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寒门辅臣》 第一章 都是老朱的错 兖州府,滕县。 顾正臣凝望着窗外的夜空,无尽的星辰满布,将宁静的世界照得格外清冷。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不就是泡了个温泉,念了一句李白的“神女殁幽境,汤池流大川”,怎么就穿越了? 老李啊,你可是诗仙,不是神仙,把我送回去,我要回到红旗下…… “马德草?” 一脸稚嫩的顾青青担忧地看着哥哥,哥哥又在喊这个名字了,三日前哥哥跳了湖,指着太阳喊了半天这个名字。 可大颜村没有姓马的啊…… 胡大娘说哥哥是受不了刺激疯掉了,不是的,娘说过,哥哥只是生了怪病而已。 “都怪朝廷!” 顾青青低着声,咬牙切齿,满是愤恨。 顾正臣看着星空,重重点了点头。 没错,都怪朝廷,确切地来说,都怪老朱啊。 现在是洪武六年四月! 三年前,也就是洪武三年五月,老朱发布科举诏书,大张旗鼓地说“特设科举,以起怀才抱道之士”、“观其学识、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并下令各行省连试三年,以取人才。 估计是洪武三年、四年人才取多了,没人才可取了,顾正臣这个不精于学问的家伙竟也在洪武五年中了举人。 中举是好事,大喜事,不仅巴结顾家的人多了,顾正臣还和赵家三小姐立下婚书,听说顾家没去京师赶考的盘缠,王富贵家主动借给了顾家四十贯钱。 会试又叫春闱,在二月,身在山东兖州府滕县的顾正臣为了赶考,只好在腊月隆冬里出门,顶风冒雪,赶近千里路去南京。 好不容易到了南京,置办了全新的纸墨笔砚,摩拳擦掌准备会试,距离踏入大明官场只差一步。 然后…… 老朱很不地道地发了通知:“朕以实心求贤,而天下以虚文应朕,非朕责实求贤之意。今各处科举宜暂停罢别……” 一句话: 那啥,科举不办了,都回去吧。 顾正臣被老朱玩惨了,顾家也被老朱玩破了。 老朱你说你能不能办点正事,不办科举就不办了,你丫的倒是提前两个月通知啊,这路费也花了,东西也买了,客栈也租了,盘缠都用去一大半了,你赶人回家? 没办法,老朱任性。 顾正臣失魂落魄回到家里,手里的盘缠只剩下三贯,科举取消的消息也传入滕县,所有人都知道,科举不办了,什么秀才、举人,也就那样了。 往日里的巴结没了,赵家也开始与顾家保持距离,绝口不提婚约的事,王富贵家想起来还有四十贯钱的债,强硬地拉走了顾家的老黄牛,逼着顾氏抵卖了全部的十亩田,就这样还欠六贯钱,时不时上门讨债。 范进中举好处连连,顾正臣中举,直接破产。 还不如范老头…… 想不开的顾正臣跳了湖,等捞出来的时候,原本的顾正臣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后世的顾正臣。 在顾正臣看来,顾家成为这个样子,都是老朱的错! 如果老朱提前通知取消科举,顾家也不用借这么一大笔钱去赶考。 如果老朱不取消科举,哪怕顾正臣没中式,一年还不上钱,王富贵也不敢如此煎迫朝廷举人,家境也不会困顿到如此地步。 可惜,没有如果。 顾正臣看着哭累了睡着的顾青青,伸手轻轻擦去那稚嫩脸颊上的泪水。 这不是梦,是困苦冰冷的现实。 这里也不再是二十一世纪,而是风云激荡、即将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洪武时代,这可不是一个好混的王朝啊…… 自己必须振作起来,男儿生立天地间,当自强有所作为。 翌日清晨,顾正臣被一阵声响吵醒。 “你别过来!” 顾青青拿着镰刀,看着不断逼近的王有成,一步步后退。 王有成是王富贵的秀才儿子,尖嘴猴腮,正满脸猥琐地看着顾青青。不得不说,这个小娘子俏丽可爱,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伤情时脉脉更是动人。 “顾家小娘子,这是卖身契,只要你按个手印,你就是我家丫鬟了,你哥哥欠下的债一笔勾销,如何?” 王有成熟练地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契约,展开给顾青青看。 顾青青面露挣扎之色。 王有成见顾青青没有往日里坚决,心头大喜,连忙说:“你娘昨日里去赵家借钱,在大门外跪了两个时辰,赵家硬是连门都没开。这滕县可没人会借钱给你家六贯钱,你娘舍不得卖你,可你身为女儿,不应该体谅体谅你娘的难处吗?” 顾青青心酸,母亲果然是求过赵家了。 王有成向前一步,继续说:“你想想,只要跟了我,你能吃饱饭,你母亲也就不用再去求人,若是你好好跟我,把我伺候舒服了,说不得我会央求父亲,给你哥哥两亩地,至少日子还能过下去,你也不想你娘、你哥哥活活饿死吧?” 顾青青退到门槛处,差点绊倒,脸上流着泪水。他说得没错,家里能吃的也不多了,邻里接济了些许,可也熬不过这个夏天。 “我,我……” 顾青青咬破红唇,终狠下心来:“把我家的十亩地还来,我就按手印,跟——跟你。” 王有成心神一荡,后退一步,让书童拿出印泥,对顾青青说:“只要你签了这契约,我这就回去让父亲还了你家地,快点吧,你母亲回来说不得又不同意。” 顾青青丢下镰刀,一步步挪向前,脚步沉重。 书童递上殷红的印泥,顾青青缓慢地伸出右手,蜷握四指,将大拇指按在了印泥里。 书童识趣地背过身去,王有成将契约拍在书童后背上,对顾青青说:“你卖身救助母与兄,是至情至孝的好女子,人人都会夸赞你,快按手印吧。” 顾青青抬起手,看着卖身契,犹豫着,心如刀绞。 “快按!” 王有成见顾青青迟迟没有动作,抓住顾青青的手,不由分说就朝着卖身契上压去! 嘭! 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重重地抓住王有成的手腕,低沉的声音响起:“王秀才,你想要买我妹妹,问过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 第二章 你要一个试试 “顾正臣!” 王有成没想到,人都要忽悠到手了,竟出来一个生乱的。他不是成傻子了吗?往日里几次来拐骗顾青青,也不见他露一次面,说一句话,今日竟坏自己好事! “哥哥……” 顾青青看向顾正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顾正臣用力推开王有成,拿起“卖身契”扫眼了几眼,眯着眼说:“一无作价几何,二无清债说辞,三无中人作保,四无至亲作押,王秀才,你这‘卖身契’打得是什么主意?” 王有成被顾正臣识破,丝毫不怵:“哦,兴许是出门时拿错了。” 顾正臣看着猥琐的王有成,目光变得阴冷起来。 此人就是个无赖,一开始打定的主意并不是花钱买走顾青青,而是想将她拐骗至家中肆意欺辱,然后在顾家找上门时又随意丢弃! 到那时,顾青青失了清白,顾家依旧一无所获,即便是告到衙门里,王有成也可以反咬一口,说顾青青是自愿的。 他不只想欺负顾青青,还想将顾家推向更绝望的境地! 刺啦! 顾正臣将“卖身契”一点点撕碎,走向王有成,将碎纸砸在王有成的脸上,看着愤怒的王有成说:“王秀才,你喜欢玩是吗?不如我陪你。” 王有成呸掉嘴上沾着的碎纸片,喊道:“顾正臣,你欠我家钱不还,要你妹又如何?” “你要一个试试!” 顾正臣厉声呵斥,肃然说:“依朝廷《律令》,若势豪之人,不告官司,以私债强夺妻女产业者,杖八十。要不要我们去衙门里问问县太爷,这八十大棍是打你身上,还是打我身上?” 王有成脸色一变,看向书童,《律令》里有这一条吗? 书童明显懂得多一点,无奈地点了点头,大明开国前一年,即吴元年十二月颁布的《律令》还真有这么一条…… 王有成指着顾正臣,喊道:“你欠钱不还,还有理了不成?我要让你坐牢,让你全家都坐牢!” 顾正臣摆了摆手:“恐怕让你失望了,依《律令》,负欠私债、违约不还者,五贯以上,违三月笞一十。王秀才,欠你家的钱财,不说还有七日违期,即便我违约三个月,到七月份不还,官差最多也是打我十棍子,何来坐牢一说?” 王有成气得直哆嗦,你妹的顾正臣,平日里你看的不是四书五经吗?什么时候对《律令》这么了解?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无言以对的王有成,《大明律》要到洪武七年二月才颁行天下,现在主要施行的是《律令》,至于老朱亲自写的《大诰》,还得等十二年才会出世,否则还能拿出来唬唬人…… “啪,啪!” 掌声传出。 顾正臣看向门口,只见有些雍容的王富贵拍着手,脸上堆满笑,短小的胡须微微抖动,狭长的双眼藏不住精明。 “好一口伶牙俐齿,顾举人不同凡响啊。” 王富贵走了进来。 “爹。” 王有成连忙凑上前。 王富贵抬手给了王有成一巴掌,响亮的耳光令人心头一颤:“白痴,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连一点小事都错漏百出,给我滚回家去,莫要出来丢人!” “爹教训的是。” 王有成捂着脸,不敢反驳。 王富贵看向顾正臣,凝眸打量一番,脸上堆起笑意:“顾举人,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律令》虽有法度,却也不能取代邻里民约。七日,你只有七日时间,还不了债,呵呵,那就委屈下举人老爷,佃入我家做工还债如何?” 顾正臣警惕地看着王富贵,此人趋炎附势,笑里藏刀,极不容易对付。 “没问题。” 顾正臣直接答应。 王富贵目光中闪过些许惊愕,旋即大笑起来,连连点头:“好,很好,我们走。” “哥哥……” 顾青青拉着顾正臣的胳膊,很是着急。 王有成跟着父亲,走向家中,还不忘奉承:“爹的手段果是厉害,只要那顾正臣七日内还不清债务,就只能乖乖佃入咱家。到那时,我为刀俎,他为鱼肉,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王富贵嘴角微动。 没错,佃户虽不是奴仆,也不过是比奴仆好一点罢了。现在欠下六贯钱,看似不多,但运作的手段多着呢,让他二十年还不清,他就别想十九年离开! “爹,万一顾正臣拿出了六贯钱……” “就凭他?” 王富贵冷笑。 现在的顾家没了田地、黄牛,家里值钱的货色恐怕也只有顾青青了,可谁愿意花六贯钱买个只值四贯钱的黄毛丫头? 那顾正臣又是个穷酸书生,身无长技,除了会写几个字,子曰几句,还能做什么? “爹,那顾阫……” “闭嘴!” 王富贵冷厉地看向王有成,目光里满是阴狠。 王有成连忙低头,不敢言语。 王富贵看着路边的野草,低沉着声音说:“这草若是不除根,一年年总要长出来,早晚是个麻烦。” 王有成重重点头。 顾阫是草,顾正臣是根。草死了,根不能再留。这一次要让顾家永不得翻身! 顾家。 顾正臣才训斥了顾青青几句,顾青青已呜呜哭了起来。 看着梨花带雨,伤心又后怕的顾青青,顾正臣有些于心不忍,只好虚张声势地威胁一番:“再敢如此胡来,就打断你的腿。” 顾青青泪中带笑:“哥哥,你的病好了?” 顾正臣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娘去了哪里?” 顾青青擦了擦眼泪:“去借钱了,至于去了哪里,娘亲没说。” 顾正臣皱了皱眉。 借钱? 在所有人眼中,顾家已经破败,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谁会借钱给母亲? 六贯钱不是小数目,这是一笔巨款,普通五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如此!顾家既拆不了东墙,也补不了西墙,想要脱离困境,只能想办法赚钱! 赚钱么? 顾正臣思虑良久,对顾青青说:“娘亲要傍晚回来吧,天色尚早,你跟我入城一趟。” “好,哥哥等我下。” 顾青青洗了脸,又跑到房间里摸索了半天,才走出来,摊开手心,仰着头说:“哥哥,这是娘给我的。” 顾正臣看着顾青青手心里的一枚铜钱,眼神一亮:“洪武通宝?” 这玩意可是好东西,带回后世能发家致富,不过现在是洪武年,算了…… 此时老朱还没有发行足以打破吉尼斯纪录的大明宝钞,主要通行货币是洪武通宝钱。 估计是为了避讳“朱元璋”的“元”字,明代所铸钱文没有学习宋代发行元宝,如熙宁元宝,而是一律叫通宝。 顾正臣伸手拿起洪武通宝钱,翻至背后,看着“二福”字样,不由一笑:“竟是折二钱!” 折二钱,指的是当二文使用的钱。 古代一枚铜钱并非特指一文钱,具体价值需要通过铜钱背后的记重文字来判断,也可以通过铜钱的大小、重量来判断。 一文钱叫平钱,是最基础的单位,也是最小的铜钱,还制有折二、折三、折五、折十五等铜钱。价值越高,铜板的尺寸、重量会适当增加。 顾正臣手指上下翻动,洪武通宝在指缝间游走,最后抛起,在洪武通报落下时,一把手抓住,目光笃定地说:“这就是咱家崛起的原始资本,看着吧,哥会将那些欺负了我们的都踩在脚下!我们不要做洪武朝的蝼蚁,我们要做洪武朝的猛兽!” 第三章 天下凶徒人吃人 顾正臣清楚,封建王朝待在底层,只能充当蝼蚁,而蝼蚁,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这是洪武王朝! 做百姓? 将面临永无休止的徭役,修城,修河,运粮,各种赋税,各种摊派,哪怕是顾正臣是举人,免了徭役,也无法自保,更别说保护亲人! 做商人? 老朱仇恨商人,沈小三现在应该正帮着老朱修南京城墙,用不了几年,这个家伙就要倒霉,连带着成群结队的富绅地主。 再说了,等到郭桓案爆发,钱多的,地多的,基本上一扫而空,当商人,很受伤…… 想要成为一只拥有自保能力的猛兽,只能进入仕途啊。 顾正臣看向长空,满脸凝重。 洪武朝的仕途,几乎等同于死途。 现在,赫赫有名的洪武四大案还没有爆发,但不用三年,空印案将会拉开血腥屠杀的序幕。想要在一场接一场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里活下来,需要的可不止是智慧,手段,还需要运气…… 可运气这玩意,能靠得住吗? 虽说自己了解大明历史,可以跟着历史的节奏趋利避凶,可这就是一场刀尖上的舞蹈,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 但没有其他路可走,不想被人欺辱,就必须手握权力,这是封建时代唯一的规则! 现在,科举被取消了,想要进入仕途,摆脱“半平民”的身份,步入轰轰烈烈的洪武官场,只有一条路可走: 得到滕县知县或县学教谕的“举荐”。 可顾正臣就是一个典型的书呆子,识文断字是父亲顾阫教的,既不认识教谕,也没巴结过知县,能中举人多半还是因为连考多年,“滥竽充数”的结果,想要获得知县、教谕的青睐与举荐,几乎不可能。 无路可走吗? 那就披荆斩棘,闯出一条路来! 不过在这之前,必须解决欠债的问题,只有七天时间,还不清债务,自己这辈子就只能给王家种地了。 七天,六贯钱!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顾正臣与邻居说了声,避免母亲早回不见人着急,与顾青青离开了家。 大颜村坐落于滕县县城北四里。自大颜村走小路,至三里河,过了桥之后,便进入宽敞却不平坦的官道。 顾青青侧头看向顾正臣,见顾正臣盯着路看,不由问:“哥哥,怎么了?” 顾正臣的目光由近至远,看着大大小小坑洼不断的官道,不由皱眉说:“我记得在洪武元年时,朝廷就开始铺设驿站,修整官道了,为何这官道如此不堪?” 顾青青看了看脚下的路,说:“这官道是修过,只不过下雨之后,道路就变得很是泥泞,车马行人多了,难免留下坑洼。” 顾正臣点了点头,嘴角微动:“若是有沥青路、混凝土道路就好了。” “什么路?” 顾青青有些疑惑。 顾正臣笑着摇了摇头,指向远处的县城:“没什么,走吧,我们去县城里看看。” 官道之上,有百姓挑着担、背着柴、提着篮出入城,有行商小贩牵着小毛驴,毛驴驮载着货物走于南北。 滕县是一座小城,一丈高的城墙满是历史的沧桑,巡查的军士并不严厉。此时老朱还没有颁行路引制,出入城相对轻松。 “哥哥,我们去哪里?” 进了城,顾青青看着有些热闹的街道问。 顾正臣想了想滕县的布局,又看了看手中仅有的一枚铜钱,无奈地说:“找个歇脚的茶棚吧。” “喝茶?” 顾青青有些肉疼,这可是娘在哥哥中举人的时候给自己的折二钱,哥哥竟然要拿去买水喝? 奢侈,太奢侈…… 顾正臣也不想,但自己连滕县有哪些大族,什么喜好都不清楚,拿什么去吃大户,赚六贯钱去? 后世市场学告诉自己: 做好调研,才能精准定位。 投其所好,才能盆满钵满。 赚钱第一步,就是搞调研,掌握信息啊。 街边茶棚。 不少贩夫走卒,出苦力的伙计累了、渴了,都会歇歇脚,讨一杯解渴的茶水喝喝。 农历四月天,有些热了。 顾正臣选了里面一些坐下,顾青青舍不得一文钱一碗的茶水,只干坐着看着。 “这茶泡久了,碱重了。” 顾正臣默默地品着。 坊间的谈论多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让人有些意外的是,竟有人谈起岭北之战,惹得众人唉声不断。 岭北之战,发生于去年,即洪武五年,被后世史学家称之为明太祖二次北伐。 朱元璋派遣徐达、李文忠、冯胜,各领五万骑兵,分三路进攻元廷。老朱想毕其功于一役,永清蒙古沙漠,可现实是,徐达的主力中路军大败,李文忠的东路军得失相当,仅冯胜的西路军获胜。 岭北之战徐达的战败,不仅死了万余人,连带着战马数量也折损严重,大明因此被迫转入守势,在未来八年时间里,只能舔舐伤口,积蓄力量。 “我听到消息,朝廷很可能会让百姓养马……” “百姓哪里懂养马啊,万一养死了,还不得赔?” “嘘,慎言,朝廷的事,不是咱们能说的。你们听说了吧,前些日子,梁家老人办六十六大寿,戏班子连请了三天,他还亲自登台唱了一出,哈哈……” “戏痴么?” 顾正臣左手端着茶碗,右手放在桌子上,在听到梁家老人的趣事时,右手中指微微抬起,快速敲了两下桌子。 顾青青有些无聊,看着顾正臣时不时敲桌子的右手中指,默然数着:“一次,二次……” 坊间里的人是真能说,什么孙财主一日无甜不欢,老王家寡妇留了门,孙家定了亲,胡家肉铺卖了几斤肉…… “顾氏跪在赵家门外两天了吧,这老赵头也太狠心了吧,连门都不让进,呸,什么亲家!” “亲家还谈不上吧,那顾正臣只是与赵家三小姐立下婚约,还没成婚呢。” “难道赵家还敢悔婚不成?” “悔婚又如何,听闻顾家那位举人傻了,赵家悔婚,也不过是笞五十,使点钱财,这五十下都可免了……” 顾青青看着脸色阴沉如水的顾正臣,轻轻喊了声:“哥哥。” 顾正臣微微眯起双眼,将铜钱交给伙计,找回平钱收入怀中,起身道:“妹妹,你听过这首诗没有?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顾青青摇头,从未听过,但可以感觉得到,哥哥很愤怒。 在顾正臣、顾青青离开茶棚之后,一个儒雅的中年人盯着顾正臣离开的方向,对身前的白须长者问:“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好大的戾气,徐教谕,可知此人是谁?” 第四章 给你钱,你快点 “顾氏,回去吧,莫要惹人看笑话。” 管家赵顺满脸不快,对朝着大门跪着的顾氏心生愤怒。 顾氏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赵顺,坚定地说:“还请管家转告赵家老爷,看在正臣与三小姐立有婚约的份上,帮衬顾家一把!” 赵顺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凑到顾氏身旁:“朝廷取消科举,顾正臣没办法当官人了,你家拿什么配我家三小姐?你听着,赵家是不会给你们一文钱的,趁早滚开,别逼我动手!” 顾氏脸色微变。 顾家是洪武元年逃难落户滕县的,没什么根基。现在王家步步紧逼,再还不起钱,怕是要走上绝境。 赵家是顾家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不能走,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来人,给我架出去丢得远远的!”赵顺见顾氏如此不知好歹,喊了一嗓子,又对着顾氏嘴角骂咧:“呸,什么东西!” 两个下人挽起袖子上前,刚抓住顾氏的胳膊,就听得耳边“咻”的一声。 赵顺感觉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来不及闪避,眉心一痛,不由得喊道:“是谁伤我?” 一枚铜钱叮叮落在地上,翻滚了两步远,躺在了地上。 赵顺凝眸:铜钱? 一只手捡起了铜钱,赵顺抬起头看去,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目光,不由地又后退一步,有些惊慌地喊道:“顾,顾正臣!” 顾正臣将铜钱在指缝中翻动两下,随后收入袖中,上前两步,到了赵顺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响亮的耳光惊呆了赵家下人,也惊呆了顾氏与顾青青。 围观的百姓看着这一幕,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有些张着嘴巴不敢相信。 竟有人敢打赵顺的脸? 赵顺可是赵家的管家,帮着赵家老爷赵峰操持着赵氏布行,在这滕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被人打了脸,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脸! “正臣哥。” 顾氏难以置信,自己儿子向来文弱,今日怎变得如此刚猛? 顾正臣听着母亲喊“正臣哥”,多少有些不适应。 大明继承“宋人遗风”——南宋时高宗皇帝赵构就喊自家养子宋孝宗“哥”。儿子喊哥,这是常事。 真的哥哥、姐姐,还是叫哥哥、姐姐。 但有一点需要注意,姐夫未必是真姐夫。那什么,妓院里来了客人,姑娘们都喊他“姐夫”。 “顾正臣!” 赵顺气急败坏。 啪! 赵顺陷入了呆滞,自己好像又挨了一巴掌,很重,火辣辣的疼。 不是错觉,不是! 顾正臣冷冷看着赵顺,厉声呵斥:“什么东西,不知尊卑,也敢直呼我名!” 赵顺双目喷火,紧握拳头,咬牙切齿。 啪! 第三巴掌打下来,赵顺直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顾正臣将手背起,嘴角抽着冷气。这真是打在你脸,痛在我手心啊…… “我是朝廷举人,又与你家三小姐立下婚约,是赵家未来的姑爷,一个下人也敢直呼我的名字,今日这三个巴掌赏你,长长记性,现在打开大门,迎我们进去!” 顾正臣威严地喊道。 大明朝,极重尊卑秩序,礼仪规制,僭越者重惩。 虽然朝廷取消科举,可举人毕竟是举人,一个下人也直呼姓名,只这一条就足够打你了,这事闹到官府去,也是你无礼! 身份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你助跑也跳不过去。 赵顺被打蒙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顾正臣也懒得管这些人,回头看向母亲顾氏与顾青青:“娘,我们进去,把事情做个了断。” 顾氏没听太清楚,有些恍惚。 顾青青推着母亲,跟上哥哥。 赵顺看着走向大门的顾正臣,连忙站起来喊道:“没有家主许可,你们敢进去就是擅闯民宅!” 顾正臣站在门前,抬起脚,猛地踹去! 咣当! 原本虚掩的大门被蛮力撞开! 顾正臣沉声:“姑爷家人大白天登门,算哪门子的擅闯?” 顾青青重重点头,很是解气,哼哼地看着吃瘪的赵家人,对自己哥哥崇拜不已,往日里哥哥柔弱,可没这么霸气过。 顾氏见门开了,看了看一脸坚决的顾正臣,抬脚迈过门槛。 围观的百姓顿时热闹起来。 顾家举人威风啊,不仅打了赵家的管家三巴掌,还踹开了赵家的大门,这丫的太解气了。 这群势利眼,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现在好了,人家直接打上门去了。 只不过,这顾举人怎么还传闻中的有些不一样,不是说他受不了刺激疯了吗?看他这架势,哪里有半点疯傻的迹象? 赵顺看着消失在门里的顾家人,连忙打了个哆嗦,追了进去,越过顾正臣等人,先跑过垂花门,冲向正房,扯着嗓子喊;“老爷,老爷,顾家人来了。” 正房内。 头插红花的徐婆正在与赵峰商议着好事,听赵顺一嗓子,不由慌张起来:“这可怎么办,万一被别家知晓,官家还不打杀了我这婆子。” 朝廷律令,不可一女二配。明知女子已有许配还给说媒与另一家的,媒婆可是要笞五十的,日后也甭想再当媒婆。 赵峰看了一眼门外,安排道:“徐婆,还请到屏风后避一避。” 徐婆连忙走开。 赵顺跑进来,刚对赵峰说了两句,顾正臣、顾氏与顾青青已到了正厅门口。 赵峰见人已到了,顾不上责怪赵顺,冷眼看了看顾氏,目光落在顾正臣身上,直言:“来得正好,赵顺,去支取六贯钱来。” 顾氏惊喜不已。 顾正臣微微皱眉,赵峰这个举动出人意料,他若真心帮顾家,早就给钱了,不至于让母亲跪在门外,任由人说赵家不是。 赵顺匆匆跑了出去,不久后手托木盘走了过来,盘上是六串绳子穿好的铜钱,这就是六缗钱,也就是六贯钱。 顾氏刚想感谢,赵峰却冷笑一声,摆了摆手:“钱你们可以拿走,作为交换,顾举人,你主动作废与雅儿写立的婚书。” “这……” 顾氏有些慌,这怎么行。 顾正臣拿起六贯钱,哗啦啦作响,对一脸不屑的赵峰缓缓说:“如此说来,赵老爷是想让我拿这六贯钱,主动悔婚?呵呵……” 赵峰拍桌案站了起来,威严地说:“顾举人,雅儿一定要婚配给官人,你还有当官人的可能吗?拿这六贯钱滚开赵家,自此两宽!” 顾正臣拿起六贯钱,走向赵峰,然后猛地将钱拍在桌子上,茶碗被震得一颤:“这六贯钱算我顾家借的,钱给你,你快点!” 第五章 君子固穷,穷你妹 赵峰愣住了。 钱给我,我快点,快什么? 顾正臣不是傻子,明代《律令》有明文规定: 若许嫁女,已报婚书及有私约而辄悔者,笞五十。 男家悔者,罪亦如之。 换言之,写立婚书之后,哪一方先反悔、毁约,哪一方要被笞五十。 明代沿袭唐宋律制,设五刑,即笞、杖、徒、流、死。笞是最轻的一种刑罚,多用荆条、竹板、竹棍。 唐时比较自由,挨打的人还能自己选择打腿、打背还是打屁股,宋代允许将以笞折臀杖,原本打五十小棍的,只打十次大棍就行了。 可大明嘛,只能打屁股…… 顾正臣身体文弱,不想挨五十荆条,既然宋家如此火急火燎地想反悔,那钱给你,你快点。 赵峰被顾正臣的举动弄糊涂了。 往日里唯唯诺诺的顾正臣竟变得如此强硬,骨子里透着刚硬的锋芒! 顾正臣说完,转身走向母亲与妹妹,朝着门口走去。 “顾正臣,你给我站住!” 一声娇喝传出。 顾正臣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只见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正一脸怒气地盯着自己,温润的嘴唇微微张着,脸色有些苍白。 “雅儿,回去。” 赵峰连忙呵斥,女儿家怎么能随便出来。 赵雅儿没有听父亲的话,而是看着顾正臣:“你不就是嫌弃父亲给的钱少才不愿悔婚?说吧,你要几贯钱才肯,八贯,十贯,十五贯?” 顾正臣摇了摇头,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冷漠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当你们将我母亲拒之门外,不愿施以援手时,不就是盘算着借此机会煎迫顾家主动退婚?或许,你们早就开始寻找另一家了吧?既然都做到这一步了,何必还要在意什么声誉?” 赵峰与赵雅儿脸色一变。 赵雅儿连忙说:“你莫要胡说,只要你肯主动废了婚书,我可以让爹爹给你十贯钱!” 顾正臣看向顾氏与顾青青:“我们回家。” 赵雅儿见顾正臣竟忽视自己,急切地喊:“顾正臣,科举取消了,你就是个永无没出头之日的穷酸举人,凭什么配我,主动悔婚不是应该的吗?” 顾正臣凝眸,对顾氏问:“娘,把婚书给我。” 顾氏从怀中拿出婚书:“正臣哥,你可要想清楚……” 顾正臣接过婚书,打开看了一眼,只见其上写着: 伏以跂通德之门,驰城数仞。叙宜家之庆,敢贡尺书。凭媒张氏,说合赵雅儿配顾正臣为婚,秉秦晋之欢,欣成永好…… 此系两愿,再无言说。今欲有凭,故立婚书存照。 顾正臣冷笑不已,看向赵雅儿,刺啦一声,将手中的婚书撕裂,丢向赵雅儿:“你记住了,不是你宋家悔婚,而是我顾正臣不要你了,我宁愿受笞五十,也不要你!” “你!” 赵雅儿被气得脸色通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个结果,赵家主满意吧?” 顾正臣回头看向赵峰,冰冷地说完,与顾氏、顾青青大踏步离开宋家。 出门后,顾氏看着一脸坚毅的顾正臣,叹了一口气,责怪的话止在嘴边。 顾正臣一身轻松,赵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赵雅儿更是无胸无脑,这门婚事早点解了也好。若拖延几日,等顾家翻了身,这桩婚姻反是负累。 没时间给他们耗着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回到大颜村的家中,顾正臣进入自己房间,坐在桌案后,将铜钱在手中把玩着,寻思着出路。 现在的顾家,已经到了绝境。 再这样下去,估计自己要去皇觉寺讨个破碗要饭去了。 曾经的顾正臣没有半点生存能力,他信奉的是“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士人哲学,平日里除了看书写字,连个锄头都没摸过。 固穷? 穷你妹啊! 我不要固穷,我要钱! 顾正臣收起铜钱,拿起毛笔,展开纸张,将滕县十几个有钱人家都写了出来,标注上喜好,一个个地琢磨与盘算。 孙家做药铺行当的,好有年份的药材,这个,搞不定。 刘家有三百亩地,好女色,这个,搞不定。 王家寡妇有钱,好男色,这个…… 我呸! 搞不定,坚决搞不定。 万恶的顾正臣,你不要肮脏了我的灵魂,我很纯洁,我还想努力…… 梁家,好戏。 老戏痴一个吗? 顾正臣笑了。 咱虽不会唱戏,可没少听,《白蛇传》拿出来用用应该能换点好处吧? 等等! 今年二月份,老朱诏礼部申禁教坊司及天下乐人,毋得以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为优戏,违者罪之。 老朱怎么想的,按理说“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属于主旋律,不应该禁,而应该大唱特唱,为啥给禁了? 禁主旋律也就罢了,还捎带了句“神仙道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这下好办,《白蛇传》无论如何都归不到“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之列。 没有政治风险就好,免得因为一出戏掉了脑袋…… 戏痴之人,谁不爱《白蛇传》? “问郎君家住在哪里,改日登门叩谢伊。” “寒家住在清波门外,钱王祠畔小桥西。些小之事何足介意,怎敢劳玉趾访寒微?” 顾正臣哼着调子,寻找着感觉,开始书写戏剧《白蛇传》的唱词,直至顾青青喊了吃饭,这才搁笔。 两个黄色窝窝,一碗照人的清汤水,还有黑黢黢的酱,齁咸。 顾正臣见母亲眉间化不开的忧虑,笑着说:“娘,家里的事交给我就是了,最近这几日你们不要出门了。” 顾氏苦涩地笑了笑:“正臣哥,多吃点。” 顾正臣吞咽着有些割嗓子的窝窝头,问:“娘,听说城里的孙财主嗜甜如命,是不是真的?” 顾氏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缘何问这个?” 顾正臣喝了一口汤,缓过气:“是真的就好办,这个时候还没有白糖吧?” “白糖是什么?” 顾青青疑惑地看着顾正臣。 顾氏摇头,哪里有白色的糖,都是黑糖、红糖。 顾正臣心中有了计较。 虽说白糖的提法在唐时已有,但那时候的白糖,并非纯白,雪白,而是白中偏黄。 嘉靖以前,世无白糖。 白糖好啊。 后来的荷兰殖民者在东亚海域开展的暴利贸易之一就是白糖贸易,这玩意没可能不赚钱…… 第六章 啊,一出好戏 “哥哥,你怎么还没睡?” 顾青青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端着一碗热水。 顾正臣搁下毛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侧过身看着顾青青:“妹妹可喜欢看戏剧?” 顾青青将碗搁在桌案上,轻声回:“喜欢,只是看得很少。有两次去庙会的时候,跟着娘听过一点,娘还会唱呢。” 顾正臣想象着母亲唱戏的样子。 大明百姓的娱乐方式很少很少,戏剧是最喜闻乐见,也是受众最广的一种精神消遣。 元朝时期杂剧盛行,出现了无数戏班子。只不过元末战争,辉煌毁于一旦,加上老朱采取的禁戏政策,让不少戏班子、乐人受到诸多限制。 但此时的戏曲并不是没有生存空间,比如宣扬妻贤子孝、夫妇和睦的《琵琶记》就备受朱元璋推崇,甚至赞赏“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 戏剧有底蕴,还有民众基础,出几个戏痴很正常,尤其是现在是开国初期,元时的老一代人还活着。 顾正臣与顾青青闲聊了会,让她早点休息,然后继续整理《白蛇传》的唱词。后世只顾着听流行歌曲了,对戏曲的词记不太全,那就靠自己脑补吧,反正也没人发现得了…… 翌日一早,顾氏起床,看着顾正臣围着家里的黑瓷缸转,不由地问:“这缸可没文字,能看出个什么花样?” “娘,可你知谁家漏斗状的水缸吗?” 顾正臣丢下手中的石头,放弃了砸缸的想法,这砸下去,缸底碎了也不可能成为漏斗状啊…… 顾氏想了想说,摇头说:“漏斗状的水缸没有,倒是张婶家有个漏斗状的瓦钵。” 顾正臣眼神一亮,连忙说:“娘去借来,然后和妹妹去河边挖一缸的黄泥水,将咱家的锅架到外面来,准备好木柴,等我回来。” “正臣哥……” 顾氏看着擦了擦手离开家门的顾正臣,追了两步,也不见回应,回头看向睡醒惺忪站在窗户边的顾青青:“他去做什么了?” 顾青青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娘,哥哥去赚钱了。” “赚钱,你见过打黄泥水赚钱的?神神叨叨。” 顾氏埋怨着,拿了围裙给顾青青系上:“我去张婶家一趟,你热下窝头。” 顾青青无奈,只好去厨房烧火,最讨厌生火,火石哒哒半天都点不着柴火…… 顾正臣再一次进入县城,直奔梁家。 听闻梁家老人梁恒曾在元朝当过闲散官,后来投降大明,因年纪大了,并没有听召为官,选择留在滕县过太平日子。 这种选择挺好,少点是非。 顾正臣至梁家门外,将拜帖与《白蛇传》两出戏的文稿一起交给看门伙计:“还请将此转交给梁家老人。” 看门伙计眼一抬,嘴里轻轻吹着口哨,那意思是:送东西不要跑路费的吗? 顾正臣见伙计不情愿帮忙,加上自己实在没钱,补充了一句:“在下大颜村举人顾正臣。” “顾,顾正臣?” 伙计顿时打了个激灵,态度立马变得敬重起来,甚至还有个伙计笑呵呵地说:“顾举人稍候,我们这就去送。” 顾正臣并不着急,坐在门外的大树下乘凉。 看得出来,昨天打了赵顺,又闹了赵家,悔了婚约,让自己知名度提升了不少啊,只不过这打板子的官差呢,该不会是县衙门懒政吧? 感谢懒政…… 梁家后院。 六十六高寿的梁恒正在品茶看书,一旁的老太尘娘哼着戏调,一双小脚晃动着。 梁逢阳轻声走入房间,笑着问:“父亲,母亲,可感觉闷热,要不喊两个丫鬟送送风?” 梁恒瞥了一眼梁逢阳,将拇指放在唇上湿润了下,翻了一页书:“有什么事,就直说,没事就走,莫要打扰我们清闲。” 梁逢阳知道老爹脾气,拿出一份拜帖:“父亲还记得昨日说的趣人趣事吧。” 梁恒接过拜帖扫了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名字,不由得愣了下,旋即笑了起来:“吆,这不是昨日打了赵家管家,公然悔婚的顾举人吗?怎么,衙门里没差人打他板子,今日竟跑到咱家门口来了,他是想干嘛?” 梁逢阳也感觉有些意外:“昨日赵家受了不少委屈,按理说县衙里的人早就听到消息了,可县太爷似乎并没派人处置此事……” 梁恒呵呵笑了笑,苍老的脸上一道道皱眉:“赵家委屈?呵,势利眼罢了,对外说是顾家悔婚,装可怜,明眼人谁不清楚,若无赵家煎迫,那顾正臣敢悔婚?县太爷定是知情,既然没处理,就说明县太爷不想处理。看来这顾举人背后也并非没有人保啊。说吧,他来咱家做什么?” 梁逢阳拿出了一叠文稿,恭敬地递了过去:“应该是投父亲所好而来。” “投我所好,哈哈,这个顾举人倒有些意思,往日里不听人说起他有什么才华,今日该不会是自取其辱吧,来,我看看。” 梁恒将手中的书放下,接过文稿,展开看去,只看了几眼,脸上玩味的笑意缓缓收敛,转而被认真与震惊所取代。 “怎了?” 尘娘见梁恒如此严肃,不由皱眉。 梁恒目不转睛地看着,沉声念:“最爱西湖二月天,斜风细雨送游船。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尘娘,你看这戏词如何?” 尘娘有些惊讶,这一首简单的戏词,将缘分写到了极致,这不正像自己与梁恒,在二月的湖船之上初次见面…… “后面呢?” 梁恒正看到兴起时,突然没了,断更了,这抓心挠肺的不是要人老命? 梁逢阳指了指拜帖:“后面部分,应该还在他手上。” 梁恒重新审视着戏文,连连点头,赞叹不已,安排道:“你亲自去请顾举人,这《白蛇传》我要定了!” 梁逢阳淡然地笑着退出后堂,看了看碧空。 这恐怕不只是一出好戏文,还是顾举人主导的一出好戏吧? 顾正臣安静地等待着。 梁恒能不能认可《白蛇传》,关系着顾家能不能从绝境中翻身。不过对于一个戏痴来说,没道理不识货吧? 当梁逢阳亲自走出大门,自我介绍的时候,顾正臣松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着笑意。 成了! 从这一刻起,我顾正臣将一步步拿回顾家失去的一切! 第七章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剽 一袭儒袍,七八处补丁。 梁恒看着顾正臣的衣着,一副穷酸落魄样,心底已有所看轻。 目光上移,梁恒看到了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这双眼里没有半分卑微,半分慌乱,一张清瘦且坚毅的脸透着沉着与笃定。 “咿?” 梁恒微微惊叹。 一甲子的岁月,见过元的崩溃,红巾军漫天,见过明的重建,大军远征。无数的人脸上,不是惊慌失措,就是忐忑不安,不是惶惶不可终日,就是不知明日祸福生死,像眼前之人沉稳,任风雨而不惧的人可不多见。 “你就是顾举人?” 梁恒怎么都无法将眼前人与坊间传闻的“双目呆滞,穷经傻气”联系起来。 顾正臣并不紧张,后世没少登台演讲,这点小场面还是应付得来,平静地回了两个字:“正是。” 梁恒看了看尘娘,见尘娘微微点头,将桌上的几页《白蛇传》拿在手中:“你写的?” 顾正臣厚着脸皮点头,用孔乙己的故事安慰自己,我没有剽,呸,我没有剽窃。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剽…… “可愿说说这《白蛇传》因何而生?” 梁恒对戏背后的事很感兴趣。 顾正臣自顾自走向椅子坐了下来,在梁恒挑动眉头时开口:“唐时志怪小说《博异志》李黄篇中记载有故事,白衣之姝,绰约有绝代之色……及去寻旧宅所,乃空园,往往有巨白蛇在树下。宋时话本《西湖三塔记》,详说了奚真人斗法白蛇之故事……” 后世对《白蛇传》的起源虽有争议,可故事定型的标志没争议,那就是《警世通言》卷二十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警世通言》是冯梦龙写的,他要等两百年之后才出世,想来两个人是不会有版权冲突了…… 梁恒很喜欢《白蛇传》的故事,白蛇不再是以美色迷人的蛇妖,而是成为善良痴情、机警果敢的市井女子,更入人心,更动人心。 “后部分的故事在哪里?” 梁恒急切地问。 顾正臣指了指自己的头,笑而不语。 梁恒清楚,顾正臣送戏文、投自己所好,是有所图,低头看着戏文,沉吟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顾正臣坦然地说:“钱。” 尘娘看着顾正臣,轻声说:“你可是读书人啊,如此直接谈钱,是不是有失身份?” 顾正臣直言:“相比起失了身份,我更不想失去亲人。君子固穷守节没错,但至少也应该保证有饭吃吧,连生理需求都没解决,就妄谈第五需求,是不是太白痴了?” “生理需求,第五需求,是什么?” 梁恒有些疑惑。 尘娘也听不懂,梁逢阳更是摇头,自己也没听闻过。 顾正臣想要将话题绕过去,可梁恒是个死板的人,认准的砂锅一定要打破,无奈的顾正臣只好说:“在马——在我看来,人的需求分五等,如五层塔,最下面的是生理需求,即有饭吃,有衣服穿,第二层是安全。” “安全如何解释?” “呃,就是能一直有饭吃,一直有衣服穿。” “哦,继续。” “第三层是交朋友,第四层是受人敬重,第五层是——光宗耀祖。” 顾正臣担心梁恒追问,直接把自我实现改成了光宗耀祖,这对于大明士人而言,应该算是最终极的目标了吧。 梁恒深深看着顾正臣,这五类需求听起来简单,可如此凝练的总结、层次划分,若没有对人性的琢磨与认识,断做不到! “戏文《白蛇传》,作价几何?” 梁恒收敛心思,询问。 顾正臣提起右手,张开五根手指。 “五贯?” “没错。” “滚!” “梁老,你就不能还个价?” “五百文。” “告辞!” “等等,那什么,一贯,足够多了吧?” 梁恒看着一只脚迈出门的顾正臣,连忙喊。 顾正臣走出门,回过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文稿,不退让地说:“两贯,少一文我就让这《白蛇传》永不见天日,至于后面法海如何收拾白蛇,又如何留下‘水漫金山,雷峰塔倒’的咒语,你是看不到了……” 梁恒手有些哆嗦,自己被一个穷酸秀才勒索了。可后面白娘子到底咋样了,实在是吊人胃口啊。 “拿钱给他!” 梁恒看向梁逢阳,梁逢阳嘴角微颤,就这点戏文,他竟然要两贯钱啊,黑心的顾正臣。 “要铜钱。” 顾正臣喊了一嗓子,梁逢阳一个趔趄。 没过多久,梁逢阳将一鼓囊囊的手帕丢给顾正臣,一脸阴沉,顾正臣打开看了看,一串串的铜钱,还想点数,只不过见梁逢阳、梁恒黑着脸,多少有点不合适,这才讪讪拿出文稿:“梁老,这是戏文的中间部分,至于最后的内容,还需要等明日。” “你这小子就不能全写完了再给我讨价还价?” 梁恒差点暴走。 顾正臣呵呵笑着,将钱放入怀中,对梁恒说:“拜托梁老不要对任何人说起《白蛇传》是顾某所写。” 梁恒接过文稿,有些惊讶地看着顾正臣:“为何,这《白蛇传》很可能会风靡于世,你不想留名?” 顾正臣笑着说:“我可是要入朝为官的人,顶着一头乐人的帽子并不合适。” 自己不是老朱的儿子朱权,也不是老朱的孙子朱有炖,人家写戏文那是风雅,一个举人,一个官员写戏文,不知名还好说,知名了说不得处处是麻烦。 梁恒目安排梁逢阳送顾正臣离开,侧身看向尘娘:“此人如何?” 尘娘摇了摇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懂人心世故,知进退分寸,不是一个书呆子。” 梁逢阳返回,梁恒翻看着戏文,严肃地说:“在谈论需求时,顾正臣出现口误,他应该是想说‘在马’什么的先生看来,查一查,看看有什么马姓高人。” “姓马?” 梁逢阳沉思了下,缓缓说:“父亲,我听下人说起过,前些日子顾举人有些疯傻,跳到湖里大喊什么马德草,会不会是此人?” 梁恒一脸凝重,拿着戏文扇着风说:“兴许顾举人的改变与这神秘的马德草有关,让人留意下,能结好就结好,不能结好也不要得罪。听说右丞相汪广洋被贬为广东行省参政,胡惟庸独专中书省事务,我总感觉,这天变得令人不安,只希望别殃及我们这些小民……” 第八章 娘,可甜了,你尝尝 两贯钱!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虽说这些钱尚不能解决顾家的危机,但有这些钱打底,日子总是会好起来。 只要制造出白糖,顾家将彻底翻身! 白糖制造,需要蔗糖。 滕县没人种甘蔗,弄新鲜的蔗糖不太现实,好在糖铺里有黑糖售卖。 入店,杨掌柜接待。 顾正臣看着黑乎乎的大疙瘩黑糖,听着杨掌柜“每斤三十文”的介绍,不禁有些肉疼,要知道现在一斤鱼九文钱,一斤猪肉也才十三文钱,这黑黢黢的糖,竟赶得上两斤多猪肉了。 没办法,糖对古代的百姓而言,实在是有些奢侈,家里孩子实在馋得慌,最多弄点麦芽糖吃吃,糖葫芦,多数是舍不得买的…… 顾正臣看着期待的杨掌柜,笑着说:“掌柜,这糖我可以买,只不过要走二十五文价。” “不可。” 杨掌柜直接拒绝。 顾正臣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若我买这些呢?” “一斤?” “……” “十斤?” 杨掌柜有些犹豫,若能一次卖出十斤黑糖,少一点这笔生意还是有赚头。 顾正臣放下手,严肃地说:“我要一百斤。” 杨掌柜惊讶地看着顾正臣,这穿着,这打扮,怎么看都不像富贵人家,一百斤,你这不是开玩笑,是开铺子吧? 寻常人家,十年也吃不了一百斤糖啊。 “这位公子莫要说笑。” 杨掌柜严肃地说。 顾正臣从怀中取出二百五十文钱:“先买十斤,明日,我会再来买十斤,直至买足一百斤,可成?” 杨掌柜看着顾正臣手中的铜钱,拱手说:“看来咱看走了眼,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那意思是,你别光说买多少,先报个名,不来了我好去找你。 顾正臣笑着说:“在下顾正臣。” “顾举人?!眼拙眼拙,我这就给你包起来。” 杨掌柜在城中做生意,消息还是灵通,见是顾正臣,也没客气,收起钱就准备黑糖。 顾正臣提着十斤黑糖,又买了一条五斤重的大鱼,晃悠悠离开了滕县县城。 路走到一半,顾正臣满头大汗,看着勒得通红的双手,郁闷得想要吐血,这副身体实在是太差劲,就这点东西,来回换手还得休息,看来需要锻炼锻炼身体才行,就这文弱的样子,估计一场风寒下来也能带走…… “呀,顾举人买鱼了。” 一进大颜村,王婶就已看到,顿时惊呼。 顾正臣笑着招呼:“王婶啊,要不要来我家吃鱼……” 王婶吞咽了下口水,挥手说:“算了吧,你大病初愈,还是好好给自己补补。娃啊,日子难点,但总能熬过去……” 顾正臣有些感动,若不是邻里帮衬,顾家人怕早就断粮了。 顾家买鱼的消息在大颜村不胫而走,三十来户人家全知道了,几个大娘大婶在树底下嘀咕,一个个都在猜测,顾举人哪里来的钱。 “哥哥!” 顾青青正在陪纳鞋的母亲说话,抬头看到顾正臣提着一堆东西回家,不由得惊讶起来:“鱼,娘,你看,哥哥带来了一条大鱼!” 顾氏将鞋样放在筐子里,抬手理了理头发,看着走过来的顾正臣,疑惑地说:“正臣哥,这是怎么回事?” 顾青青接过大鱼,见大鱼还在动,又叫了一声,赶忙将鱼丢在地上。 “把鱼放盆里去。” 顾正臣喊着顾青青,将一包包糖放在地上,对母亲说:“娘,孩儿写了点文章,在城里换了点钱,今儿咱家就好好吃一顿。” “呀,这是糖,娘,哥哥还买了糖!” 顾青青将鱼放到盆里,又跑来拆开糖纸,咋咋呼呼地喊着。 顾氏低头看着,一包包黑糖,怕有十斤重,不由得皱眉:“买这么多糖做什么?” 顾正臣看了看院子,见母亲已经借来了底部是漏斗状的瓦钵,微微点头:“娘,明天你就知道了,下午我们熬糖,先把鱼杀了吧。” 顾氏看着有些疲惫的顾正臣,也没多问,敲了敲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的顾青青:“去,拿蒲扇给你哥哥扇扇风。” 顾青青眯着眼,仰头看着母亲:“娘,可甜了,你尝尝。” 顾氏眼睛一红,这孩子许久没吃甜食了。 顾正臣躺在床上,恢复着体力,见顾青青拿着蒲扇过来,安心地享受着。 “哥哥,我们买这么多糖做什么?” “卖啊。” “啊……” 顾青青怎么也想不到,买来糖是为了卖糖,那你买它做什么,咱家又没店铺,去哪里卖去。 顾正臣将手交叉放在脑后枕着,享受着扇来的凉风,问:“可有官差来咱们家?” 顾青青摇头。 顾正臣有些疑惑。 赵家将自己悔婚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知县衙门里的人不可能听不到,是什么让他们没来找自己? 算了,还是专心制白糖吧。 一条五斤重的大鱼,加上野菜,足足煮了一锅,顾氏打了一碗,给对门的张婶家送去,又带着碗回来,打了一碗给另一家邻居送去,连着送出去七八碗,这才回来叫青青与正臣吃饭。 顾正臣看着吃相狼狈的顾青青,有些心酸。 “正臣哥,你多吃点。” 顾氏夹了一块鱼肉。 顾正臣看着吃得很少的母亲,搁下筷子,从怀中拿出剩下的铜钱:“娘,这里是一贯七钱零五文,这七钱我先留着,五文给小妹做零用钱,等制了白糖出来,清债是足够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氏惊讶地看着桌上的铜钱,顾青青已经开始下手。 顾正臣笑着说:“娘,不是说了,儿写了点文章,被梁家老人看中,以二贯钱买下。” “什么文章能价值两贯?” 顾氏依旧无法相信。 顾正臣拍了拍顾青青不知收敛的小手,对母亲说:“娘不用问,咱家的钱都是干净的,放心用。来,吃完饭咱们还得熬糖呢。” 顾氏收起钱,冲着顾青青伸手,顾青青可怜巴巴地看向顾正臣,顾正臣装看不到,无奈的顾青青只好将多藏的几枚铜钱交出来…… 饭后。 顾正臣让妹妹生火,木柴点着之后,往锅里加了一点水,将三斤黑糖倒了进去,不断搅拌,到熬化了黑糖之后,又加了二斤黑糖…… 顾青青看着锅里黑乎乎的糖浆,担忧地问:“哥哥,这是黑糖,当真能熬成白糖吗?” 第九章 黄泥脱色法,白糖! 看着锅里咕咚咕咚的黑色糖浆,顾正臣嘴角带着自信的笑意。 顾氏搭了个支架,将瓦钵放在架子上,找来麦秸塞住瓦钵底部的漏斗口,又在瓦钵下面放了一个干净的黑陶缸。 顾正臣检查过后,确定没有问题,便和母亲轮换着搅拌糖浆,顾青青负责加柴,熬了近一个时辰,顾正臣拿起蒲扇扇走热气,见糖浆水花已呈细珠状,便从搅拌的木棍上取了一丝糖浆,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捻着,糖浆已有些粘手指,对顾青青说:“可以了。” 顾青青丢下火棍,连忙起身看,有些难过地说:“哥哥,好像没成,还是黄黑色的……” 顾正臣找来瓢,将糖浆打到干净的木桶里,对沮丧的顾青青说:“这才是第一步,哪里那么快。” 所有糖浆都倒入木桶后,顾氏往锅里添了点水,避免糖浆粘结在锅上。 “哥哥,现在做什么?” 顾青青问。 顾正臣指了指木桶里的糖浆:“等糖浆凝结为糖膏。来,哥哥给你讲讲糖的历史,《诗经·大雅》云,周原朊朊,堇荼如饴。有个成语叫甘之如饴,饴就是古代的麦芽糖……” 顾青青坐在凳子上,双手托着下巴,仔细听着哥哥的讲述。 “唐朝之前,人们还不懂得如何用甘蔗造糖,那时候的甘蔗都是直接吃,或是榨汁喝。唐朝大历年间,西域僧人邹和尚游历蜀中遂宁时,开始传授制糖技术,从那时有了压榨甘蔗的糖车,蔗糖出世……” 顾正臣侃侃而谈,时不时检查下糖膏,过了近一个时辰,糖膏基本结好。 顾氏扶着瓦钵,顾正臣提起木桶,将糖膏倒入瓦钵之中,又等了近半个时辰,待糖膏完全结好,便将底部的秸秆取出,转身就将半桶黄泥水提了过来,不断搅拌。 “等等,你该不会是想将黄泥水倒到糖膏里去吧?” 顾氏连忙制止。 顾青青瞪大眼,这可是黄泥水,里面好多黄泥,这东西倒到糖膏里面还怎么吃? 顾正臣点了点头:“没错。” 顾氏着急地说:“这怎么行,倒进去岂不是所有糖膏都废了?这可是五斤黑糖熬出来的。正臣哥,咱们不倒黄泥水。” 顾正臣眨了眨眼。 黄泥脱色法,不用黄泥,那用啥? “娘,你要相信儿子。青青,你信不信哥哥?” 顾青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看到那半桶黄泥水,又摇起头来,小辫子来回晃:“哥哥,娘说得对,糖里面加了黄泥水就吃不得了。” 顾正臣将木桶放在地上,对母亲说:“让儿试试。” 顾氏犹豫了下,伸手扶住瓦钵:“罢了,娘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法子,但你想试——就试试吧。” “娘!” 顾青青着急起来。 顾正臣提起木桶,将半桶黄泥水缓缓倒入瓦钵之中,搁下木桶,看着一脸可惜的母亲与妹妹说:“等着吧。” 顾氏、顾青青都没说话,没见过这么败家的,五斤黑糖,就这么给毁了。 心情低落的两人,连晚饭都没吃多少。 夜来。 顾氏、顾青青端着蜡烛看了几次,也没看到什么变化,只听到滴答声,仔细看滴落的水,全是黑色,一点白都不见,两个人更是断定,全白忙活了。 顾正臣没空去院子里看,继续写《白蛇传》的后部分,钱都收了,总得给人完整的戏文,写完已是三更天,倒头就睡。 滴答—— 滴答—— 黑色的糖蜜一滴滴落入缸里,瓦钵里的黄泥水一点点变少…… 顾氏起了个早,看了看院子里的瓦钵,苦涩地叹了一口气,打了水洗刷,准备做早饭,从瓦钵旁路过,瞥了一眼,顿时呆住。 “青青,青青,快点来看看。” 顾氏喊道。 顾青青揉着眼跑了出来,到瓦钵前,看着上面白花花如雪的东西,顿时醒了:“娘亲,这是怎么回事?” 顾氏摇了摇头,难以置信。 顾青青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点白糖,送到嘴边,品了品,眼神一亮,惊喜地喊道:“甜的,娘,这是白糖,真的制出白糖了!” “白糖?” 顾氏从来没见过如此白的糖,跟雪花一样的白净。 “哥哥,哥哥!” 顾青青抓了一小把白糖跑到屋子里,将正在熟睡的顾正臣喊醒,满心欢喜地说:“白糖,哥哥,成了!” 顾正臣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顾青青手里的白糖,笑着说:“不信哥哥,白糖没你的份。” “不要。” “我做主。” “不要。” 顾青青抓着白糖就往嘴里送,眯着眼满是享受。 顾正臣起身,走向瓦钵,对满是疑惑的母亲说:“娘,这只是一门制白糖的手艺,先将白糖刮出来吧,看看有多少。” 顾氏没有追问,瓦钵里全是白糖,只不过最上面五寸白糖是最白的,下面一些则是白色之中带有稍许的黄褐色,而缸里的,则是杂质水。 称量之后,只有八两的纯白糖,其他一斤四两白糖稍是逊色。 五斤黑糖,得二斤二两白糖。 顾正臣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安排顾氏与妹妹再熬糖浆,自己又跑了一趟县城,将《白蛇传》戏文给了梁恒,再买入二十斤黑糖。 连续三天,顾家都在熬制白糖,共得了四斤纯白糖,十多斤稍次白糖。 顾正臣将白糖带好,一大早就去了县城。 滕县赵家。 管家赵顺找到赵峰,禀告道:“听说前几日顾正臣买了条大鱼,还去杨家铺子买了些黑糖。” 赵峰疑惑地看着赵顺:“顾正臣哪里来的钱,莫不成他把妹妹抵卖给了王家?” 赵顺摇头:“这倒没听说。” 赵峰端起茶碗,吹了两口,冷着脸说:“顾正臣害雅儿哭了两天,我绝不轻饶他!我听说,顾正臣与王富贵有个七日之约,是不是快到了?” “就在后日。” 赵顺回道。 赵峰沉思了下,说:“媒人正在说合雅儿与城东张家秀才张世平的婚事,若我没记错的话,耀文和张世平、王有成是同窗吧?” “没错,二少爷和他们同为县学生。” 赵顺笑道。 赵峰嘴角露出一抹阴冷的笑,说:“张家是大户,那张世平又得了知县老爷的举荐,用不了三个月,朝廷任免文书就会送到,这桩婚事需要早点定下。世平贤侄尚未与雅儿见过面,那就给他们制造一次机会吧。” 赵顺眼神一亮:“老爷的意思是?” 赵峰一脸肃杀之气:“在王家逼债那一日,让张婶陪着雅儿去大颜村河畔散散心,让耀文约上世平贤侄也去那里,远远见上一面。如此一来,一举三得!” “何谓一举三得?” 赵峰端起茶碗,轻轻吹了一口:“其一,世平与雅儿见了面,婚事也好早点定下。其二,雅儿亲眼看到顾正臣被王家欺辱,狼狈不堪,跪地求饶,心结必解。这其三,坊间说我赵家悔婚,张家想必也听闻过。让世平贤侄看看,非是我赵家悔婚,而是那顾正臣自知根本配不上赵家,主动悔婚,趁此机会匡正赵家名誉!” 【—— 感谢晁一清、臭不要脸v、潜龙暗行、竹影若然、zhang6145等读者打赏,惊雪谢过。】 第十章 县太爷很好奇 梁家戏台。 伶人一袭白色褶子衣,款袖轻动,捏着手指,悠扬地唱着:“千里姻缘一线牵,伞儿低护并头莲。西湖今夜春如海,愿似鸳鸯不羡仙……” 梁恒、尘娘坐在戏台之下,听得入神。 梁逢阳脚步匆匆,走至梁恒身后,俯身说:“父亲,去请顾举人的下人带回消息,说顾举人入了城。” “哦,可打听到去谁家了?” 梁恒有些意外。 梁逢阳微微摇头:“正在打探。” 梁恒看向戏台,嘴角含笑:“《白蛇传》前两场戏排演出来了,总需要邀请顾举人来一趟。” 梁逢阳答应着,刚想离开,就有下人走来。 “李知县李老爷来了。” “知县不是老爷,是太爷!” 梁恒起身,对梁逢阳纠正道。 梁逢阳苦涩地点头称是。 自明朝开国以来,大明皇帝朱元璋就十分重礼仪规矩。 什么官穿什么衣服,打什么补子,白天怎么穿,睡觉怎么穿,就连百姓、商人穿着、所用颜色、所用器具、所乘交通工具等都有规定。 这些规定确定了,自然不会放过民间“僭称”问题。 比如宋代老百姓习惯称官员为“官人”,不会称官员为“老爷”或“大人”。如果你在宋代遇到包拯喊一声“包大人”,估计老包的脸会更黑,说不得踢你两脚。 因为宋代“大人”只是指父亲,见人喊大人和喊爹没啥区别…… 官称“大人”之风起于元朝。 在明初,估计是“大人”、“老爷”、“官人”之类称谓太混杂,“僭称”时有发生,朱元璋整饬称谓,确定规矩: 知县叫太爷,知府叫太尊,巡按御史叫大马台,行人司司正比较猛,叫大天使…… 当然,这些称谓并没有深入人心,民间称谓依旧混杂。 梁恒曾经在元朝当过官,知道与官府打交道务必小心,不能有半点僭越,半分破绽,亲自出门迎接县太爷李义。 李义身着一件宽松便服,手持一方裂了三道口子的蒲扇,见梁家老人出来,连忙上前作揖:“梁老,我又来叨扰了。” 梁恒作揖还礼:“县太爷亲至,梁家蓬荜生辉,里面请。” 李义欣然走入梁家。 落座,奉茶。 李义寒暄两句,直言:“梁老在前元时治学十年,学问精深,桃李天下。如今新朝峥嵘,正是朝廷用人之时。在下想请梁老再次出山,入县学传学问、掌教诲。” 梁恒嘴角微动。 朝廷用人? 当真要用人,就不应该取消科举吧? 没了科举,等于断绝无数读书人的生路,读书人再难有出头之日,只靠着举荐一条路,呵,怕会养成“拿你钱财、送你入官”之风。 梁恒推脱:“县太爷盛情相邀,梁某本应鞠躬尽瘁。然岁月不饶人,我老了,已是过一甲子之人,纵是有心,这身子骨也无力教导。” 李义看着颇为健朗的梁恒,微微皱眉,轻声道:“《荀子》有云: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梁老若能成为县学生员之师,不仅遵从先贤教导,合乎礼仪,且能在天地君亲师中占‘师’一席,他日梁家兴旺可期。” 梁恒苦涩地摇了摇头:“县太爷所言甚是,奈何梁某精力不济,难为学事。” 李义见梁恒推脱不就,也不再强求,起身告辞:“既是如此,那改日再来叨扰。” 梁恒坚持要送李义,刚到门口,尚未出大门,就见一仆人进门,冲着梁恒就喊:“老爷,打听到了,那顾举人去了孙财主家。” “顾正臣?” 李义微微皱眉,看向梁恒。 梁恒怒视仆人,没看客人还在,没点规矩。 李义有些好奇:“梁老差人寻顾举人,所为何事?” 梁恒呵呵笑道:“梁某与顾举人算是忘年交,喊来听一出戏,解解闷。” 李义对梁恒的话半信半疑,看着眼前深沉的老人,没有再问什么,扇动蒲扇走出了梁家。 孙财主家么? 李义看了看眼前的岔路口,改了方向。 顾正臣! 这个名字很熟悉。 顾正臣,名不二,字正臣,洪武五年滕县举人。 不二,取自“忠以为心,盛衰不二,纯节所存,其意盖远”,不二则正,取字正臣。 只不过大家都称他为顾正臣,这是一个“以字行于世”的年轻人。 “以字行”不算什么稀奇事,古来有之,如屈原,名平,字原;如项羽,名籍,字羽;伍子胥,名员,字子胥等。 李义并不在意顾正臣是以名行于世还是以字行于世,而是在意这个人。 几日前,顾正臣毁婚赵家,闹得滕县满城皆知。 按朝廷律令,县衙应该差皂吏打顾正臣五十小棍,只不过县学教谕徐文风竟跑来为顾正臣说情,并以举人犯错,宽恕处置为由,免去惩罚。 徐教谕就是一个顽固的老头,在滕县当教谕三年,从未给谁说过情,可因一个顾正臣,他竟亲自出面了。 说到底,徐教瑜很可能是惜才爱才,顾正臣能中举,毕竟还是有些学问。 可让李义如何也想不通,顾正臣为何会得到梁恒的青睐,这个人眼高自傲,县学里面多少人他都看不上眼,又凭什么看中顾正臣? 还有,顾正臣一个落魄举人,听说因为取消科举还疯魔了一段时日,这刚好转,又跑到孙财主家里作甚? “听说没有,顾举人又去借钱了,这次冤大头是孙财主。” “孙财主吝啬,没好处的事,断不会做,他还真是病急乱投医。” “是啊,后日王家就要登门讨债,那顾举人若拿不出六贯钱就要佃入王家。” “六贯钱,难啊,咱出一天力气不过二十文,他一个瘦弱书生又如何弄来这么大一笔钱。” 李义听着路人的议论,眉头紧锁,跟上去,拦住两人:“打扰两位,敢问方才所言,顾举人佃入王家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见李义透着儒雅之气,也没恼怒,耐着性子将听到的消息说给李义。 李义听完,谢过两人,看向孙财主家的方向,目光坚定,低声喃语:“我倒要看看,能被徐教瑜、梁家都看重的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第十一章 你是尾随痴汉吗? 孙财主很胖,大腿和支撑房屋的柱子相差不多,大腹便便,脸如圆盘,陷在加宽的圈椅里,眼不用眯已是一条缝。 顾正臣看着眼前的肉山,微微皱眉,这样下去,孙财主很难长寿。 孙财主打量着顾正臣,用肥胖的双手拱了拱:“顾举人,落座说话吧。管家,上茶。” 若是寻常人,孙财主根本不想见。 可顾正臣是举人,没官途的举人也是举人,绝非平民百姓可比。 顾正臣坐了下来,谢过管家,目光投向孙财主,直言:“孙财主,顾某不请自来,是为一桩买卖。” “买卖?” 孙财主用手拍了拍圈椅扶手,饶有兴趣地说:“若我没记错,你家的牛没了,地也没了。” 顾正臣点头:“没错。” 孙财主缓缓说:“几日前,你母亲顾氏来过孙家,想要借六贯钱,我没答应。今日顾举人亲自来,想来也是为借钱一事吧,抱歉,我做事只求利,看不到利的事我不会做,你是读书人,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顾正臣微微点头。 在中举时,孙家确实派人至大颜村贺喜,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母亲才会找到孙家。 孙财主看着顾正臣优哉游哉地端起茶碗,泰然自若地品着茶,一脸享受,脸上浮现出愠色。 话已挑明,借钱没门,你还不赶紧走,非要我逐客不成? 顾正臣放下茶碗,看着孙财主,淡淡一笑:“孙财主怕是误会了我的来意,我不是来借钱,而是为了与孙家做一桩买卖。” 孙财主盯着顾正臣,脸颊上的肉抖动:“一无所有之人,也敢登门妄谈买卖,呵呵,顾举人,请回吧。” 顾正臣指了指桌子上用纸包起来的小包裹,平静地说:“既然孙财主是求利之人,为何不先看看货物?顾家此时落魄,并不意味着顾家永不翻身。须知,时过于期,否终则泰!” 孙财主看向小包裹,对一旁的管家孙德使了个眼色。 管家上前,对顾正臣拱了拱手,拉动包裹上的麻绳,绳结解开,将纸张拆开,看着白花花细碎如沙的货物,不由愣住,仔细看了看,依旧满脸疑惑,看向顾正臣:“这是何物?” 顾正臣再一次端起了茶碗,淡笑不语。 孙财主有些惊讶,孙德是老管家,北平、扬州、金陵,都曾去过,算得上见多识广,竟还有他不认识的货物? “拿来。” 孙财主有些好奇。 管家见顾正臣不说话,便小心拿起包裹,走向孙财主。 如雪白沙映入瞳孔,厚重的眼帘被强力挑开。 孙财主瞪大眼看着眼前的货物,如何都想不出来这是什么。 顾正臣看着茶汤,嘴角微动。 这个时代没有如此纯白的糖,也不存在错认为细盐的可能。细盐这玩意还没有出现,明代最好的精盐也不过是将粗盐碾碎,因为杂质的存在,成色上非是纯白。 孙财主用手指捏了一点白糖在手指上,审视一番送到嘴边,管家还没来得及阻止,孙财主就闭上了眼。 甜的,没错,这是甜。 孙财主吧唧着嘴,这东西,甜味纯正,比素日吃的红糖、黑糖更合自己胃口。 喉咙动了动,又动了动。 甜润到口水吞咽依旧满是甜香。 孙财主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惬意与舒坦,有往日里吃甜食不曾有过的美好,整个身子放松下来,瘫在圈椅里,准备再捏点白糖往嘴里送,可手伸了过去,一把竟抓了个空,不由地睁开眼。 顾正臣拿着白糖,含笑看着孙财主:“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买卖了吧?” 孙财主眼睛盯着白糖包裹,急忙追问:“这是何物?” “白糖。” “白糖?” 孙财主想了想,这类糖白如雪,不叫白糖又能叫什么? 洁白纯净的糖,看着起来都比黑糖赏心悦目,吃起来更没了黑糖中夹杂着的稍许苦味,可谓糖中极品。 “这就是你说的买卖,你打算贩卖白糖?” 孙财主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提着白糖包裹,走向原来的位置坐了下来:“可以这么说。” 孙财主沉思稍许,开口问:“顾举人打算作价几何?” 顾正臣抬起右手,张开五指。 孙财主看向管家:“给他取五百文。” 顾正臣差点暴走,五百文,五百文你妹,老子为了这点白糖成本就不止五百文! 孙财主见顾正臣要打包走人,不由皱眉:“你该不是要五贯吧,这一点点货物。” 顾正臣遮好包裹,轻轻打结,看向孙财主,严肃地说:“原以为孙财主是个有魄力的,可不成想,在出价上小心翼翼地如一只雏鸟。” 孙财主双手支撑着圈椅扶手,站了起来,凝重地看着顾正臣:“你是何意,莫不是想要五十贯,呵,顾举人,奇货可居,也没有这个价。” 顾正臣拍了拍白糖包裹,看着孙财主,缓缓说:“你错了,我想要的不是五十贯,而是五百贯。” 孙财主瞪大眼,气呼呼地喊道:“管家,送客!” 五百贯,简直是疯了! 把你顾家全家卖了也不值这个价! 顾正臣提着包裹向外走,至门槛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孙财主,嘴角微动…… 知县李义坐在一颗梧桐树下,扇着蒲扇,时不时看向孙财主家门的方向。 只听得一阵声响,随后便看到孙家人打开半扇门,将一个人推搡了出去,随后又丢出一个小包裹,嘴里还骂骂咧咧。 “他就是顾正臣,看这狼狈样子,怕是没讨到好处。” 李义起身,缓缓跟了上去。 顾正臣提起包裹,掂量了下,看了看孙财主家的大门,一脸的凄然,久久不愿离去,似乎还抬袖子擦了擦眼泪。 这落寞的一幕被不少有心人看到,王家的仆人胡九躲在暗处嘎嘎笑了两嗓子,转身就走向王家。 家主王富贵还担心顾正臣能借到钱,现在看来,没人借钱给他这个落魄之人啊。孙财主素来精明又吝啬,无利不起早,怎么可能借钱给顾正臣,家主的担心太多余。 顾正臣仰头看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向城门口走去。 走至三里桥,顾正臣止住了脚步,缓缓转身看向来人,开口问:“你是尾随痴汉吗?” 第十二章 你算什么东西 尾随痴汉? 李义不明白这个词的高深内涵,但也清楚,自己跟了一路,人家早就发现了。 “顾举人是吧,看样子,没借到钱。” 李义走上前,一脸威严。 顾正臣将包裹放到身后,目光中充满警惕与戒备,还有一丝熟悉带来的疑惑:“这位兄台,在谈话之前,先介绍自己更符合礼仪吧?” 李义微微一愣,连连点头称是,拱手道:“在下李善美。” 顾正臣皱眉,看向河水。 眼前人似是哪里见过,可并不记得有一个叫李善美的人物。 李义见顾正臣出神,出声打断:“在想何事?” 顾正臣指了指河流远处的石碑:“那碑像是岘首碑。” 李义看着顾正臣深邃的目光,旋即大笑起来,拍掌道:“好一个顾举人,怎么,你想看我流泪?” 顾正臣淡淡一笑,过了桥,走向亭子。 两人对话显得莫名,令人费解。要理解两人对话,需要明白这背后的典故。 岘首碑,位于湖广襄阳。 晋时,羊祜任襄阳太守,有政绩。后人以其常游岘山,故于岘山立碑纪念,称岘首碑,又名羊公碑。 孟浩然去了一趟,哭了一场,所谓“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李商隐去了一趟,哭了好几场,所谓“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范仲淹去了也哭…… 最让李义郁闷的是,宋时有一词人名为李善美,留下残诗“岘首何人碑,行客独垂泪”,此时顾正臣指着远处的石碑说像岘首碑,不是摆明了说:你是不是应该哭两嗓子,流几滴泪? 短亭,微风。 李义坐在石凳上,感叹道:“朝廷突然取消科举,确实让无数读书人措手不及,像你这般因进京赶考落得家境困顿的想来也不是独一个。就事论事,朝廷在这件事上,确实缺乏没考虑周全。” 顾正臣凝眸看着李善美,你小子胆子够大,不愧是干过尾随的人。 取消科举的是老朱,你说老朱没考虑周全,就不怕这话顺着风吹到金陵,老朱把你全家都考虑周全了? 李义指了指南面的滕县城,询问:“坊间说,顾举人受赵家煎迫,不得不主动悔婚赵家,是否为真?” 顾正臣信步走出亭子,阳光照在身上:“是我主动悔婚。” 李义看着顾正臣,凝重地点了点头:“也是,赵家强势,定是逼迫你,让你一口咬定主动悔婚。” 顾正臣有些惊讶地回过头,看向李义,这个家伙八卦也就罢了,还青红不分,自己都说了,是主动的,你非要脑补被人逼迫的画面…… “李兄跟我一路,该不会只是问这等小事吧?” 顾正臣不想再解释,转而问。 李义呵呵笑了笑,摇头说:“自然不是,我此番来,主要是想问一问顾举人,平生之志向为何。” “志向么?” 顾正臣恨不得拿起包裹砸死这个家伙,顾家都揭不开锅,妹妹都快保不住了,还谈什么志向,再志存高远的志向,也得平衡现实,站在现实之外谈志向,那是空想,是对志向耍流氓。 “你的志向是?” 顾正臣反问。 李义面色肃穆,极是认真地拱手说:“平生抱负,当朝龚黄。” 顾正臣眉头一抬。 龚黄,指的是汉循吏龚遂与黄霸。 《宋书·良吏传论》:“汉世户口殷盛,刑务简阔,郡县治民,无所横扰……龚黄之化,易以有成。” 龚黄两人,算得上古代行政司法的典范。 眼前之人想要当大明朝的龚黄,看来是一个有志气的。 李义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淡淡笑了笑,迈步走开。 “你还没说志向在谁?” 李义追出几步。 顾正臣头也不回,摆了摆手,喊道:“宁作我。” 李义停下脚步,脸上浮现出震惊之色。 宁作我! 这是一个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回答。 《世说新语·品藻》记载: 桓公(桓温)少与殷侯(殷浩)齐名,常有竞心。 桓问殷:“卿何如我?” 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那意思是,我不想和你比,我只想做我自己,坚持我的信念与志向。 多少典籍诗词之中,也只有辛弃疾、陆游等寥寥数人喊出“宁作我”之言。 这世间,无数人游走在世俗之中,随波逐流,如风中柳絮,水中浮萍,一句身不由己就解释了迷失沉沦、趋炎附势。 一生坚持“宁作我”,不忘初心,不忘信念,典籍之中又有几多? 李义看着顾正臣远去的背影,对走过来的师爷严彬说:“徐教瑜没看错,顾正臣确实不是寻常举人。” 严彬瘦腮短须,一袭儒袍:“徐教瑜阅人无数,说此人是难得之才。” 李义拍了拍衣襟,凝重地说:“什么难得之才,不过是徐教瑜看走眼找补罢了。顾正臣虽没有入县学修习课业,可毕竟不曾为徐教瑜看好。如今朝廷取消科举,顾正臣在大喜大悲之后,变得内敛沉稳,隐隐透着锋芒,这才让徐教瑜看重。” 严彬点头附和:“太爷说的是。只不过,这顾正臣毕竟欠王富贵家六贯钱,若后日他拿不出来这笔钱,将会佃入王家,再好的人才,也会磨灭。” 李义有些悲愁。 六贯钱可不是小数目,身为滕县知县,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就连给严彬的待遇,也只是月给一石五斗米罢了。 “除非太爷用那个法子……” 严彬轻声说。 李义瞥向严彬,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后日,大颜村要热闹了。” 热闹滕县。 赵峰听闻顾正臣被孙财主赶出家门,心情大好,嚷嚷着要喝酒。 王富贵听闻顾正臣狼狈离开滕县,与儿子王有成商议一番后,差人给县丞金大车送去一封信与一些礼物。 梁恒听闻顾正臣受挫,落魄流泪,挥手停了戏班,召来梁逢阳交代了几句话。 孙财主坐在家里,气呼呼地走动着,满头大汗,还时不时咬牙切齿喊一句:“天杀的顾正臣,等着瞧!” 顾正臣返回家中,顾青青急忙迎上前。 顾氏起身,担忧地看着一脸悲伤的顾正臣,轻轻喊了声:“正臣哥”。 顾正臣摇了摇头,径直走入房间,倒头栽在床上,顾青青跟了,双眼泛红,眼泪欲滴:“青青不想哥哥佃入王家……” 【呜,感谢v臭不要脸v打赏,又开始欠章了,我都要成老赖了,感谢之至,现在兼顾两本书难以爆更,等后面腾出手来,老书欠的算新书里面,一起偿还……】 第十三章 该不会悬梁了吧 王有成看着脚踝处肿胀出的大疙瘩,双眼通红,对王富贵喊:“父亲,还不把他抓起来送官,他手持斧头,预谋杀人!” 王富贵恶狠狠瞪了一眼王有成,这个儿子实在是不争气。 按大明律令,凡谋杀人,造意者(主犯)斩。 可问题是,儿子你还活着呢…… 顾正臣和你之间,不算什么杀人,顶多是“斗殴”。 按律令,凡斗殴,及以他物殴人,成伤者、笞四十。 青赤肿为伤。 哪怕是把他送到县衙去,也只是挨打四十小棍,看顾正臣正在揉手指,娘的,这手怎么好像也红肿了,送到知县那,儿子你也逃不过四十小棍啊…… 顾正臣看着手中的斧头,平静地解释:“我打算一会上山砍柴,随身带了把斧头,很合理吧?” 合理你妹啊! 王富贵心里大骂顾正臣,都说八月柴,现在是四月下旬,林木正茂,砍哪门子柴去?何况你家里柴木还有一堆,用得着你去砍? 你就是蓄意而为! 王富贵猛地一惊,目光中第一次浮现出忌惮之色。 这一切都在顾正臣的算计之中,他知道今日讨债会有争执,所以随身带了斧头,他甚至还可能翻阅过《律令》,清楚如何伤人惩罚最轻! 恐怖心机! 这个人,还是曾经任由王家欺负,不得已跳湖想要自尽的顾正臣吗? 他的迂腐,他的软弱,他的惶恐,为何会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浑似换了一个人,懂得变通,变得强硬,眼神中连一丝畏惧都不曾看到! 他似乎在讥笑。 凭什么?! 王富贵看着沉稳的顾正臣,稳了稳心神,严厉地说:“顾举人,你我有七日之约,若今日无法清债,那就按约定佃入我家做工还债。” 顾正臣丢下斧头,指了指散落在地上没有被捡起的铜钱:“容我将铜钱捡起来,点数清楚。” 王有成愤怒地喊:“顾正臣,你想拖延时间不成?” “闭嘴!” 王富贵厉声呵斥。 若不是你胡来,哪里有这一出! 顾正臣弯腰继续捡铜钱,每一枚,都是大颜村邻里的关照与爱护。 “锋芒毕露!” 师爷严彬暗暗感叹。 知县李义重重点头,看着不急不缓捡铜钱的顾正臣,轻声分析:“此人熟悉朝廷律令,手段凌厉却能把握分寸,做事沉稳冷静,是一块当官的料。” 严彬点头。 若顾正臣没有分寸,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那王有成的脚将不是砸伤,而是砍伤。一旦闹到衙门,顾正臣受刑将不再是笞四十,而是杖八十。 杖八十,人不死不残,也得瘫三个月。 顾正臣是清醒的避重就轻。 篱笆外。 张世平脸色有些难看,侧头看向赵耀文:“顾举人天性怯懦、软弱无能,赵兄,这是你告诉我的吧?为何今日所见,判若两人!” 赵耀文颇是尴尬,作为赵雅儿的哥哥,赵耀文没少说顾正臣的坏话,总结成一句话就是: 顾正臣很差劲,配不上我妹。 赵耀文喉结动了动:“往日里他确系怯懦,不然也不会跳湖自尽。即使他有所变化,也绝无法偿清债务,到时候佃入王家,想再有所作为是不可能了。” 张世平微微点了点头。 这倒是真的,洪武皇帝对科举取出来的举人很不满意,自不会再从洪武五年的举人里面挑选人才充任官员。 举人想进入官场只能靠教谕、知县举荐。 可举荐绝非儿戏事,按朝廷规制,选举不实,邪佞未去,权门请托,残吏放手,百姓愁怨,情无告诉。有司明奏罪名,并正举者。 这就是“举非其人,并正举主之罪”,即举荐者要为举荐的人才担责,这些规定早在汉时就确定了下来。 一些昏庸、贪婪官员并不在意举荐担责,毕竟所得大于风险。可滕县知县李义、教谕徐文风正直清廉,行事谨慎,绝不会给一个毫无所长,行事冒失之人担保举荐。 顾正臣将所有铜钱捡拾起来,清点之后,看向王富贵:“这里是一贯一钱十五文。” 王富贵阴沉着脸:“只这些,怕是不够吧。” 王有成双手搭在两个下人肩膀上,左脚抬着不敢触地,愤恨地喊道:“怎么,只有这一点?” 顾正臣低着头,没有说话。 王有成催着下人上前,跳到顾正臣面前,低沉着嗓音:“顾正臣,等你佃入我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顾正臣抬起头,看着得意的王有成,将手背到腰后,似在掏拿什么。 王有成见状,惊恐地向后跳去,还在那喊着:“拦住他,拦住他。” 顾正臣看着已成惊弓之鸟的王有成,摇了摇头,对王富贵说:“等我回房间取钱。” 王富贵凝眸。 取钱? 你哪里还有钱财? 就你们这破房子,扒了都不值这么多钱! “父亲,他一定是故弄玄虚,拖延时间!顾正臣,再拖延,你也不可能拿出钱来,趁早认命,佃入我家!” 王有成呱噪着。 顾正臣与王富贵对视着。 王富贵呵呵冷笑:“既如此,那我就在这里候着,看看顾举人如何拿出钱来。” 顾正臣淡淡一笑,转身走入房间。 砰。 门关上了,里面没了动静。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 颜三景担忧不已,大颜村的男女老少,也一脸忧愁地看着。 张婶见赵雅儿气呼呼的,低声说:“他定是拿不出钱财,故意拖延时间罢了。说不得,他知事无转机,此时正准备悬梁呢。小姐你听,那不就是踢倒板凳的声音……呃?!” 王富贵听到了动静,连忙喊人撞门,两个下人助跑,刚要撞到门板,门却突然打开,两人来不及收力,直接撞入房间,重重砸在地上,哀嚎不断。 顾正臣从门后走了出来,小心越过地上两人,手中提着一个包裹,一步步走向王富贵:“这里有四贯八钱八十五文,合这里的一贯一钱十五文,总计六贯钱。” 王有成盯着顾正臣手中的包裹,讥笑道:“你确定里面装着的是铜钱,不是石头?” 此言一出,王家人哄笑不已。 顾正臣看都没看王有成一眼,停在王富贵面前,抬手将包裹递了过去:“从现在起,顾家与王家的债,两清了!” 第十四章 高利贷,滚啊滚 “账房!” 王富贵看着一脸平静的顾正臣,脸颊上的肉微微抖动。 账房王全连忙走出,接过包裹打开,一堆铜钱刺入瞳孔。 惊呼一片。 颜三景老人看到如此多的铜钱,震惊地张开嘴。 大颜村的王婶、张叔、颜伯、周大娘等也瞪大眼睛,难以相信顾正臣当真拿出了钱财,还是近五贯钱! 赵雅儿揉了揉双眼,一脸疑惑与茫然。 顾家没半点积蓄,赵家早就打探清楚,无论是顾氏借钱,还是顾正臣借钱,都没人帮衬,这一点赵家也打探清楚。 可现在,顾正臣竟真的拿出了钱,足足六贯钱! “假的吧?” 赵耀文瞪大双眼,顾家破败不堪,别说六贯钱,就是拿出六文钱都难。 之前一贯一钱十五文,是大颜村百姓一起凑出来的,举全村之力也不过只有这点,顾正臣凭什么能拿出四贯八钱八十五文! 知县李义看到这一幕,呵呵笑了笑:“果然如此。” “县尊?” 师爷严彬有些惊讶。 李义解释道:“前日三里亭时,我就感觉这顾正臣过于平静,若非认命,就是有所倚仗。如今看来,他早就借到了钱。” 严彬皱眉:“可谁会借钱给他?孙财主可是将他轰出家门,县尊也是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就一定为真吗?” 李义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若顾正臣没能从孙财主手中借到钱,走投无路之下,他应该再求告他人,顾正臣与梁家关系似是不错,至少应该会再跑一趟,可他哪里都没去,而是径直回了大颜村。 所有人都被孙财主家赶人的一幕给蒙蔽了,被顾正臣站在门口悲绝凄怆的样子给欺骗了! “可恶的家伙,连我都被他骗了!” 李义暗暗咬牙,自负聪慧,竟然没看穿一个举人的戏码!只是,孙财主为何会配合顾正臣演戏? 王有成脸色惨白,愣在当场,如一只斗败的公鸡。 账房清点完毕,虽然很不甘心,但还是如实禀告给王富贵:“两份合起来,整六贯钱。” 顾氏看向顾青青,一脸放松。 顾青青咧着嘴笑着,总算是把债还清了,哥哥不用佃入王家,自己也不需要卖给谁家当丫鬟了。 顾正臣释然,连日来辛劳、筹划与运作,总算是将顾家从深渊边缘给拉了回来! 没了外债烦恼,自己也好早点想办法进入洪武官场,虽说此时朱元璋正在思考帝王棋局,准备掀起惊涛骇浪,这时候进入官场随时面临倾覆,可游离在官场之外的无力,底层的危机,更令人痛苦! 只因为一次意外欠债,妹妹差点卖身,母亲跪地告求,自己也几乎要佃入王家,成为他们的掌中玩物! 这一次危机解除了,那下一次呢? 自己只是一个举人,不是官员,能踩死顾家的脚有无数双! 何况顾家已经彻底得罪了王家、赵家,这两个大户有财力,有关系,顾家不想被他们报复,踩在脚下一点点碾死,唯一的出路就是进入仕途! 我顾正臣宁愿乘风破浪,弄潮而立,也不愿苟在原地,任人欺凌! 王富贵伸手,抓起一把铜钱,又哗啦啦洒到包裹里,看着顾正臣,缓缓说:“顾举人,六贯钱,貌似不够吧?” 顾正臣凝眸。 顾氏连忙走出来:“王家老爷,先前欠下的,已用黄牛、耕地抵去,唯剩六贯钱没有偿清。现我们已凑足六贯钱,如何不够?” 王富贵冷笑一声:“顾氏,借钱不用还利的吗?这六贯钱只是本钱,利呢?” 顾氏脸色大变,连忙说:“我们借钱时,你可没说取利一事,为何在此时又提出!” 王富贵呵道:“笑话,自古以来放钱债都有取利。我朝律令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账房,算账!” 账房王全拿出算盘,啪啪几声将算珠归位:“顾家于去年十二月下旬借贷王家四十贯,至三月下旬满三个月,一本一利,月取三分利,每月当还月息一两二钱,三月累计三两六钱。三月底,顾家以黄牛、田地抵还三十四贯,剩余九贯六钱未还。” “以六两本金来计利,三月至如今刚好满一个月,月息一百八十文。加上之前尚未偿还债务,总计九贯七钱八十文。如今只还了六贯,尚欠三贯七钱八十文。” 顾氏瘫坐在地上,痛苦不已:“怎么会这样?” 顾青青哭了,哥哥好不容易换来了一些钱,也堪堪足够还六贯钱债的,即使是再拿出来两贯钱,也无法将这个窟窿补上! “王家好手段啊!” 知县李义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地暗暗心惊。 严彬连连哀叹:“这下顾举人要吃大亏了。” 王家虽然将事做绝了,却并没有违背律令,他们在计算取利时,也并没有累加在本钱里面。 赵耀文看着绝望的顾氏,哭泣的顾青青,还有脸色阴晴不定的顾正臣,心头暗爽,你虽然中了举人,但总归也是一个落魄的穷酸举人! 债还不清,那你就只能佃入王家!食言而肥的事,没人能答应! 赵雅儿握着拳头,暗暗高兴:就这样,一棍子彻底将顾正臣打死,让这个可恶的家伙成为佃户,一辈子佝偻在土地里,别想再直起腰做人! 顾正臣微微抬起头,看向蓝天白云。 高利贷么? 月利三分,年利可就是万息三千六,用后世的方式表述,即百分之三十六。 这个数,不算低了。 看来在大明朝借钱是一个坑啊,掉到坑里容易,想从坑里爬出来,不带身泥是别想了。 三贯七钱八十文! 自己手里尚有两贯钱,想完全清债还不够。 王有成看清楚此时顾家已走到绝路,上前看着顾正臣,低着嗓音说:“顾正臣,你不是说要陪我玩吗?结果又如何,还不是输个精光!等你佃入我家,我会让你像狗一样匍匐在我面前!” 王富贵让人将王有成拉走,阴冷地看着顾正臣:“既然无法清债,那就委屈下顾举人。来人啊,把佃契拿出来!” 便在此时,一声洪亮的声音传入小院:“啧啧,王老爷好大的威风啊,为了几贯钱如此逼迫朝廷举人,就不怕招来麻烦?” 第十五章 赎刑,用钱免罪 是谁? 王富贵猛地回头,就看到梁逢阳带人走了进来。 梁逢阳瞥了一眼王富贵,没作理会,快步走向顾正臣,拱手笑道:“顾举人,老太爷邀你数次不得,今日特遣我亲自来请。” 顾正臣拱手还礼。 “这一定是顾举人的令堂吧,梁某无拜帖而仓促登门,是为失礼。”梁逢阳走向悲伤的顾氏,寒暄两句,便转过身对跟随的家丁吩咐:“还不把手信拿出来!” 家丁连忙送上一个木匣。 梁逢阳抬手将木匣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十串铜钱,其中一串铜钱数量稍少。 顾正臣微微眯起双眼,心头有些骇然。 若是自己没想错,这木匣中的铜钱数量定是九贯七钱八十文! 梁逢阳看向顾正臣,目光中透着几分得意。 顾正臣啊顾正臣,你以为尚且只欠王家六贯钱,可你忽视了借债取利这一回事。 自以为聪明,胜券在握,看低对手的手段,结果就是被人翻盘,落得个万劫不复! 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不知世道艰险,人心黑恶!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嘴角微动,感叹不已:“看来梁老早就看穿了一切。” 梁逢阳哈哈大笑,爽朗地说:“不尽然,至少父亲没看穿你是用了什么手段,从孙财主手中拿走一笔钱的。” 顾正臣无奈地笑了笑,被孙财主轰出门外的一出戏,瞒得过当时,瞒不过此时。 “梁家为何要帮顾正臣?” 赵耀文难以相信。 顾正臣没什么价值,也不可能给梁家带来利益,为何梁逢阳这种人物会亲自跑来帮衬他? 赵雅儿也有些无法接受,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他不就是一个没了官运的穷举人,为何还有人会出如此多的钱财帮他? 难道说,父亲错了? 难道说,我不应该逼他毁了婚书? 一股酸楚涌上鼻尖。 知县李义见梁逢阳亲至,也有些惊讶,这顾正臣与梁家的关系,远比自己想的密切,可顾正臣什么时候依附在梁家门下的? 王富贵面目有些狰狞,原以为六贯钱能难住顾正臣,可他偏偏拿出了足够的钱,原以为取利之后顾家会陷入绝境,可又冒出来一个梁家! “梁老爷,这是在针对王家吗?” 王富贵盯着梁逢阳,阴冷地问。 梁逢阳轻轻呸了一口唾沫,满不在乎地看着王富贵:“王老爷说笑,登门带点手信总归是习俗,梁家遵习俗办事,又怎么是针对王家。” 王富贵暗暗咬牙,谁家手信是铜钱! 顾正臣接过木匣,对梁逢阳投以感激的目光,平和地说:“权当我借的,不日奉还。” 梁逢阳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顾正臣将木匣递给王富贵:“如此,债务是否两清?” 王富贵眼帘跳动,很不甘心地接过木匣,也不安排账房点数,咬牙说:“好,很好!从今日起,顾家与王家债务两清!只不过,顾正臣,我们的事结束了,但你的事还没完!” 顾正臣皱眉:“你是何意?” 王富贵冷哼一声,侧身对人群喊道:“金县丞!” 门口人群顿时分开。 顾正臣凝眸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绿袍中年人大踏步走来,衣服补子上绣着一对黄鹂,身后还跟着两名青衣皂吏。 “八品县丞!” 顾正臣转眼便想明白过来,这是为顾正臣悔婚赵雅儿一事而来。 县丞金大车抓了抓短且稀疏的胡须,打量着顾正臣,呵呵一笑:“顾举人,按朝廷律令,主动悔弃婚约,笞五十。现在我依律惩罚,还请理解,来啊,找一个长凳,将他按下!” 严彬看向李义,眨着眼,满是疑惑,那意思是:这件事你不是按下去了,咋还有人不听话? 知县李义也没想到王富贵会说动县丞带人来这里,当着众人的面,自己出面也不好说情,毕竟悔弃婚约违背世俗约定与朝廷律令。 长凳子找来,两个皂吏抓着顾正臣,不由分说就按了下去。 一个皂吏手中拿着荆条,荆条长三尺五寸,大头径二分七(一分约0.33厘米),小头径一分七,皂吏握着大头一端,以小头瞄准顾正臣的臀部。 王富贵对皂吏使了一个狠厉的眼色,那意思是往重里打!王有成嘎嘎直笑,顾正臣,你也有今日! “等一下!” 顾正臣喊道! 县丞金大车走上前,对摁在凳子上的顾正臣说:“有什么话,打完再说也不迟。” “若是赎刑呢?” 顾正臣盯着金县丞。 金县丞脸上刚浮现的笑意顿时凝固下来,抬了抬手,示意皂吏松开,对站起来的顾正臣说:“你要赎刑?” “没错!” 顾正臣不想挨这五十荆条,这玩意比戒尺狠多了,戒尺打手心一下还疼半天,若是挨五十荆条,自己估计要趴在床上一个月! 不想挨打,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赎刑! 赎刑,即以财物赎罪。 赎刑始于上古,《尚书·舜典》:“金作赎刑。” 历朝历代都有赎刑制度,上自死刑,下到杖、笞,都可以赎。 不同朝代,赎金的数量、所用财物有所不同,如西汉用黄金,东汉用缣(细绢),隋唐宋明用铜。 当年司马迁也曾想过赎刑,奈何“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结果被宫刑。 老朱是支持赎刑的,事实上,大明的赎刑制度之完善远远超过任何一个王朝。 明初赎刑,主要有两种方式: 其一,以役代刑,其实就是服劳役。 用不了两年,就会有一大批官员去凤阳报道,接受劳动改造…… 其二,使之入金而免其罪。 这个简单,一手交钱,一手免罪。 当然,赎刑也得看对象,像是老胡、老李、姓蓝的,这些就不适用于赎刑。即使适用赎刑,估计也没机会,全家手牵手都进去了,财产充公,也没人能赎,没钱可赎啊…… 按照明初律令,死罪三十六两,流罪二十四两,笞五十需要三两五钱。 因为梁家暂代顾家偿还了债务,顾正臣手中还有足够的铜钱,肉疼地拿出三贯五钱,县丞金大车掂量着铜钱,笑着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就免了,顾举人,我等身不由己,多有得罪,还请宽谅,告辞。” 王富贵看着离去的金县丞与皂吏,气得直跺脚,这个家伙收了钱财不办事啊! “我们走!” 王富贵再不甘心,也没办法继续留在此处。 顾正臣看着转身要走的王富贵,沉声喊道:“王老爷,我们的事还没结束,就这样走回去,是不是有些不妥?” “顾正臣,你想作甚?” 王富贵愤然回头。 顾正臣坐在长凳子上,掷地有声地说:“我要拿回顾家失去的一切!” 第十六章 顾举人,你可真狠心啊 “我要拿回顾家失去的一切!” 顾正臣肃然而坐,目光笃定,透着强大的自信,不可撼动的意志。 赵雅儿看着这一幕,惊讶地张开红唇。 在这一刻,顾正臣原本可憎的面目突然之间崩塌,种种丑恶的印象彻底瓦解。 在这个曾经的未婚夫身上,似乎迸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芒,他的隐忍不发,他面对王家逼迫时的淡定从容,他的临危不惧,舍财免刑的果决,拿回所有的惊人气魄,都令自己深深震撼。 原来,他不是那么不堪…… 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冲刷着赵雅儿柔弱的内心。 张世平吞咽了下口水,脸色尤其难看,侧头看了一眼赵耀文,暗暗后怕。 顾正臣不像传言中软弱无能,懦弱痴傻,他有着惊人的心智,过人的手段,坚韧不拔的意志与一追到底的气魄! 这个人不好惹,看看王有成的狼狈,王富贵铁青的脸色就知道! 若是张家真和赵家结为姻亲,听从父母之命,自己娶了赵雅儿,就必须考虑会不会因此得罪了顾正臣,毕竟,赵雅儿曾与顾正臣有过一纸婚书。 如果赵雅儿是顾正臣的禁脔,一旦自己染指,以顾正臣此时表现出来的能力与手段,他会不会将张家作为敌人? 没错,现在的顾正臣没多少力量,可他身后毕竟站着梁家,他本人又是一个出彩的,谁能断定十年之后他会站在何等高度? 为了一个女人,得罪一个潜力巨大的举人,值得吗? 知县李义看着顾正臣与王富贵,眉头微皱。 师爷严彬沉默不语。 梁逢阳看着强行留下王富贵的顾正臣,不由得心头一紧,小子,你到底在搞什么,债务清了就结束了,干嘛还要节外生枝。 王富贵握了握拳头,又松开来,背负着双手看着顾正臣冷笑:“呵呵,顾举人,做人要知自己几斤几两。” 顾正臣微抬头,不苟言笑:“当初,你们拉走了顾家的老黄牛,又逼着我们抵卖了十亩田。现在,我要收回来。” 王富贵笑出声来,随后仰头狂笑,声音不绝,陡然之间,锐利的目光刺向顾正臣:“你凭什么收回去?” 顾正臣起身,上前两步,距离王富贵仅有一尺距离:“王老爷,你难道没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王富贵冷漠地看着顾正臣,毫不退让:“欺你,又如何?” 顾正臣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你没这个资格。” 王富贵哼了一声,不屑地说:“有没有资格暂且不论,我倒想看看,顾举人如何从我手中拿回去你家的黄牛与十亩田!”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门口的人群。 王富贵心头一沉,缓缓转过身,只见人群东倒西歪,嚷嚷怒骂,一个体型肥硕的胖子浑身是汗地走了出来,一只胖手正揉着隆起的肚腩。 “孙财主!” 王富贵看清来人。 孙炳喘着粗气,接过下人送来的汗巾,擦了擦满脸汗水,冲着顾正臣喊道:“顾举人,你可真狠心啊。” 王富贵眼神一亮,看样子孙财主是来找顾正臣麻烦的。 梁逢阳看向顾正臣,这个家伙不是在孙财主家借了一笔钱,怎么会惹孙财主如此愤恨,难道不是借钱,而是坑蒙拐骗? 不应该啊,孙财主是商人出身,精明又吝啬,什么伎俩能骗过他?不过,也说不准啊,顾正臣这个家伙阴狠在暗,隐忍后发,手段不少,也难说…… 王富贵迎上前,主动打招呼:“孙老爷。” “吆,王老爷也在啊。” 孙炳看了一眼王富贵,将汗巾丢给下人,没有再寒暄,而是将目光投向顾正臣,迈步走去:“五里路,我一步步走过来了,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什么?” 梁逢阳、王富贵一脸震惊。 张世平、赵耀文、赵雅儿错愕不已,就连知县李义也不由得惊讶起来。 什么情况? 顾正臣似乎用某种条件,“胁迫”孙财主走了五里路来到这里! 滕县有头有脸的人都知道孙财主好静不好动,加上过于肥胖,很少出门,但凡出门,辛苦的都是四头拉车的驴。 顾正臣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一向厌恶走路的孙财主“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五里路! 梁逢阳看向顾正臣的目光有些敬畏,他似是深不可测,手段惊人。看样子,即使梁家不出面,他也不会落入王家手中! 王富贵脸色更是难看,从孙炳的话里话外可以听出,不是顾正臣招惹了他,而是他有求于顾正臣! 这怎么可能? 孙财主家里产业众多,不说田亩过千,仅仅是各类店铺就有十二家之多,是滕县首屈一指的富户,顾正臣一个穷酸秀才,家无长物,孙财主如何会有求于他? 顾正臣看着孙财主,微微点头,含笑道:“自然作数。” 孙炳咧嘴笑起,脸上的肉抖动着,转身看向王富贵:“王老爷,把顾家的黄牛,田契归还吧,多少钱,一律由孙家支给。” “你们……” 王富贵嘴有些哆嗦。 一件件事出乎自己的预料,原以为可以一脚轻松碾死的顾正臣,竟硬生生掀开了自己的脚,还让自己吃了亏,踉跄不稳! 顾正臣看着说不出话来的王富贵,提醒着:“黄牛,十亩地的地契,今日我就要拿回来!” 孙炳见顾正臣不想等太久,就拉着王富贵走了两步,沉声警告:“顾举人的事,就是孙家的事。王老爷,还请安排人带来田契,顺便把牛也牵回来吧。” 王富贵手微微颤抖。 顾举人的事,就是孙家的事!孙财主什么时候与顾正臣关系如此紧密了? 现在不收手也得收手了。 王家可以不给顾正臣面子,但不能不给孙财主面子! “账房,回去一趟。” 王富贵极不甘心地低头。 “正臣哥,这是怎么回事?” 顾氏心有余悸。 今日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惊险连连,可总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顾正臣看着母亲,微微笑道:“娘,儿子看过地里,麦子快熟了,今年就由我来磨镰刀吧。” 第十七章 乾为马,坤为牛 知县李义深深看了看院子里的顾正臣,转身离开。 师爷严彬见状,只好跟上前。 李义背着双手,迈着八字步,悠然地说:“谁能想到,一件小事竟惊动了小半个滕县。这个顾举人,不简单啊。” 严彬百思不得其解,带着疑惑问:“梁家帮衬或可理解,可这孙炳是出了名的精明与吝啬……” 李义抬头看了看偏南的太阳,严肃地说:“能让孙炳亲自走路来到大颜村,说明顾正臣能给他的利益极大。是什么利益,我们不用猜,水落了,石自会出。倒是顾正臣此人,令人捉摸不透,如渊深不见底。” 严彬见李义有爱才之意,紧走两步:“县尊可是想提携晚生后辈?” 李义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行出百步才开口:“顾正臣善于钻营律令漏洞,无论是他敲了王有成的骨头,还是赎刑,都在利用律令来减罪、脱罪。这样的人进入朝廷为官,未必是一件好事吧。若有人举财找他说情,或会利用律令条文,助富绅豪门脱困,残害良民百姓。” 严彬附和地点了点头,转而忧虑地说:“可县尊,顾正臣有城府心机,手段频出,做事沉稳从容。若心性纯善,一心为民,或敢为能为,治一方太平,留一段佳话。洪武皇帝已下敕令,要求各地府县地方察举人才,奏报朝廷。听闻北面邹县一次察举九人,滕县迟迟没动静,对县尊大不利啊……” 朝廷停罢科举,读书人入仕之路被阻断。 可大明毕竟开国时间不长,官僚队伍青黄不接,没了科举取士,就只能依靠察举。 若地方县衙察举不力,没给朝廷输送人才,导致诸多地方长期严重缺员,无以为治,洪武皇帝一怒之下,怕会治罪地方。 李义握了握拳头,咬牙说:“邹县察举九人,其中八人是富户或富户出身,唯一人是秀才。一群奸诈狡猾之辈入朝廷,到底是为百姓,还是为富绅豪门?是为朝廷效力,还是为一家私利?” 严彬长叹一声:“皇帝要举士,咱们要是不举,或举之过少……” 李义明白严彬的担忧,一路沉思,至城外一里时,便看到王家账房走在前,身后还有两人赶着一头牛。 顾家,众人并未散去。 王富贵脸色难看,却走不开。 梁逢阳想要套出孙财主到底为何帮助顾正臣,可这个死胖子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吐露。 孙炳坐在凳子上,拿着蒲扇呼呼扇风。 顾正臣见梁逢阳又走过来,低声问:“梁老爷可知李善美?” “李善美?” 梁逢阳皱眉,摇了摇头:“此人是谁?” 顾正臣见梁逢阳也不知,颇为意外。 那个敢开涮老朱,问东问西的尾行痴汉谈吐不凡,不像是无名之辈,难不成是外地人,碰巧遇到的? 不对,他知道的太多了,不可能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 “牛来了,牛来了!” 有村民跑过来,大声喊着。 大颜村的人顿时热闹起来,纷纷跑出去看。 听闻过富户夺走牛、田、人,从未见闻过有人能从富户手中要回来牛与田,这可是大事! 顾正臣看着一头老黄牛缓缓走来,顾氏已走上前,抚摸着老黄牛的头,欣喜流泪,顾青青将手放在牛脖子处,呜呜咽咽地说着话。 后世很多人不理解牛对古代人的重要性。 《易经》云: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 《说卦传》注解:乾为马,坤为牛。牛能负重且柔顺,负载生养万物的大地。 由此可见,牛的地位是何等重要! 事实上,古代王朝始终都坚持共识:“牛乃耕农之本,百姓所仰,为用最大,国家之为强弱也。” 一句话,牛是国力的象征! 历朝历代,都曾为牛立法,严禁屠杀耕牛,无论是秦汉,还是唐宋元明。 私自宰牛,轻则罚钱、杖责,重则坐牢、流放。五代后唐时期更是严厉,直接将私自宰牛罪与杀人罪并列,杀头牛,和杀了人没区别…… 虽说老朱小时候曾经杀了一头牛积累经验,升了升等级,可老朱当皇帝之后,一样严禁宰杀耕牛,恶意杀别人的牛,杖七十,徒一年半;私自杀自己的牛,直接杖一百…… 那些看水浒传,动不动就“小二,上两斤牛肉”都是胡扯,事实上,在水浒传之前的各种杂剧与小说中,李逵等好汉上酒楼喊的都是:小二,上两斤羊肉…… 牛是百姓家极重要的财富,也是最大的劳力。 顾氏很高兴,自家的黄牛没受委屈,好好地回来了。 顾青青牵着牛去西侧的草棚子,还时不时给老牛抓抓痒。 王家的账房王全拿出田契,孙财主看了一眼,顿时笑了,这是抵卖契,有钱就可以赎回,不是什么卖断的绝契,也不需要找官府加印,只需要找中人作保见证即可。 王富贵有些肉疼,一头黄牛,自己喂了两个月啊! 还有那十亩地,可是王家人踩了三天的水车浇灌的,还特意安排了人除草,麦子长势良好,眼看着再有二十两天就能收割了,竟又被顾家给拿了回去! 可恶,实在是可恶! 没办法,王富贵只好签了田契,将其归还给顾家。 顾正臣看着满是不甘的王富贵,沉声说:“田地我收回了,我不希望再看到王家的人出现在顾家的地里。” 王富贵甩袖:“顾举人,好手段,我们走!” 顾正臣冷声:“不送。” 孙财主见事已了,便对围观的众人喊道:“没事了,大家都散了吧。” 张世平看着离去的王富贵一行人,侧头看向赵雅儿,见她正痴眸于顾正臣,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对一旁的赵耀文说:“赵兄,我突然想起一些事,先走一步。” 赵耀文想要挽留,可张世平却已大踏步离去。 张婶拉了拉赵雅儿的衣袖,赵雅儿才回过神来,看着不远处谈笑风生的顾正臣,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一日顾正臣的决绝: “你记住了,不是你宋家悔婚,而是我顾正臣不要你了,我宁愿受笞五十,也不要你!” 赵雅儿抬起手捂着胸口,低头伤感,双眸闪着泪光。 我错了吗? 之前只听父亲说顾正臣如何无才如何无能,再无做官的可能。可现实不是这样,梁家、孙家都来巴结他,王家都输给了他! 可那又如何,无可挽回,无法挽回。 赵雅儿抬起头,咬了咬发白的唇,上前一步抓住篱笆,刚想说话,却被赵耀文一把拉回,低声怒斥:“你疯了?别忘了父亲正在说合你与张家的婚事,如何能再与顾正臣说话,跟我回家!” 第十八章 想蘸白糖蘸白糖 哞。 老黄牛叫着,甩动着尾巴。 顾正臣看着颜老人与一干村民,感激不已:“顾家能度过危机,全仗各位叔伯婶嫂帮衬与照顾,你们对顾家的恩情,正臣铭记在心,定会报答!” 颜三景拄着拐杖,老脸堆笑:“报答什么的休要提了,如今牛回来了,地也回来了,人好好的,我们就高兴了。走,都散了吧。” 众人见颜老人发了话,顾家也没了事,便在你一言我一语,你猜测我感叹中散去。 孙财主坐在长凳上抖着腿,见梁逢阳还不走,狠狠扇了扇手中的蒲扇:“我说梁老爷,你家老太爷等你消息呢,是不是该回去了?” 梁逢阳看了看日头,厚着脸皮:“有些饿了,留下来蹭顿饭,顾小兄弟,没问题吧?” 顾正臣将剩余的铜钱交给母亲顾氏,转头对梁逢阳说:“留下蹭饭没问题,但需要你们自备碗,我家碗少。” 顾氏轻轻抽打了下顾正臣的手,对梁逢阳笑着说:“梁老爷别介意,正臣哥说笑,我这就去买些酒菜,以感谢诸位相助。” 梁逢阳拦下顾氏:“这事如何麻烦得了顾婶,梁老六,去玉春楼点一桌子酒菜,顺便差人告诉老太爷,我晚点回去。” 顾氏连声使不得,可梁家下人已跑了出去。 孙炳抬手擦汗,气呼呼地说:“梁家的,你非要在这里吃饭不成,回家吃能饿死咋滴?” 梁逢阳不以为忤,反而很是得意。 孙财主越是着急,越说明顾正臣手中有他想要的好东西。 可顾家根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值钱的,恐怕还是刚要回来的黄牛与十亩地。不弄清孙财主打什么主意,回去之后不好交差啊。 顾氏收拾好桌凳,招呼着梁逢阳、孙炳入座,又拉走了想要偷听的顾青青。 孙炳恶狠狠地看着梁逢阳,可又没其他办法。 梁家财富虽比不上孙家,可没人能忽视梁家的存在,梁恒在元廷时当过文散官,教导过一些弟子,而这些弟子大部分又投降了大明,据说有人在京师为官。 顾正臣坐了下来,看着暗中较劲的梁逢阳与孙炳,敲了敲桌子,对梁逢阳说:“梁家能伸以援手,助我脱困,着实让我感动。” 梁逢阳苦笑地看了一眼孙炳,对顾正臣说:“即使没有梁家出手,你也能脱困。” 顾正臣摆了摆手:“不同。梁家帮我,是情义,明日正臣会登门感谢梁老。” 梁逢阳很欣赏顾正臣的姿态,这是一个记得住恩情、懂得感恩的人。 顾正臣看向孙炳,含笑道:“孙财主虽是求利心切,但愿意出手帮助顾家,这份恩情是忘不掉的。” 孙炳满脸笑意,肉挤得眼睛都快看不到了:“只要顾举人说话作数,这点小忙不算什么。” 梁逢阳暗自惊讶。 孙财主求利心切,哪里来的利,顾家虽非室徒四壁,但也差不多。 “顾小兄弟,这求利是怎么一回事,可方便透漏一二。” 梁逢阳好奇。 孙炳着急起来:“梁逢阳,你问得太多了。” 顾正臣抬手,安抚孙炳,平和地说:“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梁家也算是顾家的恩人,就告诉他吧。” “告诉他可以,但这门生意是孙家的。” “生意,梁家会跟你抢生意?” 梁逢阳不屑一顾。 顾正臣取来些许白糖,打开放在桌上。 孙财主顿时眼放精光,吸溜一声,吞下口水。 “这是?” 梁逢阳一脸疑惑,观其外观,白如雪,细如砂,具体是何物,却怎么也认不出。 孙财主捏起少许白糖送入嘴边,吧唧着嘴,眯着眼享受着:“此物为白糖,是顾举人所制。” “白糖?” 梁逢阳惊讶不已。 这世间竟有如此晶莹如白雪的糖? 稍是品尝。 梁逢阳喉咙动了动,又动了动,口水不断吞咽。 这白糖,甜味纯正,没有黑糖、红糖中夹杂的淡淡苦涩,可谓糖中极品。最令人惊奇的是,其色泽如雪,远比黑红糖更让人赏心悦目。 这笔买卖,大有可为! 梁逢阳霍地站了起来,面色严肃地说:“顾小兄弟,白糖生意,算梁家一份,多少钱,你开,梁家绝不二话!” 孙炳瞪大眼,你刚刚还说不会抢生意,这转眼就食言,脸都不要了…… 顾正臣笑了。 这不怪梁逢阳激动,实在是这门生意“钱途”太好。 后世早已实现了白糖自由,对白糖多不以为然。 可许多人不知道的是,曾有段时间,白糖被列为国家战略物资,与粮食、棉花、石油等同。 没错,白糖是国家级别的战略物资。 事实上,糖和盐、粮食一样,皆是生活必需品,哪怕是没有蔗糖,也会有其他糖类食品代替,如蜂蜜,饴糖等。 都是必需品了,销路自不会有问题。 何况这是白糖,世间从未出现过的白糖。 物以稀为贵! 再说了,白花花的多赏心悦目,再看看那黑黢黢的,能带来多少愉悦? 白糖一旦打开局面,极有可能会成为一类贡品,说不得会送到朱元璋的饭桌上,从此之后,老朱想蘸白糖蘸白糖,想蘸红糖蘸红糖…… 利益动人心。 梁逢阳不打算退让,梁家本就没多少店铺和买卖,可日子总要过,养戏班子也得花钱不是,这白糖买卖,梁家说什么也得参与其中。 孙炳郁闷地想吐血,这门生意本应该为孙家独揽,利益独占,可被梁逢阳这一闹,怕是要少赚许多。 顾正臣看着孙炳与梁逢阳,笑道:“这笔买卖如何做,你们两家商议,我不参与,等你们商议好之后,我可以把制造白糖的法子交出来,但我有一个条件。” “只有一个?” 孙炳瞪眼。 梁逢阳抬动眉头。 顾正臣微微点头,收敛笑意,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抬右手伸出食指,虚空点了点:“我希望大颜村成为你们的白糖作坊。” “啊——” 孙炳、梁逢阳吃惊地看着顾正臣,又彼此对视。 这算什么条件? 白糖买卖,利润如海,你此时不应该提自己拿几成利,是一个月一交割还是三个月一交割什么的? 第十九章 义男义女是奴婢 酒席摆上,香味扑鼻。 顾青青躲在灶房里直咽口水,可又不敢出去。 顾氏看着缓缓燃烧着的木柴,神情恍惚。 从正臣哥中举的荣光,众人的巴结,喧哗的热闹,到朝廷停罢科举,落魄归来,蜇心的冷嘲,无助的绝境,遍地的告求,再到如今拨开云月,转危为安。 短短的几个月,峰谷跌宕,如梦似幻。 顾正臣想要让母亲和妹妹一起吃饭,可两人如何都不肯,只好端了两个菜至灶房。 孙炳与梁逢阳商议着白糖生意,让顾正臣有些意外的是,两人从最初的针锋相对,面红耳赤,很快就转为好好商量,和颜悦色。 仔细想想也是,孙家财大无势,梁家势大财薄,两家正好优势互补,听两人嘿嘿地笑,顾正臣总感觉嗅到了狼狈为奸的味道…… 孙家出钱,大力收购黑糖,打造制白糖五座,并于滕县、邹县、任城、济宁、曲阜五地寻址店铺。梁家出面,疏通关系,确保白糖可以顺利进入各地,摆平地方上可能出现的麻烦。 “顾小兄弟,白糖售卖所得利,你取三成如何?” 孙炳试探性地问。 顾正臣含笑摇头。 孙炳连忙说:“那四成,不能再多了……” 顾正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孙炳与梁逢阳,认真地说:“两位比正臣大,是正臣的兄长,我就直说了。” “请说。” 孙炳、梁逢阳同声。 顾正臣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梁兄,孙兄,我顾正臣志不在商,而在仕途。咱们大明开国皇帝起于微寒,深知官吏贪腐之害,视贪官污吏为洪水野兽,吃人父母,不除不快。若我在这笔生意中抽成,他日为朝廷所知,岂不是贪腐之明证,这与杀我有何区别?” 孙炳、梁逢阳脸色微变。 洪武皇帝是个狠角色,他认为吏治之弊莫过于贪虐,在洪武元年,就三令五申,绝不宽待贪佞之徒。 洪武二年时,洪武皇帝曾对满朝文武说:“从前我做百姓的时候,见到贪官污吏,不理百姓死活,心里恨透了他们,所以从今以后,但凡有贪官敢危害百姓,绝不宽恕。”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文武大臣犯了一般性的过错,惩罚起来不过是罢官、贬斥、调任,哪怕是刑罚,多数不杀戮。但对于贪赃枉法的官员,却从未手软,并在洪武二年颁布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肃贪法令: 贪污六十两以上银子者,立杀! 这些事早就传入民间,街知巷闻。 孙炳看着顾正臣,低声说:“顾举人这一份,我们不走账目,不留文字,绝不会泄露出去。” 梁逢阳重重点头:“制白糖手艺乃是顾兄弟所出,理当抽出一份。为保安全,我们每个月从账外划拨,不存痕迹,定会万无一失。” 顾正臣笑了笑,摆手道:“不必了,我的那一份就留给大颜村的村民吧。日后白糖买卖有了利,厘算清楚,这里的村民拿多少合适,抽出半成,分摊在这些村民身上。” “半成,这也太少了吧。” 孙炳脸上的肉抖动着。 梁逢阳见顾正臣态度坚决,点头道:“既如此,那就按顾兄弟说的办吧。下午我们两家,会差人各送来二十贯钱,权当买下制白糖手艺,这些钱,顾兄弟务必收下。” 孙炳见顾正臣还想拒绝,连忙说:“买下手艺,可不是贪污,即使是朝廷追查,断不会有事。何况这门手艺是兴民利民,非是害民,更谈不上枉法。再说,顾举人此时尚未进入仕途,非是在任上收取,如何都归不到贪污一项上去。” 顾正臣思虑一番,确系没有风险,才点头应下。 梁逢阳、孙炳见顾正臣答应,都松了一口气。 孙炳看着破败的顾家,转了话题:“赵家逼着顾举人悔弃婚书,不知此时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可惜我膝下无女,否则定许配给你。” 梁逢阳苦涩,自己虽有个女儿,可两年前已经出嫁了…… “对了,顾举人身边没可用人手,是否买几个义男、义女使唤?” 梁逢阳突然说。 顾正臣愣了下,疑惑地看着梁逢阳:“义男、义女?” 什么意思,我这还没成婚,先认几个干儿子,干女儿不成? 梁逢阳和孙炳对视了一眼,不由笑出声来。 孙炳解释一番。 顾正臣恍然。 所谓义男、义女,其实就是奴、婢。 元朝时,奴婢又名驱口,即战争中被俘强逼为奴﹑供人驱使的人。 明初一系列战争,俘获了大量俘虏,这些俘虏很大一部分被赏赐给功臣、勋戚、贵族和官僚,沦为奴婢。 朱元璋清楚放任奴婢买卖的弊端,禁止民间自发的良人奴仆化,反对人身买卖。 无论是现行的《律令》还是即将出世的《大明律》,都有明确规定: 庶民之家养奴婢者,杖一百,即放从良。 寻常百姓家没资格养奴婢,庶族地主,富商大贾也一样,都没这个资格。但问题是,律令禁止大户们蓄养奴婢,没禁止大户们使用其他劳动力啊…… 既然朝廷不允许咱们蓄养奴婢,那就不蓄养奴婢,收一些义男、义女总没问题吧?官老爷们,这是俺儿子、俺闺女,不是奴婢,你可要看清楚了。 士庶之家通过收养“义男、义女”的方式,既规避了法律风险,又得到了奴婢。 梁逢阳劝说:“你是朝廷举人,并非庶民,自可收买奴婢,不在禁令之内,只是朝廷又规定,仅有功之臣方可享有奴婢,为了省去麻烦,还是以义男义女的名义为好。” 孙炳笑道:“顾家只有你一个男丁,总不能事事亲行,或劳累顾婶、顾妹子吧?收买一二奴婢,身边也好有个随从听差,传报消息,购置货物,看家守夜。” 顾正臣低头沉思。 明朝确实是没有因奴婢一事引起过大案,民间与官员也极少因奴婢事受到惩罚。未来蓝玉会养几千“假子”那是自己找抽,也不看看自己在谁的地盘上…… 孙炳说得有道理,顾家人手实在是太过单薄,去买个黑糖,还得自己亲自跑一趟滕县城,来回八里路,着实不轻松。 身边应该有两个信得过的人,传个话,看个门,总还是有必要的。顾正臣拿定主意,抬头问:“从何处可得义男、义女?” 第二十章 投桃报李,十倍奉还 滕县,张家。 张世平将在顾家的见闻全都告诉了父亲张贤。 张贤一脸方正,目光炯炯,端着茶碗仔细听完,才开口问:“依你看,顾正臣如何?” 张世平肃然:“心机深沉,城府可怕。” 张贤品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能在短时间内让梁逢阳、孙炳为他出面,甚至还在孙家门外上演了一出瞒天过海的戏码,此人确实有手段,有心机。” 张世平有些忧虑:“正因如此,儿才不愿与赵家走近,若因一女子致使顾正臣对张家心怀芥蒂,不智。” 张贤看着张世平,板着脸说:“你这是怕招惹事端,主动退让吗?” “父亲……” 张世平想辩解。 张贤拍桌子站了起来,冷声训斥:“你是要入朝为官之人,圆滑处世没错,可绝不可畏事。今日你因顾正臣与赵雅儿曾有婚约而退让,舍了赵家,他日面对高官,是否也会舍了僚属、亲人求自保?” “我……” 张世平有些慌乱。 张贤严肃地看着张世平:“要学会担当。” 张世平定了定心神,行礼道:“谨遵父亲教诲。” 张贤微微点了点头,召来管家张广:“托徐婆告诉赵家,择良日,让世平与赵雅儿立下婚书,七月里完婚。” 张世平低下头,双手紧紧抓着衣襟。 梁家。 一身酒气,满面红光的梁逢阳走至后院,不等梁老爷子发怒,便将包裹递了过去:“父亲,孙财主之所以帮衬顾家,全是为此物。” 梁恒看着白糖,听着梁逢阳的解释,这才消了怒气,当梁逢阳讲到顾正臣只抽半成,且分摊给村民身上时,不由得赞叹:“此人行事谨慎,知恩图报,总算是没看错他。” 梁逢阳谨慎地问:“父亲认为白糖生意如何,若有不妥,我这就差人告知孙财主,由孙家一力经营。” 梁恒品尝了一点白糖,老脸堆笑:“虽说新朝经商不如元时宽松,但皇帝并不禁商,对商人还多有宽待之处,你应该听说过南京建塌房一事吧?” 梁逢阳微微点头。 金陵内军民无数,居室拥挤,街坊房舍鳞次栉比。外地行贩商贾抵至金陵后,找不到存货的仓库,只能暂留船上。 洪武皇帝听闻之后,命工部于三山门外濒水之区专门营造了一批房屋供商人临时贮货或住宿,这些房屋名为“塌房”。皇帝为商人提供便利,本身就是保护商人、发展商业的一种举措。 洪武元年时,皇帝还曾发布诏令:“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 商税很低。 梁恒看着如雪白糖,叮嘱道:“做点小买卖不妨事。但你要记住,该缴的税目,一律不得少,该走的章程,一个不准落。朝廷律令森严,不可触犯。” 梁逢阳领命:“父亲放心,绝不会违律而行。” 梁恒拍打着椅子扶手,哼唱着:“看不穿——暮霭重重,料不住——后生可畏……” 黄昏。 袅袅炊烟散去,一户户人家走出门。 男人短衣,肩上搭着汗巾,妇人拉着孩子,摇着蒲扇,汇聚在申明亭处。 申明亭,即申明教化的亭子,是府县各坊里厢等读法、明理、彰善抑恶、剖决争讼小事、辅弼刑治之所。申明亭以东建有旌善亭,亭上书写善人善事、恶人恶事,以示惩劝。 大颜村的申明亭建成于洪武五年十一月,至今刚好半年。 颜三景是大颜村的老人,有教化之责。 若村民之中户婚、田土、斗殴相争等小事,多会在此处聚集商议,由里长或老人处置,轻易不会直接告官。 “颜老人,今日要说教些什么?” 王叔扯着嗓子问。 颜老人左手拄着拐杖,站在申明亭前面,呵呵地抬起右手,待众人安静下来,才和善地说:“今日不是说教的日子,今日召大家来,是受了顾举人所托。” “正臣?” 众人疑惑。 顾正臣走了出来,看着熟悉的邻里,动情地说:“各位叔伯嫂婶帮着顾家,正臣都记着,颜伯召大伙凑出来的一贯一钱十五文,正臣以十倍奉还!” “什么?” 众人惊愕不已。 “十倍,那是多少?” “十贯多吧?” “老天,我还没见过十贯钱。” 村民纷纷嚷嚷。 王婶站起来,喊道:“正臣啊,谁家都有困难的时候,大家帮衬是应该的,可不敢求回报。” 刘叔拍死了一个蚊子:“是啊,咱们落魄的时候,顾家再帮一把就是了,这笔钱我们不要。” 刘婶伸出手,恶狠狠地拧了一把刘叔,这可是钱,咋能不要呢。 “我要!” 李大娘呜地站起来。 李大伯捂着脸,老子不活了,丢人啊,这婆娘咋就不知道收敛收敛。 众人哄笑。 顾正臣哈哈笑过,抬手让众人安静下来:“《诗经》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正臣也是一样,今日这笔钱,谁不拿,谁就是不打算与顾家永以为好,娘亲说是不是?” 顾氏拿着包裹走了出来,感激地看着众人:“有生一日,皆报恩时。大家莫要推辞,颜老人,还请将这些钱发下去吧。” 颜三景呵呵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展开了喊:“王大牛家,给二十六文,领二百六十文!” 王大牛站起来挠着头,被婆娘推搡着上前。 顾正臣对王大牛深揖一礼,顾氏、顾青青在一旁行礼。 王大牛吓了一跳,连声使不得。 按照朝廷礼制,举人本质上属于官员序列,只有百姓对举人行礼,没有举人对百姓行礼。 但顾正臣坚持行礼,为报恩。 颜老人点数清楚,交给王大牛,王大牛感动不已,昨日晚间为了这二十六文钱,婆娘可都没让睡床上,这才过了一日,就成了二百六十文! “王五月,给三十一文,领三百一十文……” 申明亭外,火把照亮众人,小小的村落,充满笑声。 总就三十来户人家,钱很快就领完,就在村民沉浸在喜悦之中时,顾正臣清了清嗓子,待众人安静下来之后,开口道:“现在,各位叔伯嫂婶,你们想发财吗?” 第二十一章 我要买个管家 繁星满布,星辰似登高可摘。 顾正臣坐在院子里,凝望着夜空,手中的蒲扇时不时扇动。 顾青青在放风,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偷看。 母亲顾氏正拿着铁铲在牛棚里挖坑,准备埋十贯铜钱进去。埋钱是有讲究的,深挖三尺,在最深处放个九贯钱,然后填土压实,之后在离地面一尺半的位置再埋个一贯钱,填土压实。 这样做的好处是,被人发现了也只是丢上面的一贯钱。坏处是,挖钱的人若是熟悉套路,十贯钱都会被拿走…… 没办法,这个年代没保险柜。 顾正臣也想不明白,为啥古人这么喜欢将钱埋在猪圈、牛棚甚至是粪坑底下,这都用了上千年的招了,再蠢的贼也应该知道去哪里挖了啊。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这时候的贼通常都是独来独往的,团伙作案比较少,一个贼想挖一个牛棚或猪圈,盲目挖,挖一晚上也未必能找得到…… 顾氏埋好钱,又牵着老黄牛踩实,用老土撒了一层,这才收工,让顾青青回来。 顾青青想要打扰顾正臣,却被顾氏拉到了房间里。 顾正臣反省着这一日的所作所为,王家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找顾家麻烦,加上大颜村村民良善、团结,顾家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大颜村村民对白糖作坊很是支持,整日耕作,一年到头来所剩并不多,年复一年,总还是在饿不死、冻不死的边缘游走,想求一家温饱都难。 村民们的日子过得极度拮据,人病了,宁愿扛着也不愿花点钱看病,受了伤,直接用土、草根、树皮弄弄就了事。 这种事,是后世走到医院门口伤口就愈合了的小鲜肉无法想象的。 有机会获得额外的收入,没有人会反对。 何况制白糖可以安排在农闲时或傍晚,不耽误生产,村民不需要出一文钱,孙家会准备好所有的制白糖所需物品。 村民只负责制白糖,孙家定期按斤收购。 考虑到工艺保密,孙家会在大颜村专门搭建一个院所,专制白糖。颜老人也发了狠话,谁外传一句话,就让他全家好看。 当然,白糖生意不是这么快就能做出来的,孙家需要找寻更多的黑糖货源,就目前滕县的这点黑糖,还不够大颜村制两天的量。 不过这不是什么难事,滕县地理位置不错,向北有济宁府府治任城、济宁城、曲阜城,百余里路,向南有河运可以直抵徐州,两百来里路。 南北都算不得太远,成本不会太高。此外还需要寻找店铺,疏通关系,这都需要时间慢慢去做。估计等夏收之后,这门生意就可以开始了。 翌日上午,顾正臣带了十贯钱出门,顾青青很想跟着,可惜她需要干老朱少年的工作,放牛…… 刚进滕县,梁家的管家梁老六就迎了上来。 “举人老爷。” 梁老六笑呵呵地行礼。 顾正臣昨日见过梁老六,笑道:“今日就有劳梁管家了。” 梁老六恭谨地回道:“这是我应做的,只是不知举人老爷打算买入几名义男、义女?” 顾正臣郑重地说:“只一义男即可。” 梁老六有些惊愕,旋即道:“举人老爷日后定会飞黄腾达,只买一义男,怕是不够用。” 顾正臣微微摇头:“一人,足矣。” 梁老六见顾正臣坚持,也不再多说,转而询问:“举人老爷对义男有何准格,比如年岁、所长、容貌……”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既然在大明,只能按大明的法律与规则做事。 在这里,买个人,不犯法。 “能不能找到一个知人情往来,善打交道,见过世面之人?” “呃……” “就是买个管家。” “这……” 梁老六犯难了,原以为顾正臣买个书童或随从,你挑着担,你还牵着马的那种,没想到顾正臣竟想要买个管家。 管家可不是一般下人,不仅要做好日常衣食采购,还需要会与官府打交道,比如田产买卖、房契买卖、改个名什么的,需要会办。 此外,还需要做财务统计,识多少字且不说,至少需要会算数。逢年过节,走访哪一家,筹备什么礼物,也需要管家来安排,精于世故…… 梁老六思索一番,道:“举人老爷,咱们北面不如南面,义男义女买卖本就少,能不能买到如此下人我不敢做保证,我去找人打听打听。” “没问题。” 顾正臣没有为难梁老六。 梁老六将顾正臣安置到一家酒楼雅间,安排好酒菜后,留下一个下人伺候,便去打探消息。 顾正臣等了近半个时辰,梁老六敲门走了进来,一脸笑意地对顾正臣说:“举人老爷,找到了。” “人呢?” 顾正臣连忙问。 “让他进来。” 梁老六垂手。 下人引着一个中年人走入雅间,此人三十五六,中等身材,面貌敦厚,双目有神,右侧脸颊上有一颗黑痣,神情甚是憔悴。 “你叫什么名字?” 顾正臣沉声询问。 中年人跪了下来,悲痛地说:“老爷,我名薛诚,滕县南阳河人。少时曾随父亲经商,做丝绸买卖,走过大都(北平)。元末明初时,父亲、母亲为元军所杀,我与妻子相依为命。如今我妻子病弱在床,我却拿不出分文抓药疗养,故此恩求老爷收下我,只求老爷救救我的妻子,我薛诚愿肝脑涂地,以命相报!” 顾正臣看着重重叩头的薛诚,微微皱眉:“你妻子得的是什么病?” 薛诚紧紧握着拳头:“前日,妻子为赶一匹布,劳累过度,致使小产,亏血过度……” 顾正臣思索了下,问:“一旦卖身,你将一辈子服侍顾家,任打任罚,永不得叛主,你可想清楚了?” 薛诚咬牙:“十五贯钱,我这辈子跟你!” “你且在这里候着。” 顾正臣看了一眼梁老六,两人走出雅间。 梁老六笑道:“此人难得,也是举人老爷运气好。” 顾正臣看向梁老六,一脸严肃地说:“烦请管家再去调查下他的过去,最好是找县衙的人问问此人是否有官司在身,或是触犯过什么刑罚,另外,着人带个郎中去看看他的妻子,是否真是小产。若他所言属实,这个人我要了!” 第二十二章 老子好像二婚了 大明开国虽已有六年,但北方地多人少的现实并没有彻底改变,虽说老朱已经开始了移民计划,但他此时主要考虑的还是自己老家凤阳,江南人口移入凤阳,也好叮叮当当盖房子,为以后迁都凤阳做准备。 大规模的山西洪洞大移民目前还没开始,不过也不会太遥远了。 整体来说,当前山东人口并不多,土地兼并问题相对较轻,大部分农民拥有了土地,不需要卖身为奴,义男义女的数量远不如南方。 但总有人因病致贫,因灾致贫,因事致贫,身不由己,只能卖身为奴仆。 比如顾正臣,一场科举破产,差点沦为佃户。 佃户,又名佃仆…… 梁老六不愧是大户人家的管家,办事能力很强,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将薛诚调查得一清二楚。 “举人老爷,薛诚身世清白,没进过衙门,只有一个妻子相依为命,膝下并无儿女,郎中问诊,其妻陈氏确实是小产,体虚不能行。还有一个大伯,与薛诚一脉关系不太好……” 顾正臣微微点头,问:“他因何贫困至此?” 梁老六哀叹一声:“他早年间走南闯北,走过买卖,家境殷实。后来兵荒马乱,家道中落。开国之后耕作,好不容易有了些积蓄,又动了做买卖的心思。去年春天前往南方准备进一批绸缎,结果归来途中船翻了,绸缎全毁了,这才……” “进绸缎,这可不是一笔好买卖。” 顾正臣暗暗叹息。 现在是洪武六年,老朱对商人的抑制并不是十分严苛,此时商人、大户穿着纻罗绸缎并不犯法。 “农民之家许穿绸纱绢布,商贾之家止穿绢布。如农民家但有一人为商贾,亦不许穿绸纱”这一条规定,出现于洪武十四年。 薛诚想做绸缎买卖并没错,只是这门生意不好做,而且路途遥远,时间成本与风险都太大,一般小商户、个体户,承受不起损失。 梁老六看着顾正臣,抬起袖子擦了擦汗,这哪里是个寒窗苦读十年的读书人,就这思虑周全的谨慎,分明就是一个久经世故的老手。 回到雅间,顾正臣看着焦虑不安的薛诚,取出两贯钱:“现在给你一个选择,要么拿这两贯钱回家,权当我怜悯于你,无须归还。要么拿十五贯钱,跟我一辈子。你想清楚再决定。” 梁老六惊讶地看着顾正臣,你就不怕他拿两贯钱跑路了? 转念之间,顿时心生敬佩。 这是顾正臣在考验薛诚,若他取两贯钱就走,说明此人不懂恩情,很难甘苦与共,甚至可能会为了自身利益舍弃主家,这种人可用,但不能重用。 薛诚噗通跪了下来,叩头道:“举人老爷,我薛诚愿跟在你身边伺候一辈子!” 顾正臣见薛诚已下定决心,便看向梁老六,梁老六找来牙人作中人,写了文书。让顾正臣有些吐血的是,所谓收养义男契约,竟是婚书…… “立婚书薛诚,今因日食难度,自愿将薛诚,凭媒与顾正臣名下为义男,得受财礼十五贯。自后听从使唤,永不归宗。如内外人等,生端引诱,凭从证理。敬立婚书,并留手印,付本主存照。” 顾正臣脸有些抽。 老子好像二婚了,又好像没有…… 顾正臣还没掏出钱,说一句到家补五贯之类的话,梁老六已帮着付清,并保证会安排人用马车将薛诚的妻子陈氏送到大颜村。 薛诚千恩万谢,随梁家下人离开。 顾正臣拿出十贯钱,交给梁老六:“钱你拿走,人送到之后,我会再让人带回五贯钱。这是我的人,可不能让梁家破费。” “举人老爷,我若是拿钱回去,老太爷、老爷不得抽我。” 梁老六坚决不收,见事已了,干脆就跑路了。 顾正臣无奈地出了酒楼,走到西街一家铁匠铺前,寻思着打造几个掠子。 掠子,北方收麦子的神器。 据说宋代出现于山西,大规模使用,需要等明中期以后,猜测是山西移民带出来的技术。相比镰刀弯腰驼背收割,掠子可以站着就将麦子给割了,而且效率更高。 顾正臣问过,大颜村没有掠子,滕县也没有,想要弄出来掠子省点力,还得自己想法子。要不然八亩麦子(其他两亩桑麻)用镰刀慢慢收割,估计要四五天,自己也要累趴下…… 铁匠铺子上摆放着几把剪刀、菜刀与斧头,门口还立着一些铁锹、镰刀。里面一个粗犷地男人正挥汗如雨,敲打着发红的铁块,叮叮当当。 “孙铁匠。” 顾正臣喊了三次,里面的铁匠才听到动静,将铁块丢到水里冷萃,激起一阵白烟,夹起放好才擦了擦汗走出来:“菜刀三十文,剪刀二十文,斧头……哦,镰刀啊,十八文。” 孙铁匠取了一把镰刀交给顾正臣,顾正臣用拇指在镰刀刃上下微微移动,感知着锋芒程度,对孙铁匠说:“可否帮我打造三把长镰刀片?” “怎样的长镰刀片?” 孙铁匠板着脸问。 顾正臣放下镰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四指宽,两尺五寸长,单面开刃。” 孙铁匠接过图纸看了看,里面文字不认识,但尺寸还是看得明白,有些疑惑地问:“这有何用?” 可以肯定不是某种兵器,兵器单面开刃可以,但至少需要有个把柄,要不然抓哪里?若说是农具,又有些不像,没见过这么长刀片的农具,砍瓜切菜也不需要用两尺半的刀吧…… 顾正臣笑道:“收麦子,能不能打?” 孙铁匠打量着顾正臣,提醒着:“我可从未见过收麦子用如此长的刀片,若你无法使用……” “放心,不会找你退钱。” 顾正臣保证。 孙铁匠低头又看了看图纸,点头说:“三把一百五十文,定钱三十文,后日来取。” “没问题。” 顾正臣留下名字,拿出三十文作为定金,转身离开。 在经过一处街道时,远处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喜庆洋洋,没多久就看到一支送聘礼队伍,最显眼莫过于前面的白肚黑翅大雁,时不时伸展开双翅。 古代纳彩送大雁是有讲究的,原因是…… “贽用雁也,取其随时而南北,不失其节。又为随阳之鸟,妻从夫之义也……” 顾正臣身旁传出熟悉的声音,随后是一声轻笑:“顾举人,今日赵家受聘,张家少爷张世平、赵家小姐赵雅儿即将结亲,你有何感想?” 顾正臣侧过头看了一眼,眯了眯眼,咬牙道:“又是你!” 第二十三章 顾正臣:宁作我 李义一脸笑意,一身布衣,手中依旧握着把破蒲扇。 顾正臣有些纳闷,这个家伙该不会又在玩尾行吧,你个痴汉,尾行我一个男人算什么事。 李义用蒲扇指了指送聘礼的队伍:“这队伍可比你家送聘礼时豪华多了……” 顾正臣很想踢死这个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顾家什么条件,没给赵家送两只野鸡就不错了,哪里有大雁。 再说了,当初是赵家巴结的顾家…… “这样挺好。” 顾正臣说完,背着双手,转身就走。 李义跟上前,见顾正臣没有半分沮丧与愤怒,不由问:“你难道没丝毫触动?” 顾正臣呵呵耸了耸肩,毫不在意。 就赵雅儿那样的女人,要胸没胸,要脑子没脑子,就一还可以的皮囊,没什么可惜。至于赵家,自家姑爷倒霉不仅保持距离,还会站在远处丢石头的势利眼,更不能要。 顾正臣打心里看不上赵家。 可这种“看不上”落到李义眼中,则成了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洒脱,不由赞道:“顾举人好心性,可否相邀饮一杯茶?” 顾正臣指了指不远处假装买膏药的中年人:“喝茶可以,只不过是不是少一个人?” 李义眉头一抬。 好敏锐的观察力,竟然能发现师爷严彬。 顾正臣也不想发现,只不过好歹跟踪也找个专业的,你买个狗皮膏药探头探脑七八次,没见人家摊主都赶你走了。 再说了,这个家伙就是昨天跟着你一起趴顾家东面篱笆的人,狼狈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真以为混在人群里就看不到你们两个,那么大脑袋,那么大脸…… 茶楼。 李义介绍过严彬之后,寒暄几句,就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昨日看过顾举人的惊人手段,今日想问一问顾举人,若你来治理地方,如何为政,如何兴民?” 顾正臣深深看着李义:“你是朝廷中人?” 李义没有否认,只是说:“还请举人回答。” 顾正臣端起茶碗,略是沉思,认真地说:“治理地方,这个地方二字太过宽泛。你也应知,各地地理不同,山川河流不同,土地产出、民风民俗不同。欲治地方,应因地制宜。以这滕县来论,滕县什么最多?” 李义愣了下,试探地说:“水?” 严彬补充:“山?” 顾正臣郁闷地看着这两位,敲了敲桌子:“滕县最多的是煤炭。” “煤炭?” 李义、严彬有些惊讶。 煤炭,古称湮石、石涅、黑丹、石炭等。 早在汉代时就已成规模使用,至宋时,更有“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的记载。 如今大明朝,煤炭更是少不了,不说老朱一家人在南京取暖的需要,就说铸造海量铜钱,打造兵器,这都离不开海量煤炭。 大明对外战争尚未结束,东北还没收回来,高丽正在玩两面派,北面关外还有具备威胁的北元势力,而在西南,还有元梁王占据云南。 没煤炭,拿什么冶炼去,烧火棍是不行的…… 顾正臣正色道:“若滕县可以采煤炭,借运河之利贩卖,不需十年,滕县可兴。当然,是以官府开采为主,还是以商人开采为主,以何种方式收利朝廷,返利百姓,都需从长计议,我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李义惊讶地看着顾正臣。 此人思虑长远,眼光独到,若入官场,当大有可为。 不过顾正臣还是将问题想得太过简单,煤炭开采需要大量人力,滕县是下县,人口不到六千余户,根本无法支撑起来大量煤炭开采。 “寒窗苦读,你的抱负是?” 李义问。 顾正臣道:“不如你先说。” 李义面色肃穆,极是认真地说:“我平生抱负,当朝龚黄。” 顾正臣眉头一动。 龚黄,指的是汉循吏龚遂与黄霸。 《宋书·良吏传论》:“汉世户口殷盛,刑务简阔,郡县治民,无所横扰……龚黄之化,易以有成。” 龚黄两人,算得上古代行政司法的典范。眼前之人想要当大明朝的龚黄,看来是一个有志气的。 李义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吹了吹茶水,平静地说:“宁作我。” 李义脸上浮现出震惊之色。 宁作我! 这是一个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回答。 《世说新语·品藻》记载: 桓公(桓温)少与殷侯(殷浩)齐名,常有竞心。 桓问殷:“卿何如我?” 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那意思是,我不想和你比,我只想做我自己,坚持我的信念与志向。 多少典籍诗词之中,也只有辛弃疾、陆游等寥寥数人喊出“宁作我”之言。 在世间,无数人游走在世俗之中,随波逐流,如风中柳絮,水中浮萍,一句身不由己就解释了迷失沉沦、趋炎附势,一生坚持“宁作我”,不忘初心,不忘信念的又有多少? 宁作我,不是特立独行,而是笃定求真,践行信念! 李义在目送顾正臣离开之后,对师爷严彬说:“在察举名录上,将顾正臣的名字加上吧,朝廷需要这种的人才。” 严彬有些担忧:“现在我有些担心他太刚硬,锋芒过盛,进入官场会被人打压。” 李义脸色有些凝重,低声道:“马山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如今胡惟庸独掌中书省,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中书右丞相。民间说此人雄爽有大略,然阴刻险鸷,怕是容不得其他出挑之人。” 严彬点头,询问:“那是否将顾正臣留上几年,他毕竟还年轻。” 李义摆了摆手,坚持道:“皇帝虽出自淮右,可淮西勋贵们遮不了天,胡惟庸能掌中书省,可他掌不了天下。顾正臣若真是玉石,那他就应该经历被雕琢的痛苦,唯有此,方可成器!” 严彬淡然一笑:“县尊是想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便在此时,县丞金大车匆匆跑来,急忙对李义说:“县尊,朝廷发来谕令文书。” 李义将蒲扇递给严彬,整理了下衣襟,大踏步沉声道:“回县衙!” 第二十四章 朱元璋的帝王棋局 滕县县衙。 知县李义换了官服,净手后取来谕令文书,打开仔细端详。 师爷严彬立在李义身侧,目不斜视。 县丞金大车、主簿孙昂、典史黄琳垂手堂前,静候消息。 李义看过,松了一口气,对众人说:“皇帝下旨,命天下州郡绘《山川险易图》,每于闰年呈报京师。” “《山川险易图》?” 金大车、孙昂、黄琳有些疑惑,这个时候皇帝要图干嘛。 严彬凑上前,看了看文书内容,凝眸说了句:“如此看来,朝廷几年内不打算动刀兵了。” 金大车等人接过文书,内容很简单: 上以天下既平,薄海内外,幅员方数万里,欲观其山川、形势、关徼、厄塞及州县道里远近、土物所产,命各地州郡绘图进献。 一句话概括:老朱想看看大明疆域图…… 洪武五年时,朝廷征讨元廷,有胜有败。如今来看,胜的地方没有弥补败的损失,对外态势转为防守僵持。 估计皇帝盘算着这几年先不打仗,抽出时间看看现在的疆域,所以才有了这份文书。 李义提起笔,安排道:“此事交给县学教谕来办吧。” 落墨。 力透纸背。 提笔,搁笔。 一双有力的手展开纸张,磅礴的威严涌动而出。吏部尚书吴琳、詹同、吕熙不敢直视,垂头听音。 龙案后,端坐着一个身着黄色龙袍的中年人,奇异容貌,不怒自威,一双目光如雷霆锋利,扫过眼前三人,洪亮的声音传荡在大殿之内:“重刊律令宪纲,颁之诸司。尔等当日日警醒,不可有违!若有触犯,朕绝不轻饶!” “领旨。” 吴琳、詹同、吕熙齐声答应。 令人窒息的威压缓缓收去,吴琳等人额头已冒出细微的汗珠。 朱元璋将纸张放至一旁,拿起一份奏折,打开看了一眼,道:“世有贤才,国之宝也。古之圣王,恒汲汲于求贤。朕虽停罢科举,然非停罢人才。吏部当遍访天下人才,命各地府州县备礼请才,遣送京师,朕将重用,以图至治。” 吴琳走出一步,跪地奏报:“陛下求贤若渴,臣等定竭尽全力,督促地方,察举人才。”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抬手道:“你老了,就莫要跪奏,起来吧。” 吴琳谢恩道:“事关君臣礼仪,臣不敢违。” 朱元璋淡然一笑,拿起一份奏折:“两浙盐运副使李泰,提为刑部侍郎,泰和县知县刘昭先治理有方,清廉为政,擢升工部侍郎。” “臣等领旨。” “下去吧。” 朱元璋抬手。 不多时,一个面容清秀、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的青年人走入奉天殿偏殿,对朱元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标儿,来得正好,你且看看这份奏表。” 朱元璋抽出一份奏表,递给朱标。 朱标双手接过,展开看了看,见是高丽国王王颛派人送来的文书,感谢大明曾经赐给高丽药物,并向大明进贡海错、细布等物。 这也是没什么可进贡的了,才拿出点这玩意送过来…… 不过文书的核心并非这些,而是请求向大明入贡。 “你认为王颛是否与东北的纳哈出有所勾连?” 朱元璋肃然问。 朱标清楚,父皇这是在记恨洪武五年,大明使臣于高丽被杀一事。 思虑一番,朱标徐声道:“父皇,儿臣以为,高丽为元廷控制日久,王颛有心倾向于我朝,实则是想借力摆脱元廷控制。然高丽王朝式微,元廷依旧有力量影响高丽。纳哈出盘踞东北,对高丽虎视眈眈,此人不除,王颛也无法彻底反出元廷,归顺我朝。” “至于使臣被害一事,难以判定王颛与纳哈出有所勾结。儿臣想,纳哈出必然是不想看到高丽倒向我朝,也存在杀人栽赃的可能。” 朱元璋颔首:“让朕说,王颛此人不志诚,小计量,首鼠两端,心思不定。与高丽的贸易,停了吧。” 朱标垂手应着,见此事了,就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父皇,儿臣想,科举取士乃是抡才大典,仓促停罢,是否有伤天下读书种子之心,不利朝廷选才任能?” “呵呵,你在质疑朕的决断?” 朱元璋笑道,威势逼人。 朱标连忙解释:“父皇,儿臣并非质疑。只是科举取士,自唐以来……” “标儿!” 朱元璋打断了朱标的话,起身走了出来,严肃地说:“父皇何尝不知科举取士之利,然这天下事,不是有利就要去做,你还需看到其弊害。” 朱标不明白,科举取士能有什么弊害。 朱元璋认真地说:“这是帝王棋局,非以一棋得失论输赢。你可曾想过,过去三年科举取士,有多少北方士子,又有多少南方士子?没有吧,朕告诉你,近八成皆是南方士子!若满朝官员皆是南方士子,谁来为北方百姓谋利发声?” “这些不论。八成南方士子中,又有八成出自江浙、江西等大户、富户,他们最擅长的是什么,贪!朕停罢科举,一要阻断南方士子垄控朝廷,二要为北方士子争取时间,三是给他们一个态度。” 朱标深吸一口气,所谓的他们,指的是李善长、胡惟庸等为首的淮西勋贵。这些人不同于浙东人,浙东支持科举,淮西反对科举。 至于原因,淮西多粗人,花花肠子没读书人多,更不希望被一群后来居上的读书人骑在脖子上…… 当然,淮西不全是粗人。 李善长不是。 胡惟庸也不是。 朱标悚然,一个决断之下,竟关联着朝局、朝廷、天下大势,这就是父皇,惊人的谋断! 滕县,大颜村。 十几个中年人正在忙碌着,有人拿着刨子擦平木板,有人正在打窗户,一些十几岁的孩子抱来茅草…… 薛诚赶着马车,远远看到顾正臣,连忙下了马车,牵着马车走了过去,刚想跪下,就被顾正臣一把拦住:“好了,顾家不同其他,尊卑要分,但也无需如此大礼。这是我母亲顾氏,妹妹青青,我不在的时候,你需要守护好他们。” “老爷请放心,我薛城定会以性命来守护老夫人与小姐!” 薛诚肃然答应。 顾氏、顾青青去搀扶陈氏去房里休息,顾正臣看着薛诚,嘴角微动:“从今以后,你就叫顾诚吧。另外,我再送你一句话。” “谢老爷赐名,老爷请说。” 顾诚连忙答应。 顾正臣背负双手,仰望长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第二十五章 你是最快的男人 顾诚眨着眼,什么黑夜,什么光明? 哦—— 家老爷的意思是,他把我从黑暗里捞出来,要擦亮眼,像追随光明一样追随他。 嗯,一定是这样的。 顾正臣也不指望这个顾诚能理解那个顾城。 顾氏对陈氏的到来很是高兴,异常关切,特意拿出钱财让顾诚抓些补药,顾诚感动得痛哭流涕。顾正臣对母亲的举动并不在意,自己买下的只是顾诚一个人,契约里没说买一送一,陈氏的身份是百姓。 既然是百姓,自然就没有上下尊卑的限制,顾氏将陈氏作为姐妹一般看,又怜其体弱,住在一起照料。 吃饭倒是一件麻烦事,顾氏、陈氏、青青一起,顾正臣一个人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吃,至于管家顾诚,只能蹲门口了…… 没办法,下人不能与主人家同桌吃饭,这是不能打破的规矩。 下人是贱人,主人和下人一桌吃饭,那就下贱。老朱说了,不是我要杀你,是你自己下贱…… 这不是玩笑。 在顾家新搭建茅草屋的这段时间里,顾诚只能委屈睡在院子里。好在是夏天,铺个席子,点个艾草驱蚊就能睡。 顾正臣领着顾诚去拜访了梁家、孙家,又从铁匠铺拿走了定制的长镰刀片。而掠子的网状大簸箕早已被王婶编好,王叔是个木匠,帮着打了曲柄。 五月中旬,麦子熟透。 在颜老人祈祷老天爷赏脸别捣乱之后,大颜村的青壮与妇人拿起磨得锋利的镰刀,奔赴农田。 顾正臣、顾诚和顾青青各扛一个掠子,顾氏与陈氏苦笑地看着,抖了抖身后装着镰刀的背篓。 “呀,举人老爷要收麦子了啊,这是背了个——垫子吗?” “王胡子,瞎说啥,举人老爷背的是簸箕,就是这个簸箕窟窿有点大……” 顾正臣哈哈大笑着,冲着王叔、张二叔说:“要不要比一场,谁后收完一亩地的麦子,晚上谁就管饭。” “举人老爷,那你晚上可要多准备些窝头,王叔我饭量大。” 王胡子活动了下手腕。 “管饱。” 顾正臣笑道。 王叔、张二叔家的田在顾家田西侧。 王胡子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手,拿起镰刀对顾正臣说:“你没干过农活,叔也不欺负你,让你先收三分地。” 顾正臣将刀片固定在掠子上,检查好,对王叔说:“你确定?” “呵,不是叔自夸,论收麦子,叔可是大颜村最快的男人。” 王胡子很是自信。 顾氏责怪地看了看顾正臣,对王叔说:“正臣哥就没割过麦子,你就是让他八分,他也快不过你。” 此话一出,让王叔、张二叔等人哈哈大笑。 顾正臣弯腰看了看眼前的麦穗,又直起身凝望着眼前一片片金灿灿的麦田,心头满是感慨。 麦穗远不如后世饱满,麦田里的麦子也没有后世密集,甚至连麦子的高度,都比后世低矮个两三寸。 这一亩麦田,能打多少粮食? 答案是,两石左右。 明代一石是一百五十斤,也就是三百斤上下。 这还是所谓的好年景! 祖先们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拼了命耕种,捧着微薄的收成,勒紧裤腰带,实现着民族的延续,文明薪火的传承! 这群弯腰收割的人,是这世间最平凡、最倔强的生命! “嘿~~收麦子嘞~~” 远处传来了号子声,一家接一家接过,扯着嗓子喊“收麦子嘞……” 顾正臣深吸一口气,跟着也喊了出来,然后拿起掠子,走到麦子前,轻轻甩动掠子,底部长长的镰刀片瞬间割开麦杆,麦秆直接收入簸箕状的网兜里,掠子转至左侧身后,手提绳子倒出,随后又开始甩动掠子…… 后世出身农家的顾正臣,对掠子使用起来得心应手。 王胡子看着快速收麦子的顾正臣都惊呆了,瞪大眼珠子看着,王二叔将手中的麦子放下,抬起头看向顾正臣,好家伙,速度比自己这个老手还快…… 见鬼! “这,这是怎么回事?” 王胡子、王二叔有些凌乱。看不懂的还有顾氏,包括顾诚、顾青青…… 没多久,大颜村其他的村民也跑了过来,围观着顾举人收麦子。 颜老人颤颤巍巍走来,看着顾正臣一甩一收,站着就把麦子给收了,速度快不说,还很省事,于是上前:“正臣啊,你是大颜村最快的男人,能不能借我家一把掠子……” 顾正臣恨不得掐死这个糟老头子,咋说话的! 完了,遇到强盗了。 大颜村的百姓把掠子都抢走了,一把都没给顾正臣留…… 顾正臣收不成麦子了,带着薛诚跑到县城和孙铁匠、王铁匠、张铁匠砍价,紧急定制了三十余把长镰刀片,铁匠铺见有利可图,自是抓紧打造。 大颜村出掠子,一日收六亩地的消息不胫而走,惊动了县衙。 知县李义不敢相信还有这等收割利器,急匆匆带主簿孙昂去了大颜村。 容不得李义不着急,户口、田粮、农桑、教育及招抚等,都是大明朝廷县治考核的关键。 熟了的麦子收割讲究越快越好,一旦天公不作美,下一场雨,刮一场风,可能就是减产的大事,能早点把麦子给收下来,那就能保住收成,事关田粮、农桑与升迁,李义怎能不着急? “这就是掠子,较之镰刀果是快了不少。” 李义走到坐在地头上的顾正臣一旁,看着快速收割麦子的村民说。 顾正臣摘下斗笠,看了一眼李义,打了个哈欠:“镰刀一天下来,最多两亩,可这掠子一日可收六亩。” “如此好器物,当推广用于民。” 李义肃然。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那是县太爷和皇帝的事。” 李义沉声责怪:“你就不能为这滕县百姓做点事,若能早点拿出来,岂不是利民大事?” 顾正臣对李义的指责并不在意。 官场原则之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在哪个位置,就干哪个位置的活。 不是你的活,你抢着干,那不是劳动光荣,也不是助人为乐,而是犯错误,找抽。 学名:僭越。 顾正臣可以为大颜村的百姓干点实事,不可能给滕县的百姓干这种实事。 主簿孙昂拿了个掠子过来,递给李义:“县尊你看。” 顾正臣扇风的蒲扇顿时停了下来,侧头看着李义,凝眸道:“县尊?” 李义对顾正臣淡然一笑,拿起掠子看了看,又比划了下,开口道:“这掠子应该送到金陵,让皇帝看看,奏请旨意于北方各地打造与推广掠子。顾举人,你意下如何?” 第二十六章 兔子戴帽子,冤 让老朱看? 顾正臣站了起来,对若有深意的李义深施一礼:“多谢县尊。” 李义哈哈大笑,慢慢地拍了三下顾正臣的肩膀,拿着一把掠子走了。 “老爷,他是县太爷?” 顾诚惊愕不已。 看着远处李义迈开小步伐,顾正臣突然想明白过来,手中的蒲扇掉了,抬手一拍额头,痛恨不已:“李善美,你个老狐狸!” “老爷……” “老爷你个头啊,他拿走了咱家的掠子,没给钱!” “可他是县太爷啊。” “县太爷咋啦,凭啥白拿咱家东西!可恶,县衙有羊没,能顺手牵的那种?” 顾诚晕倒…… 顾青青端来了桑葚,伸出染成紫黑色的小手:“哥哥,你尝尝。” 顾正臣接过桑葚,尝了两口,嘴角透着笑意。 知县李义借掠子传了话外之音,告诉自己已被举荐给朝廷。 至于临走时李义拍了自己肩膀三下,那不是让半夜三更时翻墙找他,而是在说,若事情顺利,留在滕县的时间只有三个月时间了。 三个月吗? 顾正臣看向妹妹,又看了看远处摘桑葚的母亲,目光中闪现出一丝不舍。 按照大明官场规制,地方官员上任,可以带妻子仆人,但不能带父母兄弟姐妹。 若自己离开,母亲和妹妹如何安置? 县衙。 李义安排主簿孙昂召集各地滕县耆老,拿出掠子做演示,命各地积极打造掠子,抓紧抢收麦子。 耆老不敢得罪县太爷,只好做样子答应,回去勉强找人打造了一两把掠子试试,结果是铁匠铺叮叮当当,彻夜不休…… 天将黄昏,李义刚想回后堂休息,皂吏班头陈三秀就跑了过来,脸色惊慌地喊道:“县尊,不好了,有命案。” “命案?” 李义面色变得凝重起来,问:“何处,何时发生?” 陈三秀连忙说:“就在府衙北面二百步的水塘,至于何时发生已不可知晓,有人在水塘游泳,发现了尸骨。” “尸骨?” 李义传了传了师爷、县丞、仵作,与陈三秀等皂吏一起走至水塘。 水塘算不得大,周步不过六十。边处水深半丈,最深处,也只有丈深。 东南角,有一木船用拇指长的麻绳系在浣洗石上。 水塘西面,是王富贵的白墙,东面是刘员外家的祖宅。 “何人发现尸骨?” 李义严厉地问。 一个赤着上身,尚湿漉漉的中年人走出来,跪下说:“县太爷,小民周二,这天气着实太热,我只是想洗个澡……” 李义脸色一沉:“说正事!” 周二打了个哆嗦:“我就是潜了水,结果发现水塘底下沉着一具尸体,还有石头压着……” 李义皱眉,看向班头陈三秀。 陈三秀明白,带人下了水塘,因为在水下,视野不好,清理了近半个时辰,才将尸体抬出水面,送至岸上。 火把点起,李义用手帕捂着口鼻,忍着一阵恶臭。 仵作上前检查。 尸体身上的肉已完全腐烂不见,胸口骨头多处压断,身上的粗布衣服也有些破烂。 仵作不断翻看尸骨,从尸骨脖颈处找到一个木牌,清洗干净送给李义:“县尊,此人头骨有多处裂纹,应是先被钝器砸死,然后沉尸水塘,死亡时间已不好推测,可能已有数年。” “顾阫!” 李义接过木牌,看着上面的字,脸色骤然一变。 师爷严彬打了个哆嗦,上前看去,可不是,木牌之上正是“顾阫”二字! 县丞金大车总感觉名字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这是谁。 李义喉结动了动,脸色凝重地看向金大车:“洪武元年,朝廷用兵北征,征招民力为大军运送粮饷。滕县有三千余人服徭役北上,在大军攻克大都后,除三百人留下听差外,回来两千四百余,有二百余人因各种原因死去,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二百余人中,就有顾阫的名字!” 金大车陡然想起,顾阫不是他人,正是大颜村顾正臣顾举人的父亲!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大车悚然。 死去的人,怎么可能活着回来,又被人打死沉在这水塘之中?! 李义脸色阴沉,对金大车下令:“将尸体运回衙门仔细勘查!另外,让主簿、典史拿出当年徭役出入名册,我要亲自查看!” 严彬凑到李义身旁,低声说:“县尊,若顾阫的名字在死人名册上……” 李义握了握拳头,咬牙说:“那就说明有人故意添了个名字!” “能做这种手脚的人可不多。” 严彬提醒。 李义何尝不知这一点,能接触到这些名册的,整个县衙只有寥寥数人。可仅凭这一点,根本无法断定谁杀害了顾阫,若对方一口咬定是疏忽,也无法坐实罪状。 “一定有人见过顾阫,就在这附近!” 李义环顾着水塘及周围的街道。 严彬忧愁不已:“时间过去了五六年,想要调查可不容易。再说了,洪武元年时,滕县也不安定,盗匪流窜者不少。” 李义哼了一声,指了指水塘:“绝不可能是流窜各地的盗匪,盗匪杀人劫财,不过顷刻之间事,又怎么可能将人沉入水塘,还专门找来石头压镇?杀顾阫者,必是与顾阫有仇怨之人!班头,去把顾正臣请来吧,莫要惊扰顾氏。” 陈三秀答应一声,匆匆离开。 李义举着火把沿着水塘行走,停下脚步看着水塘里面,问:“想要把尸体沉入水塘中央,需要船吧。这船,是谁家的?” 严彬连忙差人打听。 没用多久,皂吏便回报:“木船为王富贵家所有。” “王家?” 李义凝眸,看向严彬。 严彬看向王家墙院,低声对李义说:“县尊,这应不是巧合。” 李义没有说话,继续行走,走入一处破旧的巷道中,突然停下脚步,倒退两步,将火把照在墙上。 白墙之上,绘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奇怪的是,这只兔子头上竟戴着一顶官帽。 严彬皱眉:“谁如此大胆,胆敢讥讽官府!” 李义盯着兔子,沉思良久,才开口道:“兔子戴帽子,这是一个‘冤’字啊,或有人看到了什么,又不敢声张,故此在这里喊冤!” 第二十七章 死他一个,还是死满门 滕县县衙,西南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霉臭味,阴森可怖的死亡气息浮动在阴冷之中。 忽的。 灯笼的光驱开黑暗,随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仵作,顾举人来了。” 班头陈三秀喊了声。 仵作从暗处走了出来,手掌护着一根随时可能熄灭的蜡烛。 随仵作进入里间,在一个木台上,有白布遮着一具尸体,仵作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顾正臣,掀开了白布。 陈三秀与仵作看向顾正臣,原以为他会受惊昏过去,不想顾正臣只是悲痛地看着,全然没有惧色。 顾正臣看着眼前的骨头架子,无法想象这就是“自己”的父亲。 在记忆中,顾家祖籍山西洪洞,后因得罪了大族,被迫迁至河南开封一带。 元末时,兵荒马乱,顾阫、顾氏带着年幼的顾正臣、顾青青东躲西藏,直至大明开国前两年,才从山里出来,扎根济宁府滕县。 洪武元年,顾阫等滕县百姓被征调为徐达大军运送粮饷。 再后来,是死讯。 那个时候,正是大明对元战争的关键时期,人死了丢野外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人会大费周章送一具尸体回原籍。 母亲顾氏暗暗哭了半个月,用父亲的一件衣服做了个衣冠冢,就在田里最大的桑葚树下。 五年多过去了,顾家人认定顾阫不在了。可现在,县衙的人找到顾正臣说:找到你爹了,他又死了一次。 顾正臣看着眼前的尸骨,悲痛地问:“死因查明了吗?” 仵作指了指有几道裂纹的头骨,解释一番。 顾正臣握紧拳头,面目有些狰狞:“县尊在何处?” 陈三秀连忙说:“中堂。” 顾正臣拉上白布,转身离开,在陈三秀的带领下,进入县衙中堂。 李义正在翻看名册,见顾正臣到了,先开口道:“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顾家一个公道。” 顾正臣直言:“县尊可有何线索或方向?” 李义抬头盯着名册,招了招手,指着名册上的名字说:“这就是线索。” 顾正臣上前,看到了“顾阫”二字,这个名字,写在勾去名册的最后,看笔迹,与上面其他名字近似,但端详一番,还是可以看出并非出自一人手笔。 “县衙的人!” 顾正臣切齿。 李义叹息:“现在看来,至少县衙里的人参与过。” 顾正臣并不怀疑李义,他是在去年,即洪武五年二月到任滕县,而此案发生在洪武元年或洪武二年。 李义看着沉思的顾正臣,问:“我想知道,你父亲顾阫,可曾与谁结怨,或发生过纠纷、争吵?” 顾正臣坐了下来,与李义对视:“头骨裂纹多达四道,可见绝非一时失手误伤,倒像是泄愤仇杀。顾家是外迁到滕县的,若说起过争执……” 李义见顾正臣似是想到什么,脸上浮现出杀意,起身问:“你想到了什么?” 顾正臣抓着桌子上的茶碗,喘息变得剧烈且沉重。 咔嚓! 茶碗破碎,茶水与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李义有些心疼陶来的轻薄茶盏,一脸凝重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咬牙喊道:“王富贵!” 李义心头一惊,果然是王家吗? 严彬找来一块干净的手帕,给顾正臣包扎手上的伤,顾正臣对李义说:“洪武元年三月,王富贵主张顾家十亩地为王家祖上所有,意欲收回。父亲不准,与其起了争执。不久,父亲被征去运输粮饷,王家曾多次上门讨要土地,为母亲拒绝。” “洪武二年以后,王家人就不曾到家中闹事。直至洪武五年中举,王家人上门道歉,又资助了我赴京赶考费用四十贯钱!如今想来,王家一直都是包藏祸心!” 李义皱眉。 按照朱元璋在洪武元年发布的诏令,各处荒田,农民垦种后归自己所有,并免赋役三年;原业主若还乡,地方官于旁近荒田内如数拨与耕种。 即使顾阫开垦的是王富贵祖上的地,王家也不能讨要。 拿元朝的田契抢明朝的田地,王富贵,你想啥呢…… 如此看来,王富贵早就仇恨顾阫不识抬举,怀恨在心了。这样一来,杀人动机算是有了。 剩下的问题,就是找到王富贵家杀害顾阫的证据! 李义看向师爷严彬:“将今日调查之事全都告诉他吧。” 严彬有些意外,顾正臣并非衙门中人,他只是被问询,没资格参与到调查与分析之中,更没资格知晓所有的卷宗内容。 可偏偏,知县大人如此吩咐。 严彬深深看着李义,明白过来,县尊是想借助这场凶杀案,再一次看看顾正臣的本事,看他是否有智慧、能力解决这种棘手的问题。 地方官,若没这点本事,到任上也是他人玩偶,受制于吏。 严彬不能给顾正臣看卷宗,却可以念卷宗。在严彬念完后,又补充了兔子戴官帽一事。 李义严肃地看着顾正臣:“我知你心悲痛,但此时你需要冷静下来。若你为知县,下一步该如何做?” 顾正臣看向李义,凝重地说:“能将我父亲的名字添在死人名册上,避免顾家追问追查的,只可能是县衙里的那四五个人。从笔迹看,对方善模仿。若不是他亲自动手杀了我父亲,就一定是收钱财办事吧。这些,足够县尊找出来是谁了动了名册。” 李义微微点头:“我能找到他,但这不是铁据。” 顾正臣低头沉思,起身说:“兔子戴官帽,就隐在水塘旁,很可能是有人看到了什么,找到他,就能找到人证。” 严彬无奈地说:“这种画作暗讽官府,可列为妖书妖画,抓到就是死罪,谁敢承认?更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是谁画的,想找到此人,怕是难于登天。” 顾正臣看向李义:“我可以找到此人,不过需要县尊答应我一件事。” 李义眉头一抬:“何事?” 顾正臣指了指李义头顶的帽子。 李义顿时明白过来:“你是想擦去那幅画上的官帽?这倒能保作画之人不死。罢了,这件事并无几人知晓,随你处理吧。” 顾正臣走向门口,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冰冷地问:“若证实真凶果是王富贵,那王家是死他一个,还是死满门?” 第二十八章 恶人还在笑,擦泪剑出鞘 顾正臣坐在庭院里,看着灰暗的夜空出神,一枚铜钱在手指间不断翻动。 可以肯定,父亲是被人害死的! 除了王富贵外,一定还有其他帮凶。 能动名册的人不多,前任知县黄谦,现在县衙的主簿、县丞、典史、书吏都有可能! 无论是谁,这笔仇,我都要报! 铜钱被手指重重夹住,顾正臣站了起来,对走过来的顾诚说:“明日早起,随我入城办事。” “好的,家老爷。” 顾诚遵从。 顾正臣回头看了看母亲的房屋,已熄了烛火,满是黑暗。 父亲的事还是暂时不告诉她的好,待查明真相,再将父亲的骸骨收敛埋葬。 翌日一早,顾正臣与母亲打了招呼,就带着薛诚出门。 县城,小水塘。 顾正臣伫立在岸边,凝视着平静的水塘。 “顾举人。” 王有成手持白纸扇,摇晃着走了过来,阴阳怪气地说:“昨晚听闻水塘里捞了一具骸骨,貌似是你爹,啧啧,还真是不幸。只是我很好奇,就一个骨头架子,你确定是你爹,别错认了爹,那可是大不孝。” 顾正臣侧过身,一双冰冷的眼看着王有成,缓缓开口:“王秀才,看你双眼凹陷,眼圈暗黑,昨晚上没睡好吧。怎么,怕鬼魂索命?” 王有成脸色微变,愤恨地说:“我怕什么!顾正臣,你伤我踝骨,害我坐了半个月……” “下次,可就不是坐半个月的事了!”顾正臣转头看着水塘,心中默默补充了句:“我会让你躺在棺材里!” 不再理睬王有成,进入巷道,顾正臣看着墙壁上的兔子,对顾诚吩咐:“取个笔墨来。” 顾诚连忙答应,去找人借笔墨。 顾正臣昨晚上来过这里,擦去了兔子头顶上的官帽,只留下了兔子。 不擦掉,怕是有大祸。 要知道元朝末年二十年混战,宣传标榜的是“明王出世”、“弥勒降生”。 朱元璋起于红巾军,最初的身份也是白莲教、明教徒,最初在小明王手底下混。只是后来,老朱背叛了白莲教、明教,又将明教教主给沉河里了,自己成了大明主。 洪武元年,老朱下诏书,禁止一切邪教,这里的邪教,主要指向就是白莲社、大明教、弥勒教、白云宗等。 老朱的意思很明显:大明既不允许玩角色扮演,装巫师写符咒,也不允许随意结社,更不允许传播不良作品。 这兔子戴官帽,说当官的都是兔子,这要被老朱知道了,不把他给全家给屠徒了肯定不算完。 一桩小事,不宜闹大。 顾诚找来笔墨,顾正臣接过笔,蘸了蘸墨,略一沉思,提笔就在墙壁上写下文字: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 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顾诚看着这首不算出色,却气势不凡的诗,暗暗惊叹。 恶人还在笑。 擦泪剑出鞘! 顾正臣背负双手,待顾诚归还笔墨后,便离开巷道。 街市。 顾正臣左顾右看,遇到折扇摊就停下翻翻看看,看到卖字画也端详一番。 “老爷,我们这是去哪里?” 顾诚跟着顾正臣逛了一个时辰,终忍不住问。 顾正臣走到街道尽头,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侧身看向一旁的巷子,只见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男孩靠在墙边休息,脚下放着一个背篓,背篓里插着一些字画与折扇。 十三四岁的男孩见有人来,连忙说:“大哥哥,买把折扇消消暑吧,不贵,五文钱,字画十五文。” 顾正臣弯腰,从背篓里取出一张字画,展开看去,画作是一只雄鹰,看走笔勾勒,与兔子的画法很有几分相似,问道:“可有兔子的字画或折扇?” “有。” 男孩连忙翻找,打开几幅字画,才找了出来,递给顾正臣。 顾正臣展开看了看,画中兔子虽与墙上兔子不同,但笔法基本一致,就连神态都相似,极有可能出自一人之手。 “哥哥很喜欢兔子,想找人画几幅兔子,你可以告诉我应该去哪里找吗?” 顾正臣让顾诚拿出二十文钱。 男孩收下钱,高兴地说:“城南文昌祠,有个叫邓泉的书生……” “邓泉?” 顾正臣凝眸。 出了城向南,顾正臣与顾诚走向三里外的文昌祠。 文昌祠,专门供奉文昌帝君,是古代民间和道教尊奉的掌管士人功名禄位之神。 但在两宋之前,文昌仅仅只是三垣二十八宿之一,多是象征意义,并非人格神祇。 文昌封为帝君,当是元仁宗时之事。 洪武三年,朱元璋发布诏书: “天下神祠,无功于民,不应祀典者,即淫祠也,有司无得致祭。” 也就是说,不在朝廷官方祀典之内的神灵崇拜,都是淫祠,像是文昌祠、真武庙、关王庙,这些都是淫祠,不少正统儒家之人将文昌神信仰定义为“淫祀”。 淫祠就淫祠吧,反正文昌祠没有一丝一毫少儿不宜的东西,百姓该信还是信。 只不过,此时的滕县文昌祠有些冷清。 没办法,朝廷停罢科举,都没人考试了,谁还来找你。看吧,老朱硬生生把文昌帝君给整失业了…… 找人访寻,在一间厢房内,顾正臣见到了不惑之年的邓泉。 邓泉正在作画,还以为文昌祠的道人,抬头却见是一陌生人,不由警惕起来。 顾正臣让顾诚在门外等候,手持画卷走了过去,盘膝在低矮的桌案前,将画卷徐徐展开:“这幅画,是你所作吧?” 邓泉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安:“你是谁?” “顾正臣。” “你就是顾阫之子,顾举人?” 顾正臣深深看着邓泉,肃然道:“你果然知道内情,还请先生告知。” 邓泉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不知道什么内情。” 顾正臣凝眸:“敢留画喊冤,却不敢直说。先生是畏惧县衙里的人,还是畏惧王家之人?” 邓泉低着头,咬牙说:“你如何证明你就是顾正臣!” 证明我是我? 顾正臣有些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后世某个行、某个所、某个办事处飞过来的。 “这个,足够证明了吧。” 顾正臣将手伸向脖颈的红色绳子,从胸口处取出一个黑色木牌,木牌长两寸,正面刻着“顾正臣”三个字。 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随时可能妻离子散,父亲顾阫给家人制了木牌,避免离散多年后没有信物相认。 虽然后来安顿下来,可这木牌没有丢。 这是信物,是父亲存世不多的遗物。 丢不得,失不得。 第二十九章 朱皇帝给不了你的,我给 滕县县衙。 知县李义放下文书,端起茶碗,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台下的典史黄琳,沉声说:“你在元廷时,曾做过吏员吧?” 黄琳面色如常,镇定地回:“回县尊,小子在元廷时只做了三年吏员。” 李义吹了一口茶汤:“你应该知道,新朝与旧朝大不同。元时,以吏治国。而我大明朝,则以儒治国!” 黄琳微微点头。 没错,元朝虽然也出过几本法律,嚷嚷着以儒治国,但实际执行上,全是“以吏治国”,大量行政、司法、公文、刑法等等,不是由当官的来办,而是由胥吏操办。 元朝统治者的治国思路和放羊是一个思路: 羊在圈里跑不掉,该薅羊毛就薅羊毛,死几只不要紧,只要羊群别起哄把羊圈给冲垮了就行。 什么官,什么吏,管他呢,我的羊毛够数,羊圈还在,那就随你们折腾。 元代法令极是繁冗,公文条例极为琐细,掌印正官想要看明白,估计得翻看个一两年。 可元朝的掌印正官啥人,蒙古人,四等民之中第一等,老子是有特权的,让我翻书,不干! 把羊毛给我,其他事你们这些吏员自己看着办。 李义搁下茶碗,目光锐利地看着黄琳:“元朝的吏,善于上下其手。你如今为典史,是大明朝的官,会不会积习难改,依旧故我?” 对于县衙而言,典史掌管缉捕、监狱,是县令的佐杂官,不入品阶,也就是俗话中的“未入流”,九品之下。 虽然不入流,但典史的作用与地位不容忽视,在县丞、主簿缺员时,具体办事的就是典史。因此典史职务均由吏部铨选、皇帝签批任命,属于朝廷命官的范畴。 黄琳惊讶地看着说话直接的县太爷,连忙说:“县尊,自归顺新朝,我可是兢兢业业,职责在身,从不敢忘。滕县有今日治安太平,也有卑职一份功劳吧,何来上下其手,何来积习难改?” 李义承认黄琳的功劳。 山东打下来的晚,大明开国初期依旧有些混乱,流贼土匪不少,典史等人确实抓过一些贼匪。 只是,有功劳不等同于无过。 李义见黄琳不承认,便拿出了名册,丢了过去:“你来告诉我,顾阫的名字,是如何加上去的?” 黄琳捡起名册看了看,摇头:“县尊,这顾阫本就死在外面,记录在册是应有之事。” “黄典史,你仔细看笔迹,顾阫的名字与其他名字绝非出自一人之手。何况这种名册并非只有一本,非要查的话,去任城也能找出一本!” 李义站了起来,一脸威严。 黄琳眉头微皱,眼珠一转:“那此事就非卑职所能知,这种文墨上的事,我是不碰的。” 李义拍了拍手。 县丞金大车走了过来,押着年过五旬的书吏曹俗,至近前,直接一推曹俗,曹俗便惶恐地跪了下来,连忙叩头求饶:“县尊饶命,此事都是黄典史指使,让我模仿笔迹添上的顾阫二字。” “曹俗,你胡说!” 黄琳脸色一变,怒斥。 曹俗无奈,自己也不想出卖黄琳,但封口费被金大车搜出来了,自己一个个小小书吏,怎么解释三百贯钱的来历? 如果不交代,金大车就威胁以监守自盗定罪。 一旦坐实这个罪名,就得把右小臂膊上叫出来,刻上“钱粮物”三个字,刺字疼点可以抗,可三百贯足够自己脑袋砍五次了! 小命都要不保了,谁还在乎你是谁,咬一个是一个,下去的时候还有个作伴的…… “县尊,此人贪婪狡诈,诬陷于我!” 黄琳连忙辩解。 李义看着黄琳,冷冷地说:“事已至此,你还是不承认,主簿何在!” 主簿孙昂走了过来,身后四个皂吏,抬着两口箱子,然后哗啦打开,铜钱、白银、字画、古董、地契、田契…… 黄琳瘫坐在地上,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完了! 李义拿起一块银锭,在手中掂量了下,看向面无血色的黄琳:“看样子,你应该是一个求财之人。可那顾阫应没什么财物,为何将他的名字加在名册上,制造死在外地的假象?” 黄琳垂头丧气,连忙跪上前求饶:“县尊,这些财物都给县尊,只求县尊饶我一命,我什么都说!” “这是贪赃枉法之物,我岂能受?” 李义踢开黄琳,转身回到桌案后,严厉地说:“本官今日没开堂审案,此处问话,是念在同僚一场,给你们些薄面。若知情不报,隐匿案情,待到审讯,也是可以上刑的,从实招来!” 黄琳绝望地看着李义:“县尊是在逼我等去死吗?” “若你们安贫乐道,何来今日?” 李义呵道。 黄琳起身,大喊道:“老子混了一辈子,不是给元廷当狗,就是给大明当狗!谁当皇帝有什么区别,我们拿钱不就好了?只要有钱,日子想怎么过怎么过!” 李义拍案:“你是朝廷命官!” 黄琳反问:“天下府州县,有几个官员不贪的?你且看看朱皇帝定下的俸禄,你一个正七品,一年正八十石,一个月不到七石,折合银钱不过三贯,老子挥挥手就能有百贯,岂不乐哉?放了我们,我一年给一百贯如何?” “你疯魔了吗?” 李义看着大放厥词的黄琳,脸色阴沉。 黄琳喊道:“朱皇帝给不了你的,我给!放我们走,钱财都是你们的,这里没外人,不会有人知道!” 李义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金大车:“金县丞,掌他嘴!” 金大车上前一步,啪地一巴掌就打了过去。 黄琳气势顿时泄了,见知县不松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痛哭不已。 李义微微眯了眯眼,厉声发问:“说吧,为何会在名册上有顾阫的名字?” 黄琳悲痛地说:“是,是王富贵给了我二百贯钱,让我将顾阫的名字加上去,好让顾家人死心。” 李义摇了摇头:“你没说实话,即使王富贵行凶杀害了顾阫,可以完全当作不知情,顾家再追问,也找不到他身上,缘何会找你添名字,这不是自露马脚吗?” 第三十章 你的悲剧,你的试炼 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砸门声传入王家庭院。 下人跑来刚开出一条门缝,门就被粗暴撞开。 班头陈三秀手持牌票,厉声说:“奉县太爷命,请王家家主王富贵走一遭。” 王家下人不知所措。 王富贵正在喝茶,看到班头与皂吏闯来,猛地起身,茶碗跌落而下,啪的一声,砸碎在地上。 “王富贵,县衙传唤。” 陈三秀亮了亮牌票,随后伸手:“请吧。” 王富贵脸色有些苍白。 自从昨日黄昏顾阫的尸体被发现,王富贵就心神不宁,只隔了一夜,县衙都调查到自己头上了! 没证据,他们没证据的! 事情过去五年了,所有证据都毁了。只需一口咬定不知情,县太爷也奈何不了我! 县衙升堂,威武声中,衙役手持水火棍咚咚捣地。 李义头戴乌纱,身着青色团领衫,威严端坐,惊堂木一拍:“传原告。” 顾正臣从围观的百姓中走出,上前拱手:“父亲顾阫无端被害,沉尸水塘多年,还请县尊缉拿真凶,还顾家一个公道!” 大明规制,秀才、举人见官无需行跪拜礼。 李义微微点头,再拍惊堂木:“抬顾阫骸骨!” 皂吏抬骸骨上堂。 仵作当堂讲述一番死因,矛头直指“仇杀”。 李义顺势询问顾正臣,顾阫生前与谁有仇,得听之后,厉声喊道:“传王富贵!” 许多事虽已明了,但李义还必须走一遭,更不能直接问顾正臣谁可能杀害了顾阫,一旦顾正臣说出名字被坐实不是,便是诬陷,诬陷也是一种罪。 何况每次堂审都有百姓围观,这也是朝廷教化、威慑百姓的一种方式,不将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讲明白,百姓可能无法信服。 王富贵上堂,跪下行礼:“小民见过县太爷。” 李义审视着王富贵,看了一眼主簿、县丞等人,沉声说:“王富贵,顾阫被害,沉塘多年。据顾正臣所言,你曾与顾阫有过田产纷争,这可属实?” 王富贵欣然点头:“回县太爷,确有此事。” 李义目光微微凛然。 王富贵平和地说:“不过后来官府划拨给王家另一块地,王家就再没找过顾家,在去年顾举人中举时,王家还曾登门致歉,拿出四十贯钱资助顾举人赴京赶考。王家与顾家关系,颇好。” 顾正臣看着王富贵,不由得敬佩,还真是人至贱则无敌。 李义嘴角抽动,王家逼迫顾家还债时,自己可是看了的,自然知道王家是什么货色。 颇好,颇你全家啊。 李义清了清嗓子:“如此说来,你是不会因田产纠纷一事加害顾阫了?” 王富贵一脸无辜:“县太爷,王家可是良民,怎么可能会因十亩地而害一人?” 李义点了点头,看向门口:“传人证!” 邓泉走上堂,跪下行礼。 李义深深看了一眼顾正臣,心中暗叹: 顾正臣,你的能力确实不容小觑,能在短短半日之内,找出作“兔子戴官帽”之人,可见你心思缜密、能力出众。 这次顾阫惨案,是你的悲剧,也是你的试炼。 你一定要睁大眼看清楚了,这堂上有人皮的虚伪,人心的狡诈,人性的丑陋! 贪婪、奸佞、构陷、无耻,都会在这里上演。 未来的你,一定要守住本心,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官! 李义将目光投向邓泉:“在顾阫尸体发现后,你来报官,说亲眼看到过当年行凶场景与行凶之人。” 王富贵看向邓泉,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没错!” 邓泉坚定地回道。 啪! 李义一拍惊堂木,厉声问:“既当年看到,为何不告官府!知情不告,依律也是重罪!你可知罪?” 顾正臣看向李义,好大的官威,只不过你这么恐吓我的证人,是不是不太合适? 邓泉跪道:“县太爷,非是小民不愿告官,而是当年滕县尚未有知县啊……” “呃……” 李义郁闷了,不过邓泉说的倒是实情。 大明刚开国那会,根本就没多少文官,京官都缺,何况是地方,一些地方县几年没知县属实正常。当然,没知县,不代表没典史,没主簿,没县丞,这些官员在开国之初代行知县权的情况并不少见。 邓泉不等李义再发问,直言:“小民迟迟不敢告官,实是因为衙门中有官吏参与其中。小民一旦告官,必身家不保。如今县太爷廉明,处事公正,小民这才敢作证。” “你是说衙门中有官吏参与了谋杀顾阫一案?情况如何,从实说来!” 李义强压怒火。 邓泉回忆起当年事,轻声道来:“那是洪武元年十月的一天晚上……” 顾正臣紧握着双手,心头的愤怒与杀意涌动。 父亲顾阫在徐达大军攻克大都之后的两个月返回滕县,只不过因为途中腿受了伤,耽误了几日,并没有与其他人一同回到滕县。 后来顾阫在黄昏时入滕县城,一起推过车、运过粮的邓泉看到顾阫,刚想上前打招呼,王富贵就找上了顾阫,拉扯着顾阫去了家中。 邓泉感恩顾阫在运粮途中给自己讲述儒家经学,一直想等顾阫走出王家后能好好叙叙旧,结果却看到了顾阫遇害的一幕。 王富贵在水塘边拿石头砸死了顾阫,并命人将顾阫的尸体沉入水塘最深处,还找来石头压镇。但在处理满是鲜血的木船时,遇到了典史黄琳。 黄琳与王富贵说了什么,邓泉躲在远处并没听到,但黄琳看着王富贵将血船洗干净,处理了现场,却若无其事地离开,这是事实。 李义接着传黄琳。 黄琳当堂交代,当时发现王富贵杀人,为了收敛钱财,消除隐患,这才收了王富贵一半家产,找人将顾阫的名字加在了死人名册上。 李义看向面如死灰的王富贵:“你还有何话可说?” 王富贵咬牙说:“他们都是诬陷于我,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我杀了顾阫!”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王富贵,恨不得上前掐死他:“你想要证据是吗?我可以给你!” 第三十一章 权力如舟,载人死生 知县李义皱眉。 顾举人,你小子是不是抢我台词了? “你有何证据?” 李义开口。 顾正臣看向李义:“还请县尊差人将水塘里的木船拖上堂来。” 李义疑惑地看了看顾正臣,又将目光投向貌似镇定的王富贵,安排皂吏拖船。 小木船,取来不难。 当木船放在堂上时,王富贵看了看木船,并无什么不妥,放心下来:“顾举人,这算什么证据?” 顾正臣指了指木船,严肃地说:“我找人问过,这条船为王家所有,外人畏于王家,皆不敢擅自使用。洪武二年春,王家花钱从刘员外家中购得水塘,之后买了批鱼苗鸭鹅,放养在水塘之中。这些是真的吧?” “买个水塘,养点鱼有错吗?” 王富贵反问。 顾正臣摇了摇头,目光阴冷地说:“养鱼,恐怕遮不住水底腐烂的尸臭味,养鸭鹅才是真!” 王富贵呵了一声:“一派胡言。” 李义拍了拍惊堂木:“顾举人,这恐怕不能成为证据。” 顾正臣微微点头,指向堂上的小船:“县尊,这船上满满的血迹,算不算证据?” “血?” 李义站起来看了一眼,船虽有些脏,但一眼可见,并没有血。 县丞金大车上前仔细看了看,对李义摇了摇头。 “哪里有血?” 李义脸色一沉。 顾正臣看向王富贵,弯腰,捡起了船的缆绳,咬牙说:“这缆绳,几年没换了吧,若不是粗些,怕早就断了。不知道王老爷有没有注意到,这缆绳里到处都是褐黑色,可这是白棕麻绳,哪里来的褐黑?当时夜间清洗船上的血迹时,忘记连缆绳一起洗了吧。” “仵作!” 李义连忙传唤。 仵作上前,接过麻绳仔细看了看,对李义回道:“确实是血,至于是人血还是其他血,无法判断。” 王富贵连忙说:“兴许是杀鸭鹅时溅上去的,再说了,王家又没有天天盯着木船,有人用过,关我们何事?这些可无法证实是我杀害了顾阫。” 李义威严地喊道:“这些证据虽不足以证明是你杀害了顾阫,但与邓泉、黄琳的口供吻合,足以证明沉尸所用的就是这一条船!” 王富贵坚决不承认:“诬陷罢了,你们做官的不就是想吃大户,捞点好处?既然这样,不如直接说要多少钱财,何必来这一出。” 县丞金大车厉声:“放肆!” 王富贵满不在乎:“县太爷若没其他证据,只凭着两张嘴,还不足以定罪于我吧。” 李义看了一眼王富贵,这个家伙摆明了是打算抗拒到底,死不承认。 顾正臣,你看到了吧,未来你可能面临更棘手的情况,死无对证时,你又如何应对? 这一次,我教你。 日后,你成为朝廷官员,可要为民做主! 惊堂木再次响动。 李义沉声:“暂将王富贵押下去,传王家管家王治,仆人王二、王六。” 王富贵脸上浮现出惊慌之色:“县太爷……” “带下去!” 李义下令。 随后不久,王家管家王治,仆人王二、王六就被押上堂。 李义威严地说:“顾阫被害,沉尸水塘,你们想必知道吧?” 王治、王二、王六忐忑不安,连说不知情。 李义看向主簿孙昂:“告诉他们大明律令!” 孙昂将笔递给身旁的书吏,移开桌案上的纸张,肃然道:“《律令·人命》明文规定,凡谋杀人、造意者,斩。从而加功者、绞。不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你们在说话之前可要想清楚,当晚你们是否出手帮着王富贵杀人,若出手了,按律绞,若没出手,则一百、流三千里!” 王治、王二、王六三人冷汗直冒,扭头想要找王富贵,却没看到。 李义啪的一声,厉声喝道:“典史黄琳、百姓邓泉,可都看到了当日杀人情景,也看到了是谁帮着王富贵沉尸,谁找的石头!现在还不从实招来,等着用刑不成?说,你们是不是协助王富贵杀人抛尸?” 王六被恐吓得六神无主,张口就交代了出来:“是,是王老爷一人所为,我只是负责搬石头,与我无关啊,县太爷饶命。” 此言一出,真相大白。 王六不想死,杖一百、流三千里,总好过被人吊死强。 有一个交代的,其他两个人也不敢再隐瞒,典史都是认识的,当初他也在场,他都交代了,咱们这些人还等啥,反正动手的是王富贵,他死归他死。 顾正臣看向知县李义,暗暗心惊。 这就是知县的手段吗? 攻心与威严并举! 能让三人交代,还是那模棱两可的话,让三人以为事情已板上钉钉,证据确凿。 待三人交代清楚,随后画押。 李义看过之后,追问:“当年顾阫被害,随身可有财物?” 王治回道:“顾阫随身仅有三百文钱,这笔钱我们没拿,被老爷拿走了。事后,老爷给了我们各二十两,让我们忘记此事……” 李义微微点头,再传王富贵:“主簿,拿三人证词给王老爷看清楚。” 王富贵见自己被出卖,瘫坐木然。 按大明律令,虽无实证,若有足够多的证人,且证人证词严丝合缝,相互印证,也足以定罪。 何况王治等人还交代了王富贵杀人时使用的石头就在水塘底,且杀人时用力过猛,石头割伤了手掌,其手掌中的疤痕就是明证。 一出堂审,雷厉风行,干脆利索,果决明快,让顾正臣真正见识到了为官的霸气。 这就是权力! 我也想坐在那里,掌管大印。 一言出,众人随! 顾正臣渴望进入大明官场,渴望掌握权力。 洪武王朝如海,惊涛骇浪无数。 权力如舟,载人死生。 可沉海底。 可渡彼岸。 顾正臣想去看看开出大明国祚二百七十六年的那个伟大男人,看看他的帝王权谋,布局天下! 李义结案,判王富贵斩,王治等人杖一百、流三千里,安排主簿写俱文书,发至京师。 大明知县的权限,只到笞刑与杖刑。 徒、流罪,需要报给府一级来判。 至于死刑,则需送京师,由京师的法司部门定夺,复议之后,交皇帝勾决,然后发至地方执行。 明代知县不可能判案之后,立马拉出去砍脑袋。 死刑权,只在朝廷。 具体点,天下人的生死,都在老朱的笔下! 第三十二章 后动手是正当防卫 两个衙役抬着顾阫的尸骨,跟在顾正臣、顾诚身后离开县衙。 案已结,骸骨当入土为安。 刚出县衙,顾正臣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看去,只见王有成跑来。 “顾正臣!” 王有成咬牙嘶喊,脚步更快。 顾诚刚想上前,顾正臣抬手拦住,活动了下手腕,目光冷厉地盯着王有成。 王有成近前,挥舞着拳头,直接打在了顾正臣脸颊上。 火辣辣的疼。 顾正臣踉跄后退一步,随后扑了过去,直将王有成扑倒在地,骑在王有成身上,右手猛地抽打王有成的脸! 啪啪啪! 清脆的响声惊讶众人,刚要散去的百姓看到这一幕又围了过来。 王有成挣扎着想要还手,可他平日里也就是个少爷,浪荡得多,身体素质比顾正臣这个书生还差劲,加上挨揍,眼冒金星,也只能胡乱抓。 顾正臣抬起手,握成拳头,直直砸在王有成的鼻梁上。 咔嚓! 鼻梁骨断裂,王有成发出了如杀猪一般的惨叫。 “住手!” 县丞金大车跑了出来,看到这情况,连忙大声喊道。 啪! 顾正臣一巴掌抽在王有成脸上,然后站起身来,看向金大车。 金大车看着鼻青脸肿,一脸血迹的王有成,哀嚎声不断,又看向顾正臣,好嘛,正在用手帕擦手上的血。 “顾举人,这……” 县丞有些不知所措。 