在这件事上,她选择站在丈翁的那一边。” 杜五郎问道:“你怪他们吗?” 薛白淡淡道:“此事就到此为止,不必让丈翁知晓,他想必还不知道妗娘在帮他灭口。” 杜五郎欲言又止,想说死在杜妗手底下的那些人,可感受着薛白平淡语气,意识到除了自己,果然所有人都变了。 又怎么可能不变呢? 这样瞒下去,本就是最好的结局,他也不敢搅乱。 “那我?” 薛白道:“什么都不必说,就当我们都不知道吧……” 第599章 最后的手段 一轮残阳挂在宫阙之上,长安城的暮鼓声响起,颜真卿才离开皇城还家。 进了前院,恰好远远见到颜?正鬼鬼祟祟地把什么东西藏在身后,换作以前,颜真卿难免要喝住那小子,问清楚他是在做什么。 这日,颜真卿却没管,自回了正房。 等韦芸迎上来了,他才问道:“?儿近来在忙什么?” “阿郎发现了?”韦芸道:“他啊,近来与几个同窗迷上了什么‘格物’,争论能否造一个能更方便船只远航的东西,叫什么罗盘的。” 她说的时候有些不安,因颜家家教极严,颜真卿往日一向督促颜?学经史子集,不喜儿子把时间荒废在这些奇淫巧计之上。 加上他反对朝廷花费大量财力物力造海船,只怕是要生气。 怪的是,颜真卿闻言只是点点头,道:“没有胡作非为就好。” “你往日对他可不止这点要求。” “德行修养的要求没变,可我近来想着,未必要让他出仕为官了。” 韦芸大为不解,问道:“这是何意?孩儿们自有造化,阿郎反而让他弃了前途不成?” 颜真卿问道:“今年上元节很是热闹吧?” “是啊,比过去五六年都热闹,倒有几分天宝年间的兴盛景象了。” “大唐中兴之兆,可是连你也看见了?” 韦芸笑道:“妾身是妇人,不知国事,唯懂得只要朝廷不给百姓加负担,那就是好兆头。” 颜真卿抚须而笑,道:“眼看着要大唐中兴了,到时我便功成身退,我们回琅琊隐居,‘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你说如何啊?” 韦芸一愣,她在长安待得好好的,可从没想过要离开。 若是杜有邻与卢丰娘说要隐退,卢丰娘必要说个没完,可韦芸就善解人意得多,点了点头,道:“阿郎可是因为那些传闻?不过是眼红颜家今日的富贵。” “被人眼红,那就不是好事啊。” “阿郎若决定要走,妾身自是没有二话,只担心孩子们担了这么大的担子,没人帮衬着,尤其是小殿下。” 她的心意,当然还是不走。 颜真卿也有志向未了,若问本心,也是不想走。 他其实已经犹豫了很久,最终下定了决心,在心中自语道:“只有走了,才能向天地自证心迹。” ~~ 过了年,薛白主动提议到洛阳就食,以缓解三峡漕运的压力,把空闲出来的人力物力组织起来开荒。 此事元载极力反对,上表称朝廷完全有能力通过漕运、和籴等诸多办法,筹措到关中所需的粮食。 于是,等到小朝议时,薛白忽然问道:“战乱以来,河阴、集津、三门等大仓都因战火而损毁,漕运也未疏通,粮草转运岂不吃力?” “回陛下,半年内便可重建、修复。” “那算时间,需再征六七万民夫吧,国库出得起这份工钱?” 元载隐有吃惊之色,犹豫片刻,道:“臣以为是值的,此事早晚要办,愈早办朝廷愈划算。” 薛白不说话,只等了一会,崔?甫便开口了。 “陛下,臣听闻刘宴上了一封奏折,提出‘缘水置仓’之法,乃在裴耀卿‘转漕输粟’之上更进一步,以江、汴、河、渭四条河流不同习性置仓,他请亲往选址置仓,并督造漕船,杜绝转运使司所造船只不耐用且苛扣工费等陋习。” 说着,崔?甫似不经意地瞥了元载一眼,又道:“故臣以为,元载所议操之过急,此事宜从容规划。” “善。”薛白道:“既然国库还有余钱,不宜放着不动,钱像水,得流动起来。众卿以为,可否放春苗贷给百姓,春天放出去,秋天收回来疏通漕运,限年底纳足,年息……就定个一二分吧。” 此言一出,殿中百官有大部分人脸色大变。 “陛下!” 也不知谁太过激动,语无伦次地唤了一声,便要出列。 薛白却已云淡风轻地一挥手,道:“那么大声做什么?来日再议,朕乏了,散了吧。” 他登基以来,越来越容易乏了。凡遇到这样时候就说一句“乏了”,然后等百官的反应。 这日,官员们各自到了衙署就议论不停。 “朝廷放贷,与民争利,岂是好事啊?” 也有人小声议论道:“你们不知道吗?今上在潜邸以前就是开钱庄的,计算得厉害。” “此事只怕不妥吧。” “年息二分……” 没有人敢在颜真卿、杜有邻面前议论此事。 中书省的官廨中,两人对坐着,颜真卿先开口问道:“今日提出此议,陛下事先可有与你通过气?” “不曾。”杜有邻摇头,忧愁不已,道:“这可不是小事啊。” 这当然不是小事,薛白说的是年息一二分,还是限年底纳足,什么意思呢?若有农户在春天借一百钱,收成之后还钱,按最晚的时限算,需还一百一十钱或一百二十钱。 而如今民间借贷,相熟之人或抵押借贷大概也是一二分的月息,至于高利贷,年息一倍的也是常有。换言之,普通农户真到了要借钱的时候,常常是春天借一百钱,秋收之后要还两百钱。 至于一些趁人之危的,特意赶在荒年、灾年借高利贷给农户,为的就不是这一倍的利息,而是田地。 官员们口中“与民争利”的“民”之一字,指的未必是那些农户。 当然,这政策实施起来极为复杂,又容易遭到地方官的推诿,或触动太多放贷者的利益,从利民之举变成害民之举,颜真卿担忧的也正是如此。 “颜公,可是觉得,陛下又冒进了?”杜有邻问道。 他用了一个“又”字,因为在他们这一辈人看来,治大国如烹小鲜,轻易不宜用这些大刀阔斧的手段,多开荒,少征税,勤政爱民,减小用度,国力自然会慢慢富足,薛白则不同,每每求新、求变,那就意味着有风险。 往日这些时候都是颜真卿出面劝阻薛白,可这次,他却是道:“也许是我太陈腐了啊。” “听颜公这意思,是反对还是支持此事?” “陛下若提春苗贷,那想做的,便绝不仅是春苗贷。” 颜真卿原本想着国事安稳了,自己就激流勇退,可今日看出了薛白的变革之意,又不放心起来。 他不得不提醒杜有邻一句。 “你我任相,要承担的压力不会小啊。” “是。” 说罢这件事,杜有邻犹豫着,请教了另一桩小事。 “颜公,为何你从来没问过我,我是否真在天宝五载以前就知陛下身世?” 颜真卿诧异道:“我为何要问你?” “前几日,我的不肖子向我询问此事,我亦觉得奇怪。”杜有邻道,“此事有何玄机吗?” “杜五郎?他想必是随便问问吧。”颜真卿道:“你果真在天宝五载之前就知陛下身世?” “是啊。”杜有邻抚须道。 颜真卿有思忖之色一闪而过。 他之所以从来没问过杜有邻这个问题,因为只有不确定杜有邻是否说谎,才需要问,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杜有邻在说谎。 如此看来,杜五郎似乎知道了什么,那天子呢? ~~ 当夜,颜泉明向颜真卿道:“前几日,张?过世了。” “如何死的?” “当是寿终正寝了。” 颜泉明其实知道,当年是颜真卿通过张?查访了大量三庶人案的知情人,最后找到了郭锁,力证了当今天子的正统。 但偏偏因为天子是颜家之婿,若旁人知道是颜家找出的郭锁,会使此事缺少了信服力,因此,颜泉明一直瞒着。 “知道了。”颜真卿对张?之死没有反应,“你去歇着吧。” “喏。” 待颜泉明退下,颜真卿闭上眼,抚着额头,显出了疲惫之色。 他回忆起了那个与张?见面的午后。 “你不必抱有期望,假的就是假的。”张?道,“若说他是薛锈的外室子,唐昌或还认不出。但唐昌怎么可能认不出李瑛的第三子?张九龄、贺知章收养那些落罪者多年,唐昌又不是没见过那些孩子。” 张?当时说到这里,眼睛里显出讥讽之意来。 “你看,真相从来都很容易分辨,难辨的是权力啊,从唐昌为了助李琮登基而说谎的那一刻开始,真相就已经丢失,只有你还在乎真相,有何可在乎的?” 颜真卿告别了张?时是失魂落魄的。 他终于确认了他的女婿、他的学生在冒充皇嗣,离篡夺李唐江山仅有一步之遥,愧疚让他无比的痛苦。同时还带着一丝不忍,不忍那即将到来的安定太平又要付诸东流。 那段时间,他想过亲手杀掉薛白的。哪怕这会让他的女儿伤心欲绝,但颜家可以为大唐牺牲。 恰就是那个时候,他收到了一个邀约,去见了一个人。 也就是与那人的那些话语,支撑着他一直走到了今天。 “颜清臣,太上皇问‘可否将大唐社稷托付于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武周之后,大唐还是大唐,重要的是中宗皇帝身上的血脉,还是中宗皇帝祭祀李氏祖先?大唐以德明皇帝、先天太上皇帝、高上大广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为祖,可李氏真是其后代?若千百年后,那座宗庙里供奉的依旧是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那李唐依旧是李唐。” “薛白便是李倩,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此事,我会教你如何找到他。” “你是忠于社稷而非忠于皇帝的臣子,夺位用不上你,但要保李唐社稷延续,你是最后的手段。” “如果到最后还不能骗过薛白,必然会激怒他,到时我与太上皇都不可能再说服他,唯有你,或许还有办法说服他。” “好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场会面,忘掉你与张?的谈话,也忘掉你我之前的谈话。你不能失败,独自一人带着这些秘密去做吧。” …… 次日,颜真卿是被鸟鸣声吵醒的。 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在桌案上睡了一夜,身上披着一件大氅,想必是韦芸担心自己着凉,却又搬不动自己。 今天是双日,没有朝会,他却还是入宫求见了薛白。 崔仲巍、张?的死,让他意识到自己留在朝中,难免会落人口实,从而引起各种猜测,倒不如早日归隐,淡化掉天子登基之前的往事。 他怀疑,薛白已经猜到了什么,因此,内心深处其实是忧心忡忡的。 “丈翁来了,想必是为春苗贷一事?” “是。” 颜真卿还在想着如何试探薛白,对春苗贷之事反而一时没有太多说辞。 “这些新的政策提出来,有顾虑是难免的。”薛白道:“朕绝非独断朝纲之人,此事大家商量。” “话虽如此。”颜真卿道:“便如陛下想要造海船遣人出远洋,此事中书省虽反对,陛下却依旧可以民间商行的名义办,确非独断朝纲,实为一意孤行。” 薛白笑道:“那是我有这个实力。” “若百官都反对春苗贷,想必陛下也要让丰汇行来办这件事?” “不错,其实丰汇行早便有这个业务,只是没有大张旗鼓罢了。” 颜真卿面对这些事,并非是强烈反对,而是会把担心发生的各种可能罗列出来。 比如,造海船远航一事,虽说可能会损害到丝绸之路上的商旅的利益,但终究少有人想到那么远,这件事单纯是钱的问题,反而中书省不批,天子以私财办,相当于国库省了一笔。 春苗贷却不同,触动太多人的利益了。 故而,颜真卿说罢,最后道:“陛下根基未稳,眼下办这些,还请三思啊。” “朕知道。”薛白道:“朕是这般想的,若把丰汇行归为朝廷所有,如何?” 颜真卿一愣,良久说不出话来。 薛白篡位为何能成,明面上是因为那些功绩。但暗地里的实力才是最根本的原因,私造铜钱、铁器、火药,以丰味楼这样的茶楼酒肆打探消息,更关键的是丰汇行能把控天下各地很大的一部分钱财往来。 说薛白在朝堂上的根基未稳,这也只是表象上的。实则,薛白最深厚的根基就是丰汇行,现在竟要把它交出来? 这个事很难回答,颜真卿也担心薛白是在试探自己,思来想去,问了一个问题。 “杜二娘答应吗?” “若朝廷能给她授个官,她想必是能答应的。” “女子为官,绝计不成。” 颜真卿摇了头,认为薛白并非是真心把丰汇行归为朝廷所有。 “事在人为。”薛白道:“杜妗既然能把丰汇行办到如此地步,为官的才能她肯定是有的。至少比朝堂上大多数尸位素餐之人好得多。” 渐渐地,颜真卿听明白了薛白的意思。 若把丰汇行归为国有,相当于朝廷有个专门管飞钱与放贷的衙门,那天下的赋税核算它也要插手。这个融合的过程,也是薛白扩大自身权力的过程。 也就是说,薛白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政治诉求,他要造海船而中书不答应,他便私下造;他要巡视天下百官不答应,他便从就食洛阳开始;他要朝廷放春苗贷,也有自己的方法。 之后呢?税制、科举的变革,甚至是打压世家大族。 颜真卿能感受到薛白的野心,可那份担忧也越来越深了。 “眼下恐怕还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朕都登基三年了,还不是时候?”薛白道:“朕可以再等三年,但到时丈翁会支持朕吗?” 颜真卿沉吟不语。 若要他说心里话,他希望薛白等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之后,再进行变革。 到时候,天下士民、朝廷百官,没几个人记得天宝年间至正兴初年之间那些秘史了,李唐社稷稳固。甚至,一个名为李祚的新君登基,更无后患。 或许,他心里还有另一个考虑,那就是并不希望薛白成为一个强权的皇帝,强权者通常容易为所欲为,不喜欢被束缚。 若薛白大刀阔斧地进行变革,必然触动天下世家大族的利益,只说春苗贷那就是冲着田地兼并去的,若变革失败,激起变乱,反对者首先攻击的就是薛白的弱点。矛盾激化之下,当薛白意识到李倩的身份成了自己的弱点,是有可能豁出去的;而哪怕变革成功了,薛白会成为一个更强权的皇帝。 怎么看,这件事让社稷颠覆的风险都高于它的收益。 但,拦得住吗? 沉吟了许久之后,颜真卿开了口,却是换了个话题,道:“陛下志存高远,不可无人才辅佐,何不请李泌出山?” 自从李亨死后,李泌也就致仕归隐了。 这也是一个忠于李唐之人,颜真卿近来忧虑重重,来之前便有请出李泌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心思。 薛白道:“只怕不能再说服他。” 颜真卿道:“臣或许可以试试。” “也好。” 两人都想试探对方,可到最后却都没有挑明。 末了,颜真卿离开的时候,薛白走出宣政殿,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的样子,心中渐渐有些不忍。 面对李隆基的时候,薛白说过,早晚有一日当他的功绩足够大,他大可向世人昭告他的身世,他觉得只要家国富足,天下人过得好,哪在乎他姓什么。人们关心的从来都是自己的生活,他这个人是谁,对人们根本不重要。 因为薛白从来都是一个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人。他想要的文治武功、使天下人过好,也并非完全是出自公心,而是一种不断向上爬的成就感。 若他的功绩能够超越皇帝的姓氏,能让他兴奋到颤栗。 可近来他常常在想,若有那天,颜真卿会怎样?会为李唐宗社殉节,还是为家邦兴盛而欣慰? 或者说,对薛白自己而言,若真有了那样的功绩,揭不揭破还重要吗? 他到时还在乎天下人怎么想吗? 他意识到,自己更在乎颜真卿怎么想。 ~~ “颜公!” “颜公!” 颜真卿才走出宫门之际,忽听到身后有宦官的呼唤。 他回过头,一个小宦官快步奔到他眼前,道:“请颜公在此稍待,陛下很快就来。” “何意?” 颜真卿十分不解,但还是驻足等了一会。 之后,只见薛白便装打扮,穿着一身普通?袍出了宫,到了他面前道:“今日再一起走走如何?” “陛下岂可如此荒唐?!”颜真卿低声说着,一副要劝谏的样子。 “老师可记得当年带我到城外捉逃户一事?”薛白道:“我已许久没见那些农户了。” 颜真卿听了,微微一叹,点了点头,竟是亲自带着薛白微服出宫。 两人直接从春明门出了城,走向田梗,边走边随意交谈着。 “老师相信我说的大海另一边有一块大陆吗?” “你又如何确信?” “我就是确信。”薛白道:“我想与老师做个约定,不知可否?” “是何约定?” “若老师能信任我,不留余力地支持我,我可以让老师达成心中所愿。” 颜真卿停下了脚步,反问道:“你知我心中所愿为何事?” 他问这句话时,心里是隐隐有些不安的。 因为若揭破了此事,便证明薛白已经知道郭锁是他安排来的,证明他最终没骗过薛白。 然而,薛白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随手摘了一根柳树枝,嘴里轻念了一首诗。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列祖应命,四宗顺则……” 颜真卿听了,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不能从这首诗就确定薛白对身世的看法,但能从中确定薛白对大唐的看法。 待听到后面的“曾孙继绪,享神配极”,他更是松了一口气。 只要事情照着这个方向进行,于他而言,是最好的结果了。 第600章 就食 “蝴蝶!是蝴蝶啊!” 官道上从长安往洛阳就食的队伍绵延不绝,忽传来几声童稚的呼喊,那是一个小女孩,正从马车中探出头来,指着路边,一个劲地让杜五郎看。 杜五郎也乐得与女儿玩,笑道:“阿?没看过蝴蝶吗?我上次分明还给你讲过梁祝的故事。” 阿?是他起的小名,就是茭白,以贱生植物取小名是希望孩子好养活。至于大名,则郑重得多,是由杜有邻起的“菁”字,说是出自《诗经》,杜五郎当时就看不出是出自哪首诗。 “看过啊,可没在郊游的时候看过,阿爷,郊游好好玩。” “等到了黄河边,风大的时候我带你放风筝。” 杜五郎也是贪玩的性子,行李里有不少如风筝、空竹之类的玩物,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个商贩。 这天傍晚,大队人马宿在甘棠驿的时候,他就带着妻女在草地上蹴鞠,丝毫没有三十多岁朝廷官员的派头,看得旁人连连摇头,他却自得其乐。 等玩到累了,鞠球从山坡滚下去,杜菁笑着闹着去追,却见一个漂亮的女道士将鞠球捡了起来。 “多谢道长。” “你是阿?吧?真好看。” “咦?你怎知我的名字?” 杜菁还在好奇,杜五郎与薛运娘已从后面赶上来,行礼道:“多谢博平长公主。” 李伊娘点了点头,与他们寒暄了几句,末了,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真羡慕你们夫妻啊。” 等李伊娘走远了,薛运娘就向杜五郎问道:“长公主若是羡慕人间夫妻,为何不择一个良配,而是要当女冠?” “大唐的公主不好嫁嘛,攀权附贵的小人不想嫁,气宇不凡的俊杰不愿娶,像玉真公主那般多快活。” “长公主若是羡慕,陛下总有办法。” 杜五郎四下一看,小声道:“长公主不是羡慕夫妻成双,她是羡慕我们与陛下关系亲近。” 薛运娘不敢就此事多嘴了。 她自知与陛下没有血缘关系,一直以来却被视为妹妹照顾,反观陛下对孪生胞姐一向有种若有若无的疏远,这让她有些不安。 今日说是羡慕,往后若是嫉妒了怎么办? “夫君,我看杜家终究得低调一些。” 杜菁不依,道:“阿爷阿娘,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在说阿?的坏话。”杜五郎乐呵呵道。 其后几日,从甘棠驿往洛阳城的路上,薛运娘总是有意无意地讨好着博平长公主,动不动就把杜五郎费心在各个路过州县搜罗到的小吃食端过去。 杜五郎见她如此,与她开玩笑道:“你又不在朝中谋官上进,怎还学着人打点起关系了。” “哪是打点关系啊。”薛运娘道:“我就是觉得长公主太孤单了。” “孤单?” “她从小就在掖廷长大,除了和政郡主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这次就食洛阳,与她最亲的唐昌公主也因病不能去,旁人避着和政郡主,也不敢与她们来往。” 杜五郎听了,默默地把他刚从县城里买回来的一包茯苓饼递过去,道:“那你把这些带给她们吃吧。” 此事原本没什么,可当天夜里他准备入睡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这天薛运娘说的话。 “唐昌公主病了?” 杜五郎喃喃念叨着这个细节,接着想到了张?的死,心里就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一下子就从快乐的状态里脱离了出来,耿耿于怀,根本无法再像前几日那样玩闹。 没多久,队伍终于到了洛阳。 经历过战火的洛阳城比天宝年间显得残破了许多,大量的人口死亡、流离他方。 杜五郎抬头看去,城墙上被火熏出来的黑色痕迹已被雨水冲刷得浅了,覆上了一层青苔,像是一块已经长好了但还能看出来痕迹的伤疤。 前来迎接的官员还想尽可能地表现出洛阳的繁盛,但那种凋敝感是掩饰不住的。哪怕全城百姓都来观看,依旧远远没能达到长安城那种万人空巷的盛况。 人们指指点点,神情里透出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同时还有担忧并存。 杜五郎从马车中望去,很好奇他们会议论什么。 要知道,大唐皇帝最后一次就食洛阳还是开元二十三年,至今已过了整整二十六年,百姓中还记得当年情形者寥寥无几。 也许是在憧憬天子幸东都能给这座城池带来很多的机遇吧? ~~ 杜家当年在道德坊置的宅院倒是还在,只是多年没有打理,荒芜了许多。 有人建议杜有邻到洛河北岸离皇城更近且靠近北市的清化坊置一间大宅,杜五郎把他劝住了。 这次入住,杜有邻见这个宅院朝向不好,忍不住又开始抱怨起来。 “老夫好歹也是一国宰执,住在这大门朝北开的小宅里,成何体统?” “我们在长安的宅子也没有多好啊,狭长、不方正,住了好多年阿爷还不是不让我搬出去。”杜五郎不以为然道,“家里这些年虽然有钱,也可以攒着往后致仕了慢慢用。” “你这不肖子,是要气死老夫才甘心。”杜有邻再次强调道:“老夫还要一展拳脚,没有致仕的打算。” “我是不知道阿爷每天辛苦上朝是为了什么?无非是吃的茶叶从三十钱一斤变成了六贯一斤,你每日说口感大有不同,我反正是一点都没尝出来,现在的炒茶居然还要卖到这个价,以前的茶饼都还没卖到这个价。” 杜有邻大怒道:“我是为了那点享受吗?我是为了经世济民的抱负!” 听得这话,杜五郎欲言又止,暗自腹诽道:“阿爷就这点才能,居然还想着经世济民。” 他也不在家里碍眼,独自换了衣物出了门,在洛阳城里转悠。 洛阳城虽不如长安壮阔,风景却有另一种秀丽。街巷没那么规整,多了些青石小路、画桥流水的别致。 杜五郎特意沿着洛水走了一段,能看到河上商船络绎不绝。 这让他想起了无意中听薛白说过的一个比方,大概就是说漕运就像是血脉,气血运行得快,人就会更快地恢复生机,大唐也是如此。 眼下的洛阳虽然凋敝,想必渐渐会随着水运而重新崛起。 走着走着,一个小厮忽然拉住他,笑道:“这位郎君,且来喝酒听曲,我家的歌舞是从宫廷教坊传出来的,只要两钱茶水钱就可以听,虽比不得青楼楚馆让你下面快活,讲究一个润肺、耳酣、半晌自在。” 杜五郎听了,也就进去,一看,却见付两钱茶水只能在大堂上与人拼桌坐,且到处都是一股汗臭、脚臭味,不由为难地挠了挠头。 他虽不乱花钱,毕竟是贵胄子弟,处于一种不抠却也会省着花的程度。 “郎君要不到楼上雅座?” “带路吧。” 登了楼,选了个靠窗能看到洛水的小位置,点了些茶水吃食,也花了四十七钱。至于楼上想必还有更好的雅间,他独自来,倒也不必。 “郎君何不尝尝蔽店的水晶鸭胗?” “一听就是凉菜,我不吃。”杜五郎道:“我先尝尝你们的点心怎么样再说。” “多点些吃食好看表演哩,我们这的伶人,那可是杜郎都夸过的。” “哪个杜郎?” “郎君没听说过吗?‘杜郎不知曲,一曲添万金’,说的是长安城的杜五郎,把教坊做成了生意。” “原来如此,我想看看再说。” 那小厮原本以为他是个能花钱的主,没想到指缝这么严,失望地退了下去,背着他还嘟嘟囔囔。 杜五郎也不在乎,自得其乐,从他这里还能看到大堂上的表演,那表演虽被小厮吹得厉害,其实是有人在唱新戏而已。 一场戏唱罢又有人上台舞剑,之后伶人们都上台致谢,那花旦并不漂亮,只能说是清秀可人,但戏确实不错。 此时,那小厮又捧着许多花过来,一桌桌地问是否要买花赠予在台上表演的伶人,他也精明,不往楼下的大堂去,只找这些坐在雅座的豪客。 买了花的,便能得店家一声吆喝。 “嘉坊柳十七郎赠琼娘牡丹五十株!” 大堂上的看客们便纷纷叫彩,这些人虽然只花了两钱,却喝茶喝了个饱,还看了表演,又凑了热闹,更是可以捧着楼上的豪客,添些气氛。 杜五郎却在心里好笑,这都是以前他改革教坊时玩剩下的。 至于他从哪学的?无非是薛白告诉他的。 很快,小厮到了他面前,问道:“郎君若觉得戏好,何不买些花?” “几钱。” “二十钱一株。” “我就不买了,我就是闲来逛逛。” “郎君可是觉得今日的戏不好?若有指教,我们感激不尽。” “我哪有什么指教啊。”杜五郎道:“我就是……” 他就是不想花这个钱,觉得为了充门面大可不必,但不知如何开口,非常为难。 想了想,他打算说家里有事,只是可惜了还没吃完的红枣酥。 正此时,忽有人道:“我替他买吧,十株。” 杜五郎转头看去,见是一个年轻人正好从楼上下来,穿得虽然素净,但料子很柔软顺滑,身上没有多余的佩饰,但腰间的玉佩色泽纯正,雕工精细,乃是上品中的上品。 此人家境不凡,谈吐却很好,显然是出身名门世家,他说过话,手一抬,那小厮便点头哈腰应下,也不真伸手要钱,只道:“那就记在崔郎的帐上。” “好。” “不用了。”杜五郎道:“怎好劳你破费,我来买便是。” “兄台不必客气,钱财乃俗物,多谈便落了下乘。”年轻人笑着摆摆手,问道:“兄台是长安来的?” “是啊,我的口音这般明显吗?” “如今天子东幸,必然有不少达官贵胄到东都,我怕这店家死缠烂打,无意中得罪了人。” 杜五郎道:“原来你是因此才出头,倒是心善。可我看着像是会为这点事不高兴的人吗?” “兄台荣辱不惊,身份不凡却能于市井间安之若素,一看便是了不得的人物。” “你如何知晓?”杜五郎大为吃惊,“我的气质这么明显吗?” 他还以为会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回答,结果那年轻人笑道:“早前,我观御驾进城,在队伍中见到兄台了。” “啊?原来如此。” 杜五郎回想了一下,自己因为带女儿玩,进城里落在了后面,倒也没关系,便道:“哦,我家里是当官的,小官,我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 “安平人,崔洞,字明晰。”年轻人叉手行了一礼,自我介绍道,“我在家族中排第三十九,兄台唤我崔三十九也可,唤我明晰也可。” 杜五郎有些下不来台,只好道:“京兆,吉……吉绩,你唤我吉五郎就好。” 他拱拱手,想要转身离开,崔洞却已在他的座位对面坐下,让人又上了一壶上好的酒。 “吉兄一定是觉得此间的戏唱得一般吧?” 杜五郎道:“倒也不是,只是花钱买花,买的是份虚荣,我觉得不实在。” 崔洞拍手道:“吉兄看得通透啊,世人忙忙碌碌,求功业、求富贵,总是想证明自己比人强,可浮生几何,全浪费在经济仕途上,未免太可惜了。” 这话,让杜五郎顿生觅得知音之感,遂与他渐渐聊起天来,两人倒也十分投机。 ~~ 数日后,杜五郎与崔洞已是十分交好的朋友了,两人都喜欢游山玩水,崔洞便邀杜五郎到寿安县的崔家别业去做客,顺带一游那附近的香鹿山、昌谷等地。 别业位于县城南的锦屏山,抬头看去,能看到十二座山峰宛若锦锻凌空垂挂,十分壮观。 崔洞与杜五郎并辔而行,侃侃而谈,道:“武后当年也曾入过此地,这‘锦屏’二字便是她赐的名字。” “真是倚山傍水,真是好地方。”杜五郎道:“还要多久才到你家的别业?” “早已到了。”崔洞转身一指,也不知是指向哪里,道:“从半个时辰前我们就进入了锦屏别业。” “好吧。” 又骑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进到了在山脚下的一片大宅院。 入了门,赫然就看到武则天亲笔赐下的“锦屏奇观”四个大字。 之后杜五郎与家中下人闲聊,才知道崔洞的曾祖父乃是初唐的名臣崔行功,曾随魏征编写《四部群书》。 崔洞家里属于博陵崔氏大房,原本是还要更加显赫。只是经过了大唐几代皇帝的刻意打压,如今已行事十分低调。 原来,那“锦屏奇观”四个字看似表达了武则天的赞叹之意,其实当时是用这四个字划走了崔家在寿安县一半的田地。 当年与薛白一起授官的崔?甫便是寿安县尉,此事背后也是崔家在帮忙运作,虽然血缘已经远了,但这年头做什么都少不了家族之间的互相帮衬。 杜五郎入住的次日,崔家的年轻子弟们便置酒为他接风。 他们在一个风影雅致的竹林中曲水流觞,品茶论诗,很有魏晋风骨,杜五郎觉得自己真是风雅了许多。 一直以来,他想让杜有邻致仕,想像的就是过这样的生活。 渐渐地,一群人还是谈论起了国事,避不开的首先就是从天子就食洛阳说起。 让杜五郎意外的是,他们的观点竟不是就食能给洛阳带来的繁华,而认为这是一种国力的衰退。 “玄宗皇帝在位时,以漕运、和籴诸法,使天下富庶,仓禀充实,结果一场变乱又打回去了啊。” “毕竟,不是每个天子都能如玄宗皇帝那般治理出一个煌煌盛世。” “还是朝中名臣凋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 杜五郎原本还怀疑崔洞是故意接近自己,听了这些话,才终于确定,崔洞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 在崔家子弟之中,崔洞是最不在意经济仕途的一个,旁人讨论国事的时候,他只是在旁听着,还给了杜五郎一个歉意的眼神。 而这些崔家子弟评点起皇帝,并无畏惧之色,甚至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倒不是针对薛白,而是出于五姓七家对李氏一直以来的看不起。 “当今天子还是有才能的,但博而不精。能平定安史之乱,那是大唐国运犹厚,加上他气运不错。至于即位以来这几个国策,看得出来,他欲变革却也畏首畏尾啊。” “是啊,朝廷想多收税,但不敢明着说,于是通过榷盐、榷茶来收。结果,如今盐和茶涨得厉害吧?” “今年缓了些,看得出来,朝廷在打压盐价。我听说,天子如今已有重用刘晏,而疏远元载的意思,从漕运置仓一事就能看出来。” “刘晏的‘缘水置仓’未必比元载加急建仓的做法高明多少,真正的关键在于,刘晏主持榷盐一事,往往留一份利给盐商,始终压着盐价。” “这必然是更合天子心意的,天子故意拿出炒茶、泡茶,就是为了以榷茶来弥补税收,要把盐价降下来。” “用榷茶的钱代替一部分榷盐的钱,无非是想让喝茶的富人、贩茶的大商贾多出些血,少征些吃盐的贫民的钱。” “话是这般说,想必不影响五叔的生意吧?” 崔家子弟们你一言我一语,随口聊着,杜五郎在一旁听得却是好生震惊。 他自认为是天子近臣,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天下局势的了解应该很深,至少该比这些没出仕或才出仕的年轻人强。 没想到,这些人对国策的洞悉,却远比他要敏锐得多。 他仔细观察了很久,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确定没有在朝堂上担任高官的。 那他们的消息,到底是哪来的? “所以啊,我不信天子到洛阳就食是因为长安的粮食不足,想必是因为偃师。” 听到这里,杜五郎不由问道:“偃师?” “吉兄不知吗?天子以前曾任过偃师尉,他私有的许多产业也都是从河南道起家的。到了洛阳,他比在长安更有掌控力。” 杜五郎一愣,又不知说什么好。 崔家子弟于是继续聊起来。 “恰如武后在东都。” “不错,武后在东都称帝,当今天子想必要在东都变法了。” “春苗贷。” “我敢打赌,朝廷做得再好。到了地方上,春苗贷必会被某些人拿在手中放高利贷,普通农户若要拿这份钱,是‘另加’这一二分的利。” 杜五郎问道:“为何?” 断言此事的那人微微苦笑,道:“世事如此。” 崔洞听得无趣,拉了拉杜五郎,道:“不与他们聊这些仕途经济,我们去赏竹海。” “三十九郎,如今朝廷更注重科举,已确定今年会有恩科,你文章做得好,不去试试?” 崔洞道:“不必了。” 杜五郎还想从崔家子弟的角度听听他们对春苗贷的看法,虽被崔洞拉着,但还是回过头去。 此时,一直在旁伺候的一个书僮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十七郎,听闻今年多了一道乡试,不论身份都可去考,连奴婢亦然,真的吗?” 那崔十七郎淡淡瞥了这书僮一眼,一言未发,眼神显然是在提醒他,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 那书僮骇然,忙道:“小人知罪。” 但崔十七郎还是一言未发,似乎并没消气,眼看着就要处罚他了。 “砚方,随我来。”崔洞道。 一句话,那名叫砚方的书僮如释重负,连忙快步跟上崔洞、杜五郎。 杜五郎听了那名字,不由想起自己以前有个书僮名叫端砚,于是,仔细地打量了这砚方一眼,发现他们名字里虽有一个字相同,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端砚又懒又馋,糊里糊涂的,有义气又忠心;砚方则是一副紧绷着的表情,举止很有规矩。 “你何必问十七郎那些?”崔洞耐心解释道,“官榜上说的‘不拘户籍’,确是什么户籍都可去考,可你是不入籍之人,何况你才读几卷书,能考上吗?” “小人……想试试。” “我知你心气高。”崔洞笑了笑,道:“这样吧,我回头问问八叔,为你寻个好差事。” 砚方原本以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崔洞,闻言,又失望下来。 他知道,这所谓的差事,还是给崔家做事。 杜五郎听了,却决定回去后问一问薛白,这“不拘户籍”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601章 书僮 两只白鹤从洛水边飞起,在天空翱翔了两圈,落在了明堂的上方,扑棱着翅膀,高傲地看向栏杆那边的薛白。 马上有宦官们殷勤地拿出虾米、小鱼干来,递在薛白面前。 见状,两只白鹤便摇摇晃晃地走上前,用圆圆的眼睛看着他,等了一会,见他还在发呆,不耐烦地张了张翅膀。 “陛下,玉翎与清鸣回来了。” “哦。” 薛白这才回过神来,接过罐子,不紧不慢地喂养着这两只鹤。 它们是田承嗣进献来的,极有灵性。 对于进献一事,薛白素来不喜欢,此前还放生了宫苑中的许多奇珍异兽,若依他的本意就要斥责田承嗣,可当时仆固怀恩正在闹事,从打一个拉一个的策略考虑,薛白只对范阳的使者道了句“朕知道了”。 他连“下次不许”也没说,不代表着这次就允许了,让田承嗣猜不透他的心意,并且感到费劲搜罗的贡品送得有些不值当。 费心把虾米与小鱼干一点点喂了,两只鹤看也不看薛白一眼,展开翅膀又飞上天空,傲慢得很。 人间的帝王再了不起,它们反正不懂、不在乎。 杜五郎来觐见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鹤绕明堂”的场面,不由感慨道:“真谪仙也。” “也就是装装。”薛白扶栏而立,俯瞰着洛水,自觉能体会到武则天在此登基的心境。 把百官带离了长安,他感到自己对朝堂的掌控强了一点。 “陛下,我想问问乡试的事。”杜五郎道:“朝廷说不拘户籍,那奴籍也能考吗?” “有奴籍想考吗?” 杜五郎看薛白那有些讶异的表情,便知崔洞说的没错,官榜上所谓的“不拘户籍”是为了打破地域之间的相互排斥,就不可能是为了让奴隶也参加科举。 他遂挠着头道:“虽然有,但是我误会了。也是,若让奴婢也与世家子弟同堂科举,可不得闹翻了。” 这句话若是旁人提出的,很可能就是在拐弯抹角地进言了,薛白深深看了杜五郎一眼,却知他是无心之言。 偏就是这一句无心之言让薛白上了心。 “奴籍参与科举吗?倒是个好主意。” 杜五郎被他一问,有些懵了,道:“啊?我是来给陛下出主意的?” 薛白很早以前就有废除大唐的奴隶制度的想法了。 多年前,他就感受到身为奴隶的人就像是猪肉一样被称斤论两地买来卖去的痛苦。若说当时是出于一番热血,如今则是更现实的考量。 如今国库空虚,可税赋收上来对百姓的负担还是很重,换言之,总在普通百姓、贫苦大众身上薅来薅去,始终也没薅到更多钱,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有大量的逃户。 