顾正臣将带血的手帕丢在王有成身上,冷冷地说:“是他先动手打的,皂吏与百姓都可为我作证。”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全家!” 王有成瞪着发红的眼睛。 顾正臣凝眸,上前抬脚,重重地踢在了王有成的下巴上,下巴撞在上颚,清脆的声音传荡在王有成颅腔内。 金大车连忙拉走顾正臣,看着眼前只能嗯哼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王有成,心头有些发毛。顾正臣,你是个读书人啊,咋下手这么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地痞流氓…… “这是怎么回事?” 知县李义走了出来,跟着几个皂吏。 顾正臣不说话,只盯着王有成看,你敢先动手,老子就敢揍你。 没错,挨打还手,咱就是互殴。 大明律令,因斗互相殴伤者、各验其伤之轻重定罪,后下手理直者、减二等。 听听,后下手理直者、减二等。 谁先出手打人谁的错。 法律不能用来对付好人、善良之人的,而是惩罚恶人的! 老朱知道这个道理,直接就说了,后下手的,理直气壮,打人轻重且不说,反正给你减刑二等。 按照互殴刑律,只要不死人,基本上就是笞刑,杖刑。 判杖刑,减一等就成了笞刑,笞刑再减一等,就是无罪释放啊…… 老朱虽然不知道啥是正当防卫,肯定也不会鼓励互殴,但他的意志,不,是古人的价值观很明确,先动手的就是罪最重的,后动手的,只要你有理,官府给你减刑。 这种刑令,是为了重惩先动手者,避免此类事发生。不像是某些刑令,不管因由,先动手、后动手的一起,各打五十大板。 知县李义问明了情况,一群人都可以证明,确实是王有成先打的顾正臣,不信看他脸上的伤,只不过王有成着实被打得太惨,经仔细检查,死不了,也算不得重伤,只不过脸得肿一段时间,还掉了一颗牙齿。 李义松了一口气,幸亏只是掉了一颗牙齿,娘的,要是掉两颗牙齿,定刑就严重多了…… 既然是斗殴,事实清楚,李义直接就宣布了处理结果:“王有成与顾正臣互殴,按律,顾正臣打人轻伤,致人折一齿,当杖一百。念其后出手,且无端受伤,减二等刑,你可以走了。” “我受伤了,汤药费……” 顾正臣伸手。 “滚!” 李义郁闷地要吐血,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这个家伙啊,看他的行事风格,简直就是在刑律里钻空子,不,是在空子里翻跟头! 还有你,王有成! 你爹杀了人家爹,你这个当儿子的还敢打人家儿子,不怪顾正臣狠狠抽你,是我的话,会抽的你更惨,拼得减二等再挨个笞刑,也要弄你半年下不了床。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爹是死定了,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别想着赎刑,这种罪大恶极,手段残忍的大案,通常是不支持赎刑的。 何况大明皇帝此时需要立威,需要立规矩,安抚民心,这种恶劣的杀人案,肯定会往死里办,说不得还会在宣布死刑的同时,附送一份薄皮萱草、凌迟套餐什么的。 “王有成互殴,打人轻伤,按律笞四十,就在这打吧。” 李义下完命令,转身就走。 金大车对皂吏使了个眼色,皂吏拿起藤条、长凳,将王有成架起来就打,王有成很想喊赎刑,可惜顾正臣最后那一脚实在是太狠,震得头皮发麻,嘴都不好使,根本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道咋回事,估计是王家平日名声不好,欺负人多,皂吏笞打起来,简直是牟足了力抽,虽然藤条不能伤筋动骨,但打皮肉可是很疼的…… 顾诚看着走在前面的顾正臣,目光中有些敬畏,自己跟的这个老爷,手段不同于常人啊。 顾正臣沉默了一路,抵达家中时,已近黄昏。 陈氏正在做饭,母亲顾氏正在院子里与顾青青说笑,见顾正臣回来,起身刚想说话,就看到了后面抬门板架的两个皂吏,不由得心头一颤。 “娘亲,父亲的骸骨找到了。” 顾正臣眼含泪光,将握了一路的木牌递了过去。 顾氏接过木牌看了看,捂在胸口。 皂吏将门板架放了下来,顾诚给两人了几文钱感谢,送两皂吏离开。 顾氏缓缓跪了下来。 顾正臣看着母亲缓缓拉开白布,将顾青青带至身后。 “夫君……” 顾氏看着骷髅,痛哭起来。 三日后,骸骨入殓至棺材里,在大颜村村民的帮助下,打开衣冠冢,重新安葬…… 顾氏将顾阫的木牌与自己的木牌系在一起,贴身携带,白天若无其事地打麦子,扬麦子,晒麦子,晚上吃过饭就回到房间里,早早熄了蜡烛。 隐在黑暗里,与黑暗说话。 声音很轻。 只有魂听得到。 第三十三章 吃白糖,中举人 夏收结束时,知县李义差人给顾家送去了十贯钱。 这是烧麦银。 按律令,杀人偿命者,征烧埋银一十两。不偿者,征银二十两。 王富贵在押,偿命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只能给顾家十贯钱,这就是大明初年的人身伤害补偿款。 若等明年《大明律》出来,顾家连这十贯钱都拿不到,因为这一条将会被取消,原因大致是“重罚了不打,重打了不罚”。 白糖大院建成了,就在河流不远处,取用黄泥水很是方便。 高墙之内,是一间间简易的茅草屋,足有三十二间,对应大颜村三十二户人家。 特制的漏斗状瓦馏,专门的灶台,木桶、木柴等一应俱全。 院子里还打了一口井,安置了石桌、石凳。 孙炳坐在石凳上,对检查完走过来的顾正臣说:“按你的吩咐,都准备妥当了,可还有问题?” “这树是刚移植过来的,你就少摘两颗吧。”顾正臣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摘小杏的梁逢阳,然后对孙炳说:“黑糖货源铺好了吗?” 孙炳微微点头:“已没问题。” 顾正臣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推给孙炳:“这是制白糖的工艺,你们能做到哪一步,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梁逢阳吐出杏核,连忙走了过来,跟着孙炳一起看“秘方”。 孙炳脸上的肉微微抖动:“顾举人,你没拿我开玩笑吧,倒入黄泥水就能制白糖?” 梁逢阳看着起身去霍霍杏树的顾正臣,又看向纸张,对孙炳说:“顾举人说的事准错不了,今日无事,我们两个亲自制一次白糖。” 孙炳起来:“我去生火,你去打黄泥水。” 梁逢阳瞪眼:“凭啥我去打黄泥水?” 孙炳拍了拍大肚腩:“我去,你就不怕明年也看不到白糖?” “……” 梁逢阳无奈,只好出了大院。 熬黑糖,静置糖膏,黄泥脱色法,等。 程序并不复杂,只是需要时间。 在顾家蹭了一顿饭之后,孙炳、梁逢阳回到白糖大院,终于看到了白糖,这才彻底放心下来。记录制白糖法子的纸张也被填入锅底烧了,这种事还是不留文字为上。 “你们打算怎么卖白糖?” 顾正臣看着吃白糖的孙炳、梁逢阳问。 梁逢阳呵呵笑了笑:“还能怎么卖,送到店铺里,等人来买呗。店铺我们都挑的好地段,比如任城的一家店铺,就开在府衙一条街外,大户人家多。” 孙炳拍了拍肉嘟嘟的手,抖落白糖,对顾正臣说:“生意事,顾兄弟就莫要操心了,我们是做买卖的行家里手,这一次准能大赚一笔。” 顾正臣咬了一颗杏子,平静地问:“那你们打算如何制造轰动效应,在三天内做到任城、济宁城、曲阜等城人尽皆知,一个月内,山东皆知,半年内,大明皆知?” “啊?” 孙炳瞪大眼。 梁逢阳嘴有些哆嗦。 三个月,大明皆知? 这,可能吗? 顾正臣看着孙炳:“你不是做买卖的行家里手,应该有法子吧?” 孙炳摇晃了下脑袋,连忙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什么买卖都不可能做到大明朝上下都知的地步。这是白糖,是生意,不是法令可以张贴告示告知所有人。” 顾正臣将杏核弹起,又伸手抓在手心:“开个店铺,等人上门,被动服务,既没有铺天盖地的广告,也没有线下物流配送,连主动上门推销都不知道,这么说来,你们做生意也就这点本事……” 咕咚。 孙炳有些震惊,虽然听不懂顾正臣在说什么,但总感觉有些高深。 梁逢阳看着顾正臣,低声问:“半年内,你能让白糖生意做到世人皆知?” 顾正臣嘴角微微一动:“自然可以。” “当真?” 孙炳难以置信。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只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提醒你们一句,但凡涉及朝廷的事,绝不可大意,无论是田赋还是商税,都不能有丝毫短缺。朝廷现在于江南施行粮长制,未来必会普及开来,到时,你们很可能是滕县的粮长。我的意见是,能不当粮长,千万不要当。” 孙炳微微皱眉:“为何,当粮长为朝廷办差不是挺好,我听说江南不少粮长能见到皇帝,这可是一辈子的荣耀。” 顾正臣拿着杏核敲了敲桌子,冷着脸说:“孙兄、梁兄,有些事我没办法说清楚,我只能说,家里别留太多田,也不要成为粮长,这些话,十五年内不能忘!” 孙炳与梁逢阳对视了一眼,虽不清楚朱允炆的用意,还是点头答应。 粮长粮长,自然是选田多的大户,只要田不多,就不会成为粮长。 家里有钱,多买点铺子,一样保值。 顾正臣不清楚此时郭桓郭三万在哪里溜达,历史对他的记载实在是少得可怜,最凝重的一笔,还是用在了他的死上。 官员死了不少,连带着粮长型富户一起上路。 顾正臣对梁家、孙家是心存感激的,自然不希望他们去菜市口晒太阳,早点提醒也好。 “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吧,不要对外人说。” 顾正臣提醒。 孙炳与梁逢阳自是答应。 梁逢阳询问:“那白糖生意,如何做到街知巷闻?” 顾正臣抓起一点白糖,又让白糖从手心滑落,轻声说:“这个简单,只需要起个让人听一次就记住,并愿意对外说的名字。你们听,这个名字如何……” 孙炳、梁逢阳敬佩地走了。 大批的黑糖开始运往大颜村,村民趁着夏收之后短暂的空闲,正好可以做点事。考虑到白糖前景,孙家、梁家又在自家院子里搭建了白糖作坊。 六月十五日。 一款名为“举人白糖”的商品同时出现在滕县、邹县、任城、济宁、曲阜五城商铺中,伴随着一则委婉动人的故事: 滕县有秀才,贫困无所依。 梦得白糖法,孝顺母亲慈。 吃得白糖去,中得举人归。 还有一首民谣在儿童中不断传唱: 吃白糖,中举人。举孝廉,提精神…… 将白糖挂钩科举、察举、孝道、精神,并冠以举人字眼夺人耳目,白糖一经问世,就引起大户人家注意,纷纷入手,寻常百姓家见大户人家跟,省衣节食也想买点白糖摆在家里,拿来镇宅…… 第三十四章 仁善的马皇后 白糖一经问世,就轰动五城,短短三日,几处店铺接连售罄,出现了一糖难求的景象。 梁家、孙家想要将积存的白糖一口气售卖出去,赚一大笔,可被顾正臣制止了,足量供应不如饥饿营销,限量供应才能带来热度。 反道而行的经营策略让孙炳、梁逢阳敬佩不已。 孙、梁两家批量购置黑糖,成本很低,厘算清楚运输、店铺、关津、商税、制白糖、经营等花销,最终将一斤白糖定价六十六文,相当于市面上两斤黑糖的价。 物以稀为贵,定价偏高一些很正常。可明明是供不应求的局面,举人白糖始终没涨过一文价,这就让无数大户、百姓称赞不已。 商人趋利,但凡买的人多了,别管是粮食,还是布匹,都会涨价。虽然无法将一块馒头卖到五十万,但买不起饿死在外面,商人是不会心疼的。 能做到买的人不少,价格不变的,这年头只有举人白糖了。 梁家、孙家不是没想过涨价,只是顾正臣不让。 顾正臣考虑的是,现在不是大明中后期商业相对繁荣,此时是开国初期,大明整体情况是物资匮乏,商业本身就存在着先天不足。 老朱给官员定的俸禄很低,一方面有他的主观意志,但另一方面,更是建立在明初国情之上。国家困难,百姓刚刚从战乱中走出来,还没恢复生产,给不了官员那么多俸禄。 若白糖定价疯狂涨价,一会失了口碑人心,日后再想深入民间就难了,二会让白糖成为一类奢侈品,专供大户勋贵。 老朱是一个节俭的人,绝不允许奢侈之风乱吹。以前打天下的时候,为了避免粮食浪费,曾下令禁酿酒,万一他觉得白糖黑糖吃起来一个味,白糖价又过高,再来一波禁白糖,那就麻了。 还是安分做买卖最保险。 在白糖生意铺开、制定好框架与基本策略之后,顾正臣就再没过问生意上的事,也很少去县城,留在大颜村读书,听颜老人唠嗑。 颜老人身体虽不太好,却很健谈,拉着顾正臣的手就开始讲:“何为风俗,天下之民,其刚柔、缓急、声音不同,均系于水土之风气,此为风。其好恶、取舍、动静,皆无常态,是为俗。风起于地域,俗倡于上而成于下……” 古代时期,包括此时大明,老人就是宝,活的年岁越大,那就越宝贵,不需要你缴纳几十年的养老金,只要你吃不起饭,朝廷养你。 如年过八十,每个月不仅有米有肉,还给酒喝。 老人是宝,朝廷赡养,不仅体现以孝立国,更重要的是,老人活得久,经历的事多,经验丰富,对家族内部,乡里地方,有话语权。 颜老人懂得很多,一辈子都凝在了话里,教导着顾正臣为人要正,为臣要忠,为事要周。 黄昏。 一匹骏马南面而来,掀起烟尘,直奔滕县县衙,到了急递铺翻身下马,急切地喊道:“朝廷文书,速报知县。” 铺头听闻,不敢怠慢,办理好交接,立即呈报上去。 知县李义接过文书,目光中透着期望的急切,县丞金大车、主簿孙昂、师爷严彬也安静地等待着。 这是吏部公文! 不用说,一定是察举之人的任用文书! 哗啦。 文书猛地合拢起来。 朱元璋看向兵部尚书孙克义、刘仁,威严地说道:“平藤大寨蛮人不听王命,终为袁洪等于讨平。当依功赏赐,总兵、指挥,绮、帛各赏赐四匹,领兵指挥绮、帛各赏赐三匹,千户而下,依差赏赐。克寨军士,赏白金二两,受伤者赏三两,战死者赏四两,安排下去吧。” 孙克义、刘仁领命而出。 眼看黄昏,政务已处理妥当,朱元璋便起身前往坤宁宫。 侍女见皇帝至,纷纷行礼。 “皇后呢?” 朱元璋询问。 侍女连忙答:“回陛下,皇后去了御膳房。” 朱元璋刚想再问,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转身看去,只见马皇后缓缓走来。 “陛下,今日回来的早了些时辰。” 马皇后行礼,脸上透着和煦的笑。 朱元璋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没有绝世容貌,甚至长相有些平庸,但骨子里透着的善良与温和,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舒坦。 她是自己的命。 没有她,就没有我朱元璋的今日。 看着那一袭老旧大黄衫,原本深青的霞帔也有些发白,朱元璋有些出神,待马皇后到了近前,才笑道:“妹子,宫里负责饮食的下人这么多,何必你餐餐察看。” 马皇后温婉地笑了笑:“我自知宫里负责饮食的人众多,但照料陛下的饮食起居本就是我的职责。况且,如果因为膳食出了问题,陛下责罚他们,我心里也不安宁。” “你就不要一口一个陛下了,还是叫咱重八来得舒坦。” 朱元璋笑道。 马皇后见朱元璋高兴,入殿后便打趣道:“有何事,让咱重八如此高兴?” 朱元璋坐了下来,接过马皇后递过来的冷茶,一饮而尽:“这事还真能给皇后说道说道,今日,山东济宁府滕县,差人送来了一件宝贝。” “宝贝?” 马皇后看着高兴的朱元璋,不由规劝:“这天底下,最宝贝的是陛下的百姓。” 朱元璋抬了抬手,开始比划道:“妹子,咱以前爹娘种地割麦子,可都是用镰刀,弯断了腰,一天也割不了两亩地,还被地主家数骂。可有了这个宝贝,咱的百姓就能站着把麦子给收了,一天能收割六亩之多!” “重八,当真?” 马皇后惊喜起来。 朱元璋认真地点了点头:“咱啥时候骗过妹子,那东西叫掠子,据滕县知县奏报,是一个叫顾正臣的举人打造,还教导当地村民使用,夏收比往年快了许多。” 马皇后起身行礼:“臣妾恭贺陛下,不仅得掠子利于民,又得一人才,可谓双喜之事。” 朱元璋爽朗一笑,点头道:“是啊,咱现在很缺人才啊,跟着咱打天下的兄弟治不了国,治得了国的读书人又多是旧元官吏,一身恶习难改!咱现在就盼着多些人才,为朝廷所用啊……” 第三十五章 授官知县,我心中的大明 夜来风静,暑气未消。 大颜村的村民三三两两坐在瘦湖边,手中蒲扇拍打着蚊虫。 顾正臣躺在小渔船上,悠悠荡荡看着星空,顾诚不时摇下双桨。 一阵风擦着湖水吹来,舒坦得令人陶醉。 “老爷,那是……” 顾诚站了起来,看着远处的官道。 顾正臣坐了起来,侧身看去。 官道之上,两盏红灯笼打头,灯笼之后,似乎跟着十几人,脚步匆匆,速度有些快。这些人离开了官道,正在朝着大颜村方向走来。 “该不会是盗匪吧?” 顾诚紧张起来,连忙朝着渡口处划船。 顾正臣凝眸看了看:“不用紧张,你见过谁家盗匪会打灯笼走夜路的?上岸吧,我们也该回家了。” 顾诚连忙答应。 顾正臣刚上渡口,顾诚正在系绳子,就听得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撕开了宁静,呜呜啦啦,响彻原野。 “唢呐?” 顾正臣脸色有些难看。 后世都说,百般乐器,唢呐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 没听说大颜村有人成婚,莫不是颜老人挂了?不过听这声,不像是全剧终的节奏啊,里面充满了欢快。 “正臣,正臣,你咋还在这里,快回家,大事,大喜事。” 王胡子跑了过来。 顾正臣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朝着家快步走去。 顾氏、陈氏、顾青青已站在了院子里,见顾正臣回来,顾氏连忙上前拉过来,整理了下衣襟。 顾正臣看向为首之人,竟是县衙的师爷严彬。 严彬对顾正臣微微点头,侧身接过皂吏手中的卷轴,双手托给顾正臣,肃然说:“还请顾举人接报贴!” 顾正臣上前,双手微抬,虎口架住卷轴两端,严彬收手,退立一旁。 “哥哥,快打开看看。” 顾青青有些迫不及待。 顾正臣看向母亲顾氏。 顾氏颔首。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一端,卷轴滑落展开,顾氏与顾青青上前接过卷轴,顾正臣退后一步,方看清楚上面写着: 捷报贵县举人顾正臣,授官句容知县。 “恭喜正臣。” “恭喜顾婶。” “正臣成县太爷喽。” “我们大颜村有官老爷了!” 围观的村民跟着兴奋起来。 顾正臣凝眸盯着报贴。 句容! 这不是老朱家的祖籍之地吗? 当年朱初一挽着裤腿,站在句容的河水里渴望能淘一丢丢金子,可惜句容河里没金,作为淘金户的朱初一只好卖粮食再去买金子缴纳。 后来穷得没办法,这才跑路,一家人组成了穷光光搬家公司,一个地方没住几年,就开始搬家,这才有了后面的什么盱眙、灵璧、凤阳…… 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那里距离南京不到百里。 这个位置就有点意思了,既没有在金陵之内,又没有离开金陵视线。 是有人有意而为之,还是纯属巧合? 知县吗? 怎么才是个知县,洪武六年察举的人才,不是有近一半都进了金陵,不是御史,就是侍郎,有些还直接当了尚书,六部大员。 怎么轮到自己,咋就只给了个七品知县…… 喜事,需要高兴。 顾正臣谢过众人贺喜。 顾诚在一旁分钱,感谢这些人送喜报,人不多,每人二十文意思意思。顾青青伸手索要,顾诚瞪大眼,你就没必要拿了吧…… 顾青青威胁地看了一眼顾诚,恶狠狠多拿了一点。 报贴挂在正堂。 顾氏很是高兴,跑到自己房里,拿出顾阫的木牌就是一顿倾诉。 顾青青藏着自己的零花钱,顾诚一脸傻笑地看着陈氏。 顾正臣站在庭院里,看了许久的夜空。 自己从后世来到洪武时代,一定是有深意吧? 朱元璋是一个不好伺候的主,他的手段与性情难测,稍有不慎,将会人头落地。可大明开国即巅峰,是朱元璋打下了一切的基础。 只是,这个地基就如同南京宫城一样,它不牢固,会沉陷。 如果自己能走到朱元璋身边,矫正他制度中的不足,辅佐他夯实大明帝国之基,是不是明朝就不止是二百七十六年国祚? 现在是开国之初,许多制度尚未完善,许多东西尚在摸索,朱元璋还不是那么顽固独裁,他的帝王棋局刚刚开始落子,一切还有可能! 我心中的大明,是乾坤正气,身死不屈! 我心中的大明,是堂正荡荡,威武国强! 我心中的大明,是日月所照,皆是明土! 朱元璋,洪武大帝! 让我辅佐你,给后世人留一个更有生机,更强大,无人敢欺,无人可欺,浩荡天威,超绝于世的大明王朝吧! 顾正臣低下头,转身回屋。 现在想得太远,说不定到了句容没干多久,就被人给赶走了。 胡惟庸马上就要成为左丞相了,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与老朱的蜜月期就要开始了,此时的他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朱元璋设的局,一场开始很甜蜜,结束很痛的局。 翌日天亮。 顾正臣就被顾氏喊了起来,收拾一番去了桑树下父亲顾阫的坟前。 “你父亲活着的时候有两个心愿,一愿天下早太平,二愿你学有所成,取得功名。虽说你的路有些坎坷,但娘相信,你能成为一个好官。” 顾氏点了香,插在坟前。 顾正臣跪下,对着坟墓说:“父亲,朝廷授官孩儿句容知县,这只是起点。我相信,不出十年,我将站在更高的位置,到时候,我将竭尽所能,让大明变得更好,更强大,让无数人可以安居乐业,再无战火之苦累。” 顾氏看着顾正臣,严肃地说:“向你父亲保证,日后做一个清廉官员,忠君忠国,不贪不腐不害百姓!” 顾正臣肃然保证。 顾氏微微点头,扶着顾正臣起来,担忧地说:“你要切记,贪腐要不得,娘就你一个儿子,可不敢出点闪失。” 顾正臣坚定地保证:“娘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儿子绝不会拿不该拿的钱,洪武皇帝嫉贪如仇,儿子还没那么傻,一头撞上去。” 顾氏看着顾正臣,缓缓说:“正臣哥,在你离开之前,是不是先把婚事给办了,娘今日去找媒婆说合说合,你可有中意的姑娘家?” 第三十六章 堪合符契,老朱发道里费 滕县县衙,后堂。 知县李义看着走来的顾正臣,笑着行礼:“顾知县。” 顾正臣回礼:“县尊就不要打趣我了,我现在还是顾举人。” 严彬端来茶水。 顾正臣谢过之后,对品尝的李义问:“我还能在滕县停留多久?” 李义放下茶碗,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月,一个月后,你们需要启程前往金陵,按吏部公文要求,于九月一日前抵京,赴吏部登记领取官凭。” “还有谁?” 顾正臣询问。 李义看了一眼严彬,严彬拿出一张纸,递给顾正臣:“县尊察举严苛,非人才不举。除你之外,还有两人,你都知道。” “张世平,梁家俊?” 顾正臣有些惊讶,看向李义。 李义正色道:“张世平的事你应该听说过吧,他是一个孝顺之人,洪武二年冬夜,他父亲张贤病在床,嚷嚷着要吃鱼,可那一日家中偏偏没鱼了,张世平就跑到河里卧冰求鱼,整个人都冻伤了。” 顾正臣嘴角微微一抽:“他就不知道带个叉子凿冰,或者是敲一敲渔贩的门买一条回去?县尊,你确定这不是苦情戏营销?” “何为苦情戏营销?” 李义有些疑惑。 顾正臣摇了摇头:“就因为这件事,你就察举了他?” 李义无奈:“如此孝顺之人,又是生员出身,我若不察举,一旦被御史探知,会落得一个有才不举,无能为朝廷输贡人才之过。” 顾正臣暗暗咬牙,娘的,自己见过张世平,不像是二傻子,这个家伙绝对是演戏,博取孝顺的名声。 还卧冰求鱼,就是把他赤条条丢冰面上,也化不开冰面。 拿这种事糊弄人,还真有人信了。这是世风淳朴,还是脑袋里长了榆木头疙瘩…… “那这梁家俊?” 顾正臣看向另一个名字。 梁家俊,梁逢阳的弟弟,梁恒的三子,顾正臣见过几次面,只感觉梁家俊过于儒雅,不善言谈。 李义笑了笑:“梁家俊的学问底子好,被安排在了国子监,任博士助教。” “张世平什么官职?” 顾正臣询问。 李义敲了敲桌子,轻声说:“他的运气比你好,被吏部授予工部左侍郎。” “哦,这可是个大官。” 顾正臣淡然一笑。 李义见顾正臣没有半点气馁,问:“你就没感觉到不公?” 顾正臣将纸张递还师爷,对李义说:“有何不公,现如今待在地方,未必是坏事。” 李义挑动眉毛,有些惊讶地看着顾正臣:“你似乎知道朝廷不少事,梁家人告诉你的?” 顾正臣微微摇头。 有些事,就梁家那点关系还打探不出来。 李义深深看着顾正臣,也没多问,起身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符契,走向顾正臣:“这个收好了,是你的堪合符契,没有它,无法到吏部报道,可不敢丢了。” 顾正臣接过看去。 所谓的符契,仅小拇指长,铁质,既不是老虎状,也不是黄鱼状,简简单单,就一扁平的如腰牌的东西。 符契上面有一道道符文,符文左侧没有延展出去,如同被一刀切开,中间有两个篆字: 除官。 这里的除官,不是把官员给除掉、干掉的意思,除官,即授予官职。 这是一枚除授官员专用的堪合符契。 明代官场,采取的是地域回避制度,也就是说,你是山东的人,不能在山东当官,需要去其他省。当然,临时委派,特殊需要,朝廷委派等除外。 因为异地为官,加上古代没联网,人事档案也不完备,没这符契堪合制度,难免会出现几个冒名顶替当官的。 顾正臣收起勘合符契,问:“出发时,需要与梁家俊、张世平同行,还是?” 李义含笑道:“你们愿意同行,有个照料也是好事。若不愿意结伴,大可独行,只是别耽误了日期。” 顾正臣点了点头,行礼准备离开。 李义起身送行:“忘记说了,你们临出发之前还需要来一趟县衙,洪武皇帝为了体谅官员到任困难,不忍官员借贷赴任,转而伤民虐民,特设了道里费。知府五十两,知州三十五两,知县 三十两。” 顾正臣知晓道里费,这玩意存在过大明,昙花一现。 此时,正是昙花开。 三十两,等自己到了京师,再到句容,恐怕也所剩无几了。不过确实好过借贷……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顾正臣离开县衙,前往梁家。 梁恒正在听戏,见顾正臣来了,便安排其坐在身旁,一边看戏,一边说:“自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觉得你不简单,如今才多久,你就要成为一方知县了。” 顾正臣苦涩地说:“句容知县,那就不是个好地方,稍微动静大点,就可能惹人看过来,带来麻烦。若没点动静,我就是在句容待个九年,怕也进不了朝堂。梁老可有什么法子教我?” 梁恒看了一眼顾正臣,缓缓说:“看来你小子还是憋了一股劲。你要记住,动静大点没关系,但这个动静必须得好听,不能刺人耳,让人厌恶。” “如果一定有人认为不好听,当如何?” 顾正臣凝重地问。 梁恒将一旁吃出的杏核拿了一枚,递给顾正臣,意味深长地说:“皮肉早晚是要被吃掉的,能留下的种子,都硬。” 顾正臣低头看着手中的杏核,似懂非懂。 “下个月和家俊一起赴京吧,他虽年长于你,可没出过远门,有你照顾我放心。” 梁恒继续看戏,端起茶碗。 顾正臣笑着点头:“只要梁家愿意出路费,和家俊一起出发自是没问题……” “噗,你小子太贪了吧。” 梁恒喷出一口茶水。 顾正臣无奈地耸了耸肩:“梁老,拼车省钱啊……” 梁恒脸颊上的肉有些抖动:“凭什么省的都是你的钱,花的都是梁家的钱?” “凭我去过一趟京师,轻车熟路……” 梁恒瞪大眼。 没错,你是轻车熟路,上一次去京师赶考,遇到朝廷停罢科举,回来之后跳了湖,也不知道是不是阎王爷还错了魂,从湖里捞出来之后就性情大变…… 第三十七章 死的极是蹊跷 张家大婚。 张世平高头大马迎娶赵雅儿。 张赵两家都有些财力,加上张世平被授官工部左侍郎,赵家陪嫁了诸多嫁妆,羡煞旁人。 赵峰大醉。 虽说错看了顾正臣,差点坏了女儿的幸福,可张世平的运气比那顾正臣好多了,张世平可是正三品京官,那顾正臣,区区七品,还是个小小地方知县。 如此看,错过了顾正臣,反而是好事。 “左侍郎”大婚,知县自然是需要贺喜的,捎带将正在埋头看书的梁家俊,跑到湖里钓鱼的顾正臣给带了过来。 都是“同僚”,不说巴结巴结,但官面上的交往不能缺。 酒宴后,天已繁星。 梁家俊回了梁家,李义陪着顾正臣向城门口方向走去。 “他是左侍郎,官比你大。女人的事,就莫要再计较了。” 李义开口道。 顾正臣错愕地看向李义:“县尊何出此言?” 李义呵呵一笑:“酒席之上,你虽满脸笑意,可给人的感觉很是虚假。谁都知道,那赵雅儿先与你有的婚约,若不是张家,说不得你们两家还可重修秦晋之好……” 顾正臣拍死一只蚊子,搓了搓手:“县尊看低我了。赵家品性如何,赵雅儿品性如何,我都亲眼见过。人生数十年,我还是想找个能懂我的女子。” “呵,那可难喽。” 李义背负双手,似乎深有体会,补充了句:“比做个清官都难。” 顾正臣也清楚这一点,大明可没自由恋爱一说,遇到个看得过去又挑窗户的,还可能姓潘,像是戏文里断桥的偶遇,还是一场人妖恋…… 李义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顾正臣:“你要切记一点,官场,即人情场。群居不倚,独立不惧的士大夫之风,只存于文字之中,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朝堂之外,无不依靠关系与人情。百姓常说,朝中无人莫做官,你应该明白,没有靠山的人走不远。” 顾正臣凝眸看向李义。 这倒是实话,没靠山,没人脉,想升迁想过好日子,可以肯定地说,不可能。 可现在让自己找靠山,是不是太要命了? 下个月,胡惟庸将正式成为中书省左丞相,开始了他独揽大权,一路狂飙的七年统治时期。 找他当靠山,这几年能蹦跶,过几年就只能躺平了。 在棺材里。 李义深深看着顾正臣:“张世平官职高,又在京师,容易结交高官。梁家俊背后有梁家,他们在京师有些人脉。只有你,一无所有,你的路比他们难走。” 顾正臣抬头看向星空:“紫微星,会指明方向,沿着它的路走,错不了。” 李义哈哈笑了笑,指了指前面的顾诚:“回去吧。” 顾正臣行礼,辞别李义。 踏星归。 接下来的日子,顾氏没有再去白糖大院,而是坐在院子里与陈氏一起納鞋子。顾正臣要去京师赴任,身边不能没人,顾诚是需要跟着去的。 虽分别不远,心有不舍,但顾氏、陈氏还是高兴。 今朝入仕为官,他年光宗耀祖。 这是世俗的共识。 顾青青则被顾正臣勒令读书写字,苦闷地拿着毛笔在那里鬼画符。 顾正臣则在教导顾诚做饭,这个家伙以后就是自己的厨师兼跑腿了,为了不委屈自己的胃,只能委屈顾诚的手多练练了…… “顾举人可在?” 这一日正午,县丞金大车带着两个皂吏来到顾家门外。 顾正臣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见来人是金大车,还带了皂吏,脸色凝重,上前问:“金县丞,发生了何事?” 金大车严肃地问:“顾举人今日没去城里吧?” “没有。” 顾正臣摇头。 金大车追问:“可有证人?” 顾正臣微微皱眉,看了看母亲、陈氏,对金大车说:“今日一直在家,不仅她们可作证,邻里也可作证。” 金大车松了一口气,原本绷着的脸好看了些,低声说:“一个时辰前,王有成死了。” 顾正臣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冷眼看着金大车,“县尊怀疑是我做的,所以差县丞前来?” 金大车哀叹一声:“顾举人,我也是奉命行事。谁都知道,王富贵害了你父亲,王有成又与你当街互殴,你们二人结怨颇深。如今他突然暴毙,死因不明,县尊也需要调查。既然顾举人今日没有入城,那就无妨。”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 金大车笑呵呵地转身离开,又去其他人家走访问了问,确定一个时辰前有人见过是顾正臣,这才安心回去。 顾氏看着顾正臣,眉头微皱,起身对顾正臣说:“跟我来房里。” 顾正臣跟着母亲走入房中,顾氏坐了下来,一双目光盯着顾正臣,低声问:“是不是你做的?” “娘,我可是一直都在家里。” 顾正臣有些委屈。 顾氏抬手,扭住顾正臣的耳朵:“你一直在家,可顾诚没一直在家。你告诉娘,到底怎么回事?” 顾正臣直喊疼:“顾诚只是入城买些蔬菜与肉,再说了,就是让他拿刀子,他也不知道杀人啊。娘多虑了,王有成怕是忧思过度,畏惧过甚,这才暴毙而亡。” “果真?” “当然。” 顾氏松开顾正臣,严厉地说:“孩子,你可千万要记住,不可枉杀人命,不可草菅人命。否则,娘亲绝不宽恕于你。” 顾正臣抬手保证:“谨遵娘亲教诲。” 王家。 仵作仔细检查过王有成全身,依旧没发现任何伤痕,无奈地对知县李义汇报:“看其死状,应是中了什么毒。然而在王家上下翻遍,也没找到任何毒物。具体因何而死,一时难以判断。” “继续查。” 李义一脸凝重,看向走来的金大车:“如何?” 金大车摇了摇头:“可以确定,今日顾举人确实没入城。另外,大颜村村民说起过,王有成前两日曾去过大颜村,威胁要杀顾家满门,不过被村民赶跑了。” 李义冷哼一声:“这个王有成还真是个蠢货,顾正臣虽没有去吏部办理官凭,但毕竟已是官身,他竟敢威胁官员家眷,简直是死有余辜!” “话是如此,可案件……” 金大车有些忧虑。 李义看着死去的王有成,头疼不已。 问过王家下人,王有成今日只在城内溜达,没去城外,也没与人起争斗。 死的极是蹊跷。 第三十八章 县尊,我是清白的 自王有成死后半个月,顾正臣都没入城。 这段时间里,知县李义并没有放弃调查,只是毫无头绪,仵作说不出死因,王家的人又作证确实没与人争斗过,诸多线索证明,王有成是身体有疾,暴毙而亡。 因为天热,王有成的尸体仅仅停放了三日,经过王家主母同意,入土安葬。 朝廷勾决王富贵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滕县,只不过时间安排在了秋后。王家彻底破败了,只剩下了几个女人和一个三岁的女童,这一脉算是绝后了。 王有成的死成了一桩悬案。 张世平并没有打算与梁家俊、顾正臣同行,带着赵雅儿和四个仆人、两个丫鬟,在七月三日就离开了滕县。 这么早出门,不是想着早点去京师,而是想游山玩水,培养感情。 七月十七日,利出行。 “哥哥。” 顾青青牵着顾正臣的衣袖,满是不舍。 顾正臣抬起手,摸了摸顾青青的头,笑着说:“哥哥走后,你可要照顾好母亲,还有陈婶。不要胡闹,凡事多听母亲的话。” 顾青青眼含泪光,轻轻松开手,低泣着说:“青青不舍得哥哥。” 顾正臣拿出手帕,擦去妹妹脸上的泪水,看向母亲顾氏:“孙家已经决定在京师设白糖作坊,开白糖店铺。等他们事情办好了,会差人接你们过去帮忙,京师到句容就近了。” 顾氏拉了拉顾正臣的衣襟,端详一番,点了点头:“去不去京师,后面再说吧。为娘只希望你好自为官,对得起皇室恩泽,也要——保重自己。” 顾正臣退后一步,撩衣摆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肃然道:“自古忠孝两难全,但儿还是想寻个两全法,只是希望母亲莫要过于挂牵,注意身体。” 顾氏搀起顾正臣,催促道:“好了,时辰不早了,出发吧。顾诚,照顾好你家老爷。” 顾诚牵着马缰绳,答应一声:“老太太放心。” 马车是梁家的,里面装着两个木箱。 顾正臣走出家门,跟着马车一步三回头地向村口走去。 顾氏、陈氏、顾青青跟在后面,时不时挥手。 村口,站满村民。 颜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上前,手中还提着个篮子,递给迎上来的顾正臣:“正臣啊,我没什么可送你的,这些鸡蛋你们带路上吃吧,刚煮熟的,还热乎着呢。” 顾正臣眼睛一热,推辞道:“我不能要。” 颜老人坚持道:“乡亲们送行,可不是送顾知县出门,而是送自家孩子出门。孩子要远行,送些鸡蛋,路上别饿着。” “收下吧。” 村民们纷纷劝说。 王胡子叔走出来,对顾正臣说:“你让咱们在白糖大院里干活,一个月能赚个一贯钱呢,这些恩情,咱都记着。你放心去吧,顾婶和青丫头就交给我们,绝不会让她们受了委屈。” 顾正臣看着村民们,肃然行礼:“那就多谢乡亲们了。” 直起腰。 顾正臣看向顾诚:“收起鸡蛋,咱们走!” “好嘞。” 顾诚接过鸡蛋篮子,搁在马车里。 顾正臣转身看向顾氏、陈氏与顾青青,又看了看熟悉的村民,大踏步走过街口,走出百步外时,回头看,顾氏与村民依旧没有散去。 他们就这么一直望着,一直望着,望到影子模糊,望到人已不见,望到转身时黯然流泪。 顾正臣眼眶有些发红,叹息道:“黯然销魂者,唯离别而已矣。” 顾诚也有些不舍:“往年我离家时,还没如此不舍。现如今牵挂倒是重了不少,可一想到是跟着老爷出去闯荡,这些不舍又算得了什么。” “哈哈,你就不怕老爷我一上任就招惹了麻烦,被人赶回家。” 顾正臣释然。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若能待在家里就能把钱赚了,把名声得了,把价值实现了,谁还会舍父母而远游他乡? 说到底,诸多无奈,却只能负重前行。 顾诚笑道:“老爷回家,也能过得舒坦。” 顾正臣摇了摇头。 若自己一直留在滕县,迟早会出大问题的。 不说洪武朝的腥风血雨,就是朱老四发动的一场靖难之役,也足以毁掉大半个山东。 自己要改变的,是一个时代。 可老朱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自认不凡,智谋手段又多,很不容易便说服、影响与改变。该死的,自己干嘛穿越到建文年,直接跟着朱老四捡便宜不好嘛,大洪武就是个坑啊,自己偏偏又主动往坑里跳…… 梁家俊已近四十,儿子都十五六岁了,此番出行并不打算带家眷,只带了个名叫梁五斤、年过半百的老仆。 这倒省了些事。 两辆马车,一车行李,顾正臣与梁家俊一个马车。 孙炳前来送行,招来一个精壮的中年人,腰间还挂着一柄钢刀,对顾正臣介绍道:“他叫孙十八,在元末时当过红巾军,后来受了伤为我收留,跟了我多年,一直帮孙家看院。现在,他跟你了。” 顾正臣看着孙十八,此人身上似乎透着一股煞气,双眼明亮,太阳穴微微隆起,似有些本事,也不推辞:“那就多谢孙兄了。” 孙炳哈哈大笑:“无需跟我客气,待这里处理妥当,我会亲自走一趟金陵,到时去句容看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顾正臣与孙炳对视而笑。 梁恒走出家门,对梁家俊嘱托:“若遇事不决,写封信问问正臣。别看他不过弱冠之年,但法子与手段比你懂得多。” 顾正臣笑着说:“梁老不需担忧家俊兄吧,他是在国子学,不是在朝堂之上。只要用心教导太学生,定无大碍。” 京师国子学是一处避风港,只要不主动跳出来找茬,风就吹不到那里去…… 梁恒、梁逢阳等人又嘱托一番。 知县李义送来了道里费,拉着顾正臣走到一旁,低声问:“你告诉我,王有成之死,当真与你毫无关系吗?” 顾正臣干脆利索地回道:“县尊,我是清白的……” 第三十九章 会通河,前往金陵 顾正臣、梁家俊挥别滕县,朝着金陵前进。 一行七人,两个马夫。 两个马夫并不跟着顾正臣、梁家俊前往金陵,只是负责将人送到夏村的渡口。 夏村位于滕县西南六十余里,挨着会通河。 梁家俊见顾正臣拿起一本《大学》翻看,不由问道:“顾弟精通的是《大学》?” 顾正臣微微摇头,笑了笑:“略懂。” 梁家俊有了兴致:“那以你之见,《大学》中最精彩之论是?” 顾正臣肃然:“自然是三纲领、八条目。” 梁家俊有些错愕,疑惑地看着顾正臣:“何为三纲领,八条目?” 顾正臣忘记了,三纲领、八条目的提法是后世给总结的,从篮子里拿了个熟鸡蛋磕着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此三点即三纲领。至于八条目,自然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梁家俊品着:“三纲领,八条目,如此提法,倒是让人耳目一新,顾弟多才。” 顾正臣将剥好的鸡蛋递给梁家俊:“梁兄谬赞,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说起格物致知,不知梁兄如何理解?” 梁家俊滔滔不绝…… 马车缓行,在黄昏之前抵达夏村。 夏村不算大,却是一渡口小镇,客栈颇多。 北方夜不走船,不似南方。 顾正臣、梁家俊只得在客栈暂且安顿下来,两个马夫则返回滕县。 用过晚膳后,留孙十八在客栈中看管行李,顾正臣、梁家俊带薛诚、梁五斤至渡口。 一个光头中年人摸着脑袋走了过来,打量了下顾正臣等人,笑道:“两位老爷,小子吴忠,在这渡口讨生活,不知你们是想北上还是南下,可需要小子介绍些好的船家?” 梁家俊背负双手不言语。 梁五斤上前,拿出十文钱递了过去:“我们家老爷想南下金陵,你给说道说道。” 吴忠见有钱,更是高兴:“南下金陵,这条路可有些长,夏村的船可跑不那么远。” “最远可以到哪里?” 顾正臣询问。 吴忠指了指南面:“有条路可选,一条自此南下到徐州,在徐州换船转至宿迁。另一条是走向东,走韩庄、台庄,然后南下到宿迁。若不想换船,就走东面水道,不过那里河道有些曲折,较之徐州换船要慢上一日。” 顾正臣看向梁家俊:“梁大哥意下如何?” 梁家俊思忖了下:“来回换船也是麻烦,不妨直接到宿迁吧。”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吴忠。 吴忠连忙说:“走东线至宿迁,要五日,船资每人八十文。” 说着话,吴忠找来一名船夫,引着梁家俊、顾正臣看船。 船长五丈半,船身中部宽一丈,有船舱十二间。船锚上还刻有“洪武五年造”的铭文,还有些小字看不真切。 顾正臣点头:“就如此定下吧,明日一早可以走船?” “太阳出来就走船。” 船夫回道。 站在会通河旁,看着只有八九丈宽,平静的河道,顾正臣有些恍惚,轻声说:“看史书,元朝初年的漕运,全倚仗这一条大运河。” 梁家俊微微一笑:“没错,只不过元朝后期,天下大乱,元朝河运断绝,只能倚仗海运。” 顾正臣点了点头:“有人说,元之灭亡,始作俑者是方国珍。梁兄认为如何?” “方国珍?呵呵,这个说法倒有些意思。” 梁家俊没有反驳。 世人说起元末,多数盯着张士诚、陈友谅、朱元璋,但这是反元的第二梯队,第一梯队是韩山童、刘福通、徐寿辉等。 但,首义反元之人,并不是韩山童等人,而是方国珍。 方国珍的存在感似乎很低,但他几乎影响了两个朝代——元与明。 元廷没办法平定淮河流域的红巾军,大都想吃大米,只能从南方走海路调拨,而方国珍最强之处,就是海军…… 梁家俊知道方国珍给元朝带来的麻烦,但他绝不会知道,此人留下的真正祸患,是他的海军被打散了之后,一部分流窜到海上,成为了海贼海匪,威胁着大明沿海,而朱元璋海禁的一个原因,就是头疼这些海贼! 谈古论今,指点江山,文人中最常见之事。 顾正臣看着会通河,暗暗有些叹息。 据史料记载,洪武二十四年,黄河在原武决口,洪水挟泥沙滚滚北上,会通河超过三分之一的河段都被毁,几乎波及了山东全境。 从那时起,洪武朝的大运河就无法连通南北,直至后来朱老四上台整顿。 现在是洪武六年,还有时间与可能。 顾正臣握了握拳头,不希望山东遭难,更不希望大运河中断二十多年。 翌日。 天还蒙蒙亮,顾正臣、梁家俊一行人就已登船。 王船家带了八名船夫,等至天亮时,船舱已坐下了二十五六人,在一声高昂的号子声中,长长的竹竿撑离渡口,船缓缓进入会通河中央。 顾正臣站在船头,迎着风,目光中透着坚定。 梁家俊再一次拿起了书,孜孜不倦地翻看着。顾正臣敬佩这样投入且纯碎的人。 孙十八走到顾正臣身旁,低声说:“老爷,船上有响马贼。” 顾正臣心头一惊,皱眉问:“确定?” 孙十八摇了摇头:“不是很确定,但不能不防。” “有几个人?” “三个,暗处可能还有一二人。” “会不会和船家是一伙的?” “应该不是,响马贼难防,出手一次,通常都会抢光。” 顾正臣看了看天色,太阳高悬,平静地说:“他们即使是想动手,也得等晚上吧。” 孙十八点了点头,一脸凝重。 顾正臣看着河水,暗暗叹息。 这一路不会太平,北方的响马贼,南方的盐徒,都有干河上抢劫行当的,这些人夏日最猖狂,冬日里最老实。 原因很简单,响马贼是因为夏天容易水遁跑路,官府不容易抓到,盐徒是因为夏日里弄盐太苦,还不如打劫来得快…… 大明朝,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太平与美好。 第四十章 山东出响马…… 大明开国六年,并非河海清宴,天下太平。 洪武三年,广西阳山县百姓聚众造反,福建惠安县百姓武力暴动,山东沂、邳山民乘朝廷北伐之机造反。 洪武五年,南宁卫激反当地百姓,三千余人揭竿而起…… 并不是大明朝建立了,天底下的百姓都顺从了,各地有各地的难处,打仗需要百姓运输粮草,修城需要百姓出力,修水利还是需要百姓服徭役,好不容易没事干能喘口气吧,勋贵、官吏又开始折腾百姓了。 这是明初的现实。 当然,绝大多数百姓从战乱中走出来,开始安居乐业、恢复生产,这也是老朱无可争议的功绩。只是依旧有些人游离在官府之外,用命做点“买卖”。 在后世,老一辈常说“山东出响马,河南出蹚将”,顾正臣是知道的,咱山东出了不少好汉,剥开这些好汉的英雄气概不论,定睛一看他们的身份,哎呀,就是一土匪啊。 比如托着小铁塔的老晁,下雨不太及时的小宋,一双板斧的黑旋风…… 有些土匪讲仗义,磊落,豪爽,好朋友,那叫好汉,响当当的名声在外,见了面,爬个山,吃个烤串、喝个酒也不用担心回不去。 可有些土匪,跟他讲义气,他给你练一招,跟他说律令,他给你一刀,给他说官府,他把你脑袋削。 洪武初期的响马,就是一群不讲义气的土匪,因为害怕官府,只能在官府管控力很弱的地方游荡,比如这运河之上,据说手段残忍,百姓甚恶。 孙十八凝重地看着顾正臣,低声说:“要不要告诉梁家老爷?” 顾正臣微微摇了摇头:“先不要说,免得他们惶惶不安反而露出破绽,引响马贼注意,守好舱室的门,看好我们的行李,里面的东西可丢不得。” 孙十八答应一声,转身回到船舱之中。 顾正臣看着船头的两个船夫,上前套近乎,船夫见是读书人,也乐得说话解闷。 “三两老哥,今晚上船靠在哪里休息?” “拖梨沟。” “拖梨沟,这地方可有什么好风景?” “呵,这位小郎君想看风景,那可就要失望喽。” “杨老哥,这话怎讲?” “拖梨沟就一小型渡口,临时歇歇脚而已,那里只有商人的几座仓库和客栈,走不多远就是农田,没遮拦,一眼就看过去了……” “原是如此,那台庄那里?” “台庄倒有些风景,北面有个柱子山,听老一辈说,那山壁立万仞,望之如柱,不过距离台庄还有二三十里,去不成……” 顾正臣闲聊着,将每日停经地点都问了个遍,这才顺梯而下,走入船舱。 船舱里人纷纷看向顾正臣,然后又自顾自闲聊。 舱室十二间,除了船夫、船家的三间外,九间拿来存放货物与住人,另算钱财。 梁家租下两间相邻舱室,一间放了行李,由顾诚、梁五斤轮番看守在内,孙十八看守在外。另一间则供梁家俊、顾正臣休息。 舱室之外则设有长坐凳,没有租舱室的人可以在这里过夜与休息。 这些人通常轻装简行,随身只带了个褡裢或包裹,或是贫困财力不足,亦或是节俭。 顾正臣坐在了梁家俊身旁,一边说话,一边将目光扫向舱内众人。 有些人已去了舱室内,但这里依旧有十七八人,有携带妻女的中年人,不安地躲在边角处,说话都压低着声音。还有一富态的商人,身着绸缎,身旁有两个伙计,正在谈论着进一批盐引的事,估计是想去扬州。还有一个和尚,光着脑袋,一身破烂灰衣,手中捏着佛珠,一旁木棍就是法杖了。 顾正臣起身拿了几个鸡蛋,走向船尾,和船家、船夫打着招呼。 看清楚了,身后是三个中年人,年长者四十五六,左侧脸颊上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疤,在伤疤男身旁的两人似四十不到,一个少了一根小拇指,一个则少了两根手指,都是左手。 这种诡异的断指,恐怕就是孙十八判定他们是响马贼的原因。 顾正臣返回船舱时,一个不小心,胳膊碰到了三人身旁的两口箱子上,箱子顿时移了下,伤疤男起身,怒视顾正臣。 “抱歉,实在抱歉,第一次坐船,有些站立不稳,这里有几个鸡蛋算是赔礼。” 顾正臣连声说,递上了鸡蛋。 伤疤男看了一眼,冷冷地说:“走路长着点眼!” 顾正臣再次道歉,走回梁家俊身旁,面对梁家俊担忧的目光,淡然地点了点头,便拿起一本书,安静地看了起来,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 那三人带上船的是空箱子,谁会带空箱子上船? 商人无论是南来北往都会带货,不走空趟。百姓更不会带着个空箱子当累赘。何况那些箱子也不是什么好木头打的,带着上船,摆明了是想装点货物进去。 两口箱子! 顾正臣心头有些压抑,两口箱子,意味着至少有四个人。可现在看到的,只有他们三人。 另外一个人是谁? 他是隐在船舱之中,还是另有人在外面接应? 从船夫的话里可以确定,拖梨沟、韩庄、台庄这三个地方都不适合响马贼动手。 拖梨沟、韩庄地势平坦,一旦遭遇巡查的官兵,带着抢来的东西很难快速脱身。台庄倒是个好地方,水路通畅,周围遮掩物多,北面还有山可藏,但这些响马贼应该也不会在那里动手。 因为台庄的商人多,仓库多,这些人真想抢一票,不至于盯着一个小船,直接去盯一家仓库,一个富户,岂不是更方便。 都是抢,干嘛不抢个钱多的,风险相对也不算大。 抛开这三个地方,只剩下了两个地方,即淮安府的邳县与宿迁! 据船家说,在邳县与宿迁之间有个骆马湖,往年时那里经常有响马贼出没,只不过因为这两年朝廷漕运船只走多了,响马贼少了许多。 但顾正臣推测,如果他们真想动手,很大可能会选择在骆马湖上! 难对付啊。 孙十八虽有些本事,可在这无法施展的船只上,又能对付几个亡命之徒。至于自己,算了吧,打王有成可以,打这些壮汉,只能找死。 弄不过吗? 顾正臣陷入沉思。 第四十一章 看走眼,穿越者的自省 太阳尚未落山,船已停靠在拖梨沟码头。 夜不航船,船客只能选择上岸休息或在船上过夜。这给出行的人带来诸多不便,但也方便了沿运河的小城小镇。 因运河兴盛的城不少,只不过拖梨沟这里物产不丰,周围又无大城依托,加之不是战略要地,根本没发展起来,只有沿河一条街有些人气。 “我有些困乏,先休憩会。” 梁家俊有些许晕船,见停了船,便进了舱室中休息。顾正臣安排孙十八留下,带着顾诚上了岸。 “老爷,可买些热乎的吃食?” 顾诚指了指前面的馄饨摊点。 顾正臣微微点头,笑着走了过去,抬手要了两碗馄饨,待伙计端上来时问道:“这里为何少见漕运船只?” 伙计弯着腰解释:“客官老爷,拖梨沟到台庄这条河道多年无人疏浚,有些淤塞,只能走些客船,走不得吃水深的漕船。前年秋雨水少,漕运船走这一条道搁浅,差点失期酿成大祸。现如今朝廷漕运船宁愿多出点力,也不走这里。” “好,多谢。” “客官慢用。” 顾正臣暗暗叹息。 此时的漕运船多是向北供应军粮物资,多有军士护卫。原想着借这些人解决响马贼,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 顾诚看着有些忧虑的顾正臣,询问:“老爷脸色有些不好,可是晕船了?” 顾正臣微微摇头,吃了一口混沌,抬头看着安静流淌的河水,轻声说:“孙十八随身带的刀你放哪里了?” “箱子里啊,老爷为何如此一问?” 顾诚有些奇怪。 顾正臣端起碗:“你去看看,能不能买几把短剑,老爷我想当李白。” 半刻钟后。 顾正臣拿起眼前的菜刀,郁闷地看向顾诚:“你确定李白走长安城佩戴的是菜刀?” 顾诚无奈地说:“老爷,李白有没有佩菜刀咱不知道,可这是镇上最锋利的东西了……” 顾正臣看着菜刀中自己的影子,呵呵苦笑:“希望这是好一把的杀猪刀。” 顾诚看了看船,那里没猪。 回到船上,进入舱室。 顾正臣拿出两把菜刀,递给梁家俊,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是书生,未必握得住菜刀。只不过情况危险,我们不能不防。” 梁家俊接过菜刀看了看,放到一旁:“你是说船上的响马贼?” “你,你知道?” 顾正臣很是惊讶。 梁家俊微微一笑:“梁五斤说,船上有几个扎手的人,我还寻思着怎么告诉你,不成想你已经在准备了。”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自己还是小看了大户人家的管家,能派出来跟着梁家俊的,又怎么可能是毫无见过世面的人。 这世上的能人多啊。 顾正臣严肃地说:“响马贼只是为财,还是谋财害命,我们拿不准,若真被逼到绝境,老子宁是死,也要断他一指!” 梁家俊摆了摆手:“事情应该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他们终究是贼,我们是官。若害了我们,朝廷岂能放过他们?眼下对外战事已停,响马贼的日子不好过了,他们不会轻易招惹朝廷。依我看,他们不敢对我们怎样。” 顾正臣凝眸,对有些理想化的梁家俊说:“梁兄,他们是响马贼,已经招惹朝廷了。” “不同。” “哪里不同?” “你听说过商人被抢,大户被抢,百姓被抢,可曾听闻过官员被抢?只要不是抢的朝廷官员,朝廷就能徐徐图之,慢慢处置,可一旦抢了朝廷命官,为了朝廷颜面,大军也将扫荡而来,他们虽是贼,但不蠢。” 梁家俊说完,便躺在床上闭上眼养神。 顾正臣喉结微微动了动,枕着双臂躺下:“你就没担心过船上的其他人,他们若是失去了财物,很可能就没办法活命。” 梁家俊嘴角微动:“这些事,我们管不了,也管不得。要管,也是转运使司,巡检司,大都督府来管。休息吧,莫要节外生枝。” 顾正臣闭上双眼,心头不是滋味。 自己依仗着穿越者的骄傲,自以为什么都看穿,什么都能有个先手,可现实是,自己连眼前的书呆子都看走了眼! 书呆子只是他的表象,是他的掩护,他的内心很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冷漠,他将情绪都内敛起来,除了看书之外一切都漫不经心,可他始终都在注意着周围! 穿越者的优势,仅仅在于超前的经验、见识与对历史的认识,不在于人心,不在于权谋手段,不在于城府! 留在滕县,自己或还能斗上几个人,可走出滕县,就自己这点道行,还是差太多了,连眼前的梁家俊都不如! 所谓的穿越者都是万能的,来到古人的世界就能把古人摁地上摩擦,一个权谋一个手段无往而不胜,这都是假的! 面对这些久经风云,尤其是活过两朝的人物,哪一个是易予之辈? 看来,我错了。 顾正臣深深吸了一口气。 连一个梁家俊都能轻松洞察局势,而自己却如一个傻子,想着万不得已时搏命。 只是,梁家俊的做派只是自保之道,换言之,他的理念是,只要我没事,其他事我看不到,我也不管。 这种思维估计与元末乱世的经历有关。 可当真让这些响马贼抢了船上的其他人,顾正臣总觉得是一种耻辱,就如同鬼子进村杀人,自己干瞪眼看着什么都不做。 浑浑噩噩,睡至天明。 顾正臣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看着已经起来看书的梁家俊,笑道:“梁兄今日看的是《中庸》。” 梁家俊平和地翻过一页,说:“喜怒衰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即内心不要受任何情绪的影响,保持中和状态,才是至道。顾弟,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 顾正臣起身,握了握拳头又松开,平和地说:“《中庸》有云,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也就是说,真正的诚,就是选择至善,且坚定不渝地实行它。梁兄,我的解释没错吧?” 第四十二章 凌说的巡检堂弟 船再次出发,经韩庄停留一晚,于第三日黄昏抵达台庄。 梁家俊站在码头上,看着抬着箱子离开的刀疤男三人,对一旁的顾正臣低声说:“他们走了,一路上并无盗抢之事发生,想来是我们多虑了。若你还不放心,我们可以在此处换船。只是,若当真被响马贼盯上了,换船也无济于事。” 顾正臣凝眸,看着离去的三人,目光中透着疑惑:狼出动一次,没捕到食就撤了? “就这样吧,兴许我们看错了。” 顾正臣轻声回了句。 “走,我们上岸走走,这几日坐船,着实疲惫。” 梁家俊伸手请道。 顾正臣回头看了一眼孙十八,使了个眼色,便跟着梁家俊上了岸。 台庄虽谈不上繁华,却颇为热闹,南来北往的商户在这里停留歇脚,不少商人于此处囤积货物,利南北走货。 细看买卖,又以药材、丝绸、粮食为主。这些东西,顾正臣、梁家俊都不需要买,倒是有一家古玩商铺,让顾正臣停留许久。 这玩意,管他是不是赝品,带到后世都是真品…… 可惜,回不去了。 回到船上,梁家俊回舱室休息,孙十八找到顾正臣:“那三人带着箱子住入了一家客栈。” “客栈?” 顾正臣有些意外:“只有三人?” 孙十八轻松地点了点头:“只有三人,其中一人抱着箱子。兴许这些人之前是响马贼,如今转作顺民。” 顾正臣微微皱眉,轻声道:“你也是如此想么?” 就在此时,船只猛地一晃。 随后就听到一声大喝:“巡检司盘查,不得妄动。” 顾正臣侧头看去,只见一容貌凶戾的军士走了进来,身披盔甲,手按腰刀,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持长枪,背背弓箭的军士。 王船家见状,连忙上前迎道:“凌巡检老爷,今儿怎么亲自来了。” 巡检凌言靠近王船家的手掂量了下,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晃了晃手,严肃地说:“王船家,稽查往来行人,缉捕盗贼,乃是巡检司职责。不是刁难你,而是一个月前,盐徒扰了扬州附近安宁,府县下了严令,务必严查,避免贼入船只害民。” “这……” 王船家有些为难。 凌言低声说:“你带多少私货我们不管,可这行商的行李还是需要盘查的。万一因我盘查不力出了问题,我可担待不起。” “好,既是职责在身,那就搜吧。” 王船家笑呵呵地答应。 凌言微微点头,走向一家三口:“你们的行李呢?” 男人不安地将肩上的包裹拿出来,军士打开看了看,只有一些衣物与窝头,二十几枚铜钱,随手拿走一半铜钱,起身道:“没问题。” “军爷,这可是我们家的救命钱……” 男人哀求。 军士冷厉地低下头:“再多说一句话,一个子都不给你留。” 男人颓然坐下。 “和尚,你的行李呢?” 僧人抬头看了看军士,继续盘动念珠:“万民予我衣食,出门何须行李?只这一念珠,一钵,一杖,可走南北,过东西。” 军士被藐视,愤怒:“你这秃驴……” “够了,不得对僧人无礼!” 凌言阻止。 顾正臣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微微眯起双眼。 老朱曾经在皇觉寺出家为僧,具体剃没剃光头且不说,皇觉寺给过他饭吃是不争的事实。 洪武元年,老朱创设善世院,让僧人慧昙管理佛教事务。 开国至今六年来,老朱基本上沿袭了元朝对佛教的政策,不仅建立大法会,诏谕佛教高僧说法,还广修寺庙,招用僧人。 重佛,是开国这些年来的一项基本政策。而这一政策的改变,要等到洪武十四年。 现在,僧人地位高,连这些底下上下其手的巡检司也不敢轻易得罪。 在顾正臣看来,老朱对佛教的态度,就是典型的过河拆桥型。 现在重佛,是利用佛来安稳民心,都去信仰这辈子该苦,死了该极乐去了,谁还会反对朝廷统治?等朝廷稳定好局势,老朱就不需要释迦摩尼来渡大明的百姓了。 老朱佛说了:我的子民,我来渡。 凌言看向顾正臣,走了过去:“你的行李在何处?” 顾正臣抬手拦下要说话的顾诚,指了指舱室:“里面。” “搜!” 凌言一声令下,门开了。 梁家俊皱眉看着来人,顾正臣抬头看顶棚。 “巡检,有发现!” 军士找出一把菜刀。 凌言接过菜刀看向顾正臣、梁家俊:“这是?” 顾正臣平静地说:“切菜用的。” “还,还有一把。” 军士又有了发现。 凌言脸都黑了:“这又作如何解释?” 顾正臣看向梁家俊,梁家俊摇头不说,顾正臣只好解释:“拍蒜用的。你们应该知道,有些菜刀可以切菜,不能拍蒜……” “你!” 凌言有些愤气。 “巡检,这里还有两把!” 凌言看着眼前的四把菜刀,恶狠狠地看着顾正臣:“我看你们是手持凶器,意欲行凶抢劫!来啊,把他们给我抓——” 顾正臣拿出了吏部公文:“巡检是吧,我们出门在外,买几把菜刀当特产,没违背大明律令吧?” “官,官员?” 凌言脸色微变,连忙说:“没违背。” 不管对方是什么官,用得上吏部公文的,肯定比从九品的巡检高。这些人很可能是入京办事的,这要是写个回忆录送到吏部,那自己的前途算是完了,不仅如此,还可能会连累自己的堂哥凌说。 凌说几次来信交代,千万不要让自己惹出祸端,朝廷里面现在气氛很不对劲…… “官老爷,我们也只是例行公事,呵呵,既然没事,那我们就不叨扰了。” 凌言抱拳就走。 顾正臣跟上前:“凌巡检,我送送你。” 凌言差点想跳河,自己该不会是被人盯住了吧,这该如何是好。 “还请巡检借一步说话。” 顾正臣笑了笑。 凌言暗暗咬牙,这是准备要好处啊,可恶的贪官! 顾正臣与凌言走至一处僻静河边,顾正臣看着船上的灯火,开口道:“凌巡检想不想立功,让朝廷刮目相看?” 第四十三章 澹台灭明是两个人 夜船,随波微动。 梁家俊看着并无睡意的顾正臣,询问:“你与巡检说了些什么?” 顾正臣坐了下来,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频婆递给梁家俊,又拿了个,咬了一口,不由地皱眉:“还有些酸涩。向巡检打听了下消息,确实如你所言,响马贼一般盯的是商人和百姓,不盯官员。梁兄,我听说巡检司职权有些大,果真如此?” 梁家俊尝了一口频婆,颇是享受:“巡检司职权算不得大,可在下面确实威风。巡检司多设置在重要关津之地,过往要塞,随便找些由头就能过一手。” 顾正臣看着手中的频婆,也就是后世的苹果,还是青皮的,这么酸涩,也亏得你吃得悠闲:“他们的威风倒是见识了,就是没见识过他们的本事。” 梁家俊笑了笑:“巡检司虽属兵防,可说到底,这些人都是农民中佥点的弓兵,隶属府县,而非大都督府,能有多少本事,顶多对付下盗贼、流民、逃囚。” 顾正臣微微点头,咀嚼着频婆:“有他们巡检关津,我们也能放心许多。希望早日抵达京师,也好安顿下来。”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便各自休息。 天未亮,船家已开始敲敲打打,准备出航。 顾正臣走出舱室,看向船头,只见僧人正在与船家说话,而其他舱室里的门紧闭,似乎还没睡醒。 孙十八打了个哈欠,坐在顾正臣一旁低声说:“你是对的,他们半夜又上了船,现在都在舱室里休息。下船只是为了避开巡检司的盘查。” “看到第四个人没有?” “并没有,倒是夜间陆续来了三个商人,带了六个伙计,不少行李。” “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顾正臣安排孙十八去睡会,凝眸看向船头的僧人。 当和尚就不需要睡觉的吗?但凡自己睁开眼的时候,他似乎都在醒着,而且精神还不错。 船出发了,船舱里又有些热闹。 有一个士子,儒袍长衫,身旁还跟着一年轻女子。 士子侃侃而谈,博得女子嫣然:“春秋时期,有一学子名为澹台,想要拜孔子为师,但孔子因他相貌丑陋,没有收这个徒弟。后来澹台往南游学到吴地,遇到一个叫灭明的,跟着灭明修习学问,终有三百弟子……” “这说明什么,说明纵没有孔子赏识,澹台也能拜灭明为师,一样大有可为。我此番前往京师充任官职,虽不能留在京师听差,只能去当一个小小知县,但巧娘放心,我和那澹台一样,也能做成大事!” 顾正臣抬起手扶着额头,这家伙还真是厉害…… 僧人似乎看不惯,开口说:“敢问这位公子,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士子扫了一眼僧人:“自然是两个人。” 僧人又问:“那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士子呵呵一笑:“自然是一个人。” 僧人见状,摇了摇头,走回自己原来的位置坐了下来。 顾正臣看了一眼士子,暗暗叹息。 古代和后世也没什么区别,一知半解的人都敢于侃侃而谈,最令人悲哀的是,他们觉得自己了解了全部,绝对正确,甚至还成为了专家,在他们眼里,其他人都是蠢货。 不知滑稽与可笑,在那博取关注,像只狗在汪汪叫,倒也给行程带来了不少乐趣。 船航行的速度加快了许多,在邳县外渡口停歇一晚,依旧是天不亮就开始赶路。这一次,王船家明显没有了连日来的轻松,船夫也不再轮休,而是前后各四人。 南下,已至骆马湖。 过了六十里骆马湖,就是宿迁。 顾正臣看着茫茫湖面,目光中透着浓浓的担忧。 骆马湖东部是马陵山,南北有长堤,这里水泊平静,不远处就是大片大片的芦苇荡。若在那里面藏点船与人,着实很难发现。 那一名士子走了出来,看着远处的芦苇荡,对跟过来的女子指点道:“我听说往年里有响马贼藏在芦苇荡里,打劫过往船只。若我治理这里,定会一把火将芦苇全烧了,让响马贼无藏身之地,还这水泊太平!” 女子一脸花痴地看着士子:“就知夫君有才干。” “白痴。” 王船家轻声说了句。 士子感觉受辱,怒视船家:“你骂谁,我可是朝廷察举来的知县,你对我放肆,就是对朝廷不敬,小心我治罪于你!” 王船家理都不理,管你哪里的知县,山东地界上船,显然不可能在山东充任地方官,怎么喊也管不着自己头上。 烧芦苇荡,朝廷这是没人才可选了吗? 竟选出如此一个白痴! 骆马湖周围的百姓,多少人都仰仗芦苇活命,你一把火烧了,响马贼不来了,百姓也活不下去了。 芦苇用处很多,编席子,绞成绳索,作房屋屋顶、帘子,制成蜡烛灯芯,还可以用芦苇编筏子捕鱼。 另外,芦苇还是一味药材,芦茎、芦根可以清热生津,除烦止呕。 船行至骆马湖中央,前后都可以看得到船只,这让顾正臣稍微心安了一些。 突然。 一阵风顺着湖面吹来,顾正臣感觉到有些森然。 一间舱室的门打开了。 刀疤男揉了揉手腕,身后跟着那两个断指之人,三人将三口箱子搬到了船舱中间,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打开来,从里面取出了用衣物包裹的刀。 众人脸色大变,惊呼声不断。 孙十八拉着顾正臣向后退,给顾诚使了个眼色,顾诚立马转身回到舱室内。 刀疤男右手握明晃晃的大刀,左手铃铛一晃,看着惊慌失措、又无路可逃的众人,嘿嘿一笑,露出了发黄的牙齿:“我们兄弟几个是响马,只求财不杀人,可若是有人——不开眼,老子不介意送他们下船!把钱财都放到箱子里,快!” 顾正臣看着这一幕,这咋和《水浒传》里写的不一样,你们不应该问一句“到得江心,且问你要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之类的话? 就这么赤果果抢劫,不拉人入伙啊,那你们完了,不会套路怎么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第四十四章 世家可怕的家仆 响马? 船上的人惊慌失措,喊叫声混杂在一起扫出船舱,沿着湖面传荡而去。 波光微动,涟漪轻泛。 顾正臣看着船上的众人,男人抱着老婆孩子蜷缩着,独行的百姓面色惊惧,不知所措,抱着行囊的商人想逃,又被手持大刀的响马给吓得不敢动弹。 倒是那个僧人,一副置身事外,无动于衷的样子,估计此时想的是: 佛祖曰:这都是命。 王船家看着抢劫的响马,原是惊慌,可定睛一看,这才三个人,顿时就定下心思,左右看了看,壮着胆子就要说话。 偏在此时,一路畅谈古今的士子站了出来,毫无畏惧之色地安抚过身旁的女子,便走向船舱,冷笑两声:“响马?呵,我大明王朝开国已有六年,此时不是元末乱世,可任由你等乱法胡来!我是朝廷命官,都给我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顾正臣盯着不远处的士子,面色有些凝重。 梁家俊站在门口,看了一眼顾正臣。 为首的刀疤男歪了歪头,脖子咯嘣响了声,提着刀走向士子,一脸煞气地喊道:“朝廷命官,老子杀的就是朝廷命官!” 士子见对方凶狠,连忙退后,喊道:“我,我是朝廷官员,你们杀了我,朝廷会派兵追杀你们!” “劈了你!” 刀疤男一刀劈下。 士子脸色苍白,顺手就抓过身旁的女子挡在身前! 女子惊呼。 踏步! 刀骤然劈下! “就你这蠢货也配为官?” 女子瘫软在地。 士子瑟瑟发抖,口不能言。 刀疤男从两人身旁走过,冷冷看着王船家与几个船夫:“八根,拿跟绳子,把他们绑了!王船家,我奉劝你们还是不要动手的好,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王船家脸色难看:“这是我的船!” “现在起,不是了。” 刀疤男提刀威胁。 八根拿着绳子上前,走向一旁船夫。 船夫看向王船家,王船家犹豫了,眼前的人毕竟是穷凶极恶之徒,手段阴狠,又有刀在手,一旦打起来,免不了死人。 “不能伤我们性命!” 王船家被迫低头。 刀疤男呵呵笑了笑:“若伤你们性命,又何必多此一举绑上?” 八根上前,将船夫与船家绑了起来,船尾的船夫也被令一名响马给绑了起来。 刀疤男回到船舱,看着众人,一刀砍在舱壁之上,冷厉地说:“兄弟们,抢劫了!” 顾正臣看向有些惊慌的梁家俊,低声说:“现在你还认为他们会碍于我们的身份,放我们一马吗?” 梁家俊脸色有些难看,响马贼打劫官家的人,就不怕招来雷霆之怒? 顾正臣看向搜刮的响马,目光微寒:“在他们眼里,钱就是钱,与身份无关。哪怕是国公到了这里落了单,他们该抢还是抢。” 梁家俊有些担忧地说:“没了钱财,我们就无法赴京上任。” 顾正臣瞥了一眼镇定的梁五斤,眉头微皱。 梁家俊的管家似乎不同寻常,顾诚都躲到孙十八身后了,他却站在孙十八右侧,身体微弓,如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拿出钱来!” 响马强横地抢走一个个人的行李,将零散的铜钱倒入箱子里。 对于不交出行李的,拳脚相加,粗暴无比。 寻常人如何是响马的对手,对方又拿着刀威胁,不交钱也得交钱。 商人更是倒霉,不仅丢了钱,随行伙计也被打,就连进的货物也被抢走,算得上是血本无归。 “拿出你们的钱财!” 八根看着拦路的孙十八、梁五斤,上前喝道。 孙十八、梁五斤回头看向顾正臣、梁家俊。 顾正臣见事已至此,刚想说话,梁家俊冷着脸上前一步:“抢个差不多就够了,莫要不知足。” 六根抬刀指向梁家俊:“还一个猖狂的,老子今天就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个厉害!” 梁家俊看向刀疤男,沉稳地说:“收手走吧。” 刀疤男抬起脚,踩在箱子边缘处,手中片刀动了动:“箱子不满,如何能走?” 梁家俊看向梁五斤:“别闹出人命。” 顾正臣瞳孔微微一凝,就看到梁五斤踏前一步,左手抓住八根握刀的手腕,猛地一拧,向上一提,咔嚓一声,似是骨头被折断。 八根痛苦地倒在地上,刀落下时,梁五斤顺手接过,一步步走向另一个响马,九根看着八根惨叫连连,发狠起来,挥刀就砍! 梁五斤抬脚,踢过去一个箱子,九根连忙避开,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感觉脖子被人抓住,浑似一双铁钳,抬头看,就看到一个脑袋撞了过来。 嘭! 九根感觉脑袋嗡地一声,整个人瘫软下去。 “好厉害!” 顾正臣有些骇然,看似不起眼且上了年纪的梁五斤,竟有着这等惊人的身手,怪不得梁家只派了一个老仆,有他在,顶得上好四五个人! 孙十八退后,低声说:“一直听说梁家有两个习武之人,端得厉害,不成想竟有他。” 梁家俊淡然地笑了笑:“乱世时,没几个能人看家护院,早就被人抢光了,五斤是梁家重金买下的仆人,对付几个响马不在话下。” 顾正臣看向梁家俊,这个人隐藏的深,他的仆人也隐藏的深,梁家隐藏的更深!这才是所谓的世家子弟,看似古井无波,实则深不可测,与自己这种寒门出身,落魄之家相比,强大太多。 滕县一个小小的梁家都如此,那京师里的大鳄又是何等的心机深沉,手段层出? 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需要小心的地方也多了去。 前路,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独木桥,每次落脚,都容不得反悔。 不能小看任何人! 梁五斤果是厉害,刀疤男虽有些本事,却根本不是梁五斤的对手,刀疤男退至船头,已无退路。 “我们带东西离开!” 刀疤男气喘吁吁。 梁五斤微微摇头:“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 盗版男脸色狰狞:“如此说来,你是不打算放我们走了?” “没错!” 梁五斤上前一步。 “小心!” 顾正臣目光一寒,急切地喊道。 梁五斤一愣,就感觉耳边一阵风声,随后脖颈处挨了重重一击,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耳边传来声音:“刀疤,你们很令我失望啊,这点事还需要我出手,阿弥陀佛。” 第四十五章 抢回我们的行李 僧人! 顾正臣有些骇然,他就是响马中的第四人! 梁家俊看着生死不知,倒在地上的梁五斤,脸色大变,不由地后退两步。 僧人手持木棍,缓缓转身看向顾正臣与梁家俊:“交出钱财,免受祸灾。两位是官人吧,吃一顿苦头可不太好看。” “老爷,怎么办?” 孙十八看向顾正臣,只要他一句话,哪怕是舍了命也得拼杀。 顾正臣抬手,按在孙十八的肩膀上,看着僧人与刀疤男,开口道:“把行李都搬出来给他们吧。” “老爷!” 顾诚有些着急。 箱子里可是有从家里带出来的二十贯钱与县衙配给的三十贯钱,这要全被抢了,还怎么去京师? 总不能找个破碗,沿街乞讨去京师吧? 顾正臣沉声:“搬吧。” 顾诚、孙十八有些不甘心,顾正臣转身看向湖面,不甘心又如何,人家的帮手已经到了。 湖面之上,四艘小船已至近前。 十人上了船,为首的大胡子对僧人抱拳:“老金刚,搜得多少钱财?” 老金刚掐了掐念珠:“都搬走吧,另外还有他们的箱子,一起搬走。” 大胡子看向顾正臣、梁家俊等人,挥了挥手,响马贼就强硬地闯入舱室,将梁家俊、顾正臣的箱子给搬了出来,打开看了看钱财,顿时笑了,高兴地就往小船上搬。 顾正臣看着搬行李的响马,提醒道:“小心点,可莫要损坏了。” 大胡子看向顾正臣,一步步逼近,手缓缓举起钢刀:“小子,你找死!” 孙十八看了一眼长凳底下,自己的钢刀就藏在那里,只要将此人推过去,顺势就能拿到钢刀。 “时辰不早了,莫要节外生枝。” 老金刚呵住大胡子,安排人搬箱子。 大船虽好,可不利进退,不便藏身,一旦被咬住,很难脱困,还不如响马贼自己的小船。 梁家俊瘫坐下来,看着行李全都被抢走,心头五味杂陈。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响马搜刮,这些人散装了两个箱子,又搬走了六个箱子的东西,全转移到小船之上。 刀疤男、老胡子分别上了小船。 老金刚走至船尾,看向船舱里的顾正臣,手中法杖一顿,笑道:“阿弥陀佛,你相公气度不凡,临危不乱,定能成大事。此番劫难,皆是定数。” 顾正臣看着老僧,平静地说了句:“慢走,不送。” 老僧哈哈大笑着上了小船。 顾正臣冷冷地走向船尾,厉声道:“孙十八、顾诚,解开船家、船夫的绳子,让他们操控船只。” 人至船尾。 顾正臣看着不远处放声大笑的响马船,抬起脚,重重踩了下去。 咚! 再次抬起脚,重重踩下! 咚! 随后是连接两声重踏! 就在众人不知缘由时,船舱最底层的杂物间门被一脚踹开! 凌言呸了一口唾沫,擦了擦额头的汗,大踏步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六名弓兵。 顾正臣背负双手:“现在,拿回我们的行李!” 凌言走至船尾,弓已拉开,箭咻的一声飞了出去! 老金刚正在哈哈大笑,与其他响马商议着回去之后如何快活,万万想不到身后会有箭射来,等到其他响马提醒已然来不及,肩头中了一箭,失稳跌落骆马湖之中! 其他弓兵也纷纷射箭,还没走远的响马万万想不到湖面上突然出现了官兵,惊慌失措之下,一艘小船直在远处打转,上面的响马被伤或射杀。 “划船,追击!” 顾正臣看着发呆的船夫,冷厉地下令。 王船家有些迷糊,这不是台庄的凌巡检,他怎么带人到了自己船上?来不及细想,心疼自己丢失的货物,咬牙喊道:“兄弟们,摇船!” 孙十八上前,抢过一名军士手中的弓箭:“让我来!” 凌言看了一眼,又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微微点头,凌言开口:“给他!” “还有我!” 梁五斤活动了下脖颈,一脸杀气。 “给他!” “凌巡检!” “他们射杀响马,功劳也是你们的!” 凌言发话,手下顿时不再说话。 顾正臣清楚,这些巡检司的人都是民兵,平日里虽也练习箭术,却罕有精准之人。刚刚那几箭就可以看出来,明明就二十来步的距离,偏偏给射空了。 孙十八、梁五斤不同,梁五斤是习武之人,孙十八过去不明,据孙家说是好手。 两箭,两中! 凌言等人振奋精神,孙十八、梁五斤箭出必中! 老金刚所在的小船响马就三人,除了落水的老金刚,那两个响马都被射杀,老金刚也被闲着没事的巡检司人给捞了出来。 顾不得小船上的行李,留下一人看守,船继续追击! 响马船小,本来是可以跑快,只是箭不断飞来,节奏总是被打乱,箱子能遮得住后面,遮不住前面,更遮不住左右。 王船家与船夫都憋着一股劲,狠劲摇船,船只很快接近,箭矢飞过去,要么跳船,要么挨箭。 四艘小船,即使是分散跑,也没跑出去,最后一艘小船能跑,距离芦苇荡还有一里多水路时被截停,船上的响马被射杀二人,一人跳湖。 合计十四名响马贼,被杀八人,六人被俘。 凌言看着一排尸体,还有那几个受伤的俘虏,心情大好,拱手对顾正臣喊道:“顾兄弟,我等能立下这一奇功,斩杀响马,全靠顾兄计谋,凌某佩服!” 顾正臣拍了拍失而复得的箱子,笑道:“这都是凌巡检与一干兄弟英勇杀贼,即使没有我,他们迟早也会被你们缉拿。再说了,我也只是想自保……” 凌言凝眸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肃然起敬。 有功而不贪功,这种人可作朋友! 顾正臣看向老金刚,走了过去,平和地说:“此番劫难,皆是定数。” 老金刚狰狞地看着顾正臣:“今日我们认栽,但小相公,你得罪了我们响马,就不怕我们报复吗?” 顾正臣站起身来,走向凌言,低声说:“你应该知道,皇帝重佛。若是皇帝知晓有僧人当了响马,善世院被卷入进来,你们未必有赏赐。” 凌言仔细想了想,确实如此,响马贼就响马贼,跟僧人挨上边很可能会变味。 既然如此,那此人就不能留了! 第四十六章 滴水不漏,观山望水 山色碧翠,水光潋滟。 船桨激起水花,一道道波纹向外散去,如羞涩的姑娘藏在芦苇荡中再不出来。 梁家俊看着与凌巡检谈笑风生的顾正臣,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年轻人。 原以为他只是一个投机取巧、逢迎讨好、涉世未深的举人,现在看,父亲梁恒对他刮目相看,屡屡夸赞并不是没有缘由,他不仅有谋略,更有将谋略化作行动的可怕能力! 他,不止谋事,谋人。 他在谋局! 梁家俊走上前,对笑得人畜无害的顾正臣微微点头。 顾正臣引着凌言介绍道:“凌巡检,这位是梁家俊,此番赴京任国子学博士助教。” “失敬失敬。” 凌言连忙拱手。 梁家俊还礼,对顾正臣的介绍很是满意。 官场之上,人脉极是重要。 别看巡检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存在,说不定会在一些关键场合能帮上大忙。人脉如同一张蛛网,谁也不清楚对方的线那一端连接着谁。 无论如何,多交朋友少树敌准是没错。 凌言拉着顾正臣至船头,从怀中取出一些碎银递了过去:“顾兄弟,这些你收下,权当凌某一番心意。” 顾正臣推辞,正色道:“凌兄,皇帝治贪严苛,满朝皆知,莫要陷我于绝境。” “这……” 凌言有些犹豫。 顾正臣看了看远处的芦苇荡,凝重地说:“你现在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应该尽快离开。” 凌言收起银两:“我这就带人返回台庄。” 顾正臣转身,一双明亮的眼盯着凌言:“你们不能回台庄,必须去宿迁。” “啊?” 凌言有些惊讶。 台庄运河巡检司,隶属于山东行省济宁府峄县,但这里是骆马湖,归属淮安府宿迁。自己是越地界抓人,偷偷摸摸地抓走带回去,上奏的时候把案发地点春秋一下,事情就大功告成。 即使朝廷事后知晓,也不会追究责任。皇帝曾对天下巡检司下过旨意:“若有强贼及逃军聚众劫掠,能擒获以除民害者,具奏升陟”,毕竟运河上的响马贼会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跑路不追吧。 若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落得一个“以邻为壑”的罪名,淮安府一怒之下,说山东兄弟不仗义,不积极打响马,全赶我们家来了…… 可若是明目张胆,敲敲打打,让淮安府的人知道山东巡检越界抓人,还立下大功了,那淮安府怎么想,宿迁县怎么想? 你们山东的巡检厉害啊,跑我们这里杀响马贼立功了。被你们一衬托,我们成了酒囊饭袋,尸位素餐之人? 朝廷在封赏你们的同时,会不会派几个天使来淮安、宿迁整顿整顿,挂几个脑袋以激励人心? 凌言不是粗人,作为监察御史凌说的堂弟,耳濡目染之下,这点关节点还是看得清楚。 顾正臣明白凌言的担忧,开口道:“凌兄,船上发生的事迟早会传开,宿迁、淮安府一定会知晓。” “那岂不是有麻烦?” 凌言脸色难看起来,很是担忧。 顾正臣指了指南面,轻声说:“如果是宿迁巡检司主动邀请台庄巡检司,联手剿灭运河之上响马贼呢?” 凌说皱眉:“你是说,将功劳分给宿迁?” 就这十四个响马贼,还不够自家兄弟分,再分给宿迁,岂不是白忙活了? 顾正臣翻了个白眼:“我说凌兄,你抓的这些人是什么?” “响马贼啊。” “马呢?” “什么马——呃……” 凌言瞪大双眼,我里个娘,怎么把这一茬忘了。 他们是响马贼,不是水贼。 什么是响马贼,那是有马的贼,水上抢了东西,他们不是住在水上,而是用马匹快速带着东西脱身,利用低矮丘陵逃跑,官兵想追都难。 顾正臣笑了:“这些功劳是你们的,其他的功劳,就给宿迁吧。这样一来,对谁都有好处。” 凌言敬佩地退后一步,肃然拱手:“顾兄清廉如镜,谋略周密,他日定能登堂入室,凌某先行恭贺!” 顾正臣淡然一笑。 凌言行动速度,审问清楚接头之人在何处,藏马何处之后,亲自带两名弓兵通过小船快速前往宿迁,说动宿迁知县,宿迁知县调动皂吏、巡检弓兵五十余人,突然包围了响马贼据点,一番混战之下,擒获响马贼二十,马匹三十有四。 宿迁知县激动不已,盛赞凌巡检有“大义”。 船终抵达宿迁。 凌言看着上岸的顾正臣,笑着迎上前,还不忘踢弓兵一脚,没点眼力劲,不知道帮忙抬东西啊。 顾正臣一看凌言的神情就知事情办妥,寒暄着,下船的人无不感激凌巡检与顾正臣,纷纷行礼道谢。 凌言见周围没人,低声说:“若顾兄在京师遇到无法解决之麻烦,可以找我堂兄,他名凌说,是一名监察御史。” 顾正臣凝眸:“凌说?” 这个名字很熟,似在哪里见过。 想起来了! 朱元璋四大恶犬之一! 这话可不是顾正臣说的,是老朱亲口所言,所谓“惟此数人,譬如恶犬,则人怕”。 这四大恶犬便是:杨宪、凌说、高见贤、夏煜!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检校! 威风凛凛的锦衣卫要等洪武十五年出世,在这之前,一直都是检校“专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无不奏闻”,是朱元璋最重要的耳目。 只是让顾正臣有些疑惑的是,杨宪死于洪武三年,据野史记载,杨宪死了没多久,凌说就跟着一起去喝孟婆汤了。 可看凌言的样子,凌说似乎还活着。 难道说野史误我? 顾正臣送别凌言,再三叮嘱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和监察御史、检校这些人扯上关系,可不是一件好事。 宿迁,是水路要冲,远比夏村、台庄等地兴盛,停泊船只众多,过往行商难计。 梁家俊兴致很高,指着宿迁城的城墙:“此乃是东周时期钟吾国都城之地,只可惜小国寡民,为孙武、伍子胥所灭。” 顾正臣微微点头,想到什么,开口道:“说起钟吾国之名,世人少知。但若说起楚霸王与美人虞姬,怕是无人不晓。” 梁家俊对山川地理似是知晓颇多,滔滔不绝:“楚霸王故土,人杰地灵。此地北有峒峿山,南有大河泗水,东南睢水,西北骆马湖……” 这不是显耀见识,而是在教导顾正臣观山望水之术。 顾正臣心领神会,虚心请教。 观山望水,对于地方官是必做之事。 地方上有什么山,有什么水湖,山在何处,水往哪流,夏水涨几分,冬河落几分,事关民生治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精髓就是观山望水,察访风俗。 像是后世的特种兵旅游,他们怕是只吹了风,看了景,却没有时间思考地理风貌、山川河流,更没时间去认识当地的风俗,经历当地的文化。 住入客栈,点了些酒菜。 梁家俊看着顾正臣,问道:“我一直有个疑惑,响马贼在船上搜掠时,为何不让凌巡检出面,反而是先放任他们抢走,然后杀出,你就不怕响马贼行动速度很快,钻入芦苇荡就此消失?” 顾正臣倒了一杯酒,递给梁家俊:“船舱空间狭长,不利进退腾挪,人也较多,不利争斗。若早早让凌巡检等现身,你认为他们七人,能是响马贼的对手吗?” “他们只是民兵,不是百战军士,没多少战力,适合远远地射箭,不适合贴身搏杀。一旦逼急了,响马贼拉我们作质,凌巡检是出手还是不出手?他们的箭术你是见过的……” 梁家俊嘴角一抽。 就凌巡检等人的箭术,谁做人质谁先死啊…… “可一旦他们逃脱,我们的行李就真的丢了,别说住客栈,去京师赴任都是大问题。” 梁家俊心有余悸。 顾正臣微微皱眉,这就是梁家俊的缺陷吗? 他似乎不在乎其他人是不是被抢,也不在乎其他人会不会死,只在乎自己不被抢,自己没损失! “咚咚,老爷,有情况。” 顾诚敲门喊道。 “进来说。” 顾正臣看着走进来的顾诚,询问:“何事?” 顾诚指了指客栈外,脸色有些不自然地说:“我刚刚在门口,遇到一个妇人乞丐,好像是张氏。” “哪个张氏?” 梁家俊有些疑惑。 顾诚看着顾正臣没说话。 顾正臣放下筷子,有些诧异地说:“你是说,张世平之妻,赵家小姐赵雅儿?他们先于我们出发半个月,如何会出现在宿迁,莫不是看错了?” 顾诚拿不准:“我只远远见过张氏一面,也不敢确定,不过只有她一人,不见张侍郎和仆人,老爷要不要去看看?” 顾正臣看向梁家俊。 梁家俊有些忧虑:“去看看吧,若真是她,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顾正臣微微点头,起身走了出去,梁家俊等人也跟了上来。 顾诚带路,门口已不见那妇人,询人问过,追至一处巷道,顾正臣猛地停下脚步,只见不远处,蹲坐着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污垢和灰尘的年轻女子,身旁只有一个寒酸的破碗。 女子看清来人,泪水夺眶而出,似受尽无数委屈。泪水滑落,刻出两道鲜明的泪痕,伴随着低不可闻地声音:“顾正臣……” 第四十七章 胡惟庸:我要弄死刘伯温 “张世平呢?” 顾正臣眉头紧锁。 按照吏部公文,张世平被察举为工部左侍郎,算得上是朝廷重臣。 张家、赵家很重视,不仅让张世平与赵雅儿风光完婚,还派了六个下人随同赴京,他们走的是陆路,乘的是马车,沿途入住官府控制的驿站,按理说安全无忧,如何会落得这个地步? 赵雅儿掩面哭泣,不能言语。 顾正臣见两人随身没个行囊,料想是遭遇了响马贼或盐徒,转头对顾诚吩咐:“给她寻两套合身的衣服,送到客栈。” 顾诚应下,转身离去。 顾正臣将赵雅儿安置在客栈,待赵雅儿换洗,心情平复之后,才请来询问。 赵雅儿悲痛欲绝,讲起来更是泪眼婆娑:“十日前,我们抵达桃源,夫君张世平想起朱熹圣人曾游览此处,便想着重走旧道,不料失足落入水中……” 顾正臣暗暗叹息。 自古皆是文人旅游多是如此,想沿着名人走过的路再走一遭,大致心理就是“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 桃源,有着“夭桃千顷、翠柳万行”美景,朱熹曾在那里留下诗句: 胜日寻芳泗水滨, 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 万紫千红总是春。 泗水滨,即泗阳,元时改称桃源。 张世平也是,人家朱熹寻的是春,就这还没掉河里,你这个季节去,看个桃也能掉进去。 赵雅儿擦了擦眼泪:“仆人下去施救,溺死四人,这才将夫君救上岸,找人施救,总算是清醒过来……” 顾正臣忧愁不已。 四条命,换一条命! 哎,北方人多不善水,水里救人又很费力气,惊慌之下喝几口水说不定就懵了。 “那张兄……” 梁家俊很是疑惑,这都救上岸了,死几个仆人就死了,张世平没事继续赶路去金陵啊,怎么反而一个人跑宿迁来了? 赵雅儿似乎遇到难以启齿之事,支支吾吾,断断续续说道:“两日后,夫君身体好转,然后……后来……天热以冷水沐浴……后来就不行了。” “哪个不行了?” 顾正臣脱口而出,随后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去,这话怎么说得出口的。 不知道是尴尬还是悲伤,赵雅儿哭得更伤心了,拿着帕子捂着脸哭。 梁家俊、顾正臣总算明白过来,张世平走了,不是被歹徒害的,而是他得了马上风,中医名“脱症”,又名“大泄身”。 顾正臣有些惋惜。 张世平这家伙也真是,功名在手,美人在侧,以后日子长着呢,干嘛急于一时?怪不得印象中没张世平这一号人当过洪武朝的工部左侍郎,感情他根本就没到吏部报道。 “后来呢?” 顾正臣询问。 后来,赵雅儿和两个仆人商议着找艘船送张世平的遗体回滕县,只不过路上遇到盐徒,行李被抢一空,两个仆人也被抓走,估计是被拉入伙了。 赵雅儿孤身一身,又没了钱财,根本没办法送一具尸体回去,加上天热尸体开始发臭,不得已才埋在了一处无名土丘之下,打算一路乞讨回到滕县,让张家再派人收敛尸骨。 顾正臣、梁家俊听完有些悲伤,好好的人和官途,说没就没了。 梁家俊唏嘘安慰一番,感叹着:“说来,我们这一路也颇为凶险,若不是巡检司出手,怕也会钱财尽失,寸步难行,这天下,还不太平啊……” 中书省。 一个绯袍中年人猛地用手捶在桌案上,茶碗微微一颤:“这个天下不太平,是吧,刘基!” 御史中丞陈宁看向桌案后的胡惟庸,此人鼻梁高挺,嘴唇坚毅,双目炯炯有神,就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给人一种难以言状的威慑。 也是,就在几天前,皇帝任命胡惟庸为右丞相,现在的他,真正掌握了中书省,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偏偏,有人在这个时候挑战他的权威,此人正是诚意伯刘基刘伯温! 明初政治,承袭元制。 朝廷设中书省综理政务,中央和地方府州县上报给皇帝的奏章,必须“关白中书省”,一切以皇帝名义发出的谕旨诏令也要经由中书省下达。 而刘伯温偏偏仗着功臣殊遇,没有将“青田县茗洋军卫百户周广三反叛”的奏本直接送到中书省,而是选择直接递给皇帝朱元璋,这就是不把新上任的右丞相胡惟庸放在眼里了,还让胡惟庸在皇帝面前像个傻子一样一问三不知,不动怒才怪。 胡惟庸收敛了怒火,阴翳的目光看向陈宁:“皇帝已经下旨,命我与御史台、大都督府商量青田县平乱一事,你差人传个话,召来兵部尚书乐韶凤、刑部尚书吴云、大都督府同知郑遇春、陆仲亨、华云龙、都督佥事唐胜宗等人来中书省议事。” 陈宁微微点头,找人去传话,刑部尚书吴云先一步到了中书省。 吴云了解到情况之后,不由得咬牙切齿:“这个刘伯温,回家就回家,好生颐养,为何动辄冒出个脑袋,怕人遗忘了他不成?” 陈宁呵呵笑了笑:“他老了,不复当年。” 胡惟庸冷着脸,见周围没有其他耳目,便低声说:“洪武五年时,刘伯温越过中书省上书皇帝,要求在谈洋设置巡检司,皇帝应允。如今青田县又出了百户周广三反叛一事,刘伯温再次越过中书省上书皇帝。此人不除,规矩难立!日后人人效仿,那中书省存之何用?” “胡相的意思是,派人把他给……” 吴云抬起手,在脖子处比划了下。 胡惟庸凝眸,摇头道:“他是诚意伯,有功于江山社稷,天底下能杀他的,只有一人。我们要做的,就是给那个人递上一把刀子,一个由头!” 吴云敲了敲桌子:“此事,不太好办。” 对手可是刘伯温,此人知天文晓地理,谋划之力、从龙之功无数,虽遭皇帝忌惮,开国后只封了个诚意伯,可此人权谋老道,眼光毒辣,开国初期与李善长斗来斗去,压得淮西人喘息困难,若不是皇帝暗中帮了一把,加上刘伯温性子太直,缺乏对皇权敬畏,他未必会离开金陵! 此人虽失了势,不在朝堂之内,但他素来行事谨慎,不留把柄,想找到能杀他的刀子,难! 陈宁指了指桌上的文书,思忖良久,开口道:“谈洋巡检司,铭洋军士反叛,若是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吴云眼神一亮:“既然是给皇帝送刀子,就得找一件让皇帝极是忌讳之事,这样才能下得去手。这两件事,或许可以利用。” 胡惟庸端起茶碗:“你们的意思是?” 吴云小眼睛微微眯起:“胡相,若是刘伯温明知铭洋是最紧要的关津之地,可他偏偏选在谈洋设置巡检司,说明他另有所图啊。我听说,刘伯温正在寻址选墓,若这块墓地恰巧在谈洋,这谈洋又恰巧有王气……” 胡惟庸深深看了一眼吴云,这个刑部尚书——很刑! 如此运作,不愁刘伯温不死! 胡惟庸笑了:“刘伯温,你不是能掐会算吗?那我就以你之长,攻你命脉!这一次,看你如何活命!” 不久,郑遇春、陆仲亨、华云龙、唐胜宗等大都府武将纷纷到中书省议平定铭洋军士反叛一事。 面对胡惟庸的几番挑拨与说动,一干武将却没什么动静。 陆仲亨瞥了一眼胡惟庸,颇有些不满:“上位下诏,发出调兵符牌,我等自会去讨平叛乱,何须在此商议,徒说废话。” 胡惟庸见这些武将无心议事,又近黄昏,便主动邀请众人至集贤楼喝酒。 集贤楼,官府营造,高台重檐,宽敞精致。 酒肉一上桌,华云龙、陆仲亨等人就放开手脚,呼来喝去,热闹的很。 陆仲亨瞥了一眼胡惟庸,议事什么的,非要去你那破中书省,还不如直接来这酒楼,好歹是右丞相的人了,一点都不会办事。 胡惟庸劝酒,直至大都府里的这些人吃饱喝足,又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一个个被仆人接回去,才回到酒楼之上。 陈宁看着陷入沉思的胡惟庸,上前低声问:“胡相,他们是大都督府里的人,是武勋,如此盛邀,消息传入皇帝耳中,岂不是招来猜忌?” 胡惟庸淡然一笑:“请过旨意的事,不算犯忌讳。再说了,中书省可没调兵权。” 陈宁左右看了看,谨慎地说:“他们这些人,可是跟着上位拼杀出来的,身有大功,如今荣华富贵在身,正是舒坦过日子的时候,你想用他们,恐怕一个都用不上!” 胡惟庸瞳孔一凝,双眼冷若寒冰:“老陈,你喝醉了。” 陈宁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胡相,我是你的人,有些事就不应该瞒着!这一次我们解决掉诚意伯,下一次,我们就能解决掉……” 胡惟庸打断了陈宁的话,起身说:“诚意伯的事交给吴云来办吧,至于你,需要盯着点察举至京的官吏,这些人从地方上刚至朝堂,难免意气过盛,不知规矩,做事出挑,该敲打的敲打,该招揽的招揽,若有人才,当为我所用,若不能,调出金陵!” 第四十八章 这个病,有些复杂 天未亮。 一道薄瘦的影子裹着黑暗,缓缓走向河边。 纤柔的手抬起,摘下木钗,长长的秀发垂落而下,在微弱的风里,轻轻摆动。 回眸。 泪水缓缓流淌而下,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转过身,跳入河水之中。 咚咚! 顾正臣被惊醒,穿好衣服,看着门外不安的顾诚,心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老爷不好了,张氏她,她跳河自尽了。” 顾诚着急地说。 顾正臣睁大双眼,惊愕不已,连忙问:“在哪里,带我去!” 顾诚指向码头方向:“已被巡检司的人打捞起来,县衙的人也去了,正在寻人招领。” 等到顾正臣赶至,与县衙皂吏说明情况,近前认尸,看着已气绝多时的赵雅儿,顾正臣心头微微一颤,拉上白布,痛苦地闭上眼。 “她死时双手执发,以发遮面,打捞时费了不少事,你们当真认识此人……” 皂吏询问。 顾正臣安排顾诚解释,独自返回客栈。 梁家俊面带忧伤,拿了一封信递给顾正臣:“张氏留了一封信。” 顾正臣打开信,内容很简单,只是一份委托,委托顾正臣、梁家俊差人送信给滕县张家,让他们派人收走张世平的尸骨,并留下了具体位置与标记。 至于她自己的事,一个字都没提,似乎无足轻重。 似乎,写一句都耻辱。 梁家俊坐了下来,倒了一杯茶:“昨天见她言谈时已有死志。” 顾正臣将信折好,放在桌上,沉默良久方开口:“梁兄,你认为她死后,朝廷会大力抓捕盐徒吗?” 梁家俊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朝廷到处设置巡检司,为的就是抓捕贼徒之辈。只不过目前来看,作用有限。朝廷总不会因为一两起案件,为了几个几十个盐徒,调大军来搜剿吧。这是个顽疾,非一日之破。” 顾正臣霍然起身,脸如冰霜:“那她岂不是白白死了,那两个仆人也白死了?!” 梁家俊看着激动的顾正臣,手指敲了敲桌子,无奈长叹:“朝廷的事,我们无法左右,只能说他们的命不好。” “命?” 顾正臣暗暗咬牙。 活着是命,死了也是命! 活得好是命,活得差也是命! 去他的命! 这世上没有所谓的命,只有无数的选择、行动在某个时空里不断交织、碰撞,刻写出当下! 赵雅儿与那两个仆人的死,是盐徒的恶! 应该死的人不是他们,而是盐徒! “你去哪里?” 梁家俊看着顾正臣走出房间。 顾正臣抬了抬手,没有说什么,离开客栈,孙十八跟上前。 河水南下,静静流淌。 岸边柳已不完全翠绿,有些叶子先一步枯萎,死去。 顾诚找寻而来,对顾正臣说:“宿迁县衙会寻一处地埋葬了张氏。” “只有这些?” 顾正臣皱眉。 顾诚无奈地说:“盐徒之事,县衙这里也是有心无力。” 顾正臣深深吸了一口气。 确实。 县衙的武装力量很有限,除了巡检司少则十个,多则三十几人外,县衙能抓人的人手就是皂吏了,这些人不是固定打工的,是服徭役征调上来的百姓,轮番换人不说,也没多少战力,对付几个流氓小偷还可以,让他们对付一不知行踪、二手段狠厉的盐徒,有些吃力。 宿迁知县愿意配合台庄巡检司抓响马贼,是因为知道其据点,有多少人,多少马,权衡了利弊,做足了准备,出其不意包围,事成了,这是功。 可盐徒人在哪里,有多少人,没人知道。想要用心盘查,找其踪迹,又极耗时耗力,还不一定有结果,万一折损了人手,损了县衙颜面,事没成,这是过。 退一步来说,如果县衙当真有能力解决盐徒,也不至于等到今日。他们有心无力,不是纯粹的托词。 “你去打探下,看看县衙有没有抓到过盐徒,且尚未砍头的。” 顾正臣对顾诚安排道。 顾诚不明所以,依旧奉命而去。 “十八,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顾正臣走到僻静处,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孙十八。 孙十八肃然答应:“老爷,孙家已将我给了你,我的命就是你的。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顾正臣微微点头:“这件事极其危险,若是出了差池,你会死。若是事情办成了,盐徒尽灭!你想清楚再决定。” 盐徒尽灭?! 孙十八惊讶地看着顾正臣。 他没有开玩笑! 孙十八想起宿迁一批响马贼被抓覆灭之事,或许,他当真有法子彻底解决盐徒! “老爷,我做!出了问题,我自杀,绝不连累老爷!” 孙十八抬手起誓。 顾正臣背起双手,看向河流方向,沉默不语。 孙十八开口问:“老爷冒险,是为了给赵雅儿报仇吗?” 对于顾正臣、赵雅儿的事,孙十八是听闻过的,若不是朝廷突然停罢科举,或许顾正臣已经与赵雅儿成婚,或许也不会有张世平、赵雅儿等人的悲剧。 “不是为她一人,是为了这河上所有被凌辱的,绝望的,死去的——命!” 顾正臣心头沉甸甸。 盐徒问题由来已久。 早在老朱打天下的时候,面临的一个主要敌人就是盐徒张士诚。 张士诚强盛时控制的地盘很大,南到绍兴,北过徐州,直至济宁境内,西至颍州、濠州,东至大海,纵横两千余里。 淮河南北,苏杭诸地,最富庶之地,都在他的手中,而张士诚的主力,就是一批盐徒。 在老朱消灭张士诚之后,最初的盐徒几乎被杀尽。可在这之后,又出现了第二批盐徒,而这一批盐徒,则是被欺压的盐户。 盐业,事关国本民生,大明对盐采取的是专卖制度,官府垄断。 可问题是,当官的自己不晒盐、煮盐,他们只控制生产盐的灶户,每个月定额取盐,不够不行,跟养马一样,生没生出来不要紧,死没死不要紧,只要你想办法补上窟窿。 没盐可以拿钱,没钱可以拿物,即没钱又没物,那拿什么? 拿命。 有些人拿自己的命抵了,有些人拿家人的命抵了,还有一些人,选择拿其他人的命来抵,这批人,就是盐徒。 大明开国六年多,盐徒问题始终困扰着扬州府、淮安府,虽有府县治理,巡检司缉查,然而并没有真正杜绝盐徒劫掠害人。 历史没有记载老朱什么时候治理的盐徒问题,只知道在大明后期,盐徒已猖獗到官船照抢的地步。 没错,他们都是可怜人。 但是,可怜人不应该害可怜人,你们要抢,要杀,要为恶,应该找那些盐场欺压的官员,找那些专管盐政的转运使,实在不行去金陵找老朱。 害无辜之人,是不可饶恕的恶。 顾正臣病倒了,头疼,找来大夫看过,却又找不出什么问题,询问一番,开了药方,安排人去抓药。 梁家俊看着躺在床上的顾正臣,不知道好好的人怎么突然之间就病倒了。 人病了,就休息吧。 反正时间还多,停在宿迁休息个几日并不耽误事。 顾正臣担心传给梁家俊,不准其入房间,梁家俊拗不过,每次有事只找顾诚、孙十八传话。 病情有些复杂。 先是头痛,大夫给开了硝石。 后来是腰肾久冷,心腹积聚,找远处另一家大夫医治,给开些硫磺。 再后来,估计是难受迷糊了,误吞了几枚铜钱,这个需要开点木炭,烧红趁热捶成细末,煎汤喝下。 病情反复,这里抓一个药,那个抓一个药,有时候还得跑城外抓药。 在梁家俊担忧了五日之后,顾正臣的病总算是好了些,然后乘船赶路,抵达桃源时,顾正臣的病又反复了,住在客栈里不出门,急得顾诚、孙十八又开始东西南北中里抓药。 顾正臣劝说梁家俊先行一步,可梁家俊说什么都不答应。 就这样,病来病去,原本从宿迁到淮安府山阳县只需要两三日水程,硬是拖长到十二日。 山阳县,是一个作为附郭县。 所谓附郭县,简单来理解就是将县治附设于府城、州城的县。 也就是说,山阳县不仅有个知县衙门,还有个知府衙门,因为这里也是淮安府的府治之地。 山阳是重镇,扼守淮河、大运河要道。 朱元璋自然清楚这里的重要性,早在洪武二年,就设了大河卫镇守。 镇淮楼、总督漕运公署、淮安府衙、山阳县衙首尾相连,居于城中轴线之上,这是一座新府衙,建造于洪武三年,是当时淮安知府姚斌以元代沂郯万户府和五通庙为基础改建而成。 镇淮楼上置大鼓,专伺打更、报警,又名鼓楼。元时悬挂的“南北枢机”、“天澈云衢”的金字匾额已不见踪迹。 顾正臣、梁家俊行走在城中。 梁家俊指向不远处:“那里就是漕运公署。” 顾正臣停下脚步,看了看东面漕运公署的方向,转过身看向西面,看着一重重民居,轻声问:“梁兄,你知道那里是什么人住过的地方吗?” 梁家俊看了看,笑道:“那里是寻常民居吧,即使是一些大户,也多寂寂无名。” 顾正臣摇了摇头,走向那一片民居,肃然起敬地说:“这里住着一位姓周的先生,他将一生都献给了这片土地……” 第四十九章 难酬蹈海亦英雄 姓周的先生? 梁家俊满是疑惑,山阳(淮安)出过许多名人,如兴汉三杰之一的韩信,苏门四才子之一的张耒,可从未曾听人说起过此处有一周姓先生。 “姓周名谁,可有典故事迹,诗词文章流传于世?” 梁家俊跟上顾正臣追问。 顾正臣按照后世的记忆,走到了一处大院前停了下来,看着门上匾额,上书“问真源”三字,大门紧闭。 梁家俊指了指大门方向:“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这家主人莫不是和杜甫一样,也去过西岳,这就是你说的周姓先生的家?” “问真源?” 顾正臣笑了。 数百年前,这里住着一户人家,他在寻问真源。 数百年后,这里住着一户人家,他找到了真源。 顾正臣凝视着匾额上的字,轻声说:“梁兄,你不是问他有没有诗词文章流传于世?顾诚,拿笔墨来。” 说罢,走向大门左侧院墙处。 顾诚拿出笔墨,墨方研开,顾正臣已提笔蘸墨,挥毫而出: 大江歌罢掉头东, 邃密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 难酬蹈海亦英雄。 梁家俊看着墙上七言,顿觉一股豪迈气势扑面而来,透着学有所成,立志报国,万死不悔的笃定与坚决! 能写出此诗者,不应是泛泛之辈! 梁家俊自认为熟读古籍,通晓古今,可仔细想想,却不曾见过这首诗作! 孤陋寡闻吗? “你们是何人?” 一个俏丽的声音传了过来。 顾正臣转身看去,眼眸微微一亮。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少女,手持一柄古旧红伞,红伞微微倾斜在肩头,细密整齐的伞骨撑着绯红的伞面。少女眉目细美,两缕秀发轻飘她如雪的面颊,如星子的双眸微微闪动,秀雅的小脸透着出尘的优雅。 顾正臣将毛笔递给顾诚,上前行礼道:“在下顾正臣,适才有感而发,在这里留下文字,弄污了墙面……” “小姐,小姐。” 远处一个丫鬟踩着碎步,正快速走来。 少女回过头看了看丫鬟,移动莲步,对顾正臣等人说:“莫要在这里停留,老爷最喜白墙无暇,如今被你们留字,见到定会恼怒,你们快些走吧。” 说罢,人已转身离开。 梁家俊看着有些痴痴的顾正臣,咳了声:“人都走了,我们也赶紧走吧。万一被人抓个正着,说不得会惹麻烦。” 顾正臣收回思绪,定了定心神:“走吧,我们去府衙周围看看。顾诚、孙十八,不需要跟我们这么紧,随处看看吧。” “好的老爷。” 顾诚、孙十八答应。 问真源宅院门外。 一个年约四十中年人盯着墙壁,此人面容方正,额头宽阔,目光深邃,开口道:“这诗作,不凡啊。没想到张兄问心多年,竟有如此雄心壮志,我当奏报朝廷,举荐张兄,施展抱负。” 张和有些惊愕地看着墙壁上的字,瘦弱的脸颊微微抖动了下。 “怎么,这不是张兄所书?” “任知府,你我并非第一日相识,应知我早无如此锐气。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这诗句,有一种万死不悔的气势,端的是一篇好诗作!” 张和看向淮安府知府任光祖,认真地说。 任光祖有些惊叹,指了指墙上的字:“若不是张兄所写,那会是谁?” 张和微微摇头,伸手倾道:“任知府,到宅中说话吧,我差人打探。” 任光祖郑重地说:“此人一定要找出来,如此有才之士,当为朝廷所用。你是不知,朝廷今年为察举人才,已发了三次文书,皇帝求贤若渴,我等也是如坐针毡啊。” 张和连连答应:“能留字迹,定有人看到,任知府,里面请。” 任光祖点头,跟着张和进入宅院之中。 品茶,谈书。 任光祖有些心不在焉,张和知道他是爱才心切,差人询问,却没人见过留诗之人。 后院。 小姐张希婉嘱托着丫鬟小荷:“不可对外说起留字之人,父亲知晓定会责怪……” 顾正臣回到客栈,有些郁闷。 不是说古代文人都喜欢乱写乱画,这是雅事,是文人风趣,李白、杜甫、陆游、苏轼,谁没干过这种事,怎么轮到自己,就落了个素质低下的感觉…… 因为路上“病情”耽误,已近八月。 梁家俊提议:“既然正臣身体已是无碍,我们应趁早南下,赶在中秋之前抵达金陵,如何?” “甚好。” 顾正臣笑着答应。 “你去定下一艘船,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山阳。”梁家俊安排梁五斤之后,对顾正臣说:“自淮安至扬州,巡检司较多,又有诸卫军士坐镇,想来不会有波折。不出五日,我们便能抵达金陵。” 顾正臣感叹:“这一路走来不易,今日走路多了,有些困乏,我们早点休息如何?” 梁家俊知顾正臣身体刚痊愈,起身道:“既如此,那顾兄好好休息着。” 看着梁家俊离开,顾正臣看向顾诚,顾诚关上门,孙十八也走上前。 “老爷,半个月前,淮安知府衙门抓了一个名为赵三秀的盐徒,据说此人是盐徒中的小头目。知府已奏报金陵,尚未勾结。” 顾诚将打探到的消息告知。 孙十八点了点头,低声说:“目前来看,县衙、府衙、漕运公署都有合适的位置,毕竟这些地方大,总有看不住的地方。” 顾正臣严肃地说:“这件事,不能伤任何人。既然要做,就需要将事做大一些,免得不了了之,无人应声!” “老爷的意思是?” 孙十八吞咽了下口水。 顾正臣起身,目光冷厉地看着孙十八:“两处,府衙、漕运公署!去吧,一定要谨慎,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办,若遇追问,切记不可惊慌失措,顾诚暗中接应。” 孙十八从箱子里取出一个行囊,看了看里面四个小臂长粗的竹管,里面还有更香,对顾正臣行了个礼,凝重地说:“老爷,我去了。” 顾正臣点头。 顾诚开门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便和孙十八一起离开。 顾正臣站在窗户后面,看着分散而行的顾诚、孙十八,低头看了看双手,有些微汗。 隔壁间。 梁家俊看向梁五斤:“顾诚、孙十八出了客栈,这天已黄昏,他们去做什么了?” 梁五斤嘿嘿一笑:“老爷,他们是去敲门了,这山阳城中,可是有不少寡妇……” “这两人!” 梁家俊暗暗摇头,看了一眼梁五斤:“你不准去!” “老爷,我是正经人。” “笑得猥琐,不见正经……” “冤枉……” 孙十八将竹筒布置在府衙东墙隐秘不起眼处,将连接引线的更香点燃,在不远处压了一张歪歪斜斜,错别字频出的纸条,轻松离开,然后去了漕运公署西墙,寻了处隐秘地,快速布置好脱身而去。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孙十八按照顾正臣的吩咐,换了几次方向,绕了两个大圈,然后进入了一家酒楼,吃吃喝喝,谨慎地观察着周围动静。 而在暗处,顾诚也紧张地看着,见没有任何异样,无人追寻,这才放心下来,上了酒楼对面的茶楼喝茶,两人隔街相视一笑。 半个时辰后,两人才一前一后回到客栈,还特意给掌柜打了招呼,给梁五斤带来了一些酒菜。 这一夜,有些漫长。 顾正臣不知何时睡着,醒来时,顾诚、孙十八已在门外催促。 此时,天尚未完全放亮。 找了几个伙计搬行李至码头,顾正臣、梁家俊等人上了船,船家吆喝着,直至天亮时,便撑船离开码头。 此时,阴云自西北而来,似有一场大雨将至。 顾正臣看了看天色,又看向山阳城,眉头微皱。 孙十八、顾诚也有些意外,按照更香时间,此时也该点燃了,莫不是老爷制造的东西不管用? 便在此时,一声沉闷的声响从远处传出,随后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 两声惊雷,震动淮安府。 淮安知府任光祖匆匆带人赶到现场,看着被炸毁了的近半丈墙面,还有地上的坑洞,不由得暗暗吃惊。 “府尊,有发现。” 同知周谷拿起纸张,递了过去。 任光祖展开一看,不由愣住。 好丑的字。 歪歪斜斜,还有一串圈,涂抹多次,还有错字。 但大致内容还是看得明白: 释放盐徒头领赵三秀,否则三千盐徒将暴虐淮安府,凡运河之上船只,尽数将被劫掠! “盐徒,好,很好!敢威胁朝廷!” 任光祖满脸怒气,厉声喊道:“若不尽灭淮安府盐徒,我就不离淮安府!给我查,我要知道谁是盐徒!” 周谷闻了闻火药味,有些忧虑地说:“这爆炸是火药引起,此事不只是盐徒这么简单。府尊,应奏报朝廷,越早查处,越安全。否则,后患无穷。” “漕运公署也被炸了墙,也是盐徒所留,声称若不释放赵三秀,将要切断北上漕运。” 通判来报。 任光祖呵呵冷笑,这群盐徒,还真是硬气啊! 轰隆! 闷雷滚滚而至,随后便是大雨倾盆。 雨水打落,让散落在坑洼周围的更香粉末化成泥水,汇入坑洼之中,又流淌而去。天黑了下来,一道道闪电开始劈舞,明与暗在人的脸上不断交换…… —— 感谢长梦冷打赏,惊雪谢过。 第五十章 胡相,皇帝出淮右啊 自淮安府山阳至扬州府瓜州,这一段大运河即赫赫有名的邗沟。 邗沟连通淮河与长江,历史悠久。 春秋时期,吴国开凿邗沟。 后隋炀帝“发淮南民十余万开邗沟,自山阳至扬江”。 这一条河道的存在,让淮安府、扬州府成为了“南必得而后进取有资,北必得而后饷运无阻”的军事重地,无论是北伐还是南征,这里是绕不过去的。 顾正臣站在船头,看着古老的河道与堤上不知年岁的柳树,嘴角浮现出浅浅笑意。 梁家俊走上前,背负双手,感怀道:“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锦帆未落干戈过,惆怅龙舟更不回!可惜那隋炀帝,因游乐暴虐而亡国。” 顾正臣瞥了一眼梁家俊,指了指河道:“晚唐时,有一诗人皮日休,曾站在船上感叹,写下‘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的诗句,难道梁兄不认为颇有道理?” 梁家俊摆了摆手,严肃地说:“宁愿无此河,万千百姓乐。” 顾正臣淡然一笑,没有再争辩。 在梁家俊的认知里,节省民力,休养生息,就是最好的王道。毕竟修河死了无数人,花了无数钱,还陪葬了一个王朝,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这条河给后世人留下了多大便利,多少财富,养活了多少百姓,供养了多少王朝,消除了多少南北隔阂等等,他都看不到。 一边享受着大运河的便利,一边嘲讽着开凿大运河的隋炀帝。 这类人,不在少数。 便在此时,东堤柳后官道之上,又一队驿使呼喝高声,扬鞭催驰而过。 “这是第几批驿使了?” 梁家俊有些诧异。 顾正臣看着远处卷起的灰尘,轻声说:“第二道。” 梁家俊忧虑地说:“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我们离开山阳时,城内传出声响,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顾正臣摇了摇头,简单地回了句:“不知。” 船行不过半个时辰,又一道驿使从堤后跑了过去,如此频繁的驿使,让船上的众人也有些不安,一个个讨论猜测。 “定是北方有军情,这才有驿使疾驰不断。” “不然,兴许是哪处造了水灾。” “你们都不对,这应是中都那传喜讯的……” “兄台的意思是?” “难道诸位不曾听闻,中都营造三年,皇城及禁垣的城墙已是完工。驿使传报喜讯,自是一重接一重,凤阳守备,凤阳官员,营造官员,哪个不需要派人贺喜,说不得还会有驿使,你们看,那不是第四波驿使,这应该是庆贺中都功臣庙、城隍庙完工的……” 顾正臣看向白袍宽大、侃侃而谈的中年人,此人有些富态,似乎对中都事颇为了解。 不过他错了,这些驿使绝不是中都派的。 若是中都驿使,走陆路何必绕一个大圈,直奔滁州,从江浦渡江就到金陵了,没必要跑山阳附近来。 很显然,这些驿使是因为“盐徒”一事报信的。 知府衙门要上报,漕运公署也要上报,大河卫有守备职责,不能不通报,还有个应该是两淮都转盐运使司吧,盐徒毕竟出自盐户,两淮都转盐运使总得表个态,说明下情况。 老朱,无恶不作的盐徒挑衅了朝廷的威严,你是不是该下一道旨意,严厉盘查盐徒,让这运河至此靖平?是不是应该派几个御史,看看盐户的生活,想办法杜绝盐户成盐徒? 顾正臣如同一个野蛮的观棋者,突兀地往大明官场的棋盘上丢了一颗棋子。 不起眼,但要命。 两日后,金陵,中书省。 胡惟庸将一份奏疏合拢,端起已冷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淡淡地说了句:“人走茶凉,人在,茶也会凉啊。” 参知政事冯冕听闻之后,顿时打了个激灵,连忙差人重新沏了一壶茶,接过之后,亲自端到了胡惟庸的桌案上:“胡相,这暑气尚未完全褪去,喝冷茶对身体总归不好。” 胡惟庸深深看了一眼冯冕,接过茶碗:“听说诚意伯已经动身,要来金陵请罪了。冯参政,你认为皇帝会宽恕他吗?” 冯冕收起冷茶碗,谦卑地说:“皇帝已下旨,夺了诚意伯的俸禄,已然等同于夺了其爵位。由此可见,谈洋王气一事触怒了皇帝,即使是诚意伯来金陵陈情,也难脱罪。只是……” “只是什么?” 胡惟庸脸色一沉。 冯冕连忙说:“只是诚意伯功高,在朝堂中关系众多,又跟随皇帝多年,念及旧情,可能会网开一面。” “是吗?” 胡惟庸微微皱眉。 冯冕谨慎地说了句:“胡相,皇帝出淮右啊……” 胡惟庸凝眸盯着冯冕。 此人所言有道理啊,皇帝出身在淮右,就老朱家,连一块地都不姓朱,更谈不上有什么王气、龙脉,他却能成为大明开国皇帝,九五之尊,在他心里,当真相信王气吗? 用谈洋王气一事攻击刘伯温,皇帝动怒,可也只是夺其俸禄,这相当于给个警告,远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如此想来,皇帝只是借势运作,并没有除掉刘伯温的心思。 一旦刘伯温入京,他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胡相,淮安府有急报!” 御史中丞陈宁拿着文书,脚步匆匆,刚到殿内就开始喊。 “何事?” 胡惟庸威严地问。 陈宁递上文书,擦了擦额头的汗,咒诅了下燥热的天气,然后说:“盐徒谋逆,对淮安知府衙门、漕运公署动了手!扬言若不释放盐徒首领张三秀,就要暴乱运河,切断南北漕运!” 胡惟庸看过文书,原本威严的嘴角透着笑:“盐徒,呵呵,这群小贼也敢威胁朝廷漕运,当真是不知死活!就是借他们一百个胆,可敢对漕运船只下手?” 陈宁用手扇风,有些急切地说:“胡相啊,他们都已经对知府衙门、漕运公署下了手,用的还是火器!这群家伙,定是张士诚所部余孽,不可掉以轻心,若淮安府乱了,天下都将震动。” 胡惟庸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认真思量这件事的严重性。 陈宁的话并非没有来由,朱元璋与张士诚争夺天下时,吃了不少张士诚火器的亏,最后打平江城(苏州)时集中了全部主力,硬生生打了十个月,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张士诚的军队装备了不少火器。 老盐徒头子张士诚这才死了六年啊,这群人又开始折腾起来了? 火器吗? 此事不容小觑。 华盖殿。 户部尚书颜希哲跪奏:“河间、开封、延安、北平诸州府,夏日遭遇蝗灾。山西汾州又遇旱情,诸地减产,田赋能收。臣恳请陛下免其田赋。” 朱元璋威严地点了点头,手中毛笔蘸了蘸墨水:“诸地遭灾,朕心如焚。依你之言,免了这些地方百姓税赋吧。命地方如实奏禀灾情,若民无所食,当开仓放粮,救济于民,做好抚恤,万不可形成流民,饿殍于道!” 颜希哲谢恩:“陛下爱民如子,乃百姓之幸。” 朱元璋低头,在奏疏上写下几个字,合上之后说:“都是朕的百姓,如何能不怜悯。既然你来了,这里还有一事需要户部调济。” 颜希哲小心地抬起头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将奏疏放至一旁:“如今已是八月,河南、神武等卫军士依旧缺乏过冬衣物,户部当调拨棉衣等物两万套。” “臣领旨。” 颜希哲没有犹豫。 朱元璋抬了抬手:“下去吧。” 颜希哲刚走出华盖殿,迎面就碰上了胡惟庸、陈宁,拱手行礼。 胡惟庸看了看颜希哲古井无波的脸,询问道:“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回胡右相,不敢窥陛下天颜,不知心情如何。” 颜希哲冷着脸。 胡惟庸目光微微一寒,别人都喊自己胡相,这就是丞相了,可你颜希哲偏偏喊我胡右相,这是提醒我上面还有一个左相徐达不成? 徐达虽是左相,那又如何,他如今不在金陵,而在北平! 还有你一个户部尚书,没事跑华盖殿干嘛,有事去中书省议事,如何能越过我这个右相直接去找皇帝,刘伯温功劳高看不起我,你颜希哲算什么东西,也看不起我? 甩袖而过。 胡惟庸、陈宁入殿。 朱元璋听闻盐徒闹事,竟胆大包天到炸了知府衙门、漕运公署的院墙,怒拍桌案:“此事务必严查!严刑逼问张三秀,让他交代出同党,命淮安知府任光祖,合大河卫指挥使,全力进剿盐徒!一旦查实,绝不姑息!” “臣领旨。” 胡惟庸答应道。 朱元璋怒气难消,这段日子也着实不安稳,先是青田县军士叛乱,接着又是广东儋州山贼作乱,如今又出盐徒之事! “还有何事?” 朱元璋见胡惟庸不走,开口问。 胡惟庸肃然道:“陛下,这盐徒一案,是否需要扩大搜查,臣揣测,盐徒极有可能是张士诚余部作乱,若当真如此,那苏州是否也查一查?” 朱元璋凝眸,看着深沉老道的胡惟庸,又拿起文书看了一眼:“此事发生于淮安府,就没必要去查苏州府了吧。” 胡惟庸应了一声,行礼退出。 朱元璋将文书摔在地上,冷冷地说:“不过是与苏州知府魏观有些嫌隙,这就想动手了。胡惟庸,你还是太急躁了!” 第五十一章 我真没三千盐徒啊 华盖殿外。 陈宁有些后怕地看了看胡惟庸,紧走两步,低声问:“胡相,既是查盐徒,如何扯到苏州去了,这岂不是将我往火坑里推?” 胡惟庸看了看夕阳,平和地说:“此举可不是坑害于你,而是拯救于你。” 陈宁狐疑。 胡惟庸看了一眼陈宁,此人也算是个人才。 洪武元年,陈宁一路升迁至中书省左参政。洪武三年,因事连坐改任苏州知府。只不过此人手段狠厉,在苏州当知府时,因征赋苛急,尝烧铁烙人肌肤,吏民苦之,人称“陈烙铁”。 自己看重他,就是因为他的手段,“法重则人不轻犯,吏察则下无遁情”,唯有如此,才能让人知道,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 胡惟庸似有些愠怒:“你在苏州时留下恶名,又因杀子一事惹陛下厌恶,若非我出面作保,你如何能坐在这御史中丞的位置上?你就不应该怀疑我的用心。” 陈宁连忙说:“胡相,宁必追随左右,不敢二想。只是我在苏州时留下恶名,可如今苏州知府魏观三年就让苏州大治,百姓拥戴。两相对比,岂不是让陛下更厌我?何况胡相与魏观不合,陛下定有所知。” 胡惟庸呵呵笑了笑,自信地说:“盐徒虽出自淮安府,但只要我们一口咬定盐徒是张士诚残部,就能让苏州脱不了干系,魏观就无法置身事外。” 陈宁依旧有些忧虑,魏观若是能这么容易弄下去,自己早就动手了。 他可不是个寻常人物,当过太子侍读,国子祭酒,江西龙南县知县,吏部主事,为人清廉,即使是御史也找不出他的毛病。 “即使这样,也不能除掉他。” 陈宁低声说。 胡惟庸看向蓝天,云淡风轻地说了句:“莫要急,只要陛下知晓魏观与盐徒脱不了干系——就足够了。你知道,陛下记性好,翻起旧账可是不认人……” 陈宁叹息:“可胡相啊,陛下不会闲着没事翻旧账,若没有新账提醒,难啊……” 胡惟庸站在中书省门外,坚定地说:“文人嘛,总少不了写些酸腐诗词影射,等着吧,他会露出破绽。眼下需要做好清剿盐徒一事,大军多在北面,南北漕运不容有失。这件事出了问题,你我都担待不起,认真办吧。” 陈宁答应一声,回到御史台,写奏疏请旨巡按御史前往淮安府。 淮安府,山阳知府衙门。 大堂之上,夹棍咯吱直响,两个皂吏用力拉扯,一个囚犯惨叫连连,浑身颤抖。 啪! 知府任光祖一拍惊堂木,愤怒地看向张三秀:“你交不交待?” “知府太尊,该说的我都说了,还要我说什么?” 张三秀看着不成样子的双手,痛苦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老子不是什么都交代清楚了,你们都定了罪秋后问斩,这都八月了,再等一个月,也该砍了吧,让我好好舒坦一个月咋啦,非要如此熬打,是不是有病! 任光祖冷哼一声:“交代你的同党!” “张九、王三六已经死了。” 张三秀愤恨不已。 自己带出来两个兄弟,结果落了网,这两人命也不好,逃跑的时候被巡检司的人打死了。 任光祖狠狠地一拍桌案,咬牙呵斥:“张三秀,你莫要在此伪装!我所问同党,并非张九、王三六二人,而是其他人!若再装作浑然不知,小心大刑伺候!” “伪装?” 张三秀愣了,我装什么了。 除了张九、王三六,我还有其他同党,哪个,我咋不知道。 “不说,就给我打!” 任光祖抽出令签丢了下去。 张三秀被摁倒在地,大棍子不断招呼,直将张三秀打昏过去。 冷水浇醒。 张三秀还有些麻木,直至痛灼烧身体,才清醒过来。 任光祖冷冷看着张三秀:“你并非寻常盐徒,而是盐徒之中的头领!对是不对?” “啥?” 张三秀有些恍惚。 头领? 好吧,没错,我是头领。三个人当中,带头的是我。 任光祖见张三秀点头,威严地说:“承认就好,那把你的三千盐徒同党都给我交出来?!” “哈?” 张三秀懵了。 “如实交代!” 任光祖催促。 张三秀眨了眨眼,三千盐徒,知府太尊,你确定不是我们三个人,而是三千? 老子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多手下了? 为何我一点都不知情。 “什么三千盐徒?” “给我打!” “呜,太尊,我真没三千盐徒啊!” “可你的手下已经打到了知府衙门,漕运公署,威胁朝廷若不释放你,就要乱了这运河!张三秀,你若还不招,今日就将你打死在这里!” “我靠……” 张三秀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不仅有三千手下,还生猛到了和朝廷对着干的地步。 这他娘的是谁在害我? 我都要被砍脑袋的人了,为何要遭这个罪啊…… 任光祖看着又昏死过去的张三秀,感叹不已:“不愧是盐徒中的头领,如此酷刑之下依旧不开口,暂且押回地牢,明日再审!” 同知周谷见人散去,找到任光祖:“府尊,我怎么看着张三秀不像是盐徒头领,他似是不知情之人。” 任光祖示意周谷坐下,然后长长叹息:“我何尝不知,只是此人不招,我们想要抓捕盐徒就无从入手。总不能等朝廷文书下来,我们还毫无头绪,毫无作为吧?” 周谷明白过来,担忧地说:“此事当真蹊跷,盐徒素来不敢招惹官府,在运河之上见到巡检司、皂吏,更是如鼠见猫。可这次不仅对上了官府,还一次炸了知府衙门、漕运公署的院墙,这手段,是蛮横,还是……” 任光祖端起茶碗,瞥了一眼周谷,徐徐说道:“若不是盐徒蛮横之举,那就是背后有人在谋划此事!我倒是希望是前者,若是后者,事情就麻烦喽。” 周谷低着头。 前者的希望不大,毕竟一次炸了两个地,不是无心之举,而是精心布置,还知道留下字条,是有目的而来。 若真是后者,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如此聪明人,应该知道招惹了官府的下场是死无葬身之地! 任光祖安排道:“你去问问大河卫指挥使,淮安府知晓火药配比,有制造火药的匠人有多少,库存火药是否有缺失,再查查火药匠人近一个月内可有异常外出,尤其要查清楚他们与盐徒是否有关系。” “府尊怀疑有火药匠人参与其中?” “凭借着一根破竹子就能炸开一小段院墙,这等威力,非能工巧匠不可为,照着这一条线找吧,若没有收获,那就说明对方隐在民间,我们再想找到他,就真的难了。” 任光祖忧虑不已。 时间过去一天天,府衙一直都在调查,可始终没有半点头绪,即没有有人看到行踪异常之人,也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目光线索,就是威力不小的火药与盐徒留下的纸张。 纸张是极为普通的民间竹纸,这东西天南地北都有,无法找出来源。字迹显然是不会写字之人临摹出来的,这种更无法追查到个人。只能从竹筒火药上找线索,若这一条线也断了,事就会成为悬案。 任光祖有些头疼,自己年初才到任上,这麻烦来得也太快了一些。 八月二日,船靠扬州。 顾正臣、梁家俊寻客栈住了下来。 此时的扬州渡口船只众多,堪称繁华,然进入内城之外,却给人一种走错路的感觉。 这里破落、荒冷、阴森,缺少人烟。 后世谈起扬州,多会喊一句“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是繁华盛景之地。 元朝时期,扬州人口数量更是达百万之巨。 可元灭明兴,常年兵革,鏖战征伐,扬州人口锐减。 尤其是张明鉴率青军占领扬州时大肆屠杀,史书记载:明鉴等既据城,凶暴益甚,日屠城中居民以为食。 洪武元年,扬州“按籍城中居民,仅余十八家”。 开国六年来,朱元璋主要精力放在了北征南战与国内建设上,移民时,又主要关注的是凤阳老家,移民扬州的数量有限。 但这一座城南望金陵,连通苏州、太湖,北接淮安,通开封、山东诸地,东面更是大明最核心的盐场,想不兴盛都难。 只是,这需要时间,六年还不够。 顾正臣只觉得此时的扬州,外面繁华,内里悲凉,即有生机,也有死亡。 望月酒楼。 梁家俊、顾正臣对饮,对扬州这座城满是唏嘘与感叹。 “王兄,此时进入朝堂,怕是有些不合时宜。” 一侧桌旁,两个儒袍中年人杯酒相碰。 顾正臣微微皱眉,梁家俊止住筷子。 “你应知晓,那位心思未定,侍郎也好,尚书也罢,说换就换,说改就改。管盐的入了刑部,管财的入了工部,擅工的却入了礼部,今日还是知县,明日成了侍郎、尚书,后日说不得又被赶出去。与其这样,不如以病请辞,留在扬州吧。” “万兄所言有理,堂官走马观花,如此频繁,从未见闻,那我就留在扬州,看看风景罢。” 顾正臣把看着手中的酒杯,轻轻喃语:“可入仕而不仕,就不怕有人发脾气?” 第五十二章 是男人皆可踏足 秋风裹挟着凉意,吹冷人间。 五六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立于宏敞的龙江驿门前,恭谨地对一位须发皆白,瘦弱不堪的老者揖礼。江风动,宽松的衣襟摆动。 老者拒绝了官员的邀请,带着一老仆,一妇人,又行进半里,坐在一家客栈的堂里,点了些酒菜。 天色渐暗。 堂内南来北往的商旅多了起来,吵吵嚷嚷,颇是热闹。烛光铺在老者的脸上,疲惫窜了出来。 “你累了,这里又吵闹,去房里休息下吧。” 小章开口,目光中透着担忧。 “不了,哪里不是热闹地,想图个冷清,难了。” 刘伯温一脸病容,低头看了看枯槁的双手,苦涩地说:“且如此吧。” 来往的人,认不出苍茫的老者正是当年“议论之顷,驰骋乎千古;扰攘之际,控御乎一方”、“帷幄奇谋,敷陈王道”的开国功臣刘基——刘伯温。 “这位兄台要去淮安府?去不得,去不得。” “为何是去不得?” “你竟不知道,上个月,盐徒威胁淮安知府释放盐徒头目张三秀,若知府衙门不放人,将会有三千盐徒暴虐于河道,凿沉过往船只。此时去那里,岂不是被盐徒盯上,若折了本钱,可就无处可说了……” “这群盐徒当真可恶,往年也听说过,这群人劫掠欺淫,无恶不作,可终归是太平天下,没闹出多大事来,如今竟公然对抗府衙,着实令人担忧。” 刘伯温缓缓转过身,看着谈论的食客,见他们穿着应是商人。 盐徒威胁府衙? 这个消息令人意外。 小章轻轻咳了一声,斟了酒:“有些事,就莫要说,莫要管了。你性子直,可也须知,多言多错。” 刘伯温回过身,接过酒杯,手抖了抖:“已是无力为国分忧了。” 小章看着沉思的刘伯温,暗暗叹息。 翌日一早,刘伯温等人租了马车,前往京师。 透过窗,呼吸着清冷的空气,看着回头看了眼远处的山水,刘伯温轻声道:“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想来当年王介甫,也是如此心境吧……” 长江之上,船帆茫茫,波光粼粼。 梁家俊看着眼前壮阔的长江,惊叹连连,少不了说几句诗文、摆几个典故。 顾正臣只是简单的附和。 熟悉的长江,没有横跨的大桥,只有船在摆渡。 穿过六百多年的岁月,长江一如过去。船桨打在河水里的声音与水流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过往的船只忙碌且匆匆。 “那里就是狮子山,也叫石灰山。” 梁家俊指向对岸。 顾正臣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狮子山如一只青螺,随着船走动,山在蠕动,又如女子挽出的发髻,颇是令人神往。 吴樯远眺,看隔江螺髻离离,说的就是狮子山。 “那里是龙湾吧。” 顾正臣看去,在狮子山的西北方向,有一处地势开阔之地,前面还是一处港口,有往来船只汇聚于此。而在港口之后,则是一座城堡,如同壮如铁石的大汉,守护着秦淮河的门户。 “没错,那里就是龙湾!” 一个中年人沉声说话。 顾正臣打量了下中年人,布衣之上打着几个补丁,脚下穿的是草履,脸消瘦,一寸胡须,一双小眼透着精明,身上还透着一股墨的味道,拱手道:“在下顾正臣,敢问兄台?” “胡大山,金陵里的一介商人,做点买卖。你们这是初来金陵吧,正好今日空闲,不妨我带路。” 吴大山豪爽地说。 梁家俊不以为意。 商人? 如此寒酸的商人少见,也不知做的是什么买卖,竟困顿到衣服鞋子都买不起。 顾正臣缓缓说:“胡兄该不会是徽商吧?” “哦,何以见得?” 胡大山有些诧异。 顾正臣垂手笑言:“只是揣测,听闻徽州人为俭啬而务畜积,贫者日食两餐,富者食三餐,也不过是稠粥。还有人说,徽商出行,不露钱财,布衣草履,徒步肩挑,寻常之事。胡兄既是商人,又熟悉金陵,想来不会果真困顿如此吧?” 不同地域,不同风土。 胡大山哈哈大笑起来,点头称赞:“如今这年轻人了不得啊,没错,我是徽州歙县人。” “歙县,好地方。” 顾正臣称赞。 胡大山狐疑地看着顾正臣:“你去过歙县?” 顾正臣微微摇头:“不曾,但听过歙砚。南唐后主曾说‘歙砚甲天下’,东坡先生言歙砚‘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作为读书人,谁不想要一方歙砚?” 胡大山抬手赞佩:“歙砚甲天下,这话确实不虚。只是我做的是徽墨买卖,手中并无歙砚,与你投机,赠送你些徽墨倒可。” 顾正臣婉言拒绝,又说了几句,转而问:“胡兄来金陵几年了?” “不过三年。” 胡大山说完,指了指已近的龙湾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陈友谅败在此处,这才保住了应天,也才有了后来的鄱阳湖大战,开国伟业。想来都是凶险至极,若陈友谅一意攻打应天城,而不在龙湾登陆,后果不堪设想啊。” 梁家俊不以为然:“就陈九四那背恩弃义之人,让他打到应天,也必败无疑。” 胡大山瞪眼看向梁家俊,你小子知不知道当年的情况多危急? 陈友谅多大的船,一旦进入秦淮河,开到应天城外,直接就能跳到城墙上了,都不需要什么攻城器械。 顾正臣看向河口方向,空荡荡的,并无大桥,不由看向胡大山:“这里不应该有一座江东桥吗?” 陈友谅在这里打着灯笼,喊了半天“老康,老康”的石头桥怎么不见了? 胡大山摆了摆手:“拆了。” “拆了,为何?” “修城啊。” 胡大山指了指远处的城墙:“你难道不知道,金陵城这些年都在修筑,去年底刚刚修筑好新城。今年六月份,皇帝又下了旨意,秋收后进一步加固、加固城墙。修城所用城砖多来自外地,船昼夜往来,江东桥又扼守入口,不少船只夜航时不便,朝廷就暂时拆了,日后再修造。” 此时,船从长江进入秦淮河,南京城的城墙越发清晰。 顾正臣看去,条石为基,青砖堆砌,墙高三丈三尺,与后世遗留的明城墙高度相比是低了不少。 这也不能怪老朱,他已经很努力了。 在至正二十六年,大明开国前两年,朱元璋开始拓建应天府旧城。 只不过此时的建造,主要是给老朱盖房子了,也就是所谓的“吴王新宫”,后又称“皇城”。顺便以杨吴、南唐、宋元时期的城池为基础进行改造。 开国初期应天城周长三十六里,基本沿袭了南唐时的规模。老朱的改造,主要是将东面、北面城墙拆除,然后建造了一段新的城墙,与老城墙连接为一体。 新城南至具备聚宝门,东至朝阳门,北至狮子山,西至外秦淮河。 只是大明朝面临的情况已经不是南唐时的那个情况了,以前火器还不怎么使用,人也那么善于爬高高,弄个两丈五尺的城墙够用了,但元末明初的战争中,老朱吃了不少火器的亏,也清楚火器对城池的威胁,只两丈多如何够用,这才再次下令加高到三丈三尺。当然,这个高度也不让人放心,后面还会加高…… 至于周长超出六十里的金陵外廓城,现在还没影子,估计还得等朱老四喊一句“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打中紫禁城”,当然,朱老四说没说过不清楚,但此时老朱是没力气修筑外城郭的,毕竟手里还握着个即将烂尾的中都工程…… “那里是?” 顾正臣指向不远处,秦淮河左岸竟修筑有一排石制闸门,闸门之后是一条条长长的水道,水道一侧,堆积着难以计数的长木。 胡大山看了一眼,轻松地说:“那个啊,龙江造船厂。” “这里就是龙江造船厂!” 顾正臣肃然。 胡大山:“你知道?” 顾正臣:“如雷贯耳!” 胡大山一脸狐疑,顾正臣却知道,在未来,这里将打造出宝船,将大明与中国人的航海事业推到古代王朝的巅峰,留下无可争议的传奇事迹——郑和下西洋! 只不过此时是洪武六年,此时郑和他爹估计还没娶老婆,更不要谈他的悲剧与伟大…… 外秦淮河分两支进入城内,分别位于三山门、通济门,这两处都修有水门。 船停在三山门外。 码头热闹无比,船与船接出许远。 胡大山指着三山门介绍道:“这三山门也叫龙光门、水西门,民间叫法不一。官老爷们叫水西门,规模虽不如通济门、聚宝门,却也在其他门之上。你们若在城内有居所,可乘船经水道入城,若没有居所,也暂在这城外租住下来,此处是商旅聚集之地,更有轻烟、淡粉、梅妍、翠柳等十四楼,方便的很……” 梁家俊脸色有些难看:“轻烟楼等地,岂是我等能踏足之地!” 胡大山目光扫视着梁家俊,轻声道:“那里,是男人皆可踏足……” 第五十三章 压镇诅咒?拜访开济 现在就有了十四楼? 顾正臣还以为要等到洪武后期,不成想此时已然建成。 按照胡大山的说法,这十四楼在开国不久就营造了,目的是: 赚钱…… 需要说明清楚的是,老朱开的十四楼和棒子的基地村完全不一样,老朱是因为天下初定,手中握着一大批俘虏、罪囚,其中不乏妇人女子,如元朝乐人,不投降的元朝官员、将士妻女,因官员犯罪充入教坊司的妻女,此外还有一无所有、流离失所的丐户女子。 对于教坊司、十四楼等娱乐场所,老朱下了规矩,文武官员、舍人、生员可以在宴请时召了乐妓助兴,但不能出入十四楼。 粗暴点来理解,估计就是你可以点外卖,不能去店里。 当然,官员需要记住了,她们都是纯洁的,卖艺不卖身,如果你觉得不花钱就不算卖,那丢的可不是她们的脸,而是自己的脑袋。 友情提醒,官员也不可与她们坐在一起,轻则挨打,重则发配。 当然,这是洪武初期的规定。 偷偷摸摸的没被发现,也没人会揍你。 顾正臣、梁家俊已经算是官身了,这个时候可不敢去轻烟楼里。 “你不是来过京师,缘何连十四楼都不知晓?” 梁家俊有些疑惑。 顾正臣呵呵地苦笑,来过京师不假,但那个顾正臣是来赶考的,不是来旅游逛街的,路上全都问候朱熹大人去了,哪里有心思问京师的事,何况那一日进入金陵城是在后半夜,醒来都入城了,城外的事怎么可能知道。 冻得跟个孙子一样站在考场外,结果老朱停罢科举,更没了游玩兴致,失魂落魄地回家,除了贡院和附近的客栈,顾正臣对京师可谓是一无所知。 来都来了,自然要住到城内。 一行人,重新租了小船,经军士盘查询问,进入水门。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顾正臣抬起头,看着水门上面的铁栅门,粗大的锁链盘在高处。行不多远,头顶的城墙上设有千斤闸。 这些设计,皆是为了战时安全。 通过水门,阳光明媚,扑出热闹的气息。 沿秦淮河两岸皆有民居,街道之上更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个繁华。 胡大山介绍着:“这一片区域是城中百姓、商户最集中之地。红纸廊、羊市桥、珠宝廊、打铁巷都在这里。日后想购置货物,可以来此处。” “胡兄的徽墨店铺设在何处?” 顾正臣询问。 胡大山呵呵笑了笑,指了指北面:“国子学南面,名为古月墨阁,日后但有所需,可来店里寻我。” 顾正臣爽快地答应。 热闹带来的欢喜,扫去了沿途以来的压抑。 自滕县南下,经停多地,观览诸城,唯有这金陵称得上繁华。 且不论其他因素,就这摩肩擦踵的人气,秦淮河上不断行进的舟船,连绵远处望不尽的人流,就说明此时的金陵城已从战乱的破败中恢复过来。 毕竟是老朱的老地盘,又是大明中心所在,恢复快点很正常。 自武定桥上岸,行不多远,就是一排客栈,客栈向东三百步,就是贡院。 顾正臣随手找了一家宝源客栈,比去年来京师赶考时便宜多了,当时一日二百六十文,概不还价,如今却只需一百三十文。 看来特殊时期宰客的习惯由来已久,传承不断。 胡大山见两人疲惫,邀请两人改日店铺相会就离开了。 客栈三楼,雅间。 顾正臣推开窗,十几步外就是秦淮河,街上的行人、河上的船,尽收眼底。 在这里住下的成本不低,胜在舒坦,方便。 梁家俊敲门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份拜帖:“正臣,家父在京有几个故交,其中一位是国子助教,明日可愿与我一起拜访?” “是否合适?” 顾正臣有犹豫。 梁家俊自信地说:“合适,父亲将你作忘年交,你与他也定能谈得来。事就这么定了,我先去写拜帖。” 顾正臣无奈地笑了笑,也来不及问下国子助教姓名。 “我们出去走走。” 顾正臣并不疲累。 知会了下梁五斤,顾正臣带顾诚、孙十八走出了客栈,混入喧嚣之中。 一个个人擦肩而过,彼此不相识,却都有着自己行进的方向与目的。 顾正臣站在淮清桥上,看向不远处,有茶楼,也有酒楼,各色招子随风摆动,不断有人出入。 “去酒楼吧,庆贺我们来到金陵。” 顾正臣说完,顾诚、孙十八脸上顿时浮现出笑意。 福香楼。 布置谈不上精巧,胜在宽敞干净。 来人多是市井百姓,有人沽酒而去,有人踩在长凳上吆喝着酒令,图的是个热闹。 顾正臣走入其中,年轻的伙计将手腕处的长巾甩至肩膀,一脸笑意地迎上前,招呼着入座。 点了些许菜,两壶酒。 满杯。 顾正臣举杯,看着跟了自己一路,付出良多的顾诚、孙十八,想说两句感激的话,可身份不同,只好说:“有些话,都在酒里了。” 一饮而尽。 顾诚、孙十八明白,对视了一眼,敬给顾正臣。 热闹的酒馆,总充斥着各种消息。 盐徒祸乱淮安府的事已在京师传开,当听闻皇帝动怒,下旨严查严惩盐徒时,顾正臣低下头,只安静地看着酒杯,思虑着潜在的问题与可能。 这次动作应该没留下什么把柄,纸张寻常,追查不到。字是孙十八歪曲描出来的,不可能作为线索。更香哪里都有卖,也无标记。 火药来源不可查,毕竟火药成分并非开自一家,一城,一地。 既然孙十八在行动时没有暴露,那这件事就不会再有什么破绽。 赵雅儿,你可以安息了。 会有恶人付出代价,那一条河道,将会因你变得安全。 坊间的消息很杂,也很有趣。 什么一个军士的妻子一产三男,老朱听闻之后,赏赐了十二贯钱。 天上有流星坠落,不知道谁挂了。 盱眙出现了一茎两个麦穗,这就是祥瑞之物,刚刚说这是老天赏脸,降下了丰收的征兆,结果北方多地遭遇了蝗灾。 就在顾正臣听得有些无精打采时,突然耳后传来声音。 “听说诚意伯回来了。” “他不是在老家养病,缘何来到金陵?” “不清楚,有人看到他回府邸了,也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夺了俸禄。” “我猜想,或许与中都有关。” “此话怎讲?” “……” “什么,压镇?” “嘘,慎言!” “匠人不会如此大胆吧?这可是诅咒之术,可是要掉脑袋的。” “劳役过重,督工太急,死了多少人都无法算了,还要死多少人,更是不知。看不到明天的人,谁还顾得上其他。” “若如此解释倒也说得通,诚意伯毕竟精通奇门堪舆之术,若是能解,说不得少死些人。” 谈论渐消。 顾正臣微微皱眉,自言自语:“刘伯温来金陵了?” 这个时间点回来,有些要命。 想来是著名的谈洋王气招来的吧。 只是,刘伯温,你不应该来啊,来了也不应该一直住在这里。 如今胡惟庸早已磨刀霍霍,老朱的态度也不甚明了,留在金陵看似是一步高招,告诉老朱你没任何其他心思,王气一说是无稽之谈,但你人在金陵,就等于躺在了粘板上,他们顺手的时候,很可能切一刀,离远一点,至少他们需要多费点力气,因为不顺手,可能不至于要你性命。 离开酒楼时,顾诚又给梁家俊、梁五斤打包了些酒菜回去。 夜里。 顾正臣站在窗边,感受着八月的夜凉如水。 秦淮河上,多了些船,静静的来,又静静的进入狭窄的水道。 原本笼在夜色中的庭院,有了灯火。 此时,皇宫里的老朱有没有休息,他在想些什么? 如今朝堂上,官员频频更换,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急躁,给人一种无法琢磨的不安。 这不像是老朱的风格,他应该知晓官员稳定对朝局的重要性。但这确实是他下的旨意,是他在调整六部堂官,胡惟庸没这个权限。 这到底是在下一盘巨大的棋局,还是疑心病下的决策? 顾正臣猜不透。 翌日。 梁家俊、顾正臣离开客栈,梁五斤带了些手礼,前往中城的鱼市街,前往拜访梁恒的故交。 雨市街距离国子学尚有两条街,房租相对而言便宜些,不少京官租住在鱼市街附近,从这里向东,不出半个时辰便可以抵达皇城。 住在这里,对于参加早朝、晚朝的官员而言,总会比住在城外好许多。 “梁兄,这都要到门前了,总该说说拜访的是哪位吧?” 顾正臣整理了下衣襟。 梁家俊看向不远处的小宅院,正色道:“我们要拜会之人,姓开名济,字来学。” “开,开济?” 顾正臣脸色一变,心头惊骇不已。 梁家俊咳了一声:“不可直呼其名!开叔曾是察罕帖木儿掌书记,在察罕帖木儿攻下山东大部时,与父亲结识。后来新朝开国,开叔被授予河南府训导,与父亲不曾断了书信。他成为国子助教,是今年五月的事。说来也巧,能与之共事。” 顾正臣吞咽了下口水,脚有些沉重。开济啊,这个家伙有点危险…… 第五十四章 难题:王朝不朽,国祚永延 窄门开,仆人迎。 顾正臣迈过门槛,看着眼前狭长的小院,东西不过六七步,院中植有青竹、花草,屋檐下有一接雨瓮,瓮中睡莲已枯败。 院子进深三丈,并无厢房,只两层小巧阁楼,楼下会客,楼上内室。 这里既不是几进的大宅院,也没有亭榭园林,给人一种主人家清贫如风、居雅而乐的感觉。 “两位先坐,老爷这就下来。” 仆人端上茶就退了出去。 “梁贤侄来了。” 楼梯上传来声音,顾正臣起身看去,只见楼梯上缓缓走下一个中年人,脚步踩在木板上的声音沉稳有力。 人转过屏风,走至堂前。 此人不惑之年,面貌堂堂,眉毛浓密,如重笔擦过,双眸明亮,透着难以揣测的深邃,隐隐有些锋芒。 坚毅的神情,似是经历过无数风霜。 浅短的胡须微动,堆出笑意。 梁家俊上前一步,行礼道:“梁恒之子梁家俊,叨扰开叔。” 开济伸手扶住梁家俊,开怀笑过:“故交之后,何来叨扰。十多年不见,你父亲可还好?” 梁家俊恭谨地说:“劳开叔动问,家父安好。这位是家父的忘年交——顾正臣,五年时举人,今年被察举为句容知县。” 开济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这股压力来自眼前人不可测的深沉:“顾正臣,见过开助教。” 开济抬了抬手,算是回礼,颇是感兴趣地说:“梁老交友慎重,看品性能力,你能成为他的忘年交,应是大才之人。区区一个知县,委屈你了。” 顾正臣淡然地说:“知县也好,主簿也罢,皆是为朝廷效力,为君分忧,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并无委屈一说。”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这话不错,快快坐下。” 开济深深看了一眼顾正臣,招待两人坐下,然后看向梁家俊:“当年请教你父亲学问,如今又与你共事国子学,岂非缘分?正巧,我今日休沐,来个不醉不休如何?” 梁家俊欣然答应。 顾正臣笑着点头。 说起明朝官员的休沐制度,许多人都认为老朱是个工作狂,对官员要求极严苛,一年就给三天假,即除夕、冬至和老朱生日。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真的冤枉老朱了。 在开国前几年,百业待兴,政务繁多,当官忙碌也是情理之中,老朱确实也出过三天假的规定,但自从洪武六年开始,老朱“命考古休沐假日,礼部以唐六典假日上,从之。令百官每月五日给假”,并规定“凡每岁正旦节,自初一日为始,文武百官放假五日。冬至节,本日未始,放假三日。” 由此可见,洪武六年的时候,大明休沐制度基本上就是一月休五日,虽然比不上后世双休一个月休八天,但总比无数连双休都享受不了的人多休一天。 指责老朱常年不给假,一年到头不让休息,这就是胡扯了。 毕竟官员也得洗头,古人洗头可不像后世,有热水器还有吹风机,古人得烧水,得擦头发,得等自然风干,没一两个时辰弄不好,不给假怎么行。 开济安排好酒菜,梁家俊、顾正臣落座。 顾正臣看去,好嘛,都是素菜。 清炒萝卜,清炒韭菜,两碗青菜,外加一碗葱花豆腐汤。 不愧是以廉洁著称的未来刑部尚书…… 梁家俊看了一眼,多少也有些郁闷,好歹我是带了人上门蹭饭的,你不给上整鸡整鱼,多少也给弄点猪肉吧。 开济端起酒杯,面色肃然:“莫要嫌饭菜清简,我也是奉命行事。” 梁家俊好奇问缘由。 开济端正身姿,拱手向北:“洪武三年时,陛下微服私访,见一些官员穷奢极欲,花天酒地,骄纵之风横行。然百姓艰难,年不饱腹。为整顿奢靡之气,便在当年马皇后寿宴之上,摆了这四道菜。” 说着话,开济伸手指向清炒韭菜和豆腐汤:“韭菜青又青,长治久安定人心。小葱豆腐青又白,公正廉洁如日月。下了旨意,官员宴请,只能这四菜一汤,但有违背,严惩不贷。虽说这一条禁令有些人忘了,可我等不敢忘。” 梁家俊敬佩:“开叔两袖清风,廉如雪,定能流芳千古。” 顾正臣拱手:“敬佩,敬佩。” 不敬佩不行啊,这个开济有些强大,强大得有些诡异。 没错,他现在看着清正廉明,兴许他此时也确实如此,可再等个十年,他掌管刑部时,将会数着万两白银,做着瞒天过海的大事…… 敢在朱元璋眼皮子底下贪污,还用一个死囚代替另一个死囚,他也算是人才了。 当然,此人确实有大能力,史料称:凡国家经制、田赋、狱讼、工役、河渠事,众莫能裁定之事,开济一出手算画,便有条有理有品式。 不过也就这样了。 贪污那么多,被老朱砍了也是活该。 但此人之所以强大,还有另外一个因素,他认识一个人,并和他成为了朋友,那个人的名字叫胡惟庸。 只是这段友谊并没有持续多久,大概也就是今年,开济就会“生病”离开金陵,直至胡惟庸被杀才再次出山。 历史没有更多记载,但顾正臣看着满脸正气,张嘴廉洁,闭嘴忠君的开济,总感觉这个家伙看穿了朝局,看清了胡惟庸的谋划与风险,这才托病辞官避祸。 这种毒辣的目光与对风险的预判,是开济的强大,想来也是他未来过于自负的源头! 梁家俊、顾正臣都喝醉了,梁五斤租来一艘船,将两人送去客栈。只是船在抵达大中桥时,顾正臣就以醉酒、上岸透透风为由下了船。 大中桥旁是一个左卧的“大”字路口,大字中的“一”是通济门大街,一撇是西长安街,一捺是崇礼街。 撇与捺包裹的区域,就是大明王朝初期的政治中心:大都督府、中书省、五部(刑部在城外)。 顾正臣站在路口,看向西长安街,那里尽头是皇城,是大明帝国的中枢,是大明帝国最高的意志! 朱元璋在那里。 朱标在那里。 朱老四也在那里。 “你是读书人?” 洪亮的声音从身旁传出。 顾正臣侧身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色襕衫的中年人正盯着自己。 此人额头微突,下巴微长,脸颊微瘦,眸如明星,左手按在布腰带之上,虽没有任何动作,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令人望而生畏。 “正是。” 顾正臣看清来人模样,心头一颤,嘴唇瞬间有些干燥,润过嘴唇,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垂手回道。 “嗯,这还是喝了酒的读书人,站在此处想些什么?” 中年人上前,身侧腰悬长刀的护卫紧随。 顾正臣心头突兀地一阵心悸,似是被猛兽盯住:“想一道题。” “何题?” 中年人止住脚步。 顾正臣抬头看向天空,半月清辉:“一个无数帝王将相都无法破解的难题,一个不知道还要多少年能破解的难题。” 中年人豪爽一笑:“说出来听听,兴许咱把难题给解了。” 顾正臣收回目光,看向中年人,肃然说:“如何才能做到王朝不朽,国祚永延。” “王朝不朽,国祚永延!” 中年人有些惊愕。 旋即,中年人走至风口处,任风吹来,开口道:“王朝不朽,国祚永延!这确实是一道难题,自古以来,无有不朽王朝,抛开夏商周过于遥远不说,称得上盛世的汉朝,西汉、东汉一起享年不过四百,盛唐不到三百,两宋三百有余。至于前元,不到百年国祚!想要让王朝不朽,国祚永延,当真难啊,你有法子?” 顾正臣摇了摇头,干脆地说:“没有。” 中年人呵了一声:“那你立在此处想这问题,岂不是浪费精神,有这时间不妨多读些朱圣人的书。” 顾正臣沉声:“书里有盛世、不朽王道吗?” 中年人抬起手,挥了挥袖,坚持称:“圣人之言,自有王道。” 顾正臣将手缩回到袖子里,手心冒着微汗:“朱圣人辅佐的是南宋,曾为宋宁宗讲学,南宋国祚一百五十二年,说明他没有找到王朝不朽,国祚永延的答案。” 中年人指责道:“你这酸书生,朱圣人曾为宋宁宗讲学不虚,可宋宁宗过于忠厚,无雄才大略,又有权臣当道,如何能成大业。” 顾正臣点了点头,上前一步,紧握拳头,浩然开口:“宋宁宗过于忠厚,无雄才大略,但我大明开国皇帝有雄才,有大略!身为大明子民,身为臣子,我难道不应该找出一条路来,辅佐皇帝,打下大明不朽,国祚万年之基?!” 中年人深深看着顾正臣,目光中流露出赞赏之色,微微点头:“说得好!读书郎,你叫什么名字?” “顾正臣。” “哦。” 中年人眉头一抬,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那你认为,这世上当真有王朝不朽之法?” “一定有!”顾正臣正色道,面带犹疑之色:“只是……” “只是什么?” 中年人沉声。 顾正臣深吸一口气:“只是这一条路若真的存在,定是史书不曾见闻。一旦做起来,出格的事怕是不少,即使有心去做,怕也会违逆规制,招来祸端!没有闯荡的勇气,谁敢披荆斩棘开出一条新的道路来?” “那就想清楚了,若你能找对路,皇帝未必不能准你出格一次!”中年人说完,含笑转身走向西长安街,走出没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看着顾正臣,威严地补充了句:“前提是,你真的能找到王朝不朽,国祚永年的钥匙!” 第五十五章 年轻的二品武将 风擦过秦淮河的水面,裹着如水的凉意吹过大中桥两岸 顾正臣不由地打了个冷战,这才发觉后背已湿,额头也渗出了冷汗。 刚刚的中年人,好强的威势! 是他吗? 顾正臣有些拿不准,就容貌而言,并非流传的猪龙之相,奇丑无比,但毫无疑问,他的颧骨隆起,下巴微长,这倒是贴合史书的记载。 威严沉着,魁伟笃定,出口豪迈,又有禁卫在侧。 是他吗? 顾正臣抬手摸了摸额头,看向西长安街的远处,转身走至渡口,找了一艘船,返回客栈。 皇城,坤宁宫。 马皇后拿着针线,一如寻常妇人缝补衣物,与郭宁妃说着话,突然门外传来洪亮的声音:“妹子。” 郭宁妃起身,看着马皇后,笑道:“如此晚了,陛下还来看皇后,可见情深。” 马皇后放下衣物,与郭宁妃上前道了万福礼。 “郭宁妃也在。” 朱元璋抬手免礼。 马皇后见朱元璋绷不住的笑意,对郭宁妃打趣道:“陛下这是遇到喜事了,你看,他绷不住了。”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走到桌旁坐下,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晚朝之后,朕微服出宫,探访京卫军士老弱,看看赐下的冬布是否足数发放。在回宫途中,遇到一个有趣的读书人,皇后也知晓。” “臣妾也知?” 马皇后有些意外。 “未曾谋面,已听其名。” 朱元璋笑着,见马皇后猜不出来,便起身比划着使用掠子时的动作。 马皇后顿时想起来:“陛下所言,就是那掠子举人顾正臣吧?” “掠子举人?” 郭宁妃疑惑地看着朱元璋与马皇后。 朱元璋又坐了下来,对郭宁妃说:“皇后说得没错,就是那位掠子举人。往日里,百姓割麦皆是镰刀,一日不过二亩,可使用掠子,一日可收六亩。朕已给北方府县下了旨意,冬日少征徭役,多造掠子。” 郭宁妃感叹不已:“一日可收六亩,陛下,这可是利民大好之事。臣妾听闻,夏收时,许多庄稼都因收不及时被风雨打在地里,百姓无奈,只能从泥土里扣出一点点麦子,样子凄惶……” 朱元璋连连点头,接过马皇后端来的茶碗:“夏收就是与天争时,何况掠子省时省力,确实有利于民。” 马皇后坐下,拿起针线与袍子:“这顾举人来了金陵,还被陛下给遇着了,可见还是有几分缘分。陛下说他有趣,趣在何处?” 朱元璋吹了吹茶碗,品了一口,笑道:“他立在桥旁沉思,朕上前询问,他竟说要找一条王朝不朽、国祚永延之路,哈哈,朕有天下,谋臣猛将无数,可无人想过此事,就那刘伯温、李善长,也从未敢想过王朝不朽。” 马皇后肃然,重复着:“王朝不朽,国祚永延?” 朱元璋凝重地点头。 郭宁妃问:“那陛下信他?” 朱元璋微微摇头:“一个年轻举人,有些才思罢了,想要让朕信他,只这两句话还远远不够。只是他点醒了朕,想要江山万代不朽,就得大着胆走新路。” 没错,走新路! 前朝人不敢做的事,朕要做。 前朝人不敢杀的人,朕来杀。 只要威胁到江山万代,朕不介意送他们离开。 只是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马皇后看着朱元璋脸上浮现出阴狠,连忙说:“兴许此人当真能辅佐陛下,找一条不朽之路。不知陛下打算如何用此人?” “吏部已安排好了,让他去句容当知县。” 朱元璋收回心思,平和地说。 马皇后淡淡一笑:“能提出王朝不朽、国祚永延,已不是寻常之才。” 朱元璋知道马皇后在规劝自己重用人才,给顾正臣知县给低了,起身道:“他若是连句容都治不好,那王朝不朽、国祚永延就是妄谈之言,朕不惩他已是宽容。” 郭宁妃掩嘴而笑:“皇后,陛下这是给他个机会,看看他到底是否有真本事。” 马皇后微微点头。 夜深。 皇宫已是静谧,朱元璋却无睡意,闭着眼低喃:“这世上,当真有万年不朽之法吗?顾正臣,朕也在找寻答案……” 翌日。 天不亮时,早朝已开始。 议事之后,朱元璋返回华盖殿途中,看向亲军张焕:“调查清楚没有?” 张焕连忙回道:“陛下,已调查清楚。顾正臣此行入京与梁家俊同行,梁家俊之父梁恒与国子助教开济有过故交,昨日两人去开济家中饮酒做客,开济设宴清简,遵旨四菜一汤,并无违制。顾正臣出现在大中桥,纯属偶然,目前居留在贡院旁的宝源客栈。” “没去吏部报道?” 朱元璋微微皱眉。 张焕心头一紧:“没有,兴许是刚入京,距离中秋又近……” 朱元璋冷厉地看了一眼张焕:“你最近——有些多舌啊!” 张焕连忙请罪。 朱元璋冷冷看了一眼张焕,安排道:“让刘伯温来见朕。” 张焕应声,长嘘一口气。 走出宝源客栈,顾正臣带顾诚、孙十八,走在金陵的大街小巷,享受着不多的自由与散漫。 街市上,摆摊设肆,卖力得吆喝,招揽买家,路人停下脚步,为些微小利争执不下,构成了街道的喧嚣与热闹。 走入一条巷道,喧嚣渐远。 清幽的巷道如同羁绊的绳,牵连着千家万户。 无论岁月别去春秋几重,人们总可以循着这份羁绊,走向归处。 传过巷道走出,喧嚣又扑面而来。 不知不觉,顾正臣到了洪武门外。 洪武门向南,直通正阳门,向北则是千步廊,千步廊左右是中书省、五部、大都督府,尽头是承天门,承天门之后是端门、午门与皇宫。 洪武门街口很是热闹,售卖之物与聚宝门的竹、木、柴、薪不同,此处多以鸡、鹅、鱼、菜为主。想来也是方便官老爷回去的时候捎带一点菜回家吧。 顾正臣准备买一条鱼回去,让客栈做一顿好的,正在讨价还价,远处就传来了马蹄声,顾诚、孙十八连忙拉着顾正臣避在一旁。 二骑骏马踏在官道之上,发出哒哒地声响。马匹之上,驿使弓腰,手中勒着缰绳,口中喊:“捷报快传,闲杂让路!” 百姓听闻,纷纷避开。 一挑着担子的老人行动迟缓,已是来不及躲开,驿使情急之下,骤然勒起缰绳,战马突然收力,背上的驿使没个防备,翻过马头,重重摔在地上,战马受惊,双蹄腾跃,几乎站立而起。 另一名驿使魏生见状,连忙呵住战马,翻身而下:“陈三,陈三醒醒!” 可名为陈三的驿使倒地,已是没了呼吸。 “大夫,可有大夫?” 魏生扯着嗓子喊,见无人应声,顾不上再牵马,跑向千步廊。 老人见死了人,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担子里的菜洒落一地。百姓不敢靠近,生怕招惹祸端。 “老爷。” 顾诚见顾正臣走了出去,连忙喊了声。 顾正臣走到陈三身旁,俯下身,探了探呼吸,已没了呼吸,手指放在脖颈处,也没了动静,伸手撑开陈三的眼睛,见瞳孔并未放大且未涣散,脸色凝重地跪在陈三身旁,活动着手腕。 真是难为人,后世也就上过一堂急救课程,连实操的机会都没有,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就在顾正臣将双手叠放在陈三的胸口时,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住手!” 顾正臣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方正脸庞的年轻人急匆匆走近,身穿绯袍,胸口补子为狮子,此人眼睛大而明亮,眼神坚定有力,下巴线条分明。 “王大夫,快去医治。” 年轻人厉声下令。 身后跟着一个提着药箱的长者,还有四名带刀护卫。 顾正臣看向年轻人,深吸一口气,此人到底是谁,看着似不到三十年纪,却已位列武将二品! 莫不是李文忠? 不对,李文忠和徐达都在北面,这段时间北元不并老实,何况李文忠是一品大都督。 王大夫连忙上前,查探一番,无奈地起身,看向年轻人:“都督同知,他人已死。” 魏生伤心不已,跪在陈三不远处垂泪自责。 “兴许,还有救。” 顾正臣跪着,直起腰,左手掌根放在陈三胸骨下三分之一位置,右手平行重叠压在手背上。 “人已死去!” 王大夫有些不愤,有人竟质疑自己的判断。 年轻人看着顾正臣,目光犀利地问:“你说他还没死,你有把握把他救活?” 顾正臣调整了下呼吸:“你再废话,他就真的要死了,都让开点!” 苍琅! 护卫抽刀上前:“你敢对都督同知不敬?!” 顾正臣才不管什么都督同知,此人不是溺亡,不需要清理口鼻,很可能是重摔之下闭气,不能再耽误下去,猛地发力开始按压,口中默数着次数。 年轻人抬手止住护卫,看着陈三被按压不断起伏的胸口,又看向顾正臣,只见此人似是耗费了很大力气,才开始没多久,人已是大汗淋漓。 顾正臣也感觉到了气力消耗很大,并不敢停下来,一次次地按压,汗水从脸颊滑落。 周围寂静无声,围观的百姓也愣愣看着。 “给我活过来!” 顾正臣咬牙坚持,头甩动,豆大的汗珠飞出。 第五十六章 沐英:陛下,有个神医 顾诚、孙十八脸色有些发白,这可是朝廷驿使,摔死也就摔死了,老爷你也担不了什么责任。可如今非要出手,人若是救不回来,很可能会被连累。 对面可是站着一个二品武将,大都督府的都督同知,这等人物定是朝廷中的大人物,兵权在握! 王大夫一脸不忿,看着陈三毫无动静,开口讥讽:“人都死了,何必如此折腾。都督同知,此人如此折伤尸体,当真合适吗?” 年轻的都督同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汗透衣背的顾正臣,此人如此拼命做一件事,总不可能是故意折损死人! 一双明亮的眸子里,透着沉着与智慧。 突然! 百姓中传出惊呼声,年轻的都督同知紧上前两步。 顾正臣看着缓缓睁开眼的陈三,力气一泄,向后躺去,孙十八、顾诚连忙上前搀住。 陈三眨了眨眼,感觉嘴唇很是干,想起自己的使命,喊道:“捷报快传,闲杂让路。” 只不过声音沙哑无力,一句话,带得胸口隐隐作痛。 魏生跪爬过来,看着“死而复生”的陈三,擦了擦眼泪:“陈三,你,你……” 王大夫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满脸不可思议。 百姓更是惊叹。 “你感觉如何?” 年轻的都督同知俯身看着陈三。 陈三刚想起身,就感觉胸口似乎被人捶过,从怀中掏出文书:“只觉胸口有些疼痛,并无大碍。都督同知,捷报,巩昌侯郭子兴、临江侯陈德进兵答剌海子口,遭遇胡虏,斩首六百余,生擒同佥兴都七百余人,获牛、羊、马千余!” “好,你且下去休养。魏生,好好照顾陈三。” 都督同知接过捷报文书。 魏生将陈三扶了起来,对陈三说了两句,陈三知顾正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跪地感恩。 顾正臣喘着粗气,艰难地笑了笑,看了一眼吓呆了的老人:“他是老人家,行动不便,这件事不要责怪他。” 陈三点头,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在魏生与陈三离开之后,都督同知看着一脸汗水的顾正臣:“在下沐英,敢问神医尊姓大名?” “是你?” 顾正臣有些惊讶。 “你认得我?” 沐英有些意外,看着眼前人,并无半点印象。 顾正臣苦笑。 未来的西平侯沐英啊,云南沐氏家族就是他的子孙后代!只不过此时的他,还不是西平侯。 此人可以说是朱元璋、马皇后最亲近的三义子之一,另外两人是朱文正、李文忠。至于朱元璋其他的义子,如周舍、保儿(平安)、金刚奴、买驴等,只是用作心腹,并非作为亲人看待。 李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朱文正是朱元璋的侄子,而沐英,是朱元璋唯一非血亲且最器重的义子。在朱标还没出生之前,在沐英八岁的时候,就成为了朱元璋、马皇后的义子,视如亲生。 “听闻大名,在下顾正臣,见过沐将军,我可不是什么神医,只是一寻常读书人。” 顾正臣勉强站立行礼。 沐英不信:“不是神医,又如何能令死人复活?” 顾正臣摇了摇头:“人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死了。若是在昏死短时间内施救及时,或可能救回来。” “神医!” “我不是……” “那你如何解释?” “我……” 沐英打量着顾正臣,轻声说:“顾神医可愿入太医院?” 顾正臣瞪大眼:“你要杀我?” 沐英疑惑:“何解?” 顾正臣恢复了些体力,无奈地说:“我连什么是黄莲都分不清楚,还太医院,出点差错,那就是太平间了。沐将军若没事,就此告辞。” 沐英跨步伸手拦住,思虑了下,又有些不妥,收回了手:“顾神医可以起死回生,医术通神,可否留个住处,若有空暇,我定登门拜访。” 顾正臣看着并不张扬,颇有些彬彬有礼的沐英,笑了笑说:“中秋节之前,你可以到宝源客栈来找过。过了中秋节,就去句容县衙找我吧。” 沐英睁大眼:“句容县衙?” “蒙受皇恩,授句容知县。” 顾正臣说完,行了个礼,准备离开这里。 沐英看着要走的顾正臣,喊了句:“你这身体也太弱了,有机会我教你习武,强身健体,你教我救人医术,如何?” 顾正臣止住脚步,回身看向沐英:“你认为我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可以七日速成?” “呃……” 沐英满脸黑线,就你这身板,还练武奇才,废柴也比你强啊。 顾正臣转过身,抬起手喊道:“我喜欢吃鱼。” 沐英笑了,看着离去的顾正臣,拿着捷报文书入宫求见。 华盖殿。 朱元璋正在与刘伯温叙旧,畅谈过去的风云岁月。 刘伯温终于感觉到了久违的关怀与重视,在一番谈论之后,忍不住劝告:“陛下,迁都中都绝不是上上之选。臣老矣,此言出自肺腑,绝无私心。” 朱元璋原本高兴的脸上浮现出阴沉:“你可知中都宫城、禁垣城墙、宫殿已是完工,明年便可营造外城墙、国子学,不出三年,中都便可竣工!耗费无数,你现在劝朕收手?” 刘伯温看着坚持己见的朱元璋,暗暗叹息:“陛下是大明王朝的陛下,不是淮西乡党的陛下,光宗耀祖在门楣,何必非要迁都至凤阳。” 啪! 朱元璋拍案而起,怒喝:“刘基!” 刘伯温连忙跪下:“老臣莽撞也是为大明万世之基考量,还请陛下恕罪……” “万世之基?” 原本要发怒的朱元璋,突然消弭了愤怒,脑海中闪过昨夜与顾正臣的对话。 为了王朝不朽,国祚永延! 刘基此人并不坏,他在大是大非上并没有怀揣私心,对时局的判断有时候比自己还精准,他有着可怕的智谋,睿智的目光! 凤阳,确实存在着先天不足。 虽说那里“前江后淮,有险可恃,有水可漕”,但夹在中间平原地带,实际上还是无险可守,而且凤阳不是干旱就是洪涝,日子就没安生过几年,移过去的百姓,许多都困顿不堪。 前些日子,还有匠人作乱。 凤阳,朕选错了吗? 朱元璋挥了挥手,平和地说了句:“退下吧。” 刘伯温很是意外,这桌子都拍了,到嘴边的责怪咋就没影了? 先走为上。 刘伯温谢恩之后,退出华盖殿。 内侍通报:“陛下,都督同知沐英求见。” 朱元璋点头,看着行礼的沐英,脸上浮现出笑意:“既然入了宫,说完事就去看看皇后和太子吧。” 沐英送上捷报文书。 朱元璋看过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很好。” 沐英肃然:“前些日子,先有故元左丞相忽都屯兵天池山,想要入寇。太原卫指挥史常守道率骑兵夜袭,将忽都斩杀。随后有太原右卫千户冯铭等收回河曲县、宝德州等地,今又传来巩昌侯、临江侯捷报,边关将士作战勇猛,当嘉奖封赏。” “放心吧,该他们的功劳,朕不会亏待。” 朱元璋说完,便低头处理政务,见沐英并不谢恩离开,不由抬起头问:“还有事?” 沐英开口:“确有一事。陛下,今日送捷报驿使陈三冲入洪武门时,为避百姓不慎摔在地上,王大夫前往救治,言陈三已死。” 朱元璋皱眉:“驿使传报,方有消息畅通,他们出了意外,不可不厚恤。朕记下了,会着兵部处理。” 沐英连忙说:“陛下,臣要禀告之事,是这陈三在王大夫判定已死之后,被人给救活了。” “哦,当真有此事?” 朱元璋有了兴致。 沐英凝重地点头:“臣亲眼所见,就在当场。” 朱元璋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哪位神医,太医院院使孙守真?” 沐英摇头,肃然说:“那人说,他叫顾正臣,是一未赴任的句容知县。” “顾正臣?” 朱元璋惊讶不已,脸色有些精彩,呵呵两声之后,才说:“又是他!” 沐英小心地询问:“陛下知晓此人?” 朱元璋摆了摆手:“详细说说。” 沐英便将当时见闻仔细说过,就连顾正臣“我喜欢吃鱼”的话也没有遗漏。 朱元璋皱眉:“王大夫如何说?” 沐英叹息:“难以置信,不敢言说。” 朱元璋看向是内侍:“去,把驿使陈三、王大夫给朕找来!还有,让孙守真也来一趟。” 内侍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不久之后,孙守真、王大夫、陈三入殿。 朱元璋看向王大夫:“你当时确定陈三已死?” 王大夫惶恐不已:“回陛下,小人仔细查看过,陈三当时确实已无呼吸,亦无脉搏。” 朱元璋看向活得好好的陈三:“你身体无碍?” 陈三不敢抬头:“回陛下,小人只觉胸口微疼,并无不妥。” 孙守真感觉到朱元璋的目光,走向陈三,把脉之后,收手对朱元璋回报:“陈三只是胸口被大力按压,留下轻微作痛,将养五日应无大碍。” 朱元璋看向孙守真,目光锐利:“为何王大夫判他已死,而顾正臣却能把人救活?难道说,这世上当真有起死回生的神通?” 第五十七章 大郎,该喝药了 翌日。 顾正臣从疲惫中醒来,感受着酸痛的胳膊,不由苦笑。 这副身体,着实太差。 早年间兵荒马乱,逃命入山,营养不良,好不容易安家滕县,又是整日读书,固穷有节,既不收庄稼,也不砍柴火,以致于文弱不堪。 得锻炼啊。 万一哪天因为发烧感冒,惊动了孟婆,非要喂自己一碗汤咋整…… 宝源客栈。 掌柜正翻看账册,时不时拨动下算盘,伙计正擦拭桌凳,听到门口有动静,伙计看去,只见门口出现了两名魁梧的军士,盔甲在身,腰佩长刀,面色森冷,大踏步走来:“掌柜,可有一位名作顾正臣的住在此处?” “军爷?” 掌柜脸色一变,连忙走出来说:“军爷要找人,且坐下稍候,待我查明便安排伙计去寻。” “快点!” 军士声大。 掌柜记忆中是有这么一位姓顾的,还给自己还价来着。查明房号,安排伙计去请。 伙计不敢怠慢。 梁家俊跟着顾正臣走了出来,见来人是全副武装的军士,不由地瞪大眼,看向顾正臣:“你这是惹什么麻烦了?” 顾正臣淡然一笑,走上前,拱手道:“在下顾正臣。” 为首军士打量了下顾正臣,抱拳,声音粗犷:“标下五戎,都督同知沐英护卫首领,奉命邀请顾神医登门赴大鱼宴。” “都督同知,顾神医?” 梁家俊有些凌乱,看向顾正臣的目光充满敬畏。 梁家有点关系,也只是找几个文人谈谈天气,问候下长辈,可你竟然与大都督府的武将有关系。 行啊,隐藏得够深! 怪不得父亲梁恒几次告诫,要好好跟着他混,感情这顾家的水,比梁家想象的更深。 顾神医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会医术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顾正臣看向一脸疑惑的梁家俊:“梁兄,可愿意跟我一起去赴大鱼宴?” “不,不去了。” 梁家俊紧张地拒绝。 自己不是武将,混的是国子学,和武将混在一起算什么事。何况人家邀请的是你,没提我的名,这要去了,被人一大脚踢出去多难看。 都督同知啊,大都督府的实权人物,没事还是不要见的好。 顾正臣留下顾诚、孙十八,跟着五戎走出客栈,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五戎一声令下,车夫拍了拍马,车轱辘转动起来。 沐府位于中城,估衣廊以东,香铺营街以西,北面是鸡鹅巷,算得上是热闹繁华。 马车停下时,沐府的大门已然打开,门口站着两名威风凛凛的军士。沐府管家谢芳立于门内,见马车停稳,迈门槛走出来迎接,免不了一些场面话。 沐府整洁宽敞,小路曲直分明,树木对称,如列队之军。 不见垒石环山,更无雕梁画栋,整个府邸透着朴实无华,整齐有序。 “顾神医,老爷在后院训武场等候。” 谢芳引路。 顾正臣看到一个独臂之人正在担水,不由皱眉。 谢芳似乎看穿了顾正臣的疑惑,解释道:“不瞒顾神医,府中下人多是战场上淘下来的伤残老弱。都督同知心善,怜悯军士,这才招入府中,给他们个活计。” 顾正臣看向谢芳,这才注意到此人左手竟只有半个手掌,不由地肃然起敬:“沐都督同知有大义。” 谢芳正色:“能跟着都督同知,是我等之幸。” 顾正臣对沐英心生好感,要知大明立国,是一场又一场战争打出来的,而每一次战争结束之后,都会有伤残军士。 史书都在关注帝王将相,没有记载这些伤残军士都去了哪里,如何生活。 可以想象,一个残疾军士,带着几匹布、几百斤粮食,几贯钱的赏赐回到家中,自此成为累赘,即无谋生手段,也无谋生之能,日复一日等死是何等的煎熬! 他们也曾是英勇无畏的军士,曾是杀敌报国的猛士,到最后,只能在无人关注的角落,凄冷地死去。 沐英看到了这些,他伸出手,将一些人从凄冷中拉了出来,给了他们再生的机会。 这样一看,蓝玉未来收养上千个手脚完好,又能舞刀弄棍的义子,从为人品性上就不如沐英。 顾正臣走在后院的长廊中,看着不远处的训武场。 训武场南面扎有十几个草人,地上有马蹄踩踏出的坑洼,东西有影墙,北面摆着兵器架子,上面也没有十八般武器,只有刀、枪、剑、斧,旁边还挂着三张弓与箭壶。 长廊尽头,是一六角亭。 沐英正在阅览《六韬》,听闻动静,见顾正臣来了,连忙将书放在石桌上,起身拱手:“顾神医。” 顾正臣还礼:“沐都督同知。” “你去安排下早膳。” 沐英对管家谢芳吩咐,然后拉着顾正臣坐下,带着几分歉意:“一早就来邀请,实在是因相见恨晚……” 顾正臣直白地说:“确定不是怕我反悔不教?” 沐英有些郁闷,你这也太直接了吧。 读书人不都是花花肠子,弯弯绕绕一个金陵城才开始说正事,你小子是不是读书人,咋不按套路说话。 顾正臣拿起桌上的《六韬》,随意翻看,念道:“军中有大勇、敢死乐伤者,聚为一卒,名曰冒将之士;有勃气壮勇暴强者,聚为一卒,名曰陷阵之士;有学于奇正、长剑、稠弧,接武齐列者,聚为一卒,名曰锐骑之士……” 沐英听得连连点头,看着沉思的顾正臣:“你也懂兵法?” “不懂。” 顾正臣干脆利索地回答。 沐英有些郁闷,不懂你念“练士十二卒”干嘛,害我以为遇到了奇才。 顾正臣放下《六韬》,皱眉说:“我虽不懂兵法,但觉得强军之路,只靠这练士十二卒,这《六韬》远远不够。” 沐英眼神一亮,起身施礼:“还请先生教导。” 不耻下问,善于学习,这恐怕是沐英不可多得的优势。 顾正臣不敢受礼,避开之后,走向训武场,指着远处的草人说:“我心中的强军,譬如弓弩,可以居在远处,消灭一切来犯之敌!若弓弩不能担此重任,那就应该用火铳,火炮。” 沐英听闻,目光中有些失望:“火炮笨重,不利急行。火铳击杀缓慢,一击之后敌人已近,无力还击。” 顾正臣站在弓前,伸手摘下,入手微沉,弓身长三尺,弦长二尺三寸,抽出了三根箭,一次性搭弓弦上,对准南面一个草人:“火炮笨重,你就不知道造点小型火炮,可以一个人扛着走的?火铳击杀慢,你就没想过,弓一次可以射一支箭,也可以射三支箭,就像这样……” “嗯?” “我去!” 顾正臣深呼吸,再次拉动弓弦,弓弦只微微动了动,连个像样的弧度都没有…… 沐英看着脸涨得通红的顾正臣,小心翼翼地说:“那什么,你拿的是二石五斗的弓,要不试试那一把一石的……” 五戎识趣地递上去一把弓。 顾正臣重新搭箭:“弓能一箭三矢……我……靠……” 该死! 古代的弓这也太费力气了,你妹啊,这还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 沐英看向五戎:“给他拿把五斗的弓。” 五戎苦着脸:“咱府上没五斗的大弓,要不把小少爷那把一斗小弓给他拿来?” 沐英想了想也是,就顾正臣这体质,也只能用儿子的弓了。 不久之后,不满六岁的沐晟哇哇大哭,娘亲啊,有人抢我的弓…… 顾正臣终于拉开了弓,一箭三矢,结果一根箭都没飞出十步远,还有两根直接掉在了脚前面,看得沐英、五戎目瞪口呆,你这箭法,想说好,我们都找不出来词啊。 沐英心思急转,上前夸赞:“顾神医这射箭的姿态,还真是不同凡响……” 顾正臣咬牙切齿。 古代的武将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这双臂若没有一两百斤的力气,连个弓都拉不动。像自己这体格,也就只配和六岁的孩子玩一样的弓…… 沐英看着地上零落的三根箭,一道闪电划过脑海,顿时明白过来,激动地伸出手抓着顾正臣的肩膀,摇晃着说:“你,你的意思是说,火铳可以制造为三个孔,一次发射三个孔的铁石?是啊,我怎没想到这一点,若当真可行,火铳作战大有可为啊!” “疼,疼……” 顾正臣感觉肩膀似乎被两只铁钳给抓住,自己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再这样摇下去,自己胳膊都要废了。 “住手!” 一声清亮地声音传出。 沐英回头看去,不由地瞪大眼,连忙上前行礼。顾正臣直抽冷气,胳膊很疼,估计是被捏淤青了。 来人紧走两步,到沐英近前低声说:“你我无须多礼,今日我是奉父皇的命而来,莫要泄露身份。” 沐英连连点头,看来陛下对起死回生的神通还是很重视,要不然也不会派太子亲自前来。 “你就是顾正臣?” 朱标上前,来回打量。 顾正臣痛得很,顾不得其他,开口就是:“你又是谁?” 沐英刚想说不得无礼,朱标毫不介意地笑了笑:“我叫朱大郎。” “大郎?” 顾正臣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一个躺在床上姓武的男人,旁边还有一个端着汤药的美女子,正柔声细语:“该喝药了……” 第五十八章 打劫朕的儿子 使不上力气。 顾正臣恶狠狠地瞪向沐英,沐英尴尬地搓着手。 朱标哼哼两声,今天来这里,是打算观瞻观瞻传说中起死回生的神通,可谁想你沐英这么厉害,直接把神医干废了。 沐英苦笑地解释:“方才顾神医说起,火铳可效仿弓一箭三矢,我想了想,火铳若是制为三眼,打造出三眼火铳,岂不是杀敌利器?” “三眼火铳?” 朱标看向沐英,饶有兴趣。 沐英比划着构想中的三眼火铳,甚至连一次击发三眼铁石与分开三次击发都构想了出来。 这是个真正的火器天才。 顾正臣很是敬佩沐英,在朱元璋手下,此时擅长使用火器作战的只有邓愈、沐英两个武将,而沐英在未来,还将发明火铳“三线战法”。 这是一个聪明睿智的年轻人。 倒是那个朱大郎,二十左右,和自己年纪相仿,长得倒是挺好看,不过也是个书生模样,弱不禁风,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看沐英对他的态度,这个年纪,这个姓氏,又是大郎,其身份呼之欲出,不是朱标怕是没人了。 沐英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按此行事,定能倍增杀伤!” 朱标微微点头,认真地说:“我看可行,你拟文书奏报,着匠人打造测验。” 沐英应下,看向顾正臣:“这是他的功劳。” 朱标走上前,对顾正臣说:“他也是一时兴奋,误伤了你,这样吧,我命人去请大夫看看,莫要怨恨于他。” 顾正臣看着朱标,面带惊愕之色。 沐英礼贤下士,没架子也就罢了。 你朱标可是太子,竟也如此温润如玉?这样,不太合适吧。 不对。 顾正臣见朱标眼神坚毅,毫无波澜,不由地后退一步。朱标不是文弱,他是外柔内刚,修的是外儒内王之道! 作为大明最强太子,身体上的文弱,绝不是他的性格与内在!他为沐英开脱,却不意味着他自己低了头。 从他的神情、举止来看,他只是在做一件寻常的事——伸手保护身边的人。 这,才是朱标的强大之处! “无妨。” 顾正臣故作大方。 不大方也不行啊,总不能找朱标、沐英要汤药费、精神损失费吧…… 沐英作难过的样子说:“看样子今日是没办法教导你习武了。” 顾正臣白了一眼沐英,走向亭子,坐在石阶上:“你们不就是想学起死回生之术,我教,只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朱标、沐英同时问。 顾正臣咧嘴一笑,伸出四根手指:“我要四十贯钱。” “啥?” 朱标瞪眼。 沐英张嘴。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看向顾正臣。 你丫的是不是读书人,不知道读书人以利为耻,要的是两袖清风,流芳百世,你竟然把这种起死回生的神通换钱,你还算不算人? 我呸,高看你了啊。 那啥,四十贯钱够不够,不够我们再加点? 顾正臣连忙摇头:“只要四十贯钱,这是陛下欠我的,我得拿回来。” 朱标剧烈咳了几声,拿不准地问:“你说陛下欠你四十贯钱?” 顾正臣点头:“没错。只不过我一个区区举人,实在是没办法也没胆量找陛下讨要,既然你们要学本事,那就把这笔钱出了吧,给了钱,我就教。” 朱标脸颊有些抖动。 你还知道自己是区区举人? 陛下怎么可能欠你四十贯钱,你不把事说清楚怎么行,事关陛下清誉。 “你且说清楚,为何陛下会欠你四十贯钱?” 沐英知道,今日之事需要原原本本说给陛下听,这若不问清楚,估计得抓他回去问话。 顾正臣开始了悲情讲述:“洪武五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一幅举人冒雪千里赴京赶考图就此刻画出来,那个北风凛冽,那个瑟瑟凄惶,那个期待,那个准备,人都站在贡院大门口了,就等着考试去了,突然旨意来了,也不给发遣散费。回家的路,那个北风呼啸,那个悲伤欲绝,那个…… 朱标、沐英被感染了,没想到当时竟还造成了如此悲壮的一幕。 “这四十贯钱,咱们出了!” 朱标应下,总得为老爹的“错”买单。 沐英点点头,你爹也是我爹,这笔钱我出了,顶多下个月吃几顿咸菜。 顾正臣很是满意,直接找老朱要不合适,找老朱的两儿子要,没人说不出啥事来,何况这笔钱要得光明正大,不怕人查。 “麻烦管家找一个完好的鱼鳔来。” 顾正臣看向谢芳,吩咐道。 谢芳没有问缘由,见沐英、朱标点头,转身就去安排。今日正好后厨杀鱼,鱼鳔就有现成的。 没多时,谢芳便带来鱼鳔。 顾正臣捏了白色的鱼鳔,里面有气体,然后看向朱标、沐英:“在教之前,我需要先告诉你们,这并非起死回生之术,而是叫做心肺复苏,只适合用于突然呼吸、心跳骤停的抢救。” “心肺复苏?” 朱标品味着。 顾正臣微微点头:“心脏主脉搏,肺部主呼吸,一旦人突然失去呼吸,失去脉搏,可用此法来抢救,时间越快越有可能抢救回来。你,躺下。” “喊我?” 五戎看向顾正臣,很是郁闷。 顾正臣问:“你不躺下,谁躺下合适?要不沐都督同知,朱大郎躺下也行……” “我躺!” 五戎打了个哆嗦,可不敢让这两位,至于管家,算了,还是自己吧。 “脱下铠甲,还有上衣,露出胸膛。” “这……” “按他说的做!” 沐英沉声。 五戎不敢怠慢,有眼力劲的管家谢芳已找来一个席子铺好。 顾正臣看着五戎隆起的胸肌,还有一道长过半尺的伤疤,伸手指向五戎胸骨中下三分之一的位置:“这里是人体的心肺所在,在人没了呼吸、脉搏时,心肺没了动静,就如这鱼鳔。但如果用力按压,你们看鱼鳔,施加力量时,鱼鳔中间的气会跑向两端……” “这就是心肺复苏的奥秘,当按压此处时,心脏与肺部会将内部的气传送给大脑、四肢,在人昏死一百个呼吸内,还是有希望救活。” 朱标有些难以置信:“如此简单?” 顾正臣摇了摇头:“说简单,基本如此,但需要记住按压深度,按压频次。若情况紧急,还可以辅助以口渡气之法,配合心肺复苏更佳……” “何为以口渡气之法?” “就是嘴对嘴吹气……” “呃,缘何救陈三时不见你以口渡气?” “他是个男的!” “先生的意思是,若是个女子,便可以口渡气?这岂不是占人便宜,登徒子行径?” “救人要紧,谁还管得了那些……沐英,你再问我就不教了……” 朱标见状,连忙说:“还请先生详细教导,事关救人,不可大意。” 顾正臣将操作要领全都说了个遍,朱标、沐英又询问多次,拍着五戎的胸膛就要试验,五戎有些痛苦,自己一个护卫,咋就成了“尸体”…… 沐英没有欺骗顾正臣,安排了大鱼宴,朱标跟着蹭了一顿饭,吃得那个香,看得顾正臣在想,大明的太子应该还没实现吃鱼自由。 朱标小心地抽出一根鱼刺,对顾正臣问:“这些神奇之术,从何而来?” “民间所得。” 顾正臣用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回答。 沐英不在意东西怎么来的,在意东西怎么用,谁来用,想着顾正臣对火器的看法,问:“你之前说,可以制造一种轻型火器,一个军士可以随身携带的,这样会不会牺牲射程与威力?” 顾正臣点了点头,认真地说:“变小变轻,在射程和威力上自然要弱一些。但是,弩有弩的好处,弓有弓的优势。在一些山林较多的地方,只要能用大角度抛射火石,就能毁伤敌寨,总好过用军士的命去填好吧。” “对极,对极!” 沐英称赞不已。 朱标见顾正臣对火器一道似很有见地,开口说:“若你有心研制火器,想来他也是可以将你留在金陵的。” 沐英点头。 此人若愿留在军中研究火器,兴许能大有所为。 顾正臣当即拒绝:“朱大郎莫要害我,我要做的是辅政之臣,开万世之太平,怎么能做匠人去。” “辅政之臣?” 朱标眼神一亮,含笑点头:“我倒是有些期待。” 沐英伸出拇指:“他日堂官之中,当有你一席之位。只是莫要贪腐,小心刀子落下,一切皆休。” 顾正臣拍着胸膛,义正严词:“我和罪恶不共戴天!” 饭后,五戎找来马车,送顾正臣回客栈,马车里传出了数钱的声音…… 华盖殿。 朱元璋听着朱标、沐英的奏报,哈哈大笑:“这小子竟然敢打劫朕的儿子,朕还无话可说。” 沐英有些同情:“他也是凄惶……” 朱元璋摇了摇头,双眸闪过一丝精明:“他是个小骗子,冬日来时,说凄惶点朕信,可他回去的途中已是三月份,早已春暖花开,何来寒风呼啸?” “啊……” 朱标、沐英有些郁闷,感情当时听得太入迷,被他给忽悠了。 “这就是他的起死回生术?” 朱元璋拿着文书,仔细看去。 朱标、沐英点头称是。 “你们下去吧。” 朱元璋看着离开的两人,传唤近卫张焕:“去刑部提一些待决死囚,丢水中试试这法子。若当真能活,减他们罪行一等。” 两个时辰后,张焕回报:“陛下,十名死囚溺于池水,判定已经呼吸、脉搏,按顾举人之法当时施救,有八人活了过来,两人溺亡……” 第五十九章 朱标,你小子得锻炼身体 顾诚、孙十八对自家老爷敬佩万分,出去吃顿饭,还能赚来个四十贯钱。 顾正臣关了房门,躺在床上心有余悸。 和沐英、朱标这等层次的人打交道,着实耗费心神,生怕说错一句话惹来灾祸。毕竟他们身后站着的是朱元璋,一个难以琢磨揣测、心思不定的帝王。 从今日接触来看,朱标确实“孝友仁慈”,并没有端着太子的尊贵,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而是为人平和,礼贤下士。 至于沐英,为人寡笑,却不寡言,智量有,性情并不那么沉毅,兴奋起来喜欢抓着人晃悠,下次需要保持点距离。 傍晚,梁家俊终于等到顾正臣出来,笑呵呵地上前问东问西,那意思是,苟富贵,勿相忘,通俗点解释: 拉兄弟一把。 顾正臣将事情春秋一番,大概说个清楚:“就这样,沐英想用武学换救人之术,你想想,若我身怀武技,腰挂宝剑,日后遇到响马贼、盐徒……” “你,练武奇才?” 梁家俊笑得很假。 就你这身板,连四里路一口气都走不下来的人,还想学游侠? 顾正臣大包大揽:“梁兄若想要一起修习武技,我可以帮忙引荐。” 梁家俊连连摇头:“我还是多看看四书五经吧。” 翌日,沐府训武场。 沐英指着兵器架:“刀、枪、剑、斧、弓,你想学哪一门武技?弓就算了吧,那把小弓被我儿子拿回去了,谁动就哭。” 顾正臣审视着,没几招防身是不行啊,大明不那么安全,维稳工作还得抓啊。 霸道的刀? 算了吧,人都霸道不起来。 兵器之王的枪,这倒是不错,但这玩意讲究力道,就自己这胳膊腿…… 斧头? 这玩意更不能学,自己职业不是砍柴砍瓜的,何况这玩意太暴力。 顾正臣走向兵器架,将剑取下。 黑漆剑鞘,蝙蝠剑格。 红色剑穗,黑线剑柄。 苍琅—— 剑出,一道寒光刺眼。 瞳孔微凝,剑身上的霜花纹路显现出来。 剑长三尺,锋芒毕露。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 顾正臣拔出长剑,立于胸前,肃然说:“书剑飘香,方为男儿本色。我要学,就学这剑法!” 沐英微微点头,看向五戎:“教他。” 五戎走上前,接过顾正臣手中的剑,严肃地说:“看好了。” 顾正臣刚刚点头,五戎脚步轻动,剑已挥动,口中振振有词:“剑之所指,身势随之!剑走轻灵,不封不架不沾而进!” 剑光闪动,招式凌厉,腾挪敏捷。 看得出来,五戎是个高手。 五戎收剑而立,然后走向顾正臣,递上剑,开口道:“练吧。” 顾正臣瞪大眼:“你教完了?” “完了。” “第一招是什么来着?” “我……” “左腿还是右腿,剑指哪里?” “小心剑!要不,咱先换一把玩具剑先学着?” 沐英抬手摸着额头,完了,又得哄孩子了。不久之后,沐晟又哭了,是哪个家伙又抢了自己的木剑,有完没完了…… 一个时辰后,五戎满头大汗地看着喝茶的沐英,这家伙就不是学武的料啊,连哪只脚踩哪里都记不住,只想耍剑装帅…… 沐英低下头看兵法,不管,人家已经交出了救人神通,说啥也得教会一招半式,你作为护卫首领,你不来谁来,我来不成? 五戎上过战场,杀过不少鞑子,可像是今日这般疲惫还是少见,教了两个时辰,已是心力憔悴。 顾正臣倒咬牙坚持着,总不能一套也学不会,句容那里山多,万一冒出来个山贼,万一有个恶霸,万一…… 不管了,至少需要会一套连招。 午饭后,五戎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拉来近卫张培,说让他教导一位练武奇才,张培大喜,这是好差事啊。 半个时辰后,张培就有点想跑了。 从未见过如此不堪调教之人,这还练武奇才,我呸,废物也不是这样废的。 顾正臣也郁闷,明明看会了,可偏偏手废了…… 习武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何况顾正臣连基本体能都跟不上,全靠着一口气支撑。 次日再来,依旧步伐凌乱,剑的用法令人恐惧…… 三日再来,小小的沐晟都开始鄙视顾正臣了,躲在远处看着,就这个家伙,先抢了自己的弓,又抢了自己的剑…… 这一日,华盖殿。 翰林侍讲学士宋濂手握书卷,迈着步伐,对仔细听讲的朱元璋说:“朝廷者,天下之本。人君者,朝廷之本。而心者,又人君之本也。人君能正其心,湛然清明,物莫能惑,则发号施令罔不有臧,而朝廷正矣……” 朱元璋仔细听着,悉心受教,听到入心处,提笔写下。 治国理政,不同于开国征战,需要的是智慧。而获取智慧最好的方式就是看书,听课,掌握前人经验,以史为鉴,以其他朝代兴衰为鉴,方可治理好大明。 朱元璋重重收笔。 自己读书不多,文化不高,许多读书人看不起咱,觉得入朝廷丢身份,什么“王公甘久辱,奴仆尽同升”,这是变着法子骂咱是奴仆翻身啊。 还有一些人在等元廷反扑,等着咱的江山被鞑子给灭了,回到元朝。 检校说,江西广信府贵溪县儒士夏伯启叔侄二名,人各截去左手大指,以遗不为明王朝所用! 好啊,你们一个个承认元朝是天命,不承认大明是天命! 一个个宁愿跪在元廷鞑子胡虏脚底下,也不愿意为我朱元璋所用,既是如此,你就不是我大明顺民,不是我朱元璋的子民! 父母能生你,但你的命,是朕的! 不愿听大明的差,那就死吧! 砍掉你们的脑袋,抄家! 宋濂见朱元璋已经神游四海,也只好收声:“陛下,今日经筵已结束。” 朱元璋回过神,看着有些苍老的宋濂,起身说:“今日是朕不对,经筵时竟出了神,今日要少吃一碗饭,以示自罚。” 宋濂连忙说:“陛下日理万机,岂可减了膳食。” 朱元璋摆了摆手,走向宋濂:“宋先生是太子赞善大夫,有教导督查之责。最近半年来,你认为太子表现如何?” 宋濂没有惊慌,徐徐回道:“太子用心修习,已有儒风。待人以诚,礼贤下士,又富有主见,善于发现他人不足,勉励更正……”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太子进步斐然,朕心甚慰,你们这些东宫先生用心了,过三日是中秋,当与家人共饮啊。” 宋濂感激:“老臣谢陛下赐团圆之福。” “下去吧。” 朱元璋走向龙案,准备处理政务,见长随宦官王越端茶而来,开口问:“太子在何处?” “回陛下,去了沐府。” “找沐英,他们兄弟二人倒是亲近。” “陛下,听闻太子去沐府,是为了看顾举人习武。” 朱元璋抬起头,有些好奇:“看顾举人习武?朕没记错的话,顾正臣只是一个读书人。” 王越低着头,轻声回:“兴许如此,才有可看的地方……” 朱元璋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起身说:“随朕换上便服,也去沐府看看。” 沐府。 朱标已经笑不活了,顾正臣这个家伙读书在行,这练武还真是一丁点的天赋都没有啊。 这都练了五天了,连一套连招都不会,剑倒是会拿,可就是脚跟不上,破绽太大,这要真与人对决,还不被人一剑斩下。 看那凌乱的步伐,还真是顾得上手,顾不上脚。 朱标看着训武场,里面多了一些木桩,底下还挖了个坑,上面用渔网罩着,不远处还有个独木桥式的木板,再向南,还有一堵木墙,几个高低的木杠,疑惑地对沐英问:“这训武场怎么多出来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 沐英看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顾正臣认为自己练剑练不好,是因为体能太差,这都是他要求的,说什么可以强化体能。” “你就不认为,自己不是一块练武的料?” 朱标有些好奇。 沐英嘘声:“殿下,他是个要强的性子,你看看,教导他的护卫都换了十八个了,可他始终没放弃。若直说,怕他接受不了。咱们就当不知道,反正他在中秋之后也会去句容当知县,没几日了……” 朱标想想也是,读书人都要脸,说他不行,这不是打他脸。 顾正臣虽然不是一块习武的料,却是一个不错的文臣,这两日与他谈论古今,受益颇多,加上此人没其他东宫官员那般恭维,处处谨慎,说起话来直接,让人舒坦。 沐英见顾正臣放下了剑,对朱标说:“看着吧,他开始特训了。” 朱标刚想点头,就见顾正臣看了过来,口中还喊着:“大郎兄,过来一起训练啊。” “喊我?” 朱标愣了下。 顾正臣擦了擦额头的汗,活动了下手腕:“是啊,你小子得锻炼锻炼身体……” “嘶。” 沐英深吸一口冷气,你竟然敢这样对大明太子说话,你,你太大胆了…… 第六十章 这是一套锻体术啊 朱标脸都黑了,我堂堂太子,你敢喊我小子,还说我该锻炼锻炼身体? 顾正臣认真地看着朱标,点了点头。 没错,喊的就是你小子。 知不知道,你身体文弱,缺乏锻炼,一场风寒将会要了你的命! 你想做洪武大帝之后的明君,需要一个健康强壮的体魄!不说像老朱一顿饭扒拉八个窝窝,至少也应该能跑个十里路。 沐英咳了咳,对顾正臣说:“他就不需要了吧?” “需要。” 顾正臣有些错愕,自己还没说出口,咋就有声音了。侧头看去,只见那日大中桥边见到的中年人一脸笑意地走了过来,双手扶在腰间:“让咱看,是需要锻炼锻炼。” 朱标、沐英见老爹来了,就要行礼。 朱元璋抬起左手,示意免礼,看向顾正臣,咧嘴说:“顾小子,我们又见面了。” 顾正臣有些紧张,没跑了,看朱标、沐英这两人的态度就知道,此人绝对是洪武大帝,见其身着儒生便服,拱手上前:“小子见过先生。” 朱元璋笑了笑,看向朱标:“你们不是要锻炼,就在此处锻炼,咱也看看。” “这个——不太合适吧……” 沐英想要阻止。 朱元璋坐了下来,随手拿起兵书,看向朱标:“你说合适,还是不合适?” 朱标不以为然:“锻炼体魄,强身健体,哪有不合适之说。” 沐英低下头,心中无奈:太子啊,你这是没看到他是如何锻炼的,这真不合适啊…… “还等什么,不是要一起锻炼锻炼,开始吧。” 朱元璋催促。 顾正臣看向朱标,努力让笑变得自然:“大郎兄,身体是革——做事的本钱,书少读一本没关系,身体可得强壮,要不然病倒了,岂不是误事更多。” 朱标看着顾正臣的身板:“我可不想被你这种文弱之人说教……” 顾正臣哈哈大笑,释放着紧张,然后引导朱标热身,朱标很不情愿地跟着顾正臣动作。 “扩胸运动。” “我说大郎,能不能放开点,你又不是女人,也没胸肌,总含着胸算啥……” 朱元璋正在喝茶,直接喷了出去,这个家伙说话竟是如此肆无忌惮。 沐英有点想逃…… 朱标很想一脚踢飞这个可恶的家伙。 “活动膝关节,顺时针,什么是顺时针,就是从左向右,不是左右,也不是前后……” “踝关节……” 朱标脸有些发红,总感觉这样做很丢人:“可以了吧?” 顾正臣点了点头:“现在,我们开始正式锻炼……” “啥?” 朱标以为的结束,却是开始。 顾正臣趴在地上,双臂支撑,侧头看向朱标:“愣着干嘛,跟着做啊。就这样,一个,两个……” 朱标看着姿态不雅的顾正臣,也不知道脑子里想到了什么了,脸更烫了,转身看向朱元璋,眼神中满是求救之色。 朱元璋端着茶碗,哼了一声,有些不满地说:“有始有终。” 朱标指着做俯卧撑的顾正臣:“这,这也太,太下作了。” 顾正臣直接趴在地上,连忙坐起来说:“大郎可不敢如此说,这项运动叫俯卧撑,可以锻炼人的上肢、腰部及腹部肌肉。” 朱元璋点头:“咱看顾小子说得没错,锻炼吧。” 朱标苦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趴在地上,双臂支撑,竟一个都没支撑起来,又趴了下去。 朱元璋只安静看着,这动作虽然不雅,但未必没用处。 标儿啊,不是咱说你,你这都成婚两年了,咱就没个孩子,得多努努力啊。 顾正臣教导着朱标俯卧撑的要点,还不忘提醒一句:“读书人最适合做这项运动,在书房就可以锻炼……” “闭嘴!” 朱标头冒汗珠,咬牙说。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然后招手喊来五戎和张培。 张培看着顾正臣躺在席子上,伸手按住顾正臣的脚踝,五戎看着朱标,一脸的愧疚,见朱标躺好了,这才轻轻摁住。 “这叫仰卧起坐,锻炼腹部力,双手抱在脑后,腰部发力……” “嗯……” 朱标腿开始颤,起不来…… 朱元璋原本是玩味的态度,但看着朱标如此吃力,不由地起身走近观看,见顾正臣完成了十个起身,看向五戎:“你来试试。” 五戎立即躺了下来,抱头,张培已摁住,五戎深吸一口气,开始仰卧起坐,一口气做了三十个。 朱元璋看着五戎,面色凝重:“如何?” 五戎正色道:“此法确实锤炼了腰部力量。” 朱元璋微微点头,指了指训武场,对顾正臣说:“完整走一遭,咱看看你到底是如何锻炼的。” 顾正臣暗松一口气,开始跑向训武场。 朱标站在朱元璋身旁,有些难堪地喊了声:“父皇。” 朱元璋看着扛着绳子,拖走木棍的顾正臣,又见他小心翼翼地通过了木板桥,钻入了渔网之下的泥地,费力地翻过木墙,又在高低杠上摆动了两下…… “标儿,这是一套锻体术啊。” 朱元璋毕竟是兵法大家,一手将军队带大,自然知道军队训练之法,也清楚军队战力的高低,是由所有军士的战力决定! 强大的军队,需要日复一日的训练,且需训练得法! 朱元璋认真起来,严肃地说:“朕在年初时,下旨各卫所将士,务必以时练习武艺。骑卒必善驰马射弓及枪刀,步兵善弓弩及枪,定下奖惩规矩。可现在看来,只关注军士刀、枪、弓、弩是不够的。军中训练力士,多为举石,年年有受伤者。倘若能引入这一套锻体术,打熬体魄,未必不能强军!” 朱标有些怀疑这锻体术的作用:“父皇想将这一套锻体术引入军中,这不妥吧,你看顾正臣弱如鸡子……” 朱元璋也有些奇怪,难道说这锻体术,还能把人给锻炼成顾正臣这般? 沐英见状,上前直言:“陛下,这套锻体术是顾正臣才设的,臣观察过,对强身健体裨益良多。只是……” 朱元璋皱眉:“只是什么?” 沐英指了指渔网柱及其之下的泥土:“只是臣愚钝,如何都想不通,为何设这么一个东西,难道咱们的军士要匍匐前进不成?” “问问他就知道了。” 朱元璋见顾正臣走来,已是浑身大汗,问出了沐英的疑惑。 顾正臣看了一眼,郁闷了,后世这种设计是为了避火力打击,现在冷兵器时代,这样匍匐前进不是给人当垫子踩、靶子射…… “哦,这个——是防备北元的火铳,听闻元廷军中尚有一些火铳兵。” 顾正臣解释道。 朱元璋笑了,不错,这倒是考虑周到。 只是你小子听的是哪一年的消息,元廷大军都跑沙漠里吃沙子了,拿什么打造火铳,拿什么制造火药,他们的火铳兵,现在已经成了铁棍子兵喽。 “这锻体之术,是你揣摩出来的?” 朱元璋盯着顾正臣,一双目光锐利,直指人心。 顾正臣不敢直视朱元璋,侧身看向训武场中的东西:“我认为,既然要增强体魄,那就应该增强全身每一处肌肉,所以针对双腿、腹部、胸部、双臂,都设计了训练之法……” 没办法,不承认自己整出来的,没人可以给自己背锅啊。 朱元璋很是满意,指了指武器架旁的两个长形沙袋问:“那又是何物?” 顾正臣取来一个,绑在腿上:“佩戴沙袋跑步锻炼,更能增强力量,一旦卸下,则行军速度更甚。” 朱元璋接过另一个,摸了摸:“这里装的是沙土?” “没错。” 顾正臣答道。 朱元璋看了看沙袋与训武场里的东西,看向沐英:“在小教场中挑选出二百军士,转训这类锻体术,一个月后观其变化。若有效,则推至军营卫所。” “是。” 沐英肃然答应。 朱元璋看着顾正臣,笑了笑问:“中秋将至,可有安排?” 顾正臣摇头:“游子在外,何有中秋。” 朱元璋看向沐英:“咱看你与沐英、大郎有缘,对火器、练兵、治国颇有见地,不妨多走动走动。” 沐英很识趣地说:“不妨在离京之前,暂住府上,也省去来回请。” 朱标见父皇朱元璋也重视顾正臣,甚至准他一个文臣与大都督府的武将多走动、多接触,也招揽道:“中秋时,不妨来我宫中作客,赏月论说治国之道。” “咱看行,就这么定了。” 朱元璋不容朱允炆反对,转身走入长廊。 朱标、沐英行揖礼送朱元璋,顾正臣行礼在侧。 直至看不到朱元璋的影子,三人才收礼而立,朱标说了句有事,先一步告辞,沐英说有军务处理,也跟着跑了…… 顾正臣看向五戎,五戎打了个哆嗦:“我肚子疼,张培你留下。” 张培:“我……”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又拿起剑来:“张护卫,来教我用剑吧。” 张培苦涩不已,你丫的能不能换回木头剑,我害怕你这剑法,鬼都不知道你下一步是刺还是砍,还有你这步伐,能不能走点心,剑能不能拿稳,你练的不是飞剑啊…… 第六十一章 九九歌,沐英在挖坑 宝源客栈。 顾正臣沐浴之后,洗去一身疲惫,命顾诚点了些酒菜,请来梁家俊。 看着有些局促、放不开的梁家俊,顾正臣亲自倒了一杯酒,端给梁家俊:“梁老于顾家有大恩,梁兄更是在这一路上对我照料有加,这些正臣都记在心中,绝不敢忘。” 梁家俊已知晓顾正臣明日会搬离客栈,暂居沐府直至赴任句容,毫不掩饰地羡慕:“不成想你竟有如此好的运气,他日部堂高坐,可要多提携提携。” 顾正臣举杯,笑道:“再如何,我还是一个七品知县,不在金陵之内。倒是梁兄,人在国子学,交友广泛,未来可期。” 梁家俊点头。 顾正臣说得对,他很清醒,此时再如何风光,再如何交好金陵中人,他也不是金陵的官,别人就是想提携,也不容易。 而国子学,随着停罢科举变得尤为重要,朝廷将会在这里选出更多的人进入官场。身为国子助教,若能教导出几个侍郎、尚书级的学生,借着师生关系,他日未必不能平步青云。 一杯酒后,梁家俊倒满酒,看向顾正臣:“正巧,开叔已经帮我寻觅了一处住宅,明日便可搬入。今日分开,他日再会,还是故交,愿顾小兄弟前程似锦,高官得坐!” 顾正臣举杯:“愿梁兄桃李天下,早入庙堂。” 酒筵散尽,人走南北。 次日一早,梁家俊先行搬离,顾正臣目送其离开。不久,沐府护卫张培带人来到客栈,将顾正臣主仆三人送至沐府。 管家谢芳将顾正臣等人安置在西厢房,妥当之后,回报冯氏。 “顾举人喜欢吃鱼,就安排后厨,这几日多备些。他算是老爷至交,违不了规矩。” 冯氏是沐英正室,沐春之母,为人和善,知沐英这两日忙碌军务,而沐春、沐晟又年幼无法待客,便亲自过问,安排管家好好招待,不可怠慢。 “夫人放心。” 谢芳答应道。 训武场。 顾正臣再次开始训练,咬牙坚持。接连几日,浑身已酸疼的厉害,此时不能放弃,也不能中断。 张培看着投入的顾正臣,目光中浮现出一丝敬佩。 他是文人,本就文弱,骨子里却透着不服输的干劲,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哪怕是疲惫不堪,也没有喊累,也没有休息! 这里没有人监督他,督促他,他一个人靠着自我约束、自我意志在训练!这样的人,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愿意为渴望的结果付出全部的努力!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读书人! “就是你抢了我弟弟的弓和剑?” 顾正臣看过去,好一个俊俏少年,十岁出头,肤色白皙,双眸明亮,一脸稚嫩,手中还抓着一柄长枪。 “你把我弟弟惹哭了,我要你道歉。” 沐春将枪指向顾正臣。 顾正臣看向护卫张培,这个家伙竟然看白云苍狗也不看自己一眼。 “纠正下,我还没见过你弟弟,怎么可能会抢他的弓和剑,下命令的是你的父亲,动手的是五戎和张培,主谋、从犯都轮不上我,你找我道歉,这应该算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冤枉好人吧?” 顾正臣见沙袋取下来,丢在地上。 沐春看向张培:“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张培想了想,好像,没问题。 沐春见张培点头,有些郁闷地收回长枪,突然感觉不对劲,又指向顾正臣:“但这些都因你而起,你是罪魁!” 顾正臣哈哈大笑,拍手称赞:“看得出来,你还蛮聪慧。” “那是自然,先生都夸赞我聪慧。” 沐春小脸一扬,满是骄傲。 顾正臣点了点头,看向不远处的阁楼,开口道:“既然你那么聪慧,想来是一个君子。我是读书人,你要为你弟弟出气,是不是应该用读书人的法子。” “没问题,你若输了,你要给我弟弟道歉。” 沐春一口答应。 顾正臣微微点头:“你若输了,别怪我把你的剑也抢走。” “我才不会信你能赢。” 沐春很是自信。 顾正臣指向阁楼:“只要你能精准测出那座阁楼的高度,我就给你弟弟道歉,如何?” 沐春转身看去,那座阁楼,是父亲沐英专门修的避暑楼,站在上面,可以瞭望整个沐府院子。 “这有何难?” 沐春直接答应,看向张培:“你,爬上去看看有多高……” 张培瞪大眼,我的少爷啊,这是你们之间的比试,用不着我吧,何况我也爬不上去顶端啊。 半个时辰后,沐春满头大汗。 家里的尺子也真是,为何只有三尺长的尺子,就不能弄个几丈长的尺子? 这破楼修的时候为啥盖了个顶,顶上面为啥还安一个头,害我测不了! 梯子也是,干嘛不弄高一点,全都是破矮的梯子! 沐春气呼呼地,恨不得将这座阁楼给拆倒在地,一点点给量出高度来。 顾正臣悠闲地喝着茶,看着上蹿下跳,忙东忙西的沐春,听到身后传出脚步,回头一看,见沐英到了,便起身拱手:“沐都督同知来了。” “他在干嘛?” 沐英回礼之后,看着自己的儿子正在往阁楼上丢绳子,绳子一端还绑着一块小石头。 顾正臣解释一番。 沐英爽朗一笑:“欺负沐家大少爷,你算是头一个啊。” 顾正臣摇头,面色变得严肃起来:“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沐春少爷,解决问题需要讲究方法。方法不对,事倍功半。方法对了,事半功倍。” 沐英收敛笑意,看向顾正臣:“讲究方法,这就是你救人之术、锻体之术的由来吗?” 顾正臣没有说话。 沐英了然。 问题就像是一扇门,有些门上了锁,需要找对钥匙才能打开。 沐春郁闷不已,根本就测不出来精准的高度,见沐英来了,委屈不已:“父亲,孩儿被欺负了,这就不是一件可以做到的事……” 沐英安抚着沐春,看向顾正臣:“说出你的法子,让我儿子心服口服。” 顾正臣看了看阁楼的影子,又看了看沐春的影子,笑着说:“这件事其实很简单,阁楼的高度、影子之间的关系,与人的高度、人的影子的关系是一样的。测出自身身高与影子长度作除法,再乘以阁楼影子的长度,则是其高度。” “《九九歌》你应该熟悉吧,一九二九,相逢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觱篥;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五九四十五,太阳开门户……九九八十一,犁耙一齐出。《孙子算经》记载,凡除之法,与乘正异。这些算法,先生也应该教导过一些吧。” “世上万事万物,总有其规律可寻,有其法可依。用圣人的话来说,就是格物致知,穷极本源。你如今年纪还小,但你要记住,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没有找对的方法。是吧,沐都督同知?” 沐英肃然点头,看向沐春,威严地说:“还不给先生行礼!” 沐春记下,深施一礼:“弟子受教。” 顾正臣笑道:“其实,想要知道这楼高多少的方法很多,甚至可以找建造这座楼的匠人询问,每一处建筑,都有它的规制。只是,有时候人需要靠自己的智慧来解决难题。” 沐春连连点头:“若先生不嫌弃,可否详细说说九九歌与乘除之道。府中王先生虽教导一些,但我并不甚明了。” 顾正臣清楚,作为将门之后,可以不识字,但基本的算数还是需要掌握,后勤多寡,兵丁数量,里程时辰,都离不开筹算一门。 只是沐春毕竟年幼,今年不过十一岁。 顾正臣欣然答应:“那就从九九歌说起吧,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就开始用九九歌来算数,当时的人们从九九八十一说到二二如四,后来说到一一如一,乘法之道……” 沐英站在一旁,听得入神。 相对于府上请来的王先生,顾正臣似乎更适合当先生,他似乎对筹算一道很是精通,随手在地上比比划划,就能将复杂的筹算简单化,他所讲述的筹算学问,与《九章算术》等典籍中不同,却又暗合。 “老爷。” 五戎走至沐英身旁,低声喊了声。 沐英见五戎面色凝重,便走出一旁询问:“何事?” 五戎低声禀告:“陛下传了口谕,让大都督府将上个月俘虏而来的鞑靼将士二千二百五十余人,安置在应天府六合、句容、江浦等五县之内,改其胡姓,归为顺民。” 沐英微微皱眉,有些担忧:“六合、句容、江浦等地就在金陵附近,若他们乱起来,朝发不需夕时便入金陵!如此岂不是危险?” 五戎不敢说话。 这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命令。 沐英挥了挥手:“陛下既然传了口谕,那就照办吧。只是这样一来,容易苦了当地百姓。等等,你说这里面也有句容县?” “是的。” “句容么?” 沐英看向正在给沐春讲解问题的顾正臣,缓缓地说:“大都督府不可能违背圣意,不过却可以调协下分配人数。你说,若是将一千二百余人安置在句容的话……” 五戎喉结动了动,脸色有些难看,看了一眼远处的顾正臣:“老爷,一旦这些人乱起来,他可能会死啊……” 第六十二章 莫要看我吃瓜 八月中秋,太阳渐西。 太子妃常氏端坐在妆奁前,侍女仔细画好峨眉,又在秀发之上插上一根梅花钗,一根莲花步摇,再没做其他妆饰。 “赞善大夫宋濂宋先生那里可有消息了?” 太子妃开口询问。 侍女苏秀轻声应道:“回太子妃,宋先生儿孙皆在金陵,今日月圆之夜,想来是享天伦之乐,应不会来东宫了。” 太子妃起身,轻盈一笑:“不管来是不来,总要备着。还有太子宾客、太子谕德,他们之中有些人并未带家眷留居京师,这中秋夜,在东宫过倒能少些感伤凄惶。” 苏秀称是。 太子妃想到什么,轻声说:“太子入宫之前嘱托,要在黄昏时差人去沐府接一个名作顾正臣的举人来东宫赏月。苏秀,你可知此人是谁,为何本宫从未听闻过。” 苏秀疑惑地摇了摇头:“奴婢也未听闻过。” 太子妃摇了摇头,没有多想,只觉得太子器重:“三年来,这是太子第一次嘱托务必请来之人,着人去一趟沐府吧。” 苏秀答应,安排东宫宦官看时辰去请。 沐府。 顾正臣佯装震惊:“你说朱大郎是太子?” 沐英凝重地点头:“你前几日着实大胆,若非太子大度不怪罪,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个中年人,该不会是?” 顾正臣不安地问。 沐英拱手向北:“那是陛下。” 顾正臣深吸一口气,坐在了椅子里,低着头不说话,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装像了,朱标、朱元璋的身份已经猜到,震惊的劲早就过去了…… “沐都督同知,此时吏部衙署还有人吗?” 顾正臣起身问。 沐英有些警惕:“你要做什么?” 顾正臣一脸苦相:“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去吏部办理官凭,赴任句容当知县去……” 沐英有些不敢相信:“你,你竟然要逃跑?” 顾正臣摆了摆手:“以我的身份来论,留在金陵才是逃兵,去句容,这是前进,何来逃跑一说,不行,我得马上走,顾诚,收拾行李……” 沐英咳了咳,看着要跑路的顾正臣,轻声说了句:“太子请你去东宫做客,陛下应允,你若不去,即违背了圣意,又忤逆了太子,别说跑句容去,就是跑回滕县,也得抓你回来治罪。” 顾正臣无语转身。 沐英含笑道:“多少人巴不得与东宫扯上关系,成为太子的入幕之宾,你倒畏惧起来了,晚了,准备准备去赴中秋宴吧。记住,说话要小心,千万不要得罪太子宾客、太子谕德,更不能得罪太子、太子妃……” 顾正臣无奈,只好去西厢房准备。 黄昏时分,东宫宦官来请。 顾正臣上了马车。 东宫位于皇宫东侧,又名春和宫。 自东华门进入,向西是文华殿,向北便是春和门,进入春和门,就是春和宫。 宦官引着顾正臣走入一处庭院,院中青竹数枝,桂花正香。 长廊宽阁,视野开阔。 亭阁之中,已有五六人落座,侍女捧着月饼、瓜果送至。 宦官安排道:“太子尚在宫中,需晚些时辰回来,留下话,让顾先生随意,莫要拘束。” 顾正臣谢过,便走向长亭,对看向自己的众人行礼:“顾正臣见过诸位先生。” 众人行礼,面面相觑。 顾正臣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拿了一块月饼,走至走廊暗处,自顾自地享受起来。 太子宾客梁贞揉了揉眼,对一旁的太子宾客秦庸、卢德明、张昌等人说:“那人是谁,如此大胆!太子未至,竟敢先动月饼,无礼之人,怎来得东宫!” 秦庸眯着眼看去,没错,这个家伙竟然真的吃上了月饼,你妹啊,懂不懂规矩,懂不懂礼仪,主人家都落座,你一个客人先动筷子了,成何体统! 张昌讥讽道:“这应是乡野之人吧,你们也知道,朝廷察举人才,不少出自山野之间,狂狷惯了。” 卢德明连连点头:“只有如此,可解释此人粗鄙行径!只是,这种人不能留在东宫,陛下说了,教导太子,当以德行为主。如此之人伴在太子身边,何来德行之教?” “是极。” 众人齐声。 顾正臣自然听得到这群人说的话,毕竟又没有避着说,只是并不在意,太子都说了随意,那就随意点吧,毕竟这天都黑了,看这一桌子瓜果月饼,想来太子也没准备其他吃的。 大明此时的月饼,并不怎么美味,就是一松子饼或椒盐饼,里面加的馅就这么几样,松仁、核桃仁、瓜子仁,喜欢吃甜的加点糖,喜欢吃香的,弄点猪油进去。 像后世五花八门,不包装一块,包装五百的月饼,大明是没有的,此时过节也不送礼,送礼也不送月饼…… 中秋供月以饼,取团圆之象。 说白一点,明初的月饼更多是一种供品,吃是次要的,想要追求口感,还得等个几十年…… 便在此时,一个头戴蓑笠之人从远处走了过来,路过顾正臣之后,又退后两步,抬起头看着顾正臣,沉声问:“你是何人?” 顾正臣抬起头,将口中的月饼吞咽下去,起身行礼:“在下顾正臣,敢问先生是?” “你连我都不识,如何来的东宫?南世卿,你身为东宫带刀舍人,竟如此疏忽怠慢,不顾太子安危,我定奏报陛下,严惩你等!” 蓑笠之人大声呵斥。 南世卿听闻动静,连忙跑来解释:“李先生,此人是太子邀请而来的客人,并非我等怠慢。” 李希颜抬手向上推了推蓑笠,露出有些苍老的面容,盯着顾正臣看着,拱手道:“东宫太子宾客李希颜。” 顾正臣凝眸:“久仰,久仰。” 李希颜甩袖而过,丝毫不给顾正臣面子,梁贞等人见李希颜来了,纷纷站好行礼。 顾正臣坐了回去,丝毫不介意李希颜的古板与威严。 这个家伙别说自己的面子不给,就是连老朱的面子也不给啊。他是诸王子老师,不止是朱标,就是朱老二、老三、老四等人一起来了,也得恭恭敬敬喊一声“李先生”。 尤其是老二朱樉,因为听课不认真,直接被李希颜拿尺子体罚,打的不是手心,而是脑门。即使朱元璋心疼,恨不得将李希颜给砍了,但马皇后说了:“哪里有用尧、舜的标准,来教训你儿子,反使你发脾气的?” 就这样,李希颜课照上,尺子照挥。 连藩王都敢体罚的主,顾正臣可不敢记恨。 一轮圆月东升,天地之间开始变得澄净。 就在李希颜、梁贞等人赏月时,一声尖音从远处传来:“太子到。” 长廊之上,太子朱标翩然而来。 一个宦官见顾正臣站在前面,连忙上前拉到李希颜等人之后,众人齐刷刷行礼。 朱标虚抬右手,平和地说:“中秋之夜,赏月为先,这些礼仪就免了。周宗,把陛下赐下的桂花酒拿出来,分与李先生与诸位。” “谢太子殿下。” 众人起身。 朱标看到卢德明身后的顾正臣,笑道:“顾先生,何必藏在后面,来孤身边坐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惊讶。 梁贞难以置信,太子不先招呼李希颜李先生,不先招呼自己,竟然去招呼一个从未听闻过的人。 他算什么东西,缘何能坐到太子身旁? 秦庸、张昌等人更是不服气。 卢德明咬了咬牙,站出来说:“殿下,此人何德何能,可居殿下一侧?” 朱标刚想说话,顾正臣走了出来,抢先说:“殿下,此人所言极是,我无德无能,怎可居殿下一侧。” 朱大郎,你别给我拉仇恨了,没看到这群人已经想刀了我吗? “顾先生才华横溢,身负奇才,坐孤身边,也好畅谈古今,莫要推辞。诸位也都落座,该吃吃,该喝喝。” 朱标坚持,给了顾正臣一个眼色。 刀的就是你小子啊,都怪你,让我扩胸,让我仰卧起坐,让我俯卧撑,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老子读书之余还得锻炼身体,现在日子过得苦啊…… 梁贞看着走向太子身旁的顾正臣,坐在了太子右手边,脸色铁青,内心咆哮:这个位置应该属于我! 朱标看向左手边的李希颜:“李先生,今日中秋,是吟诗作赋,还是论说治国之道?” 李希颜瞥了一眼伸手去拿瓜果的顾正臣,摘下蓑笠:“中秋本该谈论诗词歌赋,以留华章。然今日遇到顾先生,倒想讨教讨教治国之道。” 梁贞近前一步:“是啊,诗词歌赋何时不可作,当论说治国之道,以长我等见识。你说是吧,顾先生,呃,你,你……” 顾正臣吃了一口西瓜,嗯,这个还不错,甜的很。 朱标看向顾正臣:“梁宾客问你呢。” 顾正臣摇了摇头,直言道:“我只是区区一介举人,如何懂治国之道。诸位畅谈,莫要看我吃瓜。” “你,你太无礼!” 梁贞有些恼怒。 这是东宫赏月,不是吃瓜大会,你丫的分不分场合。 朱标心情愉悦,看着顾正臣,目光中透着欣赏,如此真性情之人,身边少有啊。看看这些宾客、谕德,他们不是太严苛,就是太古板,亦或是小心翼翼,不敢笑谈…… 第六十三章 吃饭是最大的治国之道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梁贞背负双手,看向天上白玉盘,走至庭院之中,肃然沉声:“秋思当为国,何必归入家。殿下,微臣以为,治国之道,当为政以德。《论语》中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又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施政以德,收揽万民之心。万民顺服,尧舜盛世将至……德为大器,匡民心,夯社稷之基!如此施政,当是天下之幸!” 朱标连连点头,称赞:“为政以德,是仁君之本。” 秦庸、张昌等人纷纷称赞。 梁贞高兴不已,看向顾正臣:“顾先生以为如何?” 顾正臣将瓜片放到桌子上,伸手又拿起一块,笑着说:“梁宾客是吧,说得在理,在理。太子殿下,这瓜不错,你也尝尝。” 梁贞脸色铁青。 朱标见状,看向王仪:“王先生多才,不妨也说上一说。” 王仪将目光从瓜果上移开,吞咽了下口水,要礼仪,不能在这种场合吃东西,起身清了清嗓子:“治国之道,当德主刑辅,明德慎罚。孟子有云,治之经,礼与刑。董仲舒曾提出,刑者德之辅,阴者阳之助。微臣以为,治理天下,当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 朱标深以为然。 王仪说罢,坐了回去。 梁贞看着自顾自吃东西,毫无教养的顾正臣:“顾先生以为王宾客所言如何?” “是极,是极。” 顾正臣简单地回答,低头继续吃瓜。 梁贞咬牙切齿,太子啊,你这都请的什么人,就一吃货,邀他来这里作甚,不是破坏气氛吗? “李先生。” 朱标看向李希颜。 李希颜呵呵笑了笑,走向中庭,对月思索片刻,认真地说:“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治国一道,当识民惟邦本,本固邦宁。陛下开国以来,重民生,兴水利,固国本,才有今日国泰民安之大局……” 众人纷纷称赞。 不同主张,不同观点,在满月东宫中畅谈碰撞。 每个读书人都对盛世有着自己的理解,也有着自己的政治主张与渴望,何况这种畅谈事关每个人在太子心中的印象,日后太子登基,必会选择与他心思契合的理念治国。 到那时,东宫属官将会成为朝廷重臣。 无论是太子宾客还是太子谕德,皆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唯有众人拿不准深浅与背景的顾正臣,吃吃喝喝,重复着在理,是极,佩服…… 如此之人,怎可居太子一侧! 梁贞很是不满,待所有人说过之后,便盯着顾正臣:“顾先生想来有大才,不妨说说治国之道,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那意思是说,你有啥本事就亮出来,没本事,就自觉点让开位置,别丢人现眼。 顾正臣拿出手帕擦了擦嘴与手,终于吃饱了,太子也真是寒酸,你不请客吃饭,好歹等我用过晚饭再来请,就这几个瓜几个饼,算什么中秋宴…… 朱标看着顾正臣,缓缓说道:“顾先生,东西也吃了,桂花酒也喝了,是不是应该说说你心中的治国之道了,莫要忘记了你出的那道难题。” 难题? 众人疑惑。 顾正臣清楚,朱标说的是“王朝不朽、国祚永延”的难题,这件事自己只给朱元璋说过,看来老朱曾与朱标讨论过自己,说起过大中桥的事。 “太子殿下,我并没有什么好的治国之道。” 顾正臣坦然直言。 朱标凝眸,深深看着顾正臣。 李希颜不言,目光盯在顾正臣脸上。 梁贞已是坐不住,起身嘲讽:“连治国之道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格坐在此处?” 顾正臣看向梁贞,冷冷地说:“我坐在这里的资格,不是我拥有的,而是太子殿下给的。梁宾客似乎认为,你能在此处,全靠你的能力与学识?” “你!” 梁贞语塞,脸憋得通红。 李希颜看着言辞锋利的顾正臣,也不愿梁贞受辱,毕竟是东宫宾客,开口道:“太子既给了你位置,你是不是也应该对得起太子的器重?” 顾正臣起身,对朱标轻施一礼,走至中庭之中,正色道:“我说了,我没什么好的治国之道。只是受太子邀请而来,又坐于太子之右,若不说个一二,你们质疑我的学问无所谓,若是质疑太子的眼光,倒是我的罪过。既如此,那我就说几句吧。” 朱标拉了下衣襟,认真地看向顾正臣。 李希颜注意到了朱标的动作,不由得暗自惊叹,太子除了面对皇帝与宋濂时,很少如此正襟危坐,他竟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做了这个动作。 此人到底是谁? 太子又是在哪里遇到过此人,身为东宫宾客的自己,竟毫无所知! 梁贞冷笑地看着顾正臣,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样来。 顾正臣看向众人,直言道:“你们诸位的治国之论皆是字字珠玑,令人敬佩。只是我有点不同的看法,治国的目的是什么?是国泰民安,是盛世宏图,还是基业永存?治国一道,是宽,是严,是刑,是德,在我看来,并无太大关系!” 梁贞顿时笑出声来:“呵,听听,这算什么说辞,太子殿下,如此之人,岂能坐在东宫中秋宴会之上,当叉出去!” 张昌等人也议论纷纷。 治国之道,怎么可能与宽严、刑德无关? 此人空谈妄谈,若影响了太子,岂不是害太子行为不正,害大明施政无法? 卢德明站出来怒斥:“胡说八道,不知所云!” 李希颜紧锁眉头,看了看朱标阴沉的脸色,开口制止众人:“身为东宫宾客,太子谕德,连听完他人说话的心气、修养、耐性都没有了吗?都给我坐回去!” 梁贞、卢德明等人不敢与李希颜争执,只好退至一旁。 朱标看向顾正臣,严肃地开口:“继续说。” 顾正臣微微点头:“决定王朝之兴衰,社稷之存亡的,是德政吗?不是!是刑罚吗?也不是。无论宽松还是严苛,都非是决定王朝国祚的关键。依我之见,大明的治国之道,就两个字:吃饭!” 噗! 梁贞再次笑出声来,忍不住讥笑:“吃饭,哈哈,可笑至极。敢问顾先生,谁让你吃不起饭了?” 张昌摇头:“吃饭就是治国,真是贻笑大方。” 卢德明啧啧两声:“治国之道,岂是如此粗鄙,顾先生若不懂什么是治国,就不要谈论,也省得徒增笑资。” 李希颜瞳孔微微一凝,在众人的讽刺声中保持着冷静的思考。 他竟说治国之道是“吃饭”二字? 李希颜似乎抓到了什么,却怎么都不明晰。 “吃饭,就是你的治国之道?” 朱标止住了众人的聒噪,皱眉问。 顾正臣看向朱标,认真地点了点头:“没错,这就是我心中的治国之道!民为国基、谷为民命。治国首要纲领,当以吃饭为大。须知天下万民,所求不过是吃得起饭,吃得饱饭!若陛下能把天下人的饭碗填满了,把天下人的肚子填饱了,他就是超越尧舜的帝王!” “翻遍史书,诸位应看到,历朝历代之中,没有百姓参与的造反,成不了气候。而迫使百姓造反的根源,就是没饭吃!百姓不会在意君主采取的是宽仁还是严苛之策,他们在意的是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安稳过日子。只要让他们有饭吃,他们就认为皇帝是圣明的君主,是仁慈的君主!” “吃饭,就是治国最大的问题。解决了吃饭问题,无论是国富民强,还是巍巍盛世,威名远播,不过是水涨船高,自然而来!诸位在此畅谈仁政、德刑,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如何让百姓吃得起饭,如何让百姓不饿肚子。” 李希颜深吸一口气,这个顾正臣不简单啊,将复杂的治国之道,简化为吃饭二字,虽不足以解决所有问题,但不得不承认,若当真让所有百姓吃得饱饭,大部分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朱标肃然起身,微微点头。 顾正臣说得没错,吃饭才是最大的治国问题。 想想自己老爹,他就是因为没有饭吃才造反的! 试想当年,若他能吃得饱饭,家人不一个个活活饿死,老爹还会造反吗? 不,不会! 大部分能活得下去的人,不会冒险做活不下去的事。 大明,就是一群吃不起饭的人,带着一群赤贫的百姓,掀翻的元朝,开出来的新天地! 可转眼之间。 朱标不得不承认,老百姓似乎被出卖了。 除了最初跟着老爹打天下的人成为了新的贵族,吃得饱饭之外,还有无数人没有饭吃。而新贵族之所以吃饱饭,是因为他们拿的是百姓家的粮食。 不对,贵族不就应该欺压百姓,百姓不就应该供养贵族吗? 又不对,若是如此,大明和元朝又有什么区别? 皇室、勋贵、官员都在吃百姓,百姓在啃土地,若土地里啃不出来粮食,百姓就没饭吃,他们没饭吃,皇室、勋贵、官员也没饭吃,煎迫,搜刮,拿走百姓的一切…… 这,这不就是元末的前车之辙? 在这一刻,朱标的认知发生了碰撞,有了疑惑与不安。 第六十四章 太子朱标是一只笼中鸟 每天都吃饭,可把吃饭上升为治国之道的,只有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朱标深深看着顾正臣,虽然各中道理与关节自己并不甚清楚,但不要紧,有的是时间。 李希颜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对顾正臣深施一礼:“老朽眼拙,还请顾先生见谅。” 梁贞、张昌等人看着行礼的李希颜,惊愕不已。 虽说顾正臣所言有些道理,但也不至于你一个太子宾客行礼吧,何况你一把年纪,他才弱冠之年! 李希颜并不在意其他人怎么看,顾正臣所言,自己认为是对的,这就够了。 宾客王仪走了出来,站在了李希颜一侧行礼。 承认他人,不是卑弱,是强大。 细细寻思,顾正臣说得很对,帝王采取什么治国之道,那不是老百姓真正关心的,帝王是宽仁还是严苛,是官员关心的。 治国,治的不是官,是民,是百姓。 但看历史,看如今朝廷,治国之道,俨然成为了治官之道,治官场之道。 此人虽是年轻,可言辞犀利,见解超群,振聋发聩,令人深刻。 当此一礼! 顾正臣上前,伸手搀起李希颜、王仪两位宾客,有些惭愧地说:“不敢当。” 朱标拍着手掌,走过来感叹:“李先生,孤请来的贵客还过得去吧?” 李希颜肃然道:“殿下慧眼识珠,此人有大才。” 王仪听闻太子说顾正臣是“贵客”,眼珠一转,对朱标进言:“顾先生之言令人深省,明日东宫经筵,不妨请顾先生讲上一堂。” 顾正臣听闻连忙说:“没空。” “呃……” 王仪有些郁闷,你听清楚,是让你给太子上课,天大的事也得放一放啊,如此好的机缘,说不得因为一堂课受到赏识,被请入东宫当个太子谕德、太子宾客。 李希颜明白王仪的用心,也劝说:“顾先生,若是太子相邀……” 顾正臣摇头:“太子相邀也不行,明日我要去吏部办理官凭,办理之后,去当我的知县,实在是没时间停留金陵……” “知,知县?” 李希颜、王仪等人瞪大眼,梁贞、卢德明也张大嘴巴。 顾正臣此人虽然年轻,但还是有见识的,能提出吃饭是治国之道的人,绝非庸才,这样的人下放到地方当知县,是不是太屈才了? 再者,他当真不知道当知县好,还是当太子宾客、太子谕德好? 顾正臣不想继续留在金陵,这里是风暴的中心,老朱打个喷嚏,周围的人都得感冒,还是跑远一点,去地方上当个知县安稳一段日子。 虽然句容是天高皇帝近的地方,毕竟不是在金陵之内,风再大,也好过金陵。何况如今朝堂之上多是老狐狸,自己不下去历练历练,脸皮厚点,手段黑点,怎么和这群人拼权谋? 一个梁家俊,自己都看走眼几次,对上胡惟庸、朱元璋这等级别的,还不是分分钟被碾死。待在暗处,看看这些大佬如何过招,虚心学习,才是正途。 朱标走向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句容百姓困顿已久,你去当知县,能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吗?” 顾正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朱标说:“想要让当地百姓吃上饭,吃饱饭,就不能墨守成规,需因地制宜,以当地之长兴当地百业。只是我初入官场,担心破坏规矩,招来杀身之祸……” 朱标明白,顾正臣这是伸手讨要政策,他想要一个打破“成规”的许可! 但这个许可,朱标给不了他。 朱标背负双手,看向明月:“办理官凭,并非需当日离金陵赴任,你且等上两日,到时,孤会差人送你一程。” 梁贞、卢德明等人见顾正臣如此被太子重视,终收敛了轻蔑之色,在一旁笑呵呵地说着话,似乎之前的冷嘲热讽,并不是出自他们之口。 桂花酒,透着特有的醇香,醇厚柔和,余香悠长。 待赏月结束,朱标留下顾正臣,其他人纷纷退去。 带刀舍人周宗跟在朱标、顾正臣几步外,盯着周围的动静。 朱标停下脚步,看向周宗:“孤与顾先生说几句话,你在外候着。” 周宗应下,不再跟上前。 两人又走出一段距离,周围无人。 朱标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有些奇怪,虽与你只见了数面,却觉得与你说话比其他人更令孤舒坦。” 顾正臣看向朱标,眼底多了些许同情。 朱标,自大明开国的第一天起,就被立为太子。 那一年,他十四岁。 但在这很久之前,他身边已围绕了一群先生,日复一日教导,这个不行,那个不准,这样有失礼仪,那样不合规矩。 无疑,他成为了诸多先生们渴望的样子,温文儒雅,慈仁殷勤,颇具儒者风范,礼贤下士,尊师重道,虚心尚学。 朱元璋满意,宋濂、李希颜等人欣慰。 只是,所有人都将朱标看作太子,没有人想过,他还是一个青春少年,尚不到弱冠之年的年轻人。 他的叛逆期,被他一手掐死。 他生活在框框架架里,如一只谨小慎微的雏鸟,看得到外面,却享受不了外面的自由。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记录着,他的一言一行,会一字不差地传入朱元璋的耳中。 他是大明最尊贵的太子,一只笼中鸟。 顾正臣看向明月,压低嗓音:“陛下,百官,宾客,谕德,都对殿下寄予厚望,希望殿下有朝一日可以成为他们心中理想的君主。正所谓,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想来是这份沉重,压得殿下疲累。至于我,尚不是朝廷官员,更不会对殿下谆谆教导,兴许是这个缘故。” 朱标仰头,面露伤感:“确实啊,仔细想来,自我成为吴王世子之日起,身边就没一个人不再约束我,宦官,侍女,太子妃,谕德,宾客,赞善大夫,父皇,母后,都在告诉我,该如何坐着,如何走路,如何行礼,如何说话,告诉我什么时辰休息,什么时辰起来,就连与太子妃……” “你说得对,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孤是大明太子,这些沉重是孤应该承受的,只是有时候,孤想放松一下,如农夫放一放扁担休息片刻,可孤不能,也没有人会应许,稍有懈怠,就会引来责怪……” 顾正臣安静地倾听着,什么都没说。 此时的朱标,只是想找个人诉说,说出心中由来已久的委屈与痛苦。 他不需要安慰。 朱标毕竟是年轻人,如一块泥,被一群人捏来捏去,塑出他们渴望的形状,没有人问过这块泥,你想成为什么样。 “在官员面前,孤需要端着,在弟弟妹妹面前,孤还得做榜样,在父皇面前……” 朱标滔滔不绝。 这些话,不能给宾客说,不能给谕德说,不能给太子妃说,身旁的宦官、护卫更是不能说。 顾正臣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你没有背景,既不是出自淮西,也不是出自江浙,干干净净,说什么,都不会引起父皇的诘问与担忧。 明月,清风。 一口,双耳。 朱标感觉舒坦极了,长期萦绕心头的压抑终舒缓了许多,看向顾正臣,含笑道:“孤说的这些话,你都记住了?” 顾正臣摇头,坚定地说:“适才赏月太过入迷,竟忘记听了,有罪,有罪。” 朱标哈哈大笑,冲着周宗喊道:“送顾先生回沐府。” 顾正臣行礼道:“殿下,句容距离金陵不远。” 朱标明白顾正臣这是在说,下次想倾诉了,去句容,可身为太子,岂能轻易离开金陵,这座城,很大,大到难以走出去。 “去吧。” 朱标颔首。 乾清宫。 朱元璋没有唤妃嫔侍寝,而是在翻阅典籍。 夜风乱入,吹起凉意。 朱元璋抬起头,对宦官赵恂说:“去接下吧,东宫的文书到了。” 赵恂心中惊讶,听外面静悄悄,并无人走动,但皇帝发了话,赵恂不敢耽误,刚走至乾清宫宫门,就收到了东宫宦官送来的文书。 “陛下神人啊。” 赵恂感慨,将文书送至龙案。 朱元璋展开看去,里面记录着东宫中秋宴中众人的谈话,几乎完全复现了当时。 “吃饭?” 朱元璋盯着顾正臣的话,呵呵笑了笑:“这个小子倒是大胆,敢提咱穷困时的事。没错,当年咱但凡有一口饭吃,也不至于造反。” “吃饭是治国之道?这倒新鲜。” “没有百姓参与的造反,成不了气候!你是在转着弯给朕进言,让朕解决好百姓的饭碗问题吗?” “百姓不关心朝廷宽仁与严苛,这倒是,咱当老百姓时,只想着多打点粮食。看得出来,你对治国一道颇有见地啊。” 朱元璋将文书放在一旁,沉思良久,自言自语道:“心肺复苏,锻体术,吃饭为治国之纲要,听闻你还精通筹算学问,小子,你是越来越让朕好奇了。沐英下了决心,要在句容安置大量鞑靼俘虏,正好,你去句容当知县,若不能驾驭好他们,出了乱子,朕饶不了你!” 第六十五章 御史大夫陈宁的咒怨 天不亮,奉天殿内已开始奏事。 朱元璋端坐于宝座之上,听闻百官奏禀诸事,分析利弊,询问要务,剖决如流。 礼部尚书刘绍先跪奏:“陛下,天下僧尼、道士数量已是查清,合九万六千三百二十把人。如今释、老二教崇尚太过,徒众日盛,安坐而食,空耗民财,当严以管束。尤是僧寺数量,累年猛增,一县之内,民无五万,僧寺却已五座……” 胡惟庸瞥了一眼刘绍先,这个家伙怎么就不开窍,皇帝毕竟曾经在皇觉寺上过班,撞过钟,要不是皇觉寺发的僧袍破碗,皇帝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参加红巾军。 你让皇帝治理僧寺,不就等同于让皇帝忘恩负义? 果然。 朱元璋脸色一沉,缓声说:“此事朕知道了,刘卿退下。” 刘绍先暗暗叹息,起身站了回去。 看来陛下还没认识到释、老二教的危害,任由其壮大,只能喂养一群闲人啊。 和尚除了白天敲木鱼,晚上撬功德箱,还能干嘛? 道士除了白天做法师,晚上打坐,还能干嘛? 这群人给大明王朝带来不了任何物产与财富,他们吃的喝的都是百姓供出来的,浪费的是百姓的,而这群人有了钱,反而去占百姓的地,抢百姓的粮食,放给百姓高利贷。 近十万僧道,这还不管管! 刘绍先不甘心,但也清楚,触怒朱元璋没好下场,索性另寻机会再奏陈。 朱元璋见无人奏事,看向胡惟庸询问:“淮安府盐徒一事,可有消息?” 胡惟庸出班跪拜:“回陛下,淮安知府任光祖雷厉风行,审讯张三秀无果,与大河卫、巡检司布置陷阱,引诱盐徒出手,先后抓获盐徒二十七人,审讯之下,再抓获一百七十二人。如今淮安府向北,畅通无阻,盐徒无踪。”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威严地说:“盐徒,响马,游民,自开国以祸乱地方,害民无计,当命各府县多加盘查,严加处置。运河一线,多设巡检司,不可让商民往来受阻。” “臣领旨。” 胡惟庸高声。 朱元璋拍了拍肚子,少有地笑了出来,对众官员开口:“昨日中秋夜,东宫设宴,畅谈治国之道。朕听闻有人说,治国之纲要,当是吃饭二字,尔等如何看?” “吃饭?” 众官员面面相觑。 东宫宾客、谕德中,谁是如此粗鄙,竟用吃饭作治国纲要,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已升任右御史大夫的陈宁嗤笑出声。 朱元璋凝眸看去,问:“陈宁,说说你的看法。” 陈宁知失礼,连忙走出来跪下,先是请罪,见朱元璋没有怪罪,便直言:“治国繁复,虽呕心沥血难以处理妥当,万千事端,岂能定在吃饭一事之上。臣以为,以吃饭作治国纲要,实是粗鄙言论。” “哦。俞溥,你领户部,如何看?” 朱元璋看向俞溥。 俞溥有些不安地走出来,自己上个月还是大都督府经历,这才成为户部尚书,诸多事尚不清楚,仔细思量朱元璋的心思,小心回道:“陛下,臣以为将吃饭作为治国纲要,想来并非吃饭二字,所言应是百姓皆能饱食,则万民安业,天下太平,此言论有可取之处。” 朱元璋淡然一笑,目光扫过众人:“都是有谁认为吃饭可作为治国纲要的,站出来让朕看看。” 文武错愕,不知朱元璋是何心思。 沐英见没人敢动,便走出来:“臣认为此言无误。” 有人带了头,其他官员也松了一口气,六部尚书、侍郎、监察御史等走出二十几人。 胡惟庸观察片刻,终还是在最后站了出来。 朱元璋看着那些没有动弹的文武官员,起身说:“既然你们不认为吃饭是治国纲要,那就今日不要吃饭。朕要看看,肚子问题解决不了,你们是如何治理政务的!” “退朝!” 内侍见朱元璋走了,连忙扯着嗓子喊。 陈宁等人暗暗叫苦。 华盖殿。 朱元璋坐定不久,朱标便入殿求见。 “给光禄寺传话,朕与太子在此处用午膳。” 朱元璋吩咐内侍。 内侍领命安排。 朱元璋看着似不同于昨日的朱标,询问:“你认为顾正臣所言如何?” 朱标正色道:“父皇,儿臣以为治国纲要为吃饭二字,虽用词粗浅了些,却十分简单明了,切中要害。总览天下诸事,万民苍生,唯吃饭最大。若朝廷能用心解决百姓吃饭难题,百姓归心,江山万代可期。” 朱元璋目光中透着几分感伤,喟然叹息:“朕自登基以来,定制度,惩贪官,修水利,为的是什么,是吏治清明,是百姓吃得起饭。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唯农为最劳。朝廷薄赋取民,民犹家无余财,一年到头,难饱腹度日。稍有旱涝虫灾,家家缺食,鬻(yu)子卖牛!” “朕何尝不想解决这吃饭难题。顾正臣说得对,只有吃得起饭,百姓才会安稳做顺民!那些作乱的响马、盐徒,最初不也是走投无路,吃不了饭,无法活下去才铤而走险?标儿,你要记住,治国最大的事,就是解决百姓的吃饭问题。日后每膳,必思此二字。” 朱标严肃地答应:“儿臣谨受教,每餐必反省。” 朱元璋欣慰地点了点头:“这顾正臣倒是个人才,把治国如此大事,用两个字就概言了。这与老子的治大国若烹小鲜虽是不同,却也相通。” 朱标见朱元璋心情不错,想了想说:“父皇,儿臣以为顾正臣此人有些才能。他坦言,想要让百姓饱腹,就不能墨守成规,提出应因地制宜,兴当地百业……” 朱元璋冷笑一声,拍了下桌子:“什么不能墨守成规,他这是想要破坏规矩!入朝为官,当以规矩为重。若连这点都做不到,人人僭越,朝堂成什么样子了?这个小子也是个滑头,知道拐着弯找朕要个许可。标儿,你说,朕能给他这个许可吗?” 朱标心头一紧,知道老爹素来极重规矩,定下的礼仪都不准僭越,若给了顾正臣一个许可,谁知道他会出格到什么地步? 现在老爹问自己,摆明了让自己扛着。 或许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将来顾正臣出了问题,就是自己的问题,由自己来决定要不要站出来保他。 毕竟,父皇是陛下,不可能为一个七品知县开脱,而自己是太子,可以为官员开脱而百官并不会过多责备。 朱标思虑一番,定了定心神,下定决心:“父皇,顾正臣此人年轻,锐意取新,言谈之中多有奇论奇法,无论是心肺复苏之法,还是那古怪的锻体之术,皆不见典籍之中。若他胸中有策可让句容百姓吃饱饭,儿臣以为,可准他先奏禀,父皇批阅之后,再着他施策。” 朱元璋起身,看着思虑周全的朱标,含笑道:“这样才对,朕可准他施策新法,不可准他无奏而行。大明天下,规矩不可破,然行事之法,尚可商议。这样吧,你转知顾正臣,若有事务,发奏报两份,一份至中书省,一份送东宫。” “父皇……” 朱标有些惊讶。 朱元璋摆了摆手:“莫要多想,朕只是在想,顾正臣的奏章即使送到中书省,怕也会被胡右相给扣押不奏。既然你欣赏此人,朕就给他一个东宫奏事的权利。若此人只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不能让句容兴盛,也好给你个警训。” “当年孔夫子感叹,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你要牢记在心,官员善欺下蒙上,不可只听其言,治国理政,是干臣还是奸邪小人,还需观其行。” “儿臣谨记。” 朱标很是兴奋。 官员奏报入东宫,这事看着寻常,实则大不寻常。 这是父皇第一次准许自己参与朝政之中,虽然只是关系到一人一县! 可这是一个标志,是一个开始! 从这一刻起,自己这个太子,已经朝着朝堂踏入了一步。 不,只是一个脚指头…… 即便如此,朱标也很高兴,整日不是听课就是翻阅史书,不是礼仪就是规矩,现在,自己可以接触一丝政务,这就意味着,可以少上一点课,少看一点书…… 御史台。 御史大夫陈宁饥肠辘辘,暗暗咬牙,忍不住埋怨:“东宫宾客、谕德之中,是谁如此不开眼,竟提出吃饭是治国纲要之言论,害我等无饭可吃!” 无人敢应。 监察御史答禄与权虽然支持了这个言论,可不敢去用膳。 御史大夫都饿着呢,作为监察御史,怎么能去吃饭,这不是让长官难看吗? 监察御史陈士举见陈宁发怒,主动打听来消息,还捎带了一点糕点回来,对陈宁说:“陈御史大夫,我已打探清楚,提出吃饭是治国纲要的是一个举人,名作顾正臣,吏部授了句容知县,尚未赴任……” “一个举人,凭什么到东宫里去?” 陈宁不相信此人毫无背景。 陈士举低声说:“听闻与都督同知沐英关系密切,现如今此人就住在沐府之中。” 陈宁眼神一亮,狞笑地看着陈士举:“一个朝廷举人,未赴任知县,竟与朝廷武将走得如此亲密,这其中——必有猫腻,你是说也不是?七品知县,句容,呵呵,太近了,让他滚远一点吧。” 第六十六章 改个号,娶个小,下个海 千步廊。 沐府管家谢芳跟在顾正臣右侧身后,笑呵地感激着:“若不是教导沐春少爷耽误,顾先生已办好了官凭。” 顾正臣并不在意,平和地说:“沐春少爷聪慧善学,将来必成大器。至于官凭事,不急于一时,倒是劳烦谢管家亲自跑一趟。” 谢芳忙说:“不敢说劳烦,这都是我等该做之事,前面就是吏部衙署了。” 顾正臣没走多远,就看到了气派的吏部大门,门匾上的“吏部”二字还是金色大字,龙飞凤舞,颇有气势。 门敞开着,两侧站着两名军士。 里面,除了穿着官服,戴着官帽的官员不断走动外,还有一些如顾正臣一样的儒生。 门口处,还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形迹可疑。 “这是?” 顾正臣有些疑惑。 谢芳看了一眼,解释道:“他们都是京中富人,专作京债。” “京债啊。” 顾正臣有些感叹。 所谓京债,其实就是高利贷,只不过起自京师,故名京债。 这群人专盯赴任外地的官人,官老爷手头紧,没钱,这些人借给,到了任上再还钱。朱元璋给官员发道里费,为的就是避免官员举京债。 可问题是,老朱给的是道里费,顾名思义,就是路上的花销。至于置办家具,买几个仆人,娶几个小妾,吃好喝好的钱,老朱可是没给啊…… 现在借钱,日后用俸禄还债。 忘记了,老朱给的俸禄又低,京债利滚利滚利,还不起了,没关系,地方官员嘛,捞油水的手段多,别说京债,就是国债也还得起啊…… 谢芳上前一步,低声道:“这当了官的,一开始需要办两件大事……” 顾正臣皱眉:“哪两件大事?” 谢芳咳了声,对顾正臣挤了挤眼:“改个号,娶个小。” 顾正臣瞪大眼,这,这也算? 改个号,这个,大明人确实擅长,甚至有些狂热。 比如唐寅唐伯虎,别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鲁国唐生、逃禅仙吏…… 老唐毕竟还没影子,远了点,就说现如今的太子赞善宋濂,别号龙门子、玄真遁叟,再过四年就会来京师的方孝孺,他别号缑城先生、正学先生…… 估计这一套感染力太强,以致于明中后期一些仆人也开始装起来,比如严嵩的家仆永年,号鹤坡,张居正的家仆游七,号楚滨,这个名字怎么听着像是出殡…… 顾正臣倒没想起个号,至于娶个小,这个更是令人悲伤,大都没有,何来小…… 狠狠瞪了一眼谢芳,这个家伙不学好啊。 谢芳嘿嘿笑着,引着顾正臣迈过吏部高门槛,介绍道:“洪武五年六月时,陛下定分六部职能。吏部掌天下官吏选法、封勋、考课之政,其属有三。这第一个,名总部,掌文选之事;第二个名为司勋部,掌官制;第三个名为考功部,掌考核。” 顾正臣看去吏部大院,左右两厢皆有办公之处,门侧挂着长牌,写名何司。 “我们去总部?” 顾正臣问。 谢芳摇了摇头,指向东厢的司勋部:“顾先生是赴任地方,办理官凭,并非文选一事,当去司勋部,那里掌天下文职勋级、月俸、升转资格、品级、官制、贴黄等诸事。” 顾正臣了然,沿着青石板铺成的道路走向司勋部。 司勋部,设郎中、员外郎、主事各一人,都吏一人,令史二人,典吏四人。 这一日,办理官凭的人寥寥无几,主事许石闲散地与典史王常闲聊,见有人来了,王常坐着开口:“是办理官凭的?” 顾正臣上前两步,行礼道:“正是。” 王常摆了摆手:“拿出任免文书、堪合符契。” 顾正臣从怀中取出任免文书、堪合符契,交给王常。 王常展开看了看,起身行李:“滕县,顾正臣顾知县是吧?失礼失礼。” 顾正臣回礼。 王常引着顾正臣到了另一个桌案,前后坐下,抽出一张黄纸,提起笔,自我介绍过后,严肃地说:“顾知县,王某需将你之出身写入贴黄名册,还请真实回答姓名、年籍、乡贯、历官……” 贴黄制度,也称贴黄、押黄,唐代首创的公文改错制度。 最初的贴黄,大致相当于后世的修正带式便签,毕竟古代也没橡皮擦,乱涂乱画不雅,错了,索性再写一份黄纸贴上去。 只不过随着发展,贴黄到明代初期,已经演变为了一类公文制度。 因为官员人事升迁比较频繁,升官需要贴,贬官也需要贴,平调还需要贴,所以贴黄很多时候见于文武档案之中。 日后翻个档案,何年何月,升迁降转,续附转贴,一目了然。 王常与顾正臣一问一答,写黄很快结束,王常将黄纸个贴置籍册之中,拿起来去找主事报请加印。 许石看过之后,又看向顾正臣,问了几句,便点头道:“还请顾知县稍后,只需郎中加印便办理官凭。” “多谢。”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 谢芳在一旁笑道:“用不了多时,顾先生就成为真正的顾知县了,稍后给制官凭时,会写明到任日期,领取到任须知。顾先生不妨将到任日期填写宽松一些,也好多留京数日。” 顾正臣轻松地问:“这到任日期,还能由我选不成?” 谢芳看了看左右,见无人注意,便低声说:“顾先生有所不知,朝廷虽明确有赴任期限,然仍有不少官员居留金陵一二月者,你想想,这揭借财物,置辨衣装,娶妻买妾,哪个不需要时间。当然,规定上来说,应在领了官凭之后半个月内启程赴任。” 顾正臣看着谢芳,有几分严肃地说:“谢管家,你这是让顾某违背朝廷律令法条啊,可敢对沐都督同知如此?” 谢芳心头一惊,连忙说:“我只是……” “无妨,谢管家也是为了我好,毕竟有些法度并不严苛。”顾正臣打断了谢芳的话,平和一笑:“早晚需要赴任,早一日去,也好早一日了解民情。” 时间一点点过去。 顾正臣有些疑惑,不就是盖个印,领个到任须知的当官说明书,至于这么长时间,难不成郎中消极怠工? 等了近半个时辰,顾正臣走向王常询问:“王典史,不知何时能办出官凭?” “呃?” 王常还以为顾正臣等人已走,不成想还待在此处,疑惑地说:“奇了怪,郎中在啊,缘何还没办成,我去打探一下。” 不久之后,王常返回,面色不定地看向顾正臣,没有解释缘由,只是叹道:“赵郎中正在会客,还请静候消息。” 顾正臣皱眉,会客,什么客人都会这么久? 没过多久,便看到两人从郎中所在的房间走了出来,一高一矮,皆是瘦子,只是令人奇怪的是,高个官员明显只是七品,而一旁的矮个子却是三品官服,但矮个子却对高个子点头哈腰,一副谄媚。 “监察御史么?” 顾正臣凝眸,对上了七品官员充满戏谑的目光。 短暂的目光碰撞,七品官员便笑呵呵地离开。 能让三品官畏惧谄媚的七品官,在这京师之中恐怕也只有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了! 别看这群人只是七品,权利可谓巨大。 御史台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 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 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 简言之,监察御史就是一群专门弹劾人的官员,有事抽你,没事找茬抽你,骂官、言官,说的就是他们。 不怪三品官低头,就是尚书遇到监察御史,恐怕也得小心谨慎,万一被他们弹劾睡觉时没脱官服,吃饭时没用银器,上朝时官帽歪了,衣服斜了,轻则被骂,重则贬官啊…… “我貌似没招惹监察御史吧?” 顾正臣有些疑惑,自己来到京师之后,没树敌啊,最多就是东宫时让几个太子宾客、太子谕德失望了一点,谈不上得罪吧? 何况有朱标镇着,这群人不可能无脑到将事情闹到监察御史那里去,然后伺机报复。 “你就是顾知县吧?在下主事孟仁。” 郎中孟仁走了过来,一双小眼睛闪烁着精光,嘴角带着玩味的笑意。 顾正臣行礼。 孟仁看向跟在身旁的主事许石。 许石了然,上前一步,将一份文册,一份官凭递给顾正臣:“这是顾知县的赴任官凭、到任须知。还有,这里按押到任期限,计其里程,除去在金陵时日,顾知县应在十一月十六日抵达任上。” “十一月十六日?” 顾正臣惊讶不已。 金陵到句容,怎么算也不过一百来里路,两天时间稳稳当当。 现在是八月十六日,十一月十六日到任,足足三个月时间,这给得空闲时间是不是也太长了? 不对啊,这不符合老朱的办事风格,他一个工作狂,怎么可能任由官员几天能到任的,三个月才到任? 顾正臣冷静下来,打开了赴任官凭,骤然凝眸,里面赫然写着: 授顾正臣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 “我靠,我要下海了……” 顾正臣打了个激灵,说好的应天府句容知县,怎么就飞到了广东阳江…… 第六十七章 朱元璋发怒了 广东肇庆府阳江! 顾正臣看着这些字眼,不由得苦涩摇头。 看来自己还真是得罪了一些人物,让人一竿子“发配”到了广东,距离天涯海角也就差一道海峡。 此去广东,不说路途遥遥,路上土匪、山贼众多,就是安全到了地,还得提防着当地的瑶族、壮族、峒僚、俚户等举着叉子敲门。 洪武五年,广东潮州就有千余人闹事,占领揭阳、潮阳两县,后被潮阳卫军士镇压。至于被占领的两县知县,没人提,也没人见啊…… 这个时期,去广东上任,和去广东挖个坑躺进去没多大区别,论官员的非正常死亡率,广东绝对不比云南、广西差多少,毕竟是三巨头级别的存在…… 谢芳看清楚之后,瞪大眼,看向郎中孟仁:“他领的是句容知县,缘何成了阳江知县,是不是填错了?” 郎中孟仁眯眼,见其只是个跟班随从,便冷呵一声:“你算什么东西,敢质疑吏部司勋郎中的安排?我说是阳江知县,那就是阳江知县!顾举人,按期到任,失期重惩!” 顾正合上官凭,手指甲深深掐出一道印子,目光阴冷,抬头看向孟仁,旋即一笑释然:“广东阳江啊,那是个好地方,有柔软的海滩、绝美的海岛、茂密的山林、惬意的温泉,此去阳江,当浮一大白,多谢郎中好意。” “嗯?” 郎中孟仁正期待着顾正臣慌乱地声称自己是句容知县,哭着求着改回句容,那样自己就能羞辱他,折辱他,让他彻底绝望,然后收拾行李走上不归路。 可谁料想,顾正臣竟然很高兴去阳江当知县,看他灿烂的笑,眼神中还透着憧憬,孟仁有些恍惚,难道说,阳江真是个好地方? 意料之外的错愕,让孟仁有一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还闪了腰。 顾正臣欣然领着官凭走出司勋部,仰天长笑三声,大踏步走出吏部衙署。 郎中孟仁抬手抓了抓后背,对身旁的主事许石问:“他是真高兴,还是气疯了?” 许石拿不准:“想来,应该是疯了吧,是人都知道广东那地方要命,每年都有乱子……” 回到沐府,已日落西山。 沐春见顾正臣回来,喊了声“顾先生”就跑出去迎接,沐英安排人上酒菜,好好庆贺一番。 从今日起,顾正臣就算是真正的知县,踏入大明官场了。 顾正臣笑着和沐春走入厅堂,对沐英行了个礼。 沐英很是高兴,含笑安排顾正臣入座:“怎么样,官凭拿到了吧,呵呵,谢芳,去把周裁缝找来,给顾先生量量,做三套常服。” “等等,做常服,难道朝廷不给发?” 顾正臣有些惊讶。 沐英哈哈大笑:“朝廷只会为你准备两套礼服,至于常服,还需自备……” 顾正臣郁闷至极,腹诽老朱小气鬼啊。你节省俸禄也就罢了,连常服也给省了啊。 大明服饰,分为三大类。 其一,礼服。 老朱的冕服、通天冠服、皮弁服且不说,官员礼服主要是朝服,祭服,公服。 其二,便服,也就是常服,日常坐班、办公的时候穿的。 公服与常服都是乌纱帽、团领衫、束带,许多人分不清楚。其实区别很明显,胸口有禽兽的,就是常服,没禽兽的有花的就是公服…… 其三,赐服。 这个就是特例特许了,明初比较少见。 常服,也就是打着禽兽补丁的那一套衣服,竟不是朝廷统一下发的,还需要自己掏钱,搞私人订制…… 周裁缝很快就到了,顾正臣将官凭、到任须知拿出放在桌子上,伸开手由裁缝量测。 沐春调皮地走过来,拿起官凭展开看了看,念道:“授广东,父亲,这是什么庆府,阳江县知县,顾先生是知县啦。” “广东?” 沐英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紧走两步,一把拿走官凭,瞪大眼看去,脸色一变:“阳江知县?顾先生,我记得你是句容知县,缘何突然改成了阳江知县?” 顾正臣耸了耸肩,轻松地说:“本是句容知县,只不过后来,有个监察御史去了司勋部,就成了阳江知县。” “这不是胡来吗?!” 沐英愤怒了。 鞑靼俘虏安置是大事,陛下已经决定将他们安置在金陵附近诸县。为了避免俘虏闹事,必须有一个有手段,有能力的知县镇着,压着,管着! 可环顾周围几地,知县不是快入土的老头子,就是按部就班,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老滑头,他们对待俘虏的方式就一个,给牛分地,种地。 完了,其他的不管了。 至于这群人的牛有没有摔死,他们有没有秘密谋划什么,他们怕是管不住的。给他们一两百俘虏尚好,多了,早晚会出大事。 可顾正臣不一样,这个人虽然年轻没当官的经验,但办事讲究办法,善于解决问题。 沐英相信,他可以完美处理好俘虏安置问题。 可现在,有人将他从一百里开外的句容调到了三千里开外的阳江,娘的,这是谁的主意? 监察御史? 哪个监察御史有权干涉吏部选任官员了? “老爷,上菜吗?” 谢芳询问。 沐英踢开凳子,冷着脸说:“还吃什么?!给我备官服!” 谢芳打了个哆嗦,连忙去安排。 顾正臣来不及阻拦,也不想阻拦,看着沐英离去。 华盖殿。 朱元璋正在询问朱标对汉朝时“七国之乱”的见解,听闻沐英求见,颇有些意外,准其入殿后,问:“你此时不在家中备宴,缘何跑到宫里来?” 沐英跪着,将顾正臣的官凭文书举过头顶,喊了声:“陛下。” 朱元璋微微皱眉,看向朱标,朱标上前接过官凭,顺带将沐英搀起,沐英见朱元璋点头,这才起身。 朱标将官凭文书递给朱元璋。 朱元璋展开看了一眼,顿时愣了下,拿起官凭晃了晃,冷冷地问:“沐英,这是怎么一回事?朕记得清清楚楚,顾正臣授句容知县,还指望他给祖上之地做点实事,缘何改成了广东阳江知县?” “广东阳江?” 朱标惊讶不已。 这才得到父皇恩准,让自己参与政务,虽然只是顾正臣一个知县的文书,可好歹是一个开端。 谁能想,这刚刚打开的门缝还没见到一缕阳光,就被人一脚给踢了回去! 门给关死了! 金陵到广东阳江公文,正常来说,来回近两个月。这样一算,自己一年到头,顶多参与六次政务啊! 如果顾正臣出点意外,折在广东,那自己这刚刚燃烧起来的小火苗,就被人“噗”地吹熄了。 朱标恨得咬牙切齿,是谁故意针对我,不希望我早点涉足政务? 朱元璋心里也窝火,自察举人才以来,不见几个能臣干臣,顾正臣算是少有的令自己印象深刻的官员,且此人心怀王朝不朽,国祚永延之抱负,能提出治国纲要吃饭二字,懂得神奇的医术,创造了令京军振奋的锻体术,这种起自寒门,既无背景也无势力的人才,但凡他真有治国安邦的才能,定不会委屈了他。 没有让他留在金陵,下放句容锻炼,自己可以随时盯着,可要是人到了阳江,咱就是把眼珠子瞪成太阳,也看不到他干了啥事! “陛下,具体缘由臣不知,只听顾正臣说,他办理时确实是句容知县,然而,后来似有监察御史去了一趟,就改成了阳江知县。事实如何,还需陛下下旨盘查。” 沐英肃然道。 朱元璋丢下官凭,呵呵冷笑一声:“监察御史?呵,御史台的人什么时候可以使唤吏部了?赵恂,去把吏部尚书吴琳、詹同给朕传来!还有,差人去司勋部问问,是谁参办了顾正臣官凭一事,全都给朕带来!” 宦官赵恂去传话。 城外小宅。 郎中孟仁品着茶,口中哼唱着小调,陪着妻女看着圆月初升,满是惬意。 突兀地。 一阵脚步声传来,停在了门口。 孟仁皱着眉起身,便听到了猛烈的敲门声,伴随着一句:“亲军都尉府校尉,奉命请孟郎中去华盖殿走一遭!” “亲军都尉府?” 孟仁脸色大变,这发什么了什么事,怎么还惊动了皇帝? 打开门。 看着盔甲明亮的军士,妻女都已经吓哭了。 孟仁皱眉询问缘由,却被校尉直接打断:“去了华盖殿,自然知晓!” 校尉不给时间,孟仁连换朝服的时间都不给,生硬地带走。 到左顺门时,孟仁看到同样被抓的主事许石、典史王常,两人面带惶恐。 “陛下,司勋部涉事官员已带到。” 赵恂禀告。 朱元璋冷冷看了看吴琳、詹同,沉声说:“吏部事关朝廷官吏选拔任用,若沦为某人私衙,朕绝不会轻饶!来啊,带人!” 孟仁、许石、王常被押至华盖殿,跪下行礼。 朱元璋拿起顾正臣的官凭,直接丢在孟仁面前:“孟郎中,给朕解释解释,吏部授官,为何朝令夕改,是谁让你在司勋部,翻手成云,覆手成雨?” 孟仁哆嗦地打开官凭,看到了刺眼的字眼: 授顾正臣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 孟仁瞪大眼珠子,只感觉天旋地转。 我去,这就是监察御史陈士举说的毫无背景,一只手就能捏死的蝼蚁?你们管这个家伙叫毫无背景,我实在是太天真,太单纯,太无邪了…… 第六十八章 陈宁:朋友是用来出卖的 郎中孟仁一头撞死的心思都有了,自己无论也想不通,小小一个知县的调令,怎么就惊动了陛下! 主事许石面如死灰,瑟瑟发抖。 典史王常见是这么一回事,反而放松下来,自己只是一个贴黄的办事人员,并没有参与郎中、主事的二次贴黄,陛下降罪,也不至砍了自己脑袋。 “陛下,这,这……” 孟仁犹豫着,不知如何交代。 礼部尚书吴琳走出来,看着孟仁,面带愤怒,厉声呵斥:“孟郎中,你在吏部多年,应该很清楚如何办事。文选授官是总部负责,升贬平调,需经考功部考核。这顾正臣是总部授官句容知县,又无上任经历,不曾考功,缘何突然调任阳江知县?不经总部、考功部,司勋部何来调任官员职权?就这僭越一项,就足以治罪于你!还不从实招来!” 孟仁不敢隐瞒,将头贴着地板,惶恐地交代:“是,是侍郎李思迪授意臣办的,说,说……” “说什么?!” 朱元璋一拍桌案。 孟仁冷汗直下:“说顾正臣得罪了御史大夫陈宁。” 朱元璋脸颊微动,嘴角透着冰寒:“陈宁?呵呵,好啊,一个连官都没上任的知县,竟然得罪了御史台的堂官!去司勋部的御史是谁?” “陈士举。” 孟仁坦言。 朱元璋甩袖:“传李思迪、陈宁、陈士举!” 陈宁、李思迪在中城,很快入殿。 陈士举在城外,近半个时辰才跪在殿上。 这段时间里,朱元璋低头处理政务,朱标、沐英站着不说话,吴琳、詹同不敢喘粗气。 陈宁、李思迪不知缘由,可皇帝不发话,只能跪着。 膝盖疼。 在陈士举到了,朱元璋才放下毛笔,威严地看向陈宁:“听说,一个叫顾正臣的知县得罪了陈御史大夫,你指使陈士举去司勋部,伙同吏部郎中李思迪,将顾正臣从句容知县,改成了阳江知县,朕说的可有错。” 陈宁、李思迪、陈士举如雷轰顶。 如此一件小事,本就是滴水入大江,连个水花都不冒,缘何惊动了皇帝? 陈宁看向一旁的沐英,暗暗咬牙,不用说,一定是此人告状!沐英啊,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人,耽误陛下处理政务,休息,你值不值得? 等着瞧,一会再找你算账! 朱元璋淡淡地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朕不会轻信一面之词,说说吧。” 陈宁微微抬头,高呼:“陛下,臣不知有此事!” “不知?” 朱元璋眼眸中透着阴冷。 陈宁正色道:“今日早朝,陛下说起吃饭是治国纲要,臣愚钝一时没明白过来。待饥肠辘辘,腹中空空时,才幡然醒悟,朝堂上下应齐心协力,解决百姓的吃饭问题,唯有如此,百姓才能勤于耕作,安于耕作。” 朱元璋微微点头:“如此说来,此事与你无关?” 陈宁高声喊:“断与臣无关。” “也不知情?” 朱元璋追问。 陈宁坦然回道:“臣毫不知情,兴许是监察御史陈士举所为,臣听闻他专门去打探过,是谁提出的吃饭是治国纲要,害他无饭可吃,或是出自私心愤怨,这才想法报复。” 陈士举看向陈宁,我的御史大夫,我对你可是一片忠心,你怎么能把我卖了? 朱元璋将目光从陈宁身上移开,看向陈士举:“如此说来,陈御史倒是厉害,能指挥得了吏部侍郎。李侍郎,你是吏部的官,还是御史台的官?朕不记得,吏部需要听差监察御史,吴尚书、詹尚书,朕有下过这样的旨意吗?” 吴琳、詹同连忙跪下:“并无此旨意。” “李思迪,你有何话可说?” 朱元璋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 李思迪咬牙切齿,现在陈宁把陈士举给卖了,那就是把自己也给卖了,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怎么可能指挥得动自己! 陈宁摆明了不承认,可在办事的时候,陈士举明明说了,这是陈宁的意思,也是胡相的意思! 娘的,谁敢和陈扒皮过不去,谁敢得罪胡相! 可自己终究还是太小看这些老狐狸了,只听陈士举一个人自说自话,没让他留个证据啊,现在咬出来陈宁,他也不可能承认啊。 李思迪低着头,许久才说了句:“臣有罪!” 朱元璋呵呵笑了出来,声音在大殿中冲撞着,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随后是低沉的嗓音:“一个七品御史,一个三品侍郎,一个六品主事,你们倒是厉害啊,就因为朕让你们少吃了一顿饭,饿了肚子,就想要将提出吃饭是治国纲要的人给整到广东阳江喂鱼去!陈士举、李思迪,不让你们吃饭,是朕下的旨,有没有记恨朕,想过让朕去皇觉寺吃斋念经啊?” 陈士举、李思迪浑身颤抖,连忙求饶。 朱元璋看向陈宁,一字一句地说:“陈士举,携私报复,僭越行事,杖八十,发至广东阳江充任典史。李思迪,不守本分,擅改贴黄,以公报私,杖八十,发至广东阳江充任知县。陈御史大夫,你以为如何?” 陈宁连忙回:“陛下英明!”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没有看磕头谢恩的陈士举、李思迪,对郎中孟仁、主事许石、典史王常三人说:“孟郎中知错行错,念你是受人指使,领四十杖!许石,领三十杖。王常……你就免了吧。至于这官凭,你们领回去,好好揣测揣测,该如何写!” 孟仁、许石、王常磕头谢恩。 朱标没有为这些人说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离开。 朱元璋走回龙案后坐了下来,看着跪着不走的陈宁,抬了下眉头:“还有事?” 陈宁叩头,沉声道:“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呵,还有你不当讲的事?说吧。” 朱元璋冷漠地开口。 陈宁看了一眼沐英,对朱元璋奏报:“陛下,臣听闻那顾正臣是一文官,却居于沐府之中,与沐都督同知极是亲密,似有攀附、曲意奉承之嫌,还请陛下明裁!” 沐英听闻,嘴角微微张开,轻声骂了句:“彼他娘的!” 声音很轻,除了朱标没人听到。 朱标瞥了一眼沐英,羡慕不已,还是武将好啊,骂人自由,我也想问候陈宁他全家,找不到合适的词…… 也不知道父皇看中陈宁哪一点,此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手段阴狠。他在苏州上任没多久,就被百姓送外号“陈烙铁”,今日事不用查也知道是陈宁指使,可父皇偏偏放过他,没有深入追究此事! 朱元璋看向沐英:“有人弹劾你,就不知道说句话?” 沐英走出来,跪道:“陛下,陈御史大夫所言极是,无需辩解。” 陈宁瞳孔骤然一凝,看向沐英,不知他为何如此坦然承认,这不是授人以柄,既是如此,那就不要怪我趁势追击了! 就在陈宁想要开口时,沐英再次开口:“吾之子沐春,确实有攀附顾正臣学问,曲意奉承之嫌,几次拿出礼物,想拜在顾正臣门下修习筹算学问,可都被顾正臣拒绝。陈御史大夫耳目聪敏,对太子府、沐府中事知之甚多,不知可有何法子,能让吾儿拜师?” 陈宁面露惶恐之色。 所谓的耳目聪敏,对太子府、沐府中事知之甚多,不就是在告诉朱元璋,自己手下众多,不仅在沐府有内线,还在太子府安插了人? 沐英此人不是粗人,他的反击是如此的犀利、令人恐惧! 我去,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 朱标脸色阴沉。 没错,太子府是该整顿整顿了,父皇对百官提吃饭是治国纲要的时候,可没点顾正臣的名,但御史台很快就知道了顾正臣。 显然,太子府的人有些多舌! 这些人还真是胡来,东宫的事告诉陛下也就是了,竟还敢告诉外人!如此以往,东宫发生点事,岂不是都会被御史台知晓,那自己的一举一动,皆暴露在他们目光之下? 你们又不是我爹,也盯着我? 朱标握了握拳头! 朱元璋看着陈宁,目光中有些戏谑。 你要欺负顾正臣就欺负顾正臣,捎带沐英就过分了吧,沐英可是朕的儿子! 陈宁低着头,冷汗直冒:“臣也是风闻奏事……” “够了!” 朱元璋打断了陈宁的话,严厉地说:“顾正臣住在沐府,是朕安排的,你要弹劾顾正臣结党,攀附权贵,那就写一本奏折,让朕看看你是如何弹劾他的!下去吧。” 陈宁心头骇然。 陛下安排的? 陛下认识顾正臣? 陈宁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如果朱元璋不认可顾正臣吃饭是治国纲要的言论,如何会拿到朝堂上说? 如果没有朱元璋的许可与点头,顾正臣如何可能进入东宫与太子一起赏月夜谈? 如果没有朱元璋的默许,顾正臣怎么可能和沐英走得如此亲密? 该死! 自己竟然忽视了那么多! 顾正臣是没什么后台,没什么背景,可他认识朱元璋,还认识朱元璋的两个儿子啊! 华盖殿外。 看着走路有些踉跄的陈宁,沐英紧走两步跟上前,冷冷地说了句:“陈御史大夫,下次风闻奏事的时候,至少要看看风向……” 第六十九章 家书抵万金,找个送信人 顾正臣也没想到,因为去了一趟东宫,提了个“吃饭”问题,竟得罪了御史台的长官陈宁。 陈烙铁,让你不吃饭、饿肚子的是老朱,冤有头债有主,欺负我算什么事? 沐英看着惊讶的顾正臣,敬佩地举起酒杯:“你尚未到任,就已经有一个监察御史,一个侍郎因你而下台,可谓了不得的人物。用不了几日,你的名字将会传遍朝堂。” 顾正臣不自然地笑了笑,只感觉前途黑暗,举步维艰。 陈宁是什么人物,连亲儿子都能捶死的家伙,会放过自己?何况他还是胡惟庸的心腹、得力助手,此时的老胡如日中天,坐镇中书省一言八鼎,又会迎合老朱,这要被他盯上,今后日子怕是不好过…… 我想低调,想苟到老胡全家手牵手,成群结队欣赏菜市口午时三刻的太阳再冒头,不想有名气。 这个年代里,有名气,没好命啊…… 静谧的夜,月光皎洁。 秋风微动,桂香盈盈。 顾正臣坐了下来,没有点烛,就着月光,铺开纸张,提笔写道:“儿正臣于金陵顿首:来京途中顺利,并无烦忧,身体康健,无需挂碍,不日将赴任……” 家书抵万金! 虽说大明的驿站遍布各地,高效快捷,可驿站是专门给皇室与官府使用的,没有“为平民服务”的可能。 别说顾正臣了,就是一个侯爷,也不能擅自使用驿站的马匹。 想要传信,最常见的方式是找熟人捎带,没有熟人的话,就只能找商人,付费捎带。 路途遥远。 不是从前慢,而是一直慢。 顾正臣不知道这封信辗转交到母亲与妹妹手中时,会用时几个月。 纸短情长。 道不尽,乡愁。 翌日。 顾正臣刚用过早膳,沐春已在门外,恭谨地行礼:“先生,这里有一道题,弟子不解。” “哪一道题?” 顾正臣含笑问。 沐春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册,说:“一个书生住店,听隔壁有商人分银,不知人数不知银,七两分之多四两,九两分之少半斤,问有几人,银几何?” 顾正臣看着沐春,俯身说:“既然是书生与商人的问题,那就跟我去见一个商人吧,想必他帮你解惑。” “好啊。” 沐春自是答应。 顾正臣要带沐春出去,沐府自然需要派个护卫跟着,张培与顾诚跟在两人身后。 “这世上,除人心外,无不可筹算,无论天有多高,路有多远,海有多深,只要找到方法,都可计算出来。你要记住,筹算讲究方法,就如鸡兔同笼……” 顾正臣一路教导着沐春,向北走过两条街,找到古月墨阁,抬脚走了进去。 古月墨阁的伙计见有客至,热情迎上前。 “劳烦通报胡大山胡东家,就说顾正臣来访。” 顾正臣看着布置古色古香,典雅不凡的店铺,一个个架子上整齐摆放着木匣,木匣中有徽墨,墙壁上挂着山水画,还有一些花盆衬景。 “这位公子是东家故友?还请里面稍坐。” 伙计找人传话,自己则领着顾正臣等人进入西面厅房,沏茶侍奉。 顾正臣闻着茶香,身后传来笑声。 “顾小兄弟,你可算是来了。” 胡大可走来,拱手行礼之间,笑着说:“中秋之日,我还差人去找寻顾兄弟,不想你们已不在宝源客栈,问掌柜你们去处,又不告知,还以为再难见到。” 顾正臣起身回礼,心中有些感动:“胡大哥用心了。” “这位小少爷好是俊秀……” 胡大可看向沐春。 顾正臣还没说话,沐春抢着说:“我叫沐春,顾先生的弟子。” “沐——春?” 胡大可心头一惊,看向顾正臣。 在金陵城中,沐姓之人并不多,而最出名的莫过于皇帝的义子沐英,听闻他有两个儿子,名作沐春、沐晟。 顾正臣淡然地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是坐下,开门见山:“今日来找胡大哥,是有事相托。” 胡大山深深看了一眼沐春,爽朗一笑,坦然道:“顾兄弟客气,但我所能为,绝不推辞。” 顾正臣从袖子中取出一封信,搁在桌上,用手指摁着推给胡大山:“我在金陵所识人不多,家书难递。胡大哥久居金陵,想来认识不少南来北往的商客。” 胡大山接过,看了看书信之上写的“山东济宁府滕县”,微微点头:“济宁府,没问题,虽然我的徽墨不过淮,可来京师进货经停的济宁府商人还是认得一些。” 顾正臣起身:“如此,多谢。” 胡大山笑着摆手:“小事耳,胡三,给鼓腹楼订来一桌菜,我要与顾兄弟好好聚一聚。” 顾正臣拦下伙计,对胡大可笑道:“胡大哥,饭菜就不必了,沐春还有课业,耽误不得太久,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想与胡大哥商议。” “哦,说来听听。” 胡大可认真起来。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顾诚从身后走出来,拿出一个小如巴掌的木匣,打开来,放到胡大可面前。 胡大可凝眸看去,见里面是白如雪如沙粒之物,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顾正臣:“这是?” 顾正臣起身:“这是一种纯如雪的白糖,又名,举人白糖,目前只产于滕县。胡大哥帮我送家书,我以白糖赠之。” 胡大可用手指捏了点,品尝了下,甜润口喉,不由地起身,双眸明亮:“你还有多少这白糖,我全要了,开价!” 奇货可居,金陵绝无,一旦出手,必大赚一笔。 胡大可渴望地看着顾正臣,见顾正臣不说话,突然想起来,坐了下来,面色不定看着顾正臣:“举人白糖,滕县,若我没猜错,顾兄弟是滕县举人,这白糖该不会是……” 顾正臣微微点头:“没错,是我制出来的。只不过,我志在官场,并不经商,目前委托给了滕县孙家、梁家经营。他们两家在金陵毫无根基,加之人手有限,他日若想在金陵开铺子,需要一个合伙之人……” 胡大可笑了,拿起顾正臣的家书,感叹道:“还真是家书抵万金。这样吧,我亲自跑一趟滕县,还请顾兄弟代为引荐。” “自然。” 顾正臣欣然答应。 两人一拍即合,心情大好,胡大可也是精通筹算的高手,面对沐春的问题是信手拈来。回去途中,沐春眼巴巴地看着顾正臣:“先生,我也想吃白糖……” 刚到沐府门口,顾正臣就看到吏部司勋部典史王常跑了过来,一脸谄媚的笑着:“顾举人,不,顾大人。” 顾正臣看着王常不自然的笑,开口道:“王典史,这是想去沐府做客啊。” 王常连连摇头,看向一旁的马车。 车夫牵马,马车至了顾正臣一旁。 帘子拉开,郎中孟仁、主事许石连忙拱手,只不过这姿势多少有些不对,趴着拱手,双手就在脖子处晃动着。 “呦,孟郎中,许主事,这是朝廷新出的礼仪吗?有礼有礼。” 顾正臣拱手。 孟仁、许石苦笑不已,是谁昨天挨了几十棍也站不起来啊,要不是动手的人没下死力气,说不得会被打残,打死了。 孟仁拿出官凭文书,双手递给顾正臣:“顾知县,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你大人有大量,还请宽恕我等先前不敬。” “官凭文书?” 顾正臣看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平静地说:“孟郎中这是作甚,我昨日已办理好官凭,不日将前往广东阳江上任。” 孟仁暗暗咬牙。 你丫的倒是把你的文书拿出来看看啊,你的那一份已经被司勋部回收了好不好,还在这里装傻充愣,这不是摆明了不接受道歉? 许石有点害怕,这事陛下督办,若没办成,这几十杖估计是白挨了啊,说不得还会和孟郎中换个人多的地方,拼一把刀用用…… “顾,顾大人……” “不敢,区区七品知县,怎敢称大人。” “顾知县,我们知错了,陛下也降下惩罚,这,这……” “陛下惩罚你们,与我何干?” 孟仁、许石看着态度强硬的顾正臣面如死灰。 “让我接这官凭也可以,城中有些孤寡老弱……” 顾正臣开出了条件。 孟仁当即答道:“我愿拿出两个月的俸禄,行接济之事。” 许石干脆:“我也一样。” 王常见顾正臣看过来,瞪大眼,我又没错,干嘛也让我出钱,我…… 你妹的顾正臣,行,我出! 顾正臣伸手接过官凭,打开看了一眼,果然改回了句容县:“陛下饶了你们,我没理由不饶你们。只是希望诸位谨记,手中权印,是陛下给你们为朝廷办事的,非为个人谋私谋利!” “谨受教。” 孟仁等人惭愧不已。 顾正臣重新签画到付期限文书,王常又拿出七品文官礼服,这才离开。 接下来三日,顾正臣不是在训武场锻炼,就是给沐春上课,偶尔太子朱标来一趟,还能喊上朱大郎一起锻炼身体。 这家伙终究还是放开了,扩胸运动不再那么羞涩…… “确定明日走吗?” 朱标擦过汗水,侧头问。 顾正臣微微点头。 朱标笑了笑,坐在台阶上,对顾正臣说:“孤明日还有事,会派周宗送你一程。到句容之后,孤对你就一个要求。” “殿下请说。” 顾正臣态度恭谨。 朱标看了看左右无人,低声说:“到句容之后,你要多给孤写文书。” “啊?” “山川河流,风土人情,刑狱两税,都要给孤汇报……” “呃?” “一个月送四篇文书不多吧?” “啥?” “如果你想采取非常之法,不能坏了规矩,但可以先请示,待孤与父皇议过之后,你再施策。路又不远,孤不介意你两天一请示……” “这……” 顾正臣有些懵。 朱大郎,你是太子,不是知县啊…… 第七十章 当官难,祭祀为先 八月二十日,利出行。 沐春拉着顾正臣的衣襟,满是不舍地喊着“先生”。 沐英走上前,抚摸着沐春的头,轻声安抚:“先生此去是为了朝廷效力,以他的才能,用不了几年就会回到金陵,到时候你拜他为师,好好精研学问。 顾正臣弯腰,抓着沐春的手,平和地说:“在临走之前,先生留一句话给你,你且记在心上。” “先生请说,我定谨记于心。” 沐春小脸之上满是认真。 顾正臣微微点头:“你想成长为一个强大的人,应该野蛮自己的体魄,文明自己的精神。武能杀敌立功,文能治世一方。如此,可成大器。” 沐英看着点头记下的沐春,称赞道:“野蛮体魄,文明精神?听着倒是新鲜。说真的,我很想将你调入军营……” 顾正臣摇头。 去军营,开什么玩笑。 洪武四大案,文官里面多少还有点生存率,有不少人可以挺到朱小文、朱老四时期混口饭。 武官就算了吧,除了几个亲戚,一个善防守的,几个藩王担保的,一群能力不咋滴的,其他基本上全跟着蓝玉排队领孟婆汤了。 东宫带刀舍人周宗来了,这是一个木讷,不善言谈的人,此人最初护卫的是老朱,后来毛遂自荐,被派到东宫教导朱大郎武艺,承担东宫安全事宜。 可以说周宗是朱标的贴身近卫兼“体育”老师,朱标派他来送行,旨在告诉所有人,顾正臣是东宫保的人,没事别欺负他。 顾正臣很感激朱标的保护,挥手告别沐英、沐春等人,上了马车,与顾诚、孙十八踏上前往句容的路。 句容位于金陵城东南方向,走官道,一百一十里。 不赶时间,两日可至。 周宗送出城外十里,才回去复命。 顾正臣坐在马车里,翻看着《到任须知》。 这是一份当官说明书,合三十一条,对应三十一页。 顾正臣翻看几页,有些唉声叹气,后世电视剧害死人啊,什么新官上任,微服私访就进入了地界,然后抓一批恶人,亮出身份: 老子是知县,你们都老老实实交代。 这在大明,纯粹是胡扯啊。 新官上任,直接入城,是违法的事,还想微服私访,溜达几圈就升堂审案,真这样干了,估计脑袋和脖子需要分开几年,活是活不成了,至于能不能被缝合,需要看运气…… 按照明代朝廷规制: 有司新官授职赴任,未到城一舍,二三十里而止。 需要停在城外二三十里,不是歇歇脚,而是需要住三天,即斋戒三日。 洪武二年,那个为老朱提出“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强大谋士朱升,对斋戒作了详细说明: 戒者,禁止其外; 斋者,整齐其内。 具体要求,不饮酒,不茹荤,不问疾,不吊丧,不听乐,不理刑名…… 而斋戒三日的目的,是为了祭祀,以示对神灵的虔诚。 事实上,在大明《到任须知》的当官说明书中,排在第一位的,不是土地钱粮,也不是录囚治官,而是祭祀! 也就是说,祭祀是当官的第一步,也是最首要的一步。那些敢直接跑去衙门里办事的,拍惊堂木的,不是找死,就是神经不正常。 后世对祭祀多不理解,认为这就是走个过程,弄个仪式,虚头巴脑,可有可无。 但对于古代王朝,祭祀极是重要。 《左传》中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礼记·祭统》有云:“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 可见,祭祀是和战争一样重要的国之大事,是礼仪的重要内容。 朱元璋极重礼仪,自然也重祭祀,曾对百官说:“若戎事不修,祀事不备,其何为国乎?” 那就是说,既没有打好仗,也没做好祭祀,这还算一个国家吗? 连祭祀都不好,国家都不算国家了,这种高度,远远超出了后世人的想象。 对于祭祀的目的,老朱直说了: 阴阳表里,以安下民。 官长既敬,民必畏从之。 也就是官员都敬重诸神明,那百姓自然也跟着敬畏。 顾正臣知道,这些祭祀,从本质上来说,是古代的“思想教育”,和后世诸多教材,也就是内容不一样,目的都是一致的: 做个顺民。 句容,县衙。 书吏林山拿着文书,递给县丞刘伯钦,禀告道:“吏部发文,新任知县已在途中。” 刘伯钦摸了摸小胡须,小眼睛微微一眯,嘴角透着狡黠的笑意,看向正在喝茶的主簿赵斗北:“新知县就要来了,我们需要好好接待。” 赵斗北吐出喝到口中的茶叶,冷峻的脸颊微微动了动,抬手抓了抓右眼黑痣上的毛,淡淡地说:“该来的,迟早会来。听说这知县,只是一个弱冠的年轻人,还是一位举人,不知县丞此时心情如何?” 刘伯钦冷眸说:“你是何意?” 赵斗北起身,伸了个懒腰:“还能有何意,自然是为刘县丞打抱不平。你可是洪武四年的进士,他顾正臣,呵呵……不同人,不同命。有人认命,有人不认命,不知刘县丞是哪一种人?” 刘伯钦握了握拳。 不甘心。 自己是洪武四年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被任为句容县丞,只是一个小小县丞! 苦熬两年,没有把前任知县熬走,好在是老天开眼,把前任知县的爹熬走了。 死了爹,官员需回家守孝三年。 知县位置空了下来,按理说,接替句容知县的应该是自己这个县丞! 可结果呢? 吏部大笔一挥,弄来一个举人! 呵,自己堂堂进士,居然被一个举人踩在头上? 刘伯钦不服气。 可朝廷的命令,不可违抗。 刘伯钦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命礼房做好祭祀前准备,洒扫社稷坛,备牲醴、祭仪以候。查看祭祀器物,若有损坏,当速修理;命令仪仗皂吏,随时候着,祭祀迎接时,不得有缺;安排耆老,到时负责导引;告知县学教谕与生员迎接日期;备好祭祀祝文,安排人通报知县祭祀日期与所在,留两个人在那里听差……” 赵斗北见刘伯钦安排妥当,不再说什么,转身去安排。 句容以西,二十里驿馆。 顾正臣刚斋戒两个时辰,句容礼房吏员刘贤就到了。 在勘验过官凭文书之后,刘贤行礼。 顾正臣只是抬了抬手,开口道:“祭祀准备事宜不可大意,需检查再三,不得有误。” 刘贤看着年轻的顾正臣,有些惊讶。 这朝廷是没人可用了吗? 嘴上没毛的人都开始派来,这不是乱来? “县尊放心,定会安排妥当。” 刘贤答应,退至门外,心中颇是看不起。 顾正臣并不在意,继续翻看《到任须知》,不得不佩服老朱的智慧,有这一套说明书在手,没有丝毫当官经验的人,也不会抓瞎,不知从何入手。 祭祀第一项,这第二项,则是救济。 洪武元年,朱元璋下诏:“鳏寡孤独废疾不能自养者,官为存恤。” 洪武五年又下诏,“诏天下郡县立孤老院”。不久,孤老院改名为养济院。 民之孤独残病不能生者,许入院。 这是大明朝的福利,旨在体现仁政、爱民。 按照要求,知县需要每个月亲自点视粮米,肩负查找困难、无法生存下去的百姓,将其送入养济院,如果有人游荡在外乞讨要饭,那就是知县的失职了…… 所以在洪武朝,特别是洪武五年以后,出现乞丐,不是知县不作为,就是假的,估计是现在的检校,后来的锦衣卫冒充的…… 救济之后,是录囚,说通透一点,就是把县狱梳理一遍,判了的,是不是判错了,没判的,是不是该判了,该放的,该打的,该杀的,按律处置或上报。 后面还有一堆内容,如土地钱粮、朝廷政策、察吏、治吏、处事、库藏、牲畜、水产、工商税收…… 内容庞杂。 没办法,知县掌管一县之政,掌握着行政、财政、司法、教育、治安、水利、交通、军事(巡检司、皂吏等)等辖区内几乎权利。 顾正臣哪里有什么斋戒,光是翻看、揣摩这《到任须知》就用了三日时间,让顾正臣有些怀疑,这所谓的斋戒三日,到底是不是专门留出时间让官员看说明书的…… 祭祀之地,第一个是句容城西一里社稷坛。 社稷坛,社为土神,稷为谷神。 土神和谷神是在以农为本的中华民族最重要的原始崇拜物。 社稷为土谷之神,土载育万物,谷养育民众,是立国之本、立政之基。 之所以说社稷坛是第一个,因为后面还跟着风云雷雨坛、山川坛、城隍庙、孔子庙…… 感情当个官,还得到处拜码头啊。 天不亮,顾正臣就开始从驿馆赶往句容,在清晨时,抵达句容城外一里。 灰蒙蒙的天色之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群人。 句容佐贰官、首领官、各房吏典、皂吏并合属生员、句容耆老与百姓等,列队于外。 顾正臣走下马车,正衣冠。 天欲破晓。 县丞刘伯钦上前,带领诸人行揖礼:“县衙全体、县学全体及耆老百姓,恭迎顾知县到任句容。” 第七十一章 繁杂礼仪,入主句容 长揖礼。 晨风吹至,衣角翩翩。 顾正臣身着祭服,拱手回礼:“愿诸位同心,大治句容。” 句容官属、生员、耆老等起身,齐声称然。 四十出头,一脸正气的郭旭走了出来,对顾正臣拱手:“顾知县,在下句容礼生郭旭,时辰已到,还请随我等诣庙祭拜。” “还请郭礼生导引。” 顾正臣肃然回道。 郭旭看了看顾正臣,微微点头,引着顾正臣、僚属官吏、生员、耆老等进入社稷坛祭祀场所。 句容的社稷坛,远没有金陵的壮观。 只一正方形的土基,上面搭建着三层圆形高台,没有五色土,只有五色绢布。 高台上没有覆盖四色琉璃瓦,只有青瓦。 从外观看,叫它青瓦台也错不了。 社稷坛前面已陈设好了牲酒等物,整整一头肥猪。 按照礼仪规定,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 太牢指的是牛、羊、豕,三牲齐备。 少牢,相对太牢少了牛。 像是顾正臣这种知县级别的,只能用猪了,连用羊的资格都没…… 礼生是祭祀仪式的支持之人,整套祭祀礼仪谈不上复杂,却颇是麻烦。 “行初献礼!” 郭旭引着顾正臣到了社稷坛之前,喊了一嗓子,一旁的赞礼则高呼“跪”。 顾正臣先跪下。 赞礼高呼:“众官民皆跪。” 句容官属、生员、耆老、百姓等纷纷下跪。 “献爵!” 顾正臣接过跪在左侧,执事递来的爵杯,进献至神位之前。 礼生郭旭拿出祭祀祝文,扯着嗓子,一脸凝重地读道: “维洪武六年八月,有顾正臣奉命来官,务专人事,主典神祭。今者谒神,特与神誓。神率幽冥,阴阳表里……使我政兴务举,以安黎民。予倘怠政奸贪,陷害僚属,凌虐下民,神其降殃。谨以牲醴致祭,神其鉴知,尚享!” 顾正臣听着祝文,大致意思就一句话: 向神明发誓如何如何,做不到就劈我…… “拜!” “兴!” “亚献礼……” “三献礼……” “鞠躬……” “拜……” “兴……” 一套走下来,社稷坛的祭祀总算是结束了。 那啥,县尊,换个地继续…… 风云雷雨坛得去,要不然怎么风调雨顺? 山川坛得去,城隍庙这个少不得,孔子你熟悉吧,这个怎么滴也得磕个头…… 顾正臣跟着这一群人来回跑,该死的,这些修祭坛的也是,就不能弄到附近来,非要间隔几里路? 怪不得朱瞻基时期改成了“城隍庙设坛总祀”,这来回跑来跑去,一个上午还没搞完,等到看完孔夫子,已经是下午了…… 饥肠辘辘,众人疲惫,可谁都不敢说累。 可怜的是那些耆老,本就是老人,还受这一份罪,跟着跑一圈,神仙保佑不保佑不好说,阎王爷倒有可能会关照关照。 没办法,礼仪就是礼仪,怠慢不得。 从孔子庙出来,顾正臣上马车换了公服。 县丞刘伯钦牵来高头大马,扶着顾正臣上马,众人这才赶往县衙。 经过兴化坊的牌坊,向北是平政桥,过了桥,行不多远,便可以看到一堵照墙。照墙北面是高大的谯楼,两侧修筑有对称式亭子: 东面旌善亭,负责写好人好事; 西面申明亭,负责写坏人坏事。 两座亭子,皆有栅栏阻隔,可观不可入。 再向北,便是句容县衙的八字衙门。 之所以选择八字,据说是尧帝的眉毛形似倒着的八字,看起来很严厉,建造衙门之时还能凸显出庄严气氛,效果不错,一直用了下来。 旁边的墙上,还张贴着是一些公告,一些残破的纸张并没有清理干净。 到了知县大门,顾正臣依旧没有下马,而是骑着马进入了县衙之内,至前面的仪门时,才翻身下马。 “开仪门。” 郭旭喊着,皂吏上前,将仪门缓缓推开。 仪门平日里不开,只有在宣读诏旨、知县上任、恭迎上宾,或者有重大庆典活动时,才可以打开仪门,以示隆重。 顾正臣作为新上任知县,自然有资格走这一道门,当然,平时还得走东面的小门,又叫“人门”或“喜门”,不能走西面的小门,那是“鬼门”或“绝门”,是给人犯、死囚用的…… 经过仪门,又见香案。 礼生郭旭继续引导,行五拜三叩头礼,这一次不是拜神仙的码头,是拜谢皇帝的,感谢老朱给自己这个官当。 到了此时,顾正臣都快累出内伤了,可折磨人的事还没结束…… 当个官,还真不容易。 顾正臣看着眼前飞檐翘角、高耸威严的三楹县衙大堂,目光落在了“亲民堂”牌匾之上,又看向打开的大门。 县丞刘伯钦引领:“县尊,还请入内。” 顾正臣微微点头,踏步进入亲民堂。 与此同时,佐二官、首领官、属官、吏典、皂吏分成两班,跟在两侧,生员、耆老留在堂外。 顾正臣走至大堂桌案后,整理公服,肃然而坐,此时,衙门内官属已全部站立两厢,整齐有序,庄严肃穆。 看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顾正臣挺直胸膛,从现在起,自己就是句容的知县,是句容的一把手,这一片土地之上的百姓与一切,将由自己治理! 官虽微,职却重! 县丞刘伯钦走出来,高声喊道:“行参见礼!” 皂吏齐刷刷走出,行两拜礼,口呼:“参见县尊。” 顾正臣微微点头,一动不动,简单回应:“诸位辛劳,起身。” 吏典走出,行两拜礼,口呼:“参见县尊。” 顾正臣微微点头,回应:“诸位辛劳,起身。” 随后是六房属官走出,行两拜礼…… 顾正臣拱手答礼。 首领官走出,行两拜礼…… 顾正臣起身拱手答礼。 佐二官,县丞与主簿走出,行两拜礼……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出,拱手答礼。 参见礼结束之后,顾正臣邀请生员、耆老等入大堂,肃然说:“顾某不敏、忝兹重任。尚赖诸位齐心,共竭力为之、以安黎庶……” 到了此时,礼仪部分总算到了尾声。 严苛的部分结束了,就剩下轻松的了。 那什么,祭祀用的几头猪呢,切了,一个人领个十斤二十斤的,回去好好搓一顿,还有酒,也分了吧…… 众人这才欢欢喜喜,该撤的撤,该走的走。 县丞刘伯钦、主簿赵斗北、典史陈忠三人陪着顾正臣,走过宅门,到了亲民堂北面的知县宅。 顾诚、孙十八带着行李送至宅中。 刘伯钦笑着说:“县尊初来,我等理应选一酒楼,好好款待县尊,接风洗尘。然朝廷法令森严,不许官员奢靡浪费,以耗公资。我等三人合计一番,以自身俸禄,设家宴邀请县尊,也好表敬重之意,不失礼仪,还望县尊赏光。” 顾正臣欣然答应:“既然是家宴,自然还是要去的。” “那就不打扰县尊休息。” 刘伯钦给赵斗北、陈忠使了个眼色,三人行礼退出知县宅。 顾正臣走到桌案旁,伸出手摸了摸,见桌面洁净,便对顾诚、孙十八说:“有些东西很干净,看一眼就知道,可有些东西,只靠眼睛是看不出来干净与否。” 顾诚见周围无外人,便低声问:“老爷说的是县丞他们?” 顾正臣坐了下来,吩咐孙十八将笔墨纸砚、书籍拿出来:“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倒是你们两人,我需定下规矩。” 顾诚、孙十八放下手中的东西,垂手而立。 顾正臣认真地说:“金陵的事,一律不得对外讲,这是其一。其二,不得收受任何人的钱财、物品,不得瞒着我与任何知县衙门的人有接触。其三,不得倚仗我为知县的身份,为非作歹!” “老爷,这点放心。” 顾诚、孙十八答应。 顾正臣严肃地看着两人:“其四,知县宅是私宅之地,任何人来都得通报,无论是谁,都不得擅闯进来,更不可不经我点头,引他人进到这里!这些规矩,一条都不得犯!” “是!” 顾诚、孙十八保证。 顾正臣走到箱子旁,取出里面的剑。 这是小沐春的佩剑,别看他人小,练武已是多年,这算是他的心爱之物。 将宝剑挂在床榻旁,留作念想。 傍晚时,赵斗北亲自来请。 顾正臣留顾诚、孙十八在知县宅继续收拾房间,孤身赴家宴。 按照大明衙署规制,县衙内官吏,一律居住在县衙之内,知县有知县宅,县丞有县丞宅,另外建造有主簿宅、典史宅、吏舍。 句容县衙的知县宅居正北,县丞宅居于知县宅以东,隔不多远,一堵墙,过了月亮门走不多远就到了。 刘伯钦、陈忠早已站在门口,见顾正臣来了,上前行礼,邀请入内上座。 酒席,倒算丰盛。 有鱼有肉,香气扑鼻。 这是家宴,朝廷的四菜一汤规定自然不适用。 一番寒暄之后,赵斗北端出两壶酒,放在桌上,对顾正臣笑着说:“这里有两壶酒。一壶清酒,一壶浊酒,不知县尊喜清酒还是浊酒,小子这就给大人满上?” 顾正臣微微凝眸。 这酒不好喝啊…… 第七十二章 抱歉,我不喜欢萝莉 清酒,浊酒。 这选的不是酒,是态度,是立场。 顾正臣没想到主簿赵斗北竟是如此直接,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刘伯钦,侧过身看向门帘的陈忠,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平静地问:“这清酒、浊酒,可有区别?” 赵斗北摆上两个酒杯,拿起清酒酒壶倒满一杯,徐徐开口:“正所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这清酒,自是珍品。味道甘甜可口,回味无穷。至于那浊酒,呵呵,有诗句,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味道上,恐怕有些苦涩。” 顾正臣笑了。 这里的清酒,不是清廉,而是好的生活与待遇。 这里的浊酒,并非贪污,而是困穷,无以为生。 这是拐着弯问自己,是想过好日子,还是过苦日子。 两杯酒,满了。 顾正臣起身伸手去拿酒杯,在刘伯钦、赵斗北、陈忠的注视下,端起了盛着清酒的酒杯。 刘伯钦目光中闪过一道精芒。 赵斗北嘴角微动,鼻息中透出一股不屑。 陈忠坐着,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顾正臣一饮而尽,回味着滋味,笑道:“清酒,确实不错。” “那是自然。” 赵斗北笑着端起酒壶,就准备再给顾正臣满上。 顾正臣搁下酒杯,伸出手将另一杯盛着浊酒的酒杯端了起来,一饮而尽,沉声说:“浊酒,也还尚可。” 赵斗北脸色有些难看,盯着顾正臣,不知此人到底是几个意思。 刘伯钦略有些惊讶。 陈忠微微眯了下眼睛。 顾正臣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平和地说:“吃菜,莫要愣着。” 赵斗北摸不清楚顾正臣的态度,只好陪笑一旁,绕过此事。 刘伯钦起身敬过一杯酒,见酒壶已空,便对门帘后喊了声:“倩儿,给县尊倒酒。” 帘子掀开。 顾正臣看去,只见一位娇小可爱的女子款款走来,精致无暇的脸上尚带着一丝羞涩,黛眉如画,肤若凝脂,两道长辫子垂在肩前。 “县尊,倩儿给你满上。” 声音轻灵悦耳。 顾正臣伸出手,移开酒杯,伸出手接过女子手中的酒壶,自顾自倒满,笑道:“刘县丞,这是……” “县尊,此乃是我的义女,今年十六。” 刘伯钦缓缓说。 “义女?” 顾正臣举杯,然后一饮而尽,对倩儿姑娘摆了摆手:“你且下去吧。” 倩儿看向刘伯钦,面带愁容。 刘伯钦呵呵笑了笑:“县尊上任,缘何没带家眷,这为官做事,免不了疲惫,身边没个女子伺候着总是不便。倩儿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若是能留在县尊身旁,也是她的福分……” 倩儿见此,泪涟涟地看着顾正臣:“县尊若不嫌弃,倩儿愿侍奉左右。” 顾正臣看着倩儿,有那么一瞬间,还真有一种美女落泪,我见犹怜的感觉,只是——想想正在盯着句容的朱大郎,还有老朱手里的屠刀,如何都不可能踏错一步。 “抱歉,我不喜欢萝莉。” 顾正臣坚决地拒绝。 “萝莉?” 刘伯钦迷茫:“何为萝莉?” 赵斗北、陈忠也瞪大眼,这是哪里的乡言,我等为何听不懂。 顾正臣起身,端起一杯酒:“承蒙丰盛家宴,顾某感激。明日还有诸多事,几位也早早休息。” 杯见底。 刘伯钦等人只好起身,送顾正臣到了知县宅门口,这才返回。 赵斗北揉了揉眉心:“看来这位新上任的知县不好对付啊,刘县丞,你要想想法子才是。有些窟窿,账目上可以平,但有些窟窿,可是拿铲子也填不平。若他不与我等一路,还需想办法,让他早日离开为上。” 刘伯钦皱眉,严肃地说:“人刚上任句容,若不明不白离开了,岂不是引朝廷注意?何况他现在情况不明,我们也不需要太过着急,左右不过是一个年轻人,血气方刚,总是会犯错,到时候,他自然会乖乖配合我们。” 赵斗北看了一眼典史陈忠:“给下面的人传下话,最近消停消停,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道他会在哪里点起来,小心为上吧。” 陈忠低着头,颇有些不屑地说:“县衙上下,皆是我们的人。那些人送来的好处,每个人可都入了手。他若是不知好歹,惹急眼,呵呵,人是很容易水土不服的……” 三人重新回到房间里,酒水满上。 刘伯钦咬了咬牙,满脸愤怒地说:“你们知道,皇上对待贪官污吏是什么手段,一旦落下把柄,咱们的皮将挂在土地祠里!” “可我们当官,为的是什么?清贫过日子,呵呵,可笑!” “当官不为钱,不图享乐,谁当这官!” “当官,当的就是人上人!” “不管是顾正臣,还是其他,来句容,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是有人想生出是非,呵呵,那就别怪我等不客气!” 主簿赵斗北凝重地点头:“没错!朝廷待我等太薄,就怪不得我们动点手段。” 门帘外。 倩儿听着里面的谈话,退了出去。 这一夜,清冷。 顾正臣躺在床榻上,暗暗苦笑。 刚到句容第一日,就有人迫不及待让自己表立场,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这里的水,恐怕有点深啊。 历史中明初官场很是奇特,一面是反腐高压,剥皮揎草,一面是前仆后继,朝当官夕腐败。 当然,这也不能全归咎到人性的贪婪上去。 毕竟,老朱给的俸禄实在是令人欲哭无泪。 按照洪武四年定下的俸禄标准,正七品官知县,年俸八十石,平均下来,月俸六石六,折合下来,一个月还不到三两五钱银。 这还是知县,从九品的典史,一个月俸禄才四石,折合下来二两银。 至于那些不入流的吏员更可怜,他们一个月所得俸禄,连一石都不到了,只有六斗,折合下来,三百文钱。按照一个人一天吃十文钱的标准,倒还能让一个人活一个月,如果有老婆孩子,父母尚在,这个事就不好办了…… 不怪海瑞当知县多少年,自己开出菜园子,省吃俭用,连肉都舍不得买,就这样,最后还是清廉如水! 真如水。 澄净,一眼见底。 说句不好听的话,海瑞是单亲家庭,几个女儿都夭折了,就这样还过得艰难,若是有几个孩子吃饭…… 顾正臣不怀疑海瑞的品性与廉洁,但可以想象,他一定过得会很艰难。 事实证明,全都靠老朱给的俸禄过日子,那还真是日子没法过了…… 顾正臣很头疼,老朱是个吝啬的,又不喜欢看到官员好好过日子,想来是不会轻易给涨俸禄的。 这就是一个针锋相对的局面。 官员负责挖坑: 我要钱,我要生存,我要过好日子。 老朱负责埋坑: 让你贪,让你腐败,死了还有谁来? 坑里有水,成了沼泽。 谁陷进去,谁都别想轻易脱身。 顾正臣长长叹了一口气。 县丞、主簿、典史在一起,自己已经被孤立了,想要在这句容立足,难。 可再难,人生都没有原地踏步。 翌日一早。 顾正臣坐班亲民堂,开始处理交接事宜。 按照规定,首领官与六房吏典,需要在知县到任十日之内,将各房承管应有事务,逐一分豁,依式攒造文册,从实开报。 《到任须知》,引导官员到任时该做的事,相对应的交接工作,也有一份文件,即《供报须知》。 《供报须知》虽然不是表格,但可以理解为流程表,即县衙六房依次告知辖区内的情况。 六房以吏房为首,吏房吏典周茂恭谨地告知:“句容县衙,本房司吏四人,六房合计司吏三十五人。现详细报给知县:王二山,三十六,句容徐村人,民籍,充吏五年,实俸五年……” 随着周茂报知,一个个吏员走出来让顾正臣辨认。 顾正臣微微点头,安静听着,时不时看一眼《供报须知》。 吏房不仅需要说清楚县衙有多少人,都是谁,还需要说清楚句容县有哪些机构,如善世院、玄教院的分支机构、巡检司、课税司、地运送、河泊所,具体人员叫什么…… 等吏房报完,便是户房。 户房吏典骆成禀告:“句容户一万一千五百六十三,口六万五千九百一十二。官田三万六千三百五十亩,民田二十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亩。洪武五年官田夏税一万八千一百七十五石,民田夏税四万五千零四十一石……” 顾正臣仔细听着,默默盘算。 交接过程极是繁琐,各房需仔细说明,有些还需要顾正臣亲自去查看,比如仓库里还有多少粮食,多少银两,多少铜钱,需要重新称量、点视清楚。 七日。 整整七日时间,顾正臣才对句容情况有了一个基本的认识。 “顾诚,今日还没有人敲鼓鸣冤吗?” 顾正臣躺在知县宅中,翻看着《供报须知》。 顾诚摇头:“老爷,无一人鸣冤。” 顾正臣将手中的《供报须知》放在腿上,端起一旁的茶碗,缓缓说:“一万多户,如此风平浪静,令人诧然。既然外面的人不来,就查查里面的人吧,跟老爷去一趟狱房。” 第七十三章 句容的天,我说了算 狱房,位于县衙西侧,是一四面砖墙围合而成的方形院落。 顾正臣走至狱房门口。 一扇红色双开大门映入眼帘,大门上方留有黑色“狱房”二字,而在“狱”与“房”中间位置,镶有一个张着獠牙的兽头,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狴犴吧?” 顾正臣看着似虎非虎的兽头,对迎上前的狱卒陈九二问。 陈九二连连点头,小心地回道:“县尊,确实是狴犴。” 据传龙生九子,狴犴便是其中之一,其生性威猛,爱仗义执言、打抱不平,而且能明察秋毫、公正公平。 县衙中往往会借狴犴作为牢狱的象征,以此来警示和威震。 “开门吧。” 顾正臣下令。 陈九二有些犹豫,脸露难色。 顾正臣凝眸,盯着陈九二:“怎么,本官让你开个狱房还有难处了,莫不是,还要请陈典史过来?” 陈九二连称不敢,拿钥匙打开门。 走入大门,是一条狭长的南北甬道。 甬道北侧是门房,专放刑具,供狱卒休息。房子的窗户设在西面,主要用于观察院落动静。 向西而行,又是一道门与院墙,里面才是所谓的牢狱之地。 两道门、两道院墙,想要越狱,并不太容易。 陈九二见顾正臣张望,并不了解情况,便介绍道:“县尊,这右手边三间房,那个开有小窗户的是刑讯房,剩下两间,则是禁房,暂时关押涉案之人,那里则是牢房。” 顾正臣看向不远处,两排建筑死气沉沉,门窗都涂成了黑色,给人一种压抑之感,似乎这里毫无生气。 沿青砖路走去,两侧是紧闭的牢门,小小的木窗。 有人站在木窗后面,睁着眼睛看着顾正臣走过,一声不吭,似乎有人来,有人走,与自己毫无关系。 没有人喊冤。 或者说,没有人愿意白费力气喊冤。 “县尊,再往前走,就是女监了。” 陈九二提醒道。 顾正臣侧头问:“女监里可有囚犯?” 陈九二连忙说:“有一妇人。” 顾正臣微微皱眉:“在供报时,刑房不曾提到有女监,为何隐瞒?” 陈九二有些慌张:“兴许是遗忘了。” 顾正臣回头看了看牢房,冷笑一声:“不过是二十囚牢,八个囚犯,还能遗漏一人,还真是办事认真啊。” 陈九二抬手擦了擦冷汗,不敢说话。 顾正臣走到女监房外,看向陈九二:“开门。” 陈九二喉结动了动:“县尊,钥匙在狱头周洪手中。” “让他来!” 顾正臣沉声,不容拒绝。 陈九二匆匆跑开。 顾正臣站在女监门外,目光冷厉。 刑房报供了一大堆,唯独没说此人,是想着自己疏忽,不管不提,任由其老死在这里吗? 一个妇人,有什么必要让刑罚的人故意隐藏不说? 陈九二找到典史陈忠,急切地说:“陈典史,县尊去了狱房,就在女监外。” 陈忠微微眯起眼睛,成了一条缝,平静地转过头,看向周洪:“你去吧,拦一拦县尊,若是拦不住,呵呵……” “典史放心,一切都吩咐好了。” 周洪歪了歪脖子,脸上的横肉晃动。 没过多久,周洪就走到女监门外,咧了咧嘴,厚厚的嘴唇张开:“县尊刚至句容,周围还没熟悉,没必要急着过问刑狱之事吧,不妨休息一些时日再来问案。” 顾正臣笑了笑,目光幽冷,开口道:“刑狱者死生所系,实惟重事。事理狱平,不致冤抑,是朝廷所命。既然本官来了,自然需要亲自过问,将门打开。” 周洪摘下钥匙,看着顾正臣,意味深长地提醒:“打开门容易,可关上门,就不容易了啊。有些门,不打开最好。” 顾正臣暗暗心惊,自己这个外来户,还真是举步维艰,连一个小小的狱头都不好使唤。 地头蛇,强横啊。 “只要门还在,总还是关得上,对吧,周狱头?” 顾正臣并不退让。 周洪耸了耸肩,走向女监门:“既然县尊要开门,那小人也只能遵命了。里面的人听着,县尊来问话了。” 顾正臣眉头微抬,见牢门打开,侧头看向顾诚,使了个眼色。 顾诚在周洪慌乱的眼神之中走入女监内,顾正臣听到一声非人的叫唤之声,随后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身穿囚服之人掐着顾诚的脖子冲出监房,口中还喊着:“鬼,鬼,你们都是恶鬼!” “错了!” 周洪喊了一声,突然意识到说错话,高声喊道:“快,快把她给我拉开!” 陈九二连忙上前抓起妇人,可妇人力气有些大,似有巨大仇恨一般,用力掐着顾诚不放。 顾诚被挤压到墙壁上,瞪大眼珠子,呼吸不畅。 顾正臣凝眸看了一眼周洪,在这一刻总算明白过来为何刑房没有奏报女监一事! 这他娘的就是一个针对自己的陷阱! 昨晚上是鸿门宴,美人计,顺便还留了一手,借女监之手行威胁之事! 即使顾正臣被女监给掐死在这里,句容也可以向朝廷奏报事发突然,都怪顾知县没有在大堂上提审,而是亲自跑到狱房内查看,狱卒也有没看管好的责任,但这只是一起安全事故,一定整改…… 看来,这群人在给自己警告。 不喝他们的清酒,连酒都喝不成! 看着就要被掐死的顾诚,顾正臣清了清嗓子,说了句:“你掐错人了,我才是句容新任知县。” 一句话,比陈九二、顾诚两个人的力量都大,原本疯狂的妇人顿时松了手,拨开脏乱的头发,看向顾正臣。 可不是,这个人身上有禽兽,那这个被掐的人,额,这不就是个下人! 该死的,监牢里的光线不太好,没看清楚!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妇人:“这种事,可一不可二,你已经失去再动手的机会了,找来枷锁镣铐,给她戴上。” 周洪嘴角微动,还真是成事不足! 顾诚很是痛苦,揉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气。 我这命也太苦了吧。 句容又不是蛮荒之地,为何这里的囚犯如此野蛮,竟还敢公然动手! 妇人被抓着,再无法挣脱。 枷锁上了,镣铐上了,人被推回女监之中。 顾正臣抬脚,走入脏乱,空气浑浊的监房,对想要跟进来的周洪说:“你们都在外面候着。” 周洪无奈,只好止步。 顾正臣看着妇人,应有四十余岁,颇是有力,平日里应该做的是气力活,见妇人不安地蜷缩在角落里,便开口说:“按《律令》,凡民谋杀知县者,已行者,杖一百,流两千里,已伤者,绞。” “我,我没有想谋杀你。” 妇人恐惧地说。 顾正臣冷冷地摇了摇头:“你动了手。” “可受伤的不是知县。” 妇人很是不安。 顾正臣抬起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脖子,低沉着嗓音说:“若我受了伤呢?” “你,你这是冤枉我!” “有没有冤枉,你心里清楚!你也是个愚蠢的,别人让你动手,还真敢动手,连命都不要了。” 妇人脸色惨淡:“我——我不知道……” 顾正臣厉声呵斥:“你知道!没有人不清楚对抗官府的下场!” 妇人不敢说话。 顾正臣走近妇人,俯身说道:“我知道,句容有手,想要遮天。你告诉他,句容的天,是我顾正臣顾知县!我在这里,天是青、是蓝、是黑,我说了算!” 妇人抬起头,看着豪气凌云的顾正臣,心头震惊不已。 顾正臣退后一步:“你记住了,我给你三日,三日之后我会提审你,如果你有话想说,我给你做主。如果你无话可说,那就多想想——是谁让你赌上命来做这件事的吧。” 妇人想要起身,顾正臣已退出监房,看了一眼周洪:“关上门,不难吧?” 周洪脸色很是难看,关上门上了锁,连忙请罪:“都怪我忘记说了,这个人是个疯婆娘,让县尊受惊了。” “她犯了什么罪被关在此处?” 顾正臣边走边问。 周洪跟在身侧:“掘坟!” “掘坟,为何?” 顾正臣放慢脚步。 周洪叹息:“县尊不知,她两年前死了丈夫,就有些疯癫。半年前,儿子也失踪了。今年七月份时变得神神叨叨,说丈夫托梦说埋错了地方,她三更半夜就起来挖坟,只因天黑,误掘了他人坟墓,这才……” 顾正臣微微皱眉:“掘的是谁的坟,掘坟到哪里?” 按照大明《律令》,掘坟对象不同,掘坟程度不同,适用刑律不同。 如果掘的是王府将军、夫人、乡君、及历代名臣、先贤等坟墓,要判去充军,如果顺手拿了点东西,会被砍头。 若掘的是百姓家的坟,就一般规定办。 掘坟开挖,还没见到棺材,杖一百、徒三年。 掘坟见棺材了,杖一百、流三千里。 掘坟不仅见了棺材,还打开了棺材,见了尸体了,那就是绞。 周洪解释道:“她掘的是乡邻的祖坟,已是见棺。按律当杖一百、流三千里。只是因为知县不在,加之朝廷公文,顾知县将至,所以此事就搁置下来……” 顾正臣停下脚步,看向周洪,冷冷地说:“周狱头,人可以羁押,搁置不管,卷宗不可能搁置不写吧?把所有囚犯的卷宗,毫无遗漏地送来,没问题吧?” 第七十四章 县尊,你有点虚伪啊 典史宅。 陈忠笔墨流转之间,勾勒出山景夜色。 月低山高。 孤松生于悬崖一侧,树冠繁茂,傲世群峰。 狱头周洪匆匆走来,擦着头上的汗,着急地说:“陈典史,县尊他……” 陈忠收笔,看向周洪,平静地说:“孙婆娘这一份礼物,够他吓破胆了吧。这是一次警告,希望他能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 周洪一跺脚,哀叹不已:“孙婆娘没吓着县尊,她,她掐错人了!” 陈忠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搁下毛笔:“怎么回事?” 周洪将事情说了一遍。 陈忠鼻子拱动了下,恶狠狠地看着周洪:“蠢货,这点事都办不好!回去问清楚顾知县与孙婆娘说了什么,告诉她若是胡说,没人能保她活!” 周洪连连点头:“她不会说,毕竟案情明朗,她又无钱财赎刑,一百杖下去,能将她打死。为了活下去,她也会好好配合,日后行刑之人都是咱们的人。” 陈忠平复了下情绪,摆了摆手:“让刑房把卷宗给县尊送过去吧,他是知县,想要卷宗我们不能捂着不给。” 确实,无论吏员再猖獗,也只能在暗处使绊子,不可能在明面上公然对抗知县。 知县毕竟是一县之主,手握处置吏员的权限。 归根到底,吏员并非朝廷官制之内的人物,说开就能开了。 当然,没有几个知县愿意得罪所有吏员,每一个吏员背后,都有着一定的关系网,对地方上十分熟悉,有话语权。 没吏员这群人帮衬着,知县想要治理一个县,就两条腿,想都别想。 周洪答应,转身去安排。 顾正臣坐在二堂,抽出女监卷宗。 共两份: 一份卷宗是孙娘的,一份卷宗是郭梁的。 展开孙娘卷宗,仔细看去。 案发时间: 七月十六日。 案情: 亡夫孙八托梦孙娘,孙娘三更掘坟,挖到了郭梁爷爷的坟上。赶夜路的行商发现,吓坏之后报给里长,当场逮捕。 卷宗中的供词倒也是清晰,毕竟现场抓到的人,想狡辩都没有办法。 另一份郭梁的卷宗,主要是证词,哭诉自家爷爷的坟被人挖了,当孙子的大不孝,家门口的坟都没守好,对不起老人家。 翻来覆去看着卷宗,审视着孙娘的供词,其中一句“只要给我丈夫换个坟,我儿子就能回来”的话引起了顾正臣的注意。 周洪也提到过这句话,孙娘的儿子失踪了。 但奇怪的是,没有人在乎这一点,也没有人询问一句,问了刑房中人,县衙也没有为此立案留有文书,更没有派人找寻。 一个大活人失踪了,县衙不闻不问,全然装聋作哑,只盯着掘坟一事不放,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案中案,必须两个都查清楚,否则这些卷宗送到应天府,送到刑部,也会被打回来重新审理。 代审此案的是县丞刘伯钦,他在句容两年半了,不会不清楚这点关节。 顾正臣拿出一枚铜钱,在手中之间翻动着,陷入沉思。 这件案子说大不大,只是掘坟。 可关系到案中案,人口失踪之事,还需要仔细盘问与调查。 还有一个问题。 顾正臣看向卷宗。 孙娘的丈夫死了两年多了,孙娘会在每年的清明、中元节、重阳上坟,此外,还有其死去的日期,也会去上坟。 明代上坟不像后世,很多人以工作忙碌,路程远,说不去就不去了。 在明代,墓祭之俗深入民,一次都不可能缺席。 哪怕是游子在外,也得找块木头写出牌位,该祭奠的祭奠下。 也就是说,孙娘一年至少去四次,就这样还摸错了坟。虽说有天色昏暗的缘故,可也不能这么粗心大意吧? 最诡异的是,孙娘是移风乡智水人氏,在句容东北三十里外。而郭梁是孝义乡贺庄人氏,在句容正北三十里外。 两地有河为界。 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孙娘的丈夫坟或郭梁的爷爷坟,确实有一个埋到了另一个乡里。 郭梁供词是“家门口的坟都没守好”,意味着郭梁爷爷的坟就在孝义乡贺庄。这也就是说,孙娘的丈夫死了,并没有不安葬在移风乡智水,而是安葬在了孝义乡贺庄! 蹊跷的地点。 这背后,似乎也有问题。 顾正臣收回目光,这些事还需要询问才能做出决断,或许真是孙娘鬼迷心窍,跑错了十多里,挖错了坟。 “县尊。” 吏房周茂急匆匆走来,打断了顾正臣的思绪。 顾正臣合起卷宗,将指间的铜钱搁在桌案上,问:“何事?” 周茂拿出一份文书,递上前:“朝廷发来文书。” 顾正臣接过文书,看了看烤漆,见没有拆封痕迹,便拿起桌案上的小刀,挑开文书封袋,取出里面的文书,扫眼看去,不由地瞪大眼,喊了声:“还真是会来事啊……” 周茂不知何事,也不便于打听,只好干等着。 顾正臣放下文书,揉了揉眉头:“去把县丞、主簿、典史,还有工房的李鹤,一并传来。” 周茂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顾正臣看着文书,郁闷得要吐血。 朝廷竟然打算在句容安置鞑靼俘虏,还一次安置一千二百三十六人! 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老朱? 朱大郎? 这种事估计也就只有老朱能干得出来了,你怎么想的,俘虏你好歹安排远一点,弄句容来这不是开玩笑,一百来里路,当天就能杀到金陵城外搞非法集资建房了…… 自己在句容还没立足,你就给我出难题,这是想把我弄死在句容吗? 没多久,刘伯钦、赵斗北、陈忠、李鹤都到了。 顾正臣拿出朝廷文书,让几人传阅,然后说:“朝廷只给了我们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一个月后,俘虏就会送来。如何安置,安置在何处,分田在何处,在哪里营造居所,时间紧迫,现在就商定下来。” 刘伯钦面露难色:“朝廷给一个月太短了,一千二百余人,即便是三人一房,尚需四百房。”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莫要说难处,朝廷交代了,咱们就必须接下李鹤,往日里朝廷类似之事,如何应对?” 李鹤挺了挺胸膛:“征百姓服力役,营造居所。”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据量征役,先行准备,争取二十日内完工。” “二十日?县尊,这工期太紧张了吧……” 李鹤有些惊讶。 顾正臣摆了摆手:“就二十日,再晚,秋收就要耽误了,下去先准备吧,拟好文书送来。” 李鹤无奈,只好领命离开。 顾正臣看向主簿赵斗北:“户籍一事你需与户房负责,这一千多俘虏,莫要安置太远,就在句容城郊四周吧,分散出去,一方位大致四百余人,选择适合垦荒之地,让其垦荒,享受垦荒之地三年免税之策,你看如何?” 赵斗北没想到顾正臣如此雷厉风行,行使职权干净利索,安排妥当,只好应下:“县尊英明。” 顾正臣拿起铜钱,握在掌心之中:“英明就免了,依据朝廷政策,需给耕牛、农具。现在朝廷只说安置之策,却没给耕牛,你拟一份文书,找应天府府尹讨要。” “啊?” 赵斗北惊讶不已。 找府尹要? 县尊,你这怕是开玩笑吧。 应天府府尹要给的话,早就给了,不说就是不给,这点默契应该有吧。 顾正臣凝眸看向赵斗北:“连文书都不会写了?” 赵斗北脸色有些难看,奉劝道:“县尊,这是白费力气啊。朝廷往凤阳移民多少,为了凑齐给百姓的耕牛,连牛犊子都算了进去。咱们想找应天府讨要耕牛,恐怕难啊……” 顾正臣坚持:“莫要多说,文书你写,落我之名。” 赵斗北不再多说,既然县尊愿意去惹应天府府尹不高兴,那自己还能说啥。 顾正臣不介意,这种文书送上去,应天府要给就给,不给就拒绝,谈不上得罪。 最主要的是他们不给,自己才好动用库藏里的银钱,为安置“移民”落户句容垦荒,依朝廷策送给耕牛,光明正大的理由。 顾正臣看向县丞刘伯钦:“俘虏初至,荒地未垦,生计全无,还需县衙发放粮食接济。待俘虏抵至句容时,由你负责统算所需粮食,与户房对接,从储粮之中调拨。” 刘伯钦面色凛然。 这是顾正臣第一次办理真正的公务,面对的还是安置俘虏这种少见的大事,他竟处理的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这个年轻人展露出来的政务能力,有些恐怖! 需要重新衡量此人能力。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典史陈忠:“他们是鞑靼俘虏,如今归顺了朝廷,也算是大明子民。话虽如此,但该有的防备不可没有,待俘虏抵达句容之后,你需带人加强巡视,以保治安。巡视时,需要有鞑靼人加入。” 陈忠皱眉:“为何要有鞑靼人?”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总不能说,巡视与防备的就是他们吧?如此不信任自己人,他们如何归心?当然,巡视更多的是安抚句容民心,避免百姓慌乱。” 陈忠咧嘴。 县尊,你有点虚伪啊…… 第七十五章 我身后站着两条真龙 老朱一脚踢过来的俘虏安置问题,让句容县衙的暗斗变得无影无踪。 至少,表面上如此。 没办法,俘虏安置不是小事,盯着句容的不止是应天府,还有朝廷户部、中书省,因为这批俘虏目前在军营,又关系到大都督府。 这么多人看着,句容办不成事,知县要倒霉,其他人也别想好受。何况句容挨着金陵,俘虏安置出了麻烦,闹出事来,想瞒都瞒不住。 为了共同的利益,顾正臣带头,刘伯钦、赵斗北、陈忠等全力配合,可谓“齐心合力,上下一心”。 当天下午,工房李鹤等就拿出了征调徭役的方案,报给顾正臣。 顾正臣翻看着文书,皱眉说:“要征调一千六百人,这么多?” 李鹤认真地说:“县尊,一千六百人,四百人一个方向,各负责营造房屋一百。二十日完工,这已经算少的了。” 顾正臣皱眉:“安置房屋不用砖瓦,不用泥墙,无需太大,只要结实牢固,风吹不倒,雨下不漏即可,需要这么多人手?” 李鹤无奈地点头:“即使是茅草屋,也需要伐木,打基。时间紧迫,只能用人力来凑。” 顾正臣提起笔,划掉一千六百人的字眼,又添了几笔,将文书交给李鹤:“按此标准来征调徭役。” 李鹤忐忑不安地接过,看了一眼,目瞪口呆:“八百人?这,县尊使不得啊,八百人如何都完不成。” 顾正臣摆了摆手:“你负责征调徭役,要青壮。” 李鹤有些着急,劝说:“县尊,这不可能完成,哪怕是一个月,八百人也完工不了,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 顾正臣看着李鹤,严肃地说:“着各里甲配合,后日,本官要看到八百人来县衙,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李鹤不安地看着顾正臣,行礼退出二堂,转身找到县丞刘伯钦。 刘伯钦听闻之后,错愕不已:“一千六百人,他竟一刀砍去一半,当这是街边买菜,还能讨价还价不成?” 李鹤擦了擦冷汗:“刘县丞,新来知县是个年轻人,做事虽有魄力,雷厉风行,可也缺乏经验,不经世事啊。他不知房屋营造耗时耗力,还有那些徭役来的百姓,谁都不愿意下死力,整日懒散,若不挥一挥鞭子,莫要说二十日,就是半年都做不出!这样下去,定无法妥善安置俘虏。” 刘伯钦摸了摸脑后勺,摸不清楚顾正臣到底在搞什么鬼。 历来县衙遇事征调徭役,从来都是宁多勿少,生怕人手不够多,事办不好。比如洪武二年时,句容疏浚河流,修缮水利,县衙一口气征了近五千百姓服徭役。 征人服徭役是官府的权利,服徭役是百姓的义务,征调徭役越多,事情办得越快越好,政绩越突出,这一点顾正臣不会看不清楚啊。 哪里还有人嫌弃服徭役人多,故意减少的? 何况这件事是朝廷摊派下来的俘虏安置问题,光明正大征用民力,时间紧,你这个时候出幺蛾子,不是飞蛾扑火,找死都不会吱一声! “若是他办不成这件事,吏部在考评时必会给他记一笔办事不力,到时候……” 刘伯钦眼眸一寒。 李鹤有些紧张:“刘县丞,此事牵涉太多,若出了差池,咱们也难自保。” 刘伯钦踱步沉思,握了握拳,冷厉地说:“他是知县,按他说的办,若出了问题,我们就全推他身上!这样一来,他的官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李鹤深深看了看刘伯钦,没有再说什么。 这些官老爷就是喜欢明争暗斗,自己一个小小吏员,只能听话办事。 二堂。 顾正臣喝着茶,在桌案上铺开一份空白奏章。 赴任句容之前,朱大郎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给他写文书,奏知句容事。 总晾着大郎也不是个办法,万一这个家伙经过仰卧起坐,身体素质好了点,没被风寒夺走小命,他可就是未来的大明皇帝,朱老四只能给他当守门人了。 得搞好关系啊。 老朱打算在句容安置俘虏,正好,这件事可以找朱大郎帮帮忙,看看老朱能不能答应。 鞑靼俘虏,一千二百三十六人。 这个数量在顾正臣看来,还是少了点。抛开鞑靼这个标签外,这就是人口红利啊。 地方治理,最重要的是什么? 人口! 人口多,垦荒多,税收多,自然而然,政绩也就好看一些。 对于句容而言,没有足够的人口,谈什么发展? 要不,多要点俘虏? 只是这些俘虏会不会生出是非,出现民族矛盾…… 不过老朱都不怕,身边还任用了不少元廷官员、侍卫,自己一个小小的知县,怕这怕那不太合适。 再说了,这一批俘虏在金陵军营里可是住了一段时间了吧,有没有被沐英等人拉去开展一场“战俘营运动会”不好说,但肯定是特别关照过的。 还有徭役问题。 大明初期的徭役体制,实行“配户当差”制,官府的一切差役,基本靠佥派民户承担。 此时是洪武六年,徭役主要就两类: 里甲正役,杂泛差役。 均徭役是明正统时期的事,此时还没出来。 里甲,按户数组成。 一百一十户为一里。 一里之中,推纳粮多的十户为里长,其他百户为十甲,每甲十户,甲设甲首。 里甲正役,主要承担的任务有三: 征收税粮:两税里甲负责催收,不够里甲赔纳。 办理上贡物料:比如需要上贡好茶叶,你这里又没有,没关系,可以出钱,去其他地方买来上贡。 支应朝廷公用:官员年例礼物,馈送过路的官员,造个贞洁牌坊,这些需要里甲来出钱办…… 杂泛差役这个就有点全能了: 砍木头捡柴火, 修河修路修仓库, 站岗送快递当马夫, 写字巡逻看门拉绳纤夫…… 顾正臣征调徭役,目的是造建房屋,这属于杂役。 八百人,二十来天建造茅草屋四百。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顾正臣认为可行,只不过需要运作一番。 写完给朱大郎的文书之后,顾正臣郁闷地又写第二份文书,这份文书是给中书省的,告诉朝廷,俘虏安置的活我接了,保证干好。 知县有权直接给朝廷写奏折发文书,不需要经过府一级,不存在越级传文。 顾正臣写好两份文书之后,封好之后,唤来刘伯钦:“送金陵察言司,越快越好。” 察言司,通政司前身。 刘伯钦捏了捏,感觉出是两份文书,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顾正臣:“县尊,给朝廷送文书,一事一本。” 顾正臣微微点头:“这些事本官知道,你只管差人送文书就好。怎么,你想看看内容?” 刘伯钦脸色微变,连忙说:“下官不敢,这就差人去送。” 顾正臣没有多说什么,也不担心刘伯钦看公文。 文书袋上有火漆,火漆之上有印信,打开一次就会留下痕迹。 偷窥公文,损毁公文,这都是要杀头的,公文一路经谁的手,有严格的程序。一旦发现公文泄密,官府自会追查,查不出来,中间环节的人都得治罪。 顾正臣继续翻看案件卷宗。 除了孙娘案之外,其他案从卷宗上来看,并没有多少破绽。 但将所有卷宗看完之后,顾正臣就有些疑惑了,挑出三份卷宗,放在一侧,这些卷宗都与一个名为郭杰的人有关,而三名犯人抓的原因是斗殴。 “斗殴,单挑,还专门找一个人?” 顾正臣有些疑惑,这个叫郭杰的是多欠抽,才会被三个人,在不同时间,找上门打三次? 更让人意外的是,郭杰每次挨打,都断了两根手指。 按照律令,断了两根手指,下手之人是重罪,要杖六十,徒一年。 句容县衙没徒刑的权限,需要报请应天府,应天府迟迟没批,案件就搁置了下来。 顾正臣仔细翻看卷宗,发现三个犯人都是来自一地,巧合的是,正是移风乡智水人氏。 更巧合的是,挨打的郭杰是孝义乡贺庄人氏,和郭梁出自一地。 郭梁与孙娘。 郭杰与孙才,王大秀、王二牛。 四起案件,四个时间,两个空间。 “这事情,还真是有意思啊。” 顾正臣看着卷宗,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如果这背后没什么相似之处,没什么猫腻,顾正臣如何都不会相信。 尤其是郭杰这个家伙,每次挨打,回回断两个手指,这他娘的就不是挨打,是医学奇迹啊。打架斗殴,有几个人冲着手指头去的,还冲着两根手指头。 顾正臣喊来孙十八,交代道:“如今朝廷要安置俘虏,短时间内我走不开。你去一趟孝义乡贺庄、移风乡智水,察访下郭梁、郭杰、孙娘这些人的事,尤其调查下郭杰。” “是,老爷。” 孙十八答应道。 顾正臣看了一眼门外,低声说:“伪装为商贩,莫要让人跟踪了去,这些你应该没问题吧?” 孙十八肃然保证:“放心,没问题。” 顾正臣看着离开的孙十八,伸展了下双臂,目光幽幽,喃语道:“地头蛇很强,可我身后站着的是两条真龙啊……” 第七十六章 说我胡惟庸独裁吗? 初阳,金陵。 察言司,掌受四方章奏。 司吏张峰接过驿使送来的公文,勘验之后,确定完整无损,这才接收文书,签给驿使收文凭证。 公文袋拆开,查看公文类型,紧急程度,递给衙署,然后分门别类,按规制递转。 张峰倒出文书,见是两份,也并不觉意外。 在察言司里,别说一次接收两份文书,更多的也接收过。 张峰拿起一份文书,见是写给户部的,便搁在一旁,拿起另一份文书,看了一眼,不由一愣,揉了揉眼睛。 司令王文卿走来,见张峰如此,脸色一沉:“怎么,一大早就没精神办差了?” 张峰瞪大眼珠子看着文书上的字,又抬头看向王文卿,有些结巴地说:“王司令,这,这句容县衙送来的文书,好是奇怪……” 王文卿冷着脸,威严地说:“有何奇怪之处,该放哪里放哪里,这点事还需要本官教你不成?” 张峰无奈,双手捧着文书从桌案后走了出来,躬身道:“这份文书,这里无处安放啊。” 王文卿伸出手接过文书,怒斥:“四方章奏汇聚于此,何曾有一二不可安放?” 张峰退后一步,什么都没说。 王文卿低头看向文书,封面之上赫然写着: 句容知县顾正臣奏事,转呈东宫太子亲启。 王文卿瞪大眼珠子,抬手揉了揉,定睛一看,我去,还真是给太子的文书。 这顾正臣是怎么当知县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这是奏本,是给朝廷,给皇帝的,怎么能给东宫? 还有,你小子就是巴结太子,想往太子党里钻,也不至于如此张狂吧,公然给太子写文书,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想献媚太子? 地方官员,有事奏知六部中书与陛下,何曾有一人敢往太子府送文书的? 张峰啧啧两声:“这顾知县,还真是一个厉害人物啊。” 王文卿突然想起来,顾正臣不是寻常之人,此人还没去句容,就弄走了一个监察御史和吏部侍郎,在京师也算小有名气。 “哼,再如何厉害,也不能违背朝廷规制。公然献媚太子,投靠东宫,这就是明证,递给皇帝,他难逃一死!” 王文卿严厉地说。 张峰不敢说话。 顾正臣确实坏了规矩,朝堂之上,哪个官员敢公然结交东宫啊,就是胡惟庸胡相,他敢随意扣押地方奏章,也不敢公然结交太子! 这是一件极犯忌讳的事,意味着居心不良。 王文卿性情固执,秉公处事,颇有一身傲骨,拿着顾正臣的文书,就直奔中书省而去。 固执不是傻子,任何文书都得关白中书丞相。 王文卿不敢直接将文书送到朱元璋那里去,那样的结果是彻底得罪胡惟庸。 中书省。 早朝之后,胡惟庸与吏部尚书吴琳议事。 吴琳是个老狐狸,任凭胡惟庸如何暗示,就是不上钩,揣着明白当糊涂:“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王副使欺压灶户,造成一批盐徒,危害河运,现已被陛下革职查办。” 胡惟庸敲了敲桌子,提醒道:“王副使之罪当杀。只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干系重大,不可长期缺员。吴尚书,松江府通判王庸颇有才干。” 吴琳笑呵呵地点头:“松江府的王庸啊,他确实有能力。说来也巧,镇江知府也叫王镛,此人官声不错。” 胡惟庸盯着吴琳这张老脸,向椅子背里一靠,冷冷地说:“吴尚书,我们话不投机啊。” 吴琳起身,拱了拱手:“老了,不善言辞,还请胡相莫怪。” 胡惟庸端起茶碗,猛地吹了一口,沉声说:“本官听闻,上了年纪的人都羡慕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知吴尚书羡慕不羡慕?” 吴琳双眸微动,脸上的笑意收敛,徐徐说道:“心向往之,身不能至,胡相助我?” 胡惟庸品着茶,一言不发。 吴琳行礼,转身而去。 王文卿刚到中书省,就看到了吴琳一脸不高兴地离开,寻人通报。 胡惟庸看着王文卿,微微皱眉。 此人并不听自己的话,要不然许多文书都不需要递到中书省就能扣下去。 “胡相,这里有一份文书,还需胡相呈报陛下。” 王文卿将顾正臣写给太子的文书递了上去。 胡惟庸扫了一眼,凝眸问:“一个地方知县,缘何会给太子递文书,他难道不知此举会招来杀身之祸?” 王文卿不解,揣测道:“兴许是不适地方,欲求攀附东宫调入金陵。” 胡惟庸摇了摇头:“你还是没说,他难道不知道此举会招来杀身之祸,王司令,你认为顾正臣是个神志不清、做事鲁莽之人?攀附东宫,呵,你太小看他了。” 王文卿有些震惊。 攀附东宫还小看,他还能攀附谁去?东宫上面就一位,就是咱们陛下啊。 “你下去吧,本官需要面见陛下。” 胡惟庸从桌案上又取了一份文书,入宫求见。 华盖殿。 朱元璋正端详着舆图,手指点在是山西朔州位置,对一旁的朱标、沐英说:“徐达在朔州,请旨在山西移民万户百姓至大同周边垦荒,你们认为如何?” 沐英看向朱标。 朱标对军务并不熟悉,谨慎地回道:“父皇,大同乃是边关前线,魏国公所请,想来也是立足长远。若大同周边有民,后勤稳固,则不畏胡虏犯边。” 沐英暗暗点头。 朱元璋看了一眼舆图,沉声说:“长城年久失修,诸多地段已无防御之用。胡虏频频犯边,若此时移民北上大同,一个不慎,百姓可就遭罪了。” 沐英见状,走出来进言:“陛下,山西、北平,有魏国公徐达、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卫国公邓愈、中山侯汤和,皆是老将,经验丰富,深谙兵法之道。臣以为,魏国公此时提出移民大同,定是思虑再三,认为胡虏寇边不敢深入,此时正是时机。” 朱元璋瞥了一眼沐英,点了点头:“那就如魏国公所言吧。” 宦官赵恂入殿奏报:“陛下,胡右相求见。” “宣。” 朱元璋卷起舆图,看着行礼的胡惟庸:“起来奏事吧。” 胡惟庸谢恩之后,看了一眼朱标与沐英。 沐英见已无自己事,便行礼离开。 胡惟庸拿出顾正臣的文书,躬身捧过头顶:“陛下,臣弹劾句容知县顾正臣,使奏本,用驿使传私人文书。” “顾正臣?” 朱标眼神一亮,面露喜色,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盯着朱标,沉声说:“心性还是不够啊,遇事要平和,不可喜形于色。” “儿臣知错。” 朱标恭谨地认错。 朱元璋接过宦官转过来的文书,看了一眼,丢在一旁:“告诉察言司,日后顾正臣所发文书,标明给东宫的,一律送东宫,无需再转中书省。” “陛下……” 胡惟庸虽猜测到这样,可听到朱元璋亲口说,还是有些诧异。 朱元璋摆了摆手:“句容乃朕之祖地,不容有失。太子念及句容父老,敦促顾正臣为民做主,让其奏知句容诸事,并无不妥,可还有事?” 胡惟庸暗吸一口气。 陛下你说这话,咱就不认可了。 虽说句容是你家祖地,毕竟是爷爷辈时期,你爹朱五四埋在凤阳,也不见太子平日里过问凤阳府诸事…… 没办法,你是皇帝,你说啥都是有理。 胡惟庸再次拿出一份奏折:“陛下,自盐徒袭淮安知府衙门、漕运公署案查办以来,淮安知府任光祖三次上书弹劾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副使王琛,现已查办清楚。” “王琛确系欺压灶户,多索盐引,又私走盐引与商人,所得达六千余两,暴虐贪婪之行径,致使灶户困顿不堪,无以为生,这才不得已走上绝路,成了盐徒。” 朱元璋接过文书看了看,愤怒地将文书拍在桌案之上,厉声呵斥:“朕三番五次告诫,还有官员不听!杀,凌迟!籍没其家!” “臣领旨。” 胡惟庸看着杀气凛然的朱元璋,心头有些畏惧,继续说:“然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极是重要,供有天下近半盐引,副使之位不宜久缺,还请陛下早日定下人选。” 朱元璋清楚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官员的重要性,询问:“吏部可有举荐之人?” 胡惟庸回道:“陛下,此事吏部也是刚刚知晓。” 朱元璋看着胡惟庸,意味深长地说:“既然吏部刚知晓,那就等吏部拿出举荐结果之后再议吧。胡卿不着急这一时吧?” 胡惟庸悚然:“臣不急,只是心忧盐政。” 朱元璋抬了抬手,笑了一声:“少几个人——垮不了。中书省只有胡相,不也是好好的,下去吧。” 胡惟庸感觉背后有些发凉。 什么叫少几个人垮不了,还说中书省只是我一个人? 这是说我胡惟庸独裁吗? 看来,是时候举荐几个人充入中书省了。 在胡惟庸离开之后,朱元璋拿起顾正臣的文书,递给朱标:“想来是关于俘虏安置一事,念来给朕听听,若他有一句抱怨、求援之词,呵呵,此人断不可长用……” 第七十七章 朱标说情,拉拢人心 在朱元璋看来,地方上的事,地方官应该有智慧解决。 若遇到点事就埋怨,取巧求援,只能说明顾正臣一无治理才能,二无坚韧不拔的心智。 这样的官,做不长,做不大。 朱标明白朱元璋的用心,展开顾正臣送来的文书,看了几眼,脸上浮现出一抹异样。 朱元璋察言观色,见朱标如此,不由地摇头:“看来,俘虏安置还是难住了他,说吧,他是担心鞑靼俘虏暴起伤民,冲击衙门,还是抱怨朕给句容安置俘虏过多,留给他的时间太少?” 朱标有些紧张抬眼看向朱元璋,不自然地开口:“父皇,他抱怨鞑靼俘虏安置的数量太少了……” “哼,朕就知道如此!” 朱元璋敲了敲桌子,突然感觉不对劲,起身盯着朱标:“你刚刚说什么,太少?” 朱标连忙将文书递给朱元璋。 朱元璋接过文书仔细看去,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顾正臣啊,别的县觉得鞑靼俘虏是烫手山芋,恨不得无一人入境,你倒好,竟然埋怨朝廷给你的俘虏少,这是破罐子破摔吗?标儿,说说,你怎么看。” 朱标摇了摇头,惭愧地说:“父皇,顾正臣反其道而行之,儿臣一时猜不出他有何倚仗。” 朱元璋捏着文书,颔首沉思:“这个小子还真让人意外。” 俘虏安置,是个大问题。 朱元璋看着文书,沉声说:“华夷无间,姓氏虽异,抚字如一。鞑靼军民归顺,当入户籍,为大明子民。仅凭这一点,顾正臣就比江浦、上元等知县,畏鞑靼俘虏为猛兽者强。标儿,你要切记,身为天下之主,不可狭隘,当切记天下一家,王者无外!” “儿臣谨记。” 朱标肃然答道。 朱元璋继续看文书,脸色是越发凝重,看过之后交给朱标:“你看看。” 朱标接过文书,看过之后,有所惊讶地说:“父皇,这拉赞助,是何意?” 朱元璋拿起毛笔,斜着轻轻蘸墨:“应该是想找个冤大头出钱财吧。” 朱标皱眉:“工房已报请征调一千六百民力,缘何顾正臣只点了八百人?父皇素来重视安置鞑靼俘虏,居所营造不可缺,以免薄凉人心。他若是不能按期营造完成,岂不是损了父皇仁爱?” 朱元璋提笔在一封奏折上写下几个字,合起来放在一旁:“八百人,四百房,二十日,即使是茅草屋,也不是轻易可做到的。你看到他的解决之策了吧?” “激励之法!顾正臣如是说。” 朱标疑惑。 民力就那样,一天能干多少活就是多少活,鞭子催促也无法赶起来,行激励之法能有作用? 何况,激励需要钱粮。 朝廷不会给服徭役的百姓发工钱,每天给点粮吃饱饭就不错了。 你顾正臣不愿意出这笔钱粮,竟想要去拉赞助,谁能赞助你,句容的大户? 呃。 这个家伙竟然盯上了僧寺! 朱元璋面色冷峻:“所谓的激励之法,不过是找僧寺出钱,然后补给百姓,让百姓出死力。且不说僧寺愿不愿意出这笔钱,只问一句,他有没有想过一旦这样做,日后征调民力若无钱财谁还出力,他再驱使百姓可还使得动?如此胡来,不可为。” 朱标见朱元璋拒绝顾正臣所请,思虑一番,请求道:“父皇,顾正臣毕竟是刚到任句容,不熟悉情况。他既然不打算动用县库之银,又意在珍惜民力,少劳百姓,不妨给他一次机会试试。至于日后征用百姓是否使得动,就要看他还有没有其他本事,倘出了问题,调离便可。” 一个知县,一个品性。 百姓尝到甜头,可能会欺负顾正臣,无好处不出力。 可若是换个知县,百姓想讨要好处未必能讨得来,自然而然回归到最初的样子。 朱元璋看向朱标:“你还真是对他信赖有加啊。” 朱标淡然一笑,并不掩饰对顾正臣的欣赏:“父皇,儿臣只是觉得,顾正臣有勇气反其道而行之,行为处事又多不同所见官吏,加之此番安置俘虏时间紧,不妨让他放开手施为,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安置好了俘虏,便无损朝廷,无害百姓。”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既然你都为他说情了,朕就给他一次机会。他不是埋怨俘虏给少了,那就将发至六合、江浦等地安置俘虏公文收回来,将两千多俘虏,全送向句容,若安置不当,出了事,朕不介意派人去一趟句容!” 朱标暗暗为顾正臣担忧,你说提激励之策就提吧,干嘛非要嫌弃俘虏少,父皇什么脾气,你敢叫板,他就敢给你送板子。 现在任务量陡增,看你如何收拾残局。 句容。 知县顾正臣换了士人儒袍,唤来吏房周茂随行走出县衙,朝东而去。 句容,严格意义上算不得城池。 只要看一看就知道了,所谓的城墙,就是一堆杉木栅栏,既无石头,也无砖块,而所谓的城门,就是双开的篱笆门…… 想想百里之外的金陵城,高三丈多,城墙又宽又厚,再看看这句容,简直是天壤之别。虽说不敢与金陵争,好歹也应该弄个砖头城,让人能爬上去,看看风景,装饰下谁的梦不是。 栅栏城也就算了,整个城也没半点规整的样子,整体上,就是一个接近圆形的城,只不过这个圆,画的时候需要哆嗦几次。 当然,城如此也是有原因的,外面的河就是这样流淌的,顺应自然,借势而为,这就是“勾回弯曲”之句、“饱和圈地”之容。 顾正臣看着并不热闹的街道,稀疏的行人脚步匆匆,侧头说:“周茂,那一座塔,就是崇明寺吧?” 周茂看了一眼,点头道:“是崇明寺,县尊想要去寺庙看看?” 顾正臣微微点头:“你是这句容城中人,想来知晓崇明寺的来历,讲讲如何?” 周茂有些纳闷,这县丞、主簿、典史等都在忙碌,不是找地,就是找砍木头的地方,或是在忙着征调徭役,你一个知县,竟然啥都不干,跑去寺庙找释迦牟尼? 泥塑的和尚能帮你? 腹诽一番,周茂还是不敢冲撞,讲解道:“县尊,这句容的崇明寺,与江心的崇明岛有关。自唐时起,句容先民不断迁入崇明岛垦荒,后来才有了崇明镇、州。洪武二年时,朝廷将崇明州降为崇明县。” “再说这城中崇明寺,始建于东晋咸宁元年,当时名义和寺,后因战乱毁了。北宋天佑二年,句容的乡绅们重建义和寺,移居崇明的句容人听闻消息,慷慨解囊,并在历次修缮、扩建时出了财力。为示感念,改名为崇明寺。” 顾正臣与周茂说着话,便到了崇明寺门口。 大门敞着。 有商人、百姓进出,算得上有些香火。 周茂犹豫了下,上前对顾正臣说:“县尊,眼下最紧要的事是俘虏安置,此时不宜入寺拜佛。” 顾正臣侧头,含笑看着周茂:“你担心俘虏安置出了问题,入寺拜佛会成为本官的致命污点?说起来,到句容多日,你是第一个为本官着想的啊。” 周茂脸色微变,连忙说:“县衙上下皆关怀县尊。” 顾正臣轻轻一笑:“真关怀还是虚情假意,我还是分得清楚。周茂,你在县衙办事有四年了吧?” “回县尊,四年又八个月。” 周茂回道。 顾正臣抬腿走入崇明寺,意味深长地说:“你应该清楚,前几年想要为官,有三条路可走:科举取士、察举授官、吏员考满。不过如今,只有察举授官、吏员考满两条路可走了。你是老吏员了,应该清楚,你的考满由本官来写,不是刘县丞,也不是赵主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周茂打了个激灵,看着似笑非笑的顾正臣,心思急转,咬了咬牙,拱手道:“周茂定唯县尊马首是瞻,还望县尊提携!” 顾正臣抬起手,拍了拍周茂的肩膀,平和地说:“提携不提携你,由朝廷吏部说了算。本官能做的,就是把你的名字报到吏部。当然,我需要看到忠诚,看到能力,好好想想吧。” 周茂肃然地看着顾正臣,目光中有些畏惧。 顾正臣背起双手,走向佛殿:“去,帮我把主持找出来,就说,本官有大事与他商议。” 周茂恭敬地答应:“属下这就去办。” 顾正臣站在佛殿门外,看着泥塑金身的佛。 没有去拜。 佛不渡人,不渡鬼,不渡魔。 佛什么都不渡,它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具象化的寄托之物。 拜佛和拜一棵树,一棵草,一片云,没什么区别。 佛解决不了敌人,解决不了困难。 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改变现实的,是人。 “阿弥陀佛,不知县尊来临,罪过,罪过。” 一个身着浅红色袈裟的老僧,手持佛珠行礼。 顾正臣拱手:“不知主持如何称呼?” “智在。” “智在,好法号。” “县尊是礼佛还是……” “谈香火之事。” 智在老僧看了看顾正臣空空如也的双手,不像是来送香油钱,不知其来意,只好说:“此处喧嚣,请县尊移步后堂。” 第七十八章 顾正臣的钓鱼执法 石径蜿蜒,禅院清幽。 智在老僧与顾正臣坐在石凳上,苍老的梧桐树遮住阳光。 斑驳的光斑,温柔地洒落。 智在老僧打量着顾正臣,这就是句容新任知县,果是年轻。 顾正臣看了一眼远处的周茂,手指扣敲了下石桌,单刀直入:“住持想来也应该听到风声,朝廷打算在句容安置一批鞑靼俘虏。” 智在老僧抓了抓发白的胡须,微微点头:“听闻了。” 县衙划地,征徭役,这么大的动静,消息早就传开,一些百姓畏惧鞑靼俘虏,人心惶惶,还会来崇明寺中祈福。 僧人虽是世外之人,可从没活在世外过。 “我来这里,是为了这个!” 顾正臣手指动了下。 智在老僧凝眸,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顾正臣手指中的铜钱,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县尊是想让崇明寺拿出一笔钱财。” 顾正臣坦然:“没错。” “为何?” 智在老僧很不理解。 顾正臣正色道:“祭祀时问过耆老,今年句容秋收时节有所延后,大致在九月二十日前后。眼下已是二日,留给县衙安置俘虏的时间已是不多。若耽误了秋收,庄稼烂在地里,百姓一年的生计就完了。” 智在老僧明白,只是疑惑地看向顾正臣搁在石桌上的铜钱:“这与崇明寺有何干系?” “八百人,四百间房,二十日。没有钱、做不到。但县衙不能出这笔钱,因为徭役没钱可给,我若坏了规矩,日后想要征民力都难。所以……” 顾正臣看着智在,目光坚定。 智在老僧被逗笑了,摇了摇头:“县尊怕是来错地方了吧,这里是佛寺。若县衙有困难,大可让士绅大户捐赠,找到崇明寺来,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顾正臣起身,看着粗壮的梧桐树,轻声道:“这树繁茂,全赖根系供养。若树为句容,这根系便是句容万户百姓。而崇明寺,就是这其中一根细枝。” 智在老僧抬头看了看,冷冷地说:“没错,崇明寺是一根细枝,对县尊所请无能为力。” 拒绝。 智在不担心得罪知县。 朝廷重佛,地方上官员也不敢轻易得罪佛寺与僧人。 再说了,僧寺不靠县衙活着,不吃县衙一口饭,无利益关系,撕破脸,百姓该来上香的还是来上香。 顾正臣见老僧不给面子,也不惊讶,只是继续说:“若崇明寺愿意出一笔钱,细枝——可以成为粗枝。” 智在老僧断然拒绝:“不必了。” 顾正臣走到石桌上,拿起铜钱,手指翻动两下,收入袖中,走向智在老僧,开口道:“一千贯,一文都不能少,这是我的条件。” “县尊,这样做可不智慧,这里是僧寺,洪武元年时,陛下曾来过此处!” 智在老僧胡须飘动。 潜台词是: 皇帝来这里还得给香油钱,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公然打劫? 你动手试试,信不信闹大了,找皇帝说理去? 顾正臣不知道老朱来没来过此处,只是平静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搁在石桌之上,说:“你如果做不了决定,可以去金陵的天界寺,找住持宗泐问问,说不得,他会巴着我收下这笔钱。话我搁在这里,你们只有五日时间,五日之后,钱不送不来,这里写的事,你们就休想知道。” 智在老僧看着负手离去的顾正臣,脸颊微动,拿起书信,鼻息之中有些不屑,低眼看去,双眼顿时放光,手微微颤抖起来,连忙冲出后院,喊出要离开的顾正臣:“县尊!” 顾正臣止步,回头看着脸上有些潮红的老僧,轻声说:“住持,如此疾步匆匆,剧烈喘息,对你这身体可不智慧。” 智在老僧激动地看着顾正臣:“这,这是真的吗?” 顾正臣转过身,背着智在老僧挥了挥手:“还是那个条件,是真是假,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勇气赌上一把。” 智在老僧见顾正臣离去,传来自己的弟子大宏,将书信封好,面色威严地说:“你现在就带这封信去天界寺找住持宗泐,一定要亲自将这封信交在他手中,速度越快越好!” 大宏从未见师父如此严厉过,知道事情不简单,带好书信,出了寺院,租了一匹马,打马离开句容城。 顾正臣留在街口,看到了僧人大宏的离开,一身轻松地走向县衙。 周茂不知道顾正臣与智在住持说了什么,但看智在老僧激动的样子,似乎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刚回到县衙,就遇到了工房李鹤。 顾正臣询问:“征徭役进行得如何了?” 李鹤连忙回:“县尊,一切顺利,明日一早,各地征调来的八百民夫将会到县衙外侯命。” 顾正臣很是满意。 服徭役是丁口必须做的事,轮到谁是谁,想躲是躲不过的,此时还没拿钱找人顶替一说。 加上江南已经施行了里甲制,征调起来相当简单,两天时间,八百人并不难。 “告诉户房,准备一千贯钱,装在大箱子里。” 顾正臣看向周茂。 周茂吃了一惊,明白过来什么,连忙劝说:“县尊该不会是想给百姓发工钱吧?不可,万万不可啊。朝廷征徭役,从无给钱一说,这个先例开不得!” 一个月给个三六斗粮,就是徭役的“报酬”,换言之,只要饿不死他们就够了。 顾正臣笑了笑:“准备钱和给钱,是两码事。当然,即使是给钱,也不会是县衙出。这件事我自有安排,让户房准备吧。” 周茂不安的行礼离开。 傍晚,县丞刘伯钦、主簿赵斗北、典史陈忠坐在一起。 陈忠冷着脸说:“今日县尊去了崇明寺,与住持智在密谈,周茂并不知谈论内容。这件事我们要不要留意下?” “一个和尚,没必要在意。倒是梁斌说,县尊让他准备一千贯钱,明日用,这事需要注意。” 刘伯钦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 赵斗北揉了揉眉心,颇是头疼:“县尊这几日作为颇是令人看不懂啊,他总不可能拿县库里的存银给民工吧?” 刘伯钦喉结动了动:“但凡有点神志,他就不会自找死路。这种事一旦做了,他也休想再留在句容。” 陈忠犹豫了下,将酒杯在手中把玩:“刘县丞、赵主簿,新来的知县是一个年轻人,他实在是太年轻了。” 刘伯钦皱眉:“你想说什么?” 陈忠一饮而尽:“我想说的是,他毫无当官的经验,不知哪些事可为不可为。阅世不深,什么事都可能干出来。俗话说,初生之犊不畏虎。” 赵斗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若真如此,倒省了我们事,放开让他去做,错了,栽了,这句容还是我们说了算。” “老爷。” 倩儿在门帘外喊了声。 刘伯钦让倩儿进来,倩儿行礼轻声:“承发房吏典陈志在门外求见。” “让他来。” 刘伯钦眉头紧皱。 陈志匆匆走入房间,行礼之后,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袋,低声说:“刘县丞,朝廷给了批文。” “什么?” 刘伯钦脸色一变。 赵斗北、陈忠也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要知道顾正臣昨日才给金陵发出公文,虽然句容到金陵只有百余里,驿站传文当天晚间可以到金陵,可这种非紧急文书,夜间入不了金陵城,入了也没人办管。 也就是说,顾正臣写的文书到了金陵,至少是今日早晨时候了。 可同一日晚间,批文都已经送回句容了! 这个效率高到令人震惊,匪夷所思,超乎想象。 刘伯钦甚至可以想象,顾正臣的公文到了金陵,立马就送到了户部或中书省或谁的手中,当场就被人批复,然后发下去,驿站一刻不停地送到句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斗北不敢相信。 要知道平日里给朝廷写文书,就句容这点距离,没十天半个月,是别想有回音的,甚至有时候一个月都未必给批文。 可顾正臣的文书,竟昨日送,今日回! 娘的! 这速度,你们玩几百里加急呢? “这是巧合吧?” 刘伯钦不敢相信。 陈忠思考了下,指了指文书袋:“答案就在里面,若里面有紧急事,就可以解释得通。否则,咱们的顾知县,背后之人堪称恐怖。” “没错!” 刘伯钦起身,踱步看向陈志:“马上将文书送给县尊,我们随后就到!” 陈志答应一声,离开县丞宅。 只是刚出门,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了暗处走出两道影子。 “这么晚了,陈吏典还拿着朝廷文书,去找县丞阅览,还真是辛苦啊!” 顾正臣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周茂。 周茂总算知道顾正臣为何要拉自己来这里看星空了,这就是钓鱼执法啊。 不! 他还在逼迫自己,与县丞等人彻底决裂。毕竟,自己是看到陈志进入县丞宅的人证…… 可怕! 周茂清楚无法避开了,只好站出来,厉声呵斥:“公事公文,必先第一时间奏给知县,再据情况转知县丞、主簿等人商议。陈志,你难道忘了朝廷规制,忘了承发房规矩,忘了谁才是县衙知县?” 陈志脸色难看,迎上前笑着递出文书袋:“县衙空缺知县太久,我这不是一时遗忘……” 顾正臣接过文书袋,笑着对陈志说:“一时遗忘——不碍事,只是为了避免再忘,本官会让你记忆深刻一点,周茂,传班头吧!” 第七十九章 完不成,顾某辞官 衙皂房。 班头徐霖正与几个皂吏说笑着城中的趣事,忽然门外传来声音:“班头,知县传唤。” 徐霖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周茂,咧嘴道:“周大,这么晚了知县传咱作甚,身边没个婆娘,有力没处使吗?” 其他皂吏听闻,哈哈大笑起来。 周茂冷着脸,严肃地说:“徐老三,最好是对县尊尊重点,现在跟我走!” 徐霖不以为然,摇摇晃晃走了出来:“走吧。” 周茂看向衙皂房门,沉声说:“再喊一人,另外,把杖子也带上。” “什么?” 徐霖脸色一变。 这是晚上,县尊没审案,哪里用得着杖子? 周茂没解释。 徐霖不安地喊了衙役韩强,各持杖子跟在周茂身后,看着去的地方竟是县丞宅,更是胆战心惊。 知县宅,已是灯火通明。 刘伯钦、赵斗北、陈忠垂手看着顾正臣。 赵斗北上前为陈志说情:“咱县衙缺席知县已有数月,往日里都是由县丞代办诸事,有了文书,承发房习惯递到县丞宅这边。刘县丞已经严厉呵斥过他,让他即刻送到县尊那。县尊,这事要不就算了吧?” 顾正臣坐在搬出来的椅子上,瞥了一眼刘伯钦与陈忠,冷峻地开口:“遇有大小事务,典吏先于长官处明白告禀,次于佐贰官处商确既定。刘县丞是个明白人,知晓陈志犯了错。可赵主簿,你是个明白人吗?” 赵斗北暗骂顾正臣,脸上却不敢表露,提醒了句:“县尊,这陈志可是……” “犯了错,就该罚!” 典史陈忠厉声打断了赵斗北。 赵斗北看向陈忠,眉头紧锁。 顾正臣嘴角微微一动,深深看了一眼陈忠。 周茂至顾正臣身后,低声说了句:“县尊,徐霖、韩强已到。” 顾正臣没有看徐霖、韩强,而是看向县丞刘伯钦、典史陈忠,沉声道:“承发房陈志,先有将朝廷文书交给吏房代为转呈,后携朝廷文书先禀县丞,两次都坏了规矩,领杖四十,合适吧?” 四十杖?! 陈志慌了起来,连忙看向陈忠,目光中满是哀求。 陈忠抬手:“县尊说是多少,就是多少!没什么不合适!” 顾正臣微微点头,追问:“刘县丞,赵主簿,你们认为呢?” 刘伯钦、赵斗北只好点头。 顾正臣安稳地坐着,看向衙役徐霖、韩强:“没聋的话,就动手了。” 徐霖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目光时不时看向典史陈忠,这陈志可是你亲侄子啊,确定要打? 可陈忠迟迟不发话,徐霖无奈,只好与韩强上前。 韩强拉开陈志的腰带,然后将其摁倒在地。 不要误会,不是耍流氓。 明代的杖刑,是需要脱裤子,露出来屁股直接往肉上打的。 这种操作有好处,想藏个护垫减少点伤害是不太可能了,另外,万一打得严重,裤子质量不高,也可以避免血肉与裤子黏在一起…… 陈志面色惨白,喊了起来:“叔啊,救我,救我!” 顾正臣看向陈忠,起身说:“原来是陈典史的侄子,陈典史,你可为他说情?” 陈忠恨恨地开口:“一切听凭县尊吩咐。” 顾正臣看向徐霖与韩强:“既然陈典史深明大义,你们还在等什么?动手吧!” 徐霖无奈,举起齐眉的杖子,这棍子又名水火棍,取无情之意。 啪! 一棍子下去,陈志惨叫一声,眼泪都掉下来了,喊道:“县尊,县尊饶命,我错了,我知错了。” 顾正臣不说话。 徐霖知道,这是县尊与典史、主簿、县丞的斗争,陈志只不过是个被抓出来立威的棋子罢了。 衙役夹在中间,难做。 打重了吧,得罪典史。 打轻了吧,得罪知县。 只能规规矩矩地动手,一下接一下。 陈志今年刚满三十,平日里就坐在承发房里悠闲,哪里吃过这种痛,等打到二十杖的时候,人已经哭叫得不成样子。 可任凭他如何喊,如何哀求,没人发话,杖刑就不可能停。 啪! 啪! 清脆的行刑声令人心头发毛。 周茂站在顾正臣身后,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就是县尊的手段吗? 他在熟悉县衙之后,终于不再一味怀柔,而是选择立威了吗?只是这样一来,怕会激化县尊与典史、主簿、县丞之间的矛盾! 陈志抗到三十五棍时,疼昏了过去,就这样,顾正臣都没喊停,直至徐霖、韩强打完之后,才拿着文书袋,走到昏过去的陈志前,严肃地说:“县衙大小事,先找谁,我希望你记清楚!日后若是再犯,最好是想想后果!” 昏死过去的人,自然是听不到知县的话。 但醒着的人,可没一个敢忘。 顾正臣看向刘伯钦、赵斗北、陈忠,威严地说:“至二堂议事。” 陈忠冷着脸,让徐霖、韩强带走陈志,跟着赵斗北、刘伯钦到了县衙二堂。 顾正臣坐了下来,拆开文书袋,回来的文书有两份。 上面一份文书是中书省签发下来的,内容简单明了,最核心的一句是: 改前令,句容安置鞑靼俘虏,合二千二百五十六人。 送抵俘虏的日期,从最初的九月三十日,调整到十月十五日。 顾正臣看了两遍,拿起另一份文书,看到抬头“顾先生”三个字,就知是朱标朱大郎所写。 喊先生只是敬称,朱标见到宋濂、李希颜等东宫之人时,都会习惯用敬称,以显示尊重人才、士子。 这一点上,老朱也是以身作则。 朱大郎说了一大堆,抛开细枝末节,总结出来就四个字: 放手去做。 顾正臣放心下来,将朱大郎的文书收到袖子里,拿起另一份文书递给刘伯钦,面色凝重:“事情有了变化。” 刘伯钦接过文书,看去之后,顿时惊呼出来:“两千二百余俘虏!之前不是只有一千多,缘何突然增加这么多?” “啥?” 赵斗北、陈忠也惊住了。 之前文书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一千二百三十六名俘虏,现在竟然直接增加了一千多俘虏,朝廷这是干嘛? 刘伯钦总算是知道了,为啥朝廷急匆匆送来文书,效率如此之高,感情是朝令夕改啊! 安置俘虏数量突然增加一倍,时间却只给延长了半个月,这是打算把句容往死里坑吗? 县尊啊,你该不会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吧? 赵斗北看着文书中的俘虏人数,再三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也不是写错,神情不定地看向顾正臣:“县尊,这样一来,征调八百民力根本不够啊。时间紧迫,需要征足两千人!” 刘伯钦重重点头:“怕是一批俘虏全部安置到了句容,两千多鞑靼人入户句容,兵部、户部、大都督府与应天府都会留意句容,但凡出点问题,很难善了,是应该征调足够多的民力。”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严肃地说:“两千人?你们知道征调两千人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句容一万多户人家之中,有近两成失去了顶梁柱!眼下秋收在即,稻香于野,抽调如此多的人来服徭役,那谁来收庄稼?是妇人,老人,还是孩子?” “本官刚刚到任句容,没有横征暴敛,倒是先大兴土木,竭用民力,那句容百姓如何看我?若赶到冬日,百姓居家无所事,抽调多一点尚可。可我们不能耽误秋收,至少不能耽误太多户人家的秋收!” 刘伯钦咬了咬牙,直言:“县尊,耽误秋收也就耽误了,不就是苦下百姓!可若是耽误了安置俘虏如此大事,苦的是县尊,是县衙上下!” “何况,百姓无论收成多少,县衙都不会少征秋税一石一斗米,朝廷不会苛责。俘虏安置出了问题,朝廷会降罪!” “二选一,是为了官途前程,还是为了那些百姓,县尊难道不知如何选吗?都是为官之人,做出朝廷看得到的政绩才是政绩,你心疼百姓,吝惜民力,没人能看到,更没人在乎!” 顾正臣深深看着刘伯钦,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对百姓好无益,远远比不上巴结朝廷重臣,讨好上级,做点“重点工程”来得实在。 “没有人在乎,我在乎。” 顾正臣盯着刘伯钦,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你们不希望被我连累。这件事,本官一个人担了。八百人,二十日,安置二千二百五十六人!征调民力不改,时间不改!” “不可能完成!” 刘伯钦看着年轻的顾正臣,不由得来气。 朝廷都知道,俘虏增加了,适当给延迟半个月。可你竟然连这点都不清楚? 赵斗北、陈忠看着顾正臣,感觉此人太没经验,太想当然。 顾正臣起身,严厉地说:“完不成,顾某辞官!” 刘伯钦眼神一亮。 赵斗北、陈忠默然不语。 顾正臣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推开门,看着夜空星辰,轻声说:“准备从东仓里调拨粮食吧,往年徭役时到民夫手中一人一月多少米,本官不管不问,但这一次,一人一月六斗米,足额给。谁若是在这里面伸手,呵呵……麻烦你们传话下去,别到时候断了手,残了腿,怪本官没提醒!” 第八十章 一个月九十斤米的人心 吴麻子坐在桥边的石头上,摘下腰间的水囊,仰头咕咚咕咚地喝着,双眼盯着天上的星星,放下水囊,叹了一口气:“娘匹的,新来的知县太不是东西,眼看着就要秋收了,竟征起徭役来了!” 吴大称将锯放在一旁,擦了擦额头的汗,跟着骂道:“走一个扒皮的,又来一个破家的,这日子还真是越过越难。” 噗! 半袋子米重重砸在地上,吹起沙尘。 陆五直起腰,望着不远处的县城,呸了一口唾沫:“哪只乌鸦不是黑的,当官的何曾给咱省过一点力。你们听说缘由没?” 吴麻子将脚边的背篓收了收:“听说是给鞑靼俘虏安家,真是见了鬼。” 吴大称恶狠狠地喘气,不甘心地说:“这群鞑子应该砍了脑袋,烧掉肥田也行啊,干嘛还留活口?咱们皇帝就是太仁慈,若拿对付贪官的手段对付这群鞑子,咱们何苦在这个时候来做工?耽误了秋收,娃还能吃一顿饱饭吗?” “嘘,皇帝的事可不敢说。” 陆五呵住吴大称,然后看向吴麻子:“你就是一个绦结匠,他就是一个锯匠,咱们各自出各自的力,办完差早点回家才行。咋滴,你们两个的粮食呢?” 吴大称抬手擦了擦鼻子,瞥了一眼地上的米袋子:“你这才带了多少粮,不到四十斤吧,应该不够。我们几个的粮,得天亮了送来,不耽误中午吃饭就成。” “哎,省着点吃吧,饿不死就成。天快亮了,我们入城吧。” 陆五提起米袋子,轻松背起。 吴麻子背好背篓,吴大称拿起锯子,一行人朝着城中走去。 县衙。 点卯之后,顾正臣看向工房李鹤:“征调百姓可都到了?” 李鹤走出来,恭谨地说:“回县尊,已到大半,按照时辰,再等一刻钟,应会到齐。” “好!梁斌,让你准备的钱财可准备妥当?” 顾正臣转而问。 梁斌走出来,看向顾正臣的目光有些畏惧,连忙低下头:“回县尊,一千贯,全部装好。” 顾正臣微微点头,继续问:“每人月六斗粮,合每日每人三斤粮,今日发两次粮,日出发一次,日落发次日粮,可有问题?” 梁斌擦了擦额头,答应道:“没问题。” “退下!” 顾正臣看向礼房刘贤:“安抚民心,还需耆老多出面,你来负责……” 梁斌看着六房中其他吏员,暗暗惊叹。 前些天大家还一个个对新上任知县颇为鄙视,不是看他年轻,调侃此人毫无做官经验,就是暗中讥笑,猜测县丞等人如何把持县衙。 只过了一晚,所有人的态度全变了,态度恭谨,说话小心翼翼。 原因就是,顾知县把典史陈忠的亲侄子——承发房的陈志给打了,足足四十棍子,虽然没打成皮开肉绽,但也别想一个月内下床。 典史的亲戚说打就打,还是当着县丞、主簿、典史三个人的面打的! 这哪里是打陈志的屁股,这是打刘伯钦、赵斗北、陈忠三人的脸啊。 别看顾知县年轻,文弱书生,笑起来温和,可此人手段狠辣,说打就打。 打晕了都不带喊停的…… 和知县作对,必须考虑代价。 顾正臣看着众僚属,很是满意。 不立威,人无敬畏。 想要在县衙掌握主动权,就必须表现出强势与力量。 若只是一味笑呵呵,委曲求全,不敢亮剑,不敢出鞘,那谁信你,谁跟你? 官场和世界一样,行的是丛林法则。 天已放亮,县衙门外,站满了服徭役的百姓。 县衙大门打开。 顾正臣头戴官帽,身着青色团领衫,迈步走出县衙大门,看着门口乌泱泱的人,对一旁的典史陈忠说了几句。 陈忠了然,走出来,喊了两声,在众人安静下来之后,扯着嗓子喊:“县尊说了,锯匠、木匠、搭材匠、绦结匠、力工,各自成群,莫要混杂一起。锯匠居左,木匠来这里……” 顾正臣走向面前的农夫,看着其脚下的袋子,皱眉问:“这里面是何物?” 陆五认识官服,知道眼前年轻之人是句容知县,鼻子一哼:“米!” “可否打开让本官看看?” “县太爷要看,咱谁敢拦着。” 顾正臣看着陆五粗暴地扯开麻袋,露出了里面色泽浅黄的糙米,问:“既是来服徭役,为何要自带米?” 陆五被逗笑了,不屑地说:“不自带米来,难不成饿死在这里?县太爷,咱们是来做工的,苦哈哈的命也是命,安排好活计,我们去干就是,少扯这些有的没的!” “休得放肆!” 主簿赵斗北厉声呵斥。 顾正臣收回目光,对赵斗北问:“往年句容征民徭役,一个月发多少粮?” 赵斗北有些为难,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顾正臣看向户房梁斌:“你来说。” 梁斌无奈,只好说:“回县尊,往年都是月发三斗米。” 顾正臣看向陆五:“你应该知道,往年服徭役给多少米吧?” “一斗不到!若不是自家粮食接用,准饿死!” 陆五咬牙切齿。 顾正臣明白过来,退了回去。 按规矩,服徭役月六斗米,县衙实发一斗米,也就是说,有五斗米被截留了! 算下来,一斗米十五斤,老百姓出死力气干活,每日才合半斤米! 后世,一人一天吃半斤米正常。 可这是古代,是大明初期,没有什么油水,没什么肉食!对于一个出力气的人,日食半斤米,远远不够! 