至于逃户逃到哪去了?当年薛白和颜真卿一起去捉逃户时就见识过了,往往就是脱籍为奴,给大户种地却不交税。 主仆关系或许一朝一代还废不了,可若能废除掉奴隶制度,至少在官面上拿掉了大户借逃户避税的理由。 此事当然不是他一句话,说废除就废除的,得有个口子。 杜五郎这次的提议就不错,先从有志气、会读书的奴隶开始,打开一个能明确的脱籍的通道,哪怕一开始能借由这个通道改变命运的人很少,但可期待量变引起质变。 薛白想着,手指在栏杆上敲了一会,喃喃自语道:“朝廷可出一个章程,若有奴籍能过童试,便赐一个白身?” 杜五郎疑道:“童试?” 薛白道:“此事你须有把握,否则朝廷下了旨却无奴籍应试,这千金买马骨的典范竖不起来,反而暴露了我们的想法,失了颜面,下次再办就难了。” “我们的想法?”杜五郎道,“可我就是想来问一下……” “这样,我让人出一卷试题,你拿给那想要参考的奴婢,先试试他是否有真才实学。若有,则可立一个典型。” “好吧。” 杜五郎虽不甚理会薛白的心意,但该做什么还是知道了。 “我看那个砚方,很会读书的样子,想必是有真才实学的。” ~~ “喔喔喔――” 鸡鸣声传来时,砚方才入睡没多久,困得厉害,但他挣扎了几下,还是努力从小榻上爬了起来。 头有些昏沉,他不敢弄出声音,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出了耳房。 砚方其实并不是崔三十九郎崔洞的书僮,而是跟着崔四十三郎崔泾。此时崔泾正躺在榻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哪怕已经跟了崔泾十年,在这种呼噜声中,砚方始终还是不能睡得安稳。 他缓步走到床前,在黑暗中俯身下去,嗅了嗅,辨别着酒味与腥臭,伸出手,摸到了那个尿盆。 尿盆很重,崔泾又尿得满满当当,似乎还有层浮沫飘在上面。 这是很让砚方烦恼的一件事,他想着今天一定要想办法提醒郎君一句,宁可尿两个盆,也不要把一个盆尿得这么满。 他只好用两只手捧着尿盆,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啊!” 崔泾忽然喊了一句。 砚方一惊,手晃荡了一下,尿便洒了一手,地上沾到了许多。 “郎君?有何吩咐?” 呼噜声又起,崔泾还在大睡,看来只是被梦魇惊了。 砚方遂端着尿盆出去倒。 崔家别业之中,仆婢们都已醒了,洒扫的洒扫,备菜的备菜,却都是动作轻柔,不发出一丝声音。他们要让主人在安静中醒来,看到一尘不染的院子,用到温度正好的水。 所以直到离开了寝院,砚方才终于能正常呼吸,他此前都是屏着气、脚尖点地慢慢地走。 “砚方!”忽然,一个中年男子轻声喝住了他。 “见过三管事。” “你又慢了。我说过多少次,你得在这条小路洒扫过之前把夜壶端出来,万一滴到地上,这不是耽误事吗?” “是,奴婢知错。” 砚方一句辩解的话不敢说,立即低头认错。 哪怕他手里的夜壶根本还没有滴出尿来;哪怕他明知道自己怎么都不可能比半夜就开始洒扫的阿曾伯更快;哪怕他明知道这小路两边的花草就是用尿来浇灌的,他手里的夜壶滴上两滴尿也不会有差别。 他很有经验地认错,唯独希望三管事能少说几句。 “知错有用吗?你每次都说自己知错了,可下次还要再犯。我看你是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你以为你跟着偷学几句‘之乎者也’就与别的奴婢不一样了?我最烦你这种不安分守己的……” 砚方无可奈何地捧着满壶的尿站在那听着,他能闻到三管事嘴里有股咸肉味,期待地想,也许今日早餐能吃到咸肉。 手越来越酸,尿越憋越胀。他更担心的是,耽误这么久,别的差事已经来不及了。 偏是三管事还是骂了他好一会才放过他。 “偷奸耍滑的懒东西,再敢在郎君们面前放肆就罚你三天不许吃饭,去吧。” “是,三管事。” “慢着!这次我放过你了,你一句谢都没有?” 砚方喉头滚动了几下,终于是道:“谢三管事。” 他终于是到了茅房,迫不及待就放下夜壶,先放了自己那泡憋了一整夜的尿。 “哪一房的书僮这么慢啊?” 身后,运秽水的老脏汉骂骂咧咧地赶过来,嘴里也是不干不净。 “细皮嫩肉的,不少遭你家郎君宠爱吧?做点事吞吞吐吐,累我好等!” “我来。”砚方还在拉裤子,见老脏汉已伸手去拿夜壶,连忙道:“我来倒。” 来不及了,老脏汉拿起夜壶,倒进桶里,故意把夜壶丢在他脚边,剩下的尿就泼在了他的裤腿上。 那是他阿娘亲手缝的。 “你来?你们当书僮的,哪能做得了这些脏事?”老脏汉嘟嘟囔囔,推着粪车走了。 砚方知道争不过对方,提起夜壶往回赶,这次却要加快脚步。 他已经太迟了。 打水,洗了夜壶,确保没有一丝味道,将它放回榻边。再打水,把地板擦干净……忙完这一切,砚方已经错过了朝食。 他想着别的书僮也许会给他留一份,或许还能勉强垫两口,否则就要饿到傍晚了。 “咚――” 别业的钟声响起,他必须得马上把崔泾喊起来洗漱。 崔家家教森严,此时可万万不可晚了。 “郎君,郎君,你快醒醒。” 崔泾打了个哈欠,一股酒气扑鼻而来,砚方当即就吃了一惊,昨夜他拦不住郎君偷跑出门,现在恶果来了,崔泾若受罚,必是要带着他一起挨罚的。 “郎君,你醉了吗?” “没有,我尿了就好了,端好。” 砚方低头一看,不由一愣,此时有微光透入窗中,他看到地上还有个翻倒的夜壶,捧起来,里面还有尿。 昨夜崔泾竟是尿了两个壶,还打翻了一个,现在他地也没拖,一会管事又要来查房了。 “你没倒啊?又睡过头了吧?”崔泾嘟囔道:“没事,不怪你,快端好。” 砚方梗着千言万语,却只是应道:“奴婢知错,不该睡过头。” “嘿,知道你懒,那怎么办呢。”崔泾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砚方就把夜壶端起来。 他知道,承认自己又懒又笨还好,世家子弟不会亲自计较。可若想自辩,那主家就会觉得是在说主家的不是……以前有一次,他就是因为开口辩解,差点被活活打死。 “啪!” “啪!” “啪!” 皮鞭狠狠地在崔泾、砚方的背上各抽了三下。 执鞭的是崔家请来的名儒,赵骅。 赵骅是开元二十三年的进士,同榜的有萧颖士、李华。后来,他以太子正字起家,累授大理评事。因得罪李林甫而被贬,后来,安禄山的叛军打到河南来时,他投降了,朝廷收复洛阳之后,他便逃匿到这里,给崔家子弟们当先生。 他真有学问,对学生管教得就严。 今日崔泾迟到了足足一刻,来的时候还是书僮生拉硬拽的,这让赵骅很不高兴,当然要重罚。 虽是各抽三鞭,他打崔泾也不轻,终究是收了些力道,打书僮的三下才是真正泄怒的,直把背上的衣裳都打出血痕来。 “不将心思放在学业上,花天酒地,你对得起祖辈的名声吗?还有你,身为书僮,本该督促他上进用功,在其位,不谋其职,该打。” 砚方挨了鞭子,对赵骅却更加的敬畏了。他一直以来就很佩服进士,若是挨几鞭子就能在大儒手底下读书,他恨不得天天都挨鞭子。 好不容易消停了,崔泾便在学堂里坐下,有没有用功不知道,总之是一副在听讲的模样。 砚方这书僮是不能待在学堂里的,在外面等着,这是他为数不多能休息的时候。可他却不像别的书僮一样去河边洗澡摸鱼,而是倚在墙根偷听。 他这么好学,其实并不是真心喜欢那些经史子集,而是希望能以此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年头,根本就没有人告诉他读书有用,相反,所有人和他说的都是“你的身份,学着郎君读书作甚啊,也没用”,他之所以还这般,只是没有别的方法了而已。 听着听着,他也困,因为崔泾每天夜里都在折腾,逃出家门之后,让他把风、开门,昨夜也是到了三更,崔泾才回来。 现在崔泾在课堂上睡,砚方却努力掐着自己,不让自己睡着。 这是他一天之中,唯一可以用功的时候。 远处传来钟声,学堂下课了,砚方忽感到一阵悲惘,夜里他又得伺候着崔泾的吃喝拉撒了。 一抬头,他见到崔泾、崔洞并肩走了出来。 “郎君,三十九郎。” “你这书僮,看着怎这般累?”崔洞道,“这样吧,四十三郎今夜到我院里读书,你歇一日。” 砚方大喜,连忙谢过崔洞。 他若有选择,倒是更想能够在崔洞身边,好多学些诗书,而且崔洞还更体谅下人,这在下人中是出了名的。 ~~ 锦屏山傍着洛水,河边皆是田野。 田野边有两排农舍,几个妇人正聚在一起织网、劈柴。 “阿娘!” 一个妇人听了,转过身,喜道:“儿啊。” 周围人见是砚方来了,纷纷议论起来。 “听说,老袁家的儿子可是给郎君当书僮的。” “是哩,我家狗剩要是有袁小子一半机灵,说不定也能到宅里混个差事……” 砚方听了却并不高兴,见到阿娘的喜悦反而被冲淡了些。 他阿娘原本十分欢喜,很快也担虑起来,拉着他进屋,问道:“儿,怎这时候回来了?别不是又做错了事,叫主家赶回来了。” “真被赶回来了才好。”砚方道:“省得搁在那伺候人。” “这叫什么话,你阿爷做的粗活你做得来吗?”他阿娘当即就哭了出来,“看天吃饭的活计,看饿不死你。” “阿娘,儿子没被赶回来,是郎君们赏识我,让我歇一天。” “赏识你就好,我只盼着你往后若是能混成个管事,不说大管事,就是府里专管一房的小管事,就是佛祖大发慈悲了。” “好啊。”砚方脸上笑着,眼神却依旧黯淡。 “你这孩子,阿娘给你缝的裤子怎么又不穿?” “儿子舍不得穿。”砚方道:“我有事想问阿爷,他在田里吗?” “瞧你说的,不然还能在哪。” 砚方往墙上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干枯的花环还挂在那,眼神黯淡下来。 他出了门,往田梗上走去。 “阿爷!” 一个正佝着背在割野草的老农转过头,见砚方回来了,十分欣喜,眼神里透出骄傲之色。 不远处的农夫们也是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砚方上前,见他阿爷没有多余的镰刀,就弯下腰拔着草。 父子二人沉默了一会,他才开口。 “阿爷,我们家姓袁,我有大名吗?” “我们逃到崔家那年你才两岁,是管家给你起的名字。” “这是府里书僮的名字,以前死的书僮就叫砚方。阿爷,我有自己的大名吗?” “你没的,你阿姐倒有……” 父子二人又沉默了一会。 砚方道:“阿爷,我们家以前也是寿安县的丁户吧?” “那可不哩,良民。” “我听朝廷张榜,丁户若是肯回去,每丁分田一百亩,一年免庸租,次年税半,三年后才……” “哪能回哩?!遇上灾年,要饿死的!” 砚方道:“阿爷给崔家种地,地是崔家的,粮也是崔家的,连我们的人,连我们的子孙后代全是崔家的,一年种那么多粮,交上去的庸租是新政的三倍,值吗?我们回去吧,饿不死的,灾年朝廷有常平仓,还有春苗贷……” “这样好的主家,哪里还再有?!” 老袁头着急起来,挥舞着手里的割草刀,问道:“你这些,哪听来的?是不是县里那个新来的吏员说的?他霸占人家小寡妇,马上要被乡里浸猪笼了,你听他的?” “什么?邵文远不可能霸占寡妇。” “傻小子,你才吃了几粒盐。遇到这样好的主家你不安份,我们只盼着你能当上个小管事,再娶个府里的婢子,生几个大胖小子。” “生下来再当奴婢吗?!”砚方突然情绪崩溃地喊了一句,道:“我不要再当奴婢了!” 他喊过之后,见阿爷傻愣在那,连忙压低了声音。 “阿爷,回去落籍吧,儿子想去考科举,儿子以后当大官,孝敬你们二老。” “怪不得,三管事上次说你眼高手低哩。” 砚方讶道:“他说什么?” “主家对我们有大恩,当年要不是三管事借我们钱,我早就病死了。后来遇到灾荒,我们欠了三年的租庸调,要不是三管事劝主家把我们买下来,这个家早都没了。好不容易,把你养到这么大,你现在要脱籍,你拿什么还主家的恩情?” “阿爷放心,等我当了官……” “你当不了官的啊,我们祖上一个当官的都没有,你怎么敢做这种白日梦的?” “因为我读书啊!” “啪。” 砚方还想再说,脸上已挨了一巴掌。 不痛,但他那种了一辈子地的阿爷却异常坚决。 “你连夜回去伺候郎君,给三管事磕头认错,说你以后再也不敢眼高手低了。” 老袁头说完就走了,田梗边就留下砚方一个人。 他吸了吸鼻子,独自往崔家别业走去。 ~~ “砚方,你回来了,有位郎君正找你呢,快跟我来。” 正在小门处张望的婢女春桃见到砚方回来,十分欢喜,迫不及待地就向他招着手。 “快来,你就别整天苦着个脸了呗,郎君房里的书僮,府里最体面的差事了,还有什么不足的?” 砚方不答,问道:“是谁唤我?” “总之是一个郎君,长得普普通通的,特别特别普通。”春桃犹豫了一会,补了一句,“可没你俊。” 说完,她害羞地低下头。 砚方却像没听到一样。 他知道春桃想让他去求郎君开恩,让她与他凑一对,以免她被许给外院干粗话的。他也不是不喜欢她,但他不愿与一个奴婢生奴婢。 走到崔洞的院子前,一个身影迎了出来。 “吉郎君?” 砚方连忙行礼。 “过来。”杜五郎低声说着,引砚方到一边,问道:“你真心想科举吧?” “是,小人死都想参考。” “那好,我也想帮你一把,但要先确定你有真才实学。” 砚方大喜,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连连点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杜五郎于是拿出一封卷子,递在砚方手里。 “这可难,我看过了,一题也答不出。你尽力答,我看你才学到什么地步。也别逞能,这往后攻讦你的人多了,有几分的才学,我们就做几分的事。” “谢吉郎君!” 砚方接过那卷子扫了一眼,上面题目很多。 先是考了经史子集的释义;接着还有二十道民事案例题;一篇诗赋;最后是一道策问,关于春苗贷的。 砚方估量了一下,虽不甚有信心,但决心一定要做到能力范围内的最好。 他再次深深地谢过杜五郎。 “春闱我也考过,写题就是三天时间。”杜五郎道:“那我过三天来拿,行吧?” 砚方原本想说他每天都要伺候主家,能挤出来的时间很少。但心想这是对自己的考验,连忙答应下来。 “吉郎君放心,三天内我一定写完。” “那好,到时我再来拿。” 杜五郎笑了笑,拍了拍砚方的肩,转身去找崔洞。 院子里,崔洞正在对月抚琴。 崔泾见杜五郎进来,不由问道:“吉兄可是嫌我阿兄的曲子难听,特意跑开了?” “哪有,我就是去解个手。” 杜五郎心想,到时候若是要给砚方赎身,还得崔泾同意,便问道:“对了,方才遇到你的书僮,他才学如何?” 崔洞停下了抚弦的手,道:“说到此事,四十三郎何不给砚方一个前程?将他送与吉兄,如何?” 第602章 衣冠世族 这夜,崔家送了杜五郎一个书僮,崔泾又喜欢灌酒,杜五郎多喝了几杯,不免醉了过去。 他一向自诩酒量比薛白好得多,结果宿醉醒来已是次日傍晚。 “什么酒啊,喝起来甜,劲这么大。”他嘟囔了一句,眯着那难以睁开的眼,感受着满屋的红霞。 “回吉郎君话,是蜀酒,所谓‘蜀酒浓无敌’。” 旁边忽然有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 杜五郎吓得一激灵,就感觉手背触到了什么光滑细腻的东西,酒劲马上就醒了。 转头一看,旁边竟是卧着一个小娘子,看发髻,当是崔家的奴婢。 “我我我……你是谁?为何在我这里?” “是吉郎君让主家把奴婢送给你的。” “我说了吗?” “是。” 杜五郎以前常听薛白、颜泉明说遇到这种自荐枕席的事,他不信,认为哪有这样的好事。可现在他遇到了,首先却没觉得这是好事,反而感到麻烦缠身。 这事肯定是崔洞安排的,不然还能是这女子一眼就相中了自己不成?虽说他长得一副好皮囊,也不至于如此。 他隐隐感觉,崔洞也许已经识破自己的身份了。 “昨夜。”杜五郎小声问道:“我没,没攘吧?” 他这才仔细看了对方的相貌,并不算美貌,只能说是眉目清秀,瘦而黑,看起来很老实,可偶尔目光闪动的瞬间,似有种精明的感觉。 相比很多年以前他见过的达奚盈盈那种情难自禁的风情,眼前的小丫头并无太多吸引人之处。 那婢女略微犹豫,摇了摇头。 “那你快出去吧……诶,慢着,衣服穿起来啊。” 好不容易,眼看着那婢子穿好衣裳跑出去,杜五郎叹了一口气。 等他见到了崔洞,不由问起此事。 崔洞听了,应道:“四十三郎说是你向他讨要的。” “我讨要的?” 杜五郎一愣,先是惊讶于他一开口要对方就给,接着仔细一想,昨夜醉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我说的该是书僮,不是女婢吧?” “知道。”崔洞微微蹙眉,道:“想必四十三郎误会了我的意思。” “这是何意?” 崔洞有些为难,低声道:“崔家家教森严,在别业之中,禁绝某些癖好。” “什么癖好?”杜五郎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之后才明白,忙道:“你们不会是以为我想要那个书僮是因为……我只是看他读书用功,又有志向,想帮他一把。” “我知道,我与吉兄志气相投,岂能不知你的为人?”崔洞道:“故而我说崔泾误会了,怕你在别业乱来,于是安排了一个婢女伴你。” “我没有。”杜五郎满肚子话想说,可惜只长了一张笨嘴。 崔洞道:“此事是崔泾的错,他一向不成器,我必然让叔父教训他。” 说话间,崔泾也过来了,说起这事,故作惊讶,道:“吉兄你这就过份了,若非你开口,我堂堂名门子弟,既无事求你,为何充作这乌龟行当?” “你哪学的这些不三不四的词?!”崔洞脸色一板,怒叱了一句,转头就要去寻长辈告状。 “阿兄,你别这样,吉兄你帮我拦住他啊。” 杜五郎见状,也不确定崔泾说的是真的假的,终究还是上前拉住崔洞,道:“别把事情闹大了。” “吉兄你有所不知,我这从弟胡闹惯了。我本不想理他,是我叔父让我代为管束,若纵容下去,往后还不知他要养成多少纨绔习性。” 杜五郎道:“我不是要纵容他,而是如果事情闹开了,对那婢女也不好。” “哈哈。”崔泾笑道:“吉兄很怜香惜玉嘛。” “不是不是。”杜五郎摆手道,“我真没碰她,只要你们相信我就好,这事就别让外人知晓了。” 他其实清楚,事情传开了,于他们无非是一桩风流韵事,于那不知名的婢女却是天塌下来。 崔泾眉毛一挑,笑嘻嘻道:“好吧,我信吉兄,说没碰就没碰。” “你看你,嬉皮笑脸,可还有半分世家子弟的样子。”崔洞又骂了他几句。 事情就这般过去了。 崔洞没有再让崔泾随他与杜五郎一起游玩,又过了三日,也确实把砚方讨要来,送给了杜五郎。 不同于当年杜家是收留薛白,这次是正儿八经地转送奴隶,是要写身契的。 先是由崔家与杜五郎写一个私契,并找一个保人,私契上写明白买卖双方与保人的身份;接着,便拿着这私契到寿安县官署去申请官契。 ~~ 寿安县署。 县主簿名为宗涵,看着眼前的文书,抚须道:“吉绩?此人的户籍文书只怕是不对啊。” 一旁的小吏便低声道:“洛阳府派人与县令交代过,不必查这个吉绩的身份。” “哦?”宗涵道:“不过是转送一个奴隶,还惊动了洛阳府?此人不简单啊。” “若是简单,岂能让崔家讨好他?这样一个知文墨的青衣奴婢,许是五十贯都能卖到。” 宗涵于是也想结交一下这位吉郎君,他遂点点头,道:“办吧。” “喏。” 平常这些琐事他这个主簿轻易是不管的,这次既涉及到大人物,宗涵就亲自看着,让县吏们依着流程一板一眼地办,把人都召来。 包括崔家的三管事、保人、砚方。 杜五郎本可以只派个随从来,但还是亲自来了,崔洞便陪着他,第一次踏入县署。 “几位,依唐律规定,奴婢买卖需验身,确认其身份为贱民,以防良人被非法买卖,得罪了。” “请吧。” 县吏遂简单问了三管事几个问题,无非是崔家是如何拥有砚方这个奴婢。 “回县官,砚方家世代都是崔家的奴婢。”三管事从容答道。 砚方听得愣了一下,不由道:“三管事,我家以前……” 三管事迅速喝叱他道:“县官还未问你话呢,没到你开口的时候。” 换作旁的奴婢,被他这么一瞪就要吓得噤声了,偏砚方是个想考科举,心高气傲的,转头看了杜五郎一眼,见杜五郎是支持他的神色,遂还是开口说起来。 “许是三管事记错了,我家以前住在寿安县响水村,是因为灾荒,阿爷卖身到崔府,并非世代为奴。” “哦?” 宗涵原本端坐在那里,抚着长须公事公办的样子,闻言眼睛睁圆了,盯着砚方,道:“你可要想清楚?确定没记错。” 砚方不明白,县官为何不问三管事有没有记错,反而问自己。 “小人确定。” 宗涵抚着长须,偷瞄了那“吉郎君”一眼,眼珠左右转动,倒有些吃不准了。 他思来想去,给了吏员一个眼神,那吏员便招过三管事,附耳问道:“你事前没有交代好吗?” “唉。”三管事也是苦了脸,“主家好心好意给这贱婢一条好出路,谁想到他会在县堂上发疯。” “那你和他说。” “是。” 三管事于是没好气地凑近砚方,低声道:“我知你个贱货腚痒了,但若想跟着吉郎君,最好老实承认你是贱民。” 那边,杜五郎听不到这些人在嘀嘀咕咕什么,不由向崔洞问道:“怎么了?” 崔洞苦笑一下,道:“吉兄随我来吧。” 两人遂出了廨房,走到一旁。 “到底怎么回事?” 崔洞道:“买卖、转赠奴婢,需要奴婢亲口确认自己为贱民,以防止掠良为贱。” “我知道。”杜五郎道:“砚方不是贱籍吗?” 崔洞踟躇了会,才道:“砚方家里是因为活不下去了,说是那年他们身无分文,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砚方差点要饿死。崔家救济他们,给了他们田地,他们就请求管事,希望入贱籍给崔家做事。这也是崔家的规矩,只用荣辱与共的自己人。但……唐律严禁卖良为贱,掠买良人为奴婢者,绞。” “所以,此事本就是犯法的。”杜五郎道:“那砚方一家由良入贱,是怎么办的文书?” 崔洞叹道:“吉兄也是高门大户,难道真不知吗?世间有几个官真依着《唐律》办事?” 杜五郎无言以对。 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善良。 杜家收留薛白时没有订立契书,而是类似雇佣,那时杜五郎还小,待薛白像朋友一样。但,若不是恰好出了柳?案呢? 若无柳?案,时长日久,杜家眼见薛白是一个出逃的官奴,于是打点一二,到官署、市署办了过贱文书,也就世世代代把人变成杜家的奴婢了。 京兆杜氏,其实与旁的高门大户没什么区别,只是过是杜有邻是庶支,那几年作为东宫党羽,正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做人的时候罢了。 崔洞拍了拍杜五郎的肩,叹息道:“所以啊,我不喜欢这些仕途经济之事。吉兄与我是一样的人,我们见不得人受苦,不会有大出息的,一起当闲云野鹤吧。” 杜五郎也是叹息一声,不知道怎么办。 他知薛白现在想废除奴隶制,崔家对砚方家的所作所为就是一个典型。可天底下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包括他杜家的所有近亲。 现在,难道他该先不约束亲族,反而治崔洞的罪不成? 崔洞与他说这些,完全是出于信任。 ~~ 官廨中,宗涵抚着长须,目光淡淡地看着砚方。 这个县主簿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却给这个书僮带来了无比大的压力。 三管事则在砚方耳边又狠狠威胁了几句。 “你可想清楚了再答,唐律严禁良民入贱,良人为奴婢者,绞!” 砚方嘴唇有些发白,转过头,看向门外,见到崔洞与那位吉郎君正勾肩搭背地说着话,很亲近的样子。 他愈发不安起来。 “依律,转赠奴婢需要你亲口确认,以防掠良为贱。”宗涵再次开口,道:“砚方,问你,你是否贱人?” 砚方知道,只有承认自己是奴婢,才能被转赠给吉郎君,然后,吉郎君会帮助自己科举仕途,改变这世世代代为奴为婢的命运。 若换成另一个回答,那便是在向官府举报崔家掠买良人,这是把主家得罪死了,官府不可能动崔家一根汗毛,崔家却是随便伸出一个指头就能把自己摁死。 他舔了舔嘴唇,准备回答。 可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阿爷那畏畏缩缩的模样。 或许他阿爷也曾在当年卑恭屈膝地在此跪下来,现在,自己要步阿爷的后尘了……不然怎么办呢? 出身就决定命运,怎么改变?靠读书改变? “砚方,你是否贱人?” “回县官,奴婢是贱人。” 那边,杜五郎与崔洞走了过来。宗涵稍瞥了他们一眼,公事公办地继续问话。 “你确定没有被掠良为贱,你本是贱人,世代为崔氏所有,对吧?” “是。” “如此,县署核验完毕,认定私契合法后。”宗涵从案头拿起市券的申请书,提笔在上面写上官署核实的情况,然后拿起官印,哈了一口气。 这印盖上去,砚方就归“吉绩”所有了。 “郎君,奴婢不想走!” 砚方忽然开了口,转向崔洞,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求郎君不要把奴婢送给吉郎君,奴婢只想待在崔家。” “你这是为何?”崔洞疑惑道,“我知道你好读书,且是为了功名仕途。虽如此功利我极不认同,但吉兄既愿帮你,便是你的造化,我可成全此事。” “我不想离开崔家。”砚方泪流不止,道:“恳请郎君留我下来!” 杜五郎站在一旁,看着这个书僮把头磕得咚咚作响,忽想到了他以前的书僮端砚。 天宝五载,端砚被打死之前还在喊着:“放了五郎!”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端砚与自己主仆情深,可在此时,他忽然明白过来,端砚那么做,也只是因为被贱奴这个身份绑住了。 不是吉温的儿子用绳子绑住了端砚,而是残酷森严的等级,一个书僮保护不了主子,只有死。 而他呢?十余年,还故作善良,觉得彼此义气深重。试想,端砚若是良人,真愿意为别人舍掉性命吗? 杜五郎原本想着今日自己会再有一个名叫砚方的书僮,弥补过去的遗憾。可现在,他突然觉得此事索然无味。 “罢了,崔洞,他既然不愿,你就不要把他送给我了。” 崔洞道:“砚方,你可想好了?跟着我从弟,还是要跟着吉兄?” 他就差直说了,崔泾不是个好主人,让砚方做选择。 砚方却毫不犹豫道:“小人不想离开崔家!” 于是,写好的契书又被作废,三管事向县署赔笑不已,将人重新带走。 宗涵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一声,自语道:“跟我这闹着玩呢。” “就是,一个奴婢也能浪费贵人们这么多的时间。”吏员道。 “你懂什么。”宗涵拿起邸报看了一眼,手一弹,喃喃道:“这就像朝廷的新政,闹着玩一样。” ~~ “砚方,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出了县署,杜五郎找了个机会,拍着砚方的肩低声道:“你是不愿在市券上承认自己是贱籍,对吧?你家本是良人,你想以这个身份参加科举,放心吧,我会帮你。” “吉郎君误会了,奴婢不想再参加科考。” “为何?”杜五郎大为诧异。 砚方吱唔道:“奴婢连唐律都不懂,今日才知道,以前自己想得太天真了,不敢再有奢望。” “你说什么啊?卷子我看看。不求你能中进士,只要能过童试就行。这童试就是迈入读书人的门槛,朝廷便可让你脱贱籍。” “奴婢一题都做不出来。”砚方道,“奴婢好不容易才进了崔家,怎会要为了脱籍而考试?崔家的大恩我还没报完。” 杜五郎十分不解,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这样?是那管事在堂上和你说了什么吗?” 砚方弯着腰,退了两步,离开杜五郎的手,道:“是奴婢眼高手低,请吉郎见谅。” 说话间,三管事也过来了,行了礼,带走了砚方。 杜五郎站在那发了会呆,心想自己试图改变一个奴婢的命运,但似乎失败了。 ~~ “改变一个奴婢的命运很简单,难的是改变这现状。” 当杜五郎回到洛阳,把此事与薛白说了,薛白的反应很平淡,像是早有所料一般,还安慰他道:“你至少改变了我的命运。” “唉,陛下就别乱说了,你当年也没真的当书僮。”杜五郎道:“现在我事情办砸了,你要的‘典型’怎么办?” “本就不止找一个,我让人搜罗一批好读书的奴隶。”薛白道:“此事不难,但可惜,有大毅力的奴婢太少,暂时还没有合适的。” “什么样的大毅力?” “要敢于反抗数千年形成的阶级压迫,面对强权以及命运的不公,万钧重担之下还不低头。这样的人,很少,非常少。” 杜五郎道:“还得是这样的奴婢?” “否则怎么叫典型?” 杜五郎心想,这样的人,自己平生也就只见过一个而已,确实是不好找。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直到一个月后,他因事又去了崔家的别业。那是崔洞出门游学归来,带了几个友人,邀杜五郎一起到锦屏山论诗。 ~~ “崔洞,我这次来,觉得很奇怪。” “何处奇怪?” “你们家的婢女们看我的眼神,就是怪怪的。” 崔洞闻言,朗笑一声,道:“吉兄可是觉得她们都对你含情脉脉?” “那可不是。”杜五郎挠了挠头,不知所以,道:“她们好像觉得我不是一个好人。” 崔洞道:“我平生没见过比吉郎更好的人。” 众人到了雅舍,崔家子弟也引着些朋友过来,谈笑之后,都说崔洞诗才好,要他写诗赠其中一人,对方姓元,乃秘书省的一个校书郎。 崔洞只是略略沉吟,开口就作了诗。 “旧书稍稍出风尘,孤客逢秋感此身。秦地谬为门下客,淮阴徒笑市中人。” 那姓元的校书郎坐在那,却是瞥了杜五郎好几眼。 杜五郎正待叫好,突然头上挨了一下。 “哎哟。” 他低头一看,却是一颗石子。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影想要逃开,崔家子弟们遂纷纷喝骂,让人拿下这个敢用石头砸人头的“刺客”。 一番大呼小叫之后,有个别院的奴仆被押了过来。 “你为何对客人抛石子?!” “呸!谁不知这姓吉的禽兽始乱终弃,搞大了春兰的肚子,才害得她投河……” “你说什么?谁搞大了谁的肚子?”杜五郎一脸莫名,“你石头没抛准啊?” “禽兽,我和你拼了!” 杜五郎原以为对方骂的是别人,没想到竟真是冲自己来的,更是错愕万分。 忽然,他想到一事,转头左右一看,寻找着崔泾。 “春兰?春兰莫非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杜五郎连忙收住了嘴,意识到这话说出来要让人误会。 可崔泾已站起来,答道:“不错,春兰就是先前与吉兄你睡觉的那个婢女,她死了。” “什么?”杜五郎道:“可我没有碰她。” 崔泾道:“吉兄放心,这些贱婢闹事……” “够了!”崔洞拍案而起,叱道:“崔四十三,我打断你的腿!” “阿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带朋友到家里,出了点小事,崔家又没有要他怎么样。” “休当我不知你的小伎俩。”崔洞道:“给我到祠堂跪下,我这就去请祖父!” “都冷静些。” 崔家子弟们纷纷站起,拉着崔洞劝慰。 “一点小事,何必为了点小事伤了和气。来人,把这贱奴拖下去。” “吉兄也消消气,是崔家对下人管教无方。” 马上有好几人上前向杜五郎告罪,他却看着那要被拖下去的奴仆,道:“且慢,他也不是故意的,也没真的伤到我,饶了他吧。” “吉郎真是率性,豪爽男儿,来,我敬你一杯。” 众人都想息事宁人,连连夸赞杜五郎,很快把气氛调节过来,一团和气。 崔洞却对此事看得分明。 想必又是崔泾酒后乱性,与家中婢子搞出了瓜葛来。崔家衣冠世族,禁止这种事。于是,崔泾怕被罚,就想出了这么个歪招来,也不知是怎么哄骗的那婢子,或许骗她说“你不是要身份吗?吉郎君想纳你为妾”之类的,把事情栽到吉绩身上。 果然,他还在想着,崔泾已拉了拉他,把他拉到一旁。 “阿兄,我错了,你这次就放过我吧,不然祖父真的会打死我的。” “你也知道自己会死,那你还敢。” “还不是怪阿兄你带了这么个蠢头蠢脑的朋友回来,他看着就很好利用啊。” “你再说一句试试。”崔洞已对这个从弟厌恶至极。 “好了好了。”崔泾连忙安抚道:“他又不会如何,此事放在我身上要命,安在他身上反而是好事,就说春兰钦慕他,只会给他添彩哩。” “一条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轻飘飘的?” “是我错了。” 崔泾连忙认错,心里却想,春兰才值几贯钱啊。 “但阿兄也不能与你朋友说崔家子弟栽赃他吧?最好还是说,春兰仰慕他才自荐枕席,然后跳河死了,被下人们以讹传讹。那天他喝醉了酒,真以为自己开口问我要了那婢子。” 崔洞道:“他会信吗?” “当然,男儿嘛,最喜欢听人说女子仰慕他。”崔泾小声道:“我可听说,他身份不得了,崔家可不能落了把柄在他手上。出了事,我们哪能自己承认?” “你!” 崔洞正要发作,已有家仆过来,道:“三十九郎,阿郎唤你过去。” 第603章 清高子弟 顺着小路登上锦屏山,有一处负阴向水、风水绝佳的宝地,是崔家的祖坟所在。 墓室山门前搭了几个茅屋,穿过茅屋后的小林,能够望到山脚下罗星排列的村庄、宅院,全属于崔家所有。 一位身穿白色麻袍的老者正坐在山石上闭目养神,乃是崔家长辈,崔璩。 崔洞好不容易走来,有些气喘,上前执礼道:“叔翁。” 他往山下望去,才发现这里能望到他们聚会的竹林雅舍,若有一个千里镜,那就更清晰了。 这般想着,崔洞目光一转,瞥了眼那伺候崔璩的老仆,竟真见他旁边的盘子上有个长形的匣子。 “祖宗造业,子孙祸福均受。你等生在崔氏,享祖辈荫护,可若祖德不修,余荫也就尽了。” “是。”崔洞道:“谨尊叔翁教诲。” 既说到了祖德,他便说起了崔泾利用他的朋友以掩盖错误之事。 崔璩听罢,缓缓道:“老朽耳背,没听清你方才说的是谁?” “吉绩,是孩儿的朋友。” “你方才写了一首诗给元校书吧?” “是。”崔洞应道。 崔璩问道:“那你可知,崔家为何把元校书请来?” 崔洞道:“不知。” “就是为了辨认你这个朋友吉绩。”崔璩看向自己的老仆,道:“把元校书辨认的结果给他看看。” “喏。”老仆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条,展开在崔洞面前。 崔洞目光看去,只见上面写着“杜五”二字。 他不由道:“这是何意?” 崔璩道:“你识得皇甫冉,岂未听闻过春闱五子?” “叔翁是说,他竟是天子挚友……杜五郎?” “以你的聪明,真看不出来吗?” 崔洞苦笑道:“我交友只在乎志趣相投,从未猜过他的身份。倘若真看出来了,只怕他也不会与我交好。” “我问你。”崔璩抬起手,指了指极远处的洛水河边,道:“那里是崔氏的田地吗?” “不是。” “七十年前,崔家先祖被来俊臣迫害,卖掉半数田亩,打点通融,武后才至锦屏山,题‘锦屏奇观’四字。我阿爷说,来俊臣第一次来时也是坐在那间雅舍里,不动声色。”崔璩缓缓道:“你能听懂老朽的话吗?” “叔翁是担心我引狼入室了?”崔洞道:“可杜五郎绝非来俊臣那般酷吏。” 崔璩叹息,道:“事不在来俊臣或杜誊,而是站在明堂上的天子,与当年的武后是一样的心意啊。” 崔洞道:“那我该如何做?” “崔家不贪权慕势,不学人攀附权贵,送走这尊大佛吧。”崔璩道,“记得,凡是你给得起的,都可以给他,算是不负你们相交一场。” 崔洞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凡崔洞给不起的,崔家就不能给杜五郎。 “叔翁,那崔泾一事呢?” 崔璩向老仆道:“你随三十九郎去查,莫让族中出现一两个败类。” “喏。” 崔璩独坐在那,过了一会,有仆人过来,禀道:“阿郎,县主簿过来了。” ~~ 杜五郎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雅舍中,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 之前,达盈奚奚说谢他“不攮之恩”,一度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圣贤,可同样一件事发生,他却没改变那个春兰的命运。 说白了,人家的命如何,与他就没有半点关系。他什么都不是,有他或没他,崔泾都是常年对婢女们始乱终弃。 想着想着,再一抬头,杜五郎发现外面有个人影在偷看自己。 他遂追过去,唤住了对方。 “砚方?还真是你,你随我过来。” 杜五郎快走几步,扯着砚方到了竹林里,决定再劝一劝他。 薛白说的对,要改变这样的世道得从废除奴隶制开始,可以先竖立一个典型试试。 砚方有些害怕杜五郎,低着头,小心地把袖子扯了回来。 “吉郎君。” “我问你,你真的不参考了?”杜五郎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 砚方犹豫着,低声道:“我是想来告诉吉郎君,春兰并不是被你害死的。