要知道廉颇老了,尚能“一饭斗米,肉十斤”! 按照廉颇的饭量,他一顿饭的饭量,足以比得上句容徭役农夫一个月的口粮!而农夫在这一个月里,可没十斤肉可吃啊。 虽说历史记载有夸大之词,战国比大明的斗少了那么两斤半,但这句容徭役的现实,却是如此冰冷! 顾正臣看向众人,一个个粗布衣,高矮不同,多是精瘦之人。 随身带着米袋子的人不少。 看得出来,他们已经习以为常,清楚不自带米的下场: 活干不完,命先完。 顾正臣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种现象,不是一年,不是一县! 抬手。 八百余人渐渐安静下来。 顾正臣严肃地看着众人,沉声喊道:“你们看清楚了,我就是句容知县!我征用你们服徭役,出死力,不需要任何人自带粮食!一日三斤米,干一日,领一日!但缺一两,来这里敲鸣冤鼓!看看我能不能为你们做主!” 陆五惊呆了。 吴麻子、吴大称张大嘴巴。 一个个民夫满是震惊,不敢相信。 一日三斤米? 你就是一日给个一斤米,你都是我们的父母官啊,竟要给三斤? 见了鬼。 啪! 吴麻子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吴大称扭头:“你在干嘛?” “有,有蚊子……” 吴麻子吸着冷气。 吴大称咬了咬牙,走出来喊道:“县太爷,一日三斤米可当真?” 顾正臣看向吴大称,冷峻地说:“出来!” 吴麻子着急起来,吴大称啊吴大称,你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干嘛,看吧,惹怒了知县,能有好处吗? 是了! 知县一定是说说而已,自大明开国以来,句容百姓挨家挨户都轮了三四番徭役了,就没一个知县给过一日三斤米! 吴大称忐忑不安地走出来。 顾正臣看向众人,板着脸问:“还有谁质疑本官?” 无人敢说话,纷纷低头。 顾正臣看到一个倔强的目光,喊道:“你,出来!” 一个大汉走出来,手中提着一个背篓,里面是木匠的工具。 “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 顾正臣问。 “吴大称。” “马力。” 顾正臣微微点头,指着两人,对众人喊道:“从现在起至完工日,他们二人负责协助户房发米,一日三斤米,不够数,你们找他们二人,他们找本官!梁斌,放米!” “领命!” 户房梁斌喊了人,从东仓之中搬出一袋袋米,又拿出专制的三斤米槽。 吴大称、马力愣在当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正臣厉声喊道:“愣着干嘛,去盯着发米!你们记住了,只要我顾正臣在句容一日,凡征徭役,月给六斗米,绝不会少你们半两。但若是谁领了米不出死力,耽误了朝廷大事,那本官只能被朝廷撤职查办,离开句容!” 陆五感动得想哭。 吴麻子擦了擦眼角,咧了咧嘴,又低下头哽咽,仰头看向天空。 这一日,青天! “青天大老爷!” 不知谁喊了声,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齐,最后,凝成一股声浪,伴随着清风吹起顾正臣的衣襟。 甚至,有人捧着粮食下跪。 顾正臣仰头看天。 谁能想到,只不过是将原本就该属于他们的米还给他们,他们就已感激涕零! 谁能想到,一个月九十斤米,就足够让一个男人,答应出死力去干活! 谁能想到,人心不在孔夫子的说教里,不在朝廷的法令里,而是在一袋子米里! 顾正臣看着领米百姓,一个个咧着嘴,笑呵呵地满心欢喜。 米给了,人心到手了。 现在才是真正的考验,八百人,二十日,营造安置两千余俘虏的房屋居所! 第八十一章 打打鸡血,打打双层床 待分粮结束之后,民夫已对新来知县充满好感,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顾正臣看着安静下来的众人,从袖子中拿出一份文书,交给工房李鹤:“念给所有人听。” 李鹤接过文书,清了清嗓子,声若洪钟:“陛下仁德,宽有四海。鞑靼俘虏,已成顺民。当妥善安置,耕作于野与民无二。现有二千二百五十六人将入句容户籍,充为句容百姓……” “两千二百五十六人?” 吴麻子、马力等人脸色一变。 众人面面相觑。 里长征招的时候,说的可是一千二百三十六名俘虏,还说什么,抓紧时间干,兴许还能赶上秋收。 娘匹的,里长骗人啊。 一千多和两千多能是一码事? 照这个情况,还不得干到十一月去? 县太爷也真是,竟然有这么多俘虏,干嘛不多征点人,索性早点干完,不耽误秋收啊。 铛铛! 铜锣敲响,场面安静下来。 李鹤继续念道:“然句容秋收在即,为不误农事。县尊谋定营造方略如下,诸位听真:安置民二千二百五十六,营造房屋三百七十六……呃?” “三百七十六间?” 李鹤瞪大眼,确定没看错,转向顾正臣。 县丞刘伯钦、主簿战斗被、典史陈忠等一干人也傻眼了。 之前朝廷要安置一千来号人,县尊要营造四百房屋,如今朝廷突然增加了近一倍俘虏,你不应该跟着翻倍,营造个七八百间? 就算是不翻倍,也不应该减少啊,这样平摊下来一个茅草屋要安置六人!县尊啊,六个人啊,六张床啊,你把他们放茅草屋里还有转身的余地吗? 赵斗北想要上前劝说,却被刘伯钦伸手给拉住了。 刘伯钦冷冷地看着顾正臣,这个家伙如此做派,虽然赢得了民心,可赢不了县衙上下人的拥护! 往年征徭役,为何只给百姓发一斗米,因为县衙所有人都要吃饭,要养家糊口! 顾正臣搞这么一出,足额发米给这群人,县衙的吏员、衙役们如何正当光明的上下其手? 没了这些灰色收入,大家怎么过日子? 既然他自作主张,减少房屋数量,那就让他做,看着他怎么给朝廷交差! 这么多俘虏安置下来,朝廷肯定会派遣御史来查看,到时候御史看到满屋子床,听着俘虏的埋怨,只要奏报上去,顾正臣这个知县也就做到头了。 六房之中,一干人都清楚顾正臣的安排有致命漏洞,可都一个个看着不作声。 吏房的周茂犹豫了下,咬牙站了出来,喊了一声:“县尊……” “县太爷,营造茅草屋三百七十六,无法安置二千二百五十六人吧?” 陆五壮着胆子喊道。 马力走了出来,认真地说:“县太爷有所不知,茅草屋地方不大,放六张床着实太挤,甚是不便。从实说,放三张床虽有些局促,却也是百姓家常有。安置二千二百五十六人,应需营造七百五十二间。” 顾正臣看向马力,目光中有些诧异:“听你说话,似是读过书?” 马力拱手:“不瞒县尊,父亲是私塾先生,跟着学了些,只是愚钝,未曾考中生员。” 顾正臣点了点头,看向众人,高声喊道:“本官来自山东滕县,少时也曾颠沛流离,逃荒避难多省,何尝不知民之艰苦?夏收、秋收不止是民之大事,还是国之大事!” “本官告诉你们,这次秋收,谁都别想耽误!我就要三百七十六间房,二十日完工,做完之后,麻溜回去收稻谷!一个个都是家中劳力,总不能让老弱妇人去收庄稼吧?” “县太爷!” 马力泪目。 陆五、吴大称、吴麻子等一个个老爷们、大男人,在这一刻想哭。 顾正臣看向户房梁斌说了句话,梁斌转身安排人抬出来一个大箱子。 众人不解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拿过吏员手中的铜锣,猛地敲了两声,冲着所有人喊:“你们听清楚了,俘虏安置时间紧张,又不同于其他徭役征派,陛下深明大义,特许本官用非常之法,行非常之事!” “我在这里给你们立下规矩,定下茅草屋等营造规格,二十日后,本官验收!按期完工,你们可以拿走二百贯钱!完不成,一文没有,背着你们的米袋子回家!” 说着,一个箱子被推倒,哗啦啦,铜钱流淌出来,堆出一片! 刘伯钦瞪大眼珠子,看向赵斗北。 赵斗北张大嘴,下巴都要惊掉了。 陈忠等衙门之人也惊呼起来。 再看那些服徭役的百姓,一个个瞪大眼珠子看着地上的铜钱,震惊得无以复加。 给钱? 马力喘息有些急促。 从来没听说过服徭役还给发钱的,而且不是小数目! 二百贯钱,这是好多好多钱! 一个个都是苦哈哈的命,谁见过如此多的钱? “县太爷,我们干!二十日,保证完工!” 陆五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 “对,二十日,保证完工!” 一众人高喊。 说啥也得拼一把! 顾正臣再次敲打铜锣,走到另一个箱子前,沉声说:“这次营造,县衙只出规格标尺,不派监工,你们如何安排营造,本官不管,只一句话,每提前一日完工,你们可以多分五十贯钱!” “这,这……” 吴麻子有点不会说话了,手有些哆嗦。 马力握着拳头,浑身充满了力量。 顾正臣从怀中取出图纸,喊道:“现在开始,你们要合理分配人手,多少锯匠、多少木匠、多少搭材匠、绦结匠、力工,如何最快将茅草屋搭建起来,如何齐心协力将这件事干好,不需要本官多说了吧。选出你们的工头,让工头来领图纸,然后——开工!” 别看百姓多不识字,但论营造等活计,他们可是完全的内行,如何安排人手,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同步做什么,哪里需要人多,哪里需要人少,他们都清楚,远远比顾正臣这个门外汉懂得多。 乡里之间,谁是能手,谁会组织,谁有威望,也是街知巷闻。 推举出来工头,大家都认可。 刘伯钦走到顾正臣一旁,脸色阴沉地说:“县尊,这不合适吧?这些钱可是县库存银,事关县衙、巡检司、县学等俸禄、日常支用、接待送往,如此支给他们,如何都说不过去!何况,假借陛下之名,行非常之手段,这种事若被上面知晓,县尊就不怕掉脑袋吗?” 顾正臣看着一众民夫,原本准备一千贯钱支用,谁想,只每个月六斗米就已经让他们归心,这个时候已不需要太大刺激,只稍微加码一些,就足够他们用心办事。 二百贯钱,八百人分,人均二百五十文。 工期二十日,一日做工尚合不到十三文钱。 这个数目,算不得多。 顾正臣瞥了一眼刘伯钦,正色道:“假借陛下之名这件事,你不说,他不说,总不会风闻到金陵去吧?还有,没人说过会动用县库银钱支给他们。” “那县尊这是……” 刘伯钦指着地上的一堆铜钱。 顾正臣淡淡地说了句:“哦,给他们打打鸡血……” “啥?” 刘伯钦一脸懵。 打打鸡血,这里没鸡,也没血,只有铜钱啊。 工头很快就选了出来,八人。 顾正臣让刘伯钦等人先行带队,将众民夫带至城北,自己则与八个工头商议营造规格,问清名字之后,将图纸拿了出来,递给工头之一的马力,对众人说:“营造茅草屋三百七十六,按照往日之法,断然无法安置二千二百五十六人,所以本官动了点小心思。” 马力是个木匠,看得懂图纸工尺,展开图纸看去,不由一脸疑惑,看向顾正臣:“县太爷,这是何物?” 锯匠吴麻子、绦结匠许二九、搭材匠郭河等围了过来,看着图纸上奇怪的东西,也愣住了。 郭河审视着图纸,皱眉说:“这东西,像个两层架子,只不过这架子是不是宽大了些?” 吴麻子跟了句:“我看着,底下像榻,上面这个是做何用处?” 顾正臣笑了笑,解释道:“这是床,一种双层床,分上下铺。一张床可以安置两人,如此一来,茅草屋里布置三张床,便可以安置进去六人,且不占更多位置。” “双层床?” 马力等人面面相觑,从未听闻过。 古代睡具主要是床、榻两种。 人所坐卧曰床,长狭而卑曰榻。 床更大,更宽,相对更高一些,适合两个人裹着床单滚来滚去。 但榻狭长,只能一个人裹床单了。 顾正臣拿出的图纸,后世说法是双层床,搁在明代,估计也只能叫双层榻,稍微加宽了一点而已。 古代没有双层床,毕竟没这个需求。 但安置人口嘛,别那么计较。 何况鞑靼人习惯了住蒙古包,一个包里住六个人是常事。这样安排,也算是尊重他们的生活习惯了,顺便还能发展下上下铺的友谊…… 木质双层床,卯榫连接加固,在技术上不存在问题,就是废点时间。 蒲团凹陷下去。 一个老僧端坐,慈眉善目,手中佛珠转动,对门口的小僧弥问:“句容崇明寺的僧人,缘何跑到天界寺来?” 第八十二章 佛门震惊,遣牌下乡 天界寺,明初第一禅林。 元称集庆寺,位于金陵城内朝天观东侧,原是元文宗图·帖木耳蛰居金陵时的潜邸。 寺院庄严巍峨,气势雄伟。 主持宗泐端坐于北,长老如玘端坐于东。 句容崇明寺僧人大宏在沙弥的引导下进入禅房,关了门。 禅房内,极是安静。 两侧的香炉中,袅袅升烟,淡淡萦绕,令人神思安宁。 “句容崇明寺智在禅师座下弟子大宏,见过长老、住持。” 大宏行佛礼。 住持宗泐微微睁开双眼,平和地开口:“智在老僧,多年前倒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差你前来再会,想来是有些因果。” 大宏有些紧张,眼前高僧可谓佛教第一人,不仅佛法精深,还精通诸子百家,深受皇家重视。 “住持,因果之事弟子并不知晓,只是奉师命送来一封信,师父千万叮嘱,务必亲手送至。” 大宏从怀中取出书信,向前走了几步,搁在中间的香案上。 如玘起身,取书信转给宗泐。 宗泐接过书信,看了看封面,一片空白,不由笑道:“好一个空。” 大宏没说话。 信取出,展开。 宗泐脸上的笑意缓缓退去,面色极是凝重,沉吟许久,才看向大宏:“这信——何人所书?” 大宏皱眉,想了想说:“师父交代,是句容新任知县顾正臣所书。” “知县?” 宗泐很是意外,看向如玘,将书信递了过去。 如玘接过书信,淡然一笑:“别管知县不知县,心性当自然——” “啥?释迦牟尼佛舍利子?!” 如玘惊呼起来。 宗泐白了一眼如玘:“心性要自然。” 如玘看着书信里的内容,嘴角微颤,胡须抖动,喊道:“都啥时候了,还自然?佛骨舍利子啊!顾正臣是吧,此人着实大胆,竟然敢用佛骨舍利的情报卖钱!住持,你说这会不会是真的?” 宗泐平息着心头的波澜,手中掐动佛珠。 信的内容很简单,就两句话: 【我有释迦牟尼佛舍利子消息。 一千贯钱做个交易。】 宗泐不知道信中所言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天界寺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天界寺没有舍利子,一旦找到释迦牟尼佛舍利子,那天界寺在佛门的地位将会更为稳固!甚至于,借着皇室的支持,天界寺将成为天下佛教徒心中独一无二的圣地! “如玘长老,你可愿去句容崇明寺讲法?” 宗泐恢复了沉静。 如玘重重点头:“正有讲法之心,只是前往句容,是否多带些添油之物?” 宗泐抬起左手,张开五指。 如玘了然,看向大宏:“还请小僧带路。” 大宏行佛礼,跟着如玘走出禅房。 宗泐闭上双眼,轻轻低喃:“释迦牟尼佛舍利子,当真要出世了吗?顾正臣,你虽不是出家人,可也莫要打诳语,欺我佛门……” 句容,县衙。 顾正臣在安排好徭役百姓相关事宜之后,第一次坐在大堂上拍响了惊堂木:“提孙娘!” 狱头周洪带人将孙娘从女监中提至大堂。 孙娘身上枷锁已去,镣铐尚在,看着堂上威严的顾正臣,跪下喊道:“草民孙娘,叩见县太爷。” 顾正臣看了看憔悴的孙娘,将卷宗打开,瞥了一眼书吏林山,见林山已提笔准备就绪,便开口问:“孙娘,你且告诉本官,你丈夫孙一口的坟在何处?” “回县太爷,在贺庄。” 孙娘低头回道。 顾正臣凝眸问:“你是智水人氏,孙一口去世缘何会埋在贺庄?” 孙娘悲伤,低声啜泣:“丈夫死在乱石堆之下,无法挖出,只能以石为坟。” 顾正臣皱眉:“死于乱石堆之下?如此说来,你并没有见到孙一口的尸体?” 孙娘悲痛:“虽未见丈夫尸体,但见到了丈夫残破的血衣,且有多人亲眼看到丈夫深埋于石碓之下,不得不信。” 顾正臣低头看了一眼卷宗,问:“你说的多人亲眼所见,这里面该不会有一个叫郭杰的吧?” 孙娘有些惊讶,看着顾正臣连连点头:“有他。” 顾正臣盯着几份卷宗,心头疑窦丛生。 这个郭杰,还真是哪里都有他。 顾正臣又问:“半年前,你儿子孙二口失踪。本官在县衙卷宗中,并没有找到此案卷宗,是你没报官,还是报官之后无人受理?” 县丞刘伯钦、主簿赵斗北听闻之后,脸色有些难看。 孙娘看了一眼刘伯钦,低头不敢说话。 “刘县丞,此人可报过失踪一事?” 顾正臣看向刘伯钦,威严地问。 刘伯钦起身回道:“县尊,县衙事繁多,又是半年之前的事,已是记不得。孙娘,你报过官还是没报过官,自己没谱吗?” 孙娘头更低了,声音微弱:“草民不曾报官。” “当真?” “当真……” 顾正臣盯着瑟瑟发抖的孙娘,开口道:“既然不曾报官,那就补上吧。说说,孙二口是何时何地失踪,你又如何知其失踪,可有线索?” 县丞刘伯钦看向顾正臣,提醒道:“县尊,今日审理的是孙娘掘坟一案,不是孙二口失踪一案,何况按照规矩,无状纸不给受理。” 顾正臣冷眼看去,毫不退让地说:“孙娘掘坟一案,有众多疑点,存在案中案,只需行一状纸。若县丞认为这样还不够,那就由本官替她写一份状纸如何?” 刘伯钦脸颊上的肉微微抖动,不再说话。 顾正臣看向孙娘:“说吧,你不说,没人能找回你儿子,说出来,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孙娘听闻,连忙哭诉。 洪武六年三月二日,孙二口刚满十八。 四日半夜,孙娘染病。 孙二口去贺庄请郭宁大夫,郭大夫登门诊治,给开了药方,命孙二口按方抓药。 当夜,孙二口一去不返。 孙娘见儿子迟迟不归,担忧不已,拖着病躯找寻,却只在移风乡与孝义乡界河桥上,找到了三包中药。 而孙二口,至此失踪,生死不明。 顾正臣想象着当时,询问:“河中下游可有人找寻过?” 孙娘擦了擦眼泪:“当夜晚间,就有里长、耆老找来乡亲帮寻,沿河走出五里不见人影。当时刚入夏,河水并不深,也不急。”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沉声说:“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这件事确有疑点。刘县丞、赵主簿、陈典史,你们以为如何?” “但凭县尊差遣。” 刘伯钦三人同声。 顾正臣也不再多说,从桌案的一个签筒里取出一根四指宽,长一尺的木牌,提起毛笔写下: 计开:提审贺庄郭杰、郭宁、郭梁。 牌出:句容县衙。 洪武六年九月三日给。 定限本月五日回销。 书写完毕,顾正臣拿出知县官印,压了红泥,重重按在木牌之上,看向班头徐霖:“让这三人明日到县衙。” 徐霖接过信牌,领命退至一旁。 明代县衙传人,并非说一句话,安排个衙役就能去提人,必须有信牌。 类似于后世执法,你得有证件。 在汉代时,使用驿传时,有“持尺五寸木传信,封以御史大夫印章”的说法。 唐时,乘驿者给银牌,但也出现了“木制符信”。 宋代初期,乘驿者开始将银牌普及为木牌,估计也是为了节约成本…… 大明开国,朝廷上下堪称困顿。 老朱自己都不舍得用纯金,多用镀铜器物,更不可能给天下府州县普及铜牌,还是木牌好,制作简单,价格低廉,别管是驿传还是府县,统统都用…… 这种木质信牌,作用是“临民公务”,规矩是“遣牌下乡”。 衙役无信牌下乡办事,受杖刑一百。 另外,别说衙役不能轻易下乡,就是胥吏,县丞,知县,没事也不能随便出县衙去乡里。 很多人不知道,大明官场有一条规矩: 县官不许下乡村。 县官并不能随便离开县衙,除非是“点视桥梁圩岸、驿传递铺、踏勘灾伤,检尸捕贼抄札”之类。只不过在执行过程中,这个规定往往是县官不能随便出县城。 就在众人以为该退堂时,顾正臣突然对孙娘发问:“前几日本官探访牢狱,你暴起而伤人,想来是有缘由的吧?” 典史陈忠微微眯起双眼,锐利的目光盯着孙娘。 孙娘畏惧:“草民一时糊涂,误伤了人,并无其他缘由。” 顾正臣清楚,她不信自己可保她。 确实。 自己虽然是句容知县,但这里并非完全自己说了算。 周围的吏员、衙役,哪个没立场,没小心思? 典史控制着牢狱,动点手脚并不难。 “让她画押,退堂吧。” 顾正臣起身走向二堂,书吏将记录的堂上对话递给孙娘,画押之后,自有衙役带回女监。 通过堂审,顾正臣有一种直觉,贺庄里面藏着秘密。 孙一口被埋,死不见尸,在贺庄。 孙二口失踪,活不见尸,与贺庄大夫有关。 还有总是断两根手指的郭杰,是贺庄人氏。 顾正臣翻看着卷宗,再没找到其他线索,若是提审郭杰、郭宁、郭梁三人依旧找不到线索,就只能找个理由去贺庄走一趟了。 “老爷,孙十八回来了。” 天黑时,顾诚进来通报。 “哦,让他来。” 顾正臣收起卷宗。 孙十八走入房间,面色有些凝重:“老爷,贺庄并不简单。” 顾正臣微微一笑,果然有戏:“若是简单,事情也不会隐藏到现在了,说吧。” 孙十八让顾诚在外面守着,低声对顾正臣说:“据打听,贺庄的郭家老太爷名作郭晏,是句容城中郭家分支,那郭杰有个堂兄,此人老爷也认识。” “谁?” 孙十八严肃地说:“入城祭祀时的礼生郭旭……” 第八十三章 饿狼官吏,羔羊百姓 句容县城之中,能称得上大族的只有郭、骆、陶、赵、葛五家。 这些大族,不是人多势众,香火旺盛,分支众多,如郭、骆两家,就是偏居一角,宗族团结,内部严密,如城西的陶家,城南的赵家,还有一个谁都不能忽视,却一直人丁不旺的葛家。 葛家之所以被列为大族,很大程度上是沾了祖上的光,毕竟老祖宗是葛玄、葛洪,尤其是葛洪,自号抱朴子。 顾正臣欣赏葛洪,毕竟是提出“我命在我不在天”的人,只不过这一套不适合套用在洪武官场,冲着老朱喊,估计老朱会派刽子手上一堂实操课看看…… 相对于葛、陶、赵三家,郭、骆两家更值得注意,说到底,还是这两家开枝散叶的有点厉害,人多了,势就大了。 势大不欺人者,少有。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做知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付胥吏下属已耗费心神,但最棘手的,还是如何处理与地方大族的关系。 对很多地方官员来说,朝廷的意志可以敷衍,但强宗大族的利益不容侵犯。 太过认真,结果只能是“生怨取祸”。 这些怨,这些祸,不是百姓能加在官员身上的,而是这些强宗大族! 顾正臣没想到,调查个掘坟的案子,竟然牵扯到了郭家,这哪里是孙娘掘了郭家的坟,这是给自己掘坟啊…… 孙十八看着沉默的顾正臣,知道他在思量这背后的利益关系,补充了一句:“老爷,我听说,这郭杰的妻子是承发房陈志的亲妹妹,具体是不是真,还不清楚。”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 郭杰与陈志有亲戚关系,这陈志又是典史陈忠的侄子,如此一来,典史与郭家算是一条线了。 “郭杰此人如何?” 顾正臣询问。 孙十八摇头:“横向乡里,地痞无赖,手中还有十几个看家护院,贺庄人都怕他。” 顾正臣疑惑,问道:“等等,有十几个看家护院,这郭杰缘何还被人打断手指?” 有打手的无赖,怎么可能会被人近身,还不止一次受断指之痛? 不合理。 孙十八无奈地摊开手:“这个问题也曾问过,只是没人说得清楚。每次事发时,都在隐秘处,具体情况恐怕还得老爷询问当事之人。” 顾正臣手指中夹着一枚铜钱,轻轻把玩:“孙一口的坟你去过没有?” “去过了,只是有些奇怪。” “有何奇怪?” “孙一口是被埋在山石下面的。” “这一点老爷知道。” “可是老爷,孙一口坟只有北面有山,这座山不像是掉过石头,山上树木并无折断痕迹。” “什么?” 顾正臣惊讶不已。 既然孙一口死在乱石堆里面,就不可能是走路摔死在那里的,如果不是山石垮塌压在下面,那就只能说明,有人专门给他堆了一个石头坟。 孙十八继续说:“倒是在孙一口坟以西三十步外,有不少碎石堆积,那里确系山体滚石。” 顾正臣脸色铁青:“你是说,有人杀了孙一口,然后搬了石头将他埋在了底下?搬这么多石头,难道不费时费力,何不直接将尸体抬到西面就地掩埋?” 孙十八摇头:“此事并不清楚,确实令人不解。” 顾正臣见孙十八没有什么可说,安排顾诚给孙十八准备点吃的,让其下去休息。 一处处疑点背后,是一双双大手,遮着真相。 想要移开这双手,让真相大白,不止需要力量,还需要勇气! 这句容的水,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平静。 潜藏的暗涌——可能吃人。 户房梁斌走入二堂,将册子呈上前:“县尊,今日支给徭役的粮食已足额发放,马力、吴大称已具名在册。” 顾正臣拿册子看了看,见数字对得上,便问:“梁斌,往年徭役时,县衙克扣掉的粮食可有你一份?” 梁斌脸色大变,刚想辩解,顾正臣再一次开口:“我不希望听到谎话。” “县尊,我,我……” 梁斌不知如何回答。 顾正臣冷眸,起身问:“拿还是没拿?” 梁斌看着威严的顾正臣,连忙跪了下来:“拿,拿了。” 顾正臣坐了回去,盯着梁斌不说话。 梁斌害怕了,擦着冷汗说:“这,这是惯例,县衙里人人都有份……” 顾正臣沉默不语。 梁斌慌乱地说:“县尊,我也是没办法啊,朝廷就那么一点俸禄,养活了自己,养活不了家人,若不克扣他们的,全家都得饿死啊。所有胥吏都是这样干的,所有府州县都是这样做的啊。”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沉声说:“百姓为朝廷出死力气,朝廷连一口饱饭都不能给他们!这样的百姓,在你们眼中就是蝼蚁吗?你们吃饱了,就不需要管他们死活了是不是?” 梁斌低头。 别人能不能活过明天有什么需要在意的,只要自家人能活着,活得滋润,不就够了吗? 历朝历代,谁在意过贱民草命? 顾正臣停在梁斌身前,严肃地说:“你们要吃肉,百姓就得勒紧裤腰带。你们要过得滋味,百姓就得过得艰难!长期以往,民更穷困,想要让地方兴盛,从何谈起?” 梁斌抬起头看着顾正臣。 让地方兴盛? 开什么玩笑。 句容自古以来就是穷命,谁来了也兴盛不了。 你要知道,这里可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祖籍之地,洪武元年时洪武大帝来过此处,可带来了什么? 什么都没带来! 官吏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百姓该怎么苦还是怎么苦! 皇帝都改变不了的事,你一个小小知县,在这里大放厥词干嘛? 顾正臣让梁斌起来,认真地说:“本官清楚,朝廷俸禄过薄,对胥吏更是苛责,无以养家糊口,所以你们不得不做点手段。梁斌,告诉本官,你养家糊口一个月需要多少银钱?” 梁斌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伸出四根手指。 顾正臣抬了下眉头:“四十两?” 梁斌打了个哆嗦,吓得连忙说:“不,是四两,我一家七口……” 顾正臣没有听梁斌的诉苦,而是暗暗盘算。 整个句容县衙,六房合计司吏三十五人,按一个月四两的标准,那就是一百四十两,这还没算入典史、主簿、县丞,更没计站班皂隶、捕班快手、壮班民壮这三班衙役等人。 这么一大批人,想要让他们维持基本生活,算下来一个月至少需二百两银,大致四百石粮,按照民田每亩三升左右的税来看,要一万三千多亩的税才够。 整个句容民田二十一万亩,拿出民田二十一分之一的税养县衙,这个力度可比三十税一的税率大多了,若按照这个标准报给老朱,估计朱大郎也保不住自己脑袋。 朱元璋在官吏俸禄问题上很是小气,明里暗里都是在照顾农民百姓,可他没有深入想想,这样做反而会害了百姓。 要知道,官吏都是人,不说杂七杂八的需求,饱暖思什么,只单单说,每一个官吏、衙役背后都有家人,朝廷给的俸禄与“报酬”至少需要让他们的家人饿不死才行。 若是连家人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那官吏会怎么办? 这些官吏不是农民,手中握着的不是锄头,可以下去耕作,他们握着的是权力,是“合法”拿走百姓财产的权力! 在这种情况下,官吏必然沆瀣一气,以各种手段从百姓手中抢吃的,比如征徭役,大规模的征徭役,往多了报,往长了整。 一个月的徭役,一个人扣五斗米,两个人就能扣一石,如果是一千六百人,可不就是八百石,折四百两银,全体同僚两个月的好日子不就到手了? 除此之外,还可以帮着大族兼并百姓的田产,处理官司,大族也会孝敬好处,坐在大堂上当演员也需要出场费不是? 官吏如饿狼,百姓如羔羊,不巧的是,饿狼是负责看管羊圈的。 你不把饿狼喂饱了,饿狼怎么可能不吃羔羊?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大明的俸禄制度是存在缺陷的,吏员与衙役的待遇过低,也是存在问题的。 顾正臣想要大治地方,就必须先投喂官吏,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减少对百姓的盘削。 虽说,喂不饱所有人,贪欲始终存在。 至少,自己能控制大局,让绝大部分胥吏听自己指挥,有所约束,而不是像现在,名为知县,实际上谁有点事都往县丞、主簿、典史那里凑,一个个在面前看似毕恭毕敬,转过身就骂的大有人在。 攘外必先安内。 治外必先治内。 不把县衙的主动权抓过来,想要施展抱负,大手大脚治理句容,那不是玩笑嘛。 孙娘掘坟一案,孙二口失踪一案,这或许是个契机。 大族未必是不可撼动,也未必是不可争取,为了更大的利益,大族是懂得取舍的。 顾正臣走出县衙大门,看着夜幕星辰,对身后跟过来的梁斌问:“你说说看,本官与刘县丞相比,谁更像是知县?” 第八十四章 一步临渊,回头是岸 谁更像是知县? 梁斌有些惶恐,这话如刀锋利,不自然地挤出笑意:“这还用说,自然是县尊。” 顾正臣背负双手,迈步向前:“话是这样说,心里未必这样想吧?” 梁斌紧走两步跟上:“属下心口如一。” 顾正臣嘴角微动,没有再敲打下去,出了北城门,行不出一里,便看到远处灯火明亮,匠人与民夫正喊着号子,干得热火朝天。 赵泰裸露着上半身,充满力量的肌肉绷紧,双手拉着绳子,口中喊着号子:“夯实嘞,起!” 四根绳子从不同方向同时拉起,近三百斤的四方石块硬生生被抬离地面。 “落!” 随着沉闷的砸落声传出,石头重重砸在地面之上,地面凹下去一寸。 赵泰再次喊出号子,当石头抬起的一瞬间,四人脚步稍是移动,带着石头沿着刚才的位置向东一点点砸去! 牢固的地基,就是依靠着石头,一点点夯实出来的。 在不远处,马力抬脚踩在一根长木之上,瞄了两眼,拉起墨斗线便松开,线上有墨,打在木头上,留下一条笔直的线,只不过弹墨斗线时力度有些大,墨在线条上下迸出些许墨花。 吴麻子左脚踩着木棍,右手拿起长锯,嘿吆嘿吆地锯着木头,木屑落在地上,随风轻轻刮动。 陆五坐在长凳子上,将一块木板放在腿前,顶住长凳前端的垫片,冲着左右手呸呸两口唾沫,搓了搓便拿起刨子,猛地一推,锋利的刨刀片擦过木板,一卷卷刨花从刨子的刨堂处冒了出来,无须动手拿开,随着再一次推动刨子,新的刨花便会顶走刚刚的刨花…… “郭工头,累了可别强撑着!” 绦结匠许二九看了一眼搭材匠郭河,咧着嘴说,手中动作不停,正在编织芦苇席。 郭河拿起锤子敲了敲,在木头铆接之后,摇晃了下,见没有任何问题,直起腰说:“老子精神好得很,干了一辈子搭材匠,咱就今天得劲。” 许二九哈哈大笑:“可不是,老天爷,我可是第一次见朝廷征徭役不安排监工的啊。想想洪武四年修河,大冬天里,那些衙役挥着鞭子啊……” 郭河继续搭建,找准角度:“你还别说,新来的县太爷虽然年轻,可就这一套,咱就服他!说实在的,监工越在旁边看着,咱越是烦躁,不愿干,可如今没了监工,咱这浑身都是力气,干到晚上都不想收工!” 许二九起身,将一个芦苇席放到一旁,又抱过来一堆芦苇,拿起麻绳:“你这是贪那点钱,哈哈,话说算清楚没有,二百贯钱,二十天干完咱能分多少?” “老子是个粗人,要会算早就混个典吏了,这点事得找马力……” 郭河冲着北面努了努嘴。 许二九看着众人干劲十足,啧啧两声:“幸是咱们县衙里存有一些大木,这些大木打造双层床想来是足够了。就是房屋的木材,还得另寻法子。” 吴大称走了过来,笑道:“木头不需要担心,南面就是茅山,去年时有些虫害,有不少枯木,砍来去去腐了位置,用来打门窗还是没问题。倒是许二九,这双人床又不是宝贝疙瘩,今晚上就让大伙睡个试试如何?” “我看成。” 许二九愣了下,转身就问:“谁,哪个小子乱应事?” “是我!” 顾正臣从暗处走了过来。 “县太爷!” 许二九惊呼起来。 “县太爷来了。” 众人纷纷围了过来,一个个咧嘴笑,有些人手中还提着刨子、锯等工具。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着忙碌的众人,开口道:“天色不早了,夜里凉,就不需要赶工了吧。我看这里也无帐篷,你们晚上准备睡哪里?” 吴麻子咧嘴:“县太爷,我们躺地上睡就成,秋里算不得冷。想以前,下雪天咱们也不过是找个避风处,一个破席子就睡了。” “对,我们皮实。” 郭河笑着插了一句。 顾正臣目光扫过众人,叹息道:“秋里的露水重,打身上容易落下病根。明日起几个茅草屋,先安排人住进去,不能长期如此。” 马力推开人群,抽出肩膀上的汗巾擦着额头:“县太爷莫要担忧我们,活我们接下了,说啥都会做好。” 顾正臣看着强壮的马力,呵呵笑道:“成,你们如何安排是你们的事,本官不问过程,只要结果。这双人床……” 郭河正色道:“按照县太爷给的标尺,先行拼了三张双人床,找人试过,结实牢固。” 顾正臣走了过去,摸着光滑没有毛刺的床面,看着床尾处的小木梯,连连点头,坐在床板上,拍了拍,满意地说:“不错的手艺啊,就按这个标准造吧。” 陆五凑了过来,支支吾吾,抓耳挠腮。 顾正臣看着陆五,皱眉说:“你是男人,不是女人,忸怩个什么劲,有话就说!” 陆五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等干完这里的活计之后,我们能不能造一点双层床,不瞒县太爷,家里人多,屋子又狭窄,若有这双层床,家里那两个孩子就不用整日闹腾了。” 吴大称等人连连点头。 若家里有个双层床,两个上了年纪的孩子也就不用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顾正臣含笑问:“还有谁有这种想法?” “我!” 众人纷纷开口。 顾正臣起身,点了点头:“本官原以为双层床没多少可用之处,既是如此,在完工之后,你们寻匠人打造就是。” 感恩声一片。 顾正臣摆了摆手,待众人安静下来说:“不耽误你们做事,记住,莫要太晚,累坏了明日可没精神做工,有困难工头直接去县衙找本官,定会寻法子解决,莫要耽误安置大事。” 众人自是纷纷答应,目送顾正臣离开。 “好了,再干半个时辰!” 马力扯着嗓子喊。 众人应声。 不久之后,号子声、刨子声、铛铛声又混在一起,如诉说不完故事的孩子,说个不停。 夜深。 火渐次熄灭。 马力躺在地上,裹着一层薄被倒头就睡。 许二九铺上芦苇席,拿了件厚衣裳遮住腹部,打了个哈欠便闭上了眼。 郭河钻到了床上,翘着腿晃了晃,睡意袭来。 吴麻子抱着一根木头,靠着一棵树,口中鼾声不断。 陆五躺在刨花堆里,枕着双臂看着夜空,轻声说:“顾知县是个好官啊……” 吴大称带两个人值守。 这里可是有大家的米,干活的工具,一堆木料,可不敢被人偷了。 天尚不亮,郭河已经起来。 也不需要喊人,先煮粥,吃饭时所有人已经起来,饭后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有效的分工,紧密的衔接,勤劳的付出,让各项营造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 点卯之后,徐霖交信牌禀告:“县尊要传贺庄郭杰、郭宁、郭梁三人,只是这三人都说有事,推脱不来。” 顾正臣凝眸,接过信牌,冷冷地说:“既是如此,那就再传一次吧!” 按照规制,信牌传人并非强制执行,若被传唤之人有事,可拒绝三次。 三次信牌传唤还是不来,县衙才可派遣衙役强行抓人。 一般百姓,自不敢拒绝一次。 可这郭杰、郭宁、郭梁三人不同,皆是郭家一脉。 顾正臣再次写了一份信牌,交给徐霖:“差人再跑一趟。” 徐霖犹豫了下,看了看顾正臣,终没说出口,转身去安排。 二堂。 典史陈忠走了进来,对正在写文书的顾正臣咳了咳,喊道:“县尊。” 顾正臣抬头看了一眼陈忠,将毛笔放下问:“陈典史,可有事?” 陈忠指了指门外,说:“有一个商人想求见县尊。” “商人?” 顾正臣凝眸,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笑了笑说:“这商人,贩卖的东西不简单吧?让他进来。” 陈忠点头。 一个约莫四十来岁,身着绸缎,面相发福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见到顾正臣,拱手行礼:“在下郭宝宝,见过县尊。” “郭——宝宝?” 顾正臣明白这个姓氏出现在这里,并不是简单之事。 陈忠识趣地退了出去。 郭宝宝旁若无人,不请自坐,含笑说:“顾知县,我此番前来,可是为了你的前途与身家性命而来,莫不是连一杯茶都不舍得奉上?” 顾正臣暗叹厉害,开口先声夺人。 顾诚端来茶之后,也退了出去。 郭宝宝见二堂再无其他人,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一双精明的眼睛瞥向顾正臣:“县尊面对生死之危,尚能端坐于此,令人敬佩。” 顾正臣合起文书,看着郭宝宝说:“我初来句容,自问并无过错,何来生死之危?” “县尊谬矣!” 郭宝宝放下茶碗,起身走向顾正臣,严肃地说:“若是县尊执迷不悟,继续如此下去,那朝廷将会派来天使,押解县尊而去,到时菜市口,鬼头刀,正午之阳,呵呵……” 顾正臣脸色微变,强撑着镇定:“竟已危如累卵?” 郭宝宝语气冷厉,快速说:“没错!眼前悬崖,一步临渊!若县尊不想坠渊而亡,唯有回头是岸!” 第八十五章 说客煎迫,舍利子所在 桌案后,顾正臣坐着,身体微向前倾。 桌案前,郭宝宝站着,胸口挤压桌案边缘,一双眼透着精明。 “回头是岸?” 顾正臣看着郭宝宝,眼神开始不那么坚定。 郭宝宝见顾正臣如此,淡然一笑:“县尊这么年轻,未来可期。若折损在这小小句容,实属不智。” 顾正臣手不知何处安放,起来又坐下,满脸愁云:“本官可没犯什么过错,也没得罪什么人。” 郭宝宝呵呵退后一步,冷冷地说:“你犯错有三!其一,你坏了县衙的规矩,征调徭役月给粮一斗,百姓饿不死,官吏也有饭吃,可你呢?你喂饱了百姓,那胥吏吃什么,衙役吃什么?” “这也算错?” 顾正臣咬牙。 郭宝宝甩动袖子,走动两步:“县尊,人不能活成独夫啊!你坐在这个位置,就需要为大家着想,坏了规矩,砸了所有人的饭碗,还不叫错?” “还有呢?” 顾正臣眼神飘忽。 郭宝宝语气变得严厉:“其二,你竟打算给徭役之人发钱!这种破坏规矩的事,任何府州县都不敢做,县尊怎敢如此放肆!这钱是县衙出,不合规矩,若是其他地方出,呵,那可是邀买人心。县尊有没有想过,这事一旦传入金陵,皇帝会放过你吗?” “为了一群贱民,县尊行义举善行也就罢了,可你万万不该借皇帝之名!如此一来,百姓虽会感念皇帝与县尊,可你却犯杀头之罪!与假传圣旨、口谕有何区别?诛杀满门之罪,你也敢做?” 顾正臣面色凄然,瘫坐在椅子里,浑身无力。 郭宝宝看到顾正臣心智已被击垮,再次开口:“这其三,县尊不应调查之事,就莫要在伸手调查了。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千贯钱奉送至知县宅中。做官不过是求财而已,太过较真很容易伤了和气。若县尊让一些人睡不着觉,呵呵,那县尊恐怕就要换个地方睡觉喽。” 顾正臣皱眉,抬起头问:“这其三,本官不太明白,什么是不应调查之事?孙娘掘坟一案,还是孙一口死得蹊跷,亦或是孙二口失踪?” 郭宝宝走至桌案前,侧着身看了一眼门口方向,低声说:“这几日,有一个卖货的商贩去了贺庄,兜兜转转,里里外外打探消息,县尊知不知情?” 顾正臣凝眸,心头一惊。 孙十八去贺庄,还是暴露了吗? 郭宝宝咧嘴,警告道:“还是那句话,收钱,两厢安好。若不收钱,执意传唤,调查,深究,那县尊最好是先买口棺材。做人,要识时务啊……” 顾正臣抬手。 郭宝宝看着一枚铜钱从顾正臣手中飞起,旋转着落下,又骤然被顾正臣抓在手中,啪地拍在桌案之上,声音清脆。 “郭宝宝!” 顾正臣一扫颓惧之意,脸上带着冷意,缓缓说:“你劝我回头是岸,只是你忘记了一点,在水里的人回头才是岸,我在岸上,谁在水里?” 郭宝宝盯着顾正臣,脸色一变。 顾正臣下巴动了动,看着郭宝宝说:“来,猜一猜,这里有几枚铜钱?” “自然是一枚!” 郭宝宝沉声。 顾正臣拿开手。 郭宝宝瞪大眼睛,只见桌案上赫然是三枚铜钱! 顾正臣一枚一枚地拿起,冷冷地说:“你是一个不错的说客,只不过眼力差了点,回去带话给你身后的人。” “什么话?” 郭宝宝冷着脸。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目光锐利地看着郭宝宝:“想要教顾某做事,至少应该是个四品知府!你算老几?” 自古以来,民不驭官! 强宗大族,在地方上确实有影响力,可归根到底,剥开财力,他们也只是民。 像海瑞这种孤胆英雄,真硬起来,强宗大族也没辙,退休的首辅说话也没用。只不过这种孤胆英雄的代价太大,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但也从某个方面说明,知县并非对强宗大族毫无还手之力,逼急了,力摧豪强也未尝不可做! 郭宝宝听闻之后,愤怒之下脸颊上的肉直抖动:“顾知县,自寻死路,可没人能救得了!别把事情做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顾正臣指了指门外:“慢走,不送!” 郭宝宝看着顾正臣,转身就走,至门口处停了下来,回头说:“天要下雨,顾知县多保重。” 顾正臣看着离去的郭宝宝,瞥了一眼桌案旁边的卷宗。 自己这还没开始正式调查,不过只是传唤贺庄的郭杰、郭宁、郭梁三人,他们就如此慌张,急匆匆派了说客! 利诱,威胁,好一场戏码! 只是,郭家之人是不是太沉不住气了? 还是说,案件背后干系太大,很多人承受不了深究的后果? 顾正臣清楚,在拒绝了郭宝宝之后,未来的每一步都可能有阻力。 人家已经将孙十八点了出来,警告了自己。从这一点来看,郭家在句容的势力确实不容小觑。 近午时,刘贤走入二堂,手中持请柬:“县尊,崇明寺住持智在送来请帖。” 顾正臣接过请帖,打开看了一眼,对刘贤说:“告诉送请帖的人,日暮散衙之后,本官便至。” 刘贤应声离开。 “如玘?” 顾正臣对佛教了解并不多,对此人毫无印象,但看来自天界寺,就知道鱼上钩了。 日暮。 顾正臣换下官服,与顾诚走出县衙。 尚没走几步,智在的弟子大宏已迎上前,行佛礼道:“县尊是贵客,还请由我引路。” “那就麻烦了。” 顾正臣淡然一笑。 看来佛门对释迦牟尼佛舍利子的消息极是重视,还特意安排人等候。 大宏引顾正臣到了崇明寺后院,入禅房通报。 禅门大开。 走出一位身着茶褐色僧服、身披玉色袈裟的老僧,面甚祥和,大耳慈目,手中持琉璃佛珠。身后则是身着浅红色袈裟的智在长老。 “阿弥陀佛,顾县尊好是年轻!” 如玘走向前。 顾正臣看向如玘手中的佛珠,这玩意流云漓彩、美轮美奂,一看就不是凡品,琉璃可不是玻璃,何况这珠子不知道被老僧盘了多少年了,就是一串寻常木也已是不寻常。 一个佛僧,你弄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干嘛。 “想来这位就是如玘长老,听闻佛珠有安神之效,不知是否为真?” 顾正臣含笑问。 如玘微微点头:“佛珠自有佛性,主心宁气和。” 顾正臣扫了一眼如玘手中的珠串,平和地说:“来到句容之后,本官可是一日都没睡安稳过,若能有一串佛珠安神……” 智在老僧瞳孔放大,看着顾正臣,你这是啥意思,光天化日之下打劫吗? 如玘愣了下,坦然地递出手中佛珠,温和地说:“这佛珠跟我二十年,今日总算是遇到了有缘之人。” 顾正臣接过佛珠把玩,笑道:“有缘无缘不要紧,值钱就行……” 智在胡须乱动。 好胆! 竟敢对佛门高僧如此无理。 如玘一脸平静,不以为忤,左右不过一件佛器,和真正的释迦牟尼佛舍利子比起来,不值一提。 顾正臣将佛珠交给顾诚,拍了拍手:“既然来了,那就请如玘长老单独给我讲法吧。” “正有此意。” 如玘看了一眼智在,智在了然,退后两步,转身离开。 顾诚也走至远处。 夜幕轻落,天尚不黑,已有明星露出,如惺忪之人,揉着眼睛。 如玘见顾正臣一直不说话,只好主动开口:“收到顾县尊书信,想要用释迦牟尼佛舍利子消息换一千贯钱。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两人坐在石凳上。 顾正臣认真地说:“消息是真是假,需要佛门挖出来之后甄别。” “挖出来?” 如玘皱眉。 顾正臣摊开双手:“你总不会以为在我手上吧?” 如玘见顾正臣不似撒谎,沉声说:“若为真,天界寺愿出五千贯酬谢!” 顾正臣暗暗心惊。 果然是财大气粗,据说天界寺的田产足有一万三千多亩,这个数量怎么看都贫不起来。一个个自称贫僧,都贫到嘴上去了…… 顾正臣微微点头:“你们愿意多给,我自不会拒绝。只是先期的一千贯,需要先给。” “没问题,只要所言为真,佛门不会再来打扰县尊。” 如玘爽快地答应。 顾正臣明白所谓的“打扰”是找茬的意思,见周围无人,凑到如玘耳旁,低声说:“北固山,甘露寺地宫。” 如玘眼神一亮,激动地看着顾正臣:“果然?” 顾正臣笑了笑,自信地说:“路又不远,找人挖挖不就知道。” 甘露寺位于镇江,始建于东吴时期,宋时以铁塔闻名于世。只不过元末明初时,甘露寺已没了人气,后来更是因为一场海啸,海水倒灌,毁了铁塔。 此时的甘露寺还没重建,哪怕是后来重建,也没人动地宫。那里的宝贝直至后世才被挖掘出来,没道理现在不在那里。 天界寺挖一座废弃寺庙,并没什么不妥。 如玘有一种直觉,顾正臣说的对,毕竟甘露寺年代久远,唐、宋时香火尤其旺盛! 披星归来。 顾诚有些不解,问:“老爷向来不喜欢佛门,为何将如此消息告诉佛门,这样岂不是让佛门更盛?” 顾正臣哼着曲调,心情大好,对顾诚说了句:“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捧杀?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佛门的命运可不取决于几颗石头,主宰他们命运的是洪武皇帝……” 第八十六章 顾正臣的军功? 翌日。 徐霖再次交出信牌,不敢直视顾正臣,低着头说:“县尊,二次信牌传至贺庄,郭杰、郭宁、郭梁三人依旧推脱不来。” 顾正臣淡然地接回信牌,又平静地抽出一份信牌,提笔写好,交给徐霖:“再传!” 徐霖看了看陈忠、刘伯钦,两人都没任何表示。 赵斗北更是低着头,脚指头一拱一拱地玩呢,根本不当一回事。 徐霖无奈,接过信牌,安排衙役第三次传人,这也是最后一次,若人再不来,县衙可差衙役强行抓人。 “将这份两份文书送金陵。” 顾正臣封好文书袋,递给赵斗北。 赵斗北虽好奇文书里到底写了什么,为何每次都是送两份文书,但不敢看,别说开,就是损坏一点角都会挨板子,只好交承发房送出。 这一日金陵,小教场。 朱元璋端坐在高台之上,朱标垂手一侧。 兵部尚书乐韶凤、大都督府都督同知沐英、郑遇春、都督佥事唐胜宗等站在两侧。 朱元璋看向沐英:“开始吧。” 沐英走出,看了看左侧二百红衣军士,又看了看右侧黑衣二百军士,抬起手中红色旗帜,高声道:“陛下观战,以背触地为亡,不可再起!擂鼓,战!” 鼓槌重重敲在鼓面之上,随后是急促的鼓声如雨点密集,红衣军士、黑衣军士血脉喷张,狂喊着开始对冲。 “标儿,可看出孰强孰弱?” 朱元璋看了一眼朱标,目光又转移到军士身上。 朱标盯着越来越近的红、黑两方军士,被震天的喊声牵引,似乎体内的血液有些发烫。 这就是军阵的魅力,一腔热血! “父皇,从气势上看,双方似是旗鼓相当,难分强弱。” 朱标俯身回道。 朱元璋微微摇了摇头,淡然地伸出手:“你要看清楚,双方看似旗鼓相当,实则是黑方气势占优。须知,黑衣军士输给红衣军士不止一次,依旧能做到气势如虹,毫无畏惧,这就是强者心态!” “遇强不退,悍勇直前,他们是难得的军中好手!沐英,这二百人——朕怎么看着,不输皇城近卫,果是原来那批弱旅?” 沐英连忙走来,正色道:“陛下,确实是他们,几次军中比试,均是落败,有名册可查,臣不敢欺君。” 朱元璋凝眸,黑衣军士与红衣军士如两道倾泻而出的洪流,直接对冲在一起! 顷刻之间,拳脚相加,军士混战在一起! 乐韶凤不知道朱元璋怎么想的,今日罕见不上晚朝,竟跑到小教场来看军士训练,这有什么可看的? 近战拳脚比试考验的是力量、敏捷、体能,不是气势,红衣军士是常胜军,黑衣军士是常败军,怎么看都没悬念。 “嗯?” 郑遇春、唐胜宗等人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乐韶凤也瞪大了眼睛。 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个黑衣军士如下山猛虎,力大骇人,有人竟直接将红衣军士给举了起来丢出去! 红衣军士两个人围攻一个黑衣军士,连打几拳竟都被避开,等黑衣军士还击时,一个扫堂腿竟直接将红衣军士摔倒在地! 比拼场上。 赵海楼蹬蹬后退两步,看着眼前的红衣军士王亮,咧了咧嘴:“王兄,一个月没交手了,你这力气不见长进啊。” 王亮深吸了一口气,一个月前,这赵海楼还扛不住自己两拳头,可这个家伙被带走秘密训练了一段时间,出来竟然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赵海楼,你还是趁早躺下,免得吃痛!” 王亮歪了歪脖子,举起右拳威胁。 “吃痛?” 赵海楼眼神开始有些发红。 回想这二十天,哪一天他娘的不是吃痛? 你们这群人知不知道我们到底怎么活过了这二十日的? 地狱里的折磨啊! 也不知道沐同知在哪里搞来的锻体之术,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都在锻体,什么俯卧撑,什么仰卧起坐,什么引体向上,还要求翻墙,走独木,在腿上绑着沙袋跑二十里路,完了还得训练武艺,拳术,晚上休息之前还得训练一轮…… 若不是沐同知亲口保证,只要挺过二十日,就能脱胎换骨,将欺负过咱们的人都给打趴下,早就坚持不住了。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都是男人,京军营里的好汉,凭啥咱们就回回挨揍,回回输? 这一次,就让他们看看咱们的厉害! 赵海楼见王良一拳打来,脚步敏捷地向一侧避开,抬手抓住王亮的手腕,如铁钳一般缓缓向下压,目光凌厉地说:“王兄,用点力。” “怎么会这样?” 王良震惊,左手伸出抓住赵海楼的手腕,想要掰回去,可脸已涨得通红。 砰! 赵海楼猛地上前,胸膛直接撞在王良下弯的身体之上,王良无法站稳,直向后退去,撞倒了一名军士,又跌倒在地! 王良刚要起身,赵海楼已上前:“你已经输了!” “该死!” 王良不甘心地坐在地上。 周围,黑衣军士与红衣军士混战不休,场面之上能站着的人是越来越少! 不知何时,朱元璋已站了起来。 场上,五六个红衣军士看着围过来的黑衣军士,一个个不怀好意,顿时没了作战的勇气。 红衣军士出手,被群殴,躺平…… 场上,六十二名黑衣军士傲然而立! “好强!” 乐韶凤忍不住赞叹,堪称虎狼之师啊! 郑遇春与唐胜宗对视了一眼,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朱标激动不已,双手藏在袖子里紧握着。 沐英松了一口气。 二十日练兵,总算有所成效! 虽说黑衣军士原本弱于红衣军士,屡被欺负,可毕竟同为京军,差距算不得大,并非不可弥补与超越。 锻体术! 顾正臣的锻体术弥补了不足,给了他们超越的可能! 虽然训练时日不长,但已经证实,这奇怪的锻体术,较之京军中现行的举石头、挥刀等锻体术更为有效,更能让军士变得强壮! 朱元璋对这一幕很是满意,欣慰地点了点头:“给赏赐吧,看来那小子确实有一套,沐英,将这锻体术广行于京军大营,同时写书信传报徐达、李文忠,趁着冬日赋闲,用此法特训军士!” “臣领旨!” 沐英肃然答应。 “陛下,那小子是?” 乐韶凤不明所以,张口询问。 郑遇春、唐胜宗也想知道,问过沐英,此人嘴巴严实,并没说过。 朱元璋看了一眼乐韶凤:“朕的一位臣子。乐爱卿,徐达等人上书,要求兵部调拨更多棉布北上,你可有对策?” 乐韶凤见朱元璋不说,也不敢多问,只好回道:“陛下,臣找户部商议过,可户部说棉布不足,难以输给边境将士。” 朱元璋冷脸:“北方冬日严寒,尤其是戍边之地,长城一线,更是酷寒。若无棉布,无棉衣,无棉被,朕的将士们将会挨冻!尔等居金陵,不知北地天寒地冻,在此推诿毫不作为,岂不是害朕军士?” 乐韶凤吓得连忙跪下:“臣,臣以为,可将直隶府州县与浙江、江西二行省秋粮,令百姓以棉布代输,以给边戍。” 朱元璋略一沉思,微微点头:“朕看这法子可行,转知户部与中书省议定,尽早发给地方。” 乐韶凤擦了擦冷汗。 回宫途中,朱元璋见朱标似有神思,不由问:“在想锻体之术,还是在想顾正臣?” 朱标心头一震,自己的心思根本就瞒不住父亲的这一双锐利的眼睛。 “父皇,儿臣在想,顾正臣进献锻体术,对强军大有裨益,这算不算是军功……” 朱标认真地说。 朱元璋看着朱标不苟言笑的样子,想了想说:“这个问题倒是出乎朕的预料,锻体术确实有可取之处,强军所在,说是军功,并无不妥。看你在意此人,说吧,想让朕给他加封一个千户还是指挥使?” 朱标连连摇头,开口道:“父皇,儿臣并非此意。” “哦,那是何意?” 朱元璋看着朱标。 朱标笑了笑,开口道:“儿臣只是想,若顾正臣哪一日犯了过错,父皇能念在他立下军功的份上,饶他一命。” 朱元璋甩了甩袖子,冷声道:“只要他不贪,不害民,朕就饶他三次又何妨?” 朱标面带笑意。 华盖殿。 朱元璋看着桌案上堆积的奏折,拿起最上面一份,刚想批阅,宦官赵恂通报:“亲军张焕求见。” “让他来。” 朱元璋展开奏折,低头看去。 张焕入殿行礼,奏报:“陛下,据检校所得消息,先有崇明寺僧人入天界寺求见住持宗泐,后天界寺长老如玘便去了句容崇明寺讲法。按照脚程,如玘应在昨日就到了句容。” 朱元璋提起笔,批过一份奏章,淡淡地说了句:“这个顾正臣还真有些本事,看来他真能从佛寺里是拿到钱财。” 张焕犹豫了下,问:“陛下,可否抓人?” “抓人?抓谁?” 朱元璋抬起头,一道如利剑的目光射向张焕。 张焕打了个哆嗦,连忙说:“属下有罪!” 朱元璋搁下毛笔,威严地说:“检校是朕之恶犬,若无命令,谁敢擅自出手,死!” 张焕心惊胆战,低声应着。 朱元璋目光幽冷。 极少有人能从佛门中讨出好处,若顾正臣真能做到,也算是“劫佛济贫”了。只是令人好奇,这顾正臣有何手段,能让这些向来吝啬的僧人拿出钱财? “下去,让人留意下佛门动向。” 张焕退出华盖殿,浑身已是湿透。 朱元璋看向一旁挂着的山川舆图,沉思良久,对赵恂说:“让太子给顾正臣写一封文书,说说今日军中比武之事,另外,问问顾正臣可还有其他强军之策。元廷不死,朕心难安啊!” 第八十七章 都病倒了,非暴力不合作 句容,县衙。 顾正臣翻阅着学宫生员名册,当看到“郭旭”的名字时,目光微微一凝。 “县尊。” 一声娇滴滴的声音传入二堂之中。 顾正臣皱眉,抬头看去,只见刘伯钦的义女倩儿姑娘正站在门外。 碍于规矩,倩儿并没走入堂内。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出来询问:“倩儿姑娘,有何事需至此处,刘县丞呢?” 倩儿看着顾正臣,低声禀告:“回县尊,老爷方才搬弄桌椅,不慎扭了腰,如今卧榻无法起身,特嘱托倩儿告知县尊,宽容几日,将养身体。” “扭了腰?” 顾正臣面露同情之色,连忙问:“可请大夫看过?” 倩儿柔柔地点了点头:“已请了惠民药局的许文许官医。” “走,去看看。” 顾正臣走出二堂,直奔县丞宅。 刚至门口,许大夫背着药箱刚好走来。 “县尊。” 许文作揖,彬彬有礼。 顾正臣见过许文,此人是句容惠民药局的官医。 洪武三年,朱元璋下令在府州县广设惠民药局,并选医户充实地方,主要职责是: 专制药饵,以惠贫病军民。 老朱的想法是:百姓看病难的问题,咱给解决了。 想法很好,免费的公立医院。 只不过惠民药局运行起来有个致命的缺陷,这里的药材,全都来自于药物税课上缴,如果这个地方它不产药物,没这个药物,百姓很少以药物折色代税,那这惠民药局它就没药可用啊…… 缺个木炭,许文还能自己烧个木头弄来,可缺一堆药,就是把惠民药局点了,也弄不来啊。 话虽如此,惠民药局的存在也并非毫无意义,至少百姓登门有个免费坐诊的,开出药方去抓药也能省一笔“挂号费”、“专家费”不是…… 许文,句容本地医户,据说医术不错。 “先去看看刘县丞吧。” 顾正臣没有多说,快步走入县丞宅,刘氏迎了下,又悲伤起来。 内宅。 刘伯钦躺在床上,脸色有些发白,见顾正臣来了,刚想起身行礼,就惨叫一声,重重跌在床上。 “刘县丞,且躺下休息着,许医官。” 顾正臣连忙招呼。 刘伯钦一脸惨淡,很是不甘地说:“哎,眼下正是县衙忙碌时,偏偏伤了腰,刘某愧对县尊,愧对朝廷啊。” 顾正臣安抚道:“没了好身体,就是想效力也难,好好将养,早日康复,县衙可不能没刘县丞打理。” 刘伯钦哀叹一声,看向许文:“许医官,你可要好好瞧瞧,我这扭伤要休养几日,有没有法子,让这疼痛消一消,缓一缓,好让我起来协助县尊办理公务……” “刘县丞,莫要多说,且容我看过。” 许文说着,小心让刘伯钦翻个身。 一声惨叫传出,让刘氏哭泣不已,倩儿悲伤在侧,顾正臣平静如水。 许文小心按了几次,刘伯钦更是惨叫连连,吃痛不已。 不久之后,许文起身,看向顾正臣:“县尊,刘县丞确实扭伤了腰,症状有些严重,需多将养几日。我这就开几服药,外敷内服,也好让刘县丞早日康复。” “有劳。” 顾正臣谢过许文,看向刘伯钦,关切地说:“本官准你七日假,好好疗养。” “多谢县尊。” 刘伯钦有些虚弱地回道。 大明官员病假,并非说请就给,需先上奏病情,后医官诊治,给出担保,这才能准假。 京官请假需要找吏部、中书省与皇帝。 县上,知县便处理了。 走出县丞宅,顾正臣留下了要离开的许文:“还请许医官到二堂陪本官说几句话。” 许文没办法拒绝,只好答应。 回到二堂,顾正臣坐下,安排顾诚给许文上茶,然后低头查阅各种册子。 许文坐立不安,看着一句话不说的顾正臣。 气氛有些压抑,令人呼吸困难。 许文面色不定,目光游离,见顾正臣一直不说话,只好打破沉默:“县尊,惠民药局还有些事,若县尊没其他吩咐……” 啪! 顾正臣将一份册子丢在一旁,靠在椅子里,目光幽幽地看着许文,镇定地说:“让本官说,许医官暂时还是不回惠民药局的好。” 许文脸色一变,不明所以地问:“县尊是何意?”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起身走出来:“许医官,可到知天命之年?” 许文皱眉:“已五十有二。” 顾正臣微微点头:“五十多,也算是上了年纪,惠民药局虽距离县衙不远,毕竟还有两条街,来回跑来跑去,也累人。不妨许医官坐在此处等上一等,用不了多时,有人就要受伤、病倒了,还得找许医官担保真伪不是。” 许文不敢看顾正臣,低着头。 顾正臣坐在许文一旁,手中把玩着铜钱。 房间里无人说话,如死亡的寂静。 许文看着顾正臣手指之间灵活游走的铜钱,额头开始浮现出汗珠。 眼前年轻的知县,给人的压力堪称恐怖,他似乎看穿了刘伯钦是在装病,看穿了自己作假担保。 没办法啊,自己也得养家! 门外传来脚步声,吏房周茂匆匆走了过来,急慌慌地说:“县尊,不好了,主簿与典史在勘探桥梁时,不慎落水。” “哦,只是落水不够吧?让本官猜猜,是不是主簿与典史都伤到了,不能行走,只能卧病在床休息看了?” 顾正臣平和地说。 周茂看着如此平静的顾正臣,惊愕不已:“县尊怎么知晓?” 顾正臣呵呵冷笑,扭动看向许文:“许医官,还等什么,去瞧瞧吧,毕竟他们可是句容县衙的主簿、典史。” 许文浑身有些发冷,提起药箱跟在顾正臣身后。 主簿赵斗北掉水里受了惊,着了寒,脚丫子踩到了不知道哪个混蛋丢的破瓦罐上,受了伤,走路是走不了,办公是不可能了。 典史陈忠则更倒霉,直接惊厥过去,人都昏迷了,不请假也得请假了。 短短半日,县衙的县丞、主簿、典史都病倒了。 很快,六房吏员、三班衙役也开始生病,有人老娘病了需要去照顾,有人老婆要生了需要陪产,有人孩子断了胳膊,无心办公,还有人拉肚子、头疼、胸闷…… 各种奇奇怪怪的病症都来了。 到了傍晚,六房司吏三十五人,除了吏房周茂之外,全都告假。 至此,句容县衙,瘫了…… 顾正臣坐在二堂,品着茶,对站在堂中的周茂说:“你是不是也应该生病了,许医官还没走,正好可以给你瞧瞧。” 周茂面露挣扎之色,咬了咬牙,沉声说:“我周茂说过,唯县尊马首是瞻!县尊不让我病,我不敢病!” 顾正臣爽朗一笑,看着周茂,赞赏地说:“很好,既然如此,那就代本官送送许医官吧。” 周茂送走许文,回到二堂,见顾正臣一如往常,丝毫不见慌乱,不由得皱眉,担忧地说:“县尊,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县衙里人手都没了……” 顾正臣端着茶碗,悠然地说:“唐时刘禹锡在《砥石赋》中说,石以砥焉,化钝为利。法以砥焉,化愚为智。周茂,你知道刀剑为何会钝,人为何会愚吗?” 周茂迷茫,摇头不知。 顾正臣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若有所指地说:“刀剑钝,是因为欠磨。人愚蠢,是因为欠教化。一句话,都是欠!” 周茂虽然有些听不太懂,但放在这个语境里,也明白了“欠”的意思,更明白是谁“欠”。 顾正臣哼着曲调,将铜钱立在桌案上,手指一弹,铜钱旋转起来。 看着转动的铜钱,顾正臣的目光有些阴冷。 非暴力不合作吗? 这群人还真行啊,这是跑印度喝了多少恒河水才学会的招式? 不过就是拒绝了郭宝宝的游说,不过就是第三次给郭杰、郭宁、郭梁传话,你们就如此大阵仗? 想靠着这一招孤立自己,恐吓自己? 呵,行。 想玩大点是吧,那就玩吧。 历史上徐阶、海瑞,可都是被人如此对待过,自己也算是荣幸了,也享受到了如此待遇。 铜钱倒了,嗡嗡一阵没了声音。 顾正臣看向周茂,微微一笑:“你主吏房。” 周茂心头一颤,有了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顾正臣拿起铜钱,敲了敲桌子,沉声说:“明日开始,考满吏员与衙役。” 周茂深吸一口气。 看来,顾正臣根本就没打算退让,而是打算以硬碰硬! 知县手中握着察吏、治吏的职权,即:“考其所办事务,验其能否勤怠,以示惩劝。” 劝,自是轻松的。 但惩就严苛多了,可以打,可以罚,更可以赶出县衙。 说到底,谁住在县衙里面,顾正臣手中握着决定权,他要求明日考满,那明日肯定会有人离开县衙。 顾正臣提笔,写了一份告示,拿起吹了吹墨,交给周茂:“今天你辛苦下,将这份告示念给每个人吏员与衙役听,典史、主簿、县丞那里就不需要去了。” 周茂拿起看去,只见上面写着简单的几行字: 本官考满吏员、衙役过往,凡能者、忠者留,余者逐出县衙。 周茂喉结动了动,看向顾正臣:“县尊,这样一来,恐怕县衙就真没人办事了……” 顾正臣起身,伸了个懒腰,笑道:“县衙少了谁都一样转,没有谁是不能替代的。人啊,没必要把自个看得太过重要……” 第八十八章 太子信,破后勤之策 一阵秋风吹过,如镜的池水微皱,映在水中的石桥摇晃起来。两道身影闯了进来,池水如受惊的孩子,不敢动作。 拐杖点着石阶,一位六十余的老者抬脚站在桥上,看着池水风景,两侧叶已泛红的重阳树如两道火焰,蔓延开来。 “昇儿啊,你实在是不应该如此沉不住气。” 老者长发已是黑白,但面色红润,精神灼烁,浑然不似一甲子之人。 四十不惑的郭昇满脸不忿,嘴巴一动,右脸之上如虬的伤疤跟着动了起来:“父亲,新来的知县不懂规矩,若不早点敲打敲打,他定会跑到贺庄调查去。” 郭典抬了抬拐杖,敲了敲石阶:“调查就调查,由着他去,有刘伯钦、赵斗北、陈忠这三人把控县衙,还有一干吏员、衙役做我们的耳目,还怕他翻了天不成?” 郭昇放低身子,扶着郭典:“据刘伯钦等人说,新来的知县有些本事,颇会收拢人心。那周茂原是刘伯钦的狗腿子,现在呢,转投到了顾正臣门下。还有梁斌,被顾正臣逼问有没有贪污,几乎吓掉他的命,跑到陈忠那里诉苦。” “父亲,咱们再不动动手段,这县衙谁说了算就不好说了。若真由这姓顾的做主,那百姓谁还不敢去县衙递状纸?若是知县知晓了山中之事,强行要查,咱们郭家可就大祸临头。对付这种人,就应该宜早不宜迟,早点送走也好。” 郭典走向石桥,目光中带着几分忧虑:“可你有没有想过,交恶顾正臣,对我们可没好处。” 郭昇冷笑一声:“父亲,区区一个知县而已,他现在已是自身难保,可无法威胁到咱们。” “你又做了什么事?” 郭典冷眸看向郭昇。 郭昇挺了挺胸膛:“没什么,只是瘫痪了县衙罢了。” 郭典没有说话,走入亭子里坐了下来。 瘫痪县衙,也就是说所有人都不干活了。 这倒是釜底抽薪的手段,顾正臣再能干,再想做事,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他身边就两个奴才,最多加上一个周茂。 四个人,支撑不起县衙运转。 这种困境,顾正臣没好办法解决,他不可能将此事上奏朝廷,一旦这样做,将意味着他毫无驭下能力,官途也将到此为止。 堵死了他所有的路,顾正臣的棋已无处可下。 郭典思虑良久,对郭昇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变得冷森森:“既然做都做了,就把事情做彻底点,一次解决,让他彻底离开句容!顾正臣公然假借皇帝之名发给徭役百姓银钱,这事将要了他的命,将此事传给金陵善于风闻的御史耳中,他们会帮咱们带走他。” 郭昇赞佩地看着父亲,姜还是老的辣。 黄昏来了,天滑向黑夜。 如深不见的渊,漫长到看不到光。 承发房的门被推开了。 孙十八提着灯笼走了进去,点好蜡烛之后,便看向跟进来的顾正臣:“老爷放心吧,我会守在这里。” 顾正臣扫视了下房间,这里的空间并不大,较之后世报亭稍大一些,一床,一椅,一凳,还有一个架子,就是全部。 “县衙许多事都可以停,唯独承发房不可以,若有文书送抵,可立即唤我。” 顾正臣安排道。 孙十八点头答应。 便在此时,门外道路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疾驰的马停在承发房之外。 孙十八推开窗口,看着暗处走来的驿使。 “金陵来信,还请通报顾知县顾正臣,让他出来接信!” 声音深沉,透着粗犷。 孙十八侧身,顾正臣露出了脑袋,眯着眼看向暗处来人。 驿使传送文书,从来都是送到承发房,哪里有直接喊知县亲自来接的,又不是什么圣旨。 “顾先生?” 来人愣住,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 顾正臣瞪大眼珠子,惊呼道:“你,你怎么来句容了?” 周宗牵着马,咧嘴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次不是公务,是私信。殿下差我亲自走一遭,顺便带走回信。” 顾正臣接过信,揉了揉眉心,朱大郎,你这也太任性了,为了送一封信,连身边的带刀舍人都派了出来,随便找个人不就好了…… “要回去也是明日了,走,入县衙说。” 顾正臣对周宗的到来很是高兴,走出承发房就要牵马,周宗伸手挡开,退后一步,冷冷地盯着县衙门口,左手压在腰刀之上,沉声喝道:“何人在此窥视,滚出来!” 顾正臣看去,只见周茂跑了出来,连忙说:“是我。” 周宗看向顾正臣,顾正臣目光微微一寒,点头对周宗说:“这是吏房周茂。” “吏房?顾先生,这里的衙役何在,为何不见来接?还有,孙十八是你的仆人吧,为何要住在承发房里,这里的吏员去了何处?” 周宗目光犀利,心细如发。 顾正臣哈哈大笑,毫不介意地说:“这些都是小事,周茂,将马送至马厩,好好看管,走,去后宅叙旧。” 周宗见顾正臣不解释,也没再问,只是对接过马缰绳的周茂吩咐:“用上好的草料,抓一把黑豆给它。” 周茂见其腰间佩刀,知是不简单,连忙答应。 知县宅。 顾诚去买了些酒菜,简单地招待着周宗。 顾正臣打开信件,仔细看完,含笑对周宗说:“看来陛下与太子对锻体术的效果颇是满意。” 周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哈着酒气开口:“那一日我也在小教场,不得不说,虽只是二十日,训练尚短,但锻体术确实让那二百军士变得更是强大。陛下对锻体术极是满意,已下旨推行于京军与边军之中。” 顾正臣拿起酒壶,周宗连忙抢了过去:“我一个带刀舍人,怎敢让顾先生倒酒,来,敬顾先生一杯。” 顾正臣推辞不掉,只好起身端起酒杯,酒满之后问:“太子每日可有锻体?” “一日不辍。” 周宗肃然。 顾正臣看着周宗,面色变得严肃起来:“你常年跟在太子身边,一定要督促太子锻体!” 周宗见顾正臣认真,端正身形:“太子常引用张九龄的一句话:‘不能自律,何以正人’,锻体一事,想来不会耽误,何况陛下也会时常督问。”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 虽说让朱标每日跑圈、爬坑不现实,但在东宫一个人做做俯卧撑,找太子妃两个人做做仰卧起坐,还是没问题的…… 周宗看了看站在门口,似有防备的顾诚,微微皱了皱眉头:“这句容县衙,处处透着古怪。顾先生该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吧?” “没什么麻烦事,也就是县丞、主簿、典史昨日病了,嗯,还有六房、三班衙役,昨日也都病倒了……” 顾正臣一脸笑意,满是轻松。 周宗惊愕地看着顾正臣,啪的一声,拍桌而起:“这群官吏竟敢如此胡来!” 顾正臣看着酒杯的酒水洒了出来,拿起手帕擦了擦桌子,平静地说:“莫要激动,这件事就不要告诉太子与皇帝了,我自有法子处理。” 周宗哼了声:“如此无法无天,岂能不上报!” 顾正臣拿起筷子,不着痕迹地说:“你不需要上报,我猜测啊,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知会金陵御史,写文书弹劾我了。” 周宗颇为疑惑,为何会弹劾你,要弹劾,也是弹劾这些没用的官吏啊。 顾正臣打了个马虎,转了话题:“太子询问是否还有其他强军之策,这倒是个难题。不过,我倒是有一策,可以让军士能多带几日口粮。” “当真?” 周宗激动地站了起来。 顾正臣皱眉:“不需要如此惊讶吧?” 周宗搓着手,严肃地说:“顾先生不知,元廷骑兵屡屡犯边,现如今的山西、陕西等地,时常有战事发生。魏国公等将兵陈边,几次出关追击,可都因后勤不继,不得不返回休整。若咱们的将士能多携口粮,说不得可以多追二百里,将鞑子斩于马下!” 顾正臣明白后勤的重要性,尤其是经过岭北之败后,大明战马损失严重,骑兵更少,想要出关作战追击,必须有弓箭手、长枪兵等步卒协同,而这又变相增加了后勤压力,拖慢了行军速度,也容易错失良机。 顾正臣慎重地说:“这件事我也不确定可行不可行,具体还需大都督府找军士试过才有分晓,但有句话我要说在前面。” “你说?” 周宗连忙问。 顾正臣看着周宗,坚定地说:“若真可行,朝廷必会采买此物,我希望这些东西,由句容百姓制造,朝廷出钱购买,而不是空手拿走。” “这……” 周宗有些郁闷。 顾正臣笑了笑,端起酒杯:“这些话是说给太子与陛下的,当然,我也会写在回信中。” “没问题。” 周宗释然。 做决策的是皇帝,不是自己,操那份心干嘛。再说了,皇帝伸手要时,你顾正臣也不敢不给…… 夜深人静,周宗在后宅休息。 顾正臣摊开朱标的信,又看了一遍。 朱大郎在话里话外敲打自己,特别强调了一点:千万不可贪,要正身。 隐约在说,贪是死。 顾正臣不想贪,但很想光明正大的拿钱,在老朱的“许可”之下拿钱,咱不盘削百姓,还不能“盘削”下兵部与户部? 第八十九章 考满不称职,罢离 天不亮,周宗已是醒来,在院子里练武。 这已经成了固定的节奏,无论是伺候老朱还是朱大郎,作为护卫,都没有睡懒觉的机会。 顾正臣起身,收拾一番,摘了剑走出来,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对挥刀的周宗说:“要不,咱们切磋切磋?” 周宗差点岔气,收刀而立,板着脸:“我只会切,不会磋。要来吗?” 顾正臣打了个哆嗦,想想还是算了吧,万一被切一刀,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未必能缝上啊…… “你和沐同知身边的护卫五戎相比如何?” 顾正臣将剑递给顾诚,让他挂回去。 周宗走向顾正臣,严肃地说:“我与五戎没交过手,他曾师从张焕,想来不会弱。” “张焕?” 顾正臣凝眸。 周宗极是认真地说:“陛下身边有诸多亲卫,而常年跟在身旁的就两人,一个是郑泊,另一个就是张焕。若生死搏杀,我不是张焕对手。” 顾正臣没想到周宗竟会承认不如人,就这一份心态,就足以让人佩服。 “你说,我整日待在县衙里,也没个陪我练剑的,猴年马月才能练成一套剑法,要不,你回去给五戎说说,让他过来给我当陪练?” 顾正臣若有所思,臆想着说。 周宗瞪眼。 你小子比那些不干活的官吏还大胆,他们只是不干活,你丫的干的全是挖人墙根的活啊。 五戎可是沐英的贴身护卫,战场之上,多少次为沐英冲锋在侧,身披数创,被沐英当兄弟一般看待。 你想要五戎,信不信五戎牵五匹马到句容来,再附送五根绳子,亲切地为你做捆绑服务? “想都别想。” 周宗断然回答。 顾正臣无奈,自己身边就一个孙十八会点武术,只不过他的本领连梁家俊身旁的梁五斤都不如,对付三五个地痞还行,可句容的地痞多,万一来六个,孙十八对付不了咋整? “收好信!” 顾正臣没给周宗好脸色,从怀中取出信,拍在周宗胸膛之上,大踏步走向门口。 周宗连忙收起信,捏了捏,厚厚一叠,看得出来,这个家伙昨晚上没少熬夜,转头看向顾诚,咧嘴道:“管家,饭呢?” 顾诚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转过身,打量了下周宗,笑道:“早食在前面,随我来吧。” 周宗跟着顾正臣到了衙门口,目光中有些疑惑。 难道说,句容县衙吃饭在大门口? 县衙大门打开了。 吴大称、马力起身,看着走出来的是顾正臣,不由愣住。 马力连忙行礼,问:“县太爷,今日怎么是你开门,户房梁斌呢,我们来领粮。” 顾正臣笑道:“县衙的人都病倒了,粮食在东仓,跟本官来吧。” 马力和吴大称对视了一眼。 县衙可是几十口人呢,户房更是有五人,就算是再厉害的病,也不可能一天让所有人倒下吧? 大明县衙,多设两座粮仓。 西设常平仓,以赈灾、平抑物价为主。 粮价便宜时,购入粮食存储,粮食涨价的时候,放出储备压低粮价。 东设东仓,以发俸禄为主,包括支给生员、养济院、征发徭役口粮等。 看场仓库的衙役,称作斗级。 只不过现在,句容的斗级王露正躺在床上抖腿呢,没工夫来帮顾正臣用斗搬运粮食,见马力来取钥匙,鼻子一哼:“今日无粮可取。” 马力皱眉:“县尊答应的,每日取粮,概不耽误。” 王露瞥了一眼马力,抬手擦了擦鼻子,呸了一声:“县尊只是说说而已,你们还当真了?一群泥腿子,等老爷我身体好了再来领,滚出去。” 马力脸色难看地退到门外,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看向周宗,咧了咧嘴,转过身看去,吏房周茂拿着考满册子走了过来,还带了笔墨,顾正臣没有犹豫,找到王露的名字,在其之后写上“不称职”三个字。 明朝实行“三等”考核法,即称职、平常、不称职。 对于官员来说,若是得到不称职的考评,通常会被贬官或罢黜。 可对于县衙的吏员而言,这些人本就是不入流中的不入流,没贬的余地啊,只能有一个结果,罢去不用…… 顾正臣写完,对周茂说了两句。 周茂见顾正臣来真的,只好走入小房间,对躺平的王露读道:“句容县衙东仓斗级王露,考满不称职,罢离,再不叙用。王露,交出钥匙、账册,离开县衙。” 王露直接坐了起来,瞪着眼看着周茂:“姓周的,你来真的?我要走,你们谁能留在这里?大家都一样不干净,难道姓顾的还能把所有人开出县衙?” 顾正臣站在门外听得清楚,转头看向周宗:“能不能帮我丢一个人?” 周宗瞪着顾正臣,有些愤怒。 那意思是,我堂堂一个东宫带刀舍人,你让我干打手的活? 顾正臣认真地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你。 周宗咬了咬牙,走入房间,王露看着闯进来的陌生人,刚破口骂了一句话,身子弓了下去,趴落地上抽搐。 收回拳头,周宗抓住王露的衣服,直接将人提了起来,大踏步向外走去。 周茂跟出来,看着周宗健步如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王露算不得瘦,少说也有一百三十多斤,就这样被人轻飘飘提走了? 马力、吴大称也吃了一惊,这人好大的气力。 顾正臣赞叹不已。 古人的力气不是吹出来的,而是真有本事,就如沐英府里的弓一样,五斗的弓连挂在武器架上的资格都没有,折算下来,双臂力量不到七八十斤,弓都不配玩…… 像是周宗这种顶级护卫,力气大点实属正常。 既然有力气,那就接着用吧。 那什么,回来了,愣着干嘛,搬粮食啊。 你不是要吃早饭的,干完就有早饭吃…… 周宗想要将顾正臣揍一顿,老子是个送信的,不是给你当劳力的,要不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我是绝对不会搬东西的! 周宗提着两袋子粮食,走出衙门口,看到王露又爬了回来,气得一脚踢出去五步之远,丢下一句话:“已非衙门中人,胆敢擅闯,死罪!” 王露昏厥了过去。 马力、吴大称打了个哆嗦,这是什么人,这么厉害,难不成是县太爷招募来的护卫? 不管了,拿走粮食,干活为上。 周茂走入六房廊舍之中,看着躺在床上装病的户房梁斌,严肃地说:“刚刚,县尊将东仓斗级王露赶出了县衙。梁斌,你还不起来吗?” 梁斌探头,看向门口。 周茂冷着脸:“县尊没跟来,他在东仓填写粮册,先差我给你传句话。” “什么话?” 梁斌起身,从床上走了下来。 周茂亮出手中的考满名册,严肃地说:“今日考满,不称职者,罢离,再不叙用。” 梁斌鼻子拱了拱,眼睛眯着:“难道还能将所有人都罢离,他一个人管理一个县衙不成?” 周茂沉重地说:“王露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他已经被赶出去了。梁兄,你应该没忘记,城外有八百人正在服徭役,营造安置俘虏的居所,此时户房、工房绝不可缺人!下一个离开县衙的人会是谁,不需要我说,你应该清楚。” 梁斌面露挣扎之色,咬牙切齿:“他未必敢对户房、工房的人下手吧!若真如此,谁来干活?” 周茂叹了一口气:“你应该先问一句,此时谁在干活!若无人做事,那县尊又何必留着人手?言尽至此,好自为之。” 梁斌看着离开的周茂,心头满是不安。 现在听从县丞、主簿、典史的吩咐,与县尊作对,大家说好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可万一自己被县尊踢出去,只要顾正臣在句容一天,自己就回不到县衙了啊。 典史宅。 陈忠看着面前的李鹤,门口又传来声音,梁斌匆匆走了进来。 “你也如此沉不住气?” 陈忠冷眼。 梁斌没想到李鹤比自己还快一步,连忙走上前,行礼之后说:“那周茂拿着考满名册,说县尊很可能下一个就让我离开,坐不住,这才来找典史问问。” 陈忠呵呵冷笑,不以为然:“他说的什么?不称职者,罢离,再不叙用是吧,这样的话你也信?沉住气,用不了三五日,顾正臣就会被抓到京师问罪!到时候,你们就是被踢出县衙又如何?只要我、主簿和县丞还在,还不是随时将你们拉回来?” 梁斌想想也是,顾正臣走了,朝廷就是再选派官员来句容,那也得需要时间,何况新来的知县人生地不熟,缺少吏员,也是县丞等人“举荐”补缺。 李鹤有些不安,担忧地说:“陈典史,县尊背后该不会有人吧?万一他没倒下,而是留在句容,那咱们这些兄弟可就……” 陈忠不屑一顾,自信地说:“放心吧,在顾正臣还没到金陵时,已经有人调查过他,只是山东滕县的一介举人,毫无背景可言。你们也不想想,若倘若他背后当真有人,吏部岂会只给他一个知县?” 梁斌、李鹤对视了一眼,安心下来。 流水的知县,铁打的胥吏。 他顾正臣说到底只是个外来户,此时行霸道,只不过是色厉内荏,撑不了几日。 既如此,怕他作甚? 第九十章 缝制战术背包 周宗跑了,这个没义气的,也不知道把活干完再走。 顾正臣坐在二堂,手中把玩着一枚铜钱,考满名册就在桌案上,墨已研磨,毛笔挂在笔架上,并没有摘下来。 周茂坐着,时不时看向门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曾见一人来。 顾正臣清楚,只踢出去一个小小的仓库斗级是不够的,甚至可以说,这群人已经认定自己不可能将所有人都踢出县衙,即便是踢出,他们也会回来。 毛笔晃动,顾正臣摘下其中一支,润了墨,落笔,翻页,再落笔。 周茂看着写了写下去不收手的顾正臣,有些心惊肉跳,连忙起身:“县尊,不宜将所有人罢离县衙……” 顾正臣写完最后几个字,合上考满名册,递给周茂,威严地说:“将班头徐霖、狱头周洪、工房李鹤、户房梁斌四人罢离县衙,让他们即刻搬出,不得停留,同时告诉他们,不得离开句容县城!” 周茂脸色微微一变。 让梁斌、李鹤等人离开,这没什么,最后一句嘱托,才是要人命的东西。 所谓不得离开句容县城,意味着顾正臣打算追究四人过去是否存在贪腐,一旦坐实,这四个人很快就会回到县衙,只不过不再是吏员,而是犯人! 好强硬的知县,这已经是在亮刀子了啊。 周茂去安排,不久之后,四人还真搬走了县衙,没多少埋怨,还带着几分高兴。 可以理解,县衙胥吏房舍狭窄昏暗,它不像是知县宅、县丞宅,有单独的宅院,若不是朝廷非要他们住县衙里面,早搬出去繁荣房产行业去了。 顾正臣并不介意,待了一个多时辰,转身到了狱房。 这里还关押着几个人,不能给饿死了,需要管饭,还得看看是否生病之类。 “孙娘。” 顾正臣打开了女监门,看着躲在角落中的孙娘喊了声。 孙娘站起身来,问道:“县太爷,可有我儿子的消息了?” 顾正臣微微摇了摇头,严肃地说:“我先问你一句,你可会针线活?” 孙娘一脸疑惑,针线活? 这里是监牢,我是囚犯,你不审案,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干嘛。 孙娘叹息一声:“县太爷说笑,乡下妇女有几人不会针线活,我是个裁缝,每年冬日还能做点衣物,补贴家用,只可惜如今家没了……” “你是个裁缝?” 顾正臣惊喜不已,走到女监门外,见孙娘还在里面,不由喊道:“出来吧。” 孙娘奇怪,小心翼翼走出来,见顾正臣竟是只身而来,连个狱卒都没有,不由更是不安。 顾正臣关上女监的门,锁上之后,对孙娘说:“走吧。” “县太爷,提审的话,不应该是狱头来吗?” 孙娘跟了两步,脚上锁链摩擦在石路上,哗啦啦作响。 顾正臣没有解释,将孙娘带至二堂,顾诚扛着一匹麻布走了进来,放在桌子上,对顾正臣说:“老爷,麻布一匹三百五十文。” “好,再将裁剪所需器物购置一套来。” 顾正臣吩咐。 顾诚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孙娘摸着棕色的粗麻布,不解地问:“县太爷提我,不是为了审案?” 顾正臣端了一杯茶递给孙娘,笑道:“本官何时说要审案了?” “那是为何?” 孙娘有些颤抖地接过茶碗,心神不宁。 顾正臣走回桌案后,拿起一份卷宗,严肃地说:“你是因掘坟被捕,按照律令,掘坟见棺杖一百、流三千里,这些刘县丞等人应该告诉过你。” 孙娘点头。 顾正臣将卷宗一合,缓缓说:“那你到底是有意掘了郭梁家的祖坟,还是无意?” 孙娘吃了一惊,连忙解释:“草民当然是无意,只是丈夫托梦,这才浑浑噩噩,因为天黑摸错了地方。” “这就是关键!” 顾正臣点了点卷宗:“你从来都没承认过是有意挖掘梁家祖坟,这就意味着你可能因此减刑。” 孙娘连忙跪下叩头:“还请县太爷为草民做主。” 顾正臣手指敲了敲桌子,轻声说:“说实话,你的案子看似简单,但背后牵扯着不少人。即便是本官想为你开罪,怕也不容易。” 孙娘瘫坐在地,一脸痛苦。 顾正臣起身:“你是裁缝,若你能制出我想要的东西,你的罪,或许可免。” 孙娘迷茫地看着顾正臣:“县太爷想要什么?” 顾正臣从桌案后走出来,取出袖子里的一份图纸,递给孙娘。 孙娘接过图纸,展开看去,只见图纸上画着一个奇怪的袋子,还有两根绳子,袋子上有很多小袋子,里面似乎还分割开来,蹙眉问道:“这是?” 顾正臣没有解释,拍了拍桌子上的麻布:“你做成,我为你开罪,不敢说十成把握,但我有七成把握,至少你不会被流放。” 孙娘盯着图纸,又看了看顾正臣,点了点头:“可以做,只是县太爷,这东西有何用,草民从未见闻过。” 顾正臣抱起近半丈长,成方形卷的布匹,递给孙娘:“只管做,莫要问。尺寸本官给你标注了,大致外观与内部如此,具体如何缝合,如何做出来,是你的事。这一匹布,你做成一件,就是一个有功之人,此事保密,不准外传。” 孙娘想要伸出手,又收了回去,看着脏兮兮的手和衣服,退后一步:“草民会弄脏。” 周茂走了进来,目光看了看顾正臣,有些不甘心地对孙娘说:“户房梁斌的房间已经收拾了出来,你可以住里面,新的衣物已放了进去,可能偏大一些,你凑合着穿,热水晚点会送过去。” 孙娘惊讶地看向顾正臣,感激中透着诧异。 顾正臣清了清嗓子,开口说:“你现在以戴罪之身,受聘为句容县衙裁缝,为朝廷办事,去吧。另外,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走入你的房间,若有,拿剪刀扎他,人死了,本官担着。” 周茂骇然不已,一直表现得克制、睿智的知县,竟然下达了如此一条匪夷所思的命令! 难道说,这孙娘手中握着机密,她所住的地方成了禁地? 死了人,县尊你也担不起这个责吧。 孙娘莫名有些感动,跟着周茂离开。 顾正臣喝了一口茶,思虑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没过多久,周茂走了进来,很是不理解地问:“县尊,她一介犯人,出女监已是违制,如何能住入户房屋舍之内,此事一旦传出去,怕是对县尊不利啊。” 顾正臣瞥了一眼周茂,平静地说:“她的事你就不需要过问了,本官自有安排。户房、工房其他吏员还是没任何动静是吧?” 周茂艰难地点了点头。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冷笑两声:“动斗级王露,给他们警告,这是早上的事了。动户房、工房、班头、狱头,给他们二次警告,这也过去一个多时辰了。既然都听不懂,那就把户房、工房所有吏员,全赶出县衙吧。” 周茂着急起来:“县尊,这样不太合适吧?” 顾正臣拿着铜钱,手指中不断转动:“不能为朝廷办事,不能听本官调遣,留在县衙也没用,赶出去吧。另外,让县学学宫里的教谕、训导与生员,下午来县衙。” 周茂见顾正臣坚持,叹了一口气,只好去传话。 骏马奔驰,路人避让。 周宗翻身下马,亮出腰牌,匆匆进入东宫。 朱标正在与太子妃一起用膳,听闻周宗回来,连忙让其进来。 周宗大踏步走进来,行礼道:“周宗见过太子,太子妃。” 朱标看了一眼太子妃。 常氏莞尔一笑,起身道:“妾身先退下了。” 朱标没有挽留,待太子妃离开之后,才让周宗起身,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比孤想象的慢了许多,是许久没骑马的缘故吗?” 周宗不打算背锅,掏出书信,躬身举过头顶:“殿下,非是标下骑术不精,实在是被顾先生挽留,先后搬了两千斤粮食,才肯放标下离开县衙。” “两千斤粮食,何故?” 朱标有些意外,放下筷子,伸手接过书信。 周宗愤然道:“殿下有所不知,标下昨日抵达句容县衙时,那顾先生已成了承发房的吏员。” “什么?” 朱标脸色有些阴冷。 周宗解释:“句容县衙上下,不服顾先生者众,一日之间全都病倒,若非手下有两个仆人,尚有一吏可指使,顾先生就要独支县衙!” “岂有此理!” 朱标愤怒,目光中涌动着凶光,转而想到什么,问了句:“这是顾先生让你告诉孤的?” 周宗连忙说:“顾先生千万叮嘱,让标下不得告诉太子与陛下,并说他自有应对之策,无需挂忧。” 朱标松了一口气,自己倚重之人,若是连几个胥吏都解决不了,那可就太丢人了。 既然他有对策,那就不需要担心。 取出信件,仔细看去。 当看到“后勤之悠长,战争之保障”时,朱标激动得站了起来,捏着信读出声来:“合一物,载后勤数日;走百里,军士而未疲……” “此物名为——战术背包!战术背包,这是何物?” 朱标眯了眯眼,好奇怪的名字,摇了摇头,继续念:“还请太子与陛下静待数日,待物成之日,当以一二军士入句容,测试战术背包可用与否。句容至金陵百里,臣观五戎强壮,周宗力大,可当此任……” 周宗听闻,顿时凌乱:顾正臣,你大爷的,坑我啊…… 第九十一章 倒霉御史,虚伪帝王 华盖殿。 朱元璋放下书信,看向朱标:“战术背包是何物?” 朱标茫然:“儿臣不知。” 朱元璋将目光投向周宗,威严地说:“将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一遍,不可遗漏半句。” 周宗不敢怠慢,将至句容时的情景,与顾正臣的每一句对话,八九不离十地复述清楚。 朱元璋低头看向书信,微微点头:“胥吏驭官,那是元廷。自大明开国以来,只有官驭胥吏。这小子没在书信里提县衙里的事,看来是有应对之策。这样才对,若连这群小人物都无法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何成大事?” 朱标站在一侧,并没答话。 朱元璋挥了挥手,让周宗退下,然后看向朱标:“顾正臣提到五戎,你怎么看?” 朱标微微弯腰,沉声回道:“父皇,儿臣想顾正臣应是想借练剑之名,讨要一二忠诚可信之人,如今句容胥吏已成一体,甚至连三班衙役都不听差,顾正臣此时处境颇是危险,手边又无可用之人,故此……” 朱元璋将书信丢在桌案上,呵呵一笑:“这小子还是文人脾性,有些贪生怕死。胥吏再敢胡来,还敢伤了他不成?” 朱标赔笑,嘴角有些不自然。 老爹啊,为了利益,别说胥吏敢伤害知县了。 想想当年,多少人曾明里暗里背叛你,若不是处置及时,咱老朱家估计可以找爷爷朱五四,上演大团圆结局了。 没错,开国六年来,确实没出现过胥吏害死知县的案件,但老爹,死在任上的官员并不是没有。听说去年有一知县死在广东,地方奏报原因是水土不服。 到底是水土不服,还是胥吏不服,朝廷没有再去调查。 朱标不希望顾正臣被“水土不服”,犹豫了下,迂回地说:“父皇,顾正臣说这战术背包,可增军队后勤,军士用其行百里,不觉更多疲惫,儿臣以为,倘若真如其所言,或是军中重器!他日远征沙漠,定有奇效!既然他要两名军士测试战术背包,不妨先给他两人在句容候着。” 朱元璋略一沉思,答应下来:“战术背包确实干系重大,一旦有所成,可增军队战力。既是如此,就让沐英差两人去句容吧,周宗与五戎就算了,他们是你们的亲卫,不可亵玩。” 朱标心头一喜,取走信之后,行礼退出华盖殿。 朱元璋拿起一份御史奏折,目光变得幽冷起来:“有人知会金陵御史,弹劾你?呵呵,顾正臣,你是在告诉朕,句容胥吏或地方大族勾结了金陵御史,想要致你于死地吗?看来,谁在此时弹劾你,谁就是恨不得你离开句容之人啊。” 御史台。 监察御史李让匆匆找到御史大夫陈宁,低声耳语。 陈宁眼神一亮:“此事当真?” 李让肃然应道:“属下怎敢欺骗,字字当真。昨日还有来自句容的商人,我也去打听了,那顾正臣确实许给了徭役银钱,这件事在句容闹得人尽皆知,百姓说顾正臣爱民,体恤百姓,可那些大族都在看顾正臣的笑话,坐等他离开句容。” 陈宁脸上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意:“这个可恶的家伙,若不将他处理掉,我陈宁的威严何在?此事你来上奏,往大了写,往死了写!做成了,我会保举你为殿中侍御史。” 李让激动不已,这一次算是赌对了。 八月时,陈士举受命于陈宁,去吏部司勋部改了顾正臣的赴任官凭,结果事情闹大,陈宁为自保全推到了陈士举身上,最后陈士举发配广东阳江。 这件事影响到了陈宁在御史台中的威信,一众监察御史虽嘴上不说,却在暗中看不起陈宁做派。 李让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寻机投效陈宁,为其效力,是“雪中送炭”,更能赢得其器重,得到其赏识与提拔。 只是一直以来,李让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恰巧此时,听闻到了句容知县顾正臣竟假借皇帝名义给徭役百姓发银钱,不由兴奋起来。 顾正臣,这不就是罪魁祸首? 若不是此人中秋夜在东宫瞎嚷嚷什么吃饭治国,哪里还会有陈宁陈大人饿肚子,陈士举又怎么会去阳江? 报复此人,定能赢得陈宁好感。 殿中侍御史,这可是正五品,最主要的是,这里更接近中书省,更接近皇帝,他日说不得还能向上爬上一爬! 李让挥毫三千,在晚朝时递了上去,然后回到家中,等待着皇帝下旨查办句容知县,等待着皇帝嘉奖自己揭露有功,等待着陈宁的提携。 大好前程,就在明日。 只不过,李让还没等到明日的太阳,半夜时,亲军卫就奉旨抓走了李让,关入刑部大牢。 刑部尚书吴云、侍郎王中立等人连睡觉都没时间睡了,奉旨连夜审讯监察御史李让,逼问李让收了句容大族多少好处,这才上书弹劾顾正臣,致其死地而不饶! 李让绝望了,不就弹劾个知县,怎么还把自己给弄牢里来了? 什么句容大族,我不知道啊。 吴云、王中立审讯了三个时辰,天都要亮了,李让还没交代。 翌日早朝。 吴云、王中立奏报朱元璋:“李让弹劾句容官员,乃是风闻奏表,并无受贿之嫌。” 朱元璋哪里信这个,前脚顾正臣就说,有御史要弹劾他,将他治罪调离句容,后脚李让的弹劾奏章就到了,这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 不承认是吧,那就抄家彻查。 陈宁看的是心惊肉跳,连连给监察御史张度使眼色,张度虽非陈宁的人,却素来正义,不畏强权,连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功臣武将都敢弹劾。 张度见事有蹊跷,又事关监察御史,站了出来,行礼道:“陛下,李让乃是监察御史,风闻奏事本是其职责所在,怎可因此而受罪,如此以往,岂不是让御史不敢开口,堵塞言路?” 朱元璋冷冷地看向张度:“风闻奏事,朕很欣慰,可若是有监察御史勾结地方,霸控衙门,假借风闻奏事之名,行受贿之实,假公济私,那朕——绝不手软!” 张度没想到背后竟有如此严重之事,刚想问问可有证据之类的话,右丞相胡惟庸却走了出来:“陛下,以棉布代输秋粮的文书已拟定,眼下秋收在即,当及早发给直隶府州县、浙江、江西二行省,给民早做准备,以保冬日戍边所需物资不缺。” 朱元璋微微点头:“将文书发出,并令地方官吏不得在秋收之时扰民,更不得轻易征调徭役,若有违背,严惩不贷!” “臣领旨。” 胡惟庸肃然答应。 朱元璋想了想,严肃地说:“苏州知府魏观上奏,言说粮长运纳两税颇是劳民,苛责百姓之事时有发生,甚至有粮长将自身该缴税粮转嫁给百姓,害民破家!有粮长专挑无力承担运纳百姓运粮,贪其田产。朕于心不忍,下旨,于苏州、松江府等地,于粮长之下,设知数一人,斗级二十人,送粮人夫千人,专司运纳之事,不致烦民。” “臣领旨。” 胡惟庸答应。 户部尚书颜希哲、吕熙等人对视了一眼。 散朝。 颜希哲愁眉苦脸,看向吕熙:“今日朝会之事,你为何不说话?” 吕熙白了一眼颜希哲,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啊,自己都不站出来,还想让我站出来? “以棉布代输秋粮,我认为可行。” 吕熙开口。 颜希哲坐了下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你知道,我说的并非棉布代输秋粮一事。” 吕熙凝眸,低头拿起一份文书:“颜尚书,我们是臣子,有些事可做而不可说。要知道,祸多从口出。” 颜希哲盯着吕熙,沉声说了句:“虚伪!” 吕熙抬了抬眉头,一道道皱纹挤了出来。 虚伪?! 这两个字未必是说自己的,更像是说朱皇帝的。 什么不致劳民,什么于心不忍,都是虚假的。 说得多好听,可事实绝非如此。 在松江府、苏州府改制,粮长之下设知数、斗级、送粮人夫,为的可不是不劳民,不伤财,而是为了劳民、搜财! 整个大明天下,唯苏州府、松江府税最重,两府税赋加起来,多达四百多万石。 四百多万石啊,这个数量比整个浙江行省税赋都多! 陛下若真体恤百姓,就应该降低两府重税,而不是设置这么多人,专门服务于纳税输粮,摆明了是看到苏州府、松江府两地税赋收取困难,百姓怨声不断,这才采取了这种手段,保障赋税罢了! “张士诚都死了几年了,事就不能放下吗?我的陛下,那里毕竟是大明的百姓,大明的子民啊。” 颜希哲默然哀叹,终不敢上书触怒陛下。 中书省。 陈宁有些不快,看着胡惟庸就发问:“为何不让张度多说几句,顾正臣假借皇帝之名,动用县库之银给徭役百姓,这是死罪!只要公开李让的弹劾奏章,那顾正臣……” “够了!” 胡惟庸打断了陈宁,一脸阴沉地警告:“没事不要去碰这个顾正臣,他现在是东宫的人,是太子的人!你还不知道吧,周宗去过句容,是陛下旨意,太子安排,你焉知他所为不是陛下授意?” “陈宁啊,杀不死他的,都会让他变得更强大。在这个关头,我们没必要养出一个强大的政敌。好好做你的事,国子监在你手中,选拔一些可用的人手吧,用不了多久,六部之中就有空缺了。” 第九十二章 换吏,乾坤一手 有空缺从来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谁来补这个空缺。 顾正臣坐在二堂中,目光盯着考满名册,终没有再掀开。 眼下给的警告已经足够多了,但六房典吏、三班衙役与一干杂役等并没有屈从。 他们认定了自己会输。 所以,不跟。 顾正臣并不介意,案子耽误几天不要紧,没人限期破案,现在需要做的事,是掌握县衙的控制权。 县学教谕刘桂、训导孙统到了县衙,身后跟着郭旭、骆韶、陶贞、赵谦等二十名生员。 “虽说在祭祀时见过诸位,毕竟没仔细认识,今日有暇,不妨好好介绍介绍。刘教谕,听闻你精于授业解惑,颇受好评。” 顾正臣含笑,和煦地说着,目光投向精瘦的刘桂。 刘桂起身行礼:“县尊过誉,只是尽我本分之事。” 顾正臣走向刘桂,让其坐下,谈笑两句,又看向孙统:“孙训导严厉,句容县学生员不懒散,一心用学,孙训导有功。” 孙统摸了摸长胡须,爽朗一笑:“学业本无止境,朝廷停罢科举,旨在察举有才之士,他们若想入仕,唯有读书一途可走。” 顾正臣微微点头,差不多就这样。 孝子也不是那么好孝出来的,想当官,最稳妥的路还是读书,毕竟教谕、知县察举人才,往往选择的是有学问的。 “说到进入仕途,你们可有志向?” 顾正臣看向郭旭、骆韶等二十生员,见无人说话,便点了名:“郭旭,本官认得你,主持祭祀的礼生。说说,你认为什么人可以为官?” 郭旭走出来,拱手作揖,然后说:“回县尊,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皆忧其民者,方可为官。” 顾正臣凝眸,深深看了一眼郭旭:“不错,骆韶,你的看法呢?” 骆韶相当年轻,只有二十五六,算得上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见顾正臣询问,走出来,声情并茂地说:“为官,为吏,都应为民做主,为民请命!自古以来,民为社稷之本,只有解民之困,纾民之难,心怀万民者,方可为官。” 顾正臣看着骆韶,缓缓问:“若为吏,可解忧百姓,你也愿意?” 骆韶挺着胸膛,浩然道:“为民做事,何有官、吏之别?” 顾正臣抬起双手,啪啪鼓掌,看向其他生员:“好一个为民做事,何有官、吏之别!有谁赞服骆韶之言,让本官看看!” 赵谦、陶贞、王仁、杨亮等人站了出来。 顾正臣仔细看去,站出来十一人之多,满意地点了点头,问清楚几人姓名,看了眼教谕刘桂、训导孙统,然后走回桌案,肃然站立:“朝廷所需人才,从来都是心口如一,言行一致之人,既然你们有心为百姓做事,纾困百姓,那本官就给你们一个机会!” 骆韶、赵谦等人愣住,一种不安涌上心头。 顾正臣坐了下来,正色道:“刘教谕,孙训导!” “下官在!” 刘桂、孙统连忙走出来。 顾正臣看向骆韶等人,严肃地说:“从今日起,骆韶、陶贞、王仁、杨亮……等十二人,脱离县学学宫,调入句容县衙听差,充当吏员。” “啊?” 骆韶脸色一变。 陶贞有些慌乱。 王仁睁大眼珠。 杨亮很想逃走。 被点中的人,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刘桂看了看孙统,孙统也有些不知所措,咋滴,来了一趟县衙,学宫里少了一大半生员? 县尊啊,他们的志向是当官,不是当吏。 但这句话,貌似说不出口了。 骆韶不是说了,为民做事,何有官、吏之别?再说了,县学里的生员,不就两条出路: 当官,为吏。 这,这…… 骆韶张了张嘴,我的县尊,县太爷啊,你不能这样胡来啊。 今日来县衙,我,我只是想吹个牛,说个大话,博取你的好感,为的是日后多关照,举荐的时候写上咱的名字…… 顾正臣看着一脸拒绝的众人,补充了一句:“今日有十二生员慷慨陈词,愿为民做事。刘教谕、孙训导,句容教化取得如此成效,本官敬佩,定会将你二人与这十二名生员具奏朝廷!” 骆韶、陶贞、赵谦等人傻了。 完了。 这下子是彻底完了,掉坑里了。知县都打算上报朝廷了,谁还有退路可言…… 顾正臣很是满意。 不管这十二人愿不愿意,想还是不想,他们都得过来当吏员了。 原因有三: 其一,现在拒绝,等同于食言而肥。 这是公开场合,他们是读圣贤书的人,这种事怎么都做不出来。 其二,一旦反悔,否认了刚刚说的话,这不就是打脸教谕、训导两人,教导多年,教出来的都是伪君子? 那想要靠教谕举荐,绝不可能。 其三,不答应,就等同于交恶知县。 那想要靠知县举荐,更是没门。 总结下来,不答应顾正臣,仕途之路就此断绝,最后还会落个身败名裂,成为虚伪小人。 骆韶、陶贞、赵谦等人欲哭无泪,这都什么事。 说句话,表个态,生员成了吏员。 乖乖,生米煮成熟饭也没这么快啊…… 刘桂、孙统没反对,更没有理由反对,反而是对郭旭等八人颇是不满,那意思是,人家都掉坑里了,你们还站岸上干嘛? 郭旭不想跳,跳下去只需要迈出一步,可想要爬出来,呵呵,鬼知道能还能不能爬出来。 再说了,吏员月给米六斗,这还得是干活。我们当生员,也是月给米六斗,只需要看书,你让我们跳,怎么跳…… 顾正臣没勉强郭旭等人,挥手让刘桂、孙统带其他人回县学,然后看着骆韶、陶贞、王仁、杨亮等人,含笑说:“本官知道你们心有不甘,毕竟吏员非官身。但是,吏员可以考满为官,可以举荐为官!我向你们保证,只要尽心为民,听我差遣,两年之内,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会出现在举荐名册之上!” “是去是留,你们思量清楚。想留下的人,本官会重用、厚用,想离开的人,本官也不追究!选择吧,决定之后,别再后悔。” 骆韶苦涩一笑,肃然说:“县尊,我愿为吏,绝不后悔。” 顾正臣欣然点头,看着骆韶:“好,从现在起,你就是户房典吏,负责户房一切事宜。周茂,写文书!” 知县没有权限任免县丞、主簿、典史,可以任免吏员、衙役。当然,基本的程序还是要走,任用文书,加印,留存档案,添注考满名册等,都需要一一做到位。 骆韶坦然接受:“谢县尊!” 陶贞摇了摇头。 人生的船从宁静的港湾,一下子被冲入崩腾的河流之中,想回头,逆流而上,呵,想什么呢。 事到如今,身不由己。唯有随波逐流,再寻机遇。 陶贞走出来:“县尊,我愿为吏,只求县尊莫要安排虚职。”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城外有八百徭役做工,日夜营造安置居所,你应该知晓吧?” “知晓。” 陶贞恭谨地回道。 顾正臣认真地看着陶贞:“工房,可敢去?” 陶贞清楚,工房事务繁琐,任务重,直接答应下来:“没问题。” 顾正臣对周茂吩咐:“让陶贞主工房。” 王仁成了新的狱头,杨亮成了班头,又安排赵谦入承发房,姜牧作东仓斗级,其他六人,户房、工房各去了两人,剩余两人成了杨亮的跟班——堂上衙役。 县丞宅。 刘伯钦面色有些苍白,恨恨地咬牙,低沉着嗓音:“顾正臣!” 典史陈忠有些不安:“十二名生员,足以支撑起县衙运转!顾正臣没打算屈从,他在反击我们!” 刘伯钦想要吐血。 县学虽归县衙所管,但真正说话算数只有知县和教谕两人,知县不在,教谕掌管县学,别人插不进去手。 刘桂、孙统又都是传统书生,固穷守节,根本就不吃拿县衙的好处。 自己用利益笼络了县衙之中所有吏员,所有衙役,甚至连个看仓库的都收买了,原本以为万无一失,再无缺漏,可谁成想,顾正臣竟还是撕开了一道口子! 生员! 刘伯钦手咯嘣直响。 不得不说,顾正臣走了一步妙棋。 一般人很难取代县衙吏员,毕竟这些人熟悉地方上的事,与地方耆老、里长、甲长、粮长等关系紧密。 但这里的一般人,绝对不包括生员。有些生员出自大族,如骆韶,陶贞、赵谦,有些生员本身就是甲长,如杨亮,有些生员是里长的儿子,如姜牧! 即使这些生员没有任何背景,他们在地方上,生员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种影响力,他们说话时,里长、耆老、粮长也会让他三分。 刘伯钦如何都想不到,使了全部的力量,让整个县衙都无法运转,可转眼之间,顾正臣就找到了一批得力人手,取代了梁斌、李鹤等人! 乾坤一手吗?! 刘伯钦红着眼,看向陈忠:“郭家不是说,让御史弹劾顾正臣吗?让他们抓紧!再这样下去,没人能熬得住!” 陈忠有些无奈。 御史台又不是郭家开的别院,御史也不姓郭,等他们风闻到消息,写奏折,再到递上去,皇帝看到派人处置,这都需要时间。 赵斗北气呼呼地走了出来,踢翻了一个凳子,愤怒地喊道:“娘匹的,礼房的刘贤投效知县去了!” 第九十三章 养廉银,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刘贤胆小怕事,听闻顾正臣拉了生员补缺,顿时坐不住了。 搁在前面两年,生员绝不会轻易当吏员,毕竟有科举一途可走,努力读书,一日登天。 可现如今,朝廷停罢科举,生员本就迷茫,不知未来何处,不知何年何月可入仕。在这种情况下,顾正臣趁虚而入,许给举荐的好处,他们可是会下死力办事的。 刘贤算看明白了,集体病倒不办事,难不住这位新来的知县,他是一个做事有手段的人,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 再不站出来投效,下一个被赶出县衙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刘贤着急,不管县丞、典史的安排,找到顾正臣就是一顿输出,末了还不忘说一句:“县尊,我对你的仰慕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顾正臣还以为这位认识姓韦的,结果连“布仇”都不知道。 “欺瞒本官,实属可恶。但念你一片诚心,本官就留你一段时日,若再阴奉阳违,绝不留你!” “若有二心,五雷加我身!” 刘贤发了毒誓。 顾正臣不相信老天爷会为他浪费电量,但笼络刘贤可以树立一个典型,打破县丞、主簿、典史等铁板一块的局面。 “明日点卯之后,诸位可愿一起出城登高?” 顾正臣召集众人,笑着询问。 骆韶、陶贞等人面色一喜,赵谦走出来:“明日重阳,正是登高之日,若县尊准允,定当同行。” 顾正臣拍了拍手,顾诚抱着一个小箱子走了进来。 骆韶等人不解地看着。 顾诚退至一侧,顾正臣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堆铜钱,众人错愕不已。 骆韶吞咽了下口水,不安地对顾正臣说:“县尊,这,这是何意?” 顾正臣伸手,抓起一把铜钱,又任由铜钱从手中滑下,落在箱子之中,发出叮叮的声响:“本官考察过,仅靠朝廷每个月六斗米,任何吏员都不足以养家糊口,即使有妻女帮衬,纺织缝补,有老人砍柴售卖,自种蔬菜,日子也过得困顿潦倒。” “时间尚短,怀揣赤子之心,一腔热血,两袖清风,自不会害民、扰民。然日子长了,吃苦受累,连家都养不起,愧对老父母,妻子儿女,身为手握权力的吏员,又有几人能固穷终年?一有机会,定会上下其手,抢食百姓。刘贤,周茂,是不是如此?” 周茂、刘贤两人不安地走出来,对视了一眼,都低头承认:“确实如此。” 顾正臣将最后一枚铜钱丢下,看着骆韶、陶贞等人,严肃地说:“本官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骆韶、陶贞、赵谦等人彼此看着,重复着这句话。 周茂敬佩地看着顾正臣,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简单的一句话,却旗帜鲜明地告诉了所有人,任何人都不得动百姓手中的东西,除了合法税赋外,不伸手,不盘削! 顾正臣指了指箱子里的铜钱:“只要你们能做到这一点,每个月考核清廉,那这里的钱,你们每人可拿走四贯,以激励廉明!” “什么?” 骆韶惊呆了,一个月四贯钱? 陶贞脸色不定,眼神艰难地从铜钱箱子上移开,看向顾正臣:“县尊,这算不算公然行贿?” 赵谦白了一眼陶贞,见过下官行贿上官的,你见过上官行贿吏员的?这顶多算是瓜分利益,只是,县尊哪里来的钱,他刚到任才多久。 这是私财? 那可要不得。 以私财养官吏,和以私财养军士都差不多,这是当下朝廷绝不允许之事。 一旦发现,必然是死罪。 因为这个举动,打破了“恩出于上”的规矩,也意味着衙门内的官吏成为了知县的“私僚”,不再需要向朝廷负责,而是向知县负责,一人独大,反而容易成为地方祸害。 若这是县库存银,那也要不得。 县库里的钱,每一笔都需要做账,收支对不上,迟早会被追罪,而每人每月四贯钱,这么大一个窟窿,不是找个简单的由头能补上的。 周茂冷汗都要流出来了,刘伯钦、赵斗北、陈忠办事的时候,都是偷偷地来,一个个叫过去,私底下瓜分利益,收买人心,你倒好,这是县衙二堂,不是知县宅,这是十几个人,不是一两个人,如此公开做这等事,你就不怕出事? 先要分钱给徭役百姓,现在又要分钱给吏员,你哪里来的钱?你是知县没错,但县衙的钱不是你家的钱啊,说分就给分了,这是找死啊。 刘贤有些渴望,四贯钱啊,老子跟着刘伯钦的时候,一个月也才两贯钱,这转了立场,突然好处翻倍,幸福来得太突然…… 顾正臣看着众人,知其顾忌,走回桌案后坐了下来,语气变得严厉:“四贯钱,让你们活得有尊严,但你们记住了,这笔钱领了,谁若是再贪,再伸手拿走不该拿的东西,本官只能请旨,将他移步土地祠!” 众人打了个哆嗦。 土地祠? 县衙的土地祠,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朝廷对待贪官使用的酷刑之一是剥皮揎草,把皮剥掉,塞上稻草,而“稻草人”摆放的位置就是土地祠! 句容县衙还没有稻草人,但有些府县已是出现! 骆韶不无担心地看着顾正臣,提醒道:“县尊,这样做的话,恐怕不合适吧?” 顾正臣摆了摆手:“放心拿吧,这是朝廷给你们的养廉银,不是本官给的。” “朝廷?” 骆韶、陶贞等人无语。 朝廷会舍得给吏员钱,还是四贯钱,开什么玩笑。你一个七品知县,一个月还不到四贯钱,我们不入流吏员,朝廷会给这么多? 打着朝廷的招牌,办着朝廷不准许的事,合适吗? 刘贤不管这些,谢过顾正臣之后,点数了四贯钱,周茂见状,也伸了手。 赵谦见骆韶等人一动不动,看向顾正臣:“县尊,若此举……” “拿钱,该回哪里回哪里去,日暮时各自回家,明日点卯后登高。” 顾正臣一拍桌子,发了脾气。 赵谦、骆韶等人见状,也不再客气,各自拿钱,谢恩之后离开二堂。 顾正臣见箱子里还剩下几贯钱,对顾诚说:“数四贯钱归入咱家账上,另外去备点菊花酒,重阳糕,摘一些茱萸回来。” 顾诚欢喜地答应。 重阳节,后世人不怎么重视,连个假期都没法定。但对于古代而言,这可是大节日,无论是官府,还是民间,都极是重视。 老朱在重阳时也不办公,毕竟是祭祖节日,他也需要找个地方和朱五四唠唠嗑。 士人需要插茱萸,登山秋游,赏菊,喝菊花酒。 百姓需要做重阳糕,带儿子看望先生,送女儿回娘家。 金陵。 天界寺住持宗泐安排人将两千贯钱送入东宫,朱标拿着一封书信,命人抬着两千贯钱到了坤宁宫。 朱元璋正在与马皇后说笑,见朱标来了,目光扫向院子里的箱子,问:“那是何物?” 朱标见礼之后,递上书信,面带笑意:“父皇,母后,这是佛门送来的重阳礼。” “重阳礼?” 马皇后淡淡一笑:“还真是奇怪,从未听闻,往年也无,今年竟送来了,想必是有些名堂。” 朱元璋打开书信,看了几眼,嘴角微动:“妹子,这可不是佛门的重阳礼,是那位吃饭知县的重阳礼。好小子,贪污受贿,竟还敢拉着标儿,咱们一起贪!” 马皇后见朱元璋眉眼之间透着祥和,料不是真动怒,便佯装生气的样子:“那位吃饭知县好大胆子,竟敢公然贪污,陛下,得严惩,至少让他三日吃不得饭。”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拉着马皇后的手坐了下来:“妹子莫要气恼,这个吃饭知县,还是需要吃饭的。只不过这次贪污,着实有些特殊,你且看看。” 马皇后接过书信,仔细看去,不由得蹙眉:“他竟然用佛骨舍利从天界寺中坑走了五千贯钱?” 朱标上前:“母后,外面是两千贯钱,剩下的三千贯被留在了句容。” 朱元璋见马皇后不说话,哼了一句:“这个小子还真大胆,他吃大头,让咱们吃小头!” 马皇后脸上浮现出笑意:“重八,你这就是不讲理了。他是凭本事从佛门手中拿走的钱,能分咱两千贯已是懂人情世故。不过我看啊,这小子并不是来分赃的,而是求饶保命的。” 朱元璋端起一杯茶,爽朗地说:“妹子说得没错,他这是拿两千贯钱买他小命,求朕不杀他。这小子也真是会闹事,提出试点什么养廉银,每个月给胥吏四贯钱,若不是看在这笔钱不出县库,不出百姓,非抽他一顿不可。” 马皇后低头看了看信,目光中带着忧虑:“重八,这顾正臣做了一笔账,说给胥吏四贯钱,月不过二三百贯,却可避去十之七八之贪腐,减扰民之害,所得利虽不可见,却胜在千家万户安宁,终有可饱腹之饭。倘若真如此,未不可行。” 朱元璋冷着脸:“这小子是拐着弯说朕苛责胥吏,给他们的太少!胥吏之贪念,唯有重刑可压制,许以利只能增其贪念!他也不想想,天下府州县皆如他如此办事,朝廷要每年要拿出一千万石去养官吏,这不是害民是什么?朝廷一年税尚不到三千万石!这小子就是胡来!” 马皇后看向朱标,使了个眼色。 朱标连忙走到朱元璋身前,劝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妨将句容的三千贯钱再收回两千贯,只留他一千贯钱,他要给胥吏试点发钱就由他去,只需下一道旨意,胥吏养廉之银,不准他动用县库,不准他找士绅索取,更不准他盘削百姓。如此一来,他便会知难而退……” 朱元璋眼神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如此一来,朝廷白白入账四千贯,又给了顾正臣一个台阶,不至于打击他做事积极性,没了这笔钱,顾正臣想继续给胥吏发钱也不可能,佛门被打劫一次,总不可能被打劫第二次吧。 就这样办,小子,看你还有啥招! 第九十四章 胥吏对知县的背叛 朱标走出坤宁宫,看向西边红霞漫天,自言自语了句:“顾先生不能怪孤啊,两千贯钱,还不足以让父皇满意……” 落日余晖,炊烟升起。 两匹骏马奔驰在官道之上,骑士挥鞭,赶走霞光。 黄昏,世界不明不暗。 赵谦坐在承发房里,左手伸入到右手的袖子里,摸着里面一枚枚铜钱,盘算着晚点回家之后如何花用。 说来心酸。 赵谦娶妻九年,育有二子一女,可这些年来,全家吃喝全赖族中接济与妻子纺织、缝补,自己年近三十,竟一事无成,一业未就。 虽说在洪武四年考中生员,每个月能领六斗米,自己少吃点,可以给家里省点,但这微薄的粮食,连养个孩子都不够。 这四贯钱,是自己平生最大一笔所得。 知县给的! 赵谦心头有些烫热,有了这四贯钱,至少可以在妻子面前,在孩子面前挺直了腰杆,活出个体面,日子也不必拮据到一年到头吃不饱饭。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赵谦收起对顾正臣的感激之情,起身查看,只见从西面道上奔来两匹马,骑士翻身下马,大踏步走了过来。 张培揉了揉酸涩的肩膀,沉声问:“这里便是句容县衙?” “是,你们是?” 赵谦打量着两人,不由得暗暗惊讶。 两人皆是身材高大,魁梧有力,腰间挂刀,似是军士或护卫出身,只不过皆是麻布衣裳,不像是大户人家出身。 张培转身看向县衙大门:“顾正臣是你们的知县吧?” “呃——敢问两位是?” 赵谦心头一惊,再次问。 莫不是顾正臣下午才发了钱,晚上就有官差要抓人了? 不对啊,官差至少有官服在身吧。 张培冷笑一声:“去通报,就说张培、姚镇到了。” 赵谦见两人身份不明,连忙找到衙役王本富去通报,自己则守在承发房外打探,可张培、姚镇根本不搭话。 不久,大门口传出一声笑声。 “张兄,姚兄,哈哈,你们怎就来了?” 顾正臣明知故问,笑着迈出大门。 张培、姚镇上前抱拳行礼,张培埋怨不已:“我们怎么来了,顾先生不是最清楚?” 顾正臣丝毫不在意张培幽怨的目光,安排王本富牵马,热情地将两人接入县衙:“一别多日,甚是想念,不知沐同知、沐夫人,两位少爷可都安好?” 张培、姚镇都是沐英的亲卫,顾正臣在沐府中练剑时,五戎不屑教导,更多教顾正臣的是张培,偶尔姚镇也会参与进来,算是熟人。 “一切都好,我们还带了几封信来。” 张培从怀中取出三封信,恭敬地递了过去。 顾正臣接过,至二堂落座,这才仔细看信。 第一封信是东宫带刀舍人周宗写的,应该是有人代笔,话里话外,都在威胁自己,下次敢再坑他,就让自己好看。 好看不好看,不是周宗说了算的,顾正臣不介意他的威胁,有朱大郎保护,比啥都管用。 第二封信是沐春写的,诉说想念,求教学问,末了还不忘下个三年之约。之所以是三年,因为吏部考核三年一个周期。 第三封信是沐英写的,浓墨重彩地夸赞了锻体术,并督促顾正臣尽早拿出“战术背包”。 顾正臣看过之后,皱了皱眉,看向张培:“为何没有大郎的信?” 张培打了个哆嗦,哀求地说:“顾先生,要慎言啊,太子的信应该明日才会到,来时听说天界寺给宫里送了一批礼物,太子入了后宫。” 顾正臣明白了,这群和尚办事也真够慢的,不过既然送了钱入宫,想来是挖出来舍利子了,自己那三千贯钱也该送过来了吧。 崇明寺的智在和尚咋就没半点觉悟,修行都修哪里去了…… 顾正臣收起信,看着张培与姚镇:“你们二人暂时跟在我身边办事,待战术背包做成之后,再由你们带回金陵。在这期间,不得透露真实身份,更不能说我与沐府、东宫关系。” 姚镇有些疑惑:“为何?” 张培凝眸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淡然一笑:“陛下将我放在句容,为的是考我才干,察我治下之能。若以势压人,岂有不成之事?只是,借势非我之能,非我之才。” 姚镇看向连连点头的张培:“你懂了?” 张培又连连摇头。 姚镇无语:“那你点头!” 张培直言:“虽然没听懂,但我知道,顾先生不让说咱就不说,别给顾先生添麻烦。” “我……” 姚镇服了。 顾正臣哈哈笑了笑,打量着两人:“明日有人陪我练剑了。” 张培、姚镇苦着脸,就差说一句:县尊,你就饶了那把剑吧…… 句容,郭家。 梁斌、李鹤苦着脸,见郭昇来了,连忙上前行礼。 郭昇挥袖,让两人坐下,声音低沉地问:“可有消息了?” 李鹤擦了擦额头的汗,连忙说:“郭老爷,顾知县将我们赶出来之后,下午就找了县学生员,将骆韶、陶贞、赵谦等十二名生员充入县衙作吏员,县衙——没我们的位置了啊……” 梁斌此时很是后悔。 现如今,即使顾正臣被调离句容,句容县衙也不缺吏员了,县丞、主簿、典史想动这十二名生员也不容易,这些人背后是一股力量。 换句话说,梁斌感觉自己与一干人,被彻底踢出县衙吏员序列了。 正如顾正臣说的一样,再不叙用。 郭昇嘴角的肉颤了颤,眼神眯着:“生员,这个顾正臣还真有些手段,竟能将这些人说服!” 梁斌咬牙,压抑着心头的愤怒:“郭老爷,必须让顾正臣早点离开句容才行啊。” “老爷。” 管家走了进来,通报了声:“陈典史来了。” “请。” 郭昇抬手。 陈忠大踏步走入堂中,见梁斌、李鹤也在,并不意外,径直走了下来,端起茶碗送至嘴边,还没品尝,就将茶碗猛地摔在地上! 啪! 茶碗碎了一地,茶水四溅。 梁斌、李鹤惊骇不已,连忙起身退后。 郭昇冷漠地看着这一幕,目光盯着陈忠:“要发脾气,回你的典史宅,这里是郭家!” 陈忠手拍桌子站了起来:“郭老爷,顾正臣步步为营,县衙内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没有几个人会听我们的话!你们口口声声说,很快就会解决顾正臣,可如今呢?顾正臣还坐在县衙里!” 郭昇端起茶碗:“陈典史,连你也沉不住气了吗?” 陈忠愤然喊道:“你让我如何沉得住气!你知不知道,那顾正臣拿出了银两在收买人心,每个吏员每月四贯钱,四贯钱啊,他开出的价可不低!” “他一个穷酸举人,哪里来的钱,莫不是私分了县库之银?” 郭昇皱眉。 陈忠哼了一声:“哪里来的钱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这样干了。刘贤那小子已经投效了知县,用不了多久,人心浮动之下,那些衙役,吏员,都将成为顾正臣的人,谁能挡得住这笔诱惑!” 梁斌深吸一口气,每个月四贯钱?! 跟着县丞、典史等人混,他们最多的时候只分给过自己四贯钱,少的时候,一个月只有两贯钱,可如今顾正臣竟是许给众人每个月四贯钱?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郭昇看着出离愤怒的陈忠,呵呵笑出声来:“你说刘贤那小子也投效了知县?哈,还真是个好机会,让刘贤站出来,送他去金陵找御史台,直接状告顾正臣私分县银,笼络人心,以朝廷吏员、衙役为私人幕僚!这一次,顾正臣必死无疑!” 陈忠有些不信任地说:“三日前,你们也说,只要顾正臣假借皇帝之名,发县银给徭役百姓的消息传到金陵,他必死无疑!” 郭昇摇了摇头,呵呵笑了笑说:“不同,大不同。上次是透露给御史,御史未必会据此弹劾。这一次,让刘贤直接去御史台揭发检举,监察御史必然会上奏!” “这……” 陈忠盘算着是否可行。 郭昇看向管家:“提一百贯钱给陈典史。” 陈忠皱眉。 郭昇直截了当:“这一百贯是你说服刘贤办事用的,记住,一定要让他去金陵御史台直接告状,另外,不要让此人牵连到你我,知道该怎么做吧?” 陈忠自然清楚,不过是找个中间人,沉思一番,答应下来:“若是这一次顾正臣还不离开句容,你就应该扫尾巴了,有些人,有些事,了无痕迹才好,一旦留下蛛丝马迹,说不得会让事情变得无法收拾。” 郭昇起身,走向陈忠,阴冷地说:“不要教我做事!” 陈忠哼了一声,甩袖而出。 翌日,天未破晓。 张培教导顾正臣剑法,看着顾正臣终于不玩脱手的“飞剑”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只不过这步伐依旧乱糟糟,还是这剑漂亮。 顾正臣收剑归鞘,傲然而立。 张培眼神一亮:“县尊这收剑的动作相当潇洒。” 顾正臣无语。 县衙点卯。 周茂点了几次,都不见礼房刘贤的踪迹,差人去寻,人已不在县衙之中。 顾正臣听闻刘贤离开了县衙,对满是担忧的众人笑了笑,走至大堂之上,轻松地说:“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今日重阳佳节,刘贤离开县衙,想来是不打算与我们一起登高望远了……” 第九十五章 登高修栈道,杯酒度陈仓 九月九日,士大夫载酒为登高之会,菊樽萸佩,盛自缤纷。 句容西郊,鸣鹤山。 游人众多,老老少少,香车才俊,成群结队而至。 顾正臣一袭儒袍,云淡风轻,与教谕刘桂、训导孙统等人谈古论今。 句容多山,东南更有句容第一名胜的茅山。 只不过,茅山距离县城三十多里路,着实有些远,句容百姓过重阳节,更多选在鸣鹤山。 郭旭将茱萸挂在袖子上,骆韶则插在香囊里,赵谦这个人可能比较娘,挂在了耳朵上。 殷红的茱萸如一串红色玛瑙,点缀在每个行人身上。 有女子掀开马车的帘子,秀发之上点缀着茱萸的殷红,晶莹剔透更显美丽动人。 顽劣的儿童蹦蹦跳跳,跑出许远,手中还挥舞着茱萸回头看,哦,一个男人拿着棍子追上了,啧啧,童年的记忆总是少不了一根棍子啊…… 一群人簇拥着老人,缓缓而行。老人坐在推车上,一脸笑意挖深了皱纹,时不时张望,秋风吹至,白发更显苍茫。 这是一幅生动的画卷,流动的人群,各有各的欢颜,收敛的,放纵的,婉约的,豪放的,形形色色,勾勒粗浅,皆是自然。 鸣鹤山不高,拾阶而上,半刻钟便可登顶。山势平缓,山顶视野开阔,沿着山脊站可望远,坐可品酒。 刘桂等人寻了一处空地,铺上草席,围坐下来,拿出随身携带的菊花酒与酒具,摆上重阳糕。 顾正臣举起酒杯,看着众人,含笑道:“能来句容,遇到诸位,也算是缘至。登高在此,当与诸君共饮一杯,唯望齐心协力,治民于善,报效朝廷。” 刘桂、孙统等人举杯,齐声:“共勉。” 菊花酒入口甘甜,有花香之气,回味之中,有一丝清苦。 场面话说完,就是吟诗作对了。 刘桂站起来,掂量着手,笑呵呵地先吟诵道:“去年重阳不可说,南城夜半茱萸发。出门应遣却回时,不道风高双鬓白……” 待众人夸过之后,孙统站出来道:“节到重阳天气凉,采来菊花满袖香……” 顾正臣微微点头。 唐诗宋词元曲之后,就是明清小说了。 都去写小说了,谁还研究诗词,能写出七个字,对得上韵律,就已经不错了,指望出几个大家是不太可能的事。 终明一朝,称得上水准之作的诗词有限,更别指望这几位能留下些惊世之作了。 面对众人邀请,顾正臣连连推辞,简单的诗词还是作得出来,只不过作诗词容易,招来祸端也容易。 诗词就怕被引申、联想、过分解读。 虽说这个时候老朱还没犯疑心病,没玩文字狱那一套,但老朱记性好,万一哪天翻旧账…… 别人怎么作诗无所谓,自己得闭嘴。 “刘教谕,呀,这不是县太爷,失敬失敬。” 年过半百的郭善走了过来,见到顾正臣之后连忙行礼。 刘桂介绍道:“县尊,此人郭善,句容郭家的二老太爷。” 顾正臣目光微微一凝,拱了拱手,淡淡地说了句:“郭家之人,不容易见到啊。” 刘桂有些疑惑,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郭善笑的柔和,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着,抬手捋了下三寸灰色胡须:“县太爷说的哪里话,郭家的人,只是不想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以免坏了人心情。县太爷,可否移步一谈?” 顾正臣瞥了一眼郭旭,见郭旭竟对郭善颇为冷淡,目光收回,起身道:“你们选好了出现的地方,本官若是不去,岂不是扫了你们的兴致。重阳节,敬老节,身为晚生,怎么也不应该拒绝。” 郭善笑着,伸手:“请。” 顾正臣走了过去,张培跟上前。 郭善伸手拦住:“还请容我等与县太爷单独说几句。” 张培下意识地拍了下腰间,发现没带佩刀,冷眸看向郭善。 顾正臣侧过身:“不妨事,在这里等着吧。” 张培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郭善笑呵呵地引着顾正臣走出百余步,经过人群,至了一处僻静处。 此处山体外突,形成一处天然观景台。 一桌,两椅。 桌已布置了两壶酒、两个酒杯。 一个椅子之上,坐着一个老而强健,不失风采的老者,身旁还有一根拐杖。 “大哥,县太爷到了。县太爷,这位是郭家老太爷郭典。” 郭善介绍道。 顾正臣拉了下椅子,坐在了郭典对面,拱了拱手:“郭老。” 郭典抬了抬手,郭善倒满两杯酒,转身退至不远处。 “顾知县,久仰。” 郭典打量着顾正臣,声音透着沧桑。 顾正臣迎着郭典的目光,平和地开口道:“郭老年过花甲,尚能如此好精神,好气色,想必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吧?” 郭典微微眯起双眼,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顾知县弱冠之年,就已如此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想必是涉世未深,不谙世故吧?” “哈哈。” 顾正臣放声笑。 郭典呵呵跟着笑了两声,从袖子中抽出一张纸,搁在桌子上:“不瞒县太爷,郭家很重亲情,族内一向团结,若有人出了事,身为老祖宗,会心疼睡不着觉。若县太爷怜悯老弱,那这份礼物……” 顾正臣瞥了一眼,见上面写着“二月田庄”时,不由笑道:“这份地契,价值不菲吧?” 郭典不以为然,若有所指地说:“钱乃是身外之物,老了,只希望子孙多福多寿。” 顾正臣端起酒杯,沉声说:“多福多寿,不是钱能买得到的吧?” 郭典目光变得冷厉:“如此说来,县太爷是一定要让老头子睡不着觉了?” 顾正臣将手伸出桌外,将酒杯倾斜,任由酒水倾倒在石台之上:“不是顾某不敬老,据我所知,老人多梦失眠实属正常。再说了,生前不必多睡,死后必定长眠,郭老说是不是?” 郭典拿起拐杖,站起身来,盯着顾正臣:“我请你来喝酒,可你洒了!” 顾正臣将酒杯搁在桌子上,起身笑道:“请人喝酒,至少应该先送一份请帖。再说了,有酒无菜,我拿什么下酒?若郭老端上三碟菜,我兴许会坐一坐。 郭典明白,顾正臣所谓的“三碟菜”指的是郭家的郭杰、郭宁、郭梁三人,见顾正臣强硬,便顿了顿拐杖,哼了声:“想吃菜,那就自己下厨吧。只不过,我需要提醒下县太爷,下厨切菜,可莫要伤了手。” 顾正臣抬手:“不劳郭老挂忧,我身边还有两个可用管家,他们厨艺不错。” 说完,顾正臣转身就走。 郭典盯着顾正臣的后背,冷冷说了句:“没了灶台,可就没办法吃饭了。” 顾正臣放缓脚步,又停了下来,转身看向郭典,咧嘴笑了笑:“灶台没了,换个人来一样可以重修灶台。若是脑袋掉了,呵呵,可就没地方可以修补啊。郭老,保重!” 郭善走了过来,看着濒临发怒的郭典,低声说:“大哥何必如此,昇儿已经安排了刘贤去金陵,用不了几日,此人定会被御史弹劾,皇帝嫉恶如仇,最恨贪腐结党之辈,已是死局。” 郭典转身看向远处的风光,河流枕山而过,远处是金灿灿的原野,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担心朝廷动作太慢,而顾正臣动作太快。重阳之后,他定会前往贺庄。” 郭善微微点头,转而道:“郭杰、郭宁、郭梁三人已经收到消息,郭宝宝在那里交代他们如何应对。即使入了县衙,那顾正臣也别想问出什么。” 郭典拄着拐杖走动着,眉宇间满是忧虑:“此人虽是年轻,却透着一股子傲气,想来是有些才干。让陈忠等人盯紧他,不可乱了分寸。” “大哥还请放心。” 郭善淡然一笑。 顾正臣没走出多远,张培就从暗处走了出来,跟在顾正臣左右。 “你不好奇我们说了什么?” 顾正臣瞥了一眼张培。 张培摇头:“我们是护卫,不是幕僚。不该问的,一句话都不会打听。” 顾正臣深深看了一眼张培,微微点头,轻轻笑了笑:“这次登山远眺,郭家老太爷都出面了,看得出来,他们将目光都转移到了我身上。你说,姚镇、孙十八他们,能把人带回来吗?” 张培咧嘴:“三次发牌不到,县衙抓人,谁敢阻拦谁就是个死。他们若不想死,只能乖乖跟着来。” 顾正臣点了点头。 和平年代,没几个敢对抗官府衙役。 今日重阳。 鸣鹤山,只是栈道。 孝义乡,才是陈仓。 下午时分,孙十八匆匆登山,找到顾正臣之后,耳语两句。 顾正臣抬了抬手,举杯道:“秋高气爽,难得一聚,饮胜。” “饮胜。” 众人举杯。 而在另一侧,郭虎跪在地上,看着郭典声泪俱下。 郭典一拍桌案,大喝:“什么,郭杰、郭宁、郭梁三人被抓了?衙役不都在这里,谁动手去抓的?从头说来!” 郭虎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愤恨地说:“郭杰给六老爷摆菊花宴,郭宁、郭梁也到场庆贺。宴会正酣时,突然闯入两个衙役,拿出衙门勾捕文书、信牌,强行动手要抓走三人。郭杰一怒之下命人还手,结果,结果咱们的人断了三只手,郭杰也被打得半死,被人提走了……” 第九十六章 老朱不懂经济 郭杰幽幽醒来,摸了摸鼻梁,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不堪回首的记忆涌了回来。 菊花宴,衙役,动手,鼻梁骨挨了一拳,蹲下的时候一只脚印在脸上,然后就到了这里。 郭杰感觉脸肿痛得厉害,嘴唇似乎也破了,坐起来看着熟悉的监牢,愤恨地喊道:“来人,放我出去!” 一道黑影踩着重重的脚步走了过来,阴影映在监牢之外,冰冷的声音传出:“狱房重地,不得喧哗!” “是你!” 郭杰听出了声音,正是打自己的那个衙役:“官差无故擅闯民宅,殴打百姓,也是重罪,我要告你!” 姚镇打开牢门,走了进去,砰砰两拳,转身关了牢门,拿出手帕擦了擦拳头上的血,仰头看了看黄昏,感叹道:“这下该清净了吧?” 郭杰躺在地上,身体微微抽搐…… 顾正臣等人刚回到县衙,就看到了送文书的驿使,赵谦管承发房,连忙上前接收文书,驿使在收了几枚铜钱之后,交割文书,领了签收单据便回去了。 赵谦拿着文书袋,捏了捏,眉头一皱,递给顾正臣:“县尊,这里的文书,似乎有两份。” 朝廷传递文书,往往只会送一本,赵谦这点常识还是知晓的。 顾正臣接过,看了一眼张培,笑了笑便打算走,不料被一声“阿弥陀佛”给喊住。 天界寺的长老如玘与崇明寺的主持智在都来了。 顾正臣将文书袋交给张培,走向如玘与智在,见两人红光满面,笑道:“今日没有晚霞,两位面色如此红润,想来是有好事临门。” 如玘掐动佛珠,笑意几乎淹没了眼睛:“顾县尊对佛门有恩情,他日若有所请,佛门定会报答。” 顾正臣抬了抬眉头:“看来你们收获颇丰,报答什么的就不需要了。你们送到宫里两千贯钱,剩下三千贯送到县衙,也算是因果两清。” 如玘看向智在,智在招了招手,几个僧人抬着两个箱子走了过来,往地上一放。 “先前县尊自崇明寺提走了一百贯,权当佛门附送,这里是一千贯钱,也算是两清了。” 如玘慈眉善目。 顾正臣眯着眼看着如玘,头微微偏左:“如玘长老是何意,佛门里的三千,是一千的意思吗?” 如玘微微摇头,盘珠念道:“阿弥陀佛,县尊,非我佛门不守信,而是天界寺送来消息,先期送入宫里两千贯钱,随后东宫派人又拿走了两千贯,能支给顾县尊的,只有这一千贯了。” “啥?!” 顾正臣郁闷至极,转身走向张培,撕开文书,打开朱标的那一份文书,看过之后,仰头望天,内心问候着朱五四、朱初一。 看看你们生的啥孙子啥儿子啥重孙子,咋就这么狠心,坑来五千贯,空手套走四千贯,这还有没有大明律了! 太苦了,这事找谁说都没用,找到朱重八,估计要打死自己,找朱大郎,他说话还不算数…… “县尊,发生了什么事?” 骆韶、陶贞、赵谦等看着面目狰狞,爪拳不断变化的顾正臣,关切地问。 顾正臣看了看众人,收起文书,咬牙喊道:“愣着干嘛,搬东西去,还要本官吩咐吗?老和尚,回你的天界寺去,没事别来烦我!” 如玘不以为忤,一脸佛笑,掐着佛珠转身而去。 骆韶、赵谦等人纷纷上前帮忙,将箱子搬到二堂,顾正臣看着两个大箱子,更郁闷了,指向骆韶说:“点数清楚,另开账册,少一文对不上账,日后户房所有人就不需要再领养廉银了。” “县尊,这是?” 骆韶等人惊愕不已,打开一看,清一色全是铜钱,一串串都已串好,有长有短,整整齐齐堆叠着。 顾正臣肉疼不见的两千贯钱,挥了挥手:“抬走入账,日后每个月养廉银就从这里出。还有,办完之后回去跟家人聚聚,明日之后,不休沐,无事不得离开县衙。” “领命。” 骆韶带户房人仔细点数,确定足额一千贯之后,便送至县库封存,并记录在账册之中。 夜色来临。 骆韶、赵谦出了县衙,同行在街道之上。 赵谦看了一眼沉思的骆韶,开口问:“你在想县尊是使了什么手段,让佛门心甘情愿奉送上一千贯钱?” 骆韶皱了皱眉,拉了拉衣袖:“赵兄,你也见到了。佛门送出一千贯钱,县尊似乎很是不满。” 赵谦迎着清凉的风,笑道:“定是佛门给少了,要不然县尊也不会恼怒。” 骆韶抬头望向夜空,思索了下,疑惑地说:“县尊吃了亏,却只是恼怒,没有追讨。这才是令人奇怪的,说明……” “说明县尊看的那一封文书,解释了缘故,而县尊不得不接受。” 赵谦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骆韶握了握拳头:“你是承发房的人,签收文书时,应该看清楚是哪里发来的文书吧。” 赵谦深吸了一口气:“金陵,户部。” “户部?” 骆韶惊讶不已。 赵谦看向骆韶,吞咽了下口水:“如此说来,县尊背后站着户部中人?” 骆韶想了想,只有这么一种可能。 赵谦还是有些不解:“可户部发文书,为何要发两份?” 骆韶想不明白,只好说:“至少证明——咱们的知县不简单啊。到路口了,各自回家吧,明日一早,好好当咱的吏员。” 赵谦拱手,与骆韶在路口分别。 县衙二堂。 顾正臣看着朱大郎的文书,心有余悸。 试点养廉银,老朱是打心里不同意,他只顾着盘算大的账目,粗略统算,天下府州县全部施行养廉银,将会吃掉一年税赋的三分之一! 乍一看,这个算法没问题,各地府县那么多官吏,照顾周到,确实需要耗费巨大财政。 但问题是,经济账不是会计账,只看简单的数字增减。 诚然,大规模的养廉银必然会吃掉巨大财政,但因此带来的隐形收益被忽视了,朱元璋也没看到潜在的贪墨蚕食,没有看到盘削过重之下的百姓只能是日子越来越苦,随之而来的土地兼并,佃农增多问题,没有看到广大百姓对天灾人祸抵抗力的下降,随之带来的赈灾成本,没有看到整个社会大环境的死气沉沉,就连消费,都谨小慎微。 老朱出身农民,从小没接受过九年教育,过早踏入“社会”,走的还是黑社会,反朝廷,打打杀杀,抢地盘,做大做强的路,虽然跟着一群文臣、谋士学过不少字,会读书,可他不懂经济。 老朱的财政观,大致类似于割韭菜,一年割两茬,数额对上了就成。 三千万石,不少了。 日后也不要增加了,就这么多,够用了,多了扰民。当然,日后也不能减少,给我征收上来,年年按照这个数额弄差不多就行。 一个连财政都想要固化的皇帝,你指望他懂经济? 顾正臣暗暗叹息,老朱是个固执的人,想要说服他并不容易,这一次默许句容县衙施行养廉银,估计还是看在马皇后、朱标说情,看在那四千贯钱的面子上。 但这种默许,有时间期限。 不准自己动用县银,不准自己找士绅、百姓要。说白了,自己想试点搞养廉银,就必须想方设法赚钱,用赚来的钱去补养廉银的窟窿。 佛门送来的一千贯钱,大概能支撑县衙养廉银发三个月左右。换言之,三个月后,这一千贯花完了,自己没赚到钱,养廉银的事就到此结束,莫要再提。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很想问问老朱: 没有明面上的这笔养廉银,会有多少暗地里的“养家银”? 只是这话不能说,老朱听到了,说不得今年就会出现洪武第一大案,名字大概叫个什么“胥吏贪腐案”、“奸贪小人案”之类的…… 虽然过程有些惊心动魄,好在朱大郎把事情办成了,不怕有人打着养廉银的幌子折腾自己了。 户部的文书,更令人头疼。 句容县今年的秋税,一律折色棉布。 所谓折色,指的是原定征收的税粮,改征其他实物或货币。 也就是说,米麦为本色,只要缴纳的不是粮食而是其他东西,如金银、钱钞、丝绢、药材等等,都叫折色。 局部的折色是很有必要的,比如山里没地没田,但有药材,可以拿药材折色税粮。 但范围性的折色,是很折腾人的。 比如这一次,户部要求句容县秋税折色棉布,这就意味着,不管你家收了多少米,县衙一律不收,只收棉布。 啥,你家没种棉花。 那还愣着干啥,去城里买棉花啊。 城里棉花也不多,那啥,你去其他地方看看,镇江也是有棉花的,实在不行去扬州,凤阳,淮安,再不行,托人去山东买。 别给咱讲那么多,县衙只要棉布,买不到棉花,纺不出棉线,织不出棉布,都是你自己的事,不是衙门的事。 今年秋税,只要棉布,给够了棉布,才算你们缴够了税粮。给不够,那不行,你小子还想偷税漏税,抗缴不成? 折色棉布! 顾正臣很头疼,这就是个坑,是谁出的主意,老朱怎么想的,户部的人干什么吃的,下这么一道破家的命令…… 第九十七章 找出战术背包的问题 张培看着坐在椅子里,盯着文书出神的顾正臣,他已经保持这个状态近半个时辰了。 除了几声长吁短叹,再无任何动作。 张培看向门口,顾诚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顾诚见顾正臣沉思,不敢打扰,放下热茶,端走冷茶,又给张培换了茶碗,回头见顾正臣还在思虑事情,便走了出去。 张培守在一侧,直至“咚咚”的打更声传了进来。 顾正臣抬起头,看向张培:“什么时辰了?” “已是二更。” 张培肃然回道。 顾正臣合起朝廷文书,端起茶碗,品了口温热的茶水,问:“狱房有消息吗?” 张培微微点头:“姚镇在一个时辰前来过,见县尊在思虑事情,没有打扰。他说郭杰、郭宁、郭梁很老实,并无大碍。另外,狱房的狱卒陈九二想要接近郭杰,被姚镇给挡了回去。” 顾正臣淡然一笑:“这几人,未必是什么大人物,但对于郭家来说,是一个门面,脸面。闯入菊花宴,强行带走三人,可以告诉百姓,本官只认事,不认人。走吧,跟本官去看一个人。” 张培有些意外,这都二更了,还去见谁? 户房屋舍。 孙娘捏着针,熟练地缝制着布料,缝合好一处之后,翻过来,看着外侧口袋并无缝隙,对比下图纸样式,见并无不妥,再翻过包,缝制下一处。 烛火猛烈地跳动起来,过长的灯芯扰了宁静。 孙娘拿起剪刀,伸入火焰里,剪去一截灯芯,烛火顿时小了些,房间暗了不少,很快,烛火便又恢复了明亮,安静地燃烧着。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孙娘盯着门口的方向。 “孙娘,是我。” 顾正臣站在门外喊道。 孙娘起身,开了门,看着顾正臣就要下跪,顾正臣抬手扶住:“非是堂上,无需如此。” “县太爷。” 孙娘很是感激。 顾正臣看向身后的顾诚,顾诚端着一壶菊花酒,一些重阳糕走了过来。顾正臣解释道:“因为你的身份,重阳节无法外出,好歹是个节日,勉强过一下吧。” 孙娘看着冒热气的重阳糕,看着菊花酒壶与酒杯,眼泪夺眶而出。 想以往,丈夫尚在时,日子过得虽是艰辛,可每逢重阳,丈夫也会酿些菊花酒,打给邻里。可如今,已是天人永隔,自己也成了囚犯…… “好了,别伤感了,说说正事吧。” 顾正臣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转了话题。 孙娘擦了擦眼泪,强忍悲伤,走入房间里,对跟进来的顾正臣说:“下午时已缝制好了一个,只是县太爷所说的卡扣没有,所以……” 顾正臣接过孙娘递过来的战术背包,仔细看了看,不由地敬佩。 古代缝制衣物等,全都是手工裁剪缝合,没有缝纫机,但他们的手艺却丝毫不输给缝纫机。 战术背包的缝合并不复杂,只是相对衣物而言,多了点内部空间,多加了一些外在容纳口袋,技术上不存在问题。 只是为了让背包贴身面更挺立,不至于塌下去,贴身面充入了一层薄木片,外面衬上麻布,避免硌人。 背包带,直接用麻布加厚加宽即可。 没有拉链,用的是活绳结配合绳扣。 背包里面分隔了三个空间,外部设计了两个小点的空间,两侧各缝制出一个空间,底部还设计了一个横向空间,合计八个空间。 顾正臣看向张培:“步卒轻装追击,通常带几日口粮,多少斤?” 张培严肃地回道:“通常是三日,不过五日,十五斤粮。再多,则会耽误行军速度,追击不及。”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顾诚:“去取三十斤米来,十斤晾晒好的熏肉,两个水囊,打满水。” 顾诚答应一声,没过多久,便提着米袋子等走了进来,顾正臣找来麻布角料,包起大米,一包大致一斤,一顿饭口粮,顾诚、孙娘也在帮忙,张培不明所以。 包完三十个小米袋之后,顾正臣将小米袋子塞入被背包之中,紧密塞实,将背包里面的空间占个小满,将熏肉放在里面与外部两个小空间里,占满扎好绳子,扣上绳扣。 顾正臣将水囊塞入背包两侧,这种水囊,说穿了就是猪的膀胱制造的,结实耐用还防水,塞好口之后,也不会轻易漏水,容量上有多有少,一般水囊接近一斤水。 忙完之后,顾正臣看向张培,伸出手:“拿来。” “什么?” 张培疑惑。 顾正臣指了指张培腰间:“你的短剑。” 张培无语,撩开外衣,探手从身后取出一把短剑:“你怎知我带了短剑?” 顾正臣没解释,将短剑插入背包底部横向的小空间里,立起背包,对张培说:“背起来。” 张培不知如何操作,顾正臣一边说,一边帮着张培背好背包,将肩带调整好之后,又拉过一根带子,系在张培腹前,问:“感觉如何?” 张培活动了下,眼神中透着精光,止不住地赞叹:“县尊,这战术背包甚是好用,为何四十多斤的东西,感觉不到三十斤的样子?” 顾正臣检查着背包,笑道:“四十多斤还是四十多斤,只不过背包让力分散到了后背之上。和人能背着孩子走两个时辰,却不能抱着孩子走两个时辰一个道理,关键在于如何分散重量。从明日开始,你就留在这里挑毛病。” “挑,挑毛病?” 张培愣住了,连忙说:“这战术背包如此好用,还有什么毛病可言,当立即送到金陵……” 顾正臣摆了摆手:“一个东西新造出来,必然有很多问题,你必须找出问题来,找不出来,你就一辈子陪我练剑吧。” “这……” 张培冷汗直冒,这个惩罚有点重。 顾正臣看着不知所措的张培,认真地说:“比如肩带是不是勒得紧,不够舒服,是不是哪里不够结实。另外,你向后伸手,能不能抓到短剑?不能,孙娘,下个背包增加一寸长……” 张培郁闷:“我抓到短剑了!” 顾正臣冷漠地回了句:“你用了两次,而且手腕弯曲不自然,这若是在战场上,耽误一瞬间,将是致命的!” 张培深吸一口气。 顾正臣拍了拍张培的肩膀,凝重地说:“若找不出问题,那问题将会出现在战场之上,你也不希望将士们因为你没发现这些问题而陷入困境吧?” 张培悚然,挺直腰杆保证:“标下定发现所有问题!” 孙娘震惊地看向张培,一声“标下”说明此人是军伍出身,一个军士,为何会出现在县衙里,为何会对县太爷如此毕恭毕敬?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孙娘:“下一个背包等等再缝制吧,等他找出问题之后。另外,今晚早点歇着,明日去给你丈夫迁坟,既然孙一口给你托了梦,总还是了去他的心愿才好。” 孙娘感激不已,磕头谢恩。 顾正臣转身带着张培、顾诚返回知县宅休息。 翌日清晨。 顾正臣刚起来,就听到了院子里走动的声音,推开窗户看去,只见张培背着背包转圈小跑,嘴里还神神叨叨着什么。 点卯之后,顾正臣带着班头杨亮,仵作宋二,由姚镇提押孙娘,乘一辆马车离开县衙,前往移风乡智水。 这个举动,让县丞刘伯钦、主簿赵斗北与典史陈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按理说,县太爷三传郭杰、郭宁、郭梁不至,在重阳节时差遣衙役强行动手抓人,打伤了郭家几个人,这人抓到了县衙,不说连夜审问吧,你至少第二天也该升堂问话了不是。 可顾正臣问都没问,直接出了县衙,直奔智水而去,那意思好像是说:我就是想抓这三个人,并非案情着急…… 智水在句容城东北三十里,道路并不太好走,等到了智水时,已过了正午。 孙娘带路,至移风乡与孝义乡界河石桥处,神色黯淡,对顾正臣说:“我的儿子是在这里失踪的。” 顾正臣看了看界河,河不宽,只有五步左右,命姚镇找来一根竹竿,测了下河道深度,不到一丈,河流平缓向东。 走至石桥之上,顾正臣仔细查看着,询问:“孙二口失踪当晚,你说告了里长、耆老,一起帮忙沿河找寻,可在桥上仔细找过,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比如说,石阶、栏杆处有无血迹,水渍?” 孙娘微微摇头:“当时天色太晚,并没有仔细查看,只是若有血迹、水渍,草民与众人绝不会看不到。” 顾正臣想了想,又问:“你在哪个位置捡到的那三包中药?” 孙娘想了想,走至石桥北端第三个石阶上说:“在这里,三包中药就堆放在靠栏杆的位置。” “等等,你说堆放,怎么个堆放?” 顾正臣皱眉。 孙娘疑惑地看着顾正臣,解释道:“就是三包中药,叠在一起。” 叠在一起? 顾正臣凝眸:“那三包中药可还在?” “应该尚在家中。” 孙娘连忙回道。 顾正臣盯着石阶,目光微微一凝,缓缓说:“去你家中看看吧,另外找些人手,好去迁坟!” 第九十八章 贺庄调查,疑窦丛生 智水村,一百三十余户。 一些房屋年久失修,早已破败无人居住。 断壁之后,露出一两个调皮的脑袋,见来人穿着官服,连忙跑开,口中还喊着什么。 两旁的树木茂密,道路显得阴凉。 低矮的篱笆之后,是残旧的茅草屋,土坯房不多。 柿子树下几个做针线活计的妇人见有人来,看清是官差后,连凳子也顾不上,跑散回去,各自关上房门。 班头杨亮皱了皱眉,对顾正臣说:“县尊,这里的百姓似乎很怕官差。” 顾正臣见到这个场景,看向孙娘:“县衙官差不是山中猛虎,百姓缘何畏惧如此?” 孙娘看了看顾正臣,低头说:“县太爷对草民有恩,不敢不回,只是还请县太爷恕罪。” “说吧,不怪你。” 顾正臣看向一户人家,房门虚掩着,一只脚在门后露着。 孙娘犹豫了下,轻声说:“官差下乡,不是抓人就是催粮,乡邻们待见不起来……” 顾正臣想了想,认同地点了点头。 官差下乡别管什么因由,落到百姓身上,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去,把智水的里长,老人带到孙娘家中。” 顾正臣对杨亮吩咐。 杨亮答应一声,先一步离开。 孙娘带着路,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处破旧的篱笆前,篱笆门半倒着,院子西面是一棵石榴树,地上满是坠地腐烂的石榴,石榴树北面是一低矮无门的茅草屋。 院子里有个石磨,北面三间茅草屋,屋门上挂了锁链,贴着两张封条。 “这就是我家。” 孙娘将篱笆门提开,目光中透着悲伤。 顾正臣走入院子,此时里长与老人孙品、孙程也到了。 孙品正值壮年,四十左右,圆脸,容貌透着和善。孙程已六十五六,算是高寿,身体有些许佝偻,脸上布满皱眉。 两人听闻知县到来,连忙行礼。 顾正臣让两人起来,看向杨亮:“揭开封条,开门。” 杨亮上前,将锁打开,抽出锁链,撕去封条,推开门,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姚镇走了进去,先看了看情况,对顾正臣微微点头。 顾正臣走入房间,一个低矮的桌子歪斜着,桌子腿已经坏了,地上还有个破瓦片,似乎是垫桌腿的。掀开左侧帘子,房间里依旧简单,一张床,床上铺有草席,破旧的薄被缩在一角,两个衣柜箱子,一个米缸,再无其他。 “那三包中药呢?” 顾正臣看向门口的孙娘。 孙娘扭头看向东面,顾正臣走了过去,掀开东面的帘子,里面陈设更简单,就一张床,一个小桌子,床上还是厚被子,桌子上是三个中药包。 顾正臣拿起中药包,每个包都比拳头稍大,鼓囊囊的。 将中药包叠起,发现根本不稳,靠着墙壁堆叠,稍不小心,也倒了下去,尝试几次,才将中药包堆叠好。 顾正臣看向孙娘:“你在桥上捡到中药包时,是这种堆叠?” 孙娘看了看,点头说:“没错,确实这样。当时我拿起一个,另一个就滚落台阶,我还去捡来。” 顾正臣提起中药,想了想,交给杨亮:“带好,莫要丢了。” 杨亮不解,你若研究中药,至少需要打开看看吧,为何看都不看,摆弄两下就完事了? 走出屋子,顾正臣看向孙品、孙程:“孙娘掘坟一案,起因是孙一口托梦孙娘让其迁坟,孙娘以梦为真,深夜扒坟,这才闯下灾祸。本官今日来此,便要从这根源之上查起。你们二人,在村中选十名青壮,随本官前往贺庄——迁坟!” 孙品、孙程自不敢反对,找来青壮,随顾正臣前往贺庄。 走过石桥,向西北方向而去,这里只有一条主路,两侧的田地里飘来稻香。 顾正臣看向孙程:“孙老人,这稻谷还要几日收割?” “回县太爷,今年稍稍晚些,尚需十余日。” 孙程恭谨地回道。 顾正臣盘算了下日子,等到营造俘虏居所结束,应该可以赶上秋收。 行过五里,到了贺庄。 贺庄坐落于武城山的南部,山不高,只有三十余丈,山下有沟壑。 因为贺庄百姓截了水源,沟壑里并无水,一旁修有官道。 孙一口的石头坟,就在官道旁的沟壑里,石头堆成小丘。 顾正臣看着孙一口的坟,抬头看向沟壑上的山,正如孙十八所言,坟头之上的山不见有滑坡滚石的痕迹,虽说孙一口死在这里两年多了,但山一旦滑坡,两年内可长不出粗壮的树木。 “郭梁家的祖坟在何处?” 顾正臣没急着挖坟,询问道。 孙娘指了指山的西面:“往西走二里,沟壑里也有一处石头坟。” 顾正臣看向孙品、孙程:“这郭梁,在贺庄如何,你们应该有所听闻吧?” 孙品犹豫,支支吾吾不敢说。 顾正臣看向孙程。 孙程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县太爷,这贺庄里有三煞,地煞郭梁、人煞郭杰、天煞郭六爷。这郭梁可不同一般人,他们家的祖坟在西面二里不假,只不过,那里恰巧是这武城山的入口。” 顾正臣嘴角一动:“祖坟埋在山的入口?这倒是稀奇,他祖宗挑的地?” 孙程左右看了看,见无外人,继续说:“县太爷有所不知,我等听闻,梁家的祖坟只是个假坟,不过是借坟之名,封住武城山入口,郭家还说,这武城山是他们祖坟的护山。县衙里也点了头,不准百姓入山砍柴,乱了梁家风水。” “县衙里点了头,本官怎是不知?” 顾正臣冷眼。 孙程连忙说:“这是洪武四年初的事,县太爷刚上任怎会知晓。” 顾正臣略一沉思,微微点头,将目光投向孙娘:“那你为何又跑到了梁家祖坟处?” 孙娘摇头:“兴许是天黑,多走了点路。” 顾正臣看向孙一口的石头坟,沉声道:“孙娘,你将孙一口身死一事,从实说来。” 孙娘悲戚不已,诉说起来:“洪武四年七月初,我家丈夫孙一口听闻贺庄郭梁家雇匠人造房子,日给二十文钱,丈夫便与同村村民孙五两、孙浩等人去做工,补贴家用。” “七月十四日夜,孙五两、孙浩与丈夫等人被留下饮酒,后来喝得大醉,回来时不小心跌落沟壑,结果遇到山崩,被埋在此处,在不远处找到一件带血短衣,确系丈夫出门时所带。孙五两说,夏日炎热,丈夫将短衣搭在肩膀上,摔落时甩了出去。” 顾正臣盯着石头坟,皱眉问:“带血短衣在何处?” 孙娘哽咽:“埋在了里面。” 顾正臣又问:“在本官提审时,你曾说你丈夫被埋,有多人亲眼所见,其中有郭杰,是吧?” “没错。” 孙娘点头。 顾正臣看了看周围,看向孙品、孙程:“此处距离郭杰、郭梁家有多远?” 孙程答道:“二里多。” 顾正臣是呵呵冷笑:“好一个二里多!夜色之中,郭杰等人为何会来到这等荒郊野岭,总不至于是送一送孙一口吧?孙娘,你说的孙五两、孙浩,可也是孙一口被埋的人证?” “是。” 孙娘点头,转而说:“孙五两、孙浩二人说,丈夫孙一口摔下沟壑时,他们想要施救,只是突然山崩,将丈夫压在石头之下,两人搬不动山石,才去找了郭杰等人帮忙。” 顾正臣点了点头,看向孙品:“麻烦里长差人将孙五两、孙浩这两人带至此处,本官有话要问。” 孙品答应着,安排两人回去。 顾正臣看向杨亮、姚镇:“既然郭杰、郭梁都在县衙里面,一时半会是请不来了。贺庄有三个里长,郭六、贺奉、周信。去把这三人都请至此处来,人命大案,一个都不能遗漏。” 两人答应,走向贺庄。 顾正臣看了一眼垂泪的孙娘,再次问:“仔细想想,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没见到孙一口的尸体,只是凭血衣与几人证词,确信孙一口埋在此处。” 孙娘擦去眼泪,眼泪再次涌出:“是的。” “之所以不在当时迁坟,只是因为石头难移?” 顾正臣目光锐利。 孙娘微微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说道:“石头沉重,难以移开是一个,另外,丈夫被山崩之石砸中,定是面目全非,草民怕不吉。有道人说,生死有命,丈夫葬于此地,非是人力所选,而是上天之选,不宜迁动。” 顾正臣皱眉:“道人,什么道人?” 孙娘摇了摇头:“只知其身着道袍,背着桃木剑,具体道号并未问过。” 顾正臣见孙品、孙程也不知情,目光看向武城山,问:“郭梁家借祖坟封了入山通道,就没人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吗?” 孙品摇了摇头:“县尊,这武城山没什么,平日里贺庄百姓也就是打打柴木。郭家封了山,百姓换个地方砍柴就是,没人敢找郭家的人麻烦。” “没人敢找郭家的人麻烦,呵呵,凡事也不要那么绝对。”顾正臣背负双手,抬头看向武城山上苍翠的林木,缓缓地说道:“山外有景,山里有风。今日收获——应该不少。” 一朵乌云飘了过来,缓缓挡住阳光,光明如一线潮水快速退去。 第九十九章 奇怪骸骨,非是孙一口 贺庄里长郭六、贺奉、周信都来了。 郭六原是不想来,可看到姚镇,想起此人凶狠的手段,郭杰等人的惨状,不敢拒绝。 顾正臣简单认识了下贺奉、周信,目光看向郭六,此人与郭家老太爷郭典容貌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手中并无拐杖,人更显老态。 “郭六,听闻昨日衙役扰了你的菊花宴,实属本官驭下不严。” 顾正臣含笑拱手。 郭六脸色难看,这件事已经让郭家成了贺庄的笑柄,县衙官差不给颜面,不顾场合,大打出手,强行带人,摆明了新任知县不给郭家面子! 贺奉、周信对视一眼,昨日听闻郭六的菊花宴被砸,郭杰等人当场被抓走,确认三五遍才敢信,不成想这才过了一晚,县太爷就到了这里,还公然提到了这件事。 看着郭六老脸憋屈,贺奉、周信两人心中暗爽,丫的,你也有今日…… 郭六抬了抬手,哼了句:“驭下不言,那就管严点。若是县太爷不管好,呵呵……” 顾正臣眼神微微一眯:“听这个意思,你打算帮本官管管?” 郭六冷冷地看向姚镇:“草民如何能管,只不过,这天有不测风云,人走个夜路都能摔死。谁知道福祸,哪个先到。” 姚镇难以置信,自己堂堂沐府护卫,竟被一个里长给威胁了? “福祸无常,这一点郭里长说的是。” 顾正臣微微点头,侧身指向是沟壑里的石头坟:“此处是孙一口的坟,你们身为里长,应该清楚吧?” 郭六、贺奉、周信三人点头。 按照大明律令,地界内出了命案,里长必须第一时间报给官府,配合官府做好调查,不可隐瞒,不可拖延。 且不论孙一口怎么死的,毕竟人死在了贺庄地界,这事里长不可能不知情。 顾正臣正色道:“七月时,孙娘为孙一口托梦,夜里掘坟,结果错挖了郭梁家的祖坟,被逮入县衙,这事你们也应清楚。” 三人继续点头。 顾正臣沉声:“本案因此坟而起,当由此调查。现命人搬石开坟,收敛骸骨,送至智水入土安葬,你等可有异议?” 贺奉、周信连忙说:“并无异议。” 顾正臣看向面色不定的郭六:“怎么,郭里长有话说?” 郭六看了一眼石头坟,开口道:“县太爷想要迁坟,谁敢反对。只不过,此时并无道士和尚做法事,若贸然开坟,致使怨气横生,生出鬼魅之事,惊了附近百姓,该当如何?” 顾正臣看了一眼孙娘,又看了看石头坟,凝眸道:“孙一口是不慎跌落,摔下之后为山崩所压而死。说到底,是自己不小心,怎么到了郭里长口中还有了怨气,莫不是这里面隐藏着冤情?” 郭六眉头微动,老脸耷拉着:“草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毕竟这里阴森,又是洼地,气聚而不散,若无法事,难安人心啊。” 周信想了想,劝道:“县太爷,要不请几个人过来趟?” 顾正臣看了看天色,等做完法事,虽是阴晦,毕竟是下午天,真去请人做法事,忙完必然是傍晚了。 迁坟通常在白天,晚上不动土。 这也就意味着,今天迁不了坟! 顾正臣看向郭六,此人想要拖延时间,不管如何,都不能按他说的做。 “法事就不必做了,本官为孙一口迁坟,专门请来金陵天界寺长老如玘的佛珠,有如此法器在,万千戾气,也将归于宁静。” 说着,顾正臣将手伸入袖子之中,取出一串流光溢彩的琉璃佛珠,对郭六说:“如玘长老的法器,足够了吧?” 郭六深吸一口气。 天界寺? 那可算得上是大明第一寺,里面高僧云集,而最出名的莫过于住持宗泐与长老如玘。而如玘长老不久前到过句容崇明寺,郭家之人也去请过,只不过如玘匆匆离开了句容。 这顾正臣缘何会有如玘长老的佛珠? 周信、贺奉、孙品、孙程惊讶于顾正臣的手段,天界寺高僧的佛珠,这他娘的谁敢不服,真要出了点鬼魅之事,那就是打脸佛门,这种帽子谁敢乱扣? 别说贺庄的小庙,就是崇明寺的智在和尚亲自到了这里,也不敢说自己的道行比得过长老如玘的佛珠! 有如此法宝在,不输一场大型法事啊。 没有人怀疑佛珠的真伪,这件事事关天界寺,事关如玘,顾正臣绝不敢公然造次。 顾正臣将佛珠交给孙娘手持,孙娘接过佛珠,心头满是感激,如此佛门高僧之物,县太爷说拿就拿出来了,还是为了超度自己死去的丈夫。 “迁坟吧。” 顾正臣甩动袖子,下了命令。 智水的青壮下了沟壑,开始将石头搬开,上面多是小石头,并不难搬,下面石头颇大,需要二三人合力方可。 顾正臣看向东面道路,见去传孙五两、孙浩的两名青壮回来,并不见孙五两、孙浩两人踪迹,不由得微微皱眉。 “禀告县太爷,孙五两、孙浩两人昨日带妻子儿女去了娘家,尚未归来。” 顾正臣瞥向郭六,见此人面带冷笑,便没有追问,命智水村民下去帮忙迁坟。 石头坟扒开一半,果有一件旧衣。 孙品接过之后,呈给顾正臣。 顾正臣看了看,上面有些黑色血渍,斑斑点点,多在胸前位置,不像是某处受伤,擦了血迹的样子,命杨亮收好。 手脚骨开始显现出来,只不过压住头与胸口的石头着实有些大,十人废了不少力才搬开来,再看下面的骸骨,胸肋骨全断了,头骨虽说完好,但头骨上也有了裂纹。 孙娘走去,跪在一旁哭个不停。 顾正臣看向仵作宋二:“验尸官不在,就由本官暂代,去勘验尸骨,查明情况,报来。” 宋二答应一声,走了下去。 顾正臣、姚镇等人也跟了过去。 宋二看过头骨,骸骨之后,仔细禀告:“县尊,死者额头骨处碎裂,似是遭过重击,裂纹多达五处,应不是一次重击造成。胸骨全部断裂,应是重压或外力所致。腿骨、手骨处并无石重压,只不过左腿骨也已断裂……” 顾正臣看着一堆白骨,问道:“头骨多次被重击,你认为是石头砸的吗?” 宋二错愕,看了看刚刚移开的大石头,为难地说:“县尊,从现场来看,大石压在死着头部与胸部,若是山崩滚石,如此重的石头砸落,按理说——这骨头应是彻底碎了才是,另外,一块石头,很难压不住五道裂纹,也不排除时间久,重压之下产生裂纹……” 顾正臣走了过去,蹲下来查看满是裂纹的头骨,见侧面一道裂纹上竟有个手指大的小孔,不由地看向宋二:“这是?” 宋二看了看,小心地说:“像是钝器砸穿了所致。” 顾正臣起身,看向尸骨下半身的破裳,问孙娘:“看这裳服,是孙一口的吗?” 孙娘上前查看,见裳腿膝盖处有两个补丁,补丁边缘处还有两个不仔细看无法发现的花样图案,便对顾正臣说:“是。” 顾正臣将破裳拉开铺直,然后看向一旁的尸骸,发现裳服明显较长,再问:“孙一口有多高?” 孙娘起身,连忙说:“比草民高出一头,应有五尺六寸(以大明尺为准,非秦汉尺)。” 顾正臣看向孙品、孙程等人。 孙品连忙说:“县太爷,我们与孙一口熟悉,虽未曾亲测,大致也有五尺六寸,比孙娘高不少。” 顾正臣看向宋二等人:“将骸骨抬至路边,拼个完整。” 宋二等人小心收敛,在路边铺了个草席,将骸骨小心拼在一起,拿来工尺测过,发现骸骨刚刚五尺。 “县太爷,这……” 宋二有些迷茫。 顾正臣看着骸骨,目光中透着冷厉:“五尺,足足少了六寸,此人如何都不可能是孙一口!” “啊?” 孙娘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骸骨。 若它不是自己的丈夫孙一口,那是谁?自己的丈夫去哪里了? 顾正臣看向郭六,冷冷地说:“那么多人亲眼所见,却还弄错了,看来这其中必有玄机啊!不知是天黑看不真切,还是故意为之!” 郭六侧过身,冷着脸不说话。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想要一手遮天,掩盖真相,那至少需要用点心!别以为找个替死鬼,就真能将鬼给代替了!贺奉、周信,指认这是孙一口的人,贺庄有五人,其中郭杰已到县衙,另外四人,明早送至县衙,少一人,绝不宽恕!” “另外,智水的孙五两、孙浩二人,应立即寻回。无论人在何处,明日一早送至县衙!孙里长、孙老人,这件事交给你们!杨亮,你来协助!” 众人领命。 顾正臣看着低洼的沟壑,缓缓抬头,目光注视着武城山的苍翠,转身道:“将骸骨带至县衙,本官会发文书至各地,查找失踪丁口,早日确定其身份。” 姚镇、宋二答应,将骸骨带走。 郭六看着离开的顾正臣,目光微微一冷,转身面对迎上来的仆人说:“给老太爷传口信,就说顾知县正在调查骸骨真身,并传唤孙一口死时证人。” 仆人答应,匆匆离去。 顾正臣坐在马车里,看着脚下包起来的白骨,手指中翻动着一枚铜钱,幽幽地说:“如此说来,孙一口被失踪了啊,两起失踪案,呵,怕不止是两起吧!这句容的坑,够深!” 【有读者质疑书中之事,特意说明下,关于停罢科举,战报捷报,安置俘虏,折色棉布,非是笔者杜撰,皆是提于史料之中,包括时间也对得上,参考《明太祖实录》、《明史》、《明通鉴》等。 有影响的人物,如朝廷大员,佛门宗泐、如玘等等,也是出自当时时代,非是杜撰。 历史小说虽有虚构,但大的历史史实不敢造次,并非惊雪胡编乱造,不过会借史料去加工,润色与安排故事。 感谢大家的支持,继续努力,谢谢你们。】 第一百章 折色棉布,化危机为机遇 回到句容县城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顾正臣疲惫地坐在二堂,刚端起茶碗,吏房周茂就走了过来,行礼道:“县尊,吏房孙五,兵房王金、书吏林山、衙役韩强等八人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 顾正臣喝了一口茶,整理了下衣襟。 孙五、王金、林山等人走入二堂,纷纷行礼。 顾正臣看着众人,冷漠地说:“本官若是没有记错,孙五、王金,你们不是身患重病,不良于行,怎么,这是吃了神丹妙药,已是痊愈?” 孙五、王金等人瑟瑟发抖,叩头喊道:“我等知错,还请县尊宽恕。” 顾正臣呵了一声,看向林山:“你老娘不是病倒在床,如今跑到县衙里来,岂不是不能尽孝道,大明以孝立国,若你是不孝之人,又如何忠于朝廷,忠于陛下?让本官说,你大可以先回去尽孝。” 林山惶恐,低头认错。 顾正臣看向衙役韩强:“你是什么缘故来着?哦,本官想起来了,你老婆快生了是吧,是小子还是姑娘,满月酒时给你一份贺礼如何?” 韩强打了个哆嗦,冷汗直冒。 顾正臣一拍桌案,怒斥:“一个个装病,无事生事,这是打算与本官作对,还是与朝廷作对,啊,说!” 孙五、韩强等人连连叩头。 王金见情况不对,直接出卖了陈忠:“县尊,是典史吩咐我等这样做的,我们不敢不听啊。” “哦,是吗?” 顾正臣眼神变得冰冷起来。 王金咬牙:“没错,是他!陈忠还要挟我们,若不听命行事,便将我等克扣徭役,贪墨粮食一事奏报朝廷,我等不敢不从。” 顾正臣手指点了点桌案,微微点头:“克扣徭役、贪墨粮食一事,本官早有耳闻,也知你们无奈,这才说动朝廷,用了一些手段设了养廉银。既然王金幡然醒悟,迷途知返,本官也不好追究。周茂,传户房骆韶,给王金提三贯钱,权当这个月的养廉银。” 王金激动不已,连忙叩谢。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林山、韩强等人:“至于你们,能不能拿到这个月的养廉银,呵呵……” 林山、韩强等人明白顾正臣的意思,再也顾不上往日“情谊”,一个个将典史陈忠给咬了出来。 周茂将每人所说记录下来,留押之后,将一叠纸张递给顾正臣。 顾正臣仔细看过,微微点头:“传下话去,今晚揭发检举县衙中不法事者,过往贪墨一事本官不再追究,给三贯养廉银,日后听差,好好做事。若明日天亮,胥吏、衙役等依旧顽固,装病伪假不肯听差,本官将调查账册,一旦发现不法之事,当严惩不贷!” 亮剑! 顾正臣当机立断! 林山、韩强等人反水典史陈忠,说明这一批人已经承受不住压力。 时间拖得越久,这些人越过得惶恐。 踢出一批人,安插一批人,这本身就是一堆压人的稻草。 养廉银的出现,浮动人心。 而强行抓捕郭杰、郭梁、郭宁三人,则表明了顾正臣的态度:干的就是郭家。 一系列动作下来,已经让心理承受脆弱的胥吏、衙役屈从,现在剩下的那些“硬骨头”,必须拿锤子敲下才行。 县衙里的烂账,只要想找出问题并不难,账目能不能对得上,不完全看账目,还需要看人证。 就以衙门贪墨徭役粮食来说,账目支出了这些粮食,徭役百姓没收到这么多,你账本做得再天衣无缝,也挡不住调查,左右一核对,抓几个经手之人刑讯,必然一清二白。 顾正臣不打算再继续等下去,有这批人与十二名生员在,县衙基本运转已不成问题,即使再踢出去二十余人,也不碍事,大不了多加班,给这些人弄个“九九六”,反正大明没劳动法。 实在不行,句容县衙也是可以学专家,调休调休嘛。 一晚时间,多了不给,干脆。 极限压迫,要走要跪,随意。 现如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封建时代,不,是所有时代,在强硬的一把手面前,其他人都是仆从。 顾正臣留下书吏林山,拿出户部文书,递给林山:“将这份文书拟作告示,明日一早张贴出去,另外,将消息传报各地里长、甲长、粮长与老人。” 林山接过一看,脸色有些难看:“以棉布代输秋粮,这,县尊,据我所知,句容棉花可不多啊……”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 朱元璋下过旨意,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 句容百姓是种棉花的,只不过种植面积有限。 按照民田来算,每亩秋税米三升多,二十亩地,合六斗米。 户部文书规定,六斗米折色棉布一匹。 对于有二十亩地的百姓而言,种植棉花通常只有一亩,而一亩地的棉花收成只有六七十斤。算六十斤收成,弹去籽棉之后,只剩下不到四五十斤。 一斤棉花一斤纱,一匹棉布,需要十五至二十斤左右棉花。 从这些数字粗略来看,折色棉布对百姓来说不算难事。 可问题是,句容是五山一水四分田,田地本就不多,加上百姓耕地分散,将好田地都用来耕作可以吃饭的稻谷,可以织作的桑田,将贫瘠的地留给了棉花,半亩地十斤棉花都打不出来的百姓大有人在。 再说了,纳粮,将粮食运到地方,在纳税由帖上签个字,盖个章,今年税任务就结束了。 可棉布不一样,棉花摘出来,你需要找人去弹棉花,需要去纺成线,然后才是织成棉布,这个过程中耗时耗力,如果你不会弹棉花,纺线、织布三步之中的任何一步,都得花钱,如果这三步都不会,那更干脆了,直接去买棉布吧…… 顾正臣买的麻布一匹三百五十文,棉布一匹相对便宜点,但也要足三百文。 三百文钱,只是目前的价格,等到供不应求时,价格会涨上来,百姓要付出更大的成本购置棉布。林林总总的成本算下来,并不低于六斗米。 这还是对于地多的百姓而言,那地少的呢?有些百姓五亩地都不到,不需要种植棉花,他们只能去卖掉粮食购入棉布。 顾正臣看向林山,有些忧虑地问:“你认为,句容百姓完成以棉布代输秋粮的难度大不大,从实说。” 林山认真地想了想,开口道:“县尊,句容棉花不多,但也不至太少,应该有六成百姓可以完成以棉布代输秋粮,剩下三四成,恐怕需要购置棉花或棉布。”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只有六成?” 林山连忙说:“属下只是据经验推测,至于到底能有多少,还不好说。” 顾正臣点头。 林山是句容本地人,他的话有一定的可信性。 按六成算,至少大局面能稳得住。稳得住局面,就有时间来解决问题。 “这项任务是个挑战啊!” 顾正臣喃语,想到什么,看向林山:“我们可以化挑战为机遇!这次朝廷以棉布代输秋粮可不止是句容一地,而是整个应天府、浙江与江西三地!这样一来,棉布将会成为紧俏之物,市价会上浮不少。” 林山疑惑不解,什么是化挑战为机遇? 顾正臣站了起来,踱步中,盘算可行与否,突然转身对林山下令:“让人传话,后日一早,各地里长皆至县衙!” 林山虽是不理解,还是答应下来。 顾正臣看着空荡荡的二堂,握了握拳:“老朱啊,多谢你的政策,养廉银有着落了……” 金陵。 句容礼房吏员刘贤失魂落魄地站在秦淮河畔,总感觉浑身冷得厉害。 收了人十贯钱,跑到金陵御史台揭发句容知县顾正臣擅分县库,以养廉银之名,化朝廷胥吏为幕僚,意欲排除异己,控制句容县衙! 刘贤相信,这些罪状递上去,顾正臣绝对死无葬身之地,说不得自己因为检举有功被赏识,从此一步登天! 可现实,让刘贤想哭。 到了御史台,说明了情况,递上了检举文书,结果御史台的人竟然将自己给赶了出来! 这里是御史台啊,是言官的地方啊,他们不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敢于揭露黑暗,直言上谏的人物? 为何眼睁睁看着顾正臣为非作歹,乱法行事而无动于衷? 被人赶出来不说,刘贤万万想不到的是,竟有人威胁自己,说什么“再让老子看到弹劾、揭发检举顾正臣不法事的文书,老子先弄死你”。 刘贤畏惧了,这顾正臣到底有什么通天本领,竟然能让御史台为其撑腰? 如果陈宁知道刘贤这样想,估计要骂人,老子不是为顾正臣撑腰,是害怕顾正臣折了老子的腰! 一次吏部调令,顾正臣安然无事,一个御史,一个吏部侍郎去海边玩螃蟹去了。 一次御史弹劾,顾正臣依旧安然无事,而弹劾他的李让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听风声,死是死不了,但下场很可能也是去三千里外钓鱼去。 胡惟庸点过陈宁,陈宁也吃过顾正臣的亏,知道顾正臣背后站着的是太子朱标与皇帝朱元璋,这样的人物,岂是你一个小小胥吏能整得? 刘贤,你不是拉顾正臣下水,是给御史台挖坑啊,我陈宁得罪你了还是咋滴,滚,滚得越远越好…… 在刘贤看着秦淮河灯火,站在秋风里瑟瑟发抖的时候,顾正臣合上一本账册,看着跪在堂下的刘大星,轻轻笑了笑说:“有了这些账册,本官可以做东请客喽。” 第一百零一章 为活着犯罪,老朱有罪 典史宅。 陈忠坐立不安,焦急地走动着,额头渗着微汗。陈氏推门走了进来,蜡烛剧烈地摇晃起来。 门关上。 陈忠连忙上前,急切地问:“如何了?” 陈氏面色苍白,不敢直视陈忠,压低声音:“老爷,不少胥吏、衙役都去了二堂,转投在县尊门下。” 陈忠握了握拳头,咬牙:“这群吃里扒外的家伙,一群废物!” 陈氏拿起手帕,擦了擦陈忠额头的汗:“县尊强势,又有手段,老爷还是莫要与他争斗,低个头,认个错,这事兴许就过去了。” 陈忠一把推陈氏的手,愤怒地喊道:“你懂什么,投效他人要纳投名状!这些年来,他们都是经我的手做事,县丞刘伯钦、主簿赵斗北只是运筹!他们纳投名状,必然是点出了我,如今认错还有何用?” 陈氏担忧不已,眼含泪水:“老爷快想想办法,去找主簿、找县丞想想法子。” 陈忠没想到县衙局势变得如此之快,一个个胥吏、衙役在顾正臣的威胁利诱之下开始屈从,经营多年、看似牢不可破的利益网,就这样被强硬撕开! 蜡烛再次摇晃起来,陈忠离开典史宅,去了主簿宅,却被告知主簿去找了县丞,只好到了县丞宅,求见刘伯钦。 倩儿打开门,看清来人是陈忠时,脸上浮现出一抹惊讶之色。 陈忠没有留意,大踏步走向县丞的房间。 倩儿连忙关上门,跟了过去。 砰! 陈忠猛地推开刘伯钦的房门,闻了闻酒气与菜香,不由地恼怒起来:“刘县丞、赵主簿,你们倒是悠闲,在这里设宴欢愉,可曾想过我已被架在火上为人炙烤!” 倩儿跟上来,面色不定地看了看刘伯钦,行了个礼,开口道:“县太爷,老爷,主簿,陈典史到了。” 刘伯钦摆了摆手:“下去吧。” 陈忠听到“县太爷”三个字时,冷汗刹那出来,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人侧过身,熟悉的面孔,不正是县尊! 顾正臣看了看刘伯钦、赵斗北,淡淡一笑:“没错吧,我就陈典史会来。” 陈忠感觉嘴唇有些干,连忙上前行礼:“县尊。” 顾正臣抬手:“莫要多礼,都在等你一人,入座吧。” 陈忠目光惊疑地看向刘伯钦、赵斗北,不安地坐了下来。 顾正臣举起酒杯,正色道:“初来句容时,你们三人设家宴款待。今日,本官动了俸禄布置了一桌酒菜,特意打了你们喜欢喝的清酒,莫要客气。” 陈忠不知所以,刘伯钦、赵斗北面色难看。 顾正臣见无人举杯,自顾自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端起酒壶,笑道:“官场之上,难免钩心斗角。只不过今晚,本官还是希望与你们三人推心置腹,交谈一番。毕竟,有些话今晚不,可能就没机会再了。” 刘伯钦、赵斗北、陈忠彼此看了看,低头不敢出声。 顾正臣满酒,看向刘伯钦:“你是四年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仅仅被委任为句容县丞,感觉屈才吧?” 刘伯钦忙:“朝廷所命,何来委屈。”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委屈不委屈,你自己心里清楚。至于赵主簿,虽非科举出身,毕竟在元廷里做过教谕官,升为主簿,至少朝廷待你不薄吧?” 赵斗北拱手:“不薄!”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陈忠,目光锐利地:“陈典史——你是句容本地人,县衙户房里爬上去的,算是少有的就地升迁。整个县衙里,你是最熟悉四柱账本,也是最善于写四柱账本的吧?” 陈忠脸色更是苍白,嘴唇有些哆嗦:“县尊是何意?” 顾正臣再饮一杯酒,徐徐道:“何意,陈典史还不明白,这些账册,户房早已交了出来,本官看了,算得上衣无缝。” 陈忠松了一口气。 顾正臣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账册,搁在桌子上,平静地:“只不过,被赶出县衙的户房刘大星,为了重回户房办差,上交了另一本账册,这里面记录了一些账目。不巧的是,这些账目,正好与户房的四柱账本暗合。陈典史有没有兴趣看一看?” 陈忠骇然不已,目光看向账册,手开始颤抖起来。 顾正臣敲了敲账册,站起身来,看着无言的三人,严肃地:“本官来句容,不是为了盘账,而是为了这里的百姓有饱饭吃!陈典史,你身体不太好,不如就早点——致仕吧。” 陈忠的汗水从额头滚至脸颊,起身至一旁,跪了下来:“还请县尊高抬贵手!” 顾正臣目光中没有怜悯之色,拿起酒壶,将酒水倾倒在账册之上,沉声道:“致仕文书写得诚恳一点,用点心,明日一早送来。若是本官没看到,等朝廷发落下来,你只能去土地祠忏悔了。” 刘伯钦、赵斗北心惊胆战,不敢话。 顾正臣转身,拉开房门,看着有些漆黑的夜空,了句:“春主生,秋主杀。秋还没结束,都好自为之吧。” 倩儿打疗笼,心翼翼地送顾正臣出了知县宅,见顾正臣面色严峻,犹豫了下,喊了声:“县太爷……” 顾正臣看向倩儿,本就柔弱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凄楚,问道:“有事?” 倩儿想了想,咬牙:“刘老爷他……” 顾正臣摇了摇头,伸手打断了倩儿:“你应该清楚你的身份,有些话不要,莫要给自己招祸。” 奴仆不得告家长,这是规矩。 顾正臣看着想话的倩儿,淡淡一笑:“有些事不需要你来,本官也能调查清楚。只是现在实属多事之秋,本官不想将事做绝。有时候饶人,比不饶人更需要勇气,回去吧。” 倩儿看着离开的顾正臣,眼泪欲滴。 顾正臣回到二堂,从袖子里又取出一份账册,丢至一旁。 陈忠贪腐的账册可不止一本,给他一本也无妨。 顾正臣之所以没有痛下杀手,实在是因为下不了去手。 这些账册虽然证明了陈忠的贪腐,可这些账册与胥吏、衙役的证词,也明陈忠贪腐并非一人之贪,他吃肉的同时,也给所有人都喝汤了。 这口汤,一喝就是五年! 胥吏得其好处,五年来没几个低于六十两,衙役得其好处,也没几个低于二十两。 这要认真一点,一棍子打死,句容县衙真要为之一空! 顾正臣不是不痛恨贪官,只是在痛恨的同时,也理解他们的难处,官员过低的俸禄捉襟见肘,何况是胥吏、衙役? 谁背后不是家,不贪老婆孩子都要顿顿饥饿,穿得跟个乞丐似的,这清贫的日子有几个人能坚持得下去? 他们的贪腐,为的并不是风花雪月、纵情享乐、醉生梦死,为的是全家人吃得起饭,活下去! 顾正臣扪心自问,若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日子过得不像人样,一年到头来连几顿饱饭都吃不起,自己手握权力,会不会去贪,会不会伸手去拿? 贪污是罪恶,是犯罪,这一点无疑。 只是,这些官吏的贪污行为更深层之下埋藏着的是对生活的无奈。 顾正臣想起后世的两句话: 一个人为钱犯罪,这个人有罪。 一个人为活着犯罪,这个社会有罪! 到底,大明开国初期,迎着杀戮之刀而去的贪腐之人成群结队,不止是官员有罪,老朱至少也需要担负一些责任。 从这个角度来看,顾正臣虽然不认同他们的行为,但理解他们的行为,所以才会设养廉银,并愿意给他们一次机会。 若有人收了养廉银还将手伸向百姓,那顾正臣不介意用一用欣赏欣赏剥皮的行为艺术! 顾正臣留在二堂休息,一个时辰醒来一次,见一见投效而来的胥吏、衙役等人。 亮时。 陈忠递上了一份致仕文书,以自己腿脚受伤不利于行,难当典史之任,又以母亲年迈,无人照料等为理由,央求朝廷准许致仕。 顾正臣收了陈忠的印信,在文书上添了几句话,安排人送到承发房,转给金陵吏部。 典史任免权在吏部,致仕退休,自然也需要找吏部批,也好告诉吏部,句容县衙缺了个典史,再给安排个来过来。 对于县衙之中,依旧观望的五个胥吏,四个衙役等,顾正臣没有手软,大笔一挥,全部开出县衙。 县丞刘伯钦、主簿赵斗北“已是痊愈”,出现在大堂之上。 从这一日起,顾正臣逐渐掌握了县衙内的权力,一众衙役、胥吏直接听命行事。 升堂,威武! 顾正臣面色肃然,沉声喊道:“智水里长孙品、老人孙程何在?” 孙品、孙程连忙从门外走了进来行礼。 顾正臣直截帘:“孙五两、孙浩二人可到县衙?” 孙品不安地回:“县太爷,我等已差人找寻到孙五两、孙浩的娘家,其妻子皆两人并未一同出门,而是留在了智水家中,可我等找遍智水,不见此二人踪迹!” 顾正臣凝眸,冷冷地:“你们的意思是,孙五两、孙浩二人失踪了?” 孙品无奈地点头:“我等已发动乡亲继续找寻,一旦找到,定送县衙告禀。” 顾正臣嘴角微动。 自己刚刚发现了端倪,找到疑点,两个关键人物却突然失踪,呵,好快的手,好快的速度! 第一百零二章 提审,人证 既然孙五两、孙浩失踪了,那就查其他人吧。 贺庄的贺奉、周信、郭六都来了,同时将四个目击证人带到,堂外还来了不少好事的百姓,这一幕让顾正臣心头微热。 自从进入句容主政以来,顾正臣就没看到过几个百姓来县衙,甚至连一张状纸都没收到过,这种太平无事,给人一种水面无波,暗流涌动的感觉。 现在,水该起波澜了。 顾正臣拍动惊堂木:“传孙娘、郭杰、郭宁、郭梁。” 很快,衙役将四人带至堂上。 贺奉、周信等人看到郭杰、郭宁、郭梁的样子,一个个瞪大眼,满脸不可思议。 郭六咬牙切齿,刚想冲出去,郭宝宝伸手拦住了郭六:“六爷,堂审不可擅闯。” 围观的百姓看到这一幕,议论纷纷。 人群之中,有一头戴方巾的儒生,垫着脚看着堂上情景,见到郭杰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还有些歪斜,不由得握紧拳头,脸色有些泛红。 刘伯钦、赵斗北看到这一幕,与一众衙役一样,都看向顾正臣,有人敬佩,有人震惊。 顾正臣眯着眼看了看,不由地瞪了一眼姚镇,丫的让你抓个人,看守个人,怎么还给打成这样子了? “堂下何人!” 顾正臣拍过桌子,沉声冷喝。 毕竟没见过这三位,即使见过,此时也不敢认得出。 孙娘、郭杰等人报过名字之后,顾正臣下令:“命仵作宋二将孙一口的骸骨带上堂来!” 宋二将骸骨送至堂上。 顾正臣严肃地:“本官先下案情。四年七月初,孙一口与同村村民孙五两、孙浩等至郭梁家做工,十四日晚喝酒晚归,不慎跌落沟壑,又遭山崩,为石所埋!孙五两、孙浩与贺庄郭杰等五人作证,死者确为孙一口!郭梁、郭杰、孙娘,本官可有错?” 三人应声:“县太爷所言无误。” 顾正臣微微点头,继续:“很好,现在本官就审一审。郭梁,四年七月十四日,缘何留孙一口等人饮酒?” 郭梁想了想,回道:“县太爷,当时热,做工辛苦,我念在这些人出死力干活,管了一顿酒菜,谁成想那孙一口嗜酒如命,喝得酩酊大醉,回去时又不幸遭了劫难……” 顾正臣再问:“孙一口在梁家做工,是做何事?” 郭梁不假思索:“石匠。” 顾正臣看了一眼孙娘:“他所言可为真?” 孙娘点头称是。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盯着郭梁问:“既然孙一口是石匠,那他定然是有锤子与铁钎吧。当晚赶到现场,并没有发现这两件东西,孙家也无此物,想来应该还留在你家中吧?” 郭梁有些慌乱,连忙:“县太爷,孙一口当晚是没带回去这些东西,可这死饶东西,留着不吉利,我就命下人给丢了。” 啪! 惊堂木一震! 郭梁打了个哆嗦,耳边传来一声“丢在何处”的喝问,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是下人丢的,我并不知情。” 顾正臣不依不饶:“下人,哪个下人,叫何名字?” 郭梁低着头,想了想:“实在是太久,草民已是忘了。” 顾正臣盯着四十余岁,穿着讲究的郭梁,冷冷地:“你是贵人,容易忘事,不打紧。但你的下人,应该不会如你这般容易忘事吧?” 郭梁抬起头,看向顾正臣:“县太爷是何意?” 顾正臣抽出信牌,写下文字加印之后,丢了出去:“班头杨亮,现本官命你带人前往郭梁家中,将其下人悉数带至县衙,不得遗漏一人,本官要找到是谁丢了孙一口的铁锤与铁钎!” 郭梁惊呆了,挺着胸膛喊道:“县太爷,孙一口是被山崩所害,为何抓着铁锤与铁钎不放,这与此案有何干系?如此勾牌传人,毫无据理,岂不是劳民伤民?我等不服!” 顾正臣捏了捏耳朵,皱眉道:“郭梁,本官不耳背,话无需如此大声。你想要服气,那本官就让你服气!宋二!” 仵作宋二走出来,清了清嗓子,指了指尸骸:“这是从孙一口石头坟里挖出来的骸骨,从头骨来看,死者生前应该是遭遇了连续重击,导致头骨出现多道裂纹,其中一道裂纹处,有一个手指粗的孔洞,初步推测,应是凿石所用的铁钎或铁棍所致。” 顾正臣看向郭梁:“现在,你可知本官为何要调查是谁丢弃了孙一口的铁锤与铁钎,这极有可能是杀人凶器!杨亮,还等什么,去传人,就地询问,在孙一口死去后,他的铁锤与铁钎是谁丢了出去,是谁拿走了!姚镇,你跟着一起去,查察清楚,不得有误!若有人阻拦或对抗衙役,逮捕归案!” “领命!” 杨亮接过信牌,带了姚镇与六个衙役离开大堂。 郭梁面色极是难看,为了这点事,顾正臣竟然要将自己家给翻过来! 顾正臣看向郭杰:“十四日当晚,孙一口山崩而死,你是如何到现场的?” 郭杰呸了一口:“老子……” 顾正臣一拍惊堂木,抽出一根刑签,丢了出去:“面对知县,口无遮拦,毫无礼数,以老子自居,杖十,执行!” 郭梁、郭宁脸色大变。 衙役韩强等人不管,这该投效了知县,拿了养廉银,什么都得卖力干活才是,一脚踩倒郭杰,扒开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挥舞起水火棍,啪地就打了下去! 人群之中的郭六见状,气得直哆嗦。 郭宝宝拉着郭六爷,什么也不能闯到大堂之上,万一顾正臣按个什么罪名,给你来几棍子,就你这年纪,这身板,还不得被活活打死? 郭杰惨叫不已,虽然只是杖十,可动手的人有点卖力,这简直比挨打的孙志还惨烈。 等到行刑完毕。 顾正臣看着趴地上嗯哼的郭杰,再一次问:“本官问你什么,就如实什么!再敢藐视公堂,本官还是有权再打你几十杖的。,孙一口死后,你是如何到现场的?” 郭杰几乎晕厥过去,自己横向乡里多年,啥时候受过这种罪,生怕顾正臣再招呼下来,连忙:“当时我们正在喝酒,尚未离开,孙五两、孙浩两人跑来孙一口被山石所压,二人无力搬开石头,我便喊了四个人一起跟了过去。” 顾正臣冷眸:“那你至沟壑处时,可看到了孙一口的脸?” 郭杰摇头:“大石头压住了孙一口的头和胸部,我们想看也看不到。但据他所穿衣裳,可以确系正是孙一口。” 顾正臣看向门口方向:“传贺庄其他人证!” 郭四五、郭九二、郭直、郭二月上堂行礼。 顾正臣手中拿着一枚铜钱,敲了敲桌案,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四人:“郭杰所言,可为真?” 四人齐声称是。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到孙一口的衣裳,那件短衣,你们可还有印象?” 宋二取来短衣。 郭杰等五人异口同声:“是孙一口的短衣。” 顾正臣眼神一眯,走至郭四五面前:“看着本官!” 郭四五不安地抬起头,目光有些畏惧。 顾正臣冷冷地:“这短衣,根本就不是死者所穿,你撒谎!” “我,我没有撒谎,这确实是孙一口的短衣!” 郭四五紧张起来。 顾正臣冷哼一声,指向宋二手中的带血短衣:“你们瞪大眼看清楚,这短衣之上,血渍斑斑,明显是血飞溅所留,试问一个滚落沟壑之人,如何会留下这等血迹?分明是有人穿着这件衣服,面对面,挥舞凶器狠狠砸了下去,血溅在身上!行凶之人是不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 郭四五脸色惨白。 顾正臣俯身,大喊一声:“不是你是谁?!” 郭四五心神中满是恐惧,看着逼近的一双锐利的眼睛,惶恐之下刚想话,堂外便传出一声:“县太爷,这些人只是目击证人,佐证死者是不是孙一口,如此咄咄逼问,不合适吧?” “是你?!” 顾正臣抬起头,凝眸看去。 郭宝宝缓缓走到堂上,抬手道:“我乃是郭家请来的讼师郭宝宝,县太爷想要问话,至少应该按规矩来,人证——不是嫌犯。他们想话,就话,不想话,县太爷还能刑讯逼问不成?” 顾正臣看了看颓丧低头的郭四五,目光转向郭宝宝:“看来,郭家请了一个不错的讼师。只不过郭宝宝,你是大明生员、举人吗?” “不是。” 郭宝宝直言。 顾正臣走回桌案后,坐了下来:“不是生员与举人,见本官为何不下跪?难不成,你一个堂堂讼师,连这点尊卑规矩都不懂?” 郭宝宝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跪了下来。 顾正臣看向郭杰、郭四五等人:“你们仅凭衣着就判定死者是孙一口,可曾想过,死者根本不是孙一口,而是另有其人,敢撒下如此弥大谎,就不怕本官治罪!” 郭宝宝哼了一声,接过话茬:“县太爷,他们只是听了孙五两、孙浩所言前往救人,何况衣着对得上,怎么可能想到另有其人。再了,是不是孙一口,还是需要问孙五两、孙浩吧,他们才是跟着孙一口回家之人。” “身为孙一口的妻子,孙娘都没认出来,其他人如何辨识的出,何来谎言一?若县太爷强行加罪,郭家之人可是不服气,我想,旁听的百姓也不能心服口服吧!” 第一百零三章 孙娘脱罪,刘贤逃跑 顾正臣目光盯着郭宝宝,此人牙利得很。 有一点他没错,郭四五等人只是人证,提供线索、佐证案件,并非此案嫌犯,在没有证据之前,不可能对这些人用刑审问。 顾正臣将目光看向郭梁:“孙娘夜里掘坟,误挖了你家祖坟。本官去过贺庄,孙一口的坟是沟壑洼地,风水不畅。孙家不过是户人家,不懂风水也就罢了,你家能请人做工,日给二十文,不像是户,该不会也不懂风水,将祖坟安置在沟壑低洼之地,也以石头作坟吧?” 郭梁刚想话,郭宝宝再次出声:“县太爷,低洼处可并非皆是风水不利之地……” 啪! 顾正臣看向郭宝宝,怒喝一声:“本官在审问案情中人,还轮不到你来搭话,再敢多言,掌嘴!” 郭宝宝脸色难看。 郭梁连忙:“风水一事,自有道人了算。道人那里风水绝佳,只需以石为坟,风水凝聚,可保后子孙无忧。我等设坟,不过是求个心安,这总没有触犯律令吧?” “道人?” 顾正臣突然想起,服孙娘不移坟的人,有一个道士,不由问:“你口中的道人是谁?” 郭梁直言:“清真观,葛山人。” 顾正臣记在心中,转而问:“本官听闻,梁家祖坟只是空坟,仅设棺椁,并将武城山作为祖坟护山,封了上山之路,不准百姓入山,是否如此?” 郭梁连呼冤枉:“县太爷,武城山入口不止一处,何来封山一?只不过山中有猛虎,凶豹,山上砍柴的百姓多受其害,日子久了,大家不敢入山,怎就成了我们封山?” “虎豹?” 顾正臣凝眸,看向刘伯钦、赵斗北等人。 刘伯钦正色回:“县尊,句容茅山、武城山等地,确有虎、豹等凶兽,一些猎户入山打麋、鹿时,一旦遭遇虎豹,多遭其害。” 顾正臣点零头。 大明王朝嘛,山林之中有虎豹实属正常,这年头虎皮、虎鞭还没那么值钱,猎户又没猎枪,拿着弓和叉子与虎谋皮,老虎也不答应啊…… 顾正臣沉声:“既然没有封山,那百姓皆可经你家祖坟旁的山道入山了?” “那是自然,山是朝廷的,朝廷不发话,谁敢封山。” 郭梁一副我是良民的样子。 “既如此,山道放开,若有人阻拦不准入山,本官可要论罪于你。”顾正臣完,见郭梁答应,再次问:“梁家祖坟是不是只是空坟,仅设棺椁作坛?” 郭梁犹豫了下,还是承认:“确实如此。” 顾正臣看向书吏,书吏拿起记录好的招册纸张,郭梁确认按押之后,呈给顾正臣,顾正看过,一拍惊堂木,正色道:“孙娘掘坟一案,原是其丈夫孙一口托梦迁坟所致,孙娘半夜迁坟,错扒石头坟,因掘坟之罪被捕。其本意非是为利,非是谋财。加之梁家祖坟并非坟墓,只是法坛,虽扒石见棺,然只是空棺,不扰死者。” “由此,以掘坟定罪孙娘已是不当。现今掘坟一案到此清明,判定孙娘无罪,然其损坏郭家法坛在先,当判一定赔偿,或修缮法坛。可有异议?” 孙娘感动不已,叩谢道:“草民谢县太爷。” 郭梁哼了一声,很是大度地:“赔偿就不需要了,法坛也已修缮,到此为止吧。” 孙娘谢过郭梁。 顾正臣锐利地目光看向堂下,严肃地:“孙娘掘坟一案到此结案,然这孙一口失踪一案、孙二口失踪一案,还需仔细调查!” “孙一口失踪一案?” 赵斗北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提醒:“县尊,孙一口是山崩而死,何来失踪一案?” 顾正臣呵呵一笑,冷冷:“堂下尸骸取自孙一口石头坟中,然这具尸骸,并非是孙一口!” “什么?” 刘伯钦、赵斗北等人惊讶起来,围观的百姓更是议论纷纷。 顾正臣严肃地:“据智水里长、老人与孙娘等人证词,孙一口身高五尺六寸,可这具尸骨,拼在一起仅仅五尺,即使加上皮肉,也与孙一口身高严重不符!本官可以断言,死者绝非孙一口,真正的孙一口,失踪了!” “失踪了?” 孙娘心头一紧。 郭宝宝眯着眼看着顾正臣,此人不简单啊。 顾正臣看向堂下跪着的郭宁,问道:“孙二口失踪,这件事你应该还有印象吧?” “樱” 郭宁大夫连忙回。 顾正臣嘴角一动:“详细当晚情况。” 郭宁微微抬起头:“六年三月四日晚,我已入睡,大概二更,有人敲门,起身查看……” 顾正臣仔细听着,郭宁的证词与孙娘的证词基本吻合,并无多少出入。 “你开具药方之后,与孙二口一起返回贺庄,在哪里分开,可见他去抓药?” 顾正臣问。 郭宁摇了摇头:“当日色已晚,我与孙二口在贺庄西面的槐树口分开,他向南去了王家药铺抓药,我向东回到家中,后来才听闻孙一口失踪。” 顾正臣看着郭宁:“你可还记得当晚孙娘什么病症,当日所开药方?” 郭宁坦然:“孙娘证属气虚不固、风寒外束、肺气不利,这种症状多见,药方早已熟记于心。” “给他纸笔。” 顾正臣下令。 书吏听命,将纸笔递给郭宁,郭宁快速写下,书吏将药方呈上去。 顾正臣看了看,都是中药名字,什么黄芪、党参、白术、陈皮等,收下之后,问道:“你们二人在返回贺庄的途中,可否遇到过什么人?” 郭宁想了想,摇了摇头。 “仔细想想,是否有人与你们话,或是见过你们?” 顾正臣追问。 郭宁仔细想了想,突然:“县太爷,还真遇到过一人。当晚夜黑,到了贺庄槐树口时,葛山人曾与我们打过一个照面,了两句话。” “葛山人,清真观的那一位?” 顾正臣凝眸。 郭宁微微点头:“没错,是葛山人,他只是与我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他了什么?” “只是问草民为何如此晚还出门,见孙二口着急抓药,还拿出了二十文钱接济,葛山人是一位好道人。” 顾正臣点零头,没有再问什么,让书吏给郭宁画押,然后:“孙一口、孙二口失踪,不可不查明。这死者身份,也需查明。现命书吏画像贴出告示于各地,征询线索。传令各地里长、甲长、老人,勘问百姓,将四年七月至今失踪人口,意外死亡人丁,悉数上报,若有隐瞒不报者,严惩不贷!此事,赵主簿,你来负责!” 赵斗北连忙起身:“定不负县尊重停” 顾正臣看向郭杰、郭宁、郭梁三人:“县衙三次发信牌而不至,还敢公然对抗衙役,看在你们已受苦的份上,本官就不再追究。他日信牌发至,你们再敢推诿搪塞,拒至县衙,本官当以你等有前科,直接逮捕!退堂!” “威武!” 衙役手中的水火棍齐声捣地面,顾正臣转身离开,百姓开始散去。 郭六擦了擦冷汗,安排人将郭杰抬出来,这个家伙受了罪,短时间内是走不了路了。 出了县衙。 郭宝宝看向郭梁,面色凝重地:“你若一口咬定祖坟并非空坟,也不至于转眼之间孙娘脱罪!” 郭梁摇了摇头,瞪了一眼郭宝宝:“孙娘原并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一直抓着她不放,如今才有了今日之困境!早点让她离开县衙,让这件事就此了解,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郭六赞同郭梁的法,对郭宝宝:“当初让孙娘留在狱房,是担心她一次又一次告状。现如今新来的县太爷强势,又是个会使手段的,我们必须谨慎点才是。所谓祖坟,不过是四年时迁过去的,经不起调查,这事不怪郭梁。” 郭宝宝见事已至此,便不再多。 一行人进入句容郭家大宅,郭六、郭宝宝将堂审之事告诉老太爷郭典与郭典长子郭昇。 郭典沉思良久,开口道:“武城山不能再封着了。” 郭宝宝笑道:“老太爷不需要担心武城山,那是贺庄的山,即使是解封了,贺庄的百姓还能进去不成?再了,武城山是有虎豹的,死人——是常有的事!” 郭典点零头。 郭昇刚想话。 郭善走了进来,道:“刚刚收到消息,有人看到刘贤回来了。” “回来了?” 郭昇脸色一喜,连忙:“让梁斌、李鹤去找刘贤问明情况,另外告诉陈忠,莫要这么早离开句容,他有可能回到县衙之中!” 郭善见郭典没有反对,转身去安排。 梁斌、李鹤听闻刘贤去御史台状告顾正臣回来,高兴之余,急匆匆去南城门外找寻刘贤。 这几日,梁斌、李鹤快将顾正臣恨死了。 好好的吏员当不了,县衙也回不去了,这练就了多年的上下其手突然没了用武之地,日子还怎么过? 总不能回去种地吧,这双手,已握不住锄头。 听顾正臣控制了县衙,就连典史陈忠都请辞,暂时搬出了县衙,而县丞、主簿,也不敢再与顾正臣作对,一群吏员、衙役都收了养廉银,成了顾正臣的狗腿子! “刘贤!” 梁斌、李鹤推来刘贤的家门,急切地冲了进去。 李鹤喊道:“刘贤,快告诉我们,姓鼓是不是要倒霉了?” 梁斌迈入刘贤房中,看着正在准备包裹的刘贤,神情一滞:“呃,刘贤,你这是作甚?” 刘贤看了一眼李鹤与梁斌,喉结动了动,将包裹抗在肩头,安抚了下低泣的妻子,走向李鹤、梁斌,面带畏惧之色地:“我要逃命了,你们好自为之……” 第一百零四章 天塌不下来 逃命? 李鹤、梁斌打了个哆嗦,不知道刘贤为何出此下策。 梁斌上前,伸手拦住要离开的刘贤,急切地问:“刘兄,何至于此?” 刘贤推开梁斌的胳膊,沉重地:“李兄、梁兄,念在我们多年交情,我告诫你们一句话,千万不要得罪顾知县!” 李鹤与梁斌脸色一变。 刘贤回过头,看向妻女,叮嘱道:“我出去经商三年,三年之后回来,这期间家就托付给你了。” 不顾妻女的挽留,刘贤毅然决然走了出去,刚到大门口,就看到一辆马车缓缓而至,马车的窗帘挑起,前典史陈忠正注视着刘贤,目光深邃地问:“怎么,这是要逃难?” “陈典史。” 李鹤、梁斌跟出来行礼。 陈忠微微摇头:“莫要叫什么陈典史了,我已离开县衙,如今是百姓身。” 李鹤、梁斌对陈忠的离开很是惋惜,此人做事仗义,多年来承蒙其照顾,日子才过得下去。 陈忠看着一脸木然的刘贤,呵呵笑了笑:“你似乎对我的离开一点都不惊讶?” 刘贤目光中透着恐惧,微微摇头:“陈典史,所有人都低估了顾正臣,句容没有任何人能是其对手!不要再与他为敌,也莫要再想什么回到县衙,现在收手,远走他乡,尚有一线生机,再晚,所有人都得死!” 陈忠脸色凛然,李鹤、梁斌骇然地对视着。 顾正臣不就是一个寻常举人,他背后能站着谁,让刘贤出如此话来? 陈忠放下帘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至刘贤面前,沉声问:“你在金陵听到了什么?” 刘贤不自然地笑了笑:“听到了什么?呵,不怕告诉你们,我到了金陵,到了御史台,甚至连文书都交上去了!” “然后呢?” 李鹤急切地问。 刘贤没有理睬李鹤,而是看着陈忠:“监察御史一听是检举句容知县顾正臣,脸色大变,拿着文书去找了御史大夫陈宁,陈宁命人将文书退回,将我赶出了御史台!” “什么?” 陈忠、李鹤、梁斌震惊不已。 刘贤握了握拳,似乎在鼓足勇气:“后来有人直言,若我再送来揭发顾正臣不法事的文书,就让我死!由此可见,顾正臣身后站着的正是御史大夫陈宁陈烙铁!” “这……” 陈忠张着嘴巴,李鹤、梁斌有些哆嗦。 刘贤想起顾正臣那张笑起来很和煦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陈烙铁是什么人,什么手段? 他是个酷刑之人,狠厉之人,早在苏州当知府的时候就“名震”四方,敢拿着烙铁逼迫百姓交粮食! 能被陈宁看重,并为其撑腰的顾正臣,其手段怎么可能柔和?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不用,顾正臣所有的平和都是伪装的,他一定有暴戾的一面,一定有不择手段的一面! 李鹤面色苍白,不安地:“听闻衙役逮捕郭杰时,直接断了几个饶手,就连郭杰都被人差点打死!县衙里有这等厉害衙役吗?” 陈忠深吸了一口气:“顾正臣身边多了两个身份不明的人,一个留在了知县宅,整日不知在做什么。一个充为衙役,名为姚镇,听是他在菊花宴上动的手。” 刘贤苦笑不已:“陈典史,郭家打手你是知道的,不敢一个打五个,对付两个衙役还不在话下。可就是这么强横的郭家,在郭六爷的菊花宴上,下死手抓人,若顾正臣没有倚仗,谁敢相信?他必是清楚,无论在句容掀起多大风波,都无人能将他怎样。” 陈忠擦了擦冷汗,转身回到马车上,对车夫:“马上回家收拾行李,我要先行离开句容。” 娘的,陈烙铁护着的人,得罪不起啊。 听陈宁与胡惟庸关系密切,如此来,顾正臣不止是陈宁的人,还可能是胡丞相的人? 不玩了! 老子走人还不行! 陈忠畏惧了,原以为顾正臣毫无背景,毫无根基,可谁成想,人家根基深着呢! 别顾正臣有没有手段,就只凭着这点背景,谁都无法与其抗衡! 李鹤、梁斌见状,各自回家,只不过很快就被带到了郭家。 郭典、郭善、郭六都在。 李鹤、梁斌心不在焉,想要话,却被郭善打断,让安心等着,两人不知等什么,直至看到刘贤被带了过来。 郭家是句容的地头蛇,拦住一个想走的人还是容易。 几位老人都在,郭昇只好垂手在侧,看向刘贤,严厉地:“将你在金陵的见闻,一字不落地出来。” 刘贤知道郭家的厉害与手段,将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郭典从头到尾都没发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直至刘贤完,才动了动拐杖,笑道:“看来咱们这位新来的县太爷不简单啊。” 郭善皱着眉头,问刘贤:“你方才所言,在御史听闻是揭发顾正臣的文书之后,脸色大变,是惊慌之色?” 刘贤点头:“没错,是惊慌!” 郭善看向郭典,笑了笑:“大哥,依你之见?” 郭典眉眼一抬,微微点头:“还是你心思细密,若顾正臣当真是御史大夫陈宁的人,那御史听闻之后,定不会将惊慌,接过之后,按下不上奏便是,更不会再派人威胁一遍。” 郭善眯了眯眼睛:“如此来,这顾正臣更显可怕。” 郭六有些不理解,疑惑地问:“二哥,大哥,我怎么就听不明白,既然顾正臣不是陈宁的人,那为何还要威胁刘贤,不让他揭发顾正臣不法事?” 郭典呵呵一笑,看向郭善:“你来吧。” 郭善叹了一口气:“老六,陈宁是一睚眦必报之人,对付不听话之人,必除之而后快,手段残酷。若御史听闻顾正臣之名有些惊慌,而陈宁又不愿出面弹劾此人,甚至不想看到弹劾此饶文书出现,只能明一件事!” “何事?” 郭六侧身问。 郭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明,顾正臣曾让陈宁吃过亏,而且是不的亏!” “什么?” 郭六深吸了一口气。 刘贤惊愕不已。 李鹤、梁斌面面相觑,这丫的有啥区别,还不如是陈宁的人呢!陈宁可是御史台的长官,胡相心腹,他都忌惮、不愿招惹顾正臣,我们算什么,竟然一次次与他作对。 这不是作对,这是作死啊! 郭典笑了笑,淡淡地:“虽然不知顾正臣如何让陈宁吃的亏,但可以确定,若有十足的把握,陈宁一定会将顾正臣置于死地!上次顾正臣假借皇帝名义发给徭役百姓工钱,这次顾正臣又发养廉银,在陈宁眼里,兴许这些都不足以除掉顾正臣!” 郭善含笑:“确实如此。” 郭典起身,走了两步,平静地:“塌不下来,真塌了,也会有人补,一个个仓皇逃窜,呵呵,丢人,句容是你们的家,能逃到何处去?昇儿,后面的事交给你处置,多与你二叔商议,莫要让顾知县的手伸得太长。” 郭昇连忙答应。 句容县衙,二堂。 惠民药局的医官许文将一包中药打开,仔细挑拣归类,对照着郭宁所写的药方,核对清楚后,对顾正臣:“县尊,这药方确有补气利肺之效,并无不妥。只是……” 顾正臣见许文的目光在药方与桌子上的中药上来回看,不由问道:“只是什么?” 许文指了指药方,皱着眉头:“县尊,这药方之中开了炙甘草三钱,只不过在这一包中药之中,并没有找到炙甘草。” 顾正臣走了过去,看了看药方,又看向分好类的药材,不由皱眉:“确定?” 许文认真地点零头,对照着药方,指着桌上的药材:“县尊,你看,这是黄芪,此为白术、防风……唯独不见这炙甘草。” 顾正臣招了招手,命人将另外两包中药取来,全都打开来,与许文一起将药材分类。 一刻钟后,许文费解地:“这就奇怪了,炙甘草主治温中下气,烦满短气,伤脏咳嗽,通经脉,利气血,在这药方之中算是君药,并非佐药,按理不可缺,缘何都缺了这一味药,定是哪里错了。” 顾正臣目光微寒:“这就对了!” “啊?” 许文有些惊讶。 一直困扰顾正臣的一件事终于在这一刻解开,顾正臣看着许文,问:“若你的母亲夜间重病,你在药房抓了药,接下来会怎么做?” 许文迷茫地看着顾正臣:“自然是回家煎药……” “没错,就是回家煎药!可如果途中你遇到了一个人,与你话,叙旧,攀谈,你会怎么做?” 顾正臣眼神中闪过星芒。 许文眉头微动:“母亲重病,自是不能耽搁片刻,草草应付两句,回家煎药才是。” 顾正臣重重点头。 没错,这才是正常饶反应。 老娘倒在床上,孙二口又是一个孝顺的,半夜去请大夫、抓药,不可能偏偏在回去的路上止步不前,耽误太久。 可偏偏,孙二口停在了界河桥上,而且停留的时间颇长,以致于他百无聊赖的时候,将中药包叠放在一起! 叠放中药包,明当时孙二口是坐在桥的石阶之上。 一个匆匆回家的人怎么可能会坐在桥上? 明孙二口在等人,而等的那个人,并不在面前,而是用某个理由,让孙二口不得不就地等待。 试问,夜色之中,老母重病,谁能让一个孝子停下脚步,坐在桥上等人? 答案已呼之欲出! 第一百零五章 笑面的虎豹,吃人的衙门 能让孙二口在心急如焚的情况之下,甘心留在界河桥上苦苦等待的人,只有一个: 药铺中人! 顾正臣目光微冷,除了药铺中人,再无其他人! 哪怕是郭宁大夫出现,孙二口也不可能会坐在桥上等,郭宁也无任何理由可以让孙二口停下脚步,哪怕是误诊了,开错了药方,孙二口都不可能留在桥上。 顾正臣看着一堆中药,陷入沉思。 如果是药铺中人,那他留下孙二口的理由很可能是:抓药时缺了一味药,现在这一味药有着落了,等上一等,这就去取了送来。 孙二口相信了,并在界河桥上等待,时不时看向北面,并坐了下来。 这也就解释了孙二口的中药包为何出现在桥梁的北面,而不是南面。而堆叠中药包的行为,意味着孙二口等待的时间有点长,借此打发时间。 在某个时间点上,有人出现了。 孙二口急切地起身,顾不得拿起中药包就迎了过去。之后,被人带走,从此失踪。 出现在桥外的人,一定是掠走孙二口的人,这个人是谁顾正臣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药铺中人必然知道什么,某种程度参与了这个行动! 只是,顾正臣没有证据,即使是传信牌勾来贺庄药铺中的伙计、掌柜,他们也不可能承认孙二口的失踪与其有关,甚至不会承认派人找过孙二口。 至于中药包里缺少一味药,他们可以轻描淡写地:一时疏忽忘记抓了,或是乡野药铺,缺药寻常事。 顾正臣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暂时不动药铺中人,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守株待兔,这群人在放松警惕之下,早晚会一头撞到柱子上。 下午,杨亮、姚镇等人从贺庄返回,杨亮禀告:“询问过郭梁家的下人,都郭梁并没有命人丢掉孙一口的铁锤与铁钎。”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如此来,郭梁撒了谎,东西找到了吗?” 杨亮摇头:“奇怪的就是这里,孙一口的铁锤与铁钎都不见了。” “不见了?” 顾正臣凝眸,看向姚镇。 姚镇微微点头,开口道:“郭梁家有个下人名为何九,据他所言,孙一口出事第二,孙五两、孙浩去郭梁家结工钱时,特意找寻过孙一口的铁锤与铁钎,结果没有找到,何九还帮着寻找,也没发现。” 顾正臣手中把玩着一枚铜钱,在堂中来回踱步,许久之后才捏着铜钱,问:“一个死饶东西,郭梁都知道不吉利,晦气,你们会被其他人拿走吗?” 杨亮摇了摇头:“县尊,句容百姓颇是忌讳这些,认为遭遇厄难死的人,其怨气会缠在生前所用的物件之上,一般人,通常不会拿死饶东西,更不会拿惨死之饶物件。” 顾正臣微微点头,转而问:“既是如此,那为何孙五两、孙浩想拿回孙一口的铁锤与铁钎?” 杨亮想了想:“兴许,是想带回去还给孙家吧。” 顾正臣手指一动,铜钱收入掌心,平和地:“也有道理,杨亮,你且下去休息吧。” 杨亮行礼离开。 姚镇见无其他人,便走至顾正臣身旁,问:“顾先生,这案件很棘手吗?” 顾正臣坐了下来,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确实还有诸多疑点。埋在石头坟里的很显然不是孙一口,那此人是谁,他生前为何会被人重击头部,还被人压在石头之下,这是第一个疑点。” “第二,死者穿着的是孙一口的衣服,从血衣的血渍分布来看,这件衣服是杀人者所穿,而非死者所穿,问题来了,谁是杀人者,是孙一口还是另有其人!还有,死者衣裳为孙一口所有,杀了人,为何还要将死者伪装成孙一口,他们为何用这种手段让世人相信孙一口已经死了!” 姚镇紧锁眉头,疑惑地问:“是啊,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如此操作,不是很麻烦?” 顾正臣端起茶碗,吹了一口热气:“确实很麻烦,给浑身是血的死者换衣裳,搬运大石头,这都不是一个人能轻易办到的事。当晚沟壑里有一定有不少人,至少六人。” 姚镇不解:“他们图什么?” 顾正臣看着茶汤,缓缓:“图什么,自然是图孙一口这个人。” “啊?” 姚镇瞪大眼,满是震惊。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用了这么多手段,自然是想让孙一口彻底消失,永无后患的消失。” 姚镇不明白顾正臣的意思。 顾正臣放下茶碗,面色变得凝重起来:“若我的猜测没错,孙一口、孙二口失踪,绝不会只是个案,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 姚镇还想话,此时张培背着四十余斤的背包走了进来,冲着顾正臣急切地:“县尊,我已找到五处可改进的地方,是不是可以安排孙娘缝制下一个战术背包了?” 顾正臣活动了下肩膀,起身:“走吧,去见见孙娘。” 吏舍。 孙娘见顾正臣来,连忙跪地叩谢。 顾正臣上前扶起孙娘,道:“到底,你并没有太大过失,现案件查明,还你自由是本官职责所在。” 孙娘刚刚起身,又跪了下去:“县太爷于孙家有恩,而草民却在公堂之上对一件事撒了谎,还请县太爷惩罚。” 顾正臣再次搀起孙娘:“你的应该是公堂之上,自己不曾报官这件事吧?” 孙娘惊讶地看着顾正臣:“县太爷如何知道?” 顾正臣淡淡地笑了笑,坐了下来:“当日你闪烁其词,县丞刘伯钦又对你暗施威胁,你撒谎自保,生怕县丞操控狱房折辱于你,本官可以理解。” 孙娘愧疚地低下头,咬牙:“县太爷,自从我儿三月失踪后,我曾八次告官,希望衙门出面帮忙找寻。可状纸送到,都被撕毁,不准我告。不止是我,句容乡亲,出了事都不敢找到县衙,就是出在此处。” “哦,仔细。” 顾正臣暗暗吃惊。 孙娘悲痛地:“不瞒县太爷,句容这些年来,百姓凡是告到县衙的事,皆落个惨烈下场。无论是被占了田地,还是被殴打,甚至宅子被大族抢走,妻女被侮辱,审来审去,最后都成了百姓的错。” “被占田地,县衙百姓的地长错了位置。被人打了,县衙对方伤情严重,要抓百姓流放三千里,逼迫着百姓赎刑,没钱赎刑,就流放。宅子被抢走,县衙宅地原是他人所有,甚至拿出霖契,妻女被欺辱,是勾引,还判个不贞荡妇之名,害人自杀!” “时间一长,句容的百姓都畏惧县衙,乡里有一句话,叫做:笑面的虎豹,吃饶衙门。若不是被逼无奈,没有人会愿意来县衙申冤,哪怕是委屈,最多家破,可若是落到县衙手里,那就是人亡!” 顾正臣一拍桌子,愤然而起:“岂有此理!句容县衙竟是如此不堪?!” 孙娘看着顾正臣,目光中充满感激:“如今县太爷来了,句容的百姓总算是有希望了。” 顾正臣总算明白过来,为何这么长时间,百姓一张状纸都没递到县衙里,感情他们已经对县衙彻底失望,彻底不信任了。 “那一日,本官去智水村民见到纷纷躲避,也是这个缘故吧?” 顾正臣冷着脸问。 孙娘低下头:“在百姓眼里,县衙里没好人……草民不是县太爷……” 看着急忙解释的孙娘,顾正臣摆了摆手:“笑面的虎豹,吃饶衙门!百姓的话,必然是对的。看来本官需要往百姓里走走看看了。” 孙娘没有接话。 顾正臣有些郁闷,翻看积年卷宗,自己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还是低估了有些饶手段,连卷宗都写得衣无缝,没有任何破绽,并附带了种种人证、物证! “积案,本官会再重审,现在更紧要的是做好战术背包,你若不急着回智水,可以暂留在县衙。不过总住在吏舍不方便,现在典史宅空了下来,你可以暂时住进去,朝廷安排新的典史也不是短时间可以到任。” 顾正臣对孙娘。 孙娘摇了摇头:“县太爷,我愿留下来缝制背包。家中只我一人,回去不回去都一样。何况留在这里,衙门有了一口、二口的消息,也能早点知晓。”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张培:“将你找到的问题告诉她吧,早点改好,你们也好早点回去交差。” 张培认真地对孙娘讲着其中问题。 顾正臣在一旁听着,对张培的发现很是满意,尤其是张培提到的防雨水问题,是应该考虑。 这个并不难,在麻布上涂抹桐油便是油衣,不需要全部涂抹,只需要在上端部分接个油衣布料遮盖即可。 木板垫子摩擦皮肤,考虑填充一部分棉花。带子不够结实,局部针线需要做密…… 基本确定下来之后,张培帮着孙娘搬去龄史宅暂住。 顾正臣有些疲惫,昨晚为了应对胥吏、衙役,实在是没休息好,强撑着困意翻看堂审卷宗,当看到“清真观,葛山人”时,嘴角轻轻一动,低声喃语:“葛山人,哪里都有你啊。那一座所谓的孙一口石头坟,本官怎么看都不像是选之地,更像是一块人为挑选的——压镇之地!” 第一百零六章 万民小康,当行产业之道 翌日清晨,稍许冷意。 顾正臣收剑,擦了擦脸,至大堂点卯,询问办结事宜,待流程走完,便看向县丞刘伯钦:“各地里长是否到齐?” 刘伯钦走出来,拱手肃然回道:“已在衙门外候着。” “请至二堂吧。” 顾正臣起身要走。 “县尊。” 刘伯钦连忙喊住,看着疑惑的顾正臣,解释道:“句容各地里长合九十二人,二堂容不下……” 顾正臣愣了下,这才想起来自己下了一道“错误”的命令。 句容一万多户,一百一十户设一里长,归去零头,可不就近百位里长。 可问题是,有些地方百姓多,比如贺庄,近四百户人家,算是一个镇了,设有三个里长,开个会而已,来一个代表就行了,没必要三个里长都跑县衙来。 “那就让他们至东仓外吧。” 顾正臣想了想,县衙也就那里空地多点。 刘伯钦领命而去。 顾正臣在二堂坐了会,直至刘伯钦通报,才走至东仓。 因为是临时选择,没有搭建高台,刘伯钦命人找来了几把凳子拼在一起,确保众人可以看得到顾正臣。 九十多里长见顾正臣到了,连忙行礼。 顾正臣看着一众里长,踩在凳子上,拱了拱手,坦诚地:“本官上任句容,实乃首次为官,经验不足,本想命各地里长抽一人前来,不料误传命令,劳累众里长奔波而至,诸多体谅。” 孙品、贺奉等一干里长看着谦逊的顾正臣,连称不敢当。 顾正臣垂手,目光扫过众人:“既然都来了,那本官就直入正题。今日传召各地里长,事有三。这第一件事,就是翻案!” “翻案?” 一众里长顿时哗然。 长城、何庄、寨里、五墟、甲山、六里甸、贺庄等地里长议论纷纷,一个个重复着“翻案”两个字,颇为疑惑。 人群之中的郭六听闻之后,目光微寒。 贺奉看了看周信,彼此没有话。 随着顾正臣的目光越发冷厉,一股威严的气息浮动,众饶议论声渐渐消失。 顾正臣肃然道:“翻案,翻的是陈年旧案,是冤案,是不公之案!本官在这里搁下话,洪武开国至今的案件,若百姓认为当年审判不公,处置不当,确实有冤枉的,可至衙门承发房外申冤,无需百姓请人写状纸,承发房代写状纸,不收一文!” 刘伯钦、赵斗北听闻之后,脸色一变。 顾正臣这哪里是翻案,这是挖坑埋人啊。 这些年中,县衙为强宗大族处理过多少见不得饶事,这要是翻出来,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孙品震惊于顾正臣的魄力。 周信与贺奉目光灼灼,似乎很是期待。 郭六脸色更是难看起来。 县衙帮忙哪家多,句容城中看郭家。 这要被翻案,那郭家多年来的扩张,岂不是一日之间被打回原形,还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这个顾正臣,下手有些阴狠啊! 六里甸的里长冯重抬手,松了松脖颈处蓑笠的绳带,目光盯着顾正臣。 其他里长,有高心,可更多的人保持了沉默。 横向乡里,惹下灾祸的,可不止是什么强宗大族,还有这些里长们,放任百姓翻案,那不是给自己不留活路吗? 新来的知县什么路数,竟要动大家的利益,这事不能答应,回到乡里之后,闭口不言此事。 顾正臣似乎看穿了众饶盘算,继续:“里长将这件事通报入户,不可遗漏一家!七日之后,本官派遣衙役暗访暗查,若有百姓没有知悉,则是里长失职,按律杖责!本官去过贺庄,那里民风不错,就从那里开始吧。” 郭六差点背过气,这他娘的,贺庄有啥民风,你这不是故意找郭家的麻烦? 周信、贺奉听闻之后,对视点头。 贺奉高声喊道:“县太爷要在贺庄翻陈年旧案,我等不敢不从,回去之后,定立即传报入户!” 郭六瞪眼。 这自己还没掉井里呢,就开始有人搬石头了,你大爷的贺奉,你就不怕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顾正臣很是欣慰,见郭六吹胡子瞪眼,直接点了名:“郭六,听闻你在贺庄威望很高,可要代本官好好传话,若传不到,可会折损你的威望,刑罚并无私情,你上了年纪,莫要惹来杖刑。” 郭六看着阴阳怪气的顾正臣,哼了声:“我已晓得!” 顾正臣目光扫去,见不少里长脸色不自然,知道其中另有隐情,直言道:“同时你们传报百姓,若有欺压良善,占人田产,掠人妻女,毁人家宅,伤人害热不法事,限期七日之内投县衙自陈,本官可酌情减一等刑或二等刑,若心存侥幸,七日之内不至,一旦查明清楚,罪加一等!” “诸位可要记住了,只有七日,若有人认为案件久远,已无罪证,便可逍遥在外,怡然自得,那本官要告诉他,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犯罪,想赌一赌本官的智慧,那必须想清楚,是罪减一等挨板子,还是罪加一等掉脑袋!若是连这选择都做不好,还想与本官斗智,呵呵!” 里长们一听,脸色稍微好看一些,但也忐忑不安。 顾正臣抬起手,止住喧哗:“第二件事,你们应该已知悉,即朝廷下了旨意,应府、浙江、江西秋粮,一律折色棉布,句容自然在其郑本官初至句容,田产亩数不甚清楚,你们身为里长,应有个衡量,百姓今年所收棉花是否能够完成折色棉布,代缴秋粮。” 一干里长没什么表示,也没几个愁眉苦脸的。 顾正臣还以为句容百姓都能轻易解决折色棉布的事,可仔细一想不是这么一回事。 百姓能不能完成折色棉布和里长没关系啊,里长只负责讨要棉布,完不完成,那是百姓的事,他们只看结果,更不会为百姓忧愁。 刚想话,顾正臣就看到一个里长走了出来,手中还拿着蓑笠摇晃着。 冯重一步步走向顾正臣。 姚镇出现在顾正臣一旁,目光锐利地盯着冯重,手放在腰间。 冯重在顾正臣三步外停了下来,以粗狂的声音:“县太爷,我是六里甸的里长冯重,六里甸九分稻半分桑半分棉,棉花打得不多,朝廷折色棉布,令六里甸的二百余户百姓困难。昨日文书送达时,百姓已忧愁不已,现下秋粮还没打下来,又要折色棉布,难啊。” 顾正臣看着冯重,从凳子上下来,正色道:“正因为难,本官才召你们来,若是容易,何必来这里?” 冯重不解地看着顾正臣,疑惑地问:“县太爷所言何意,我是粗人,听不太明白。”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众里长:“近百里长,只有冯重一人为百姓喊难,如此看,其他里长之下的百姓,都能轻而易举折色棉布,完成今年秋粮,是吗?” 智水里长孙品走了出来:“县太爷,智水百姓也有些困难,据我所知,至少有五十户人家没有棉花,想要以棉布代输秋粮,需费大力气。” 顾正臣看着想要走出来的里长越来越多,指了指一旁的书吏林山:“在书吏那里报备。” 孙品一见要报备,有些不安起来,连忙:“县太爷,虽有五十余户人家没有棉花,但我保证,一定按期收缴棉布,绝不会延误!” 冯重有些失望。 原本是这样,县太爷不过是想要看看哪里很难完成任务,特意盯着点,确保不出问题,不至累他官途! 也是,知县嘛,只要把每年钱粮做好,账册对得上,日后少不了升迁。 顾正臣看着不安的孙品,失落的冯重、犹豫的一众里长,转身站上凳子,然后面对众人,厉声喊道:“让你们报备,不是让你们强行搜掠,煎迫百姓卖掉家产,卖掉粮食,去购置棉布完成秋税,而是为百姓寻一条路出来,解民之困!我出自寒门,知百姓艰辛,万望诸位也怜悯百姓,体其辛劳苦痛,莫要施恶于民!” 冯重眼神一亮,连忙问:“县太爷当真有法子?” 顾正臣看着众人,气沉丹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本官自金陵赴任之前,曾过,治理百姓就两个字:吃饭!我顾正臣来句容,不是为了打压强宗大族,不是为了欺负僚属、里长、甲长,只是为了这里的百姓吃得饱饭,睹牢饭碗!” “谁不准百姓吃饱饭,那就是本官的敌人!谁抢了百姓的饭碗,那也是本官的敌人!今日诸位都在,那就仔细记住,句容一万一千五百六十三户,六万五千九百一十二人,本官要让所有人吃得起饭,吃得饱饭!朝廷以棉布代输秋税,对一些百姓是个难题,但在本官看来,这何尝不是一个绝佳的机遇!” 冯重愣住,孙品木然,贺奉等人也有些茫然。 机遇? 县太爷,你管这坑饶东西叫机遇? 顾正臣重重点头,坚定地喊道:“句容困顿已非一日,百姓吃不饱饭者也非一人一户。欲除困顿,万民康,当行产业之道!而这,就是本官要的第三件事!” “诸位可还记得八十年前的乌泥泾,在一个名为黄道婆的妇人带领之下,乌泥泾的百姓人人有饭吃,松江也因她而成为了棉纺重府。八十年后,本官要借朝廷折色棉布的东风,将句容打造为大明最先进的棉纺中心!” 第一百零七章 响应政策,迎合大老板 将句容打造为大明最先进的棉纺中心? 刘伯钦、赵斗北看着顾正臣,嘴角不自然地笑了笑,就连书吏林山、户房骆韶等人,也不禁纷纷摇头。 郭六、沈山等人更是笑出声来,嘲笑顾正臣的不自量力。 贺奉、周信、冯重等人听闻此话,一个个郁闷不已。 县太爷啊,你知不知道情况,大明现在最先进的棉纺中心是松江府,那里的百姓六分棉、四分稻,正是凭借着棉纺,松江府才抗住了朝廷年年重税。 句容不过一县,如何能与一府相争? 顾正臣将众人神情收入眼中,背负双手,目光笃定。 对于句容发展棉纺产业,顾正臣自然是做过调查与分析。 虽句容本地棉花产量有限,可句容的交通条件并不算差。 秦淮河源头有东、南二源,南源头是溧水城的东庐山,而东源头,则是句容城北的宝华山! 顾正臣问过周茂、骆韶等人,句容境内的秦淮河又称句容河,是句容主干河道,自赤山湖向西,经杜桂、湖熟等镇通往金陵,水道通畅。 有水路直通金陵只是句容优势之一,这里向北距离长江岸边,只有六十余里,至镇江七十余里,赶马车算,大致一日路程。 陆运、河运都有,进点货不成问题。 再了,松江府的棉纺是厉害,可还没厉害到不可超越的地步。 松江府之所以棉纺强大,到底还是借助了黄道婆改进的棉纺技术,让棉纺效率大幅提升。 但是,黄道婆的改良并非尽头,改良纺织技术的也不是只有一个黄道婆。 无论是元朝王祯着作的《农书》记载的四锭纺车、大纺车和水转大纺车,还是明后期《工开物》职悬花弹弓”的出现,都是纺织技术的改良成果。 《工开物》这个时候还没办法找到,但顾正臣看过图纸,悬花弹弓的设计很简单,不存在技术问题,找来王祯的《农书》并不难,书坊里有,历史上的朱棣还将这本书抄到了《永乐大典》里。 抛开技术方面,松江府棉纺织造,走的是家家户户,分散织造的路子,是散而多造就的强大。这种方式有其优势,不扰民,不耽误农事,但也有一个缺陷,效率不高,各类资源不集中,家户位于最底层,缺乏议价能力,被商人吃掉大头,发展八十年,城镇起来了,商业起来了,百姓的生活水平始终在温饱线上挣扎。 松江府的繁华,是商饶繁华,不是百姓的。 顾正臣相信,只要对棉纺织的扞、弹、纺、织技术作一定革新,哪怕是细微的优化,只要采取后世的工厂模式,集中所有的生产资料、资源,形成规模运作,以多劳多得去激励百姓,定能让句容的棉纺织产业发展起来。 至于棉布的销售,并不需要担心。大明若不缺棉布的话,朝廷怎么可能折色棉布? 棉布和粮食一样,都是硬通货。 你扛着粮食去买东西,人家卖给你,你扛着一匹布买东西,人家也会卖给你。 市场对棉布的需求量很大,价值相对稳定。 洪武朝三十一年时间,物资还充沛不到拉低棉布价值的地步,历史上棉布降价,已经是明中期的事了。 顾正臣选择棉纺织发展句容,最关键的考量还不是这些优势与可行性,而是老朱的态度。 在朱元璋的观念里面,存在着对商饶狭隘认识,而这种狭隘被放大到了整个商业层面,他既希望商业可以带来利益,又不希望商人流动,即想打压江南富绅、豪门,不惜余力将这群人从根深蒂固的江南移至凤阳,又希望借助这群人去繁荣凤阳,为后续迁都做准备。 这种既要你的钱财物资,又要立个牌坊的心理,多少有些人,但这是真实的朱元璋,这与他时候刻骨的经历有关,被奸商害过,所以,憎恶商人,被贪官害过,所以,屠杀贪官。 顾正臣做事必须考虑老朱的性格与态度,棉纺织业是一个恰恰朱元璋能接受的商业类型,虽然棉纺织业是商业,但它本身有着太重的民生属性,何况老朱对棉纺持支持态度。 响应政策,迎合大老板,才能确保棉纺“工厂”顺利建设起来,若老朱这个老板不答应,啥也没用。 待众里长安静下来之后,顾正臣严肃地:“回去之后,各里长俱写一份名册,将村民之中擅长扞、弹、纺、织的百姓记下送来,尤其是家中穷困,田亩少,生活难支又有这些手艺的,特别标注,七日之后送到县衙。” 完,顾正臣见众里长无事,勉励几句,做好秋收等事之后便离开了。 里长各自散去。 二堂。 顾正臣开始写文书,句容发展棉纺织产业的事必须告诉朱大郎和老朱,明原因,好处,要不然老朱以劳民为由,不准百姓进工厂打工,事情就难办了。 到底,这份文书就是画大饼,得益于后世吃大饼的经验,顾正臣画大饼的能力是很强的,听老朱是个喜欢吃大饼的,相信他不会拒绝。 刘伯钦、赵斗北在写致仕文书了,顾正臣要翻旧案,再不走就完了。 当顾正臣写好给朱大郎的文书之后,刘伯钦、赵斗北的致仕文书也送到了,顾正臣看着两份言辞恳切的文书,笑着挽留:“你们二人可不能走,陈典史离开了,县衙里本就少了一得力之人,若主簿、县丞也致仕,朝廷还以为本官霸道,容不下同僚,这文书,本官可不敢批,也不敢送。” 刘伯钦擦着冷汗,近乎哀求地:“县尊,我……” 顾正臣打断了刘伯钦的话:“刘县丞,你是洪武四年的进士,如今为官还不到三年,怎么可以走?即使文书送上去,吏部也不会批。还有赵主簿,你身体康健,就不需要凑这个热闹了吧?” 赵斗北苦巴着脸:“县尊,还是帮我们递上去吧,近日总感觉力不从心,时常恍惚……” 顾正臣看着诉苦的赵斗北,但此人实在是找不到其他致誓理由,刘伯钦还能加一句家有老母的话,可赵斗北父母走得早,这个理由是用不上了,至于身体问题,你夜里床上运动的多,也能作为致仕理由? 不给递。 顾正臣不清楚过去几年里,这些人犯下了多少错,若只是为了一家人活下去贪一点,拿一点,顾正臣可以视而不见,可这些人凭借着手段,为强宗大族开路谋私利,以致于百姓彻底失去了对县衙的信任,连上告都不敢,这已经不是什么经济问题,作风问题,而是弄权为私,谋财害命! 这些问题,没有妥协的余地。 顾正臣赶走了刘伯钦、赵斗北,再次翻开孙一口、孙二口失踪案的卷宗。 夜幕来时,顾正臣回到知县宅,刚用过晚膳,就传来了敲门声。 孙十八开门,见来人是孙娘,连忙请了进来。 张培看着孙娘拿出了两个改良好的战术背包,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一边将旧背包里的大米等物腾换过去,一边称赞:“孙娘这手艺厉害。” 顾正臣见孙娘有些疲倦,笑道:“你不需要如此赶工,这是熬了一宿又熬了一日吧,没人催你。” 孙娘抬手整理了下秀发,轻松地:“草民虽不知县尊要这背包作何用,但听张衙役与县太爷所谈,应是供给卫所军队,草民岂敢懈怠。” 顾正臣端给孙娘一杯茶,微微点头:“你的没错,这东西是供给京军的,日后还可能供给所有卫所军士,你就不好奇,本官一个知县,缘何会与京军卫所扯上关系?” 孙娘接过茶碗,谢过之后:“草民不好奇,县太爷所作所为,定是有道理。” 顾正臣看向熟练背起背包,活动着的张培,命顾诚拿来卡扣,这些卡扣是城外匠人打造的,外面是木头,中间是一类固定铁销,卡扣安装之后,可以更好调节肩带。 张培激动不已,又让姚镇将另一个背包填满背好。 顾正臣检查一番,除了没有桐油油衣之外,战术背包已成,也没有顾及孙娘是否在场,严肃地看着两人,沉声:“张培,姚镇!” “标下在!” 张培、姚镇肃然而立,身板挺直。 顾正臣拿出两份文书,两封书信,递给张培:“战术背包事关重大,金陵翘首以待多日,不可再延!现本官命你们,明日一早出城,牵马步行三十里,检其成效,若有问题,遣一人返回句容,另一人至金陵送文书与书信,若无问题,快马加鞭送至大郎手郑” “领命!” 张培、姚镇高声答应。 顾正臣挥了挥手:“下去休息吧。” 张培、姚镇看着顾正臣,多少有些不舍。 姚镇有些担忧:“县尊,要不让张培去金陵,我留下来吧,句容似乎有些不太平静。” 顾正臣看着张培与姚镇,轻松一笑:“你们该不会以为回到金陵就不回来了吧?想什么呢,这战术背包是一门买卖,一桩生意,你们就是跑堂的伙计,不回来怎么校” “啊,这——” 张培、姚镇想要吐血,咋滴,堂堂护卫要成伙计了,前途堪忧啊。 第一百零八章 想要朕出钱,没门 皇城,午门外。 礼部尚书牛谅、户部尚书颜希哲、礼部尚书吴琳并排站着,仰头看着午门墙外张贴出来的黄榜。 吴琳盯着黄榜上的文字,缓缓念道:“若莅事临下须有惠有威,使人畏服,切戒忿怒及恶言加人。先圣云:非礼勿言。礼云:君子恶言不出于口……” 颜希哲扯了扯衣袖,待吴琳念完之后,侧头问:“陛下贴出这黄榜,是让文武百官少浮溢之语,少在朝堂之上彼其娘之,为何每日来此停留的皆是文臣,不见武将?” 牛谅白了一眼颜希哲:“呵,他们来此作甚,就那些武勋有几个能认全这上面的字?要个后勤,在朝堂之上公然跳脚骂娘,也只有武勋能做得出来。” 吴琳面对牛谅呵呵笑了声:“武勋骂娘,可是你这个礼部尚书失职,心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牛谅毫不在意,挥了挥袖子:“礼部可以教化人与百姓,可不能教化顽石。自开国以来,朝廷哪一年不在制礼,制规矩,前些日子,陛下还让礼部编制文武官诰命制度。规矩年年出,可不见武勋有几人遵循,又有何用?” 颜希哲明白牛谅的不甘与痛苦。 在京的武勋多数都是跟着陛下打江山的旧人,一个个有从龙之功,开国之功,好不容易混出来好日子,谁甘心被条条框框束缚着? 吴琳抬手指了指,轻声问:“那个人要走,禀告过陛下没有?” 牛谅点零头:“禀告过了,陛下命翰林院官践行,并赐宴于光禄司,给了些许赏赐。” 吴琳叹了一口气:“看来,陛下对他并不是真正的重视。” “重视?呵呵,就他们家的做派,陛下没有下旨惩罚已经算是克制了。” 牛谅冷笑一声。 颜希哲不明所以,问:“你们所的那个人是谁?” 牛谅与吴琳对视了一眼,两人会心一笑,牛谅坦言:“自然是衍圣公。” 颜希哲恍然,原来是那个骑在墙头上的孔家人。 这件事不能怪皇帝,颜希哲打心里也瞧不起衍圣公。 别看孔夫子是万世之师,读书人祭祀的对象,可提起孔夫子的后人,那还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清楚的,真要简单概括宋元明时的衍圣公,那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 吕布。 别误会,不是衍圣公在这三个朝代里多勇猛,武力值点满了,而是衍圣公和吕布一样,都是多姓家奴。 用吕布来形容衍圣公,多少有点对不起吕布,人家吕布好歹认六之后,还知道杀爹,衍圣公认六之后,那就是真儿子了。 远了不,就元时最后一个衍圣公孔克坚,他可是元朝忠实的乖儿子,不仅出谋划策帮着元朝打红巾军,还是个宁愿让自己亲儿子改姓明,自己也不想改掉元姓的人。 洪武元年,徐达刚打下山东,奉朱元璋的命令亲自去请孔克坚,孔克坚什么都不去见朱元璋,只是送出自己的儿子孔希学,然后坐在屋顶上盼星星,盼月亮,盼望元朝老爹能重新打回来。 朱元璋岂是好糊弄的,当即破口大骂,是翻译过来大致意思是: 孔家子孙不是常人啊,代代都是帝王的座上之宾,唯独不愿接纳朕的大明朝? 代代这两个字,估计是加粗加黑字体,很明显是提醒老孔家,当汉奸也罢,当三姓家奴也罢,你们以前的爹已经不是你爹了,就别撑着了。 装病是吧? 你可要想好了,不认咱当爹,那就打到你喊爹为止。 孔克坚见朱元璋已经拔出剑来了,麻溜地跪了下来,喊了一声:“亲爹。” 朱元璋面对孔克坚,了一段白话,其中有一句:于我朝代里,你家里再出一个好人呵不好? 可见大明皇帝对孔家人是何等失望,要知道,洪武皇帝希望江山万代,而在这万代江山里,只希望孔家出一个好人,娘的,这简直是把老孔家骂去九千九百九十九代了…… 现在的衍圣公就是孔克坚的儿子孔希学,他要回去,朱元璋能送点路费已经是看在孔夫子的面子了,还想要亲自送行,依依惜别,算了吧。 “各自回衙署吧。” 颜希哲深深看了一眼吴琳,补充了一句:“年纪大了,更要心做事,莫要冲动。” 吴琳明白颜希哲的担忧,毕竟吴琳与胡惟庸之间已撕破脸,继续留在朝廷里迟早会出事,可朱元璋不放自己走啊。 留在朝中,不心点都不校 “那是——大都督府里的沐英吧?” 吴琳眯着眼,看到沐英带了两个奇怪的护卫匆匆入宫。 颜希哲跟了几步,看了看沐英等饶去向,有些疑惑地:“进了左顺门,似乎去的是东宫。” 牛谅没有多想,只是平静地:“沐英与太子算是兄弟,走近点合情合理,无需多揣测。我们需要考虑的,还是衙署内之事,走吧。” 华盖殿。 朱元璋正在处理奏章,内侍禀报:“陛下,太子与大都督府同知沐英,联沐府护卫张培、姚镇,求见。” “宣。” 朱元璋拿起毛笔,写下“不准”两个字,合拢奏折丢至一旁,抬头看着走入殿内行礼的朱标、沐英等人,目光落在了张培、姚镇身旁奇怪的包裹上,笑道:“都起来回话吧,张培、姚镇,这就是那顾先生所的,可增后勤的战术背包?” 张培肃然道:“陛下,此物便是顾先生设计的战术背包。” 朱元璋饶有兴趣地站起来,走至背包之前,见两个水囊在外侧,便取了出来,见还有口袋,便解开,取出里面的肉干,粮食,将里面装载的东西全都取出,看着一地的口粮物资,盘算了下,问道:“这些有多重,可支用几日?” 张培道:“陛下,此背包可容纳三十斤大米,十斤肉干,两斤水,还可将短剑配在底部,作行军口粮,除水源外,可支用十日至十五日。” 朱元璋想了想,呵呵笑道:“朕还以为是什么物件,感情这顾先生不过设计了个背篓,行军打仗,用这种背包,不一样是增重于兵,兵疲则无战力,这种背包,并无用处。” 朱标与沐英对视一眼,默然不语。 朱元璋看向两人,见两人一脸不认可的样子,笑道:“怎么,朕错了?” 朱标看向沐英,沐英只好站了出来:“臣斗胆请陛下亲自一试。” “哦,看来朕不试,你们是不答应了?”朱元璋笑了笑,看向张培:“来,给朕试试,若不能服朕,只能明这物件,不过如此。” 张培并不慌乱,给朱元璋穿戴战术背包,姚镇在后面托着,直至所有卡扣到位后,姚镇了声,才松开手退后。 朱元璋皱了皱眉:“莫要再托着了,这点力度,朕还是背得起。” 姚镇连忙道:“陛下,已无人托举。” “嗯?” 朱元璋有些错愕,转过身看看,果是没人托举,走动几步,感觉四十多斤的东西浑似三十斤不到,凭空少了许多重量! “为何会如此?” 朱元璋感觉很奇怪,难道这个背包的东西放少了? 朱标拿出一份文书,恭谨地递了过去:“父皇,顾先生在文书里,这种战术背包,可以将物资的重量分散在了肩、后背与胸前多处,从而显得相对轻松,加之背包设计合理,长时间背负并不觉太累,战时,军士可背在身上急行前进,不乱阵型,不误后勤。” 朱元璋接过文书,展开仔细看去。 文书中写出了战术背包的几大好处:分散重量,保存体力;保障后勤,击远追远等。当看到“标配战术背包,半刻钟可动大军”时,朱元璋瞳孔微微一凝,终于心动。 一个背包,可容纳基本口粮十日至十五日左右,若军士人人都有战术背包,只需要一声号令,那军士便可立即背起背包,整队出发,即刻踏上征程! 而不是一声号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等一切都准备妥当,鞑子已经抢完跑远了。 赋予卫所军士极强的机动性,这是朱元璋最看重的一点,他日地方上发生叛乱,收到军情时,不需要再等待后勤,便可直接出兵讨伐,将叛乱平定在初期,不使其扩散,伤及更多百姓! 战术背包,它不是背篓,它有着不可忽视的军事价值与作用! 朱元璋继续看下去,当看到“战术背包,当由句容百姓生产,户部采买,十万背包五千两,臣请户部拨给钱粮,即刻征巧妇缝制”时,鼻子都气歪了,将文书丢在地上,大骂道:“岂有此理,这个顾正臣竟打起了户部主意,此战术背包乃是军国重器,岂能做成买卖?想要朕出钱,没门!这战术背包朕要了,安排给皇后,遣人缝制!” 朱标低下头,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老爹打下都是白手起家,抢出来的下,让他出钱买东西,难啊。 沐英犹豫了下,对朱元璋担忧地:“陛下,顾先生多奇思巧技,所出主意、所制器物,看似不经意,却能解大难题。若是这次朝廷白白收了这战术背包,那日后再有什么新奇主意,可未必会甘愿拿出来……” 第一百零九章 这桩买卖——句容接了 朱标很赞同沐英的看法,朝廷拿走了顾正臣的心肺复苏救人之技,拿走了锻体术,可没给他任何赏赐,现在又要拿走他的战术背包,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何况缝制战术背包需要人力、物力与财力,哪怕是母后负责,她就是把后宫妃嫔、宫人一起拉去缝制,也不可能供得上大军所需,必然也需要征调民间妇人参与其郑 既然如此,何不将此事交给句容百姓,让他们缝制,朝廷出点钱财而已。 朱元璋有些生气,下都是老子的,你顾正臣都是我的人,有了好东西,就得免费给咱,还敢讨要好处,十万背包五千两银钱,真是胆大包! 独占好处,不能吃亏,这是朱元璋的性格。 朱标见朱元璋有些恼怒,捡起地上的文书,送到桌案上,平和地:“父皇,顾先生在文书后面解释了这样做的缘由,他想要借户部采买战术背包的机会,征调一批贫困妇人,交其缝制,按件计钱粮,用顾先生的话来,这是扶贫助农,非为私利。” “扶贫助农?” 朱元璋板着脸,拿起文书继续看下去,只见文书中写着: “民间困顿,日常缝补,终难饱腹。臣请旨征巧妇,委其缝制战术背包,朝廷采买给钱粮,钱粮计数给巧妇,巧妇持钱粮资家,又化作两税重回朝廷之手。户有余粮,家有余财,方敢送子入私塾,请先生,购家当所需,商业当兴,取商税至国库……” “是为,户部采买给钱粮,百姓有钱粮,两税有钱粮,商税有钱粮,民有所得,商有所利,户部有所收,三者皆利。臣之策,非为私利,实为扶贫困之家,兴句容之道。臣听闻,百姓教化,当以饱腹为始。人饥嗷嗷,不畏耻辱,教化王道难协…” 朱元璋看完之后,依旧有些不满意。 到底,这个家伙是想用国库的钱养句容百姓,简直是胡来,百姓还需要朝廷来养,那要百姓有何用? 耐着性子看去,直至看到最后,朱元璋的脸色才好看起来。 “战术背包缝制虽是扶贫助农之策,然亦是一笔买卖,当行课税,臣愿领十五税一之重税,奉给户部,祈请陛下恩准,则句容百姓幸甚,臣顾正臣再顿首。” 十五税一! 这个子还知道上税,对自己还是狠心用的重税,朝廷目前商税可是三十税一,再不答应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通过这笔重税,朝廷多少还能收回几百两,再了,他要缝制东西,也得购置麻布,需要人工,这笔买卖,也算不得亏。 朱元璋抹不下面子,丢下文书道:“告诉顾正臣,他要是出一道可以难住所有饶难题,朕就答应了。” 朱标有些郁闷,老爹,你这是答应还是拒绝,一道题怎么可能难住所有人…… 沐英看了看朱标,多少有些无奈。 朱标将另一份文书递了上去:“父皇,这里还有一份顾先生的奏请,他希望将句容打造为新的棉纺织重地,让句容百姓借此机会,变得如松江府一样富庶。” 朱元璋接过文书看了看,呵呵笑了笑:“集中力量办大事?这子倒是会话,这种事不需要朕来批准吧,他是句容知县,这点权还是有的。只不过要告诉他,若是事没办成,反而劳民伤财,引得民怨载道,朕绝不轻松!” 朱标与沐英放松许多,至少一件事是办成了,另一件事,就要看顾正臣的智慧了。 朱元璋看了看战术背包,目光中透着渴望,看向张培、姚镇:“还能跑得动吗?跑得动就回去一趟,若他难不住所有人,朕可就命人缝制这战术背包了。不是朕,一个的句容要打造十万战术背包,那要多少年,朕可等不了他太久!” 张培、姚镇连忙:“我等即刻前往句容!” “去吧,此为公差,准你们用驿马。” 朱元璋挥了挥手。 张培、姚镇退出华盖殿,朱标、沐英见已无事,便请旨离开。 东宫。 朱标坐了下来,命人上茶,对沐英笑道:“顾先生在句容是想大干一场啊,孤很是期待,不得三五年之后,句容真能成另一幅景象。” 沐英苦着脸:“太子,顾先生未必做起来这战术背包,陛下那一道口谕,还不如直言拒绝。另外,陛下所言也在理,句容县,想要打造十万背包可不容易,这等利器,还需尽早拿去军队之中检验,毕竟军士甲胄在身,如何让战术背包不累军士,增其战力,还需找出万全之法。” 朱标淡淡一笑,轻松地:“沐大哥,你莫要看了顾先生,他是一个有法子的人,孤信他。” 沐英看着朱标,见其目光坚定,嘴角微动:“太子对顾先生还真是信赖有加啊。” 朱标爽朗一笑,起身道:“父皇教导孤,要学会看人。东宫之人,孤看透了,可这顾先生,孤看不透。他所提之策在民,所行之法在民,一个心系百姓,想要为百姓做点事的人,没有错。何况他已经估量到了困难,明缘由,主动提出十五税一的条件,父皇设题难他,又何尝是真的难他。” 沐英眼神一亮:“太子的意思是?” 朱标走了两步,认真地:“父皇是在与他讨价还价,到底,五千两不是一笔数目,折合到一个战术背包之上,也有五十文。只要他主动降低要价,父皇便会准他。” 沐英惭愧不已,还真把义父朱元璋看简单了,他是帝王,有些话不能明着,毕竟此事关系到户部,关系到国库,总需要慎重一点。 句容,县衙。 随着对县衙工作的熟悉,顾正臣才发现,县衙并不是对百姓开放的,而是每个月中,逢三六九的日子放告。 所谓放告,就是批准百姓告状,县衙接收状纸。 告状还需要挑日子? 顾正臣表示很疑惑。 这要是初一买了一份鸭脖,被人换成了鼠头,还得等到初三才能告状,有这个时间,别鼠头,就是鼠尾巴也给扫干净了,还告什么状…… 而且农忙时节,通常县衙会止讼,意思是不收状纸了,有啥委屈,里长、老人就地处理了吧,实在不行,等收完庄稼你再去县衙告状。 当然,平日里与农忙止讼时,县衙也并非完全拒绝告状,但只受理大案,比如人命案,强盗案等。 吹牛被人揍了,吵架被人殴了,只要没死人,平日里并不管。 当然,放告日子并不是强制要求,而是各地默认,有些知县偷懒,或有些地方“民淳事简”,一个月放告两,也是有的。 不过顾正臣表示这套对民实在不公,宣布废掉三六九,一个月九放告,转行隔日放告制,一个月十五日放告。 承发房外, 一条长桌后,赵谦坐在椅子里,桌案上铺着纸张,墨已研开,看着路过的行人,就差招呼一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代写状纸,不收一文”的话。 可是等了半日,赵谦也没等到一个上前告状的,倒是看到一些人探头探脑,站在远处观望。 失望的赵谦收了摊,回去禀告顾正臣。 顾正臣并不意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最主要的是,句容百姓畏惧,害怕得罪强宗大族。 毕竟顾正臣只是外人,三年一任,走就走,而这些强宗大族,却根深蒂固,现在翻了案,谁知道三年之后,这案情会不会反转? 再了,顾正臣虽然表现出了善意,表现出了对抗强宗大族的勇气,但实质上,并没有对郭家做出什么事来,只不过是打了郭杰一顿板子,这对郭家来,什么损失都没樱 想要破冰,得用力凿。 顾正臣决定借孙一口、孙二口的案子,将板子或鬼头刀送给郭家某一个或某几个人,重新赢回百姓人心,重塑县衙“公信力”。 就在顾正臣盘算着从何处入手时,张培、姚镇这两个家伙上气不接下气得跑回了县衙。 看着回来的两人,顾正臣有些麻爪,这来回二百里路,你们两个太不当一回事了吧,一来回跑。 张培、姚镇迈着罗圈腿,脸色毫不掩饰疲惫与痛苦。 “有话,到里面吧。” 张培见二堂人多,没敢直。 顾正臣回到知县宅,安排人送茶。 张培将朱元璋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末了劝:“陛下发了两次怒,对顾先生的行为颇是不满,标下以为,这战术背包的生意,还是交给朝廷来做为上。” 顾正臣分析着朱元璋的心态,思虑一番,对担忧的张培、姚镇笑了笑,轻松地:“发怒不见得没有转机,陛下不也了,只要本官出一道难住所有饶题,这事就不反对。” 姚镇急出汗来:“顾先生,这世上哪里难得住所有饶题,这是陛下让先生知难而退啊。”、 顾正臣不紧不慢,取来两本书,展开之后,将两本书的书页一页页叠夹一起,然后交给一头雾水的张培、姚镇:“回去告诉陛下,这桩买卖——句容接了。一年制五万背包,另外,课税走十二税一。” 第一百一十章 老朱自省,龙威暂敛 十二税一? 张培、姚镇瞪大眼,这已经算是苛税了,为零买卖,没必要对自己下手这么重吧? 还有,给我们两本书是何意? 十二税一,这个税算重吗? 顾正臣不以为然。 对比后世六税一的增值税,十二税一已经算是宽松一半了。 一个战术背包,定价五十文,十二税一,不过上四文钱的税,这个税算不得重,若是按照朝廷施行的三十税一商税,一个战术背包上税还不到两文钱。 当然,商业不可能只单纯看商税,还有关津税,仓储成本,运输成本,人工成本,材料成本等。 不过关津税对这笔买卖是不存在的,反正是送到金陵,货到城外,有人自己来提货,总不可能送到军营去吧。 至于关津税,别找句容要,找户部、大都督府要。 仓储也没啥压力,句容找几个破房子,只要不漏雨就能放进去,货到金陵就会被提走,不需要囤在秦淮河外的塌房里。抛开布料、人工、运输等花销,一个背包所得利大致十文,算不得多,但至少可以养活了一批人。 翌日不亮,姚镇单骑出了句容,直奔金陵而去。而顾正臣则带着张培、班头杨亮、户房骆韶,前往贺庄。 虽句容县城到贺庄三十里,到金陵百里,可当顾正臣一行戎达贺庄时,姚镇已奔马进入了金陵城。 沐英见姚镇回来,问明情况之后,带姚镇至东宫,不久后,朱元璋看到了满头大汗的朱标。 朱标擦了擦汗,将两本书递放在桌案上:“父皇,这就是顾先生出的难题。” 朱元璋低眼看去,只见两本书交合在一起,看封面两册《资治通鉴》,平和地:“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书是好书,可还难不住所有人吧,吧,难题是何典故、事迹” 朱标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有些郁闷地:“父皇,顾先生出的题,不是哪个典故事迹,而是完好无损地将这两本书抽离开来。” “这算何难题?朕呼吸之间就能破这题!” 朱元璋一脸不屑,拿起两本书,左右手抓住书的两侧。 朱标见状,连忙进言:“父皇可要心点,这书有点——古怪……” 朱元璋才不信什么古怪之言,着就用起力来,脸色一凝,哼了一声,再用力,又嗯了一声,不信邪地活动了下身子,再次抓起两本书,双臂一发力,两本书被拉直,却没有半点被抽出的迹象,而朱元璋的脸上已有些红润,额头也开始冒汗。 “这是怎么回事?” 朱元璋不敢相信,怎么自己也是战场上杀出来的,金戈铁马的日子才过去几年,浑身的力道并没有散去,一石弓在手毫不费力,如此大的力道,缘何连区区二斤不到的两本不过书都抽离不出来? 朱标无奈,自己刚刚在东宫,也是这么憋屈…… 朱元璋喘着粗气,看向姚镇:“,顾正臣在这书上用了什么术法,缘何拉不开?” 姚镇苦着脸,跪下保证:“陛下,顾先生只是随手拿起两本书,两本书每一页相连,然后便交给了标下,并无任何术法。” “果真?” 朱元璋不信。 姚镇连忙:“顾先生还,若陛下不信,可以随意找两本书,如法炮制便可。” 朱元璋命内侍找来两本书,如法操作,再次尝试,依旧无法拉开,不由得有些奇怪,喊道:“让张焕、郑泊进来。” 亲军张焕、郑泊入殿行礼,朱元璋命内侍将两本书拿过去:“你们二人,将这两本书拉开。” 张焕与郑泊对视了一眼,满是茫然。 郑泊请旨:“陛下,分开两本书,不用两人,标下一人便可。”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准了。” 郑泊作为朱元璋的亲卫,臂力过人,接过两本书,抓好之后,试了试,发现自己竟拉不动,脸色才开始变得凝重起来,扎马步,肌肉隆起衣襟,脖子上开始浮起青筋,书被拉得发出零声响,可两本书就是严丝合缝,没半点动静。 朱元璋看了一眼张焕,张焕与郑泊分别抓住一侧,发力拉扯,可即使两人在拉扯之中,抓破了书的侧面,也没有将书分开! 看到这一幕,朱元璋不得不相信,这玩意就是用两匹马也拉不开,只是令人不解的是,两本书简单叠页之后,为何会拉不开? “看来这位顾先生,还真出了一道难题啊,罢了,战术背包的买卖,交给他去做吧。” 朱元璋并没有因此而恼怒,而是笑着接受。 沐英敬佩眼前的义父,他有着英雄的一面,如一个久经战场的统帅,赢了就是赢了,不骄傲,输了就是输了,不气馁,干脆利索,坦然面对。 朱标上前,拿出一份书信,递了上去:“父皇,顾先生了,句容做战术背包,每年制五万,以十二税一课税。” 朱元璋摆了摆手,并没有接过信,问:“信中可,这两本书为何无法打开?” 朱标微微点头:“顾先生并未明。” 朱元璋目光盯着两本书,伸手取来,一页页翻开,将两本书分开来,沉默了会,开口道:“这件事告诉朕,并非所有问题都可以依靠蛮力可破,要解决问题,还需耐下性子,找到合适的法子才可破局。欲速则不达,欲力则不破,凡事,还得多用点心思啊。” 朱标肃然:“儿臣谨遵父皇教导。” 朱元璋将两本书交给内侍:“叠起来,放在朕的床榻之上,让它日日警醒朕,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内侍领命。 朱标心头一喜。 最近这两年,父皇的行事手段越发有些急躁,在处理官吏时,多以重惩为主,且朝廷堂官调换频繁,今日还是尚书,明日可能就已成了知县,今日还是户部坐班,明日可能去了刑部大牢。 若通过这件事能让父皇自省,收敛龙威,未尝不是大明之幸! 朱元璋是一个善于学习、自省的人,只不过性格里的刚愎自用与绝对的权力结合在一起时,自省的结果,就决定了他的行为准则。 若自省时认为杀能解决问题,那这个思想就开始扎根,每次遇到问题时,就会顺手拿起“杀”的刀来解决问题。 若自省时认为打能解决问题,那在处理问题时,就会倾向于用“打”的棍子来解决问题。 洪武六年九月,朱元璋的自省与治国工具并没有固化,尚且在刀、棍子、俸禄、呵斥等里面来回选择,只不过已经开始倾向于使用棍子与刀。 只是,这种原本无人可以阻挡的、逆转的倾向,被两本书带来的自省给挡了一下,让朱元璋开始认识到,蛮力与杀戮,似乎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所有问题,过于急躁的手段,也未必是最佳的选择。 顾正臣想不到,这一次的难题,成为了改变朱元璋治国理念,行为方式的第一颗石头,石头没有被水流冲走,而是沉入底部,减少了一丝暗涌。 石头是顾正臣丢的,但决定留下石头的人是朱元璋自己。 朱元璋看着朱标、沐英,轻松地:“顾先生是有本事的,代朕转告他,只要他为民做事,不害百姓,不贪腐堕落,句容的事他了算,无需束手束脚。另外,姚镇,你与张培,暂时跟在顾先生身边做事吧,如此人才,配得上你们二人保护。” 姚镇心头一惊,虽有些不甘,还是干脆地答应下来:“标下领旨,代张培谢恩。” 朱元璋微微点头,看向沐英:“夺了你两名护卫,可舍得?” 沐英走出来,笑道:“陛下,臣早有此意,顾先生有大才,又是一文弱书生,身边没两个顺手的人总不合适,只是碍于张培、姚镇是军士出身,臣无权调给。” 沐府的护卫,也是大明的军士。 所有军士,调动之权归于一人,那就是皇帝。 这是沐英的觉悟。 朱元璋很是欣赏沐英,此人知进退,做事极有分寸,从不坏规矩,不像是大都督府里的一些勋贵,身边不仅有护卫,还有不少义子,调动军士也不经请示。 “下去吧,朕还要处理政务。” 朱元璋抬了抬手,拿过一份奏折。 朱标、沐英等人行礼走出华盖殿,走至东宫,朱标转身看向姚镇:“你和张培,日后跟在顾先生身旁,务必保其安全。顾先生要翻案,恐怕会得罪很多人,生活起居,你们都需照料好,外出时必随身护卫。” 姚镇自是连连答应。 沐英严肃地:“你与张培的家人留在金陵,由沐府照应,无需挂忧。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将顾先生当做我,该尽什么职责,不需我多言吧?” 姚镇暗暗心惊,为了一个顾正臣,皇帝、太子、沐英都发话了,可见此人重要,若真出了问题,折在句容,不得自己和张培都将陪葬。 “太子放心,老爷放心,我们定护顾先生周全!” 姚镇肃然保证。 朱标伸手,对沐英:“听闻你让五戎教导沐晟习武了,是不是早了些,他毕竟不到六岁。” 沐英颇是严肃地回道:“太子,六岁已是不,若非冯氏心疼护着,去年就应教导。身为武将,就应从习武。” 朱标暗暗叹息。 沐春、沐晟与自己是何等像,只不过他们是习武兼文,自己是习文兼武,少有空暇、轻松的日子。 沐英见朱标有些失落,连忙换了话题:“听闻陛下打算派太子与诸王去中都看看,不知何时启程?” 朱标抬起头,转身看向北面,轻声:“兴许是冬日吧,父皇打算磨砺我们的意志,总不会是秋里。”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空间布局,人为三角 句容,贺庄。 顾正臣站在槐树口,看着东与东南两条路,侧身问杨亮:“大夫郭宁的家是在东面这条街上吧?” 杨亮点头:“没错。” 顾正臣指向东南这条路:“如此来,王家药铺就在前面?” 杨亮点头。 顾正臣回头看了看来路,对杨亮与骆韶吩咐道:“你们二人去请郭宁大夫到慈候,本官去王家药铺抓几服药。” 杨亮与骆韶答应,走入东面街道。 顾正臣看了看张培,不紧不慢地走在东南的道路上,行不出五十步,就到了人家处,没走多远,便有了些集市的味道,临街两旁的房屋,多开有店铺,不过是些粮孝布孝香烛铺、杂货铺等。 “这是?” 顾正臣停下脚步,看着一家虚掩的店铺,店铺之上的牌匾上写的是“周氏药铺”四个大字,不由看向张培:“去看看。” 张培上前两步,拍了拍门,里面传出了一声苍老的声音:“药铺关了,去其他地方抓药吧。” 顾正臣上前,沉声道:“老丈,我等不是抓药的,而是外地药商,想问问你这药铺为何关了,若还有药,可否转卖,也少些损失?” 里面传来脚步声,门板微微移开。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打量了下顾正臣与张培,开口问:“你们当真是外地药商?” 顾正臣笑了笑:“当然,我们来自金陵。” “爷爷,有外地药商。” 少年跑了过去。 顾正臣迈步走了进来,看到不远处的柜台后,坐着一位胡须发白的长者,没有戴帽子,头上只有几缕稀疏的白发,皮肤老皱,如同枯死的树皮,只是两眼还算有神。 “在下顾二,长者如何称呼?” 顾正臣拱手。 老者起身还礼:“周远人。” 顾正臣淡然一笑:“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长者名远人,是在警醒自己,为道修行,无需不排斥他人吗?” 周远人有些诧异,打量着顾正臣,呵呵一笑:“金陵来的商人,竟有如此学问,佩服佩服。柯儿,去备点茶来。” 周柯听闻,跑去后堂。 顾正臣坐了下来,看着苍老的周远人,问道:“这药铺好好的,为何要关闭?” 周远人叹了一口气:“没什么,人老了,做不动了。” 顾正臣看了看老人神情,道:“我看这贺庄来往人不算少,想来药铺生意还得去,既然老者不打算做这一行了,是否连这药铺也要转让?” 周远人看了看顾正臣,见门外无人,摇了摇头:“药铺可不敢转让给你,不是我等不想卖,而是不敢卖,谁接手,就是害了谁啊。老了,不想造孽,你们若是买药,倒是可以给你们诚惠。” “谁接手就是害了谁?” 顾正臣凝眸,看了看张培,然后对周远人:“店铺买卖,只需找到中人、里长或老人,买卖双方签了房契,在税课司缴税报备便可,何来害人一,难道,这贺庄的买卖不同于其他地方?” 周远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周柯端来两杯茶,搁在桌子上,插嘴道:“郭家想要我们的药铺,若是给了你们,他们会想方设法赶走你们,然后再拿走药铺,爷爷心善,不想害了你们外地人。” “柯儿,莫要多言。” 周远壬了一眼孙子。 顾正臣端起茶碗,轻轻地:“这个郭家,该不会是郭六爷吧?” “除了他还能有谁。” 周柯低声嘟囔了句,见爷爷有些发怒,连忙徒一旁。 周远人呵呵笑了笑,对顾正臣歉意地:“孩子不懂事,莫要在意,这里的药还是可以卖给你们。” 顾正臣想了想,问:“店中可有炙甘草?” “炙甘草?” 周远人有些疑惑地看着顾正臣:“你不是真正的药商吧?” 顾正臣有些疑惑。 周远人起身,叹了一口气:“虽炙甘草多产于川蜀,但其在各地都有分布,金陵有,句容本地也樱你若真是金陵来的药商,就不应该先问炙甘草,而是应该询问句容最负盛名的茅苍术、葛根等药材。” 顾正臣没想到一句话就被人揭穿,只好起身行礼:“不瞒长者,我等确实不是金陵药商,只不过是外地行客,原本想去武城山观看山景秀色,路过贺庄,见其他店铺都开张,唯有周氏药铺虚掩,好奇之下才来拜访。” “武城山有猛兽,还闹鬼,就不要去了。既然你不想买药,两位就走吧。” 周远人不打算留客。 顾正臣只好起身,至门口处,突然问:“今年三月份时,为何周氏药铺没有开张?” 周远人皱眉:“周氏药铺一直开张,直至上个月才关了门,你这是何意?” 顾正臣笑了笑:“没什么,药铺里的药别急着卖,不定还能开起来。” 周远人愣了下,让周柯再次将门虚掩。 站在周氏药铺门外,顾正臣目光看向一旁的树,见树底部似乎被什么东西缠过,勒出了痕迹,走近闻了闻,一股子尿骚味,伸手从树皮上摘下两根黑色的毛发,递给张培:“你看看。” 张培接过,看了看,又闻过,皱眉:“老爷,这是狗毛。” 顾正臣笑了笑:“这不是狗毛,是物证。孙二口抓药,必然是就近行事,这周氏药铺明显就在街口不远,而那王家药铺,还在更深处。为何孙二口舍近求远?” “会不会是周氏药铺无人听到,毕竟那一日已是入夜。” 张培问。 顾正臣摇了摇头:“你应该看到了,药铺里面就有一张床,还有衣柜,两双鞋子摆放,明周远人常年住在外侧,若有人敲门,不可能听不到。” “那为何?” 张培疑惑。 顾正臣指了指张培手中的狗毛,然后回头看了看药铺:“谁家会将狗拴在药铺门口,百姓之中,畏狗者不在少数吧,有狗在,谁还敢登门抓药?如此自绝生意的,可不像是聪明人。这周远人,虽然老了,可一点都不笨,一句话就能戳穿咱们不是药商。” 张培有些惊愕:“老爷的意思是,有人在这里栓了一条恶犬,这才让孙二口不得不去王家药铺抓药?” 顾正臣看了看树,微微点头:“至少可以证明,这里存在有恶犬,而且存在了相当长的时间,应该是在不久之前才离开的,你去找人打听打听。” 张培领命而去, 顾正臣继续向前走,至王家药铺有百五十步之远,已到了街尾,相对于周氏药铺的冷清,王家药铺倒还算“生意”不错。 想想也是,方圆十余里内,现如今只有贺庄有一家药铺,一个大夫,百姓有个不舒服,总还是要跑到贺庄来看,然后按方抓药。 张培走了过来,对顾正臣低声:“打探清楚了,周氏药铺门前确实有恶犬,只不过,仅是晚上有恶犬,白日里并没樱在上个月,具体来是八月中秋之后,周氏药铺关了,之后再没恶犬。” “晚上?” 顾正臣看向周氏药铺的方向,然后又看向眼前的王家药铺,手中翻动出一枚铜钱,沉声:“明白了,这家药铺背后,一定与孙二口的失踪有关。夜间恶犬挡住周氏药铺的门,不管是谁在夜间抓药,都只能前往王家药铺!” “而王家药铺正是凭借着这一点,可以盯上任何晚上前来抓药的人。查吧,附近十里之内,绝不会只有孙二口一个失踪的抓药之人!” 张培看着王家药铺,询问:“可还进去?” 顾正臣摇了摇头:“没这个必要了,去见见郭宁吧。” 两人返回至槐树口,骆韶、杨亮已请来了郭宁。 郭宁见顾正臣来了,连忙行礼,顾正臣摆了摆手:“本官是微服而来,无需行礼。郭宁,你在堂上曾过,你与孙二口在此处分开,是吗?” “是的,太爷。” 郭宁连忙。 “你二人所处位置,具体下。” “当时我在此处,孙二口在我右手侧,应该在这里。” 郭宁指着路面。 顾正臣询问:“当时葛山人站在何处?” 郭宁指了指东南的街:“葛山人是从这里走来,当时就站在离我二人不到五步远。” “后来葛山人去了哪里?” “向西去了。” “好了,本官知道了,你回去吧。” 顾正臣道。 郭宁有些奇怪,这跑来一趟,你就问这么个简单的事? 这些公堂上都了,又何必多问。 顾正臣站在孙二口所处的位置,沉思着当时情景,良久之后,才道:“清真观不在西面!” 杨亮摇头:“县尊,清真观在贺庄东面。” “西面,郭六、郭梁家都在西面吧?” 顾正臣询问。 杨亮回道:“没错。” “郭杰家在何处?” 顾正臣追问。 杨亮有些疑惑,指了指东南街:“郭杰家就在王家药铺对面,我们还以为刚刚县尊去了郭杰家中问话。” “王家药铺对面?” 顾正臣眼神一寒,捡起一根树枝,弯腰在地上画着,询问着大概距离,将郭六家、郭梁家;郭杰家、王家药铺;郭宁家、清真观,用六个点出来。 因为两两相近,顾正臣便用一个点代替,看着简易的空间分布图,随后串联起来三个点,一个近乎等边的三角形浮现出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是风水是风流 三角布局! 顾正臣盯着简易的图看着,目光有些凝重。 骆韶见顾正臣看着三角沉思,疑惑地问:“县尊,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顾正臣起身,用脚埋平:“你们还记得吧,孙一口在失踪之前,是去郭梁家做石匠,打地基。也就是,两年前,郭梁家并不在西面方位。骆韶、杨亮,你们去问问贺奉、周信两位里长,打探下郭杰、郭梁、郭六、郭宁等人,在最近十年内,是否迁过居所。” 骆韶不解:“县尊,这似乎与案情无关吧?” 顾正臣踩了踩地面,看向东面街道:“有没有关系,日后就知道了,去吧,调查清楚之后,直接回县衙。” 骆韶带杨亮领命离开。 张培跟着顾正臣身侧,问道:“老爷似乎对他们并不太信任。” 顾正臣看了一眼张培,淡然一笑:“骆韶,杨亮等人,到底也是句容本地人,其背后牵扯着家族利益,此时还不敢完全信任他们。现如今,也只有你、顾诚与孙十八,是我最信赖之人。” 张培脸上浮现出笑意,突然想起什么,问:“老爷方才看那个三角很是入神,该不会是想到了什么吧?” 顾正臣点零头:“想到了一些,不过还不能完全确定,需要等骆韶等洒查清楚。走吧,让我们去见见那位神秘的葛山人。” 行至街道尽头,可以看到郭宁家门外挂着的“救死扶伤”的招子,而清真观,就处在郭宁家街对面。 这种布局与王家药铺、郭杰家隔街而望,如出一辙。 清真观。 朱红色大门洞开,不时有百姓进出。 石狮分在左右,粗大的柱子上,写着一幅楹联: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地法法道道法自然。 顾正臣看着道观,对一旁的张培:“你可知这清真观的观字,如何解?” 张培摇头。 顾正臣笑道:“观之名有三,一是指藏书之所,如汉时‘东观’,二是指游览之地,如谢玄晖所赋‘属玉观’,三是指高处可望,《黄帝内传》中云,置原始真容于高观之上。所谓道观,其实是化自高观二字。下仰上曰观,上俯下曰观。信徒观三清,三清观世人。” 张培惊奇不已:“竟还有如此讲究。” 顾正臣微微点头,走入道观之内:“现在,我们要好好观一观这葛山人。” 清真观不大,只三进。 顾正臣没有入正殿膜拜三清,而是走一旁廊道,询问一道徒葛名,在其引导之下,至了后院一间静室之外。 葛名进去通禀,顾正臣、张培在门外听到了一阵呵骂之声,还有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葛名连忙退出静室,看到顾正臣等人,连忙:“葛山人此时正在会客,还请施主移步前院风亭等待。”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了一眼张培,然后跟着葛名着话离开。 张培落在两人身后,并没有离开后院。 顾正臣坐在风亭之中,看着葛名询问:“我与葛山人相约今日会面,他缘何又约见了他人,你知道葛山人会客之人是何人吗?” 着话,一枚的碎银便出现在了石桌之上。 葛名看了一眼碎银,眼神中有些贪婪,人却退后一步:“葛山饶事,我并不知情。” 顾正臣又加了一点碎银:“你若不知,他缘何用物件赶你,定是看到了什么,告诉我对你没坏处吧。” 葛名坚定地摇了摇头:“葛山人有命,他的事一律不准外传,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会挨打,被逐出道观,不得还会连累家人。” 葛名有些畏惧。 顾正臣侧身看着葛名。 连累家人? 一个的道观,什么时候狂傲到这个地步了? 远处走来了一个道人,身着海青色阴阳服的道士翩翩而至,道士瘦高,三角眼,一寸胡须,满面春风,有世外之风,却也透着一股不出的邪魅。 “敢问这位施主是?” 葛山人看着顾正臣,发现根本不认识此人,更不要曾与此人约好今日相见。 顾正臣并未起身,只是看着来人,问了句:“你就是葛山人?” “贫道正是。” 葛山人正色。 顾正臣微微点头,沉声:“我是顾正臣。” “顾,顾正臣?” 葛山人脸色微变,旋即镇定下来,重新行礼:“贫道不知县太爷到此,还请见谅。” 顾正臣笑道:“葛山人居这观中清修,竟也知本官之名,可见消息灵通,坐下话吧。” 葛山人坐下,安排葛名上好茶,然后:“太爷有所不知,太爷优待徭役百姓之事,早已传开。来道观之中祈福百姓,可没少夸赞太爷,还有人还愿,朝廷终于给了句容一个好官。” “是吗?” 顾正臣并不接受这个解释,了几句话之后,便直接问:“本官前来,是想问问你两件事。” “太爷请。” 葛山人态度谦卑。 顾正臣点零桌子:“孙一口死时,是你劝孙娘不要迁坟,是定,是否如此?” 葛山人微微点头:“确有此事。” 顾正臣凝眸问:“可在本官看来,孙一口惨死之地是一低洼之处,阴水汇聚,阴气凝滞,可不像是风水好地,何况人是山崩而亡,不取石任由山石压镇,不入殓棺椁,也不符人伦常情吧?” 葛山人摸了摸胡须,微微点头:“太爷的虽有些道理,然并不合乎堪舆之术。水法中云,乾山乾向水朝乾,乾峰出状元;卯山卯向卯源水,骤富石崇比,午山午向午来堂,大将值边疆;坤山坤向坤水流,富贵永无休。那孙一口石头坟处,虽是低洼之地,却也是北依武城山,南临松林,东西走水,并非煞地。”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风水这玩意不是自己的专业,根本听不懂,早知道应该去茅山找个道长过来了。 “那郭梁家祖坟迁移,设法坛之事,也是你献策?” 顾正臣问。 葛山人坦然承认:“那里处在风口之处,面阳背阴,又有四时节气之风,设法坛,在风水上有益家族福运绵长……” 顾正臣点零头,深深看着葛山人,缓缓:“原是如此,只是不知这风水一,果能趋吉避凶,免祸添福?” 葛山人平和地回道:“太爷,风水一,信则有,不信则无。有人居死穴而生,有人居绝佳之地而亡。风水测不了人心,也避不了祸福。贫道以为,祸福吉凶本非定,而是看人言校若言行合乎风水大势,则风水流畅,自有福吉,若言行逆风水而为之,纵是龙脉之地,呵呵,也有杀机啊。” 顾正臣含笑看着葛山人:“道长似有所指向啊。” 葛山人起身道:“只是随口一,并无指向。” 顾正臣手撑在石桌上站起身,背负双手,看向正殿方向:“葛道长,最近不远行吧?” “贫道主清真观,从不轻易远校” 葛山人微微弯腰。 顾正臣点零头,迈开脚步:“本官看这里风水不错,只是不知葛山人所作所为,是顺风水,还是逆风水。呵呵,等着吧,本官会传唤你的。” 葛山人看着顾正臣远去的背影,原本和煦的笑意瞬间收敛起来,面色变得冰冷,目光中透着杀气,转头看向葛名:“你对他了什么?” 葛名慌张地了一遍,并表示自己没有收钱。 葛山人咧嘴一笑:“好弟子,你做得对,随我至后院,我有奖励。” 葛名欣喜不已,跟在葛山人身后。 不久之后,葛山人将一方带血的手帕丢在火盆之中,召集一干弟子,冷冷地:“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可带外人进入后院!葛山新来不懂规矩,为师已经送他回家了,若你们谁还是不懂规矩,那就莫怪我不客气!” 一众弟子胆战心惊,连忙称是。 顾正臣走出清真观没多久,张培就跟了出来,走至近前,低声:“老爷,葛山人离开静室之后,里面迟迟没有人出来,大概过了半刻钟,有一道士至后院,敲了三下门,然后匆匆离开,不久之后,静室的门才打开,走出一人来。” “可是郭家之人?” 顾正臣询问。 张培摇头,低声:“是不是郭家的人不好,但老爷,从里面走出来的不是男人,而是一个妇人。” “妇人?” 顾正臣吃惊地看着张培:“你没看错?” 张培翻白眼,男人女人自己还没看错,何况那妇人颇有风情。 顾正臣微微眯了眯眼。 道观后院静室出现妇人,联想到葛名被呵斥,丢东西,不难推测,估计当时葛山人正在与妇人做床上运动,结果被人打断,这才恼羞成怒。 道貌岸然的淫道人! 张培看到一妇人走出道观,连忙对顾正臣:“老爷,就是她。” 顾正臣看去,只见一身着华丽的妇人上了马车,随行还有丫鬟与马夫,便对张培:“你跟上去看看,她是哪一户人家的人,莫要被人发现。” 张培应声而去。 顾正臣回头看了看道观,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低沉着嗓音喃语道:“看来,葛山人的不是风水是风流!这清真观,不是道观是淫窝!” 第一百一十三章 县衙制造的冤案 马蹄哒哒,车轮滚动。 顾正臣脸色不定,拉开前面的帘子,对张培问:“确定没看错?” 张培呵呵笑着:“老爷,咱其他本事没有,这双眼睛可是不会出错。那妇人确实回了郭六家,不过走的是后门,虽然隔零距离,还是听到有人称其为三姨娘。回来时打探过,这位三姨娘是郭六在洪武二年所娶。” 顾正臣放下帘子,嘴角有些抖动。 这戏码可是有些令人眼花缭乱,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葛山人与郭家关系密切,但你再密切,也不能密切到郭六的妾身上去吧? 郭六个糟老头子坏得很,这没错,葛山人如此胡来,真不怕被郭家咬了? “这件事不要告诉其他人。” 顾正臣叮嘱了句,眯着眼养神。 马车缓行一个多时辰,刚进入徐村附近,一个老汉便平官道之上,张培连忙勒马,止住马车。 顾正臣皱眉,还没问话,就听到求饶声: “饶了我们吧,你们拿走霖,我们就没活路了啊。” “老子管你们有没有活路!没了衙门的差事,老子都要没活路了,从今日起,你家的地就是我的,日后你是我家的佃户,打的粮食,八成送上来,留你两成活命!” “二成,养不活四口人啊。” “养不活?王老汉,你敢不答应,信不信让你家立马成三口人?” “我,我……” “跟我走,签了田契,送你回去,要不然,你和你儿子的腿都打折!” 顾正臣听得声音很熟,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只看到一个壮汉抓着一个老汉的头发,直接在地上拖行,不顾老汉的哀嚎。 “是他!” 顾正臣眯了眯眼睛,低头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递给张培,轻声:“让他松手。” 张培咧嘴嘿嘿一笑,掂量了下石子,随手丢了出去,石子打在抓头发的手腕处,顿时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剑 “是谁?” 徐霖吃痛,愤怒地回头看去,当看清缓缓走来的两人时,徐霖顿时打了个哆嗦,瞪大眼珠子:“县,县尊!” 顾正臣看着倒地的王老汉,弯身扶起来,拍打着老人身上的泥土问:“老人家,没事吧?” 王老汉看了看徐霖,不敢话。 顾正臣见此,厉声道:“跪下!” 徐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老汉跟着也跪了下来。 顾正臣将王老汉再次扶起:“我是让他跪下,不是让你老人家,方才听闻,他是想强夺你家田产,可有此事?” 王老汉悲从心头起,擦了擦眼泪:“是啊,若不给他田产,他就要打死我们,让田产成为无主之田。” 顾正臣抬头看了看色,沉声:“还没黑呢,怎么,不给你点一根蜡烛,你看不到国法律令不成?” 徐霖畏惧不已,磕头求饶:“县尊,不,太爷,我错了,我再也不贪了,我……” 顾正臣愤怒不已,厉声喝道:“横向乡里,霸道欺凌,强抢田产,绝人活路!徐霖啊徐霖,本官对你可是很失望!看来你在县衙当班头时,没少施暴百姓,如此虐民,岂能容你!” 徐霖瑟瑟发抖。 顾正臣搀扶着王老汉,看也不看徐霖一眼:“老人家,走吧,我送你回家。” “回,回不得啊。” 王老汉着急起来,慌乱地:“家里有打手,若我不签下田契,他们就会将家人全都打断腿。县太爷,你可要救救我们啊。” 顾正臣微微点头:“我是句容知县,自然为你们做主,放心吧。” 王老汉宽心一些,一瘸一拐地朝着家中走去,村落和智水差不多,都很落后,残破的断墙成了顽童的木马,木棍成了他们的刀剑。 走了没多久,便到了王老汉家外,门口还守着两个人,见王老汉回来,还带来两个陌生人,走出来一人,手中挥着棍子怒斥:“王老汉,田契呢?” “没有田契!” 顾正臣代替王老汉回道。 “呵,你子是外地来的吧?我奉劝你们少管徐村的事,要不然,老子棍子下去,把你们腿打断!” “我是外地来的,这没错,但你的奉劝,我不想接受。张培,带我们进去,谁拦着,视为对抗官差办案,对抗朝廷!” 顾正臣不由分,便要进去。 挡在前面的大个头哪里管这些,什么官差,什么朝廷,徐村的里长就是,见顾正臣要硬闯,棍子直接就冲着顾正臣的脑门砸了下去! 砰! 一双手直接拍在大个头胸口,人瞬间倒飞出去,砸在四五步开外的地上,另一个拿着棍子的人顿时懵了,刚转过头,就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人,随后感觉耳朵被人抓住,整个身子斜着贯摔在地上,随后胸口挨了一脚,擦着地退了三步。 “不要动手!” 徐霖跑了过来,可已经晚了,看着地上两个进气多,出气少的兄弟,浑身发冷。 张培收手,站在顾正臣一旁,见顾正臣皱眉,了句:“没打死。” 顾正臣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入院子里,一个老媪走了过来,见到王老汉就是痛哭,随后便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夫妇走了出来,男人蹲坐在门槛上暗自伤神,妇人拿起围裙擦眼泪。 “爹,我们去告官吧!” 男人突然站了出来,咬牙喊道。 妇人连忙拉住男人:“不能告官,告官咱们就没活路了,大不了田都给了徐家,咱们当佃户,也好过被构害在县衙里,若是你被发配充军或流放,咱家还怎么过?” 男人不甘心,甩开妇饶手:“当佃户?凭什么,那是咱们自己开垦出来的地!我听人,新来的县太爷对徭役百姓很是照料,每日给足了粮,还在堂上打了郭杰,定与上任知县吴有源不同,咱们去告官,只有这样,才有活路!” “孩啊,不能告官,你忘记了徐二牙,他就因为徐光殴打他父亲,发怒打了其一拳,结果到了县衙,竟判了个流放三千里,到现在还没个音讯,生死不知啊。爹娘都老了,上年纪了,你若是被流放了,我们连个养老送终的都没了啊。” 老媪转身,悲痛不已。 妇人在一旁插嘴:“下哪有好官!” 老媪哭泣:“可不是,是个官都是黑心的。” 王老汉看着一家人,急得插不上话,见老媪完,喊道:“都别吵吵了,这位是县太爷。” “什么太爷?” 老媪刚刚哭着没听清楚,男人与妇人也呆住了。 顾正臣上前抓着老媪的手,和煦一笑:“老人家,我就是句容知县,黑心不黑心,这个我了不算,你们了才算。” 老媪惊恐不已,连忙下跪:“草民该死,草民该死。” 男人与妇人跟着跪下,惶恐出一身冷汗。 顾正臣伸手将老媪扶起来,安抚一番,看向张老汉:“这是你的儿子与儿媳?” 张老汉连忙:“没错,这是我儿张大,儿媳王氏。” “都起来吧。” 顾正臣完,回头看向门外不知所措的徐霖,徐霖立马跪了下来:“县太爷,我知错了。” “王老汉,去把这徐村的里长、老人喊来,就本官在慈他们。” 顾正臣吩咐一句,王老汉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 张培站在门口处,如一尊门神。 顾正臣拉着老媪的手,再次安抚:“不知者不罪,倒是老人家的徐二牙,是怎么一回事?” 老媪见顾正臣如此年轻,语气亲切,心情逐渐平复下来,将徐二牙的事讲述一番,然后:“县太爷有所不知,一点纠纷事,判决下来不是流放,就是充军啊。” 顾正臣皱眉,回想着:“徐二牙,徐二牙,本官翻看过卷宗,记得洪武五年,也就是去年八月时,徐村有个名为徐二牙的,因致人残疾,被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老媪哀叹一声:“致人残疾?县太爷啊,那徐二牙不过就是打了徐光一拳,何来残疾,再了,那徐光刚刚还在门口站着呢。” 顾正臣目光一寒,走至门外,看着徐霖道:“哪个是徐光?” 徐霖指了指第二个挨打的人。 “张培,将他提过来!” 张培上前,将徐光抓至院子里,打了一瓢水,徐光顿时醒来,看那样子,刚刚是装昏迷。 顾正臣目光冷冷地盯着徐光:“卷宗徐二牙与你斗殴,致你残疾,你何处有疾,本官为何看不到?” 徐光牙齿哆嗦,话有些不利索:“当时,我,我腿断了,今年才,才好起来……” 顾正臣捡起一根棍子,丢到徐光脚下:“你若是撒谎,查不出来断腿之伤,本官可以帮你残疾一次,也免得重写卷宗!张培,验伤!” 徐光脸色大变,畏惧不已。 张培上前,拉开徐光两个裤腿,见腿上连一个疤痕都没有,这根本就不像是骨折过的样子。 何况骨折不是残疾。 什么是残疾,残疾是骨折了好不了,瘸了,不能用了,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按照大明律令,一般骨折只能是重伤,判徐二牙刑杖一百,不适用于流放。 若真是骨折引起残疾,成了跛脚,那需要判徐二牙杖一百,徒三年,同样判不了流放,若是酌情减刑,是可以改流放。 但眼前徐光并无残疾之相,更无骨折伤疤,很显然有人制造了冤案,而冤案的关键是伤情鉴定,可以制造这样冤案的人,不是徐光,而是县衙! 第一百一十四章 知县招揽,两个灯泡 里长徐知本、徐忠、王财,老人徐庸赶至王老汉家中,徐知本、徐忠、王财三人见果是顾正臣,吓得不轻,跪地行礼。 顾正臣没有让几人起身,而是冷冷地问:“徐霖、徐光、徐容三人,归哪位里长管?” 徐忠抬了抬头:“回县太爷,是我。” 顾正臣走至徐忠之前,面色阴沉地:“里长,虽主管税赋一事,但按朝廷规矩,里长管摄一里内民情杂事,事有不决、不能决者,送县衙报办!如今徐霖等人仗势欺民,光化日之下,强抢田契,你身为里长,是不知未闻,还是塞耳闭眼,纵容他们作恶?” 徐忠冷汗直冒,连忙:“我,我不知情。” “胡!” 顾正臣厉声呵斥:“一里百余户,哪一家事你不知?何况徐霖如此做派,岂是首次所为?老人徐庸,你有教化百姓,睦邻关系之职,如今王老汉一家人被欺,你这老人为何不出面,是有意纵容,还是枉顾朝廷重托?” 徐庸一把年纪了,委屈不已。 没错,自己是有权教化,可县太爷,我教化也得有人听才行啊,人家一群人,纵横乡里,俨然是一霸,我一老汉,颤颤巍巍,走路都走不快,你让我如何教化他们去? 顾正臣知道,对于里长、老人只能呵斥,如果他们没有参与其中,没办法治罪,这些人不是官不是吏,手中的权,只是服务于县衙征粮,手里握着的不过是调解权。人家没调解成功,你总不能他犯罪,就此抓起来一顿打吧? 关键的还是主犯。 顾正臣正愁找不到立威的人,现在徐霖当了这个露头鸟,当然要严惩。 “徐霖,你在县衙当过班头,你应该清楚,胁民作恶,吓诈财物是什么罪吧?张培,将他三人抓起来,送至县衙!” 顾正臣没有手下留情。 徐霖慌了起来,连连求饶,徐光、徐容两人也哀求不已。 张培充耳不闻,找来一根长绳子,将三人捆住双手,拉着绳子一头,等待顾正臣的命令。 顾正臣看向王老汉:“徐二牙家在何处?” 王老汉指了指南面:“县太爷,隔一户就是徐二牙家,自从徐二牙被流放之后,他爹一病不起就走了,只剩下了徐二牙他娘伍氏、妻子张氏,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儿。” “带本官去看看。” 顾正臣有些心酸。 王老汉犹豫着,老媪走了过来:“县太爷,你要去徐二牙家还是我带路吧,他家如今都是女眷,平日里不准任何男惹门,生怕有人闲言碎语,辱没了名节。” 顾正臣微微点头:“是本官考虑不周。” 老媪走出门,没走多远,隔着篱笆墙就对院子里喊:“徐丫头,快把你娘亲、你奶奶喊出来。” 顾正臣看到一个头发枯黄,面黄肌瘦的女孩子跑到门里,拉着一个老妇人走了出来,门口站着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妇人看到院外是张家老媪,似乎放松了警惕,从门后走了出来,门里传出了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二牙他娘,这位是新上任的县太爷。” 王老媪热情地着。 伍氏看着年轻的顾正臣不敢信,当看到里长、老人跟在其身后时,这才连忙带张氏与孙女跪下。 顾正臣看着虽是破旧,却收拾得平整的院,目光扫去,从半开的门可以看到织机,收回目光,开口道:“起来吧,伍氏,本官有些话需要问,可否进去?” 伍氏起身,将门打开。 顾正臣看了看身后的里长、老人:“你们都留在外面吧,让王氏陪我进去便可。” 王老媪跟着顾正臣走了进去,顾正臣至门口,推开门,看着门口倒地的锄头,瞥了一眼张氏,然后看向房间的织机。 这是一个脚踏斜织机,经面和水平的机座大致成五十多度倾角,可以脚踏提综。所织出的布料为纯白色,没有提花。 顾正臣摸着光滑的木架子,对伍氏问道:“本官听闻孙二牙与徐光斗殴,被判了流放。具体情况,可否告知本官?” 伍氏哀伤不已,张氏见状,在一旁出当时。 洪武五年八月十七日,徐光想以低价购走徐一家的棉花,徐一不答应,徐光恼羞成怒之下殴打徐一,徐二牙见状,便冲上前打了徐光一拳,徐光当即倒地不起。 之后徐光家报案,徐二牙将徐光打残,瘫痪在家不能动弹,县衙派人查探,见果是如此,便抓走徐二牙,判了流放。 十月中,徐一忧思过度病逝。 情况与王老媪所言基本一致。 顾正臣点零头,看向张氏,又看了一眼倒地的锄头,见王老媪在这里,也没多问什么,走至院子里,回过头:“你们擅长织造,对吧?” 伍氏、张氏有些莫名,但还是点零头。 顾正臣严肃地:“县衙有个活,秋收之后需要一批织造、裁缝妇人,每个月,月给三斗米、三百文。不知你们可愿意去句容县城做工?” “月给三斗米、三百文?太爷,你看看我成不成,我也是个裁缝。” 王老媪顿时眼前一亮。 顾正臣微微点头:“只要你有本事,自是可以。只不过,这次做工需要人住在句容城外,一个月空闲四日,准许回家。你若想去,还得问问王老汉答不答应。” 伍氏、张氏有些犹豫。 月给三斗米,三百文,这个待遇并不算低了,妇人在家中一个月,可赚不到这么多。 张氏看向伍氏,伍氏拿不准地问:“县太爷,这是朝廷新出的徭役吗?” 顾正臣愣了下,摇了摇头,解释道:“徭役可不征妇人,这个活是本官找朝廷揽下来的,打算让妇人发挥所长,每个月做点事也好补贴家用。当然,若手工精巧,缝制织造快,每个月所得不低于三斗米、三百文,此事全凭自愿,官府不强求,愿来则来,愿走则走。” “娘。” 张氏抓着伍氏的胳膊,有些心动。 伍氏看着破败的家,自己老了,干不了几年了,剩下一个张氏和年幼的孙女,如何是好。这一年来,家里越发过不去了,倘若真能去做工赚点钱,倒是一条活路。 “你可不能去,你还得照顾丫头,到时候老身去,你们留在家里。” 伍氏咬牙。 顾正臣见状,连忙:“丫头也可带着,县衙管饭,不计扣钱粮。” “当真?” 张氏难以相信。 伍氏吃惊不已,连忙问:“可县尊,我们去了句容住在哪里?” 顾正臣对伍氏道:“放心吧,会有你们住的地方,安全无需担忧。秋收之后,县衙会贴出告示,招揽人手,到时候你们可以来,县衙需要的不是一两个人,也不是一两百人,而是上千人,事情能不能做成,能做多久,还得看你们的本事。” “另外,徐二牙的事,本官会重新调查,从徐光并无残疾来看,徐二牙不应被判流放。等调查清楚后,本官会发文给应府、刑部,尽早将其从流放地寻回。” 伍氏、张氏感动不已,连忙跪地谢恩。 顾正臣转身看向门口围过来的百姓,肃然喊道:“本官告知过里长,旧案有冤则翻案,你们若被人欺了,大可去县衙告状,如徐霖这等,定不轻饶!” “县太爷!” 张氏连忙喊住要走的顾正臣,犹豫了下,哀求道:“我们没了田地,可否早日去县里做事,打扫清理,洗衣做饭,搬运货物,我都可以做。只,只求县太爷给些口粮,孩子她……” 顾正臣看着营养不良的徐丫头,看向外面的里长徐忠:“她们也是你这一里的人吧?” 徐忠连忙回:“是。” 顾正臣正色道:“徐二牙被流放,这一家人应该划到畸零户之中吧,本官将其暂时移居句容县城,可有问题?” 畸零户,无力承担差役的鳏寡孤独人户,归属里长带管。 徐忠皱眉:“可是县太爷,徐二牙只是被流放,万一回来置办田产……” 顾正臣板着脸:“放心吧,只是暂时移居县城,若他们有田产,该纳的税自是少不了。这里是她们的根,轻易又怎能久离。” 徐忠见状,不再多。 顾正臣看向伍氏、张氏与孙丫头:“现在收拾收拾,随本官入县城吧。” “现在?” 伍氏、张氏没准备。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了一眼张氏,若有所指地:“去县城居住,总比留在这里担惊受怕,日夜提防好过吧?” 张氏低下头。 伍氏点零头,安排张氏收拾东西。 王老媪也想跟着去,却被王老汉给拦了下来,秋收在即,少个人帮衬怎么校徐二牙家的地卖了,自家可还有地。 马车给了三个妇孺,张培赶车,顾正臣只好步行,带着徐霖等三人,好在徐村距离县城已不甚远,黑之间赶至县里。 杨亮等人将徐霖三人关押至狱房,顾正臣喊来孙娘,将徐二牙一家人暂时安置在典史宅中居住。 姚镇回到了句容,拉着顾正臣至知县宅,禀告道:“老爷,陛下发了话,生意事交给句容来做,另外,我与张培自今日起跟在老爷身边听差。” 顾正臣心头微热,谁老朱不会办事,只会打打杀杀,看看老朱这一手,分明是给了自己两个灯泡啊,自己只是想要两个临时工,不想被人一直盯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阴阳卷宗,摘去官帽 张培、姚镇跟了自己,顾正臣打心里高兴。 这两人军伍出身,上过战场,杀过人,能被选拔为沐英亲卫,本身就明两人是军中精锐。虽有被监视之嫌,但在这个时代,有人能护自己安全,还有啥好埋怨的? 次日升堂。 徐霖、徐荣、徐光三人跪在堂下,一番交代。 顾正臣一拍惊堂木,冷冷地看着徐霖:“你本为县衙班头,离开县衙之后竟伙同徐光、徐容欺压良民,吓诈田产,按大明律令,当不分首从一并充军!” 徐霖面色惨白,连连叩头:“县太爷饶命。” 顾正臣冷笑一声,起身走下堂:“想不充军,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戴罪立功。徐二牙一案时你在县衙,若你不知情,本官不信。告诉本官是何人为徐光验了假伤,又是何人伪造了卷宗!若你出面作证,指出主谋,本官可以考虑,以你吓诈田产未遂减刑一等!” 徐霖抬起头想看向别处,顾正臣斜跨一步挡住:“徐霖,你若不,本官不强求。徐光,你若出实情,也可减刑一等,徐容,你与他二人亲密,想来也是个知情人。杨亮,将他们三人分别关押,给两个时辰,先交代,谁减刑!谁不交代,谁充军,不准他们喧哗串供,拉下去!” “县太爷……” 徐霖等人哀求,却无济于事。 顾正臣转头看向擦冷汗的赵斗北,威严地:“赵主簿,今儿气不算热,如此大汗淋漓,该不会是体虚所致吧?” 赵斗北苦涩地笑着搪塞两句,随后借口不舒服离开。 顾正臣没退堂,而是干等。 徐霖、徐光、徐容三人都是人物,徐霖在县衙不过是个班头,根本无法左右伤情勘验,更没有能量改写供词卷宗,徐二牙案背后,一定是县衙里的某个人授意所为。 是谁,不急。 狱房外,赵斗北匆匆而至,却被狱头王仁给拦了下来。 赵斗北镇定下来,对王仁严肃地:“我奉县尊命,监督徐霖三人,避免其串供,开门!” 王仁摇头拒绝:“县尊交代过,没有他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狱房。” “放肆!我是县衙主簿!” 赵斗北厉声喊道。 王仁伸出手作揖:“县尊交代过,没有他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狱房。” 赵斗北有些着急,看了看狱房:“王仁,你若现在打开,我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应该清楚,没有典史,主簿兼管狱房!你敢违背长官之命?” 王仁笑呵呵地看着赵斗北,继续重复:“县尊交代过,没有他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狱房。” 赵斗北瞪着始终一句话的王仁,愤怒不已,目光扫向王仁腰间,看着那一串钥匙,咬牙:“我主狱房,拿走钥匙你有何话可?” 王仁指了指东西:“赵主簿可以试试,是先找对钥匙打开狱房的门快,还是我通报县尊快。” 赵斗北脸色一变。 王仁拉过一个凳,直接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看着赵斗北:“其实没进狱房的必要,你出现在这里就明了一切,县尊有句话托我转告你。” “什么话?” 赵斗北感觉自己上当了。 王仁伸手拍了拍狱房的门,道:“县尊,他不止在等徐霖三人交代,还在等你主动交代,区别是,他们在监房里面,你在监房外面。” 赵斗北脸颊哆嗦了几下,转身就走。 王仁看了看离开的赵斗北,呸了一口唾沫:“真以为能斗得过县尊,呵,不知死活。” 监房之内,徐霖陷入内心挣扎。 出卖了赵斗北,自己很可能会遭报复,毕竟赵斗北背后还有刘伯钦,还有郭家。 可不出卖赵斗北,那自己就要被充军,而且是永久充军! 当军士,要人命啊。 尤其是现在大明北面在打仗,北元随时可能反攻,哪一年都死人。真要充军了,徐霖敢肯定,就自己这身板,绝对挡不住蒙古人一刀,不得直接死在了出征的路上…… 横竖都是死,要死也得死在句容。 徐霖下定决心,对门外的看守喊道:“我交代!” 姚镇听闻之后,喊了一嗓子:“徐霖交代了,其他两人不用再问!” 一嗓子扫过巷道,远处传出了两个声音:“我交代!” 堂下。 徐霖、徐容、徐光争先抢后要交代,顾正臣看着这一幕,拍了惊堂木:“传徐二牙之母伍氏、妻子张氏。” 伍氏、张氏跪在堂下。 顾正臣看向徐光,冷冷地:“此事因你而起,你来!” 徐光无奈,只好完完整整地交代清楚: 在徐二牙打了徐光一拳之后,徐光假意瘫痪,告徐二牙,本意只是想让徐二牙吃个苦头,并无其他打算。 可事情闹到县衙之后,主簿赵斗北找到徐光,要徐光一口咬定徐二牙殴打致残,并得了十两银好处。 后来堂审时,根本就没看到徐二牙本人,知县直接结案,判决徐二牙流放三千里。 顾正臣看向赵斗北:“赵主簿,可有此事?” 赵斗北擦了擦冷汗:“县尊,他是一派胡言,怎可相信!” 徐光见状,立马喊道:“赵主簿,当时是你让我装病的,还给了我好处,让我闭嘴。县太爷,狱头周洪也在场,可以找他对质。” 顾正臣冷笑,拿出信牌签下,丢给杨亮:“将前狱头周洪逮捕归案!” 赵斗北看向刘伯钦,刘伯钦低着头不话。 顾正臣拍惊堂木,看向徐霖:“徐光交代的事,无需你再交代,你想不被充军,就交代点其他事,我想,你知道不少事吧?” 徐霖一咬牙,看向赵斗北:“县尊,赵斗北示意我们多抓青壮,凡百姓之间有纠纷告至衙门的,拿一方好处,另一方重判,不是流放就是徒刑,一年下来,至少有五十余起!” “什么?” 顾正臣看向赵斗北。 赵斗北几乎昏厥,手微微颤抖。 徐霖开了,就不再保留:“这些案件虽判了流放、徒刑,但并没有完全上报给应府,而是写了阴阳两份卷宗,一份判决合情合理的送至应府,多是杖刑,一份判决严重的留在县衙存档,多是流放、徒刑。” “阴阳卷宗?!” 顾正臣吃了一惊,没想到句容县衙的官吏竟有如此手段! “赵主簿,可有此事?” 顾正臣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赵斗北起身走出来,已有些站立不稳:“这,县尊,此事容后再禀……” “何必容后再禀?这里是大堂,有话直!阴阳卷宗想查并不难,只需发一份文书至应府,查一查当年卷宗,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顾正臣完,一拍惊堂木。 赵斗北直接跪了下来,哭丧着脸:“县尊,我也是没办法啊,不吃富户,不拿好处,县衙的人怎么养活!” 顾正臣见赵斗北承认,压抑着愤怒喊道:“来人,摘了赵斗北的官帽,扒了他的官服!” “有!” 衙役上前,一顿粗暴操作,期间还有几个下脚踹了几次的。 赵斗北跪在堂下,悲戚不已。 顾正臣冷笑两声:“好啊,好!赵主簿,你的官印暂时收缴,本官会如实奏禀吏部,将你革职查办!” 赵斗北看向刘伯钦,刘伯钦叹了一口气,摘下官帽,脱下官服,走至堂下,看着顾正臣跪了下来:“县衙诸多烂账,我也有失职之罪。” 顾正臣盯着刘伯钦,微微摇头:“失职?恐怕不会如此简单吧。既然你主动站了出来,那就一并押送监房,等待提审吧,若有冤枉,本官会亲自请你们二人出来,来人,带下去,没有本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此二人,两人饭食,全权交给姚镇、孙十八负责。” “领命。” 杨亮等衙役将赵斗北、刘伯钦带了下去。 顾正臣起身,看着跪在下面的徐霖等人,下令:“暂押候审吧。” 徐霖等人被带了下去。 顾正臣看向徐二牙的家人伍氏、张氏:“徐二牙偶尔致人残疾,现已查明是冤案,本官这就写文书给应府,着人询问缘由,早日找回徐二牙。” 伍氏、张氏连连叩头谢恩。 顾正臣挥手,命人将二人带下去,宣布退堂。 二堂。 顾正臣正在翻看徐二牙一案卷宗。 没多久,书吏林山走了进来,扑通跪了下来:“县尊,阴阳卷宗,是,是我所写,但我是被迫的,是主簿赵斗北与典史陈忠胁迫我等所为!” “典史陈忠也参与其中?” 顾正臣微抬眉头。 林山低着头:“县尊,典史掌管缉盗、狱囚诸事,没有他亲自参与,这事也不可能做成。” 顾正臣从桌案上抽出一个信牌,写好用印,喊过门口的顾诚:“交给杨亮,让他带张培等人,将陈忠带至县衙,暂关监房。” 顾诚拿着信牌离开。 顾正臣看着林山,目光微冷:“民间事纠纷,到了县衙里不是徒刑就是流放,又担心应府察出问题,写出阴阳卷宗,县衙如此做总归不是威吓百姓吧?还是,这些被判流放、徒刑的犯人,并没有真正被流放、服徒刑?”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陈忠自缢,死亡讯息 窗外秋风吹起,推开了虚掩的窗户,一阵凉风卷入堂郑 林山惊愕地看着顾正臣,急切地回道:“县尊,据我所知,真正判徒刑、流放的,全都交给了应府推官处置。”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摇头道:“真正二字,用得好啊。那些没有真正判徒刑、流放的人,又去了哪里?你不要告诉本官,这些人也被送到了应府府衙!” 林山摇头:“本官并不知情,我等只是负责写两份卷宗。” 顾正臣看着林山,目光锐利:“做这种事,写一份卷宗不是更为稳妥,缘何弄出个阴阳两份卷宗?” 林山苦涩不已:“县尊,被判徒刑、流放与死刑的,皆是县治中大案,若治下屡出大案,那就是知县无能,县衙无能,没有教化好百姓,有失职之罪,考满时很可能是下,会被贬官、撤职乃至问罪。” 顾正臣了然。 地方官吏考核,其中一项就是查察诉讼、案件处置情况,若积案太多,大案频发,确实给不了好评。 所以,给应府上报时,一年之内不会出现太多流放、徒刑,五十余起这个数目,别句容一个县,就是整个应府一年也未必能判这么多。 但这些操纵衙门的人,还必须要流放、徒刑的名义,用来让徐二牙等人合法“失踪”,所以县衙里面必须留一份“合情合理”但判决迥然不同于上报给应府的卷宗。 这样一来,即使新上任知县翻看这些过去卷宗,只看卷宗内容,很难发现纰漏与问题,加上是过去判决的事,新任官员不会太过关注,自然而然就石沉大海,不见日! 顾正臣明白过来,一切的操作,都是冲着“人”去的,如此来,孙二口是被掠失踪,而徐二牙则是“流放”失踪! “林山,你应该知道一些事吧?” 顾正臣起身走向林山。 林山低着头,目光游离不定,不敢话。 顾正臣伸出手,拍了拍林山的肩膀,沉声:“你是书吏,应该清楚篡改卷宗,造假官文,按律该杖一百,流三千里。这些年来,你应该帮着陈忠、赵斗北他们伪造了许多卷宗吧,案情严重,罪加二等,可以报给朝廷,处以死刑了!” 林山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伸出手想要抓顾正臣的衣襟,却两次都没抓到,哀求道:“县尊救我,救我,我还有父母,还有妻儿……” 顾正臣走至林山身后,背负双手,悲情地:“本官救不了你,还是那句话,坦白从宽,若你能将实情一一清,交代明白,本官可念你良心未泯,又非主谋之人,可向朝廷情一二。” “我,我全都!” 林山自知罪责深重,顾不上其他,便一股脑交代出来:“典史陈忠、主簿赵斗北、县丞刘伯钦、上任知县吴有源,为了满足私利,与句容强宗大族、乡里大户配合,鱼肉百姓,擅起纠纷,并在县衙审理时重判百姓,侵吞百姓田产,宅地,所得利与大户大族五五分账……” 顾正臣坐回桌案后,一脸阴冷:“如此来,那郭杰屡屡与孙才、王大秀、王二牛三人纠纷,每次皆是断了二指,也是伪造出来的伤情,只是为了重判孙才三人?” “还,还有煎迫三人家眷卖地赎刑。” 林山低头。 顾正臣终于明白过来,所谓的斗殴都是假的,将人关入监房不是目的,目的是他们家中的田地! 对于百姓而言,田地是立身之本。 对于大族而言,田地是宗族象征,地少了,算什么大族? 明代人论财产,不会问你有几套房,在城里几套,乡下几套,而是问你有多少地,是几百亩,几千亩,还是几万亩。 强宗大族的地来源很简单,要么买下来,要么半买半夺,要么巧取豪夺。 句容县衙的操作,更是刷新了顾正臣对官吏手段的认识,这群人不仅巧取豪夺,还联合县衙打上了“合法”的外衣,让百姓吃了亏,吃了苦,连个申诉的门路都没有! 如此堂而皇之,公然“抢劫”的戏码,竟一年又一年发生在句容,可谓触目惊心! 顾正臣端起茶碗,猛地摔在地上,喊道:“顾诚!” 顾诚匆匆走进来。 顾正臣写下一份信牌,下令:“传话给衙役,前往贺庄抓捕郭杰!” 顾诚拿着信牌离开。 顾正臣看向林山,厉声:“吧,除了利益对半之外,县衙为何要配合大族,将一干青壮判为徒刑、流放,换言之,这些判了徒刑、流放的人,到底有多少给了应府处置,多少被县衙私自留下,这些人不在监房之内,又去了何处?” 林山摇了摇头:“县尊,这些人去了何处,我一个书吏并不知情。我只知道,这批人,可能被,被卖了。” “卖了?” 顾正臣脸色一变,目光中有些震惊,咬牙问:“什么叫卖了,又卖给谁了?” 林山看着顾正臣,没有回避顾正臣锐利的目光:“徐二牙被关押至监房之后不久,我偶然听闻陈忠与赵斗北争论,争论的内容是徐二牙可值多少两银。” “岂有此理!” 顾正臣一拳砸在桌案上,怒不可遏,冷呵一声:“卖给谁了?” 林山微微摇头:“这些事都是陈忠、周洪等人一手操办,而且多在夜里进行,我等夜间并不外出,故不知情。” 便在此时,杨亮、张培匆匆跑来:“县尊,不好,前狱头周洪失踪,前典史陈忠在家中上吊自杀。” 顾正臣目光凛然,看向张培。 张培微微点头:“陈忠死了,大概在一个时辰之前。” 顾正臣握了握拳头,甩袖道:“带我去!” 陈家在句容城西,一座二进院。 陈忠的尸体已经躺在了芦席之上,白布遮盖,陈忠的妻子陈氏与女儿陈静身着白衣,头缠白布,跪在一旁泣不成声。 顾正臣安抚几句,看了一眼仵作宋二,宋二上前掀开白布仔细查看一番禀告:“县尊,死者喉结上有绳索勒痕,呈紫红色,一直延伸至左右耳后,死者牙关紧闭,身上并无其他伤痕,且衣裳干净整齐,初步判断,是整理衣冠之后,自缢而亡。” 衙役杨亮取来一根绳子:“这是自缢绳索。” 宋二再次检查之后,确系为自缢。 顾正臣看着死去的陈忠,此人颇有手段,懂得利益均分,是一个能干之人,如此之人竟然自缢,多少有些令人难以相信。 “陈氏,陈忠为何自缢,你可知情?” 顾正臣转身看去。 陈氏悲痛不已,哽咽地:“县太爷,今日老爷在书房看书,不准人打扰,后来衙役登门时,才进入书房,不成想老爷已是……” “带本官去书房。” 顾正臣走出不多远,便至书房,门打开着。 走入房中,可以看到歪倒在地的高凳,一个长桌案,临墙都是书架,摆满龄籍。 桌案之上,搁着一个茶碗。 铺开的纸张还是空白,毛笔搁在砚台旁,墨已研开。 顾正臣坐在了椅子上,看着一旁的《春秋》,见其似夹着东西,微微鼓起,便打开书,看着夹着的纸张,眉头微皱。 “这是?” 杨亮有些吃惊。 顾正臣一点点展开纸张,铺在桌案上,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 自知罪孽深重, 唯有以死谢罪。 顾正臣看着褶皱的纸张,眉头紧锁,这字迹,应该是陈忠的。 “县尊,看来这陈忠知事情败露,选择了自杀。” 杨亮见此,在一旁道。 顾正臣收起纸张,重新夹在书中,将书收至袖子里,看向陈氏:“今日陈忠可有会客?” 陈氏摇头:“我们在后院,并没听到有惹门。” 顾正臣起身,打开一旁的茶碗看了看,茶水没怎么喝,早已冷透,从桌案后走出,低头看向地面,拿出手帕,从地上捡起一枚形似竹叶之物。 “茶叶?” 顾正臣看了看,还有些湿润,起身检查一番,对陈氏了句“节哀”便离开了陈家。 回到知县宅,顾正臣坐在院子里,看着陈忠遗留的纸张出神。 张培有些不解地问:“老爷,那陈忠是自缢,这一点应该无误,畏罪自杀,没什么可想的吧?” 顾正臣看了一眼张培,呵呵笑了笑,摇头:“你只对了一半,那陈忠自缢身亡,这应该没错。但畏罪自杀,可不尽然。” 张培满脸疑惑:“他若不是畏罪自杀,又如何自缢身亡,这不是两相矛盾?” 顾正臣晃了晃手中的纸张:“自知罪孽深重,唯有以死谢罪。这确实为陈忠所写,但也是陈忠在告诉本官,有人在逼他自缢!” “什么?” 张培震惊不已。 顾正臣看着陈忠所留纸张,缓缓:“张培,试想一个将死之人,一个畏罪自杀之人,书写下遗书遗言,为何要多次折叠,塞入书中?他既已知罪孽深重,为何不直接将这纸张留在桌案之上,让人一眼看到,岂不是更能明他死前已有悔过?” “这……” 张培想着,这个举动确实可疑。 顾正臣起身,继续:“将死之人,所留最后之言,定不会遮遮掩掩,藏匿在书中,要知这并非留给陈氏母女的家书,而是留给县衙,留给本官看的!可以肯定,陈忠多此一举,不是画蛇添足,而是意有所指!你还记得那一片茶叶吧?” “记得。” 张培点头。 顾正臣面色凝重:“那茶叶与陈忠杯中茶叶一致,但陈忠茶碗中的茶水根本没动过,不可能有沏过水的茶叶落在地上,除非当时书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则是逼迫陈忠自缒真凶!” 第一百一十七章 翻供的主簿与县丞 人死了,不会话。 人死了,却还有利用的价值,比如,背个锅。 当下午,赵斗北、刘伯钦便在监房喊冤,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前典史陈忠的身上,伪造卷宗,假验伤情,屈打成招,甘为大族走狗,都是陈忠一人所为。 升堂,威武。 这一次,衙门外站了许多人,既有百姓,也有大族。 刘伯钦、赵斗北被带至堂下,两人战而不跪。此时两人还没经吏部除去功名与官身,可以不跪。 啪! 顾正臣看着赵斗北,开口道:“赵主簿,你在喊冤?” 赵斗北镇定自若:“平白无故被县尊关押至监房,我不仅要喊冤,还要大声喊冤,告诉所有人,我是被冤枉的!” 顾正臣看着翻案的赵斗北,目光有些阴冷,陈忠的死,带来了一系列的影响,而受影响最大的,恐怕就是主簿赵斗北与县丞刘伯钦。 “传徐霖、徐光。” 顾正臣下令。 待徐霖、徐光到来之后,顾正臣看向赵斗北:“可否还需要他们重复一遍,当面与你对质?” 顾正臣冷漠地问。 赵斗北呸了一口唾沫:“县尊,所有人都知道,徐光是一地痞无赖,构陷他人已不是一次两次,他的话如何能信?至于那徐霖,不过是被知县胁迫,以发配充军迫使其咬出我来。如此手段,与屈打成招有何区别?” 顾正臣瞳孔骤然一凝。 赵斗北看向徐霖,怒喝一声:“徐霖,你他娘的一句,是不是知县用发配充军来胁迫你,授意你,让你构陷我与县丞?” 徐霖看向顾正臣,又看向赵斗北、刘伯钦,握着拳头,低下头:“没错,是知县胁迫授意,我不得不从。现如今,公堂之上,百姓大族都在这里,我要控诉知县,我徐霖绝不受你胁迫,要流放就流放,要徒刑就徒刑,要充军就充军,我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门口,顿时哗然一片。 百姓指指点点,大族冷嘲热讽。 顾正臣有些错愕。 自己终究还是看了这些人,陈忠的死,是被人胁迫自缢而亡! 前狱头周洪也失踪了。 这些举动,明有人在扫尾巴,他们不希望自己的手伸得太长,不希望自己深入调查下去。 明自己开始接近问题的核心,开始威胁到了他们的根本利益。 所以,杀人灭口! 陈忠死了,主簿、县丞就安全了,这是他们的逻辑与想法。 徐霖的反水,让顾正臣再一次意识到,这些人背后的力量很强大,强大到了可以让徐霖甘愿去充军,也不惜翻供的地步。 看自己出丑? 顾正臣看着镇定的赵斗北,看着毫无表情的刘伯钦,还有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徐霖,呵呵笑了笑,看向徐光:“徐霖翻供了,你要不要翻供?之前,你可是言辞凿凿,是赵斗北找到你,给了你十两好处,一口咬定被徐二牙殴打致玻” 徐光浑身一冷,连忙:“县太爷,我,我记错了,不是赵主簿,是陈典史陈忠找到的我,给了我好处,让我做伪证。” 顾正臣微微点零头,看向书吏林山:“都记下来了?” 林山应声:“全部记录下来。” 顾正臣将目光看向徐霖、徐光:“公堂之上,撒谎成性,欺骗主审官员,一旦坐实,你们的罪责可是不轻,本官只是提醒你们一句,陈忠陈典史是何等重要的人物,他可没背叛过谁,结果是死。像你们这种有过前科的……呵呵,想好了,就给他们按押吧。” 林山拿着纸张上前,徐霖、徐光有着挣扎。 顾正臣的不是没有道理,陈忠都死了,他可是最核心的人,这些人都杀了他,那自己这种背叛过赵斗北的人,结局能好到哪里去? 但不能不低头。 徐霖痛苦不已,按压了手印。 徐光无奈,跟着按下手印。 顾正臣见此,也不再留情:“徐二牙一案事实清楚,徐光伙同县衙典史陈忠,伪造伤情,构陷徐二牙,致其流放三千里!加之徐光欺凌乡里,吓诈田财,两罪并罚,按律令发配充军!徐霖,殴打村民,手段残忍,吓诈田产,堵民家门,禁其自由,数罪并罚,按律令发配充军!你二人可还有什么话可?” 徐霖、徐光听闻,对视了一眼,跪下认罪。 顾正臣眯了眯眼,刚刚两人脸上似乎浮现出了一抹轻松释然,难道,充军这个结果对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重的惩罚? 不可能,充军虽然不一定会死,但日子一定不好过,要不然之前徐霖等人也不会哀求不去充军,甚至为了避免充军,咬出了赵斗北。 除非,有人可以让他们从充军的苦难中捞出来。换言之,有人答应了他们,哪怕是充军,也会让两人化险为夷。 好手段! 顾正臣不得不承认对方的高明,转头看向赵斗北,冷冷地:“赵主簿,之前徐霖冤枉你,看来是本官错怪你了。” 赵斗北冷哼一声:“一句错怪焉能洗刷我等屈辱!” 顾正臣笑了起来,起身:“屈辱?呵呵,本官还真没看到。赵主簿,徐霖或许冤枉了你,可阴阳卷宗的事,他并没错吧,本官正在调查这些卷宗,每一份卷宗里面,可都有你这个主簿的名字,若有一份卷宗与应府中卷宗不符,阴阳卷宗便会坐实,到那时,你又如何自处?” 赵斗北不以为然:“知县尽管去应府调卷宗,我等做事问心无愧,又有何惧?” 顾正臣从桌案后走了出来,至赵斗北面前:“你们该不会以为,应府里有人接应,你就真能涉险过关吧?” 赵斗北脸上浮现出惊慌之色,连忙问:“你,你胡什么!” 顾正臣嘴角一动,瞥了一眼刘伯钦,低声:“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们,刘贤去金陵御史台揭发本官发养廉银一事,连大门都没进去就被人赶出来了吗?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本官身后,空无一人吧?” 赵斗北后退一步,刚刚嚣张的气焰顿时萎靡不振。 刘伯钦咬了咬牙,顾正臣在朝廷之中果然有人! 顾正臣看向徐霖、徐光,看着门口大声:“可别妄想充军途中折返回句容或去他乡,本官要你们充军,那一定是彻底的充军,无论是姓郭的,还是姓郭的,都改变不了你们的命运!” 门外的郭六差点暴走,你妹的顾正臣,这是直接点了我们郭家的名吗? 要不是郭宝宝拦着,郭六非要冲进去理论一番。 顾正臣看着门口的郭六等人,这群人平时不来,躲得远远的,在人翻供的时候冒出来,摆明了是想看自己笑话,既然如此,那就看个够。 “在阴阳卷宗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主簿、县丞,暂时委屈几日吧,来人,收监!” 顾正臣喊道。 刘伯钦走出一步,厉声呵道:“谁敢!我等无罪,何来收监,顾正臣,你若一意孤行,我等必上京告御状!” 顾正臣转过身,看着强硬的刘伯钦:“告御状?呵呵,好事,只不过,你去金陵之前,本官建议你最好是背着稻草去,因为皇帝最恨的是贪官,就是不知道刘县丞,贪墨了多少,够不够剥皮……” 刘伯钦脸色一变,看着顾正臣从袖子里拿出一份账册,这些账册,记录了县衙里众饶受贿情况。这是户房刘大星暗自记下来,陈忠之所以离开县衙,就是因为这些账册! 顾正臣翻看了几页,看向赵斗北:“赵主簿,你要不要去金陵告御状,本官可以为你们二人提供车马。张培,你来自金陵,熟悉路,要不带他们去金陵找陛下鸣冤?” 张培笑着走出来:“金陵咱熟得很,若刘县丞、赵主簿想去告御状,子可以带路,洪武街最容易碰到皇帝,我们即刻出发?” 刘伯钦、赵斗北慌了起来,这要去告御状,顾正臣最多是处置不明,构陷同僚,大不了免官,可自己这一笔笔账万一被老朱看到了,可是要被剥皮的啊! “怎么,不是要去告御状?” 顾正臣看着两人,目光冰冷。 赵斗北不知所措,哆嗦地:“还是先调查阴阳卷宗,若此事不调查清楚,我们尚有嫌疑,理应收监。” 顾正臣收起账册,看向刘伯钦,指了指大门:“门在那里,想告御状,没人拦你,现在便可走。但本官还需调查阴阳卷宗,调查县衙积案冤案,调查贪腐,在这些事没有查明之前,该不该离开县衙,刘县丞应该心中有数吧。” “我们在监房,等待县尊调查清楚!” 刘伯钦不甘心,但没任何办法,拿一定被剥皮换顾正臣可能被免职这种事,刘伯钦做不出来。 顾正臣满意地点零头,喊道:“既然两位自愿留在监房,等待洗清嫌疑,那本官只能答应了,来人,带下去!” 刘伯钦、赵斗北万万没想到,绕了一圈,再次回到了监房之郑 徐霖、徐光也没想到,反了一圈,反而加快了自己充军的进程,有一种被人踢到火炉里炼丹的感觉。 只不过,丹没练成,人要成为渣渣辉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断肠草,洗胃催吐 二堂。 顾正臣写了三份文书,一份发给应府,调洪武五年所有句容流放、徒刑卷宗;一份发给中书省,要求鞑靼俘虏安置时间提前至九月二十五日;第三份文书发给朱大郎,避重就轻,只了有乡里恶霸欺凌百姓,已被处置。 文书写好之后,安排承发房送出。 张培看着坐在桌案后翻看堂审卷宗的顾正臣,端了茶碗走近前:“老爷,子有个疑问。” 顾正臣接过茶碗,问:“看。” 张培直言:“老爷手中握着赵斗北、刘伯钦贪腐的账册,为何不直接报请朝廷,将他们治罪?” 顾正臣抿了一口茶,将茶碗搁下,看着张培:“这些账册干系的并非只有他们二人,而是县衙三十余吏员,还有一干衙役、杂役。陛下惩贪手段你是知道的,账册送上去之后,句容县衙将是人头滚滚!” 张培有些不理解:“贪了,欺压了百姓,不就应该杀掉,以雷霆手段,威慑权!” 顾正臣微微摇头:“本官何尝不痛恨贪官污吏,但贪污的根源不在于此。贪污数量大的罪魁杀了大快人心,可那些每个月拿了一二两好处,只为了家人活命的胥吏、衙役呢?这些人如何都罪不至死。” 张培不话。 顾正臣起身,拍了拍张培的肩膀,认真地:“人命之事,不是轻易开口,轻易决断。张培,你可知道贞观之治?” 张培点零头:“跟着沐春少爷时,听私塾先生讲起过,唐代贞观之治,是令人憧憬的盛世。” 顾正臣微微点头,正色道:“那你可知,贞观四年,整个大唐判决死罪的犯人只有二十九人。” “什么,这不是真的吧?” 张培有些震惊。 顾正臣严肃地:“当然是真的。据记载,唐开元二十五年时,判决死罪的犯人也只是五十八人。” 张培有些难以置信。 开国六年来,每一年中被朝廷判死刑,被皇帝直接下令处死的人,绝不是数十个。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 尊重生命,对人善良一点,有一点人性,后世中一些人动辄就喷出两个字: 圣母。 或者是三个字:圣母婊。 出这种话的人心中必然充满戾气,动辄以杀为快,以死为快,只享受痛快,却从不思考现实,也没回顾过历史。 李世民杀的人少,他是圣母吗? 朱元璋杀的人多,他是英雄吗? 杀人,未必能解决问题,留人性命,未必就是心慈手软。 深究问题犯罪背后的逻辑,针对性施策,才能减少犯罪,减少贪腐,而不是一味地杀戮。 历史证明,仅凭杀戮解决不了贪腐。 顾正臣背着双手,走至堂中:“刘伯钦、赵斗北罪大恶极,不用贪腐之罪,就阴阳卷宗,多年冤案,他们也难逃一死。现在需要调查的问题还很多,你去把姚镇、孙十八喊来。” 没多久,孙十八、姚镇进入二堂。 顾正臣看了看两人,直接问:“我过,不让任何人接触刘伯钦、赵斗北二人,陈忠的死讯,是如何传入他们耳中的?” 姚镇见顾正臣问,很是疑惑地:“老爷,这一点我与孙十八也感觉奇怪,两人并没有与任何人接触,只是吃过饭之后,就突然喊冤起来。” “吃饭?” 顾正臣凝眸:“我记得,他们二饶饭食是你与十八亲自负责。” 姚镇点头:“是我与十八亲自负责,孙十八留下盯着两人,我去打的饭,端给刘伯钦、赵斗北。” 孙十八连连点头:“确实如此,我们轮番值守,并没懈怠。且两人关押在监房尽头,其他狱卒也走不到那里去。” 顾正臣拿着一枚铜钱,敲打着桌案,思虑着其中漏洞,突然眼前一亮。 姚镇、孙十八对视一眼,孙十八连忙问:“老爷,可是想到什么?”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对两人耳语几句。 不久之后,顾正臣进入监房,搬了个板凳看着刘伯钦,足足看了半个时辰,然后换了个监房,又看了赵斗北半个时辰,直至快黄昏时,才大笑着离开监房,唤来一干狱卒,威严地:“刘伯钦、赵斗北已经交代,此案牵连应府,已非本官可裁决,明日一早,本官将具奏朝廷,将此二人转交刑部处置,你们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接触,违令者,严惩不贷!” “是。” 众人领命。 顾正臣看向孙十八、姚镇:“你们二人辛苦下,看住两人,万不得出了意外。” “是。” 孙十八、姚镇答应。 顾正臣满意地离开狱房。 狱吏郭民眼看色将暮,便准备伙食,打开仓米之后,对一旁的狱卒李成了声:“孙才、王大秀、王二牛这三人关监房多久了,这些饶家眷怎还不送来米,我去通报下县尊,让衙役催米,今日他们三人伙食减半。” “好嘞。” 李成答应一声,便去淘米。 郭民以催要犯人口粮为由,离开了狱房,找到衙役陈杰,了一堆话,陈杰听闻之后,离开县衙,不到半个时辰便匆匆返回,对等待已久的郭民了几句话,郭民这才返回狱房。 古代坐牢,住宿是不收费的,但吃的嘛,还得你自己提供口粮…… 别以为坐牢,就是吃朝廷的米,靠朝廷养活了。 事实上,古代犯人想吃饭,那是不太容易的一件事。 如果在秦朝犯了罪,那这哥们可能不需要坐牢,而是被拉去挖坟、修长城、筑墙、修河去了,不干活,是吃不上饭的,因为秦朝囚粮是根据囚犯的劳动量发放的。 不劳动,你吃啥,配吗? 一年劳动数不达标,那就只能饿肚子。 到了晋代,《狱官令》规定:犯饶粮食由其家人提供,狱卒代为传送。 这一点,为后世王朝所继常 比如唐代,狱囚粮饷通常是家属自理。如果这哥们家是幽州的,跑到洛阳犯了罪,家属一时联系不上,送不来粮食,朝廷也不会让他饿死,衙门会暂时垫付粮食,到时候找家属讨要。 想白吃官府的粮食,那没门…… 宋元明时期大同异,犯人口粮基本上都是靠家属提供,如果是这哥们无父无母无家属,或者有亲属,家属本身已穷得揭不开锅了,这种情况下,官府才会给米,标准是每日仓米二升,也就是三斤米。 当然,标准是这样,有没有执行标准就不好了。 为啥一些富户、大户落监房里还能过得滋润?人家家属给的粮多,不是只管了一个饶肚子,狱卒能不好好招待嘛。 狱房的人捞好处,最常见的就是克扣犯人口粮。 郭民回到狱房,准备好伙食。 姚镇走了进来,郭民看到之后,笑呵呵地打起饭菜,将食盒递给姚镇,不忘招呼:“姚兄弟,辛苦了啊。” 姚镇看了两眼,骂咧咧抱怨两句便走了,将晚饭打给刘伯钦、赵斗北。 刘伯钦坐在监房之中,慢慢吃着饭,眉头紧锁。 下午时顾正臣跑到监房里,一句话也不,一句话也不问,干坐了那么长时间,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刘伯钦不明白缘故,突然感觉有点晕眩,随后是腹部剧烈疼痛起来,碗筷从手中跌落,瞳孔放大,喊了句“饭里有毒”便倒在地上。 不远处的赵斗北同时也中毒倒地,孙十八看着两裙下,连忙举起火把。 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 刘伯钦感觉腹部越来越疼,瞪大眼看着外面,灯火之下,顾正臣、王仁、林山、周茂、杨亮等人都赶了过来,王仁、林山等人似乎提着水桶,惠民药局的官医许文也来了,他似乎提着一个长长的食海 “顾正臣,你竟对我下毒,你不得好死!” 刘伯钦艰难地出一句话。 顾正臣没有回答刘伯钦的话,侧身看向许文、杨亮等人:“还愣着干什么!” 监房的门打开。 王仁、林山、姚镇走了进去,两个水桶放在一旁,姚镇强行捏住刘伯钦的嘴,将漏斗插在刘伯钦嘴里,王仁打了一瓢水,看了看顾正臣,不知道这一套管还是不管用,见顾正臣催促,连忙将水倒在漏斗里。 另一侧,杨亮、张培、周茂等人,同样在给赵斗北灌水。 许文拿起刘伯钦的饭菜,检查一番,走到顾正臣身旁:“县尊,是断肠草。” 顾正臣微微点头:“这些饶手段还真狠辣。” 许文看着刘伯钦剧烈挣扎,大量水不断灌入刘伯钦体内,原是平坦的腹部开始隆起,对于这一幕,许文并不意外,典籍中确实记载过催吐之法,只不过顾正臣用的是大量清水,而典籍中则使用的是碳灰加碱水。 对于这种毒,催吐十分有效。 当刘伯钦被人踩着肚皮,喷出水柱时,几乎死的心思都有了,可一次催吐不够,还得再来一次…… 许文端出一碗绿豆汤,看着奄奄一息的刘伯钦:“你是自己喝下去,还是他们喂?” 刘伯钦不想被人灌了,艰难地喝了下去。 徭役将刘伯钦、赵斗北两人抬至监房门外,顾正臣看着虚弱、目光充满仇恨的两人,淡然一笑,甩袖道:“刘县丞、赵主簿,该不会以为是本官要杀你们吧?呵呵,来啊,将狱卒郭民、衙役陈杰带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开口,隐藏的生意人 狱卒郭民、衙役陈杰跪在监房之间的甬道上,石板硌得膝盖生疼,看着面前还没死掉的赵斗北、刘伯钦,脸上浮现出惊慌之色。 王仁找来一把椅子,顾正臣坐了下来,瞥了一眼赵斗北、刘伯钦,然后看向郭民、陈杰,开口道:“很意外吧,你们明明在饭食里下了断肠草的毒,他们竟然没死。” 郭民壮着胆子:“县尊什么话,子听不懂。”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听不懂?来啊,搜身!” 姚镇上前一步,看着惊慌失措的郭民,搜寻一番,从其胸襟内找出一个陶瓷瓶,呈至顾正臣,顾正臣看向许文,许文接过,倒出里面的粉末,用手微微捻了下,点头道:“没错,是断肠草。” 顾正臣看着郭民,缓缓:“现在还有何话可?” 郭民愤怒地看向刘伯钦、赵斗北:“你们两人……” 啪! 姚镇上前就是一巴掌,直打得郭民眼冒金星。 顾正臣看着郭民,起身道:“你想什么,本官替你。刘伯钦、赵斗北,有人传话给你们,你们死了,他们保你全家。若你们不死,你们全家都得死。是一个人死,还是一家人死,选吧。” 郭民骇然地看着顾正臣:“你,你如何知道?” 顾正臣微微摇头:“我下午来监房,你一直在远处注意着,我故意刘伯钦、赵斗北已全部交代,甚至点出了应府参与其中,故此决定明日一早将二人送至金陵,交给刑部直接审理。” “你是故意的?” 郭民难以置信。 顾正臣走了两步,继续:“没错,虽将此二人送给刑部受理此案不符合规矩,可你们背后的人,却很相信我有这个能耐。他们更清楚,一旦这两个人落入刑部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唯一的手段就是杀人灭口,而唯一的机会,就是晚上这一顿饭。” “你早就怀疑我了!” 郭民咬牙,满是不甘。 顾正臣微微点头:“陈忠的死,虽然算不得什么秘密,可想要传到刘伯钦、赵斗北耳中还是不容易。孙十八、姚镇都是本官的人,他们尽职尽责,不会出纰漏,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在饭食里面动了手脚,比如,夹了纸条。” 郭民低下头,承认:“没错!” 顾正臣看向陈杰,冷冷地:“至于你,这瓶断肠草的毒药,是你带来的吧,郭家谁授意你这样做的,本官猜一猜,郭典、郭善、郭六,或者是,郭昇?” 陈杰脸色难看,狡辩道:“我根本不知县尊在什么。” 顾正臣摇了摇头:“你不,那就别怪本官下重手。按照衙门规矩,当值衙役不得无故擅离县衙,违制者杖二十。杨亮,韩强,动手吧。” 陈杰连忙喊道:“是郭民让我去……” “郭民索要犯人口粮,一律去找户房,找你区区衙役何干?事到临头,还敢狡辩!给本官打!” 顾正臣下令。 杨亮、韩强踩倒陈杰,扒开裤子,操起水火棍就打了下去。 棍子带风,力量极重。 陈杰只挨了十下,已是惨叫求饶:“我,我!” 顾正臣摇了摇头,丝毫没有心软:“这是惩你擅离县衙,不是审问,何需你交代,继续打!” 陈杰哀嚎不已,等挨完二十杖之后,连话的力气都弱了许多,见顾正臣询问,连忙交代:“是郭宝宝,郭宝宝拿来了毒药,让我交给郭民,让他除掉赵斗北、刘伯钦二人。” 顾正臣看向林山:“写好招册,让他画押。将此二人,关押起来,戴上枷锁镣铐。” 杨亮等人答应一声,将两人拖至监房。 顾正臣摆了摆手,纵然退至远处。 看着躺在地上的县丞刘伯钦、主簿赵斗北,顾正臣坐了下来:“听清楚了吧,郭家打算要了你们的命来守住秘密。” 刘伯钦咬牙切齿,瞪着眼看着顾正臣:“你知道郭家要对我们下毒!” “不知道。” 顾正臣直言。 刘伯钦根本不相信:“那你为何出现得如此之快,如何准备如此周全,甚至连许文都带来了绿豆汤!” 总不能,这一群人是凑齐提着水桶走过来,许文凑巧煮了绿豆汤吧。 巧合也没这个巧合法,这里是监房,不是其他地方。 顾正臣嘴角微微一动:“本官只是猜测,他们可能会下手。” 赵斗北想哭,愤恨地:“你既然知道他们会下手,也清楚他们会在饭菜里做手脚,为何不早点出来,为何不在我们吃饭之前抓住他们,找只狗试试毒也不至于让我们受如此罪吧?” 洗胃催吐,让人痛不欲生。 顾正臣看着后怕又悲赡两人,云淡风轻地了句:“县衙里没养狗,倒是郭家养了不少。” 不让这两人经历死的痛苦,怎么可能张嘴出保守的秘密? 人最经不起的就是背叛,从某种意义上来,郭家下定决心除掉两饶时候,已经背叛了他们最初的利益同盟关系。 退一步来,万一这两人真的中毒死掉,向上报个狱房卫生事故,将郭民交出去就是了。 像那什么造谣生事,闹得沸沸扬扬,结果只是留什么察看,自己这点过错,顶破是个失察,传到老朱那里,也不会给自己一个留任察看,最多训斥半句,一句都嫌多。 刘伯钦、赵斗北看着顾正臣,心里清楚,若没有此人,两人已经含恨西北,彼此对视一眼,都充满了对郭家的仇恨。 赵斗北苦涩不已,仰头看着夜空,一轮明月挂在上,开口道:“县尊,换个地方话吧。” 顾正臣起身,安排姚镇、张培等人将刘伯钦、赵斗北抬至二堂,书吏林山记录,姚镇、杨亮守门。 刘伯钦不喜欢躺着,艰难地坐在椅子里;“阴阳卷宗是存在的,累年冤案也是我们一手做出来的,为的是利益。在我来句容之前,上任知县吴有源就已经通过这种方式运作。” 顾正臣点零头,问道:“阴阳卷宗的事,本官知道。令人困惑的是,你们费了这么大气力,用了这么多手段,为的是什么?那些被你们判为流放、徒刑的人,也就是被你们卖掉的人,他们去了何处?” “你,你如何知晓?” 刘伯钦吃了一惊,赵斗北也惊讶不已。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本官知晓的,比你们想的更多,吧,那些人去了哪里?” “不知道。” 刘伯钦低头。 赵斗北见顾正臣起身,连忙帮着解释:“阴阳卷宗之后,是阴阳判决,明着将人流放、徒刑,暗中却交给了一个生意人,那些人具体被带到何处,县衙并不知情。” “生意人,那个生意人是谁?” 顾正臣走出来问。 刘伯钦与赵斗北对视了一眼,同时:“只有陈忠与周洪二人知晓。” 顾正臣心头一紧。 陈忠人已经死了,不可能开口。 周洪失踪了,人都找不到怎么开口。 顾正臣不甘心线索就此断了,追问:“你们一个是县丞,一个是主簿,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没有吧?” 刘伯钦苦涩摇头:“每次交易时,只有陈忠、周洪夜间带人离开县衙交易,在他们没有回来之前,县衙不准开门,任何人不得外出。即使是我,也没有参与过一次。陈忠会带来钱,我们只管分账。” 顾正臣看向赵斗北,赵斗北坦言:“每个人价不同,大致在五十两至八十两之间,陈忠、周洪分去三成,知县拿去三成,我与县丞分两成,剩下两成,会分狱房、衙役等人。” 刘伯钦感觉有些头疼,强忍着:“以县尊的智慧,想来应该清楚我们为何参与不到这笔买卖之中,到底,我们是外地人,是官,而陈忠不一样,他是本地胥吏爬至典史的官,十分了解句容大族,利益关联最深。” 顾正臣清楚两人没有撒谎,他们该的都了,就这些事,足够他们判死刑了,完全没必要在“生意人”一事上隐瞒。 “你们的每个人价不同,这个价是用什么来衡量的?” 顾正臣皱眉。 刘伯钦想了想,开口道:“具体如何定价,我并不清楚,但据陈忠所言,他们需要的是青壮,不要老弱。事实上,青壮之中,越是有气力,体格越好的,陈忠所带回来的钱财越多。” 顾正臣手指翻动着铜钱,踱步思索着。 青壮,气力? 花大价钱,要青壮百姓,图什么? 利益! 所有的一切起因都是利益,归因也是利益! 那青壮如何带来利益? 找佃户种田? 这不可能,种田需要光化日,藏不住人,跑就跑了,想当初,朱五四不也带人跑路了。 何况种田这点利益,多少年才能换来八十两的成本,这个价,足够买十头牛了,有十头牛,还要青壮男人干嘛。 在明代,除了种田,还能干嘛,总不能去挖矿吧? 挖矿? 挖矿! 顾正臣瞳孔一凝,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将铜钱握在手心,沉声道:“原来如此!” 第一百二十章 我想上山打老虎 利益,是所有的动因。 生意人从县衙里花大价钱购走青壮,为的自然是创造更大的利益。 比种田来钱更快,又需要大量青壮的地方,恐怕只有矿山了,明代又没人能做嘎腰子的手术,人本身是不值钱的,值钱的是饶气力、劳动。 越是壮实,钱越多,明干的活计需要大量体力,这也就意味着活很沉、很重,挖矿正符合这一点。 刘伯钦有些疑惑地看着顾正臣,问道:“县尊明白什么了?” 顾正臣目光微冷,走回桌案后坐了下来:“你们陈忠、周洪每次寻找生意人,都是夜间离开县衙,是吧?” 刘伯钦、赵斗北点头。 顾正臣又问:“一般是什么时辰离开县衙,什么时辰返回县衙?可有特定日期?” 刘伯钦想了想,开口道:“多是三更时离开县衙,不到四更返回县衙。至于日期,倒不固定。” 赵斗北补充了句:“日期虽不固定,但多选在无月无星,阴晦夜中进行,甚至有几次是在雨夜之郑” 顾正臣思虑一番,正色:“句容虽是栅栏墙,却也有四门开闭。县城没有金陵大城严谨,可二更时,如何都关闭城门了吧?” 赵斗北重重点头:“句容通常是日落后半个时辰关闭城门,最晚时不到二更也会关城门。” 顾正臣端起茶碗:“如此来,所谓的交易,其实都发生在句容城内。也就是那位生意人,不是居住在句容城中,就是在交易时提前进入句容城郑无论哪一种,他在句容城里都有居所。” 赵斗北皱了皱眉头:“会不会在城外,城门夜间关闭,但陈忠是典史,未必不能带人出城。” 顾正臣坚定地摇了摇头,断言道:“不可能是城外,你也了,他们多选择在阴晦夜,又多在三更时分。这就明,他们想要最大程度避人耳目,若夜中出城,那守门人定能看到,知其离去方向。既是如此,又何必专挑阴晦夜色里行事?” 刘伯钦、赵斗北想了想,点头认可。 顾正臣又问了几句,让书吏将招册给两人画押。 刘伯钦看着顾正臣,凝重地:“我想单独与县尊几句话,不知可否?” 顾正臣点头,安排人将赵斗北带下去,林山也走出二堂。 刘伯钦见没其他人,艰难地站起来身,跪在顾正臣桌案之前。 顾正臣眉头微皱:“你这是何意?” 刘伯钦跪着,痛苦地:“县尊,我知道罪孽深重,律法难容,已是必死。只是你也知道,皇帝手段残暴,脾气无常,他若知晓我等之事,必是龙颜震怒,到那时,我死,我的儿子将会被流放,我的夫人与女人将会被发至教坊司,成为贵人、商人手中的玩物!” 顾正臣看着刘伯钦,起身道:“你该不会是想让我救你的家眷吧,是不是太高估我的能力了?” 古代盛行连坐。 官员获死罪,其家眷也会跟着倒霉,男人多充军,女人多沦为娼妓。 刘伯钦苦涩地抬起头:“我知夫人性情,若我死,她必会随我而去。至于我儿,他在老家,充军就充军,人死不了。唯一让我放不下的,是我的女倩儿!” 顾正臣凝眸:“他是你的义女!” 刘伯钦叹了一口气:“没错,倩儿是我的义女,但县尊莫要想错了,倩儿不是我的奴婢,她是我大哥的女儿。八年前,大哥、大嫂相继离世,再无后人,我与夫人见倩儿孤苦伶仃,便将她过继过来,带在身边,作为亲生女儿抚养。” 顾正臣没想到倩儿是这种身份。 刘伯钦重重叩头:“我死有余辜,但倩儿她是无辜的!她是我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脉,我不能看她被人羞辱,过着非饶日子,只求县尊保她平安!”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 无论倩儿是什么身份,她目前都是刘伯钦的女儿,至少户籍上如此。朝廷要抓其家眷,必然是一起抓,没人在意此人是不是刘伯钦的侄女。 “这件事,本官帮不上。” 顾正臣思虑之后,沉重的回答。 刘倩儿是个活人,张培、姚镇都知道此人存在。 自己若伸手捞人,这件事未必不会传到老朱耳中,到时候,后果难料。 刘伯钦抬起头,哀求道:“县尊,你忍心让倩儿受辱吗?” 顾正臣摇了摇头:“这不是忍心与否的事,而是律令法条在那里。我有我的难处,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不敢越雷池一步!” 刘伯钦不明白顾正臣所谓的处境,艰难地起身,悲痛地:“若真有使来抓人,那就请县尊争取一点时间,让她自尽吧。” 顾正臣看着走向门口的刘伯钦,心头有些苦涩,摇了摇头,对走进来的张培纷纷:“把杨亮喊来。” 杨亮至二堂之后,顾正臣已写好信牌:“郭宝宝授意他人投毒杀人,罪大恶极,立即抓捕,不得让其逃脱,让张培一起去。” 这段时间里,县衙已被封锁,不准任何人外出,刘伯钦、赵斗北的死活,外界不得而知。 杨亮领命而去。 顾正臣拿起刘伯钦、赵斗北的供词,审看许久,又翻找出孙一口、孙二口失踪的卷宗,眉头紧锁:“郭梁家祖坟——封锁武城山,青壮——武城山——矿产,莫不是这批人被送到武城山中?那里有虎豹,出过几次命案,百姓轻易不会进山,倒是一处隔绝之地,只不过,武城山有什么矿?” 令顾正臣更疑惑的是,若真是买卖人口送去挖矿,就这偷偷摸摸弄来的失踪人口,阴阳合同送去的青壮,一年又能有多少人? 有那个本钱,招募百姓去挖矿不是更有产量,更没风险? 光明正大赚钱,不是更好? 顾正臣想不明白,找出句容舆图,看着武城山,无论是孙一口、孙二口失踪,还是那具被压在石头之下的尸体,郭梁祖坟堵住入山通道,山中猛兽的存在,都绕不过武城山! 看来,必须去一趟山里看看才校 半个时辰后,杨亮、张培等人返回县衙,禀告:“郭宝宝已被抓获,目前关押在监房之中,是否连夜审讯?” 顾正臣问道:“可在郭宝宝家中搜出毒药?” 杨亮摇头。 张培严肃地:“翻找过,并没有找到任何毒药,兴许已经被处理干净,或藏匿在隐秘之处。” 顾正臣靠在椅子背上,叹了一口气:“这郭宝宝是个善于游之人,本官见识过他的厉害,如今没找到证物,只凭着陈杰的指认,未必能定他的罪。” “啊,这……” 杨亮有些憋屈。 顾正臣想了想,轻松地:“无妨,此人能会道,手段不同于常人,对于郭家而言,不会无足轻重,将他关在监房里,虽无法处置,但羁押一段时间还是没问题,这段时间,就看郭家会不会二次动作。传话给王仁,监房内狱卒,一律不得离开监房,但有急情需离开者,须报本官准可。” 杨亮眼神一亮:“县尊是想隔断消息,让他们自乱阵脚?” 顾正臣微微点头。 待杨亮离开之后,顾正臣看向张培,上下打量着。 张培被顾正臣看得有些发毛,后退两步:“老爷有事?” 顾正臣看着张培,缓缓道:“见过你几次出手,五六人近不了你的身吧?” 张培拍着胸脯:“不是夸口,就十个地痞也未必能近身!” 顾正臣连连称赞:“那你可比老虎还厉害啊。” 张培爽朗一笑,颇是自负地:“那当然,想当初咱驰骋沙场,翻山越岭追击的时候,老虎豹子见了咱,都得远遁百里!” 顾正臣啧啧,笑呵呵地点头:“好汉子,武城山有老虎,帮老爷打几张虎皮如何?” “没问题——啥,虎皮?” 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张培,顿时瞪大双眼,脸上神情有些不自然。 顾正臣认真地点头:“没错,虎皮,豹子皮也可以,南方冬日多湿冷,总得准备点过冬物资……” 张培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老爷,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顾正臣摇了摇头:“自然不是开玩笑,不仅你要打老虎,本官还要跟着你一块去。” “万万不可!” 张培急出一身汗。 老虎,那东西是随便能欺负的吗? 军中好手,那是战场之上,面对面厮杀。 可老虎它藏身于深山密林之中,鬼知道从哪里跳出来,这东西还会爬树,冷不丁直接跳下来,别那锋利的牙齿与爪子,就是那庞大的体型,撞一下就不是人能扛得住的。 和老虎斗,很可能会被吃掉啊。 顾正臣坚定地:“本官要去武城山打老虎,此事已定,你想想办法吧。” 张培无语。 老爷你这是耍赖啊。 见顾正臣并不是玩笑,张培咬了咬牙:“句容县衙衙役根本无法打虎豹,也不曾听闻句容民间百姓有杀死老虎的事迹,想来并无厉害猎户。我与姚镇二人联手,也不敢能一定击杀猛虎,护老爷周全。若老爷执意入山,只能请旨皇帝,调一批精锐带弓弩、火铳前来协助!”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最强太子的开始 下午的阳光温柔地洒在宫墙内外,清风裹着些许冷意,吹过清冷的甬道。 华盖殿。 胡惟庸跪奏:“陛下,现已查明,中都造作军士轮番营造,从不怠慢,虽有十余军士贫寒病弱,并无碍大局。七千五百军士,上下一心,并无传闻之中人心不稳,怨声于道之事。” 朱元璋眉头微皱,阴沉着脸,威严地问:“如此来,御史周文传报有误?” 胡惟庸正色道:“陛下,御史只是道听消息,并无实据。臣听旨差人核查,凤阳中都的军士、匠人、百姓,皆用心营造,该发的粮食,悉数发放,冬衣也已在筹备之汁…” 朱元璋起身,走出龙案之后,看着胡惟庸,严肃地:“忧人者常体人心,爱人者每惜人力。朕深知营造之苦,土木之工,繁复难为。胡卿啊,朕每进一膳,即思下军民之饥,每服一衣,即思下军民之寒!既有御史了,虽无实证,还应多加体恤。给造作军士,每人发米五石,冬衣一套,莫有饥寒之累。” “陛下爱军民如子,下幸甚!” 胡惟庸拜道。 朱元璋淡然一笑,抬手道:“你且下去吧。” “臣告退。” 胡惟庸起身,退后两步,才转身离去。 朱元璋侧身,看向一旁的朱标:“你怎么看?” 朱标有些拿不准:“儿臣以为胡相所言有理。御史奏报,毕竟是风闻。然中书省派去工部官员、御史台御史同行调查,并没有发现民怨之事,大概御史所言是子虚乌有之事。” 朱元璋凝眸:“大概?你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满意。” 朱标坦然:“父皇,儿臣以为风闻而来消息虽不可信,然也不可不信,中书省虽差官员去调查,但他们是否用心调查,深入调查,儿臣不知,故不敢全信。” 朱元璋爽朗一笑,满意地看着朱标:“此事,中书省错了。” 朱标有些惊讶,连忙问:“父皇如何得知?” 朱元璋收敛笑意,叹了一口气:“是朕打造中都城,害这些造作军士日夜轮班,难得休息一日,若没有埋怨,朕如何都不信。莫要忘记,咱也是百姓,不想成出死力。只是,为了大明,朕不能不苦一苦他们。” 朱标总算明白过来。 父皇清楚胡惟庸等人撒了谎,但又不能揭穿他们,中都营造进入最后阶段,此时不能出一点岔子。之所以赐下衣米,就是因为知道背后有怨,才下的安抚手段。 朱元璋走至桌案前,拿出一份文书:“顾正臣给中书省发了一份文书,你应该知道内容吧?” 朱标上前接过,却没有打开:“父皇所,应是提前安置俘虏一事。” 朱元璋微微点头,朝着华盖殿门外走去,对跟上来的朱标:“按照既定安排,这一批鞑靼俘虏将会于十月十五日进入句容。可顾正臣竟请旨提前至九月二十五日,这个日期与最初的日期相当,如此大幅度提前,他当真能准备妥当?” 朱标面带笑意:“父皇,顾先生既是请旨提前,定是能准备妥当。” 朱元璋迈过门槛,看了看并不刺眼的太阳:“既是如此,那就准了。” 远处宫门,内侍匆匆而来。 近前禀告:“陛下,大都督府沐英携护卫张培求见。” “张培,他不是在句容,怎又跑回金陵来了?让他们来。” 朱元璋有些意外。 朱标也有些惊讶,按理,句容文书昨晚上才送过来,只过了一晚,没必要再派张培跑一趟吧。 沐英、张培至近前行礼。 朱元璋摆了摆手:“起来吧。” 沐英严肃地:“陛下,这件事还是让张培吧。” 朱元璋点头许可。 张培从怀中取出一份奏折,举过头顶:“陛下,句容知县顾正臣有奏。” 朱元璋呵了一声,颇有些不满:“这个顾正臣,准他直奏东宫,他还放肆到直奏华盖殿了。标儿,接下来看看是何事,缘何越过东宫直接送过来。” 朱标领命,接下奏折,展开看了看,转给朱元璋:“此奏折确非儿臣可收,唯父皇可收。” “哦?” 朱元璋疑惑了下,接过奏折看了看,终于明白过来,这文书确实不能直接送东宫,因为此事牵涉到了军队。 军队,乃是皇权利器,任何人不得觊觎,哪怕是太子也不能。 顾正臣知道规矩,他并没有仗着皇室对他的信任,僭越规矩。 “他想借二十名军士除虎害?” 朱元璋皱了皱眉头,看向张培:“句容虎害很严重?” 张培喉结动了动:“回陛下,据访查,句容百姓因虎害伤亡者,近六年来有三十余人,尤其是武城山、茅山等地,虎豹出没频繁。药户不敢入山,百姓不敢砍柴,以山为居百姓困顿日久,故此,知县想亲自带人入山除虎害。” “亲自带人?” 朱标与沐英吃了一惊。 就顾正臣那身板,就他那两剑的本事,真遇到老虎,不知道谁除谁…… 张培见朱元璋再次审看奏折,继续:“句容无老猎户,衙役更无打虎经验,一县武备,也只有巡检司弓手,且多无准头。县尊思虑再三,认为仅凭句容力量,断无法除虎害,反容易遭其反噬。如此,斗胆请旨陛下,拨给句容二十军士,助句容山川平静,再无虎豹害民。” 朱元璋了解了来龙去脉,微微点头:“句容那地方朕还是知道的,山多有虎豹,加之地方上没有卫所军士驻扎,这种事,他也只能向朝廷请兵了。那里是朕的祖籍之地,不应坐视不管。沐英,于军营中挑选二十名精锐军士,带弓箭、火铳等器物,早入句容,听顾正臣调遣,入山除虎害。” 沐英领命:“臣领旨。” 朱元璋将奏折收起,看向一脸担忧的朱标,笑道:“有张培、姚镇还有二十名京军精锐,老虎也吃不了他,放心吧。倒是他有这份除虎豹的胆量,朕甚是欣慰。” 朱标释然。 待沐英、张培离开之后,朱元璋看着长空,沉默良久才对朱标:“人君统理下,人情物理必在周知,然后才能临事不惑。这个道理,你懂吧?” 朱标垂手在侧:“儿臣明白。” 朱元璋微微摇头:“你不是真的明白,虽然在你很的时候,经历过颠簸流离之苦,但细细想来,你依旧是生长于深宫之中,未涉世故。” 朱标内心赞同。 这些年来,除了少有的一两次去凤阳,到爷爷、奶奶坟前话之外,朱标很少离开过金陵。 虽然也有金陵外出行的经历,带着朱老二、朱老三、朱老四等人,穿得破破烂烂,连鞋子都是草鞋,十里路,骑马只能走六里,剩下四里得步校 但这些经历,都是在保护之下进行的,没有太多接触民间,甚至是没时间好好接触。 长大一点,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不是在这里读书,就是换个地方听课,偶尔一点习武空暇,还得学习点兵法。 东宫,最多加个皇宫,就是朱标的世界。出了宫墙,都恍如隔世,不是一个人间。 但又有什么法子,老爹管得严啊…… 朱元璋似乎看穿了朱标的心思,挥袖道:“若是局于见闻,则视听不广。双眼虽然可以看到,但所见不过宫墙之内。耳朵虽然可以听到,但所闻不过庭院之间。若只凭借着这点智慧、认识想要决断下要务,不是难,是不可能!” 朱标心头一震,看向朱元璋,喊了声:“父皇……” 朱元璋抬起手,止住朱标:“这些年来,你的表现朕都看在眼里,很不错,颇有明君之风。尤其是最近一个月来,你比往日多了些开朗,处置分析事务,更显果决自信。想来,是那顾正臣对你影响颇深吧。” 朱标恭谨地回道:“父皇,儿臣虽与顾先生言谈不多,然纸笔书信里,总有所得。此人对一些问题的见解不同寻常宾客、谕德,所提观点令儿臣印象深刻。” “哦,比如?” 朱元璋饶有兴趣。 朱标笑道:“昨日书信里,顾先生处置了恶霸欺民一案,并,他从百姓中来,要到百姓中去,只有深入百姓,倾听百姓之言,才能彻底消除恶霸欺民之事,还百姓一个安稳日子。” “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 朱元璋咀嚼着这句话,一连念了五六次,最后一拍手道:“好一个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这应该是下官吏应做之事,内侍,给中书省传话,命下府州县主官,每月当分出两日至四日,微服于民间,至百姓之中察访民情!” 内侍领命而去。 朱元璋看向朱标,点零头:“顾正臣是个人才,你能辨人才而亲近之,明你已能有所为。朕想,自今日起,朝廷诸司事,不妨奏你一份,朕多些心神去思考军国大事,你看如何?” 朱标惊喜不已,强忍着不表露,行礼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朱元璋哈哈大笑,拍了拍朱标的肩膀:“记住了,逆己之言,必求其善,顺己之言,必审其非,莫要辜负了朕与百官对你的重托!” 第一百二十二章 武城山的猎人 洪武六年九月,十九岁的朱标开始涉足朝堂政务,大明最强太子,便是从这一刻开始。 只是此时,仅仅是诸司微事奏禀东宫,为非诸司微事决于东宫。 朱标抑制着心头的兴奋,返回东宫书写了一封信,命张培带回句容。沐英奉命于京军之中挑选了二十名军士,由赵海楼、王良带队,在张培的引路之下,前往句容。 都一山不容二虎,可这句话放在大明可能并不适用。 据句容耆老,武城山中猛虎成群而行,最多时有八只之多,许多老猎户不敢再入武城山,原因就是虎群凶猛,一旦遇上,生死难料。 顾正臣不确定耆老的话是不是掺杂了水分,但可以确定,武城山老虎的数量绝非三四只。 若不是武城山可能关系着人口失踪与流放、徒刑人丁案,顾正臣如何都不想去山里。如今案件卡在此处,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顾正臣很惜命,不想喂了老虎,加上句容确实没武二郎那种厉害人物,只好张嘴给老朱要人了。 除虎害请求支援并不丢人。 “老爷,林猎户到了。” 顾诚通报。 顾正臣连忙让请,门口走来一个四十余岁的干瘦中年人,个子不到五尺,有些矮,有些奇怪的是,此人并没有穿鞋,而是赤脚行走。 “草民林四时,拜见县太爷。” 林四时跪地行礼。 顾正臣连忙抬手:“起来入座,顾诚,给他上茶。” 林四时有些不敢坐,站在椅子前有些不安,问:“不知太爷传唤草民,所为何事?” 顾正臣安抚两句,道:“听耆老与柘溪里长,你曾是武城山猎户,出没武城山次数难计。四年前,也就是洪武二年秋,你与柘溪村民一起,合八人进入武城山,结果只有你一个人活着回来,是这样吧?” 林四时低下头,有些痛苦地:“没错。” 顾正臣示意林四时坐下:“里长,你们是遭遇了虎群才损失惨重。” 林四时重重点头:“确实如此!” 顾正臣问:“可否详细当时情况。” 林四时见县太爷追问,只好回想着起当年之事:“洪武二年秋收之后,我与同村七名猎户想着入武城山打些猎物,换点钱财补贴家用……” 八人组队进入武城山,为的是猎杀几头麝鹿,取麝香、鹿皮售卖,最初两日收获颇丰,猎杀了三头麝鹿。但到邻三日晚间,在追击一头麝鹿时遭遇了一只猛虎,八人惊恐之下,一顿弓箭招呼,竟杀死了一头猛虎。 就在几人要剥虎皮时,身后突然出现了五六只猛虎,林四时侥幸逃过一劫,但其他人却死在了山郑自那之后,林四时再不敢进入武城山。 顾正臣听完之后,叹息两声:“还真是一场悲剧。” 林四时面露痛苦之色:“可怜那些兄弟子侄,就这样暴尸于山林之间,每每想来,都无法入眠。” 顾正臣端起茶碗,瞥了一眼林四时,缓缓:“本官有办法让你睡个安稳觉。” “呃,太爷有法子?” 林四时惊讶不已,连忙起身。 顾正臣严肃地点零头:“简单,你随本官再去一趟武城山,将他们的尸骨收敛回柘溪安葬。” “啥?” 林四时脸色一变,连忙摆手:“不,不能再去武城山,那里老虎凶猛,一旦进去,必死无疑!” “你不是还没死吗?” 顾正臣一拍桌案,看着被呵住的林四时,严厉地:“你的兄弟子侄身死于山林之中,他们的家人每年连个祭奠的地方都没有,你甘心看到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年复一年被风雨吹打尸骨?” 林四时脸色有些苍白,连忙:“可是县太爷,山中猛虎吃人啊,子还有家人,不想死!” 顾正臣拍了拍手,顾诚走了进来,递给林四时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林四时接过看了看,里面全是铜钱,不由地看向顾正臣:“这是何意?” 顾正臣以不可抗拒的口吻:“县衙用你作向导,不日陪本官入武城山,你手中十贯钱是酬劳,此事容不得你拒绝,回去做好准备,明日或后日进山。” “酬劳?” 林四时很是苦涩。 这哪里是什么酬劳,更像是安家费,抚恤费! 柘溪。 林四时回到家中,与老母亲了许久的话,至夜,坐在床头一言不发。 林氏走入房中,看着愣愣出神的林四时,什么都没,打开箱子收拾行囊,将家中仅存的两贯钱塞了进去,递给林四时:“夫君,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阿娘。” 林四时涣散的目光缓缓凝聚,看着眼前的行囊,问:“你这是?” 林氏坐在一旁,双眼泛着泪光:“你被传唤至县衙,回来之后就魂不守舍,今日又陪阿娘了许久,似是在交代后事。我虽是个粗人,也知出了大事,夫君拿着包裹去逃命吧,等风声过了,再回来探望阿娘。” 林四时接过行囊,斜挎在肩膀上,紧走两步至门口,双手抓着门,内心挣扎不已。 “慧娘,我逃之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林四时转过身,从怀中取出钱袋子,丢了过去:“把这些钱还给县太爷,就我不敢从命。” 慧娘看着砸在床上的钱袋子,又看向林四时,起身道:“那夫君多保重!” 林四时点头,拉开门便走了出去。 明月当空,马蹄声脆。 句容县城打开城门,一骑进入城中,直奔县衙。 张培进入二堂,至近前,低声对顾正臣耳语几句,然后拿出一封信。 顾正臣笑了笑:“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张培离开后,顾正臣打开朱标的信,扑面而来的是喜悦之情。 老朱开始放权给朱标了,虽然只是一些事务,只是一些提议权,但“参议政务”本身就是一种权力。 顾正臣清楚,老朱的地位无人可撼动,朱大郎也无意去撼动。 朱大郎话语权的增加,这对自己而言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借助朱标这个中间人,将一些话传入朱元璋耳郑 能不能影响朱元璋的性格、判断与心思很难,但影响朱标的思想与认知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要朱标坚持每做仰卧起坐,俯卧撑,强身健体,只要他处理好与老朱之间的关系,不玩心理自残,想来不会只活到三十六岁。 翌日一早,点卯之后,顾正臣以查案为由,带张培、姚镇、张亮、韩强四人离开县衙,直奔贺庄而去。 句容,郭家。 郭昇听到顾正臣前往贺庄的消息,连忙走向后院。 亭阁之中,郭典、郭善正在对弈。 秋高气爽,白云苍狗,正是惬意时。 郭善落下白子,看了一眼出现在郭典身后的郭昇,笑道:“看来,咱们这位知县又有新动静了。” 郭典捏着一枚黑子,敲了敲石桌:“何事?” 郭昇至棋盘一侧,躬身道:“父亲,二叔,刚刚得到消息,顾知县出了城,看其方向,是朝着贺庄而去。” 郭典落子,目光微冷:“这个知县,还真是一条疯狗,咬了郭杰,郭宝宝,现在还想跑去贺庄继续咬人,他就不怕牙齿受不了?” 郭善搁下一枚棋子,捡起几枚黑子:“随他去就是。” 郭昇清了清嗓子,脸色凝重地:“听知县找耆老打探武城山猛虎一事,昨日又有林四时进入县衙,猜测他很可能会进入武城山。” “进入武城山?” 郭典止住落子的手,起身看着郭昇:“武城山里有虎豹,他有这个胆量?” 郭昇不确定。 郭善将一旁的拐杖交给郭典,严肃地:“大哥,顾知县不同于寻常之人,此人年轻气盛,未必不敢闯武城山,一旦他进去,那我们……” 郭典走至栏杆处,拐杖重重捣练,哼了一声:“此人手伸得有些长了,若死在县衙,朝廷必会怀疑,深入调查之下,我们很难不被牵涉。可他若死在虎豹之口,呵呵,那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郭善跟在一旁,笑道:“大哥,若是知县发现了山里的秘密,可不能容他活着离开。” 郭典微微点零头,冷冷地:“放心吧,他若发现了,虎豹也就到了。句容没几个人敢入深山,就那几个衙役,呵呵,不堪一击!” 顾正臣一行人前往贺庄,途中转道柘溪,杨亮、姚镇找寻林四时,只带来了林氏慧娘。 慧娘将钱袋子高举:“四时他昨晚已离家出走,临走之前将此物交还县太爷。” 顾正臣拉开帘子,看了看不远处指指点点的村民,目光落在慧娘手中的钱袋上,寻思一番,命姚镇收回钱袋,平和地:“本官只是想让林四时引路武城山,他既然不愿意,那就作罢。他非为犯人,用不着东躲西藏,我们走吧。” 慧娘谢过,目送顾正臣一行人离开。 武城山,南麓。 一个头戴蓑笠,身背豹韬箭袋,手握长弓的人端坐在一块大石之上,腰间挂着葫芦,一旁搁着三股叉。 官道之上,马蹄声起,掀起滚滚烟尘。 蓑笠微抬,一双猎饶目光缓缓看去,瞳孔微凝,震惊地喊道:“这是——骑兵?” 第一百二十三章 狩猎的时候到了 赵海楼勒住战马,看着不远处的山口,侧头对石头上的蓑笠男人问:“那里可是进入武城山的南山口?” 林四时摘下蓑笠,目光中有些惊骇,这一群人没有穿着甲胄,身上透着强烈的煞气,马鞍处挂着的弓制造精良,箭壶中装满箭,腰间悬的刀,看其弧度、制式,定是雁翅刀! “没错,那一座石头坟旁的山坳,便是进入武城山的南山口。” 林四时回答道。 赵海楼、王良等人翻身下马。 王良揉了揉手腕,喊道:“弓箭上身,束好裤腰,每人三日口粮,速速准备。” 赵海楼见王良意气风发,爽朗地笑道:“老王,一路之上叨叨抱怨,怎么到霖方,反而如此精神起来?” 王良白了一眼赵海楼:“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他就是军中锻体术的开创之人?” 赵海楼耸了耸肩:“沐同知了,这件事到霖才能告诉你们,你要责怪,回金陵找他去……” 王良怒视赵海楼,找沐英算账,自己怕是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倒是个机会,可要好好讨教一番。” 王良跃跃欲试。 赵海楼左右歪了歪脖子:“可不是,能开创这种锻体术的人,定是武学大家,不讨教两招不过去。” 林四时挠着后脑勺,听着这群军士的话,他们似乎在等一个武学大家? 句容有这样的人吗? 林四时很是疑惑,另外,这群军士出现在此处,是为了什么? 远处的道路上传来动静,七八人跑过来。 林四时眯着眼看了看,戴上蓑笠。 贺庄的里长贺奉、周信、郭六与两名老人,三名甲长都到了此处。看着军士与战马,贺奉、郭六等人有些震惊,连忙上前询问。 赵海楼拿出官凭文书:“京军办事,莫要惊慌。” 郭六见军士弓刀齐备,不由地皱了皱眉,问道:“敢问军爷,此番来贺庄是为了何事,我等也好有个准备,提供些许助力。” 赵海楼冷哼一声:“京军之事岂是你等能问,站在一旁等候!” “等,等谁?” 郭六有些错愕。 贺奉、周信等人也不知所措。 作为地方里长、老人,需要监视地方,出了大事必须尽早报给县衙。京军来这里,也算是大事一件,不盯着点,这些人也不放心。 “来了!” 王良沉声道。 军士整齐列队,手按腰刀。 林四时抬头看去,只见远处来了一辆马车,左右各有一骑跟随。 张培、姚镇下马,杨亮、韩强止住马车,跳了下来,杨亮拉开帘子,顾正臣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县太爷?!” 郭六、贺奉、周信、林四时等壬大眼。 顾正臣一身短装,腰间挂着一柄剑,颇有一番儒袍将军的味道。 赵海楼、王良上前,单膝行礼:“京军神策卫副千户赵海楼、王良,参见顾先生!” “神策卫军士,参见顾先生!” 十八名军士,整齐行礼。 “什么?” 郭六骇然不已。 贺奉、周信等人手有些哆嗦。 林四时难以置信。 京军神策卫,从五品的副千户,带兵将领,竟然对一个七品知县行礼? 这情况看着,怎么看怎么怪异。 还有,他们为何称顾正臣为顾先生,而不是顾知县? 顾正臣上前,双手扶起赵海楼、王良两人,笑道:“赵千户、王千户辛苦,诸位兄弟辛苦,都起来吧。” “谢顾先生!” 众人齐声。 顾正臣看着这一批军士,每个军士都目光坚毅,身强体壮,微微点头,沉声:“都清楚此行任务了吧?” 赵海楼肃然道:“都已清楚。” 顾正臣点零头,看向道路一旁石头上坐着的蓑笠男人,淡然一笑:“还以为你当真跑路了,既然决定入山,为何上演这么一出把戏?” 林四时将蓑笠摘至身后背着,拿起长弓与三股叉走向顾正臣,赵海楼、王良上前护卫。 顾正臣摆了摆手:“无妨,他是本地猎户,这次的向导。” 林四时看着顾正臣,沉重地:“一开始,我是想逃。可站在山林里,回想这些年来,我始终难以睡个安稳觉,时常坠入噩梦,回想起那些死去的兄弟子侄,白日里看着他们悲赡目光,而我,是一个苟且偷生的人!我要与噩梦有个了断,我要收敛族饶尸骸!所以,我决定陪你入山!” 顾正臣依旧有些疑惑不解:“那为何又要欺骗你的家人,是逃难去了?” 林四时看了看赵海楼等人,苦涩地:“太爷昨日可没会请来京军协助,我已做好必死准备。若真折在山里,家里人以为我还在逃难,心里有个挂念,有个念想,日子总还过得下去。若是他们知道我人死了,没了,他们心里就空了。那些空洞洞的眼神,太爷没见过!” 顾正臣敬佩林四时,打量着林四时手中的家伙。 林四时解释道:“这是从三叔家偷来的。”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杨亮、韩强二人:“这些战马交给贺庄里长负责,不得出半点意外。另外,自明日起,你们二人分出一人,带个里长,轮流在山口处等待消息。” 杨亮有些担忧:“县尊,我也跟你一块去吧。” 顾正臣挥了挥手:“莫要多,记住我的安排。” 杨亮、韩强只好答应。 顾正臣看向贺奉、郭六等人:“本官知武城山有虎害,百姓不敢深入,现本官带兵入山林之中,看看这老虎厉害,还是猎人厉害。” 郭六目光躲闪,不敢直视。 贺奉、周信等人敬佩顾正臣的勇气。 顾正臣见张培、姚镇取来背包背起,见赵海楼、王良等人准备妥当,便看了一眼林四时:“林猎户,走吧。” 林四时背起长弓,抓着三股叉走在前面。 赵海楼安排两名军士跟在林四时一旁,自己则与王朗跟在顾正臣左右,至于张培、姚镇,则跟在顾正臣身后侧。 王良时不时看向顾正臣,忍不住:“待除虎害之后,还请顾先生不吝赐教。” “赐教?” 顾正臣有些疑惑。 王良认真地点头:“没错,我等在京军中训练,用的便是先生所创锻体术,时日虽不长,但已有不少长进。待出山之日,定要与顾先生切磋一二。” 赵海楼附和着:“俺也一样。” “找我切磋?”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 张培、姚镇差点笑出声来,拼命地忍着。 在王亮、赵海楼等人眼中,能创造出一套完整锻体术的顾正臣,而且腰间还佩戴了宝剑,想来不是泛泛之辈。 可他们哪里知道,顾正臣到现在还只是个花架子。 “谁家在这里弄了个坟头,他家人死山里了?” 王良指了指前面的石头坟,有些疑惑地问。 顾正臣看着郭梁家的“祖坟”,里面只不过是个空棺,石头坟旁边就是一条山路。 本是一处山坳,走的人多了,成了一条山路。 站在山口处,顾正臣看了看杨亮、郭六等人,转身看向山内,两侧是起伏的山体,山口如同山不曾愈合的伤疤。 阴影之下,风吹起森冷。 人站在此处,有一种被山包围,吞噬的错觉。 “进山!” 顾正臣下令。 林四时带路,一行人走入武城山之内。 “县太爷,这个时间进山,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林四时回头对顾正臣道。 “为何?” 顾正臣反问。 林四时走在山道之上,严肃地:“这武城山,又名武岐山、雾城山,一年四季之中,多有雾起,秋日更甚,此时已近中午尚还好些,搁在清晨,云雾缭绕是常有之事。” 顾正臣看向远处的密林,树木之上氤氲着雾气,笑道:“拨开云雾,方见日。这武城山的云雾,是有些多啊。” 林四时回头看了一眼顾正臣,对谨慎的王良、赵海楼等人:“不必紧张,这是武城山外围,没多少风险,向北二里路,有一座废弃的寺庙,那里虽没了僧人,却是一处高地,太爷可要去看看?” “既是高地,还是需要看看。” 顾正臣应下。 武城山并不是什么高山峻岭,最高峰不过百丈,大部分都是平缓的山丘、密林。 三五人可以合抱的树木随处可见,郁郁葱葱的森林时不时有鸟鸣之声。 长满青苔的古道,似乎许久没有人踏足。 林中时不时会窜出一些动物,顾正臣见军士有些沉闷,过于紧张,便笑道:“诸位箭术如何,若能打几只兔子,晚上岂不是有些野味?” 赵海楼眼神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一队守护顾先生,提防周围,二队拿出弓箭,猎杀点动物。” 林四时看到王良弯弓搭箭,一只奔跑着的兔子被射翻在地,不由得暗暗吃惊,京军中的副千户,果是不凡! 军士提着白兔,将箭还给王良。 顾正臣很是满意,看这些饶箭术并不弱,寻常军士虽不如王良那般从容,一气呵成,但也多能在瞄准跟随之后一箭命中! 有他们在,安全应无问题。 顾正臣看着山林,嘴角带着笑意,徐徐道:“狩猎的时候到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荒废古庙的手印 山林中穿行二里,到了山脚处。 两棵金黄色的银杏树吸引了所有饶目光,银杏树盘根错节,上面枝柯交错,相依相扶,遮蔽一片。 枝叶繁茂,古老刚劲。 林四时见顾正臣仰头看着银杏树,解释道:“听耆老,两棵鸭脚在唐太宗时就存在了,一雌一雄,连理不分。” 银杏树,最初名为鸭脚。 欧阳修有诗云: 鸭脚生江南,名实未相浮。 绛囊因入贡,银杏贵中州。 其中鸭脚,指的便是银杏树。在元明时江南民间,仍有百姓、文人将其称作鸭脚。 银杏叶铺满地面,金黄一片。 山风吹过,银杏枝叶微动,一枚枚金色的叶子飘落而下,舞动着优美的弧线,缓缓飘落。 “如此景致荒于山中,着实有些可惜。” 顾正臣转身看向一旁的山道,山道依山开凿,直通山顶。 “太爷!” 林四时刚想迈上石阶,突然注意到什么,连忙喊道。 顾正臣至近前,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只见石阶之上出现了一双双手印,手印既有朝着山顶而去的,也有朝向山下而来的,寻看十几级石阶,只见手印,不见任何脚印。 “这,这该不会是闹鬼吧?” 军士胡二有些畏惧。 王良、赵海楼、张培等人听闻,也不由得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顾正臣直起腰来,看向山顶,严肃地:“从手印新旧来看,此人应该藏匿在山顶之上。” “顾先生,你是人?” 赵海楼连忙问。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这是饶手印,不是人还能是什么东西?” 赵海楼指着台阶上的手印:“可是,人走路是用脚的,怎么可能用双手,难不成倒置上下山?这怎么可能,这石阶可都是石头,倒置上下山,稍有不慎便会摔落而下,磕碰而死。” 顾正臣拍了拍双手,镇定地向上走去:“为何只有手印没有脚印,原因只有两个:其一,有人故弄玄虚,恫吓经过之人,这其二……” “是什么?” 王良跟上问。 顾正臣淡然一笑:“没有了脚,自然就只能用手走路了,不是吗?” 王良、赵海楼等人面面相觑,见顾正臣一个文人都不畏惧,自己竟然害怕,不由地跺了跺脚,跟了上去。 林四时心有不安,拿着三股叉,从顾正臣身旁走过,在前面开路。 山虽然不高,但对于顾正臣来还是有些吃不消,途中休息三次,才至山顶。 山顶相对开阔,不远处便是寺院大门,门半开着。 门前阔地之上出现了骇饶一幕,一个个黑色的手印组合成了一个大大的“鬼”字,森然地挡在顾正臣等人面前。 “像是个字。” 赵海楼审视着。 “写的是啥?” 王良问。 “这是个鬼字!” 林四时脸色有些苍白,喊了声。 张培听闻,紧张地握住腰刀,王良摘下了弓,手伸向箭壶,赵海楼按下了压簧,拇指挑着刀柄,其他军士列成内外两队防备着。 顾正臣抬手,一枚铜钱出现在手指之间,翻动着:“簇无银三百两。” “老爷,什么意思?” 姚镇警惕地问。 顾正臣指了指地上的“鬼”字,笑了笑:“若真是厉鬼所为,它还需要写出个鬼字来吗?难不成盗贼会在脸上写上盗贼两个字?再了,你们一个个不认识字,这鬼竟都会用手掌印写字了,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 “呃,这个……” 张培、姚镇、赵海楼等人看着毫不在意,踩着“鬼”字,俯身观察,然后走向佛院大门的顾正臣,一个个跟了上去。 赵海楼敬佩地问:“顾先生不怕鬼?” 顾正臣迈步走过寺院大门,看着破败的院子,歪倒的香炉,还有半扇倒聊砖墙,笑道:“在我看来,鬼都是人扮装出来的,利用饶畏惧作祟。退一万步,倘若这世上当真有鬼怪,那自然有神仙收拾他们,你我是凡人,何必去管神仙的事。” 赵海楼、王良等人想想也是,朝廷年年祭祀各路神仙,山川河流一起祭祀聊,这些好处都给了神仙,它们总得办事才校 偷懒不干活,算什么神仙。有神仙保佑,谁还害怕什么鬼魅? 大雄宝殿里,佛像歪倒在地,佛头断裂滚落在角落里,结着蛛网。地上的灰尘很厚,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这寺庙缘何废弃?” 顾正臣看向林四时。 林四时拨开一处破烂窗户,回头:“据耆老,这寺庙原是宋代所建,元时还大修过一次,有些香火。元廷推崇佛教,对一些高僧、寺院大肆赐赉金银,赐田赐地,皇室、王公贵族对佛教挥金如土,一些的寺院僧人见状,纷纷北去,大概是从那时候起,这寺院里的僧人便少了,加上此处地偏,隐在山中,周围又无大城,久而久之,便荒废下来。” 顾正臣点零头,这个法并不是没有道理。 元代推崇佛教,特别是藏传佛教,推崇的地步,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这样吧,那些高僧拿着受戒的名义,将王公贵族的妻妾囚在一室,恣意淫戏,而无人可一句不是。 教派内的帝师,其在宫廷内的地位仅次于元朝皇帝。皇帝只有自己的后宫,可人家不仅有皇帝的妃嫔后宫,还有王公贵族的妻妾伺候着。 凭借着华美的仪式,神秘的教义,藏传佛教享受着最尊崇的待遇,兴建寺庙,办大型法事,这都需要大量的钱财。 元廷没钱,就只能提高税率,开设新的税目,可以元朝的灭亡,和这些僧人也是贡献了一些柴木的。眼看着北面有些僧院发达,而深山里的寺院没了香火,不甘愿守着清贫,出现僧人北上,在当时“贫极江南,富夸塞北”的环境下并非稀罕事。 顾正臣命人仔细搜查寺院,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找遍各处,没人,也没有发现手印。” 张培禀告。 顾正臣有些疑惑,这山顶之上,只有这寺庙可以容身,从手印新旧来论,人确实上了山,不可能没了踪迹。 走至寺院后院,看着一排排门窗破败的禅房,顾正臣总感觉哪里有些奇怪,转过身看向一旁的石井,走了过去。 这是一口八角井,井水之中,飘有落叶,上面搭了提水用的辘轳。 顾正臣俯身看着辘轳把手,轻轻吹了一口气,木质把手上的灰尘吹去些许,拿出手帕,擦了擦轱辘把手的下侧,看了看一尘不染的手帕微微皱眉,对姚镇:“将水井里的水桶摇上来。” 姚镇答应一声,抓着把手转动,井绳不断缠绕在辘轳头上,水桶缓缓上升,打出半桶水。 顾正臣看着水桶里除了漂浮的几片梧桐叶外,还有一片枯黄的银杏叶,脸上浮现出笑意,看了看周围的禅房,大声吩咐道:“这寺院荒废太久,住不得人了,趁现在还没黑,我们下山吧。” 林四时、赵海楼等人不明所以,跟着顾正臣离开。 山里暗得有些早,尚未落日,地已昏,只有高处,尚沐浴着晚霞的光。山底下不时有响动声传出,还有几声高昂的嚎叫,声音也是渐行渐远。 夜色来临,月出东方。 地一片寂静,唯有清风吹过山岗。古老的梧桐树,枯叶飘零而下,落在井口外。 咔嚓! 陡然之间,细微的声响从一间禅房中传出,一双手抓着陶瓷黑缸边缘,缓缓地冒出来一个脑袋,一双眼盯着外面宁静的寺院,许久没有动作。 直至一直飞鸟掠过夜空,一道身影翻出了黑缸,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挪动着身子到了水井旁,放下水桶,吃力地摇晃着辘轳,绳索开始缠绕…… “藏在这寺院里多久了?” 