可我若说了,郎君能替我保密吗?” “放心,我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 砚方迟疑了片刻,道:“春兰被推到河里,另有旁人所为。” “谁?” “是三管事推的。” 杜五郎愣了一下,问道:“三管事为何要推她到河里。” “我……不知道。”砚方道:“吉郎君让三十九郎把三管事捉起来一问就知道了。” 说罢,他欠了欠身,转身就跑。 杜五郎本想说考试的事,可他已经跑掉了。 又等了许久,崔洞终于见过了长辈过来,杜五郎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是三管事杀了那个婢女。崔洞当即就让人把三管事拿下审问。 一番折腾,三管事见事情败露了,终于承认下来。 “是,小人认罪,是小人把春兰推进河里淹死的。” “你为何要这么做?” 三管事微微抬眼,往崔泾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没敢招出真正的原因来,而是道:“小人想要春兰给我当小的,那小贱人心大得很,不肯,小人怀恨在心,淹死了他。” 崔洞大怒,亲自上前一脚踹翻了这管事,勒令道:“将他送官。” 仆役们便扑上去,把三管事五花大绑起来带走。 砚方低着头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幕,眼看崔泾还好好地站在那,不免有些后悔起来,生怕那吉郎君把自己招出来。 杜五郎却是想到一事,跟上三管事,道:“慢着,我问你一件事。” “吉郎君请说。”三管事虽被绑着,却还是点头哈腰。 “我问你,你在县署时与砚方说了什么,他忽然改了主意。” “小人什么都没说哩。”三管事干脆应道。 杜五郎不免失望,接着又听了一句奇怪的话。 “自古哪有贱隶科举的,吉郎君何必依着他胡闹?若想要他,与小人说声,小人也就办了。” “什么意思?” 杜五郎一愣,就见到这三管事给他抛了个谄媚的眼神,眼神中包含的淫邪之意让他颇不舒服。 等对方都被带走了,杜五郎都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再看向砚方,发现砚方颇害怕地避开他的眼神,他才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不会吧?他不会以为我是……” ~~ 感到那位吉郎君又在看自己,砚方连忙低下头避开。 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才好了。 去县署之前,他原本也以为跟着吉郎君就能出人头地,但在县署的遭遇猛地把他打醒了。 在这个最看重家世的世道里,一个贱籍怎么可能考科举?吉郎君又算什么人物,怎么可能有办法完成这件事?而且,吉郎君出的题,根本就不像历年的科举试题。 那,吉郎君为何要帮他呢? 还是三管事给了砚方答案。 ――“我知道你腚痒了,迫不及待想跟着吉郎君走。” 当时砚方听到这句话,转头一看,正见吉郎君在与崔洞勾肩搭肩,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两人原来有断袖之癖好,所以,崔洞才会把他送给吉郎君。 此事,他不是遇到一回两回了,崔泾那些狐朋狗友常常就开类似的玩笑。 “哈哈哈,崔家不给四十三郎配通房丫鬟,却配了这俊书僮,看来长辈们是低估了四十三郎啊。” 这才是砚方这辈子所面对的现实。 相信旁人会助他去考科举,那是他太过天真,才会差点相信。 当憧憬破灭,他终于认命了。 他承认自己眼高手低,承认给崔泾当书僮已是他莫大的幸运,至少崔泾没有断袖之癖,且书僮是他们这种贱隶能有的体面的差事了。 若不是因为春兰的死,砚方原本已打算老老实实一辈子给崔泾当书僮。 可他还有一丝不甘,他想与命运争一争。 春桃私下曾告诉过他,春兰是被三管事推到河里的。而他则知道,这件事是崔泾吩咐三管事做的。 砚方想了很久,今日才计上心头,准备借着崔洞、吉郎君之手,除掉三管事。他则投靠更有前途的崔洞,找机会补管事的阙。 但事情好像没有很顺利,关键时候,崔洞被带走了,他因此又被吉郎君盯上了。 “砚方。” 砚方加快脚步,想逃,可那个吉郎君已跑着追了上来,将他拦住。 “你可是不相信我能帮你,才改变了主意。若是如此,我不妨告诉你我的身份。” “吉郎君,我没有才学。” “我不姓吉,姓杜。我姓杜名誊,乃是当今天子的至交好友。” 杜五郎说着,挥舞了一下双手,显出与年纪不相符的少年气来,又道:“我没有骗你,我能让你考试脱籍,因我们要兴科举、废奴籍!” 砚方被吓到了,愣在那里,脸色发白。 杜五郎道:“兴科举、废奴籍,这是一条陛下亲自走过的路,‘世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噗通”一声,砚方拜倒在地。 他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幸运,可他太迫切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像是溺水之人捉到了救命的稻草,便要一把捉住。 “苍天开眼,终于肯眷顾我们这些活得像蝼蚊般的贱民了。” “你能再为天下贱籍树个典范吗?”杜五郎道:“我得看看你的才学。” “好,小人随身带着,请郎君过目。” 砚方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撂皱巴巴的卷子,双手递给杜五郎。 杜五郎兴冲冲地接过,一看,却发现自己也不知好坏,只是沉吟道:“你的字,还得再练练。” 砚方咽了咽口水,更紧张了。 “郎君,小人有一事想禀呈郎君。” “你说呗。” “其实,是崔泾指使三管事杀了春兰。”砚方道:“小人知道,春兰怀了崔泾的骨肉,一直以此在逼崔泾纳她为妾。” 杜五郎皱眉道:“你放心,这主仆二人草菅人命,我定不会放任不管,必要他们付出代价。” ~~ 不多时,杜五郎再次向崔洞讨要了砚方,这次他还想把砚方的父母都带走。 崔洞没有二话,很快就点头答应了。 这反倒让杜五郎很不好意思。 崔洞犹豫着,出于朋友之谊,还是提醒了杜五郎几句。 “吉,吉兄。我见你对这些奴婢十分关心,只是……” “只是什么?” “这些人命苦、可怜,你我施加援手可以,但莫与他们太过亲近了。” “为何?” 崔洞道:“他们出身低微,难免对钱财看得重,重利益而寡廉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颇难相处。总之,升米恩,斗米仇,你需有分寸。” 杜五郎道:“哪有这般一概而论的。” “唉。” 崔洞叹了一口气,说起他的一桩往事来。 “过去我也像你,颇亲近下人。原先我院里有个打点花草的奴婢,我见她温顺柔善,不免多赏赐些糕点、时令水果,相熟之后,见她家中贫瘠,又让膳房每月送些粮面肉禽。彼时我是出于好心,不想却让她有了其它想法,有次我在午睡之际,她便进了我的屋子。从那以后,渐渐地,她便开始向我讨要物件,从香囊之类的小物件,再到金银玉石,以至于最后,她竟开口问我要名份……可我一开始,不过是出于好心而已。” 杜五郎挠了挠头,问道:“那后来呢?” “阿娘把她送走了。”崔洞道,“这是世家子弟常遇见之事,那些婢子出身卑微,不能与你谈诗书,只会不停地索取,崔家门户虽大,我却不愿被当作金山银矿。我等与人交际,还得是能平眼对视之人啊。” 说罢,崔洞饮了一杯酒,敬杜五郎。 他没再说什么,但杜五郎能感受到,这杯酒之后,崔洞不想再与他打交道了。 ~~ 田间,一个老农佝偻着身子在割草。 “阿爷!” 砚方呼喊着,快步跑到老农身边,道:“阿爷,快随孩儿走吧,孩儿遇到贵人了,要去考童试,你也归籍还乡吧!” 老袁头一听就急了,没想到儿子这样执迷不悟,到今天还是好高骛远,遂把儿子大骂了顿。 骂的还是那些话,种下的粮食怎么办?崔家的恩情怎么还?归籍了欠的租庸调怎么还?往后靠什么活? “阿爷,都与你说了,朝廷有新政。归籍就免租庸,重新分田亩,还有春苗贷,你明年种的粮就全归自己了!” “蠢材,听你的,一年大旱就能让老袁家断子绝孙。” “遇到灾年朝廷自会赈济……” “朝廷朝廷,我们早不是朝廷的百姓,好不容易才当上崔家的世仆!” 砚方见自己阿爷如此冥顽不灵,再次气哭起来,骂道:“狗屁世仆有什么好的!你忘了阿姐是怎么死的了吗?!” 老袁头一愣,身子就僵在那儿。 “要不是你阿姐,你能成为书僮?” “崔家已经把我们都送人了,白纸黑字,此事由不得阿爷!我们当奴隶的,就是像物件一样,主家想送谁就送谁!” 砚方这一喊,老袁头张了张嘴,却是无话可说。 风吹过他的麦田,麦浪一层一层,煞是好看,今年是个大丰年。 但这麦田,从来就不是他的。 临行前,砚方再次去拜了拜他的阿姐。 他的阿爷阿娘从来不说他阿姐当年是怎么死的,可他渐渐长大,见得多了,再回想起当年一家人在大通铺上睡觉时,阿娘与阿姐的窃窃私语,他早就明白是什么回事了。 “傻闺女,你莫被郎君给哄骗了,我看,莫攀那高枝,还是嫁个佃户合适。” “才不,郎君说他喜欢我呢。” 砚方不知她们说的是崔家哪个郎君,只知道那年阿姐是真的漂亮。 可他阿娘并不信这些,又问道:“真说了?” “嗯。” “可他那样的人物,喜欢你个粗笨丫头什么呢?” 砚方至今都记得他阿姐那满是欢喜的语调。 “他说我的眼睛好看,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入夜,队伍从寿安县行到了洛阳城外,砚方抬头看向星空,见到的是满天繁星,似有千万颗。 ~~ 崔洞失去了一个朋友,颇为遗憾。 这日他正坐在雅舍中看书,待听到有人端茶水进来,他睁眼一看,当即皱起了眉。 “怎会是你?” “回三十九郎,小人回来了。”三管事卑躬屈膝地跪在崔洞面前,道:“小人罪该万死,特来向郎君请罪。” 崔洞大怒,他的善良让他见不得这样一个草菅人命之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悠晃,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向我请罪有何用?你欠的是被官府法办!” “回郎君话,县署已经法办了奴婢。”三管事道:“依唐律,凡主家未报官府,而擅杀有罪奴婢者,杖一百,小人已受刑一百杖。” “你说什么?” 崔洞讶然,上下打量了这管事一眼,见他虽然故意作出脚步蹒跚的样子,其实根本没受什么伤。 “好,好,好,你教我唐律是吧?我受教了……来人!” 崔洞的随从们当即入内。 “郎君。” “拿刀来,今日我要杀了这恶仆,便让县署再杖我一百罢了!” 三管事一听就怕了,连忙磕头求饶,道:“奴婢对崔家忠心耿耿啊,这些年来,奴婢真是为了主家上刀山下油锅……” 正闹着,有婢女匆匆赶来,万福道:“郎君,大娘子请你过去。” 崔洞狠狠指了指三管事,便去见他阿娘。 他阿娘喜欢理佛,正跪在一尊佛像前诵经,听他来了,头也不抬,道:“放过三管事吧。” “阿娘,你是不知他的所作所为。” “为娘只知,他替你鞍前马后,不辞辛劳。” 崔洞道:“孩子何时差使过他?但阿娘却不知,他替崔泾杀了一个婢女……” “阿弥陀佛。”跪在蒲团上的妇人悠悠叹惜了一声,道:“为娘本不想与你说这些,可你阿爷很生气。” “因孩儿交了个朋友?” “那年你正要入东都国子监,春枝闹得厉害,可知是谁替你收拾的乱摊子?” 突然再听到这个名字,崔洞呆立在当场,喃喃道:“春枝?” “是三管事,他确实是个忠仆,不仅给崔泾办事,也给你办。” “什……什么?阿娘你说过的,你们让春枝嫁人了。” “嫁人?她一心都是你这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名门公子,还能嫁旁人吗?她宁死都要毁了你!” 崔洞眼神渐渐失焦,有些害怕地问道:“你们……把她如何了?” “以你的聪明,不是猜不到,你是懒得管,但你知道春枝的弟弟是谁吗?” “不会是,砚方吧?” “故而我说,你阿爷很生气,他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的孩子能办出这么蠢的事来。以前,那书僮对你再有不满,终究是崔家的仆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管事们盯着,随时也能杖杀了他。你倒好,把他送到天子的红人身边,安不知‘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 崔洞立在那,已然是失魂落魄。 他没想到,自己与崔泾其实是一样的。他自诩清高,其实早在这池子里染得一身的血腥。 这便是他的不过问仕途经济,不过是安然躲在祖宗的荫护下,对着成千上万个苦命的贱隶拆骨吸髓。 “孩儿……孩儿……” “此事虽小,但天子近在洛阳,万一再拿此事打压崔家。你阿爷让你去拜会两个人,一是你的好友皇甫冉,二是御史中丞崔?甫,如实禀明详由,并告诉他们,在寿安县,崔家一定会顺朝廷之意,放贱归良,让逃户全都归籍。” 崔洞没想到家里会这么快低头。 他此前听族中兄弟们的言论,多是说天子的各种新政都是想从世家大族的口袋掏钱,崔家无意带头反抗,但肯定不会老实配合。 “别想了。”妇人叹道:“还不是因为你,带回了一个杜五郎。” 崔洞失魂落魄地离开佛堂,回到住处,只见三管事依然躬着身子立在那里。 “郎君,小人听说你要备厚礼,已经准备好了,请你过目。” 崔洞看着这下人的面庞,只觉厌恶不已,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 洛阳,明堂。 薛白放下了手中的卷子,道:“还不错,是个可用的人。” “真的?”杜五郎道:“看来我又立功了。” “不过是刚开始罢了。”薛白道:“朕会下一道关于改革童试的旨意,强调通过童试者,不论原来是何身份,往后皆是朝廷生员,你暗中让他钻这个空子。” “暗中钻空子?” “不错,待他中了榜,再让那些不满者闹。他们闹大了,朕方好后发制人,怒而下诏,表明要废除奴隶制的态度,吸引支持者。” 杜五郎勉强能懂,暗暗点头。 “此事务必保密,不可先漏了风声,让人猜到我们的心意。” “陛下放心。” 正在此时,有宦官入内,禀道:“陛下,崔中丞求见。” 第604章 一点小改变 听说崔祐甫来了,薛白摇了摇头,看向一脸茫然的杜五郎。 “我打赌,他要来劝朕‘不可操之过急’。” “啊?他怎么知道的?”杜五郎道,“这都还没开始呢。” “春江水暖鸭先知。”薛白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无非就是那点计较。崔家家大业大,不会公然忤逆朕,无非是低头服软,阳奉阴违。再借机把消息放出来,让那忠耿之臣给朕施以压力。” 朝议经历得多了,每天就是类似这样的扯皮,薛白不用听已知崔祐甫要说什么。 那自然是懒得召见,略略思忖,他批了一张条子,让宦官递给颜真卿。 “崔祐甫就不见了,把这个送到中书省。” “遵旨。” 杜五郎在旁看着薛白从容处置此事,避免了像以前那样与朝臣一番争执,不由小声道:“陛下更老道了啊。” “毕竟也是熟练工了。” 乾元门外,崔祐甫等候了半晌,愈觉心焦,却也没得到天子召见,而是颜真卿让人来唤他过去。 中书省离得不远,穿过西华门就到了。 经历了几番战乱后朝廷才真正用到洛阳的官署,一直在慢慢地整修,中书省外就有匠人正在给宫墙刷红漆。 新鲜的颜色垂直地刷下来,盖住了那陈旧、熏黑的旧颜色,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崔祐甫见了这一幕,莫名感到有些放松,竟是驻足观看了一会,原本的焦急之感也缓和了些。 走进官廨,颜真卿正站在桌案前慢吞吞地打拳,见他来,以眼色示意让他再稍等会儿。 崔祐甫原以为是五禽戏,观摩之后发现不是,不免好奇询问。 “是前阵子圣人教的,称为‘八段锦’,说是有疏通带冲二脉、治腰颈劳疾之效。”颜真卿收了动作,缓缓道:“我原本不信,心想圣人不过多大年岁,安知养身之法?可练了以后,发现竟真有奇效。” 说罢,他自嘲着笑着,若有深意地感慨道:“许多事亦如此,我仗着年岁大,总说年轻人做得不对。实则,凡事得做了才知道,你说是吗?” 话题也就随之进入正题了,崔祐甫沉吟道:“我听闻杜五郎做了一件很荒谬的事。” “哦?” “杜五郎从寿安崔家带走了一个奴隶,称要让他考科举。世间贱隶多是饭都吃不饱,能识字者不及万分之一,此事毫无意义,反使今年的乡试成为笑柄。” 颜真卿道:“正因为荒谬,才可打破世人对科举的‘既定印象’,让那些对朝廷失望、觉得怀才不遇的寒门、庶族子弟们重拾信心。” 崔祐甫道:“我怕这只会让真正有才学之人耻于与贱隶为伍、耻于科举啊。” “如此更好,朝廷只要唯才是举,考校出的岂非都是心系贫苦百姓之人。” “颜公啊。”崔祐甫无奈道:“此事说得再官冕堂皇,说白了,还不是圣人的一己好恶。” “你是这般以为的?” “圣人年少时的经历如此。”崔祐甫道:“他曾藏匿保身于奴籍,对贱隶有好感;他以科举晋身,故而想要人人能科举,可我等执政,不可如空中楼阁。贱隶不曾读书识字,所求不过温饱而已,朝廷修改唐律,原本贱籍奴隶可买卖,改为三年才可买卖;原本杀有罪之奴婢杖一百,改为徒五年。如此,方为脚踏实地、徐徐渐进之法。” 他自知说的多了,道:“颜公,我并非要为崔家说话。若真是出于维护崔家,我不必如此犯颜直谏。” “我知道。”颜真卿点点头,道:“可圣人想要下猛药啊。” “我反对的就是猛药。”崔祐甫问道:“颜公近来为何许多事都站在圣人那边?” 颜真卿感慨道:“那也得是圣人有理才行啊。你曾是寿安县尉,我问你,你在任时最大的政绩是什么?” “若不算我与圣人一起办了偃师的漕运大案,便是征税了。” 崔祐甫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朝廷衡量地方官政绩最主要的标准就是税赋,而县尉的本职之一就是催税。 “我在任期间,清点田亩、开垦荒地、修整吏治,使逃户归乡耕种,按时缴纳的租庸比前一年多了三成……” “你看看这个。”颜真卿递过了一撂厚厚的公文,“你的功绩是不假,可你离任后不到一年,那些田亩与民户还在吗?” 崔祐甫接过,仔细翻阅,发现自己在任时缴纳的赋税数字颇为突出,是前后数年都没有过的。再看田亩,亦是如此。 看起来,就像是继任他成为寿安县尉的是个庸才,不到一年,就把原来回归乡里的农夫逼走了。 再往下翻,寿安县在册的耕田数量在开元七年达到最高,之后就在逐年下降,到了天宝五载,就已然比高宗年间还要少了,而上缴的租庸调却还在增加。而他在任时带来的增长,对比开元年间,只算九牛一毛。 “你当年的功绩,是高门大户给你送的礼。但改变不了那些百姓的命运,你走没两年,他们又全都拿回去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颜真卿说着,也想到了自己任长安县尉那些年,缓缓道:“徐徐渐进虽好,但也容易被蒙蔽,被阳奉阴违,大唐开国已久,土地兼并愈演愈烈,非大刀阔斧则不能示朝廷之坚决。” 崔祐甫道:“大唐并未到需要大刀阔斧的地步。” “我们要的不是维护安稳,而是中兴,是治理出一个更加辉煌的盛世。” 崔祐甫不知所言,看着颜真卿,觉得他被天子影响得愈发深了,说话的方式也愈发像了。 而他也大概知道了他们的野心。 诸如修改唐律使主家三年才能买卖奴隶这样的方法太慢了,他们想把奴隶制废除了,让逃户无处藏身,让高门大户不能借此来隐匿田地与人口,这还只是他们要做的第一步。 ~~ 这年秋天,朝廷又为增加参加科举的人数,多加了一道童试。 规定只要通过童试,就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不论年龄大小都可应试,童试又分为三场,第一场县试。 相比于以往选拔乡贡最大的不同是,朝廷为了鼓励贫寒子弟科举入仕,特意下诏,县试成绩优异者可进入县学读书,有号舍可住,按月发给粮食。 新政策刚开始施行,颇多人都在观望。而原本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不是国子监就是乡贡,早已有了科举的资格,因此,参加童试的大多都是一些才学平平,对仕途并未抱有期望之人。 开试当天,砚方非常紧张。 他到了寿安县的考场,听到周围的议论,大多数都在说,只要能成为县学的廪生也就知足了。 “袁志远。” “袁志远。” 小吏连唤了两遍,砚方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应道:“是我。” “搜身吧。” “是。” 他就这样带着新的名字走进了考场,回头看了一眼,杜五郎今日亲自来了,站在杜五郎身后的则是他的爷娘。 转眼,到了县署放榜的日子。 “袁志远!” “看到了,我看到袁志远了!” 袁志远抬着头,愣愣看着名单,从最后开始往前数,过了好久才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又从前往后数了一遍,发现自己是第十三名,顿时更加激动起来。 “中了?中了!”袁志远连忙回过身,一把拉过他阿爷,指着那名单不停地念叨,“阿爷你看到了吗?我中了。” “阿爷不识字啊。” 老袁头努力挤进人群,用目光扫着那名榜,只觉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像是苍蝇一样,根本无法辨认。 他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去找那个“袁”字,等到脖子都酸了,才终于叫道:“好好好,阿爷看到了!” 父子二人的举动引得周围的考生们都颇为不满。 “站在这也太久了,让别人也看看啊。” “不识字也跑来看榜,这一身的汗臭……” 老袁头傻笑两声,不敢得罪这些读书人,悻悻往后退。又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儿子千辛万苦挣来的荣耀,三步一回头地往那榜上看,深怕一不小心移了目光,那就再也找不到那个“袁”字了。 “哎呦,你这老头,踩到我了!” “告罪告罪。” 老袁头心里只念叨着这是祖坟上冒青烟,得回去告祭祖宗。 在他们旁边不远处,崔洞与崔家的教书先生赵骅也在看榜。 “果然是中了。”崔洞道,“也是,有杜五郎的关系,岂能不中?” 赵骅道:“没有杜五郎的关系,他也能中。” “先生是说,砚方凭的是真才实学,胜过了县里这许多读书人。” “崔家藏书丰富,许多别处没有的经义注示,砚方都看过。”赵骅道,“往日崔泾的诗赋都是他代写的,能中榜不稀奇,名次太低了。” 崔洞道:“是先生教导得好。” 赵骅叹道:“只怕接下来,我们的麻烦大喽。” 崔洞深有所感,不由叹息。 他知道,砚方如今的身份是杜五郎的奴婢,那么,杜五郎的奴婢参加县试中了榜,必然会激起非常多人的不满、质疑。 那些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想到往后要与这等人一起科举,难免要闹事;那些自诩清正的老学究们笃定这件事有舞弊,必然也会闹。 如此难免要牵扯出砚方是怎么读书的,到时,赵骅这个投降叛军的先生会被牵扯出来,崔家也必须站队。 崔洞原本想要当闲云野鹤,这次,却不得不卷入仕途经济,且还是别人的仕途经济。 他回过头,看着榜上的名字,喃喃念道:“袁志远?” 原本淡忘的回忆忽然重现起来,他恍惚想到了春枝依在他怀里说过的话。 “记好了,人家原本的闺名……袁枝芫。” ~~ “郎君。” 袁志远一见到杜五郎便拜倒感谢,杜五郎则是连忙扶起他来。 “告诉你,如今你还不是县学的廪生,因为你是奴婢出身,所以会有很多人怀疑你舞弊。你会比你所有同榜的生员都艰难,你得一次一次地证明自己。所以,你若没有真才实学,或者怕了,现在我就认栽,由旁人说我操纵科举……” “我不怕!” 杜五郎当然是在激他,袁志远不等听完已立即表了态。 “郎君既然信我,我绝不给郎君丢脸!我比崔家所有的子弟都刻苦,真金不怕火炼。” “那好。”杜五郎道:“你只管读书考试,旁的闲言碎语都不必管,待你向天下人证明了自己的真才实学,便是真正成为袁志远的时候。” 若只要恢复袁志远的良人身份,于杜五郎是很简单的事,但显然,他要做的远不止于此。 他刻意让袁志远以奴婢的身份应试,本身就是个饵,只等鱼儿上钩。 果不其然,就在放榜当日,袁志远的中榜便引起了许多读书人的不满,闹着县试不公。 虽说有心人都看得出来,为了一个县学廪生的名额,完全不至于。而且,往年各种不公之事多了,也不见有多少人闹事。 可往常的不公,那是权贵得了好处,贫苦百姓受了委屈只能忍气吞声。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一个贱籍奴隶占了权贵的名额,倒反天罡,若不及时制止,往后还了得? 崔家其实想要息事宁人,偏是幕后有人在煽风点火,依旧是把事情闹大了。 于是,先是县署出面,查了县试舞弊案,什么都没查到,这一查,事情便闹到了洛阳府。 闹到了洛阳府,很快,众人就知道那奴婢是杜五郎从崔家买来的。 杜五郎以往是为科举伸张正义的“春闱五子”,此番却是众口烁金,将他贬为操纵科举的幕后黑手。 洛阳府无奈,只好进行覆试,又考了袁志远一次。 可到了这个地步,无论覆试的结果如何,都已经平息不了事态了,反而是每查一次,都会使那些背后有阴谋的论调甚嚣尘上。 甚至有人说,是当今天子为了保住杜五郎的颜面,暗中下诏让洛阳府承认那奴婢果真有才学。 更有人说,这就是天子在背后操纵,为的是打世家大族的脸。 在这样的纷纷扰扰下,却少有人提起这次童试,天下各县中榜者中,多了大量的寒门庶族子弟。 相比于天宝六载的“野无遗贤”,这个科举的入门小试像是在特意搜罗遗落在野的贤才,只是人们的目光都被那件最荒谬之事吸引了。 终于,此事闹到了御前。 朝议之时,薛白仿佛第一次听说此事一般,道:“竟有这等事?去把杜誊召来,朕亲自问问他。” 百官们心知肚明,偏是只能陪着演。 待杜五郎到了,薛白当即板着脸,叱道:“朕听闻你为了一个奴隶,操纵寿安县的童试,可有此事?!” “回陛下,臣绝不敢如此。”杜五郎遂说了自己在崔家遇到袁志远的经过,又道:“臣只是因为惜才,所以出手帮了他一把,至于操纵县试,臣何苦为了一个刚认识的奴隶犯这么大的风险呢?” 有御史听了,忍不住出列道:“陛下,臣听得风闻,杜誊极宠爱那奴婢,故而如此。” “你这是谤衅我啊?”杜五郎回头道。 接着,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老老实实转过来,答道:“陛下,他毁臣清誉。此事先不论,我若要提携袁志远,多的是办法给他安排个前程。何必让他科举?当然因为他有才学,所以去考嘛,那我为何操纵县试?” 事已至此,御史中丞崔祐甫只能站出来了。 他先是叱责了方才那出言不逊的御史,免不了之后还要上表请罪,接着,详述起他的看法。 崔祐甫是最了解来龙去脉之人,对崔家也很熟悉。 “据臣所言,袁志远出自寿安崔家,能考中县试并不奇怪,他当是师从开元二十三年的进士赵骅……” 随着这句话,此事在朝堂上已可以定调。 袁志远肯定是没有舞弊,偏是还连带着杜五郎受了这么多的指责,百官莫名其妙地就站在了对天子理亏的立场上。 果然,御榻上的天子不悦地冷哼了一声,道:“捕风捉影的小事,闹得沸沸扬扬。” “臣等有罪。” 礼部、洛阳府等诸多官员只好纷纷请罪。 而有一批官员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这些人都出身高贵,大部分还都是门荫入仕,对于科举考试要搜他们的身都感到是种羞辱,根本不能忍受往后有更多卑贱之人入仕、与他们并列朝堂之上。 他们从一开始抗议的就不是杜五郎操纵科举,而是贱籍奴隶不该参与科考,但事情发生得太快,县试才放榜,马上就闹到了御前,他们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他们哪有空时刻关注着那么多县的童试结果。 此时看来,是天子故意引导,把舆论导向了攻击杜五郎。 “臣等认为寿安县试之轩然大波不在杜誊,而在贱籍……” “够了!”薛白龙颜大怒,道:“传旨下去,凡贱籍奴隶能通过县试者,除贱入良,由朝廷以市价补偿其主家。” “陛下,唐律严禁掠良为贱,贱人或是罪犯之眷属、或为敌国之俘虏,卖身赎罪皆属应当,岂有因能过县试便除籍之理。” “因为他们读圣贤书,该懂得忠于大唐社稷,不像有些人,睁眼说瞎话。若真无‘掠良为贱’者,天下消失的户籍都到哪去了?!” 随着这句话,殿中原本还待开口的许多官员嘴巴张了张,很快又闭上。 他们感受到了,天子是有备而来,再争下去,话题就要被引到逃户之事上了,这是不宜在朝堂上挑明的事。 与皇帝争辩没有意义,到时激得龙颜大怒,又一道旨意下来废除了奴隶制,或是让大户人家交奴婢的人口税,事情就麻烦了。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 薛白没能等到挑事的机会,挥挥手道:“朕乏了。” ~~ 寿安县署。 宗涵看着眼前的公文,眉头稍稍皱了一下,又很快展开。 “既然袁志远成了县学的生员,朝廷又有新政,县署便以市价补偿他的主家,也就是五郎你吧。” “不用,不用。”杜五郎摆手道,“我不用补偿。” “得补。”宗涵道:“否则,往后哪还有主人家愿意让奴隶参加县试,那要少了多少读圣贤书的人才啊。这是朝廷对万民的体恤,五郎得收啊。” 他这话说得诚挚,偏偏杜五郎却从中听出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 宗涵拿出一个算筹,噼里啪啦算了一通,道:“袁志远一家三口依市价,补给五郎六十三石粮食,可好?至于脚钱,五郎得自己出。” “好啊,多少都行。” “那下官现在就给他们办除贱入良的文书,往后便又是寿安县的丁户了。” “有劳宗主簿了。” “不敢不敢,能为五郎办事,是下官的荣幸。” 两人一团和气地办完此事,杜五郎便带着袁家一家三口离开了。 宗涵目送他们一行人挑着六十多石粮食离开的背影,眉头微蹙着,陷入了沉思之中。 “主簿,一下子就拨了这么多粮食出去,也太多了。”有小吏道,“若是中一个贱籍就得县里赎他的家口,那县里的负担也太大了。” “蠢材,能有几个奴隶考上童试?” 宗涵叱了那小吏一句,自言自语道:“一年也不会有一个,无非起个‘千金买马骨’的作用,连千金都不花。” 他知道,这是很小概率的事,所以朝中反对的声浪不算大。 问题还在于杜五郎,有杜五郎盯着,那袁志远一家归乡落籍了,一百亩田要不要分? 田分了,等开春了,春苗贷要不要贷? 若说杜五郎只盯着袁志远一家也就罢了,可天子幸东都,寿安县也成了天子脚下之地,如今这改制的风越刮越猛,首先就要吹到这里。 “主簿,县令唤你过去。” “为了何事?” 便有小吏附到宗涵耳边低声道:“明年的春苗贷,县里有人想全都贷走,县令得罪不起,问你与杜五郎关系如何……” ~~ “好了,你们往后都是良民了。” 那边,杜五郎拍了拍装满粮食的麻袋,向老袁头道:“你就让志远在县学安心备考,准备后面的考试。今冬有了这些粮食,等田分下来了,明年自己便能耕种……” 第605章 顽疾 正兴四年,癸卯兔年。 上元节,洛水河两畔组织了盛大的庆典,除了燃放烟花、爆竹之外,还有打铁花。 这在当世是十分新奇的表演。 薛白在偃师时就从舞阳私贩大量铁石来炼,他虽不太懂铸造工艺,胡乱说了几个大方向,这么多年过去,铁匠们学着筑高炉、建风匣,工艺还是有了很大的进步,顺带也有了这样的花活。 是夜,天津桥横于洛水之上,桥边搭起了一个丈余高的花棚。 花棚有两层,远看是圆的,实则是八角形。 “你们可知这花棚为何是这形状?” “为何?” “圣人在潜邸时,命天师李遐周造火药、炼铁器,因此这打铁花与道家渊源甚深。这八角花棚便是个八卦,所谓一元生两仪,两仪生四象……” 说话的一群人穿的都是同样的蓝色布袍,衣着不华贵,却很干净,正结伴出游。 这是洛阳府各个县学的廪生。 他们既不是能入学国子监的权贵子弟,也不是才名闻达于州官的才子,大多都是读书勤奋、天赋也好的普通人家子弟,去岁得以多了一条出路。 袁志远便在其中,听了同伴侃侃而谈,不由问道:“林济,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林济是廪生中最年轻的一个,却每天都一副苦大愁深的表情,闻言还未回答,已有旁人替他说了出来。 “因为林济也是从偃师的‘济民社’出来的。” “济民社?”袁志远道:“怎有棚社起这样的名字?得避讳太宗。” 他是世族家里的奴隶出身,对民间之事听说过的少,懂得的各种讲究却多。 林济道:“济民社虽没避太宗的名讳,行的却是太宗皇帝的志向。” 说着,他指了指身旁的几个,又道:“这次童试,洛阳府中榜的有好几个都是济民社养大的,我们都是流民的孩子,原本是饿死荒野或被卖为奴婢的命,是济民社养大我们,供我们读书。” 袁志远对此好奇起来,正要再问,前方忽然响起一阵欢呼。 “好!”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群光着膀子的大汉正齐力推着一个大风匣。 之后,打花者手捧长长的花棒,舀起铁汁,迅速跑到花棚下,另一打花者也拿起木棒,与他那盛着铁汁的花棒猛地相击,铁花遂冲天而起。 “好!” 袁志远也跟着叫了一声,一开始声音不大,随着洛河上的火花愈发明亮,他的声音渐渐增大,终于放开了喊。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 明堂上,薛白也在看着洛河,那璀璨灯火离他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站在他身边的李遐周穿着宽袖的道袍,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以我们现在的冶炼工艺,陛下说过的那些物件,慢慢总能造出来的。”李遐周指着远处打铁花的情形,“贫道可不只是弄出了这花活。” 薛白问道:“有什么新进展吗?” “锅炉。”李遐周道:“贫道感觉有了锅炉,蒸汽机也许也快要有大进展了。” “嗯。” 薛白想再指点李遐周一些什么,可想来想去,懂的一点皮毛早也说过了,剩下的只能慢慢摸索。 这种事经历了很多次,有时候分明觉得离突破就差毫厘了,可数年间都突破不了。 不管怎么说,有进展就是好事,薛白就知道有了自己的指引,生产力的发展是有所提速的,虽然很多东西得经历很长的时间才能看到成果。 至少这让他有自信执政生涯里让大唐走向强大,哪怕不做变革、不去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只凭借着生产力的发展,也能让他得到一个明君的评价。 他也许可以放松下来,享受那个会慢慢到来的盛世。 可每当这么想的时候,薛白反倒会感到空虚,觉得自己失掉了上进心。 他有时仿佛能看到,哪怕有朝一日,自己治理出了一个极强盛的大唐王朝,他脑海中甚至都有画面,火车纵横过广袤的疆土,万里之外都在传唱大唐的诗篇。 可愈演愈烈的阶级矛盾不解决,一个强大的王朝却没有与之适配的制度,只怕会像一个越造越大的炸弹。等到爆炸的时候,分崩离析…… “嘭!” 一团烟花在薛白面前炸开,洒落漫天流光。 上元节这样过去。 年轻的天子迎来了他登基执政的第四个年头。 此前那些年,该打下的安定环境已有了,休养生息、注重民生农业之诸事也做了,生产力的发展处于一个徐徐渐进的过程……变革的时机已逐步成熟。 只看薛白还想不想大刀阔斧地改变了。 ~~ 寿安县。 老袁头蹲在官府给他分配的百亩田地边,有些发愁。 这地不算好,其实算是荒地,远不如崔家让他种的那些良田。 当然,他要种也是能种的,可算了一下,租耕牛,买农具,挖渠引水或挑水浇灌,于他而言是不小的负担。 思来想去,他便想到了杜五郎与他说过的春苗贷。 虽担心再借了钱又遇到灾年,重复过去的不幸,可他还是咬咬牙决定干。 第二天,老袁头起了个大早,天不亮便出发去往县城。 