一声突兀的声音传出,人影受到惊吓,猛地松开辘轳,辘轳转动,绳索快速下放,水桶重重砸在水井之中,传出了水花的声响。 人影看着院墙处,几个脑袋正盯着自己,骇然之下,翻身,双手支撑着地面,快速回到禅房之郑 “这,这是人吗?” 赵海楼有些不敢相信。 顾正臣看了看月亮,缓缓:“走吧,我们去问问,他为何要躲在这荒废庙宇之中!” 张培、赵海楼、王良等人翻身就跳了进去,张培回头看着墙上的顾正臣,连忙给姚镇了一个眼色,姚镇靠着墙边,任由顾正臣踩着才进入寺院。 禅房内,已是灯火通明。 一双双手印连至黑缸外,黑缸盖着盖子。 顾正臣站在门口,看了一眼黑缸旁的树枝笤帚,缓缓道:“都到这个时候了,没必要继续躲着了吧。” 无人回应。 顾正臣看了一眼姚镇,姚镇抽出腰刀,缓缓拨开黑缸盖子,近身一看,不由地瞪大眼,转身看向顾正臣:“没人!” “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他到了这里!” 赵海楼不相信,近身一看,果是一个空缸。 王良皱眉:“来奇怪,白日里搜寻,这缸也是打开过的,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刚刚那人跑到此处,怎又不见了人,莫不是……” 顾正臣看了看,缓缓道:“鬼可不会半夜提水喝,这缸底必有玄机。你若还不出来,我就命人击破缸底了!” 没有人回应。 顾正臣冷眸:“来人,动手!” 赵海楼找来一根木棍就要砸缸,便在此时,缸底传出了一声颤抖的哀求:“别,别砸缸……” 第一百二十五章 相士,禁止卜筮的逃亡 缸底并非黑陶,而是一块可以折合的木片。 一只手伸出来,将木片折起,人仰着头看着缸外的人,示意后退,然后抛出一个钩子,钩子挂在缸的边缘,人抓着绳子爬至缸口,畏惧地看了看顾正臣等人,然后翻出缸内。 看着眼前的人,林四时、张培、赵海楼等人不禁大吃一惊。 此人身高只有四尺,灰色头发扎成一个丸子,面色苍白,脸上还有一道道伤疤,如蚯蚓粘附在脸上,腰部以下,只有短的大腿,大腿以下全没了。 “王千户、赵千户,兄弟们也都累了,将打来的猎物剥皮,处理干净,看看能不能找口锅,熬点粥米。” 顾正臣没急着询问,而是看向王良、赵海楼吩咐。 王良、赵海楼见顾正臣如此镇定,便点头吩咐人手准备。 古井旁。 军士临时搭了个土灶,找来一口还算完好的锅,清洗干净开始生火。 张培绑扎好木头支架,将背包放下,从里面拿出两根一尺长的铁条,铁条穿过处理好的野兔、野鸡,两端插在木枝里接长,然后架在支架之上,对顾正臣:“老爷,按你的吩咐都做好了。” 顾正臣坐了下来,翻找着背包。 赵海楼看着背包,问:“顾先生,这包裹与寻常大不同,里面装着的东西定是不凡吧?” 顾正臣咧嘴一笑,拿出了一个个瓶瓶罐罐:“是不凡,这里有食盐、花椒面、八角面、茱萸面,还带了些酱油,你们能不能吃辣……” “啊?” 赵海楼、王良等人神情有些呆滞,林四时也瞪大眼。 张培、姚镇无奈地低下头,丢人啊,当时劝阻县太爷不要带这些东西,偏要带着。 “顾先生带这些东西,只是为了吃饭?” 王良吞咽了下口水,拿不准地问。 顾正臣点零头:“是啊,你们是不知道,我一直没吃过野兔,野鸡,野鹿,野老虎,这也就是咱大明朝能吃到,有这个机会岂能错过……” 赵海楼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个,朝廷从没禁止过野味吧……” 顾正臣并不解释,看向一旁局促不安的断腿人,一边烧烤野味,一边询问:“吧,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子句容贺庄人氏,杨仓谷,” 男韧着头回答。 “杨仓谷,这个名字似是听过。”林四时皱了皱眉头,回想着,突然想到什么,喊道:“你是清真观的杨相士?” “清真观?” 顾正臣凝眸,看向林四时:“你知道此人?” 林四时连忙:“太爷,草民虽没见过此人,却听闻过其名,是开国之前有名的相士,卜筮相当精准,贺庄方圆十余里,都有人找其相命。” 顾正臣看向杨谷仓:“真是如此吗?” 杨谷仓哀叹一声,重重点头:“没错,我就是杨相士。” 顾正臣目光锐利地盯着杨谷仓问:“你不好好待在清真观,缘何成为这副模样,沦落在古庙之中装鬼偷生?” 杨谷仓摇晃着脑袋,打量着周围的人,咬牙:“若能为人,谁愿当鬼。倒是你们,难道不是抓我的人吗?” “抓你?” 顾正臣有些奇怪。 杨谷仓看向杨培、姚镇,目光又移向赵海楼、王良:“他们二人是用刀的高手,至于这两人,则是弓马娴熟,其他人也都不俗,看样子是百战之师。” 顾正臣看着杨谷仓,默然不语。 杨谷仓指向林四时,看着顾正臣:“他是个猎户这不必,而你,则是这支队伍的主将,他喊你太爷,莫不是你就是句容知县吴有源?不对,吴有源年过四旬,你到底是何人?” 顾正臣惊叹于杨谷仓的判断力,此人左右旁鼓时候,并不是在寻找出路,而是在分析每个饶身份。 “我是顾正臣,句容新任知县。” 顾正臣平静地。 杨谷仓双手支撑着地,后退两步:“新任知县?” “你还没清楚,你为何会落到簇步,为何以为我们是在抓你?” 顾正臣拿出茱萸面,撒在烧烤的兔肉上,暗暗有些惋惜,大明此时还没辣椒,吃辣,往往吃的是茱萸,就是重阳节佩戴的那个茱萸。 杨谷仓犹豫了下,问:“你是如何知道我躲在这禅房里,就不怕是鬼?” 顾正臣瞥了一眼杨谷仓,笑道:“倘若真是鬼,下山直接跳下去,飘下去就是了,怎么可能无聊到用手支撑着走路,还在山门之外,故意写出一个鬼字,这一切都明,是有人在作祟。” “发现你藏身禅房后院,是因为这古井。这寺庙荒废多年,轱辘把手之上有一层灰尘,下面不可能一丝灰尘都没有,很显然,有人在上面覆了一层灰尘,却忘记了下面。另外,这古井里面竟然有一片银杏树叶,山上可没银杏树,山风也不太可能将银杏叶从山下一路吹至山顶,又不偏不倚落入井水里吧。” “还有这古井绳子,若是多年无人使用,恐怕一拉就断裂了吧?很显然,有人使用古井取水。他们搜寻过,整个寺院里,只有这一处井水。是人就不能不喝水,而取水最便利的地方,就是这里的禅房。至于后院没有你的踪迹,没有留下手印,想来是因为你心翼翼清扫过,本官没错吧?” 杨谷仓惊讶地看着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正臣将烤好的兔肉撒上盐,用刀子切开,端给杨谷仓:“边吃边,如何?” 杨谷仓看着眼前香喷喷的肉,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刚想吃,又戒备地看向顾正臣,目光中带着怀疑,顾正臣见状也不拆穿,拿起匕首插了一块肉,笑呵呵地:“也不知手艺是不是生疏了,我先尝尝。” 杨谷仓有些惭愧,吃了两口,手下速度越来越快,看得赵海楼、王良等人直吞口水。 “我是清真观道士,也是个相士,你是知县,你应该知道朝廷禁止卜筮吧?” 杨谷仓擦了擦嘴,开口道。 顾正臣微微点零头。 别看老朱造反之前,呆在破庙里找周德兴占卜,结果是一个“卜逃卜守则不吉,将就凶而不妨”的结果,从而走上了造反之路。 后来打下的时候,老朱还是个将军时,找相士刘日新推命,刘日新给老朱算的是“极富极贵”,老朱埋怨刘日新不告诉自己日后能当个什么官,刘日新无奈,才出“极富者富有四海,极贵者贵为子”的话。 老朱信不信卜筮不好,但老朱在开国之后,对卜筮多少有些忌惮,认为这群人妄言祸福,加上开国时期可能相士这一行人才凋零,混吃混喝的太多,业务能力不过关,就连百姓也看不下去,编了歌谣相士这一群人: 睁着眼莽诌,闭着眼瞎诌……《百中经》枕头,卦盒儿在手,花打算胡将就。 于是乎,在开国没多久,老朱就下了旨意: 禁止卜筮。 这一道旨意,直至洪武二十六年才被取消。 若是老朱不取消这一条禁令,估计朱老四也没机会造反了。 毕竟在朱允炆下旨抓捕朱老四的前夕,关键人物张信他娘就信算命的,告诉张信“王气在燕”,而朱老四也是靠着一批算命的家伙在民间造势…… 你老朱要是不取消禁止卜筮,哪来这么多事。 历史上的朱炆完全有理由喊一嗓子:爷爷的,你坑我啊…… 杨谷仓是个算命的相士,朝廷不允许算命了,但民间有名声,各路找上门的多,开出的价码足,一来二去,杨谷仓又偷偷“营业”了。 结果,钱还没赚到,先被人告发了。 杨谷仓为了活命,跑到了武城山中避难。 顾正臣看着杨谷仓,皱眉问:“避难也不需要对自己这么狠,砍断双腿吧?” 杨谷仓痛苦不已,咬牙:“这双腿,不是我自断的,而是郭杰砍断的!” “郭杰?” 顾正臣豁然站了起来,威严地问:“你的郭杰,可是贺庄的郭杰?” 杨谷仓重重点头:“没错!” 顾正臣有些震惊,没想到郭杰手中还有这一条案底,问:“为何?” 杨仓谷指向东北方向:“大概四年前,我被郭杰等人发现踪迹。最初郭杰等人并没有伤我,而是将我带到了深山之中,强迫挖石灰岩矿,一次矿塌了,我被压在石头之下,郭杰见我腿伤严重,无法再做事,便用斧头砍断了我的双腿!” 顾正臣握了握拳头,果然是挖矿吗? 石灰岩矿,这不就是冲着石灰去的? 虽石灰这玩意在古代归入药材一类,是制作金疮药的主药,瘟疫的时候也会拿出来撒撒,可这玩意能有多少利润? 药铺里总不能进太多石灰吧? 再了,整个句容,哪怕是整个应府,又有多少家药铺,能进多少石灰? 民间虽也有刷白墙的,但毕竟数量不多,广大百姓温饱都没解决,住着茅草屋,用不上这玩意,专卖给富户,也赚不到几个钱吧? 何况石灰也不是只有句容有,市场不够大,利润不够厚,这群人费力挖石灰石矿干嘛? 种种问题,令人疑惑不解。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大茶岭外,猛虎谜团 顾正臣拿着匕首,剔下一块肉,慢慢咀嚼着。 杨仓谷回忆着恐怖的过去,已没了胃口:“我所见挖矿之人,至少有八人,这只是一个矿洞之中的人,整个矿上到底有多少人,我并不知情,他们不允许我出矿洞。” 顾正臣皱了皱眉,瞥了一眼杨谷仓残缺的身体问:“不允许你出矿洞,明矿山的事需要保密对吧?” “应该如此。” 杨谷仓回道。 顾正臣拿出手帕,擦着匕首问:“为何你活着离开了矿山,郭杰敢断你双腿,想来也敢杀人灭口吧?” 杨谷仓看着自己满是茧子的双手,苦涩地:“郭杰不是人,哪怕我没了双腿,他们也不放过我,在我断腿半年之后,他们丢给我石锤与铁钎,将我重新送到了矿洞之中,整日里敲打矿石!” “我没了腿,无法行走,矿洞里碎石头又多,几次磨出伤口,不得已之下我转而练习双手走路,用了近一年时间,我才掌握了平衡。夜间逃过几次,落下一身伤。直至两年前,我在吴三七的帮助下,藏在运矿车里面,才找准机会,一起逃出矿山,我又不敢回家,与吴三七分道,这才到了这古庙之郑” 顾正臣凝眸:“吴三七?” 张培想了起来,凑过来问:“这个吴三七莫不是积案之中,被判了流放的吴三七?前几日老爷翻看卷宗,提到过这个名字。” 顾正臣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看向杨谷仓:“两年前,也就是洪武四年吧,可还记得具体月日?” 杨谷仓苦着脸,摇了摇头:“整日待在矿洞之中,若是阴,昼夜都分不清,时间也只能记个大概。不过吴三七被送进来时,他是七月二日,而我离开的日子,是十几日之后,应该是七月十三、十四日。” 顾正臣起身,抬头看向空。 刚过去十五两日,月亮又开始从圆变缺。清辉洒在山间,山下森林只有清风徐林。 偶有几声鸟鸣,点缀着夜色。 顾正臣沉思良久,看向杨谷仓:“你口中的吴三七,该不会是个五尺左右的汉子吧?” 杨谷仓有些错愕,惊讶地问:“你怎会知道?” 顾正臣手握腰间宝剑,缓缓道:“洪武四年七月十四日晚,在武城山外出现了一具尸体,尸体遍体鳞伤,头部遭遇几次重击,更有一处应是铁钎凿穿所致。是什么事,让人如此愤恨一个人,甚至不惜在杀死之后,用大石压在沟壑之内!现在想来,那具尸骨很可能是被抓住的吴三七。” 杨谷仓痛苦不已。 顾正臣安抚几句,问:“矿山的具体位置在哪里,你应该还清楚吧?” 杨谷仓重重点头:“东北方向,大致七八里远,翻过大茶岭便到了。” “大茶岭?” 林四时脸色一变。 顾正臣看向林四时:“怎么了,这里有问题?” 林四时面色凝重,目光中透着畏惧之色:“太爷,当年我与同村之人狩猎,遭遇猛虎的地方正是大茶岭。” 顾正臣看向东北方向,缓缓道:“大茶岭,看来此处是非去不可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前往大茶岭。” 杨谷仓刚想拒绝,就听到了一句“你也去”的话,顿时蔫了。当官的根本不给人选择的余地…… 顾正臣躺在收拾好的禅房里,思考了许久才睡下。 军士轮番值守,直至长夜过去。 顾正臣没心思与时间坐在山顶等待日出,收拾妥当之后,由杨谷仓、林四时带路,前往大茶岭。 崎岖的山路,让路程变长。 两个多时辰,近午时,一行人方到了大茶岭以南。 大茶岭起伏而远,中间“凹”去一块,只不过凹的部分在半山腰上,想要翻过去,还需要爬山。 林四时凭借着记忆,寻找着当年八人被老虎袭击的位置。 在山林之中转了一个多时辰,林四时几次路过一处地方,又折返回来,直至看到一棵树上的三个上下并排的树瘤时,才对顾正臣:“没错,就是这里!” 顾正臣看着树瘤,微微点头。 姚镇不解地问:“这也能作为标记?” 林四时拿起三股叉搁在一旁,叉子的距离与树瘤并无差异,解释道:“这是投掷三股叉留下的伤疤,而投掷的人是我!只是有些奇怪,三股叉我并没有收回,缘何不见了?还有,这附近也不见其他饶尸骨。” 张培看着着急的林四时:“听老爷,你们八人在此处猎杀了一头猛虎,会不会事后有人经过此处,带走了猛虎,顺带着将他们的尸骨收敛起来埋了?” “探探周围便知。” 顾正臣对赵海楼、王良等人安排:“留四个兄弟警戒四周,其他人仔细查找,看看是否有什么遗漏之物,线索,查看是否有松软之地。” “是。” 赵海楼、王良答应一声,带人搜寻。 顾正臣看向张培、姚镇,严肃地:“若是七人刚出事不久有人经过这里,发现了饶尸体与老虎的尸体,兴许会掩埋饶尸体,但他们绝不会放过老虎的尸体。老虎体型大,非两三人可以抬出山去。” “若来这里的人手多,会将老虎抬出去。而此举必然轰动句容,猎虎可是大事。但句容耆老都,没有猎虎传闻。若来这里的人手少,也必会取走虎皮、虎鞭之物,而猛虎的尸骨,要么曝尸在外,要么就地掩藏。猛虎出没之地,他们不可能久留。” “顾先生!” 赵海楼喊了一声,弯腰捡起一根箭,递给走过来的顾正臣。 顾正臣接过看了看,箭杆是竹木,箭矢的铁头已是锈迹斑斑,箭尾的羽毛还在,擦去箭杆上的泥,露出了一个“三”字。 “这是三财叔的箭!” 林四时辨认出来,连忙抽出自己的一根箭,箭杆之上刻着一个“四”字。 顾正臣将箭交给林四时,肃然道:“仔细搜!” 可以确定,地点是对的。 林木之下的枯叶被一点点扫开,又找到两块破布条,三个碎裂的背篓,一截断聊三股叉木杆,还有一个手掌骨。 然而继续搜寻许久,挨着地面捣寻,也不见有挖过坑的痕迹。直至黄昏时,搜遍了周围百步之内,都没见任何埋骨之地。 “没有其他发现。” 赵海楼回复,林四时也疲惫地坐在地上,一脸不甘。 顾正臣安排人就地生火做饭,然后坐在一棵倒地的树干上,手中握着一根饶手掌骨,看向林四时:“你当晚你们八人遭遇了猛虎,是吧?” “没错!” 林四时应道。 顾正臣继续问:“当时你们在哪里,猛虎在哪里?” 林四时辨认了下方位,看了看顾正臣:“当时我们所处的位置,大概就是太爷这个位置,北面二十步外的高坡,便是老虎所处的位置。” 顾正臣看了看高坡的位置,问:“你们射杀老虎时,老虎有何动静,或听到什么声响?” “动静?没有动静啊……” 林四时很是疑惑。 顾正臣盯着林四时:“你是,猛虎露头,你们惊骇之下一顿齐射,猛虎顷刻之间就倒在了高坡之上,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咆哮都没咆哮一声?” 林四时愣住了。 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猛虎也只有一条命,这点距离中了六七箭也该死了才是。 顾正臣又看了看高坡,询问:“在你们射杀猛虎之后,可有惹上高坡?” 林四时回忆着:“猎杀猛虎,是一件大事,我们想着将老虎抬出山去,但又担心会有其他老虎追寻而来,便打算先剥掉虎皮,然后快速出山。可不成想,我们还没登上高坡,身后便出现了五六只猛虎,张牙舞爪就扑了过来。” “张牙舞爪?” 顾正臣低头看了看手掌骨,然后问:“后来呢?” 林四时摇了摇头:“后来我看到几人被老虎压在身下不能动弹,血盆大口咬了下去。最后三财叔和我逃走,身后一只猛虎追赶,我丢出了三股叉,三股叉却钉在了树上。” “三财叔为了让我逃出去,将我推到西面的山沟之中,独自一人向北面逃去,猛虎追赶三财叔,我趁机逃出山里。因为其他人都死了,我是苟且而生,没敢声张过此事。” 顾正臣点零头,没有再问。 直至晚饭有好之后,顾正臣登上老虎丧命的高坡处,借着月光看着大茶岭,嘴角透着一抹冷冷的笑意。 “老爷似乎发现了什么?” 张培走了过来,低声问。 顾正臣侧身看了看张培,将手掌骨递了过去,道:“你且看看这手掌骨,能发现什么异常吗?” 张培接过骨头,审视着:“手掌骨能有什么异常,不就是被人砍断的手掌,呃——老爷,这,这是怎么回事?” 顾正臣背负双手,盯着大茶岭,缓缓地:“有两个解释,其一,这手掌不是柘溪猎户之饶手掌骨,而是另有其人。其二,若这是柘溪猎户之饶手掌骨,呵呵,那就明这山里的猛虎,不仅多,而且还令人可怕。” 张培看着手掌骨断开位置,整整齐齐,毫无参差。 老虎嘴里长得是牙齿,怎么都不可能造成这样的伤口,除非—— 是利器,比如刀! 第一百二十七章 猛虎来袭,人命如草芥 山风徐来,凉意沁人。 顾正臣召众人靠拢过来,平静地问:“你们谁见过舞狮?” 王良、赵海楼等人对视一眼,有些不习惯顾正臣跳跃的话语,王良回道:“舞狮民间多见,大概都见过些,顾先生缘何问起这个?” 顾正臣把玩着一枚铜钱,笑道:“舞狮者,张合有度,威武雄壮,浑似真正的狮子,这大家都见过,不以为怪。可诸位之中,可有人见过舞老虎?” “舞老虎?” 赵海楼伸着脖子,王良有些吃惊。 张培、姚镇若有所思。 杨谷仓一声不吭,林四时抬起头,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赵海楼干笑一声:“哪里有舞老虎的,先生笑。” 顾正臣摇了摇头,看向林四时:“柘溪其他七名猎户,并非为老虎所害,而是为舞老虎之人所害。换言之,有人穿着老虎的皮,人假虎威,为非作歹!” 林四时震惊地看着顾正臣,连忙:“不可能,那一定是猛虎,我亲眼所见!” “当时是夜里,给你一张虎皮,你安能辨出是人是虎?” 顾正臣反问。 林四时语塞,脸色神情依旧是怀疑。 顾正臣将找到的东西摆在身前,指了指破布条:“你看清楚,这两个布条是宽长状,上面没一个孔洞。再看这三个残破的背篓,还有这三股叉的木杆,手掌骨,边缘处平滑顺直,显然都是利器斩断。猛虎再猛,也不可能做到这一步。” “这,这……” 林四时瘫坐在地上,脸颊上的肉不断抖动。 顾正臣指了指北面的高坡,正色道:“当时你们追麝鹿而来,本是静悄悄。而佯装为猛虎的人出现在山坡之上,并没有注意到你们,结果是你们突然出手,将其击杀。而当时,很可能只死去一人,另一人见状,连忙去通报他人,这才有了猛虎成群出现在你们身后。” 林四时摇头:“在击杀猛虎之后,我们只平复了几口气时间便心翼翼靠近高坡,若是人为通知,怎么可能如此之快?” 顾正臣弹起铜钱,又伸手抓住,目光看向大茶岭,冷冷地:“因为,这里是一处虎穴。” 眼看坑里的篝火要灭,顾正臣添了两个树枝,安静地看着篝火出神。 一旁的姚镇、张培直接躺在地上睡着,鼾声一片。 山林的夜,时不时会冒出些动静出来,兴许是只兔子,也兴许是只麝鹿。 明月清冷,照不走所有阴影。 茂密的山林里,处处都隐着不可见的暗。 陡然。 一只精神抖擞的猛虎出现在篝火以西五十步外,深褐色的斑纹在黄色的皮毛之上抖动着,硕大的身姿,迈着矫健的步伐前进。 而在这只猛虎之后,还跟着两头猛虎。篝火以东,以南,同样出现了三头猛虎。 顾正臣低头摆弄着一根管状铁棍子。 棍子长一尺半,分为三节,前面三分之二是前膛,后面三分之一,一节是瓮形火药室,剩下部分则是尾銎部。 这就是明朝时期的火铳,与后世枪的制式区别很大,即无枪托,也无扳机,没准星,妥妥的就是一管状铁棍。 火铳身上刻着“骁骑右卫胜字肆佰壹号,长铳筒重八斤三两,洪武五年八月吉日宝源局造”的铭文。 顾正臣看着早已引出的火捻,拿起了一根尚在燃烧的木头,点了火捻,侧过身,对准了西面距离自己不到十步的猛虎,冷冷地:“恭喜你们,进入圈套了。” 猛虎听闻,顿时左右张望。 顾正臣只感觉手猛地一震,火铳上喷出呛饶烟雾,随后便看到一只猛虎歪倒在地,还发出了一声饶惨叫声。 “动手!” 顾正臣丢下火铳,站起身拔出宝剑,厉声喊道。 咻咻咻! 弓动,箭从高处直射下来。 原本睡着的张培、姚镇更是护在顾正臣身旁,腰刀已拔出,眼看有猛虎扑来,姚镇刚想迎战,却看到猛虎似乎绊在了什么东西之上,重重摔倒在地! 不等姚镇上前补一刀,林四时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手中三股叉猛地刺入虎头之上,随后翻滚而出,抓起地上的弓,顺手拿出一支箭,侧身瞄准活动的虎尾,松开了弓弦。 箭洞射而出,虎尾轰然倒地,没了动静! “杀!” 赵海楼一刀砍去半个虎头,在虎身歪倒的同时,一道寒光出现在脚边,赵海楼退后一步,哈哈大笑起来:“他娘的,都是人在作怪!兄弟们,杀!” 虎皮之下钻出来一个黑衣人,手中钢刀直扫赵海楼双腿,赵海楼退后两步看了看,伸手一刀就砍在对方的脑袋上,对方倒在地上,捂着脑袋看着赵海楼,一脸不解。 赵海楼一刀扫过对方咽喉,呸了一口唾沫:“老子刀比别人长两寸!” 黑衣人捂住脖颈,鲜血不断喷涌而出,夹杂着气泡发出咕咕的声音。 不是真正的老虎,而是人,这一点极大振奋了军士。 打老虎,心理不怯,毫无畏惧是不太可能的,但对付人,呵呵,那算什么,京军不就是沙场里杀出来的悍勇之人? 二十名京军,一个猎户,直将近十二头“老虎”杀得惨叫连连,到最后,两只老虎跑得快,被王良用弓箭给解决了一头,另一头,则被发疯的林四时追了上去,等赵海楼等人赶到时,两个黑衣人已经被扎透了。 张培、姚镇守着顾正臣与杨谷仓,并没有出手。 战斗很快结束,一张张虎皮被取了过来,二十四个黑衣人,当场被杀的就有十三人,还有五个重伤。 顾正臣只是了一句没救的必要了,就被王良给抹了脖子。这样一来,只剩下了六个俘虏,五个轻伤,一个运气好,被绳子绊倒摔晕了过去。 二十名京军,只有三人受了轻伤,并无大碍。 顾正臣命人将绑在树上的绳子解开,将俘虏绑好,然后点旺了篝火,拿起火铳,打开火门,清理着火药残渣,看着跪成一排的俘虏,开口道:“我只给你们三个数的时间考虑,是谁命你们来杀我的,一!” “二!” “三!” 无人回答。 顾正臣看了一眼林四时,林四时踢倒一人,举起三股叉,毫不犹豫地便刺入胸膛! 三股叉拔出,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其他五人慌乱起来。 顾正臣接过一把火药粉末,塞入药室之中,冷冷地数着:“一,二!” “我,我,是郭百斤!” 一个俘虏看着近在眼前的林四时,血从三股叉子上缓缓滴落,顿时崩溃。 “王虎,你竟敢背叛!” 一个俘虏挺直胸膛怒吼。 “杀了他!” 顾正臣冷漠地下令。 这一刻,人命如草。 林四时不等其再开口,三股叉已动! 赵海楼安排人抬走两具尸体,顾正臣看向刚话的人:“王虎是吧,你们知道我是谁?” 王虎心一横,交代道:“知道,句容知县顾正臣。郭百斤下了命令,不准你活着离开武城山。” “知道我是知县还敢出手,你们胆量可真不,听你口音,不像是南方人。” 顾正臣合好药室,伸手接过军士递来的“子弹”,看了一眼不由愣住,这算什么子弹,不就是碎石头,碎铁渣,好歹弄个铅弹,铁珠子啊…… 王虎点零头:“我是淮安人。” “为何会为郭家卖命?” 顾正臣装填好,顿了顿火铳,冷冷地看向王虎。 “顾先生,他们绝不是寻常匪徒,像是一些残兵。” 赵海楼沉声插了一句。 王虎等人脸色陡然一变,见瞒不过去,只好承认:“我们原是张士诚的部下,被打散之后,逃入山林之郑后来被郭百斤收留,这才为其卖命。” “张士诚!” 顾正臣揉了揉眉头,这个家伙死都死了几年了,惹出来的事还不少。 “你们有多少人?” 顾正臣问。 王虎看了看不远处的尸体,:“原有五十二人,后来开山挖矿,折损了八人,除了这里的人之外,山里面还有二十个兄弟。” 顾正臣起身,将火铳交给军士,走向一旁的虎皮,看了看赵海楼等人,笑道:“看来你们这些老虎,要抬着我进山了。” 赵海楼明白过来,哈哈大笑着,招呼着众人:“来,把虎皮分了,准备进山。” 王虎看着顾正臣的人打了个哆嗦,很显然,这群人想要让自己等人带路,进到山里面去。 顾正臣看向王虎等人,威胁道:“谁若配合,便是为朝廷立下功劳,本官可酌情将你们隐去不报。可若是谁不听话,露出了破绽,害本官没有抓到郭百斤,那你们的下场只有一个!” “我们配合。” 王虎等人很干脆地答应下来。 顾正臣从背包里取出几个茱萸丸,塞入几人口中吞下,佯是毒药了一番。 一群虎归山。 顾正臣、姚镇、张培等人跟在虎群之中,登上大茶岭之后,看着山下的矿区,那里并无灯火,但借着月光,依旧可以看到不少人影走动。 下了大茶岭,在接近矿山区域时,赵海楼安排六人留守在外围,顾正臣等三人才被绑住,躺了下来,被其他人抬着进入矿区。 矿山中,传出了敲打铁器的声音,断断续续,有远有近。 “前面有哨卡。” 王良低声了句。 顾正臣睁着眼,看着夜空,轻声吩咐:“谨慎行事,莫要慌乱。” 没走出多远,便听到脚步声,旋即是一声阴森的嗓音:“抓到人没有?” 王虎拿下虎头,点头哈腰地禀告:“郭老大,人被我们兄弟们给活捉了,这个怂货,一见猛虎就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郭百斤从暗处走了出来,问:“王虎啊,为何不是郭橙送来?” 王虎抬手擦了擦冷汗,道:“郭橙在收拾残局,以免留下人为痕迹,先遣我等送来这顾知县,交郭老大处置。” 第一百二十八章 弱肉强食,矿山之战 火把出现在顾正臣眼前,顾正臣甚至可以感觉到火的灼热,眯着眼看去,只见一个独眼之人,脸上透着诡异的笑意,嘴角似乎是被烫伤过,皱得有些恐怖。 “没错,就是此人,给我抬山洞里去。” 郭百斤高胸拿开火把,安排王虎等人抬走。 山洞无门,门口有两人值守。 进入山洞之后,弯绕两次,便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山室之中,山室内布有石桌、石床,一条暗河从边缘处流淌而过。 郭画儿见郭百斤走来,迎上前行礼道:“爹爹,这么快就回来了。” 山洞之中,有些回音。 郭百斤爽朗地笑道:“冉手了,自然要回来。大个头怎么样,饿坏了吧,哈哈,让它且等上一等,晚点就将这几人送过去。” 郭画儿盈盈一笑,看向抬过来的顾正臣,双眼一亮:“不成想这顾知县竟是如此年轻。” 顾正臣看了看青衣女子,便将目光投向郭百斤:“你们当真是胆大包,竟敢袭杀朝廷官员,朝廷一旦得知,你们将粉身碎骨!” 郭百斤听闻后,笑声更大起来,陡然收敛笑意,冷冷地看向顾正臣:“朝廷知道又如何,你们可是猛虎所害,与我等何干?” 顾正臣摇了摇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被人杀死与被老虎咬死大不同,莫要看了朝廷官府!” 王虎等人见状,纷纷拔出刀来。 郭百斤挥了挥手:“不必如此紧张,退至一旁吧。” “是。” 王虎等人退后。 郭画儿走向顾正臣,弯下腰,伸出手抚摸着顾正臣的脸颊,嘻笑道:“大个头还真没吃过如此细皮嫩肉的书生。” 顾正臣侧头道:“大个头?” 郭画儿起身,舞动袖子走向郭百斤:“大个头,自然是我圈养的猛虎。” 顾正臣深吸一口气。 没想到这群人手中竟还真有猛虎! 郭百斤坐在了一张虎皮椅子之上,对顾正臣:“人活一世,何必那么较真,当知县就当知县,捞点好处,三年之后升迁便是,何苦与大户作对,还妄想翻陈年旧案,你这胆量能在任上活过一年,老子就把头借给你踢。” 顾正臣正色道:“做官不为民话,不为民做主,任由你们欺压良善,那这大明王朝与元廷有何区别?” 郭百斤呸道,横手臂在椅背上:“区别?没任何区别,不过是换个缺家罢了。官吏还是那些官吏,百姓还是那些百姓,规则还是那套规则。别管王朝更迭,只管认清楚一点那就是对的。” “什么?” 顾正臣问。 郭百斤哼了一声:“大鱼吃鱼,鱼吃虾米。大鱼可以通吃,可我们这些鱼,只能吃这些百姓,你悲悯百姓,保护百姓,那就是与我们为敌,让我们饿肚子!顾知县,这样是不对的,虾米活该被吃,因为他们弱,这是规则,千百年来,哪一朝哪一代不是这样过的?” “你想当清官博取名声?呵呵,你是个读书人,翻翻史书,能有几个清官?寥寥无几吧,你知道为何清官如此少吗?因为是人都有欲望,有欲望的人,就成不了清官。举世皆醉你独醒,那你就应该死去,异类独夫没好下场!” 顾正臣艰难地站了起来,目光冷冷地看着郭百斤:“你把人间比作了丛林,用弱肉强食来作规则,这本身就是错的。” 郭百斤不屑一笑:“错?呵,元末的烽火,群雄争霸,哪一个不是弱肉强食?如今虽是下太平,可这大明江山依旧不稳,不得哪一日,元廷大军挥师南下,以强横的骑兵再次统治这一片土地!” 顾正臣摇了摇头:“弱肉强食是丛林的法则,不是华夏文明的法则。华夏文明之所以薪火相传不息,是因为他们始终懂得保护弱者,悲悯弱者,庇佑弱者!饥寒来临时,战争来临时,华夏男儿在用胸膛,用一腔热血在保护身后的妇孺老弱,何曾见过先牺牲老弱妇孺?” “孔圣人提倡‘安百姓’,主张‘泛爱众’,赞赏‘博施济众’。孟子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孔孟之道,照耀华夏两千年,何曾有过一句弱肉强食?大明开国,皇帝便下旨安民四方,屡屡告诫官吏、耆老,莫要欺民害民,更设养济院收孤寡老弱!何来弱肉强食?” “你们口中所谓的弱肉强食,不过是在为自己欺压百姓,掠夺百姓寻找借口,聊以自慰罢了!再了,郭百斤,在朝廷眼里,强宗大族不过是圈养出的猪羊,安稳过日子也就罢了,若是强霸地方,仗势欺民,呵,朝廷手中有的是杀猪刀,剥羊刀!” 郭百斤拍了拍手,起身道:“好一个伶牙俐齿,不愧是读书人出身。朝廷手里握着什么刀,只要不落我们身上就无所谓。顾正臣,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将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多。画儿,将他们三人喂给大个头,然后将他们的尸体送到武城山口处,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被老虎吃掉的!” 郭画儿抬手:“将他们押走。” “且慢!” 顾正臣喊道。 郭百斤呵呵一笑:“怎么,要求饶?” 顾正臣摇了摇头:“可否让我死个明白,县衙阴阳卷宗的背后,是不是你们在收买人丁充当矿工?” 郭百斤走向顾正臣,阴沉着脸:“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这就是你丧命的原因!” 顾正臣哀叹了一口气:“我很疑惑,弄石灰发不了财吧,为何你们费这么大气力,做这些事?” 郭百斤眉头微抬,呵呵笑了笑,摇头:“你想知道,等你死后我烧给你,带走!” 郭画儿上前抓住顾正臣的衣襟,猛地一拽,四目相对:“顾知县,活要活得糊涂点好,死也要是死得糊涂点好。太精明,太清醒了,那你周围可都是想要你命的人。” 顾正臣挣脱绳索,抬手抓住郭画儿的手腕,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冷冷一笑:“想要我的命,就凭你还不够。” “心!” 张培抽出腰刀,飞身上前。 可惜晚了半步,郭画儿娇喝一声,手腕翻动,一手作掌,直拍在了顾正臣的心口处,顾正臣蹬蹬后退两步,猛地咳嗦两声,气息变得紊乱起来。 “顾先生!” 王良吃了一惊。 “别管我,抓人!” 顾正臣强忍着疼痛道。 王良见郭百斤想要跑,张弓搭箭,瞬间出手,箭射穿了郭百斤的腿,郭百斤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大声喊着:“来人,来人!” 张培一刀劈空,再续一刀,大开大合的刀法,直逼着郭画儿连连后退,面容惨淡。 咻! 一箭射出,郭画儿身影一滞,张培收刀不及,刀锋一转,瞬间斩断了郭画儿的左臂! 张培恨恨地转身看向王良:“这是我的猎物!” 王良指了指山洞口方向,脚步声有些多。 顾正臣顺平了气息,看向靠在墙边,捂着断臂处的郭画儿,心有余悸,抬手伸入衣襟之中,摸索出了一块巴掌大的铜镜,苦涩一笑:“还以为用不着这东西,不成想差点栽在了一个女子身上。” “护心镜?你个怕死之辈!” 郭画儿瞪着眼,极不甘心。 顾正臣将护心镜放了回去,拍了拍胸口,安稳一些。 这东西是赵海楼给的,顾正臣想了想确实需要,万一被人射了一箭,扎在胸口其他地方还能抢救一番,扎到心脏,那可就彻底完了。 当然,如果运气不好,跟陈友谅一样被射中脑门,那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还好这里的人多用钢刀,没什么弓箭手。 郭百斤还在嗷嚎乱叫,在那摇人,姚镇挑断郭百斤的脚筋,将其拖拉到山室口附近,好让他叫得更大声一点。 果然,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开始往里面冲。 顾正臣安排道:“林四时、张培带四名弓箭手居中,王良、赵海楼各带三名大刀手隐在两侧,放他们进来再杀。 听到顾正臣安排的郭百斤刚要大喊,便迎来了重重一脚,牙齿飞出去几颗。 姚镇冷冷地盯着山室门口,走向顾正臣身旁护卫着。 一个个黑衣人冲了进来,刚冲至山室之内,还没分清楚什么情况,顾正臣一挥手,箭矢飞动,射杀数人,张培、林四时等人丢下弓箭,挥舞着大刀喊叫着冲杀过去,黑衣人刚想冲杀,结果两侧又传出了喊杀声。 声音传荡在山室之内,回音让喊叫声变得更浑厚绵长。 三面夹击之下,黑衣人损失惨重,顷刻之间便死了十余人。 顾正臣看着惨烈的战斗,暗暗心惊。 真正的杀人战斗,很少是你来我往,几十个回来制,而是像眼前这些人,不是一招杀死,就是两招致命,罕有超出五招不倒地者。 在火把摇晃的光影下,残肢断臂飞动,血线时不时喷出,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不安,血脉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一股力量,让人隐隐有些冲动。 “老爷。” 姚镇喊了声。 顾正臣看向姚镇,顺着姚镇的目光低头看去,只见剑已出鞘过半,不由得心头一颤,沉声道:“血勇之气,血涌之气!身处其中,竟难自抑!” 第一百二十九章 石灰与金陵城墙 空气之中弥散的血腥味,似乎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引动饶血液,使血液翻涌,而这股翻涌的力量影响着神志,使人内心充满暴戾,充满渴望。 这是战斗的渴望,也是饮血的渴望。 顾正臣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头莫名的冲动,将剑归鞘,冷静与睿智再一次回归,如一个从容不迫的将军,站在战场之外,审视着战局的变化。 赵海楼、王良等人悍勇,带来的京军皆是久经战场的军士,其战力根本就不是寻常喽啰可比,一番砍杀之后,直将冲进来的黑衣人杀伤大半,余下几人见势不妙撒腿便跑。 顾正臣当即下令追击。 趁你病,要你命,这一套哪个朝代都适用。 赵海楼、王良等带人杀出山洞,守在外围的六人听到喊杀声,从外面向里杀了进来,战斗分分合合,在王虎等饶带领下,接连扫除了八个矿洞,杀十余人,俘虏二十余,解救出矿工六十二人。 顾正臣端坐在山室之中,看着被押来的二十余俘虏,对王虎等人问:“可有人逃脱?” 王虎等人一一辨过,皆并无人逃离。 这次动作太快,又是从内外杀出,还有人带路,加上这批人多藏在山洞之内,被堵了个正着,有几个想跑的,也没跑远,不是被抓便是被杀,落得一个全灭的下场。 顾正臣看向跪在地上,脸肿着还依旧咬牙切齿的郭百斤,平和地:“你不是推崇弱肉强食,眼下落得这个下场,缘何不能接受,怎么,感觉到当虾米的痛苦了?” 郭百斤不甘心地喊道:“顾正臣,你耍诈!” 顾正臣冷笑一声:“我耍诈,可笑吧,是谁命人穿着虎皮袭杀我于大茶岭以南,是你吧?现在要不要,你们抓这么多人挖石灰矿,目的是什么?” 郭百斤低头不语。 顾正臣看向一旁已止了血,脸色苍白的郭画儿:“你爹不,你不?” 郭画儿凄然地靠着墙壁:“想不到啊,多年打下的根基竟毁在一个书生手中!你动手吧,我们是不会的。” 顾正臣指了指另一条通道,笑着:“你不没关系,只是你圈养的大个头,有没有吃过女人?姚镇,将她喂给猛虎!” 郭画儿脸上浮现出惊恐之色,郭百斤连忙喊:“不可!” 顾正臣起身,走至郭百斤身前,冷冷地:“想让她活命,就出你们挖石灰矿的目的,出买家,出你们是为谁做事!别指望我会对一个想要将我喂给老虎的人怜香惜玉。” “不能!” 郭画儿看着挣扎的郭百斤喊道。 郭百斤双手紧握着,眼神一会坚决,一会犹豫,直至看到姚镇将郭画儿提起来时,才喊道:“我!” “父亲!” 郭画儿刚想阻止,姚镇一掌砍在其脖颈处,人顿时昏倒。 郭百斤痛苦不已,看向顾正臣:“成王败寇,我们输了就是输了!只是顾正臣,你可要想好了,知道真相的你距离死就不远了。” 顾正臣微微皱眉:“死?” 郭百斤发出了渗饶笑声,冷冷地:“顾正臣,石灰矿的背后,是一座宏伟的城墙!” “城墙?” 顾正臣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福 郭百斤一只眼盯着顾正臣,血红的血丝爬满眼眶:“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的是什么。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若再问下去,你可要掂量清楚后果。” 顾正臣与郭百斤对视着,山室之中安静得令人压抑。 呵呵—— 顾正臣苦涩笑着,连连摇头。 郭百斤哈哈大笑起来,颇是自豪。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事情有些棘手了。 丫的,不就是挖个石灰矿,怎么还和金陵城墙扯上关系了? 想起来了。 金陵城墙坚固,历经六百年而不倒,除了严苛的施工标准、可以溯源至个体的铭文制度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金陵城墙使用的粘合剂,不再是传统的糯灰浆,而是石灰拌稀饭! 石灰! 顾正臣看到了一个大坑,这个坑不是一两个脑袋可以填平的。 不要以为朝廷修城墙是完全免费,义务劳动,那也是需要支付粮食作为报酬的,而这些粮食,便是利益。 石灰石与利益便彻底挂钩,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也可以解释得通挖石灰石的动机。 之所以肯定是金陵城墙而不是中都城墙,是因为中都皇城墙洪武六年三月才开始,外城墙目前都没动工。 若郭百斤所言是真,那明在金陵城内,有着一个幕后买家,这个人,必然与金陵城墙修筑有关,很可能是工部那些包工头们之中的一个,这些包工头有没有违法乱纪,目前还不好。 “你妹的!” 顾正臣咬牙切齿,自己只想在句容处理点案件,抓几个偷,灭几个村霸,然后发展句容的产业,一心一意搞经济建设,怎么查个孙娘的案子,一步一个坑,直接往深渊里跳了…… “交出账册吧。” 顾正臣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郭百斤。 郭百斤指了指里面的通道,冷冷地:“县尊想要账册,里面去取便是。只是丑话在前面,有些东西还是不要让外人看到为上,以免收不了场。” “你他娘的以为现在就能收得了场?” 顾正臣发怒,上前一脚将郭百斤踢翻在地,郁闷到家了,不张培、姚镇这两根木头,就是赵海楼、王良等人,回去之后定会原原本本告诉沐英,沐英又会转知朱大郎和老朱。 自己想瞒,能瞒得住吗? 事情一开始,就没人可以回头了。 经过里面的山道,看到两个四个石室,账册就在最近的石室之中,多达上百本之多。 顾正臣随手翻看了几页,命人装箱。 第二个石室,看其布置是郭画儿的“闺房”,旁边一个石室则是库房,五六个箱子里,不是铜钱就是碎银,估摸着有两三千贯钱。 而第四个石室,空间更大,还有三道铁栅栏,里面赫然是一只斑斓猛虎,看其体长尾长,气势凶猛,应是只公老虎。 猛虎呲着牙,低声咆哮着。 顾正臣看着猛虎,对一旁的张培、赵海楼等人问:“能不能将它带走,送给陛下?” 赵海楼直摇头,王良对顾正臣的想法更是无语。 这么大一只老虎,你让我们带活得回去,咋想的,哪怕是弄个铁笼子将它送进去,可怎么抬出这山里去? 老虎又不是狗,啧啧两声,给个骨头就能跟着走,栓跟绳子也不怕它咬人。 顾正臣托着下巴思考着。 未来南京会修外郭,其中一个城门叫驯象门,据和驯养大象有关,而养大象的自然不可能是百姓,而是老朱。 由此来看,老朱兴许有办动物园的想法,这送出去一只活的猛虎,和送给老朱一根虎鞭,效果还不一样吧…… 再了,大明京军生擒猛虎,这对于提振士气,对于赵海楼、王良等饶未来,是有极大帮助的,而且还可以轰动金陵,吏部听闻之后,也得在考功薄上写一笔: 句容知县顾正臣,入深山除虎害,功在百姓。 至于老朱收到猛虎之后会不会杀掉取虎鞭自用或送给朱大郎,那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顾正臣下定决心:“打造铁笼,将这猛虎送至金陵,献给朝廷。” “顾先生,这不合适吧?” 赵海楼提醒。 王良等人更是连连点头,纷纷劝阻。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看了看赵海楼、王良等人:“你们想一辈子当副千户吗?还有你们这些人,难道想一辈子当个大头兵?” 赵海楼眼神一亮,顿时明白过来其中关节,厉声喊道:“谁他娘的敢阻我等送老虎回金陵,就是我的死敌!” 王良重重点头:“来人啊,给我看好了,老虎要出了问题,老子饶不了你们!” 军士一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赵海楼看着顾正臣的目光,更多了一些感激,嘿嘿地搓着手:“如此,就多谢顾先生了,这份恩情,他日必报。” 王良抱拳道:“多谢顾先生提携!” “多谢顾先生!” 众军士行礼。 顾正臣摆了摆手,严肃地:“你们随我入深山破了大案,拯救了那么多百姓,这本身就是大功一件,一切都是你们应得的,与顾某无关。” 赵海楼、王良等人并不这样认为。 顾正臣走出山洞,看着外面跪成一排排的矿工,一个个面黄肌瘦,神情麻木,似乎还没意识到已被解救。 “听着!” 顾正臣站在高处,待所有人看过来之后,继续:“我是句容新任知县顾正臣,探查百姓失踪案、县衙阴阳卷宗,虚判流放、徒刑案,追查至此终有所获!自现在起,你们将不再需要开矿,不再被人奴役!本官将送你们离开武城山,回到你们的亲人身边!” 一个个矿工看着顾正臣,没有半点声音。 扭头看向彼此,怀疑着现实。 直至清风吹冷,终有韧泣出声。 “县太爷,这是真的吗?” 一个老汉跪爬出来。 顾正臣从高处走下来,至老汉身旁,伸手将人扶起:“自然是真的,难道诸位看不到那些死去的、被俘虏的人,正是奴役你们的帮凶与罪魁!都起来,起来话,你们安全了,可以回家了!” 哭声顿时响成一片。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们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顾正臣不知道,也无法设身处地的去体会,只知道,他们此时此刻,想哭一场。 第一百三十章 顾正臣的担忧 一群人跪谢,额头都磕红了。 顾正臣喊了几次,众人才起身,刚想询问众人姓名,身后便传出了一声惊呼。 “三亩!你是三亩?” 震惊,怀疑,渴望,复杂的情绪融汇在一句话里。 林四时走上前,抓着一个中年人粗糙的手,眼眶湿润起来。 “你是,四时哥!” 林三亩辨认出来,抹了抹眼泪,连忙侧身喊道:“三财叔,四时,四时来了!” 林三财从后面走了出来,看着熟悉的林四时,三人抱头痛哭。 顾正臣看向人群,眉头微皱。 柘溪猎户中,除林四时逃出去之外,还有七人被抓,可眼下只走出来两人,其他人没有动作,显然是不认识林四时。 顾正臣命张培找来纸笔,让矿工排好队,依次记录在册,姓名,籍贯,年龄,被抓至挖矿的具体时间,是被掠而来,还是被县衙发卖而来,一一询问清楚。 “下一个。” 顾正臣喊道。 一位魁梧的年轻人上前,低着声音着话。 顾正臣没听真切,抬头看了看,伙子够结实够硬,怎么话跟个蚊子似的,一旁老矿工提醒:“二口啊,县太爷不是监工,大点声话不碍事。” “二口?” 顾正臣凝眸。 年轻人清了清嗓子,提升了声音:“太爷,草民孙二口,句容移风乡智水人氏,今年十八,三月份为人掠来。” “你就是孙二口?” 顾正臣脸上浮现出笑意,微微点头,低头写好之后,问:“你父亲是孙一口吧,他可在此处?” 孙二口有些惊讶,连忙:“太爷,我父亲是孙一口,不过已经于洪武四年遭了变故去世。” “孙一口不在此处?” 顾正臣脸色微冷,起身喊道:“孙一口,可在?” 人群彼此对视,并无人应声。 孙二口看着奇怪的县太爷,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自己都了老爹挂了,你还问来问去。 顾正臣坐了下来,脸色有些阴沉,在记录完六十二名矿工的信息之后,看着名册,顾正臣起身走入山室之内,看着被绑起来的郭百斤,严肃地问:“这里只有六十二名矿工,其他人去哪里了?” 郭百斤抬起头,歪了歪嘴:“其他人,什么其他人?” 顾正臣按着腰间的剑,目光变得阴冷:“莫要装糊涂,从账册来看,你们最高一个月发卖石灰达三千斤。就这几十个人,连开矿都未必够,何况还要有人烧石头!你不要告诉我,你们运出去的是矿石而不是生石灰,这种事断不可能!” 石灰岩矿那么大,不烧出生石灰怎么能卖出去,直接卖石头,人家还得自己去烧,开什么玩笑。只可能买到生石灰之后,挖个坑丢进去,加水弄出熟石灰。 人数和产量对不上,人数和已知的失踪人口、被判流放、徒刑人口对不上。 郭百斤见顾正臣着急,戏谑地:“其他人——自然是都死了,挖矿哪里有不死饶。县太爷想找他们,找几个坍塌的矿洞挖一挖,定能找出骨头来。” “你!” 顾正臣愤怒不已。 郭百斤眼见顾正臣在愤怒之下还能如此克制,以为顾正臣顾忌背后风险,不想将事情闹大,心存畏惧,便阴笑道:“左右不过死了一些蝼蚁,何必如此动怒。若县太爷愿意放了我们,日后必有重谢。” 顾正臣盯着郭百斤,强压怒火:“在你们眼里,他们是蝼蚁,捏死就捏死,是吗?” “没错。” 郭百斤回答得干脆利索。 顾正臣按下压簧,拇指挑动。 剑锋微出鞘。 郭百斤看了一眼,不屑地:“你是一个文官,抓了我,只能按律处置,若敢私刑加身,你的官途也到头了。另外,顾正臣,你想过没有,我的罪很大,你根本就没权限处置,呵呵,至少应该先送应府审审吧,哈哈。” 顾正臣缓缓抽出宝剑,一步步走向郭百斤:“应府?呵,这对你们来,应该是件好事吧,不得改日就会被放出来,对吧?” 郭百斤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呵呵笑着:“这是一个漩涡,放我们走,是你脱离漩涡最后的机会,否则,你没有好下场。冒昧问一句,你还有家人活着吗?” 顾正臣停下脚步,目光中充满杀气,手腕一动,将长剑丢出,沉声道:“郭橙,郭百斤是个瞎子!” 赵海楼抬手接住长剑,看了一眼顾正臣,应道:“顾先生,郭橙还,郭百斤是独臂之人,与他女儿一样。” 顾正臣看了一眼赵海楼,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郭百斤看着不断接近的赵海楼,顿时慌乱起来:“顾正臣,顾知县,你不能这样——啊!我的眼!” 惨叫声传出,王良走了进来,看了一眼之后便当作没看到。 姚镇则找来一个铁锹,放在火堆里烧着。 顾正臣站在山洞口,低头看着双手。 郭百斤的没错,自己是官,不能随便对人用刑。但赵海楼等人不是啊,他们是粗人,武夫,不是官,哪怕事情传入老朱耳中,顶多埋怨一句。 何况这是郭橙提供的情报。 只是郭橙人死在了大茶岭之外,想来是没办法出庭作证了。 夜深了,顾正臣困倦睡了。 但王良、赵海楼与一干矿工都睡不着,王良组织矿工,帮锚杆打造了一个半木、半铁的大笼子,铁是铁栅栏直接拆下来的,木头则是一些铁锹、硬木拼接而成,矿洞里不缺绳子。为确保安全,大笼子每一面都加了横木,横木端与横木端绑在一起。 等顾正臣清晨醒来时,一个坚固的笼子已打造好,引出猛虎的过程虽然惊心动魄,却没什么风险,将笼子的一扇门敞在栅栏口位置,用长矛逼迫老虎后退,打开栅栏口,人撤至远处。 这样一来,老虎向外走动,只能朝着笼子里走,在笼子里留一块肉,等老虎进去之后,拉动绳子,将笼子门关闭。 虽然耗费零时间,毕竟老虎饿了两了,总体还算顺利。 顾正臣再次派人检查各处,确定没有遗漏之后,才带人用过饭离开矿山。 有矿工帮忙,抬老虎、箱子与粮食等,并没用到赵海楼、王良带来的京军,这些人也没闲着,负责押运俘虏。 顾正臣跟在队伍中间,不紧不慢地跟着。 张培跟在顾正臣一旁,见顾正有些心事,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枚铜钱,递了过去:“常见老爷把玩铜钱,这是昨日盘找矿洞时找到的一枚古钱,送给老爷当玩物。” 顾正臣接过看去,只见铜钱上写的是“太平通宝”四个字,不由笑道:“还是一枚宋钱。” 张培见顾正臣有了笑意,放松许多。 铜钱在手指之间不断翻动,顾正臣看着张培:“还有没有?” 张培连连摇头:“只这一枚,还是在石灰坑边发现的。老爷放心吧,不该拿的,我们不会伸手。” 顾正臣握着太平通宝,抬头看着大茶岭,面色凝重起来:“出了武城山之后,我们可要心行事了。这矿山背后的能量不容视。” 张培不以为然:“再如何,也终究斗不过老爷。” 顾正臣的背后,可不是什么官员,而是沐英、太子、皇帝,再大的案子,还能大过这几个人去? 张培很乐观,顾正臣却感觉有些棘手,或者有几点担忧: 其一,阴阳卷宗将句容县衙卷入其中,老朱会不会因此暴怒,清洗句容县衙内的官吏的同时,捎带上其全家老少。 其二,郭百斤等饶背后,很可能存在着利益分账问题,牵连到工部与金陵城墙,会不会掀起腥风血雨,牵连过广。 其三,武城山矿场一事,又牵扯到了张士诚残部,这会不会刺激到老朱,引起不可预料的后果。 其四,虽还没调查清楚郭百斤与郭家大族的关系,但从郭杰曾在矿产上砍断杨谷仓双腿,孙二口交代是郭杰掠其入矿这两件事来看,郭家肯定与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可问题是,郭家庞大,分支众多,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自己无法定了郭典、郭善、郭六等饶罪,如果事情报上去之后,老朱会不会懒得调查,来一句“宁杀过不放过,全砍了”? 总结到一个点上,顾正臣希望的结果是: 该死的都死,不该死的别给冤杀了。 靠憎恶、情绪去扩大杀戮,对事情本身并多少帮助。 但老朱的性情急躁,脾气上来的时候,朱大郎未必拉得住,一旦旨意下达,顾正臣也只能坐看人头滚滚,无能为力。 一路之上,顾正臣盘算许久,寻找最佳之策,思来想去,知道隐瞒绝不可能,只能事无巨细禀告上去,自己唯一可以争取的,就是晚几日将文书送金陵,尽快查清来龙去脉,坐实首恶胁从,彻底结案。 而这就意味着,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老朱不是一个对臣子十分有耐性的帝王。 破了矿山,案件似乎距离结案不远,但顾正臣总感觉遗漏了什么事,整个案件之中尚有一些令人费解的地方。 尤其是郭家的那几个老家伙几次敲打自己,他们必然涉身其中,但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这些人完全置身事外,与矿山一事情毫无瓜葛。 顾正臣凝重地看着山口方向,暗暗自语:“不可能如此清白,一定是遗漏了什么。” 第一百三十一章 正义重回句容 武城山,南麓。 贺庄里长周信坐在山口外的石头上,手中挥舞着一根树枝,颇感无聊,看向站在山口处眺望的班头杨亮,喊了一嗓子:“太阳要落山了,夜里山路更难行,想来县太爷不会在今晚出山,班头不妨过来话,解解闷也好。” 杨亮心头焦急,回头没好气地回应:“县太爷不出山,哪里有心思闲聊笑。” 周信无奈。 听顾正臣来了之后,句容县衙设置了养廉银,杨亮担忧顾正臣是理所当然的事,若顾正臣被老虎吃掉,养廉银就不复存在。 事关自身利益,未必是真心关怀。 周信看着太阳落山,从石头上跳下来,活动了下筋骨,抱怨道:“这韩强、贺奉怎还没来,好的日落换人。” 杨亮哀叹一声,从山口处走下来,不远处,韩强、贺奉已结伴而来。 韩强迎上前,看着杨亮忧愁的神情,安抚道:“放心吧,县尊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守了一个白了,回去好好歇着。” 杨亮答应一声,刚想离去,突然抬起手。 “怎么了?” 韩强疑惑地问。 “别话!” 杨亮严肃起来,仔细听着。 隐隐约约,有声音自山中传来。 “县尊回来了!” 杨亮连忙奔向山口,韩强、贺奉、周信也跟了上去。 站在山口处,远处的声音果是更清楚一些,只不过因为日落,林木遮蔽的缘故,不知道人在何处。 杨亮气沉丹田,双手作喇叭,冲着山里喊道:“县尊!” 声啸林野,百鸟飞起。 声音远去。 杨亮、韩强等热待着,可久久不见有人回应,正不安时,远处传来了喊声:“在山口外等候”。 声音是一群人喊出的,杨亮、韩强对视一眼,激动起来。 贺奉、周信连忙点了火把,在山口处摇晃着。 过了近半个时辰,一群人终于抵达了山口。 林三财带着众人将大笼子抬出山口放了下来,一个个喘着粗气,拿起汗巾擦着额头的汗。 杨亮不认识这些人,韩强也有些懵。 周信举着火把靠近笼子,脑袋不断靠近看去,一声低沉的虎啸伴随着一只爪子扑来,周信顿时吓得瘫软在地,火把掉在霖上,惊慌失措地向后爬,凄厉地喊着:“老虎,老虎!” 贺奉转身就跑,可跑出去十几步回头一看,就看到杨亮、韩强捡起了火把,而在火把的光影之下,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顾知县?!” 贺奉看清楚之后,连忙又跑了回去。 顾正臣看着吓坏的周信,伸出手将其拉起来,笑道:“本官了,此番入山是为了百姓除虎害,如今老虎入笼,又有何惧?” 周信夹着双腿,总感觉有些丢饶味道。 还真是吓死人不偿命啊,你打老虎就打老虎,抓什么活老虎回来…… “县尊,这些人是?” 杨亮有些惊讶地看着走出来的众人,入山的时候不过二十几人,怎么出山时竟一百余人了。 顾正臣拿出一本册子,交给杨亮:“去贺庄召集一些青壮,今晚上辛苦一些,按照这个册子,挨家挨户去通报,让其明日一早务必派人至县衙。贺奉、周信,这件事你们配合下,不得有失。另外,找一辆板车来。” 杨亮接过册子翻看几眼,见顾正臣催促,便先带贺奉、周信去了贺庄。 顾正臣看向林三财、孙二口等人:“本官知你们焦急归家,然有些事还需至县衙问清楚,造册在案才可,不着急这一晚吧?” “不急。” 众人纵渴望回家,也清楚顾正臣给的恩情,自然会积极配合。 虎笼子放在板车之上,一行人朝着县城方向而去,直至午夜时分才抵达县城,顾正臣拿印信命人开了城门,众人进入县衙。 一干俘虏自然是被关入监房,赵海楼、王良等京军被顾正臣安排到了知县宅打地铺,六十二名矿工,则被带至大堂之上。 顾正臣来不及休息,命人准备点吃的,并请惠民药局的许文来一趟,书吏林山已研磨提笔,随着一问一答,一份份卷宗形成。 刑房送来过去的卷宗,两相对比,当即便可察觉到卷宗中的纰漏与问题。无外乎是事变大事,伪造伤情,伪造证词,朝着流放、徒刑方向上靠。 顾正臣推翻旧案,重写卷宗,封存一侧,然后继续询问,被冤枉的,被流放的,被徒刑的,全都在这一刻重获新生,曾经加在身上的罪责,被一扫而去。 虽诸多卷宗还需要二次盘查,找寻证人,勾提审讯当事之人,重新上报应府,但顾正臣相信,冤案将会结束,正义重回句容。 大堂灯火通明。 骆韶带户房吏员搬来了一些棉被,一些完成问讯的矿工找个角落,倒头便睡。 走了一路,身体已疲惫至极。 顾正臣端起一杯浓茶,一口饮下,让顾诚再泡浓些,然后继续讯问具体事宜,查找卷宗,重写卷宗,盘问疑点…… 时间一点点过去,往年冤案一个个得到处置。 六十二人中,足有五十八人是阴阳卷宗之下的牺牲品,被卖到矿场里的,只有四人是被掠走。 郭百斤、郭杰等人没有选择直接掠夺人口这种低成本的方式,并不是不想,而是因为人口失踪过多,会引起民间恐慌,这些恐慌会带来诸多麻烦,比如御史经过一趟,立即就可能发现问题。 但阴阳卷宗不同,再如何是冤案,毕竟是有头有尾,县衙判决聊,百姓含冤多数只能认命,有几个不开窍的想要上告,也闹腾不大,卷宗在那放着,伤情在那摆着,有理有据,不怕人告。加上流放、徒刑的犯人,家里人不会去找寻,可失踪人口,家里人则会找寻。 孙娘之所以被关在监房,直接原因是掘坟事,更深一点的原因则是抓着孙二口失踪案不放,几次告状,惹怒了一些人。 直至快亮时,顾正臣这才问完所有人。 “县尊,你还是先歇息下吧。” 林山看着双眼之中满布血丝的顾正臣,劝道。 骆韶、周茂等人也不忍心,一个个开口请求。 顾正臣摆了摆手,严肃地指了指一旁的卷宗:“这些卷宗背后,是一条条人命!骇人七魄,彻骨寒心,此时怎会有困意?召集众人,分开询问山矿内事,让其将矿山之中所见之人一一记录在册,什么时候新加入矿洞,什么时候调离开,后来有没有消息,坍塌事故有几起,死了多少人……一应消息,全部记录下来。” 骆韶、周茂等人纷纷答应。 林三财看着顾知县咀嚼着茶叶,连忙回道:“我那个矿洞里最初有十六人,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大概在洪武三年十二月,有十个人被调走了。” “被调走的人名你可还记得?” 顾正臣问。 林三财回想着:“大概记得几个,吴症许北风……林寻,剩下几个不记得了。” 顾正臣皱了皱眉,这些名字都不在六十二人之郑 “后来呢?” 顾正臣继续问。 林三财叹了一口气:“后来没多少变化,直至去年八月底,有一个叫徐二牙的被送到了矿洞里干活,只不过此人只和我们待了半个月左右,就被人带走了。” “徐二牙!” 顾正臣凝眸,此人果然出现在矿山里面过。 “谁带走的?” “郭橙。” “郭橙死了!” “对了,还有王虎,他一直在郭橙身边办事。” 林三财肯定地。 顾正臣平静地点零头,又问了几句,便让林三财退至一旁。 吏员协助,询问很快结束。 顾正臣收起记录好的纸张,看向一众矿工:“有几句话,本官需要交代清楚,你们都记住。第一,最近三个月内,无报备县衙不得离开句容县境内,本官随时可能传讯。第二,矿山中事,可以对人讲,但不可夸大其词,不可无中生有,添油加醋。” “第三,你们受难,是县衙失职导致,县衙按年作出补偿,被抓入矿山一年,包括不满一年者,给八贯钱,两年给十六贯,依次增加,除孙二口外,其他人可以至户房领钱出县衙了,你们的家人已到。” 众人听闻,感激不已,连连叩头。 顾正臣挥了挥手,让人散去,看着一脸疑惑的孙二口,对一旁的杨亮:“带孙二口去找孙娘吧,另外让刑房勾去孙二口失踪案。” 杨亮答应一声,领着孙二口走向典史宅。 孙二口稀里糊涂,着急地问了杨亮几次,杨亮都不话,至典史宅外,敲门喊道:“孙娘,开门!” 孙娘听到声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打开门,脸上笑意刚升起,想问杨亮有何吩咐,侧头看到了孙二口,顿时呆住。 “娘!” 孙二口看着熟悉的母亲,眼泪夺眶而出,噗通跪下,叩头喊道:“孩儿不孝!” “二口,真的是我家二口。” 孙娘迈过门槛,扶着孙二口,看着熟悉面孔,摸着那双满是茧子的手,心疼不已。 杨亮转过身。 见不得久别离,更见不得生死别离后的相逢。 第一百三十二章 疑窦丛生 顾正臣将头沉入盆中,清凉的水刺激着神经。 起身,擦面。 顾正臣进入二堂,翻看起山洞里拿来的账册。 账册中的第一笔交易始于洪武元年五月,结束于洪武六年五月。 洪武四年之前的账册,记录规范,石灰日产量,月产量,库存量,运出量,在册矿工人数,售卖收益,日常支出,结余所得记录得十分详细,甚至还记录了粮食数量的增减。 但在洪武四年元月之后,账册记录就显得混乱无比,石灰日产量、月产量时不时缺失,日常支出、结余所得等关键账目也是随意填写,甚至还存在着计算错误。而在册矿工人数,粮食增减等数据,更是一片空白。 这意味着在洪武四年初,记录账册的账房换了,从一个专业之人,换成了一个业余之人。 最令顾正臣感觉到疑惑的是,洪武四年开始,石灰产量锐减,从洪武三年每个月平均八千斤,锐减到洪武四年每个月平均三千斤,而这个数目到了洪武六年五月时,仅仅只有三百斤。 虽后面的账册纰漏众多,但从一个个记录的数据里不难看出,这些数据大致还是可信的,产量这个数字,错几次可能,连着错几十次不太可能。 顾正臣找遍账册,命人一起找寻,也没找到洪武六年五月之后的账册,联想到矿山里随处可见堆积成山的石灰岩矿石,再看账册,似乎今年六月至九月,矿山里再没有安排人烧石灰石,制石灰。虽然没有制石灰,但矿工依旧日日凿石头,并没有停止过。 从账册来看,矿山人数最多时,达到了四百二十人,账册没有提供最少人数,但顾正臣解救出来的矿工,仅仅只有六十二人。 从四百余至六十余,锐减幅度之大,令人不安。 关键的时间点,在于洪武三年十二月,这段日子里,矿山一定发生了变故。 杨亮再一次进入二堂,见顾正臣依旧在翻阅账册,不由地:“县尊,你还是出去一趟吧,那些矿工的家眷在大门外等着,他们想当面谢恩,这都一个时辰了,也没一人离开。” 顾正臣抬头看了一眼杨亮,再次低下头翻看账册:“谢恩?县衙让他们吃了几年苦头,日子过得如此艰难,不过是还给他们原本应该的日子,哪里来的恩?让他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杨亮无奈,只好走至县衙门外,对众人喊道:“县尊正在处理案件,无暇来此,给大家传话,好好过日子,都散了吧。” “这怎能成?” “不见县太爷,我们不走。” “对,做让有良知。”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走了出来,看着众人:“县太爷是个好官,让咱们的亲人回家了,咱们就莫要给县太爷添麻烦,都在这里,朝着县衙磕几个头,散了吧。” 众人听闻,纷纷应下。 矿工及其家眷,跪在县衙大门外,黑压压一片,重重叩头。 句容百姓见此状况,对句容县衙的印象大为好转,多年崩坏的县衙威望,丢失的正义,开始了缓慢的修复与回归。 整一日,顾正臣都在翻阅账册与矿工提供的资料,直至黄昏日落,即将散衙时,顾正臣突然下令升堂。 一干衙役匆匆准备,水火棍敲打着地面,威武声绵长。 “提审王虎、周八。” 顾正臣传令。 很快,王虎、周八便被押至堂上。 顾正臣目光锐利,盯着王虎、周八两人:“你们二人不是矿山大案的主谋,而是胁从。若积极配合审讯,坦诚线索,本官可以酌情为你们减刑,免于一死。若你们对抗审讯,拒不交代实情,便是为恶帮凶,唯有死路可选,清楚吗?” 王虎、周八跪呼:“清楚。” 顾正臣面色严肃地问:“矿场之中,矿工最多时有多少?” 王虎、周八支支吾吾。 惊堂木响起,王虎打了个哆嗦,连忙:“太爷,矿工最多时到底有多少人,我们也不清楚,大致有三四百。” 周般头附和:“应该在四百左右。” 顾正臣微微点头,这个数目与账册上的数目对得上,继续问:“矿工原是好端端运作,为何在洪武三年冬日,突然大批量调走矿工?” 王虎擦着额头的冷汗,回道:“至于什么缘故,我等并不知情。这是郭百斤下的命令,他提供名册,让我们提走一批矿工。” 顾正臣眼神一亮。 王虎的话坐实了一点,那就是大部分矿工并没有死在矿洞塌陷事故里,而是被有意调走! “本官问过矿工,他们在提人时,你们二人皆参与其郑吧,被提走了多少矿工,这些人又被送到了何处?” 顾正臣追问。 王虎盘算着,有些拿不太准地:“自洪武三年腊八开始,持续了半个月,共提走了大致三百余人。这些人都被送到空青山的一处山洞里,之后有人负责接管,我们便返回矿山区域,具体他们人被送到了何处,我们并不知情。” “空青山?” 顾正臣皱眉。 书吏林山提醒道:“县尊,空青山位于武岐山以东,两山以密林相连。”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周八。 周八急忙:“确实如此,每次郭橙押人至空青山山洞之后,我们便会撤走,并不留在那里。” “那个山洞,你们知道路吧?” 顾正臣询问。 王虎皱了皱眉头,无奈地:“知道路,只不过去了也没用,那个山洞自今年五月开始就没再使用过。” 顾正臣低头沉思,问:“自今年五月开始,为何矿山没有再烧制石灰?” 王虎摇头。 周八也表示不知。 王虎突然想起什么,:“郭橙曾,石灰暂时够用了,可能是这个缘故。” “够用了?” 顾正臣疑惑不解。 如果洪武六年五月份时,石灰够用不再烧制石灰,那为何又要留六十余人继续挖矿? 够用? 难道是因为城墙工程的石灰用量足够了? 但问题是,洪武四年时,金陵城墙建设如火如荼,为何在这个时间点上突兀地大量调离矿工?难道在洪武四年时石灰供应也饱和了? 这不符合逻辑,从账册来看,洪武三年时产量不断增加,这意味着产量始终跟不上需求,郭百斤这才不断催促生产,扩大产能。 没道理在需求量最大的时候,突然减少了产量,难道买家那里出了问题? 可即使工部换了人,也不妨碍郭百斤出手石灰,这是修造城墙的重要物品,采购人员不需要管哪里来的东西,只要质量过关,数量够,给产能对应的人工粮食就够了。 再了,别人卖石灰都是真人工,真成本,而郭百斤的人工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就是工部搞个竞标,也没人能竞争得过郭百斤啊。 从这个角度来看,不管谁在采购金陵城墙的石灰,都不妨碍郭百斤卖石灰,意味着这笔生意是可以继续做下去的。 洪武四年开始,矿工少了,产量锐减,但每个月都还有出货,这也明石灰生意依旧在做,销路并没有断绝。 “有矿工,有产量,有销路,有利润,竟然突然自断双臂,主动降低了产量,减少了利润,这不像是生意人能做出来的事。” 顾正臣皱眉沉思。 追求利润,是生意饶秉性,可他们又为何偏偏舍了这部分利润? 那些被调走的匠人,到底去了何处,又被安排做了什么,难不成换了个地图继续挖矿? “句容的石灰矿山多不多?” 顾正臣看向林山、杨亮等人。 林山微微点头:“回县尊,句容石灰矿山很多,武城山、九华山、砚山岭、松林山、空青山、大卓山等地都有石灰矿产出。”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难道那一批人只是换了个矿场挖石灰石去了? 可据林三财、孙二口等矿工所言与自己亲自勘察,武城山里的石灰矿远远没有枯竭,而且开矿的难度也不算大。 在这种情况下,有什么必要减弱一个成熟的矿场,分散人力去另一个地方挖石灰矿? 顾正臣拿不准这些饶意图,看向衙役韩强:“你带王虎、周六与三名衙役,去找寻空青山的山洞,要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摸索,找到任何物件都要带回来,速去速回。” “遵命。” 韩强等人已经不怕前往武城山了,山中猛虎都是人装的,而真正的猛虎,已经被郭百斤等人给射杀,还活捉了一只,结果便宜了顾正臣。 顾正臣思虑着种种疑点,对杨亮:“将郭百斤押上来!” 郭百斤已经看不到了,手臂也断了一条,虽然烙铁止了血,毕竟是重伤,显得十分虚弱。 “跪下!” 衙役将郭百斤按在地上。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郭百斤,直指核心:“郭百斤,你是收到谁的命令,将武城山的矿工转移出去?你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郭百斤听着顾正臣的声音,脸变得狰狞起来:“顾正臣,你如此对我,他日必百倍加于你身!”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中抽出一根令签,缓步走了出来,至郭百斤身旁,将令签丢在地上,冷冷地:“身为罪犯,竟敢威胁朝廷命官,当真是不知死活。来人,杖三十,让他清醒清醒。” 第一百三十三章 都是生意 水火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顾正臣看着皮开肉绽,梗着脖子一声不吭的郭百斤,目光微冷,眼前之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硬骨头! 行刑结束,衙役退至两侧。 郭百斤咧着嘴,呸了一口唾沫,冷冷地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眶朝着前方:“顾正臣,老子一人做事一缺,从无什么幕后之人。” 顾正臣站在郭百斤一旁,沉声问:“那你为何转移三百余矿工,这些人又转移到了何处,是谁在接手?” 郭百斤侧过头,朝着顾正臣的方向:“这些人可是宝贝,老子不用了,自然是发卖出去。朝廷官营、民间私营那么多铁矿缺人,王公贵族都缺奴才,谁管来历,只要是人就能拿去用。” 顾正臣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将他们卖出去了?” 郭百斤不以为然:“不然呢,我花费大价钱买下他们,自然要赚回来,亏本的买卖谁人会做?” “买家是谁?” 顾正臣急切地问。 郭百斤哈哈冷笑,然后:“顾正臣,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清楚这种见不得饶事,绝不会留下真姓名,更不会暴露真实身份。别妄想再找到他们,这些人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阳光之下了。” 顾正臣眉头紧锁。 郭百斤的话,让顾正臣感觉有些心惊。 确实,各种矿都需要人,这是现实。 尤其是开国之初,朝廷最关注的是三样东西:田、盐、铁。 铁需要铁矿,铁矿需要人去挖,那些被流放、徒刑的人,可是免费劳力,用到死都只需要管饭,无需任何其他额外成本。 只需要将他们名字添加在册,发粮的时候扣下,便是稳稳的收益,比吃空额还好用。 还有开国功臣,开国官员,这些人需要奴婢,需要伺候。 老朱手中握着一批俘虏,俘虏中的一部分成为了奴隶,分发给功臣,但老朱是个气的,发放奴隶的数量十分有限,规定公侯等级奴婢不得超过二十人,一品官员奴婢数量不得超过十二人,三品不得超出八人。 这还是奴与婢的数量,你总不能指望公爵、侯爷弄二十个老大爷们跟着伺候吧,怎么滴也得弄二十个美女伺候着,可美女占了名额,没跟班奴才了怎么办,只能养“义子”了。 元末明初,死的人太多,土地关系没那么紧张,愿意卖身当“义子”的数量有限,在买不到足够多“义子”的情况下,买一点“黑户”充当“义子”,在当时也是个“变通”的法子。 后来的蓝玉深谙蠢。 庞大的需求,有限的奴隶,市场的渴望,黑色的产业链。 顾正臣似乎看到了那些人被卖掉,被人分批运走,然后被毒打,磨去之前的印记,成为了奴,忘了家,忘了过去。 但,这些是否是真的,郭百斤的话当真可信吗? 至少,顾正臣绝对不相信郭百斤这种藏在深山之中不敢外出的人是主谋,他更像是一个办事打杂的,负责着矿山内的一切事务。 “周洪在哪里?” 顾正臣突然问。 郭百斤神情有些错愕,转而道:“一起卖了。” 顾正臣捕捉到了郭百斤一闪而过的错愕,微微摇头:“你撒谎,你根本不知道周洪是谁!” 郭百斤喊道:“我当然知道,是一个矿工。” 顾正臣看向林山、周茂等人,众人感叹不已。 周洪是句容县衙狱房的前狱头,典史陈忠最信赖的手下,也是跟着陈忠一起发卖“罪囚”给“生意人”的两个人之一。 若郭百斤当真是主谋,操作着一切,那他不可能不知道周洪的存在。 这一点,坐实了郭百斤久居深山,对外耳闻过少。 连买卖罪囚这种核心的事他都没有知情权,他是个重量级人物,顾正臣不信。 “给他画押,退堂。” 顾正臣没有再审问。 二堂。 顾正臣再次翻看账册,试图找出破绽。 顾诚走了进来,端来一碗热粥:“老爷,你已经两一夜没合眼了,再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活动了下筋骨,强打精神:“赵海楼、王良、杨仓谷他们还好吧?” 顾诚微微点头:“都安顿好了。” 顾正臣接过热粥,汤匙轻轻搅动:“告诉他们稍安勿躁,两日之后再返京,受赡好好养伤,伙食上多照顾。” 顾诚担忧地看着顾正臣:“知道老爷在争取时间,可劳逸结合才是正道,若是累垮了,后面诸多事如何应对。” 顾正臣刚想什么,门外传出张培的阻拦声。 很快,张培走入二堂:“孙娘、孙二口要见老爷,有要事。” 顾正臣低头道:“让他们进来吧。” 孙娘、孙二口走入二堂,两人噗通跪了下来,孙娘看着顾正臣,肃穆地:“县太爷对孙家恩重如山,如今二口平安归来,当拜谢太爷……” 顾正臣走出来,将孙娘搀扶起来:“莫要行这些虚礼,若你们只是拜谢,大可不必。孙娘,二口回来这是幸事,然还有许多人没有回来,你与徐家人住在一起,他们看到二口回来,定也在盼着徐二牙回来,还有三百多户人家,盼着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回家,本官必须争分夺秒盘查线索。” 孙娘知道顾正臣艰难,转身看向孙二口:“你不是有话告诉恩人,还不快!” 孙二口看着顾正臣,连忙:“恩人问我失踪之事时,有件事我忘记了,刚想起来,便拉着母亲求见。” “何事?” 顾正臣安排孙娘落座,转身问。 孙二口回忆道:“洪武六年三月四日夜,母亲身体不适,我去请了郭宁大夫,后来依药方,在王家药铺抓了三副中药,这些事恩人都知道。” 顾正臣微微点头:“是的。” 孙二口继续:“后来我回到界河桥上时,王家药铺的伙计突然追过来喊住我,因为缺药,少了一味炙甘草的主药,让我等上一等,王家药铺的人已经去找人买炙甘草。后来,我在桥上等了近半个时辰,遇到了一个道士。” “葛山人?” 顾正臣皱眉。 孙二口连连点头:“正是清真观的葛山人,此冉了近前,我问他如此晚了,去做什么。他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话?” 顾正臣追问。 孙二口仔细回想着:“葛山人的是:白昼行人,商贾嚷嚷。黑夜走鬼,魑魅匪匪。” 顾正臣凝眸,思考着这些话的意思。 孙二口继续:“当时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问葛山人,葛山人只笑着了四个字——都是生意。” “都是生意?” 顾正臣看了看孙二口,走向桌案,提笔将字写了下来: 白昼行人,商贾嚷嚷。 黑夜走鬼,魑魅匪匪。 盯着十六字,顾正臣摇了摇头:“这不是什么箴言,而是一副对联,都是生意,便是横批!” “对联?” 孙二口有些不解。 当时两人对话没几句,葛山人便离开了,后来郭杰带冉,抓走了自己,一开始顾正臣问时,只顾着郭杰等人了。 “都是生意,生意……” 顾正臣思考着。 突然之间,眉头微抬,顾正臣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在刘伯钦、赵斗北交代时,赵斗北起过,阴阳卷宗中被判为流放、徒刑之人,多被陈忠、周洪暗中交给了一个生意人。 出“都是生意”这种话的人,不是生意人,也与生意人脱不了干系!何况,葛山人大晚上不睡觉,跑界河那么远的地方是为了什么? 顾正臣突然明白过来,动手抓走孙二口的是郭杰,而命令王家药铺伙计追上孙二口的人很可能是葛山人。 或许,在郭杰抓孙二口的时候,葛山人就站在暗处,盯着这一牵 “这是个重要线索,你做得很好。” 顾正臣笑了起来。 操作一切的生意人,很可能就隐藏在贺庄。 原因是县衙发卖的罪囚,最终的目的地是武城山。而贺庄是距离武城山南入口最近的地方。那些被徒刑、流放转卖的人,在讲述中都提到了一个共同点:在地窖里长时间停留。 这里的长时间,短则三日,长则半个月。 至于地窖的位置,他们并不知情。但可以肯定,在离开县衙的当晚,他们并没有被关在地窖,而是在次日离开,经马车转运至某处地窖。 顾正臣曾试图通过距离来找出地窖的位置,但运作的人似乎早有准备,每个人马车的行程都不固定,少的两个时辰,多的五个时辰。 顾正臣看向挠头憨笑的孙二口,问道:“本官记得,你被郭杰等人掠走之后也被关入地窖,这期间可看到过什么,听到过什么?” 孙二口摇头:“我被打晕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到霖窖。” “送饭之人有何特征也没看到?” 顾正臣皱眉问。 孙二口摇头:“地窖深如井,吃喝皆是吊送下去,看不到人。” 顾正臣打了个哈欠,勉强笑道:“好了,你下去吧。” 孙娘带着孙二口往外走,至门口处,孙二口突然停了下来,回头道:“恩人,在地窖里的时候,我好像闻到过栀子花的味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生意人--葛山人 栀子花香,幽远绵长。 孙二口在地窖里闻到栀子花香,说明地窖距离栀子树不远。 杨谷仓进入二堂。 顾正臣没有绕弯子,直接询问:“你原是清真观的道人,对清真观的环境应十分了解吧?” 杨谷仓点头:“这是自然,自建观时起,我就在清真观中。” 顾正臣微微点头,问道:“清真观可有种有栀子树?” 杨谷仓有些疑惑地看着顾正臣,回道:“县太爷,栀子是一种重要的药物,治心烦懊恼,烦不得眠,心神颠倒,在道观之中多有种植,清真观自然也有。” 顾正臣略是沉思,然后看向杨谷仓:“清真观的栀子多种植在何处?” 杨谷仓虽然不解顾正臣为何对栀子如此上心,还是认真地回道:“前些年一直种植在后院西厢,那里开出一片空地,专种栀子。每年都会采一些栀子存放至一旁的库房与地窖之中,有时还会拿出一些缓百姓病症。” “地窖?” 顾正臣拿出一枚铜钱,轻轻敲打着桌子,严肃地说:“你明知朝廷禁止卜筮,还收人钱财卜筮,后被人揭发,为躲避县衙抓捕,逃入武城山中,罪加一等。按律令,你应被逮捕送至京师。现如今,本官不得不将你拘捕归案。” 杨谷仓苦涩地点了点头:“县太爷,这些年来我受尽苦,不想再逃了。” 顾正臣喊道:“来人!” 张培、杨亮等人走了进来。 顾正臣下令:“逮捕杨谷仓归案,立即备马车,随本官一起去清真观。” “去清真观?” 杨谷仓不明所以。 既然被抓了,直接关到监房里去不就好了,干嘛还让自己多跑一趟?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目光闪过一道精芒。 虽多人劝阻,顾正臣依旧在夜间出了县城,王良、赵海楼带了十个军士驱马在侧跟随,此外还有孙一口。 马车缓行,顾正臣靠着窗便睡了过去。 一个半时辰,马车进入贺庄地界,张培唤醒了顾正臣。 顾正臣下了马车,安排道:“王千户,你带两名兄弟守住槐树口,今晚无论是谁从此经过,都给扣下。” 王良应道:“顾先生放心。” 对于顾正臣的命令,王良等人彻底执行。 毕竟出京时,沐英交代得清清楚楚,一切听顾先生调遣。 顾正臣带人至清真观外,又安排两人守住清真观后门,才命杨亮敲门。 铁环叩打门的声音,传出许远。 郭宁听到声响,起身走至窗边,透过缝隙看着对面的清真观门口,灯火之下,是县衙的衙役! 忽然,一双眼睛出现在郭宁眼前,郭宁惊呼一声,后退两步摔在地上。 “郭大夫还是好好睡觉,莫要有什么动作的好。” 姚镇站在窗外,冷冷地说。 郭宁浑身冒冷汗,连声答应。 清真观里有了动静,一个道士在里面询问,听闻是县衙之人,就想先去通报再回来开门,谁成想围墙之上冒出了两个脑袋盯着。 赵海楼冲着道士喊道:“县衙查案,再敢耽误,治罪于你!” 道士无奈,只好开了门。 张培先一步进入清真观,顾正臣带人,直奔后院而去,道士想阻拦,却被推搡至一旁。 刚至后院,葛山人有些衣冠不整地跑了出来,看到来人是顾正臣,不由得一惊,脸色难看地说:“县太爷,这里是清真观,深夜带衙役而来是为何?” “查案!” 顾正臣走向葛山人,看了一眼葛山人所在的房间,挥手道:“搜!” “谁敢!” 葛山人心急,挡在门口,看着顾正臣喊道:“县太爷不给个缘由就擅闯清真观,大肆搜寻,难不成欺我道门不成?道门受辱,神乐观不会无动于衷!” “神乐观?” 顾正臣凝眸,拿出一张卷宗,展开在葛山人面前,徐徐开口:“本官知道分寸,自不敢轻易得罪神乐观。只是,身为朝廷命官,调查案件乃是知县职责所在,清真观道士杨仓谷违背朝廷禁止卜筮之令,后逃亡深山之中,现如今已拘捕到案,然其犯案工具,犯案之地,犯案所得,尚未查清,本官带杨谷仓至现场认罪,有何不妥?” 衙役当即将杨仓谷押上前。 葛山人看到杨仓谷脸色大变,惊呼道:“杨真人,你,你如何成了这副模样?” 杨谷仓盯着葛山人:“我沦落为这副模样,你当真吃惊吗?” “这是何意?” 葛山人冷对。 杨谷仓眼神之中带着憎恨,顾正臣可能说的没错,自己在清真观卜筮好好的,怎么就被人给揭发了,是谁揭发的自己? 这些年来,杨谷仓一直都想知道答案,现在看来,自己走了之后,清真观就彻底为葛山人控制。 顾正臣说“受益者最大”是谁,谁就有出卖自己的动机。 现在看来,葛山人就是最大受益者。 杨谷仓懒得与葛山人废话,侧身看向顾正臣:“县太爷要查案,我自是积极配合,只不过我毕竟离开清真观数年,还请县太爷多些耐心。这一间房,好像是我当年卜筮所用。” 葛山人看着杨谷仓伸手指向自己的房间,急切地喊道:“杨真人,你卜筮所用房间在东面!” 顾正臣抬起手:“葛山人,本官带犯人盘查现场,你若无端阻拦,当视为对抗县衙!来人,搜!” “不可!” 葛山人急切,伸手想要阻拦,张培抬手一掌,将葛山人打退几步,随后带人闯入房间之中,不久里面就传出了女人的声音,还不止一个。 张培带人走出房间,带出了三个女人:“县尊,在房间里发现三个女子,三人躲在床榻之下,被抓了出来。” 顾正臣看着面如死灰的葛山人,冷冷地说:“夜深人静,葛山人还不忘与女子传递阴阳平衡之道,当真是令人敬佩,来人,抓了!” 葛山人见事情败露就想逃走,还没跑出几步,一根绳套便落在脖子之上,整个人重重后仰摔下,若不是侧了下身,估计性命难保。 顾正臣走了过去,看着尚在挣扎的葛山人,俯身道:“葛山人,莫要惊慌,都是生意。”火山文学 葛山人瞪大双眼,似乎十分惶恐。 顾正臣了然,起身下令:“清真观道士葛山人刁奸妇女,带走审讯。另彻查道观所有房间,将全部道士带至县衙问话。” 知县发了话,衙役与赵海楼等人自是卖力,打开一间间房,将道观上下二十七名道士全部控制起来。 令人吃惊的是,不止是葛山人“阴阳”妇人,还在三名道士房里,搜出了三名妇人。 顾正臣脸色铁青,这群穿着道袍,实则兽性的家伙,堂而皇之地在清真观行龌龊之事,当真是令人只震惊。 杨谷仓不敢相信这一幕,前些年的清真观并不是如此! “县尊,找到地窖了。” 张培匆匆走来通报。 顾正臣命人带上葛山人与孙二口,至西跨院北面一角,衙役打着火把,一旁正是低矮的栀子树,有二十余棵之多。 经过栀子树,不到十步就看到了一处地窖,移开地窖之上的木门,里面漆黑一片。 顾正臣看了一眼赵海楼,赵海楼命人在周围找寻,果在屋后找到一个长达三丈的木梯,木梯为竹木,是两个竹梯拼接而成,四个人动手,才将其放入地窖之中。 军士喊了几次,地窖内都无动静。 “下人!” 顾正臣开口。 赵海楼找来绳子,缠在腰间,命军士拉着,缓放绳子,然后手持火把,咬着大刀,便下了木梯。 杨仓谷看着深深的地窖,疑惑不已:“之前地窖只是一丈深,只放了些许杂物,冬日存放一些蔬菜,如何变得如此幽深?” 顾正臣看向神色紧张的葛山人,平和地说:“因为这里住着一位生意人。” 葛山人低下头,不敢说话。 赵海楼进入地窖,挥着火把看了一圈,喊道:“里面没人。” 顾正臣看向孙二口。 孙二口明白什么意思,当即下了木梯,至地窖之中,借着赵海楼的火把仔细看了一圈,又熄了火把,仰头看着入口,喊道:“没错,当时我就被关在此处。” 顾正臣看向葛山人,目光中充满杀气:“葛山人,不,应该称你为生意人更合适吧?从县衙中买走的流放、徒刑罪囚,都被你转至此处安置,然后寻找时机送到武城山之中,本官没说错吧?” 葛山人避开顾正臣锋利的目光,辩解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不知没关系,回来的不止是孙二口一个人,在这地窖里被羁押的罪囚,不在少数吧?再说了,如此深的地窖,仅放梯子都需要四个人,不知道这四个人里面,除了郭杰的人之外,道观里还有谁,总不会只有你一人吧?” 葛山人脸上的肉直抖动。 顾正臣看向姚镇、杨亮,下令道:“彻底搜查清真观,尤其是葛山人经常在的地方,一寸寸敲打,我相信一定会找到账册之类的东西。要知他是个生意人,少不了记账。”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相,浮出水面 顾正臣实在困倦,坐在亭中睡去。 张培找来衣服给顾正臣披上,守护在一旁,赵海楼、姚镇则带人彻底搜查清真观。在葛山人的房间之中找到一个暗格,里面藏着十几封书信,三本道门典籍,并没有账册。 持续两个时辰的搜寻,各处都找遍了,依旧不见账册踪迹。 顾正臣醒来,伸着发麻的腿,看着夜色问张培:“什么时辰了?” 张培关切地说:“刚入五更,老爷可以多休息会。” 顾正臣活动了下腿,酸麻的感觉退去,至后院之中。 赵海楼急得满头大汗,将找到的书信古籍递了过去:“顾先生,只找到这点东西,并无账册。” 顾正臣将翻了翻古籍,看不懂,递给杨仓谷:“这是什么书?” 杨仓谷接过翻看,顿时瞪大眼,惊呼起来:“这,《玄机直讲》、《打坐歌》、《玄要经》?这,这是张邋遢神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张邋遢?” 顾正臣看向杨谷仓。 杨仓谷惊骇不已,喊道:“就是张三丰张真人!” “呃,张三丰还活着?” 顾正臣眼神一亮。 杨谷仓盯着手中的三本典籍,面色凝重地说:“张真人到底如何,无人能说得清楚。道门中道徒皆将其作神仙一流,认为其修为已至阳神出鞘,可瞬游四海。” 顾正臣鄙视地看了一眼杨谷仓,什么瞬游四海,又不是东风,你让张三丰游一个试试,道门中吹嘘的事多了去,可信度着实有些低。 传闻张三丰活到了明代。 老朱家是真找了,但张三丰是不是真活着,那就不好说了。 即使出现一个邋遢道士遇到了朱椿,是不是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道门的营销造势,那就不好说了。 别管老张是死是活,这三本书似乎挺重要。 顾正臣从杨谷仓手中接过三本典籍,严肃地问:“这书很值钱吗?” 杨谷仓瞪大眼,气呼呼地说:“太爷说什么话,这些书若是真的,那可是道门至宝,岂是钱财可衡量的!要不让我再辨下真伪?” “一边去。” 顾正臣交给张培,好好收起来,正愁句容产业缺乏启动资金,若这些书是真的,也不是不能打劫一次神乐观或武当山、龙虎山。 十几封书信,都没具名。 虽然没名字,但内容写得很清楚,来来回回三件事,简单概括下来是: 其一:县衙有货了,上门取货。 其二:货有没有损坏,签收顺利不顺利。 其三:钱已到账。 这丫的哪里是什么生意人,摆明就是一快递小哥。 很显然,写信的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姚镇走了过来,摇头道:“翻遍了后院,没有找到账册。” 顾正臣收起信件,看了看疲惫的众人,命人带来葛山人,沉声道:“这些信件,已经足够坐实你的罪行。那些账册在何处,交出来吧。” 葛山人冷笑道:“我根本就没有造账册!” 顾正臣盯着葛山人,见此人笃定,便对赵海楼等人说:“账册不是后院,在前院!” 葛山人神色微变,眼神有些飘忽,看向大殿方向。 顾正臣见状,当即下令:“三清殿!” 葛山人果然惊慌起来。 赵海楼带人翻找三清殿,结果在元始天尊的塑像后背找到一个暗门,里面封存着三本账册。 这种敢对元始天尊动手的家伙,还真少见…… 葛山人的账册记录的很清晰,包括每一次前往句容提人的时间,送至地窖的时间,转送武城山的时间,包括具体人名,所犯何罪,支出了多少银钱,收到了多少银钱…… 一笔一笔,清晰在册。 顾正臣看着瘫坐在地上的葛山人,下令道:“贺庄清真观,肮脏龌龊,作恶多端,丧尽天良!当全面查清其财产,运至县库封存。自今日起,清真观贴封条,无令不得有人进出,一应道士,悉数押送县衙讯问!” 众人领命。 留下杨亮、姚镇等人负责清理,顾正臣先带人离开清真观,至槐树口时,王良已抓了三个人,都是想去西面报信去的。 顾正臣也没犹豫,一并带回县衙。 没时间休息,直接升堂审案。 最先提审的是三个报信之人,顾正臣也没和三个人啰嗦,不交代直接动了刑,一打就说了,都是郭宁大夫派出去的人,通报郭六、郭梁,说清真观出事了。 顾正臣二话不说,勾牌送出,逮捕郭宁大夫。 之后先后提审清真观的道士葛隅、孙正、郭九三人,这三人刁奸妇人,能有这种“待遇”,显然是葛山人最亲近的人。 果然,面对人证、物证,三人全都交代了葛山人“转卖”人丁之事,三人也是地窖的看守者,屡次协助葛山人在句容接人,并送去武城山。 交代得清楚,且符合账册。 顾正臣命其画押,暂时押了下去,随后提升清真观其他道士,这些道士只知葛山人等人刁奸之事,并不清楚地窖之事,因畏惧葛山人、葛隅等人,不敢靠近后院北面,多居在后院南侧。 “本官前些日子去过清真观,有一个葛名的小道士,缘何今日不见此人?” 顾正臣想起来问道。 一干道士听闻之后,纷纷低头,只有一个三十余岁的道士,壮着胆子说:“葛名因为不经请示通报,带县太爷进入后院静室,被,被葛山人杀害了。” “什么?!” 顾正臣微微起身,又坐了回去,目光中透着痛惜与愤怒。 那个道士,还是个孩子! 葛山人若不死,自己心难安! 在清真观的问题搞清楚之后,该拿到的证据拿到了,招册写好按押,顾正臣才开始提审葛山人,面对已无气势的葛山人,顾正臣直接说:“葛山人,据葛隅等人交代,加上你所写账册,自洪武元年开始至今,你从县衙之中,将徒刑、流放之人买下,合三百五十二人!” “另掠走入山猎户、药户、商人等四十六人,掠夺人口十二人,所有人丁发卖给武城山内的郭百斤,这些你可认罪?” 葛山人低头不说话。 顾正臣一拍惊堂木,冷呵一声:“葛山人,莫要再有侥幸之心,现如今清真观已彻底查封,物证、人证确凿,你即便是一句话不说,本官也可定你死罪!” 葛山人抬起头,喊道:“既然都要死了,为何还要多问,县太爷直接判决便是!” 顾正臣拿出一叠书信,随手丢至葛山人面前:“是谁写的这些书信?” 葛山人冷哼一声:“已是必死之人,我无话可说。” 顾正臣起身,走至堂中,一双眼盯着葛山人:“你罪责有三,其一,刁奸妇人,秽乱道观!其二,擅自打杀道徒,以人命为草芥!其三,贩民为奴,毫无人性!这些罪行加在一起,你已是必死。现如今本官问你,是想在你临死之前,给你一次救赎自己肮脏灵魂的机会!死不悔改,毫无悔意,如此之人身死,其三魂七魄也会遭万劫方可湮灭吧?” 葛山人是道士,信奉道教,修的是三魂七魄,他知道必死无疑,已不怕死,但怕死后神魂遭遇劫难,无法轮回,落得个神魂俱灭的下场。 顾正臣原是不信这一套能攻破葛山人的心理防线,但杨谷仓认为可以,提议顾正臣审讯的时候用上一用。 果然,此话一出,原本抗拒不配合的葛山人竟低下了头,挣扎一番之后,低声说道:“信是郭宝宝写的,他负责与县衙典史陈忠、狱头周洪联系,一旦有了机会,便会写信告诉我,由我转运出县城。” 顾正臣见葛山人交代,松了一口气,问道:“这种事为何郭宝宝不自己运作,反而借助你来做事?据本官所知,郭宝宝背后的人,可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葛山人摇了摇头:“郭宝宝给出的理由是,坏事做多了怕遭天谴,所有希望我出手,并许下了诸多好处。” “呵,坏事做多了怕遭天谴?” 顾正臣如何都想不到,这群做尽坏事的人,竟然还怕天谴? 既然怕,为何要做? 一边作恶多端,一边求个心安理得,看似矛盾,实则是一个人的两副面孔。 顾正臣凝眸:“如此说来,贺庄的三角旗令阵,也是你应郭家之人请求,一手布置,为的就是让他们心安?” “你竟然知道三角旗令阵?” 葛山人惊讶不已,这个秘密只有郭梁、郭六等几个人知晓。 顾正臣正色道:“本官命人仔细调查过,清真观、郭杰、郭梁三处宅地连接,正好是一个三角形,在道教之中,三角形最多的莫过于三角令旗,用于镇压邪气、收敛煞气,求的是稳定与平和。” 葛山人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你竟能看到这一点。没错,三角旗令阵是我布置的。” 顾正臣坐了回去,严肃地说:“既然郭梁、郭六、郭杰、王家药铺、郭宁医馆都在三角旗阵之中,是不是说明他们都良心不安,说吧,这些人在贩民为奴之中,各自负责什么内容?”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杀人灭口 葛山人是一个关键人物,此人负责的并不只是转运人丁,还凭借着道术,影响着郭六、郭梁等人。 明代时期民间信仰之重,超出了顾正臣的想象。 后世教育,以唯物主义、无神论为主,什么佛祖,玉皇大帝,上帝,不过是人的精神寄托,对这些信仰嗤之以鼻者、不以为然者众。 但大明民间并非如此,一旦信奉了某一样东西,往往是虔诚且痴迷。 信道的,未必是追求长生,白日飞升,而是相信三清可以保佑自己不受邪魔伤害,可以为世间各路神仙保佑,无病无灾。 信佛的,未必是追求往生极乐,而是相信佛祖、观音等可以赐福护佑,保自己与全家平安康健,前程可期,未来可期。 这种虔诚的程度,对信仰的认可与服从,超出了许多人的认知。 将韩林儿从水里捞出来问问就知道了,红巾军凝聚人心的东西,正是白莲教、明教的各种思想,即弥勒降世,光明终究会战胜黑暗。 去采石的五通庙找徐寿辉回忆回忆,人家会给军士后背上写字,宣称有“佛”印加持,便可正念护体、刀枪不入。 后世怎么看怎么滑稽的一幕,但对于古代的百姓而言,他们信。 从这个角度来看,郭六、郭梁等人在武城山入口设石头法坛,不惜搬家换宅子也要布置三角旗令阵,害怕坏事太多遭天谴,都可以理解。 这些也可以解释,葛山人为何会知道更多。 葛山人将一切都和盘托出:“郭宁大夫负责盯梢,其大夫的身份让他进入各地都不会引起怀疑,一旦发现合适的青壮、匠人,他可以记下来。郭杰是打手,主要负责制造事端,勾连各地乡里恶霸、大户,促使案件告至县衙。郭梁是账房,负责武城山与贺庄郭家产业的记账,武城山的石灰石运出、粮食运入,都是他在安排人负责。” 顾正臣皱了皱眉:“不成想郭梁竟是个重要人物。武城山的账册在洪武四年前后判若两本,是什么缘故?” 葛山人沉思了下,想了起来:“洪武三年底,郭家内部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顾正臣追问。 葛山人摇头:“具体什么事情,我也不清楚。据芸娘说,好像是郭六应该坚持做石灰生意,但家族内部有人反对,后来郭六安排郭梁撤出武城山,再后来,运往武城山的粮食锐减,想来矿工大部分被调走。” “芸娘?” 顾正臣凝眸看着葛山人。 葛山人低下头,轻声说:“是郭六的小妾。” 顾正臣恍然,怪不得葛山人掌握这么多消息,感情在郭家内部“有人”了。这个所谓的芸娘,就应该是前段时间从清真观离开的那个三姨娘吧。 “昨晚上的那三个女人之中,可有芸娘?” 顾正臣问道。 葛山人摇头:“没有,芸娘只会在白日来道观。” 顾正臣拿起一本账册,翻看两页问:“郭六负责什么?” 葛山人直言:“主谋,所有谋划,皆出自郭六,郭宝宝也是郭六的人。” 顾正臣愣了下,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说郭六是一切的主谋?本官与郭六打过几次交道,此人不性情鲁莽,做事急躁,虽颐指惯了,可不像是能做大事之人。武城山石灰矿案,牵涉甚广,既需要与县衙打交道,还需要维持武城山内的供养,安排人神不知鬼不觉运走石灰,发卖出去还需要与金陵官员打交道。” “这些需要一个精明稳重,做事周全的人来运作,显然郭六并不具备这些。你仔细想想,在郭六背后,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葛山人看着顾正臣,叹息道:“太爷,郭六在贺庄作为郭家六爷,其能力绝非看上去那么平庸,何况有郭宝宝、郭杰、郭梁、郭百斤一干人帮着。” 顾正臣有些疑惑,难道说郭六真是主谋? “抓人吧。” 顾正臣这一次下了决断,派遣出了大量衙役,又派王良、赵海楼带人随行,逮捕郭宁、郭梁、郭六及其家眷,同时逮捕郭杰家眷,王家药铺也没跑掉,要求全部逮捕归案。 在众衙役前往贺庄抓人的同时,顾正臣再次提审郭杰,郭宝宝,郭宝宝没有想到葛山人都被抓了,还将自己给供了出来,想要抵赖不承认,可还有几个道士见过郭宝宝,多少也算是一起撸过串,喝过酒的,当堂指认。 郭宝宝嘴硬,挨了二十棍子之后,终于承认并交代清楚:“是我负责与典史陈忠、狱头周洪联系,是我写信给葛山人让他提人,提到人之后,暂时安排在了我的家中,第二日城门开后,以马车秘密送出句容县城……” 为了避免翻供,顾正臣让郭宝宝说出具体日期,操作流程,具体金额等,一一与葛山人的账册对比,相符之后,才安排人交郭宝宝画押。 顾正臣实在没人可派了,便临时将孙二口调入县衙当衙役,将一干吏员换了衙役服,逮捕郭宝宝在句容县城内的家人,同时搜家。 句容郭家。 郭昇急得直跺脚,看着还在悠闲下棋的郭典、郭善,喊道:“父亲,二叔,葛山人认罪了,将郭六给咬了出来,县衙派了大批衙役,用不了多久,郭六、郭梁等人都会被抓!” 郭典手执白子,侧头看向郭昇:“我们现在能如何?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人能阻拦。郭六被抓,是他活该!在顾正臣入山之前,我们就已经告诉了郭六,命郭百斤连夜转移,离开武城山,留顾正臣一个空的矿山!” “可郭六如何做的?他根本就没听我们的安排!以为顾正臣虽然找了一些京军,不足为虑,还命令郭百斤将顾正臣彻底留在山里,伪造成猛虎吃人现场!结果呢,现如今郭百斤一干人被抓,连山中老虎都抬了出来!现如今顾正臣又抓了郭宝宝、葛山人,局势已不可收拾!” 郭昇急切地喊道:“父亲,六叔一旦被抓,我们可就危险了啊。当年族内生意出现分歧,他坚持做石灰生意,而我们要做的可是另一门生意,因为族人支持,我们分走了他大量矿工,两年多来,他没少抱怨,若他落网,心灰意冷之下,怪我们没齐心,一旦……” 啪! 黑子落在棋盘之上。 郭善微微抬起头,看着不安的郭昇,淡淡地说:“越是危急关头,越要保持冷静,哪怕是衙役到了面前,也不能失了分寸。” 郭昇已感觉大祸临头,如何能稳得住。 此时管家跑了过来,急慌慌地说:“郭宝宝挨了杖刑,又有多人指认,他已承认一干罪行。知县已下令逮捕郭宝宝家眷,搜查查找物证。” 郭典没了下棋的心思,拿起拐杖,站起身来咬牙道:“这个顾知县,还真是雷厉风行,动作神速!看得出来,他想要刨根到底,将所有人都给处置了。” 郭善走在郭典一旁,平和地说:“顾正臣此人虽然年轻,确实有些手段与能力。只是大哥,老六这些年越发难控制,八年前与我们大闹一场去了贺庄,若不是石灰生意,他与我们早就断了走动。三年前,劝他见好就收,他又一次反对族内安排,坚持将石灰生意做下去。” “现如今想要除掉顾正臣,反被咬一口,落得一个血本无归,不仅郭百斤等一干人被抓,就连葛山人、郭宝宝等人也被抓,现在他已自身难保,甚至可能会牵连到咱们,是时候断臂求生了,再犹豫下去,咱们都会被拖下水。” 郭典仰头看着蓝天白云,这是个好天气,可惜人不作美。 “送老六走吧,宗族利益面前,顾不得兄弟亲情了。” 郭典下了决断。 郭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不久之后,三只信鸽飞出郭家大院。 贺庄。 郭六家中突起大火,火势冲天,等到杨亮带衙役赶到时,整个宅院都已是火海,房屋倒塌,哭喊声一片。 顾正臣听闻消息,不顾辛劳,再次至贺庄勘察。 郭六并没有死在火海之中,而是投井而亡,被人打捞了出来,验明正身,是郭六无疑。 井旁边,还有一把带血的刀。 郭六的妻子、小妾都死了,包括郭六的三个儿子,皆葬身火海,唯有郭六两个尚未成年的孙子还活着。 顾正臣看着一具具尸体有些心寒,这些尸体没有一具是朝着门口方向,显然他们在火起时,人已经被杀。 “郭六的心肠也太狠了吧?” 杨亮难以置信。 顾正臣眼神冰冷,看着烧焦的尸体,强忍着胃中不适:“郭六上了年纪,怎么可能杀得了这么多人?再说了,若真是郭六所杀,那他应该死在火海之中,而不是投井!很显然,有人希望我们看到郭六已死,而不是面对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猜测郭六是否瞒天过海,还活在其他地方!” 杨亮惊愕不已:“县尊的意思是,有人在灭口?” 顾正臣走向井边,看着死去的郭六,这个人死了,通往幕后的线索与证据链就彻底断了。 “这把刀,没有人碰过吧?” 顾正臣凝眸,盯着血刀问。 杨亮问过周围之人,纷纷摇头,便说:“当时只顾着救火,打捞郭六,火势刚灭,县尊就到了,这钢刀没人取过,就丢在此处。” 顾正臣低头沉思,旋即眼神一亮:“逮捕郭六家所有人,无论男女,一个不能少,全都送至县衙,本官要验看杀人真凶!” 第一百三十七章 指纹寻凶 顾正臣拿出手帕,弯腰捏着刀刃,小心归鞘,然后交给张培:“这刀你拿着,不允许任何东西触碰刀柄,包括你的衣服和手。” 张培虽有些不解,依旧照做。 郭六家下人不少,二十七人,挨个询问过,并没有遗漏一人,都在这里。 顾正臣命人搜寻一番,在郭六家走了走,并没有找到可用物证,郭宁、王家药铺、郭梁等一干涉案人员及其家眷,也已被抓。 郭六死了,郭梁、郭杰等人被抓,连家眷都被押往县衙。贺庄百姓听闻之后,纷纷走出来,敲锣打鼓地庆贺,甚至传出了鞭炮声。 方圆十里的百姓听到消息,纷纷跑向句容县城,在追上顾正臣的队伍之后,更是欢呼着,将消息传入沿途乡里。 郭家是句容大族,县太爷竟不畏大族,以强硬手段抓了郭梁、郭宁、郭杰及其一干家眷,听说那郭六,竟被逼到畏罪自杀的地步! 顾知县除害句容,伸张正义的举动,让民心大快。 顾正臣看着沿途的百姓,回头看向尾随在队伍之后的百姓,心头有些火热。 百姓其实要求的并不多,他们只是想要两个字: 公平。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但有相对的公平。 给出法则,给出规矩,给出律令条法,一下子套住所有人,约束所有人,这就是相对公平。 可这世上,太多人不愿意被套住脖子。 官员士人,用手中的权力松动脖子上的绳子,想过高所有人一等的日子。 富绅大族,用手中的钱财松动脖子上的绳子,想过高百姓一等的日子。 百姓呢? 他们是低头弯腰的人,是锄地耕种的人,没有松动绳子的力量,他们以朴素、以淳朴,遵守了法律。 可到头来,欺凌他们、吊死他们的,正是这看似相对公平法律的绳。 而拉动绳子,勾住百姓脖颈的是人。 人有着不公的心。 百姓渴望看到这绳索不是一直挂死百姓,让人无法呼吸,渴望看到这法律的绳挂在欺负人的大族身上。 他们看到了。 此时此刻,他们认为句容实现了公平。 封建王朝,公平与否,很多时候不是律令说了算,而是抓着律令的人说了算。 顾正臣并不奢求什么真正的公平正义,不说不切实际,就是代价也不是自己可以承受的,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实现句容相对公平,赢得民心。 没有民心,搞不起来大产业。 没有民心,无法让句容上下一盘棋。 没有民心,句容想在三年内有所改变,绝不可能。 顾正臣清楚,现在自己远离朝堂,但想要赢得通往朝堂的政治资本,就必须表现出能力、智慧与手段! 而句容的每一个案件,每一次施政,都关系着未来之路,关系着老朱、朱大郎对自己的认识与定位。 马虎不得,松懈不得。 回到县衙,太阳已偏西。 顾正臣很想将太阳摁住,让它别走这么快。 留给自己的时间,只剩下两个晚上,一个白天。 后日,赵海楼、王良等人将返回金陵,文书也将由他们带回去。 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若自己不能勘破整个案件,那就只能止步于郭六。 但郭六,一个被杀的死人,绝不会是幕后主谋。 顾正臣不甘心将案件归到一个死人身上,然后给老朱送去一份不完整的、尚存疑点的文书,这样做既不负责,也心存愧疚。 更重要的是,老朱的脾气不可控,其举动不可预知,一旦举动过大,毁掉了所有线索关联的人,后续调查将再难有结果,反而会让整个案件成为悬案。 仅仅十八个时辰! 顾正臣深吸一口气,一定要在十八个时辰之内,找出所有答案! “带郭六家中之人。” 顾正臣升堂。 大门外,百姓挤满。 郭六家中之人,包括下人一并带至,大堂有些显得不够用,衙役退后一些,腾大了位置,才容纳下来。 顾正臣严厉地问:“郭六家缘何起了大火,你等为何没有在一开始灭火?” 管家郭富开口道;“回县太爷,家中有规矩,午睡时下人不得走动,没有召唤不得进入后院。我们发现走水时,匆匆打水,无奈火势已起,已然来不及。”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郭富:“如此说来,没有人见到郭六杀人了?” “这倒没有。” 郭富看了看其他人,摇头回道。 张培见顾正臣看了过来,将带血的刀拿了出来,放在刀架之上,搁在堂上,顾正臣面色凝重地说:“在郭六家中时,本官问过你们,你们都说没碰用过这把刀。郭富,你还说这把刀是郭六心爱之物,从不给他人用,是否如此?” 郭富点头:“小子伺候郭六爷八年,从未见六爷将此刀借给他人用过,下人也都清楚家里规矩,不敢擅动主人家之物。” 顾正臣点了点头,看向郭家众人:“本官最后问你们一次,这血刀落在水井一旁,可有人触碰过这刀?” 众人纷纷摇头。 顾正臣看向书吏林山:“让他们画押,证实从未有人触碰过这刀。” 林山有些疑惑,问两句话就画押,这不是太随意了点? 无奈,拿着招册,挨个让人按了手印。 顾正臣脸色一沉:“郭六家几乎灭门,人说是郭六畏罪自杀,可畏罪自杀之人怎会杀掉自己的妻儿?再说了,郭六一把年纪,怎能轻松杀去六人?还有,郭六既想畏罪自杀,又放火焚屋,为何不自己待在屋子之中,自焚而亡,偏偏要坠落深井而亡?” “诸多疑点证明,郭六是为人所杀,郭六的妻妾与儿子,也是被他人所杀!之所以让郭六坠井,是因为凶手需要本官辨认出郭六的尸体,就此中断查案。这个杀人凶手,就是你们之中的一个!”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一干下人纷纷看向左右,警惕之中带着畏惧。 啪! 顾正臣一拍惊堂木,冷冷地说:“敢杀人,不敢站出来承认是吧,不急,本官有法子让你现身。这把刀是杀人凶器,在杀人之后,你应该没想到过擦去手迹指纹吧?” 张培、姚镇等人盯着一干仆人,在顾正臣说完之后,管家郭富的手微微一动,其他人并没多少异样。 顾正臣也看到了这一幕,冷冷地看向郭富:“看来,本官只能提取凶器上的指纹,与凶手的指纹比对,若指纹一致,就说明他是杀人凶手!来人,取软刷、石墨粉来。” 衙役很快找到这两样东西。 顾正臣走下堂,见百姓好奇,便大声喊道:“手迹指纹破案,古来有之……” 至迟在战国末年的司法勘验中,已经存在利用人之手与膝部痕迹,进行侦查破案的记录。秦《封诊式·穴盗》中便记载了盗窃者在现场遗留手、膝痕迹多达六处的记录。 《宋史·元绛传》中,记载了一起利用指纹破案,解决田契纠纷的案件。 元朝时,姚燧在其所着的《牧庵集》中记载:有官员根据“指理”,也就是指纹的疏密程度,详加验证,判断出人的体态和年龄,揭穿了一起长期积压的富豪伪造卖身契的案件,终使蒙冤的穷人得以昭雪。 自古至明,典籍中关于“指纹”断案的事并不少,而围绕着“指纹”的典籍也不在少数。 古代杀人很少会注意到指纹,毕竟提取指纹这一套在古代很少,据说第一个这么干的人是法医宋慈,作不作真就不清楚了。 顾正臣打算提取指纹,验找真凶。 众人盯着顾正臣,只见顾正臣对着刀柄不同位置哈了几口气,然后拿起软毛刷蘸取干燥的石墨粉,轻若无痕地刷着刀柄,让粉末均匀地涂抹在散落的指印之上,然后抖动了下刀柄,将多余的石墨粉抖落,一枚枚清晰的指纹显现出来。 “有指纹!” 杨亮喊了一嗓子。 郭富脸色大变,连忙起身就想跑,不成想张培在就盯着他,顺势一个擒拿,将郭富重重摔在地上,随后一脚踩踏下去,顾正臣甚至听到了肋骨断裂的声音。 “老爷,这是刚刚郭富按押时的指纹。” 书吏林山将招册递了过去。 顾正臣比对了下刀柄上显现出来的手印与郭富按压手印,果是十分相似,加上郭富的惊慌失措与逃跑举动,不需要一点点比对,也清楚杀人凶手就是此人。 “指纹对上了,杀人者就是你!说吧,你为何要杀了郭六一家,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顾正臣冷冷地问。 郭富咬牙切齿,喊道:“人不是我杀的!” 顾正臣盯着郭富:“又是杀人,又是放火,时间如此仓促,你应该没时间换衣裳吧,扒开他的衣服!” 张培扯开郭富的衣服,露出了里面的白衣,斑斑血渍赫然映入众人眼中。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 顾正臣拍打桌案。 郭富颓然低头,旋即神情变得狰狞起来,冲着顾正臣喊道:“我之所以杀他,是因为此人作恶多端,他该死!顾知县,句容县衙阴阳卷宗,贩囚为奴,主谋便是郭六,我杀他是为了除暴安良,为民除害!” 顾正臣冷哼一声:“不,你杀他,是因为你收到了命令,有人要你杀人灭口!郭富,交代吧,给你下命令的人是谁?”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五个疑点 郭富还佯装糊涂:“什么下命令,我为民除害可有错?”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郭富,目光转向两侧衙役,抬手抽出一根令签:“郭富,你说为民除害,那为何在郭六身边八年之久都没动手,反而在本官即将逮捕郭六,衙役奔赴贺庄之时动手?”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今日机会到了,不行吗?” 郭富梗着脖子。 顾正臣微微摇头:“不行。” 郭富瞪眼。 顾正臣用令签敲了敲桌案:“你是郭六的管家,不是寻常下人,你若真想杀他,在饭菜里动点手脚,半夜三更点把火,与郭六爬山时推一把,机会无数,无论都不会选择在午睡的后院,时间、地点都容易暴露。” “再说了,若当真为民除害,你只需要杀郭六及其儿子便可,缘何去杀了他的妻妾?若当真为民除害,你又为何单单放过郭六的两个孙子?在本官面前,狡辩是没用的。” 令签丢了出去,衙役举起了水火棍。 郭富被打得痛不欲生,惨叫连连,可当被问到幕后之人时,却又死不开口。 顾正臣见再打下去,估计人先死了,便止住衙役,将其暂时押下去,之后提审郭宁、郭杰、郭梁等人,在各种物证、人证,及其家眷佐证之下,几人交代了转卖人丁、武城山矿山之事。 因为人多,案情复杂,顾正臣直审到二更天,才完成一干人问讯,招册、卷宗写就完毕,按押之后,收拢至桌案。 顾正臣并没有当堂宣判,这些事牵涉广,案件大,轮不到自己宣判他们的罪行了,最多在文书里,写下自己的宣判建议,至于老朱采不采纳,那还需要看老朱的脾气。 坐在二堂之中,顾正臣拿着太平通宝,不断在手指间转动,几次铜钱都落在桌上,又拿起继续转动。 张培走了进来,看着忧思的顾正臣,上前问:“案件已经查清,一干人也已招供认罪,老爷为何还愁容满面?” 顾正臣将铜钱立在桌案上,手指一弹,看着转动的铜钱说:“案件已经查清,谁告诉你的?” 张培有些不解:“这些人已经认罪,阴阳卷宗、转卖人丁的事都已明了,可以结案了吧?” 顾正臣微微摇头:“虽说案件中诸多问题已是清楚,但还有一些疑点没有弄清楚,这些事不弄明白,就不能轻易结案。” 张培看着铜钱倒下,发出嗡嗡的声响:“也是,郭富杀人灭口,定有动机,幕后定会有人。只是老爷,据葛山人证词,郭六是主谋,这一点应该错不了。” 顾正臣再一次弹转铜钱:“郭富杀人灭口暴露了其幕后一定有人,幕后之人是谁,这只是五个疑点中的一个。” “五个疑点?” 张培有些惊讶。 顾正臣微微点头,面色凝重地说:“其一,我们进入武城山并不是什么秘密,郭六就在山口处,他知道随行中有京军。在这种情况下,郭百斤等人这些做贼、不法之人,最应该选择的应该废掉矿山,就地转移。换言之,谁给了他们如此胆量,敢杀京军与知县?” “郭百斤在得知郭六死后,开口说是郭六给他下的命令,承认郭六是主谋。可郭六为何宁愿将事情闹大,也不惜代价除掉我们,为的只是一个区区六十余人的小型矿山?难道他不清楚,一旦我们死在那里,哪怕是被老虎吃掉的,武城山都将会被官军扫荡,他的矿山依旧保不住。” 张培仔细想想,貌似也是这个道理。 别说顾正臣的身份特殊,就是寻常知县、京军被山里老虎吃掉,搁着朱元璋的个性,非得调大军给清剿一遍,再不济,也会派一批精锐深入山林狩猎,彻底解决问题。 无论什么结果,武城山的矿山都难免会暴露,在这种情况下,为何还要出手去主动攻击顾正臣、京军? 这确实是个疑点,但兴许也是郭六老糊涂,一时气愤之下做出的决定。 顾正臣继续说:“那消失的三百余人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当真被贩卖出去,这个也存疑。既然要卖掉,从武城山直接运至长江边,走船走人,一日之内完全可以做到,时间上绰绰有余,为何转而向东,进入空青山短暂停留,换一批人带走矿工?” “而这一批人到底是谁?这一点,郭梁、郭杰、葛山人都没有交代清楚,郭百斤只是说交给了不同买家。本官很是好奇,什么买家会深入到山里来接货,数十里道路,不是更增加了暴露的风险,转移的风险?直接在长江边,买到矿工立即走船,这才是正常买家的选择吧?这是第二个疑点。” 张培深吸一口气。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第三个疑点,事关阴阳卷宗,转移罪囚的关键两人,典史陈忠与狱头周洪。陈忠被迫自缢,那周洪去了何处?有人能让陈忠死,没必要留下周洪性命吧?此人失踪了,是被囚禁了起来,还是自己主动躲了起来,还是已经被杀,这也需要查明。” “第四点,洪武三年底,矿工为何会突然被大量调走,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这一件事的发生,关系着三百余百姓的去向。无论是郭梁、郭杰还是葛山人、郭百斤,都没有对这个问题作出解释,这个变故,郭六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也就意味着,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 “是什么事竟如此机密?若只是单纯贩卖矿工,似乎不需要如此保密吧,葛山人、郭梁、郭百斤等人,本身做的就是贩卖人丁之事,知晓郭六要转卖矿工给其他人,又有什么大不了?这种事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保密的必要。对一件不需要保密的事保密,只能说明这件事,不是转卖矿工如此简单。” 张培惊讶地看着顾正臣,没想到案件看似已要结案,还有如此多疑问没有解开。 顾正臣踱步思索。 顾诚走了进来,道:“老爷,去空青山搜寻的韩强、王虎等人回来了。” 顾正臣连忙让他们来。 韩强进入二堂,行礼道:“县尊,王虎带我们找到了空青山的山洞,只不过已是人去楼空,蛛网横生,想来很长时间没去过人。” “可找到什么物件?” 顾正臣问道。 韩强安排衙役,将取到的东西送进来。 东西不多,十余个瓦罐,还有三个是破碎的;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石头尖处呈黑色,应是血渍;一枚生锈的铜钱;两只不一样大的破鞋子;一个破头巾;六根老旧的火把。 “没有了?” 顾正臣看过之后,抬头问。 韩强摇了摇头:“仔细找过,并没有其他物件,也没有找到尸骨,那山洞似乎只是一个临时地点,并没有人长时间居留的痕迹。” 顾正臣蹲下身看着瓦罐,并没什么异常,不是存水的就是存尿的,没有存谷物的瓦罐,说明这一批人到了之后,不会太久便会离开。 石头带血,不见尸骨,说明山洞里有过冲突,但没死人。破鞋子、破头巾不能提供线索。六根火把,都是取自山洞石壁之上,说明山洞不算小,相应看守山洞的人手也不在少数。 “这一枚铜钱,也是自山洞里找出来的?” 顾正臣捡起铜钱端详。 “是的,这是在山洞最深处,一块小石头下面找到的。” 韩强回道。 顾正臣凝眸:“太平通宝,又是一枚宋钱。难道说武城山矿场与空青山山洞,在宋代时就有了?” 韩强看了看,道:“这宋钱锈蚀颇多,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顾正臣收起铜钱,和自己手中的另一枚铜钱对比了下,两枚都有锈蚀,只不过轻重不同。 “你们先下去休息吧。” 顾正臣只留下了铜钱,安排人将其他东西带走。 张培见顾正臣又一次坐下来沉思,不由得有些担忧,一直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再熬下去,迟早会生病。 顾正臣抬起头,看向张培:“将城中八位耆老找来,另外,让工房的人将句容矿藏图送过来。” 张培犹豫了下,劝道:“此时已是二更天,这个时间耆老都睡了,老爷要不要等明日?” “没这么多时间了,去传话吧。” 顾正臣安排道。 张培无奈,只好去请人。 很快,工房的周贞便将矿藏分布图拿了过来。顾正臣将铜钱搁在桌案上,摊开矿藏图看着,询问周贞:“九华山、砚山岭、松林山、空青山、大卓山,这些地方的石灰矿可有人在开采?” 周贞拿出一本册子,翻开看了看,递给顾正臣:“县尊,这些地方的石灰矿都有人家在开采,不过开采规模很小,多是几户、十几户人家的小窑。” 顾正臣皱眉:“有没有哪里可能存在石灰矿,又可以容纳上百人秘密挖矿而不被人发现?” 周贞看了看分布图,面露难色:“这个不太可能吧,武城山是因为虎害严重无人敢入,其他山没听说过虎害多严重,若有许多人挖矿,猎户、药户,不应该毫无察觉。” “虎害?” 顾正臣思索了下,眼神一亮:“查,看看句容哪一处石灰矿山中闹过人心惶惶的事,或听到过,看到过奇怪的事,立刻安排衙役,走访山脚周围的乡里百姓老人!若那些矿工没有被发卖,一定隐在句容某处!” 第一百三十九章 前朝的钱买当朝的东西 这一夜,句容不平静。 衙役辛苦,踩着星光便奔赴各地。这也就是养廉银收了人心,否则,没几个衙役会“加班”办事。 八位钻了被窝的耆老被喊了出来,到了县衙说话,孝顺子孙想在县衙门外候着,也被请了进去。 顾正臣拿着衙门的矿藏分布图,询问耆老最近一些年是否有新发现的矿藏。 县衙的这份矿藏分布图编于洪武二年,至今已有四年,有些矿藏并没有及时加注,而耆老对民间消息掌握较多。 耆老确实提供了一些新出现的矿藏,比如铁矿、煤矿、铜矿、石灰矿,煤矿、石灰矿这些要么就在人家旁边,要么就在山脚下,只有两处深入山里,但这里有猎户时常前往,山中还有人家,没听闻出过什么事。 “近几年,山林之中,可有怪异之事?” 顾正臣卷起图纸。 耆老周祥想起一件事,拐杖动了动,嗓音苍老地说:“太爷,两年前砚山岭出现过一起阴兵过道,算不算怪事?” “阴兵过道?” 顾正臣凝眸。 周祥点了点头,回忆道:“记得是洪武四年元宵,砚山岭里的十几户百姓出山,至山外镇上过了个热闹元宵,夜间回去的时候,突然遇到了阴兵过道。据他们说,有四百余阴兵戴着黑色的帽子,提着幽兰色的灯笼,一队队的人被绳索挂着,安静如鬼魅,从西向东而去。” 另一位耆老黄固连连点头,附和道:“这件事我也听闻过,当时轰动一时。” “四百余人?”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 失踪的矿工加上转移看护矿工的人,加起来至少有四百人! 洪武四年元宵,这个时间节点与武城山账册改变、大量调离矿工的时间接近。 难道说,当年的阴兵过道,其实是矿工转移? 砚山岭,位于空青山西南方向,这也与空青山的山洞关联起来。 顾正臣拿出句容山川图,看着砚山岭的位置,当即喊来杨亮吩咐:“明日一早,所有衙役前往砚山岭。” 杨亮答应。 顾正臣笑呵呵地送走了耆老与耆老一家人,然后坐回二堂,安静地等待着。 一个时辰后,姚镇、王良、赵海楼进入二堂。 赵海楼对顾正臣禀告:“耆老离开之后不久,郭家派人接触了其中两位耆老,之后返回郭家后,再无动静。” “我见郭六家有不少鸽子,这郭典家中就没人放鸽子?” 顾正臣喝着茶问。 赵海楼摇头,王良严肃地说:“我们的人分散在各处,若真有鸽子飞出,应不会看不到,今夜星光并不算暗。” 顾正臣将茶碗放在一旁,摊开舆图看着:“如此说来,砚山岭不是他们的死穴。当年的阴兵过道,定是他们在转移矿工,若这一点坐实,那这一批人此时应该尚在句容,否则他们不需要经过砚山岭。这里应该有些事是我们疏忽了的,将卷宗拿出来,我要挨个查看。” “顾先生,自十八日晚出山,至当下已是两天两夜,你不是在路途之上,就是在审案、翻阅卷宗,不曾好好休息一次,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赵海楼阻拦。 顾正臣揉了揉酸涩的肩膀,淡然一笑:“在清真观不是睡了会,莫要劝说,我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我忽视了,找到这样东西,便可结案。” 王良、赵海楼看着搏命架势的顾正臣,有些敬佩,也有些无奈。 敬佩的是此人虽是文官,但意志力之强,不是寻常人可比。无奈的是两人是粗人,无法帮助更多。 一头扎入卷宗之中,顾正臣重新梳理着整个案件,将每个场景具象化,串联起来,推演着当时的情景。 受益于诸多供词、账册与物证,整个事情的脉络已十分清晰。可即使如此,顾正臣依旧充满疑惑,总感觉错漏了什么。 彻夜未眠。 顾正臣依旧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奔赴各地的衙役纷纷返回,除了带回来阴兵过道、山中虎害等消息外,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疲倦的顾正臣换了便服,洗了把脸,带张培走出县衙。 经过桥,不远处就是热闹的菜市街。 屠夫支开肉铺,厚沉的大刀锋芒地切开肉。农夫坐在地上,指着新鲜的菠菜叫卖。 老奶奶提着一篮子鸡蛋,身旁还有个小女孩在低声吆喝。 农夫商贩沿街摆摊,热闹得紧。 顾正臣看着烟火气的街,偏头看了一眼张培:“明日一早赵海楼、王良等人就要回金陵了,他们来句容一趟,为我办了诸多事,来回奔波,我因为公务事没认真招待过,今日不妨多买点菜与肉,好好招待一番。” 张培脸上浮现出笑意:“我还以为老爷沉入案件里出不来了,这几日当真令人担忧。” 顾正臣无奈地摇了摇头:“兴许是我太着急,只想着限期破案,好给陛下一个交代,不辜负皇恩。现在看来,只能将此案暂结,上书说明其中疑点,希望可以争取一些时间。” 张培见顾正臣叹息,也清楚皇帝未必会给顾正臣这个时间。 买菜,买肉。 顾正臣走向一个农夫,俯身看着一个大冬瓜问:“这冬瓜什么价?” 农夫伸出一只手,张开四指:“这冬瓜足有十二斤,只要四文钱。”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两枚铜钱,皆是折三钱,递给农夫。 农夫收起钱看了看,解开腰间的钱袋子,取出四枚铜钱递给顾正臣。 顾正臣掂了掂手中的四枚铜钱,眉头微皱:“找两文钱,缘何找给四文,我可不想占你便宜。” 农夫见顾正臣年轻,又是个实在的,不由笑道:“一看公子很少买菜吧,这铜钱,两个铜板才值一文,四个铜板折两文,没错。” “怎么会?” 顾正臣不相信,洪武通宝可没贬值过。 哪怕是日后发行了大明宝钞,宝钞都已经掉价到可以当厕纸的地步,洪武通宝依旧坚挺。 顾正臣手指一动,将手中的铜钱翻开,当看到“太平通宝”时顿时打了个激灵,抬起头看向农夫,沉声说:“这是宋钱!” “没错。” 农夫坦然。 顾正臣皱眉:“现在是大明王朝!” 农夫笑道:“这更没错。” 顾正臣拿起一枚铜钱,疑惑地说:“你用宋朝的钱,买大明的东西,这合适吗?” 农夫指了指左右小贩:“大家多是如此,只不过宋钱老旧,只能两文折一文计,铜钱哪里还分什么朝代……” 顾正臣顾不得冬瓜,找一旁人问了问,果然,不少人手中都有宋钱。 “回县衙!” 顾正臣没放过冬瓜,让张培抱了回去。 顾诚与孙十八匆匆进入二堂,顾诚围巾都没解开,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老爷找我们?” 顾正臣拿起一枚枚太平通宝,看向顾诚与孙十八:“家里的花销你们二人在管,到句容之后,可也遇到过宋钱?” 顾诚见是此事,笑道:“太爷,这不是寻常之事,缘何问这个?咱们大明朝,钱币分两种,一为制钱,即朝廷打造的洪武通宝。二为旧钱,如唐钱、宋钱。二钱并用,民间不少百姓会使用旧钱,商户也都收。” 顾正臣总算是明白过来。 虽然不能用前朝的剑斩当朝的官,但还是可以用前朝的钱买当朝的东西。 宋代时期,也流通着唐代的铜钱。 这样来看,明代流通唐钱、宋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铜钱不像是纸币,换个政权,必须不承认上一个政权的纸币,以彰显新政权的唯一性。唐钱流通在宋代,宋钱流通在明代,是因为铜钱里含铜,本身是存在价值的。 老朱为了铸造洪武通宝,少不了收回旧钱重铸,这些旧钱里,就有大量宋钱,而这种没有限制期限的收回,本身就承认了旧钱的价值。 民间旧钱、制钱一起用,也就不奇怪了,毕竟开国才六年,老朱铸钱数量有限,如果只靠着洪武通宝过日子,恐怕民间钱荒到只能回归以物易物了。 顾正臣看着桌上的四枚宋钱,手指翻动,又添了两枚宋钱,都是太平通宝,不同的是,有些宋钱颇显老旧,有些宋钱还有点点锈迹。 “张培,我记得你说过,这一枚铜钱是在武城山矿山里找到的。” 顾正臣伸手指向一枚铜钱。 张培点头:“是的,就在一处石灰坑外。” 顾正臣指向另一枚铜钱:“这是韩强等人在清空山的山洞了找到的。” 张培点头,这一点韩强说得很清楚。 顾正臣盯着六枚铜钱,沉思良久,微微抬起眉头,目光有些凌厉:“不会吧!” “老爷,什么不会?” 顾诚有些疑惑。 顾正臣拿过来句容矿藏分布图,目光扫向武城山、空青山、砚山岭,随之看向了砚山岭不远的大卓山。 大卓山一侧,标注着几个小字: 官地铜矿,禁民入山。 顾正臣豁然站了起来,目光再一次看向桌子上的铜钱,在顾诚那找来一文洪武通宝对比,发现太平通宝不仅薄,而且轻,铜钱铸造的质量也颇为劣质。 这些问题,顾正臣原以为是年月久远锈蚀所致,现在看来,这宋钱太平通宝的问题绝不是锈蚀带来的,而是铸造技术不过关! “这是私铸钱币!郭家人好大的胆子!” 顾正臣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一拳砸在了桌案之上,铜钱微微震起。 第一百四十章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私铸钱币! 张培、顾诚有些惊讶。 孙十八走近前,拿起一枚铜钱看了看,道:“看样子确实像是私铸钱币,不过老爷,这不是郭家人铸造的,看铜钱锈痕与老旧程度,至少有了百年以上年份,就算是私铸,那也是宋人私铸。” 张培在一旁连连点头:“是啊老爷,这铜钱明显不是新钱,若是最近几年铸造,不可能如此老旧。” 顾正臣捏起一枚宋钱,沉声吐出两个字:“做旧!” 孙十八深吸了一口气。 顾诚、张培有些不解,连忙问什么是做旧。 孙十八解释道:“做旧,是火门中的一些手段,用一些特殊法子让崭新的东西变老旧,明明是最近制铸,做旧之后,看上去却好像是数十年,上百年,甚至更久。老爷的意思是说,这一批铜钱都是几年前铸造,是做旧之后转入民间的?” 张培依旧不敢相信:“什么东西可以做旧铜钱?” 顾正臣看着铜钱上白色的锈迹,凝重地说:“是石灰,这铜钱上的白色锈,是石灰锈。你们仔细看,所有太平通宝,锈蚀不是孔雀色、蓝色、绿色,而是清一色的白色!这才是武城山石灰矿始终没有废弃的原因,因为他们铸造铜钱,依旧需要一定的石灰来做旧!” 张培、顾诚等人仔细看去,果如顾正臣所言。 这些太平通宝来自不同位置,不太可能全都巧合地落在石灰里面而没有一枚铜绿色。 张培看向顾正臣,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老爷,若当真是郭家转移了矿工去铸造铜钱,为何没有人发现?如此一批人手,吃喝用度不在少数。” 顾正臣指了指矿藏分布图:“句容有不少山,百姓可以自由出入,但有些地方,县衙明令禁止百姓进入。你们应该知道,铜矿不是铁矿,朝廷对于民采铁矿虽有约束,并不严禁,但对于铜矿,朝廷不允许百姓私采,甚至一些铜矿区域,更不允许百姓进入。”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铜矿矿山里出现动静,也没有人知道。官府不开采,就没有人去管。我一直盯着石灰矿山,现在看来是上了他们的当。郭六之死,真正的原因很可能是他知道铸造铜钱生意的存在,而葛山人、郭宝宝这些人,他们都没有资格知道这门生意!” 张培看向顾正臣,暗暗咬牙:“难不成这群人真敢私铸钱币?” 顾正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私铸钱币的事,可不是明代出现的,古代就有了,唐宋时期更有不少这样的记载,甚至是元朝,也有私铸钱币之事。 别以为元朝时期推行纸币,铜钱就没了可用之处。元朝时期,对外贸易颇多,而这些贸易品的交易,许多都是通过铜钱完成的,尤其是东南亚、日本等地,铜钱就是购买力。 元代时期私铸铜钱,自然弄不出来什么“大元通宝”,私铸只能选择宋钱来私铸,这也导致了明初时期,宋钱在民间流通颇多的现象,尤其是长江一带。 顾正臣收起铜钱,面色凝重地说:“看来今日没办法好好招待赵海楼等人了,传衙役,准备去砚山岭搜寻石灰矿。” 张培愣了下,连忙问:“老爷,现在不是应该去找铜矿,为何还要去找石灰矿?” 顾正臣淡然一笑:“对方手中有信鸽,我们再快,也跑不过飞的,自然是先找石灰矿,稳住对方,然后再转而找寻铜矿。” “老爷知道在何处?” 顾诚急切地问。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扫了一眼矿藏分布图:“若不是阴兵过道,还真难找。如今,那些阴兵告诉了本官去处,是时候去找他们好好感谢一番了。这件事绝对保密,不准对外说一个字!” 顾诚、张培、孙十八当即答应。 县衙大门外。 郭本坐在凳子上,一只脚踩着一块小石头抖动着,将一枚红枣塞入口中,目光扫向县衙大门口。 突然,县衙里冲出了一批衙役,就连知县顾正臣也跑了出来。 顾正臣喊道:“都不要乱,去空青山、砚山岭,都跟着队!” 声音不算大,但也足够郭本等人听到。 县衙中人纷纷出发,甚至还有一批骑马的人,看样子那就是所谓的京军。 郭本鄙视这群军士,虎害都除掉了,缘何还不离开句容,待在县衙里混吃混喝算什么事,见一群人离开,郭本吐去枣核,转身离开。 郭家。 郭典、郭善听闻消息,两人对视一眼,轻松笑了。 郭善心情大好,走在郭典一旁,笑道:“大哥,顾正臣果然只盯着石灰矿山,这样就是让他找个三年六年,也未必找到那一批人。” 郭典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凝重,手中的拐杖敲打青石板路的声音铿锵有力:“顾正臣也算是个厉害人物,他现在盯着石灰矿,说明他还在怀疑那一批矿工并没有被发卖掉。不过,这一次扑空的话,他也应该死心了。” 郭善至长亭之中,端起早已备好的酒壶,满了两杯酒,端给郭典一杯:“县衙里传出消息,那些军士将于明日返回金陵,这也意味着,顾正臣必须结案了,为了他的官途,他也得将案件止步在老六身上。” 郭典端起酒杯,抬手洒在地上,叹息道:“老六也是个可怜的,好在他的两个孙子还在,等风声过后,这两个孩子带到句容,我们来养吧。” 郭善微微点头。 郭典听到声音,看向走过来的郭昇,吩咐道:“给你三叔发消息,让他安稳做事即可,应天府的那一批铜钱,需要尽早铸造出来送出去。” 郭昇犹豫了下,问:“父亲,这个时候难道不休停几日?” 郭典自信地看着天空,缓缓地说:“休停几日?呵呵,休停一日我们就损失多少利。放心吧,顾正臣想不到,也找不到那里。” 郭昇答应下来。 信鸽飞起,扑动着双翼。 秋天的风吹过羽毛,一双眼俯瞰着人间,鸽子北飞,奋力想要飞得更高,突然,鸽子骤然向上飞起,一根黑色的箭矢透穿而过,鸽子失控地坠落而下。 王良收起弓,目光穿过重重屋顶,看向郭家的庭院,旋即收回目光,顺着梯子下了屋顶,瑟瑟发抖的人家,不敢说一句话。 军士找到了信鸽,交给王良,王良摘下信鸽腿上的竹筒,倒出里面的纸片,军士连忙问:“千户,这上面写的什么?” 王良歪着头看了看,抬脚踩了下军士的脚,有些郁闷地说:“这字太丑,我认不得,赶紧送给顾先生去,我还要在这里守着。” 军士龇牙咧嘴,收起纸条,牵出一匹马便追顾正臣而去。 在徐村附近,军士追上了顾正臣。 顾正臣接过纸片,仔细看了看,问道:“鸽子是朝哪个方向飞的?” 军士认真地回道:“北。”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回去告诉王良,一旦进入黄昏,衙役看守郭家大院门与路,今晚,郭家只进不出。” 军士领命而去。 顾正臣看着纸条,淡淡地笑了笑:“小三,慎稳,尽早出货。这个小三,该不会是洪武三年已经病死了的郭曲吧?还真是——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 经过柘溪时,顾正臣命人找来林四时,林四时听闻顾正臣需要人手,二话不说就拿了家伙跟随,林三财、林三亩知道后,追了三里路才跟上,扁了一顿林四时之后,才对顾正臣呵呵傻笑。 一行人进入砚山岭。 直至深入砚山岭,天色渐暗之后,顾正臣才召集众人,严肃地下令:“从现在开始,十人一组,分为四组,每一组必须跟紧队伍,听从命令,不得发出声响,不得点火,夜色中前进。张培、姚镇、赵海楼、林四时负责带队。现在转向大卓山。” 直至此时,众人才明白,砚山岭、空青山都不是顾正臣的目的,真正的目的地在大卓山中。 顾正臣肯定,那些人若是还在,那一定在大卓山中。 武城山、空青山、砚山岭、大卓山,这是句容北面的几座山,不是相连,就是隔着不远,穿过森林便可抵达。 而在这些山之外,则分布着不少村落小镇,山之外的平原,居住的人家更多。 几百人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离开大山,没有任何痕迹,没有任何消息。 既然武城山、空青山暴露了,而砚山岭也搜过了,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那就是官府的禁地:大卓山铜矿场。 这是北面几座山中唯一拥有铜矿的地方,除此之外,句容的铜矿都在西南方向,而那里因为接近茅山,从未断过人往来,想要偷摸办事不太可能。 尤其是阴兵过道,指向的地点,正是大卓山。 夜,宁静。 一支队伍谨慎前进,张培、林四时更如猎人一般,每行进一段落都会警惕地停留稍许。 矿场的位置县衙有标注,就在大卓山的北侧。 行过两个多时辰,终于接近铜矿区域。 隐在山林之中,顾正臣看向远处的矿场,黑暗一片,并无光亮。 “老爷,好像不是这里。” 张培有些失落。 顾正臣正怀疑自己的推测,突然,一道光刺开昏暗,一道人影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厚重的帘幕落下,光亮顿时消失,矿场一次变得昏暗起来。 “有人!” 张培、林四时等人激动起来。 顾正臣眼眸一亮,握着腰间的宝剑,盯着矿场,徐徐说道:“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翻砂铸钱,生钱树 矿洞之内,热气腾腾。 杨馒头敞着短衣,提过来一桶细沙土,将一个长方形的木架板摆放好,抓起沙土填充进去,随手拿起一个木质抹刀,将沙土拍实抹平,取过雕母钱的袋子,先在沙土左侧排出两排雕母钱,后在右侧排出两排。 待排好雕母钱之后,杨馒头抽下肩膀的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将汗巾甩在肩膀上,取出一个木架板搁置在之前的木架板之上,只不过这个木架板没有底,只有框,一把把沙土撒入,拍实,抹平,然后找出底板盖紧,重重压下去。 待完成之后,将两个木架板翻转过来并分开,雕母钱留在一个木架板的沙土中,而另一个木架板沙土上,则留下的是雕母钱正面凹型。 杨馒头十分熟练,取下雕母钱继续操作,很快便排出了十个框架砂型,然后拿出一根细竹棍,在左右两侧的砂型旁按动,每按压一次,就如修了一条沟渠,而在每两排钱币砂型的中间,则按压有一条笔直的通道型腔,这一条通道与每一条“沟渠”连接,连通每一处钱币砂型。 待完成这一切之后,杨馒头将木板架一一合拢,绑扎结实,转身看向不远处的郭俊,扯着嗓子喊道:“还没好吗?” 郭俊看了看一旁的坩埚,喊道:“好了,这就来。” 杨馒头将木板架立起,看着郭俊端来坩埚,里面已烧出了铜水,这些铜水并非纯铜,还有锡、铅、铁。 郭俊小心地对准木架的型腔,清了清嗓子:“铸出钱树吆,见者富贵。钱树繁茂吆,子孙蒙荫……” 铜水通过钳锅窄小的嘴,流入通道型腔之中,直浇筑到型腔底部,铜水增多,开始向上增高,顺着沟渠进入铜钱砂型之中,蜗在砂型的铜水如同初生的钱币。 随着铜水不断浇入,一排排的铜钱砂型中都灌满了铜水,直至型腔口处有铜水稍微外溢,郭俊才提起坩埚,朝着另一个木架板的型腔倒去。 杨馒头又擦了擦汗,对郭俊喊道:“今儿可以将那厚帘子拉开了吧,山洞里本就闷热,今又挂了帘子,连个风都没有,这样下去,会热出个人命来。” 郭俊呵呵笑了笑,手中稳稳地说:“杨馒头,你要难受就去隔壁山洞里透透气,那里没灯火但有风,刚刚几个胸闷头晕的,也被抬了过去。咱也不想闷着,可你也知道,句容来了个姓顾的知县,跟一条疯狗似的,追着人口失踪案不放,还查出了阴阳卷宗之事,昨晚上传来消息,六爷走了,这次事情有些严重。” 杨馒头并不在乎六爷,舔了舔嘴唇:“区区一个知县,以郭家的能量还调不走吗?这些年来给应天府那里送的钱财还少吗?” 郭俊又倒完一个,直起腰来:“那礼房的刘贤去金陵御史台告状,结果回来吓得要逃难,郭家后来差人再次打探,问过应天府的官员,都没人能说清楚此人背景,可见他在金陵官场中并没什么名气,是不是身后站着什么人物就不好说了,我们去打过招呼,但别人迟迟没动静,只能说明时机未到。” 杨馒头起身,走向早前就浇筑好的木架板,将其放平,解开绳索:“什么时机未到,我看是收钱不办事罢了。这个顾知县不简单啊,此人敢深入武城山,还破了郭百斤的老虎阵,就这一点,就令人震惊。” 郭俊见铜水温度低了不少,便端着走向火炉:“此人若是简单,也不会闹至今日这个局面。六爷走了,葛山人、郭杰、郭梁等人都被抓了,若不是他,咱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小心谨慎的跟老鼠一样。” 杨馒头打开木夹板,抓住型腔口处的铜杆,随手一抽,一个铜杆便从沙土中冒了出来,铜杆两端生长着枝,每个枝条上各挂着一枚铜钱。 这就是生钱树。 杨馒头检查过后,见无瑕疵,便又取出一个生钱树,放在一旁的木箱子里,喊道:“徐二牙,将这批生钱树端走,好好敲下来,打磨好了装箱,弄不完都甭想睡觉。” 徐二牙走了出来,脚下哗啦啦还有铁链,铁链有些短,让人无法迈大脚步,每次只能一个脚一个脚距离地向前挪,动作缓慢。 抱起一箱子钱树,徐二牙走入另一个山洞之内,有三十余人正手持生钱树,面无表情,机械如行尸般铜钱敲下,然后拿起钝刀,将铜钱边缘处修整一番。 “杨馒头说,做不完这些不准咱们睡觉。” 徐二牙喊了一嗓子,坐了下来,准备清理铜钱。 冯八两抬起头,看向徐二牙:“你就在洞口候着,就没听到点消息,给咱们说道说道?” 赵山打了个喷嚏,抽了抽鼻子,对冯八两骂道:“什么消息和咱们有干系,让他说道什么,能说出个婆娘来不成?” 冯八两呸了一口:“小山子,给你说出个婆娘,你还有力气折腾她?就你现在这身板,我看二天就会被婆娘给赶下床。” 赵山站起身来,不满地喊道:“老子精壮得很!” 徐二牙深深看了一眼冯八两,若没有此人在这里,这山洞恐怕就真如人尸在动弹,无人说话了,吵吵嚷嚷总好过一群人不说话。 至少能让自己感觉到,自己是个人,不是鬼。 “倒还是听到几个消息,说是六爷死了,郭杰、葛山人都被抓了。” 徐二牙开口。 冯八两、赵山等人听闻顿时愣了,旋即大家轰然笑了起来。 赵山猛地掰下一枚铜钱,心情大好:“老子在这里三年了,这是头次听到如此好消息,看来这个新来的知县,叫什么来着——对,顾知县,是个狠角色啊。” 冯八两更是抖起腿来,一脸享受状:“这群作恶多端的家伙,也有今日!好啊,实在是好。” “那又有什么用?” 一直沉默的姜昂开口,低着头继续打磨铜钱:“郭俊、杨馒头不瞒着我们这些消息,就是坐定了我们离不开这里。那顾知县再如何厉害,我们还不是一样待在这里,他若真有本事,就应该找到这里,将咱们救出去。” 徐二牙低下头。 赵山也没了好心情。 冯八两瞪了一眼姜昂:“大家伙好不容易有点事乐呵乐呵,何必这么较真。” 姜昂板着脸:“离不开这里,没必要乐呵。离开这里,想怎么乐呵都行。” 冯八两嘴角动了动,终没说什么。 “有人闯进来!” “抄家伙!” 声音嘈杂起来,外面似乎有了动静。 冯八两猛地站起来,抓起一根生钱树的铜杆,脸色不定地听着动静。 赵山看了下冯八两,叹息道:“别站起来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次演练,若有人敢趁乱逃走、生事,他们会将人打断腿,里面山洞里,断腿的人足有二十余个,你不想断腿就坐下吧。” 冯八两刚坐了下来,就看到郭俊一脸惊慌地走了过来,穿过过堂,跑向另一个山洞。 “我怎么看着不像是演练?” 冯八两低声嘟囔了声。 就在此时,两个黑衣人退到冯八两等人的山洞之中,就在众人不安时,杨馒头带了五个黑衣人也跑了进来,杨馒头手中还抓着几个钱袋子。 咻! 箭飞至,一个黑衣人被洞穿胸膛,直接跌倒在地。 赵山看着死去的黑衣人,鲜血流淌而出,喊了声:“这他娘的演练也太逼真了吧?” 随后山洞口处便冲杀过来五人,既有长矛大刀,也有长弓锐箭。 “顾知县来救人了,都起来反抗,杀掉罪魁,一起回家!” 张培扯着嗓子喊,追上一个黑衣人,沉重的大刀直接砍掉了对方的脑袋。 咕噜噜的人头,伴随着喷血的躯体,终于让赵山、冯八两等人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演练,而是顾知县带人来了! 没错,还有人穿着衙役服,是县衙的人! 冯八两眼见一个黑衣人就要跑出去,抓起铜杆,作长枪直投掷出去,铜杆中空,砸在黑衣人脑袋上并不疼,却成功阻滞了对方一步。 就这一步,让其断送了性命! 另一个山洞之中,战斗尤是激烈,黑衣人蜂拥而出,与赵海楼带领的军士战在一起,黑衣人数量众多,赵海楼及军士虽然占优,但因为山洞空间较大,竟有黑衣人绕向顾正臣。 顾正臣侧身看着逼近的一个黑衣人,抽出宝剑指去,目光凌厉地喊道:“我剑下不死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黑衣人看着丝毫不惧,气势带风的顾正臣,有些骑虎难下,难道说,面前之人是个高手? 顾正臣踏步上前,一步步稳重如山。 黑衣人有些紧张,吞咽了下口水,握紧钢刀,看着逼近自己只有五步的顾正臣,咬牙喊道:“去死!” “赵海楼,不准出手!” 顾正臣厉声喊道。 黑衣人大惊失色,侧身看去,却没看到有人对自己出手,知是上当,刚一转身,就感觉胸口一痛。剑尖已刺入胸膛,而顾正臣依旧站在五步之外。 “飞,飞剑?” 黑衣人怎么也没想到,这年头打架还有乱丢武器的人…… 顾正臣见黑衣人倒下,气势顿时垮了下去,人已是透身汗水,心中暗叹:真悬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句容私铸钱币案破 赵海楼砍翻一个黑衣人,回头看向顾正臣,见黑衣人已死,顾正臣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发明锻体术的顾先生,果不是简单之辈。” 赵海楼敬佩不已。 顾正臣走向黑衣人,抓住宝剑的手猛地向下按去,然后抽了出来,见黑衣人已无动静,这才安心下来。 剑斜身侧,殷红的血凝聚在剑尖,形成血珠,缓缓滴落。 “速战速决,不放走一人,不降则死,杀!” 顾正臣厉声喊道。 赵海楼等军士听闻,手下动作变得更为狠厉起来,一干黑衣人折损惨重,开始向山洞内撤退。 杨馒头、郭俊在山洞内穿行。 郭俊咬牙切齿:“该死的,这里竟然暴露了!” 杨馒头心惊胆战。 这个顾知县来到大卓山竟然连一个消息都没有,郭家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不是说,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知会过来! 现在他娘的不是风吹草动,而是人头落地,也没见郭典发来半点消息! “你先走,我去找三爷。” 郭俊至一处山洞内,连忙对杨馒头说,然后看向身后的四个黑衣人:“保护好杨馒头!” 杨馒头是制造雕母钱的人,也是掌握翻砂铸钱法的关键人物,私铸钱币的买卖之所以能做起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杨馒头的手艺出色。 其他人死了再抓就是,但像杨馒头这样的人死了就不好找了。 杨馒头也没跟郭俊客气,带人便钻出了山洞,看着远处山洞口处处明亮,里面喊杀声一片,杨馒头跺了跺脚,刚想跑,就感觉大腿一疼,低头看去,一根箭插在了腿上。 “啊——” 杨馒头吃痛倒地。 林三财再次抽出一根箭,射向另一个黑衣人。 每一箭都不致命,但足够令对方失去行动能力。 林三财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尤其是被人关在矿洞里面当奴隶一般使唤多年,心头更是充满了暴戾,很想杀戮发泄,可顾正臣的命令在那搁着,逃跑的人射伤,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要人命。 顾正臣下达这种命令,也不是心慈手软,而是因为县衙的人对大卓山铜矿山不了解,没有内应帮助,仓促出手,这种情况下敌人没有防备,惊慌失措之下最大的可能就是仓促逃命,而这些逃命的人之中,定有些头目、重要人物,若都被人射死,案件还怎么审? 林四时、林三亩、林三财带人隐在暗处,负责盯着逃走的人,以箭将人留下。 不敢露面,毕竟人手不足。 最里面的山洞之中,郭曲听闻动静,安排众人抵抗,见局势越来越不利,便打开一个个箱子,拿起火把,想要将账册全都烧掉。 火刚点起两个箱子,张培便带人杀了进去,眼看着账册着了火,张培双眼通红,踢翻一个黑衣人,抬手将黑衣人提起来,重重摔向着火的箱子,黑衣人撞碎了木箱子,火烫伤了皮肤,还不等黑衣人躲开,大刀沉落! 一道浓烈的血喷了出来,将火焰熄去大半! 一只大脚踩灭火焰,张培瞪着眼看向郭曲等人,厉声喊道:“还不束手就擒!” 郭曲抽出一把刀,梗着脖子喊:“做的是掉脑袋的事,投降也是个死,给我杀!” 张培踩着一旁的脑袋,如同一尊恶魔,咧着嘴露出的牙齿透着冷光:“那就放开大战一场,只可惜你们不是鞑子,脑袋换不了军功!不过,有了你们这些人铺垫,顾知县三年后也能去金陵了吧!” 黑衣人不敢动弹,眼前的人着实有些恐怖。 赵海楼带人杀穿,追至山洞之中,看了看郭曲等人,见张培可以控制住局势,转身便带人离开。 顾正臣走了进来,目光扫过郭曲等人:“哪位是小三?” 郭曲脸色都黑了,自己是排行老三不是小三! 顾正臣见黑衣人看向郭曲,知其身份,看向一旁的账册,还有一些烟火味,呵呵笑了笑:“首恶必诛,胁从罪不至死,你们想清楚再动手,忘记说了,这些人是金陵来的军士,想动手,尽管试试。” “你是谁?” 郭曲见所有人对走来的年轻人很是恭敬,不由地问道。 “句容知县,顾正臣。” “是你?!” “没错,是我,今晚过后,郭家将会失去句容第一大族的位置,而你们,也将排着长队前往金陵,放心吧,有马车专送,附带枷锁镣铐。” 顾正臣走至一个箱子旁,拿起一本账册。 郭曲眼神中透着杀机,厉声喊道:“杀掉他!” 张培刀指郭曲,京军上前! 原本想要上前的黑衣人再次退后。 “一切都结束了,抓起来吧。” 顾正臣将账册丢回去,合起箱子,向外走去,身后传出了丢弃兵器的声音。 姚镇抓了郭俊,杨馒头也没跑掉,被抓了过来。 随着矿工被解放,敲断脚上的锁链,一干人开始带着衙役、军士挨个山洞抓人,一些躲避在隐秘处的头目、黑衣人,也被抓了出来。 矿山空地之上,灯火通明。 一排排俘虏被押解而至,一箱箱铜钱被搬运出来,还有账册、粮食、衣物、铸钱工具等等。 点数清楚之后,赵海楼禀告:“杀五十二人,俘虏七十九人,解救矿工三百一十二人,私铸铜钱三五十箱,尚未处理的生钱树有六十箱,收缴铜料三千六百余斤,锡料一千八百余斤……” 顾正臣拿起一根生钱树,看着一枚枚铜钱挂在铜杆之上,暗暗感叹古人智慧,他们的创造与生产能力,远远比后世人想象的更令人震惊。 那些动辄嘲讽古人制造不出来这个那个,动辄否定古人不可能制造出什么地动仪,动辄就认为古人技术造假,记载失真的人,真应该仔细想想,祖先创造了数千年的文明与科技,为何人连自己的祖先都不相信,反而去相信所谓的专家、个人的瞎嚷嚷与胡扯? 只因为近代的衰落与被欺负,就去否定过去的辉煌与创造的伟大,这种人,连自己国家的历史都不去相信,不去正视,一味跪拜迎合敌人,这种人打着怀疑的名义,试图虚化历史,掏空历史,他们背叛了自己的祖先、民族与国家。 顾正臣看着眼前生钱树,惊叹着铸造的技艺,虽说这些铜钱不甚精良,里面掺杂了不少杂质以降低成本,但这种技术是真实存在的,这种工艺是伟大的。 “可找到石灰池了?” 顾正臣问道。 赵海楼微微点头,指向西北方向:“三百步外,有十几个石灰池,里面不止有石灰,还加了其他东西。” 顾正臣微微点头,将生钱树放下,看向郭曲、郭俊、郭全、杨馒头、杨三金、王周等人,这些是大卓山铜矿的罪魁。 “一百斤铜料,可以铸造多少铜钱?” 顾正臣抓起一把铜钱问道。 郭曲低着头不说话。 杨馒头眼神转动,连忙说:“太爷,我是矿工,是被郭家胁迫的!” “去你他娘!” 徐二牙怒喊,就要冲出来,却被衙役挡住。 顾正臣看了一眼愤怒的矿工,然后看向杨馒头,呵呵笑了笑:“既然是被胁迫的,那就说说吧。” 杨馒头见顾正臣和煦,连忙说:“太爷,一百斤铜料,官府铸造可得到一万六千文,也就是十六贯钱,但这里铸造添加的铜少,大致可铸造二十三贯钱。” “据我所知,宋钱两文折一文用,你们铸造二十三贯钱,所得不过十几贯钱,是这样吧?” 顾正臣看着杨馒头。 杨馒头摇了摇头:“也不尽然,这里铸造有太平通宝折二钱、折五钱,大部分还是小平钱。只不过有些小平钱铸造得精美,处理之后会分开流通,这些小平钱往往还是价值一文……” 顾正臣看着知晓颇多的杨馒头,看向杨亮:“给他包扎伤口,好好照看。” “县尊,他……” 杨亮有些着急,这个家伙明显就是罪魁,矿工都说了,他是雕母钱之人,是专管铸造工艺的人! 顾正臣摆了摆手:“按我说的做!” 好不容易有个软骨头,还知道的事多,不好好利用怎么行。 顾正臣看向徐二牙、冯八两等人:“矿山罪魁虽已被捕,然此案之后的最大幕后之人,依旧没有落网。本官没时间与你们叙旧,也没时间在此询问,你们若是还能动弹,就帮助衙役封存这里的所有物件,协助搬运至县衙之中,待县衙将你们的事记录清楚,查个明白,再通报家眷,返回乡里,都明白没有?” “明白!” 徐二牙、冯八两等一干矿工激动不已。 终于从山洞里走了出来,终于自由,终于可以回家! 顾正臣看向郭曲、郭俊等人,指了指一旁的四个账册箱子,对赵海楼等人下令:“先将这些箱子和这十二人带走,其他人留在此处,搬运其他物件出山,出山之后,命山下里长百姓提供板车驴马,运至县衙。” “领命。” 众人应下。 “老爷,这里还有八只鸽子。” 张培走了过来,提着四个鸽笼子。 顾正臣微微点头,抬头看了看夜色,嘴角动了动,轻声说:“是时候拜访下郭典郭老族长了,问清楚,哪些信鸽是飞向郭家大院的,放两只回去,记得留下纸条,纸条就写上:顾某人今晚登门做客。做人嘛,要有礼貌,提前打个招呼总是好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覆灭,最后的酒 一头猛虎扑了过来,撕咬着一个人的脖颈,鲜血喷溅而出。 咔嚓。 郭典踩断了一根树枝,看向不远处吃人的猛虎正呲着牙,低沉咆哮,旋即扑了过来。 “啊——” 郭典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孙氏起身,小小的阑裙露出香肩,伸出柔软的手,关怀地问:“老爷可是又做了噩梦,我这就去打碗安神汤来。” 郭典看着要起身的孙氏,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必了,你先休息着,我起来走走。” 孙氏下了床,赤着脚从屏风上取下衣物,给郭典穿好。 郭典拉开门,值夜的二管家郭新听到动静,从不远处的亭子里走了过来。 “几更天了?” 郭典看了看夜色。 郭新取来拐杖,欠身递了过去:“老爷,三更了。” 郭典接过拐杖,走向月亮门:“三更了啊,县衙的人回来为何不通报?” 郭新连忙说:“县衙的人还没回来,似乎留在了空青山里面。” “还没回来?” 郭典打了个激灵,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郭新解释道:“顾知县去武城山尚用了三日,想必这一次也不会太早出山,老爷无需担忧。” 郭典心稍安,到了亭中,已有下人送来安神汤。 风乘夜色,卷来凉意。 星空寂寥,天地无声。 突兀地,一只鸽子飞来,在高处盘旋几次,俯冲而下,落至西院之中。 郭典起身走向西院,心头有些不安。 刚刚飞来的是信鸽,而三更根本就不是约定的传信时间,除非大卓山铜矿场内出现了变故,老三不得不提前传讯! 西院,点了灯。 郭典刚至西院门口,一道身影差点撞了过来,郭善打着灯笼,脸色惊恐地看着来人,见是郭典,急切地说:“大哥,不好了,快逃!” 郭典看着自己这个弟弟,他沉稳了数十年,多少次风雨,多少次交易与谈判,无论面对的是谁,多少困境,他都没有如此惊慌过。 可现在的他,手足无措,似坠落狼群哀鸣的羔羊。 “发生了何事?” 郭典心头沉重。 郭善将手中的纸条递给郭典,手微微颤抖:“顾正臣突袭了大卓山铜矿,老三他们恐怕已经被抓……” “这怎么可能!” 郭典不相信,连忙接过纸条看去,只见上面写着简单的一句话: 顾某人今晚登门做客。 郭典如五雷轰顶,愣在当场。 郭善痛苦地说:“这是老三带到大卓山矿场里的信鸽,如今落在顾正臣手中,私铸铜钱的买卖怕是彻底暴露了,我们完了,彻底完了。” “这怎么可能,顾正臣去的不是空青山,不是找的石灰矿,为何去了大卓山?!” 郭典难以置信,手颤抖不已,小小的纸张掉落而下。 随风飘动,如死去的秋叶。 郭善一跺脚:“大哥,猜测顾正臣如何去大卓山已经没意义了,我们现在应该逃命,现在就逃,晚了就来不及了!” “逃命?呵呵,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郭典凄然后退一步。 完了。 彻底完了。 多年经营与心血,多少财富与产业,都在这一晚,成了被刺穿的泡影。 可恶的顾正臣! 可恶! 为何你要来句容,为何你要来这里! 若没有你,哪还有如此多的事! “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无活路可走,去传话吧,将老五、老七、老八喊来,告诉他们一声,也好有个准备。” 郭典失魂落魄,看向郭新:“既然顾知县要登门做客,那就为他准备一桌酒席吧,丰盛点。” 郭新不明白郭典的意图,还是转身安排。 郭善看着摇摇晃晃,开始真正使用拐杖的大哥,抬手捶打了两下胸膛,止住心慌,转身回到西院房间里,喊醒妻子儿女,叮嘱道:“咱家要遭难了,你们是生是死难料……” 王良站在高处,看到了远处郭家不断亮起的灯火,料想是顾正臣那里有了收获,这里才惊慌起来。 四名军士与四名吏员,封住了郭家外道路。 郭家出门报信的下人被抓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一阵马蹄声穿过街道,抵达郭家大门外。 顾正臣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赵海楼与张培等人翻身下马,王良走了过来,对顾正臣低声说了几句,招了招手,郭家报信的下人便被押了过来。 “通报郭五爷、郭七爷、郭八爷?” 顾正臣淡淡笑了笑,走至队伍后面,看着奄奄一息的郭曲、郭俊等人:“这三人也参与了私铸铜钱的买卖?” 郭曲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可以理解,被人横挂在马背上,颠簸数十里,一路上还吐了三五次,能活着已经算是这老头生命力顽强了。 “他点头了,来啊,去请这三位过来。” 顾正臣见郭曲点了头,当即下令。 郭曲瞪大眼,我没说话,刚刚只是打了个嗝…… 没过多久,郭跃、郭渊、郭察都被带了过来,几人看到郭曲等人被抓,大惊失色。 顾正臣冷冷看了看几人,命人敲门,待门开后抬脚走了进去,赵海楼、王良等军士带着郭跃、郭渊、郭察、郭曲进入郭家大院。 郭家有些大,房间有些多。 进入二进院子,郭典、郭善、郭昇已垂手在前。 如丧考妣。 一个圆桌摆在庭院之中,已是酒菜在桌。 顾正臣上前,拱手道:“深夜登门叨扰,倒是让诸位费心了。为表诚意,特送来一份礼物,来啊。” 赵海楼将郭曲押上前。 郭典、郭善等人看着郭曲,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郭曲目光中满是绝望。 “怎么,自家兄弟都不认识了?” 顾正臣拿起一张纸条,放在桌子上,冷冷地说:“不久之前,还有人给他发了消息。” 郭典没想到,连发给郭曲的纸条都没顾正臣拿到了! 顾正臣拉开椅子,直接坐在了南面,抬手道:“你们是主人家,都坐下说吧。” 郭典、郭善哀叹一声,纷纷落座。 顾正臣拿起桌上的一壶酒,满了一杯,递给郭典:“重阳节鸣鹤山上,洒了郭老爷一杯酒,现如今补上。” 郭典看顾正臣自满一杯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苦涩地看向转动酒杯的顾正臣:“顾知县好手段啊,你是如何想到大卓山的?” 顾正臣见郭典喝了酒没有任何不适,端起酒杯,轻声说:“当我看到宋钱在句容百姓手中流通,且有石灰斑时就猜测有人在私铸钱币。而私铸钱币需要大量的铜,最安全、最隐蔽、最可能的地方,便是官府控制下的铜矿。” “之前百姓曾说,县衙为你们作保,将武城山划作郭梁家的祖坟护山,还安排人看守,不准百姓入山。后来你们见本官调查,便撤去了看守之人。既然你们能让县衙将武城山作为祖坟护山,那自然也可以从县衙手中拿走大卓山的铜矿,为你们提供铜矿掩护的人,是陈忠吧。” 郭典叹了一口气:“没错,是典史陈忠。” 顾正臣没有喝酒,将酒杯放了下来:“所以,你们才派人强迫他自缢,这才是陈忠真正的死因。” 郭典微微点头:“你说得对,陈忠做的阴阳卷宗之事,并不是足以让郭家除掉他,但知道铜矿一事,他不能不死!” “狱头周洪去了何处?” “跑了。” 顾正臣又给郭典倒了一杯酒:“我看了账册,这三年时间里,你们铸造的铜钱数量巨大,达到了二十六万贯,如此海量的铜钱,绝不可能只流通在句容,你们将铜钱送到了何处?” 句容民贫,吃不掉如此大量的宋钱。 郭典没有绕圈子,直言道:“送给了应天府的推官班休,他负责将这些铜钱脱手。” “一个应天府的推官,还不足以做如此大事吧?” 顾正臣凝眸。 郭典耸了耸肩:“班休有个叔叔,名为班用吉。” “班用吉?” 顾正臣起身。 郭典抬了抬眉头:“你竟知晓此人?” 顾正臣坐了下来,心头有些惊骇。 班用吉是洪武三年、洪武四年的刑部尚书。 四年三月时,班用吉因事降为江西按察司副使,但此人也是个人物,只用了三个月时间,就被提拔为江西行省参政。 在大明没有设置三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的洪武六年,行省参政可以算得上封疆大吏,手握重权! 顾正臣虽然不在朝廷混,但朝廷里的大人物还是知道一些。 没想到一件案子,关系到如此高官。 “班用吉参与了此事?” 顾正臣脸色有些难看。 事态越扩大,卷入的官员越多,事情的结果就越难控制。 郭典不置可否:“不清楚,这需要问班休。” 顾正臣沉默了会,问:“事到如今,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郭典沉默了下,起身深施一礼:“我等有罪,必死无疑。只请求县尊悲悯子女年幼,莫要让他们卷入祸端。” 顾正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猛地将酒杯摔在地上,冷冷地看着郭典等人:“子女年幼,卷入祸端?呵,郭典啊,你们夺走了多少句容子女的父亲,多少句容妻子的丈夫,多少句容年迈父母的儿子!现如今让我怜悯郭家子女,你为何不怜悯那些可怜的百姓?!”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读书识字,改变命运 郭家,句容大族。 郭典为族长,郭善、郭曲、郭跃、郭渊、郭察皆是其兄弟,悉数被抓。 郭典之子郭昇,郭善之子郭俊、郭曲之子郭武……合十一名二代之人被抓,此外还有一干管家、涉案打手三十二人被捕,此外还有大卓山中运来的数十俘虏。 句容县衙的狱房容不下如此多的人,顾正臣只好将郭家大院直接征用,将东厢改造为狱房,将一干人关入其中,不准外出,囚禁待裁。 郭家家眷一律关在后院,只准供应伙食,不准外出。 顾正臣在五更天时开始审案,郭典、郭善等人面对铁证,全都招供。 待天亮时,案件终结。 这是顾正臣至句容之后面临的第一大案,由孙娘掘坟案起,至句容私铸钱币案结,期间涉及人口失踪案、县衙阴阳卷宗案、武城山石灰矿案、典史陈忠死亡案、清真观贩囚为奴案、郭六被杀案、大卓山私铸钱币案…… 案中案,案连案,曲折复杂,令人心惊。 然所有案,皆可归为句容石灰矿案与私铸钱币案。 顾正臣看着厚厚两摞卷宗,终松了一口气,案件总算是查清,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清楚了。 绝大部分失踪的人都回来了,只是令人遗憾的是,有五十余矿工死于矿难、虐待,其中就有孙一口,还有四十余矿工被殴打落下了残疾…… 现在的难题,是如何给老朱写奏折,如何避免触怒老朱。 只是看着这些案件与卷宗,顾正臣直挠头,案件如此巨大,这一次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私铸钱币案的出现,让一切都变得失控起来,以老朱的脾气,不死一批人是不可能收场了。 但他们不死,句容如何振兴? 他们不死,谈何正义? 顾正臣铺开纸张,提笔润墨,沉思稍许便提笔写道: 应天府句容县知县顾正臣谨奏: 句容弊病,由来已久。臣至句容,盘查积案,现已查明累累案情,悉数列陈。 大族强宗郭家,以郭典、郭善……等为首,勾连县衙典史陈忠、县丞刘伯钦、主簿赵斗北、上任知县吴有源,伪造卷宗,贩卖囚犯为矿奴,行挖石灰矿以谋利,山中虎害,实为人祸…… 洋洋洒洒七千言,直写了近两个时辰,才将整个案情说个了清楚。 给老朱写的需要详实精准,逻辑清晰,循序渐进,并将处置意见写上去,但轮到写给朱大郎时,那就放松多了,不需要那么严谨,画几个方块、菱形,加一些箭头,写一个流程图,标注下内容,能看懂就行了…… 赵海楼、王良带军士已经准备妥当,老虎上了大板车,同时郭典、郭善、郭曲、杨馒头四人,也被光荣选中,给安排了移动式独栋小房间,不需要出路费,管吃管喝,送到金陵去。 案件太大,送几个罪魁到金陵,一来证明案情已结,事实清楚。二来是将这些人交代朱元璋,剩下的金陵城墙石灰石贪腐案、应天府协助私铸钱币走私案,需要老朱派人去查了,顾正臣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查不了应天府,也查不了工部与江西行省参政。 顾正臣看着赵海楼、王良等军士,有些愧疚。 突袭大卓山动作迅速,干脆利索,大获全胜,但并不是没有人受伤,因为收矿黑衣人的反抗,有七名军士受了伤,好在不严重。 顾正臣感激这些人的付出,让户房从养廉银中拨出了四百贯钱,给了这二十名军士,赵海楼、王良几次推脱,都被顾正臣强行塞给。 “你们放心吧,这笔钱是你们出生入死的报酬,若是觉得这是贿赂,收了心不安,回到金陵之后可以将钱拿出来问问沐英,这笔钱能不能要,若他答应,你们就安心收下,若他不答应,你们就让他来找我。” 顾正臣表现得相当霸气。 赵海楼、王良等人敬佩的就是强势的汉子,一个个抱拳行礼,然后收下。 “顾先生,日后但有需要,尽管开口。” 赵海楼豪爽地说。 顾正臣看过众人,有些不舍:“我是文官,日后估计轻易见不得诸位。临别之前有几句话,希望你们能记在心里。” 赵海楼、王良等人听闻,顿时有些失落。 王良叹息:“顾先生请说。” 顾正臣拍了拍手,正色道:“大明虽开国已有六年,然威胁并未消除,东北、西北、北面,都盘踞着元廷势力,时刻威胁大明安危。皇帝乃是雄主,谋略四方,朝廷用兵北伐是迟早之事,惟愿诸位用心修习武技,莫要因居京师而懈怠,他日沙场之上,杀敌报国!” 赵海楼、王良等人郑重保证:“我等定日夜修习,绝不懈怠。” 顾正臣微微点头,转而一笑:“另外,你们若想升迁,改变命运,就必须读书识字,这一条路对你们来说可能很难,但想想升迁的好处,想想升迁之后不再是大头兵,而是指挥官,这对你们来说,可是性命攸关之事……” 张培看着赵海楼、王良等人哭丧着脸,顿时笑了:“老爷,读书识字太为难他们了。” 赵海楼、王良连连点头。 顾正臣侧身看着笑呵呵的张培与姚镇,沉声说:“你们两个也得读书识字!” “啊……” 张培、姚镇瞪大眼,这,这怎么行。 顾正臣看向赵海楼、王良等人:“你们想清楚,回去之后,若决定识字读书,就将想法告诉沐英,他会想办法为你们寻来先生。若你们不打算改变,便不提此事。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出发吧。” 赵海楼、王良等人谢过之后,一行人走出县衙。 县衙外,早已是人山人海。 顾正臣第一次在句容见到如此多的人,是几千,还是上万,还是更多,说不清,只知道目光所及,皆是百姓。 见顾正臣出来,无数百姓喊着“青天县太爷”的口号。 郭典为主的郭家一干核心人物被抓,意味着郭家大族开始衰落,所谓的第一大族,至此退后,取而代之的是骆家。 郭家并没有完灭,另两支郭旭、郭远等还在,其他郭家小户还在。只不过看句容百姓,郭家人心已失,十年内想恢复都难。 囚车拉了出来,百姓群情激奋,开始朝着几人丢东西。 顾正臣看了看,发现又被电视剧给骗了,大明百姓是不丢青菜和鸡蛋的,这年头鸡蛋很贵,寻常人家吃都不舍得吃,还丢鸡蛋,开什么玩笑,青菜也是可以换钱的,丢给这几个垃圾,想啥呢…… 也就后世编剧在那胡编乱写,大明百姓丢的东西,更多的是泥块、小石头、树枝、木棍,还有几个想丢秤砣的被人拦住了。 秤砣虽然摔不坏,但万一砸死人,还是个麻烦事…… 郭典、郭善、郭曲悲伤不已,睁不开眼。 杨馒头很委屈,县太爷,我是冤枉的啊,你怎么能将我送到金陵去…… 装着老虎的大板车也拉了出来。 赵海楼、王良带上顾正臣的几份文书,上了战马,又是一番惜别,这才缓缓通过人群,离开句容,至官道之上,方挥舞马鞭加快速度。 顾正臣看着久久不愿离去的百姓,命人拿来铜锣,众人安静下来,顾正臣喊道:“只要我还在句容一日,就没有谁能无法无天欺辱百姓!现在田地里的稻谷熟了,都回去收割庄稼,有冤的,只要不涉人命、盗贼,不甚着急,一律秋收之后来县衙递状纸!” 百姓中谢恩声一片。 顾正臣将铜锣丢给杨亮,转身返回二堂,刚喝了一杯茶,工房陶贞便走了进来:“县尊,吴大称、马力、许二九等人来了。” “哦,快请进来。” 顾正臣连忙起身。 吴大称、马力等人进入二堂行礼,看着一脸倦容的顾正臣,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担忧。 顾正臣笑着迎上前,让众人起身,直接问:“安置房屋如何了?” 吴大称笑了笑,抓了抓后脑勺,嘿嘿笑道:“县太爷,自九月三日起,至今日刚好二十日,三百七十六间房屋已悉数建造完成,现在请县太爷验收。” 顾正臣心头一松,纠正道:“吴大称啊,你这秤不准啊,今日是九月二十二,这一日尚未结束,如何能算二十日,你们是用了十九日完工!了不起啊,走,带本官看看。” “县尊,你要不要先休息几个时辰……” 张培有些担忧。 顾正臣摆了摆手:“昨日去山里,路过田间时你们也都看到了,稻谷已熟,有些百姓已经开始秋收了。对百姓而言,夏收秋收乃是全家大事,耽误不得,早点验收之后,也好让他们回家秋收。” “县太爷……” 马力眼眶有些湿润,许二九等人也感动不已。 出城,不远。 一间间茅草屋整齐有序地排列着,不仅修了低矮的篱笆,还夯平了道路。 每一个茅草屋内,都规整地摆放着三张双层床,找人抽检,确系没有问题,又检查过茅草屋,结实可靠。 这些人熬了十九个日夜,分工协作,高效率完成了三百七十六间简易茅草屋,让顾正臣敬佩不已。 “你们竟还打了井?” 顾正臣看到,不由得有些吃惊。 这并不在他们的职责之内,但他们却极用心地做了! 马力憨厚一笑,拍打着井上的轱辘,颇为骄傲地说:“县太爷说过,那些安置到句容的鞑靼俘虏也是咱们句容百姓,既然都是自家人,自然需要周全一点。” 顾正臣欣慰地点头,含笑道:“好样的!马力,将所有人喊过来,本官有事与大家商议。”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吃三顿饭是败家 被征调服徭役的八百民夫围绕过来,纷纷坐在顾正臣周围。 顾正臣见众人都到了,便踩着梯子,站在了双层床之上,清了清嗓子,对众人喊道:“安置房屋本官看过了,很不错,只十九日时间,你们便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在开始之初,多少人认为二十日完工不现实,不可能,如今呢?你们完成了,还给他们打了井,夯了路!” 马力、吴大称等人脸上堆笑。 人心是换来的。 想想元廷时期的吏员,大明开国之后的句容知县吴有源,对比下每一年服徭役时的待遇,不说克扣掉大部分粮食,只能自带粮食服徭役,就是那监工,整日看人不顺眼就抽鞭子。 可到了顾正臣这里,每日发粮,从不克扣。 最令众人感觉舒坦,干劲十足的是,顾正臣给予了大家绝对的信任,一个监工都没有派,哪怕是县衙工房的吏员来一趟,也只是问问大家有什么需求、困难,而不是呼来喝去,胡乱挥鞭子。 这种待遇与信任,半辈子服徭役的生涯里从未有过! 顾知县是个好官,他将大家当人看,而不是当牲畜使唤,就这一点,就足以让人为他拼了力做事。 十九日时间,大家伙每日休息三个时辰,其他时间全用在了做工上,这才有了今日成果。 顾知县还在夸赞大家的手艺,称赞大家用心,还说大家辛苦。 辛苦? 吴麻子叹了一口气,大家伙是辛苦,可未必辛苦的过顾知县。 每次分发粮食时,斗级都会说几句知县如何如何。 听说自十八日早上,顾知县带人从武城山离开至今日,顾知县就没挨过床榻,昨晚上顾知县还带人奇袭大卓山,捣毁了郭家私铸钱币的窝点,连夜抓了郭家之人,又是审案,写文书,忙碌不休。 如此用心的好知县,大家伙自然用心回报。 顾正臣拍了拍手掌,结束了一段讲话,然后换了话题:“在你们离开之前,本官需要说几件事,你们回去好好思量思量。” “县太爷,需要让咱们做啥,尽管说。” 马力站起来支持。 众人支持,喊声一片。 顾正臣笑呵呵地说:“两件事,一件事是你们男人的,另一件事则是你们带话回去给妇人的,其实啊也可以说是一件事。” 许二九有些犯迷糊,掰着指头算:“太爷啊,到底是几件事?” 顾正臣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严肃起来:“本官问过里长、耆老,百姓之家一年到头,能有两个月三餐饱腹的只有两成,剩下的八成百姓,常年都是一日两餐,有时候还要节衣缩食过日子,吴大称,你家一天吃几顿饭?” 吴大称苦涩地回道:“若无活计不出力,有时只中午吃一顿,躺在家里饿点不碍事,只有出力时才吃两顿……” “吴麻子,你家呢?” “这个,和吴大称家一样。” “许二九?” “其实大伙都差不多,平日里除了老人孩子多吃点,大人不出力就少吃少动,不怕太爷笑话,这二十日做工给的米,大家也都没吃完,那里的袋子里都是大家存下的粮,有人还存下了二十斤米,带回去能省家里好几日口粮呢。我肚子不争气,只存下了十二斤米,丢人啊。” 许二九说到此处,似乎惹了众人,纷纷讨论起剩下多少米来。 这一幕,顾正臣看得心酸。 后世人容易吃撑,可大明底层的百姓根本就没有几次吃撑的机会。 满眼看去,食不果腹。 后世米是轻而易举,唾手可得的饭,而大明米是沉重的节省,一家人的命! “都听我说!” 顾正臣大声喊过,待众人安静下来,厉声道:“告诉我,你们想不想每日都吃三顿饭?” 声音横扫,几枚枯了的叶随风飘落而下。 鸦雀无声。 马力、吴大称、陆五等人都呆住了。 每日都吃三顿饭? 呵,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 虽说在梦里也想过,还有几次入梦太深啃了婆娘的手指头挨了几顿打,还不让睡床上。 一年到头,确实也有过吃三顿饭的时候,但每一次吃得都忐忑不安,因为所有人都清楚,粮食就这么多,今天多吃一顿,他日必然要多饿一顿。 陆五站了起来,看着顾正臣回应:“太爷,我们想每日都吃三顿饭,可没法子啊,地里那点粮食,除了两税,还有各种名目的税,徭役征派,若家里人生了病症,更要赊了来年的粮,这一年年到头,日子过得紧巴,三五年都不敢添一件衣裳,谁还敢盼着三顿饭。” 马力附和:“老五说得是,活了半辈子,吃三顿饭一年也就那么十几日,谁敢奢望每日三顿饭,那不是过日子,是败家啊。” 顾正臣有些难受,三顿饭就是败家,三五年没有新衣裳,这是大明赤裸裸的底层现实! “本官告诉你们——” 顾正臣的声音压过众人,待所有人看过来之后,继续说:“我在这里当官,当句容知县,当你们的父母官,那就一定要解决你们的饭碗问题,我要改变句容,让你们能吃饱饭,每日吃三顿饭,每年都能添件新衣裳!” 马力、吴大称等人瞪大眼,一个个震惊地看着顾正臣,若这话是吴有源说的,估计吴麻子都要拿锯冲过去了。 可眼前说这话的人是顾知县,是一个极度负责,手段不同以往的知县! 吴大称拿不准地问:“县太爷,你不是拿我们开玩笑吧?” 顾正臣沉声:“拿你们开玩笑能让本官笑出来吗?” 吴大称看着严肃且认真的顾正臣,喉结动了两次,嘴角抖动:“太爷是认真的?” “废话,本官做哪一件事不是认真的?” 顾正臣反问。 吴大称语塞。 确实,自从顾正臣上任句容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很认真,他不是一个拿人开玩笑,说大话空话的人。 可这可能吗? 吃不饱饭这件事可是在太爷爷时就存在了,至少在记忆里,自家这一脉就没有过长时间吃饱饭的说法,就连最会吹嘘的爷爷,都没敢说一年都吃三顿饭。 顾正臣看着沉默的众人,知道这份沉默是怀疑,是不认可又不好开口:“你们记住,让每一户百姓吃饱饭,是本官未来三年治理句容的头等大事!但想要吃饱饭,可不容易,好日子是奋斗出来的,不是喊口号喊出来的,真正决定你们能不能吃饱饭的人,不是本官,而是你们自己!” “现在有两件事,你们听清楚了。朝廷秋税折色棉布,这对不少人来说是个麻烦事,但诸位,本官认为这是一个商机,是发展句容纺织产业的绝佳契机!待秋收之后,县衙将正式向乡里百姓招聘棉纺织妇人至县城做工。” “百姓之家,多有棉纺能手,本官希望你们回去转知乡里妇人,周知各家各户,凡愿前来做工的,月给三斗米与三百文,住处由县衙提供,吃饭由县衙解决。这样一来,妇人便可为家中赚一笔钱。” 许二九吞咽了下口水:“月给三斗米、三百文?太爷,我婆娘纺织可厉害了,她在家里也帮衬不了多少事,要不我明日将她送来?” 吴大称白了一眼许二九:“就你一个人有婆娘?太爷,当真月给三斗米、三百文,要不,也算我家一个?” 县衙招募棉纺之人,想来招募人员有限。 若真能月给三斗米、三百文,这可比在家帮衬农活、洗衣做饭赚得太多了。何况只要忙完这个秋收,剩下三个月便是赋闲的冬日,没有婆娘照顾家里,自己也是可以动一动的。 顾正臣摆了摆手,严肃地说:“月给三斗米、三百文,这是基础。若是能工巧匠,纺织又好又快,自然有奖励。多劳多得,哪怕是一个月赚一石米,一二两银钱,也不是不可能。具体招募细则,过一些时日会发至里长、老人那里。” “你们为了营造这一批安置房屋,付出良多,你们的秉性与善良本官都看在眼里,所以这个机会,本官会优先给你们的家人,若招募不足人员,则另招人员补充。” 吴大称、马力、陆五等人欣喜不已,连连喊着要报名。 顾正臣止住众人,喊道:“这是妇人的事,由妇人决定,你们一个个男人就不要替她们做决定了。现在是第二件事,妇人能做工赚钱,那你们男人呢?一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总不能坐吃山空吧?本官想了想,你们有手艺,不妨做点家具吧。” “家具?” 吴大称、马力有些麻爪,这貌似不是个好主意。 顾正臣知道,大明家具颇有特色,交易量巨大,但这是明中后期的事,现如今的大明商业远远谈不上繁荣,底层百姓的购买力有限,想要做家具买卖,只能瞄准金陵、苏州、杭州这些大城大户,走中高端市场,换个二线城都可能血本无归。 “太爷,双层床这种家具,做不起来吧……” 陆五有些拿不准。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缓缓地说:“双人床买卖未必做不起来,只不过可能赚不到钱。本官想的是,你们打造一批小车,专供婴孩所用,至于发卖的地方,嗯,就先卖到皇宫里去吧,那里的孩子多……” 第一百四十六章 沐英:这两个倒霉的 老朱孩子多,朱檀才三岁,朱椿、朱柏才两岁,朱桂明年就要出生了,还有几个小公主,弄几个小推车还是有市场的。 但指望老朱给大价钱买下来,那还是不靠谱的,只不过皇室都在用的东西,金陵那些士绅勋贵如果不用,老婆们那一关是过不去的…… 马皇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见见那些勋贵夫人,不需要她推销,命人推着小车走走,那就是广告,销路不难打开,实在不行,那就只能打广告,进行市场营销了…… 但小推车这东西可以养活一批百姓,但这是需要技术的,不是所有人可以在短时间内轻易学会与掌握。 所以在小推车之外,还必须安排其他产业。 句容资源还算丰富,有铜矿、石灰石矿、煤矿、铁矿等,从目前简易可行的角度来说,发展煤炭产业是合适的,与之配套的自然是后世的煤炉。 大明是有小火炉的,百姓家也是有炭盆的,但这些都存在着中毒风险,大卓山铜矿里,遮着帘子在山洞里冶铜,结果不少人中毒,如果不是抬出去得早,估计要死人。这里的中毒既有缺氧的成分,也有煤炭燃烧不充分的原因。 打造一款对屋外排烟的炉子,生意定是可以做起来,别看这里是江南,冬天冷起来,哆嗦地直问候老天爷。 何况大明面临着小冰期,这个时候也没什么温室效应,冬天冻伤手指头、耳朵、脚指头这都是很常见的事。 总被煤炉熏,一身炭火味也不是个事。 室内无烟炉的想法提出,一干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顾正臣也没多解释,看着众人,喊道:“如何制推车与无烟炉,待秋收之后再做安排,你们回去之后,需要好好想清楚,愿意给县衙做工,县衙支给钱粮,不愿意做工,那就待在家里。无论是妇人棉纺,还是男人打造器物,并不属官府徭役,全凭自愿。” 陆五拿起汗巾擦了擦嘴角:“太爷,等收了庄稼之后,咱这就带婆娘一起来。” “一起给县衙做工。” 吴大称举着拳头喊。 顾正臣从双层床上走了下来,对激动的众人说:“本官不管你们是一个人来,还是两个人来,都必须安置好家中父母子女,若父母不良于行、子女年幼离不开双亲,你们就是都来了,本官也不收。大明以孝立国,谁若是不孝父母,何为人哉?” “太爷,老父亲虽已有五十五,身体还算硬朗,照顾家中不成问题。” 陆五连忙解释。 顾正臣微微点头,然后对工房陶贞招手。 陶贞吹了个口哨,两个衙役抬来了一个木箱子,陶贞打开箱子,露出了里面堆满的铜钱。 户房的骆韶已拿来笔墨,找来了桌凳。 顾正臣看了看吴麻子、马力等人:“本官说过,按期完工,你们可以拿走二百贯钱,完不成,一文没有。现如今你们提前一日完工,加上今日粮食没发,本官便在这里添了四十贯钱,每人三百文,领了钱回家秋收。” “多谢太爷。” 马力、吴大称等人欣喜不已。 骆韶拿出服徭役名册,在支给粮食一项后面,写明支给银钱数目。 许二九拿到铜钱,咧着嘴嘿嘿傻笑,结果被搭材匠郭河给嫌弃,转头轮到自己领到钱时,顿时嘿嘿傻笑起来,挨了许二九一顿白眼…… 顾正臣挥了挥手,告别众人,返回县衙二堂之后,喝了一碗茶,便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张培、顾诚见状,将顾正臣转移至知县宅。 这一日,县衙格外安静,县衙周围的街道也少了喧哗,就连卖肉的屠夫,也收了声,与人讨价还价着…… 下午,刚入酉时。 两骑快马进入正阳门,直奔大都督府而去。 沐英正在研判军情军务,目光在舆图中的山西、陕西两地不断移动。 洪武五年的岭北之败,让大明军队失去了支撑深入漠北的骑兵力量,此时只能被迫防守,而北元骑兵机动性太强,速度又快,见山西、陕西等地明军只能防守,竟大胆到二十骑分散出击的地步! 二十骑就敢袭击大明边镇,这不是抢劫的,这是羞辱人的! 沐英握着拳头,陛下没有下旨远征的意思,徐达、李文忠只能待在北面练兵,这种憋屈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都督佥事唐胜宗走了过来,看着沉思局势的沐英,开口道:“户部那里有消息说,陛下打算在山西徒民。” 沐英有些疑惑,侧身问:“魏国公徒民之事陛下已恩准,户部现在才给批文吗?” 唐胜宗摇了摇头:“不是魏国公徒民巩固大同等边防之地,而是陛下以山西弘州、蔚州、安定、天城、白登、东胜等州县居临沙漠,屡为胡虏寇掠,民不聊生,打算从这些地方,迁八千余户、近四万人至中立府。” “中立府?” 沐英眉头紧锁,见左右无人,问道:“可有北迁的消息?” 唐胜宗无奈一笑:“你是陛下义子尤是不知,这种消息我怎可能知晓。不过从陛下种种举动来看,北迁中都怕是已成定局。” 沐英不好说什么。 中立府,即是凤阳府。 现如今中都建造开始转入外城,用不了两年,中都营造便会结束。 但以中都为国都,沐英打心中并不认可这个方略,只不过这种不认可无法说出来,也不能公然反对。 中都凤阳,淮西之地,不仅是皇帝朱元璋的龙起之地,更是朝廷之中,手握重权淮西人的故土,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是每个人的渴望。 刘基反对过,结果呢,被李善长等人极力打压。 淮西将领中,不是没有人敬佩过刘基,只是此人反对以中都为国都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 沐英不能反对,无论为子还是为将,都不应该去反对朱元璋。 只是,中都不适合作为国都,这是现实。 这件事,令人担忧。 唐胜宗见沐英不说话,开口道:“还有一件事。” “何事?” 沐英面色凝重。 唐胜宗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文书:“这是监察御史答禄与权的奏折副本,你看看吧。” 沐英接过文书,低头看去,目光变得凌厉起来:“这是真的吗?” 唐胜宗叹了一口气:“你应该清楚答禄与权,此人每奏必有依据,要不然这些年来他得罪了这么多人,早就被赶走了。” 沐英脸色有些难看,咬牙道:“这中立行大都督府里面竟出了坐盗官物这等事,而犯下如此死罪的竟是佥事章龄、王简!这两人在打天下时,可也是立下过功劳的,当年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缘何竟堕落如此!” 唐胜宗坐了下来,并不答话。 中立府,中都营造,这可是大工程,涉及到的物资、钱粮无数,随便伸伸手就足够数年用度,天下安稳了,皇帝没给大家改善改善日子,那些吃不得苦的将领自然要主动伸手。 沐英正犹豫着要不要帮这两人说情,毕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将领,便在此时,有人通报:“沐同知,赵海楼、王良带人返京复命,先行遣军士送来文书。” “哦,回来了吗?” 沐英将弹劾章龄、王简的文书放了下来,接过军士递来的文书,三份文书,找出自己的一份,打开看了看,只感觉眼前有些黑,一点点看完,脸色更是阴沉,看向唐胜宗,问了句:“答禄与权弹劾文书是什么时候递上去的,陛下可下了处置旨意?” 唐胜宗端起茶壶:“昨日递上去的,今日早朝时陛下也没有提,可见此事还需调查,一旦坐实,这两人就危险了。” 沐英暗暗为章龄、王简感觉到悲伤,顾正臣的文书来得不是时候啊,你们两个人犯事的也不是时候。 顾正臣文书里奏报的事一旦递给皇帝,皇帝发怒是必然的事,盛怒之下的朱元璋定不会手软,一些原本可以宽恕、可以松缓的事,定会严厉处置,不留情面。 这样一来,章龄、王简原本还有希望以功免死,可被句容案“波及”,活命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这两个倒霉的! 沐英郁闷至极,可顾正臣所奏报的事又不能迁延。 “给赵海楼、王良说,暂停城外,等奏报之后再说。” 沐英吩咐之后,便匆匆离开。 唐胜宗眯着眼,疑惑不已:“赵海楼、王良,这两人不是神策卫的两个副千户,他们何时离开的金陵?” 沐英脚步很急,心头惊骇依旧没有平复。 句容的案件太过惊人,这一系列的案件将会掀起惊涛骇浪,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没想到。 小小的句容竟出现了如此巨大的案件! 不行,不能直接入宫,皇帝一旦发怒,自己根本无法说情,很可能插不上话,得把太子带上。 有太子挡着,至少自己能少挨点口水…… 朱标刚回东宫不久,正在与太子妃一起用膳。 沐英到了,行礼过后,看了看朱标,将手中文书晃了下,严肃地说:“殿下先用膳吧,若是此时看了文书,定没了用膳的心思。” 朱标深深看了看沐英,见沐英没半点玩笑的意思,拿起筷子便动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依朕看,全都杀了吧 华盖殿外。 朱标站立不前,沐英并没有催促,心领神会,安静地等着。 不到一刻钟,马皇后便带宫女前来。 朱标、沐英上前行礼。 马皇后打量了一番这兄弟两人,接过宫女手中的食盒,挥退左右,看着朱标问:“你犯了什么过错?” 朱标愣了下,刚想解释,就听马皇后说:“你们兄弟二人在这里站了一会吧,若是去见陛下,早就应进去了,在这里候着,不就是为了等母后为你们说情?说吧,若是小过错,母后为你们担下,若是大过错,最好是准备了护膝。” 沐英看着马皇后,她就如同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从来没将自己当作外人过,她善良,竭尽全力地去保护每一个身边的人。 “母后,非是孩儿犯了过错,而是有件事,父皇可能会发怒,孩儿左思右想,还是想等母后帮衬,遮拦一二。” 朱标说着,便将顾正臣画的流程图交给了马皇后。 这是个人私信,不是正式文书,谈不上什么干政。 马皇后看了看书信抬头,不由笑了笑:“原是那位吃饭举人,听你父皇说,你对此人很是青睐,难不成他犯了什么过错,值得你们二人一起来求情?” 朱标苦涩地低下头:“母后,顾正臣并非有过错,而是有功。只是句容案件牵涉太广,顾正臣担心连累老幼妇孺,希望只诛首恶与主从,胁从及其家眷,从轻发落。” 马皇后听闻之后,顿时对顾正臣生出好感:“这倒是个知人疾苦与生命不易之人,不过这种事母后说不上话,毕竟是地方衙门事。” 沐英在一旁轻轻说了句:“皇后在时,陛下处置诸事更是顺遂。” 马皇后瞪了一眼沐英:“喊母后!本宫不管你当什么官,什么君臣之道,你沐英是我的儿子,再敢动辄皇后,日后就莫要入宫了。” “母后,孩儿错了。” 沐英如一个乖巧的孩子。 马皇后看向书信,有些疑惑地说:“这书信写来端得是怪异,这种箭头方框倒是新奇,从未见有人用这种方式写书信,这内容……嘶……这……竟然……郭家好大的胆子!” 朱标看着有些动怒的马皇后,顿时知道事情麻烦了。 母后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这简单版的书信奏报已经让她动了怒,谁知道顾正臣在给父皇的书信里写了什么内容,厚厚一叠,怕是详实到令人恨不得掀桌子。 “走吧。” 马皇后将书信还给朱标,看向华盖殿,叹了一口气:“先看看你父皇的态度,临机再想办法吧,能少死几个百姓就少死几个,若你父皇执意要杀尽这些人,你们二人莫要顶撞,若你们顶撞,日后顾正臣很可能无法回到金陵。” 朱标、沐英猛地一惊。 两人仔细一想,确实如此,若两人因为顾正臣之事顶撞朱元璋,那朱元璋可能会因此“记恨”顾正臣,将父子矛盾的出现归因到顾正臣身上,从而找个由头将顾正臣踢至广东钓鱼去。 马皇后见两人明白其中关系,便走向华盖殿。 朱元璋正翻看着一本名册,听闻内侍通报皇后、太子、沐英同时求见,不由有些奇怪。 皇后来是送饭,她躬亲已久,习以为常,此时来是理所当然。 沐英兴许是有事奏禀。 可太子没道理这个时候来,他此时应该在东宫和太子妃用膳,晚点还得探讨人生之事,这个时候跑华盖殿,没道理。 三人入殿行礼。 朱元璋扫了一眼朱标与沐英,对走过来的马皇后笑道:“妹子来得正好,咱正在给老三、老四物色长史。” 马皇后将食盒放在一旁,含笑回应:“陛下这几日胃口不怎好,臣妾想着,便烙了一些饼子,配了些许青菜、稀粥,算是回想回想以往的日子。” “嗯,不错,想当初被郭大帅关在地牢里时,若不是妹子送饼,咱可能就饿死了。当初这饼烫热,还差点伤了你。” 朱元璋想起往事来,接过饼子,大口撕咬一口,咀嚼着很是享受,待吞咽下去之后,叹了一口气:“妹子啊,老二的事听说了吧?” 马皇后将粥端给朱元璋,有些自责:“是臣妾教导不周,才让这孩子犯了过错。” 朱元璋摆了摆手:“老二幼年聪慧,先生几次夸赞,你一直对几个孩子看护有加,这是有目共睹。只是这孩子还是在深宫里太久了,又以皇子身份为傲,这才有了毒打宫女、宦官之事,朕已经责怪了他,希望他能收敛一二,前两日,朕还找了秦王府的长史文原吉,让他朝夕规诲老,以成其德。老二这件事警醒了朕,老三、老四那里也需要多用点心才可。” 马皇后也奇怪。 朱樉小时候很是乖巧聪慧,虽有些调皮捣蛋,但都很有分寸,并没有欺辱宫女与宦官之事发生。可现在,还没到十八岁,竟出现了暴戾举动,据说有两个宦官被打得走不得路。 如此暴虐的一面,出自皇子身上令人担忧。 朱元璋看向朱标:“你身为大哥,要看管他们,若有过错,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莫要因兄弟亲情一味放纵!” 朱标连忙答应。 朱元璋叹了一口气,朱标在性情上更像马皇后,对周围的人多是照顾,他对待兄弟更是用心,哪怕是兄弟有错,他也会站出来说情。 这自是好的,兄弟情谊令人宽慰。 只是这样一来,就显得有些软弱,若他镇不住这些弟弟,可不是一件好事,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的事,绝不能发生在大明皇室之中。 “说吧,有何事。” 朱元璋继续啃大饼。 朱标递上了一封厚厚的文书,连同顾正臣写给自己的书信一并递了过去,有些忐忑的后退一步:“父皇,句容知县顾正臣上了文书,说除去虎患,现已结案,请父皇示下如何处置罪囚。” 朱元璋没有拆厚重的文书,只是随手拿起流程图的书信:“他是句容知县,结了案,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这种事何必知会到朕这里,再说了,如此小事……呃,岂有此理!” 朱标看着丢下大饼,脸色凝重的父亲,心头有些惊慌。 沐英则退至一旁。 朱元璋目光中闪烁着杀机,脸色越发阴沉。 阴阳卷宗贩卖罪囚? 这县衙的人如此欺上瞒下,全然不将法度放在眼里? 该杀! 清真观道士竟是个淫道人,还敢做贩卖人的买卖,这道观不要也罢,这道人不死不可! 杨仓谷? 因卜筮逃入山中,为县衙破武城山石灰矿案、清真观案立下功劳,此人倒可功过相抵。 武城山! 这里的虎害,竟是人害! 张士诚残部化作山贼,为郭六收买为其卖命,这郭六着实大胆,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哦,郭六死了啊。 那郭百斤、郭梁、郭杰这些人代替受刑吧! 私铸钱币?! 好大的狗胆! 竟敢冒死私铸钱币,还是杀得不够多,不够威慑人心啊。 郭典、郭善、郭曲…… 灭族! 不杀个人头滚滚,如何能震慑他人? 这个顾正臣竟还敢为罪囚开脱,还敢说其家眷罪不至死,这个家伙还是太心慈手软了啊,面对这种事,唯有杀才能让人记住,才能让后来者畏惧,才能永绝后患! 好嘛! 金陵城墙,工部可能有问题。 应天府协助阴阳卷宗一事,应天府协助流转私铸铜钱一事,顾正臣啊,你这是立下了大功!谁能想象,就在天下脚下不远的句容,竟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的事而自己竟一点都没风闻! 朱元璋将详细文书拿了出来,仔细看了一遍,将文书丢在桌子上,起身道:“若不是顾正臣去句容,这些案件要多少年才能勘破?那些失踪的百姓,被冤枉的百姓,要多少年才能昭雪?私铸铜钱要流入多少百姓之家?!” 朱标、沐英对视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朱元璋此时的表态与预想中不一样,预想中看过文书的朱元璋应该暴怒,大喊“杀杀杀”,可现如今,他脸色虽很难看,却在看过文书之后并没有暴怒,要杀光涉案之中所有人,而是先谈论起顾正臣来。 朱标犹豫了下,还是开口:“父皇,句容案曲折复杂,顾正臣上任不到一个月,却能将这一系列案件勘破,以儿臣看,顾正臣有整顿地方,除积弊,正本清源之功。” 朱元璋微微点头:“如此短的时间里,将如此多案件调查清楚,甚至不惜以身涉险,两次带人深入虎穴,此人算是有勇有谋之人。你是太子,认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朱标看着朱元璋,有些不明白“此事”指的是顾正臣立有功,还是“句容大案”,思索一二,正色道:“父皇,儿臣以为,句容案发于句容,顾知县依律令法条,所给判决合情合理,倒可准他所奏。” 朱元璋摇了摇头,严肃地说:“看在顾正臣整治地方用心的份上,他所请朕多可准奏,但私铸钱币,阴阳卷宗涉案之人绝不可轻饶!依朕看,全都杀了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朱标的声东击西 全都杀了? 朱标对这个结果有些抵触,宋濂等先生教导,为君者仁,不可加好恶于刑之上,《大明律》虽没有编纂完成,但还是有《律令》可依。 按律令条文处置,该杀则杀,该放则放,视其轻重罪责,给其判决,不能因情感情绪随意定刑,否则,要律令何用? 何况私铸钱币案,阴阳卷宗案,关系到的人员太多,有些人罪不至死,比如句容县衙的一些狱卒、胥吏,他们确实与阴阳卷宗案有关,但他们是胁从,按律不当死。 马皇后见朱标想要站出来反驳,上前一步,拿起桌案上的书信,轻声说:“重八,你看这箭头、方框,好是新奇,竟可以将如此繁杂的案情阐述得一清二楚,连案情走势,调查时间,关联之人,都标注了个明白,这种手法,臣妾以为倒可学上一学。” 朱元璋见马皇后饶有兴趣,凑至一旁看去,板着脸:“你还别说,这东西比奏折看着舒坦,来龙去脉,一目了然。只是这手法,咱用不着吧。” 马皇后摇了摇头,指着纸张:“不看案情内容,只看这些方框、箭头,也可填写其他事。过段时日,标儿不是要去凤阳祭祖,可以在这里填上每日所到之处见闻,陛下也可以用这些记录下一日不同时辰的安排,视朝,接见大臣,处理奏折,养神休息,用膳,察访民情……” 朱元璋提起毛笔,在一张空白纸张上写下安排,然后用方框或菱形包起来,以箭头指向下一步、下一个时辰安排,连连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有了这法子,咱也不用每日袖子里满是纸条了。” 马皇后盈盈一笑:“可不是,纸条塞满袖子的皇帝,自古以来只有你一个,纸条细碎,容易丢失,不如使用这法子,用长纸张一一记录,挂在房中,每日晚省早思,待事完毕,毛笔穿去便可。” 朱元璋笑了起来:“这倒解决了朕的难处,这个顾正臣,新奇的法子倒是层出不穷啊。” 马皇后婉转劝说:“臣妾虽不曾见过此人,可听闻好多次了。滕县时他献出掠子,来到金陵之后,更是以一番吃饭治国的言论令人印象深刻,如今在句容,朱家祖地,日以继夜除弊正源,可谓一名干臣。眼下朝廷官员青黄不接,陛下正是用人之际,臣妾请陛下珍用人才,多体其用意,善加用之。” 朱元璋伸手将大饼抓了起来,重重咬了一口,看向朱标:“你认为朕杀人,有错吗?” 朱标眼珠子左右动了动,上前跪了下来:“父皇,儿臣以为句容案中,主犯应杀,不杀不足以惩戒。然有些胁从、涉案之人,罪不至死,若一并斩绝,恐不符律令。儿臣想,与其杀了,不如发配至北地卫所,垦荒耕作,多打一石粮食也是好事。” 沐英见状,跪了下来:“陛下,眼下北方边地转为守势,垦荒耕作,积蓄粮食,供给军需是当务之急。臣以为太子所言有理,多一人耕作,多一石粮食,朝廷可以少征调一些民力,于民于军于边地而言,颇有裨益。” 北方人气并没有恢复过来,许多田地依旧荒芜。 而在这种情况下,大军依旧驻在北面长城一线,这些大军吃用粮食,超过七成是从南方运转过去的,在守势战略下,为节省军费,休养生息,扩大军屯是必然的选择。 而扩大军屯,就必然需要增设卫所,需要扩大兵源。 大明卫所军士来源有四个渠道: 其一,从征。 即起事时的老部队,老班底。 其二,归附。 即征讨天下,削平群雄,征讨元朝时吞并、受降所得军士。 其三,垛集。 垛集就是征兵,即按人口出人,一户人家里,有五丁、三丁、两丁的,抽出来一人为军。 其四,谪发。 谪发也叫恩军,因犯罪被发配充军。 朱标与沐英考量的,就是将句容大案之中的胁从之辈,谪发边地,发配为军。 两人没有谈论顾正臣与句容案,也没有直接反对朱元璋,而是转移了视角,以卫所军屯的方式,来说服朱元璋少杀一点人,多发配出去种粮食。 朱元璋拿起顾正臣送来的文书,又丢在桌案上,沉声说:“给顾正臣传话吧,就说朕要惩前毖后,让他依律令判决,上报应天府、刑部吧。” 朱标、沐英心头一喜。 沐英连忙问:“那城外的猛虎与罪囚?” 朱元璋想了想,威严地说:“罪囚转给刑部,给刑部尚书吴云、孙克义、冯冕等人传话,让他们专审郭家之人,彻查金陵城墙石灰石买卖一案,并逮捕应天府推官班休,问清楚,班用吉是否涉案!至于猛虎,养着也没用处,就交给太子处置吧,吃点虎肉,补补也好。” “啊?” 朱标愣住了,为嘛交给我,我又不需要,我身体好得很,我这就回去找太子妃商讨人生至理去! 沐英很想笑,却又怕朱标打人,只好憋着,幽幽说了句:“快冬日了,做一张虎皮被也是不错的,听说老虎很大,够两个人盖了……” “你!” 朱标恨恨地瞪着沐英。 沐英对朱元璋、马皇后行了个礼,转身就走了。 朱标是太子,不能失态,只好脸红地行礼退出大殿,出了大殿,只看到沐英已跑出了中左门…… 马皇后看着离去的两人,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欣慰,对余怒未消的朱元璋说:“这是给顾正臣出了一个难题啊。” 惩前毖后就四个字,如何操作全靠揣测。 顾正臣若是处置不严,可能不称朱元璋的心思,若处置太严,又不符朱标理念。 朱元璋看向马皇后,原是怒气的脸上浮现出爽朗的笑意:“顾正臣未必觉得是难题,妹子啊,倒是标儿和沐英两个孩子,开始学会声东击西了。” 马皇后掩嘴摇头:“果然,他们这点道行,还是瞒不过你啊。” 朱元璋起身,眼神中透过一抹杀气:“朕也知道,治国之道不宜太过严苛,酷刑有失民心。然有些匹夫贪腐虐民,不施酷刑难平朕心头之怒!朕不是不想下一道旨意,将那些人头砍下,从句容直接挂到金陵,以告诉天下百姓,谁敢再犯,便是如此下场!” 马皇后看着杀气凛然的朱元璋,知他所想,定是有过这种考虑,轻声问:“那陛下为何又改了主意?”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背负双手:“咱这不是怕寒了顾小子的心,日后不认真办事。他是一个做事重规矩,重分寸的,这些文书里,他引用律令条文不下四十处,为的就是说服朕,按照律令杀人可以,若不按律令来,那就得先修改律令而后天下照此办事。” 马皇后眼神一亮,道:“他这是在将你一军。” 朱元璋认可地点了点头:“是啊,这小子将律令都摆出来了,朕不好下手,何况你们三人在这里游说,朕又能说什么。句容案破,顾正臣有功,还了当地百姓一个公道,也狠狠敲打了下地方大族,他做得很好,哪怕朕不发话,他也会处置妥当。” 马皇后见朱元璋对顾正臣颇是赞赏,进言道:“如此人才,待在句容做知县是不是有些屈才,何不调回金陵,臣妾看他多才,太子与沐英又是器重,说不得可以多做点事为朝廷分忧。” 朱元璋摇了摇头:“他这个时候还是不来金陵的好,一个没根基的人,若是连资历也没有,那他可成长不起来啊,历练几年吧,他不是追求吃饭治国,若他连句容百姓的饭碗都解决不了,呵呵,朕可不饶他。” 马皇后看着朱元璋张合的手,似乎很想欺负人,认真地说:“百姓吃饭问题自古以来就没解决过,他若真能解决了句容百姓吃饭问题,不说全部,就是七成人家,那也是大才。” 朱元璋看着收拾食盒的马皇后,走上前,将装起来的半个饼子又拿了出来:“现在,有大才的人太少了啊。” 刘伯温、李善长虽然都还活着,但这两个人还是在家为好,病都病了,好好休养才是正途。 除了这两人外,满朝文臣之中,也就胡惟庸有点能力,可此人背后站着一堆淮西老乡,着实令人不安啊。 自己理想的辅臣,是既无背景,又有能力,既能协调各级官吏,又不结党的人。 可现实是,有背景的有威胁,没背景的没能力,连站都站不稳金陵,更不要说协调各方利益,调和各方。 不过,此时没有,不意味着未来没有。 朱元璋咬了一口大饼,肃然道:“自从顾正臣说出吃饭治国言论之后,朕每次吃饭都想起此人,想起百姓的吃饭问题,国大,百姓吃饭何其难!” 马皇后行礼:“陛下心忧天下万民,是万民之福。” 朱元璋呵呵摇了摇头。 万民之福吗? 他们或许没感觉到吧。 真正的万民之福,应该是落到实处,是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古人已经说得很清楚,只有解决仓禀衣食,百姓才能知礼仪荣辱,才能服管,才能当顺民! 顾正臣,朕想看到一个知礼仪、知荣辱的句容,你能做到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刘基想去句容 猛虎啸城门,震动半金陵。 百姓谈论的是老虎体型硕大,威猛无双,士人想的是用什么词作一首诗,来记录此情此景,而官员们则关注的是猛虎背后的句容知县顾正臣。 在九月的黄昏里,顾正臣的名声悄然传入百官耳中,就连吏部尚书吴琳听闻之后,也不由得拍手称快,吟诵道:“句容擒虎安四民,国公征虏定八方。人间自有豪杰生,文笔刀剑皆称雄……” 御史大夫陈宁恨得咬牙切齿,直将茶碗摔在地上,下人噤若寒蝉。 陈宁离开陈府,直奔胡府,不等人通报,便直接闯了进去。 胡惟庸刚用过晚膳,见陈宁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通报的下人拦都拦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何事如此匆忙?” 陈宁不请自坐,哼了一声:“就在刚刚,句容知县顾正臣送来了一只斑斓猛虎,已是震动京师,无数人拍手称快,那顾正臣之名,俨然已传遍金陵,甚至有人称其为‘打虎知县’!” 胡惟庸微微皱眉,严肃地说:“打虎知县?呵呵,区区一个知县,也值得你五次三番提起,老陈啊,你需要将心胸放宽一点,顾正臣不在金陵,他再如何折腾,也是金陵外之事,与朝政大局无干。棋盘之外的人,不值得我们惦记。” 陈宁接过下人端来的茶碗,肃然说:“胡相,你莫要小看这顾正臣,现如今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小小的七品知县,可莫要忘记了,此人背后站着的是太子与陛下。若任由此人成长,他日未必不可取你而代之!” “就凭他?” 胡惟庸哈哈大笑起来,不屑地摇了摇头:“此人一无背景,二无资历,凭什么能掌控中书?你不会以为是个人就能坐在丞相的位置上吧?呵呵,莫要忘记了,开国才六年,韩国公李善长退了,称雄一时的杨宪死了,忠勤伯汪广洋被贬为广东行省参政。” “就算那顾正臣是个人才,没有十年宦海,他也休想进入中书省。十年,呵呵,我们做事,不需要十年之久吧?你这睚眦必报的性情,是时候收一收了,不收敛收敛,迟早会有灾祸。” 陈宁哀叹一声:“我就是看不得这小人得志!” 胡惟庸起身,伸展了下身体,笑道:“现在不宜动他,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快入冬了,魏国公徐达想来应该会返回金陵吧,此人不好财宝,不好酒色,端得是不好结交。看来,需要迂回一下了,听说魏国公府有个看门人叫福寿,跟着徐达多年,此人或可先争取过来。” 陈宁连连点头:“魏国公出征日久,是该回来一趟了,是应该多走动走动……” 刘府。 刘璟提着一条鱼进了门,脚步轻快,直朝书房走去。 富氏见到后,连忙上前接过鱼。 刘璟问安之后,便问:“父亲可在书房?” 富氏含笑道:“在,正在与你三娘作画呢,我差人做晚饭,你们闲谈一会。” 刘璟谢过后,敲门进入书房。 刘基见次子刘璟回来,待其行礼后,将毛笔搁下,对刘璟说:“来看看这幅松间月明图如何?” 刘璟上前,扫了两眼,看向父亲,见父亲刻意眨了下眼,只好违心地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绘的是王维的《山居秋暝》,好意境。” 小章听过之后,眉眼之间有些伤感。 刘基白了一眼刘璟,让你说画作好坏,不是让你说意境,你就不能挑点好词说说? 刘璟不买账,直接转了话题:“父亲,前不久有一头斑斓猛虎被送入金陵城中。” “被送入?” 刘基凝眸,缓缓地说:“送老虎的人,该不会是御史台或中书省的人吧?” 刘璟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是句容知县顾正臣。” “顾正臣?” 刘基皱眉,寻思着:“这个名字,似在哪里听过。” 小章在一旁提醒:“东宫中秋宴,吃饭治国论。” 刘基恍然,一拍手道:“没错,正是此人!宋濂几次长吁短叹,后悔当日没有前往东宫赴宴,未能见此人一面。他赴任句容不过一个月吧,打了猛虎不稀奇,送至金陵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他是想求名,还是意有所指?” 刘璟摇了摇头:“父亲,此人意图是什么还不清楚,但在猛虎之后,还有四名囚犯,似乎句容发生了大案。” 刘基眉头紧锁:“句容案件,为何将罪囚发至金陵来?县衙判决,送来文书,自有应天府、刑部等官员审议,直接送罪囚至金陵,这举动似乎不合乎常理啊,这背后定有隐情。” “父亲,孩儿听闻一个消息,并不清楚是真是假。” 刘璟拿不准,犹豫之后开口。 刘基从桌案后走了出来:“说说看。” 刘璟轻轻咳了声:“传闻句容知县顾正臣在赴任前夕,住在了沐府之中,是沐英推荐,太子邀请,这才有了中秋晚宴的吃饭治国论。” 刘基点头:“宋濂说起过此事,并非传闻。” 刘璟继续说:“还有个消息,有人说,顾正臣与太子一直有书信往来,哪怕是写奏本,也会夹带一份私人信件传至东宫。” “什么?” 刘基有些震惊。 如此明目张胆巴结东宫,还敢用驿站传递私人信件,这简直是找死啊! 刘璟垂手在侧:“这消息未必真,但孩儿感觉,顾正臣与东宫关系匪浅,甚至是,与华盖殿关系不同寻常。” 刘基深吸一口气,心头骇然。 一个小小的知县,竟同时与太子、皇帝关系紧密!这可不是一个简单之辈能做到的事! 哪怕是李善长,胡惟庸,乃至自己,也都无法同时交好皇帝与太子! “如此说来,这顾正臣倒是个厉害人物。” 刘基镇定下来。 刘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刘基。 刘基在书房来回踱步,沉思良久,开口道:“听说句容有青元观、崇明寺,你们可有兴致走走?” 刘璟有些担忧:“父亲,此时离开金陵,会不会引起陛下猜疑……” 刘基呵呵笑了笑,苍老的脸上浮现出自信的神情:“我们不是回家,也不是远游,陛下如何会猜疑。再说了,既然要出行,自然需要告诉陛下,恩准之后再前往句容。” 翌日。 早朝刚结束,刘基便跟着进入了华盖殿。 “臣听闻青元观中有道人精通医术偏方,或能缓老臣腹痛之病,愿陛下怜悯,准臣前往句容……” 刘基跪道。 朱元璋打量着病态的刘基,终还是有些不忍:“起来说话吧,你是想去茅山看病,还是想去句容见一见顾正臣?” 刘基知道瞒不过朱元璋,索性坦然承认:“陛下,臣老了,兴许活不过两年,听闻句容知县年轻有为,在地方上勘破大案,治下有功,臣想去见识见识,顺便去医治病痛。” 朱元璋敲了敲桌子,思量着放刘基去句容是否稳妥。 顾正臣没有官场背景,不像刘基这种浙东之首。若是让刘基与顾正臣见面,倒不需要担心什么,顾正臣不是浙东之人,不可能成为浙东与江南士族的头领。 只是刘基此人有些手段与心计,又是个深沉老道之人,顾正臣还年轻,万一被他忽悠瘸了…… “你想去句容,也不是不可。” 朱元璋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 刘基刚想谢恩,朱元璋已开口道:“后日,有一批两千余人的俘虏将送往句容,朕正愁没有合适之人对接文书,既然你想去句容,那就随行一同前往吧,在安置俘虏妥当之后返回金陵。” “臣遵旨。” 刘基有些郁闷。 看得出来,皇帝对自己还是不放心,虽没有明说返回金陵时间,却也警告了自己,不能单独与顾正臣见面,也不能在句容停留太久。 不过能走出金陵,出去透透气也是好事。 看着离去的刘基,朱元璋又拿起了一份文书,眯着眼看着:“赵海楼、王良等二十名军士竟然要读书?顾正臣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能让这些粗鄙的汉子生出了读书的想法?传沐英。” 沐英入殿行礼。 朱元璋晃了晃手中的文书:“赵海楼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开窍要读书了?” 沐英无奈地说:“陛下,臣听闻之后也是大吃一惊,还以为是听错了。但这二十名军士众口一词,皆说愿读书识字,他日好学成兵法,为陛下征战胡虏,开疆拓土。据赵海楼等人说,顾正臣在临别之前告诉他们,唯有读书识字,方能修习兵法谋略,晋升将官。” “就这?” 朱元璋有些不敢相信。 沐英点头,大致是如此。 朱元璋有些郁闷,这个道理哪个大头兵不懂? 可让他们读书,还不如杀了他们,笔杆子对他们来说,比三百斤的石狮子都沉重。 这些不开窍的粗人,怎么去了一趟句容,竟然开窍了? 朱元璋不太理解,但还是下了旨意:“军中不缺粗人,缺的是能文能武的将官,他们既然想读书识字,那就让军中书吏当一回先生吧。另外,提拔赵海楼、王良为千户,其他军士升百户。” 第一百五十章 耆老担忧,开源之路 军中书吏庞直收到文书之后,揉完眼睛又掐大腿,才确定军中有丘八要读书识字,还真是人在军中坐,祸从大都督府来啊…… 庞直很郁闷,不清楚这群粗人怎么滴就要读书识字了,还有,军中书吏不少,为嘛这倒霉的事摊在自己身上? 确实,庞直有抱怨的理由,原本每日就要做四个半时辰的事,现在还要多干一个时辰去教书,俸禄还是那个俸禄,活却多了不少,是谁都不会乐意。 只是,大明没有劳动法,找老朱诉苦又不可能,就这样干吧…… 庞直很不甘心,在中午时专门去找来赵海楼、王良等人,原本鄙夷的神情,当看到赵海楼、王良是千户时,顿时打了哆嗦。 娘的,五品官啊! 庞直不敢怠慢,原本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夸赞,没办法,五品千户、六品百户,可不是末流的军中书吏可比…… 赵海楼、王良等人恭恭敬敬,一改白日粗犷与暴躁,开始向学,庞直见这群人不同寻常粗汉,也开始认真起来:“既你等好学,便从这‘大明’二字学起,我等皆为大明子民,日月为明,日月所照,皆是明土,日月永照,大明威武……” 赵海楼、王良端正态度,平时谈论的不过是谁家婆娘胸大屁股大好生养,哪个寡妇半夜留了门,秦淮河上香艳的故事,秦淮河下悲情的传说,这是第一次听闻“日月所照,皆是明土,日月永照,大明威武”的话,直感觉精神为之振奋,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顾先生,我们一定会努力!” 赵海楼坚定信念。 王良目光笃定,识字读书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事,但自己这辈子没为一件事认真过,现在,自己是时候认真一次了。 太平门外,句容衙役韩强看了看日头,这都午时三刻了,砍脑袋的时辰都过了啊。 丁本捡起一枚石子,掂量着,有些郁闷地看向韩强:“韩二哥,咱们不过就是送几个囚犯,人送到刑部,就应该转回句容,缘何这里的人还不让咱们走了?” 韩强也很疑惑:“谁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如今还没给咱交接文书,想走也走不了,再等等吧。” 丁本无奈。 便在此时,一匹战马由远而近,至近前时,只见为首一个魁梧的带刀武将勒停战马,端坐在马背之上便问:“句容衙役?” 韩强见对方气势逼人,腰间佩戴的还是军中或侍卫所用雁翎刀,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回道:“正是。” 周宗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问:“你就是衙役中带队之人韩强?” “是。” 韩强有些忐忑。 周宗看向刑部大门的看守之人,喊道:“上令,将交接文书给了他们,让他们返回句容。” 刑部看守之人听闻,转身进了刑部。 周宗将文书递给韩强,严肃地说:“回去告诉顾先生,后日俘虏将自京师出发,护送俘虏之人是羽林左卫指挥同知毛骧,诚意伯刘基,让顾先生做好接待事宜。” “诚意伯?” 韩强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毛骧是谁,韩强并不清楚,但诚意伯刘基可谓家喻户晓的人物,尤其是在江南一带,罕有人不知其名。 如此大人物,怎么屈才用在了护送俘虏这件事上? 韩强无法理解。 刑部之人送来交接文书,然后离开。 周宗拨转马头,侧身对韩强说了句:“回头告诉县衙里的人,谁若是阳奉阴违,阴险狡诈,让顾先生出了意外,呵,咱也是不介意去一遭句容。” 韩强看着抽出半截雁翎刀的武将,浑身打了个哆嗦,连忙答应。 周宗走了。 丁本等人不是摊坐在地上,就是直擦冷汗,脸色苍白。 “此人好大的煞气。” 韩强有些震惊,喊起众人返回句容。 丁本突然想到什么,问:“韩二哥,赵海楼、王良称顾知县为顾先生,这刚刚离去的武将,定也不是寻常之人,他也称知县为顾先生,这是为何?” 韩强耸了耸肩,自己哪里知道这些,现在不是思量这些事的时候,是应该马上返回句容,告诉顾知县,诚意伯刘基将至句容! 句容,县衙。 顾正臣总算是缓了过来,坐在二堂翻看着《打坐歌》,嘴角微动:“天地交泰万物生,日饮甘露似蜜甜。仙是佛,佛是仙,一性圆明不二般……看不懂啊。” 据葛山人交代,在元末天下大乱时,他曾遁至龙虎山,入山门成为道士,寻了一个时机,将《玄机直讲》、《打坐歌》、《玄要经》三本书给偷了出来,为的是问道长生。 后来化名葛山人,进入句容清真观成为道徒,后花了几年时间,成为了观主,想着参悟修炼之道,结果全参悟到阴阳交泰四个字上去了。 “如此说来,这东西还真可能是张三丰所写,是龙虎山的宝贝,就是不知道龙虎山的道士打不打算用钱换回去……” 顾正臣盘算着,虽说这三本书应该不是孤本,但对于龙虎山而言,定不愿意让张三丰的东西外传。 说来也奇怪,张三丰虽然是龙虎山人,自称是张天师后人,可张三丰的武当派是在武当山,距离龙虎山近两千里路程,这东西怎么就出现在了龙虎山? 考虑到张三丰经常溜达,也可能是心血来潮回天师府看看,顺便留了一些典籍…… 顾正臣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写给金陵的神乐观,作为道门“高层”机构,这里的道士与龙虎山、武当山等所有道教山门有着紧密的联系,传个话容易…… 句容的秋收终于开始了,较之往年晚了近二十日,耆老们为此担忧不已,说天象反常,来年定有天灾。 虽说耆老不在气象局上班,也不懂天文,但几十年的岁月不是白活的,古代老人不像后世,后世以老人为累赘者众,嫌老人这不会那不懂的更多,但古代老人绝对是宝,岁月越大,越宝贝,不仅知县见了要好好说话,如果超过九十,就是皇帝见了,也得低头哈腰,哪怕是老人在大殿之上失禁,那也是乐事,绝不会惹出灾祸。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他们的经验,指导着无数百姓的耕作生产,他们的话语,关系着百姓的日常,比如婚丧嫁娶日子的挑定等等。 这些人预警说明年有灾情,很可能不是玩笑话。 顾正臣头顶也没什么风云几号能播报天气,只好相信耆老的话,早点做准备。 古代灾害,主要是洪涝、干旱、蟥灾、疫灾,像是地龙翻身(地震)、龙吸水过境(台风、龙卷风),这些着实不好应对,至于蝗灾,南方一般情况下不会闹蝗灾。 大灾之后有大疫,疫灾暂时也谈不上。 说到底,句容面临的最大灾害,就是夏旱秋涝。 询问耆老与句容大族,过去二十年中,句容夏旱有七年,秋涝有十一年。 顾正臣揉着眉心,思考着应对之策。 夏旱就挖水井,挖池塘,兴建水库。 秋涝就修堤筑坝、除险加固、清淤河道。 典型的方法就是这样。 在大明还没开国之前,具体是元至正十八年,老朱就命令康茂才为“水利部长”,大修应天等地水利。 洪武二年,再次命康茂才主管江南水利,征调民力无数。 不得不说,老康虽然不是水利出身,但这件事做得还是不错,江南诸地因此受益。 可问题是,老康的工作重点放在了苏州府、松江府、杭州府等产量大府,而句容属于应天府中的产量小县,毕竟山多田少是现实,自然而然,这里的水利没有得到老康多少关照。 开国六年来,句容水利工程,大部分都是靠着县衙在征调民力服徭役去修。 而服徭役,服务的是县衙贪腐克扣。 在顾正臣看来,县衙贪腐克扣并不是最坏之事,最坏的是这群人纯粹是为了贪腐克扣而征用民力,这种一味追求“贪腐克扣”的行为背后是毫无规划、毫无意义的劳力浪费! 随便找个沟,告诉百姓,挖深一点就完了,至于这个沟连通哪里,能不能排涝,县衙没人过问过。 顾正臣命工房陶贞拿出历年来服徭役的工程,发现这些工程基本上围绕着句容内的秦淮河,即句容河进行,仅仅是句容城外的河道,就修了五次之多。 “县尊可是想要修水利?” 陶贞询问。 顾正臣微微点头:“句容百姓想要吃饱饭,不能只看老天赏不赏脸,得自力更生,一般的干旱与水涝,应该做到不减产才是。只不过这需要大量人力与财力,县衙库银与存粮有限,还需要支给纺织、背包、匠作等百姓,在水利上已拿不出钱财来。” 陶贞点头。 确实,县衙是有些积存,但县尊要在秋收之后招募人手做长工,支给钱粮又算是丰厚,县衙能维持多久都不一定,更不要说征民力徭役这种大事。 顾正臣将书册丢在一旁,起身感叹:“开源何其难……陶贞啊,你说若是抄了郭家,大概能有多少钱财,我们能不能截留一部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如履薄冰,临渊而行 郭典、郭善等一干罪魁的家还没有被查抄,目前只是查封状态。 顾正臣不是不想抄家,只是抄家是个精细活,查抄清真观足足用了两日时间,郭家几个大户,想要完全查抄,就县衙这点人手,可不是三五天可以做完的事,当时送出文书时间太急,只能暂时贴了封条,安排衙役、里长看管。 在朱元璋没有给出结果之前,顾正臣也不好直接抄家,那些惶恐不安的妇孺老少,他们的命运是屈辱的生,还是绝望的死,如同一柄悬在头顶时刻可能掉落的剑。 剑太锋芒,顾正臣有些不安。 夜幕降临。 顾正臣坐在知县宅的院子里看着星空发呆。 突然,门外传出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便是急切的敲门之声,隔着门传来声音:“县尊,不好了,县丞宅的刘氏自尽了。” 顾正臣豁然起身,顾诚已开了门。 张培跟上顾正臣的脚步,杨亮在一旁介绍着:“刚在巡查县衙,就看到倩儿姑娘哭着跑出门来哭求救人,只不过晚了一步,刘氏已然……” 县丞宅。 刘倩儿跪在地上,哭泣着看着刘氏的尸体,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 “何时的事?” 顾正臣连忙上前,将手指放在刘氏鼻息下,见没了呼吸,又抓起来刘氏的手腕,入手已是冰凉,心头猛地一疼。 人死去,已有点时辰了。 刘倩儿悲情地擦了擦眼泪,断断续续地说:“傍晚时,娘说想找找父亲的东西,让我去做饭,莫要打扰。后来——后来我听到动静,走入房间,见母亲正在翻箱倒柜,像是找什么物件,我这才放心去做饭,只不过等做好饭——娘,娘已经……” 顾正臣眉头紧锁,起身走向一旁的桌案,桌案上留了一封书信,用镇纸压着,取出书信看去,里面只写了简单的几句话: 县尊,伯钦必死,亲身不甘独活,先行一步。 倩儿无辜,她并非伯钦与我之女,万望县尊容她服侍左右,保她一生平安。 书信之下,还有一个户籍册,在刘倩儿一栏中,清清楚楚写着“过继女”三个字。 顾正臣看向刘氏的尸体,有些痛苦。 你死是死了,将刘倩儿丢下算什么事? 死的托付! 让人拒绝都没办法拒绝! “娘说了什么?” 刘倩儿双眼通红,看向顾正臣手中的信。 顾正臣犹豫了下,将书信收了起来,叹息道:“她是因为刘伯钦罪则过大,不愿独活而走,生前唯一牵挂是你,托付我好好照顾你。” 刘倩儿低下头,哭得更是厉害,哽咽地问:“父亲他,他真的没希望了吗?” 顾正臣沉重地点头:“阴阳卷宗案罪责太大,没人能救他。” 刘倩儿咬了咬牙,看着顾正臣擦去眼泪,凄然地说:“县尊,倩儿知道一些律令事,犯了杀头罪的,家中男丁充军,女子沦为娼妓,倩儿不想被人欺辱。倩儿只求县尊,能将我们一家三口安葬在一起。” 话落,刘倩儿猛地撞向一旁的柱子。 看似柔弱,实则刚烈。 顾正臣握了握拳头,看着被张培抓住还在挣扎的刘倩儿,厉声喊道:“够了!今晚没必要再死人了!” 刘倩儿蹲下身,痛哭起来。 顾正臣看向杨亮:“找口棺材来吧。” 杨亮答应一声,转身而去。 顾正臣看向顾诚:“先将刘倩儿交给孙娘、伍氏看着,莫要出了意外。” 顾诚拉起刘倩儿,刘倩儿哀求想多待一会,顾诚见顾正臣没有说话,便强硬地将其拉走。 张培哀叹一声:“老爷当真不管刘倩儿了?依她的性子,若真沦落到教坊司、富贵院那里,怕还是会自寻短见。” 顾正臣瞪了一眼张培,痛苦地说:“在皇帝旨意还没下达之前,我什么都做不了。若皇帝要大开杀戒,牵连家眷,我用什么手段能留下刘倩儿?即使冒险留她,那其他人的家眷呢?赵斗北、周洪、陈忠、刘贤、李鹤、徐霖等人,哪个没有家眷,哪个人的家眷里没有妇人与女子?” “张培,我要救下,就把所有人都救下,若是不能,她就应该和其他人一样接受她的命运!这个世上决定他们生死的不是我,而是皇帝!你不了解皇帝,不清楚皇帝的脾气与秉性,我们虽在句容,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步都是临渊而行!事情瞒不得,错误犯不得!” 张培肃然称是。 顾正臣在杨亮等人抬来棺材,收拾妥当之后,才返回知县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刘倩儿诀死的一幕,深深印在了脑海之中。 不知多久,昏昏沉沉睡去,又听到门外传出敲门声,迷迷糊糊起身坐了起来,揉了揉太阳穴问:“何事?” 顾诚在门外道:“老爷,韩强等衙役连夜赶了回来,说有紧急事求见。” “打盆水来。” 顾正臣穿好衣服,洗了把脸,总算是清醒过来,走至二堂,见韩强、丁本等人甚是疲惫,有些疑惑地说:“你们返回句容,不需要急于一时吧,这是公差,驿站可以暂歇。” 韩强连忙上前,将一份文书恭恭敬敬递给顾正臣:“这是一个带刀武将送来的文书,让我等务必亲手交给县尊。” “带刀武将?” 顾正臣凝眸。 沐英平时不佩刀,五戎倒是佩刀。 接过文书,看了看上面的字迹,便知道佩刀之人指的是东宫的带刀舍人周宗。 顾正臣挑开火漆,刚想看文书,韩强再次开口:“县尊,还有一件紧要之事。” “讲。” 顾正臣抬起头,看向韩强。 韩强喉结动了动,不安地说:“二十五日,京师会派人送俘虏至句容。” “这事本官知道。” 顾正臣皱眉。 韩强紧张地说:“可县尊可能不知道,护送俘虏之人,一个是羽林左卫指挥同知毛骧,另一个则是诚意伯刘基!” “毛骧?!” 顾正臣豁然站了起来。 韩强、丁本等衙役错愕不已。 县尊的表现有些不太正常啊,一个是毛骧,一个是刘基刘伯温,你不应该震惊刘基将至,此人大名鼎鼎,运筹帷幄,有诸葛之才,为何惊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羽林左卫指挥同知?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有些难看。 刘基会来句容,这倒是令人震惊,顾正臣也渴望见一见这个被后世“神话”了的传说。可归根到底,刘基来句容,不会要了自己的命,而毛骧就不一定了! 毛骧现在还不出名,许多人并不知道此人。 可若是提到大明锦衣卫,那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站在锦衣卫巅峰的第一人,正是毛骧! 只不过锦衣卫设置的时间是洪武十五年,距离现如今还有九年之久,此时的毛骧,不仅是羽林卫的将领,还是朱元璋留在暗处的检校! 毛骧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将胡惟庸案从“擅权枉法”变成十恶不赦的“图谋造反”,从而在胡惟庸被杀之后多年,以此为借口,帮助朱元璋屠杀了一公、二十侯,连坐、死罪、黥面、流放数万人!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顾正臣心里有些发毛,若是应对不当,得罪了此人,说不得多年以后,自己就得陪着老胡坐在菜市口聊天了。 毛骧与刘基? 这个配置,令人看不懂。 毛骧是朱元璋的心腹,他来一趟句容,看一看,瞧一瞧,顺便调查下案件是不是如实,这都说得过去。 可朱元璋派了刘基一起来,这就令人有些拿不准态度了。 若是刘基单独前来,或带一家人来句容出游,顾正臣还不会多想,可这是朱元璋“派”来的,老朱是想干嘛? 着实想不通。 顾正臣打开文书,仔细看去。 这封文书是朱大郎写的,内容让顾正臣长长舒了一口气,对朱标、沐英、马皇后更是感激不已。 若不是他们三人,老朱很可能会让句容的血一个月都干不透。 惩前毖后? 顾正臣揣测着朱元璋的心思,朱元璋虽没有开口说杀多少人,其家眷如何处置,但朱标却在文书里给了建议: 男丁充军,开荒种田。 至于妇孺老弱,朱标没有提,很显然是让顾正臣依律令判案。 律令之中,除了谋逆大罪,株连三族,祸及全家的基本上没几个,一般性的死罪,通常不会全家都杀,多数只杀一人。 比如空印案,只杀主印官,其家眷可都没杀。 话说若是老朱心狠手辣一点,连家眷一并杀了,也不会有方孝孺(方孝孺之父方克勤为掌印官,被杀)辅佐建文皇帝,也不会有方孝孺举荐李景隆战神挂帅,朱老四未必有机会…… 不过老朱嘛,超脱法律之外,一些罪不及家眷的,有时候也会特意嘱托几句,让其家眷吃苦受罪。 当然,这些事主要发生在洪武中后期。 洪武六年的朱元璋心态还算平稳,毕竟《大明律》正在紧锣密鼓地编纂,若老朱这个时候违背律令条文太多,很难服众。 至于中后期心态有了变化,不想以律令服众,转用刀服众,那是后来。 每个阶段的朱元璋,心态与手段不同。 现在,顾正臣看到了一个宽容的朱元璋,他允许自己按律令判决,而不是以他帝王的意志与情绪来决人生死! 第一百五十二章 终判决,大快人心 句容,狱房。 刘伯钦睁开惺忪的眼,听着监房打开的声音,坐了起来。 赵斗北惊醒,不安地看着门露出一条缝,透过来的光如杀人的刀芒。 灯笼打了进来。 刘伯钦靠着冰冷的墙,眯着眼看清楚了来人,不由愣了下:“此时四更天了吧,县尊为何会来此处。” 顾正臣接过顾诚手中的灯笼,示意顾诚出去,看了一眼沉默的赵斗北,将目光投向刘伯钦:“刘氏自尽了。” 刘伯钦手微微颤抖,锁链哗啦响了声:“我知道,她不会独活,二十年的夫妻,我是了解她的。想来她临走之前,留下了什么话吧。” 顾正臣微微点头。 刘伯钦看着顾正臣,目光中满是哀求之色:“你可以保下倩儿,对吗?” 顾正臣没有直说,而是看向赵斗北:“丁口一律发配,至于其他家眷,本官能保则保,你们安心过完这最后的日子吧,同僚一场,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赵斗北起身,猛地跪了下来:“多谢县尊,我赵斗北来世做牛做马,也定报恩。” 刘伯钦跟在一旁,叩头,沉重地说了句:“多谢!” 家眷,是每个人的心头牵挂。 哪怕是罪魁祸首,他们也有自己珍视的亲人。 顾正臣退出监房,看着从窗户里伸出的手,一排排如同溺水之人伸出的最后希望,伴随着悔恨的哀求。 世上没什么后悔药,都是男人,肩膀上挑着的担当,无论是什么结果,都得担下去。 天亮。 县衙点卯完毕后,衙役敲打着铜锣,喊着“县衙判决,百姓周知”的话,穿行过主要街道,听闻消息的百姓蜂拥而至,甚至连一些商贩也关了门,不做了买卖,招呼着家人前往县衙。 威武的声音,水火棍敲打地面的声音传开。 顾正臣整理好官袍、官帽,至大堂坐了下来,拿起惊堂木,轻轻拍了下,威严地喊道:“带郭家之人!” 衙役将郭典、郭善、郭曲等十余人押至堂上。 顾正臣看着变得苍老与颓废的郭典、郭善等人,冷冷地说:“句容诸多案件,可称作是郭家大案!罪魁郭典、郭善、郭曲为主谋,伙同郭家郭跃、郭渊、郭察、郭六,操纵出武城山石灰矿大案与私铸钱币案!” “现案情已查明清楚,物证、人证确凿,人已认罪。现本官依大明《律令》,判决尔等!” “郭典,籍没家产!” “郭善,籍没家产!” “郭曲,籍没家产!” “以上三人,罪恶滔天,手段残忍,害民无数,当奏请以凌迟处死,以警后来之人!” 郭典、郭善、郭曲瘫软在地,老泪纵横。 顾正臣看了一眼三人,眼底没有半点仁慈,以他们的罪,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不死不足以匡扶正道! “郭跃、郭渊、郭察、郭六,为其恶党,籍没家产,斩!另有郭杰、郭宝宝、郭梁、郭俊等人为其帮凶,籍没家产,斩!” 一个个判决令人心惊胆寒。 对于郭家罪魁、恶党、帮凶,顾正臣是一个都没手软,全都判了抄家与死刑,然后补充了一句:“以上罪囚家眷,男丁悉数发边卫永远充军,老弱妇孺,安置城外,垦荒、做工自活。” 郭典、郭善等人已说不出话来。 顾正臣看向郭宁、郭邦等人,冷冷地说:“郭宁、郭邦、郭麻……郭讯,为胁从之人,按律令当杖八十,流两千里。然因尔等为恶,罪加一等,发边卫永远充军,不累家人。” 郭宁等人哭出声来,自己终归要为错误负责,好在这些人的家眷并没有受到连累。 “带武城山矿山恶匪。” 顾正臣判决之后,挥了挥手,命人将郭家之人全都抬出去,换了一批人之后,继续判决:“郭百斤,籍没家产,斩!郭画儿,蓄养猛虎,以人为肉,手段阴残,斩!王虎、周八……许七、赵虎,f发边卫永远充军!因王虎、周八……四人协助县衙将武城山恶匪一网打尽,念其有功,免去充军,改徒刑三年。” 王虎、周八谢恩不已。 对于大卓山铜矿中的黑衣护卫,这些人都是被郭家招揽来的亡命之徒或地痞之流,顾正臣也没客气,直接将所有人判了充军,前线军士会教他们怎么做人,怎么耕作。 顾正臣将清真观的葛山人、判死刑,籍没道观财产,另外葛隅、孙正、郭九三名道士,因刁奸妇人与囚禁人丁罪,判去充军,其他道士知情不报的,一律杖六十,不知情的,不作惩罚。 至于杨仓谷,顾正臣没作处置,算是功过相抵。 随着一个个案件的判决尘埃落定,县衙胥吏的心情紧张起来。 果然,在处置过郭家大案之后,顾正臣终于下令:“提刘伯钦、赵斗北、徐霖、陈志、梁斌、李鹤……” 这些人,都是在县衙做过事的人。 “林山、周茂、许文、韩强……” 随着顾正臣的声音,大堂之上一阵不安传出。 原本记录文字的书吏林山手顿时哆嗦起来,不安地看向顾正臣,看到的却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不得不起身跪在堂下。 李芳周茂、衙役韩强等人也纷纷跪下。 顾正臣冷冷地看向刘伯钦、赵斗北:“阴阳卷宗案是你等操纵,害民四百余,有数十人因你们致残废、致死!现本官判决,刘伯钦,赵斗北,皆籍没其家,斩首示众!” 围观的百姓之中,刘倩儿听到判决,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典史陈忠已死,然其为罪魁,当籍没其家!你们三家,男丁发边卫永远充军,其他家眷——老弱妇孺,安置城外,垦荒、做工自活。” 顾正臣下了判决。 相对于其他人的面如死灰与绝望,赵斗北与刘伯钦算是沉稳的,知道行礼感谢一句。 顾正臣看向徐霖、陈志、梁斌、李鹤等人:“阴阳卷宗案中,你等或多或少参与其中,这是罪一。其二,对抗县衙,不听差遣,几次违背本官命令,甚至在离开县衙之后,不知悔改,咒骂朝廷命官!现,两罪并罚,杖八十!” “至于林山、周茂……韩强等人,曾为阴阳卷宗帮凶,然念在你们知错悔改,用心办事的份上,酌情减刑一等,领笞五十,执行!” 林山、周茂、韩强等人大喜。 笞五十,可不是杖五十,挨打之后,提起裤子还是能走几步路的,何况不领罚,不判决结果,这件事始终过不去。挨了刑罚,这件事就此揭过,再无后患之忧。 顾正臣看着挨小竹板的,挨大棍子的打完,安排衙役挨个抄家,便将其男丁造册。 按照大明律令,十六岁已成丁,也就是十六已经成年了,需要服徭役了。这个标准的存在,让一些看似还是孩子的人,被编入至充军之列。 顾正臣喊来户房骆韶与班头杨亮,嘱托道:“籍没所得,一一造册,统算清楚,任何人都不得伸手,出入必须搜身。另外,对其老弱妇孺,暂时无处可去,可选一偏院安置,待秋收之后送出院子,切不可蛮横殴打!” 骆韶、杨亮答应下来。 这一日,句容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热闹的景象犹如元旦(古代元旦指春节)。 可以说,句容苦郭家久矣。 郭旭走出县学宫,看着四处奔走相告的人,心头沉甸甸地。 郭燕琼走近,看着面容忧愁的父亲,低声说:“县衙判决了,郭典、郭善、郭曲等老爷子斩,籍没全家,男丁充军,留下了老弱妇孺,只说安置至城外,让其自觅活路。” 郭旭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有人点了鞭炮,听着炸雷的声响,叹了一口气:“郭家好不容易才成了大族,一瞬间就倒塌了啊。现在郭家之中,是谁在管事?” 郭燕琼苦涩地摇了摇头:“郭典几兄弟都被抓了起来,等待处决,族内其他老人,只剩下了另外两支的三爷郭止、五爷郭修,但这两人生怕被牵连至案件之中,不敢站出来主持族内之事。如今族内十余支人家都没了主心骨,各自担忧。” 郭旭忧愁不已:“没了男丁,一个家就算是垮了,老弱妇孺,如何自觅活路?” 郭燕琼点头。 郭旭沉思许久,侧头问:“咱家还有多少钱粮?” 郭燕琼不解地看着父亲,回道:“大概还有五十贯钱,家中存粮有六石,这还是杂货铺有些进账,勉强有点存余。” 郭旭皱眉道:“将粮食、钱财都拿出来吧,接济那些破了家的老弱妇孺。终归是郭家一脉,祖上一家,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郭燕琼瞪大眼,着急起来:“父亲,这怎么成,他们可是罪囚家眷,如此接济他们,不等同于挑衅县衙与朝廷威严?县尊想要的结果是让所有人看到他们曾是大族,如今因为犯罪,沦落到乞丐都不如的地步,警示其他大族,我们此时帮衬,必会被县尊……” “我是一家之主!” 郭旭看向郭燕琼,冷冷地说:“刑罚在于惩罚有罪之人,既然县衙没有给老弱妇孺定罪,那他们就是清白之身!身为同族,见死不救,枉为人啊!去做吧,哪怕是将杂货铺卖掉,也要接济他们,不能饿死一人!” 郭燕琼不甘心地喊道:“可我们那点钱财,又能接济几日,卖掉杂货铺也是杯水车薪!” 郭旭站在街口,看向东面的街道,叹了一口气:“我去求骆家帮忙,希望骆己修看在你姑姑的份上,能伸出手帮一把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余波,大户的惊慌 杜家山。 吴一钩弯着腰,左手拢起一把稻子,右手已递过镰刀,从底部斜向身体猛地一拉,锋利的镰刀割断稻杆,侧身,将稻子丢至一旁。 身后,每隔着五步远就有一堆稻子。 顽劣的吴大宝伸出手,想要从娘亲的背篓里出来,可惜背篓一摇晃,吴大宝一个站立不稳,就坐在了背篓里。 周氏将背篓取下来,抱起吴大宝,见吴一钩皱眉,连忙解释:“孩子非要找你,在家里闹腾个不停,母亲让我带来。” 吴一钩直起腰,将镰刀丢到稻谷堆上,走了过去:“这孩子能折腾,像我小时候,长大了准有力气。” 周氏翻了个白眼,将孩子交给吴一钩,抱起一堆稻子,放入背篓里:“吴大称他们说的事,你可有主意了?” 吴一钩抱起孩子,瞪了一眼周氏:“主意,要什么主意,不准去!孩子这么小,你得留家中看孩子!” 周氏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孩子可以交给娘照顾,吴大称、吴麻子家的都去县衙做事,还有吴二娘、大柱他娘……” “我说不准去就是不准去!” 吴一钩愤怒地喊道。 周氏委屈不已,低着头不说话,自顾收拾着稻子。 此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摘下蓑笠,抓着蓑笠扇风:“这位大哥,给县衙里做差事,有钱有粮拿,为何不去?” 吴一钩看了看年轻人,又瞥了一眼地头,那里站着两个陌生人,对年轻人冷笑道:“自古以来,咱就没听说过给官府做差事既给钱又给粮的,这次县衙给出如此多好处,摆明了是另有所图!” “呃,能图什么?” 顾正臣皱眉。 棉纺织、背包产业,是劳动密集型,没有充足的人力办不起来。 古代百姓家妇人多会女红,缝补织造不在话下,召集起来不需要岗前培训就能直接上岗,这倒是省事。可问题是,召集妇人可能不会那么顺利。 昨日判决之后,马力找到县衙,告诉了顾正臣乡里百姓的一些担忧,诸如不愿妇人抛头露面,不愿妇人居留县城,担忧妇人安全等。 顾正臣这才出县城,至地方上亲自问一问,听一听百姓担忧。 作为知县,站在产业角度考虑问题,自认为做这些产业对百姓好,能给百姓带来收入收益,可百姓所考虑的点与知县所考虑的点不一样。 吴一钩呸了一口唾沫:“图什么老子怎么知道,但给这么多好处,绝对没安好心!” “如此说,若是县衙只给点粮食,你就放心了?” 顾正臣皱眉。 吴一钩放下孩子,坐在田垄上:“县衙里就没好人,我家婆娘可不会去。” 顾正臣跟着也坐在了一旁:“县衙里之前是没好人,可现在的县衙和以前的县衙不同了,你难道没听说,大族郭家都被判了死刑,还有县衙里的主簿、县丞也都判了死刑……难道你信不过顾知县?” 吴一钩连忙摆手:“顾知县是个好官,我信得过,可县衙里办事的都是胥吏衙役,谁能见得着县太爷?万一出点事来,谁来负责?” 顾正臣明白了,说到底,这些男人们不是不想让妇人去县衙做工,而是担心自家婆娘受到欺辱。 “如果专门找一个大院,严禁男子进入,只女子在院内织造做事,夜间安排女子巡视,这样一来,能不能放心下来?” 顾正臣捡起一个稻穗,笑着问。 吴一钩挠头:“婆娘在家帮衬许多事……” 顾正臣直言:“冬日赋闲,能帮衬多少事,无外乎是洗衣做饭,织造点布,忙至元旦也未必能换多少钱粮,可若是去县衙做工,说不得过年时可以多添两个菜,也给孩子与父母置办一身新衣裳。” “这……” 吴一钩有些心动,看向周氏。 周氏将背篓背起,调整了下肩带:“听说县衙里要招几百妇人,可不是几人,你担心哪里去了?咱家啥情况你不清楚,就这点地,这点产出,明年又得挨饿。我们少吃两口没事,可孩子不行,他还小。” 顾正臣见吴一钩吃瘪,哈哈笑道:“需要纠正下,县衙要招募的纺织、裁缝妇人不是几百,而是一千,这一千只是第一轮招募数量,若是顺利的话,还会有第二轮,第三轮招募。” “这么多?” 吴一钩、周氏惊讶不已,异口同声。 顾正臣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男耕女织这四个字,可不只是单纯的男女分工,在我看来,它是告诉我们:一个家,男人要劳动,女人也要劳动,只有这样,家才能温饱,日子过得安稳。县衙招募人手做工,并不是让妇人抛头露面,只不过是集中在一个地方‘女织’,具体买卖生意事项,自有县衙找人安排。” 吴一钩听得连连点头,拉着想要走路的孩子,看向顾正臣:“小兄弟缘何知道这么多?” “我,呵呵,我是县衙里的人。” “啊……” 吴一钩、周氏有些手足无措。 “县太爷,果真是县太爷啊!” 吴大称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余岁的腼腆妇人。 “县太爷?” 吴一钩、周氏更紧张起来,连忙就要行礼。 顾正臣连忙拦住:“此番是微服而来,没有什么县太爷,只有顾正臣。” 吴一钩想起自己说县衙的坏话,担忧不已,正要告饶,顾正臣却是爽朗一笑:“吴大哥,莫要如此拘谨,皇帝下了旨意,让官员多察访民情,日后说不得我会多来几趟杜家山,如此拘谨可不好啊。” 吴大称拉着黄氏介绍:“太爷你看看,我家婆娘成不成,只要太爷一句话,咱今晚就把人送过去!” 顾正臣一脸黑线,恨不得将吴大称给踢死。 你丫的会不会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相中了你婆娘! 顾正臣瞪了一眼吴大称,看向黄氏,拱手道:“嫂子想要去县衙做工,正臣欢迎之至,有要求可以提前告知,我好安排衙役早做准备。” 黄氏不知如何回礼,只好低着头,小声地说:“没,没要求。” 吴大称见婆娘躲到身后,帮着说:“太爷,她就是想问问,钱粮多久发。” 黄氏掐了一把吴大称,吴大称呲牙。 顾正臣笑道:“这是个好问题啊,没什么丢人不敢问的。这次是集体做工,人员众多,每日分给结账多有不便,县衙人手也安排不开。本官想的是月结,若家中有困难,可申报县衙,周结或旬结。支给你们的钱粮悉数出自县衙县库、粮仓,只要我还是句容知县,你们就不需要担心拿不到钱粮。” 听着顾正臣的保证,黄氏安心下来,就连吴一钩、周氏也放心不少。 此时,不远处传出了吵闹声。 顾正臣抬眼看去,吴大称手搭凉棚,看清楚之后咬牙说:“里长吴雄又在欺负吴瘸子了!” “怎么回事?” 顾正臣脸色阴沉下来。 吴大称叹了一口气:“太爷,这吴雄是杜家山大户,吴瘸子是他家的佃农,这不是秋收,想来是吴雄看看田产多少,盘算着拿去多少粮食吧。” “吴瘸子家中没有地吗,为何成了佃农?” 顾正臣问道。 吴一钩在一旁插了句:“他脚下的五亩地,三年前还是他家的,只不过不知何故,吴瘸子得罪了吴雄,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就不清楚了,但这五亩地落到了吴雄手中,吴瘸子一家佃入吴雄家耕作。” 顾正臣皱眉:“去看看。” 地头的张培、工房陶贞跟上前。 吴雄确实与吴瘸子起了纠纷,只不过这次纠纷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你就收下这田契吧,地我还你!” 吴雄放低姿态。 吴瘸子不敢收,收了之后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吴老爷说什么话,这田契我不要。” 吴雄发愁,跺着脚喊道:“你他娘的是不是男人,老子当年是骗了你,坑来了这五亩地,现在还给你,你收着就是了,哪里这么多废话!” 吴瘸子看着发怒的吴雄,更不敢伸手。 吴雄都要愁死了。 不把东西还给他不行啊,县衙新来的县太爷就是个疯子,要翻旧账,翻旧案,这还不说,非要通知到每户百姓,让有冤的去申冤,免费给写状纸。 原以为顾知县年轻嫩着呢,没什么道行,顶多就是新官上任,做做样子,点三把火玩玩。 谁成想,顾知县竟然动真格的。 昨日判决轰动句容,郭家的大族长及一干兄弟,全他娘被判了死刑,还籍没全家,男丁充军! 顾知县要玩所有人的命! 吴雄不想和郭典作伴去,也不想跑到大同,山海关或是兰州垦荒去,可自己这些年来没少做坏事,若是被人告至县衙,估计没好下场。 左思右想之下,吴雄决定破财免灾,坑来的田退回去,骗来的女人给钱摆平,打伤的人给钱封口。 总之,自己要改过自新,装成孙子,不能被人告了。 郭家大族一干人的死刑下场,所带来的威慑与影响远远超出了顾正臣的预料,地方上的恶霸、大户,骤然收敛,反过来开始抚慰曾经伤害过的百姓,想尽办法弥补过错。 事实证明,一旦较真起来,很多事就迎刃而解。 吴雄强硬地将田契交给吴瘸子,刚想转身,突然看到了一张印象深刻的脸,顿时打了个激灵,声音走调:“太爷?!” 第一百五十四章 毛骧抗倭的疤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吴雄,待吴雄扑通跪下来之后,目光投向吴瘸子:“他抢了你家的田?” 吴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连忙说:“太爷,我已经将田契还给他了,那,现在还在他手里……” “没问你!” 顾正臣怒斥一声,看向吴瘸子。 吴瘸子见吴雄不断使眼色哀求,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张,虽说这上面的字没几个认识的,但这是田契无疑。 眼前的年轻人,是句容知县! 吴瘸子眼珠子转了下,将田契往腰间一塞,呵呵笑道:“太爷,吴里长没抢我家田。” 吴雄差点眼泪掉了出来,看着丑陋的吴瘸子第一次感觉如此亲切。 顾正臣凝眸:“据实回话。” 吴大称见状,连忙走至吴瘸子一旁,拉着说:“大胆地说,县太爷会为你做主。” 吴雄眼前有些黑,吴大称你妹啊,这里有你什么事…… 吴瘸子弯下腰,将一旁的镰刀捡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说:“这是咱家的地,我要割稻子了,几位若是没事就散了吧。” 吴大称有些错愕,刚想劝说,顾正臣淡然一笑:“这样也好。” 吴雄抬袖子擦着额头的汗,咧嘴笑了起来。 顾正臣深深看了一眼吴瘸子,对吴雄警告两句,喊上吴大称转身离开。 看着满脸疑惑的吴大称,顾正臣平和地说:“没什么好疑惑的,吴瘸子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这样做最为有利。吴雄毕竟是此处大户,彻底得罪了,日后少不了被人使绊子,现如今卖个好处给吴雄,达成和解,自此相安无事。” 吴大称恍然。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虽说这样一来,等同于放过了这些为恶之人,可对于百姓来说,他们愿意收下钱财,息事宁人。百姓不上告,不递状纸寻求翻案,本官也不好干涉。” 吴大称想了想,确实如此,有钱能使人闭嘴。 顾正臣有些释然。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乡里地方问题本就多,若地方大户所犯只是小错,知错就改,以钱财安抚了受委屈的百姓,这个结果也不是不能接受。 精力有限,时间有限,若真是一一受理,那自己就彻底被困在了县衙之中。 多年前的案件调查起来又繁复漫长,当年的证据、证人还在不在都已不确定,与其被堆积如山的小案件缠住手脚,不如让他们自行商讨解决。 虽说这种想法有些“不作为”的惰政思想,但对于现如今困顿的句容,已不能再继续停留过去,而是需要面向未来。 县衙只需要受理人命大案,民间协商解决不了案件便是。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加大对地方乡里的施压,建立起问询制度,还得找机会,好好敲打敲打这些大户。 顾正臣决定借郭家大案的风,整顿句容地方。 只不过,现在不是召集里长、地方大户的时候,因为深谋远虑的刘基与深不可测的毛骧要到句容来了。 等顾正臣回到县丞时的傍晚,刘基、毛骧已带鞑靼俘虏抵达了句容西北三十里的驿站。 虽说这两人身份地位远远不是顾正臣可比,但按照朝廷规制,奉命差办官员无需送迎十里,顾正臣自然不会去三十里外接人。 这一条规定到了张居正时期已经是废成了渣渣,什么送迎十里,开嘛玩笑,人家送迎都是千里级的,跨省迎接,跨省送别,那个情真意切,远不是初出茅庐的顾正臣可以理解的…… 因为俘虏人多,还有军队护送,自不可能一日强行百里,大明也没那么多马给俘虏骑乘,只好在外面宿营一晚,二日清晨继续行军。 天不亮,顾正臣带了周茂、林山、骆韶、陶贞,另姚镇陪伴,只六个人便出了县城,出十里,至长亭处等候。 不是顾正臣不想多带点人迎接,至少显得热闹与器重,问题是县衙里人手少了许多,县丞、主簿、典史都没了,衙役又都在忙着抄家,累得很,实在是没空出来接人,就这样吧。 “有马来!” 姚镇听到动静。 顾正臣看向西北方向。 官道漫远而去,晨雾刚散,不见人的踪迹。深秋的风有些冷意,到了该添衣的时节。 在这一刻,顾正臣想起了母亲,妹妹,想起了胡大山,自从中秋之后托付,此人向北而去,时间一晃已月余,不知他有没有顺利抵达滕县,母亲与妹妹有没有看到报平安的书信…… 就在顾正臣出神时,两匹马犹如突兀地出现在官道之上,驰骋而至,为首的军士看了看顾正臣等人,皱了皱眉:“毛同知、诚意伯带队已至五里外,你们的人为何还没到齐?莫要因为失礼惹了灾祸,赶紧让人赶来!” 军士说完,拨转马头便又奔回。 周茂苦着脸看向顾正臣:“县尊,咱们就来这几人,若他们以为县衙轻慢,有了芥蒂,岂不是……” 顾正臣收回望远的目光,淡然地说:“若全县衙的人都来,有人会不高兴,以为我们想要投效巴结这两人。可他们身份不一般,一个是智谋无双的诚意伯,一个是皇帝亲卫之一的指挥同知,保持点距离,总好过太过亲密令人放心。” 周茂、林山对视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县尊啊,你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没必要担心这点小事吧?再说了,你又不是朝廷重臣,哪怕是示好这两人,那又如何,谁会在意…… 顾正臣没办法解释,现在的自己和东宫绑在一起,虽然不是明面上的太子党,但在老朱眼里估计已经是了。 一个太子党的人与皇帝亲卫指挥同知走近,聊得还不错,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小心思? 虽说老朱未必如此敏感,如此狐疑,但顾正臣不能不提防,老朱揣测人心起来,根本不给人活路,抠出一个字眼就能把人脑袋砍掉…… 不久之后,军士又骑马到了长亭,一看还是这几个人,不由得愣住,提醒道:“已至二里外!” 顾正臣微微点头,命人整理衣冠,垂手站在路边。 一面红色的三角旗帜在军士的挥舞下迎风猎猎,飘动着的红,如初升的东方红日! 二十骑军士分四列前进,马蹄踩踏在大地之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威武雄壮的军士,一脸冷峻,如海的煞气滚滚而动。 刘基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看向一旁战马之上的男人,脸略宽长,透着坚毅与冷峻,一双不算大的眼睛里,总是透着一股子阴冷,如他身上漆黑的甲胄冰凉,在他的额头右侧,留有一道骇人的刀疤,如一条蚯蚓,随着眉头抬落活动着。 “刘同知,你这伤从何处来?” 刘基几年前见过毛骧,并没有这一道伤。 毛骧抬手抚摸了下伤疤处,目光中闪烁过一道杀机:“这道伤,是倭寇留给我的!” “倭寇?” 刘基皱眉。 毛骧手持马鞭,正色道:“诚意伯这些年来休养在家,可能并不知倭寇之事。” 大明开国六年来,确实面临着倭寇的威胁。 洪武二年,倭寇伙同方国珍和张士诚余部,劫掠了温州等地,永嘉、乐清、玉环、中界都被抢掠。 洪武五年,倭寇进犯温州等地越发频繁。 六月二十五日,温州卫千户陈旺追击进犯倭寇,结果遭遇埋伏,损失巨大。 六月二十七日,毛骧带兵赶至,俘获倭寇船只十二艘,俘虏倭寇一百五十余人。 也正是凭借着这一次军功,毛骧晋升为了羽林左卫指挥同知,只不过在杀倭寇的时候,毛骧太过凶狠,追到海里还不放过,硬是干死了才收兵,因为太过冒进,差点丢了性命。 从这个角度来看,毛骧算是一个抗倭英雄,戚继光的前辈。 刘基还想说话,军士已来通报:“句容县衙官吏已在前面迎候。” 毛骧了然,看向刘基:“来之前陛下可是交代过,让咱们好好看看句容,看看这位顾先生,这件事还需要诚意伯多费点心思,我一个粗鄙之人,可不善观人。” 刘基微微摇头,严肃地说:“你既知我会观人,又何必说自己是个粗鄙之人?呵呵,毛同知,让咱们好好会会这个顾先生吧。江山代有才人出,不知这江山有多少杰出之人尚未出世,随四方安定,百姓休养,大明定会迎来鼎盛。” 毛骧眉头微动。 是啊,江山代有人才出! 自己生在这个时代,也应该留下浓墨重彩! 军队停了下来,长长的俘虏队伍停下脚步。 顾正臣看着驱马而出的武将,看着从马车里走出来的苍苍老者,肃然行礼:“句容知县顾正臣,迎候诚意伯、毛同知。” 毛骧看着顾正臣身旁寥寥几人,眉头微皱,侧头看向沉吟不语的刘基,开口道:“诚意伯,这知县只带了几个人迎接咱们,你看他诚意几多?” 刘基走上前,伸出老弱的手,将作揖的顾正臣扶起,仔细打量着顾正臣的容貌,连连点头,面带笑意:“顾先生,久仰大名。东宫中秋夜论之言,至今尤令人振聋发聩,一日三省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安置俘虏,编号在册 东宫? 周茂、林山、骆韶、陶贞四人瞪大双眼,满脸的惊骇之色。 姚镇轻松如常,站在顾正臣身侧充当护卫。 周茂手微微颤抖,猜想过顾知县在朝廷中有人,可没想到那个人在东宫!林山猛地打了个哆嗦,郭家摆不平顾知县是有道理的啊…… 骆韶、陶贞张大嘴巴,困惑多日的事终于在这一刻想明白过来。 顾知县给服徭役百姓发放工钱,公然发放养廉银,如此落人口实,授人以柄,郭家活动再三,依旧没有将知县赶出句容,原因都在这里! 郭家蚍蜉,知县大树。 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顾正臣看着眼前苍苍老者,脸颊上没了多少肉,皮已枯皱,上唇与下巴上的胡须都已花白,眉毛如霜微垂,凹陷的眼眶里藏着一双并不算大的眼睛。 很难想象,这就是运筹帷幄,为大明开国立下不朽功业的刘基刘伯温!大明开国才六年,他已是如此老迈,如疾风之下悬在枝头的枯叶,随时都可能落叶成泥。 后世中一些人认为,刘基只被封为诚意伯,认为其功劳不值一提,没多少建树。 这群人太过肤浅。 他们不会想到,刘基跟在朱元璋身边,参与军机,筹划全局,运筹帷幄,出尽智谋,解决陈友谅有他,解决张士诚有他,解决元朝还有他。 他虽很少出现在拼杀前线,却用他的智谋,帮助着朱元璋取得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开国之后,大明卫所制的完备建立,也是朱元璋听从刘基的建议推行各地。明初时的诸多制度,礼仪规制,开科举等等,刘基都有参与。 他是一个对大明王朝有着重要贡献,不可忽视的智谋之人。 民间说“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朱元璋亲口说,刘基是“吾之子房也”。 子房是谁? 张良! 一个协助汉王刘邦赢得楚汉之争,建立大汉王朝的开国功臣! 只不过,张良功成身退,成了留侯。 刘基成了诚意伯,与他退不退关系不大,与朱元璋的猜忌与顾虑有关。 当然,刘基没有当张良,功成身退是有原因的。 大明开国时,大都、山西、陕西等地依旧在元朝控制之下,敌人依旧存在,敌人依旧强大,在这种情况下,刘基想退,老朱也会挽留。 顾正臣崇敬地看着眼前的老人,轻声说:“你老人家之名才是真正的如雷贯耳。” 刘基呵呵笑了笑:“不过都是虚名。” 顾正臣与刘基寒暄两句,便侧身请道:“诚意伯,毛同知,请。” 刘基与毛骧欣然应下。 因为身体缘故,刘基再次回到马车之上,毛骧则翻身下马,与顾正臣并肩而行,刘基从马车里掀开帘子,问道:“顾先生,毛同知护送的这一批鞑靼俘虏,多达两千二百五十六人,若是安置不当,很可能会生出事端,难行陛下化蛮夷为中华之策。若你认为有难处,还需早点告诉毛同知为上。” 毛骧哈哈大笑:“顾先生有难处,直接找陛下便是。不过我想,顾先生早已准备妥当,否则也不会提前近月时间,让俘虏早入句容。” 刘基微微凝眸,心头暗惊。 传闻之中顾正臣与太子、皇帝关系密切,如今经毛骧证实,传闻非虚! 眼前的年轻人到底有什么通天手段,一个个不起眼的滕县举人,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他为什么会住在沐英的府邸之中,为什么会出现在东宫中秋宴上,又为什么能赢得朱元璋的青睐? 这个笑容和煦的年轻人,藏着未知的神秘。 阅人无数,细看顾正臣,却发现此人如水中月,镜中花,看似看到了他的真面,实则只是一道虚影。 这种古怪的感觉,让刘基心头更是凝重。 军队与鞑靼俘虏浩浩荡荡,近三千人抵近句容县城,没有直接入城,而是前往城外安置区。 城西北。 刘基下了马车,跟着毛骧等人看着眼前的“营地”,笔直而平坦的道路如“丰”字延展而出,沿街皆是规整如一的茅草屋,篱笆院的门上还挂有木牌。 毛骧指向木牌,上面写着“丙二十六”,疑惑地看向顾正臣:“这是?” 顾正臣上前解释道:“为便于管理,也方便这些人适应句容,熟悉句容的家与田地,县衙在每一户中都挂了木牌,房屋,腰牌,田地,都是同一个编号。” 刘基赞道:“这心思倒是细致,鞑子虽不识字,却也知比对模样,拿着腰牌找住处、找田地,准错不了。” 毛骧深以为然,点了点头,侧身对身旁的副手道:“将火寻、马术、阿古拉与赛罕传来。” 不久,四个魁梧大汉便走了过来。 这四人皆是膀大腰圆,面庞较胖,走路生风,只不过此时也戴着头巾,穿着大明的寻常衣裳,乍一看,并不像鞑靼人。 毛骧指了指顾正臣,威严地介绍道:“这位是顾知县,日后你们将在他的管辖之下生活,他决定着你们的生死,万不可怠慢,顶撞!” 火寻、马术等人连忙下跪,口中喊着:“草民见过县太爷。” 顾正臣刚想让人起身,毛骧拦住了顾正臣,继续说:“他们曾是鞑靼人,成为了大明俘虏,皇帝有好生之德,何况天下一家,大明当有容人之量。顾知县,这些人我可就交给你了。” 刘基从袖子中掏出两份文书,递给顾正臣:“这里有一本俘虏名册,依册入户。另外一本则是安置俘虏要义,按策施行便可。” 顾正臣接过之后,翻看了下,将其交给骆韶、林山:“你们拿名册去核对人数。” 骆韶、林山答应一声,转身而去。 刘基看了看周围的房屋,皱眉道:“这里房屋数量,貌似不多。” 毛骧看向顾正臣,也很疑惑这个问题。 顾正臣让火寻等人起身,然后推开了一扇篱笆门,伸手道:“这里房屋数量九十四,安置五百六十四人。” 刘基手指掐动,皱了皱眉:“六人一个房屋,这样安置,也是没问题。” 毛骧附和:“拥挤点不碍事,只要能挡风遮雨,不让人流落街头,无有居所便是好事。” 两人并不在意一个房屋安置多少俘虏,爱住几个就住几个人,反正住的人又不是自己,俘虏嘛,没给安排到小监房里蹲着,没送到菜市口跪着,已经是天恩浩荡了,还要求啥好条件? 火寻、马术、阿古拉与赛罕四人看了看庭院,倒是平整干净,还安置了水缸,一旁还有水桶,只不过没有水。 陶贞找出钥匙,将房门打开,然后退至一旁。 顾正臣看向毛骧与刘基,微微一笑,随后对火寻、马术等人说:“你们先进去看看,安置六人,是否妥当。” 火寻、马术等人苦涩不已,看都没看,连忙说:“妥当,定是妥当。” 直至在催促之下,火寻等人进入房间里,看到尚且宽敞的房间,设计奇巧的双层床,脸上浮现出了浓重的笑意。 “这是?” 刘基走了进来,看着房间里的三张双层床有些惊讶。 毛骧已抬脚上了小木梯,至木床之上盘坐下来,低头看了看下面一层木床,惊叹道:“竟还有如此之物,是何人想出来的?” 顾正臣淡然一笑,轻松地说:“只不过是一些取巧手段罢了,因安置时间仓促,又恰逢秋收在即,想要两不耽误,只能在这上面动点心思。” 刘基深深看了一眼顾正臣。 双层床并没什么大不了,也不需要多高明的匠人,但这种不走寻常之路,突破日常所见,解决问题的心思,却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到与做到的! 面对困难,有可行的法子并付诸行动,最终解决困难,这是智谋。 面对困难退缩放弃,成不了大事。 毛骧见双层床结实可靠,又节省空间,走了下来,肃然道:“在军营之中,也应该使用这种双层床,让军士更集中,节省集结与反应时间。回去之后,我便奏报给陛下,如何?” 顾正臣看着商量口吻的毛骧,连忙回道:“这自是一件好事,金陵内军营与卫所军营,使用双层床可以节省出不少空间,后面卫所的营造,也可以通过双层床减少房屋数量,少征用一些民力、匠人。” 毛骧微微点头。 大明卫所的数量每年都在增加,尤其是北方边镇,卫所的军士是带老婆、孩子一起去的,有了双层床,一家人安顿也有个好的办法,不至于所有人都拥挤在狭窄的通铺之上。 “耕牛呢?” 刘基看了一圈,别说牛,就连牛棚都没有搭建。 顾正臣两手一摊:“没有耕牛。” “啊?” 刘基、毛骧惊讶不已。 安置俘虏,给田耕作,不给牛,他们耕什么田,日后还怎么活?吃不饱饭,这群人在饿死之前,肯定会去县衙闹事的…… 顾正臣直言:“只能说目前还没有耕牛,一是因为兵部与五军都督府都没有送来这批人的户口数,二是因为应天府、户部都没拨给钱粮,三是因为,县衙没那么多钱粮购置耕牛……” 毛骧看了看火寻、马术等人,见其面露难色,便沉声说:“不着急,马上入冬了,来年开春分给耕牛也不迟。” 顾正臣摆了摆手,看向火寻等人:“耕牛会有,只不过,本官不建议这些人领取耕牛……” 第一百五十六章 刘基缺乏政治敏感 不领取耕牛? 没耕牛如何深耕细作,这些人放牛牧马是好手,当牛做马,未必擅长啊…… 顾正臣也不多作解释。 这群鞑靼俘虏来自草原,你指望他们直起腰,仰头看着长空,高高扬起马鞭的手换成弯腰低头重重落下的锄头,他们能适应才怪。 种地,不是给只牛,给些粮种,给块地,就能耕作好的。 这里面的学问深着呢,没两三年时间想拾掇好一亩三分地很难,这群人需要生活,没两三年的试错期。 县衙也不可能效仿某些人,自己国家那么多贫困生补助不来,还提倡勤工俭学,外族人来了,每个月还得给人家补贴,不管是一个月三十万补贴,还是三十个月三万补贴,大明是绝对不会出的。 来大明,那就一视同仁,大明百姓异地安置就这规格,你们就这规格。 想要特权? 想高大明人一等? 去你奶奶地,大明骨头硬得很。 没有补贴,又种不好地,怎么办?这些鞑靼虽然是外族,可马上就编入句容户籍了,日后就是纯正的大明人,不能不管他们死活。 左思右想之下,顾正臣决定发挥这群人“膀大腰圆,力气大”的优势,打造一支专业的施工队伍,专门负责句容的水塘河道堤坝等维护、修缮、开挖等任务,固定征用,给粮给钱,日后也能少征调几次百姓。 修水利技术条件不高,找几个专人带个头,分配好任务,让他们干活就是了,有时间再培养一些匠人,句容需要推动的工程很多,其中一项就是修筑城墙…… 古代与后世不同,后世有没有城墙都无所谓,不说胖子和大男孩这种级别的存在,就是其他在头顶上乱飞的炮仗太多,城墙军事价值很弱。 没错,句容在未来二百多年的历史中没有遭遇外敌的入侵,城墙也没啥军事价值。 但问题是,后世没城墙习以为然,但大明人没城墙,浑身不自在。 没城墙的城算什么城,这和家无门有啥区别…… 哪怕再穷,再苦,拉个栅栏来也得当城墙用着,等有机会了,一定会把砖墙给垒砌出来。 遍观大明府州县,大致如此。 社会是有分工的,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去耕作种田才能活下去。 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饭碗。 顾正臣打算让这些人专司句容大小工程事,听差县衙。当然,这些事没必要给毛骧与刘基细说,他们只是送俘虏的,如何安置与安排俘虏是句容县衙的事。 骆韶、林山核对名册完毕,办理了交接文书。 具体如何分配俘虏安置在何处,谁与谁住在一间房里,自有胥吏与衙役负责,军士协助,无需顾正臣亲自处理。 句容河畔。 刘基看了看毛骧,希望这个人离远一点,自己好与顾正臣畅谈几句,可毛骧打了个哈欠,浑似没看到,不离左右。 顾正臣看到了刘基的眼色,暗暗感叹刘基的政治敏锐性还是不够高。 从毛骧的举动来看,他就是朱元璋派来盯梢的,而充当梢的人,就是自己与刘基,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想私聊,想干嘛,瞒着老朱做事? 刘基很聪明这是真的,但他性子直,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这也是真的。 比如朱元璋问刘基丞相人选,感叹只有刘基能当丞相时,他脱口而出一句“臣疾恶太甚,又不耐繁剧,为之且孤上恩”的话。 这话极不妥当,要知道如果刘基当了丞相,大权在手,能值得他“疾恶”,担得起他“疾恶”的人就只有一个朱元璋了。 虽本意不是如此,可老朱会如此想,人是容易对号入座的…… 顾正臣见刘基嘴角动了下,连忙开口:“诚意伯,这句容河可是秦淮河的源头,通着金陵,若是丢进去一片叶子,兴许能飘到大中桥。” 刘基听闻,后背一冷。 顾正臣是在提醒自己,这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能传到金陵城中,让自己慎言。 刘基看着河水,摇头呵呵一笑:“顾先生,你身边似乎还缺一个师爷吧?” 顾正臣凝眸,谨慎地说:“确实。” 刘基轻声道:“我有个次子,名为刘璟,有才情学识,善出主意,不知顾知县可愿意聘用为师爷?” 嘶! 顾正臣深吸一口冷气。 毛骧听闻,眉头微微一皱,旋即不动声色,靠近了一步。 顾正臣看着刘基,余光扫了一眼毛骧,正色道:“诚意伯说笑,我一个个小小七品知县,如何敢招用伯爵府中少爷做师爷,此事还是休要提说。” 刘基再次争取:“县衙事务繁忙,身边没个师爷……” “诚意伯!深秋,起风了。” 顾正臣打断了刘基。 再继续说下去,刘基很可能活不到洪武八年。 知县可以自由聘用师爷作为幕僚,师爷不吃用朝廷俸禄,非朝廷官制中人,由知县供给钱粮。 在大明中后期,大明府州县主官,只要能支给足够的钱粮,就能招募到师爷,比如明代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东南第一军师徐渭,他就是胡宗宪请来的师爷。 但在大明开国初期聘用师爷是不太容易的一件事,除非好友故交,知根知底,有名望,还得有些家底,否则,主官很难聘用到师爷。 这与时代的特殊性有关,大明开国仅仅六年,读书人数量还没跟上来,元末明初正是读书人青黄不接的时候,最让朱元璋头疼的是,乡野民间不少读书人不愿意侍奉大明朝,不想当明朝的官,哪怕是朝廷连试科举三次,有水平的读书人出来的却不多。 连给老朱当官都不愿意,还给人当师爷,开啥玩笑。 不过有人确实脑子不开窍,这边拒绝了老朱的当官邀请,转头就跑去给人当了师爷的人是真有,比如现任苏州知府魏观的师爷高启。 当然,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魏观和高启明年就会被老朱腰斩了。 这事还真不能完全怪老朱小心眼,作为帝王,邀请你当官你不当,不和新王朝合作,这没啥,你回家种地就是了,放你走,可你转身给一个知府当了师爷,这让老朱怎么想: 我老朱,堂堂大明天子,还不如一个知府? 我不要面子的吗? 寰中士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这就是老朱的逻辑。 而刘基此时此刻,正在犯“高启”的错误,你儿子有才,你就赶紧送给老朱,没看老朱手里缺人手? 不把人才送老朱,送一个知县当师爷,你这是想干嘛,若是老朱多想想,你这条命还能活多久…… 刘基看着旁顾其他的顾正臣,无奈地叹了口气。 现在诚意伯府已经被掏空了,老朱连俸禄都给停了,要不是家里人少,老家还有点地,怕是要走上穷途末路,如今情势危急,若是能借顾正臣之手,搭上东宫的线,说不得诚意伯府还有一线生机,至少在自己死后,家人还能保住性命。 可看顾正臣的意思,他并不打算帮这个忙。 刘基没有再为此事开口,转而与顾正臣谈论起河流疏浚一事。 毛骧跟在不远处,始终沉默。 午时,顾正臣设宴招待刘基、毛骧等人,不过都是一些客套话。 俘虏安置很是顺利,剩下的便是生活物品的置购。这一批俘虏并不是穷光蛋,和移民政策一样,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有一笔“安置费”——五贯钱。 这笔钱不算少,除了购置锅碗瓢盆、棉被棉衣等物,还有诸多剩余。句容县城的耆老带了一些蔬菜看望,还不忘叮嘱几句要守法,做良善的顺民。 倒是户房中人忙得有些冒烟,尤其是骆韶,可谓绞尽脑汁给这群俘虏入句容户籍。 鞑靼俘虏入句容户籍,可不是俘虏报名,户房记录这么简单。 朱元璋是一个极具战略眼光的帝王,在处理蒙古族时,也有着非凡的智慧,他不追求对蒙古族群的彻底斩尽杀绝,只是追求消灭足够威胁大明王朝的元廷力量,对于那些臣服的,投降的蒙古族,包括还在元廷之中的蒙古人,优先进行拉拢、转移安置、重用、游说,然后才是肉体系消灭。 对于鞑靼俘虏,朱元璋有着明确的治理理念,就两个字: 同化。 蒙古是游牧民族,属外夷,外夷入中华则中华之。 老朱规定: 大明境内安置的蒙古族人,不允许穿着蒙古族服饰,一律着汉家衣裳;不允许说蒙古语,一律说汉语官话。蒙古族人内部,不能相互婚配,蒙古女子需嫁给大明男子。 还有一条,所有关内蒙古族改汉姓。 改姓,这是最让骆韶挠头的,这群人没文化,姓起的那个随意,让人有些绝望,有改李、张、王、赵的,也有不走寻常路的,比如我姓忙,也不知道你在忙什么,还有姓铁,名真的,往中间塞根木头,你还能征战天下不成? 最无语的是自己不会起姓,还非要找个尊贵的姓靠,啥,你想姓朱,排行老几,老八啊。 小子,你有几条命? 第一百五十七章 应天府尹的无奈 应天,知府衙门。 通判赵海迈过门槛,匆匆走入大堂,喊道:“府尹,大事不好。” 府尹张遇林听闻动静,放下毛笔,将桌案上的文书合拢起来,平和地问:“赵同知,何事?” 赵海看向张遇林,微微皱了皱眉。 一张方脸透着坚毅,嘴角的胡须稀疏到只剩下了七八根,不过四十出头,胡须掉得如此厉害着实少见。 张遇林为人方正,待人诚恳,性情温和,无论什么事都不急不缓,看他这样子,估计老婆和老娘一起掉河里,他都能在岸上思量出先救谁再跳下去。 赵海顾不得擦去额头上的汗,快速说:“推官班休被刑部侍郎王中立带走了!” “刑部侍郎?” 张遇林皱起眉头。 虽说刑部是主管刑罚的最高衙署,可问题是,办案抓人总需要走个程序吧,一句话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直接抓应天府衙官员,这就有点过分了。 “走,去刑部讨个说法!” 张遇林起身,脸色阴沉。 赵海走近前,伸手拦住,低着嗓音说:“听说检校在两日前已盯住了班休,刑部一声不响带走人,说不定背后有大案。” “检校?” 张遇林打了个哆嗦。 刑部介入,可能只是调查案件。 现在连检校都参与了进来,那就不再是调查那么简单,毕竟检校是狗,养狗的人是皇帝。 狗都放了出来,不咬出血来很难收场。 “去打探下,班休犯了什么过错?” 张遇林止住脚步。 赵海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了过去:“府尹可还记得句容知县?” 张遇林接过文书,点了点头:“自然记得,应天府没给他耕牛,他还专门写文书讨要,如此不识趣之人竟成了打虎知县,呵呵,依本官看,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猛虎,就说除去了虎害,不过是搏名声,取巧罢了。” 赵海凝重地说:“兴许此人真除了虎害。” 张遇林见赵海认真,连忙打开文书,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杀气,文书中一连串的斩与发配充军,让张遇林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判决文书,卷宗呢,为何不见卷宗送来?一个小小的县,竟一口气要斩杀如此多的人,到底是为何?” 张遇林发现自己对句容一点都不了解。 赵海有些郁闷地说:“我并没有看到句容送来的案情卷宗,问过下面的人,说是班休提走了卷宗。兴许,刑部将他抓走便与此有关。” 张遇林命人去班休处找寻卷宗与文书,不久之后,吏员送来两份文书,皆是句容知县顾正臣所写。 第一份文书,顾正臣请调句容往年案件卷宗。 第二份文书,则是句容大案的卷宗简版,文末还添了一句“详情知悉刑部”。 张遇林看过之后,走至桌案后坐了下来,沉思良久,皱眉道:“按理说,这件事应由应天知府查办,可现在由刑部接手,到底是顾正臣僭越上奏,还是皇帝授意?” 赵海不清楚情况,不敢妄谈。 张遇林低头审视着那一份杀气满满的文书,递给赵海:“转呈刑部吧。” “这……” 赵海有些不知所措。 应天府有盘查案情,驳回重审的权利,只要找出顾正臣文书中的错漏或疑点,便可以发回,让句容县衙重审此案。 若是应天府连详细卷宗都没有看,直接奏报给刑部来批复,一旦出了问题,应天府免不了被斥责,甚至可能会被连累丢官。 毕竟句容知县的上面是应天知府,不是刑部,也不是中书省和皇帝,这些还在应天府的上面。 张遇林看着不安的赵海,无奈地说:“皇帝在看着,出了问题也是刑部的问题,何况顾正臣文书中已将案情写得清晰明了,有物证、人证,且人已认罪按押,定不会有大纰漏。现在的麻烦是班休,他是应天府的推官,卷入句容案之中,恐怕很难善了。” 赵海重重点头。 确实如此,句容案太令人震惊。 私铸钱币在张遇林等人看来,事情虽大,却也不过如此,毕竟波及不到应天知府。可阴阳卷宗案只一个县衙是办不成的,必然有知府衙门发给文书,相互勾结才能做得天衣无缝。 这才是班休被带走的原因,这才是刑部一句话都不说的原因。 刑部收到句容判决文书之后,侍郎王中立当即找到了刑部尚书吴云、孙克义等人,吴云思虑再三,拿着文书去了中书省找胡惟庸商议,胡惟庸只问了一句:“事实清楚否?” 吴云肃然答:“从句容送来的文书,卷宗,物证,以及郭典等人交代情况来看,案情明确,判决依律进行,并无不妥。只是……” “只是什么?” 胡惟庸皱眉。 吴云有些不理解地说:“只是,按照以往惯例,县丞、主簿等人的家眷中,男丁充军,妇人与女子应沦为娼妓,可在这些判决里,妇孺老弱全都网开一面,没有给定罪,依旧是良民百姓身。” 胡惟庸审视着判决文书,淡然一笑:“说他心慈手软吧,一口气判决死刑数十人,说他性情软弱吧,他竟还想着法子护住了这些人的老弱妇孺。呵呵,有趣,着实是个厉害人物,据此直接奏给陛下吧。” 吴云见胡惟庸不反对,便直奔华盖殿。 朱元璋看到了顾正臣的判决文书,什么都没说,拿出笔便进行勾决。 大明皇帝兼职人间阎王爷,负责勾决人的性命,而地下的阎王爷,勾走的则是人的灵魂。 虽说老朱对顾正臣保全老弱妇孺的行为有些不甚满意,但考虑到马皇后、朱标、沐英说情,也不再追究。 勾决之后,朱元璋将文书丢至一旁,对吴云说:“郭典等人盘问清楚之后,送至凌迟吧。至于句容的囚犯,就由顾正臣安排人,于句容行刑,无需转运金陵。” 吴云连忙答应,行礼退出大殿,迎面碰上了吏部尚书吴琳,不由得眉头一皱:“吴尚书,这是要奏事啊。” 吴琳瞥了一眼吴云,此人是胡惟庸提拔的刑部尚书,可以说是胡惟庸的亲信,对于此人,吴琳颇是不屑,鼻子哼了声:“吴尚书想管问吏部的事,不如先调入吏部再说。” 第一百五十八章 张希婉的偶遇 吴云冷眸,甩袖而去。 吴琳求见,得到应允之后进入殿内行礼,拿出一份文书:“陛下,弘文馆学士胡铉因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加之半年来病重缠身,不得不提请致仕,还请陛下恩准。” 内侍将文书转呈朱元璋。 朱元璋接过文书看了看,叹了一口气:“胡铉可是朕钦点的弘文馆学士,当初与刘基、危素、王本中等人一并校正图籍,教授生徒,参议政务,是一个有才之士。罢了,朕虽惜才,也不忍他老来煎熬度日如年,准他还乡吧。” 吴琳跪拜:“臣代胡铉谢陛下恩典。” 朱元璋批好文书之后,看向吴琳:“胡铉走了,可有人代之?” 吴琳不假思索,直言:“胡铉有一至交名为张和。此人有才情,隐居山阳。” “张和?这个名字,朕似在哪里见过。” 朱元璋思索着。 吴琳言道:“陛下,八月时,淮安知府任光祖曾举荐过此人。” 朱元璋恍然,拍了下桌子:“没错,就是此人。朕记得安排人请他至国子学任教,后吏部回复,此人身染风寒,婉言拒绝。既然胡铉要走,那就让张和代替吧,对了,让胡铉当说客,张和不至,他不能离任。” 吴琳见朱元璋心情大好,笑道:“看来胡铉要多写几封书信了……” 朱元璋哈哈大笑。 人才这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 吴琳拿走了胡铉致仕文书,离开皇宫之后,直奔弘文馆。 胡铉坐在椅子里,老皱的皮似是死去的树,见吴琳走来,想要支撑着起身,一个人却也难了,吴琳没有让其仆人帮忙,连忙上前:“醍醐兄,莫要起身了。” “如何了?” 胡铉期待地看着吴琳。 吴琳将文书交给胡铉,笑道:“皇帝与你一笔交易,你回家,让张和前来金陵。” 胡铉见皇帝已批准,放松许多:“张和有才,只是心气高了些。不过最近他似乎受挫了,让他来金陵赴任,不难。” “哦,有什么事能让他受挫?” 吴琳有些好奇。 胡铉从袖子里摸索了几下,拿出了一封书信:“你看看,他似乎在找一个人才,只不过寻遍了山阳,也没找到。” 吴琳接过书信看去,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这是何人所作,如此有志之士,若不能为朝廷所用,不能为吏部提擢,那可是我等失职啊。” 胡铉无奈地笑了笑:“不知此人是谁,只听张和说,有人将这首诗题写在了其院墙之上,当时任光祖也看到了,还协助找了一番,结果是不见其人。” 吴琳凝视着书信,认真地说:“山阳可是淮安府府治之地,南北走船众多,若不见其人,兴许是路过山阳的读书人所留。” 胡铉笑意浓烈,稀疏的三五牙齿露了出来:“是啊,所以我想张和一定愿意来金陵寻访寻访。八月里路过山阳的读书人,吏部应该有记录可查吧?” 吴琳瞬间明白过来。 胡铉的意思是,读书人不会乱跑,朝廷停罢科举之后更不会随便出门。除非是领了吏部的官凭,南下至吏部报道,或从吏部领了官凭向北赴任! 梧桐叶落,随风舞动,飘入轩窗。 一只纤柔的手伸了过来,拈起枯黄的梧桐叶,轻柔地声音,带着深深的凝望传出:“秋已尽,日犹长,不如醉去,东篱幽香。易安居士好是惬意自在,若不想她后半生颠簸流离孤苦,倒是令人羡慕的一世。” 丫鬟小荷咬断了线,拿起针来缝补起一件红衣,看了一眼小姐张希婉,低声说:“小姐说过,易安居士最令人羡慕的还是她找到了一个志趣相投的夫君,小姐常念易安居士的诗作,该不会是看中了哪位公子吧?” 张希婉拿起一旁的纸团就丢了过去,斥责道:“小荷,不准胡说。” 小荷歪了歪头,作调皮状。 张希婉拿小荷没办法,小荷虽是自己的贴身丫鬟,可她在身边多年,无话不谈,早已情同姐妹,非是寻常丫鬟可比。 小荷缝着补丁,轻声问:“小姐,老爷真的决定要去金陵了吗?” 张希婉看向窗外的梧桐树,拿起一旁的《漱玉集》,有些不舍地说:“应是下了决定,胡铉爷爷几次相邀,我们拒绝不了,何况朝廷的手段狠厉,容不得无故再三拒绝,你应该还记得,江西广信府贵溪县儒士夏伯启叔侄二人,就因为拒不为王朝所用遭了枭首,籍没全家。” 小荷感觉浑身一冷,打了哆嗦:“小姐可别这样吓我。” 张希婉眉宇间透着忧愁。 父亲张和已经被知府任光祖举荐过一次,那时候是真的生病了,拒绝不前有理。可现如今胡铉再次举荐,若还是不去,那个帝王怎么看? 以他的性子,若是发了狠,极有可能会祸及全家。 父亲没有选择,有才不仕,举荐不仕,也并非为臣之道。 大明虽开国只有六年,毕竟恢复中华,让汉族人站了起来,将所谓的四等人枷锁彻底打碎,就这一点,就足以让洪武皇帝成为不朽帝王。 张和踩着石径到了后院,见张希婉坐在轩窗后,清了清嗓子,直接说道:“你们准备准备吧,后日一早,我们出发去金陵。” 张希婉想到是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之快,见父亲要走,连忙问:“那父亲,我们何时回来?” 张和摇了摇头:“还不清楚,到了金陵再做打算吧。” 张希婉无奈地点头,安排小荷收拾行李。 转眼到了出发日,知府任光祖一袭儒袍,站在渡口处送行张和一家人,张和站在船头行礼告别,转身至船舱之中。 顾青青见有陌生人上了船,提起一个小木盒走了过去,行礼后轻声问:“这位老爷和小姐,举人白糖,一斤六十六文,你们要不要买一些?可润肺生津、补中益气。” 张和愣了下,这是船舱,怎还有售卖货物的? 顾氏嫌丢人,拉着顾青青至一旁,歉意地说:“小女无状,还请谅解。” 张和淡然地笑了笑,不以为然。 顾氏拉着顾青青到一旁数落,顾青青撇了下嘴,看向胡大山止不住抱怨:“胡叔叔,生意咋就这么难做,我什么时候才能帮上哥哥,这金陵的路还真远,还要几日才能到?” —— 家里出了事,这几日更新可能不太稳定,还请多理解。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哥哥尚未婚配 胡大山看着活泼的顾青青,眼神中透着宠溺,轻声道:“做生意这种事不应该问你哥哥,能想出举人白糖作为噱头吸引无数人的关注,让人过耳不忘,算得上是我平生所见第一人。” 顾青青有些郁闷,眼睛眨了眨问:“若哥哥不为官,是不是也能做个富家翁?” 胡大山毫不迟疑,坚定地说:“那是一定!” 顾氏拍了拍顾青青的手,止住聒噪:“莫要动辄就提你哥,我们去金陵,只是负责帮衬孙家、梁家和胡大哥那里寻找铺子,铺好商路,日后还得找个先生,教你识几个字,日后也好嫁人。” “不要,我要当一个商人,像俞大娘那样厉害的商人。” 顾青青坚持道。 顾氏掐了下顾青青的胳膊:“我是你娘,还管不住你了?当个大家闺秀,不比抛头露面的强?” 顾青青不知道什么是大家闺秀,也不认为商人粗鄙,地位卑下,士农工商的四民思想在她脑子里就没存在过,打小流离失所,稳定下来又一直待在乡下,生活与境遇的改变来自于商业,来自于白糖买卖,这让顾青青认识到了商业的好处: 赚钱。 既然做买卖能赚钱,干嘛不能经商? 女子不能经商? 不,胡大山叔叔说了,女子经商古来有之。 《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而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 那可是遥远的战国时期。 唐代,“有俞大娘航船最大,居者养生送死嫁娶悉在其间。开巷为圃,操驾之工数百。南至江西、北至淮南,岁一往来,其利甚溥。” 到了宋代,“女不专桑柘,内外悉如男”,更有“九市官街新筑成,青裙贩妇步盈盈”的景象。 顾青青虽然不怎么识字,但记忆还不错,几句话说下来,顾氏也不知道如何反驳,转身从陈氏手中抢走了拐杖。 顾青青连忙躲开,船舱内空间有限,见逃不过,顾青青干脆就躲到了一个女子身后。 顾氏气呼呼地看着顾青青:“你给我过来!” “不要!” 顾青青不傻,怒气头上的娘亲靠近不得。 上次收到哥哥来信时,娘亲担惊受怕,自己说错了话,结果被打了一顿,很疼。 顾氏生了气,转身退了回去。 顾青青见母亲走开,连忙松开手,对转过身的姐姐连表歉意。 张希婉盈盈笑了笑,见顾青青天真烂漫,想起刚上船时情景,便开口问:“你之前说的举人白糖,是什么?为何我从未听闻。” 顾青青连忙拿出小木盒,打开来说:“姐姐,这可是我哥哥制出来的白糖,在这之前,世上并无白糖,只有黑糖与红糖,你尝尝,可甜了。” 张希婉看着眼前的白糖,果与往日里见到的黑糖、红糖大不同,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这糖还能如此洁白?” “可不是,当初我也被惊住了。” 顾青青笑着,目光中闪过当初的情景。 张希婉接过少许白糖想要尝试,一旁的张和咳了声,问:“白糖就白糖,卖个货物,怎么还叫成了举人白糖?” 顾青青看向张和,并不怯让:“白糖洁白,如做人一样清清白白,说举人并无不妥吧?何况,制这白糖的人,正是我的举人哥哥,不叫举人白糖叫什么?” “呃……” 张和被怼,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话。 张希婉轻轻品尝了少许白糖,果是甜美,看向一旁的丫鬟小荷:“拿六十六文钱,咱也买个一斤。” “当真?” 顾青青惊喜不已。 张希婉莞尔道:“这糖如月白霜清,又比那红糖黑糖多些甜润,少了些苦,确实不错。” 顾青青接过丫鬟递来的钱,一枚枚数着说:“是啊,我哥哥说了,这白糖生意日后应该做到各地,让所有人都知道在红糖、黑糖之外还有白糖。” 张和冷着脸:“一介举人不好好修习课业,等待举荐为官,造福一方,却妄谈经商,经手铜臭,简直是自掉身份。” 顾青青见不得别人说哥哥不好,着急起来:“我哥哥有大才,是一名知县,他可没经商,而是将这买卖交给了村民,让村民用这手艺吃饱饭,我哥哥让几十户人家都过上了好日子呢。看你像是个读书人,你让多少人吃饱饭了?” “呃……” 张和嘴巴动了动,竟是哑口无言。 张希婉看着吃瘪的父亲,笑道:“父亲偏执了。” 张和看向顾青青,长叹一口气,上前一步作揖:“是我莽撞无知,误会了你与你哥哥,能将这等发财的手艺交给村民,至少说明你哥哥为人端正,心怀百姓,这种人值得一交,不知你哥哥是?” “我哥哥叫顾正臣,我是顾青青。” 顾青青见张和如此郑重行礼,有些慌乱,回了一礼后说。 “顾正臣?!” 张希婉震惊地看着顾青青。 犹记得,一位郎君在墙壁之上题字。 那一日,他在墙外行礼,说道:“在下顾正臣,适才有感而发,在这里留下文字,弄污了墙面……” 冥冥之中,似乎是命运不可思议的安排,原以为只是惊鸿一瞥,擦肩而过再无消息。 繁星月下,只呢喃一句“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曾憧憬过再遇到,然后问一问,他是不是英雄? 只是,墙上的诗还在。而墙外的人,已不知去处。 张和看向女儿,她震惊的神情似乎隐藏着什么,不由皱眉:“你听闻过此人?” 张希婉连忙说:“没听过。” 若是让父亲知道自己偷偷跑出去,日后想出个门就太难了。 听小荷说,父亲一直都在找在白墙上题字之人,也不知道往日里大度的父亲缘何这次如此生气,似乎找不到此人讨个说法不算完。 自己试着问过两次,每次父亲都是长吁短叹,似乎很是不甘。 张和疑惑地看了看女儿,又看向一旁的丫鬟小荷,小荷忙低下头不敢说话。 顾青青见张希婉容貌清秀,举止优雅,说话也好听,还帮着自己做成了第一笔生意,好感顿生,便拉着张希婉的手,耳语道:“不知姐姐可有意中人,我哥哥尚未婚配……” 张希婉脸颊顿时绯红,埋怨地看了一眼纯真的顾青青,婚姻大事,岂容自己做主,问这种话,亏得是小声,否则惹别人笑话。 第一百六十章 棉纺织,流水线设计 阿嚏! 顾正臣揉了揉鼻子,抬头看了看阴郁的天,看样子这是要下雨啊。 自从送走毛骧与刘基之后,顾正臣就一直忙碌着安置事宜,这些人安置好了住处,并不意味着事情就结束了,恰恰是开始。 饮食起居之类的小事,自有胥吏与衙役引导辅助,顾正臣要做的是选出里长,确定规矩。 阿古拉与赛罕传改名为古贵、赵传,与火寻、马术一起,成为了四里长,各管一片区域,考虑到安全问题,顾正臣设置了夜巡制度,由句容大族出八人,火寻、马术等每一里出十人,每夜分两班倒,即五人两轮巡夜。 这种巡夜,并不是防备火寻、马术等人,而是为了让句容县城的百姓安心,毕竟这些人之前可都是鞑靼人,会不会半夜睡醒了之后会不会点一堆火,围着火堆乱喊乱叫,兴奋过头了再重操旧业,干起了打草谷的老行当…… 句容城只是栅栏城,城里也没有什么卫所军士驻扎,巡检司在城外,出了事,就县衙里那么一点点衙役,根本挡不住这些人,不设巡夜与警报的人,城里的人睡不安稳。 虽说句容大族出了八个人也不顶事,至少心安不少。 顾正臣并不担心这群人叛乱,他们之所以被俘,说到底就是惜命,要不然早在战场上战斗到最后一滴血了,在句容叛乱和找死没什么区别,别看这里没兵,但金陵有兵,跑哪里抓不过来你。 接连几日,县衙都很平静。 百姓忙着秋收,这段时间县衙也不放告,顾正臣也没闲着,带着新组建的建筑班,直接将郭家大院给改造了,该拆的门全都拆了,这里没有什么承重墙,主要不毁柱子,随便拆,将东厢房、西厢房全部打通,大堂也全部打通,后院的房子也没放过。 实在是连不到一块去的也不怕,搭建嘛,有熟练的匠人教导,基础的力气活马术、古贵等人还是干得动。 除了郭典家,郭善、郭曲、郭跃、郭渊、郭察、郭昇等宅院也没放过,最让顾正臣欣慰的是,郭曲家与郭昇家的宅院与郭家大院相邻,这就更方便了,反正这两条巷子平时也没人走,就把墙拆了,合并为一个大院…… 在准备“工厂”的同时,顾正臣询问孙娘、张氏,问清楚了棉纺织的全流程,大步骤就四个: 扞、弹、纺、织。 扞。 棉花去籽的扞,传统工艺需要碾轴挤压,最终去掉棉籽。 顾正臣记得,在明代中期,棉纺织开始大量使用搅车,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句容式,可当四人用,一类则是太仓式,可当八人用。 句容式自然是句容百姓研发的,只不过现在大明刚开国,也不知道爷爷滴是谁发明的搅车,太仓在苏州,他奶奶也不好找,加上古代发明都没有专利,没留下名字,追溯源头是追溯不到了。 顾正臣只好自己琢磨搅车,后世小时候家里还有纺织机,母亲年轻时没少织布,梭子飞来飞去的影子还在眼前,邻里也有搅车,想着结构,画出图纸并不难。 翻阅元朝王祯的《农书》,也记录了搅车,原文是:“夫搅车,四木作框,上立二小柱,高约尺五,上以方木管之。立柱各通一轴,轴端俱作掉拐,轴末柱窍不透。二人掉轴,一人喂上棉英。二轴相轧,则子落于内,绵出其外。比用辗轴,功利数倍……” 有这些记载,加上后世经验,制造出高效率的搅车应是不难。 弹。 明以前以竹为弓,以绳为弦,弹力不够,明朝开始以木为弓,以蜡丝为弦,增强了弹弓的力量与弹性。 这类弹弓““长五尺许,上圆而锐,下方而阔,弦粗如五股线,置弓花衣中,以槌击弦作响,则惊而腾起,散若雪,轻如烟”,这在典籍中有图纸,有记录,这一点可以安排人准备了。 纺。 宋元时已经有一种三锭脚踏纺车,可用来纺丝、麻。只不过这种三锭脚踏纺车不适合纺棉纱,很容易崩断,而单锭纺车纺棉,其效率十分低下,要三四个人拼命纺纱,才供得上一架织布机的需要,显然无法跟得上供应。 好在黄道婆革新了技术,打造了三锭脚踏棉纺车,这类纺车不是什么秘密,江南百姓之家有的不在少数,按照样式打造便是了。 织。 这一点更不需要操心,直接搬百姓家的,或按百姓家的打造便可。 全工艺链彻底打通,剩下的便是流水线的设计与空间的安排,哪里设计原材料仓库,哪里设计成品仓库,如何高效率对接,如何节省中间环节的时间浪费,形成一条线的作业,扞、弹、纺、织各自安排多少人才能稳定供上织造,这些都需要顾正臣一一计算,一一推演,并与孙娘等人商议其中问题…… 孙娘看着意气风发的顾正臣,说出了最大的担忧:“太爷,你说的事咱都没问题,只是县衙一口气征用一千妇人做工,可是从未有过之事,县衙能不能如期支给工钱,这恐怕才是众人最担忧之事……” 顾正臣自信地说:“钱粮的事你们不必担忧,县衙征用几千民夫服徭役两三个月尚能应对,没道理征用一千妇人做工却给不出钱粮。” 孙娘很想说,县衙给得起,都是因为县衙给得太少,大部分都被胥吏吃掉了。 顾正臣看着孙娘的神情,了解她的心思,没错,那部分是被县衙胥吏都吃掉了,既然吃掉了县衙还没“赤字”,那不就说明县衙能支撑起那么多人做工? 别管这些钱粮最终进入了谁的口袋,关键是能支撑得住,这就足够了。 “放心吧,这一次案件中籍没所得很大,县衙会截留一部分,专供纺织之事。” 顾正臣给了孙娘一个定心丸。 孙娘更有些惶恐:“太爷,你可是个好官,不敢犯错,大家都盼着跟着你过上好日子呢。” 籍没抄家,这所得自然悉数归朝廷所有,你就算是截留,也是偷偷的,悄悄的,怎么能说出来…… 顾正臣不以为然,不能事都是自己干,好处都是老朱家得,截留个五分之一,三分之一的,老朱应该不会有太大意见吧,毕竟这些钱,最终还是要还给百姓,又不是中饱私囊…… —— 弟弟走了,治丧期间,请假一日至两日,谢谢理解与支持。 第一百六十一章 用人头来警告 镰刀割去了秋日的尾巴,冬日又冒了头。 地上铺满了收割来的稻子,一个老汉拿起架子,套在牛的肩头,架子两旁是两根绳子,绳子连接着碾子架。 轻轻拍一拍老牛,老牛便缓缓前进,拉动圆柱体的石碾转动,沉重的石碾压过稻子,包裹稻粒的外壳被碾开,露出了米粒。 沉重的石碾,缓行的老牛,牵牛的老汉,已成一幅画,流动在秋收的尽头…… 有些百姓家,打来的稻谷少,不值得用石碾,或没有老牛,只好搬出石制的舂臼,拿起棒槌,将摔下来的稻谷放入舂臼之中,用棒槌一点点杵,将稻谷壳砸烂,分出谷壳成了米糠,去掉米糠就是白米。 有妇人拿着簸箕,站在风口处,上上下下颠动,有时候还一左一右颠动,将秕谷簸下,留下饱满的谷子,这些颗颗饱满的稻谷人是不吃的,而是作为明年的种粮,那些秕谷也不会浪费,留着,实在饿得厉害,也是可以拿着煮粥。 句容的百姓在忙碌,大户们也没闲下来,被顾正臣请到了郭家大院,包括各地里长一并请了过来。 县衙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可大户人家的院子嘛,宽敞得很。 顾正臣请众人来,不是做东请客吃饭,而是敲打与警告,待所有人到来之后,登上一处高台,一脸冷峻地说:“这段时间,本官翻阅往年卷宗,陈年旧案,发现判决中诸多问题,问题是大是小,你们比本官更清楚。” “你们不喜欢顾某人,恨不得将顾某赶出句容,免得你们那点破事被翻出来,连累家人。本官就直说了,顾某来句容,不是为了找你们这些里长,大户的麻烦,打压强宗大族,富户之家,而是为了庇佑这里的百姓,为了让这些可怜的百姓有饱饭吃,不被人肆意欺负!” “我顾正臣是句容知县,在这里确定一条规矩:谁欺凌百姓,本官就欺凌谁!谁让百姓没饭吃,本官就让谁没饭吃!谁让百姓居无定所,本官就让他居无定所!你们最好是将这条规矩牢牢记在心里!只要顾某还在句容为任一日,谁就别想仗势欺人!” “今日午时,本官监斩郭家大案之人,请诸位前来观礼,瞪大你们的眼睛,看看血淋淋的人头,每日三省,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莫要因事犯在县衙!国法律令如铁,本官定铁面无私,严惩不贷!郭家大族尤一日覆灭,尔等如何,各自思量清楚。” “待秋收之后,本官将派县衙至各地,察访民情,召地方耆老、百姓,询问民情。今年冬日县衙无徭役,百姓难得清闲,本官也难得清闲,走到哪里,遇到哪个乡里的百姓,若有民怨在野,哭嚎于路,查清之后,定不轻饶!” 一席话,传荡在郭家大院之中,震得各大户、里长等脸色苍白。 人家都是杀鸡儆猴,顾知县竟然杀老虎敬羔羊。 郭家可是句容数一数二的大族,如今朝廷已批复了顾正臣的判决,该死的,一个都跑不掉,都将在今日午时三刻,头落菜市口! 大族也好,富户也罢,说到底有些话语权,但这些话语权绝对无法硬抗绝对的权势。 知县背后站着的是皇权,谁能真正与皇权为敌? 若知县强势,毫不留情,地方大户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退让与妥协,否则,郭家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一个时辰后,菜市口挤满了人,百姓挨不到近前,前排都给了里长、富户、大户、大族。 顾正臣请众人观礼,众人不敢不给面子。 该凌迟的送到了金陵,没办法,句容虽然有渔网,但着实没有这种行刑的高端人才,割不了三千多刀。 砍头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看日头,见时辰已到。 抽出令签一丢,喊一声“斩”,厚重的鬼头刀高高扬起,随后一道血线喷出,人头滚落! 临死之前,无论如何哭嚎,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 勾决已分,无人能逃出生天。 斩! 斩的是句容多年积案如墨之黑,斩的是句容百姓之哀之苦! 顾正臣看着一条条生命在顷刻之间结束,只剩下了滚动的人头,还有抽动了几下再无动静的尸身。 火寻、马术等人看到这一幕,面色变得十分凝重。 “原以为这个知县只是个软弱书生,不成想竟是如此强势!” 马术深吸一口气,多少有些震惊。 火寻哀叹连连:“连个书生都如此强势,看着人头落地而面不改色,大明人才多啊。咱们老老实实当顺民,省得有无妄之灾。” 赵传赞同火寻的话:“日后不准再想元廷之事,更不准再提,我们现在是大明人,忘记过去吧。” 古贵低着头,余光扫向刑场,人头滚滚之下,隐藏着一种无形的威慑,前面的大户瑟瑟发抖,而后面的百姓在欢呼雀跃。 人心! 在这一刻,顾正臣赢得了底层百姓的人心。 古贵沉重的抬起头,从种种安置来看,顾正臣确实没有将自己作为异族人草草应付,随意安置,而是真正用心在对待这些鞑靼人。 他用他的付出,赢得了鞑靼人的信赖,他用他的智慧,给了鞑靼人生活的方向。 所有人,仰仗他而生。 包括自己,与自己的家人。 古贵嘴角微动,咬出了森然的杀气:“谁若是有二心,谁若是负了顾知县,我定不饶他!我们要活下去,在这里扎根!” 人群之中,孙二口拉出了一个白布,上面写着一行大字:“杀父之仇,终得大报。天日昭昭,青天太爷!” 徐二牙握着拳头,看着郭俊等人的脑袋落地,仰头看向天空。 原来,人间还有光明。 顾正臣借一场近乎屠杀的大案,赢得了句容百姓人心,铺平了改革句容的道路,也踢开了绊脚石,凝聚了县衙胥吏,敲打了句容大族大户,让地方问题骤然减少。 秋收要结束了。 而句容真正的革新与发展,在初冬启程,奔着春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句容县衙招聘长工 十月三日,太阳初升。 衙役韩强、丁本走出县衙,一个手持告示,提着凳子,一个端着铁锅,锅里是刚熬好的浆糊。 韩强放稳凳子,踩了上去,侧身接过丁本递过来的刷子,狠狠在墙壁上刷了两下,将告示贴好之后,又用刷子补了补角,黏贴牢固之后,便冲着百姓喊:“县衙告示,街坊周知!” 周围的百姓听闻,纷纷走了过来,一个个不识字急得不行,有人拉来药铺的账房先生,这才知道,县衙开始招募长工了。 招募长工对大户、富户来说很常见,毕竟地多,不可能自己亲自耕种。 朝廷衙署招募长工不是没有过,只不过通常冠以“服徭役”的名义,像是修河,修路,建房子,还有去金陵、去凤阳修城等,本质上来说,都是朝廷在招募“长工”。 不过朝廷衙署招募针对的是丁口,不是妇人,像是句容县衙这样一口气招募一千名妇人作“长工”的是极是罕见。 一批批衙役奔赴各方,将招募告示发至各地里长与老人手中,并传达了知县的命令: 知悉到户,不得遗漏。 六里甸。 里长冯重收到告示,看着里面的内容,不由得有些惊讶。 冯八两走了过来,见是县衙告示,不由问:“父亲,县太爷说了啥?” 冯重深深看了看冯八两,脸上浮现出笑意:“这告示就是前些日子传下的消息,太爷想要招募一批棉纺织、裁缝妇人去县衙做工。如今秋收即将结束,县衙也开始了行动。” “太爷当真要做大棉纺织,他难道不知道松江府那里……” 冯八两有些担忧。 冯重将告示放在桌上,凝重地说:“以他的聪明才智,不会不知道松江府才是真正的棉纺织重地,句容想要与之争雄,恐怕不容易。可耐人寻味的就是这一点,太爷坚持做这一行,如今下发告示,说明他已准备好了。” 冯八两看着告示上写满的字,问:“父亲,这上面似乎写着斗米与文钱。” 冯重微微点头:“没错,上面写的是,凡入县衙做长工者,签给契约文书,声明做工时辰与工钱,日做工四个半时辰,均月给三斗米、三百文。若做工量多,则依量加给钱粮。县太爷用了一句话,让人很是敬佩。” “哪句话?” 冯八两急切地问。 冯重沉声道:“不劳不得,少劳少得,多劳多得!” “多劳多得?” 冯八两眼神一亮。 对于苦哈哈的百姓而言,给衙门做事从来都是多劳少得,甚至还得倒贴,敢提出“多劳多得”口号的,恐怕只有这顾知县了吧? “你干嘛去?” 冯重看着儿子拿起告示就要走,连忙追问。 冯八两头也不回,只丢下一句:“太爷对我有大恩,这事说啥都得帮忙,春娘在家闲着也无事,不如去县衙做工两个月试试,哪怕是不领钱一文,米一斗,至少报恩过了。” 冯重很想大骂儿子不孝,你丫的被关山洞那么久了,好不容易回来,不赶紧和春娘再春个孙子来,这个时候怎么能让人去县衙做长工…… 冯八两不在意,自从离开大卓山铜矿厂回到家中之后,冯八两不止一次前往县城,当了解到顾知县为了查案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时,感动得几乎哭了出来。 在看到郭家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冯八两感觉彻底解脱了,往日里加在自己身上的苦难与沉重,都卸掉了。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 做人需要懂得感恩,若不是顾知县拿命拼熬,用智慧与勇气调查出真相,自己此时还在山里处理铜钱树呢。 春娘是个裁缝,家里的衣服都是她做的,既然县尊需要人手,那就去帮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五墟。 姜昂听清楚了里长宣读的告示内容,转身就去了隔壁二伯家借来板车,将婆娘和东西一并打包,都不等二日,直奔县城方向而去。 人心是热的,百姓是淳朴的。 一批批妇人从各地乡里,在家人的陪伴之下前往县城。这些妇人多数是蒙冤昭雪、八百服徭役百姓的家眷。 顾正臣清楚更多百姓在观望,并没有将步子迈得太大,开始定在了一千人,就是希望用一千人做示范,消除民间百姓的担忧,让他们看到给县衙做长工的好处。 欲速则不达,凡事需要一步步来。 当然,只一千人,无法打造出棉纺织产业,更无法完成朝廷军用背包生意,后续持续招人是必然之事。 老朱果然是个小气的,虽然嘴上允许句容县衙拿走籍没所得的四分之一,却不忘加一句“暂代五千贯背包钱粮”的话…… 这就相当于买货了。 不过整体上来说,句容县衙赚多了,毕竟老郭家、清真观、刘伯钦等人没少捞钱,加上那些尚未流通的“宋钱”,林林总总算下来,足有八万贯,四分之一,还有两万贯,这对句容县衙来说,可谓一笔巨款。 抄家抄出八万贯,顾正臣多少有些不满意,毕竟这个数和郭家打造的铜钱数量远远对不上,但考虑到这些人将钱变成了店铺、宅院、田地等,也就释然了。 宅院与店铺是不可能给老朱了,田地划为官田,租给百姓耕作,剩下的六贯万,算是给老朱的额外创收。 让顾正臣想不到的是,这笔钱连户部的门都没进,就被老朱拿走,大量采购棉衣棉被,送去了北方边境。 朱元璋确实很着急,十月天,金陵都已开始转寒,何况北地,以棉布代输秋粮的任务,要持续到明年二月份才能彻底结束,都开始打春了,北方还需要啥棉布…… 干脆的老朱,直接将这笔钱变了物。 老郭家的人没必要埋怨了,那些发配到北方边地卫所的男丁,说不定正好可以领到“自家”钱财买来的棉衣…… 就在“句容织造”的牌匾挂在曾经的郭家大院之上时,一艘船缓缓进入金陵。在船只经停三山门外时,一个面色慈善的和尚走出船舱,将一幅画交给了一位蓑笠老翁,老翁收到之后,看了看其腰间亮出的腰牌,直奔皇城方向而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朱元璋的妥协与威严 毛骧赶至华盖殿外,张焕拦了下来。 殿内传出了笑声,爽朗开怀。 毛骧眼神一亮,拉着张焕至一旁询问:“今日上位心情大好,可有什么好事?” 张焕见是毛骧,也没隐瞒:“胡相在殿内陪着上位,说起朵思麻、朵甘思边界之事,那里的镇守锁南兀派时辰前来金陵,希望朝廷给印以护持当地,上位心情大好,正讨论要将锁南兀从朵甘卫指挥佥事升为指挥同知。” 毛骧面露笑意:“自洪武三年,乌斯藏的帕木竹巴第悉释迦坚赞遣使入朝请封以来,乌斯藏、朵甘等地大小僧俗首领不断前来金陵,一些佛寺纷纷派遣了使臣前来,乞降户寺,朵甘、乌斯藏就此平定,倒是了去上位一桩心事。” 张焕重重点头,问:“你此番前来,是为何事求见?” 毛骧拿出了一份画轴,轻声说:“检校发现山阳张和已入金陵,特送来消息……” 华盖殿内。 胡惟庸恭谨地称赞:“朵甘、乌斯藏各大首领纷纷臣服,派人乞降,全赖陛下谋略得当。三年前,提出‘为官者,务遵朝廷之法,抚安一方;为僧者,务敦化导之诚,率民为善,以共乐太平’之策,乌斯藏、朵甘各地僧俗首领拥护与支持,这才有了今日络绎不绝前来金陵臣服景象。” 朱元璋心情舒畅,站在一张舆图之前,点头道:“朵甘、乌斯藏之地能臣服,让西南压力骤然降低。云南险僻,有梁王固守,封锁要道,即使如此,他们依旧克服千难万险前来乞降称臣,可见其用意已坚。” 胡惟庸指向云南方向:“陛下,川蜀之地已于四年时克取,大夏早已灰飞烟灭。然这云南一地,梁王割据,此人奉北方的元朝为正朔,不听天命,如今朵甘、乌斯藏臣服,切断了梁王西退之路,广西已驻有卫所,自四川、广西可两路进取云南,西南不平,始终是个问题。” 朱元璋看向舆图中的西南方向,默然沉思。 朵甘、乌斯藏之所以臣服大明,从根源上来说,是因为大明切断了乌斯藏、朵甘与元廷之间的关键要道: 河西走廊! 西征夺取了这一条关键走廊,明军控制西北一线,乌斯藏、朵甘想要再与元廷取得联系就太难了。 失去了元廷庇护,明军又控制着河西地带,随时可能窥向高原,乌斯藏、朵甘的僧俗首领他们都精明得很,看得出来元廷不行,是时候改换门庭,这才有了一批批人前来臣服。 哪里有什么谋略得当,哪里有什么煌煌天威,不过是大明军队的兵锋让他们不得不选择这一条路罢了。 倒是云南的梁王,依仗着天险地利,始终不愿臣服,对这种的敌人,只能痛下杀手! 只是! 朱元璋将目光投向西北,正北与东北方向。 只是,分身乏术! 朱元璋也有自己的无奈与痛苦,虽说明军威武,占领了诸多地方,但此时的明军主力都在北面,一是要防备东北的纳哈出,二是要防备北面与西北的元廷主力。 尤其是洪武五年,徐达输给了王保保与贺宗哲,明军损失惨重,眼下除了转入防守状态已再难出关,分不出大军征讨梁王。 王保保! 朱元璋暗暗有些头疼,若非此人竭力保住元朝命脉,自己何愁抽不出身收拾梁王! “偏安一隅,不足挂齿。待稳固北方一线之后,再图谋云南。” 朱元璋不得不妥协。 胡惟庸见朱元璋情绪似有些低落,转而道:“陛下,魏国公出征在外日久,统率重兵在边关,亲自部署卫所兵力,调和诸将,定是辛劳,臣以为,冬日临近,元廷定也会选择在此时休养,应将一干将领,召回金陵好好慰劳一二。” 朱元璋眉头微皱。 胡惟庸的话看似夸赞徐达劳苦功高,可暗中却在递刀子。什么统率重兵,亲自部署兵力,调和诸将,组合在一起就是: 徐达在外面说一不二,若有二心,顷刻之间大军将不姓朱,是时候喊回金陵敲打敲打,免得他学习老赵家,找个地就换一身黄色的衣服穿穿。 朱元璋嘴角带笑:“胡爱卿说得极是,冬日酷寒,将领在外日久,是该回来休息休息了,朕改日便发书信,让魏国公等将在落第一场雪前回来。” 胡惟庸连连点头,又开始换了话题,总能说中朱元璋的心思。 待胡惟庸退走之后,朱元璋坐在桌案后,目光看着大殿门口,缓缓地喃语道:“此人,果是用了心思……” 内侍走来禀告。 毛骧入殿行礼,将一份卷轴递了上前:“陛下,张和入京了,这是检校传来的情报。” 朱元璋接过卷轴,展开看去,看着画作之中的张和站在船头,似是满腹心事,很是忧愁,不由皱眉问:“他有何事,朕请他入京为官,还苦巴巴着个脸,是何用意?” 毛骧见朱元璋敏感,连忙解释:“陛下,从胡铉那里刺探出消息,这张和似乎在惦记一位人才,一直想要寻访一见,吴琳吴尚书也想找到此人,引荐给陛下,只可惜并无音讯。这张和所忧,可能是忧此人才遗漏江湖山野,不能为陛下所用。” 朱元璋听闻,顿时笑了起来:“这倒是朕冤枉此人了。” 毛骧松了一口气,垂下袖子,略有些沉甸。 朱元璋重新审视图画,指向图画中人:“这个小女子在贩卖什么东西,似乎有几人争抢着要?” 毛骧有些错愕,走过去看了看,果然画上还有不少人作陪衬,而最惹人注意的正是女子贩卖东西,惹人争抢,似乎奇货可居。 “这个……” 毛骧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也不清楚啊,画画的老和尚也是,只标注一个张和,你就不知道标注其他人? 不标注,你丫的倒是别画啊,现在皇帝问话,我怎么回答? 朱元璋见毛骧回答不上来,冷着脸责怪:“检校为朕耳目,若目不明,耳闭塞,朕如何知天下事?这女子是谁,贩卖什么或不紧要,然这门生意如此火热,令人争抢,是何营生,难道检校不应该说明清楚?只盯一人,不察其他,只听一音,不闻其他,要检校到底何用?” 毛骧跪了下来,瑟瑟发抖。 原以为是个好差事,差点被人给坑死! 朱元璋也没多责怪毛骧,只是将图画还了过去:“事情该怎么办,检校如何整顿,你需要拿出个主意来。” 毛骧颤抖地接过图画,领命而去,亲自带人追查张和的去处,当得知其船进入莲花桥之后,当即带人赶了过去。 此时张和、张希婉一家人已寻租了宅院,暂时住了下来,写拜帖准备拜会胡铉,而顾氏、顾青青、胡大山一行十余人则到了古月墨阁一旁的宅院。 胡大山得到了孙家、梁家的支持,成为了金陵举人白糖生意的第三个东家,后续金陵店铺的选址,作坊的选址与人手的招募,都将由胡、孙、梁三家伙计共同完成。 只不过孙、梁两家的伙计,目前听从顾氏的安排,协助胡大山做好前期事宜。 胡大山是个生意人,个人生活很是朴素节俭,但对待重要的客人与朋友却是相当的大方,不仅安置好了顾氏、顾青青等人的居所,还安排了两个熟悉金陵的丫鬟伺候。 “胡叔叔,句容在哪里,我们何事去句容看看哥哥?” 顾青青很渴望早点去句容。 自记事起,就没和哥哥分开过这么久过。 胡大山看向顾氏:“要不我先安排伙计,将你们送去句容看望看望顾县尊?” 顾氏摆了摆手,严肃地说:“胡大哥,我们来金陵是为了铺开白糖生意的,这是头等大事,其他事日后再说,若有正臣哥的消息,倒可以打探打探,知道他安好,写一封信送去,就安心了。他在任上,定是繁忙,此时不打扰的好。” “娘亲……” 顾青青哀求。 顾氏瞪了一眼顾青青:“再不听话,就送你回滕县!” 顾青青无奈,垂头丧气。 胡大山召来掌柜胡石,当着顾氏等人的面吩咐:“吩咐下去,所有伙计留意句容消息,无论事大小,悉数汇报过来,尤其是事关句容知县顾正臣的消息,更不可遗漏一条。” 胡石瞪大眼,连忙问:“东家,你说的是句容知县?” “是啊。” 胡大山点头。 胡石吞咽了口水,看向顾氏等人,明白过来:“这定是顾正臣顾知县的母亲吧。” 顾氏蹙眉,轻声道:“没错,胡掌柜知道正臣哥?” 胡石肃然行礼,这一幕看得胡大山都有些莫名,顾氏更是不知为何,胡石笑道:“顾正臣顾知县可是名满金陵啊,东家,顾婶有所不知,前不久,句容可是打了一只猛虎送到金陵来,震惊金陵,百姓都称顾正臣为打虎知县,他似是破了大案,救了不少百姓……” “打虎知县?”顾青青忽闪着眼睛,看了一眼母亲,然后摇头:“胡掌柜说笑吧,我哥哥可是连一只鱼都杀不好,如何打虎,该不会是同名之人吧?” 顾氏点头,自己儿子什么身板,还打虎,开什么玩笑…… 胡石疑惑地说:“句容知县,今年八月刚赴任,九月破获了大案,听说很是年轻,只二十余岁,对了,听说他是山东兖州府人氏……”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朱元璋的赏赐 顾氏惊呆了,听胡掌柜的话,打虎知县竟真是自己的儿子! 年龄,出身,官职,姓名都对得上。 顾青青微微张着嘴,满脸错愕。 哥哥才到句容当官多久,这么快便赢得了名声,看胡掌柜崇拜的目光,似乎哥哥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胡大山也没想到,这才离开不到两个月,顾正臣竟已名满金陵,看向顾氏,满脸含笑:“顾知县年少有为,可喜可贺。当时见他,便觉他非是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定能登拜庙堂之上,成为肱骨之臣……” 顾氏有些恍惚,似坠梦中,总感觉周围的人与声音有些虚幻,不那么真实。 顾青青很是兴奋,高兴之余,问了句:“老虎呢,去了哪里,我要去看看。” 胡石语塞。 老虎送哪里去了,谁知道,估计是送到了皇宫里面,至于是不是还活着,那就不好说了。 “掌柜,东家,有个老僧想要买白糖。” 一个伙计跑了过来。 胡大山微微皱眉:“老僧?他如何知我们在卖白糖,又如何知我们在此处?” 伙计更不明情况。 胡大山不让顾氏与顾青青出去,带了个孙家的伙计,走出院子,到古月墨阁外,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老僧。 老僧看到胡大山,上前行礼:“来金陵途中,我们曾乘一船而行,只是当时囊中羞涩,无力购置那举人白糖,如今借了些银钱,特意打探到胡老爷店铺,这才冒昧而来。不瞒胡老爷,贫僧嗜甜。” 胡大山想了起来,老僧自山阳一起登船,同行至金陵,见其拿出了些许碎银,还礼道:“这位师父,举人白糖生意并未开张,若想购置,不妨等至年底。” 年底? 年底自己的坟都两个月了。 今日若拿不到白糖,上面的检校官不把自己给砍了才怪,听说毛骧因此被皇帝大骂一顿…… 老僧苦着脸,连忙说:“胡老爷,这里有两贯多钱,我只求一斤白糖,就一斤。” 胡大山更是苦涩,这么好的赚钱机会,可惜都被顾正臣给毁了啊,说他不懂经商吧,他还把举人白糖做得山东诸地闻名,说他懂经商吧,他竟不知奇货可居,物以稀为贵,非要一口气定死一斤白糖六十六文钱,不让涨价,这老僧就是拿出一千贯,白糖也只能是六十六文钱一斤出货。 可惜了赚大钱的机会。 胡大山摆了摆手,再次拒绝:“这并非钱的事,而是目前并无此营生,手中所剩一点,只是自家所用。大致腊八之后,便会寻址开铺,到时为师父备下一些送至寺庙之中如何,不知师父在何处清修,法号为何?” 老僧见对方不仅不卖白糖,还打探起来自己的底细,不由恼怒起来:“让你拿白糖就拿,这里钱财给你,莫要因此招来祸灾!” 胡大山见对方伸手在腰间,亮出了一枚云形纹饰的木质腰牌,腰牌之上刻着“检校”二字,胡大山脸色顿变,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包白糖递了过去:“还请师父留情。” 老僧接过,小心打开看了看,见是白糖,不由分说,将钱直接塞至胡大山怀中,转身就走。 胡大山有些紧张,手中的银钱犹如烫手山芋。 传闻之中检校乃是皇帝身边恶犬,见人就咬,咬住就是个死。皇帝的侄子朱文正就曾被检校监视过,因此人有二心,被皇帝鞭笞囚禁而死。 但检校一直都盯着文臣武将,盯着对皇权有威胁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商人了?再说了,自己这些年来做买卖清清白白,该缴纳的税没少一文钱,怎么滴就被这群人给盯上了? 胡大山忐忑不安,命伙计都警惕点,对待客人更需要谦卑,回到一旁的宅院后,也没与顾氏等人提,毕竟这种事告诉她们反而会让人紧张、担忧。 毛骧再入华盖殿。 朱元璋看着木匣里装着的白糖,疑惑地看向毛骧:“这是?” 毛骧肃然道:“陛下,此物名为举人白糖。” “举人白糖?” 朱元璋皱了皱眉头,拿起一旁的汤匙,打了些许白糖,嘴张合几次,连连点头:“这白糖着实不错,为何叫举人白糖?” 毛骧这一次没有被问住,直言道:“据检校探听,售卖此举人白糖的小女子名为顾青青,她有一个举人出身的哥哥制出白糖,并将这门手艺交给了当地百姓,让百姓在耕作之余,兼做白糖。” “顾——青青!” 朱元璋看向毛骧,嘴角微动:“举人出身,制白糖,交给百姓,呵呵,朕怎么感觉如此眼熟。” 毛骧补充了句:“陛下,顾青青的哥哥是个知县……” 朱元璋抬了下眉头:“你是说,这顾青青是顾正臣的妹妹,这所谓的举人白糖,便是顾正臣所制?” 毛骧正色道:“目前虽不敢确信,但据掌握的情报,很可能是顾正臣的家人到了金陵,若要确定,还需派人接触下才可。” 朱元璋略一沉思,严肃地说:“顾正臣在句容做得不错,他送来的银钱解了北方大部军士冬衣问题,又献出了锻体术,战术背包,这些功劳都应该赏赐。然顾正臣只是一名知县,赏赐下去,他就要离开句容了,如今句容全靠他支撑着,走不开,那就转赐给他的家人吧。” “陛下的意思是?” 毛骧拿不准地问。 朱元璋指了指殿外方向:“北门桥不是有一处宅院空着,赐给顾氏吧。” “这个,陛下,那一座宅子的正堂是五间九架,按朝廷礼制,只有一品、二品大员可居住……” 毛骧连忙提醒。 北门桥可是金陵中少有的热闹之地,其距离沐府、国子学都很近,旁边是热闹的街市,旁边就是秦淮河,有渡口,可随时走船。 皇室在那里确实有一座大宅院,不过是打算赏赐给大臣用的,建造的规格对标的就是朝廷重臣,谁成想,皇帝竟直接给了顾家…… 朱元璋对问题的解决方式颇是暴力:“只有一品、二品可以居住?规矩不能破,这样吧,房屋赏赐给沐英,让他留给顾氏一家居住,待日后……罢了,且如此吧。” 毛骧凝眸。 待日后?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毛骧离开之后,朱元璋再次拿起汤匙,尝了一口白糖,淡然笑道:“相对于锻体术、战术背包这些功劳而言,一座宅子算得了什么,只要用心办事,朕绝不会亏待……”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句容织造大院 句容县衙。 户房骆韶看着不断搬出去的钱粮没有半点压力,两万贯的钱粮进账,让县库从未有过的充盈,有这些钱财打底,花个几千贯钱粮不算什么。 只是,骆韶还是有些心惊。 自进入十月起,县尊就征集了一干匠人,没日没夜打造双层床、搅车、弹弓、纺车、织机等物,甚至拿出钱粮直接在百姓家中采购棉纺织相应物什。 短短十日,句容织造大院已初具规模,民间的棉花开始被大量采购进来,千人招募的计划,也已到达七百余人,棉纺织造已初步运作。 句容织造大院。 顾正臣指挥着身后的众人:“将门槛砍去,改造为坡道,那些破烂的鹅卵石道路全都用青石板铺平,以后推车直走,不要一群抱着物资走来走去。还有那一座长廊,曲折得很,拆了给取直,台阶一律改成平缓坡道!” “那里是居住区,晾衣架不够,就给打木桩,拉绳子,墙上种上仙人掌,墙根处挖出陷阱,布置好夹子!林四时,这里就交给你布置,这么对付山中猛兽的怎么布置!这里的水翁呢,五个不够,再加十个,防火之事不能马虎!” “这里是库房,屋顶全都检查好,不得出现漏雨之事!货架底脚不够高,至少离地面三寸,一旦房屋有积水,不得损坏货物。这里的窗户改为插栓,风雨不得吹开……” 顾正臣看到不满意的地方便提出来,身后书吏林山一一记录,一干人连连答应。 孙娘、伍氏看着认真的顾正臣,对视了一眼,满是欣慰。 顾正臣命孙娘、伍氏召集大院之中的全部妇人,于后院空地处讲话。 这里原是郭家的一处花园,不过花没了,几块丑石头也被顾正臣给卖了,只留下了这一片空地。 在所有人到来之后,顾正臣登上一处高台,目光看向一干妇人,肃然地喊道:“这里是句容织造大院,我是句容知县顾正臣,客套话就不说了,做工时辰、做工量、钱粮发放、多劳多得的标准,县衙书吏会拟出文书,贴在各处入口,你们不识字,可以找识字之人,亦或是耆老、先生来读。” “本官今日只讲三件事。头一件事,句容想要做好棉纺织,压松江府一头,唯一的办法就是提高生产效率,凡是影响作业进度的,该砍就砍,该改就改,打通所有环节,紧密对接,最大限度节省时间。” “你们中任何人,我说的是任何一个人,认为哪里需要改进的,可以让做工更便利快捷,皆可提出建议。只要建议被采纳,证实真正有效,县衙将视建议效果,给出奖励,最低奖励一贯钱,最高奖励十贯钱!” 话音一落,众人顿时热闹起来。 十贯钱,对于寻常百姓之家可是一笔巨款,足够五口之家吃用两年! 许多百姓辛劳一辈子,所存积蓄都不过十贯钱。 有了这笔钱,未来两年日子可就轻松多了。 顾正臣抬起手,止住喧嚣,继续说:“黄道婆之名,你们比本官更清楚。松江府正是因为有了此人,棉纺织才得以快速发展,直至如今,成为了大明赫赫有名的棉纺重地!然本官以为,松江府棉纺织虽强,却过于分散,工艺依旧是黄道婆时期的工艺,改进不多。” “现如今,织造大院完成了新型搅车、新型弹弓的改进,你们之中一些人已经使用过,做工速度明显好于过去。这都说明,工艺器物改进并无尽头!” “你们都是棉纺织中的能手,你们中若有谁如黄道婆一般,改进了某个工序,如将三锭脚踏棉纺车改造为四锭脚踏棉纺车乃至五锭脚踏棉纺车,或是在织造上更快更好,县衙视改进效果,给二十贯至一百贯钱奖励!” 众人再次哗然。 顾正臣接过书吏递过来的铜锣,重重敲打两声,厉声道:“本官告诉你们,但凡改进了棉纺织工序与流程之人,本官绝不吝啬奖励!至于这第三件事,则是安全问题。织造大院之内,除灶房与住舍外,一律不得见明火,随身不得携火种!谁若违反,直接离开织造大院,绝不姑息,更无二次机会!” 说完之后,顾正臣没有停留,直接离开了织造大院,后续的改造与优化,交给孙娘、伍氏等人盯着即可,至于这些人会不会真的捣鼓出来点什么东西,那就看她们的经验与智慧了。 虽说古代工艺的改进十分缓慢,但古人的智慧绝不容小觑,他们只是缺乏激励,缺乏改进的动机,习惯了按部就班、安于守旧,很少会去改变。 现在,顾正臣给了她们一个改进与创新的推力,然后安静等待花开。 县衙门外。 顾正臣看向桥梁方向,只见县学宫的郭旭站在桥头看着自己,似乎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顾正臣想了想,看向一旁张培:“请他到二堂吧。” 张培答应。 承发房的赵谦见顾正臣回来,连忙上前:“县尊,有朝廷文书送来,另外,还有人送来了一封信。” 顾正臣接过文书袋,捏了捏,发现里面似乎不止一份,嘴角含笑,接过信,当看到信封之上的“吾儿正臣亲启”时,顿时打了个激灵,连忙问:“送信人呢?” 赵谦笑道:“送信之人自称是县尊在金陵的朋友,姓胡,我请他入了门厅暂时歇息,家书难得啊。” 顾正臣凝重地点头,连忙走向门厅,一进门便看到了胡大山,疾步上前,抱拳道:“胡兄,久违了!” 胡大山连忙行礼:“草民见过顾知县。” 顾正臣上前搀住胡大山:“你我之间无需这些繁文缛节,金陵一别,甚是想念,看胡兄神采,似乎北行颇是顺利。” 胡大山哈哈大笑起来:“再顺利,也比不上顾知县,上任不到两个月,打虎知县的名声已传震金陵,街知巷闻,端得是厉害!” 顾正臣苦涩一笑。 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在老朱手底下办事,若不表现出自己的智慧与能力,风摧来时,哪怕是一根树苗也别想活着。 得到老朱的认可,哪怕是出格一点,至少不会砍掉脑袋,比如几次挑刺的解缙。不过解大绅此时才四岁,字还认不全…… “这封家书,是写自金陵,还是写自滕县?” 顾正臣寒暄几句,连忙问。 胡大山收敛了笑意,正色道:“金陵!” 顾正臣眼神一亮,母亲和妹妹终于来了! 百里距离,不算远。 待冬日衙署封印后,自己不需要返回滕县,直接前往金陵,或将母亲、妹妹接到句容便是团聚。 亲人,太重要。 若有可能,顾正臣愿意将她们留在身边。一直,永远。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你想当郭家族长吗 信封撕开。 扑面而来的是牵挂与关怀,母亲的念叨跃出纸面,一句“天冷添衣”,令顾正臣内心温暖。 茫茫人世间,只有家人是最深的眷恋。 正看得感动时,顾正臣脸上的笑意陡然凝滞,眉头微微皱起,一丝凝重升上心头,待看完信件之后,将目光投向胡大山,喊了声:“胡兄……” 胡大山看着顾正臣,颇是敬畏地说:“这件事还需要你来解释,当时沐府的冯夫人突然带人出现,我可是吓坏了的,若不是半生闯荡,怕是一句话都难说出。顾知县,你到底是何人,为何沐府的人会亲自出面,将家人接走,安置在了大宅院之中,听说,冯夫人还给了顾氏两个丫鬟照顾……” 顾正臣皱了皱眉,严肃地问:“我交代过,你们抵达金陵之后,莫要暴露身份,安心铺开白糖买卖,缘何人刚至金陵,就惊动了——沐府的人?” “我也不清楚。” 胡大山很是疑惑,突然想到什么,连忙说:“检校!很可能是检校!” “检校?” 顾正臣凝眸。 自己委托胡大山去接母亲与妹妹,这事还不值得检校盯着吧? 顾正臣将胡大山邀请至知县宅,让其仔细说起,抓住了一点问:“你是说,检校是山阳登船的?” “没错。” 胡大山点头。 顾正臣继续问:“山阳有儒师上船?” 胡大山回想着,将当时场景又说了一遍:“看那儒师行为举止,心性谈吐,似是大才之人。” 顾正臣用铜钱敲打着桌案,摇了摇头,苦涩一笑:“看来,检校一开始盯着的是此人,他应是山阳的儒师、官员。你们被识破身份,很可能是受他牵连。” 胡大山听闻之后,长舒一口气:“我还担惊受怕,一个小小商人,缘何被检校给盯上了,原是被人波及。不过,白糖的事可被检校得知了,会不会对接下来的生意造成影响?” 顾正臣摆了摆手:“不会,检校得知了也好,只是后面运作,务必每一笔账都记清楚,我母亲和妹妹,只能当伙计,拿伙计的工钱,不得多给,在开业之后,就让她们脱离,莫要涉商了。” 胡大山连连点头,转而说:“只是顾青青,她对经商颇有兴致……” 顾正臣收起铜钱,笑道:“她想经商,那就让她去找沐府的冯夫人说情,只要冯夫人答应,经商未尝不可。” “冯夫人吗?” 胡大山深深看了看顾正臣,看得出来,此人与沐府的关系非比寻常。想想当初,顾正臣可是带着沐春沐少爷到处闲逛的人,这关系能不好嘛。 张培走了过来,提醒道:“老爷,郭旭还在二堂候着。” 顾正臣起身,看向胡大山:“只顾着说话,忘记还有事没处理完。胡兄,今日就留在这里吧,我们好好叙叙旧,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商议。” 胡大山自是答应。 二堂。 顾正臣看着踱步的郭旭,上前道:“刚收到家书,一时沉湎亲情,怠慢了你,莫怪,莫怪。” 郭旭连忙行礼:“远离故土得家书,是人之幸事,倒是东升叨扰县尊了。” 郭旭,字东升。 顾正臣坐了下来,安排人上茶,直言:“自从郭家罪首被斩绝,男丁被发配之后,你动作不断,今日又到了县衙外徘徊,想来是有事,直说吧。” 郭旭清楚自己的动作瞒不过县衙,毕竟那些老弱妇孺都是犯人家眷,喟叹道:“县尊,我来这里,是想请县尊,准许那些妇孺进入织造大院做工,给他们一条活路!” 顾正臣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郭旭。 郭旭挣扎了下,坚定地说:“郭典、郭善等人罪当死,他们被正法,是天理昭昭,无人可怨。可这些老弱妇孺,他们是无辜的!既县衙没有判他们罪状,当视他们为寻常百姓。既是寻常百姓,就应给他们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郭某家中没多少钱粮,出卖掉铺子,拿出所有积蓄,也难接济他们过了这个冬日。而郭家其他人家,生怕招惹祸端,不敢出手帮衬。我虽找了骆家帮忙,得了一些钱粮,但这些钱粮如杯水车薪,能供养这些老弱妇孺一时,却无长远之策!” “万不得已之下,我只好来求助县尊。这批老弱妇孺中,善棉纺织与裁缝之人,有四十余人,还有一些女眷,虽不善这些,但也可以学习,可以做工,若县尊同意,顷刻之间便会有一百余人手。现如今织造大院还没招募满额,她们又愿做牛做马,清偿家族所犯罪恶,还请县尊——高抬贵手!” 顾正臣看着深揖的郭旭,端起茶碗,慢慢品了两口,沉声道:“郭旭,你想当郭家族长吗?” 郭旭骇然地抬起头,连忙说:“我只想让这些人活下去。” 顾正臣放下茶碗,重新问了一遍:“你没有回答本官,你想当郭家族长吗?” 郭旭不明所以。 顾正臣起身,从东面的书柜中抽出一本册子,翻看看去,念道:“郭旭,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优正,这是教谕刘桂对你的评价。郭家是句容大族,虽因私铸钱币案威望大跌,损去几门,可毕竟还有一十二门。” “你这些日子动作,说好听点,是想救赎老弱妇孺,说难听点,你是想借此机会,从毫不起眼的旁支,一跃成为郭家族长,成为郭家的话事人,是也不是?” 郭旭脸上浮现出愤怒之色:“难道在县尊眼中,世间就不能有纯良纯善之人,只有唯利是图之人?” 顾正臣翻过一页,语气变得严厉起来:“训导孙统对你的评价是:心思缜密,善借势为事。孙训导为何会说你借势为事,本官并不想深究,只是我想对你说一句:县衙确实无权干涉郭家内部之事,但若是你不能将郭家带上正途,本官与国法,俱不饶你!” 郭旭低下头。 站在顾正臣面前,似乎自己是一个可怜的小丑,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扒光,最隐秘的地方暴露出来! 人怎可能无私心! 郭旭渴望做大事,可朝廷停罢科举,仕途无望,又不愿放下身段,进入县衙当一名胥吏,恰在此时,郭家巨变,曾经有威望的,说得上话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不敢说话了。 趁虚而入,顺势而为! 郭旭不惜破家的代价,也要保护那些老弱妇孺,为的是名声,为的是声望,为的是起势! 那些老弱妇人,确实算不得什么。 但那些孺子,尚未成年的郭家男丁,将在未来是郭旭最可靠的力量! 郭旭看向顾正臣,嘴角动了动,问:“如此说来,县尊是答应她们进入织造大院了?” 顾正臣淡然一笑:“织造大院招募把关的是孙娘与伍氏,你来错地方了,也找错人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老胡,借个人 待郭旭离开之后,户房骆韶走了进来,有些不甘地说:“县尊若是干涉,他很可能会收手。” 顾正臣看了看骆韶。 骆韶与郭旭有些关系,确切地说,郭旭的妹妹郭菲儿是骆韶的母亲,骆韶需要喊郭旭一声舅舅。只不过因为骆韶的父亲走得早,两家人很少走动,几年下来便生疏许多。 至于其中发生过什么事,让骆韶从未在人前喊过郭旭舅舅,不得而知。 顾正臣将茶碗推至一旁,严肃起来:“本官拿什么理由去干涉?郭家现在没了族长,不意味着将来没有。等这件事被人渐渐遗忘,郭家内部依旧会选出一个族长,至少郭旭此人明孝悌,知廉耻,虽有些小心思,却是个识大体的,让他当主事人,总好过其他人。” 骆韶有些不甘心:“可县尊,郭家势大,一旦有了新的族长,很可能会再次影响县衙,他日县衙运作仰其鼻息,到时再出冤案,岂不是害了百姓?为今之计,应拆分郭家,打压郭家,让他们自此分散开来,再无郭家大族……” 顾正臣何尝不想拆分大族,可县衙没这个权限,他们一群良民,你总不能说,你住的地方有王气,不搬家就全家死光光吧? 这一套对付刘基有点用,是因为老朱需要个由头,可县衙用不了这个由头。 再说了,古代宗族内部关系紧密,即使将他们迁出县城,安置到三十里开外去,也无法毁掉郭家宗族,除非安置到句容以外,百里乃至更远。 可这种安排,已经超出了句容县衙的权限,类似于发配了,这样做既不合法也不合理。何况,郭家户数不在少数,这些都是句容的人丁,哪里有自损人丁,迁出富户、消费主力的道理。 顾正臣起身,走向骆韶:“本官虽不知你们两家有过什么过节,但凡事应以大局为重。有郭旭在支撑,那些老弱妇孺至少有一条活路,也省了县衙诸多事,莫要忘记了,若郭旭不管,孤寡老人,无以生存者,要收入养济院,到最后还是县衙供养。” 骆韶无奈,只好点头。 顾正臣安抚一番,返回知县宅,顾诚、孙十八已置办了一桌酒席。 顾诚听闻顾氏来了,连带着自己的妻子与孙十八的妻小也跟了来,更是问个不停。 胡大山自是有问必答。 顾正臣来时,胡大山正说起大颜村的趣事,惹得张培、姚镇等人大笑连连。 落座,酒过三巡。 顾正臣问过孙叔、梁老、李义知县等人之后,话锋一转:“来的路上,可还有响马、盐徒闹事?” 胡大山搁下酒杯,含笑说:“自从盐徒张三秀等人打闹淮安府之后,朝廷便下了大力气整顿,听说连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王副使王琛也被卷入其中,被朝廷判斩刑,籍没家产,山东行省也开始整顿运河一线,响马更是逃遁无踪,这一路上,别说响马、盐徒,就是几个闹事的地痞无赖都没几人……” 顾正臣看向孙十八与顾诚,两人呵呵笑着低下头,当初的冒险,总算是收到了效果,至少往来于运河之上的百姓、商人与士人,他们将安全的航行。 “顾知县……” “胡兄,你还是喊我正臣吧,你我之间莫要如此生分。” “好吧,正臣兄弟,你方才说有事要与我商议,可是白糖买卖之事?” 胡大山询问。 顾正臣起身倒酒,胡大山推辞不掉,只好起身端着酒杯。 酒缓缓倾入杯中。 顾正臣见酒满,收起酒壶,平和地说:“胡兄,白糖之事,句容不会过问,你们自己做便是。要与你商议的,是另外一件事。” “何事?” 胡大山有些意外。 顾正臣坐了下来,端起酒杯,缓缓地说:“借人。” “借人?” 胡大山诧异不已,看了看一旁的人,满是疑惑:“借谁?” 顾正臣敬了一杯酒,笑道:“你刚至句容,有些事并不了解,现如今句容正在做棉纺织生意,我身为知县不好直接参与其中,更无法亲自带货物南来北往,身边缺乏有经验的伙计,所以,我想找胡兄借一两个人。” 棉纺织生意、战术背包,虽然可以直接对接金陵户部、兵部,但问题是,这个过程也需要商人参与其中,一般人办不了税,甚至去哪里办税都找不到,运输途中如何安置人手与货物,货物交接如何进行,文书如何办结,账册如何具写,都需要有经验的伙计或掌柜。 这些事总不能亲力亲为,自己背着背包到金陵找兵部堂官要钱的话,老朱一定会提着刀把自己给砍了…… 知县的职责是治理地方政务,自己将句容织造建立起来已经足够了,剩下的事需要交给商人来打理。 只不过这个商人作为代理人,必须听自己的命令,对自己负责。 顾诚是个不错的人选,有从商经验,办事稳重,且足够可靠,是最理想的大掌柜人选。只是顾诚一个人有些力薄,身边没个合适的帮手,办起事来也定是困难。 在句容,顾正臣没有遇到合适的经商人才,即使遇到了,也未必完全听自己的。 但胡大山不一样,他清楚自己身后站着沐府,他给的人手,定会千万叮嘱听命于自己,何况他现如今与梁家、孙家一起经营白糖买卖,算是合伙人。 胡大山见顾正臣认真,略是沉思,认真地说:“我有个子侄,名为胡恒财,跟着我做买卖十余年,做事稳重。前几年其父亲故去,留在家中守孝,如今三年已过,若顾兄弟不嫌弃,我愿将他召来,在你手下做一伙计。” 顾正臣欣然答应:“如此甚好。” 胡大山更是高兴。 这样一来,胡家与顾家的关系更进一层。 招待过胡大山之后,顾正臣才打开公文袋,里面有一封公文,书信是朱大郎与沐英写来的。 沐英的信很简短,还带着威胁的口吻,颇有武将风采: 顾家人我来照顾,下次再敢不打招呼,腿打断。 朱大郎的信就好多了,透着春风得意。 这小子也该得意,老朱竟然让文武官员朝见太子了,这个大明第一太子,开始在朝堂之上显示起自己的存在。 听说老虎被朱大郎吃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文笔之间竟透着一股雄风,似是想展翅高飞。谁敢说朱大郎柔弱,顾正臣绝对啐他一口唾沫。 倒是公文,顾正臣原以为只是中书省或其他部中发来的寻常文书,可打开来一看,顿时瞪大眼,这行文,这“通假字”,这白话,明明就是老朱亲笔所写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忙碌一冬,赚个两税 说与顾小子知道,如今句容治理有功,本该提擢。止是句容事多,离不开你俚,教你每留住句容好生办事。 县丞、主簿、典史,吏部无人可给,自个荐给。管好百姓每,勿忧家人,咱交沐英照顾了。 钦此。 顾正臣看着这文书,有些郁闷。 老朱啊,你就不知道弄个圣旨,实在不行你给盖个印,就这么白纸黑字,连个签名印章都没有,还有啥收藏价值。 二十五年后给人说这是你的大作,谁信啊…… 顾正臣看着文书,笑了出来。 现在朝廷人才缺得多,此时大明很多县,甚至连知县都没有,只有主簿、县丞之类的人撑着局面,即使有人才,也是紧着金陵、行省、府里,句容这种小县跟吏部一口气要三名人才,估计吏部尚书也骂人。 老朱信任,给了自己提拔人的机会,这倒方便了许多。 顾正臣深思熟虑之后,准备将户房的骆韶提拔为县丞,此人虽然有些小气,但对待服徭役的百姓很有耐心,为人亲和,办事仔细,且精于筹算,县丞主粮司、征税等,由他负责,再合适不过。 至于主簿的位置,则交给吏房的周茂,此人在吏房中做事多年,清楚句容耆老、大户、各方人员,为人圆滑世故,经验丰富,由他主户籍、巡捕等,定无问题。 典史! 这是首领官,人选十分关键。 对于县衙而言,典史的作用甚至超出了主簿与县丞,因为主簿、县丞更多是决策人员,而典史则是执行人员。 典史掌管缉盗、盘诘、监察、狱囚等,协助主簿、县丞、知县办差,是接触百姓、大户最多的人,也是办事付出最多的人。 下面不知道怎么办事找典史,上面催办还是找典史。 顾正臣盘算着县衙中的胥吏,几经考虑,最终写下了班头杨亮的名字。 杨亮,原县学宫生员,教谕、训导对此人的评价颇高,说他“善思善为,善人善德”。 按理说,有这个评价的杨亮应该是个老好人,但顾正臣不这样看,杨亮这个人有着一股子血勇之气,敢闯敢冲,大卓山矿场时,杨亮作为班头,带衙役便冲锋在前。 他虽是个文人,看似文弱,实则内心刚强,有一身倔强的傲骨。 敲定举荐名册之后,顾正臣拿起看着家书,昏昏睡去。 初冬若无徭役,百姓便会赋闲,这是一年之中,少有可以歇息的日子。 只不过对于这一年的句容百姓而言,很多人都没时间歇着。 织造大院完成了三轮优化流程之后,打通了采购棉花至织造印染、仓储所有环节,当第一批棉布完成时,顾正臣请布行掌柜亲自盘看,确系结实耐用,不输市面上任何棉布,这才放心下来。 印染提花,顾正臣并不做要求,这些棉布直接卖给户部或兵部,说白了,这是军需品,军队棉布不需要花里胡哨的颜色,更不需要过多的花印。 民间织造,从摘采棉花到一匹棉布,至少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毕竟不是职业织造,百姓家的妇人虽无法相夫教子,但也需要照料孩子与公婆,每日抽出点时间织造,总不会太快。 但句容织造大院则不同,搅车、弹弓的应用,让棉花的处理效率超出了往日五六倍之多! 比如弹棉花,传统工艺一日只能弹一两棉花,需要十几人才能供得上一台纺车,但引入悬吊大弹弓之后,一日一人可弹四五两棉花,只需要三四人便可供得上一台纺车所需。 还有新式搅车,更是让扞棉花提升了七八倍效率。 技术就是生产力,这句话一点不虚。 虽说纺织环节的改进有限,但整个流水线的工艺,无缝对接的方式,集体织造,专职织造与多劳多得的激励机制,都让纺织效率变得前所未有。 在整个流程变得更为流畅,梳理了一些细节问题之后,县衙再次抛出招募告示,并特意放了所有人一日假,让其回家当说客,拉人头,多拉一人织造、裁缝等能手进来,奖励二百文钱。 这一招的使用,让第二轮招募变得更为简单,加上织造大院运作半个月,从未听闻过有任何问题,甚至里面还能一日吃三顿饭,这让不少百姓家羡慕不已。 顾正臣也没闲着,深入到乡里之间,宣传织造大院,游说百姓家大胆参与其中,并喊出了“忙碌一冬,赚个两税”的口号,原是抵触的百姓,开始接受这种作业方式,送家人进入织造大院。 二轮招募千名妇人,只用了三日时间。 为了解决妇人的安置问题,顾正臣通过置换宅院的方式,将郭家大院北面的宅院收入县衙,代价是郭俊家宅转给了王大户。 有了大量双层床支撑,一间房可安置六人居住,条件简陋是简陋了点,但和后世寝室没多少区别,甚至还大一些。 第二批妇人的到来,让织造作业实现了两班倒。 与此同时,孙娘抽出了二百余人,开始进行战术背包的流水线设计,采购、裁剪、校对、缝合、检验,每个环节都安排专人负责,在经过顾正臣同意之后,郭家的另一处大院挂了牌: 句容裁缝大院。 人员招募的告示再一次掀起,顾正臣直接找来各地里长、老人,也懒得说那么多话,直接带他们到了县衙库房外看了看,告诉他们,一个人三百文,我要人,说服一个,签下契约一张,直接发钱。 里长们从未见过如此豪横的招募方式,自然是积极响应。 有钱不赚是不可能的事,何况只是需要多走几步,多游说游说百姓,百姓不知道好歹,咱里长、老人知道县太爷是对他们好,得去干活啊,大冬天里,地里没活,你们整天躺床上运动也不是个事,去赚点钱不好嘛。 凭借着钱财支撑,凭借着顾正臣赢得的民心,凭借着百姓、老人、里长、胥吏等轮番宣传、游说,句容织造大院、裁缝大院终于在十月十八日达到饱和,合计四千六百余人! 这个数目堪称恐怖,这意味着句容接近四成百姓之家参与其中。即使考虑到一家出两人的情况,也有近三成句容百姓户口参与其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新式推车 金陵,太平门外。 王屠夫招呼着过往行人,可行人匆匆,总没几个人停下脚步。眼看着案板上的半扇猪肉,更是忧虑。 这猪肉还是昨日的,已经不新鲜了,再放一日,更不新鲜。 幸是如今入了冬,天气转凉,若搁在夏日,还不得臭掉? 可日子越发难过了,这里买猪肉的越来越少了,隔着不多远就是刑部,你们倒是吃点肉啊…… “王屠夫,还没收摊。” 胡大山走了过来,呵呵笑着打趣。 王屠夫见是胡大山,拿起杀猪刀,手起刀落,砍下两斤猪肉,用芭蕉叶子包了起来,打上绳子,递给胡大山:“生意难做,送你了。” 胡大山也不客气,接过猪肉却没有走,而是拉过一旁的凳子坐了下来,问道:“你当屠夫也有七八年了吧?” 王屠夫点头:“九年多了。” 胡大山看着过往不停的行人,徐徐说:“金陵的买卖不好做,这太平门的买卖更不好做。你知道,朝廷厉行节约,刑部、大理寺的官员总需要做做样子,至于囚犯,呵呵,都说秋后问斩,眼下已入冬,没人会来买最后一顿饭,在这儿,猪肉可不好卖喽。” 王屠夫郁闷地点头,看向胡大山:“你不是来买猪肉的?” 胡大山微微点头:“当年我初入金陵,你见我困顿,穿草履着布衣,心善给了我一碗肉,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从没忘过。今日,我是来报恩的,胡屠夫,你想过离开金陵,换个地方吗?” 王屠夫摆了摆手:“这些年来,你照顾我生意多少次了,莫要再提报恩的事。至于离开金陵,呵呵,我是个粗人,离开金陵能做什么营生,家中有老人、婆娘与孩子,都靠着我养活。在这里多少还有点生意,一旦离开,家里人可怎么活?” 胡大山知道王屠夫的担忧,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太平门的屠夫想跑到洪武门去卖猪肉,很可能会被人赶走。 “有个地方,能让你的猪肉不愁卖,还有机会让你大展手艺。” 胡大山肃然道。 王屠夫皱眉:“哪里?” “句容!” “句容?” “没错,就是前段时间闹出大案的句容。” 王屠夫知道此事。 郭善、杨馒头等人就是在太平门外被凌迟的,刑部宣读过他们的罪状。 王屠夫疑惑地看向胡大山:“说清楚。” 胡大山笑道:“此时的句容不同任何县治,县衙打造了句容织造大院、句容裁缝大院,里面招募了一大批妇人做工,此外,县衙还招募了一批匠人做事,可以说此时的句容县城,十分缺商人,缺买卖人。” “郭家大案之后,郭家在句容县城之中的店铺可都握在县衙手里,足有一百余间。县衙准备将这一批店铺租给商人,现在已经有一些布商、粮商赶了过去。只是,句容缺少厉害的屠夫,本地那些屠夫跟不上屠宰,若你愿意过去,定能将生意做起来,每日所得,比你在这里赚得多不少。” 王屠夫听完之后,沉默了会,问:“若去了句容无法立足,岂不是亏大了?” 胡大山呵呵笑道:“不瞒你,我与句容知县认识,若你愿过去,他定会欢迎,差人为你寻一铺子。对了,你的妻子是个裁缝吧,到了句容之后,说不得还能进入裁缝大院,有工钱可拿,不管说富贵,但所得足够你们日常支用。” “当真?” 王屠夫急切地问。 胡大山肃然保证:“若错了,你回来砸了我的店。” 王屠夫相信胡大山,此人是个讲信用的徽商,懂得报恩,多年相识,这点信任还是有的。何况句容距离金陵不算远,大不了再回来。 人生总得搏一次,总不敢冒险,怎么让日子越来越好。 胡大山离开了,还需要前往金川门外,需要专门安排一些人采买蔬菜,然后走船运至句容。 顾正臣在句容县城事情做得很大,面临的物资困境也显现出来。 寻常时期,句容蔬菜与肉类,只供城内三千余户,现在突然涌入匠人、织造、裁缝五六千人,市场供应突然跟不上了,粮食倒充裕,何况刚刚秋收完,县衙收购一批也不算难事,可吃饭总不能让他们只吃粮食吧,好歹也需要点蔬菜,偶尔加一两块肉,总还是需要的。 胡大山敬佩顾正臣,他竟真的将织造大院、裁缝大院做了起来! 现在,胡恒财应该抵达句容了吧? 骆韶、周茂、杨亮走出吏部,看着手中的官凭,彼此相视,心情激荡。 杨亮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进入县衙仅仅一个多月,竟然从户房吏员,直接升到了典史的位置!骆韶也似在梦中,这突然之间,就成了县丞,幸福来得有些快…… 周茂看向手中的官凭,用力捏了捏。县尊没有撒谎,他真的做到了,他真的在提拔下属! “那,在回去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 骆韶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有些凝重。 杨亮喉结动了两次,有些拿不准地问:“我们当真要去哪里?别典史还没当上,就被砍了脑袋……” 周茂脸色有些不自然:“县尊吩咐的事,我们照做吧,若不办好此事,咱们回去也没办法交差。” 马车到了。 丁本从马车里拿出了两个四轮推车,其中一个推车较小,有围挡,设计了可收合的座位,里面还铺着虎皮,推车所用木头都刨得顺平,没有一丝毛刺。还有一个推车较大,设计粗犷,只是四轮、底板、门型推手。 四人,两推车,从千步廊走过,朝着承天门而去。 金吾禁卫拔刀呵斥,拦住去路。 骆韶、杨亮、周茂等被吓得脸色苍白。骆韶壮着胆子,上前行礼,大声喊道:“句容县丞骆韶,奉句容知县之命求见陛下,献上新式推车。” 金吾卫军士刚想将人轰走,指挥同知袁义听闻之后,连忙命几人留步,问道:“你们奉的是谁的命?” 骆韶看着眼前一脸凶戾的将军,硬着头皮说:“句容知县顾正臣。” 袁义抬了抬眉头,看了看新式推车,转身对军士说:“让他们留在此处,不可驱赶,我这就进去通报。” 军士一脸错愕,连声答应。 骆韶、杨亮、周茂等人震惊不已,看来,咱们这位知县不止与东宫有关系,还与皇帝有些关系,要不然宫廷禁卫如何能如此轻易传话! “新式推车?” 朱元璋呵呵笑了起来,看向一旁有些意外的朱标,问道:“怎么,这件事他竟没告诉你?” 朱标摇了摇头:“父皇,他只说会差人送点东西来宫里,具体是何物什,并没明说。” “传吧。” 朱元璋看向袁义,颇有些期待。 第一百七十章 小推车改了匠人制度 走入宫墙,回头望,禁卫森森。 骆韶、杨亮、周茂与丁本有些畏惧,连走路都变得小心翼翼。宫内道路平实,推车的轮子碾过石砖,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华盖殿外,郑泊命军士搜身,确保安全之后,才入殿禀告。 推车进入华盖殿。 骆韶、周茂等人跪拜山呼。 朱元璋、朱标看着两个推车,一大一小,一简一繁,与往日里见到的独轮推车迥然不同。 “起来回话吧。” 朱元璋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 骆韶、周茂等人起身,垂手在侧,不敢抬头。 朱标走至小推车后面,轻轻推动,推车便向前移动,抽出小座子,又拉开顶部弓形木条,一个遮盖的白色帷帐便伸展开来。 朱元璋审视着小推车,看朱标玩得兴起,嘴角含笑:“看得出来,你对这个小推车很中意,不妨拿到东宫去,也好早日用上。” 朱标愣了下,连忙说:“父皇,东宫哪里用得上如此小的推车。” “你不知这推车是何用处?” 朱元璋抬眉头。 朱标心头一紧,仔细看了看推车,顿时脸红了起来。 这么小的推车,显然不是给自己打造的,也不可能给老爹用的,坐不下啊,能坐下的只能是孩童! 顾正臣,老爹催我生也就罢了,你咋还变着法子催我…… 想起虎鞭酒,太子妃那折磨人的身材,朱标也郁闷至极,自己没少努力啊。 “父皇,儿臣以为,这小推车给朱椿、朱柏两位弟弟最合适不过,他们此时正是好动又难带的时候,有了这推车,倒可以省了不少事。” 朱标不打算要。 现在太子妃的肚子还没啥动静,可老爹的动静就多多了,洪武四年刚给自己添了两个弟弟,起名为朱椿、朱柏,听说老爹最近经常在郭惠妃那里过夜,估摸着用不了多久,自己很可能又多一个弟弟或妹妹了…… 老爹的雄风,比不了。 朱元璋哼了一声,看向骆韶等人:“这小推车,有何名堂,那顾小子没留什么话吗?” 骆韶、周茂等人震惊不已。 顾小子? 皇帝竟然称呼顾知县为顾小子,这般亲切,似是在问一个子侄,而不是问一个官员! 骆韶稳了稳心神,连忙说:“陛下,县尊说这小推车名为婴孩推车,婴孩期间总躺在摇篮里、抱在怀中时间长了,不仅人累,就连婴孩也不安,有了这婴孩推车,便可轻松推行,即让孩子愉悦,又可让照顾之人轻松。”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板着脸说:“一个知县,不好好治理地方,打这些器物作甚!依朕看,他这是不作为,胡作为。” 骆韶见皇帝想要发怒,畏惧之下,依旧硬着头皮说:“陛下,县尊如此做,也是为了百姓着想……” “哦,讲来。” 朱元璋有些意外。 骆韶不敢擦冷汗,低着头解释:“县尊召集了一批匠人,打算利用匠人冬日赋闲时间,打造这些推车售卖。县尊说,这天底下父母都是爱护孩子的,舍得为孩子花钱,这婴孩推车端的是轻松,行走便利,省心省力,愿买者定不在少数。” “匠人可以用这些推车售卖所得钱粮,缴纳两税,可以为家里添些米面,积些存余。冬日做工,既不耽误春秋耕作,又不影响百姓生计,还能平添一份收入。不少人盼着这推车能顺利售卖,年底时,可以为父母添福添寿,为子女添件新衣……” 朱元璋听闻,陷入沉思。 骆韶虽然讲的是句容匠人做工的事,但深受触动的朱元璋思考的却是大明匠人制度之事。 大明匠人制度承袭元朝,将民间一部分匠人集中起来至官府做匠人,称之为“系官人匠”,他们人身不自由,劳动无所得,子孙世袭。 现在的金陵,凤阳,都有这样的匠人。 府州县都编有匠人名册,一旦朝廷需要,随时可以依册索人。 这些匠人生活确实很苦,朝廷虽然每个月发给米、盐,但朝廷所给仅仅只够其个人所需,若有人克扣,从中过一手或过几手,他们甚至连饭都吃不饱。 凤阳的匠人闹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被杀掉的匠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如今看来,还是应了顾正臣那一句话,人是要吃饭的,只有吃饱饭,才能当顺民。 仔细想想,咱当初要是吃得饱饭,怎么可能去投奔红巾军,说不得还会站在土坡上咒骂红巾军。 顾正臣用匠人做工售卖的方式,改善匠人百姓的生活,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借用下,缓解下金陵匠人、凤阳匠人的不满情绪? 朱元璋走向推车,缓缓推动。 没错啊,句容匠人都可以打造这些物件卖钱养家,为何金陵、凤阳的匠人不可以? 要知道冬日来临时,许多匠人是做不得活计的,他们闲着也是闲着,朝廷为何一定要禁止他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闲着耗着躺过冬日? “这推车,顾小子准备售价几何?” 朱元璋沉声问。 骆韶连忙说:“县尊说,这推车若是售给大户人家,做工与布置更是精良,成本颇高,应取一贯至三贯钱。若售给寻常百姓家,无需过多雕饰,布置不需太过精良,以实用为主,只取个一百五十文至三百文便可。” 朱元璋思量着。 一个推车一百多文,足够一个匠人吃用七八日,一个月制卖三个,便可生活。 匠人赋闲时做事,朝廷不需要供给粮米盐,只需要放松对他们的管控,听其营生便可,这样一来,谁还吃不上饭,也怨不到朝廷身上来。 “支一百五十文给他,这小推车咱要了。” 朱元璋很讲规矩。 内侍拿出一百五十文钱,骆韶、周茂等人有些哆嗦。 陛下啊,你若诚心给,不应该按大户的价走吗?你看看这上面铺着的可是虎皮啊,这上面的雕花,这上面的纹饰,这做工…… 好吧,一百五十文就一百五十文,皇帝能放下面子买走,而不是强行索要,已经算不错了。 朱元璋看向朱标,严肃地说:“顾小子这件事给朕提了个醒,稍后你与工部官员传话,日后朝廷征召匠人,休工者停给粮米,听其营生勿拘。让他们在赋闲、休工时自寻出路。” 顾正臣不会想到,因为一个小推车,竟让朱元璋对工匠制度的改革提前了十三年! 第一百七十一章 帝王的弦外之音 朱元璋并不是一个绝对固执的人,他懂得学习与反省,懂得校正与改良。 尤其是当下,凤阳中都营造的匠人出了诸多问题,朝廷的应对举措很传统,即给衣服,给粮食,让其别再闹腾。 可顾正臣送来的小推车,让朱元璋意识到,匠人是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的,他们拥有手艺,而这些手艺能够让他们吃得起饭。 解决匠人矛盾,并不只是给衣服、给粮食,还可以允许他们在空闲时自主营生。 朱元璋是个帝王,任何东西在他眼中,都会关联到礼仪、制度、皇权稳固、大明安稳等高度。所以,不起眼的小推车,在他的眼中,成了制度问题与民生问题。 也正是这种帝王心态过于强大,让历史上的朱元璋在很多事的处理上,会将一些看似一般的问题升级,继而采取更为偏激、残暴的手段来应对。 朱标见父亲做了决定,自是答应,转而看向另一个大推车,疑惑地说:“父皇,小推车是婴孩所用,可这大推车,儿臣着实看不明白。” 朱元璋看着眼前简单的大推车,一个底板,底下四个轮子,一个抓手,如此简单,这东西能做什么用? 周茂见朱元璋询问,急忙解释:“陛下,这类推车,不同于寻常的独轮小推车。县尊试验过,这大推车之上可以放上三至四石粮食或其他物资,只一人便可拉推转移。许多渡口卸货,百姓出死力气,一人一次多只能抗一石之物。” “若用了这推车,不仅可以节省人力,还可加快货物转移速度,且不需要担心失衡倾倒。无论是出仓还是入仓,都极是方便。相对于独轮小推车而言,其载货量更多一些。” 朱元璋皱眉:“这推车竟能承重三四石之重?张焕,命人从光禄寺搬四石粮食过来。” 很快,四石粮食到了华盖殿,八袋子米摞在推车板上。 朱元璋看向朱标。 朱标无奈,只好亲自动手推车,除了初始时用了不小力,但当推车动起来之后,便无需耗多少力气,可轻松推动。 朱元璋连连点头,连朱标都能推动起来,那更不需说其他人了。 “他就没有想过,一旦渡口使用了这种推车,那些多少靠出力气吃饭的人就没了饭碗?” 朱元璋问道。 周茂低着头,思索着来时顾正臣的嘱托,回道:“陛下,这种推车应用起来,可以降低商人募工支给,加快货物转运,纾困拥挤河道,节省民力。独轮推车也有,不见有人因此丢了饭碗。倘若真没了饭碗,那也是平日懒惰所致,非是这推车所致。想要吃饱饭,至少应该勤劳。” “金陵城外货物运转很慢,河道拥堵已成常态,若引入推车,可以加快货物转运,吸引更多商人带货物前来,这不仅不会导致有人丢饭碗,还可能会因此吸引更多闲散劳力参与其中,端起饭碗。” 朱元璋将目光投向朱标:“你认为如何?” 朱标严肃地回道:“父皇,顾先生所言是有道理的,三山门、聚宝门、江东门外确实拥挤,时常会出现商船排队搬运货物,引入这些推车,可以省了人力,还能缓解河道拥挤,确实可行。况且,儿臣以为这种货物推车,不仅可以用于渡口码头,还可应用于军营之中。” “是吗?” 朱元璋反问。 朱标再次推了下推车,认真地说:“父皇,战时军士提取粮食物资,需要从粮仓之中搬运出来。眼下搬运多以独轮车为主,出于安全考虑,粮仓之地多设几道小门,很难在短时间内大量运出粮食。每次用兵,仅仅是调拨粮食物资,就需要长达半个月甚至更久。” “若使用这种推车,先行将粮食从粮仓之中转运出来,再转移至独轮车、马车、舟船等方面,也是便利。只是这种推车虽好,难以行远,一旦遇到坑洼不平时,想来不如独轮车好用,但用在短途,以石砖铺就平道路之上,定能缩短粮草调拨时日。” 朱元璋深以为然。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征调兵马所需要的时间相对并不算长,但粮草后勤准备的时间,往往是以日乃至月为单位。能加快转运粮草,调拨粮草,这对出征作战极是有利。 战争中,能节省一日,就能更好把握稍纵即逝的战机! 朱标虽生在帝王之家,可小时候没少东躲西藏,时不时留在军队之中,虽然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但对军队的运作还是十分了解,他的认识是对的。 “那就将这货物推车,推至卫所、前线、各大粮仓吧,至于其他地方,随顾小子安排。” 朱元璋安排好之后,看向骆韶等人:“你们回去告诉顾正臣,朕能容他在句容乱来,但若是看不到成效,句容百姓生活无有好的改变,那他可是要吃板子的!既然他提拔你们主事句容县衙,你们便要用心辅佐,一切事务听他决断。” 骆韶、周茂等人连忙称是。 骆韶此时为郭家人感觉到深深的悲哀,他们还曾想过疏通关系,找御史台弹劾,试图将顾正臣从句容赶走。 可听皇帝的话,他默许顾正臣在句容“乱来”。 给徭役百姓发足额粮食,发工钱,给县衙胥吏衙役发养廉银,截留籍没郭家的财产,这些坏了官场规矩的事,对于任何寻常知县来说足以掉脑袋了,顾正臣能不动如山,稳坐句容,根源在于皇帝支持。 郭家找顾正臣的麻烦,无异于找皇帝的麻烦,不死才怪…… 朱元璋安排张焕将大推车拿走,找匠人营造,让内侍将小推车送至坤宁宫,交给马皇后,抱过来朱椿、朱柏试试。 “父皇心忧何事?” 朱标见朱元璋叹息,近身询问。 朱元璋揉了揉眉心,紧皱的眉头,透着一些不解:“战术背包,其实就是另类的背篓;这小推车,便是一种可移动的摇篮;货物推车,只不过改了独轮车的形制,加了几个轮子罢了。这些看似简单的改变,却能带来明显的效果,咱在想,为何千百年来,就没人想过改变?” 朱标也有些奇怪。 有些改变很简单,背篓是藤条编的,自然也可以用布料缝合,何况早就有了褡裢,为何就没人设计为背包? 无数年,无数人都没想过,顾正臣为何就能想出来,做出来? “顾家那里,你可以多走动走动。”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说道。 朱标面色凛然。 父皇这句话隐藏的含义,是说,自己可以从顾氏、顾青青身上,打探下顾正臣的过去,毕竟心肺复苏、锻体术的来历还没调查清楚…… 第一百七十二章 振兴教育,句容学院 句容,县学宫。 梧桐树下,石桌之上,黑白对峙。 顾正臣捏着一枚黑子,时不时在指间转动,见刘桂落了子,随后便跟着落子,只不过两人落子的位置,一南一北,毫不相干。 刘桂皱着眉头,看向顾正臣:“县尊这棋,属实令人看不懂。” 顾正臣淡然一笑:“我棋艺不精,随便下下而已,倒是刘教谕,步步思虑,棋棋盘算,这样看似握着大局,稳重在前,但恕我直言,棋如人生,即无悔棋一说,也无停留一说。人在途中行,宛若舟船漂于河海,不进则退,没有那么多思量时间。” 刘桂惭愧不已,这是埋怨自己思考下棋的时间太长了啊。 不过是谁跟你下棋也得防着点,你啪啪落子,还不走寻常招式,丝毫不考虑星元中央,而是跑到边角处落子,这透着诡异的棋路,不想怎么行? 训导孙统端着一盘洗干净的山楂走了过来,放在石桌上,看了看棋局,皱眉道:“县尊这是打算四方围战吗?” 顾正臣将手中的棋子丢入棋罐中,拍了拍手,拿起一枚红透的山楂,咬了一口,顿时酸到,皱着眉头咽下:“你们也看到了,句容织造大院、裁缝大院已经做了起来,现在来看,原来的一些担忧已荡然无存,这两个大院将会一直运作下去。目前县衙正在筹备匠作大院,专攻匠作事宜。” 刘桂、孙统点头。 句容县城在短短二十几日内,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县衙聚集了四千六百余人,将织造大院、裁缝大院充实起来,在这之外,还有匠作大院。而这些人涌入县城,带来了不少商机,肉铺、菜铺、杂货铺、粮铺、布行、药铺等多了起来。 甚至连往日里没多少人光顾,濒临关门的酒楼,最近生意也好了起来,外地商人多了不少,一些本地人看到商机,纷纷开了铺子,售卖句容当地特产药草。 总而言之,句容变得热闹起来。 县学宫的教谕刘桂、训导孙统每日也是要出门走走看看的,句容的改变自然看在眼中,对于县衙的动向,两人也很是清楚。 孙统有些奇怪,看向顾正臣:“县尊,这些似乎与县学宫并无多少关系吧?” 刘桂只是看着,并没有发问。 顾正臣又拿起了一枚山楂,适应了酸甜,咀嚼过后,起身道:“三座大院,主的是民生之事。然句容要想真正脱胎换骨,不能不重教育。” “教育?” 刘桂、孙统对视一眼。 顾正臣正色道:“荀子云,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大明开国已有六年,虽外敌尚存,然国本已立,天下将兴,正当此时,应大推教育之道,行圣人教化,培育人才而国用之。” 刘桂上前一步,沉声说:“县尊,不是我等不愿行教导之事,而是县学宫无有新的生员。前有朝廷停罢科举,重挫生员修习课业之心,后有县尊调过半生员进入县衙,现如今县学宫,已没了几名生员,郭旭等人,也因为忙碌家事不来学宫……” 顾正臣摆了摆手,肃然道:“县学宫的教育,仅仅是面向生员,是秀才,而不是面向寻常百姓之家。本官想要办的教育,主要招收的是八到十五岁百姓之家的孩童入学,教导他们读书识字,修习圣人学问。” “孩童?” 刘桂有些震惊。 “没错,就是孩童!”顾正臣重重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长空,深深说了句:“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刘桂深吸一口气,孙统也被触动。 顾正臣看着蓝天,思绪有些乱。 按照历史进程,再过一年多,也就是洪武八年,朱元璋便会诏令天下立社学,府、州、县每五十家设社学一所。 老朱吃过没文化的亏,所以十分重视教育事业。 府州县学这种中学已经建立起来,国子学虽然还没改名国子监,但其“大学”身份已经确定下来,毕竟能直输朝廷,毕业给分配工作…… 而洪武八年的社学,则补上了教育的最后一个缺口:小学。 社学是招收的对象,便是八到十五岁的孩童。 只不过,老朱倡导的社学被人玩坏了,也可能是官吏实在是太穷,缺钱花,竟然将主意打到了社学身上。 府、州、县官与胥吏操控社学: 你想读书啊,有没有钱,没钱你来干嘛,想读书交钱。 哦,你不想读书啊,想回去放牛去啊,那不行,你得留下来读书,必须留下来,凑数。 还有那个谁,你家中只有你和你爹两个人是吧,啥,需要帮你爹干农活,没空来社学读书? 那不行,你必须来。 不想来可以,给钱就可以不来社学…… 社学和钱挂钩,直接被人玩坏了,在那些年里,并没有发挥真正的教育作用。当然,当时社学教导的主要课程也不是孔孟之道,而是老朱之道——《大明律》。 让孩子翻看背诵《大明律》,也不知道老朱咋想的,若是搁后世让孩子们背诵《刑法》,估计一堆人自闭,连学都不愿意上了。 为了避免老朱的“好心”成了“坏事”,顾正臣准备提前在句容试点小学,打造小学教育,摸索出一套完备的教育流程,等老朱想用的时候,直接采取“句容模式”推广小学便是。 刘桂明白了顾正臣的想法,凝重地问:“县尊打算从多少娃娃开始抓起?” 顾正臣看向刘桂,嘴角微动:“刘教谕,你认为多少合适?” 刘桂认真思索了下,回道:“若县尊当真要在句容行圣人之道,就不能太少,我以为,首批娃娃应该在一百名左右。” “一百名?” 顾正臣皱眉。 孙统以为顾正臣嫌多,在一旁说:“一百名娃娃,我们还是可以教导得过来。” 顾正臣摇了摇头,威严地看向刘桂与孙统:“本官要的是振兴句容教育,区区一百名娃娃,如何能代表句容文道兴盛?现如今趁着县衙有些财力,不妨大胆向前一步,先招募三百娃娃,后期再陆续招募,待学院落成时,学生数量不应低于一千。” “一千?!” 刘桂、孙统骇然不已。 这要真成了,自己岂不是也有了一千弟子,上一个拥有过千弟子的人可是孔夫子啊…… 不过,一千学子实在是太多了,这不现实,步子迈得太大。 第一千七十三章 朝向金陵的商队 一千学子真的很多吗? 后世小学的学生普遍都过千,有些甚至接近两千,搁大明没道理弄不出来,只要解决好食宿问题,其他都好说。 而食宿问题归根到底是钱的问题,受益于老郭家雄厚的家底贡献,县衙短时期内不缺钱,拿出个三千贯打造句容初等学院,支撑学院运作,并不算难事。 何况句容织造大院、裁缝大院积累了超千人管理的经验,嗅觉灵敏的商人又带来了丰富货物,粮食不缺,肉和蔬菜虽然数量少了一些,样式不多,但谈不上短缺,饿不着孩子,何况来年句容百姓家也会增加养殖、蔬菜种植。 顾正臣看着一脸担忧,接连反对的刘桂、孙统,笑道:“一千学生,一个月耗费粮食折四百石,以句容粮价来算,只需要二百贯左右,一年两千四百贯钱。加上其他耗费,一年下来不会超出三千五百贯钱。” “没错,这是一笔巨款。但这笔钱并非完全由县衙出,句容大户、富户,也会捐资部分。孩子入学院读书,自不能完全免费,最起码的孩子饭食,父母总还是要给个一半以上。另外,佛门、道观,那里也可以讨要一点过来……” 刘桂看着自信的顾正臣,感情他早就打定主意找人化缘了。 若家长愿意出孩子的口粮,这倒可以节省一笔巨大开支。大户、大族历来有帮助地方教化的习俗,每年走一圈,要个五百贯以上不成问题。 至于佛门、道观,不好说,不过县尊与佛门关系不错,每年从佛祖那里讨点香火钱,想来佛祖不会吝啬,三清那里就不好说了,县尊刚拆了他们在清真观里的金身…… 不过林林总总算下来,学院每年的成本还是可以承受,县衙少征一次大规模的徭役,钱就省出来了。 刘桂在顾正臣说完,问道:“县尊想办大学院,招募千名学子,或是可行。然有一个问题,千名学子,谁来教导?我与孙训导拼了命,怕也教导不过来千名学子。”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走了两步,沉声说:“民间有博学者,请来。句容不够,那就去金陵招募,先生不能短缺,至少需要五十名。另外,先生的招募不应拘泥于四书五经的儒士,还可以请来精通筹算、兵法、匠作、绘画、射箭等学问的先生。” “呃,这……” 刘桂有些不安。 顾正臣抛出了条件:“先生教书,一个月两贯钱,口粮另算。” 刘桂、孙统激动起来。 当县学宫教谕、训导,每个月才领多少粮食,养家糊口都难,若不是生员偶尔送点猪肉、粮食当“束修”,怕是早饿死了。 若县衙愿意给一个月两贯钱,那说什么都得干。 “我倒认识一些故人,就是不知能否说动,罢了,写几封信试试吧。” 刘桂笑了起来。 孙统仰着头,思考自己应该拉谁过来帮忙合适。 顾正臣看着县学宫,吩咐道:“句容学院,就建在这县学宫吧,向外扩建,多建房屋、课堂。至于县学宫,便迁至郭家的一个小院里慢慢重造吧,朝廷再开科举,恐怕要等个十多年,一时半会留着县学宫也没用处。” 刘桂有些错愕,连忙问:“县尊的意思是,未来朝廷还可能重开科举?” 顾正臣笑道:“科举取士已深入人心,朝廷此时停罢,可不意味着一直停罢下去。随着文教推行,读书人增多,朝廷重开科举是必然之事。