抵达县衙时,只见大门对面的街上已蹲了不少农户,他遂过去,问道:“你们也是来借春苗贷的?” “是哩,原本县里有个吏员说,到丰汇行也能弄,可他不在,我们也不懂该怎么办。” “谁来着?” “邵文远,据说是和小寡妇好了,被人夫家浸猪笼了。” “那我们去丰汇行?” “我昨日就去了,说是县署会派人送到各个村,与牛一起。” 正说着,县署大门终于打开来,有吏员摇头晃脑地出来,见这边聚着许多人,上前叱道:“聚着做甚?要闹事不成?” “差爷,我们是想来问春苗贷……” “都说了!各自在乡里等着,县里会派人,拉着牛,载着农具到各个村里,谁让你们跑到县署里来了?!” 这般一说,众人便各自要散去。 老袁头见状,也就跟着他们散了,准备回村里等着。 没走几步,迎面恰遇到一顶轿子晃晃悠悠地过来,旁边一随从上前道:“老袁头,你怎么在这里?” “小人是来借春苗贷的。” “等着。” 那随从便返回到轿子边说话,老袁头目光看去,原来是主簿宗涵。 宗涵吩咐了几句,那随从应了,便向老袁头道:“主簿关心你,让我带你去。” “谢哩,对了,果真是年息一分?小人的田地荒得很,就怕万一还……” “年息一分或二分,那是依着田亩申请的,随我来吧。” “好哩。” 老袁头也就随着对方到了县南城的丰汇行。 那随从入内,道:“宗主簿让我来的,这是响水村的,要借春苗贷。” “响水村县署已一并支了钱发放各户。” “他分田分得晚了,没算他的。哦,是去年归乡落籍的。” “田契。” 老袁头见要田契,便觉这一幕似曾相识,看着对方伸过来的手,担心自己还不上,反把田又弄没了,问道:“真是一分的年息?” “年息一分,随秋税起征,年底纳足,若遇洪涝、旱灾,可宽限一年。” 那丰汇行的伙计一板一眼地说着,脸上始终没太多表情,但老袁头若没听懂,他也会再说一遍,末了,让老袁头在契书上按了手印。 不多时,老袁头就捧着一袋钱出了丰汇行。 他依着旁人交代过的,回到响水村等了两天,果然,官府便派人来出租耕牛、农具、春苗。 老袁头算了一下,他贷来的钱置办完这些,把田亩种上,还能剩下一半,正可过到秋收,今年不用纳租庸调,还了春苗贷,若还剩一些,明年的日子就好过了。 但并非每个农户都像他这般幸运。 “听好了,朝廷也没那么多钱,现在还没领到的就是没赶上。” 那县里的小吏这般说完,便守着耕牛坐在那,只等农户们拿钱来租,偏是那些农户都没借到春苗贷,交头接耳的,不知怎么是好。 老袁头离乡多年,与他们并不相熟,急着赶耕牛走了,并不多管闲事。 到了次日,他碰到乡亲,则是都已借到了春苗贷,纷纷开始耕作。 一问之下才知是县里又来了人解决此事,都说是“与春苗贷差不多的”,也是按了手印,押了田契便能领钱。 老袁头道:“是这么回事哩,你们可方便,不必再跑一趟县里。” 过了两个月,老袁头在山里挖了不少的野菜,去到县学看儿子。 县学虽给了食宿,袁家终究是不富裕,袁志远平素也接些给人写写算算的小杂活,挣些钱贴补用度。好在如今东都商贸兴盛,洛水两畔总能找到活计。 总得来说,他们吃穿用度不如在崔家时奴隶的待遇,但胜在过得有希望,有尊严,倒也乐呵。 末了,袁志远道:“我上次看到杜郎君,他还说呢,若得空,到响水村去见见阿爷。” “哪能劳杜郎君过去啊。”老袁头便搓着手,犹豫着问道:“要不,我去拜见郎君?” “那我带阿爷去吧。” 父子二人竟当天便徒步往洛阳城,夜里在驿馆睡了大通铺,买了两个馍,拢共也没花几个钱,走到次日他们才到洛阳。 临前收拾了一下仪容,他们便于杜宅求见。 杜五郎丝毫没有架子,马上就见了他们,等知他们是步行过来,大为感慨。 “我本想去寿安县看看你们,奈何过完年一直在躲懒,已是胖了两斤。” “哪能让郎君跑一趟,该小人来拜见郎君。” “我也没别的事。”杜五郎道:“就是想过去问问你近来过得如何?” “好哩。”老袁头道:“田也种上了,一开始那地是荒得很,开荒可不容易,忙了两月才像点样子,但小人看着心里舒坦。” 杜五郎便乐呵呵地笑,又问道:“对了,今年是朝廷第一年放春苗贷,你可领了?” “领了哩,不说是大丰年,只要小人肯卖把子力气,明白可就好过了。” “村里人也都领了?” “是哩,响水村比去年多了五十多户,都说这年息低。以往他们若要借,利息可高。” 杜五郎也就是随意问上几句,想来,洛阳府如今也是天子脚下,出不了什么乱子,朝廷最担心的还是别处。 如今有些地方官,或把春苗贷贪了,或是贷给亲眷放高利贷的,或是干脆怠政不作为的,这也是为何是由丰汇行来批这笔钱,但天下还是有很多小州县,丰汇行没覆盖到或没那个人力。 “寿安县办得不错就好。”杜五郎又转向袁志远,问道:“你呢?考试准备得如何?” “学生有信心。” 袁志远应了,想了想,还是问道:“郎君,我听说崔家因为我而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了?” 提到此事,杜五郎便觉得对崔洞有些愧疚。 袁志远中了县试,他为何成为崔家的奴隶之事也被翻了出来。 崔家利用灾年,借出一斛粮食就买下了当年老袁头所有的田地,后来连人也买为奴婢。这数十年间,像这样逃户被匿藏为奴的,数不胜数。 包括,朝廷削减寺庙时,崔家还包庇了不少僧人。 这些不算是大罪过,高门大户普遍都是这么做,但树典型就是这样,崔家恰好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只能自认倒霉。 杜五郎已不能出于朋友之义帮崔洞一把了,因为知道薛白想要借着这件事施行新政。 这次只怕不是小的改革,而是税法。 当然,朝廷上只怕会有不小的反对力量。 “并不是因为你。”杜五郎回过神来,对袁志远道:“而因为……大势所趋吧。” ~~ 次日,袁志远从洛阳回到了县学。 号舍中,林济正在与同窗讨论着什么。 “要我说,变乱的根由在于田地兼并。” “高门豪族兼并良田、隐匿人口,朝廷收不上来税,开支却与日俱增,国库没钱,对地方的管控力自然就变弱,乱象自生。” “若要根除积弊,无非两个办法,一则清丈田亩,按田地多寡收税;二则,干脆将田地收归朝廷,重新划分……” 袁志远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林济回过头来。 他还很年轻,虽然总是故作老成,但神态话语里还是难免流露出一些稚气未脱,想法也有些天真。 但他拥有的是一腔热忱。 “我们在谈策论的题目,对租庸调革弊去新!” 袁志远问道:“这是先生出的题吗?” “不。”林济道,“这是今年春闱的题。” 他们还没有考进士的资格,袁志远总觉得那还很遥远,他得再通过两次考试,或许才有资格到国子监读书,然后参加省试。 备考到如今,他已渐渐没了心力,因为意识到自己与那些生员的差距太大了。 就连对比林济,他也自愧不如,林济虽出身贫寒,但读的是济民社的学堂,所学的都是经邦济世之道。而他,花了太多时间揣摩怎么服侍主家,杂念太多。 “看来,朝廷是真的想要变法了。”袁志远道,他想到了杜五郎说的“大势所趋”。 “不是想要。”林济道,“而是早就开始了,这两年朝廷已有不少新政颁布下去,循序渐进,慢慢便要看到效果。” ~~ 寿安县,响水村。 老袁头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看到村口的刘富家里还亮着光,遂探头往里一瞧,发现里面许多人正围在一块赌钱。 村民之间赌得都很小,拢共也没几个钱,在彼此手里转来转去的。 老袁头也想上去玩两把,可他毕竟与旁人不同,要供一个读书的儿子,想了想终于是忍住了。 回家前他又去看了眼那麦子,夏粮就快要熟了,让人满是憧憬。 “咚咚咚!” 夜里,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老袁头起身打开门,见外面站着的是光着膀子的刘富。 “老袁头,你儿子是读书人,你识字吗?” “我……” 老袁头还要说话,一份契书已被送到他眼前。刘富迫不及待问道:“你看看,这借据上写的是几分息。” “二分?”老袁头道:“二字我还是认得的。” “那这后面又是什么字?” 两个人就着月光看了老半天,终是认不出那些字来。 末了,老袁头道:“你就直说吧,到底怎么了?这县署写的借据,还有甚问题不成?” “今日有两人来村里赌钱,我无意中听到他们说,这不是县署的春苗贷,是胡公的高利贷。” “胡公是谁?” “说是了不得的人物哩。”刘富已带了惊恐之意。 老袁头便安慰他,说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官府怎么可能骗人呢。 他还按杜五郎的说法现学现卖,说这是天子脚下,谁敢打春苗贷的主意啊? “你放心吧,过两个月,我儿考了试便回来,我让他给你看看这借据……” 转眼间,夏粮便收了,响水村满是喜庆,可喜庆中却掺杂着不安。 这日,老袁头正在地里忙活,远远就听到村口有人在争吵。 那声音越来越大,他便提着镰刀过去看。 “看清楚了,这是你们白纸黑字签字画押的借据,一千钱,每月两分息,现今过了四个月,你需还一千八百钱!” “不对,不对,我们借的是县署的春苗贷。” “你别搞错了,你们借的是我们阿郎的钱,这字据上写得清清楚楚,若还不成,便将你的田地抵给我阿郎,想赖账不成?” “可我不识字啊。” “不识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便拿这些粮食还吧,搬!” “……” 老袁头站在田梗边探头望了一眼,见那些催债者人多势众,佩着刀,十分吓人。 他遂又缩了回去。 这件事之后,老袁头提心吊胆了两天,深怕有人也来催自己的债,把自己辛辛苦苦种来的粮担走,或是把好不容易开出来的田占了。 “笃笃笃。” 敲门声再响起的时候,他下意识打了个颤。 打开门,外面站着却是个小吏。 “老袁头是吧?我就是来与你说声,你借的是春苗贷,没事。那些乡亲就是太笨了,被人哄着借了高利贷,好在今年收成不错,没什么打紧的。” “是,是。”老袁头不敢作声。 那小吏又道:“听说,你们村里有不少人赌钱吧?” “是,是。” “实话与你说,许多人都是把春苗钱赌输了,又跑去借了钱。”那小吏压低了些声音,“你说,人老实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是吧?” “是,是。” 老袁头送走了那小吏,有些失神地回到榻上坐下。 坐了许久,刘富蹑手蹑脚地进了他的屋子,招手道:“老袁头,我得走了。” “去哪?” “我正想来问你呢。”刘富道:“我算是看明白哩,这世道没个靠山哪行,听说你与锦屏别业的管事相熟,能不能让我过去?” 老袁头道:“你想投奔崔家?” “我找人看过了这借据了,也教那啖狗肠的诈了。我借得多,收成又少,把粮全给他也不够还,怕还得把婆娘搭上,倒不如给崔家当下人还体面……” 第606章 大案 老袁头送走刘富之后独自站在田梗边发愣,心情十分复杂。 既有对同乡的悲悯,隐隐也有几分因为儿子是廪生而享受到特权的快感。 “啖狗肠,竟还真是读书好,教乡里不敢欺负我。” 他扬眉吐气地喃喃一声,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再抬头,恰见官道上有几人骑着马过来,眯眼仔细一瞧,他连忙赶过去。 “五郎来了。” 老袁头想学着说几句“大驾光临这穷乡僻壤”之类的话,他也不是没听别人说过,可真轮到他说的时候偏是不停搓手,开不了口。 杜五郎不在意这些俗礼,嘿嘿一笑,道:“我带了朋友出来打猎。” 老袁头抬眼一看,见了杜五郎身后一人,心里不由“嚯”了一声,暗道好一个天神下凡般的人物,也就是宰相公子能结识这般了得的俊杰。 “那个,小人家就在前面。” “带路吧。” 到了地方,老袁头弯着腰到杜五郎的高头大马边上,道:“五郎踩着小人下马吧。” 他话音未落,杜五郎已经翻身下了马,老袁头又想去扶另外一个贵公子,对方身手比杜五郎还矫健得多,更不用他扶。 其实,老袁头没看出来的是,更远处的树林里,还有一队护卫跟着。 因今日与杜五郎一起出门的不是旁人,正是薛白。 “进去看看。” 薛白自然而然地进了茅屋,向正在晒麦子的老妪点了点头,目光一扫,见里面家徒四壁,也没个坐的地方,便随意地在屋里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这屋子是归乡落籍之后建的?” “回郎君话,是哩。”老袁头道:“原本这里的屋子战乱的时候被烧了,屋主也死了,留下一点墙垣,我们这批落籍的,互相帮着盖的屋,材料都是之前拆寺院剩的。” 薛白又问了几句老袁头归乡之后的处境,最后,话题就落到了这次的春苗贷上,问他从耕种到收成顺不顺利,预计秋天能否还了钱,有多少余粮等等。 这问题一板一眼,把老袁头都问得有些紧张了,说一切都很顺利。 “多亏了这春苗贷让小人把地种上,有了收成,日子就好过哩。” 薛白顿了顿,又问道:“别户人家也是这样的吗?” 老袁头就犹豫了起来,扭过头看了看杜五郎,方才吱吱唔唔地答道:“有些借了春苗贷以后,不好好种地,把钱赌了,就还不上。” 他这么说是因为不想惹麻烦上身,因县里的小吏特意来叮嘱过他要老实做人,在背后告那“胡公”黑状,恐怕就是对方说的不老实了。 这官官相护的世道,万一捅了篓子,怕耽误了儿子考试。 “还有呢?”薛白问道,看样子是有备而来的。 杜五郎也道:“有什么就放心说吧。” 见恩公开口了,老袁头方才道:“也有些个没借到春苗贷,就借了旁人的钱,利息高了些,没能还上。” 薛白听了并不惊讶,又问道:“具体呢?” “……” 待从老袁头家里出来,杜五郎不由道:“看你的样子,该是早就知道寿安县的春苗贷有问题,今天才叫我来打猎吧?恐怕猎的是贪官污吏。” “是啊。”薛白道,“有的放矢,才叫打猎。” “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要仔细盘问老袁头?” “看看乡亲们的态度。”薛白道,“对地方官有多怕,愿意交代多少。” “哦。” 两人又走了一会,杜五郎忽道:“你近来又开始说‘乡亲’这个词了。” “不然呢?” “你以前这般说,后来有段时间用的是‘百姓’‘黎民’,怎么说呢,意思一样,但感觉不一样。” “亲切些吗?” “说不上来。” 薛白翻身上马,不自觉地露出了个笑容。 他到了大唐之后就渐渐想当皇帝,过程中也渐渐沾染了许多的封建官僚气。近来他倒是想明白了许多,常常回忆起穿越前自己是做什么的。 此时,杜五郎能感受到他这种心态上的变化,让他有种轻松释然之感。 就连他胯下的马匹也能感觉到主人的心意,脚跟刚轻轻一点,马匹便顺着他想去的方向撒开蹄子欢乐地驰骋起来。 “我们去哪?”杜五郎问道。 “鱼儿不上钩,我们去把它挂上。” ~~ 寿安县署。 宗涵打开一个精美的檀木匣子,一股清香沁鼻,里面是用金箔纸打包得十分漂亮的茶叶。 “主簿,这是江南新茶,价值不菲。”崔家的三管事站在一旁,陪着笑脸说道。 “好茶。” 宗涵心想,当今这个天子在吃喝玩乐、诗词歌赋上确实有天赋,除了骨牌、炒菜,还搞出了这泡茶之法,上行下效,茶价飞涨,带动了不少人赚钱。 若是天子能把治国的心思放在这些事上,少瞎闹一些有的没的,大唐一定会更加繁荣、风雅。 “替我多谢你家阿郎了。”宗涵道,“今年的租庸调崔家不必太过担心,比往年多缴两成了,洛阳府想必也不至于再为难我们,毕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是。” “天子近在咫尺,谨慎些总是好的。” “当然谨慎,阿郎近来对子弟、家仆都是约束得紧。” 宗涵在寿安县任了二十年的主簿,对崔家这种当地的名门望族其实不担心,大家都是知分寸、守规矩的人。 他反而对那上任才两年的县令不甚放心,遂低声提醒了一句。 “县令这次手伸得长了,恐怕要出事,你与崔公说声,别被他牵连了。” “是关于春苗贷吧?”三管事低声道:“阿郎也听说了,县令恐怕太急了些。” “他急由他急,也不是甚坏事。”宗涵道:“天子新政才颁,他顶在前面挨了刀,方显得我们规矩。待日后朝廷管束总有松驰下来的时候,长远的利益,终究是我们的。” “是,阿郎就常说,目光得长远。骤然得势之人多矣,几人长久?世上最缺的是愿慢慢积累之人。” “崔公远见啊,不愧是传承千年的名门。” 说话间,有个小吏快步进来,附在宗涵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主簿,有人看到杜五郎到寿安县了。” 宗涵并不意外,抚着长须,沉吟道:“这么快就来了?要么是县尊运气不好,要么,他那点勾当没瞒过朝廷的耳目啊。” 三管事微有些幸灾乐祸。 他们这些地头蛇,大多数时候对外来的县官都是敬而远之的,就是知道对方往往待不久。 “那小人这就回去提醒阿郎一声。” 宗涵点点头,目送了三管事。独自思考了一会儿,招过小吏,吩咐道:“去提醒县尊,杜五郎到寿安县了。” “喏。” “慢着。”宗涵再次唤住了小吏,道:“等半个时辰再去。” ~~ 杜五郎虽往锦屏别业去过几次,对寿安县城却还不是很熟悉,反而是薛白,像是早就知道要去哪里,领着他一路往城东去。 寿安县城东靠近洛阳,临近洛水码头,水陆交通方便,富庶人家较多。 随着道路越来越宽阔整洁,前方,崔家在寿安县的大宅就出现在眼前。 “那放高利贷的胡公是崔家的人?”杜五郎不由问道:“若让我猜,该是崔家的大管事吧?” “没让你猜。”薛白莞尔道。 今日出来微服私访,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路过崔家那豪阔的门庭,薛白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直到看到另一座更为奢豪的宅院。 “咦。” 杜五郎不由惊奇,没想到在寿安县还有比世家大族的崔家更气派的门户。但可惜光有气派,而没有那种意境与底蕴。 相比起来,崔家会特意留下一些斑驳的外墙、繁茂的藤蔓、古朴的牌匾,从不刻意彰显富贵,而是彰显家教,前面这户人家则是处处摆阔。 但再阔,一个小县城的土财主终究是比不上长安权贵。 “这便是胡家了?”杜五郎道,“但不知是哪号人物这么嚣张,连天子定下的新政都敢碰。” 薛白道:“你没听说过这号人物,说明你层次低了。” “哈?” 杜五郎觉得这笑话很无聊,反讥道:“你亲自跑来与一个土财主置气,才是层次低了。” “你去敲门。” “哦。” 杜五郎遂下马往前走去,很快便被两个壮仆拦住。 这胡家,守门的有足足六个彪悍大汉,在这县城可算上是气派非凡。 “什么人?!” “我想见见那位……胡公。” “你算什么东西?也想见我们阿郎。” 杜五郎挠了挠头,回头看了薛白一眼,见薛白已经走了上来,遂与他小声道:“非要这么见他?亮出身份吧?” “不可。” “好吧。”杜五郎只好朗声道:“我是县学的禀生,为了春苗贷之事而来……” “滚!” 他话音未落,那壮汉已大喝一声,喷了唾沫星子。 见状,他们身后的随从们连忙上前,便要动手。 “干什么?!”胡家护院当即道:“刁民想要闹事不成?!” 随着这句话,宅院大门打开,又涌出六个手持大棒的汉子。 “哪来的刁民敢闹事?!” 杜五郎平常虽然胆子小,倒也不怕这种护院,嘟囔道:“好嘛,我倒成刁民了。” 他让自己别计较这些细节,道:“我没想闹事,就是想求见胡公,问一下利息的事。” “你欠了我家阿郎的债?那就还钱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欠?” 杜五郎还待反驳,薛白随手递了张欠条给他,他只好接着道:“我欠了钱不错,借了两千钱,月息两分,如今要还……” “三千二百钱。” 薛白开口问道:“我们若没钱呢?” “没钱,那就把人扣下,让家人拿东西来赎!” “试试看。” “拿下他们!” 杜五郎深怕出了意外,连忙道:“别急着动手,让我们见胡公,我们见了胡公商量着还!” 这边动静渐渐闹大,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有人往县署跑去,嚷道:“胡家要捉县学的廪生了!” 杜五郎一边大叫,一边则拉着薛白往后退,近乎哀求地劝道:“别玩了,万一伤着了。” “放心,伤不着。” 争执间,有胡家的管事出来了,一眼就看出薛白气度不一般,便嚷道:“住手!” 他上前来,又端详了薛白的衣裳,见是一身便宜布袍,便放下心来,又去看穿着绸缎的杜五郎,没感受到太大的气场。 “进来说。” “好。”薛白爽快应道。 胡家管事淡淡点点头,转身便走。 他身着的是绫罗,料子比杜五郎身上的还好,自觉气势也就更高,迈着大步进到偏厅,自己便在左首的第一个位置坐下。 “你们站着。”他淡淡道。 杜五郎还真就站着了,心里想,若让这么一个人安排了也不太像话,也许该故意坐下才对。 可一看薛白,除了嘴角还挂着一丝揶揄之色,脸上并没有半点不快,真就站在那了。 “你们是县学的禀生,那也算是县尊大人的门生了?”胡家管事问道,说话间却是自顾自地喝茶,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是。”杜五郎道。 “不错。”胡家管事继续把玩着茶盏,道:“往后若能科举入仕,虽比不得门荫的清贵官,也算是前程广阔,不错。” 杜五郎不由道:“你好大架子,倒点评起我们来了。” “境界不同啊。” 胡家管事抿了一口茶汤,在嘴里咂吧了两声,自闭上眼品味,把两人晾在那。 好一会,他终于睁开眼看向薛白,抬手一指,评点起来。 “你不错,相貌、气度都很好,家境……想必是穷的,但无妨你今日运气好,我打算把你引见给我阿郎。” “哦?” 胡家管事觉得这年轻人在自己面前装作淡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若我阿郎看中了你,可许你一个前途,胡家千金体貌丰腴,是你这辈子不曾见过的富贵命。” 薛白问道:“那这欠的钱?” “可以不必还了,只需你入赘胡家。” “你甚至没问我是谁。” “不重要。”胡家管事随手一摆,又看向茶盏,淡淡道:“重要的是阿郎是否愿意。” 薛白问道:“天子脚下,你们拿走朝廷赈济贫农的春苗贷,放高利贷,就不怕杀头吗?” “此地离东都还有五十里远。”胡家管事道:“你啊,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了。你们这些平民,在天子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 “看来你们有恃无恐。” “就当是吧。” 薛白道:“我要到东都告御状。” “哈哈。”胡家管事被他逗笑了,反问道:“知道我阿郎是谁吗?” “是谁啊?”杜五郎问道,他真是好奇。 胡家管事抬了抬手,缓缓道:“寿安县的天,县尊大人,就是我阿郎的外甥。” “好吧。”杜五郎道:“你快吓死我了。” “告诉你们吧,这件事就算闹到天子面前,也是那些刁民借了春苗贷赌钱输了个精光,又向我阿郎借钱。” 杜五郎道:“可我们有证据……” “你们没有证据。”胡家管事笃定地打断了他,“不会有一个刁民敢在官府面前开口,所有的吏员也全都会缄口,这便是寿安县的规矩,我阿郎说的话,便是这寿安县的法。” 杜五郎咂舌不已,问道:“你们真不怕朝廷查?” “朝廷查不了,你以为天下就只有寿安县这么做吗?告诉你,天下只有寿安县做得最隐秘。” “啪、啪、啪。” 杜五郎听得忍不住为他鼓掌,问道:“我们能不能见见胡公?” 胡家管事一指薛白,道:“冲你,阿郎会过来,等着。” 没想到那胡公排场极大,这一等着又是许久。 杜五郎问道:“喂,我们若是不还钱,你们会怎么样?” “多得是办法让你还。” 终于,有个胡家小厮忙不迭地冲进来,附在胡家管事耳边道:“管事,主簿派人来说,杜五郎到寿安县了。” “去姓袁的家里了?再派人去恫喝一下那老头,告诉他,他儿子的前途在县尊手里。” 胡家管事说完,还斜睨了眼前两人一眼,道:“就你们读书人最爱惹事。” 没多久,外面传来了喧闹声,接着又有小厮冲进来,道:“管事,不好了!县学那些禀生打过来了!” “那就打出去!”胡家管事摆案大骂,“这么多护院,打不了几个书生吗?” “可他们是……” “他们是县里养的,那就是胡家养的!给我打那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薛白见了,向杜五郎道:“别让那些生员受了伤。” “好。” 两人便往外走去。 胡家管事大怒,叱道:“想去哪?!债还没清呢!” 便有两个护院来拦,薛白登时捉住他们的脑袋,“嘭”的一声就砸在一起,然后回过来,一把提起这胡家管事,先是一巴掌“啪”地狠狠抽下去,抽得他头晕脑胀。 “你敢……” “嘭!” 薛白拎着胡家管事,将他的头砸在案几上,直砸得案几四分五裂。 外面,一众护院此时才冲过来,杜五郎连忙拿起地上碎掉的茶盏架在胡家管事脖颈上,喝道:“哪个敢动。” 前一刻,杜五郎还在想,陛下用这双征战天下的手打一个乡下土财主家的奴仆,实在掉价;下一刻他又觉得自己能与陛下并肩作战,那也是武功不俗。 ~~ “打他!” “狗奴,去死!” 宅院外,林济正领着一众禀生与护院大打出手。 他是济民社出来的,不仅干农活、读书,还学了拳脚,甚至还当过民兵,打起架来不仅灵活,下手还狠,一个人就撂倒了两个护院。 可禀生中只有几个济民社出来的会打架,如袁志远等人从小就瘦弱,早已被护院们打倒在地猛踹,哇哇大叫。 正打得一团乱麻,忽然。 “住手!” 众护院转头看去,便见两个廪生押着他们的护院来了。 袁志远正抱着头在地上打滚,感到身上的挨的拳脚轻了,抬头一看,不由呼道:“五郎!” 那胡家管事原本还在不停威胁、恫喝杜五郎,嘴里嚷道:“你敢动我,你死定了……” 下一刻,他吃了个大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喃喃道:“你你你,不会是杜五郎吧?” 另一边,匆匆赶过来的胡公恰好听得“杜五郎”三个字,脸色巨变,连忙上前赔笑起来。 “哈哈哈,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名满天下的杜五郎来了,鄙人胡不归,有幸识得五郎面。” 在胡不归看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能安抚住杜五郎。 场上,林济看向站在杜五郎身边的男子,脸上浮起压不住的崇敬之意。 他知道,这次的事情闹大了,大到像胡不归这样的人,有十条命都不够杀头的。 ~~ 崔家。 崔璩听了三管事的回报,招来了几个崔家子弟,缓缓道:“今上锐意改革,我也曾让崔祐甫劝谏,拦不住。崔家就在东都不远,天子脚下,我等不好公然反对,便顺服吧。” “是。” “今日,杜五郎又来了,他是被天子牵着绳的木偶,他来,便是县令伸手春苗贷一事事发了。” 崔泾问道:“那崔家怎么办?” “这是好事啊。”崔璩道:“天子年少,好高骛远,盼着出政绩来。现在成果有了,把县令推出去,天子满足了,兴头过去了,也就安稳了。” “叔翁说的是。” “崔洞。” “在。” “你去县里,见见杜五郎。老夫也搜罗了一些县令贪赃枉法的证据,你一并带去。” “是。” 崔洞起身,接过了一本帐簿,转身退了出去。 却有下人冒冒失失地过来,与他擦肩而过,赶到堂上,道:“阿郎,不好了,县城出事了。” “不必慌张,老夫已知晓了,杜五郎来办大案……” “是刺驾的大案!” “什么刺驾?” “天子亲至!寿安县里出了刺杀天子的谋逆大案!” “什么?!”崔璩站起身来,浑然忘了自己的身子已老迈,震惊道:“刺驾大案?!” 事情显然要比他预想中严重得多,现在从一桩普通的贪赃枉法案成了谋逆大案,崔家身为地头蛇,只怕躲也躲不过去了。 崔璩眼神呆滞了许久才终于重现光彩,第一时间向崔洞喝道:“还不快去见五郎,速去!” “是。” 崔洞拔腿就跑,骑上马便狂奔而去。 他路过崔家的庄园,有管事正在见那些想要脱籍藏匿于崔家的逃户们。 “想给崔家做事不是不行……” 崔洞没听到庄园里的吵嚷声,他已直奔寿安县而去。 ~~ 寿安县。 薛白并不肯马上回东都,于是第一时间被保护到了县署。 他很耐心,等待着朝廷重臣们赶到。 到时,他要好好地把胡家管事说的那些话复述给他们听。 事情办完,杜五郎终于轻松下来,坐在那喋喋不休。 “你没受伤就好,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受伤了。但你是什么心思我也知道,就是没想到一个土财主能有这么狂。” 说到这件事,杜五郎也是感慨不已,又道:“居然有这么狂的人,在天子面前摆谱,荒谬,可笑至极。” “可笑?”薛白问道,“你觉得可笑吗?” “也不是。”杜五郎道:“就是觉得怎么会有那么蠢的人。” “我不觉得可笑。” 薛白反而失去了一开始的兴趣,语气有些森然。 “我也不觉得荒谬,因为这才是常态。今日是我来了,所以他才显得很蠢。” 说到后来,他怒意渐起,一股杀气腾然而出。 “你今日看他狂,可他对我们已算客气了。在我去不到、看不到的地方,在天下各个州县,比这还狂妄的大有人在!” 第607章 变法 听闻发生了刺驾大案,崔祐甫是朝臣中第一个赶到寿安县的,他曾在此担任过县尉,自以为要担的责任比别人多。 抵达时,县署外已跪满了人,他拨开人群往里走去,忽然被人抱住了腿。 “救救下官吧,下官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是寿安县令?” “是,下官冤枉……” 崔祐甫一脚踢开对方,在他眼里,对方已经是个死人了,问题在于这次要害死多少人。 他进入县署,见守在大堂前的正是禁军将领刁丙,连忙上前道:“我想觐见圣人。” “圣人还在歇息,请崔公等一等吧。” “好。” 崔祐甫只好又退了出去。 他环顾了一眼,见到了遍体鳞伤的袁志远等廪生,脸色又难看了一些。 接着,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宗涵,遂招了招手。 宗涵连忙起身,上前,小声地唤道:“少府。” 少府是县尉的美称,也是崔祐甫当年在此地时宗涵对他的称呼,让他不由想起初入官场时的峥嵘岁月。 寿安县的县官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宗涵还守在这里,自可见他的能耐。 崔祐甫成了高官,回到洛阳,宗涵一直很关注这个昔日的上官,有心联络,但始终不敢上门打扰,只是让人送了些艾草、蛇床子之类的草药过去,说是他念着崔祐甫常年晚睡又体寒特意去采摘的。 “随我来。” “喏。” 两人走到了无人之处,崔祐甫站定,审视了宗涵一眼,开口便极严厉地斥责起来。 “你怎么敢纵容他们犯下如此大事?!” 听到这样不容情面的骂,宗涵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安定了一些,知道崔祐甫肯骂他就说明了还顾念着旧情,愿意拉他一把。 他当即哭着跪倒了下来,主动认错。 “小人知罪,想着把县令给新政当祭品,明知杜五郎已经到了寿安县,还纵容县令胡作非为,以致出了这样的大事。” 崔祐甫原本就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宗涵若是抱着侥幸想要瞒过崔祐甫,那便可能令崔祐甫放弃他,因过去共事时建立起了信任,他才是这坦白的态度。 “祭品?归你们想得出来。” 崔祐甫怒不可遏,一脚踢翻了宗涵,道:“朝廷殚精竭虑让百姓衣食富足,国策到了你们这些地方官手里,全都只顾谋划私利,该死!” 宗涵连忙重新跪倒,连连磕头,道:“县令纵容胡不归放高利贷,小人无权制约他,又不愿与他同流合污,只好出此下策。” “你便不懂得早些到御史台告于我?” 宗涵应道:“小人不敢打搅中丞。” 崔祐甫骂也骂了,踹也踹了,气消了不少,冷静下来想了想,天子肯定不至于真就被土财主伤了,更深的目的还是借由此事再次展现其推行新政的决心。 他虽没有利弊牵扯其中,但不愿让这桩“谋逆案”牵连过甚、引起时局动荡,遂叹息一声,道:“你想活命吗?” “小人恳请中丞相救。” “眼下你要想保命,无非是让陛下息怒,可知如何让陛下息怒?” 宗涵不敢确定,迟疑着答道:“恳请中丞赐教。” 崔祐甫一把将他拉起来,道:“我知你在寿安县是地头蛇,与当地世族勾结,权力比朝廷派来的县官还大,要贯彻新政,绕不开你们。” “新政?中丞是说春苗贷?” “那不过是投石问路,新政简单来说,县里有多少亩地、有多少户人、税该怎么收……” ~~ 崔洞在县衙外等了很久,终于在县衙外见到了杜五郎身边的随从全福,他连忙上前表示想见一见杜五郎。 全福却摇头道:“崔郎君,不是五郎不肯见你,而是现在出了刺驾的大案,五郎走不开啊。” “这是崔家收集到的县令贪赃枉法的罪证,帮我交于五郎,或于他有大用。” “多谢崔郎君美意,但应该用不到了。”全福道:“寿安县令犯的是刺驾的死罪。” 崔洞诧异于一个下人竟然能直接作主拒绝查看这么重要的证据,想了想,道:“我想问问圣人是否无恙?” 他其实想问问,在寿安县的地界出了这么大的事,是否会影响到崔家。 全福道:“我只是个下人,这等大事,我也不知道。” 崔洞心想,全福一直跟在杜五郎身边,亲身经历了事发时的情形,岂有可能不知的?如此回答,可见杜五郎已不看中彼此往昔的交情了。 这让他有些失落。 “崔郎君何不去问问袁志远?”全福正要转身离开,忽而又提醒道,“他不是从崔家出来的吗?也许知道些什么呢。” 崔洞一愣,沉吟道:“砚方吗?” 全福点点头,行礼告辞,但最后说的一句话却是让崔洞打了个冷颤,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崔郎君放心吧,袁志远还不知道他阿姐的事。” “什……什么?” 崔洞追了两步,想上前问个清楚,可全福已经走向了那些赶过来的官员,只留他呆立在那里,满是震惊地想着全福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件事。 就连他自己,也是前阵子才得知的。 杜五郎那样不问俗务的人想必不会关心崔家这些隐秘之事,那么,是旁人让全福这么说的? 该不会是天子授意? 想到天子已经盯上了崔家,崔洞发现崔家被牵扯进刺驾大案的可能性并不小。 他失魂落魄地走向袁志远,一边观察着,依稀辨认出那张脸与过去那个婢女确有几分相似,他以前却没有发现。 “郎君。”袁志远正与几个廪生们说话,见到崔洞,不顾身上的伤,连忙站起身来行礼,神色十分恭敬。 “圣人还好吗?”崔洞问道。 袁志远应道:“一开始我不知道五郎身边就是圣人,没有留意,他们从里面挟着胡家管事出来,很快,打手就围上去了。” 崔洞还想再问,袁志远身边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忽然反问了一句。 “崔郎君为何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赶来关心圣人?” “我……” “你不是自诩闲云野鹤吗?” 崔洞看向对方,问道:“你是谁?你识得我?” “林济,我家也在寿安县,木隅村人。”林济道:“小时候我跟着家人逃荒到了偃师,现今归乡应试。” “你为何识得我?” “因为木隅村现今是崔家的田地。” “那又如何?” “我幼年时,记得我阿爷是很勤恳的人,可他却养不活一家三口。”林济道:“后来我才明白,是有人盯上了他的田。那时候,胡不归还没来寿安县,到木隅村逼税的是令府的管事。” 崔洞道:“别把什么脏水都往崔家头上泼,崔家从未有过霸占田亩之事。” “不错,一个愿卖,一个愿买,我无话可说。”林济道。 他说完,果然不再纠缠,行了个叉手礼,扶着袁志远起来,客气地告辞而去。 说这些话,是因为他这些年学了许多,懂得了土地兼并的规律,深有感触。 也是顺便提点一下崔洞。 崔洞僵立了许久,看着那些出身贫寒的书生们消失在眼前,依旧是一动不动。 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回过头来,见到了宗涵。 “崔郎君在想什么?” “我怀疑崔家被盯上了。”崔洞道,“我有种被人从高处注视的感觉,说不上来,就像是天上有双眼在看着我,他什么都知道。” “不用怀疑。”宗涵低声道:“崔家被天子盯上了。” “为何?”崔洞不明所以,道:“崔家既没有与县令勾结,也不像胡家那样欺男霸女。崔家积德行善,铺桥修路,造福乡里……” 宗涵道:“因为崔家积德行善的钱,本该是朝廷的税赋。” 崔洞没说话,打心眼里不认同这句话。 在世家大族们眼里,李氏之所以当皇帝,是五姓愿意让李氏当皇帝。那些土地、人口,数百上千年以前就是他们的,李氏凭什么向他们收钱? 传到崔洞这一辈,这种想法已经模糊了,但那种骄傲还在。 宗涵却看得很透彻,低声道:“天子亲至寿安县,要办的绝不是一个县令,崔郎君当明白这一点。还请速归家里,请崔公表一个态。” “可我还是不明白,崔家什么都没做错,为何要遭这种无妄之灾?” “崔家是没错,可现在要变天了。”宗涵道:“天要下雨,哪管你打没打伞。朝廷要废除奴隶制,也不在乎你是好主人还是坏主人,这就是世道。那些年,我帮崔家置下田亩,又哪管田主的对错。” 崔洞听了,反问道:“你是何意?要出卖崔家?” “不错,为了保命,若有必要,我会招出崔家。”宗涵强调道:“这是刺驾大案,随时掉脑袋的事。” 说罢,他转身又要去忙别的事,忽想到一桩事,也提点了崔洞一句。 “对了,前阵子,三管事因杀了奴婢而送到官署一次,打了一百杖?” “是。” “崔郎君说到崔家被盯上了,我想起来,当时有人来探望过三管事。” “谁?” “不知是谁。”宗涵道,“拿的是洛阳府的牌符,问了三管事几句话就走了,交代那一百杖要轻轻地打,当时我以为是崔家使了关系,还想着与我叮嘱一声就好的事,何必麻烦洛阳府。现在想来,那人可能是什么暗探。” 崔洞道:“你是说三管事,叛了崔家?” “那种贱人反复无常,不稀奇。” 崔洞恍然大悟,想到了全福方才说的话,知道春枝的事原来是被三管事捅出去的。 问题是,崔家还有多少事早就已被告发了? 天子洞悉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事,却隐而不发,还亲到寿安县,要做什么? 崔洞额头上冷汗便流了下来,连忙翻身上马,疾驰回去找崔璩。 ~~ 寿安县署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朝廷重臣。 终于,他们得到了天子的召见,鱼贯而入,走进那逼仄的公堂。 薛白站在那公案后,依旧穿着那一身布衣,衣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 “圣人万安!” “臣等救驾来迟,请圣人赐罪!” 薛白一言不发,目光看着堂中被捆着的一对人,正是胡不归与他的管事。 百官们也只好纷纷看向此二人,都是聪明人,不用问也知道他们是谁。 崔祐甫沉吟着,先开了口,道:“想必这就是冲撞圣人的两个罪魁祸首?” 他是不愿事情闹大的,遂用了“冲撞”二字而非“刺杀”,把二人定为罪首,也是希望不要牵连更多人。 “嘭!” 薛白一拍惊堂木,忽然发了火。 “来,把你们方才对朕说的话,与百官们再说一遍!” “草民该死!草民该死!” 胡家管事已经吓得失禁了,魂魄也丢了,瘫在那儿,除了该死什么也说不出来;胡不归也没好多少,除了还不停地冒汗,整个人就像一坨死肉。 “不说?朕替你们说。” 薛白丢掉了手里的惊堂木。 “朕查不了这个案子,因为不会有证据,农户们是拿到了春苗贷赌个精光才借的高利贷,在这寿安县,胡公说的话就是法!” “嗝。” 胡不归听得这话,一口气上不来呛了一声,两眼一翻,径直吓晕了过去。 “臣请诛此獠,以儆效尤。” “杀他简单。”薛白道:“这些年,被他们强抢豪夺的田地怎么办?被剥掠的农户们怎么办?诸君可有章程?” 百官们当然有人知道,但薛白才问完,已有人站了出来。 众人目光看去,赫然发现这是新任的洛阳尹,张巡。 张巡迁任洛阳尹的任命就只是前几天的事,彼时还没人反应过来,现在联想到今日的大案,朝臣们才明白天子是早有预谋。 “臣上任以来,查访了各县的田册、丁册,发现寿安县令贪赃枉法,罪行累累,臣请一一核对。” “允。” “陛下,是否先回东都……” “就在这里核对。” 张巡遂招手,让人把寿安县令押上来,同时搬来了数十册的文书。 崔祐甫见状,知道避不过去了。 事实上,大家都清楚,天子要解决的不是一家一户的问题,而是大唐立国百数十年积累的弊疾,这是块硬骨头。 他原本想徐徐图之,但现在也只能陪着硬啃。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巡竟是极有耐心地辨别寿安县记载的田亩数量与真实的数量,并分析那些逐年递减的田亩去了何处,再往下,便扯出官绅勾结的问题。 正在此时,有人道:“赠光禄少卿崔璩求见。” “崔璩是崔行功之曾孙吧?华州刺史崔之子。”张巡似在回想,喃喃自语道:“他叔父崔铣娶的是中宗皇帝之女定安公主。” 这又是在有意无意地表明,他是有备而来。 那些朝中与崔家交好,有心想要替崔家说话的官员们便不得不掂量一二了。 崔璩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入公堂,颤颤巍巍地对薛白见了礼。 “老臣无能,虽已致仕,也该看顾一方。可未能尽心,使陛下在寿安县受了惊吓,罪该万死。” 博陵崔氏的辉煌虽然已衰退,但至少在崔璩上一辈,还是封公封爵,陪葬帝陵。崔璩说出这一番话来,姿态已算是低的了。 薛白道:“朕受惊吓事小,寿安县的官署欺虐百姓才是大事。” 崔璩看了眼那一撂撂田册,知道里面必然也有崔家与县署勾结,兼并田地且以不法手段避免税赋的罪证。 怪不得让崔洞送来县令的罪证,天子根本不屑看一眼。 “老臣以为,春苗贷是善政,此獠万不该为私欲而毁百姓生计,进而冲撞陛下。”崔璩没有太多犹豫,缓缓开口说起来,“此番,寿安百姓遭了大难,崔家愿捐出钱粮、田亩,弥补百姓们的损失。” 这话很直白,也没有任何高明的地方。 但有用。 薛白深深看了崔璩一眼,点了点头。 “朕来,不是来问你讨钱的。” “臣绝非此意……” “朕也没有受伤,你不必自责。”薛白道:“你虽致仕,但深谋远虑,当为大唐中兴出谋划策。春苗贷能引出这样的变动,就此,你也上一道折子来。” 崔璩道:“臣遵旨。” “朕乏了,摆驾回宫。”薛白随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寿安县令、胡不归,以及胡家管事,道:“斩了。” 他说的很少,没有定罪。 杀了三个罪首,事情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但今日到底是刺杀还是冲撞御驾,薛白要看往后的心情再决定。 这次无非是他以身入局,向天下表一个决心。 ~~ 数日后,崔璩上了一道奏章,自言崔家因祖辈积累、拥良田万顷,然环顾乡里,贫者已无立椎之地,深忧大唐土地兼并日重,租庸调制度崩坏,请求改税制。 为表支持天子改革之决心,崔璩毅然决定把家中田亩献与朝廷,以便朝廷重新丈量田地、清查人口。 薛白对这封奏折很是重视,立即发给宰相们商议。 颜真卿、杜有邻都很赞同崔璩的看法,之后举行朝议,张巡、元载等人都是大力支持,连崔祐甫也是认同。 于是,朝廷再次做出了一系列的调动,将当年外放往各地历练的一批财税官员纷纷调任回朝,其中包括如今在盐榷、茶榷变革上已颇有成效的刘宴、第五琦。 依薛白的想法,希望能彻底废除租庸调制,将税制简化为田税、户税,再加上商品税与盐茶酒铁等特殊商品的专赋。 原则上是有多少田地就得交多少的田税,有多少丁口就交多少户税,而这里面又涉及到极多复杂的问题,诸如征收谷物、布匹还是直接征收金钱,接着又引出脚费与如何折算。 但不论如何,他终究是开始了变革…… ~~ 正兴四年的下半年,新的税法还在制定,尚未颁布下去。 颜真卿每日忙于这些事,短短两月间,额头上又添了许多皱纹。 终于,在这年十一月,他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卷到明堂求见薛白。 “陛下查看之前,当知,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税制。” “是。” 薛白目光落在那让人赏心悦目的颜楷上,他对此是抱有期待的,因这本就是他在两税法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良而来。 “租庸调已是不变不行,无论如何,我们都只能向前走。” 说着,薛白摊开了那书卷。 先大概扫一眼,简单的税法设计起来还是写得密密麻麻。 正要仔细看,颜真卿又拦了拦他。 “大唐经过战乱,陛下登基未久,朝廷还不能完全掌控各地的户口、田亩籍帐,地方官员乃至节度使,军政大权在握。陛下这一旨诏令下去,初衷虽为安民,却可能使他们借此名目摊派税赋,到时地方上租庸调与新税并存,则民不聊生。” 薛白问道:“那丈翁以为,该如何开始?” 颜真卿闭上眼,犹豫了很久。 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不得不提出这样的意见。 “陛下可派出劝农使,出使天下各地,清量田亩、检括逃户,此事当以河北为先。” 第608章 求情 薛白没想到,对于他的税制变革,颜真卿最担忧的地方会是河北。 一问之下,方知是颜杲卿在家书中提及让颜真卿劝他缓行此事。 “河北情况复杂,胡汉杂居,边塞侵扰不断;天宝年间,委节度使总揽军政财赋之权;再加上,经历叛乱,人心不安。此等情况下,朝廷要变税法,且目的在于均贫富、抑兼并,容易引起变乱。” 薛白道:“朕反以为如今河北地广人稀,便于改制。” 颜真卿反问道:“只以这户税为例,河北百姓若缴了,陛下可要让内附的胡人部落也缴?陛下为使大家族不能藏匿逃户而决意改奴隶为雇佣,然而,河北将领最大的生意便是贩卖战俘,新罗婢的生意哪天若做不成了,恐怕要逼反一部分赖以为生的卢龙军。” 薛白沉默了良久,缓缓开口。 “大唐会发展得越来越快,往后富者、贫者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这事你我都避免不了,但必须有所遏制,否则依现有制度会出大乱子。我给丈翁举个例子,我们造出了火药,往后或许可以往西打,攻打大食,可土地、税收这些基础的资源都分配不公,权力必然也不公,有权有钱者可以随意在军中挂籍,贫苦人家无地可种,只能以性命搏前程,这种情况下,战功能分配得公平吗?我们在时能维持,等我们老死之后呢?必是叛乱重演,火药的威力越大,越可能将大唐王朝轰然炸碎。” 他说的只是一种可能,但到时他得为这种可能担最大的责任。 他近来一直在想,安史之乱未必全是错在玄宗。大唐到了开元、天宝盛世,生产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而租庸调却已崩坏,落后的生产关系无法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于是乱了。如果他以超自然的方法再把生产力往前推得突飞猛进,那再乱起来,恐怕就不是他能收拾得了的局面了。 “若如此,我便是大唐的千古罪人。” 颜真卿听得懂薛白的忧虑,道:“治国本非易事,再想办法吧。” 两人遂开始研究起拟好的税制。 这厚厚的一撂纸上,是许多能臣走访调查、互相商议拟出来的政策,再由颜真卿统筹整理,一字一字地誊写下来。 通篇用的都是小楷,整整齐齐的,能看出颜真卿写这些的时候一直是在思索着。 薛白仔仔细细地看着,能体会到字里行间的呕心沥血。 他知道众人的辛苦,可有些哽在喉咙里的话,犹豫再三之后,薛白还是说了出来。 “我有一个更长远的想法,若是朝廷把天下所有田亩全都收回公有,地主也好、农民也罢,都只有耕种权,没有所有权,或可消除土地兼并的隐患,使大唐长治久安……” “陛下。” 颜真卿打断了薛白的话,脸上显出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表情,道:“此议万莫再提,安不知王莽?” 薛白点点头,知道颜真卿都是这个态度,这事目前肯定办不成的。 但他至少要让自己的变革比原本历史上的更先进些、更彻底些。 于是,他还是提起笔,在颜真卿那玉鸾琼笔的字迹下面又添了一些内容。 他对田主所拥有的田亩数量进行了限制,要求劝农使清丈田亩、检括人口的同时,查出天下的隐田,包括以不合理的价格兼并的田地。 简单而言,做不到“公田”,他希望通过一定程度的“均田”,把大唐土地兼并的情况缓解,回到立国之初人人有田种的程度。 出乎意料的是,颜真卿这次没有反对,而是一直若有所思…… 殿外,小雪簌簌而下,渐渐成了大雪纷纷,待到雪停,已是正兴五年的正月。 正兴五年,甲辰龙年。 一开始,朝廷的首桩大事便是颁布了新的税法,派出劝农使前往天下各地,清丈田亩、检括人口的同时,也在督促新税法的施行。 薛白知道事情必然不会太顺利,颁旨之后,他每天很早就会自然而然地醒过来,睁开眼等待坏消息传来,这种感受其实很差。 半个月后,各州县官员呈上奏折,皆言百姓对新政欢欣鼓舞。 这种一味的歌功颂德反倒让薛白更加不踏实了,他觉得现在越平静,说明他遭到的阻力越大,可见新法没有施行下去,才会没有阻力。 他难免继续对宰相们施压,督促他们落实新法。 渐渐地,他开始察觉到了阻力。 首先是一封弹劾奏章,却是弹劾主持河北大局的颜杲卿,称他贪污舞弊、纵子行凶。 具体的是说颜杲卿在河北主持军屯,侵占了将士们耕作出来的田地,还多征了他们种出来的粮食。士卒们不干,闹了起来,颜季明当场杀了四人。 薛白当然相信颜杲卿,认为这该是某些人对新政的反击。 但这封奏折下的署名却不是河北的军阀或是地主,而是一名朝廷官员,名字很难认,叫作裴奰。 裴奰原是来瑱的属下,此前在颖川平叛有功,是个文武双全的官员,朝廷论功行赏,迁他到范阳任行军司马。 薛白想不出这样一个人与新政有何利益冲突。若说是受人指使,眼下朝中已没有一个“大反派”似的人物。 以前薛白把安禄山、李亨、李隆基视为对手,那自他登基以来,早已没有了这样的对手,他原以为这样做事会更轻松些,后来才知,旁人都只是过客,他始终得与命运做斗争。 崔祐甫建议派出御史前往范阳调查颜杲卿的案子。 薛白始终没答应,而是在思虑了许多天之后,与朝臣们提出,他想亲自巡视河北。 他打算从河东出雁门,至范阳,再南下往两淮,完成第一次的出巡,目的在于亲眼看看各地新政施行的情况、安抚人心。 对此,朝臣们自然是反对的,拿秦始皇来举例。 薛白每次都是云淡风轻地摆摆手道:“朕不如秦始皇。” 百官既知阻止不了,只好缄口不言。 私下里,颜真卿就此事与薛白推心置腹地说了几句。 “陛下难道未曾察觉到新政施行以来,朝堂已是人心异动,当此时节陛下离京,恐怕人心思变啊。” “正是知道,我才想出巡。”薛白道,“朝堂上就是那些人,人心思变又能变到哪去?无非还是那些狗皮倒灶之事。变法若真的可能再激起变乱,那必然是由河北开始。” “既如此,显出陛下重视河北,也好。” 颜真卿竟真就不再劝薛白,而是问道:“玄宗皇帝游幸骊山宫之时,国事由李林甫留朝处置。此番,政事堂可随陛下出巡?” 薛白道:“那就请丈翁当一回李林甫吧。” 颜真卿微微苦笑。 自从当上宰相以后,他操劳这个操劳那个,每每都是这样憔悴的表情。 薛白见了,道:“再说件值得高兴的事。前两年,我说想造大海船,遣使远航,寻找新的物产,丈翁不肯批。我只好以丰汇商行的名义办这件事,如今,船造好了。” “你啊,若想办一件事,我便从未拦住过。当年屡屡让你莫惹祸,也是这般。” “此番可不是惹祸,我会向丈翁证明,这些花费都是值得的。”薛白笑道:“十年或二十年,丈翁恐怕要后悔当年阻拦着我。” “好啊。”颜真卿也笑起来,“待到那天,我再后悔也不迟。” 其实,经历了最初的磨合之后,颜真卿已经是非常配合薛白了。 包括这次变革,哪怕明知改税制、废奴籍、均田等几件事并行会很麻烦,他也是迎难而上了。 又过了两月,忙过了春耕,朝堂上一切事务也安排好了,薛白便启程,动身往河东、河北巡视。 他将女眷、子女都带着,唯独留下太子李祚在洛阳监国。 说起来,李祚年纪小,根本起不到任何实际的监国作用。但薛白希望他尽早地独立,另外也是刻意给颜真卿“外戚专权”的机会。 ~~ 队伍过了黄河,远处,太行山隐在云雾之后。 颜嫣整理着被风吹散的头发,心情开朗了许多,转头望向黄河那边,向薛白问了一句话。 “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你不在,留着权臣、幼主在朝中,就不怕丢了皇位?” 薛白把身上的氅子给她挡着风,笑问道:“你是说,丈翁派人把我杀了,扶立我们的儿子登基?” “未必是我阿爷,但万一有人动心思呢?你变法惹急了他们,杀了你,反正有幼主继位。” “故意的。”薛白道:“变法最怕的不是反对,而是推诿了事、欺上瞒下,甚至到了地方变了味,使益民之策变成害民之策。所以,我到地方上去,看看地方上是什么样,也看看我不在中枢会有哪些变化。” 颜嫣懒得听他这些复杂之事,又看向远处的风景,雀跃道:“出巡真好啊,每天待在皇宫里,闷死个人,你说天子坐拥天下,可你登基至今,此番才见你想去哪便能去哪。” “是啊,权力未必是自由,也可能是作茧自缚。” ~~ 颜真卿也是提倡虚君政治的,但与李林甫架空天子的想法不同,他崇尚的是周礼。 总之,天子不在,除了个别极重要的大事需以快马呈阅之外,朝廷的日常运转没有太多的变化。 但御驾没走多久,颜真卿的生活上便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这日他才散衙还家,便听闻他的小舅舅来了。 他三岁丧父,由母亲殷夫人一手抚养长大,也受了殷家颇多恩惠。 既是长辈来访,颜真卿连忙有请。 来的是殷夫人最小的弟弟,名为殷履衡,一直以来居于苏州,虽不出仕,却是当地名望。 “阿舅怎来了?” “送孙儿到洛阳求学,来看看你。”殷履衡坐下,道:“你如今成了国丈,位列宰执,这一声‘阿舅’听得我心发虚啊。” 颜真卿道:“我便是七老八十了,也得唤你阿舅。” “时间过得真快。”殷履衡道,“那年姐夫去世,你随阿姐回到殷家时才这么一点大。还记得你七岁那年调皮,骑在我脖子上摘枣,摔得头破血流,累我被阿姐好一顿打哩。” 颜真卿笑了起来,见到殷履衡,他是由衷地高兴。 可接着,殷履衡就叹了一口气,道:“算来,阿姐快走三十年了吧?” “是。”颜真卿也黯然,道:“二十六年啊。” “人活于世,亲人越来越少了啊。” “故旧越来越少了。”颜真卿也感慨,可脑中想到了外孙,还是浮出欣慰之色,道:“好在有子子孙孙啊。” 两人唏嘘着,聊着过去的旧事,难得开怀。 可到后来,殷履衡还是提了一件事。 “我这次来,还有一桩事想问问你。这次朝廷又是颁行新政,又是清量田亩。家里田地确有一部分隐田,要纳入征税。另还有部分要被抄没,不算多,大概五百余顷,大哥想让我问问你。” 颜真卿心里微微一叹,暗忖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些事。 他活到这把年纪了,有亲戚登门,其实是早有预料。 这些年,不谈利益只纯粹叙旧的交往,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阿舅是为了这数百顷田来的?” 殷履衡摇了摇头,道:“殷家不至于连这点事都不支持你,但你也知道,家里在苏州有不少亲朋故旧,往日也受了很多人情。” 他跋涉到东都,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利益。这背后还有各自牵扯,比如,他的妻家、母家,他的恩师、门徒,以及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挚友。 “这不是钱的事,而是太多人都求到了大哥头上,大哥若是不答应帮他们,往后在苏州恐怕就难待下去。” 颜真卿问道:“既是触动了这么多人的田地,想必众人早该联合起来,对州县官员施压了吧?” 殷履衡道:“我不瞒你,确是如此。但江南东道新任的安抚副使刘展是个狠人,亲自到苏州督促,将所有隐田都登记在册,今年秋天便要纳田税,超出的田亩则在两年之内没抄。” 颜真卿道:“朝廷新法,这两年田税不过是十税一,并不算高啊。且一旦开收田税,朝廷便禁止地方官再收租庸调。” “这些田本就是不纳租庸的。”殷履衡道:“即便如此,这些年众人日子也并不好过。天宝年间,一年进贡两次,都是我们筹了宝物给州官,送到长安的是一贯,苏州便要花销一百贯。其后战乱这些年,纳捐、杂税、补饷、盐榷、茶榷,还有给军头们保平安的钱,说是隐田、匿户,可大户家的仓房也都空了啊。” 颜真卿道:“问题在于,国库、贫农家里更空。” “不说这些道理了。”殷履衡道:“殷家总得在苏州立足,阿舅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写封信与刘展打个招呼,我带回去,也算是对亲朋好友们有个交代。” 颜真卿摇了摇头,道:“今日我若开了这个口子,往后也不必再主持变法了。” “我孙儿今年已十岁,原是在家塾读书,可前些日子,家塾夜里失火,藏书都被烧了。”殷履衡道:“你幼时,也曾在那里读书习字,岂忍见殷家不容于当地?” 颜真卿道:“此事若是人为,阿舅当去找刘展,让他揪出幕后之人才是。” 殷履衡又苦劝了一会,见颜真卿态度坚决,只好无奈告辞而去。 颜真卿送他出了门,只见天已经快黑了,他驻足望着远处的火红的云,心知反对的声音才刚开始。 没过两日,却是殷亮前来拜访。 殷亮是殷家的族人,颜真卿任醴泉县尉时便聘他为幕僚,后来他又随薛白到偃师。 如今殷亮早已是朝廷重臣,主掌工部,管着各种新工艺,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但面对颜真卿,他还是很客气。 “颜公。” “你往日埋头工部,今日突然来访,莫非是为苏州之事?”颜真卿道,“我阿舅来找你了?” 殷亮点点头。 他不说话,颜真卿也不说,只看他是什么态度。 好一会,殷亮才道:“我推托不开,只好来见颜公。” “你就不该来。” “但只怕颜公不知。”殷亮道:“这些年冶炼、铸造、水利、火药等诸多技艺进展甚快,现今天下安定,只等有所突破,往后,必能开疆扩土,每亩土地也能养活更多人,变法或不必太过严厉。” “你也是追随陛下那么久的人了,竟说出这等话来。”颜真卿道,“安禄山叛乱,河北那么多人追随他,难道是吃不饱饭吗?” 殷亮摇头。 颜真卿道:“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是,可族叔那边……” “若只是实施前些年说的两税法,无非是等到夏、秋之际,收一次税,不会有人跑来求情。可那样,根子里的问题没解决。我原本也是主张徐徐图之,但你知我为何支持陛下大刀阔斧地清丈田亩,检括均田吗?” “颜公是为大唐好。” “都说事缓则圆。”颜真卿道,“可若我们这一朝不办,拖到往后,兼并愈重,积弊愈深。难道大唐还会出一个比陛下更有决心的君王吗?能力排众议破除万难一扫陈疴旧疾的进取之君,实难再有啊。” 殷亮道:“下官明白了,既陛下与颜公决心已定,下官不该谋一家一族之私。” “且让我等为社稷奠基,留长久之盛世于后来者吧。” 话到后来,颜真卿的思绪又飘远了。 他又想起了前些时日薛白说的那些话,若使天下田地为公有,也就没了兼并,是否能避免王朝兴衰? 若说这事在太远的未来,现在想都不该想。但若是以此为有生之年的目标,此次的变法也只是第一步而已。 难怪陛下总担心来不及,人活于世,总是有不尽的追求啊。 ~~ 时间过了一个月,颜真卿知道殷履衡没有放弃在朝中寻找助力来压着刘展。 他十分关注此事,派人暗中盯着,每次发现殷履衡扯着他的关系拜访某个官员,他都会派人去叮嘱对方不可徇私。 这般铁面无私的作派终于是让殷履衡死了心,前来与他告辞,准备返回苏州。 “清臣未免太过执拗了,平白伤了人情,变法也未必办得成,何必呢?” “若为子孙后代考虑,阿舅该支持朝廷变法才是。” 殷履衡摇了摇头,道:“你不念旧情便罢了,我不求你,临别之际,却有几句话想提醒你。” 他往屋外看了一眼,凑近颜真卿,压低了声音,道:“你扶立女婿,这是天大的本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可这般得罪人,往后是要给颜家招祸的啊。” 颜真卿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反问道:“何谓‘扶立女婿’?” “旁人不敢说,可忠言逆耳的话阿舅得说,这是为你好。”殷履衡道:“你已挣了国丈之位,你的外孙往后可是要登基的,要想稳住这得之不易的权势,靠的不是变法的功绩,而是众人的支持。” “我变法并非为了私心。” “不论是为什么,商鞅尚且遭车裂,你比商鞅更多破绽,当谨慎啊。” “阿舅大可说说我都有哪些破绽。” “非要说吗?”殷履衡道:“有谁不知吗?” 颜真卿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莫名让殷履衡害怕起来,惊道:“你不至于要把阿舅也灭口吧?” “灭口?” “这些事在长安与东都不让人提,可在苏州谁人不晓?你灭口也没用……我可是你阿舅,你总不能真杀我吧?” 殷履衡还待再言,终究是怕了,摇了摇头,叹道:“唉,你好自为之吧,阿舅就此回苏州了。这般空手而归,大哥只怕难办了。” 颜真卿听得明白他在说什么。 有些事原本已渐渐有了被淡忘的趋势,可随着变法,又开始被人频繁提起。 因为它几乎是当今天子唯一的破绽了。 颜真卿思来想去,招来了颜泉明。 他看着这个自己最喜爱的侄子,思虑良久,开口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是否曾为了某些事而杀人灭口?” 第609章 陷害 颜季明走进书房,只见颜杲卿正以冷峻的目光审视着他。 “孩儿见过阿爷。”他连忙行礼,故作关心道:“前日大哥来信,还问起阿爷的身体。” 颜杲卿并不搭理他这一茬,道:“御驾已出了雁门,很快就要到范阳。你瞒着我的那些事,瞒不过圣人。” 对此,颜季明不以为然,笑道:“我能有何事瞒着阿爷?” 颜杲卿深深地看了眼这个儿子,眼中浮起些担忧之色。 与在长安为官的颜泉明不同,颜季明没那么上进,这些年看天下平定,便放弃了升迁,寻了个机会调到范阳任了个营田使的差事,侍奉在颜杲卿身边。 人没了正事,就容易结交狐朋狗友。 范阳城里三教九流很多,充军的多是杀了人的游侠、被流放的罪犯,或是内附的胡人。据颜杲卿所知,颜季明就是渐渐与这些人混在一处,沾染了一股匪气在身上。 也正是这股匪气,前阵子有士卒闹事时,颜季明才会在他没下令的情况下就拔刀杀人,完全是一副军头作派。 “别给我嬉皮笑脸的。”颜杲卿一念至此,叱喝道:“你自从到了范阳,尽日为非作歹,还不知错?” “孩儿何时为非作歹了?不就是之前兵变时孩儿帮忙阿爷镇压,好心还做错了不成?” “未得军令,擅杀士卒,你那是镇压吗?” “否则还等阿爷对他们晓谕大义不成?” “啪。” 颜杲卿拍案,怒叱道:“是谁教你顶撞长辈的?!” 颜家是儒学世家,颜季明从小就被教导得十分知礼数,确实也是这几年才开始有些叛逆。此时突然挨了责骂,他连忙执礼道:“孩儿知错。” 可他还是没回答颜杲卿的提问,是谁在影响他。 父子二人的沟通并不顺利,直到颜季明退了出去,颜杲卿依旧对他的态度不太满意,再想到要不了多久天子就要巡视范阳了,颜杲卿遂招过身边一名心腹,吩咐了起来。 “你去暗中盯着十二郎,看他都与哪些人来往。” “阿郎,十二郎不是那种会走上歪路的人。” “让你去盯着,不论发现什么,据实来报我。” “喏……” 颜季明回到了屋,很快就熄了灯。 他在榻上躺了小半个时辰,终是睡不着,干脆起身,从窗户翻了出去,之后矫健地爬过院墙,出了宅院,一路往城北一个荒废的寺庙而去。 月朗星疏,依稀可看到寺庙上挂的牌子写的是“正经寺”,大门却是被钉死的,上面还贴着封条。 颜季明绕到围墙,翻了进去。里面的建造样式非常奇怪,斗拱上雕刻的并不是常见的瑞兽,而是形如猿猴一样的怪物,墙面虽然残破,也能看出刷的并非红漆,而是十分鲜艳的各种颜色,有股西域风格。 大殿内供奉的神像已经被人砸碎了,散落在地上的半个神像头部带着角,形状如牛,这是祆神。 此地乃是安禄山任范阳节度使时兴建的祆神祠,叛军战败后被改为佛寺,没过几年朝廷削减天下寺庙,勒令僧侣还俗种地,把能拆的石木都拆走,此地也就荒废下来。 一开始,还有流民或是混混在此聚集,但后来,官府发现竟然有人在这里祭祀安禄山,遂将此地查封,也就没人敢来了。 “谁?”偏殿内有人低声问了一句。 “我。” 颜季明答了,径直入内,只见几个汉子正要迎出来,他遂将他们赶了进去,道:“别出来,里面说。” 殿内,坐着一个女子,见了他来,当即问道:“我们听闻薛白要到范阳来,是真的吗?” “嗯。” “既然这样,你带我去见了他,早作了断。” “你别急,我会先与陛下请罪……” 话音未了,守在门边的汉子忽然返身过来,道:“娘子,有人来了。” 另几人当即大惊,道:“颜季明,你出卖我们!” 颜季明猜测是家里派人盯着自己,安抚住他们,道:“你们在此等着,我去应付。” 他遂大步往外赶去,忽然听到“嘭”的一声响,却是庙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灰尘不断往下洒落,被门外的火亮照亮。 来的并非是颜杲卿派来盯他的人,而是许多兵士,带队的是个留着三缕长须、相貌文雅的中年人,一见颜季明便问道:“颜十二郎,你偷入朝廷封禁之地,意在何为啊?” “裴奰。” 颜季明高声怒骂道:“你这小人,又要陷害我不成。” 随着他这一声喊,躲在殿内的人便连忙从后门离开。 不多时,有兵士大喊道:“捉住他们!” “发现叛贼余孽了,正从后门逃跑……” 这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裴奰听了,脸上隐现出一丝得意之色,盯着颜季明,似有嘲讽之意,问道:“颜二十郎,你还有何好解释的?” 颜季明道:“你不配听我解释。” 裴奰讥笑道:“事到如今,还嘴硬。” 他挥了挥手,自有人押了颜季明,随他往后门去捉拿叛贼余孽。他们到时,兵士们已经捉住了两个,杀了一人,却另有三个逃了。 杀喊声渐远,有士卒捧着几个包袱献上,道:“发现了这个。” “打开看看。” “咣当”一声,有个灵牌掉了出来。 裴奰亲自上前拾起,看了一眼,便将它摆在颜季明面前,让他瞧个仔细。 这灵牌不大,漆面斑驳,已有些年份了,上面字迹分明地雕刻着“显考史公讳思明府君之位”。 颜季明抿着嘴,没说话,似乎已认了罪。 裴奰道:“这些反贼,至今还在供奉安禄山、史思明,其心可诛……押下去。” 一行人才出了这废庙,前方又是火光阵阵,却是颜杲卿亲自领人过来了。 裴奰遂上前行礼道:“使君。” “发生了何事?” “下官正在追查供奉安禄山的叛贼余孽,捉到了这些人,且缴获了证物。” 裴奰转身指了指那三个汉子与颜季明,刻意没提颜季明的名字,只以“叛贼”相称。 在祆神祠祭祀安禄山,这是颜杲卿所不能容忍之事,他一直也在督促城中守军捉拿叛贼。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牵扯其中。 此时,他才终于知道颜季明这两年是与哪些人混在一起,难怪会堕落得那么快。 “押下去仔细审问。”颜杲卿语气如常地吩咐道,仿佛被带走的不是他的儿子。 裴奰就是吃准了颜杲卿这不会徇私的性格,应道:“喏!” 接着,他小声道:“颜公放心,下官定会善待令郎,助他洗清冤枉。” “禀公行事便是。”颜杲卿板着脸说了一句,转身便走。 颜季明却是直到被带走都没有开口喊冤。 ~~ 十数日之后,御驾进入了范阳境内,颜杲卿领着一众文武官员出城迎驾。 裴奰立在队伍中,目光看去,前方的官员派系十分复杂,有颜杲卿、袁履谦这样当年随天子在河北抗敌的;有严庄、田承嗣这样的降臣;有这些年朝廷委派过来的各式官员,比如杜甫;有胡人,有范阳当地将士,也有调任过来的将领……总之是矛盾重重。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矛盾,颜杲卿并不能在范阳形成一言堂,使得裴奰敢于检举他。 没想到,天子这么快就亲自来了,也不知是来为颜杲卿撑腰的,还是来调查颜杲卿? “让一让,我来晚了。” 有人匆匆赶过来,正在后面小声地插队。 裴奰回头看了一眼,自觉地往后了让好几步,让独孤问俗、李史鱼、杜甫等人都排在他前面。 “裴公。” 一个名叫魏翎的官员见了,便请裴奰到自己前面,两人小声地攀谈起来。 “裴公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颜家是天子姻亲,裴公却上表检举他,还捉了与陛下交情匪浅的颜季明,岂不怕报复?” 裴奰道:“我一心为公,何惧之有?你也知我的奏折并无半句虚言,所述俱属实,倘若圣人只论亲疏远近,不论是非公道,要为颜家出气,哪怕斩杀了我,我亦愿赌服输。”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魏翎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字,赌。 裴奰也许是在赌前程? “裴公可是认为圣人有了忌惮颜家之意?”魏翎小声问道,“当此时节,旁人不敢言半点颜家之事,裴公为天下先,或可被圣人高看一眼。” “你猜错了。”裴奰淡淡道:“此事无利可图,反可能有杀身之祸。若非大义使然,我何必冒如此风险?” 这般一说,魏翎倒也有几分信了,毕竟他看在眼里,裴奰确实没对朝廷撒谎。 队伍安静下来,御驾已经到了。 裴奰本以为天子今天只会与那些亲近的臣子说话,没想到的是,薛白才向几个地方要员问了话,马上就召他相见。 这让他心中的忐忑尽去,意识到自己赌对了。 至少天子没有把亲疏好恶带到公事上来,能够允许针对亲近臣子的真实弹劾。 “臣拜见圣人。” 裴奰行礼时很板正,显出一个敢言直谏之臣的风骨来。 “平身。”薛白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与故太子少傅裴宽是何关系?” “回圣人,他是臣的族叔。” “河东裴氏。”薛白点点头,道:“裴宽曾任范阳节度使,当年李岘举荐你到范阳任行军司马,可是有此考虑啊?” 裴奰正色道:“裴公离开范阳已久,并无故旧。臣也并未攀附李使君,乃因政绩迁至范阳。” 因上元三年的宫变,李岘已被罢相,出任亳州刺史。不论裴奰是否依附李岘,在朝中都已没有靠山,这种情况下还敢弹劾颜杲卿,至少颇显胆色。 薛白再次点点头,道:“说说范阳的情形。” 裴奰心想,这么多官员圣人都没问,先问自己,显然是因为旁人要么是降臣,要么是元从的功臣,都太多顾忌了,唯独自己由朝廷远调而来,没有利害关系在其中,值得相信。 他遂说了他的看法,认为范阳还是有叛乱的隐患,比如一些当地的将领跋扈,比如其复杂的情形容易造成主官军政一把抓,滋生不臣之心。 说到这里,他偷瞥了一眼薛白的脸色,可惜什么都没看出来。 只略作犹豫,他还是下了决心,赌圣人也许已对颜家起了猜忌之心,遂将颜季明勾结叛贼余孽之事说了。 “有证据吗?”薛白听了,也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有。” “颜季明为何这么做?” “臣斗胆猜测,或者是颜公授意他收买叛贼余孽,以树立在范阳的威望。” “查实再禀,入城。” 这次小小的奏对,薛白虽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裴奰认为这就是倾向于他。 因为他的弹劾是事实,求的是圣人的公允,颜杲卿靠的才是天子的旧情,公事公办就是不讲旧情,当然对他有利。 或许,颜杲卿也是这么认为的,见天子与裴奰交谈的情形,脸上又浮起忧虑之色。 ~~ 颜季明并没有与别的叛贼关在一起,因他身份特殊,还是得到了裴奰的礼遇,有一个素净的厢房待着。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兵士进来道:“颜季明,提审了。” 颜季明老老实实站起,跟着对方往外走去,却是被带出了衙署。 不多时,他便见到了薛白。 两人有多年未见了,他嘴唇哆嗦了两步,有些不习惯地道:“圣,圣人……” “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见你的。” 薛白穿的是一身普通的襕袍,且还摆了酒菜,抬手道:“坐着聊聊吧,叙叙旧。” 颜季明道:“可臣是落罪之身。” “你的案子,还轮不到朕亲自查。”薛白话风一转,道:“当皇帝也得有下班的时候,现在我下班了,来见见你而已。” “那臣就放肆了。” 颜季明当即坐下,拿起一个鸡腿便啃。 啃了一口,抬眼偷瞄了薛白反应,见到一个久违的笑容,他便放下心来,大口大口地咬。 “被关了这么久,真是饿死我了。” 薛白在他对面坐下,道:“都说你与叛贼厮混,大逆不道。我是该信你,还是信他们?” 颜季明道:“其实那叛贼,说的是史朝英。” “猜到了。” “果然瞒不过陛下。”颜季明道:“但我与她是清白的,我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有家有室有知己,不敢招惹她,之所以帮她,是出于以往的义气。” 薛白道:“我信。” “真的。”颜季明道:“史思明父子死时,她还在太原当俘虏。朝廷念在她并未参与叛乱,且曾答应招安史思明的份上便赦免了她,但她日子不好过,总被当成叛贼,便打算往北去投奔回纥的移地健,与大唐对着干。” “她怎知移地健会接纳她?” “史思明覆灭后,有一部分史氏族人部将就往北逃了,先是逃到奚人部落,后来回纥内乱,移地健侵扰奚人,那些史氏的族人部将便跟了移地健。” 薛白道:“你怎知此事?” 颜季明道:“我原本是不知的,但她回范阳搜罗旧部时被我捉到了。我便劝她,与其到回纥受风霜之苦,不如为大唐立功。” “她答应了?” “说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说服她。”颜季明道:“我让她设法与身在回纥的部将联络,为大唐内应。到时我再让阿爷伺机出兵,灭回纥,献移地健至长安阙下。” “想得倒好,能做成吗?” “事在人为嘛,如此一来既能帮史朝英一把,又能为大唐安定边塞。若能平定了回纥,河北形势也能好不少。” 薛白打量了颜季明一眼,发现这些年他看着没太多变化,还是很简单,热血、赤诚,也可以说是没什么长进。 但这是他的真实样貌吗? “此事,为何不与颜公说?” “我阿爷定然是不同意的。”颜季明道,“他首先便不会让我与史朝英来往,觉得她是粗莽的胡女。可若没有我一直劝着,史朝英也不愿为大唐立功。再者,阿爷身边人多嘴杂,若是泄露了风声,事未做成,先将史朝英与她的部族害死了。” 说到这里,为证明颜杲卿身边人多嘴杂容易泄露风声,他又补了一句。 “我之所以被捉现形,便是因阿爷派人跟着我。我出门时倒是没被盯上,但阿爷派的人在街上找我,倒叫有心人察觉了。” 薛白问道:“你是说,裴奰故意陷害你?” “那当然,他是小人。” “说说,他如何陷害你的?” 颜季明说不出来,只道:“裴奰便是借着有人祭祀安禄山揽权,原本只是一些拜火教众,他非要大张声势,便是为了以此对付我阿爷。” “他官位不如你阿爷,在朝中又无靠山,出于何种目的要对付你阿爷?” 颜季明道:“这等小人,嫉妒报复、有利可图、受人指使,自有其见不得人的目的。” 薛白道:“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没有。”颜季明问道:“陛下信我吗?” 其实,薛白听说有人祭祀安禄山之时,也感到十分的焦虑。这件事会让他觉得河北人心不在大唐,那会不会是他这些年的治理出了问题。 若千辛万苦却终究与李亨、李俶父子没太大差别,这是他难以接受的。而朝廷派来范阳的官员几乎也都是这种情绪,都是第一时间紧急弹压。 这种情况下,颜季明跑到那个被封掉的祆神祠去,某些方面上来看,确实是犯了大忌讳。 有过那么一瞬间,薛白也想过,或者有一种可能,颜杲卿、颜季明父子真的另有所图。 他一直对他们有种既定印象,觉得他们是忠烈。可忠烈是旧的历史对那个壮烈死在安史之乱中的颜氏父子的评价,如今一切都改变了,如何还能以既定印象看问题。 而人是会变的,尤其容易被权力改变。 “你不觉得一切太巧了吗?”薛白道。 颜季明顿时没了胃口,放下手中的食物,叹道:“是啊,我也知自己难以洗清了。” 薛白道:“所以,我信你说的,你被人陷害了。” 脑海中那一瞬间的怀疑掠过之后,他依旧相信颜季明。 虽然人容易被改变,可总有那些始终坚定的人。 巨大的灾难会让这些人磐石般的品质被呈现出来,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而灾难若没发生,人依然还是那个人。 “陛下信我便好。”颜季明笑道。 “但我虽是皇帝,却也不能说一句话就把你放出来,除非能证明史朝英不是叛贼。”薛白道,“另外,裴奰是个外来的官员,他没有能够陷害你的能量,此事背后必然还有旁人指使,且涉及到更大的利益。” 这些,薛白从洛阳出发之前就知道。 他到范阳来,本就是查这件事的。 ~~ 对于裴奰对付颜杲卿父子之事,薛白有三个猜测,一是裴奰就是一个敢言直谏之人,但事情发生得太巧了;二是裴奰代表的是像河东裴氏这样的世族对变法的态度,通过弹劾支持天子变化的颜家,以示不满,这是最有可能的;三则,是河北当地的旧势力,对朝廷不断加强管制的反抗,但裴奰毕竟没有与这部分势力有利益瓜葛。 到了范阳的数日间,薛白并没有马上做些什么,没有插手军屯,也没有督促各项变革,只是派人暗中调查范阳文武官员之前的利益关系。 他常常召见杜甫,询问关于文教之事,偶尔能从那些武将子弟的轶事当中感受到降将们的态度。 直到数日过去,终于有了进展。 “属下查到裴奰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公正不阿,他有些怪癖……他私下里喜欢搜集新罗婢。” “什么?” “裴奰暗中在范阳城外置了个大宅院,收罗了一百余新罗婢。” “他做贩卖奴婢的生意?” “恐怕不是,他似乎是自己享用。” 薛白有些诧异,但原本的一些疑惑也就此消除,喃喃道:“怪不得他能捉到颜季明,果然是故意的了。” 如此,他的三个猜测也就有了结果。 第610章 阳奉阴违 密探退下去之后,天色已有些晚了,薛白想了想,还是召见了严庄。 严庄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到长安应试的贫寒举子模样,显得沧桑了许多,举手投足间沉稳而有气度。 他执礼拜见薛白,眼神里既有故人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有深深的崇拜与敬畏。 “这么晚还召你来,朕打算给你加加担子。”薛白道,“你对朝廷的新政怎么看?” “好!” 严庄目露兴奋,迫不及待地应了一声。 接着,他神色一敛,郑重其事地道:“新政所改善的,正是臣这等出身微寒之人的命运。一直以来高门世族兼并田地、隐匿人口,使得朝廷赋税由普通丁户承担得越来越多,尤其河北深受其害,变乱多、赋税重、晋身机会却少。今陛下改制,且亲至监督,此河北百姓之幸甚。” 薛白点点头,道:“你能看到这点,朕很欣慰。” “自新政颁发后,臣日夜揣度,不敢怠慢。” “裴奰弹劾颜杲卿侵占军田、盘剥士卒之事,你有何看法?” “颜公震慑不了河北的骄兵悍将,确属实。”严庄道:“军中难免有些跋扈将领,借着军屯多占麾下的士卒田地,且捂着粮食不肯交,颜公强制他们,反被告了一状。” “你觉得谁能镇住?” 严庄略作迟疑,道:“若能让郭子仪、李光弼至范阳,臣再从旁辅助,当可顺利。” “朕知晓了。” “另外,裴奰弹劾之举乃心存投机。”严庄又道:“颜相公在朝中主持新政,恐怕触动了一些世家大族的利益,因此授意他对付颜家……臣以为,不乏有这种可能。” “你是这么看的。” 薛白点点头,不置可否,但下旨加严庄为河北劝农使,命他负责重新整理出河北的田册、户籍,务必要准确的数字。 严庄领旨谢恩,退了出去。 ~~ 夜幕笼罩着范阳城,十分平静。 裴奰倚在躺椅上,闭着眼,脸上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思虑之色。 而在他腿边,两个娇俏可人的新罗婢正一左一右给他按着腿,时不时地,便有白皙娇嫩的手探到他的下身,试图唤起他的兴致。 “别撩拨我。” 裴奰淡淡哼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精疲力尽之后的疏离感。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他喃喃自语地感慨着,提醒自己道:“眼下圣人就在范阳,我得谨慎些。” 等那美婢又想拨弄他,他便恹恹一挥手,让她们退下去,并招过一个心腹,吩咐道:“明日将她们送到城外去,别引人注意。” “喏。阿郎,有人来访,自称魏翎。” “让他到堂上见我。” 裴奰整理了衣衫,拿起一卷书,慢条斯理地往外走去,见了魏翎,颇傲慢地问道:“魏参军何事到访啊?” 魏翎神色颇有讨好之意,想必是因为前些日子见了天子器重裴奰,且颜季明一直没有从牢里被放出来,让他意识到了范阳的风向要变。 吹捧了裴奰几句,魏翎道:“下官有一物想送与裴司马。” “本官概不收礼,你请回吧。” “裴司马。”魏翎躬身上前,附在裴奰耳边小声道了一句。 裴奰听了,颇讶异,上下打量了魏翎一眼,道:“是他让你来的?” “是。” 裴奰这才改变了态度,道:“那便是自己人了,你却不早与我说。” 魏翎笑道:“裴兄何不看看我带的礼物?是个新罗婢,且是绝色。” “绝色?” 裴奰一挑眉,当即来了兴趣。 他府中其实已经有百余貌美新罗婢,可总觉得不满足,倒不是说他天赋异禀应付得了那百余人,而是他心里最喜欢的永远是下一个。 这种孜孜不倦搜寻美婢的心理已不能以好色来形容,倒像是某种瘾。 此时,裴奰便忘了自己方才说的色字头上一把刀、天子就在范阳、他须谨慎些,迫不及待道:“人呢?” 魏翎一愣,惊讶于裴奰那一本正经的外貌下藏的是如此急色的性子,也惊讶于他原形毕露得这么快,连忙答道:“就在外面。” “唤来我看看。”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就被带了进来,说是绝色,其实裴奰府也不乏这样的绝色,可他还是十分兴奋,搓着手道:“好好好,有了她,我便集了一百零八之数……你叫什么名字啊?” “奴家,丽姬。” 魏翎在一旁笑道:“这丽姬是我花了重金求购的,特意送给裴兄。” 裴奰便知他是有事相求,抬手让他坐下谈话,同时挥手让下人把丽姬带到他屋里洗干净等他。 他盯着她那款款而去的身影,下巴微扬,示意魏翎有事就说。 “是这样。”魏翎道:“我祖上在大唐开国之初便在范阳安家了,置了些薄田、部曲、奴婢,此番朝廷变法,征税均田放奴,我恐往后难以为继了啊。” 裴奰一听就明白了,拍手道:“先给你吃个定心丸,陛下这新法成不了,或者说只能成一半。” “不知这是何意?” “我来告诉你往后会如何,税法会从租庸调变为田税,一年一收也好,两收也罢,此事朝廷做得成。但隐田匿户查是查不清的,均田放奴也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便好比讨价还价了,现今朝廷的价码已给了,正是你们这些人还价之时。” 魏翎听懂了,却还是一脸茫然。 裴奰笑道:“你不懂该怎么还价?” “正是,还请裴兄赐教。” “无非敢开口而已。”裴奰道,“你先开口,反咬朝廷一口。” 魏翎若有所悟,道:“颜杲卿?” “不错。”裴奰招招手,让他附耳过来,道:“你先把族中田地分到不同的族人头上,找到颜杲卿,口头许诺将你的田地都捐出去,我会伺机再次弹劾他侵占民田,混淆局面。” “那这些田地还能回得来吗?” “斗倒了颜杲卿,待御驾一走,自然会是你的。怎么?天子眼皮底下,你不交出去,想死吗?” “会不会太扎眼?” “以为只有你一家吗?” 魏翎道:“原来军屯之事亦是如此。” 裴奰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魏翎又问道:“那颜季明一事呢?” 裴奰道:“我早便知颜季明与史思明之女有来往,他们那些余孽里,有一人原是替史家贩卖奴隶的,我曾在其手上买过几个新罗婢,等了许多天,特意等到颜季明过去了,方下令拿人。” “高明,如此一来,颜家洗不脱,水就更浑了。”魏翎道:“可裴兄做这些,又有何好处啊?” 这次,裴奰没有再回答,而是冷峻地瞥了魏翎一眼,嫌他问得太多了。 魏翎连忙告罪,不多时就告辞而去。 “太不小心了。” 裴奰看不上魏翎,摇了摇头,心想若非那人的关系,他才不会在这时候帮魏翎。 想到方才那个丽姬,他心里又火热了起来,加快脚步往屋里赶去。 这事就很奇怪,他明明已经打算好这阵子不沾女色了,可遇到新鲜的美人,还是不由自主,尤其是一推门,闻到那陌生又好闻的香味。 “美人儿,你在哪?” 屏风后显出一个窈窕的身影,丽姬却不应话,探头看了他一眼,怯怯的模样,很快又躲到了屏风那边。 裴奰快步扑过去,可惜却扑了个空,丽姬“嘤”了一声,转到了另一边,裙摆飞扬,香风阵阵。 “你躲什么呀美人儿?” “郎君看起来好严肃的,奴家害怕。” “哈哈,你莫看我是正气凛然的样子,私下里很随和的,你过来,我抱抱。” 丽姬又躲,问道:“郎君方才说有一百零七个美人了,怎还看得上奴家?” 她越这样,裴奰越觉有趣,道:“你错了,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旁的那些无趣得很。” “依奴家看,郎君你这是病,得不到便要发疯的病。” “你说的不错,我是病了,心病。”裴奰大笑,“我这病啊,还就得你这美人儿来医。” “嘤,讨厌。” 丽姬绕着屏风又躲,不一会儿已是喘气连连,惹得裴奰兴致愈发高昂。 他甚至刻意放慢脚步,享受这种让她逃却不可能逃出他掌心的快感,因他已经老了,身体大不如前,最喜欢的反而是这种收集的过程。 “哈哈哈。” 裴奰渐渐忘情,神态也放肆起来,他从容地伸出手,捉住了丽姬的彩练,一拉,吓得她花容失色。 这一刻,他情绪到了最高点,干脆解开了腰带丢到一旁,敞开衣襟,显出了他的兴奋昂扬之处来。 丽姬大叫一声,抛下彩练,往门外跑去。 裴奰狞笑着追上了去,摊开双手便要去抱。 “啊!” 丽姬突然身子一猫。 裴奰感到自己抱住了一具身躯,接着感到一股汗臭与血腥味扑鼻而来,定眼一看,竟发现自己抱的是个雄壮的汉子。 他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几步,发现眼前站了许多人,为首那恶汉有些眼熟,竟像是……天子身边的护卫。 “裴司马好雅兴啊,玩得很开心吧?陛下要见你。” 裴奰身子一颤,那股兴奋昂扬的劲头瞬间就萎靡下去,心中只觉五雷轰顶,万念俱灰。 无以言表的后悔之情涌上来,他明明知道后果的,且一次一次地提醒自己,偏偏就是摁捺不住,终于是铸成大错。 ~~ 夜很深了,薛白还没有睡,走到大堂上,看到了被绑在那的裴奰,以及立在一旁的魏翎。 “陛下,都招了。”魏翎道:“裴奰曾向臣亲口承认了他陷害颜杲卿、颜季明之事。” 薛白并不意外,因为就是他让魏翎去探裴奰的口风的。 “陛下,臣知罪!” 裴奰磕头不已,痛哭流涕,嚎道:“臣太想立功了,一听到那些将领闹事,就上表弹劾。臣被美色所惑,昏了头,铸下大罪,唯请陛下给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薛白看着他那哭红的双眼,不为所动,道:“你也是为大唐立过功的人,为何要这么做?” “臣……臣病了,好色成疾,臣必定痛改前非……” “朕问你为何要构陷颜杲卿、与朕对着干。” 裴奰愣了好一会,方才犹豫地回答道:“臣万万不敢忤逆陛下,臣只是……只是觉得……这么做会有机会……” “何种机会?” 裴奰磕头道:“臣该死。” “朕问你,会有何种机会?” “臣误以为,能踩着颜杲卿……青云直上。” “好,朕明白了,你是笃定了朕会忌惮外戚势力过大,也笃定了朕的新法成不了。你并非与朕对着干,只是不看好朕的国策,下注在另一边。” “臣罪该万死!” 薛白问道:“说吧,你是如何受严庄驱使的。” 听到这个名字,裴奰终于反应过来,连忙道:“陛下明鉴,全都是严庄在背后主使啊!他吃准了臣好色的弱点,设计对付了臣,让臣对付颜杲卿,想要接替颜杲卿的位置……” ~~ “今日我见了陛下,陛下委我以重任,命我整理河北的田册户籍。” 严庄坐在黑暗中,对着几个人缓缓说着,又道:“你们回去以后可以告诉你们的主家,放心,陛下不是冲着我们来的。陛下忙着变法,只须我们表态支持,此番便可有惊无险。” “是。”他对面几人纷纷答应。 这些都是范阳降将派来的使者。 随着新君即位后的种种政策,他们这些人是渐渐感到不安的。 毕竟天宝年间,朝廷下放给了范阳极大的自主权,军政财税有节度使一手掌握,如同自成一国,如今随着军屯,士卒们渐渐安定下来,而一旦变法,朝廷便能通过土地直接控制士卒,也便是把税赋之权收了回去。这样下去,他们这些人也就没了价值,谁知往后朝廷会不会秋后算账。 出于这种角度考虑,他们对新政是有所不满的,遇事不决,便派人来问严庄。当时严庄让他们安心,称他自有安排。 这安排也不复杂,他收买了裴奰,指示裴奰不断地构陷颜杲卿。 若天子没有亲自过来,只在东都看奏折,无非会有两种看法,或认为颜家恃宠而骄,或认为是世家大族在对付颜家,那要么怀疑颜杲卿的忠诚,要么怀疑其能力,严庄都有趁机上位的可能。 至少此事在他看来是绝对安全的,因为新法一出,朝廷必焦头烂额,顾不到范阳。 他唯独没想到,薛白亲自到范阳来了,所幸今日面圣,薛白依旧相信他。 “还有,不论他们想做什么,近来都放老实些,忍到陛下南归之后。” “但不知要多久?” “要不了多久。”严庄道:“天下各州县不可能不出乱子,也许此时消息都已经在路上了。陛下最担心河北,我们却要他知晓,河北是最不需他操心的……” 正说着,有人赶到门外,像是有急事要说,严庄一看,见是自己派去盯着裴奰的人,当即让人到偏厅汇报。 “怎么了?” “阿郎,裴奰被带走了。” “为何?” “小人不知为何,只知魏翎去见了他,不多时,便有一队人闯入府内将他带走了。” “闯入?”严庄深感不安,皱眉沉思起来。 他来回踱着步,思忖着各种可能性,脸色渐渐凝重了下来。 末了,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啪。” 严庄把手按在桌案上,克制着心中的害怕,咬咬牙,下定了一个决心,让人先把田承嗣的使者招过来。 “我要去见田承嗣,与你一起出城。” “明日出城?” “不。”严庄道:“今夜就出城。” 话音方落,外面竟有仆从赶来,道:“阿郎,圣人召见……” “什么?!” 严庄目露惧意,连忙与那使者低声道:“你速速去告诉田承嗣,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我若出事,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这番话,听得那使者也有些慌张,转身就想走。 严庄一把将人拉住,道:“从后面走。” 若有可能,他也想一起逃走,可他知道已经走不了了,只能寄望于今夜还能再次过关。 ~~ 见到薛白时,严庄心里稍感踏实了一些,因为堂内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天子就像是半夜无眠,想找人聊聊天。 “朕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长安酒肆,你们高谈阔论,骂李林甫奸佞、谈大唐积弊。” “是,臣当时年轻识短,让陛下见笑了。” “当年你助朕攻入洛阳、除掉安禄山,朕问你为何,你说你辅佐安禄山造反是为了改变世道,结果发现错了。这是真话吗?” “回陛下,是真话。” 薛白道:“但如今变了。” 严庄微微一滞,预感到不妙,继续遮掩,应道:“臣变迟钝了,也变懒了。” 薛白深深看着他,道:“朕原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反抗不公,渐渐看明白了,你是出于自私而已。” “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好不容易平定了天下,有人想着造福人民,你想的是牟一己之利,故而才迫害忠良,煽动士卒闹事,不是吗?” “臣惶恐,臣不知这些传言是何处来的,臣一直恪守……” “还敢狡辩?!” 薛白突然喝了一句,当即有禁卫推门而入,且把裴奰也提了上来。 “严庄小人!” 裴奰一进来便对严庄大骂不已。 “陛下面前你还敢否认?!若非你狼子野心,设计于我,我岂能至此地步,厚颜无耻的乞食奴、婢生子,你这等小人竟也能忝居高位,祸害生黎!” 他大概也知自己难逃一死了,干脆一逞口舌之快,骂得颇狠。 严庄拜倒在薛白面前,却是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裴奰指证完成,薛白问道:“严庄,你认罪吗?” “裴奰冤枉臣,恳请陛下明鉴。” “陛下,罪臣有证据。”裴奰道:“他侵吞叛军的缴获,收买将领,结交胡人,种种恶行,臣皆有罪证,他逃不掉!” 严庄依旧不肯认罪,还反问道:“裴奰,你冤枉了颜杲卿,还要构陷我,意在何为?” 裴奰大怒,忽道:“陛下,严庄不肯认罪,必是为拖延时间……他结交了叛军要造反,臣请斩杀了他震慑河北诸将。” 严庄脸色微变,连忙俯下头去,道:“清者自清。” 薛白愈觉失望,挥挥手,吩咐将他们拖下去。 之所以见严庄,薛白并不是需要他的口供,只是念在他出身微寒,本该支持新政,想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 但既然严庄想拖延,薛白也大可等着看看,那些河北降将们是不是真的还敢再反一次。 ~~ 次日,范阳官员听闻天子拿下了严庄,顿感风声鹤唳,深怕逼反了河北将领。薛白却是不以为意,再次微服出巡,去见了杜甫。 杜甫任河北提兴学事司,在范阳城中自有偌大官署,可他空闲时却也会跑到城外亲自教导一些寒贫人家的子弟,作为一种上行下效的引导。 久而久之,人们便在燕郊盖了个草堂供他们教学,名为“浣花草堂”。 薛白微服而来,也没惊动旁人,这日与杜甫坐在草堂中,谈的便是严庄之事。 “严庄虽受过出身贫寒的苦,却没想过庇护世人不再同样受苦,可见此同情之心并非人人生而有之,需靠教导而来啊。”杜甫感慨道。 薛白笑了笑,道:“杜子美这是教书教出经验了。” 杜甫忽眉头一拧,道:“发生了这等大事,陛下如何还出城来?万一严庄的同党兵变,岂不危险?” “你久在范阳,说说哪些人是严庄的同党?哪些人又会兵变?” “自是那些跋扈将领、内附胡人。”杜甫道,“河北情势之复杂,便复杂在这些动不动便要拔刀相向的桀骜不驯者身上。” “那朕便看看,他们敢不敢对朕拔刀相向。” 杜甫依旧不安,踌躇地要尽快送薛白入城。 薛白则安之若素,捧着茶喝着。 他没表现出来,但心里是有些失望的,严庄之事让他意识到,在现今的大唐,并没有那么多人像他一样想改变阶级之间的巨大差距。 那些庶族、寒门拼了命地反抗,并不是为了改变这世道,而是为了成为高门世族,转过头来欺凌他人。 这让他感到想要达成的理想遥不可及,改变来改变去,终究是什么都没能改变。 想着这些,薛白的目光向窗外看去,见到一个年轻人正捧着书,在教一群衣裳褴褛的孩子们读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琅琅的书声传来,薛白放下茶杯,问道:“那莫非是降将张忠志的儿子?” 杜甫讶道:“陛下竟识得他?” 薛白顿觉欣慰,莞尔道:“终究是子美兄改变了大唐。” 第611章 一波又起 “叮叮当当”的声响中,狱卒苗大壮晃着手里的钥匙,将押着的中年男子推进牢房里。 “老实待着吧你!” 苗大壮锁上门,转身正要走开,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命令。 “慢着。” 那声音不响,却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苗大壮转过身,不耐烦道:“有甚鸟事?” “你知道我是谁吗?” “狗贼,你是我儿。”苗大壮啐了一口,“我管你他娘是谁。” “我是严庄。” “管你是盐装糖装,在我这,你怎么装都没用。” 苗大壮骂骂咧咧,往木栅上又踹了一脚,却见那中年男子端坐在茅草堆上自有一股处变不惊的态度,这是他在以前的囚犯身上从来没看到过的。 他揉了揉眼,仔细一瞧,暗忖这是官气啊。 严庄不急不徐又道:“你不妨去打听一下,我曾两次造反,扶立过两个皇帝,包括当今天子。如今你我有缘,我可送你一场富贵。” “富贵?”苗大壮不当一回事,“鬼才信你。” “你的气运到了,大富大贵指日可待。” 苗大壮懒得多理会这囚犯,直接就走掉了。 严庄眼神里浮过思虑之色,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假寐,维持着高官贵人的风范。 也不知过了多久,牢顶的小气口终于透出光亮来,终于,那狱卒带着叮当作响的钥匙声来了。 “还真是严公。” 苗大壮语气稍微敬重了些,却还有带着傲慢之色,道:“可惜了,严公你成了牢囚,还能给我带来甚富贵?” 严庄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再来,淡淡道:“你来找你的富贵,我给你指一条路。” “哈?” “你到城北丁旺赌坊,找张掌柜,问他‘是否想知道严庄说了什么’,之后,他每问一句话,你便向他收十贯钱。” 苗大壮当即眼睛一亮,迫不及待问道:“真的?” 严庄淡淡瞥了他一眼,意思是这还用问吗。 苗大壮不自觉地搓着手掌,暴露了他对这份钱财十分动心。 可他也有一股小人物的精明劲,嘴上却道:“不对,你想害我哩。替你带话,可是犯大唐律的事。” 严庄闭目不答,一副笃定的模样。 苗大壮眼珠转动,自思量了一会,嘴里说着“我才不会上你的当”便大步走掉了。 严庄睁开眼,看着那离去的脚步愈到后面愈快,心知苗大壮一定会替他带话。 那丁旺赌坊乃是燕军降将张忠志开的,张忠志投降之后,把三个儿子都送到了范阳府学为人质,但却在平卢广纳姬妾,又生了许多子女,连私下让人开赌场都是起名“丁旺”,隐隐透露出有可能与朝廷反目之心。 严庄手里有不少张忠志的把柄,如今他落了狱,张忠志必然关注事态的发展,一点小钱肯定是愿意花的。 果不其然,就在当天夜里,苗大壮又回来了,神态已然完全不同,抑制不住的眉飞色舞。 “好嘛,严公你还真有些能耐,张掌柜让我来问你几句话。” 严庄道:“这不过是些小钱,我说了,你将要有大富贵。” “我就爱赚小钱,不求大富贵。”苗大壮道:“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说有的没的。” “好。” 严庄心中微哂,老老实实答了,一二日内,他便助苗大壮赚到了不少钱。 可接着,在苗大壮正志得意满之际,严庄问了他一句话。 “那些钱,你敢花吗?” 苗大壮一愣,道:“你什么意思?” “你若敢花那笔钱,旁人知你突然暴富,必知你在牢狱里收受贿赂,于你有杀身之祸,那些钱,劝你趁早丢了吧。” “放屁!” 苗大壮自是不可能把到手的钱财舍弃掉的,心想着藏起来总是早晚能用的。可渐渐地,他也感到不踏实。 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拿钱带话,已经上了严庄的贼船了。 严庄只要一开口就能戳破这件事,自己要么丢掉差事,搞不好还要被杀头咧。 苗大壮想到这里,难免心虚,当即就露了怯,眼神游离了起来。 严庄遂道:“放心吧,你命里有这一场富贵,谁也拿不走,我便是来助你的。” 他是连安禄山都能怂恿叛乱的人,要想拿捏一个小人物,更是手到擒来。于是连哄带骗,让苗大壮替他联络了更多的降将。 这个过程中,苗大壮又收了许多钱,愈发不安起来。骤然得到了超出他能力太多的钱财,使得他完全被这些钱财俘虏,成了钱的奴隶。 由此,严庄也就能更容易地操纵苗大壮了,寻了个机会,故作神秘地问了一句。 “你可知自己的富贵在何处?” “你要是想让我放了你,那不可能,我也做不到。”苗大壮十分警惕。 严庄嗤之以鼻,道:“我不需你放了我,只需你找纸笔来,让我写一封信,你替我送出去。” “不行,那我不就成了你的同谋了。” “呵。”严庄道:“你可知近来与你联络的都是什么人?他们手里握着范阳几乎所有的兵马,他们对我的态度你也看见了,能与我同谋,便是你登天的造化。” “你说得这么神,还不是在这里蹲牢狱。” “我蹲的是牢狱吗?”严庄道:“是时机。” 苗大壮还没见过这么有气场的人,又被唬住了。 严庄见状,终于向他透露了一些东西,缓缓道:“范阳毕竟是范阳将士们的天下,现在天子跑来作威作福,诸将皆感不满,尤其是我被打入牢狱,更是要激起大变乱啊。” 这话,苗大壮信。 安禄山、史思明造反时,他已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经历过当时的动荡。 “这封信我写了,若能阻拦叛军,那你是功臣;若不能,待到时局有变,你还是功臣。明白吗?” 苗大壮愣愣的,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严庄懒得再作解释,道:“拿纸笔来。” 苗大壮至此已经懵了,遂出了大牢去寻了纸笔来,严庄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两页,折好,仔细叮嘱了苗大壮该如何将它送出去。 “切记,不可让任何人知晓。此事之后,你富贵可期矣……” 这件事之后,严庄也就没有更多手段了,坐在牢中耐心等了两日。 他掐指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才又在送饭时让苗大壮近前来。 “想必这两日内,范阳城就会有变乱发生。介时,你第一时间来此,开门放我出去,我保你一场荣华。” “我都说了,我放不了你,牢头能杀了我……” “到时天子都得丧命,岂惧一牢头。” 严庄冷笑一声,竟是狂态毕露,再无顾忌。 他站起身,挥舞了两下手臂,指点江山,十分激昂。 “这会是我第三次造反,引范阳兵弑君,这个皇帝操之过急了,必然要为他的新法殉葬。到时长安幼主即位,河北诸将各自裂土自封,不再管朝廷管辖,我亦会是一方诸侯。” 苗大壮听得一愣一愣的,后面那些也没能听懂。只记得严庄最后像他承诺了一句。 “到时,你的富贵也要来了。” ~~ 时间一天天过去,苗大壮从害怕渐渐开始期待。 被押进牢里的贪官污吏日渐多了起来,严庄会在牢里与他们谈论着新法的利弊,认为皇帝是做不成的。 苗大壮偶尔听了一两句结论,了解到当今天子正在激化矛盾,时局要动摇。 他遂觉得世上旁人都是蠢货,唯他从严庄的分析中看到了未来。于是每天睁眼第一时间就在想,今天是否会生变,从此自己要也当人上人了。 这天,他在班房里睡着了,隐隐约约听到牢头正在与人聊天。 “好大动静。” “是田承嗣、张忠志他们入城哩……” 这句话落入耳中,苗大壮倏地惊起,擦着口水就跑出来,站在那盯着牢头,目光落在牢头腰间挂的一串串钥匙上。 变乱已起,他要一飞冲天了。 “大壮,你瞪我做甚?!”牢头还在吮着一根鸡爪,抬起头来,叱了一句,“愣种,尽天呆头呆脑的。” 苗大壮道:“田承嗣、张忠志反了。” “什么?”牢头露出诧异的表情,道:“你从哪听说的。” 苗大壮心想着,只等城内大乱,就要牢头留下钥匙,他要把严庄等人都放出去。 因这些念头,他不免显出狂态来,对牢头也不再像往日那么恭敬。 “娘的,你还看我。”牢头恼了起来,“皮痒了想让老子收拾一顿是吧。” 苗大壮心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等我飞黄腾达了,让你跪在地上啖狗肠。” 也就在此时,有官吏迈着大步走来,道:“传个话,三日之后,将严庄押赴南城门,斩首示众……” 苗大壮有一瞬间还在想这是天子眼看着叛乱了,要除掉严庄,可快就反应过来时间在三日之后,那或许就意味着并没有叛乱发生。 “滚开,你个愣种。” 他还在发呆,已被牢头撞到了一边,这一撞,他的美梦也就被撞醒了。 三日之后,南城门附近站满了人。 苗大壮跟在两个狱卒后面,看着严庄的背影,感到每一步踩出去都是软的。 他害怕极了,知道如果被严庄牵连,自己就是死路一条,还要连累家小。而严庄只需要大喊一声就能害死他。 因此,他整个人都是失魂落魄,直到听得那一声“斩”,才突然一个激灵,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吓尿了。 “苗大壮,你真是个愣种,看人杀头也能吓尿了,滚。” “诶。” 苗大壮连忙应了一声,飞快跑回家里,抱起他这阵子收到的钱就往外跑,一路跑到一个断头巷里,四下一看,见无处可去了,他把手里装钱的布包往地上一丢,见了鬼般的就逃远了。 他知道自己也许会后悔。 当他终于逃回家里,喘着气,站在院子里看向天空,听着隔壁院子的鸡鸣狗吠,孩童的打闹声,他忽然觉得自己前阵子就像是魔怔了,此时只希望没有任何的变乱,能这样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 “斩!” 薛白看着严庄的头颅应声而落,目光向田承嗣、张忠志、侯希逸、刘客奴等范阳将领们扫视了一眼,见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 其实,严庄不过收买了裴奰对付颜杲卿,就已发生的事而言,罪不至死。别的不说,天宝年间的政治斗争当中,手段比严庄恶劣者不计其数。 但薛白还是处斩了严庄,因为知道这些范阳将领们私下里都与严庄有所勾结,有利益往来。杀人灭口便是为了安他们的心,以示既往不咎之意。 这并不代表朝廷软弱或妥协,相反,在前几日,诸将最有可能叛乱之际,薛白没有任何的安抚,安坐于范阳冷眼看着他们的反应,直等到他们纷纷到范阳请罪,才宽恕了他们。 于是,一颗首级被挂在了城门之上。 “我本以为,严庄会再次造反。” 田承嗣正抬头看着,忽听到身后有人低声说话,转头一看,见是张忠志。 他摇了摇头,道:“难,我不会跟着他再造反。” “因为你的子侄也在范阳为人质?”张忠志低声问道。 “与这无关。”田承嗣道,“若是圣人登基之前,或许还有机会。可朝廷军屯这么久,士卒们人人皆有田亩马上要丰收了,割了麦,大半都是自己的,谁会跟着造反。” “看来你有打算过?”张忠志道,“否则你怎知士卒们不跟你。” “啖狗肠,不必拿话套我。我在关中就是败在圣人手上,如何还敢反他?” 张忠志叹了一口气,心想严庄说的不错,朝廷原本是通过控制高门大户来控制天下,通过控制各地将领来控制士卒,而变法的本质,就是削弱中间这层关系,直接增强朝廷对庶民、对士卒的控制力。 这次不叛乱,随着越来越多新政策的推进与落实,往后就更难了,安安稳稳地当大唐臣子罢了。 而此番张忠志没有叛乱的原因与田承嗣不同,他是被小儿子写信说服的。 张惟简在范阳府学随着杜甫读书,如今已学有所成,写信给张忠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各种分析,称顺服天子才是张家的长久之计。 那信,张忠志没太看得懂,他也不在乎。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儿子里终于有一个文武双全、见地不凡的了,早晚要成才,把他的家族传承下去且越来越兴旺发达,像是世家大族一样。因此,他不忍坏了儿子的前途。 说来可笑,薛白一心变法以削弱世家大族,而严庄所作所为却是想要成为世家大族,张忠志之所以没叛乱亦是想成为世家大族。 这般看来,薛白倒像是一个独行者,逆着人们的心意,为了可笑的理想而一心孤行。 可他心里坚信,他才是顺势而为的那个。 随着不停的发展,大唐已经到了世族注定衰弱,寒门庶族逐渐崛起的时候。阶级之间的差距不断减小,这是不变的规律。 那些沉默无言,还不能发出声音的人,才是新政的支持者,厚实而庞大,这股力量也终将得以展现。 ~~ 范阳诸将没有变乱,薛白在河北的行事也就顺利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洛阳紧急递来的文书。 展开一看,薛白不动声色地将它放到了一边,继续与河北诸臣谈笑风生。 直到所有官员退下,他才再次摊开这封信报,独自坐在那一字一句地再看了一遍。 其内容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新任的江南东道安抚使刘展谋反。 刘展其人,薛白见过几次。那是在讨伐史思明之时,刘展被借调过来,他颇有能力,立下了一些功劳。 但最让薛白印象深刻的是刘展出身微寒,为人有城府,不苟颜笑,但对士卒非常体恤。正是因此,薛白才在施行新法后调他到江南东道这个税赋重地,让他以武力保证新法的施行。 这种情况下,有人告刘展谋反,薛白的第一反应是为了阻挠新政的诬告。 可他收到的这封密报里,却是指出刘展乃是开元二十三年间在东都造反的刘普会的养子,甚至牵扯到天宝年间华清池刺杀玄宗的案子。 密报里还列举了一些罪证。 薛白轻轻敲着手指,闭上眼思忖着,认为这件事不是小事。 若刘展真的反了,后果必然非常严重;就算他不是真心谋反,有人罗织出这么详尽的罪名对付他,未必不能真逼反他。 奏折是以杜有邻的名义递来的,而具体查到刘展往事的,却是如今在江南东道负责变法的转运使李藏用。 这件事与裴奰弹劾颜杲卿一事很像,可想而知,往后还会有越来越多类似的事。 薛白或许可以从河北赶赴江南处置,却不可能再从江南赶到山南、岭南,这不是天子该做的事。 可以预见朝廷变法的阻力正在逐渐加大,薛白思来想去,决定依原计划沿运河南下。 而刘展正在苏州,若他真心谋反,一旦御驾过了江淮,他便有可能沿运河而上,劫持天子。 但目前并没有人阻止薛白,此事是密奏,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数日后,薛白从范阳启程,继续巡视河北。 临行之前,他下旨放了颜季明,却也贬了颜季明的官,惩戒他闯入朝廷封禁之地,这是依唐律处置的,毕竟颜季明与史朝英来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你阿爷说你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想把你送到长安,你怎么看?” “陛下,我没有不务正业。”颜季明道,“我想留在河北,想要有朝一日为大唐扫清外虏,平定塞外!” “你已经被罢官了。” “陛下不是说过吗?只要史朝英立下功劳,便能证明我的清白。”颜季明道:“我要去回纥部再次劝说她的部属。” 薛白摇头道:“那你还是随我走吧。” “这是陛下的旨意,还是私下里劝臣的?” “算是旨意吧,说来,你也算是国舅。” “怎么能‘算是’呢。”颜季明道:“大唐男儿当纵横四海,廓清寰宇。我不愿回长安当甚国舅,显得与杨国忠相类。” 薛白看着他神彩飞扬的样子,感觉到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于是,点点头,纵容了他。 ~~ 御驾继续南下,一个月后过了黄河,到了宋州,薛白收到颜真卿的奏折,请求让他结束巡视,返回东都。 原因是,颜真卿认为刘展叛乱之事是真的,且是切实看到了证据,可以证明刘展参与了当年华清宫的刺驾案。 此前,薛白一直认为,刘展与颜杲卿一样是因为新法而被人冤枉的。他依着原定的计划南巡,其实也是想表达对刘展的信任……因为相信刘展才敢没带太多兵力就亲赴险地。 但颜真卿的奏折打破了薛白这个想法。 他再继续南下,很可能是会有危险的。 考虑了许久,薛白提笔给颜真卿写了回复,他认为哪怕刘展真的要谋反,但其刚到苏州,不可能有充分的准备,何况眼下还没举旗。若天子因此惧怕而不前,坠了朝廷声威不提,反要被刘展察觉到事情败露。倒不如他继续南下,趁刘展尚未发动将其摁住…… 写了信,薛白吹干墨迹,忽然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刘展刚到苏州,便是叛乱也掀不起大波澜。颜真卿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担忧之意却很深,一心要让他返回东都,担忧的真是刘展吗?或是有其它不便言说的变动? 第612章 税 通济渠从郑州出黄河,至盱眙入淮河,乃是大运河上一段重要的水系。 宋州便是运河上处于宁陵以南的一座都会,安史之乱时,因张巡抵抗住了叛军,宋州城并未遭到太多的破坏,规模依旧,人口繁稠。 原本历史上,杜甫年迈之后故地重游,触动了对亡友李白、高适的怀念,写诗回忆往昔同游宋州的情形,说的是“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可见宋州之兴旺。 今世,大唐并未再现那种“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的境地,世间少一首《遣怀》,宋州城更加繁华。 宋州刺史名叫郑慈明,出身于荥阳郑氏。 他听闻天子出巡到了宋州境内,原已做好准备到宁陵去迎接,然而这边才起程,他却得到消息,御驾已经折返回洛阳了。 对此,郑慈明并不意外,当即写了一封信给现今的河南转运使李峘。 送出信之后,他顿时感到一阵困意来袭,遂抚须自语道:“夙兴夜寐,忙了几个通宵,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啊。” 是夜,通济渠上依旧千帆过境。 舟楫声传不到城中,大宅内一片宁静,郑慈明睡了一个好觉。 一觉睡到大中午,他睁开眼躺在床上懒得起来,直到心腹管事在外面连着敲了好几下门。 “阿郎,出事了。” “进来说。” 郑慈明气定神闲地打开了屋门,拿起一张报纸坐回榻上,道:“慢慢说,出了何事?” “今早,有个年轻人到运河码头边的转运使司,说是要交接公文,亮的是户部的牌符。刘捷就没多想,让他到仓曹去了,过了一个时辰,那人还未出来,刘捷再招人一问,对方竟带了十多个账房先生查了今年通济渠经过宋州的各个账目。” “那些账没问题,怕什么。” “刘捷想到御驾昨日才走,今日就出了这事,担心有人针对阿郎,连忙派人来禀报,问是否把人扣下来?” 郑慈明思忖了一会,缓缓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查,此事就当不知道罢了。” 话虽这般说,他也看不进手里的报纸了,早膳也顾不得吃,直接赶到州署衙门,招过属下们又是一番敲打,说朝廷如今施行新政,督促得又严,让他们务必做好份内之事,不可违法乱纪云云。 义正辞严地说到这里,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竟是有人直接策马到了州署之外。 郑慈明暗忖何人这般无礼,接着就看到河南转运使李峘大步赶了进来。他一愣,连忙上前相迎,道:“李使君如何亲自来了?” 此时他已意识到出了问题了。 果然,只见李峘皱起了眉,拉过他,低声问道:“你未见到圣人吗?” “御驾不是已转回东都了吗?”郑慈明错愕应道。 李峘脸色更加凝重,道:“仪仗确实返回了,我亲自到宁陵接的,但圣人并未在其中,只带了少部分人继续南巡了。” “什么?可下官并未见到圣人啊,” 郑慈明不敢相信会出这样的事,他昨日听闻御驾转回,便认为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搞错。 没想到这个天子如此任性妄为,一点也不体恤臣子。 须知,迎驾、送驾都是有一整套礼仪流程的,他们这些当官的准备这些流程往往都是极为辛苦,天子既不配合,这些辛苦自然也就白废了。 “你未见到圣人?”李峘原本皱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喃喃自语道:“但他会去哪呢?” “是啊。” 郑慈明也跟着思忖起来,接着,他便想到了中午听到的那件事。 踌躇片刻,他道:“使君,有件事……今日有个年轻人,到了宋州的转运使司查账……” “随我接驾。” 李峘十分果断,闻言转身便走,大步流星。 郑慈明快步跟上,道:“使君放心,运河上的账经得起查,下官也经得起查。” “我当然知道,但眼下朝廷在变法,变法就是变天。” 这日天色很好,他们匆匆赶到宋州转运使司衙门,翻身下马的同时就开始整理衣冠,迈着整齐的小步迅速入内,深呼吸着,准备对天子行礼。 “下官见过使君、见过刺史!” 然而,迎出来的却是转运判官刘捷,殷勤地拜见了二人。 李峘直接问道:“圣人呢?” “什么?” “今日前来查账的那个年轻人。”郑慈明拎起刘捷,追问道:“他在何处?” “走了,带走了一些账本。” 李峘一听,忧虑地问道:“你拦着他没有?起了冲突?” 他是深知这些地方官员的秉性的,在地方上被捧惯了,拿腔拿调都是常有的,作威作福的也不在少数。遇到这种被要账本的事,只怕刘捷得罪了对方。 “没有。”刘捷却很机敏,道:“我原本很是窝火,想教训那人一顿。但想到御驾昨日就在境内,不敢造次,便先请示了刺史,他果然是圣人派遣来的吧?” 李峘心想那或许便是圣人本人,问道:“往哪边去了。” “下官派人跟着,往城南去了。” “随我去找。” 李峘马不停蹄,出了城,沿着官道走了一阵,见到了刘捷派去的人,一问之下,在前方跟丢了。 他遂要了地图查看,选了一条难走的小路继续往前找,果然,在一个山神庙前见到了一大队人,看气势便知是圣人的随行人员。 “竟真在此。”郑慈明叹服不已,问道:“使君如何知晓的?” 李峘没有得意,脸上的忧虑之色反而更深了,道:“这个村子有一片近年才分出去的官田。” “原来如此。” 郑慈明说着,忽然想到一事,瞳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似受了惊。 他意识到,漕运的账虽然没问题,但今年装船缴纳送到东都的秋税以及农户运到码头的粮食都记了账,还没与各个县署的平了。 他张了张嘴,想吩咐身边人一两句话。 “走吧。”李峘已开口道。 他们再次整理着衣冠,上前道:“河南转运使、宋州剌史,求见圣人。” 遂有一人出来,打量了他们一眼,道:“圣人不在此处,在前方的村子里。” ~~ 李峘、郑慈明换了一身粗布衣物,走到一个农户的家门口,已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当然哩,今年的年景好哩,不打仗,河也疏通了,能不丰收吗?” “这么好的年景,老丈能过个好年了。”有个年轻的声音问道:“交完了秋粮,余下多少粮食?” “二十五石,小老儿还种了八亩桑田,回头可织出四匹帛来。” “老丈这四口之家,一年二十五石粮,过得很紧啊,算下来也就勉强可以维持吧?” “一年到头有得吃那就不错哩,总好过往年啊。” “老丈种了几亩田?” “三十八亩,种出了五十三石粮哩。” 听到这里,郑慈明连忙迈步入内,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年纪,器宇不凡的男子正与一个老农对坐着,在院子里闲聊。 一瞬间,他便已确定这人便是当今天子,但还是回头一瞥李峘以确认一下。 李峘已经在行礼了。 “臣……” 薛白扫视了他们一眼,目光威严,同时挥手一摇,意示他们不可道破他的身份。 李峘想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止住了。 郑慈明欲言又止,坐立不安。 “这俩?”老农站起身来。 “老丈不必理会他们,是来找我的。”薛白道:“老丈种了五十三石,如何只剩下二十五石。”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几下,算了起来。 “三十八亩田,宋州属于中等土地,田税为十一之数,每亩须纳一斗,老丈最多也就纳四石的田税。” 老农虽然没读过书又不识字,可在这件事上却还不糊涂,掰着手指头说起来。 “郎君有所不知啊,小老儿原本是没有田的,种的这三十八亩地,那是三年前租的官田,得交两成的田租咧,八石田租,四石田税,十二石哩,另外还有三匹帛。” 薛白看了郑慈明一眼,若有深意,继续与那农夫聊天,道:“这田地既然不是你所有,如何还要交田税,这是重复收税啊。” “郎君这是什么话?小老儿还能不交税不成?” “这田税,朝廷是向地主收的,不是向佃户收的,若是旁的地主把田租出去要多收一成也就罢了,州县衙门这么做,岂不是偷吃了一成的田税?” 随着这句话,郑慈明额头上已沁出了汗水,开口想要解释些什么。 薛白已向老农问道:“那该是剩四十一石粮,如何只有二十五石?” “还有支移钱,十二石粮小老儿可运不到洛阳,得由县署派人运……” “好嘛,朝廷规定脚钱不收了,地方上就换了个好名字。” 老农听这年轻人嘲讽官府,有些怯,连忙道:“郎君说话可得小心些。” 郑慈明心里更怯,偏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之后便听这老农掰着手指头数。 除了支移,另还有农器钱,这是因为如今才分出去的田亩多,不少农夫都没有农器。 这农器朝廷虽然让各地的冶炼坊锻造,让地方官府租借给农户,但地方上却以派分这些也需要大量的人力为由,另征收一部分钱。 此外,和籴依旧是大头,也就是官府出钱买走农户的粮食,作为军粮或赈灾之用。 但薛白仔细一问老农和籴的价格,就摇了摇头,之后便看着郑慈明,许久不再说话。 郑慈明被看得愈发心慌,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道:“臣请陛下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吧。” 这场景看得那老农愣了好一会,眨了眨眼,道:“郎君,你可莫为了过瘾这般演着玩,要杀头的哩。” 薛白笑了笑,与郑慈明开玩笑道:“听到了吗?要杀头的。” 郑慈明大惊失措,又磕了好几个头,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都是各县官吏欺上瞒下!臣……臣失察!” “失察。”薛白道,“但你的账做得很漂亮,你的功绩也安排得很好,很醒目,朕都看到了。” “臣……臣惶恐。” “不急,且在这村里住上一夜,明日回宋州再谈吧。” ~~ 回宋州的一路上,能看到包河流水潺潺,一道道水渠引着河水蜿蜒向各片农田,俨然一幅桃花源的场景。 继续向前,通济渠上船帆往来,繁盛非常,城池也很兴盛,道路宽阔整洁,商贸热闹。 不可否认这都是郑慈明的功绩,这些都不容易做到。 比如,通济渠因为携了大量黄河的泥沙,常常需要疏浚,此前安史之乱时河道便堵了,郑慈明能治理成这样肯定是费了心思的,包括这些水渠修成也不容易。 倘若薛白不是微服私访,而是随着仪驾由官员们引导而来,看到的全都会是这些功绩。 到了州署,郑慈明悄悄向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速去处理各县署的账册。 然而,他随着薛白进到大堂,却又是一愣。 因为他看到,竟有十余个账房先生已然在大堂上对账。 “如何?” 薛白往主位上坐下,道:“诸位可发现了什么不妥?” “回陛下,并无不妥,宋州的赋税征税得当,正是依照朝廷规定每亩一斗的税额征收,与田亩数量相符。所征税赋,四成上供,三成留州,其余为公使钱、羡余,账目清晰,数额准确……” 郑慈明听着,却并没有看到欣慰,而是愈发紧张起来。 果然,便听薛白问道:“这些税额,是从宋州所有的田亩上征收来的。并不是只有一部分人交,另一部分人没交。” “回陛下,据籍册所见,正是如此。” “宁陵有五百顷良田,全属于荥阳郑氏所有,也交了税?” 很快堂上就响起了翻书声。 但一直过了很久,才有账房先生答道:“回禀陛下,我等未见宁陵有人据有五百顷良田。” 薛白又问道:“虞城县,有个名叫王喜的农户,缴了几石田税。” 翻页声又响起,这次过了大概半刻,便有人答道:“六石三斗的粟,四匹帛,其中有五斗的损耗与支移所费……” “下邑县,潘二狗。” “五石二斗。” “同村的孟小丙呢?” “五石四斗。” “可朕亲自问了他们,数目并非是这个数目。” “这,属下从账目里只能看到这些。” 薛白拍了拍手,道:“账做得好,把转运使司的账与各县署和籴的账对一遍,在查宋州所有的官仓。” 过程中,郑慈明一直想开口说话,偏是每次都欲言又止。 最后,他只好给李峘递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陛下。”李峘道:“臣有事想要禀奏。” “好。” 薛白点点头,让他带来的人继续查,起身,招李峘随着他往后堂走去,举止显得十分随意,却雷厉风行。 若不雷厉风行,以郑慈明的能耐,根本不可能让他这么快就看出端倪。 薛白走到州署六曹的院子前,停下脚步,指着一块石头上的刻字,道:“字写得好啊,‘公生明’,道理也都懂。” “陛下,郑慈明上任宋州不过两三年,宋州有再大的问题,并非他能左右。” “朕知道。” “一州刺史所能做的,不过是催县里缴粮,县吏不过十数人,各家各户之粮往往多是地方乡绅代征。” “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李岘道:“陛下到天下任何一农户家中询问,都能问出不妥来。处理一县一州的官员容易,但再任命一人,恐怕也改变不了。” 薛白道:“朕之前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有个皇帝微服私访,到了长安近郊一户百姓家中,询问那百姓过得如何,对方破口大骂朝廷盘剥无度,那皇帝听了之后,很是惭愧,下旨免了那家百姓所有的赋税。因此事,他便被颂为明君了。” 李岘沉默片刻,道:“明君典垂天下。” “朕明白了。”薛白道,“朕这样私下查你们,不是明君。得要装装样子,只说不做,才是明君。” “臣斗胆。”李岘道:“治国在于规矩,陛下以坏了规矩的办法挑世子的错处,总能挑到,如此,不能服众,只会使人心惶惶,皆生怨尤。” “你是说,错的不是宋州的地方官,错的是朕。” 李峘因薛白这样钻牛角尖而有些无奈。 他都说得很明白了,郑慈明的错误是天下所有地方官都在犯的错,而薛白以肆意妄为、打破规矩的方式揪出天下地方官的错,这并不能服众。 在他看来,这是诤言,是忠言逆耳。 他并不害怕薛白,因为他是大唐的宗室、忠臣,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臣不敢言陛下有错,臣唯请陛下体恤天下官员。” 薛白问道:“讨伐史思明之时,你支持朕。亲自押着粮食从扬州赶到汴州,为的是立功吗?” 李峘道:“臣为的是大唐。” “那这次,朕变法为的也是大唐,你为何不支持了?” “臣觉得很荒谬。”李峘实话实说,“臣看到陛下一直刻意与百官作对,百官是支持陛下登基的功臣,是为陛下治理大唐的帮手,陛下却从不体恤他们。朝廷的困境在于中枢收税愈难了,陛下却一直在减税。” “你说得不错,正是因此,朝廷才得变法,向该交税的人收税,减轻百姓的负担。” “臣斗胆再问陛下,倘若陛下正站在一根树枝上,此时需要木材,难道会砍掉脚下的树枝吗?” 薛白仔细打量了李峘几眼,道:“你是这么觉得的,因此想方设法地劝朕回东都,是吗?” 李峘犹豫了片刻,道:“是。” 他此前一直有心事没说,此时才终于开口,道:“臣担心陛下的安危,请陛下速归东都。” “为何?”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薛白偏还要追问,让李峘感到有些为难。 也就是他身为宗室,胆子大,遂干脆直言道:“陛下一意孤行,新政又过于严苛,难免会逼反一些官员,臣恐有人会对陛下不利。” “比如,刘展?” 薛白这问话的语气显然不信刘展要反,像是更相信郑慈明会对他不利。 或说他更相信一些保守派故意逼反刘展,以阻止他继续变法,比如眼前的李峘。 “是。”李峘道:“刘展曾在臣麾下,正是臣收到举报,便让李藏用暗中调查他,得知他有谋反之意。因此,臣特意从郑州赶至宋州,劝陛下东归,恳求陛下信臣,臣绝非为包庇郑慈明而来。” 照他的说法,他收到举报、查到刘展要谋反,一方面告诉颜真卿,让颜真卿上表劝回天子,另一方面也写信给各州官员,让他们阻拦天子继续南下,同时,他自己也赶过来相劝。 只不过他此前的表现太过着急,加上宋州的赋税被查出问题。看在薛白眼里,倒显得李峘是个大贪官,跑来是为了遮掩罪迹一般。 这天傍晚,禁军追到了郑慈明派去送信的使者,拿到了郑慈明写给李峘的信。 薛白拆开看了,信上所述,却是给李峘回信,说天子并未南下,请李峘放心,后面则是赞颂了李峘的忠肝赤胆。 这般看来,李峘说的都是发自肺腑。 次日再奏对,他依旧是这个态度。 “臣恳请陛下回京,社稷安定,在于尊卑秩序,绝非微服私访啊。” 薛白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反而问了个题外话,道:“你说,宋州的税赋出了问题,罪不在郑慈明,这是天下官员皆会犯的错。那你再判断一下,郑慈明是否有贪墨重税、侵占田地?” “臣了解他,他出身名门,品性高洁。御下不严,或有纵容包庇之举,绝无贪墨侵占之行。”李峘道:“宋州的税赋,不过是陈年积弊,难以解决罢了。” 在李峘看来,薛白强迫地方官只靠新法就实现税赋均衡,完全是强人所难。 “那好。”薛白道:“那便打个赌,倘若果真如你所言,朕便立即起驾东都。但若是朕拿到郑慈明贪墨的证据,你便随朕见一见刘展吧。” “臣遵旨。” 李峘行了礼,还未直起身,却已有人捧了一个带血的匣子进来,双手递在薛白面前…… 第613章 激化 李峘常年与名门世族往来,自诩对郑慈明十分了解,那是从不谈钱这种俗物的雅士,风骨高洁,不可能有贪墨之行。 可他目光落处,却见薛白打开那匣子,拿出了一撂契书来,一一摆在桌上。 “郑慈明是不贪,可一贪就是上千顷。”薛白放下其中一页说道。 说的也仅仅是其中一页。 而这一匣子的契据、礼单、账册是郑慈明替其族人、亲朋故旧侵占田亩税赋的证据,涉及三州之地上万顷。 李峘看着,目光满是不可置信。 反倒是薛白很能理解郑慈明,唏嘘道:“不怪他,想必他也是被族人胁迫。这是人性使然,大家族有这个实力,稍克制不住欲望便要兼并土地,如百川汇海。” 他并不愤怒,在他看来这些事的发生并不是因为郑慈明的人品低劣,而是制度的不完善乃至于纵容。 李峘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了高贵的头颅,道:“臣罪大恶极,请陛下重惩。” “你有何罪?” “臣与郑慈明私交往来。” “这不是罪,唐律里也没有这一项罪。”薛白双手扶着李峘的肩,道:“辅佐朕扫除积弊吧。” 自变法以来,他总感到支持者很少,阻力很大,因此不得不努力争取每一份支持,遂以颇为诚恳的语气又劝了一句自以为能打动李峘的话。 “我们该让大唐焕然一新。” 李峘有所触动,点了点头,又问道:“陛下要如何处置郑慈明。” 面对这个问题,薛白稍做思忖之后便有了决断,利落地吐出了一个字。 “斩!” 他深知变法要成功必然要有流血,若不流反对派的血,便要流自己人的血。 李峘张了张嘴唇想要劝说,见他如此坚决,知自己劝不动,那深深的忧虑遂埋在了心里。 ~~ 天气骤冷,江淮忽下了一场小雪。 所幸,各州县的秋税已押解往洛阳,数目大多比往年略多一成。 在许多地方官眼里,这大概可以表示变法已经成功了。 不论朝廷是否认同,总之就是这结果。他们已忙过了今年,随着步入农闲时节,也该放松放松了。 然而,这年初冬,一则消息传开,如同惊雷骤响,震慑了江淮大地。 “圣人亲自南巡,斩了宋州刺史郑慈明!” “为何?” 消息传到宿州,宿州刺史南霁云闻言大为惊慌,连忙追问。 一封报纸便递到了他眼前。 他如今识字读报已完全不成问题,仔细看过,上面除了公布郑慈明之罪状,还有天子在斩首时的表态,再有包庇地方世绅侵占田亩、隐匿人口之官员,绝不姑息! 凌厉之气、威压之感扑面而来。 南霁云顿时就苦了脸。 他原是武将出身,平定战乱的过程中才开始跟着张巡学一些治理之道,并读书习字。他天赋不好,但胜在用功,总之是通过了吏部试,才被任命为一方刺史。 主政一方之后,他自诩没什么功绩,新法颁行之后他一板一眼地照着做,也很不顺利,田地也没丈量清楚,也没劝返多少农户归籍。 朝廷派来的劝农使每次见了他都是摇头叹气。 相比起宋州剌史郑慈明搞得有声有色,南霁云自觉是下下等的官。 现在那般优异的郑慈明都被斩首了,他觉得自己也要完蛋。 果然,当南霁云出城迎接天子仪驾,却是扑了个空。实则当他得到消息时,天子已然微服私访,在宿州各个地方逛了很久了。 “听闻郑慈明就是这么栽的。”有官员凑到南霁云耳边小声道。 “你不要吓我。” 南霁云当年平叛时天不怕地不怕,斩自己一根手指头眼睛都没眨一下,如今披上了官袍,反而变得战战兢兢。 等了两天,他愈发心虚焦急。这日到了州署,却见大门外侍立的卫士秩序井然。 他若有所感,快步入内,竟见到薛白正坐在他的桌案后,手里拿着一本他平时看的《春秋》看着。 “陛下……臣拜见陛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如今已能在春秋上作注解了。”薛白留意到,因南霁云少了几根手指,平时是用左手写字的,歪歪扭扭。 他遂拿出一根自己平时用的笔放在桌上,道:“这个给你。” 南霁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原以为自己要被重惩,此时大为惊喜,忙道:“谢陛下恩赏!” 薛白问道:“新法执行得可顺利?” “臣惭愧。”南霁云道:“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嗯,朕这几日在宿州走访了一遍,你做得虽不算好,但也算尽力了。” 南霁云道:“臣无能,那些占有大量田产的狗大户手段层出不穷,臣总是被牵着鼻子走,没能按时清丈田亩,检括的要求始终没做到。” 他垂头丧气地说了一会,想到此时当着天子的面,终究是拿出了当年打仗的精气神来,加重了声音。 “但陛下若能再给臣机会,臣一定做好!” 薛白本不指望一个武人能短时间内学会高明的政治技巧,只要他有无畏困难的态度,保证宿州的大方向不会被带偏,做事的聪明人总是不缺的。 “那好,朕会安排一些人佐助你,过几日,河南河北江淮诸道营田使刘晏会从宋州过来,帮你理清这些事。” “太好了!” 南霁云并没有排挤妒忌之心。 他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的长处不在这些,并不担心刘晏会抢了自己风头之类无关紧要的问题,因这事情能解决就觉得开心。 薛白原本担心这几年南霁云变了,见他还是如此赤诚,颇为欣慰。接着,就与之交代了另一桩大事。 “宿州有多少兵力?朕说的是真正的精兵。” “回陛下,有守护城池与运河的兵马,还算精良,有五百余人。” 薛白点点头,道:“朕听人举报江东安抚使刘展有反意,他已到泗州见驾,因恐打草惊蛇,朕并未大张旗鼓带人来。到时若有变故,由你领五百人拿下刘展。” 他这次真学了刘邦拿下韩信的“伪游云梦”之计。 简单来说,趁着刘展还没准备好造反,他轻装简从南巡,表现出还不知刘展有异心的样子,然后突然把刘展召离苏州。 当然有风险,刘邦伪游云梦成功了,那是因为韩信没有起兵刺驾,刘展也许会做出与韩信截然不同的选择。 此事薛白若与别的官员说,难免又是一番啰啰嗦嗦的劝阻。 南霁云却是漕夫出身,没那么多礼法规矩,很干脆地就应道:“喏!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妥!” 治理地方他没信心,打仗擒贼他却是很兴奋。 “不过是一刘展,哪怕不带一兵一卒,臣孤身一人也可将他拿下!” ~~ 在宿州安排好,薛白便迅速南下,直奔泗州。 他暂时没有再微服私访去探查各地官员对新法的执行情况,因为斩杀郑慈明的震慑作用正是最强烈的时候,而眼下更要紧的问题是解决刘展有可能叛乱这件事。 赶到泗州,刘展还未到,却有另一个涉及此事的官员已然风尘仆仆地赶来见驾了。 “臣江南东道转运使李藏用,拜见圣人。”李藏用迫不及待道:“臣请屏退左右,有十万火急之事上奏。” “你们先下去。” 李藏用待旁人退下,当即道:“陛下可是未收到臣递的秘折,刘展乃谋逆,陛下如何还能南下?” “朕都看到了。” “那陛下可是不信臣所言?”李藏用道:“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刘展乃当年东都叛贼刘普会之养子,他麾下蓄养了一批死士,至今犹信奉‘卯金修德为天子’的金刀之谶。” 薛白对这件事的态度并不算重视,道:“正是因此,朕召了刘展来泗州见朕。” “陛下何不遣人至苏州,斩杀了这妖人,以绝后患。”李藏用语气铿锵。 “岂有不问而诛的道理?”薛白道,“前阵子,朕刚听重臣劝谏,说治国最重要的是要有规矩。” 李藏用对此非常担忧,认为天子此举是一个昏招,有可能直接逼反了刘展。 他推测,接下来无非是两个可能,一则刘展在苏州不动,抓紧时间继续招兵买马,做好造反的准备;二是刘展干脆一狠心,率心腹杀到泗州,除掉这个过于冒险的天子。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次日,有信使飞马来报,呈上刘展的奏折,说刘展已经赶往泗州见驾了。 李藏用对此十分诧异。 因他自知没有冤枉刘展,那就是一个叛逆的养子,一个胆大包天、暗藏祸心的叛逆。 “卯金刀?你们这信这谶语吗?” 薛白看了奏折,见到了李藏用脸上的神情,开口问道。 “臣当然不信。”李藏用答道。 “既如此,这谶言为何能激励那么多人造大唐的反?”薛白道,“是谶言的原因更多,还是他们吃不饱饭了?” 说着,他把刘展的奏折递给李藏用。 “朕信你说的,刘展是刘普会的养子,从小深受金刀之谶的蛊惑。但今日朕看了他的奏折,在字里行间看到的是他对新法的支持,对农民的了解……朕很欣慰,朕自出巡以来,就没见到地方上有几个官员像他一样对施行新法具有热忱。” “陛下!”李藏用道:“你要的难道只是万事附和的佞臣吗?!那是一个反贼啊。” “看了吗?” 薛白指了指李藏用手里的奏折,道:“安知他反的不是玄宗一朝的腐朽贪婪?安知他反的不是土地兼并、高门鱼肉百姓的积弊?” 李藏用听了这话,瞪大了眼,觉得这个天子真是疯了。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刺杀过玄宗皇帝却不造当今大唐天子的反?陛下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李藏用心里想着,又开口道:“刘展曾组织刺杀玄宗皇帝,那便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啊!” “不必激动,他既来了,到时一问便知。” 薛白并没有告诉李藏用他已安排了五百精兵为后手,此事既是绝密,就是不告诉任何人。 ~~ 当此时节,天子先斩严庄再斩郑慈明的消息流传于大唐各地,变法态度之坚决、手段之严苛,使得天下官员人心惶惶,隐有鼎沸之势。 而他还一意孤行,甩开仪驾与护卫,轻装简从南下,把年幼的太子交给外戚大臣留在东都监国。 他似乎对天下世族、官员的怨气一无所知,对自己身处危险之中的处境毫无察觉。 假设有人打算造反或弑君,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比如……刘展。 “哒哒哒。” 马蹄的节奏很均匀,刘展正沿着运河边的官道策马奔驰,急着往泗州面圣。 他身材高大,脸庞方正,眉毛很长,眼睛烔烔有神,有股不怒自威的神色。 他出生没多久,爷娘就过世了,他是由族叔刘普会一手养大的。 “我们姓刘,你可知我们祖上是谁吗?” 这是他小时候刘普会时常会问他的问题,每一次,小小的刘展都会板着脸,掷地有声地回答道:“是大汉皇室后裔,汉高祖皇帝刘邦的子孙!” “不错,卯金修德为天子,我们刘氏,早晚要复兴大汉。” 衣着褴褛的刘普会每一次这么说都显得极有信心,那时刘展仰头看着养父,总是坚信养父能成大事。 后来,刘普会真的起事了,带着一群乞丐、罪犯、流民在东都纵火,攻打粮仓,但很快就被杀光了,被称为妖人。 彼时的刘展还十分坚信养父说过的话,继续走在造反的路上。那些年,唐朝廷也确实给了他一些小机会,官员们开凿运河、和籴、上贡,想方设法地讨唐玄宗的欢心,长安权贵夜夜笙歌,颂扬盛世,漕河两岸尽是血泪。 刘展混入了禁军,借由贪官污吏们扩建华清宫的机会,带人刺杀了李隆基。 那一年他还很年轻,想得很简单,李隆基一死,天下大乱,他便有机会实现金刀之谶。 刺杀理所当然地以失败告终,射出去的那支弩箭,离李隆基还有好几丈远。 之后刘展一直在军中厮混,寻找机会。安史之叛爆发后,有一度他非常兴奋,整夜整夜都因为太过兴奋而睡不着觉,觉得天下大乱了,机会来了。 可渐渐地,他发现,复兴大汉与刺杀李隆基完全是两回事,他在乱世里竟是像一粒沙一样渺小,那些追随他高喊着“卯金修德为天子”的人大多都是想混口饭吃而已。 河北千里赤地,有次他行军半个月找不到吃的,差点饿死。 白骨遍野的情形让他意识到,其实刘普会是一个疯子,兴复大汉只不过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疯子的臆想罢了。 待安禄山在洛阳称帝时,刘展反而非常失落,因为他知道天下人根本不在乎皇帝姓刘姓李还是姓安。 以姓氏为起点的造反,再也无法带给他任何信念的支撑。 此时他已苦心经营了十八年,麾下已有了不少心腹猛将,还有数百只听他命令的士卒,他的反意却淡下去了,因为真正了解了造反这件事,他才知道不容易,换句话说就是“大唐气数未尽”。 后面这几年,他维持着自己在军中的实力以自保,小心掩藏着以前的罪迹,走一步算一步地过着。 这次朝廷变法,他看了很多相关的报纸与公文,了解到了土地、人口、税赋与王朝兴衰之间的关系,也想试着能否改变那些与他一样出身的贫民的命运。 这亦是他的先祖汉高祖刘邦所做的。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从造反、治理天下的角度出发去考虑问题,愈发对当今这个天子感到敬畏。 因为他知道,由自己来做,一定达不到对方的万一。当今天子掌握着王朝盛衰的规律,那是比操弄权术要厉害得多的大道。 怀着这样的心情,当刘展得到天子召见,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泗州。 “吁!” 是日,天已黑了下来,前方在泗洪与盱眙的交界处有一座驿馆,刘整勒马,向身后的随从护卫们道:“在此歇一夜,明日继续赶路。” 他翻身下马,当先入内,四下一看,喝道:“人呢?” 过了一会,才有几个小厮匆忙整理着衣裳迎了出来,领他们一行人往宿。 刘展留意到对方不合脚的鞋,察觉到有些不对,心中便添了一份谨慎,对护卫使了个眼色。 入住了上等厢房,待到夜深,门口忽响起了敲门声。刘展当即翻起,拿出枕下的刀,宿在他屋内的护卫也是个个起身。 “谁?” “敢问,可是刘展刘将军?” “你又是谁?” “我是来救将军性命的,可否让我入内私禀将军几句话。” 刘展扬了扬头,让护卫开门。 一个中年男子在门外作了一揖,入内,问道:“可否请将军屏退左右?” “你们下去。” “将军万不可往泗州面圣啊,否则有杀身之祸……呃……” 刘展忽然伸手,一把扼住对方的脖子,问道:“你如何知天子在泗州,又如何知我要面圣?” “我是泗州官员,因收受重贿,自知一旦被查到就必死无疑,因此前来投奔将军。” “投奔我?”刘展脸色不变,眼神里却隐隐现出不安。 他已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事迹可能已败露了。 果然。 “将军乃开元二十三年在洛阳起事的叛逆刘普会之养子,曾策划了天宝七载的华清宫刺驾案,这些年来一直蓄养私兵,准备起事吗?” 刘展不答。 他心里其实对这个问题是否定的,毕竟他才被调到苏州不算久,根本无法据江南以图天下。 可有时候形势不由人,绝大部分的造反者起事不是因为有信心能成,而是被逼到了死路上,现在就有人要把他也逼死。 “我冒死前来,便是要告诉将军,事情已败露了。将军在苏州的所做所为,得罪了当地的世家大族,他们查了将军的底细,江南东道转运使李藏用表面与将军交好,背地里拿到了将军的罪证,早已递往朝廷,前几日甚至已亲自前往面圣。现在天子在泗州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将军自投罗网。” 刘展脸色冷峻,问道:“若如此,天子为何不直接杀我?” “无非是怕打草惊蛇。” “你诈我?”刘展手上用力,像是要把这人掐死。 “将军信我……呃……我真的想投奔将军……” 刘展想了好一会,还是松开了手,道:“投奔我有何用?” “起事吧。” “当今天子平定安史之乱,败忠王,灭永王,击吐蕃,定南诏,你劝我起事,与送死何异?” “难道将军打算自缚到天子面前,自陈刺杀玄宗皇帝之大罪,请求天子宽恕不成?!” 刘展默然。 “将军何不想想?如今这位皇帝执意检括田亩、人口,以致天下沸腾,昔日玄宗以宇文融行此事,宇文融身败名裂,玄宗从此怠政,为何?这是招天下怨气之举。” 刘展觉得世事真可笑,自己认为的善政,反而成了天子的罪证,成了自己造反保命的原因。 “将军只怕还不知道,严庄、郑慈明等人被斩之后,天子已失人心。不少官员私下议论,都盼着他死在出巡的路上,他们扶持年幼的太子,才好操弄朝政。换言之,将军若起兵杀赴泗州,乃顺势而为,会有不少人暗中襄助。” “你是谁派来的?”刘展忽然问道。 “我方才说了,我是泗州官员。” “你敢说你背后无人指使?” “不瞒将军,我出来之前,确与一些同僚详谈过。他们已做好了打开城门恭迎将军的准备。” 刘展仿佛能够想象到那是一幅怎么样的场景,他在苏州也是这样,因触动了高门大户的利益,那些人顿时同仇敌恺起来,不约而同地对付他。 一如现在各地官员对天子心生反意。 好比一双无形的大手,偏偏将他推到了天子的对立面。 “将军放心吧,当今天子即位时短不提,还有一些致命的弱点,你只要起兵,必然会比预想中顺利。” 事实上,刘展已经没有选择了,事情败露,不举事必死,举事还有一丝生机。 他站起身来,招过两个心腹,低声吩咐起来。 “你连夜返回苏州,找到傅子昂,让他带最精锐的两百人,一人三骑,两日之内赶到泗州。” “喏。” “你与他一起回去,告诉宗犀做好准备,等我消息,随时占据苏州。” “喏。” 一旦下了决心,刘展的眼神就坚定了起来,不再有任何彷徨。 第614章 弑君的刀 薛白如今驻跸在泗州城北的冬园。 此处离衙署并不远,就在同一条长街的两边。原是韦坚疏浚运河时所置,打通了周围好几个宅院,占地广袤。 淮河一带的园林是江南风格,布局别具一格,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与北方规规整整的布局大不相同,薛白的随行人员穿梭其中,常常找不到路。 这天傍晚,薛白亲自核对了泗州各县的赋税情况,召来州署的几个官员训叱了一通,之后,有侍卫进来通禀。 “圣人,刘展已到城外。” “是吗?” 薛白略略沉思,没有让刘展去休息,道:“召他来见朕,再备些酒食。” 若他先把刘展晾上两天,施加些心理压力,能试探并更容易掌控对方,这是帝王的常用手段之一,可他觉得有个鼎力支持变法的官员不容易,愿意推心置腹地与对方谈一谈。 安排了此事,薛白把这段时间收到的检举刘展的秘信及证据、刘展的奏书等物都拿出来,重新过了一遍,在脑中预演着稍后的谈话。 门外,有婢女端着餐盘穿过小径往这边来,准备先把酒菜摆上。 “陛下!” 忽然,泗州司马邓彬匆匆从另一条小径跑来,撞了那婢女一下。 “咣啷”的声响中,餐盘酒壶摔了一地。 “卑职该死。” 邓彬手足无措,干脆冲入大堂,拜倒道:“陛下,刘展反了!” 薛白没什么反应,问道:“他怎么反的?” “他他他……他杀了守门士卒,抢占了南门,现在正率部占领各个城门。” “陛下!” 说话间,李峘、李藏用也已疾奔而来,道:“刘展反了,请陛下立即避往安全之处!” 薛白看着他们,也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快走吧。” 李峘大为焦急,连忙催促,不等薛白下令就招过刁丙,吩咐他护送天子快走。 “刘展已经入城了,泗州城不安全,还不快带陛下走?!” “来不及了。”薛白道:“此时往北城门走,快不过刘展,到不如守着衙署。” “喏!” 刁丙抱拳领命,当即带着薛白前往衙署,并不依李峘所言仓促奔逃出城。 相比于慌乱的地方官吏,薛白身边的护卫们显得异常平静有序。 相比于占地广袤的冬园,泗州衙署更容易布防。刁丙到后,第一时间让人守住所有出入口,沿围墙拉开防线。 过程中,少有人留意到刁庚已经不在了。 “快!搬重物来抵住门!” 门栓才扣上,长街尽头已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刁丙当即登梯爬上墙头,放眼看去,只见满城百姓抱头奔走,一队骁骑从南城方向杀奔而来。 听得喊杀声,便知他们是叛贼无疑。 叛贼长街跑马,沿街凡有摊贩、行人,皆被一路撞翻,然后直奔冬园,将门外的守卫劈倒,闯入其中。 “杀!” 刁丙皱了皱眉,招过一人,低声道:“你去禀报陛下,叛贼第一时间往冬园了……” “喏。” “拿我的弩来。” 刁丙的弩是特制的,弩身虽不大,射程却远超普通的弩。 他还在上面装了一个望远镜,端起弩瞄着长街,不一会儿,果然见那队骑士杀出冬园,往衙署奔来。 “娘的。” 刁丙眯着眼,等叛贼们冲到射程之内,扣下机括,利落地射杀了一个叛贼小首领。 尸体摔在地上,马匹受惊,长嘶一声,挡住了后面骑士的节奏,横冲直撞的叛贼们气势一滞。 “放箭!” 箭矢如雨般落下,阻住了叛贼们第一波的攻势。 但越来越多的叛贼也在赶来,而衙署中显然不会有太多的武器、粮食。 ~~ 遇到这么大的事,衙署大堂上,官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吵闹得如同菜市场般。 薛白听得禀报,得知叛贼首先前往冬园,若有所思,目光往几个官员脸上一一审视了片刻。 “陛下,臣请召各地兵马速来勤王!” 说话的是泗州刺史吕諲。 吕諲是当世之名士,曾在哥舒翰幕府做事,李亨在灵武称帝时吕諲也跑去投奔,被拜为御史大夫。之后归附薛白,被贬为常州司户,这些年治理地方得当,才重新迁为刺史。 治下乍逢变乱,吕諲虽错愕,还是很快镇定下来想办法,然后一脸郑重地进言。 “臣观今日叛贼兵马不多,接下来刘展必然增兵。当务之急当控制住一座城门,并占据州仓……” “不必了。”薛白道:“朕观刘展所携不过数百人,数日之内想必便可平定。” 吕諲一愣,心想这个天子分明也是经历过战乱之人,怎么遇事一点不从长远考虑,变乱初期就龟缩在州署,早晚是要被攻破的。 他迟疑片刻,又问道:“陛下,那是否招降刘展?” 薛白再次打量了他一眼,稍作沉吟,缓缓点了点头道:“也好,该派谁去招降为妥?” 吕諲一愣,没马上作声。 可想而知,招降刘展是一件危险差事,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在叛贼里。 “臣愿往。” 不等吕諲开口,泗州司马邓彬已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薛白看了看他,开口道:“吕爱卿,还是你去,如何?” 邓彬一愣,低下头。 “臣……愿往。”吕諲虽有迟疑,还是毅然领旨。 薛白颇欣赏吕諲的忠诚,遂屏退旁人,单独与他商议了招降的条件,原则上是尽量安抚,但必然要有所惩戒。 末了,薛白提笔写了封信,亲自封好。 “这封信你带给刘展。切记,只能给刘展一人看,他拿到之前,不可让任何人拆开。” “臣领旨。” 吕諲持着信退了下去。 薛白坐在那,独自发了会呆。完全不像是正处于一场惊变之中。 好一会儿,他才吩咐,把刁丙招来。 “陛下,我担心衙署守不了多久。” 短短这段时间,刁丙身上的皮甲已破了好几个口子,大步入内,低声问道:“是否让我护卫陛下,甩开那些官员走?” “造反的不仅是刘展。”薛白道:“这场叛乱的主使者,如今还在这州署之内。” “谁?我去诛杀了他!” “别急,朕在查。” 刁丙当即警惕了起来,上前两步,低声道:“陛下,如此一来,恐怕衙署随时有被攻破的可能。” ~~ 城北。 刘展走上城楼,向城中眺目远望,有些意外于薛白没有在第一时间出城,而是龟缩进了衙署。 他奇袭泗州带的兵力并不多,因此没有立即强攻衙署,而是选择控制住城门。 只要把城池封锁住了,天子自然不可能逃掉。之后他再截断运河,自然天下震动,使他威望大涨。 “将军,东、西城门也拿下了。”刘展麾下大将傅子昂赶过来,道:“如将军所料,我们一亮名号,守城的士卒都很配合。” “不可完全相信他们。”刘展低声道,“让我们的人别懈怠了,仔细盯着城门。” 只以两百余人控制一整座城池,是一件极困难的事,但刘展有人从旁相助。 他目光落处,在驿馆劝说他举事的男子此时就站在城门附近,正与一队守城的官兵说话,时不时挥动着双手,那是许诺封赏。 相处了两日,刘展依旧不了解对方的底细,只知他名叫邓植,原是泗州仓曹的一个吏员。 但此时看邓植颇有权势,能够调动安抚城门守卫,刘展便起了疑心,认为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吏员能做到的。 他吩咐下去,请邓植来相见。 “现在我已举事,杀入这泗州城,但所谓的支持我还没有看到。”刘展道:“我只知道我在北城扑了个空。” “我们本已计划好,携天子往北出城,他不来,恐怕是太过胆小,这才缩在衙署不肯露头。”邓植道:“但将军放心,很快,我们就能安排你攻入衙署。” 刘展道:“我要看到你们的诚意,何不由你们把他押过来了?” “正是因为我们不敢,才奉迎刘将军,不是吗?” 说话间,有士卒禀道:“将军,朝廷派人来了。” 邓植遂显出自信之色,道:“将军要的解释来了。” 但过了一会,看到来的是泗州刺史吕諲,邓植愣了一下。 刘展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瞬间的表情,道:“怎么?来的不是你们的人?” 邓植露出了些疑惑与思忖之色,接着微微一笑。 “无妨,一样的。将军,让我去见他如何?必为将军说服他。” 刘展是个聪明人,仅从此事便意识到,若自己亲自接见了来使,也许还有万一的可能有回头的机会,因此犹豫了一下。 但邓植已径直迎向了来人。 …… 吕諲缓步走到城门下,眼看守城的士卒皆已投靠了刘展,大吃一惊。 他又惊又怒,瞪向他们,叱道:“你们怎么?” “请吧。” 对方表情并无变化,抬抬手,让吕諲登城楼去与刘展相谈。 吕諲心中遂起了惧意,可此时再想退也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迈步上台阶。 有一人站在城头相迎,随着吕諲视野升高,渐渐看清了此人的面目。 “邓植?” 吕諲大感诧异,他认得邓植,乃是泗州司马邓彬的族弟,在衙署仓曹为吏,平素行事就眼高手低,好高骛远。 “你怎么会在此?被叛贼拿下了?” 邓植笑着直摇头,似乎觉得这问题十分幼稚。 吕諲顿时明白过来,惊道:“你投降叛贼了!” “吕刺史,你还是说错了。”邓植道,“我并非投降,相反,正是我劝说将军举事,反了这无道昏君!” 吕諲闻言顿时脸色煞白,退后了两步,在这小吏面前完全失去了他的刺史风范。 邓植则显得从容不迫,上前几步,道:“刺史,你我这边详谈如何?” 这种情况下,吕諲已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为何来的是刺吏,而不是我阿兄?”邓植问道。 吕諲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愣道:“邓彬?他也……” “不错。”邓植道,“他也对昏君失望透顶了。” 吕諲想要发怒,却是隐忍住了,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邓彬原是毛遂自荐想要来的,但天子没让他来,点名了让我来。” 邓植停下脚步,认真思孝了一下,喃喃道:“看来,昏君已经怀疑我阿兄了?” 很快,他笑了笑,道:“但没关系,只要还没出城,昏君就已经输了。” 吕諲恼道:“你可知你们犯的是死罪!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死罪,吕刺史你当年支持忠王变乱,难道不是死罪吗?还不是活得好好的。”邓植道:“我告诉你为何还活着,因为这个昏君心虚,他若真有底气、真有胆魄,当年就应该把你们这些人斩杀殆尽!” “你疯了?” “我没疯,但你不觉得昏君疯了吗?他要变税法便罢,却还要检括天下,均田亩,放奴隶。你可知有多少人在反对他?” 吕諲没有反驳,而是苦口婆心地道:“造反是不会有前途的,大唐气数未尽啊!” 他四下环顾,又低声道:“你支持刘展,可刘展是什么人?不过是贱民一个,这种人能成什么气候?我是亲眼见过当今天子的人,其英伟气度,刘展远不及万一。” 两人已经走了一段距离,离周围的兵士们都远了。 邓植扶着城垛,极目北望,忽以悠长的说了一句怪话。 “谁说我们支持的是刘展?” 吕諲有些没听懂,讶道:“什么?” “刘展只不过是一把刀而已。”邓植道,“我等怎可能奉一个卑贱之人为主?” “刀?”吕諲问道:“弑君的刀?” “不错。” 邓植表面上很从容,扶着城垛的手却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他用力按紧了,极力不把这种紧张感显出来,舔了舔嘴唇继续说着。 “可以预料到的是,刘展弑君之后,很快会被平定。介时朝中必然会拥立太子为帝,叛乱也就结束了,大唐将重新安定,这次,再也不会起波澜。” “我不明白。”吕諲道:“这么做,你们能得到什么?” “吕刺史以为‘我们’是谁?” “自然是你与邓彬。” “哈哈。”邓植自嘲道:“不,我与阿兄只不过不起眼是小人物,做不出这般惊天泣地的计划。” 吕諲问道:“那‘你们’是谁?” “我们……是几乎整个朝廷的力量,吕刺史你也是我们的人。”邓植问道:“你难道不想让变法停下来吗?” 吕諲道:“可太子即位于我们没有好处,你们反而会因为护驾不力而被治罪!” “太子年幼,能治谁的罪?” 吕諲若有所悟,道:“你是说,此事背后有能掌控朝堂局势的重臣?” “我说过,我们就是朝廷。”邓植道:“放心吧,朝廷只会旌表我们平叛有功。” “如何做到?” “吕刺史知道刘展造反是以什么名目吗?以薛逆谋篡大唐为名。”邓植道:“朝廷并不愿张扬,只要刘展一死,势必要招安余众的,你们到时会是平叛的大功臣。” 他显然还有没告诉吕諲的事,可此时已不必说了,他需再说说吕諲若不随他造反会发生什么。 “反过来,吕刺史若不肯相助,刘展杀入衙署之时,只怕你要为昏君陪葬啊。” 吕諲举棋不定,问道:“你就这般确信刘展能杀入衙署。” “你以为呢?” “仅凭邓彬是内应?” “说了,我与阿兄只是小人物。”邓植道:“吕刺史不妨猜猜,除了我阿兄,还有谁参与此事。” 他自称小人物,吕諲就只能往大人物身上猜了,试探地提了一个人名。 “李藏用?” 邓植含笑点头,道:“还有呢?” “还有?”吕諲惊了一下,又道:“李峘?” “还有呢?” 吕諲道:“李峘若参与了,其兄李岘只怕也知情?” “不错,所以我说昏君不得人心,他大势已去。” 说着,邓植转头一看,见吕諲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来。 “这是什么?” “天子写给刘展的招降信。” “给我。” 邓植不由分说从吕諲手里把那信抢过,拆开来看了,渐渐放大了瞳孔,显出惊讶之色来,喃喃自语道:“好毒的眼光,他居然都知道。” “什么?”吕諲听得好奇,也想要看,伸出手去。 “没用。” 邓植却不给他,径直将那信撕成了粉碎,随手一扬。 信纸混着雪花扬扬洒洒,飘落于护城河中…… ~~ 天渐渐黑下去。 李峘坐在衙署的一个僻静院落里发呆,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了眼,是李藏用。 “吕諲回来了。” “怎么说?” “他是我们的人了。” 李峘波澜不惊,道:“意料之中。” “他带来了刘展的消息,说今夜便动手。” “好。”李峘闷声应了,过了一会又道:“我们支开护卫,让刘展的叛兵翻进来打开门就可以,剩下的事都交给刘展吧。” “好。” 李藏用也是闷声闷气地,应了之后就要转身离开,偏偏又停下脚步,感慨道:“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我平生这是第一次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但我不能看着他胡乱糟践大唐,糟践我祖辈的心血。”李峘像是在给自己坚定决心,喃喃道:“平定史思明之时,我是初次见他,从扬州溯江北上的一路上,我都在听李白聊他,聊他的意气风发、志比天高,一见面,我便感受到了他的英姿雄伟,当时我便想,天佑大唐,宗室里还有如此一个人物。可当时我便该有所察觉,他与李白一样,太过自以为是、好高骛远了。” 李藏用道:“也许我们该劝劝他。” “不必了,郑慈明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起,我便知他是铁了心。” 他们都是忠臣、良臣,若非与当今天子有着无法调和的政治主张,他们本该是辅佐天子建立盛世的名臣。可惜,有时候人一生的成就因一点细微的变化就能截然不同。 “我去了。” 李藏用转了出去,在衙署里转了一圈,找到了吕諲说的地方。 他看了看天色,又耐心等了一会儿,弄乱自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往前跑去。 “快!护驾,圣人有危险,快去护驾啊!” “随我来!” “……” 很快,衙署的侧门被打开,一队队叛贼鱼贯入内。 李藏用没有跟去看弑君的场景,而是再次去找到了李峘。 两人也没说话,起身招过他们的心腹,往外走去。他们打算暂避一下,等刘展弑君的消息传开,他们再平叛不迟。 夜风吹来,带着惨叫声,显然,衙署中已经开始了厮杀。 李峘、李藏用没有回头,穿过长街,重新步入冬园。 忽然,前方火把如龙从两侧卷来,随着密集的脚步声,一队人已将他们包围了。 待看到那些映着火光的盔甲,李峘当即沉下脸,喝道:“刘展!你想做什么?!” “李公要去何处啊?” 有人说着话,拨开了那些甲士走到他们面前。 一见此人,李峘、李藏用当即脸色大变,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因为来的并不是刘展。 “南霁云?!怎会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南霁云径直一挥手,喝道:“拿下!” ~~ 那边,傅子昂持刀在手,一路砍杀,当先冲进了州署的大堂,恰见刁丙率着护卫拥簇着一人往后退。 “昏君在那!杀!” 傅子昂大喝一声,跃众而出,直追过去。 他武艺高超,旁人根本拦不住,眼见就扑到了昏君身后。 “哪里走!” 随着这声喝,傅子昂手中刀已劈下。 此时,前方的昏君回过头来,竟是一张凶恶丑陋的中年大汉的面容,使傅子昂一愣。 对方狞笑一声,举起一张弓弩,“哒”的一声响,弩箭狠狠钉入了傅子昂眼中! “啊!” 惨叫声传来,邓彬正站在一间楼阁上探头往外看,想看清刘展的人是否已弑君成功了。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成了?” 邓彬一回头,很快,脸色僵在当场。 几个禁军不由分说将他按倒,押着就往外拖,衙署里到处都是尸体与血泊,腥味冲天。 邓彬吓得噤若寒蝉,不多时,却听有人大喊着“我冤枉啊!” 他回过头,见是剌史吕諲正在嘶声喊叫。 “臣有事要奏。”吕諲才被押下,已把旁人全都抖落出来,“都是李峘、李藏用等人指使,叛乱的是泗州司马邓彬与其族弟,我是冤枉的啊!” 与此同时,城东火光大起,那是运河的方向,想必是刘展正与官兵交战…… 第615章 重新造反 泗州城内外的喊杀声持续了一夜。 李峘独自一人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冬园的一间柴房中,努力支起耳朵,试图通过听声音来判断外面的形势。 他心情五味杂陈,可到了后来实在太累了,还是迷迷糊糊眯着了一会。 再睁眼时,变乱的动静已经停歇了,有个人影在他面前。 他醒过神定睛看了一会,见薛白正在以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刘展真是个废物。”李峘道,“这等形势,他竟还杀不了你。” 薛白道:“可见你也并不高明。” “我不过是反对你的成千上万人中的一员。”李峘十分谦虚,道:“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因为变法?租庸调走到了尽头,改换税制理所当然,至于检括田亩丁户,只是让高门大户牺牲小部分利益而已。我确实没想到你们会反抗得如此激烈,我还认为我已十分包容你们,若依我的初衷,当收天下田亩为公田,从根上断绝土地兼并。 “哈哈哈。” 李峘忽然大笑起来。 他眼神带着些悲惨之意,可与薛白斗争的决心反而坚定了起来。 “果然,你在贱籍里待了太久,屁股坐歪了。” “哦?”薛白奇道,“我坐歪了?” “知道吗?让高门大户出让利益,这不可怕,玄宗皇帝在位时各州县年年上贡,可有人反对他?” “安禄山反对他。” “我说的不是安禄山那等胡羯蛮者,而是助李家治天下的秀民。此事上,玄宗皇帝驱使百官的手段,你不及其万一。”李峘道,“你要天下田主们纳粮进贡无妨,你要均他们的田,那便是在割他们的肉。” “这才均多少田。”薛白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他不过是在两税法的基础上稍进一步而已,离他的目标还远呢。 李峘听他这不以为然的语气,反而突然发怒,大声喝道:“重要的是态度!” 他很难既描述出对薛白的不满,又不显得自己无理。 “大唐的天下是为李氏打下来的?是良家子!有恒产者有恒心,始知礼仪,有田有产的良家子是大唐的基石!可知世间无田无产者都是些什么人?是俘虏、逃户、贱隶、犯罪、盗贼、流民,这些人无耻无仪,若不管控便是祸象的根源,你登基不过几年就要变革,将刀往良家子的脖子上架,坏大唐的根基,人家祖传的田地、白纸黑字买来的产业,你一句话就要收缴,为此不惜杀官,你到底站在哪边?” 李峘愤怒地挥了挥手,自觉没能表达出其中的微妙,补充了一句。 “你对良家子有敌意,世人都感受得到。” 薛白听得沉默,没有反驳,而是道:“你们的感受很敏锐,我确实没站在大地主的立场上考虑过问题,我没能够代表大地主阶级的利益,应该说,我的一言一行都站在了大地主阶级的对立面,确实如此。” 这才是李峘等人背叛的原因,他们并不是因为怀疑薛白的身世,而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突,发生在每一个细微的小事上。 他们本质上是两种人。 薛白始终没能融入封建贵族阶级。 他蹲下身,颇诚恳地对李峘道:“你说的没错,我没站在你那边,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 “啐,你当惯了官奴,下贱惯了!” 直至此时,李峘也没骂薛白一声“薛逆”,他愤的终究还是立场。 薛白被骂了两声也不生气,道:“没关系,我要的是做成事情,而不是让你们这些贵族满意。” “呵,孤家寡人,你能做成什么?” 李峘脸上有些讥嘲之色,他知道薛白这次来还是想说服他回心转意,奉行新法。可他若不低头,只怕是不会再有生路了。 果然,薛白听他如此说,微微一叹,道:“朕做不做得成,你都看不到了。” 李峘自知没有生路,释然地笑了笑,给了薛白最后的警告。 “你莫以为杀了我有用,告诉你吧,反对你者远不仅我们几人,朝野上下皆是你的敌人。刘展兵变、泗州被围、通济渠封锁,这些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哪怕只有短短两天,朝堂便会当你已经死了,那你就休想再活过来。你现在迷途知返,或许你的储君还能继位。否则,只会有越来越多人讨伐‘薛逆’,到时你将失去你所有的一切。” 言尽于此,李峘闭上眼。 薛白亦无话可说。 他意识到自己过去还是太软弱了,与这些权贵有太多的妥协。 他遂了他们的心愿,给自己冠以李氏的姓,变法也努力寻找一个两全的结果,没有彻底地公田,甚至没有重新均田。 可惜,权贵们体谅不了他的妥协,只当他是好欺负的。 事实便是他犯了巨大的错了,他从一开始就以李倩名义行事,将自己困在了李倩的束缚之中。太不坚决、太不狠辣、太不彻底了。 要大刀阔斧,要鼎力革新,岂有不流血的? “杀了。” 薛白走出去时吩咐了一句,侍立在门外的士卒有些迟疑,被他冷冷瞪了一眼,连忙拔了刀赶进去。 “噗。” 手起刀落,一声响,屋内的李峘倒地而亡。 他是唐太宗的后代、吴王李恪的曾孙、信安王李祎的长子、名臣李岘的兄长,是曾经为国立下大功、为薛白出过力的人。 薛白原本很尊重他,想要争取他的支持,可惜还是走到了刀斧相向的地步。 “噗。” 没过多久,李藏用也倒在了血泊当中。 他亦是大唐宗室,是富有才干、人口出众的能臣,曾助薛白平定永王之乱,亦算得上是从龙之臣。 薛白原以为能把李藏用倚为臂膀,任用他主持江南东道的变法,没想到,李藏用反而成了反对变法的急先锋。 “噗。” 又一刀劈落,吕諲嘴里还在大喊着“冤枉”,须臾也就断了气。 他是当世名士,作为曾经追随李亨的降臣,薛白待他不算薄。可他还是被邓植三两句话就说动而背叛了,若不是因为没气节,便是因为天生立场就不在薛白这边。 之后,是邓彬、邓通兄弟,以及一众参与谋逆的官员。 随着刀兵劈入血肉的声音接连作响,泗州城头上挂起了一颗颗头颅,皆是名臣、官吏,骇得官民胆颤心惊。 毕竟,路边白骨常见,高高在上的权贵遭遇这种屠戮却不常见。 ~~ 宋州。 郑慈明被斩之后,继任的宋州刺史是裴谞。 裴谞与薛白亦是旧交,他父亲是天宝年间的御史大夫裴宽,彼时裴家与薛白合力对抗李林甫,也曾并肩作战过。 骤然被调到宋州,裴谞也是焦头烂额,艰苦地想把郑慈明留下的烂摊子给啃下来。 但没过多久,南边就传来了让他万分吃惊的消息。 “刘展造反了!他突袭泗州,攻占城池,截断了通济渠,现在圣人安危不明!” “怎会如此?”裴谞大吃一惊,慌张之中不知所措,当即招过人来吩咐道:“快,五百里加急,把消息送到东都。” 他起身踱步思忖着应对,接连又下达了好几个命令,让治下各县关闭城门、紧急戒备,又往其它州县借兵,做好南下勤王的准备。 通济渠是江南税赋运往两京要脉,下游突然阻断,影响巨大,商旅们议论纷纷,散播着惶恐的情绪,很快引得人心惶惶,甚至有人抛掉货船,孤身而逃,唯恐遭遇战乱。 这无形中扩大了叛乱带来的影响。 裴谞还在紧锣密鼓地做着勤王的准备,但仅在两天后,泗州消息传来,竟是天子下旨,称已击败刘展,各地不必惊慌,一切照常。 他接旨后自然就松了一口气,可心中还是有担忧,打算上表请求南下护驾。 正在此时,东都派了大员前来,朝廷以刑部侍郎李揆兼任河南、江淮安抚转运使。 裴谞之前并没有接触过李揆,却也久闻对方的大名。 李揆出身陇西李氏姑臧房,代为冠族。他在开元末年就中了进士,起家陈留县尉,迁右拾遗,拜中书舍人,在玄宗朝就官位颇高。 他本身能力出众,这几年虽没有赶上机会立下出彩的功劳,但步步升迁,也官拜刑部侍郎,成了朝廷重臣。 “李使君来得好快,可是来平叛的?”裴谞见了李揆,十分欣喜,见礼之后迫不及待准备随他前往迎驾。 “不急,圣人安危未卜,不可轻举妄动。” “圣人已经安全了。”裴谞道:“我收到了圣旨……” “恐怕是假的。”李揆抚须,忧虑不已,道:“我已派人查探过,圣人已落在刘展手中,那所谓的圣旨,不过是刘展的矫诏。” 裴谞疑道:“李使君才从东都来,如何知晓?” 李揆摆摆手,也不答,叹道:“老夫从东都来时,朝臣们皆言,国不可一日无君,纷纷要求要请殿下即位了。” “什么?这未免太急了,事发至今不过数日,怎能……” 裴谞话到一半,恰与李揆对视了一眼,恍然领悟了什么。 他惊得连退了好几步,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道:“是你们谋划的?” “不是。”李揆道:“但百官都认为,既出了变乱,该停止新法、稳定时局。” 话已经点明了,裴谞很快也就懂了,连连摇头。 “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不可能成功的。” “有何可能或不可能,这已是朝廷的决定。”李揆道,“你只需按兵不动,等待朝廷召令即可。” “待圣人归来,你这是抄斩的大罪。” 裴谞冷哼一声,大步便往外走,准备召来他的心腹,自率部南下勤王。 然而,他推开门,却见外面站着一列列全是李揆的人。 “让开!” 裴谞大喝一声,对方却已扑上前,径直将他摁在地上,强行将他押走。 其后数日,裴谞便被幽禁在衙署中。每日都会有他的幕僚、朋友、家眷前来看他,说服他打消勤王的念头。 “八叔何必犯傻?你只要什么都别做,等到新君即位,自然有你一份功劳。” 这天来劝说的是裴谞的侄女婿,柳良嗣。 当年裴六娘也曾看上了薛白,可惜终究是未成佳偶,为此,裴六娘难过很久,甚至说要出家当道士,可世家之女身不由己,她最后还是嫁给了家里选定的夫君,出身河东柳氏的某个子弟。 柳良嗣原在朝中任校书郎,这次是随着李揆来的,三天两头就劝裴谞。 “八叔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圣人为维护新法斩杀官员,犯了众怒,百官遂纵容刘展叛乱。我得到消息,刘展已经占据了苏州,叛乱一时半会还平定不了,这种时候,局势便掌在了他们手里。” 裴谞道:“你不了解圣人,但我十多年前就认得他,不相信他会犯这样的错。” “事情能到这种地步,若没有颜真卿、郭子仪等人的支持,李揆敢这么做吗?”柳良嗣道:“八叔也不想想,李揆为什么能得到差遣?背后是谁在帮他?” 裴谞立即摇头,不信颜真卿、郭子仪会做这样的事。 可很快,他也起了疑心,毕竟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得利最大的人,就是在朝中辅佐太子监国的颜真卿。 ~~ 李揆每天都在忙着写信、收信,像在与大唐所有的人联络。 “泗州又派使者来了。” “扣下。”李揆毫不犹豫地吩咐道,“那是刘展派来冒充的人,不许任何人与他接触。” “喏。” “把矫诏给我。” 李揆拿过薛白发来的旨意看了一眼,放下,眼中浮起些忧虑之色,道:“他怎么就不怕呢?” 眼下,百官们已经竭尽所能地给薛白施压了。 刘展叛乱,除了南霁云之外,各州县都不派兵勤王,任天子自生自灭。身为臣子,这已经是大逆不道了。 他们为的是逼薛白服软,只要薛白现在低头服输,下诏罪己,表达妥协的态度,下放一部分权力,李揆便会出兵相救。 但薛白没有妥协,这简直是逼着李揆做出更大逆不道的事来。 “刘展的回信到了吗?” “还没有。” 一连问了好几遍,李揆才终于等到了刘展派来的使者。 李揆没有亲自去见,而是派一个心腹幕僚前去。 他却也不能安心,坐立难安地等着那幕僚归来便连忙问道:“如何了?” “信奉金刀之谶的果然是一些妖人,刘展所派之人正眼都不瞧我,跋扈得很。” “老夫问的不是这些!”李揆耐着性子问道:“刘展如今如何了?” “他已占据苏州,声势浩大,他拒绝了我们的招安,但愿意合作,称只要各州县不支援天子,他一定能再陷泗州,除掉天子。” 李揆闻言,没有欣喜,反而叹了一口气,若有选择,他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让他回去告诉刘展,我已收到各州县官员的表态,没有人会出兵勤王。” “喏。” 眼下的局面是,薛白的勤王诏令已经发了,正在泗州等各方兵马到了,便要亲自平定刘展。 但,薛白只怕不会想到,各州县官员已出卖他了,等待他的只有刘展的叛贼,不会有援军。 李揆就这样日夜等待南边的结果。 直到这一夜,有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他连忙打开门。 “这么晚了,怎还有消息送到?” “事态紧急,消息是吊上城门送过来的。” “说,出了何事?” “刘展被招安了!” 李揆皱了皱眉,喃喃道:“此獠占据苏州后很是狂妄,我让他投靠我尚且不肯,如何愿意招安?” “刘展是被……是被圣人招安的。” “你说什么?” “圣人已经绥抚了刘展之乱。” 李揆不信,刘展两次刺杀过皇帝,犯的是十恶不赦的死罪,就不可能真的被招安。 眼下最重要的是,薛白绥抚了刘展,只怕不日就要北上,到时自己该如何应对? 是明面上恭迎、暗中派人悄悄将薛白推入通济渠里,还是干脆公然兵谏? “派一支我们的人,前往泗州勤王,就说一直到现在才招募了人手。”李揆决定先把自己的人安插到圣人身边的护卫里,“记住,一定要表现出担忧圣人安危,不,我亲自去……” “报!” 下一刻,一道人影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堂中。 “使君,圣人至!” 李揆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几天前才见了刘展的使者,知道刘展反意坚决,可一转眼,圣人就招安了刘展,接着,御驾就到了宋州……这决不可能,从时间上算就来不及。 唯一的解释,那就是圣人早就招降了刘展,虽还不知这是怎么做到的,但接着圣人便授意刘展继续装作叛乱。 为什么这么做呢? 看看有哪些人来勤王?是,但定然不仅这一个目的。 是为了麻痹自己,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李揆想到这里,顿感到一阵心惊。 他预感到薛白要杀他了,一时难免有些慌乱。想着也许该起兵抵抗,但这就是明面上的造反了。 虽然每天都在盘算着谋逆的勾当,可突然之间要公然举事,李揆才发现自己很难下这个决心。更何况,他才到宋州,不过是带了数十心腹,城中守卒有多少能听他的? “快备马,召集我们的人……” “圣人至!” 忽然一声高喊转来,李揆感到那声音很近,赶到衙署前门一看,只见到薛白身披盔甲,在甲士的簇拥下箭步入内。 “臣拜见圣人,圣人万安。” 虽然脑子里想了很远,可一见到薛白这副天神般的模样,李揆不由自主地就心虛起来,连忙行礼。 薛白道:“朕点的宋州刺史是裴谞,李卿如何在此?” “臣……臣担心陛下安危……” “你担心朕活着回来。”薛白忽然道。 李揆一个激灵,连忙拜倒,道:“定是有小人冤枉臣,臣……” 薛白已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得他止住了嘴里的话。 “别狡辩,那个刘展的使者是朕派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你皆与他说了,你想与刘展合作,要朕的命。” 李揆还想质问薛白几句,可心里忽然想到李峘、李藏用等人之死,大感恐惧,那些大道理的话就说不出口。 “陛下要杀臣?!”因为慌张,他声音都发生了变化,疾呼道:“陛下可于变乱中杀李峘、李藏用,却不可杀臣啊!叛乱已定,这是滥杀啊,一而再、再而三,陛下是要与群臣决裂不成?!” “但我看有用。”薛白道:“你们这些名门,不管朕怎么说教,你们一点点小利益都不肯让出来,如今杀了几个人,你们就知道怕了。” 李揆原本就被按着肩,听了这话,吓得整个人都变了形,连忙爬开几步,离薛白远些。 “不可,我世代冠族,世居郑州,陛下之新法夺我族田,今又杀我,我族人必起兵,郑州大乱啊。” “你倒诚实。”薛白道:“我们试试看。” “你疯了?!” 其实看起来,李揆更像是已经疯掉的那个,他指着薛白,嚷道:“你疯了!杀我?你也不是没破绽,你冒充的宗室,我们都不提。你要撕破脸,那你才是逆贼!” “那朕就是逆贼。” 薛白仿佛是铜筋铁骨,任李揆怎么说都毫不动容。 李揆终于没办法了,恨不得哭出来。 “天下会大乱的,别这样。陛下啊,你流放我吧,把我流放到安南,事还可挽回啊。” “挽回什么?与你们这些簪缨冠族继续相互妥协?起来,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别丢了赵郡李氏的脸。”薛白喝道:“起来,站直了守你们高高在上、不可动摇的利益。” 李揆竟是站起来,可怜兮兮地瞪着薛白,嘴里道:“你不能这样,捧你当皇帝,你转头就拿我们开刀。” 他说着,才站直,薛白身后一人便上前挥下刀,将他砍倒在地。 “噗。” 薛白不知道自己回朝的一路上还要杀多少人,但他下定决心,这次不管杀多少人他都不会妥协。 直到那些顽固了上千年的利益阶层终于向他妥协了。 如果对方始终不妥协,那他就当自己是重新造一次反。 他招降刘展时也是类似这样的态度——“要造反?朕可以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