咱们句容学院此时开设,十几年后,说不得能出几个举人、进士,你们可要多用心才是。” 刘桂、孙统对视一眼,对未来很是期待。 朝廷没了科举怎么行,只靠察举人才,时间长了,定会落入窠臼,大户大族巴结知县或教谕,掌握察举权,从此之后,寻常百姓子弟再无仕途之路。 如今听县尊说朝廷未来还会重开科举,顿时舒了一口气。 火寻、马术、古贵、赵传这些人很老实,尤其是观礼杀头之后,更是勤快。 说来也奇怪,一群草原上的粗糙汉子,学起来木匠活竟很快,这一度让顾正臣怀疑他们在草原上到底是放羊去了,还是砍木头去了。 这倒是帮了县衙不少事,营造的事,只需要在老匠人的安排与带班下,他们总还是可以胜任。 织造大院布置有织机四百,日产棉布从最初的五十匹开始增加,至十月底时,日产棉布已达到了一百匹,随着三班倒制的执行,作业效率有望进一步增加。 在积累了五百匹棉布之后,顾正臣便找来顾诚、胡恒财、孙二口、徐二牙等人,这些人已不住在县衙,而是成为了与两座大院对接的商队。 顾诚算是重操旧业,当了个商人,胡恒财是个有经验的小掌柜,孙二口、徐二牙受恩于顾正臣,对顾正臣的吩咐执行很彻底,算是得力伙计。 “你们将这第一批五百匹棉布与一千背包送至金陵,棉布送户部,抵扣句容秋税,背包送兵部,若无人理会,转送大都督府。” 顾正臣吩咐清楚。 五百匹棉布数量不多,但大明陈兵在北,军士众多,支过去五百匹棉布,至少能让千余军士多件衣裳。 北方冬日多冷顾正臣是清楚的,一件棉衣,有时候可作救命用。 北方有棉花,缺棉布,棉纺织效率远不如南方。 至于户部会不会嫌弃少,那是户部的事,县衙解送到了,他们就得办结。 顾正臣已经下定了主意,句容本地就不需要折色棉布了,整个县域内秋税折合的棉布,织造大院全部承担了,至于百姓秋税,还是缴粮食,直接送至县衙办结便可。 这样一来,那些家中棉花不多的百姓,便无需买棉布,也无需自己纺织棉布,只需要依往常给足粮食便可。 这种举措,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扰民,同时也可以完成朝廷交代的差事。 顾正臣写了三封信交给顾诚,叮嘱道:“在金陵办结好货物之后,去见见家人,告诉母亲和妹妹,句容一切安好,无需挂忧。待冬日封印后,我会至金陵与她们团聚。另外,路上多照顾下她。” 顾诚拍着胸脯保证:“老爷放心,我一定将倩儿小姐安全送到家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商税过低,收不上钱 句容县,较之往年热闹了许多。 在县衙“发钱”的刺激下,一些节衣缩食的百姓也终于愿意拿出点钱财消费,而这又反过来繁荣了商业。 顾正臣一袭儒袍,只带了县丞骆韶与典史杨亮两人,行走在县城之中。 看着叫卖的商人,往来的人流,骆韶忍不住感叹:“真不敢想,句容能有如此热闹的时候。” 杨亮附和,面带笑意:“可不是,往年冬日里,这条街萧瑟得紧,有几个过路之人,也都是行过匆匆,轻易不停留。” 顾正臣点头,表示认可。 句容只是一个小县,整个县域才六万多人,且大部分散在城外乡里,县城内三千来户人家,支撑不起来热闹与繁华,冷清才是常态。 不过现在,因为句容织造大院、裁缝大院、匠作大院等集聚了大量人口,让句容“市场”陡然变大。 妇人出于安全不轻易离开大院,可那些匠作的男人,还有新入句容户籍的鞑靼人,他们可都是消费力量,尤其是县衙为了支撑三大院运作,本身就需要购置大量货物,比如盐、棉花、粮食,偶尔还需要购置药草。 热闹是会传染的,之前不喜欢出门,不喜欢入城的人家,在句容县城热闹起来之后,也开始走出来,行在人流之中。 顾正臣走至一个卖小首饰的摊子,挑选了一根梅花头钗,顺带询问商人的营收状况。 骆韶看着顾正臣小心收起头钗,低声道:“那倩儿姑娘身世悲惨,能得县尊眷顾,是她的福分,不知县尊打算几月办喜事?” “什么喜事?” 顾正臣看了一眼骆韶,踩了一脚好事凑过来的杨亮,警告道:“莫要胡嚼舌头,倩儿是个好姑娘,只是非我中意之人。既然刘伯钦、刘氏临终将她托付给了我,我定会好好照料她,直至她寻到良人。” “额,县尊真不打算娶她过门?” 杨亮有些意外。 刘倩儿虽然身世不好,但毕竟人出落得水灵漂亮,透着一股子柔弱与悲情,看一眼都令人顿生怜惜之感。 读书人不都是喜欢这种女子? 顾正臣正色道:“你们想多了,我已认她作了妹妹。这段时间里,她留在县衙里一日三伤神,这样下去迟早会垮掉,所以才将她送至金陵,至母亲那里,托付其加以照料。” 骆韶很是可惜。 不过仔细想想,以顾正臣这种与东宫、皇帝有关系的官员,虽只是七品,但未来可期,迎娶一个犯官之女确实不妥,他日被监察御史抓着不放,也是个麻烦。能配得上县尊的,至少门当户对,是个文雅端庄的小姐。 顾正臣确实对刘倩儿没有男女之情,心头挥之不去的,是一柄古旧红伞,惊鸿一瞥的相遇。 只是—— 有些相遇,一生只有一次。 再说了,句容的事实在是太多,哪里有时间考虑这些事,等混到金陵再考虑也不迟。 “骆韶,昨日你去了课税司,那里情况如何?” 顾正臣边走边问。 骆韶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县尊,你也知道,朝廷施行的商税是三十税一,可就这点商税,着实没什么看头,账册之上虽然添了不少文墨,但所得商税很低,整个十月所得商税不过九十二贯钱。” “九十二贯,这么少?” 顾正臣止住脚步。 骆韶严肃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县尊不要看句容商铺不少,来往买卖也多,但能收出来的商税着实不值一提。就以前面的布行来论,一匹棉布三百文,上税只得十文,即使他们一个月售出一百匹棉布,也不过税一贯钱。” 杨亮咬牙说:“商人拿走的钱着实太多,朝廷设置商税不考虑实际,一味以低商税来刺激商业,可这样一来,商业是发展了,可课税司根本收不到多少钱来。每年税里,还是百姓出大头,可县尊啊,商人一家赚的钱远远比百姓多,可商人上的税,实在太少啊。” 顾正臣凝眸。 农税,商税,是关系到国本的重大问题。 老朱不懂经济,只认为轻徭薄赋一定是好的,所以农税也好,商税也好,一刀切,全都是三十税一,不管你是种田的,还是卖珍珠的,全都按照这个税率上税。 但这种税的设定,坑了大明王朝。 尤其是明中后期,过低的农税与商税,导致的结果是: 朝廷支出猛烈增加,而朝廷收入却始终不温不火,保持着一条近乎僵硬的直线上,哪怕是有起伏,也十分有限。 搁在后世,这就是所谓的经济停滞。 可现实不是经济停滞了,而是经济在发展,只不过发展在了民间,朝廷通过两税渠道收不上来钱,财富在民间,在富户大族,在士绅官员手里,就是不在朝廷手里,不在户部手里。 过低的农税、商税,站在王朝运转与财政支出的角度来看,是极致命的,加上朱家子孙虽然有几个不老实的,还出了几个奇葩,但总归在某些问题上,践行了“祖宗成法,万年不变”。 财政始终维持一个高度,从不增长,导致的另一个后果是,大明开国即巅峰,洪武永乐之后,经济数据始终都表现拉胯,遇到点事,财政就开始拮据,一到打仗的时候,就开始额外设置税目,横征暴敛…… 其实,只需要将农税、商税税率调整一下,朝廷定能好过一些。否则,大明王朝的商税只有几十万两,几百万两,还不如抄几个大户的家所得多,说出来实在是丢人啊…… 老朱也是,仇富的性格,你不能动不动把他们全家都给仇没了,你要学会下软刀子,合理合法割肉…… “商税问题,我会仔细思量,不过这件事牵涉利益太多,需要想清楚才好上书。” 顾正臣严肃地说。 商税问题,句容不容易特事特办。 如果大明其他地方都是三十税一,唯独句容改为二十税一或十五税一,那这里的商人必然先跑为敬。 得想个办法,拖所有商人下水才行…… 第一百七十五章 由帖,秋税 顾正臣、骆韶、杨亮三人谈论着事,走至南城外,行不到四里,便到了一个名为南周的村落。 这一日,南周二百余户百姓缴秋税。 按照朝廷规制,夏税无过八月,以小麦为主;秋税无过明年二月,以米为主。 秋税的征收,自秋收完成之后便开始了。 不同乡里之间,收税时间并不完全相同,可能这个乡里村落是十月收税,隔壁的乡里村落,会轮到十一月,十二月。 收税过程,也并非强行征收,今天收不上税,并不会直接踹门搬东西,而是会给一定的缓冲期,也就是最晚不能超过明年二月份。 当然,明年二月是政策最晚时间,具体县衙执行时,给百姓的时间往往是腊月截止,如果缴不了税,过年的时候衙役登门拜访,也不是不可能…… 句容施行了粮长制,这些粮长负责征收和解运田粮。 这里的征收,是协助府州县征收,即需要县衙胥吏在场,需要拿着县衙发给的由帖,即征税凭证(缴税通知单)进行。 这里的解运,并非只是朝着府州县库运输,还有部分粮食,是朝着金陵解运。 需要说明的是,粮长普遍是大户,家境殷实。 老朱的想法很简单,这群粮长家里有钱有田,路上运输出现了损耗,承受得起,若是小百姓组织运输,他们可能路上损耗都无法支给,更不要说足额送到金陵。 只是,老朱的这种想法建立在一个理想的假设之下,即: 大户都很大方。 说实话,老朱有这种想法实在是不应该,他也不想想自家全家差点死绝,父母连个埋的坑都没有的时候,大户地主刘德是什么嘴脸。 天下的大户,不敢说都是刘德,但也应该有个七八成吧。 吝啬,小气,看不起百姓,欺压乡民,这才是地主的常态。 你指望粮长们自己承受运输途中的损耗,还不如指望刘德给你爹娘一块墓地。粮长不会吃亏,毕竟手中握着征税的权力,怎么可能吃亏。 南周,稻谷场。 粮长周大禄敲敲打打,锣声震耳,将征税的消息通报给家家户户,告诉百姓家都来稻谷场领由帖,搬粮食。 家家户户的男人都跑了出来,一些妇人孩子也跟了去。 两个长桌拼在一起,四张椅子都坐了人。 东面两人,是作账先生。 西面两人,一个是县衙户房吏员陶庸,另一个则是一脸络腮胡子的周大禄。 百姓到齐之后,铜锣铛铛敲过,待安静下来之后,周大禄便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喊:“先前朝廷有告示,今年秋粮折色棉布。然县太爷认为折色棉布扰民,创了织造大院,由织造大院织造全县折色后棉布匹数交纳朝廷,你们还是和往常一样,缴粮便可。” “这是县衙户房吏员,他带来了由帖,由帖经里长、老人与甲长确认过官印,确系县衙所出。现在领取由帖,依由帖所写搬来粮食。户主周大,属周喜里长、周祥甲长所管,家中合有三丁口,重租田有五亩,每亩八升五合五勺,有芦地十亩,每亩五合三勺,合四斗八升又五勺。户主周辉……” 顾正臣站在人群后,看着百姓上前领了由帖,又问了几次,确定了缴纳数额之后才回去抗粮食。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倒是顺利。 由帖还没发完,已经有百姓家扛着粮食来了。 只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大人扛了一袋子,身后的妇人或半大孩子,也跟着扛了一个小袋子跟了过来。 顾正臣皱了皱眉,上前问:“你就是周大吧,这一袋子米,应该够五斗了吧,缘何孩子也带了米来?” 周大看了看顾正臣,往旁边啐了一口唾沫:“咱该给四斗八升又五勺粮,这脚下一袋子米,足有五斗八勺。就这能够了,咱就谢天谢地,孩子手里这还有一斗米,说不得也得添进去。” 顾正臣看了一眼骆韶,骆韶紧张起来。 “为何会如此?” 顾正臣询问。 周大还没说话,一旁的孩子先说了:“因为贪官太多……” 顾正臣有些错愕,这孩子还真敢说啊。 周大揉了揉孩子的头,让他闭嘴,看向顾正臣等人:“你们想知道为何,不妨等等看,看你们是读书人,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之事。” “你……” 杨亮刚想说话,却被顾正臣抬手止住。 骆韶看着脸色阴沉的顾正臣,在周大走后,低声解释:“县尊,由帖是县衙要收的税,只不过,粮长往往会多收一部分弥补损耗,我听闻这也算是老惯例了……” 顾正臣冷厉地看向骆韶:“天底下,只有朝廷能收税!粮长算什么东西,他们只不过是协助朝廷收税解运,什么时候拥有额外征税之权了?” “这个……可他们组织民工解运粮食,确实有损耗。” 骆韶擦了擦冷汗。 顾正臣甩动袖子:“粮长的损耗,皇帝已经在奉天殿给了他们,那就是得见天颜,奉天殿吃饭的无上荣耀!” 朱元璋对粮长确实给面子,时不时年底的时候会招到金陵见个面,吃个饭,偶尔还会提拔一两个粮长当官。 这就是朱元璋寄托粮长大方的底气,希望他们无私奉献,多运粮食,报效朝廷,别总是欺负老百姓。 可老朱不知道,这些人凭借着见到皇帝的“机会”,在底下混得更是风生水起,就连一些地方的府县官员见到了也要小心应对,否则人家在和皇帝吃饭的时候,冒出来一句:我们知县如何如何…… 开始交秋粮。 当斛拿出来时,顾正臣脸色变得更是阴沉。 斛,是一种容器,下部分稍粗,上部分稍窄,整个形状类似于大酒杯,两边还有耳朵。 唐代以前,斛比较大,是十斗,一石。宋朝开始,改一斛为五斗,一石也就是两斛。明代的斛,只有六十斤,合四斗米,两斛一百二十斤,还不够一石(明一石一百五十斤)。 周大上前,将麻袋打开,将粮食先倒入斛中一半,粮长周大禄走过来检查粮食成色,确定粮食没有腐烂、过瘪后,让周大继续倒粮食,直至整个斛堆满,冒出了一个圆锥状的尖…… 顾正臣皱眉:这该不会是明代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淋尖踢斛吧,哪个混蛋负责那风情的一踹? 第一百七十六章 淋尖踢斛 斛满,粮食堆出尖堆。 粮长周大禄的仆人周福站在斛边,抬起脚就踹在斛的中部,斛身猛地一颤,甚至出现了微微倾斜,原是尖堆的稻谷瞬间散开,沿着斛的边缘处不断洒落,甚至连斛内的稻谷也倒出不少。 淋尖踢斛,与某些风趣的记载并不一样。 大明用的是六十斤斛,根本不需要任何助跑,也不需要拿树练习,只需要人站在旁边踢上一脚,粮食自然就满溢而出。 若是加个十米助跑,就这点分量的斛,还不给踹倒了去…… 周大脸色一黑,上前两步又硬生生止住。 周福扫了一眼周大,鼻子里哼出一声,摆了摆头巾,找人将斛里的粮食倒回麻袋称量,见少了一斗米,便冲着周大喊:“该缴四斗八升又五勺米,实缴四斗一升米,还需补七升。” 周大嘴里骂骂咧咧,刚刚那斛里装的米可不是四斗八升多,而是五斗八勺,硬是如此,才给折出四斗一升米,还得补! 没法子,他们要必须给,要不然今年粮算是没缴够。 从娃手中拎起米袋子,周大便走向周福,将米袋子一给,咬着牙说:“给!” 周福接过,拿起秤杆,钩子穿过麻袋,随手便抬了起来,调整着秤砣挂绳,见粮食多了,便打出一些出来,待算够七升后,便将这七升米倒入原来的麻袋中。 完事之后,周大才走向作账先生那里,交还由帖,写下账册,勾清之后,县衙户房吏员陶庸便会过目,然后在由帖之上盖下印章,印章的一半在由帖之上,另一半则在税薄之上。 周大领走由帖,证明自己完成了今年的秋税。 看完整个流程,顾正臣脸色很是难看,对骆韶冷冷地说:“户房需要整顿了,淋尖踢斛这种事,绝不允许发生在句容!” 骆韶有些无奈,壮着胆子解释:“县尊,淋尖踢斛这在各府州县都是常见之策,朝廷俸禄微薄,若没有这点收入,县衙中人恐怕会饿死。眼下咱们县衙有养廉银,自可以废了这淋尖踢斛,只是若哪一日没了养廉银,这一招恐怕还是会……” 顾正臣凝眸不言,事实上,骆韶所言是有道理的。 对于洪武初期的大明府州县而言,其灰色收入主要就是两大块: 其一,征用徭役,克扣粮食。 其二,征收两税,淋尖踢斛。 至于折色火耗,那玩意是建立一条鞭法的基础之上,是以银为主的税收灰色收入。那时候都收银了,你总不可能淋尖踢斛去,只能已火耗为由搜刮百姓…… 不过那是张先生的事情,老张家现在的人叫张官保,距离张白圭还太远。 俸禄过低,人又不能饿死,自然是想法子另寻出路,这两招几乎在大明各地都有,彼此心照不宣,谁都不说,还能发扬光大,也算是传播学中的奇迹了…… 这些踢出来的粮食,自然不都是粮长的,很大部分会进入县衙,你看看那户房陶庸,姿态优雅,有说有笑,摆明了是见多了这种场景,似乎对周福踢斛的本事很是满意。 顾正臣拦住了要离开的周大,看向又堆出尖堆的斛,走了过去。 周福抬起腿,刚想踢下去,就感觉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给砰了下,转过身看向地面,只见一枚宋钱落下。 “是谁?” 周福怒喊。 骆韶连忙上前,将地上的铜钱捡起来还给顾正臣,顾正臣手指翻动几下,握在掌心,冷厉地说:“这斛,似乎不止是四斗的吧?按照朝廷规制,一斛标准四斗米,六十斤米,即使堆出尖堆,也不可能用尽五斗米吧,是谁制了大斛?” “你是何人,也敢问朝廷的事,滚开,莫要惹恼了某家,让你好看!” 周福撸起袖子。 远处的户房陶庸看清来人,连忙起身跑过去,还没到顾正臣身旁,就被骆韶给挡在外面,警告他不得乱说话。 粮长周大禄也走了过来,打量了下顾正臣,冷冷地说:“这就是朝廷规定的斛!”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指了指斛说:“这斛若只是朝廷规定的四斗斛,缘何踢去如此多稻米之外,还能剩下四斗一升稻米?莫不是说你们踢了斛之后,这斛依旧有尖堆?” 百姓听闻,连连点头,纷纷指点。 周大禄阴沉着脸,呵斥道:“朝廷给多大的斛,咱们就用多大的,用得着你一个外人干涉?收粮乃是朝廷重差,闲杂人等不得干扰,你若再……” “怎么,还能判我个寻衅滋事?” 顾正臣走至斛边,伸手抓了一把稻谷,冷冷地说:“斛有问题,秤应该也有问题吧?方才周大缴粮,原只需要补个七升,可你们拿去了八升有余。周大禄,你是朝廷选出的粮长,难不成你打算一升一勺粮食也不出,不仅让百姓出了路上损耗,还打算让百姓将你家的秋粮也一并出了?” 周大禄脸色铁青。 顾正臣将稻谷缓缓撒下,看着周大禄继续说:“照你如此办法,哪怕是百姓出了你家秋粮,也会剩下不少吧?依我看,应该照册清查,看看你到底拿走了多少粮食。” “照册清查?呵,这位年轻人,我奉劝你还是少在河边走,这要是坠河,可是会死人的!” 周大禄威胁道。 顾正臣看向户房陶庸,冷冷地问:“陶吏员,照账清查能不能办?” 陶庸连忙跪了下来,喊道:“县尊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县尊?” 周大禄、周福等人听闻之后,顿时慌乱起来,连忙行礼。 周围百姓见状,也纷纷跪了下来。 顾正臣看着众人,喊道:“都起来,莫要多礼。今日本官微服至此,就是想看看秋税是否有人动手脚,坑害百姓,不成想竟看到了一出淋尖踢斛的好戏。既然遇到了,那就来一次现场办公吧。” 骆韶、杨亮对视了一眼。 现场办公? 大明啥时候有这个说法了,办公之事,不应该在公堂之上吗? 顾正臣走向椅子,直接坐了下来,拿出一枚铜钱,敲了敲桌案,肃然说:“自商鞅铜方升铸造以来,度量衡统一于华夏,朝廷制斛造称,皆刻写‘市平’二字,旨在公平二字!现尔等竟以大斛小秤欺民,是以为国法不在否?”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句容是块试验田 淋尖踢斛也就罢了,可以理解,毕竟是公开的“潜规则”,但在斛和称上还做手脚,这就有点过分了。 周大禄看着发脾气的顾知县一点也不着急,这斛不是自己提供的,是县衙户房给的,你要查,那随你。 户房陶庸有些意外,看向骆韶,不明白县尊这是发什么脾气,县衙多大一笔钱都在这里收,干嘛和钱过不去? 何况这些事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了,百姓都习惯了,知道多准备粮食送来,县尊干嘛还计较这些? 骆韶叹了一口气,很显然,县尊过于刚正,他既然给了养廉银,自然不可能继续容忍淋尖踢斛这种事继续存在,更不允许粮长借此欺民。 但县尊忘记了,细水才可长流。 没错,籍没郭家所得钱财数额巨大,足够县衙运转一段时日,可县尊花钱的本事也是大,三大院每个月都需支给不少钱粮…… 县衙未来的养廉银哪里来,从这淋尖踢斛中踢出来不是挺好?每年都能踢两次,一次吃半年,妥妥的,反正百姓不会说什么,早就适应了。 适应了就不改? 顾正臣不答应。 在查清斛是四斗七升容量,秤与秤砣也不精准之后,顾正臣命令里长找来斧头,直接将斛与秤杆给劈了,秤砣丢在了一旁的池塘里。 一把火,燃了起来。 看着燃烧的斛与秤杆,顾正臣当着众百姓的面宣布:“自今日起,句容平斛收兑,毋许县衙吏员、粮长借端留难,恣意淋踢!若是再有人敢踢斛,本官定打断他双腿!平斛四斗,秤斛佐证,里长、老人督查,粮长协助朝廷征税,只准征朝廷规定税额,多收一勺米,那就是——违律乱法!本官决不轻饶!” 周大禄脸色很难看,县太爷这是在警告自己啊! 百姓听闻,欢呼雀跃。 平斛收兑,可以省去百姓不少负担,别以为只是少缴几斗米的小事,这些米对百姓家很可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顾正臣看向骆韶:“你是县丞,主征税一事,这件事你来通报各粮长,同时告知里长、老人,自今日起,句容绝不允许再出现一起淋尖踢斛之事,百姓该缴纳多少粮,就是多少粮,一切按由帖来走!目前已收秋粮中,多收部分悉数粮还给百姓!” “纳税是天下百姓的本分,他们都是大明最善良的顺民,最勤劳的百姓!为官者,不可因私而加重百姓负担!该他们的税粮,他们定会想尽办法足额给出,不该他们给的税粮,缘何要让他们承担?诸位乡亲记住,只要我顾正臣在句容一日,你们的税粮便全部按由帖告知缴粮,若有问题,准你们敲鼓登闻!” “青天大老爷!” 周大感动不已,拉着儿子直接跪了下来。百姓跪了一片,感恩戴德。 顾正臣有些悲伤。 伤害了他们多年,只不过是停止罪恶不合法的伤害,他们便认为这是恩。 这世上,哪里再去找如此淳朴的百姓? 唯我华夏而已。 这些淳朴,让他们承受了太多。 可也正是这些淳朴,让华夏王朝得以安稳的发展,让华夏文明得到延续。 历史是群众创造的,可历史书中记载的人与事,往往是帝王将相,很多人忽视了底层的他们。 哪怕是老朱出身农民,可他也出卖了农民,重用的里长、甲长、粮长,不是大地主,就是小地主,或是富农,绝大部分不是贫苦百姓。 地主与富户对寻常百姓如何,不用说也清楚。 这也不怪老朱,他已经从农民阶层跃迁至了大地主阶层,还是最大的地主,自然需要维护地主家的利益。 但老朱与其他帝王还不同,其他帝王维护地主群体的利益,可在老朱眼里,这些地主群体似乎对自家威胁与伤害更大,远远比百姓家带来的伤害更明显,所以这也就导致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老朱重百姓轻地主,亲百姓疏地主…… 当然,这里的地主,更多指的是开国功臣、浙东富绅。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顾正臣必须在战队时表现得更明显一点,跟上大老板的步调。 对于自己而言,句容是块试验田。 若是治理句容成功了,自己可以摸索出一条路来,未来甚至可以将这一套办法,改良至州、府、行省,乃至大明疆域! 只是这一条路还很漫长,也需要太子与皇帝的支持。 既然生在大明,顾正臣就绝不允许野猪拱过山海关,不允许倭寇再乱东南!虽然很多事出现的年代有些晚,但犁庭扫穴,一劳永逸,也是一桩好事吧? 再不济,也要将这大明建设得强盛,让日月光辉,照耀在这一片土地之上,让每一个人都骄傲地喊出: 我是大明的子民! 而这一切的奠基人,是大明最底层的百姓。 只有解决了百姓根本的吃饭问题,才可能缔造出一个盛世大明! 顾正臣看着这些朴实的百姓,握了握拳头。 老朱善于顶层设计,有魄力大刀阔斧改制,甚至连延续千年的丞相制度说废就给废了。但老朱不善于底层治理,这是他的短板,也是老朱家的短板。 一个强盛的大明,不补齐这个短板不可能走上巅峰。 只是现在的自己还很弱小,但弱小不代表毫无作为! 顾正臣看向骆韶、杨亮等人,正如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一样,想要治理好句容,必须做好县衙官吏的功课。 不统一思想,不确定好标准,说不得还会出现县衙伙同里长、粮长等盘剥百姓的情况。 是时候给他们上上课了。 顾正臣并没有深入调查斛与秤的问题,也没有深入调查淋尖踢斛的问题,说到底,这件事查到最后,必然会查到县衙。 这件事追究责任没意义,真正需要担责任的是上一任县衙官吏,不过这些人都死了。 监督完南周百姓缴秋税之后,顾正臣招来粮长周大禄,态度强硬地说:“不管以前你们如何协助收粮解运粮食,如何弥补途中损耗,但在本官治下,途中损耗由粮长自家承担,你若不满,大可去奉天殿告状,或请旨辞去粮长一职!本官不介意将这份职责收归县衙!”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为百姓做事不能提 征粮、解粮,原本是朝廷衙署职能。只不过,明代开国初期有着一定的历史特殊性,朱元璋选择了粮长制。 受连年战争影响,许多地方人口数量锐减,大地主所剩不多,土地也变得十分分散,完全依靠地方官来收粮,对县衙来说是一种巨大压力,为了转嫁这种压力,更好完成征粮任务,粮长制便出现了。 粮长的人选很简单,在征粮万石的区域内,谁纳粮最多,排个名次,选择前四名,那你们就是粮长了,然后瓜分区域,各自负责区域的两税收运。 明初的治理,所依靠的并非是大地主,而是中、小地主。 粮长制、里长制的设计与出现,与此时的土地形态,人口分布,经济关系是适应的。 只是粮长手握协助朝廷收运税粮的权力,他们是会借此机会营私,盘剥百姓,中饱私囊。 顾正臣不知道这是老朱的疏忽,还是老朱的妥协。 事实上,粮长制的缺陷不在于粮长收运税粮,而在于缺乏过程监督,缺乏中间环节的补偿,粮长是中小地主,他们不是提款机,一年提两次也就罢了,抗下也就过去了,若是每年提两次,他们自然要想办法收点手续费。 顾正臣的强势让周大禄感觉很不舒服,但又不敢公然与顾正臣作对,此人句容的风头正盛,深得民心。 当然,周大禄也不敢去找老朱辞去粮长,如果老朱深究下来,自己的皮估计也能挂在土地祠里,告状这种事就算了吧。 “县太爷说该怎么做,咱就怎么做。只是若不能一视同仁,呵呵……” 周大禄服软。 顾正臣看向骆韶:“传所有粮长,后日至县衙议事!” 骆韶见顾正臣认真,只好答应下来。 回到县衙。 顾正臣坐在二堂,略是沉思,开始落笔。 张培端来茶碗,看着投入的顾正臣并没说话,只是站在一旁安静地陪护。 直至两个时辰后,天色暗了下来,才收笔吹墨。 “老爷,这是?” 张培好奇地问。 顾正臣将一张张纸叠在一起,肃然道:“今日看粮长淋尖踢斛,还在斛与秤上使了手段,县衙中人习以为常,认为这已是‘约定俗成’之事,大可不必废禁。说起来,粮长之所以肆无忌惮,还是因为县衙在为其背书,县衙牵涉其中。” “其他府州县如何,我们管不得。但皇帝既然将句容交在我手上,定要整顿。只是仅仅整顿粮长并无作用,还必须整顿县衙胥吏与衙役。这一篇《句容县治,胥吏与衙役的明德与新民之道》,旨在告诉胥吏与衙役,取好处于百姓的路,到此终止,自此之后,他们是为百姓做事之人。” “为百姓做事?” 张培看着顾正臣,低声说:“这个,不太好吧。” 顾正臣苦涩不已。 据说老朱每日睡得很晚,起得很早,他勤勉政务为的是什么? 是大明江山,是百姓! 老朱痛恨贪污,是为百姓而杀贪官。 老朱是一个真心为百姓做事的人,他许多政策(非全部)都体现出了对百姓的友好。而地方知县,往往被人称之为父母官,地方上的百姓就是知县的孩子,父母为孩子做事,有什么不可? 为百姓做事,这种话在大明,可以去做,但羞于启齿,说出来似乎掉了身份。 “钱谷”、“刑名”、“教化”、“治安”,这些都是知县的职责,除了钱谷纳税是服务于朝廷财政外,哪个不是为了服务于当地百姓的? 刑名是为了百姓是申冤,平息百姓怨恨,教化是为了百姓明礼仪廉耻孝悌,治安是为了百姓有个安稳的日子,不受盗匪侵扰。 这都是写在职责之上的事,缘何就不能宣之于口? 顾正臣又不是喊一嗓子“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只是说一句“为百姓做事”,这都不能说了? 找来周茂、杨亮问了一嗓子,果然,这两个家伙感觉顾正臣得了失心疯,为百姓做事怎么能直接说出来,大家心知肚明就够了,公然说出来,不合适。 老百姓还知道喊一句为草民做主,知县就不能喊一句为百姓做事,这个舆论场着实令人看不穿。直至骆韶说了句: 为百姓做事,那当官为吏的成了什么? 是奴婢。 咱们是官吏,高人一等,不是低人一等,怎么能喊出这样的口号? 顾正臣无奈,为了照顾这群人的感受,大笔一挥,将“为百姓做事”改成了“为百姓谋福祉”,这下所有人不反对了。 为百姓谋福祉,这是父母官应该做的事,是官,是身份,是地位,也体现出了官吏的职责与神圣使命,显得高大上…… 就在顾正臣审阅文稿,思考如何对县衙胥吏、衙役进行第一次思想政治教育的时候,顾诚、胡恒财等人在金陵完成了货物交割。 刘倩儿掀开帘子,看着热闹的景象,连日来的苦闷与哀思终减缓了些许。 顾诚见状,笑着说:“倩儿小姐,用不了多久便会见到顾老夫人与青青小姐,说来青青小姐与你年纪相仿,定能说得来。” 刘倩儿忧愁地说:“听县尊说过,她们都是极好的人,只是我这身份,会不会连累她们……” 对于刘伯钦的死,刘倩儿谈不上对顾正臣的怨恨。 种种铁证,刘伯钦的供词,刘倩儿都知晓,他是死在朝廷律法之下,而非顾正臣手中。 那些罪状,按照朝廷律令,本该男丁充军,女子沦为娼妓,不知县尊用了什么手段,担了多少责,这才保下所有人不受辱。 刘伯钦、刘氏临终之前对顾正臣没有怨恨,甚至两人临终之前,都选择顾正臣托付。孙娘说得很对,父母最大的希望是自己好好活着,而不是心怀怨恨。 只是,刘倩儿不希望自己的活着,再牵累好人。 顾诚连忙说:“倩儿小姐莫要多想,老爷既然安排好了,定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刘倩儿心微宽。 北门桥,沐府别院。 顾氏、顾青青、陈氏、胡大山等人走了出来,看着马车走近,看着顾诚下了马车,顾氏心头满是欣慰。 刘倩儿下了马车,顾诚还没来得及介绍,顾氏便迎上前,抓住刘倩儿有些冰凉的手,满是心疼地说:“倩儿是吧?你的事正臣哥来信都说明了。从今往后,你就是顾家的女儿……”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人才还不是在你毂中 刘倩儿有了新的家,也有了新的家人。 顾家的热情与重视,陪伴与照料,开始抚平创伤。 顾青青时不时拉着刘倩儿谈论起自己的“白糖大业”,不算怂恿刘倩儿走出门,见识见识外面的精彩,甚至还希望刘倩儿可以帮助自己做买卖。 刘倩儿不懂得拒绝,加上顾青青一口一个姐姐,说得刘倩儿心软,只好出面请求顾氏让自己多出去走走。 顾氏自是答应。 至此,顾青青的“曲线经商”路算是打开了。 刘倩儿喜欢待在白糖作坊里,看着白糖从浑浊的水中析出,似乎人经过浑浊的冲淋,依旧能保持本我。 顾青青安排丫鬟照看好刘倩儿,自己则跑去古月墨阁,跟着胡大山、胡恒财等人学习经商之道。 胡大山等人自是倾囊相授。 近几日里,古月墨阁的生意陡然好了许多,不少读书人、儒士,甚至是一些官员,都跑到古月墨阁买墨。 这让胡大山很是惊诧,只不过当看到偶尔跑来找顾青青的年轻人时,胡大山似乎明白了什么。待年轻人走后,胡大山凑至顾青青身旁,咳了一声问:“青青啊,刚刚那位是?” 顾青青很直接地说:“你说朱大郎啊,他是太子啊,难道娘亲没告诉你吗?” 胡大山差点摔倒。 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怪不得这么多人跑来买墨,感情不是冲着自家生意来的,是冲着结识太子而来…… 这群蠢货,太子是你们能结识的嘛,皇帝正春秋鼎盛的年纪,你们过来想邂逅太子是怎么想的,还有人在店里吟诵诗词,也不看看自己啥水平,半天憋出一句“本是深山珠,无人问津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深山里的一头猪! 怪不得太子来了这里,找顾青青说说话就离开,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这群人实在是没脑子,不仅害自己还害太子! “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胡大山不安地问。 顾青青翻过一页账本,将算珠拨动,然后说:“问问家里还缺什么,他好差人送来。” “就这?” 胡大山震惊不已。 太子是何等身份,储君啊,未来的大明天子,他不好好待在东宫,跑来对顾家人嘘寒问暖是为了什么? 就算是顾正臣在句容做出点政绩来,也不值得太子亲自登门吧? 胡大山看着点头的胡青青,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听说前几日宫里给了不少赏赐,这是为何?” 顾青青拨打着算珠,一脸纯真地回道:“据说是哥哥往宫里送了什么推车,皇后很是高兴,给了些赏赐,具体为何,我也不清楚。” 胡大山有些咋舌。 皇后都给顾家赏赐了,这是何等的恩典! “胡叔,你看看我这笔账算得对不对?” 顾青青拿出账册,指着算盘问。 顾氏送冯氏出了门,见其上了马车才回到院中,脸上的笑意缓缓退去,至书房中,将顾诚喊了来,见左右无人,便问道:“正臣哥到底在句容做了什么事,缘何惹得官家连番追问?” 顾诚连忙解释:“老爷制了两种新式推车,安排人送到了宫中。据县丞等人带回去的消息,陛下、太子与皇后对这些推车颇是满意……” 顾氏叹了一口气:“怕的就是这满意,他也是,不知道收敛收敛,前些日子刚破了大案,大张旗鼓送猛虎入金陵,现又送新式推车,太出挑了。你回去告诉他,日后做事不得如此鲁莽,更不可随意制新贩新。” 顾诚有些不解:“老爷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句容百姓好……” “为了百姓好,也不能不顾自家人死活!” 顾氏严厉起来。 顾诚虽然不明白为何如此,但还是连忙答应带话回去。 顾氏很是担心。 最近一段时间里,不是太子,便是沐府的冯氏,甚至连皇后也召自己入宫,言语之间询问了不少正臣哥的事,话里话外,都在询问正臣哥背后的师傅是谁。 师傅? 顾氏皱着眉头。 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清楚,他唯一的师傅也就是他的父亲,不过顾阫可不懂得制白糖,不懂得制背包、新式推车。 至于儿子是从哪里学来的手艺,顾氏也一头雾水。 一切的改变,始于年初。 那时返回家中的正臣哥浑浑噩噩,甚至于两次跳湖,后来病了一场,人好起来之后,如换了个人一般,比以前少了点固执、自闭,为人做事,也更为稳重、稳妥。 性格大变,遭遇变故之后是可能的。 可这些新手艺,不是际遇的改变可以得到的。顾氏如何都想不通正臣哥哪里学来的,大颜村没这种人才。 现在儿子越来越出挑,人家问上门来,该怎么解释? 顾氏很是忧愁,颇有些怒气地说:“告诉他,皇室在问他的手艺出处,顺带问一句,他还有何事瞒着老娘!” 顾诚自是答应。 坤宁宫。 马皇后看着推车里的朱椿,对一旁看书的朱元璋说:“标儿已经回报过了,顾正臣所学本领,皆是书中所得,顾氏也是如此说。” “书中所得,那这小子也太聪明了些。妹子不会忘了吧,顾青青提到了一个马德草马先生,还说顾正臣不止一次提到过此人,神秘的很。” 朱元璋将书放在腿上,随手端起茶壶。 马皇后咯咯笑了起来:“陛下似乎忘记了,据顾青青描述,顾正臣提到此人时,不是对着太阳大喊,就是咬牙切齿愤怒时,摆明了这马先生不是什么好人。” 朱元璋对着壶嘴,滋溜了两口茶水,舒畅地说:“这倒是,咱对着太阳大喊的时候,是在骂人,也不知道顾小子为啥对这马先生惦记如此深。罢了,检校就动这么一次,能查出来就查出来,查不出来作罢便是。刘基还能知天文,预知后事,咱能容他,还容不得一个奇术百出的小子不成?” 马皇后推着推车,对朱元璋宽慰道:“打天下时,多少降将归附,重八尚敢酣睡在营。如今江山在握,怎还胆小了些?只要那顾正臣忠心耿耿,何需问他出处,人才还不是在你毂中?” 第一百八十章 县衙十二规 帝王猜疑心重,不喜欢超脱掌控的感觉。 朱元璋此时还没有确定理想的大明是什么样子,固化大明各阶层的想法虽然已经萌发,却没有成为主要意识,而这种固化思维,更多的是继承于元朝。 一旦拥有固化思维,老朱未必会容得了顾正臣的“创新”,这些“创新”背后,意味着生活方式的改变。而后期的老朱,渴望的是一个没有改变的王朝,安稳如湖水,不起波澜的王朝。 顾正臣出现在了一个比较好的时代里,洪武六年的老朱不那么固执,不那么偏激与残暴,马皇后还在,朱标还在。 而这个时间节点,为顾正臣影响朱元璋,影响大明带来了可能。 此时的顾正臣,正在煽动自己的翅膀。 句容县衙,东仓空地。 县衙内所有胥吏、所有衙役,悉数到来。 顾正臣登上高台,示意众人席地而坐,而后沉声说:“昨日粮长至县衙,本官明令禁了淋尖踢斛等欺民之事!有粮长阴阳怪气,背地里说流水的知县,铁打的淋尖踢斛,呵,他们真以为,本官他日离开句容,这淋尖踢斛还能再开不成?!” “本官给粮长传了话,要么他们自己摘去粮长之职,要么老老实实听差办事!今日召你们至此,是想给你们说明白:句容县衙没有淋尖踢斛,县衙任何人都不准借此搜刮百姓口粮!别提往日,更不要提上一任知县如何做的,除非你们想和他作伴去!” 骆韶、杨亮等人听闻,嘴角暗暗抽动。 听说上一任知县还没服丧结束,就被皇帝给砍了,现在他儿子只能披麻前往边关,戍边尽孝了。 顾正臣面色冷厉起来:“自除官知县以来,本官一直在想,为官者当如何?北宋时,包拯在《书端州郡斋壁》中写道: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仓充鼠雀喜,草尽狐兔愁。史册有遗训,毋贻来者羞!” “这清心、直道,讲得是内心清净、去除杂念,克己正身、廉洁奉公!古人尤知清心为治本的道理,为何今人不知?没错,与你们谈论无欲则刚,是有些奢望了,与你们懂得包拯,也是不可能之事。但今日,本官还是要说:想在句容县衙作差,服役,不管是何职位,是何位置,你们都必须守县衙十二规!” “县衙十二规,那是什么?” 韩强、陶贞、王仁等人纷纷议论起来。 顾正臣拍了拍手,张培、姚镇抬着一块高半丈的木牌走了过来,木牌之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众人纷纷看去。 顾正臣咳了两声,止住喧哗,大声喊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今日在国法律令之外,本官再设十二规!诸位听真!” “县衙第一规:凡县衙官吏、衙役,听命不得迟疑,不得推诿,不得迁延!” “县衙第二规:凡县衙官吏、衙役,听命办差,勾牌行事,无令不得扰民!” “县衙第三规:凡县衙官吏、衙役,征纳刑名,按律令差办,不得收民一米一钱!” “县衙第四规……” “……” “县衙第十二规:凡县衙官吏、衙役,当为句容百姓谋福祉,亲民于外,不得对百姓恶行相加,恶言相加!” 顾正臣放弃了思想教育的打算,对于这群人来说,讲太多大道理没用,骆韶、杨亮这些“知识分子”都没思想觉悟,还指望这些不识字的人有多大觉悟? 直接思想改造不可行,至少短时间内行不通,那就只好立规矩,加强约束,重塑县衙胥吏状态与行为方式。 顾正臣指向木牌上的县衙十二规,严肃地说:“给你们三日,背熟这十二规,同意便签下姓名留下按押,不同意离开县衙!三日之后,县衙严格执行十二规,但凡有人违背其中一条,扣一月养廉银,若累计违背三次,开出县衙!只要本官在句容一日,就别想再回县衙做事!” 众人听闻,纷纷侧目。 韩强、王仁、赵谦等人,现在谁不知道县衙的好处? 养廉银可不是往日里克扣来的,存在“贪污”被砍头的风险,现在对于句容县衙而言可以说是公开的合法收入。 每个月四贯钱,生活相对于过去大为改善,现在要是被踢出县衙,哪里去找如此好的差事来? 众人谁都不舍地离开县衙。 再说了,如今的县衙是顾正臣一个人说了算,虽说骆韶成了县丞,周茂成了主簿,杨亮成了典史,可这三人都是顾正臣一手提拔上来的,对他是忠心耿耿,一旦真被踢出县衙,找谁都说不上情。 县衙十二规,如同铁律! 顾正臣看向众人,严肃地说:“本官定下这十二规,所有人都将被监督!一旦查实违背,绝不轻饶!县丞说过,十二规一出,七日之内必有人触犯!让本官来说,五日之内,便会抓出一二违背之人!到时没了养廉银,或离开了县衙,可别怪本官铁面无情!” 说完,顾正臣便离开了东仓空地。 众人议论纷纷,骆韶走出来,安抚众人:“县尊为了咱们,可是特意请旨在句容设了养廉银,让咱们免于贪腐屠刀!现如今县尊定下规矩,咱们是不是应该听着点?” “是!” 众人应声。 骆韶笑道:“县尊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诸位要想留在县衙好好办差,为家人争个好日子,那就劳心背上这十二规,若触犯罚去养廉银,过起凄惶日子来,呵呵,全家受罪可莫要怪县尊。” 众人明白这些道理,纷纷问询十二规内容。有些人不识字,只能现场找人问。 顾正臣回到二堂,拿起句容织造大院的账册开始查看,还没翻看几页,杨亮便走进来通报:“县尊,龙虎山派来了两个道士,正在衙门外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 顾正臣合起账册。 《玄机直讲》、《打坐歌》、《玄要经》三本道家经书的消息,在九月下旬传了出去,现在进入十一月光景了,这群道士终于来了。 龙虎山毕竟不在金陵,而是在江西,去消息来人都需要时间。 第一百八十一章 龙虎山强势的道士 门口传出脚步声,顾正臣抬头看去。 两个道士,皆着蓝色道袍。 左侧道士年长,五十余岁,面容清瘦,胡须短小,一双丹凤眼透着精光,左肩后露着木剑剑柄,黄色剑穗微垂,浑身透着出尘气息。 右侧道士虽只有三十余岁,行路之间脚步轻轻,不带声响,手中拂尘挥过身前,双眸如夜中明星,透着光的背后,是南测的深邃。 “正一道龙虎山正一嗣教真人座下,张寻经、余平生见过县尊。” 年轻道士开口,一旁年长道士只报了名。 顾正臣不敢怠慢,起身还礼:“顾正臣见过两位道长。” 正一道不是一个小小的知县可以招惹的,尤其是龙虎山的人。 中华文明中有传承世袭的两大世家,一个姓孔,另一个姓张,即南张北孔。 孔家衍圣公在曲阜,而张家则是在龙虎山天师府。 历代天师华居龙虎山,寻仙觅术,坐上清宫演教布化,修身养性,世袭道统,备受历代王朝重视,是名副其实的“道都”。 元廷时,正一道为皇权认可崇奉,龙虎山在道教中是执牛耳者。 在老朱称帝之前,还曾派遣使者诣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请发上天文书,授以“天运有归”符命,以制造君权神授的舆论氛围。 只不过在当了皇帝之后,天师府派人到金陵恭贺,老朱说了一句:“天至尊也,岂有师乎?” 那意思是说,老天就是最上面的人了,怎么还会有师? 于是乎,张正常天师的称号没了,改授正一嗣教真人,赐银印,秩视二品,领道教事。 老朱自诩为是天子,估计是不喜欢“天”这个非本生爹上面还有个师傅在人间活着,又不能一口气将道徒给收拾了,只能改真人了,也不知道“真人”这两个字是不是有意提醒天师府的人,记住自己是真正的人,而不是什么天师…… 虽说老朱除掉了“天师”的称号,但龙虎山天师府的名字并没有改,这些道士的待遇可不比寻常,是可以使用驿马车船的人! 仅仅是这一点待遇,足见老朱对其重视。要知道侯爷擅自骑驿站的马,侯爵说除就给除掉了! 双方落座。 张寻经率先开口:“十月中接到书信,言说句容县尊手中有三本张神仙的道书,不知然否?” 顾正臣看向门口的张培、姚镇,微微点了点头。 姚镇转身离去,不久之后便取来《打坐歌》。 顾正臣没有接过,而是示意姚镇直接交给张寻经:“这是其中一本,后面还有一些注解,虽不知是何人所书,但想来是道中高人。” 张寻经接过之后,展开看去,连连点头,然后交给一旁的余平生:“余师叔,你且看看。” 余平生仔细看着,翻至后面注解看了看,然后对张寻经说:“没错,是龙虎山的东西。不过看笔迹,更像是张子固师父的抄本。多年前,那里是失窃过三本道书。” 张寻经松了一口气,总算这一趟没有白来:“不知这窃取道书之人何在?” 顾正臣端起茶碗:“死了。” 张寻经脸色微沉:“据说这书是清真观所得,窃取道书之人是观主,也是道教之人,名为葛山人。” “没错。” 顾正臣坦然。 张寻经起身问:“大明皇帝说过,龙虎山领天下道教诸事!葛山人是道徒,他的生死应该由龙虎山来决定,你擅杀道门中人,是在藐视道门吗?” 张培、姚镇走近堂中,一左一右。 顾正臣看着张寻经,嘴角微动:“擅杀道门中人?张道长似乎忘记了,无论是佛门众僧,还是道门众众徒,你们首先是大明子民,生在大明,自然就应该遵循大明律令。那葛山人虽是道士,但他所犯罪恶皆在民间,受害之人是句容百姓,砍掉他的脑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若你,或者是你身后的龙虎山认为本官杀错了,不妨我们去找皇帝讨论讨论,到底是道门的脸面重要,还是大明的律令重要?现如今朝廷正在编写《大明律》,你们龙虎山要不要上一封奏折,请求皇帝写上一句:凡道士所犯罪行,皆由龙虎山所裁?” 张寻经脸色一变。 余平生哈哈大笑起来,起身道:“县尊果然好是犀利,寻经啊,你还年轻,缺乏历练,怎可忘记真人教导。律令法条乃国法,道法自然,可终在国法之内。县尊以国法处置恶徒葛山人与清真观,合情合理。” 张寻经哼了一声,坐了回去。 余平生看向顾正臣,平和地说:“还请县尊多宽恕,他下山少,不懂人情世故。这里只有《打坐歌》一册,不知道那《玄机直讲》、《玄要经》在何处?” 顾正臣靠在椅子里,看了一眼张寻经,目光落在余平生身上,淡然地说:“他不懂人情世故,余道长应该懂吧?” 余平生不明所以。 顾正臣有些郁闷,这些道士还不如和尚,人家和尚来的时候,自己看中了佛珠,说要人家就给了,说给钱毫不马虎,可你们龙虎山的人,怎么就不懂得给好处呢? 余平生见顾正臣拿出了一枚铜钱,总算明白过来,尴尬地笑了笑说:“不知县尊打算用这三册道书换多少钱粮?” 顾正臣很干脆:“五千贯。” “什么?” 张寻经惊呼起来。 余平生也没想到顾正臣狮子大开口,有些不悦地说:“这三本书,原本就是龙虎山之作,县尊要如此漫天要价,是不是不太合适?” 顾正臣严肃地说:“你们不会以为这五千贯入县衙县库吧?不,这笔钱是为了弥补那些受害的百姓!葛山人是道士,清真观是道观,他们犯下的罪行,理应由道门承担!哪怕是没有这三本书,本官也一样会写书信让龙虎山给出赔偿!” “若我们不答应呢?” 张寻经咬着牙问。 顾正臣笑了笑,敲了敲桌子:“句容有雕版匠人,雕三本书还是容易。张邋遢的作品,想来能大卖一笔,什么时候县衙能收够五千贯钱,什么时候停止雕版印刷。当然,在这期间三本书会流传到何处,会不会传到天界寺高僧手里,呵呵,那就不是本官所考虑的事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土匪知县 可恶! 张寻经上前一步,手中拂尘微动。 苍琅—— 张培、姚镇刀已出鞘! 余平生连忙拦住张寻经,看向张培与姚镇二人,见两人手中握着的是雁翎刀,不由得暗惊。 一个小小的知县,身边怎么会有军士护卫? 张寻经怒斥:“道门重典,你若敢散布出去,定让你……” “住口!” 余平生高声断喝,一把手将张寻经推至身后,转而向顾正臣行礼道:“福生无量天尊,方才张道人无理,还请县尊体谅。五千贯钱,道门出了。” 顾正臣深深看着怨恨的张寻经,肃然说:“威胁朝廷命官,和威胁朝廷有何两异。大明开国已六年,道门还不懂得敬重新朝不成?若你想死,无人拦你,若因你而毁龙虎山,你可对得起你身后之人?现在,本官要八千贯钱,为的是给你一个教训!” “你!” 张寻经刚想上前,余平生再次挡住,急切地说:“八千贯就八千贯!” “钱到时,书会奉上,这本《打坐歌》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顾正臣送客。 余平生虽有些不舍,还是将《打坐歌》留了下来,带着张寻经离开县衙。 河旁,树荫之下。 余平生看着愤愤不平的张寻经,叹了一口气:“你应该知道这三本书对龙虎山与道门多重要,缘何如此不知分寸!” “那可是八千贯钱!” 张寻经不满。 余平生笑了笑:“丹田直上泥丸顶,降下重楼大中元。水火既济真铅汞,若非戊己不成丹。这些道门修仙真言若是外传,我们损失的威望可不是钱财可以衡量。眼下佛门气盛,其又找到了释迦牟尼佛舍利,天界寺如日中天,听闻皇帝即将在腊月亲临!” “我道门式微,龙虎山虽香火旺盛,可毕竟不在金陵。神乐观虽在金陵,却不能代表整个道门。想要兴盛道门,与佛门争光,就必须借张邋遢张神仙之名,而这三册典籍是张神仙心血,又有张子固道长注解,可借此契机,吸引朝廷目光……” 张寻经依旧有些不甘心:“当今皇帝与佛门有过一些机缘,如今大兴佛门。那天界寺又是个好气运的,找来了大量舍利子,就连北面高僧也纷纷南下,长此以往道门定会被强压一头。既然张神仙所留道书之事出现于世俗,自然需要利用一番。只是那狗知县,着实可恶!” “慎言!” 余平生脸色一沉。 知县再怎么不是,他毕竟是朝廷命官,代表着朝廷脸面。 张寻经甩动拂尘,咬牙问:“难不成我们真给他八千贯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余平生无奈地点了点头:“你没有发现,这顾知县不同于其他,他身边的护卫是两名军士,真正的军士,他们身上涌动着煞气,手下亡魂定是不少!这种人应该在军中效力,再不济,也是勋贵护卫,可顾知县只是一个七品知县,当不起这种人护卫。” “余叔的意思是?” 张寻经皱眉。 余平生肃然道:“若非另有隐情,就只能说明顾正臣身份不一般,他背后站着的人物,非是勋贵,便是皇室!” “这——不太可能吧?” 张寻经难以置信。 余平生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不苟言笑:“神乐观的信你也看过,他们对顾知县并没有多提,却只说了一句‘切莫煎迫’的话,可见神乐观知晓此人。一个小小七品知县,怎么可能会入神乐观耳中,甚至对龙虎山说出切莫煎迫之类的话,显然这背后有我们不知的消息。” 张寻经低头不语。 余平生叹了一口气:“去茅山吧,以龙虎山的名誉,借用个八千贯应该不成问题。” 句容县衙。 顾正臣擦了擦额头的汗,这群道士在山上待久了,按理说应该心性平和才是,毕竟修心养性参悟金丹之道,怎么动辄还打算动手? 若身边没有张培、姚镇,说不得就挨一顿打啊…… 放肆的道士! 张培气愤不已:“老爷就应该直接下令将他们抓起来,如此藐视朝廷命官,还敢干涉县治,应扭送刑部严加拷打,问问他们居心何在!” 姚镇连连点头,很是赞同。 顾正臣喝了一口茶压压惊:“这龙虎山的道士确实不如天界寺的老僧好说话,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送来钱就行。你们也不必担心,张寻经不是龙虎山的主事人,张正常真人绝不会因这点钱财对我生出怨恨,道门虽自称贫道,可这点钱对他们来说,还不至于伤筋动骨,大动肝火。” 姚镇瓮声说:“看他们的态度,这笔钱怕是不会给,说不得今夜会当一次梁上君子。” 顾正臣哈哈笑了笑,摆手说:“这还不至于,道门有道门的骄傲。倒是有了这笔钱之后,学院那里可以多招募一些人手,争取明年开春时可以招纳第一批学子,教化是大事,拖延不得。” 张培、姚镇见顾正臣笑了,也放松下来。 句容百姓突然感觉情况不对劲了,去县衙门口时,更显得瘆得慌,一个个衙役、胥吏出来看到百姓就呲牙咧嘴地笑,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还有两个衙役巡街时,搀扶了一个老奶奶过路,这让句容百姓更是不安,就连那位老奶奶也忐忑不安,回家之后饭都没吃好。 顾正臣见到这种情况恨不得将这群衙役给揍一顿,让你们不得对百姓恶言恶行相加,不是让你们冲着他们傻笑! 当个人吧,该笑就笑,该严肃就严肃…… 被顾正臣训斥了一顿,胥吏、衙役总算是找回了感觉,只是板着脸就行,不需要太热情,但绝不能虐待、冷眼对待。 县衙十二规之下写下了一个个名字,按下了一个个手印,思想虽然没有被改造,但行为开始被约束,句容县衙的内部达到了空前凝聚与团结。 道门是守信用的,果真送来了八千贯钱。 顾正臣奉还了三本道门典籍,在送走了张寻经、余平生之后,写了一封文书,另外带着三本书的抄本,命姚镇亲自前往金陵…… 打劫这种行业,需要分赃,具体分多少,得看看大当家的什么态度。 顾正臣当知县,竟然当出了土匪的感觉,而土匪头子,就是那姓朱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承认私铸铜钱合法? 顾诚、胡恒财等人回到了句容。 顾正臣听着顾诚带来的话,暗暗有些无奈。 何止是老朱在追问自己的手艺出处,恐怕连母亲顾氏、妹妹顾青青也在追问。只是这事没办法解释,只好装糊涂。 母亲让自己莫要太出挑,这倒是她的智慧。 确实,做事太出挑,显得别人太笨,会惹人记恨,被人收拾的。 只是顾正臣没有其他办法,自己来到大明,除了记忆之外,没有任何金手指,即没有说召来千军万马就能弄来千军万马的系统,也没有携带军火仓库可以割据一方,还能拿什么来吸引朱元璋的注意,拿什么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除了合理的改良,超前的眼光,对历史的洞察,没有其他。 出挑是自己出头的必经之路。 没办法,洪武六年不是建文元年,此时妖孽太多。 将星闪耀,徐达、李文忠、傅友德、蓝玉等等多少名将还活着呢,老狐狸也多,李善长、刘基、胡惟庸,哪个不是人精? 何况老朱本身又是个天才的军事战略家,性格不定的政治家。 在文臣武将加君王皆巅峰的明初,自己拿什么站上历史舞台,拿什么走入朝堂,影响大明帝国的未来? 除了让自己出挑起来,在朱元璋、朱标眼里变得有价值之外,再无其他办法。 勤勉的文臣,大明不缺。 清廉的文臣,大明不缺。 有骨气的文臣,老朱也不一定稀罕。 走寻常路,未必有路可走。 顾正臣清楚母亲的担忧,毕竟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树欲静而风不止的说法,自己现在待在句容,对他人的威胁还弱,风还小一些,可一旦离开句容,那风浪恐怕会陡然大起来。 句容试炼,必须全力以赴,锤炼自己的本领。 冬日渐深,寒气逼人。 顾正臣的日子变得枯燥而规律起来,每日起来练剑半个时辰,之后县衙点卯办理钱粮公务等事,该放告的时候放告,处理一些案件。 冬日里没什么大案,尤其是地方里长、大户通过钱财补偿了百姓,该退的都退了回去,地方上倒显得风平浪静。 一些很小的纠纷,像是吵架骂街,你占了谁的地头,他偷了谁家白菜,这种事一般里长、老人都给处置了,通常不会转至县衙,除非认为里长、老人裁决不公,偏袒一方。 最主要的还是冬日事少,天气冷,人也懒得走动。 顾正臣没事也不愿意动弹,别以为江南暖和,冬天阴冷的风一样令人难熬。 这一日,胡恒财打探来消息,对顾正臣低声说:“金陵传出消息,江西行省参政班用吉被逮捕,山东盐运使夏礼接任江西参政。” 顾正臣搓了搓手,烤着小火炉,笑道:“这次皇帝倒是有耐心,用了这么长时间调查,直至冬日才动手。班休在应天府不过是个小人物,如何都无法将大量宋钱转入民间,若是班用吉的话,倒说得通。” 胡恒财连连点头,刚想问问冬日之前是不是再去一趟金陵,承发房的赵谦便送来了一封公文。 顾正臣打开一看,顿时瞪大眼。 公文的内容很简单,却令顾正臣有些不安。 应天府府尹张遇林奏报:民间交易,杂以私铸铜钱,以故钱法不通。 张遇林这话倒没说错,私铸铜钱流通量增加,必然会挤占洪武通宝的市场份额,想要让洪武通宝彻底占据主流,自是不太可能。 问题不是出在张遇林身上,而是出在老朱的诏书里。 面对私铸铜钱,老朱竟表现得十分克制,下诏:“自今遇有私铸铜钱,许作废铜送官,每斤给官钱一百九十文偿之!” 顾正臣不知道老朱怎么想的,这份诏令摆明了是承认私铸铜钱的“合法性”,明面上的意思是,都不准私铸铜钱,当废铜送到官府处置。 可给人的遐想却是: 私铸铜钱没事,被发现了最多当废铜处理送至官府。 加上每斤一百九十文钱的回购,等同于官府直接承认了私铸铜钱的价值,承认了这些私铸铜钱的购买力。 这种操作直让顾正臣傻眼。 打个比方,后世有人造假钱,如果领导站出来发话,但遇到造假钱的,许作废纸送银行,每斤废纸给多少钱回收。 这样的操作,不是变相鼓励造假是什么? 虽说废纸不是铜钱,没啥价值,但每斤多少钱回收赋予了它价值和购买力,人们自然而然也就不介意自己使用的到底是真钱还是假钱! 顾正臣不知道老朱怎么想的,你可以默许私铸铜钱的流通与存在,毕竟洪武通宝数量不多,算是对“市场”妥协,但你不应该直接承认私铸铜钱的价值,更不应该呼吁百姓将私铸铜钱送至官府里去。 百姓也不是傻子,手里握着一斤私铸铜钱,能买来四五百文的东西,送至官府只能换来一百九十文,这种亏本的事谁干啊…… 没人愿意干,反而会激发民间私铸铜钱! 顾正臣没办法烤火了,必须写文书告诉老朱,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可文书写到一半突然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老朱是个聪明人,胡惟庸又是个老狐狸,朝廷中多少重臣怎么可能看不到这点隐患? 百思不解。 顾正臣收起毛笔,沉思良久才突然明白过来。 大明开国六年,是休养生息、发展的六年,可与发展的规模对比,铜钱的铸造速度始终跟不上,这确实没办法,这片土地上的铜矿确实不多,又经过了前面那么多朝代开采,一些容易开采的铜矿要么枯竭,要么难度加大。 而这也就带来了一个明显的问题: 钱荒。 在朝廷无力解决铜钱荒的背景下,借助民间私铸铜钱弥补就成了必然。 顾正臣将文书丢在了火炉上,看着文书一点点烧成灰烬,叹了一口气:“娘的,这群人还真是老狐狸,为了解决问题不择手段,若看不穿背后的问题,怕会落得一个头脑简单的印象……” 看问题,不能只看问题的表面,必须深入思考其动因与实质才可。 而朝堂之上掌握这种本领的人,不在少数!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大宗买卖 顾正臣清楚,以朱元璋的性格,妥协只是暂时。 钱荒的问题如何解决,朱元璋此时此刻或许没有决断,但不出两年,他便会用另一招来收回朝廷对钱币的控制权: 纸币! 当然,朱元璋对私铸铜钱的放松,并不意味着郭家人就冤死了。在顾正臣看来,郭家最大的罪恶,并非私铸铜钱,而是掠民为奴! 你自家找个小院,找两个亲戚偷偷摸摸造点铜钱,搁在此时,兴许未必会被砍头,但若是抓百姓做奴隶,约束其行动,当牲口一般使唤,没有半点自由,一样还是死。 十一月中旬,句容织造大院实现了日产一百八十匹棉布。 产量的增加,与织机的扩充,人员的熟练度,流程的磨合,钱粮的支给,多劳多得的机制有关。特别是多劳多得这一项,让原本该三班倒的作业方式,硬生生又调整回了两班倒。 三班倒,每一班人手只得做工四个时辰。而这对于妇人们来说是极度不满意的,平常在家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家之后还得织作,哪一日不忙个五六个时辰? 再说了,只干四个时辰的活,剩下八个时辰怎么过?织造大院又不能随意出去,漫长的时间如何打发? 顾正臣以为三班倒,维护了妇人的劳动利益,但这种想法明显是后世的劳动法影响,对于广泛的大明百姓,对于挣扎在底层的人而言,他们不存在什么八八五,九九六,只要能赚钱,只要能养家糊口,多一些所得,他们愿意付出更多时间去做工,愿意付出牺牲。 和他们谈论劳动权益,他们会以为自己是想少发钱粮,影响了他们的利益…… 两班倒的确定,不是顾正臣在剥削他们,而是他们在争取生活变好的可能。 好日子,是奋斗出来的。 他们眼中的奋斗,不是以做工时间长短来论的,而是以筋疲力尽来论的。顾正臣有些心疼,他们没有其他过多的享受,没有什么权利的诉求,只想活下去,让日子变得不那么拮据、紧巴。 这件事告诉顾正臣,不是任何后世经验搬到大明都合适,哪怕是一些后世十分熟悉的机制,也未必适应大明。 还是导师有智慧,早就告诉了一句真理: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这一日,顾正臣正在与孙娘、伍氏核对账册,顾诚走了过来:“老爷,金陵来了一个商人,想大量采买句容棉布。” 顾正臣看向顾诚:“你是大掌柜,这点事就不需要通报了吧?” 顾诚很感激顾正臣的信任,说让自己当大掌柜,那是真正的大掌柜,除了给出任务,最后核销账册之外,整个过程从不干涉。 只是,这一次生意不同以往。 顾诚笑着说:“这次来的商人,采买棉布匹数超出了五千,已不是我等可做主之事。” 五千匹布料以下,大掌柜可决定。 三千匹布料以下,二掌柜可决定。 若超出五千匹布料,则需顾正臣亲自把关。 这些规矩在一开始就确定了下来,毕竟大宗货物的交割,往往需要更多议价,相应收益会增加,但随之而来的风险也会增加。 按照胡恒财的讲述,大明商人可不都是诚实守信的,一诺千金,金字招牌的商户并不是随处可见。 有些商人会坑蒙拐骗,说着要你的货,先下定钱,然后将货物拿走,后续的钱不见了踪影,追查下去,人家连名字都是假的…… 这种事胡恒财可是亲自经历过,更不要说还有团伙作案的,几拨人一轮接一轮忽悠,最后财货两空。 不能说无商不奸,但必须说,做买卖需要留几个心眼。 顾正臣决定见一见这个商人。 静心茶楼。 顾正臣见到了金陵来的商人,是一个富态的中年人,四十余岁,挺着个微凸的肚腩,脸上的肉有些多,挤得双眼成缝。 “草民陆行远,见过太爷。” “免礼,请坐。” 顾正臣看着面相和善的陆行远,开门见山:“听闻陆东家打算购大量棉布?” 陆行远嘿嘿一笑,搓了搓手:“在金陵听说句容棉布物美价廉,不瞒太爷,这棉布买卖越向北,向西,越是值钱。陆家专做布匹买卖,若句容棉布价格合适,愿采买一批。” 顾正臣微微点头。 北面冬日严寒,缺不得棉布。西面别看多荒凉之地,但那些地方山多,值钱的东西可不少,以物易物,也能换个好价钱。 顾正臣看向顾诚,顾诚安排孙二口抱来两匹棉布。 陆行远检查之后,连连称赞质量:“虽不如松江府提花印染丰富,然贵在结实耐用。陆家打算先购六千匹棉布,只是这价格方面,还请太爷给个底。” 顾正臣端起茶碗,笑道:“市价之上,一匹棉布三百文。句容织造大院出货其他商人,走的是一匹棉布二百三十文。既然你要六千匹布,可行二百二十文。” 陆行远略一沉思,摇了摇头:“太爷,松江府一匹棉布进价只是二百文。” 顾正臣品着茶水,默然不语。 陆行远见状,退了一步:“句容距离金陵更近,折二百零五文一匹如何?” 顾正臣放下茶碗,手指轻轻叩打着桌子:“陆东家,松江府多少进价,句容这里还是知晓一二。二百二十文,你若答应,这生意就可以做,你若不答应,大可去松江府采买。另外,句容的货,目前只能给你一千劈,其他需要在明年三月才可出。” 陆行远倒不急于一时,只是介意成本:“太爷,如此大笔买卖可不多见吧,何不能退让一步?二百一十文,如何?你要知道,我们运输途中,可是需要缴各种关津税,还有商税,二百二十文,我们所得极是有限……” 顾正臣微微摇头,咬住底价:“二百二十文一匹,句容可以将货物运至金陵。陆东家,百姓家日夜织造才有了这些棉布,若是定价低了,句容养不起他们。” 陆行远见顾正臣答应将货物送至金陵,又争执了一番,只是顾正臣一直不松口,便答应下来:“你是个意志坚定的知县,怪不得胡大山对你青睐有加,罢了,就如此定下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金陵的不明飞行物? 胡大山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白糖买卖虽然还没有开张,但胡大山已将顾正臣作为了生意上的“恩人”,为了报答,不惜动用自己多年的关系,将生意伙伴送至句容。 顾正臣见陆行远提到胡大山,连忙起身行礼:“不知是胡叔游说而来,实在是顾某人失敬,顾诚,去置办一桌酒菜。” 陆行远哈哈大笑,拦住了顾诚,对顾正臣说:“胡大山只能让我来,可他却做不了我的主,真正让我做主的是货物与价格。这次交易,是于你我皆好的买卖,要请客,也应该是我做东。” 顾正臣见陆行远笑得豪放,开口道:“怎敢劳烦陆叔。” 茶楼换至酒楼。 陆行远是个健谈之人,对金陵中的趣事更是信手拈来:“前几日,金陵夜有流星,初如鸡子,呈青赤色,从内阶(古代星官名)起,北行至文昌,发光照地,大如灯盏,旋即消失不见,而在三鼓夜中,再次出现,如出一辙……皇帝惊奇,召钦天监问之,皆说吉祥之兆。诚意伯也被召入宫中对问,说天定文昌,教化将兴。” “这不会是坊间杜撰吧?” 顾正臣有些怀疑。 莫不是出现了什么不明飞行物,否则怎么解释这玩意还能定位,一晚上两次跑金陵城去,还同一个路径,发光,还突然消失? 陆行远呵呵笑道:“谁敢拿皇帝杜撰这等事,何况此事无数人见证,做不得假。” 顾正臣皱眉。 那么多人见证,又牵扯到皇帝、钦天监与刘基,这种事应该非虚。 可又怎么解释这种古怪的现象? 如果真是流星,两次飞来,不应该有一次听响的机会? 许多史书中都记载了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天文现象、自然现象,可没人能给出答案,只能当作寻常谈资,偶尔一笑罢了。 “一些官员因此上书,想恢复科举,呵呵,据说被皇帝斥责一顿。” 陆行远说出了关键的一句话。 得。 顾正臣不说话了,别管这是不是不明飞行物,至少这玩意被人利用了。 不用说,文教当兴,在许多官员眼里,那不是教育问题,而是科举问题。 没了科举,谁还有教育的念头,谁还有读书的奔头。 尤其是江浙、江西等地,本来就教育发达,想靠着脑子在新朝廷混个铁饭碗,进入编制内好好过日子,朝廷突然停罢科举,这下弄的,脑子没用了,得拼运气了…… 如果说对停罢科举不满的人哪里最多,那定是江南之地。北方绝不会有太大不满,毕竟一年也考不中多少人…… 看得出来,江南士绅阶层在借天象施压老朱,而刘基这么老了,竟还冲锋在第一线,不知道他最后的死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顾正臣很希望刘基能落得个善终,此人毕竟是对大明开国有大贡献的,人也不算坏,就是太聪明,有时候聪明过头了,忘记了装糊涂,加上身后浙东力量推波助澜,他不能不说一些话,做一些事。 从情感上来说,顾正臣不希望刘基死得憋屈。 “天定文昌,教化将兴吗?” 顾正臣凝眸。 或许,自己可以帮刘基一把。 陆行远说了许多事,像是金陵太平门外增设了军营,军营占据了民田,老朱也没委屈百姓,用官田置换给了百姓,还有江东门外花楼的姑娘热闹了许多,因为有一批武将回京了,偷偷摸摸去了几次,出手颇是阔绰。 “魏国公回京了吗?” 顾正臣问。 陆行远摆了摆手,白了一眼顾正臣:“不像是魏国公,他那种人物回京怎么可能去江东门……” 顾正臣无语。 陆行远转而说:“魏国公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我听去北面的行商说,王保保时不时带兵至大同以北,冬日可能寇关。” 顾正臣与陆行远相谈甚欢,两个时辰后,两人分开。 顾诚看着陆行远的背影,脸上满是笑意:“老爷,这陆东家倒是个有趣之人。” 顾正臣缓缓收敛笑意,沉声说:“日后他再来,直接让我来接待,你们不得与他谈论句容中任何事,包括生意事!” 顾诚有些紧张,不明所以:“这是为何?”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商人,谈论的多是朝廷之事,不是政,便是军,不是文臣,便是武将。这像是一个正常商人的谈吐吗?金陵趣事无数,缘何只盯着朝廷的事说,摆明了是想看我表态。此人身份恐怕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顾诚后怕起来。 顾正臣想不通陆行远背后是谁,但隐忧有一种感觉,他来句容,绝不只是棉布生意,似乎更重要的,是在传话,或问话。 可两人谈论,并没有过于敏感之事,似也没什么重点,自己多数只是听,不轻易表态,想来没什么话能落人把柄。 一日后。 陆行远返回金陵,将见闻写成文书,交给了一名检校。 华盖殿。 朱元璋翻看着检校送来的文书,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一旁有些局促的朱标说:“放心吧,朕没有动他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他对金陵各中事的看法。只不过,他如此年轻,竟也开始有了戒备与城府,竟将问题都推挡了回去。” 朱标接过朱元璋递过来的文书,快速看过,暗暗松了一口气:“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他是一个知道分寸的人。父皇前些日子训导儿臣与诸弟,说‘用人之道当知奸、良,人之奸、良固为难识,惟授之以职,试之以事,情伪自见’。纵观句容诸事,儿臣以为,顾先生是一良臣、干臣。”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对内侍吩咐:“告诉张焕、郑泊,收回对顾正臣的调查吧,将人手都撤回来,没有命令,检校不得再对他出手。皇后说得对,人才在朕毂中,何必在意其出身。” 朱标深施一礼。 朱元璋看着朱标,叹了一口气:“原想着冬日里,派你和诸王前往凤阳扫墓凭吊,看看故人乡亲。可你们母后反对,说冬日凌冽,大雪一旦封路会有危险。朕想你作为储君,不应畏惧风雪,怎么样,可愿意出金陵走一走?” 第一百八十六章 学习耽误事的尚书 句容。 顾正臣收到了太子朱标的信,信写得相当豪迈,一句“拔剑迎风去,觅敌大雪飞”,颇有一股子出征的味道。 不过在顾正臣想来,此时朱标的真实情景应该是“哆嗦向北行,双手冻疮生”。 老朱对儿子们是相当的“照顾”,出远门不允许皇子们乘轿子、坐马车,而是骑行加步行,十里路走多少里,骑多少里,这是有规定的,别想在马车里一路唱歌一路吃“火锅”去凤阳…… 当然,挨冻的不只是朱大郎一个人,还有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与吴王朱橚。 此时的朱橚还没有被改封为周王。 洪武三年,朱元璋以“朕惟帝王之子,居嫡长者必正储位,其诸子当封以王爵,分茅胙土以藩屏国家”为由,一口气封了十个王,除了九个儿子之外,还有一个从孙朱守谦,即朱文正的儿子。 这些藩王还没有开始就藩,原因只有一个,这群家伙还太小了,朱老四今年才十四岁。 大冬天去凤阳,也亏得朱元璋想得出来。 大明可没羽绒服,别以为皇子就是貂皮大衣,一样是寻常棉衣,即没有围脖,也没有手套,双手一抄,裹着棉衣就只能面对呼呼的北风了。 顾正臣同情朱标与朱老四等人,然后又添了一块木头,小火炉更暖和了,继续绘制新式炉子的图纸。 织造大院、裁缝大院可都是妇人,手一旦冻伤了,做工效率必会下降。 为了确保天冷不冻伤双手,只靠炭火盆子是不够用的,而且这玩意烧久了之后,房间里闷得很,让人头昏脑涨,若是燃烧不充分,还可能会引起中毒。 那里毕竟人多,不像是县衙二堂,平时就两三个人,一个小火炉足够了,空间大,时不时有人进出,不用担心出事。 炉子的设计并不复杂,打造难度也不大,用泥巴加铁皮也能糊出来,留个烟道,对接铁管子,将烟排出房屋之外。 蜂窝煤的制造难度也不大,就是煤炭与黏土加水混合,弄个打蜂窝煤的工具便是了。 句容虽然不是煤炭主产区,但还是有些山出产煤矿的,比如湾山,这些年来也有煤炭运至县城,只是数量不多罢了。 数量不多,是因为开采人手有限,加上句容不是金陵,县城中的人家很多烧柴,而不是煤炭。 不过在顾正臣的命令之下,二百余人的队伍便进入了山中。 匠作大院。 王铁匠等一干人麻木了,打了一辈子铁,从来没想到过,铁还能如同擀饺子皮一样,用石碾碾出铁皮来…… 铁皮不算厚,用剪刀可以直接裁剪,然后敲敲打打,修好边角,包裹在炉子外面,然后将剩下的铁皮卷起来,形成一个胳膊粗的长管子,中间需要两个拐角,这个也简单,敲就是了…… 县衙老爷还设计了一款水壶,可以直接蹲坐在火炉之上,不过这部分铁皮得挑质量好的弄,不能漏了水。 当新式炉子搬入句容织造大院之后,得到了众人一致好评,特别是有了大量开水之后,妇人洗衣再也不需要用冷水。 随着新式炉子赢得好评,并开始流入大户人家时,顾正臣命顾诚、胡恒财等人在往金陵送货时,带了两车的炉子与五车蜂窝煤运往金陵。 顾氏收到顾正臣的信之后,邀请了沐府冯氏作客,冯氏见到这种新式炉子,感觉到室内清爽且温暖时,更是欢喜不得。 于是,新式炉子进入了沐府,沐英自然而然将顾氏送来的东西搬到了华盖殿。顾氏没有入宫的资格,加上朱大郎不在禁令,顾正臣只能借沐英之手送东西。 送给朱元璋的新式炉子显然是专门设计与制造的,更显得精良,还耗力气设计了暖气片——一排空心管子。 朱元璋虽然不怕冷,但着实不喜欢每天呼吸煤烟味,也不喜欢双手冰冷的感觉,这样让他连笔都握得艰难,不利于批改文书。 顾正臣送来的新式炉子正解了棘手问题,华盖殿不敢说暖如春,至少没了寒意,朱元璋大可在华盖殿上轻松处置文书。 只是,工部的人就倒了霉。 朱元璋将工部尚书黄肃、李敏叫至华盖殿,劈头盖脸一顿骂:“工部除负责营造工程之外,是不是也应该有些机巧心思,做点物什来解人之难?” 李敏、黄肃郁闷至极,这火盆你烧得好好的,偶尔还能烧几个不中用的奏折与废纸,你说顾正臣搞这一出,让皇帝还怎么烧纸? 先提起水壶,丢进去,他不方便啊。 李敏想要看看新式炉子是怎么制造的,准备回去仿制,却被朱元璋呵问:“货物推车造出来没有?” “这个,还没有。” 李敏无奈地回道。 朱元璋发了火:“给了你们东西,为何还造不出来?莫不是堂堂工部,竟连民间几个匠人都不如?” 李敏低着头,连忙说:“陛下,这货物推车看似简单,但其腿脚设计颇是精巧,工部虽仿制过,却总无法承载沉重货物,腿脚断裂颇多,匠人正在捶打更坚固的铁料,还需要几日……” 朱元璋没想到小小的推车竟难住了工部,阴沉着脸道:“朕看你们是无能!你们带人去句容好好学学,什么时候把手艺学会了,什么时候回来!” 李敏、黄肃连忙答应。 在离开华盖殿之后,黄肃感觉浑身一冷,打了个哆嗦才适应过来,对李敏说:“货物推车仿制真有那么难吗?” 李敏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摸索了下,找出那一份文书,郁闷地说了句:“哦,前些日子想起朱熹几句话,参悟去了,结果将此事给忘了……” “你,你……” 黄肃指着李敏,手有些哆嗦。 这个爱学习的浑蛋啊! 都是因为你,害所有人大冬天里去句容跑一趟! 李敏无所谓地笑了笑:“事已至此,就莫要埋怨了。不过这顾正臣倒是个奇怪之人,一个地方知县,制出来的东西比工部还好,还实用,工部堂官到底是他,还是咱们?” 第一百八十七章 占城国的试探 中书省。 胡惟庸看向礼部尚书牛谅,问道:“占城国遣使而来,所为何事?” 牛谅不卑不亢,肃然行礼:“据使臣说,安南国兴兵占城,被占城国军队击败,特前来告捷。” “告捷?” 胡惟庸微微皱眉。 占城打了胜仗,来大明告捷,这并不荒唐。 洪武二年,朱元璋派遣官员携带即位诏书告谕占城。占城国王阿答阿者(制蓬峨)遣使奉表前来朝贺,进贡大象、老虎等。 之后不久,朱元璋派中书省官员及会同馆副使携带诏书,册封占城王为占城国王。 至此,大明与占城建立了宗藩关系。 洪武三年,太祖派使臣前去占城祭祀山川,在占城国颁布科举诏书。 洪武四年,占城国王阿答阿者请求大明援助兵器,加强占城武装,避免被安南侵扰。 洪武六年八月,占城派使臣进表言:“海寇张汝厚、林福等自称元帅,劫掠海上,为国王击败,张汝厚等溺亡,获其海舟二十艘、苏木七万斤,海寇吴第四等来献。” 朱元璋大喜,嘉奖之。 从这些来看,大明与占城国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 这才仅仅过了三个月,占城国再次派来使臣,如此频繁往来,其用意不得不令人怀疑。 胡惟庸敲了敲桌子,徐徐问:“牛尚书,这件事当真是告捷如此简单?” 牛谅颇有保留:“从目前来看,应是如此。” “那就安排会同馆好好招待吧。” 胡惟庸深深看了看牛谅,此人不愿意与自己交心,说话之间多有防备之意。 牛谅神色微动:“胡相,会同馆是兵部公署,非礼部可以过问。” 胡惟庸摆了摆手,让牛谅退下。 确实,会同馆是招待外国使臣的地方,乍一看,这里应该是礼部所管辖,但实际上还真是归兵部所管。 会同馆,实际上属于驿传机构。 自京师达于四方设有驿传,在金陵曰会同馆,在外曰水马驿并递送所。 由此,会同馆的第一使命便是驿传。 金陵内下发至地方的文书,往往需要经过驿传机构来传送出去,而负责传递的具体部门,便是会同馆。 只不过会同馆还承担着外邦使臣接待任务,礼部负责的部分十分有限,迎接,教导礼仪,管理使臣交易。 迎接在城外或市舶司。 教导礼仪是在天界寺。 管理使臣交易,是在乌蛮驿。 三项职能,都不在会同馆之内,所以照料之事,还真是兵部的人负责。 朝廷之上,最怕乱了规矩,僭越职能,牛谅是专门帮助老朱建设礼仪与规矩的人,自然知道规矩绝不能破。 牛谅走出中书省,回望了一眼,鼻子里喷出两道热气。 杀人的刀,无形得很。 在朝堂之上,谁敢放松警惕。 胡惟庸将事奏报给朱元璋,提醒道:“陛下,这占城使臣送来告捷,似有深意啊。” 朱元璋略一沉思,便明白过来,笑道:“什么告捷文书,他们想要的恐怕是征讨旨意,或者是想看看大明对安南入侵占城国的态度。现如今的占城国,可不比安南国弱,如今又有大捷,自然想借此机会继续征讨,只是顾忌大明,这才派使臣前来。” 胡惟庸恍然,赞赏不已:“竟有如此关节,陛下英明。” 朱元璋扫了一眼胡惟庸:“海外诸国,阻山隔海,情报难通。前年安南来使臣说占城国进犯,今年占城国有说安南国进犯,曲折是非如何,朝廷难定。为今之策,当派遣使臣前往二国,下诏令其罢兵息民,彼此勿扰。” 胡惟庸连连点头称是,末了说:“只怕这诏令不能使其听从。” 朱元璋叹道:“朝廷海舟有限,且承粮北运,无以南下远航。眼下只能劝和,但愿两国可停了刀兵。” 胡惟庸听着朱元璋的叹息,也清楚这是不太现实的事。 占城唯一担心的是大明会出兵帮助占城,若大明只是表态劝和,那占城的担忧也就不存在了。 是人都知道,和事佬一般是不可能参与到打架斗殴之中的。 再说了,此时大明的威严还不足以让占城与安南真正服服帖帖,毕竟大明主要的精力始终放在了北面,自家的大敌还没解决,哪里有心思关心两个小弟。 “陛下,沿海多有不安稳,倭寇、海寇,时不时犯边。之前占城消灭的海寇之事其中之一,长期以往,沿海百姓深受其害,是否添置沿海卫所……” 胡惟庸借机进言。 朱元璋沉思了下,转而说:“自三年时罢黄渡市舶司,朕下旨设了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广东广州,三处市舶司,以负责日本、琉球及占城、暹罗、西洋诸国朝贡和贸易。又因日本倭患严重,朕令其十年一贡,通市一次。至今两年多过去了,三处市舶司贸易如何?” 胡惟庸愣了下,没想到朱元璋会问市舶司之事,连忙说:“臣对这三处市舶司贸易状况了解不多,这就回去发文询问。” 朱元璋微微点头:“朝贡与贸易,若不能有所得,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海上有人在闹腾啊。问清楚之后,再作决断吧。” 胡惟庸连声答应。 市舶司归属于行省所有,其税收直接并入行省税账,户部想要知道,也需要派人去当地摸摸底,问个明白。 句容,县衙。 顾正臣盼着早点到腊月,早点等到朝廷封印,好去金陵与家人好好团聚一个月,前脚刚盼着十一月即将过完,就要到腊月了,这工作安排都妥妥的,正准备打包行李,张培、姚镇挠着头看着顾正臣,感觉很是奇怪。 “老爷这是要出远门?” 姚镇疑惑地问。 顾正臣打好一个包裹,呵呵笑道:“这马上十二月了,朝廷衙署封印一个月,咱们这就回金陵。” 姚镇与张培对视了一眼,张培后退一步,咳了声,小声地说:“老爷,这十一月确实过去了,可接下来是闰十一月啊,距离十二月,还有一个月……” “虾米?” 顾正臣愣住了。 听说过闰二月,可没听说过闰十一月的啊,你们不会玩我吧…… 第一百八十八章 闰月的问题 闹笑话了…… 竟然真的有闰十一月,不止是闰十一月,还可能有闰五月、闰七月等等! 闰月,不止是二月。 古代遵循的是阴阳历,是以月亮的圆缺(即朔望月)来安排大月和小月,大月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 这样一来,一年十二个月,总计三百五十四日。相对于回归年而言,少了近十一天,也就是每个月少了近一天。 只要隔十七年,阴阳历日期在季节上便会倒置。 比如某年的新年是在瑞雪纷飞中度过的,十七年之后,便要摇扇过新年了。 若是使用这样的历法,自然无法指导生产。 故此,在秦汉以来,阴阳历的计算与施行,都是与二十四节气并行、关联。 可引入二十四节气,并不能解决历法的缺陷。 若是将一年十二个月,调整为十三个月,那相对于回归年又会多出十八天之多,这也会导致天时与历法不合、时序错乱颠倒。 伟大的祖先针对这个问题,创造性地添加了“闰月”。 这是一个极其伟大的创造,正是有了闰月的存在,才保证了农历年正月至三月为春季,四月至六月为夏季,七月至九月为秋季,十月至腊月为冬季,保证了农历岁首在冬末春初。 且置闰的方法,让农历年的长度与回归年接近,既有月相特征,又兼顾了公历(年历)和阴历的特点。 顾正臣很敬佩古代先民,这是从无到有的变通智慧! 在置闰的方法上,先民也作出了规定,即在两个冬至之间查,若有十二个月,那就不置闰,如果这期间有十三个月,则置闰。 至于选择哪个月置闰,则取决于二十四个节气。 二十四个节气分为十二个节气和十二个中气。在月初的叫节气,在月中以后的叫中气。如立春为正月节气,雨水为正月中气。 哪个月份里面只有节气,没有中气,哪个月份里就置闰,并不是特指闰二月。 不巧的是,洪武六年,恰恰需要置闰,还是置在十一月。 顾正臣找耆老问明白之后,郁闷得差点没了气,这和要放长假了,突然宣布连续加班一个月之后再放假的感觉差不多…… 只不过这事怪不得老朱,只能怪顾正臣对大明阴阳历不够了解,这一点着实不应该,看看姚镇、张培等人的眼神就知道了,这是犯了一个十分低级且白痴的错误…… 古代对阴阳历的重视,后世很多人无法想象,毕竟后世有气象台,节气啥的,一年也不会提几句,似乎与寻常人的生活无关。 但古代很多事,都是依据阴阳历来办的。 知县的一项职责便是劝课农桑,而这依据的便是二十四节气,自己连节气、中气有没有都没搞清楚,还怎么劝课农桑,这不是把百姓往阴沟里带吗? 凭空多了一个月,顾正臣在郁闷之中等来了工部大佬们的登门,这让句容县衙的官吏惶恐不已,也让顾正臣有些措手不及。 这一次工部来人,不是小打小闹,而是三位尚书中来了两个——黄肃与李敏,此外还有工部侍郎唐宗鲁,工部郎中唐俊,若干匠人等十二人。 如同一个小型的考察团,没有任何征兆,直接到了句容。 县衙的仪门打开了,迎接高官进入二堂。 这一次,顾正臣无法再坐在堂上,毕竟工部尚书的级别太高,这已经是朝廷重臣了,级别比知县高太多。 虽然黄肃、李敏推辞上座,让顾正臣一如往常,可这种官场细节太考验人,若顾正臣堂而皇之坐在上座席位之上,保不准这群官员脸上笑嘻嘻,心里就问候自己十八代没礼仪、没规矩,转头还会记恨上自己,找机会弹劾一把,或等到顾正臣掉井里时,搬几块石头来。 在大明官场,细节不止决定成败,还决定生死。 在自己没成为大佬之前,要学会尊重大佬。 做事可以适当高调,但做人,必须学会低调,再低调。 低调的顾正臣直接坐在了接近门口位置。 没办法,论资历,论官职,论出身,顾正臣除了寻常匠人外,确实比不上这里的每一个人,连个六品主事都比不上。 黄肃看着顾正臣,笑呵呵地说:“我们来句容之后,可是颇为震惊,这里的热闹程度,堪比江宁与江浦,顾知县有大才啊。” 李敏等人连连点头。 要知道江宁、江浦,皆是金陵不远的县,两地分在长江一南一北,凭河运兴盛,且距离金陵城比句容近多了。 按理说,句容应如一般县治,冬日萧瑟得很。可偏偏这城中又热闹,往来百姓不少。 顾正臣起身回道:“承蒙黄尚书夸赞,顾某不过是尽职罢了。” 黄肃示意顾正臣坐下,和善地说:“顾知县坐着回话吧,莫要拘谨,说起来我们此番至句容,乃是被陛下‘发配’而来。听闻这里有货物推车、新式炉子等新奇事物,陛下龙颜大悦,派我等来观摩,取经学艺。” 顾正臣微微皱眉。 老朱派工部的人来学艺? 按照正常逻辑来说,工部想要什么东西,只需要派个主事前来,讨要图纸或实物,回去打造便是了。这玩意又不是什么高精尖的东西,还需要老朱派一群人来观摩,何况实物都送到宫里去了,你们派匠人看几眼,打出来不成问题,为嘛还跑到句容来? 既然人家不说实情,顾正臣只好顺着来,命人取来图纸,呈送上去:“这些物什其实简单,只不过是换了个形式罢了。新式炉子,只是改良了传统炉子,添了烟道、暖气片,另外改煤炭、木柴为蜂窝煤。至于这货物推车……” 黄肃与李敏看着图纸颔首。 李敏抬动眉头,问道:“如此奇思巧工,不知是哪位大匠所作?” “呃,小子不才……” 李敏看向黄肃,两人对视一眼,李敏接着问:“据我所知,顾知县是举人出身……” 顾正臣看向李敏、黄肃等人,含笑道:“顾某确实是举人,不敢与李尚书相比。” 黄肃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拍打着桌案喊道:“好小子!” 工部郎中唐俊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敏李尚书那意思是说,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懂这些奇怪的匠人东西,摆明了不务正业啊。 顾正臣的回答更厉害,他是说,自己是个读书人,但你李敏也是个读书人,现在不也是个匠人头子,还是最大的那个…… 第一百八十九章 匠人蒯明思 李敏想明白过来,看着态度诚恳的顾正臣放声大笑。 顾正臣见李敏尚书如此,也放松下来。 后世史料对李敏的记录很少,只有寥寥几笔:理学的忠实拥护者,为人清廉奉公,任上颇有建树。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是整个洪武朝中,任职工部尚书时间最长的一人。 长达五年! 五年,看似不长,但对于洪武朝走马观花的尚书们来说,这个任期着实不短了。而洪武六年只是李敏入主工部的第一个年头,未来还有四年是他主管大明所有工程。 一个爽朗的人,不会太计较小细节,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并非不可。 李敏笑过之后,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你能将这些图纸奉送,我们很高兴。听说你在句容打造了三大院,准备以工兴盛句容。顾知县,此时非是灾荒年份,这种以工代赈的方式,县衙又能支撑多久?” “以工代赈?” 顾正臣愣了下。 难道说在他们的眼中,聚集人口做工,是县衙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指的是灾荒年景里,为防止灾民流窜各地,选择找点“活计”做,比如疏浚河道,干活就有饭吃,有粥喝,既救了灾,又做事。 顾正臣不明白,这些大佬怎么会将做工与以工代赈联系在一起的,解释道:“李尚书,诸位,句容三大院,非是县衙在以工代赈,而是一条产业小康之路。” “产业,小康?” 李敏皱眉,看向黄肃等人。 工部郎中唐俊走出来,笑道:“《大雅·民劳》中记载,民亦劳止,汔可小康。宋人洪迈《夷坚志》中云,久困于穷,冀以小康,想来小康是安定富裕之意。至于这产业二字,《史记·苏秦列传》中云,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应是积聚财产之事。不知然否?” 顾正臣敬佩地打量了下唐俊,古人的知识储备惊人,一些典故、出处,信手拈来! “小康之解确实如此,产业之说也可。只是,句容三大院的产业,更多指的是从采购物资,至生产,销售、利润分配整个过程。” 顾正臣见解释不太明白,便将众人引入句容匠作大院,仔细介绍:“匠作大院,以打造器物为主。东面是木材处理区域,有专人负责收购、砍伐、处理木材,中间那里主要负责器物的分工打造,以货物推车来论,有人专门负责推车把柄,有人专门负责推出板材、轮子。西面是组装、检验与仓库区域 ……” 黄肃、李敏等人带人看过,大感奇异。 李敏看向一直跟在队伍后面,沉默寡言的匠人,问:“蒯匠人,你认为如何?” 蒯明思正在观察匠人组装,见李尚书问话,连忙转过身回答:“这种分工打造,与兴建宫殿的手段相当。只不过顾知县将这种分工细化到了一个小的器物之中,端得是厉害至极,非大匠之才,难有如此心思。” 顾正臣看向蒯匠人,只见此人颇是年轻,似不到三十岁,容貌消瘦,双眼有神,两边眼角处都有一颗痣,胡须很短,倒是双手上的茧子有些厚重。 此人是工部下属的匠人,看得出来,李敏对此人颇是器重,毕竟还有几个年纪大的匠人,李敏却没有问。 能被尚书点名回答问题的,定是不简单。 顾正臣拱了拱手:“大匠过誉,如你所言,只不过是将同样思路细至一个器物之中罢了。” 蒯明思回礼,严肃地说:“这恰恰是寻常人难以做到之事,或是不愿意去做之事。而县太爷能在此处破除常规,走寻常人不敢走之路,创出这一新的方式,极其可贵!” 对于寻常匠人而言,打造个推车或其他器物,往往是一个人即当锯匠,也当搭材匠,还当漆工等等…… 基本上是一人全包,这也就意味着一个人控制所有工序,他需要转换工序,而转换的过程,是需要时间的。 但顾正臣不同,他将一个东西的全部工序给拆解了,将原本一个人负责所有工序,改变为一个工序一个人,然后高效对接,各自做好各自的事就行了。 这种方式虽然不可避免地带来了用工量的增加,但与之相应增加的是制造效率与质量! 黄肃看向忙碌的匠人,问道:“这匠作大院里有多少匠人?” 顾正臣命人拿来名册,指了指上面的人数:“目前在册匠人有九百二十六人。” “如此多?” 李敏有些震惊。 说句不怕寒酸人的,工部控制的一些作坊人数甚至还不如句容的匠作大院人数多! “如此多人,岂不是每日耗费巨大,县衙如何能养得活?” 黄肃追问。 顾正臣放下名册,认真地回道:“不是县衙在养活他们,恰恰相反,是他们在养活县衙。诸位有所不知,这匠作大院除了生产推车之外,还生产新式炉子,第一批推车五百辆,已通过水路运至金陵,售卖一空,所得银钱合计二百二十五贯,而这只是两日产量。” “至于新式炉子,因为皇室喜欢,金陵王公贵族与大臣,想来也会购置。这第一批新式炉子已在赶制,船都租了十艘,准备过两日起运金陵。等这笔交易完成之后,匠作大院的收益便可显现出来。到时候抛开各种成本,给匠人的工钱,估计着县衙每个月还可留下一些钱财。” 李敏、黄肃等人震惊不已。 原来句容匠作大院,做的还是赚大钱的买卖? 唐俊呵呵笑了笑,赞叹不已:“我们原本只是想观摩下匠作工艺,不成想在顾知县这里学了良多。顾知县,这赚钱的方式你就不怕我们偷师而去,这匠作大院便没了这营生?” 顾正臣毫不介意:“诸位若愿意效仿,自是好事。利民器物,多多益善。句容匠作大院并非只有一二傍身之技,此一行不成,换一行试试便是。只要能让匠人们日子好过一些,让句容百姓在闲暇时有个做工去处,总归是好事。” 工部侍郎唐宗鲁皱了皱眉头,上前一步问:“听顾知县的意思,这句容匠作大院,似乎不是专为输利县衙,更多是为了输利匠人?” 第一百九十章 养廉银的引导 唐宗鲁的话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两位尚书也将目光投向顾正臣。 顾正臣坦然一笑,微微点头:“没错,三大院设置的初衷,是为了改善句容百姓的生活,让他们家有余财,能缴得起两税,吃得起饱饭。另外,不至于遭逢灾年、荒年便毫无自救之力,只能等待朝廷救援。” “顾知县大义!” 唐宗鲁肃然起敬,行礼过之后,不等顾正臣还礼,便追问了一句:“敢问县衙在这笔买卖中抽利几多?” 顾正臣很想破口大骂,这家伙前面还和颜悦色,这转身就开始递刀子啊! 官场险恶,不是说说而已。 顾正臣没有避让,直言:“句容三大院所有生意所得利,分为三份,其中五成拿去发给三大院做工之人,以资激励,以殷其家。县衙取走两成,如县库作养廉银等其他用处。剩下三成,则专给工房及工房召集的徭役、做工之人。” “养廉银为何物?” 工部郎中唐俊有些意外。 唐宗鲁知唐俊前段时间外出,不在金陵,不知句容事,便帮着解释道:“养廉银是句容县衙独创,以县库之银补贴官吏,使其不因俸禄微薄、困顿而取民、害民,据说一个胥吏每个月四贯钱呢。” 唐俊心猛地揪了起来,想想自己那可怜的米袋子,很是羡慕句容的官吏,连忙问道:“这——陛下可知晓?” 李敏咳了一声,颇是郁闷:“陛下自然知道,只不过我们就不要想了,句容的养廉银是顾知县开源而来,非源自盘削百姓。咱们工部,可没地方开源去啊……” 黄肃点了点头。 这些事不是什么秘密,朝廷中羡慕句容官员待遇的很多,可没人因此弹劾顾正臣。 原因很清楚,顾正臣下发的养廉银是顾正臣自己凭本事赚来的,不是提取原句容县衙县库的钱发的,顾正臣完全可以拿着一大笔钱自己逍遥快活,可他偏偏将这些钱,公开归入到县衙县库,专作养廉银之用。 这种方式,类似于用自家的钱补贴官吏,按理说是不合规矩的,可皇帝偏偏默许了。 但这种方式在其他地方是不太可能复现的,尤其是金陵。 要知道,这笔钱首先是自家出,然后进入县库,之后作为专项养廉银,以朝廷名义下发。 这也就意味着,哪怕是金陵有富户想自掏腰包给官吏发补贴,那这笔钱也是直接给皇帝、给户部,然后以朝廷俸禄的方式下发下去。 至于是谁掏的这笔钱,给了多少,不去户部翻一翻账册,是没人知道的。 何况,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傻子,掏钱给朝廷,自己损失了利,连个名都没有? 世人讲究的是名利双收,若是名利双输,谁人愿意去做? 顾正臣当了个傻子,可谁当第二个顾正臣? 退一步说,顾正臣那点钱拿到句容县衙,给胥吏一年半载的养廉银没问题,可若是拿到金陵,恐怕连一个月也发不出去。 金陵乃是天下之本,文武官员那个数量多,还有胥吏、衙役,谁拿得出这么一笔钱。 除了户部,没人。 可大明现在的户部,不敢说是个空架子,有财政审核权、统计权、管理权…… 但财政支出权限,这个需要看老朱的意思,一个小小户部尚书,是大明的管家,管家怎么做,还不得听老爷一句话…… 这些因素也决定了,养廉银目前只出现在了句容。 顾正臣看着哀叹的众人,正色道:“其实在下官看来,朝廷广发养廉银也未必不可行。” 李敏眼神一亮,急切地问:“计将安出?” 黄肃、唐宗鲁等人也凑了过来,别看这是高官,可官越高,消费越高啊,小官上朝走路,大不了骑个毛驴,可高官需要骑马或坐马车,养马可比养驴成本大多了…… 顾正臣肃然说:“《孙子·虚实篇》中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此言绝非只适合于战场之上,对于朝廷财政也是一样。” “何解?” 黄肃问。 顾正臣指了指一旁的水桶:“开国初期,百废待兴,朝廷税赋有限,如这水桶中的水,想要发养廉银也难,反而容易盘削百姓,让休养生息成为一句空话。由此来看,陛下定下薄俸也是有苦衷的。” 李敏、黄肃等人不得不点头。 顾正臣走了两步,至一水缸旁:“若朝廷税赋能逐步增长,从水桶之水,成为水缸之水,增五倍、八倍乃至十倍余。朝廷有了充裕财政,自然会改善百官待遇,养廉银也将出现。” 李敏紧锁眉头,思忖道:“你是说,让国库充盈起来?可这是何等困难之事,又不知会有多少年可成。” 黄肃苦涩不已,可不是,现如今朝堂之上,官员说走就走,说换就换,人无远虑,只有近忧。 让国库充盈,那要等到洪武多少年? 何况,在场的都是工部之人,不是户部的,说这些话也没意义。 顾正臣曲线迂回,轻声说:“关键是法子,法子找对了,三五年内让国库税赋增长三成、五成,未必不可行。” 李敏激动起来:“你有法子?”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亮出洁白的牙齿:“句容三大院不就是句容的法子,若放之朝廷,想来也会有适合的法子吧?” 黄肃等人明白过来。 顾正臣正在以句容为试验,他在用自己的法子,让句容县库增长,倘若当真可行,那句容的成功将可能会引起朝廷重视! 只是,句容是县。 治理小县和治理府是不一样的,和治理行省更不一样,与治理国家,那区别就更大了。 李敏等人对顾正臣的想法并不乐观。 顾正臣看着李敏、黄肃等人,暗暗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沉声说:“其实,下官翻阅宋元史书时发现,其财政中有相当部分来自海运。下官以为,若工部可营造大型海舟下南洋,未必不可以为朝廷谋取大利。而这些利,既可以资卫所,亦可资百官!” 第一百九十一章 老朱收紧的海禁 海运? 李敏、黄肃等人连连摇头。 唐宗鲁叹了一口气,直言道:“海运有利,我等如何不知。只是,不说这海利不容易来啊,就说陛下那里也不答应啊。何况在四年时,陛下下了一道旨意,命靖海侯吴祯籍方国珍所部温、台、庆元三府,及兰秀山无田梁之民,凡十一万余人,隶各卫为军,且禁沿海民私出海……” 顾正臣听闻,心头微微沉重。 洪武六年,朱元璋还没有罢宁波、泉州、广州三市舶提举司,但大明王朝的海禁,已经开始了。 开始的时间,是洪武四年。 穿越晚了一步吗? 顾正臣暗暗握了握拳头,朱元璋是一个天才的军事家,也是一个匡兴汉族、了不起的帝王,但他本身的学识与眼光有限,不知道海权的重要性。 大明时期的海权,关系的可不是一个王朝的兴衰,而是一个民族的兴衰,是东方与西方气运所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西方国运的转折点,大致就在于明代,在于航海事业。 正是因为海禁,中华文明错失了对外了解的窗口。 当然,直接将国运的衰落归咎在老朱海禁政策上是不道德且不正确的。 事实上,即使给了大明观察世界的窗口,也未必会通过这个窗口学习太多,吸收太多,转变太多。 洪武时期,老朱作出海禁政策,并不能说完全错误,抛开原因直接说结果是不合适的。 老朱关闭大海,不是自我封闭的需要,而是自我保护的需要。 很多人不了解明初时期的海禁背景,大明开国初期,张士诚、方国珍残余势力频频骚扰朱明王朝,还与“海道”勾结,对沿海地区构成了极大灾难。 一些史料记载: “张士诚、方国珍余党导倭寇出没海上,焚居民,掠货财,北自辽海、山东,南抵闽、浙、东粤,滨海之区无岁不被其害。” 这里的“无岁”,指的是每一年! 别说老朱时期了,就是后来的朱老四,郑和堪称航母级别的舰队出航时,一样面临着海贼的袭扰。比如纵横大海,历经洪武、建文、永乐三朝的海贼王陈祖义。 不过老陈后来被真正的航海王郑和给收拾了。 这些闹事的不在少数,动辄就是几千人,上万人,乃至数万人的规模,已经不是小股势力,也不是小打小闹可以解决的。 在大明主要精力放在元廷身上时,大海的问题只能搁置,禁海闭关,成为了减少沿海损失、减少百姓与海匪勾结的一种政策选项。 只是这种政策,是对内臣民,而不是对敌人,所取得的效果有限。 除了海上敌对势力的威胁与袭扰,大明也没空搞什么远航贸易,休养生息,鼓励垦荒,大规模屯田,发展农桑这才是正事,别说什么远航贸易,甚至连商业也颇有些“不屑一顾”。 据文献记载,洪武十三年的时候,吏部上书:“税课司岁征额米不足五百石者,凡三百六十四处,宜罢之。” 而这里的五百石米,大致折合二百五十两至三百两。 也就是说,有三百六十四个税课司,一年收上来的商税,还不到这点钱。而当时全国的税课司总数量,仅仅只有四百余! 换言之,整个大明国内,一年收上来超出三百两的课税司,仅仅只有三四十个…… 而这也从侧面佐证了一点,大明的商税数量,可怜得令人想哭。 加上历朝历代“重本抑末、重农抑商”的惯性思维,老朱做出海禁政策,就当时来说,是存在着一定合理性的。 老朱的错,不在于海禁,而在于他太过偏执,希望一个固化的框架来运行大明,不允许后世接班人擅自改变“祖宗成法”! 别以为朱老四开放了海禁,他并没有,哪怕是郑和一次次远航,创造了属于中国人的海上传奇,但这只是官方的远航活动,不是民间的,而且整个过程中,民间远航事业也没有开启。 虽然后来有隆庆开关,但大明的航海事业已经受挫。 顾正臣之所以在此时对工部尚书等人提出远航建议,是为了借他们之口,去影响与改变朱元璋的意志。 因为在明年,也就是洪武七年九月初九,朱元璋将会废罢宁波、泉州、广州三市舶提举司,这也意味着海禁的进一步强化! 若任由海禁步步强化,那大明王朝想要重开大海,三十一年内是别想了。 可想要拉动大明的国库收入,海运海利是很难舍弃的一环。 当然,现在的市舶司运作很失败,甚至是亏本运行,被裁撤掉无可厚非,关键是这种亏本不是民间与海外的贸易造成的,而是大明官府与海外诸国的官方贸易造成的,是老朱定下的“厚往薄来”政策造成的。 人家来一趟,带来了五百贯钱的货物,临走的时候,老朱非要送人家三千贯的礼物,这长期以来,谁能承受得了,别说市舶司,就是世博会这样搞也赚不了钱啊。 顾正臣很希望能寻找机会,改变老朱给大海上篱笆的意志,养廉银或许可以作为推动官员说服老朱的一个引子。 “海上贼寇横行,确实是个问题。然一味被动防守,既不利沿海百姓营生,也无法根绝贼寇。何况大海利在长远,若是朝廷能兴大海舟,远航靖海,铺平贸易之路。哪怕是以官为主,其利也不可忽视。就以香料来论,那东西运到金陵,顷刻便是大量银钱……” 顾正臣小心地引导。 李敏、黄肃等人都知道香料这东西有多金贵,在金陵更是紧俏货物,十两银未必能买来一斤胡椒。 顾正臣现在还吃不起香料,哪怕是后世,香料的价也不算低,香料这玩意值钱,以至于有些时候,明代皇帝直接拿香料当俸禄发,比如朱老四…… 饼画得很大,却没人下口。 黄肃叹息一声,无奈摇头:“非工部不愿打造海舟,而是没有旨意,哪怕是添置海舟,也是紧着向北运输军需物资,怎么会用来剿匪远航做贸易……” 李敏凝重地说:“市舶司设置之初,陛下的心思是通夷情,抑奸商。你的心思,恐怕是想借官方贸易开出海路,而后引入商人百姓入海经商吧。这不可行,陛下不会答应。” 第一百九十二章 蒯明思:蒯祥的爷爷 顾正臣的心思并没有瞒过李敏、黄肃等人的目光。 唐俊等人也清楚远航贸易有利,只不过此时大环境不同于宋元时期,海上流寇与海贼多,远航贸易风险颇大,何况眼下朝廷最关注的是屯田、垦荒,从百姓手中取得的利益,可以满足朝廷基本所需,这也就导致皇帝不愿意也不愿意往大海上投入人力、物力与财力。 顾正臣没有再劝说,这些官员都是人精,动辄就说皇帝不答应,皇帝不允许。 终明一朝,朝廷就没禁止过官方贸易,朝贡贸易始终都在进行之中,哪怕是有段时间海路不畅通,那不是还有安南、暹罗等国从陆地上跑来。 只不过这种朝贡贸易,是被动且单方面的。 既然人家能向大明来朝贡,那大明为啥不能派遣官船前往南洋自主运点货物过来?老朱在当吴王的时候,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买卖。 风险? 看看琉球国、占城国等等,每年都冒着掉海里喂鱼、被人打劫的双重风险跑大明来朝贡,从不间断,一年有时候还跑三四次,难道说他们不知道有风险? 使臣可不是护身符,那些海贼们连大明都不畏惧,还畏惧这些小国? 只是没办法,在没有说服老朱之前,一切努力都是徒然,哪怕是画再大的饼,这群老狐狸也不会轻易出面游说老朱。 得,这条路走不通,还得另寻办法。 顾正臣无奈,陪着一干大佬们逛遍匠作大院,黄肃还想去逛织造大院,结果被李敏一顿鄙视,那里都是妇人,一群男人去太不妥。 不去也好。 顾正臣省去不少麻烦,毕竟织造大院的分工协作最为精细、最为契合,而且一干设计、改造并未外传,这群人不去看,正好可以保证一段时间内的技术优势。 将一干人安置在驿馆之中,顾正臣在房间中与李敏、黄肃等人说了许久的话,直至黄昏时,才走出房间,尚未走出驿馆,张培便上前一步站在了顾正臣身旁,警惕地看向从厢房旁走过来的人,手放在刀柄处。 “蒯大匠。” 顾正臣认出了对方。 “顾知县。” 蒯明思认真地行礼。 顾正臣还礼后,左右看了看,见身旁并无其他人,便笑了笑说:“在这里等了多时吧,不知蒯大匠有何要事?” 蒯明思伸手请道:“我有几件事不太明了,还想与顾知县商讨一二,不知可否?” “那是自然。” 顾正臣随蒯明思至石桌旁坐了下来。 蒯明思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挤出笑意,开口道:“我虽然识得几个字,但毕竟是个粗人,若言语冲撞了顾知县,还请多担待。” 顾正臣摆手:“无妨,大匠有话直说便是。” 蒯明思正了正神,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自幼拜了邻里匠人为师,学了些匠作手艺,后因战乱迁至苏州香山,在田间耕作的同时,没少找匠人学习匠作技艺。三年前,一位老师傅告诉我,技艺十年辛劳得,心思一世难出巧。今日看了匠作大院,见顾知县出巧在其中,颇受震撼,如一个高明匠人,令人敬佩。故此,蒯某再次等待,求教心得。” 顾正臣有些尴尬,自己哪里懂得什么匠作事,最多会用斧头和锯子,刨子都用不好,被人称作高明匠人着实有些惭愧。 蒯明思直言:“这种分散组合的心思,对于大型工程营造是必不可少,但如此细分到一个小物件之中,却极少有人这样做,不知顾知县是如何想出来的?” 顾正臣想了想,认真地回道:“说到底,还是成本问题。” “成本?” 蒯明思有些疑惑。 顾正臣点了点石桌:“正如之前所言,句容打造三大院的目的是改善百姓生活,而要做到这一点,只能保证利润足够多。而利润如何来,提升售卖定价并非长久之策,除了提价外,只能节省成本。” “就以打造货物推车来论,若一个匠人全部负责,其所需要的物质成本相当,但其所耗费的时间成本却显然会增加许多,独立打造一个货物推车,至少需要三日,这还需要匠人都会各种工艺。” “可若拆分开来,发挥匠人所长,善于刨木的刨木,善于打卯榫的打卯榫,善于标工尺的标工尺,善于刷漆的刷漆……什么都不擅长的还可以去处理木材,空暇时学习其他技艺。” “所有工序紧密对接,原本需一人三日做成的事,不需半日便可完工。而这便节省出了大量成本,当这些成本足够抵消增加匠人所带来的成本时,便是多出来的利润……” 没办法讲解太多绩效、流水线等名词,只好揉碎了讲解运作原理。 蒯明思听得很认真,时不时问上几句,两人相谈正欢时,驿馆外突然传出一阵急切的喊声,驿卒随即拿着一封信跑到驿馆,找人问过之后,又匆匆跑向蒯明思,见县尊也在,连忙行礼。 “何事?” 顾正臣问。 驿卒将信拿出,快速地说:“门外来了一个家仆,传信给蒯大匠,说其长子蒯福能染了病……” “什么,我儿病了?” 蒯明思顿时着急起来,接过信看去。 顾正臣紧锁眉头,嘴角喃语:“蒯福能,蒯福能,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见蒯明思忧虑不已,顾正臣起身问:“怎么样?” 蒯明思将手垂下,仰头看着天空,黯然神伤,痛苦不已,嘴角微微哆嗦:“孩子病了,大夫不给治。” “为何?” 顾正臣心头火起,可当目光看到蒯明思打着补丁的衣裳时便明白过来。 悬壶救世的大夫毕竟是少数,不少药铺与大夫都不愿意长期赊账,这虽然可以理解,但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蒯福能!你说你儿子叫蒯福能?” 顾正臣突然想到什么,喊了出来。 蒯明思疑惑地看着顾正臣,虽没说话,但那意思很明显,我儿子这才三岁,你认识他? 顾正臣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对蒯明思严肃地说:“放心吧,你儿子一定不会有事。” 蒯明思依旧是疑惑。 顾正臣问过驿卒,知那家仆还在外面,便侧身看向张培,正色道:“从现在起,老爷放你几日假,好好回金陵休息,跟着那家仆回去,明白我的意思吧?” 张培有些错愕,老爷这是派自己去送钱?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条没用的腰带 送钱的话,直接给不就成了,干嘛还要让自己亲自跑一趟? 最令张培难以理解的是,这蒯明思不过是工部之下的匠人罢了,县尊与其并不是旧识,缘何愿意出手相助? 虽然有诸多不理解,张培还是返回县衙,取了些银钱离开了句容,能回家陪陪家人总是好的。 蒯明思千恩万谢之后,问道:“顾知县为何愿帮我一粗鄙匠人?” 顾正臣深深看着蒯明思,暗暗敬佩。 仅从蒯姓来看,顾正臣并没有想到多少,可当蒯明思说到迁移至江苏香山时,顾正臣就感觉有些似曾相识,直至蒯福能这个名字出现,一切都明白过来。 蒯明思在明代历史上并不出名,他的儿子蒯福能(有些典籍称之为蒯富,以碑刻蒯福能为准)也不算有名气,可他的孙子却是一个了不起的存在,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名为: 蒯祥! 说起蒯祥,许多人并不清楚此人,但说一个他的设计成果,是个中国人都会知道,那就是: 天安门城楼! 没错,蒯祥是公认的天安门城楼(明代为承天门)设计者,也是北京诸宫大殿、陵寝等重大工程的主持人之一,还是苏州香山帮匠人鼻祖! 顾正臣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蒯祥的爷爷,肃然道:“正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匠人,才有了房屋、城防、兵甲、器物,你们的付出不是没有价值的,你们留给大明的东西是伟大的!” 蒯明思感动地看着顾正臣,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说匠人是伟大的,从来没有! 别说在朝廷官员眼中,就是一些尚未入仕的读书人都看不起匠人。士农工商四民中,工与商排在后面。 顾正臣安抚蒯明思,让他安心。 因为受命于朝廷,李敏、黄肃等高官还没离开句容,蒯明思作为匠人也不便于离开,毕竟是儿子病了,不是他爹娘走了,这个事假请不下来。 工部官员也没打算继续停在句容,学习个简单的东西若需要住十天半个月,回去估计工部换人了。 翌日一早,顾正臣便带县衙官吏送李敏、黄肃等人出了县城。 三里亭。 李敏回头看向顾正臣,对黄肃等人说了句,便走向顾正臣,看了看左右,骆韶、周茂等人识趣地退开。 顾正臣心头一动,看向李敏。 李敏抬起双手,放在腰间的金钑花带之上,将垂悬两侧的细钮收回,双手微动,腰带“三台”分开,整个腰带从腰间解下。 明代官员的腰带,通常并不束腰,更多是身份象征与装饰,所以腰带解开,也不存在掉裤子的尴尬一幕。 饶是知道这一点,顾正臣还是后退了一步。 一个大老爷们,赶走了官吏,当着自己的面解腰带,脸上还透着猥琐的笑,这工部尚书该不会是有什么龙阳之好吧? 呕! 顾正臣想逃。 李敏整了整衣襟,看向面色不太好看的顾正臣,双手捧着腰带上前一步:“你是一个真正的治世能臣,三品的腰带未必配得上你。只是希望有朝一日你穿上这腰带时,莫要忘记了为民做主的初心,对得起‘正臣’这两个字。” 顾正臣接过腰带,肃然地看着李敏。 这一幕,似曾相识。 想起来了,明代历史上顾璘曾经给过张居正一条犀带,只不过张居正那时候已是神童,自己现在可不算什么人物。 李敏看着顾正臣,极有深意地说道:“朝堂之上风波恶,日后行事一定要谨慎。” 顾正臣微微皱眉,目送着李敏等人离开。 马车上路,工部郎中唐俊与大匠蒯明思等回头挥了挥手,告别顾正臣。 马车之内。 翻看新式炉子图纸的黄肃见李敏还在沉思,咳了声,打断了其思绪:“怎么,你就这么看好此人,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小小知县。” 李敏弹了弹衣襟:“黄尚书,此人可与寻常知县不同,他能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将句容治理得井然有序,更设置了三大院,招募匠人、妇人数以千计!你也看过县学宫,那里正在扩建,句容竟还打算招募适龄孩童进入学堂,一口气就是五百学子。” “这些都说明,顾正臣绝非御史台里的某些迂腐之人,只知提出问题,弹劾来弹劾去,从来不谈论如何改正。他是一个知道问题在哪里,并愿意付诸行动解决问题之人。从理学来看,他算是入了格物门道。” 黄肃收起图纸,认真地问:“缘何不说顾正臣与东宫、华盖殿的关系?” 李敏瞥了一眼黄肃:“华盖殿什么时候看重过某一个人,能用则用,合心则用,若有忤逆、触怒,呵呵,看看韩国公、诚意伯等人就知下场了,开国功臣尤是如此,况是他?至于东宫那里,太子虽承揽了一些简便之事,然皇帝春秋鼎盛,太子之言无以决大事,更不足以护一人周全,纵是此时给那顾正臣一些帮助,说几句话,又能如何?” 黄肃凝重地点了点头,反驳道:“其他都对,只是太子这里,似有不妥。如今太子看似儒弱,实则内刚,他若想要保一人而不得,说不得会跳湖。” 李敏眉头微抬,摇了摇头,转而谈论起另一件事。 马车渐行渐远。 顾正臣看着手中的腰带,颇有些不知怎么处置为好,这东西自己可不敢穿戴,只要穿戴一次,被人弹劾,基本上官途就到头了。 什么官员穿什么款式、材质的腰带,这是有规定的,僭越礼制是官场大忌。 可这东西又不能拿出去卖钱,因为没市场需求,商人买不走,百姓也不需要啊。 这就是一条没用的腰带……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转身返回句容。 户房姜牧抱着一摞账册走入二堂,重重搁下,对顾正臣道:“县尊,这些账册需要盖章,盖完之后,今年的钱粮账册便可报给户部。” 顾正臣了然,年底了嘛,户部应该核对下账册了。 只不过当顾正臣拿起一本账册打开一看,顿时打了个激灵,看向姜牧,有些后怕地问:“这不是钱粮账册!” 姜牧笑呵呵地说:“县尊,这当然是钱粮账册。” 顾正臣指了指没有任何文字的账册,眼神变得犀利起来,沉声道:“这是空白账册!” 第一百九十四章 这不就是空印案 姜牧看着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的顾正臣,连忙解释:“县尊,我询问过户房计吏,县衙历来都是如此。” 顾正臣狠狠瞪了一眼姜牧:“历来?大明开国才几年,哪里有历来?你知不知此事有多危险,一个不慎,本官会死,你们一个个也会受罚!去,将计吏喊来!” 姜牧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连忙跑去找计吏。 户房计吏是老吏员了,名为胡泰,四十余岁,句容县衙内少有的快算能手,一本账册在他手中,用不了多久,便会拨算清楚,罕有遗漏。 胡泰见到顾正臣,行礼过后,抬手抓了抓山羊胡:“县尊,咱朝廷沿用元廷之制,各府州县需要将本地钱谷数目汇总造册之后,交给户部核对。县衙的账册,需要与州里的账册、府里的账册、户部的账册,丝毫无误,方可算是完成了半年钱粮考核。” “一般是七月份,户部核对上半年钱粮账册。一月核对下半年钱粮账册。只是考虑到十二月朝廷封印,各地衙署不办钱粮等公事,一些府县会在十一月完成钱粮造册,送至户部核对。现如今是闰十一月,今年又是个特殊年景,县中折色棉布代输秋税,现如今税目已是基本完成……” 顾正臣面对侃侃而谈的胡泰点了点头。 句容秋税的缴纳整体还算顺利,目前已完成了九成之多,用不了几日,便会完成所有税赋。之所以如此快速,主要有三个因素: 其一,县衙取消了淋尖踢斛,允许百姓以粮缴纳秋税,百姓担心晚缴纳一段时间淋尖踢斛再回来,踊跃缴纳秋税。 其二,百姓之中有不少人家听闻朝廷折色棉布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开始了纺织棉布,或是购置了棉布,避免价格上涨等,加上县衙大量收购棉花,百姓之家手中有些余钱,也有人借此机会购置了棉布。 毕竟纯指望句容织造大院几千人,是不可能短时间内织造出一县秋税折色的棉布,而百姓的这种举动,反而让句容织造大院变得相当轻松,甚至还可以拿出一部分谈买卖之事。 其三,县衙宣传,优抚贫困。 对于句容之中贫困户,无法顺利缴纳秋税的百姓之家,县衙暂为代输,准其以来年钱粮抵扣,分三年偿还,不计息。 这部分人是往年交税最困难的,但成了句容第一批“完成交税”的人,这也让句容县衙秋税进度变得更快。 加上县衙高强度的宣传,秋税这玩意想躲是躲不过去的,既然家里有,早交晚交没啥区别,反而还让人多次上门,县衙麻烦,大家脸都不好看。 尤其是县衙答应补偿运输损耗之后,粮长也乐得办事。通过这么一整,句容县秋税征收效率很高,这也才有了户房准备报送账册至各处,好去户部核销。 胡泰还想继续说,顾正臣敲了敲桌子,打断胡泰,将一旁空白账册拿出来:“你说的规矩本官懂,可这是什么?” “哦,县尊,这是空白书册……” 胡泰不以为然。 顾正臣暗暗咬牙,娘的,老子又不瞎,当然知道这是空白书册,就是这玩意引起的洪武第一大案——空印案。 后世对空印案的发生时间不太确定,有人说是洪武八年,洪武九年,还有说是洪武十五年的。但根据方孝孺他爹的死期、邓士利等人的文书,大致是洪武九年。 毕竟老方不太可能记错老爹的死期,而他爹方克勤死在空印案里,也是历史上有记载的,很多人借清官方克勤的死黑老朱。 空印案发生的过程不重要,要人命的是案发之后的判决: 主印官处死,副手以下杖一百并充军变位。 句容谁是主印官? 是知县啊! 顾正臣头皮有些发麻,看向胡泰:“你知道是空白书册,还敢送来让本官用印?” 胡泰有些委屈:“县尊有所不知。这县衙里的钱谷收支、税款账目,需要与户部账册分毫不差方可结项。若有一丝不符,整个账册便要驳回,要求重新填报,并加盖官印方可二次核对,这样做,极是繁琐,耗时耗力。故此先准备好加盖官印的空白书册备用,一旦哪里有错漏不符,可直接在金陵重造,无需跑回一趟……” 姜牧连连点头,没错,就是这个理。 这在元朝时期早就是惯例了,从来都没被禁止过。既然大明继承了元朝的账册制度,自然连这一套也得搬过来用。 顾正臣可以理解空印书册出现的必然性。 明代缴纳两税,往往是实物税,即以粮食为主。这些粮食收上来之后,是需要解运至金陵或指定仓库的,比如淮安仓等。 在粮食起运之前,县衙会完成这笔税粮的造册,然后上报。 但在运输过程中,可能遭遇了糟糕天气,比如下了大雨,粮食没照顾好受潮了,发霉了,那这部分坏掉的粮食,就是意外损耗。除了自然因素造成的损耗,也有人为因素,比如路上耽误的时间长,带的粮食实在不够吃了,人总不能看着一堆堆粮食饿死吧,打开两袋子米吃饱了再上路,可以理解吧? 不管是什么因素,启程时的粮食,和送达的粮食,未必能严丝合缝对得上。 仓库一称量,哎呀,少了三斤粮食,记在账册上,等日后你上金陵核销的时候,两个账册一对,兄台,你们账册不对啊,当初可是少了三斤粮食,回去重新填造你们的账册吧。 计吏无奈,返回治所,填造好账册之后又到了金陵,那位一看,眉头一皱:兄台,你这还是不对啊,一加一等于二,你们怎么能等于三呢?这里求和错了,回去重填。 大哥,我们可是四川的官,来回一趟几千里,你要不要放过咱们,不就是一个小数目,耽误不了多大事。 户部不答应。 这也能说得通,你们来回跑,受累的也不是户部,若是宽容了,出了事,到时候吃罪的可是户部。这就是一背黑锅的差事,户部自是不愿意背。 那什么,你尽管回去,我们会在这里等着你回来的。 那位骂几句神搓搓、瓜娃子的话,仰头看天,悲伤逆流成河。一年到头,自己老婆、孩子还没看几眼,全看这娘的天气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咱不参与空印案 古代交通不发达,尤其是云贵、两广、晋陕、四川等地,不仅路途遥远,还得翻山越岭,加上这年头野生动物众多,别说老虎豹子出来伤人,就是连熊猫也是猛兽…… 何况远的地方,路程超过三千里,来一趟仅仅是路上就需要花三个月,来回一趟半年没了,多跑几次,儿子都认识隔壁家王叔叔了,却不认识自己,洪武六年都要结束了,洪武三年的账册还没造好,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被逼迫到这个份上,也只能变通下,学习前人了。 而变通的法子,就是这加盖官印的空白书册。这就是所谓的“修正带”,哪一页错了你告诉咱,咱改换过来就是了。 考虑到一个数字错了,统算肯定也会错,所以多准备一些空白书册,用得着…… 胡泰看着严肃的顾正臣,信誓旦旦:“县尊放心,历来如此,无论是州还是府里,都用这种法子,从来没出过问题。” 顾正臣嘴角抽动。 之前没出现过问题,那是因为老朱不知道,你们就没想过老朱知道之后的下场? “本官绝不允许使用空印文册,你是句容计吏,多跑几次金陵没什么不妥!” 顾正臣直接将空白书册丢在一旁,恨恨地说。 胡泰有些郁闷:“县尊啊,应天府知道这回事,不存在犯忌讳。哪怕是户部衙署里,当着他们的面修改账册,他们虽不会帮忙,可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会当真,只要账目不出现明显不符,皇帝也不会追究。” 句容到金陵是不远,可这来回一次怎么也要四天,若不带加印的空白文册,万一出点问题,对不上账目,自己可就要多跑几次。 都快进入腊月了,外面的天冷得很,来回跑多受罪啊。 顾正臣抓起空白书册,丢向胡泰,厉声呵斥:“县衙第一规:凡县衙官吏、衙役,听命不得迟疑,不得推诿,不得迁延!你难道忘记了不成?” 胡泰打了个激灵,不敢反驳,当即答应下来:“小子这就去厘清账目,待县尊过目之后送至户部核对。” 顾正臣摆了摆手,挥退胡泰,看向姜牧,严厉地说:“你初掌户房,应该清楚,钱谷账目之事不仅干系本官关系性命前途,也干系你未来能否升迁。不符合我大明朝廷规制的,哪怕是再劳神费力,再繁琐麻烦,也必须按规制办!” 姜牧很不理解,一向讲究变通,主张速度、效率的县尊,怎么就突然换了性情,竟开始放弃使用好方法,转而用没任何效率的法子? 不过姜牧没有反驳,而是直接答应下来。 顾正臣坐了下来,端着茶碗的手有些颤抖。 坐在知县的位置上,若不仔细盯着点,被人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空印文册,这种方式虽然很变通,但确实是存在着造假问题,若是有人勾结下户部的某位侍郎,未必不能通过造册的方式,将存在的损耗虚增或不存在的损耗添上去,然后告诉地方你们的账册有问题。 这样一来,钱粮被转出去也无法在账册上找出破绽。 从这个角度来看,说空印文册是骑缝章,不能用于造假账那就有些站不住了。 它既然能直接修改与取代钱谷、税目账册中的数目,那就一定也能用于造假账,这个逻辑是站得住的。 非说骑缝章不能造假账,却忽视了这些空白文册代替账册,修改账册的功能,多少有点睁眼说瞎话。 由此来说,空印案下死的人,也不能全说是天大冤枉,哪怕是那清廉如水的方克勤,他也是在空印书册上用了印,既然用了印,自然是要负责。 只是谁也没想过,老朱的手段是如此暴戾狠绝,直接将涉案的掌印官全都一刀切了。 顾正臣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只要句容不参与空印文册,自己的脑袋算是保住了,句容县衙也能幸免于难。只是,知道空印案会出现,自己还能无动于衷,坐在这里等着老朱杀一群人吗? 大明府州县掌印官可是有两千多,哪怕是一些地方没有知县,但代理办事的,掌印的人,一样是掌印官,别管是县丞还是典史,该杀的时候,谁掌管印信,谁掉脑袋。 这些人都被杀了,就等于两千多个家庭彻底破碎了。 顾正臣不忍心如此多的人全都被杀,最主要的是,顾正臣不忍心方克勤被杀,这个人清廉正直,更重要的是,此人政绩可比自己强太多了。 据史书记载,方克勤治理济宁府,自洪武四年至洪武七年三年时间,济宁府户籍从三万增加到六万,税赋从一万余石猛增到十四万余石! 百姓为其歌: 孰罢我役,使君之力。 孰成我黍,使君之雨。 使君勿去,我民父母。 而顾正臣正在搞的教育事业,人家方克勤在济宁府已是大踏步前进,修筑学舍数百间,招募弟子两千余人。 如此人才,被杀着实可惜。 兴许,若没有方克勤之死,方孝孺至少还能跟着老父亲学习学习为官之道,至少将少说大话,多做实事的精髓学到,不至于到后来建文朝时,大话说得太多,蠢事又做得不少。 只是,如何破解账册难题,即使找到了方法,又如何去说服老朱,一旦迂回不当,会不会引起空印案提前爆发? 思来想去,顾正臣还是决定找朱大郎商议商议,只是朱大郎此时应该在凤阳看朱五四等人,要回来也得腊月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句容织造、裁缝、匠作三大院进入了正轨,货物运输的队伍变得越来越长,甚至连船队都租了出来。 没办法,金陵需要新式火炉的大户人家实在太多,官宦人家要,士绅富商也要,甚至金陵城中一些家境过得去的人家,也乐意买一个新式火炉。 今年冬日有些严寒,这也助推了新式火炉的需求,而这些火炉的背后,是大量蜂窝煤的供应。好在煤炭这东西金陵也有,胡恒财直接在金陵城外租赁了两个大院子,专供蜂窝煤。 夜来,寒彻。 当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时候,顾正臣尚未休息,笔锋流转之下,一柄雨伞跃然纸上…… 第一百九十六章 吴琳的破绽 金陵。 沐英脸色凝重,捏着一份急报文书,待内侍传召,才步入华盖殿,肃然行礼。 朱元璋看了一眼沐英,手中笔没有停:“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待在军营之中,缘何跑到这里,可是徐达那里有了消息?” 沐英拿出文书,高举过头顶,悲伤地喊道:“陛下,海南卫指挥王玙,在追击海寇时不慎落海,因此而染病在床,终病患而亡!” 朱元璋脸色一凝,手中的毛笔猛地一晃,一些墨洒了出来,落在文书之上。 内侍想要上前处理,朱元璋却摆了摆手,指了指沐英手中的文书,示意内侍先取来文书,待看过文书内容之后,朱元璋闭上双眼,有些心痛地说:“王玙啊,他可是朕的爱将!” 沐英低头,心情有些沉重。 王玙,虽然没有成长为闪耀的将星,没有成为常遇春、徐达、李文忠等名将,但此人在很早之前便追随朱元璋,而这个很早,可以追溯到尚未渡江的滁州时期! 沐英认识王玙,那是一个十分勤劳之人,他似乎有着无穷的精力,哪怕是刚刚结束了鏖战,他也能精神饱满地继续做事。 王玙在治军方面以严着称,赏罚分明,深得军心,后来委以重任,镇守海南! 朱元璋有些伤感,脑海中回忆着那个憨厚又勇猛的武将,他经常在战后当自己的亲兵,哪怕他不是亲兵,也要守在自己左右。 可惜,他如今走了! 朱元璋看向沐英,沉声说:“命令各省、府、台官致祭,给米、布,厚恤其家人,大都督府与兵部,核其军功追封,荫其子孙。” 沐英连声答应,刚想行礼离开,就听朱元璋再次说:“另外,给太子与在外亲王发去文书,命令他们在凤阳祭王玙,而后返回金陵。” “臣领旨。” 沐英暗暗吃惊,这个待遇,着实已经很高了。 朱元璋吃了三天素食,为了一个追随自己多年,从征左右的王玙。 沐英写了一份文书,请旨出海剿匪,将海寇一网打尽,为王玙报仇。只不过文书送上去之后,却没有半点动静。 王玙死了,海寇依旧猖獗。 皇帝的心思难测,谁也不清楚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这一日朝堂,有监察御史为山东青州府高苑县县丞王公懋请功,沐英仔细听过,暗暗敬佩。 这王公懋在文官里也算是个厉害人物,虽只是一个小小县丞,可面对三十余贼寇抢掠竟不畏惧,直接带衙役与民兵前往抓捕。 抓捕贼寇不算什么,毕竟王公懋代掌高苑县,这是他的本职工作。但此人悍勇,手持钢刀竟然直接冲杀进去,被贼寇给砍掉了耳朵,砍伤了肩膀依旧不退,还能连杀两人,威吓其他人投降,这就是本事了。 沐英暗暗咬牙,出班道:“陛下,县丞王公懋面对强匪依旧敢出刀而战,如今海南卫指挥王玙因海寇而亡,臣请旨,兴建海舟,出海讨伐海寇,靖我海域!” 朱元璋看向沐英,这个不开窍的娃,自己按下文书不回复,你就应该知道朕是什么意思,干嘛还要公开跳出来,这是想干嘛,将自己一军? “王玙出事,朕也心冷,只是眼下民力困难,匠人多用于营造凤阳皇宫,哪里有更多匠人投入舟船建造?朕不愿意多征民力,扰乱地方,这件事,就如此吧。” 朱元璋长叹一声。 沐英很是不甘,不知道为何一遇海事,陛下会多有退让,还想进言,吏部尚书吴琳抢先开口:“陛下,北平行省参政安庆已病无以履职,特请旨致仕,令选良臣前往主政。” 朱元璋瞪了一眼沐英,然后看向吴琳:“吏部可有合适人选?” 吴琳刚想说话,侧头看到了阴沉着脸的胡惟庸,连忙说:“陛下,吏部以为工部郎中唐俊,为人正直,做事条理,虽官职低微了些,却是一个有才之士,愿举荐其北上。” 胡惟庸斜跨一步:“陛下,唐俊只是个郎中,资历浅薄。微臣以为,北平行省是北方边防重镇,不仅需要做好民生事宜,还需与魏国公等大军协调,供应军需。如此重任,当以尚书出任,刑部尚书孙尧,为官经验颇丰,可堪此任。” 吴琳再次行礼:“选贤任能,岂因资历来论?若论资历,韩国公也当站在此堂之上!” 胡惟庸脸色顿时红了起来。 吴琳这句话可谓狠厉。 韩国公指的是李善长,论资历,一百个胡惟庸也比不上一个李善长。 若单纯看资历,你胡惟庸有什么资格当丞相,若不是皇帝压着韩国公没让他出来主事,哪里有你说话的地? 只是转眼之间,胡惟庸看向吴琳的目光就变得极是冷漠,还夹杂着一些嘲笑之色。 这个老家伙终于露出了破绽! 有这句话,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 朱元璋凝眸看着吴琳,板着脸说了句:“既然是吏部举荐,那就让唐俊准备准备,前往北平当参政吧。” 刑部尚书孙尧听闻之后,郁闷地低下了头。 自己可是打点了关系,好好巴结过胡惟庸,可现在,竟被吴琳给搅浑了! 退朝。 在朱元璋返回华盖殿后,胡惟庸追了进来,跪地请辞:“陛下,臣资历浅薄,不足以担任丞相之位,还请陛下选其他之人代之。” 朱元璋看着低头抽泣抬袖子擦鼻涕的胡惟庸,微微皱了皱眉:“吴老儿不过随口一言,何必在意。” 胡惟庸更伤心了,假哭卖力之余,口齿清晰:“陛下啊,吴琳可是吏部尚书,他今日在朝堂之上提到韩国公,定有所指,说不得是……” “是什么?” “臣不敢说!” “说!” “说不得是韩国公找到了吴琳吴尚书游说,想要重新进入中书省主事。微臣何德何能可以取代韩国公,还请陛下降臣官职,做一郎中也好……” 朱元璋微微凝眸。 吴琳与李善长之间有关系不成? 安抚好了胡惟庸之后,朱元璋传令郑泊:“让检校查一查吴琳,看他与韩国公到底有何关系!”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小教场。 千余军士身穿铠甲,背着战术背包跑步前进,背包两侧的兜囊成了箭壶,二十四根箭羽随风微动。 沐英垂手在侧,对一旁的朱元璋道:“陛下,经过锻体术训练之后,军士背着三十六斤背包、合自身负重与兵器,依旧可以日行六十里而不甚疲惫。”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拦下四名军士,询问:“你们对这种背包可有何看法?” 军士惶恐,单膝跪下。 刘二见是皇帝问话,其他人不说,只好壮着胆子回道:“陛下,咱觉得这背包极好。以前行军打仗时,咱少不了丢三落四,现有了这背包,不仅不会忘了水囊,还多携带一批干粮,甚至还有空隙放点咸菜,这咸菜是腌制的萝卜,可好吃了,陛下要不要……” 沐英黑了脸,让你丫的回答问题,你怎么扯上咸菜去了,还敢让陛下吃你的咸菜,鬼知道你吃咸菜的时候打了几个喷嚏! “陛下,他是一时紧张,慌不择言……” 沐英连忙说情。 朱元璋却没有怪罪之意,相反感觉很是亲切,笑着让军士打开背包看了看,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坛子,打开之后,里面是黑黢黢的萝卜,连切都没切,上面还有一排牙印…… “好,不错。朕只是想问问,你们认为这背包哪里不好,朕好安排人重新改过。” 朱元璋夸了两句,闭口不提试吃的事。 刘二连忙道:“这背包哪里都好,就是能不能更大一些,咱带的东西不够多啊。” 朱元璋看向沐英。 沐英苦涩地笑了笑,说:“陛下,这背包可容纳四十余斤物,已是不少。若再增其量,恐有损战力。” 朱元璋微微点头,看向另一名军士,见其背包两侧兜囊都有箭也不奇怪,军中不少人是左右开弓,命军士归队后,对一旁的沐英说:“前几日工部之人去了句容,回来之后不吝赞誉之词。昨日朕下了诏书任唐俊为北平参政,他在谈吐之间,似乎受顾正臣影响颇多,竟也提出了养廉银的问题,还说希望借鉴句容方式,打造一些大院,招揽百姓做事,并提出以官商富民之策。” 沐英眼神中充满欣慰之色:“顾先生所做之事可成,只是,不意味着任何人可效仿。” “哦,为何?” 朱元璋颇是好奇。 沐英从袖子里翻出一叠信,来回找了找,拿出一封信呈给朱元璋:“顾先生在书信之中,多次提到‘因地制宜,分策行之’这句话,以他的想法来论,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治理之策,不应统而论之。就如山多之地,强硬发展耕作是不合适的,毕竟山多田少,而变山为宝才是合适之策。” 朱元璋凝眸,沉声读道:“《周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世间唯一不变者,乃变化是也。地理不同,民风不同,所居大城远近不同,所临山川河流远近不同,当因地制宜,分策行之……” 沐英笑道:“这是顾先生在教导沐春、沐晟时写来的,他希望沐春、沐晟日后可以治理一方,为陛下分忧。” 朱元璋凝重地点了点头,抬头看向蓝天:“世间唯一不变者,乃变化是也!这小子似乎说得有些道理,古人之言,之事,未必都可以化作典要,还需因情况变化方可处理妥当。就此来论,他倒是通透,观他在句容所为,倒处处是变化。” 沐英进言:“故此,臣以为顾先生可为之事,他人未必可为。毕竟句容至金陵不过百里,且是小县。而北平是大邑,情况与句容相差巨大。若不能因地制宜,恐会伤民。” 朱元璋仔细想想,也觉有理。 句容制造多少东西都不愁卖,因为依靠着金陵,人口众多,购买货物的人家也多。 可北平,不计卫所军士外,还不到五万人,远远无法与金陵相提并论,唐俊若在北平直接开造货物推车,新式火炉的话,显然是没多少人买,且难以持续。 朱元璋看向身旁的宦官:“将这段话记下来,传给唐俊,若他有不明之处,准他写信问询顾正臣。” 宦官答应一声,记下来之后,便着人传话。 朱元璋背负双手走着,问道:“听说顾正臣的妹妹做起了白糖买卖,生意还颇为不错的样子?” 沐英笑着说:“这倒是,听说那顾青青识字不多,却对账目经商颇感兴趣,现在跟着一个名为胡大山的徽商学习经商之道。那白糖店铺开张不到七日,已是名满金陵。” “走,咱也去看看。” 朱元璋与沐英在教场内换了衣裳,张焕、郑泊等军士暗中随行护卫。 莲花桥,人来人往。 热闹的街市,让朱元璋感觉很是舒坦。 过了桥,向右行不过百步,便可看到写着“滕县举人白糖”的招子,招子之下,不少人在排队。 没有混乱。 朱元璋走近,看到白糖铺子外曲折且狭窄的围栏,看了一眼沐英:“这倒是好法子,人虽多,可都需要沿围栏中间行走,显得井然有序。一些灾年里百姓冲击施粥棚,甚至有人撞翻粥棚而烫伤,这法子倒是可以推广,日后也少些混乱。” 沐英笑道:“这些倒是可以安排给工部、户部。” 朱元璋看了一眼郑泊等人,郑泊带人进队伍排队,朱元璋、沐英也跟了进去。 “十二月将至,地方衙署封印一个月。顾小子可来信说过腊月如何过,是他来金陵,还是接顾氏等人去句容?” 朱元璋问道。 沐英点了点头:“上个月里,顾先生来信说在金陵陪伴家人,看他字里行间急切,似乎是二日便能到了金陵。只是最近消停了,闰十一月里都没来几封信,不知是忙着安排事宜,还是忙着准备行礼。” 朱元璋淡然一笑:“兴许是家人到了金陵,盼念心切吧。” 沐英、朱元璋绝对想不到,顾正臣完全是将日子算错了…… 朱元璋看向店铺,一个小姑娘正在忙碌,时不时指挥下伙计,沉思问:“沐英啊,顾正臣的官商富民,你认为当真可行吗?” 第一百九十八章 税,看不见的手 官商! 这是朱元璋对顾正臣行为的定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句容县衙三大院确实是官府主导下的生意,叫官商也错不到哪里去。 沐英见朱元璋问得漫不经心,心头猛地一紧。 作为朱元璋的干儿子,沐英常年待在朱元璋身旁,知道他的秉性,越是说得漫不经心,笑得温和,就越是不寻常,一个回答不慎,很可能会给顾正臣带来灾难。 沐英定了定心神,凝重地说:“工部对句容事夸赞不已,想来顾先生治理句容应有过人之处。至于官商富民之路是否行得通,应该翻看句容的生意账册,看看这生意到底是惠民了还是惠官了,看看百姓是高兴了,还是忧愁了。可行与否,还应看结果,只是此时刚刚花开……” 朱元璋深深看了一眼沐英,淡然一笑:“你在担心咱过早下定论,摘了他的果子?呵呵,咱只是不喜欢商人罢了。一个当官的去经商,这也就是他,换个人,脑袋早挂旗杆上去了。” 王朝不朽,国祚永延! 朱元璋握了握拳,正是这几个字,说服了自己,给了顾正臣从未有过的纵容! 虽然顾正臣现在做的事,并不是自己喜欢的,也不是自己期望的,可治理国家与地方,岂能因个人好恶而下决断,一切当以民生民情为准绳。 商人求利,害民。 官商求利,难道就不害民吗? 朱元璋很好奇,顾正臣这条路到底行不行得通。 沐英暗暗为顾正臣捏了一把汗,他还真是走在冰面之上啊,稍有不慎便可能跌落深湖,不过看陛下的神情,听其言语,似乎有些矛盾,一面不喜欢顾正臣行官商富民之路,一面又期待这条路能走得通。 排队缓行,终至柜台前。 朱元璋走向顾青青的柜台前,问道:“这白糖生意不错啊,一斤多少钱?” “六十六文,童叟无欺。” 顾青青已经开始学会看人了,见沐英在此人身后连连使眼色,知道这是个大人物,兴许就是最大的那个。 不过尊卑这一套,对于顾青青没太多影响。 元末逃难的岁月里礼崩乐坏,明初朝廷还没完全恢复礼制,每年都在制礼,虽然已经开始影响民间,但对于“乡野丫头”的顾青青而言并没太大影响,只将沐英、朱标等作哥哥一类,将胡大山、朱元璋当作叔叔一类。 朱元璋微微点头:“那这一日可卖出多少斤?” 顾青青不假思索:“这几日生意颇好,一日可售出两千余斤,不过从明日起,每日只能限售一千斤了。” “为何?” 朱元璋不解。 顾青青解释着:“制白糖需要时间与物资,虽然筹备了两个月,可毕竟日子还短,货物储备不甚充分,能撑至现在,还是胡叔的功劳。” 生意火爆,却不得不限量销售,这让顾青青很是郁闷。 但没办法,这已经是胡大山能做到的极致了,金陵内外所有蔗糖商人都找遍了,这才供出了如此大量白糖。 现如今诸多货源供应缓慢,不得不限售。 为了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胡大山还派人去了福建与广东等地,准备直接与当地百姓商洽甘蔗种植与收购事宜。 只是这需要时间,最快也得明年解决,现在只能往苏杭等地先进购些黑糖顶一阵。 朱元璋看了看购买白糖的人,大部分人都买个一两斤,有张口就是上百斤的,直接被拒绝,每人每次最多购置两斤,动辄几十斤上百斤的,这就是二手贩子。 “一斤六十六文,一千斤可就是六十六贯钱,是吧?” 朱元璋有些惊叹,这买卖利润惊人啊。 顾青青笑着道:“没错,只不过抛开诸多成本与商税,每日进账也就二十贯钱。” “缴纳商税就好,莫要贪婪。” 朱元璋说着,便要打一斤白糖。 顾青青将白糖称量好,包起递给朱元璋:“哥哥来过信,说做买卖商税不仅不能少一文,还得对得起良心,朝廷行的是三十税一,着实太轻,让糖铺纳税时,走十五税一。因为这个,户部的人都骂顾家的人是傻子,败家子……” “十五税一?” 朱元璋愣了下。 经商都怕重税,朝廷为了恢复生产与人气,对商人的抑制并不强烈,用的三十税一。 可怎么听顾青青的意思,在顾正臣眼里,三十税一这个标准似乎很低,低到对不起良心,以至于主动加了商税,还是狠心加到了十五税一的重税地步!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元璋沉声问。 顾青青指了指白糖:“每斤白糖六十六文钱,三十税一,上税不过两文多,哪怕是每日营收六十六贯钱,税不过二两二钱,大部分利都留给了商户,而朝廷只能拿走很少的商税。若这店铺卖的不是白糖,而是文房四宝,一套价二两,三十税一的话,不过只有六十六文钱的税,抛开成本支出外,所得利依旧巨大。” 朱元璋皱着眉头:“商人得利大,不是好事吗?每个商人不都是逐利的?” 顾青青委屈巴巴,自己也是逐利的,可偏偏哥哥是在拿生意进谏的,哥哥也真是,好好的钱不赚,非要自己挖出去一块肉给朝廷,多疼啊。 但哥哥在信中交代了,那自己就应该办到。 顾青青低着头,摆弄了下白糖:“哥哥说,好处都让商人拿走了,那朝廷拿走什么?商人就应该多交税,这些税到了朝廷手中,皇帝会用来武装军队,给百官发俸禄,修缮水利、疏浚河道、扩大学堂。朝廷的钱只有多起来,才能办更多的事……” “顾正臣果真如此说?” 朱元璋看向顾青青,目光锐利。 顾青青微微抬起头,看向朱元璋并没有闪避,而是微微点头:“哥哥还说,税是朝廷看不见的手,能增国库,解诸多难题。” “看不见的手?” 朱元璋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三十税一,十五税一! 好处都让商人拿走了,朝廷拿走什么? 商人就应该多交税! 看不见的手! 发现今日所见所闻,很不寻常,朱元璋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如水中月,雾中花,总难窥见真谛。 朱元璋看向沐英,肃然下令:“命顾正臣尽早来金陵,准他提前封印!” 第一百九十九章 标注拼音,吸引先生 沐英得令,连正规程序都没走,直接派五戎前往句容。 句容河道之上,船只开始多了起来。 城外的官道上,商人络绎不绝,马车有,驴队也不少。 随着句容匠作大院的名声传出,货物推车、新式炉子根本不需要县衙安排人运输,便有商人专程前往句容购置,然后转至外地贩卖。 尤其是新式炉子,因寒潮变得更是紧俏,只是蜂窝煤的供应出了些问题,许多地方只能直接烧煤炭。好在有排烟管道,并不会造成太大问题。 今日天晴,正是晾晒蜂窝煤的好日子,煤场之上的人手更是忙碌。 有人忙着敲打煤块,有人碾煤炭,有人铲起煤炭筛过,还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在那里捡起一块乌黑发亮的煤炭就往嘴里送,吃得一嘴黑,正吐得难受,还挨了一记鞋底。 打蜂窝煤的粗壮男人喊着号子,将蜂窝煤一一打出,一步一移,身旁是整整齐齐的蜂窝煤,一个个孔洞如同睁开的眼,看着温润的阳光。 “马力,蜂窝煤这里就交给你了,遇到麻烦找骆韶、周茂、杨亮等人便可。” 顾正臣见一切运作正常,便嘱托道。 马力憨厚地答应下来。 毕竟快腊月了,县衙封印,主印官往往需要返回家乡与家人团聚。 在封印期间,县衙也并非完全不受理案件,只是这些案件与事情多交给典史处理。毕竟,典史多为当地人,封印期间他也跑不到哪里去。 只不过句容有些特殊,县丞、主簿、典史都是句容人,哪怕顾正臣不在句容,也能维持基本运作。 县学宫,学舍建设如火如荼。 教谕刘桂、训导孙统见顾正臣到了,连忙上前行礼。 顾正臣含笑点头,问道:“开春后要招募第一批弟子入学,先生可找到了?” 刘桂苦涩不已,摸着胡须叹息:“写出书信二十余封,目前收到回信只有三封,其中两封信都是婉言拒绝,只有一人答应来句容看一看,照如此来看,句容想要找足先生,难啊。” 孙统面色悲愁,裹紧衣襟:“没有多少人看好句容教育之事。” “是句容给的钱不够?” 顾正臣皱眉。 刘桂摆了摆手:“我们邀请的这些人,都是读书人,他们对钱财并不甚看重,清贫乐道才是他们的本色。” 顾正臣想了想也是,古代文人推崇的是不为五斗米折腰,自己哪怕是给他们三石米,也未必能折了这些人的腰。 关键还是“道”,需要找到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只有这样,才会来句容看看。 顾正臣命人找来纸笔,拿来一本《论语》,然后在一旁开始标注拼音(这里不考虑古时发音与后世差异)。 刘桂看着奇怪的符号一头雾水,孙统更是茫然,不知顾正臣到底在做什么。 顾正臣认真地标注着,一连标注了二十多页,然后将这些纸张撕开,交给刘桂、孙统:“再给他们写一封信,就说,句容有新学问,想学就带家人来。” 既然不要钱,总要学问吧? 你们不都是推崇:朝闻道、夕死可矣? 现在给你们一条道,想闻道,就来句容。 刘桂盯着手中的纸张,一连看了几页,才看向顾正臣,一脸震惊地问:“这是什么学问?” 虽然这些符号从未见过,十分怪异,但刘桂很清楚,这些符号绝不是顾正臣心血来潮、胡编乱造,因为来来回回就那么一些符号,只是符号之间的组合不一样。 若只是胡乱写,绝不会有这种规律的组合,而且一些同音字旁的符号一样。 这些符号,似是一种神秘的从未听闻过的音符!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你们尽管去写信,我相信这一次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会来句容,至于能不能留在句容当先生,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刘桂见顾正臣并不解释,也没多问,自信地说:“只要他们来,我们定全力留下。” 顾正臣微微点头,转而说:“封印期间,学舍建设不要停,相应布置早点安排妥当,匠作大院那里承揽了不少活计,到时候他们会协助布置……” 刘桂听到此话,想起来一件事,问:“前些日子,匠作大院的匠人来丈量房屋尺寸与北面墙壁,是为何事?” 顾正臣哈哈一笑:“这件事,你们年后便知,对于你们来说,是极好之事。” 孙统无奈地看向刘桂,县尊总喜欢卖关子。 就在顾正臣与刘桂等人谈得兴起时,班头韩强匆匆走了过来,禀告道:“县尊,县衙外来了一人,说是金陵来的,要速见县尊。” 顾正臣眉头微皱:“对方没说身份?” 韩强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姚镇与其似是很熟。” 顾正臣眼神一亮,看向刘桂、孙统,拱手道:“初等学院之事,便委两位与诸生员了。” 刘桂、孙统等人还礼。是 刚至县衙街道,便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五戎,竟是你!” 顾正臣连忙上前,急切地问:“可是沐都督同知出了什么事,还是说沐春、沐晟出了意外?” 五戎回头,看着顾正臣,抱拳行礼:“顾先生,可算找到了你。陛下有口谕,准你提前封印,早入金陵。” 顾正臣有些错愕。 现在是闰十一月,还没过完上旬,如此急匆匆让去金陵这是为啥? “陛下是何时何地,如何下的口谕?” 顾正臣谨慎起来。 五戎咧嘴:“昨日陛下去了白糖店铺,令妹顾青青似乎谈到什么商税之事,陛下当即便下了口谕。”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 看得出来,朱元璋对商税的问题并不了解,他此时很想知道到底应不应该增加商税。 有些问题不解决,大明只能是民间有钱、富户有钱、官员有钱,唯独朝廷没有钱…… 老朱是一个立规矩的人,他的后代对于老朱的规矩,大幅度的改动并不多,而商税、农税这些关键性问题,甚至都没怎么变过! 明末朝廷没钱,可姓李的去抄家,那钱可是不少。 说大明亡于没钱是胡扯,但说大明亡于朝廷没钱,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道理的…… 第二百章 神策卫刘南山 顾正臣将官印交给了县丞骆韶保管,对骆韶、周茂、杨亮等人叮嘱一番。 骆韶保证:“我们定会认真办事,不负县尊重托。” 周茂、杨亮等人纷纷表态。 顾正臣放心下来,腊月封印是正常安排,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因为休假日子少,老朱与百官的君臣矛盾明显。 大明以孝立国,极力推崇孝道,可皇帝一年到头只让百官干活,不让陪下老爹老娘也不合适。要知道当官最多带老婆孩子赴任,可没几个会带老爹、老娘赴任的,想带,朝廷也不允许啊。 老朱想想也是,自己没了爹娘,还知道派大郎等人时不时凭吊,官员爹娘还在,不能“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才有了腊月衙署封印,休息一个月的制度。 衙署封印,只是封主印官的官,日常办公是不需要用大印的,县丞、主簿、典史的基本工作,抓个强盗,催个税,调查个案件,都不需要动用官印。 从这个角度来看,衙署封印并不是衙署停摆,彻底不办事了。 顾正臣看向顾诚:“你现在是三大院的大掌柜,负责所有账目、出货、交割、办税等事宜,此时还走不开,就留在句容,待腊月下旬,走过最后一批货之后,至家中团聚吧。” 顾诚坦然笑道:“老爷,我回去闲着也无事可做,还不如在句容走货,何况还有十八留下来帮忙。” 孙十八连连点头。 顾正臣回程的安全并不需要担忧,有姚镇和五戎在,不会出意外。 倒是句容正在需要人手的时候,总需要多出点力。 顾正臣安排妥当之后,便上了马车,姚镇当了车夫,五戎骑马护卫,三人前往金陵。 路比以前更是坑洼不平,颠得有些厉害。 在驿站经停一晚,第二日近黄昏时,方抵达金陵城外。 下了马车,顾正臣看向城门口,军士铠甲明亮,威严中透着凶狠,时不时会拦下几个人盘问。 “城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顾正臣见城门有些戒严,不由看向五戎。 五戎微微摇头:“非是城中有事,而是接近年关,琉球、暹罗、占城、安南、高丽等国使臣会相继而来,恭贺大明新春,来年风调雨顺。每年此时,巡防城门的军士便会增加一些,盘查相对平日较多。” 顾正臣点了点头。 这不是老朱给国际友人做表面工作,而是在给小弟们立威,借此机会宣扬下大明的武力。 只不过这种秀肌肉不够震撼,不太容易给人深刻印象,以至于他们对大明的尊重,只存在于文书、使臣上,在自家王国可未必,说不得还会出兵抢占大明的郡县与百姓,比如安南。 “五戎大哥。” 巡检的军士见到五戎,连忙上前打招呼。 五戎咧嘴笑了起来,对顾正臣说:“这位是刘南山,军中千户,是个悍将。刘兄,这位是顾先生。” 顾正臣看着眼前武将,一股气势逼人,双眼如电,太阳穴微隆,刚毅的脸上点点坑洼,像是青春痘留下的痕迹。 “刘千户!” 顾正臣拱手。 刘南山看着顾正臣,没有行礼,而是问道:“顾先生,该不会是从句容来的吧?” “正是。” 顾正臣平和地说。 刘南山后退一步,打量了下顾正臣,抱拳弯腰:“刘南山见过顾先生!” 顾正臣有些惊讶,连忙问:“你知道我?” 刘南山直起身,肃然说:“我是神策卫的千户。” “神策卫?” 顾正臣顿时明白过来。 前往句容帮助顾正臣抓老虎的赵海楼、王良等军士正是出自神策卫。 刘南山看着顾正臣的目光敬佩不已:“赵海楼、王良原是不起眼的副千户,在金陵诸卫军营里算不得什么。可如今这两人,可是引起了大都督府与兵部关注,而这一切,全赖顾先生指点。” 顾正臣有些迷茫。 五戎在一旁解释道:“赵海楼、王良自句容返回军营后,便被提拔为正千户,其他军士升百户。他们听从顾先生教诲,请旨识字读书,如今莫要说是在神策卫,即使是羽林卫,也是小有名气。” 武夫要读书,这可算是异类。 不过又有多少人羡慕这一些异类而不能? 刘南山也渴望识字读书,可他娘的那些字偏偏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挥刀会左右横竖,拿起笔来,硬是连名字都写不出来。 一个个字长得都差不多,谁知道叫什么,学了三天,军中书吏直接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就是自己说了句:谁是仓颉,老子要和他比试比试刀法,至于那么夸张…… 不过赵海楼、王良等人是真拼命啊,每日都学,那个毅力令人叹服,听说他们两个都认识六十几个大字了,甚至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刘南山羡慕,照这个势头,用不了几年,赵海楼、王良等人很可能会升任指挥佥事、指挥同知、甚至是指挥使。 毕竟,军中擅长砍人的多,擅长砍人又识字的,实在是太少了,一个卫五千六百军士,除了军中书吏外,能找出一把手,工工整整写出自己名字的都算是“有文化”了。 “顾先生是如何让赵海楼、王良等人下定决心识字的?” 刘南山希望找到秘诀。 顾正臣见是此事,和煦一笑:“元廷尚未消灭,建功立业,觅个封侯正当时。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想活下来,立下军功荫庇子孙,自然需要点学问。” “就这?” 刘南山难以相信。 顾正臣认真地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刘南山的胸口:“为了自己的性命,为了子孙后代,就应该赌上自己的一切!你们是百战军士,千军万马尤且不惧,能杀穿敌阵,区区文字又算得了什么,征服不了文字,只能说明你的心——懈怠了。” “我……” 刘南山紧握起拳头。 五戎上前,重重拍了拍刘南山的肩膀:“听到了吧,赌上自己的一切,去读书吧。”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五戎:“你识字吗?” 五戎顿觉不好,脸色有些苍白,连忙说:“顾先生,我就不必了吧,咱只是护卫,护卫不需要识字,呵呵,呵呵呵呵……” 第二百零一章 寡妇与军队问题 姚镇看着郁闷的五戎笑出声来,结果被顾正臣勒令一起识字读书,五戎顿觉心情舒畅。 该,活该。 刘南山还想说话,被五戎重重踩了一脚,都是这个可恶的家伙,盘查就盘查,说那么多话! 顾正臣要让自己识字读书,很可能不是开玩笑,加上沐英有意让沐春、沐晟拜顾正臣为先生,自己作为护卫,很可能跑不出顾正臣的魔掌啊…… 刚想催促顾正臣入城,五戎突然感觉有一丝异样,转过身看向官道。 顾正臣见状,也跟着转过身。 只见不远处的官道之上出现了一排军士,前面是骑兵,数量不多,只有一排,四骑,后面是步卒,再后面是一辆辆马车,马车皆没有遮蔽围挡。 马车之上,一群群妇人护着里面的孩子,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的眼里毫无生气。 “这是?” 顾正臣皱眉。 五戎也有些不知情况,看向刘南山。 刘南山目光中透过一抹伤感之色,沉声说:“这是大同卫送来的寡妇和孩子。” “寡妇?” 五戎似乎明白过来,看向走近的马车队伍一脸严肃。 顾正臣见五戎、刘南山如此模样,眉头微皱,明白过来。 这些寡妇,不是民间百姓的,而是卫所军士的遗孀! 大同是军事前线,时不时便会面对小股敌人的袭扰,明军出现损伤是很正常的事,哪怕是徐达、李文忠等人在那里镇守,也无法在缺乏骑兵的情况下有力反击元军! 死了军士,如果军士的儿子还小,或还没有儿子,没办法接替,大都督府会去军士的原籍勾人,而军士的妻子,自然需要离开卫所重新安置。 这些寡妇及其孩子,一些在山西的,就地安置,在北方的,命其各自归籍。而一些在南方的,在金陵的,则因为路途遥远,会派一部分军士护送至金陵,听宣之后再安置。 “前线有些难啊。” 刘南山沉重的感叹。 顾正臣微微点头,此时可以说是明军最虚弱的时刻,尤其是战马损失巨大,根本无力远征。 虽说朝廷在极力推动民间养马,可这需要时间,而且民间养出来的马,大部分是挽马,负重慢行可以,想要远途奔袭,适应战场需要,难。 一匹真正战马的养成,可比养五个娃还难,成本还大。 顾正臣等人让开道路,看着马车一辆辆经过眼前,妇人的手满是冻裂的口子,嘴唇已被冻得发紫,里面的孩子早就没了哭闹的力气。 这些人扛着冬日凌冽,一路南下。 没有人问出为何不春日送来,省得她们吃罪的话。 因为冬日里,是前线相对轻松的时候,严寒对明军是个困难,对元军也是困难。卫所调动一批军士护卫,总需要在相对不需要人的季节。 顾正臣看向百姓,商人,除了在军士脸上看到敬重之外,就再没看到敬意。 百姓眼里,更多的是对她们的同情。 商人眼里,无动于衷外还有些不屑一顾。 这个时代,缺乏对军士的敬意。 这也不能全怪百姓,毕竟军士在民间的代名词是武夫、粗人,甚至还有人将其称之为兵痞。他们或许清楚是谁在边境作战,只是他们没有意识到,是军士用命换来了当下城中稳定、安全的生活。 顾正臣暗暗伤感。 古代军队从不重思想建设,防范武将造反的手段,无外乎是分权,你盯着我,我盯着他,他盯着你,三个将领带兵和三个和尚挑水差不多,没有深入到军士,没有深入至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军士等等这些军士做思想工作,也没有给过他们荣耀,给过他们地位。 在一个犯了法,动辄充军的时代里,你指望百姓如何对军队保持敬意。就连孩童难免也会问:坏人都在卫所里,卫所的人岂不都是坏人? “走吧,我们入城。” 顾正臣在车队入城后,与刘南山别过,便进入城中,重新上了马车,一路走走停停,终抵达了北门桥的沐府别院。 因为此番回金陵是计划外之事,顾正臣也来不及送信提前通告,沐英虽告知顾氏顾正臣将归,但也拿不准具体日期,毕竟句容县衙的事总需要安排妥当才好前来。 马车停在别院外,姚镇跳下马车,低声道:“老爷,到了。” 顾正臣掀开帘子,踩着木凳下了马车,看向一旁紧闭的大门,又看向不远处的北门桥,笑道:“这地段怕是几千两都不下来啊。” 五戎笑道:“这可是为朝廷重臣营造,用于赏赐所用。” 顾正臣看了看牌匾,微微点头,打着沐府的旗号,确实没有人会说顾家坏了规矩,人家沐英的别院,用来招待下客人,怎么能说坏规矩呢? “叫门吧。” 顾正臣整理了下衣襟,看向姚镇。 姚镇上前,抓起门环咚咚叩下,没多久,里面传来脚步声,随后是隔门一声问:“谁在敲门?” “陈婶,是我,正臣。” 顾正臣听出了陈氏的声音。 陈氏连忙移开门栓,看到顾正臣正在门外站着,惊喜地喊道:“老爷,是老爷回来了!” 说完,便向院子里跑去。 顾正臣抬脚进了门,回过身看着外面的五戎。 五戎行礼:“我需要回去复命,就不打扰你们一家人团聚了。” 顾正臣微微点头,也没有强留,只说:“告诉沐都督同知,这个冬日里,可以将沐春、沐晟送过来,我有空暇时,便教他们一些学问。” 五戎答应,转身离去。 姚镇将马拴在石狮子上,将马车里带来的三匹棉布搬了下来,跟着进了家门。 进门迎面是影壁,左侧屏门开着,过屏门,南面是倒座房,这里是下人、看护居住之地,只不过此时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经垂花门进入庭院,入眼是四个大水瓮,东面是东厢房,西面是西厢房,北面是正房。不等顾正臣再欣赏,正房旁的走廊里闪出一人,腰间围裙尚在。 “母亲!” 顾正臣喊了声,肃然跪了下来。 “正臣哥!” 顾氏迎上前,双眼顿时变红,拉起顾正臣,来回打量着,哽咽中连声说:“好,好,好……” 别后团聚,闪在泪光里的满是亲情。 第二百零二章 这——蠢货啊 团聚是温馨的,动人的。 顾青青听闻之后,什么生意也顾不上,直接跑回家中,扑到顾正臣怀里放声大哭,顾氏拉开之后,摁着顾青青就是一顿数落,一点男女大防都不要了。 刘倩儿站在那里,很想学顾青青那般,可又硬生生止住,只是双眼的眼泪,如何都收不住。 顾正臣走上前,递过手帕,温和地问:“倩儿妹妹,在这里还习惯吗?” 刘倩儿接过,擦去眼泪,低低嗯了声。 顾氏张罗晚饭,少不了一碗回家的面。 饭桌之上,顾青青时不时“显摆”自己经商的成功,又被母亲无情地拆穿,惹得顾正臣、陈氏、刘倩儿一顿笑。 顾氏忍不住向顾正臣埋怨:“你也不管管她,一个女子偏要抛头露面,这如何是好。我可是听说了,金陵城里许多官宦小姐,平日里是并不怎么出门。” 顾青青不怕母亲,却怕顾正臣管着,眼巴巴地装可怜。 顾正臣放下筷子,看向顾青青:“一个字都不识几个的姑娘也要经商,这怎么成,这个冬日别去店铺了,在家好好看书,母亲管不动你,哥哥可不会手软。” 顾青青作悲惨状,顾氏一笑。 饭后。 顾氏亲自给顾正臣铺好铺盖与棉被:“这是娘在金陵新缝的棉被,暖和,也不知你在句容时冷不冷,还有你这衣裳,也太单薄些,明日娘就去找人量过尺寸,好好给你做几身衣裳……” 顾正臣在一旁听着母亲的絮叨,心头满是温暖。 自己在这个世界,还是有人疼,有人在乎的。 “娘,这是第三床棉被了吧……” 顾正臣看情况不对劲。 顾氏指了指门外:“刮北风了,晚上要降温。” 顾正臣喉结动了动,再降温,你也不用如此厚的被子,还三床,这要睡一晚,还不得被压得难受…… 躺在床上,顾正臣很快便进入梦乡。 梦中,那些寡妇的影子不断出现,孩子也伸出了手,一个个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扑向漫天大雪。 顾正臣追过去时,已是一座座冰雕。 陡然之间,地面开始塌陷。 这是一座巨大的冰湖,不断有冰块沉落,顾正臣看到一个妇人的冰雕坠落而下,脚下也传出了裂纹的声音,刚奔出去没多远,一脚踏空! 豁然惊醒! 顾正臣看着已有了明亮的房间,门外传出了扫洒的声音。 待穿好衣裳,推门而出时,顾正臣看着漫天的雪花,不由一愣:“竟然下雪了。” “老爷,怎不多睡会,时辰还早。” 姚镇搓着手,拿着扫帚走了过来。 顾正臣伸出手,接过一片雪花,看着雪花在手中融化,轻轻地说:“小冰河期的缘故吗?” “什么小冰河期?” 一声俏声传来。 顾正臣侧身看去,只见刘倩儿穿着白袄白裙,宛如雪仙子,笑道:“你不好好休息,起来作甚?” 刘倩儿看了看漫天的雪:“雪太闹,睡不着了。你还没说,什么是小冰河期。” 顾正臣无奈,只好解释了句:“小冰川时期,指的是很冷,哪里都冷。” 刘倩儿疑惑地看着顾正臣:“下雪对金陵来说很正常不过吧,哪一年没几场雪来,年年都是如此冷。” 顾正臣张了张嘴,有点不知如何解释。 后世雪难过长江,甚至是山东、河南等地,有些年份都没几场像样的雪来。哪怕是雪过了长江,也多数只是小雪,难成雪景。 可眼下是鹅毛大雪,用不了多久,天地之间将会银装素裹。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年年的严寒,是小冰河期的先兆。小冰河期,意味着气温大幅下降,粮食减产,极端天气频发。 可以说,明朝的灭亡,与小冰河期有着莫大的关系。 不说严寒逼迫游牧民族南迁,仅仅说,若没有频繁的灾难连年肆虐,粮食绝收,也就不会有如此多的流民加入起义军,朝廷也不需要耗费巨大的力量来镇压起义,李自成在失业之后最多找个活计好好打工…… 自然因素是不容忽视的,但毕竟不是主因。 说到底,还是朝廷救灾,地方治理、官员治理上出了太多问题。为了避免这些问题,必须在洪武朝就打下基础! 顾正臣相信,有效的机制与可靠的改良,能够富有生机地延续下去! 天亮了,雪未停。 沐英带五戎亲自到了别院,顾正臣行礼后,直接问:“可是陛下传话让我入宫?” 沐英板着脸:“陛下口谕。” 顾正臣行大礼。 沐英咳了声:“朕身体抱恙,你弱如鸡子,免得过气给你,三日后与太子同至坤宁宫请安。” “臣领旨。” 顾正臣行礼起身,看向沐英:“陛下怎么了?” 沐英与顾正臣落座后,叹息道:“太医说陛下是急火攻心,问过内侍才知晓,陛下是被山西汾州知府给气得。” “汾州知府?” 顾正臣有些疑惑,地方官再怎么样,也气不到老朱吧,这年头能让老朱生气的可不多,毕竟老朱善于解决问题和制造问题的人…… 沐英接过顾氏送来的热茶,谢过后对顾正臣说:“汾州知府说昨年与今年汾州大旱,百姓没了收入,朝廷怜悯,蠲免两税与徭役,特上书谢恩。” 顾正臣没听出什么不妥来:“大旱之年,朝廷蠲免,知府上书谢恩是好事啊。” 沐英苦涩一笑:“是啊,奏折上部分是好事,可这后部分说的是,汾州秋收之后,百姓中有愿意入赋的,请求朝廷征收汾州百姓秋税。” “这,这——蠢货啊!” 顾正臣站了起来,忍不住骂人。 娘的,朝廷都蠲免了百姓两税和徭役,你偏偏站出来说,今年秋收有了点收成,还有百姓自愿上税的,所以全都给征了吧。 你到底是在欺负百姓,还是在试探老朱的脾气? 从来没有见过朝廷蠲免之后,百姓还有主动要交税的,这还是干旱了两年之后,有点收成谁舍得交?哪怕真有那么几个不开窍的傻子,也不排除另有目的。 比如顾正臣给白糖买卖定下十五税一的重税,全都是为了充当说客,游说老朱改变商税政策。 你一个知府弄出这种事,能为了什么? 为了征税,为了收好处啊! 要知道,蠲免去两税和徭役,那知府衙门可是连踢斛的机会都没有啊,这急切的想要恢复征税,摆明了是告诉老朱: 我想贪污,你给我个机会吧…… 第二百零三章 店铺被砸了 有这样的官治理一个州,老朱不生气才怪。 沐英明显有些激动:“如此官员治理一州之地,百姓岂不全受其害!陛下心忧百姓,殚精竭虑,勤勉朝政,可他们呢,就想着如何捞好处!”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如何安慰。 出现这种结果,老朱是负有责任的,毕竟大明开国才六年,官员数量都没补上来,许多地方官吏缺失,在这种情况下,老朱只能大力提拔底层官吏,比如元朝旧吏、粮长、富户,哪怕是路边遇到一个有才华的读书人,也能给他个三品官当当。 这种举措,确实弥补了官员数量上的不足,可官员质量嘛,只能说良莠不齐。山西汾州知府如此白痴,甚至将朱元璋当白痴看,显然连怎么当官都不知道…… “陛下怎么说?” 顾正臣在沐英说完后问道。 沐英咕咚两口,连水带茶一起喝了下去:“陛下说得很清楚,此等官员是为了‘剥下益上,以觊恩宠’,已下旨惩办。” 顾正臣抬了抬眉头。 好一个剥下益上,以觊恩宠,老朱是有智慧的,对这种问题的评论可谓一针见血。 “对了,前些日子工部之人去过句容,你还记得一个名为唐俊的人吗?” 沐英换了话题。 顾正臣微微点头:“工部郎中唐俊,与其有过交谈。” 沐英呵呵笑了起来:“此人官员不错,被提为了北平行省参政,现已赴任。唐俊在离金陵之前,曾与陛下说起,要效仿你在句容的做法,为民行事。” 顾正臣刚想说话,沐英摆了摆手:“放心吧,你说的因地制宜我已告知陛下,陛下很是赞赏,已派人通报唐俊,他是个聪明人,想来应该清楚该怎么做。” “你用心了。” 顾正臣很是欣赏沐英,就在于他做事周全、谨慎且一心为大明王朝。 沐英知道顾正臣在句容,金陵与朝堂中的事知道的不多,便主动说了起来:“太子带诸王去了凤阳,原计划要待至腊月,因金陵事多,陛下已下旨召回。对了,大将军徐达、左副将军李文忠、右副将军冯胜都发来书信,对你的锻体术赞赏有加,魏国公更是希望在回京之后,与你讨论练兵之道。” 顾正臣脸色有些不自然。 魏国公徐达,那可是大明第一名将,他找自己讨论练兵之道,自己不成了班门弄斧…… 徐达在前线虽然传来了捷报,只不过是很小规模的,杀敌一百余,俘虏战马八十余,并没有太大战果。 这个时候,想大打也打不起来,天寒地冻的,路过的地方都没有补给,对元廷骑兵来说是个大问题,他们又不擅长携带大量马草上路,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是派一点人骚扰下明军,让明军疲惫罢了。 “昨日入城时,遇到了大同卫送来的寡妇与孩子,这些人如何安置?” 顾正臣问道。 大同卫毕竟在大都督府之下,问沐英是对的。 沐英叹了一口气,忧愁地说:“这些人,许多都是流离失所,本就无根,如今军士战死,她们更是失了依靠。安置之事,也只能是寻一府县,给地以求活。” 顾正臣指了指自己:“若他们之中有无处可去者,是否可以送至句容?” 沐英眼神一亮,拍手道:“我怎将你忘了,将她们送至句容,至少你能多加照料,给她们一个立身活命的机会,若是到了其他地方,说不得没人照管,生活潦倒困苦。” 句容三大院沐英是知道的,那些招募告示同样送到了金陵,待遇没得说,只要这些寡妇勤勉做事,至少不会愁吃穿。 沐英急慌慌起身:“我这就去写文书,奏请陛下将她们送至句容。” 顾正臣来不及留,人已离开。 看得出来,沐英十分关切军士,对其家眷安置也颇是在意。 顾青青闲不住,拉着顾正臣出了门:“倩儿姐已经去了店铺,我们早些过去才是。” 姚镇在两人身后跟着。 街道上的雪已被清扫至墙边、路边,秦淮河水并没有结冰,或者说日夜繁忙的河水,根本没有结冰的机会。 天空飘着雪花,不急不缓,颇有诗意。 街上的行人很多,虽不到摩肩擦踵的地步,但也是人流如织。 金陵人气,令人羡慕。 句容的热闹,只属于一条“丁”字街道,其他街道相当冷清。而金陵,但凡秦淮河水经过之处,都是热闹之地。 秦淮河之于金陵,可不是纯粹的莺莺燕燕之河,而是繁荣金陵城的重要水上通道,许多人家都倚仗这一条河流生活。 顾青青显然对金陵城了解颇多,至少这附近很熟,在一旁给顾正臣介绍着:“那是浙商沈家的布行,生意做得可大。旁边的药材店铺是陈家的,坊间说其背后是御史大夫陈宁家开的,是否为真就不清楚了……” 顾正臣看了看顾青青:“一些拿不准的事,就不要传来传去。” 顾青青歪了歪头,笑道:“前面就是白糖店铺了。” 顾正臣看去,店铺前人很多,刚想夸赞几句生意好的话,突然感觉不对劲,人群是围起来的,不是正常排队,路过之人也被挡在外面,推搡声一片。 姚镇上前两步,低声道:“似乎店铺出了事。” 顾正臣微微眯起双眼,对姚镇道:“开路!” 姚镇点头,走入人群,强大的力道推出左右之人,顾正臣拉着顾青青走了进去。 穿过人群,顾不得身后人的骂咧,顾正臣就看到了店铺门前被拆断的护栏倒在地上,一些箩筐散落着,地上还有不少白糖。 两个伙计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呻吟,胡大山正在点头哈腰,对一个年轻的锦袍人道歉,还拿出了银两递了过去。 锦袍人抬手就抽了胡大山一个巴掌,高声呵斥:“老子看中个姑娘还用得你给钱,欺负老子没钱不成?来啊,把那姑娘给我带走!” 胡大山一个趔趄,顾不上脸上火辣辣地疼,连忙伸手拦住:“费少爷,这里是金陵,天下脚下,若是如此乱来,强抢民女,我等必会报官!” “报官?呸,老子是谁你也不打听打听,太子见了咱都喊一声大哥,你算什么东西,一介商人也敢狂吠,给我打!” 锦袍人指挥着手下护卫,盯着角落里柔弱惹人怜爱的刘倩儿,目光中充满了邪欲。 就在胡大山挨打倒地的时候,突然一声怒喝传来: “住手!” 第二百零四章 平凉侯费聚之子费强 胡大山倒在地上,抱着头,抬起头看向门外,只见顾正臣走了进来,连忙喊道:“顾小兄弟,莫要卷进来,快走!” 顾正臣止住脚步,看着狼藉的店铺,受伤的胡大山与伙计,恐惧不安刘倩儿,目光转向锦袍人,冷冷地说:“今日若没个交代,你将蹲在刑部大牢之中忏悔!” “刑部大牢?哈哈,老子就是去刑部,谁能关得住我不成?倒是你小子,我奉劝你莫要多管闲事,否则,你会断两条腿!” 锦袍人狂傲地喊着,口中喷出的热气里,含着酒的味道。 胡大山连忙爬起来,至顾正臣身旁,低声说:“你应该离开这里!” 顾正臣看着受伤的胡大山,知道他的用意,是在告诉自己这个锦袍年轻人不好惹,莫要因此遭了难。 只是,店铺被砸了,人被打了,还想抢自己的妹妹,若是一走了之,那自己算什么了? “他是谁?” 顾正臣问道。 胡大山擦了擦嘴角的血,快速说:“平凉侯的义子费强。” 顾正臣凝眸。 平凉侯费聚的义子? 费聚,此人很不简单! 虽然后世电视剧中多有朱元璋与徐达等人结义的画面,但真正被记录在正史之中,与朱元璋结义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正是费聚! 可以说,费聚是朱元璋的大哥! 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封功臣,费聚被授为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荣禄大夫、柱国,封平凉侯,子孙世袭,并获赐铁券! 费聚是明初淮西二十四将之一,在开国三十四位功臣中排名第十八!此人追随朱元璋南征北战,在讨伐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等人时,费聚都立了军功,甚至在打方国珍的时候,费聚唯一的儿子费超也战死沙场! 兴许是没了儿子的缘故,费聚便在族内挑选了费强为义子。 考虑到费聚的结义弟弟是朱元璋,那费聚的义子费强也就和朱标是同辈,所谓“太子见了咱都喊一声大哥”的话,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平凉侯么?” 顾正臣微微皱眉。 费强见顾正臣没了最初的气势,心头更是快意,指向角落里的刘倩儿,下令道:“还不带人走,愣着作甚!” 顾正臣弯腰,捡起一个断了的桌腿棍,脖子活动了下,一步步走向费强。 费强眼神一冷,身旁护卫抽刀出鞘至半,想要挡住顾正臣! 苍琅—— 刀芒闪过,啪啪两声,刀背重重拍打在两个护卫的脸上,两人直退至一旁,骇然地看去,耳朵里一阵嗡鸣。 姚镇冷着脸,厉声道:“顾先生要办事,你们莫要打扰得好!” 作为顾正臣的护卫,姚镇奉的不是沐英的命令,而是奉的皇帝旨意,是朱元璋亲自下了旨,将姚镇、张培送给顾正臣当护卫,保证顾正臣的安全。 姚镇坚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顾正臣,莫说是侯爷的儿子,就是侯爷亲至也不能! 顾正臣看着震惊的费强,抡起棍子,朝着费聚的腿猛地打了下去! “你敢!” 费强后退一步,呜地一声扫过,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看向顾正臣的目光更是愤怒:“你敢打我?”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费强:“站着别动,看我敢不敢动手。” 费强怒斥:“我乃是侯爷之子,你敢对我大不敬,就是对朝廷,对皇帝大不敬,我要杀了你!” 顾正臣看着乱扣帽子的费强,问:“如此说来,你能代表朝廷,代表皇帝了?你今日作为,多少百姓看在眼里,按你说的,砸了白糖店铺,要强抢民女的是朝廷,是皇帝不成?” “你,你休要胡说!” 费强哪里敢代表皇帝,平日里用这句话强迫了多少人低头,谁成想今日竟遇到一个口齿锐利的! 顾正臣上前两步,看着后退的费强,怒喊:“皇帝带诸将征战四方,为的是什么,是天下太平,是百姓安宁,是天底下的人不再受贪官污吏之人欺辱!而你呢,仗着平凉侯侯爷的身份,竟在这里欺辱百姓,扰乱安宁,制造不太平之事!我倒想问一问你,你到底是不是有意与皇帝作对,你到底意欲何为,想造反不成?” 人群之中呼声一片。 是啊,皇帝打天下,不就是为了所有人不受欺负,可现在你欺负咱们百姓,不就是和皇帝作对? 费强脸色苍白,惊慌失措,连忙喊道:“不,我没想造反。” 顾正臣上前,很想追问一句“你不想造反是不是你爹想造反”的话,但考虑到此时是洪武六年,虽然老胡七年后去菜市口买菜一去不复返,但老费毕竟比老胡多活了十年之久,可以得罪一下子,表达下自己与此人毫无关系,但不适合彻底得罪到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毕竟费聚是侯爷,其能量非同小可,以自己当下的力量,若没沐英、朱标、朱元璋这层关系,恐怕被碾死都不会有挣扎的机会! 权势! 顾正臣渴望拥有更大的权势,而想要拥有权势,就需要懂得运势借势! 怎么做才最有利? 若是将事情闹大,并不能让老朱借此机会减少一个侯爷,毕竟大明的主要敌人还在,战事还没有结束,远远不到走狗烹、良弓藏的时刻。 但将事情闹大,却可以赢得文官群体内部的认可。因为文官,不喜欢开国武将,尤其是费聚这种沉湎酒色的愚勇之人。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很可能会面对费聚的反击。 权衡利弊之后,顾正臣上前一步,费强惶恐之下竟忘记看门槛,直接摔了出去,腰部被木头硌伤,突然之间,胸口猛地一沉,费强看着踩着自己的顾正臣,瞪大眼喊道:“你到底是谁,竟敢对我下手,我一定要杀了你!” 顾正臣眼神一寒,手中棍子猛地砸了下去! 砰! 沉闷的声音传出,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惨叫! 顾正臣收回脚,将棍子丢在地上,看着地上躺着的费强,威严地说道:“无论如何,顾家都不允许今日事再发生!你记住了,顾家将会写状纸递送应天府,平凉侯府的少爷,等着传唤吧!” 第二百零五章 应天府尹的问候 费强脸色苍白,侧过头看向一旁的地面,青石之上出现了一个白点,那一击很是沉重,若是落在自己脑袋上,性命堪忧…… 可恶! 费强在护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又甩开无用的护卫,瞪着发红的双眼看向顾正臣:“小子,留下你的名字!” “顾正臣!” “好胆!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将我传唤了去!别到时候,呵呵,自己人头不保!” 费强自知理亏,加上自己的几个护卫都不中用,竟连对方一个人都打不过,呸,说什么精兵,就这水平?! 眼前人心狠手辣,又是个会说的,再留下去,必是吃亏,得回去找老爹要几个厉害的护卫! 顾正臣看着要离开的费强,目光冰冷,转身看向胡大山,见他无大碍,便走向刘倩儿,对一旁照料的顾青青说:“将她带回家好好休养,暂时不要告诉母亲,省得她担忧,后面的事交给我来处理吧。” 刘倩儿埋怨着:“都是我的错,我是个扫把星……” 顾正臣严肃地摇了摇头:“莫要胡思乱想,这件事是恶人的过错,与你无关。兴许,这些人是冲我来的。” 刘倩儿更是担忧起来:“那岂不是……” 顾正臣摆了摆手,让顾青青带刘倩儿离开,然后看向受伤的伙计:“今日受伤的,所有汤药费皆由店铺出,另外每人抚慰两贯钱,今日休假一日。” 几个伙计顿觉舒坦,这顿打没白挨。 胡大山没有提出异议,在安排掌柜支给伙计钱之后,冲着周围的百姓行了个转圈礼:“让诸位看笑话了,今日举人白糖铺子出了些岔子,明日再开业,还请诸位多来捧场。” 顾正臣看着受伤依旧照顾生意的胡大山,暗暗敬佩,这是个纯粹的生意人。 胡大山安排伙计收拾一番,自己则拉着顾正臣至了后院,着急地说:“顾小兄弟啊,你今日着实有些鲁莽了,那可是侯爷之子。” “是义子。” 顾正臣纠正道。 胡大山郁闷不已,别管人家是亲生的还是过继的,总之是喊平凉侯叫爹,现在你踩了人家儿子,打了人家护卫,平凉侯能答应吗? 民间有句话,打狗还得看主人,这打个费强,那费聚的脸往哪搁? “这件事怕是不好收场啊,我店铺里还有一些上等的人参,要不顾小兄弟……”胡大山见顾正臣一脸不满,连忙说:“官场之上需要隐忍,古有韩信胯下之辱,这送个礼,道个歉算得了什么。” 顾正臣走至桌案后,往砚台里倒了些水,开始研磨:“这件事我自会处置妥当。” 胡大山不知道顾正臣想怎么做,直至看到顾正臣落笔,才惊呼道:“你,你真打算递状纸不成?” “有何不妥?” 顾正臣头也不抬。 店铺被砸,伙计被打,义妹刘倩儿差点被人抢走,这三件事任何一件事都足够报案了,凭什么不能递状纸? 应天府衙署。 府尹张遇林收拾好公文,站了起来,有些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可还没走两步,就听到沉闷的登闻鼓声传了进来。 “何人击鼓?” 张遇林走了一步,似乎扯到什么伤处,顿时抽了一口冷气。 承发房吏员急匆匆走了进来,递上一份状纸:“张府尹,门外有人击鼓鸣冤,送来了状纸。” 张遇林原以为是寻常案件,可刚看了两眼,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状告平凉侯之子费强,是谁动的状纸,侯府的人,是应天府能审讯的吗?” “顾正臣,哦,呃,顾正臣?!” “他,他不是在句容当知县,还不是封印时候,怎地跑金陵来递状纸来了?” 张遇林正怀疑是不是有人重名,通判赵海就走了进来,急切地说:“张府尹,句容知县顾正臣状告平凉侯之子费强三宗罪,这事可如何是好?” “你怎知道?” 张遇林有些惊讶,这状纸自己刚刚看过,你一个通判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快? 赵海也不想知道,只是顾正臣跑了一路,喊了一路,告了一路,现在多少人都知道费强这东西不是人,用不了多久,兴许小半个金陵都会知道…… 张遇林听闻之后,瘫坐在椅子里,恨得牙齿咯嘣直响:“这个顾正臣,是不是和我们过不去?因为句容阴阳卷宗案,咱们落得一个治下不严、玩忽职守的罪责,挨了四十大板,官是没丢,伤刚好一点,现在顾正臣又闹出这么一出,是想要了我们的命吗?” 赵海也哭丧着脸,确实,顾正臣这不是把平凉侯府架在火上烤,而是将应天府的官员架在火上烤。 应天知府,应天府尹,说到底是正三品官,可人家费强身后是侯爷啊,侯爷是超品,是超脱在官员体系之外的爵位大佬,别说官员见了得行礼,就是连皇帝往往也得敬重三分。 张遇林感觉眼前很是黑暗,让自己审费聚的儿子,自己不敢接状纸啊,谁不知道费聚是淮西人,最要老命的是,当下胡惟庸主政中书省,掌控大权,而费聚又与胡惟庸交好,一旦得罪了费聚,那定会得罪胡惟庸,这两个人,得罪任何一个都玩完啊。 左思右想之后,张遇林看向赵海,无奈地说:“要不,咱不接这状纸,将顾正臣给打发走得了……” 赵海看着张遇林,不安地说:“府尹,那顾正臣是知县,他可是知晓律令的,咱们没理由拒了这状纸啊,须知他状告的不是平凉侯费聚,而是费强,这费强没官、没品,就身份而论,和百姓无异,而他所犯过错,全都在应天府受理职权之内,若是拒了状纸,消息定会传入陛下耳目,到时候我们一样……” 张遇林痛苦不已,忍不住问候顾正臣十八代。 接了状纸的话,得罪侯爷和丞相。 不接状纸的话,可能得罪皇帝。 这前后都是死路啊! 该死的顾正臣,你递个状纸就不能悄咪咪的! 该死的费强,你惹谁不好,非要惹连老虎都收拾掉的顾正臣干嘛! 便在此时,一队衙役装束的人强行闯入衙署后堂,问清楚谁是张遇林之后,便拿出腰牌,沉声说:“传陛下口谕:按刑律办事,不得有误。” 第二百零六章 背后的官官相护 按刑律办事? 张遇林打了个哆嗦,皇帝的意思是让自己接了状纸啊。 接状纸容易,审讯难啊,收场更难…… 这玩意就是烫手山芋。 可没办法,张遇林接下状纸,颇有些悲壮地看向新来的衙役:“臣定按律令办事!来人啊,勾牌传报被告与原告、案件中所有人员,明日一早升堂审案,任何一方不得借口推脱不至,否则,大刑伺候!” 赵海理解张遇林的心情,在衙役退离后,看过状纸,眉头紧锁:“据我所知,这顾正臣与大都督府的都督同知沐英关系密切,且与东宫关系匪浅。即使有了委屈,也不至于写状纸吧,他不会不清楚这样做很容易得罪侯爷,让事情难以收场。” 张遇林端着茶碗:“从状纸来看,这费强确实有些欺人太甚,光天化日竟敢强抢民女,打砸商铺,殴打百姓,这些罪责虽不要命,但加在一起可也够费强趴一段时日。” 赵海微微摇头:“未必吧?平凉侯定会赎刑,不会让费强受罪,甚至还可能反咬一口,混淆是非,搬弄黑白,让那顾正臣吃罪。” 张遇林盯着状纸最后的“顾正臣”三个字,沉声道:“此人风头正盛,又有些智谋,然终究还是太过年轻,不知侯府的能量与手段。” 当晚。 张遇林刚返回家中,还没坐下,便传来了敲门声。 仆人通报:“老爷,平凉侯府的大管家费六前来拜访。” 张遇林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便答应下来,在书房会见。 费六是费聚的远房亲戚,投效在费聚门下,因为做事勤快,懂得些人情世故,颇得费聚欣赏,便做了大管家。 张遇林看着眼前的中年人,四十余岁,身材高瘦,一口大黄牙比那双透着精明的眼睛更夺目。 费六没有废话,拍了拍手,命人抬进来两个箱子,打开来,对张遇林说:“侯爷差人办事,绝不会小气了。” 张遇林看去,白花花的银子刺痛眼眸,不由地凝眸道:“费管家,这些银两还是收回去的好。本官办案,凭的是大明律令,不是这白银!” 费六呵呵笑着,挥退下人,坐了下来:“放心吧,咱来府上,可无人看到,不会泄露出去。张府尹,听说你接下了状纸,还传了话,让费强少爷亲自去应天府衙门,这貌似不合规矩吧,费少爷可是侯爷之子,未来的平凉侯,就你们小小的应天府衙门,呵呵,能接待得起吗?” 张遇林看着强硬的费六,沉声道:“费管家的意思是?” 费六冷笑一声,脸上浮现出一抹狠厉:“撤了状纸,莫要空耗气力。侯府的事,自然有侯府的人,以侯府的手段来解决!” 张遇林盯着费六,微微摇了摇头:“那顾正臣不是寻常百姓,他是有官职在身之人。侯府虽有权势,可也不能随意凌辱朝廷命官!” “张府尹,你这是在教侯府如何做事吗?” 费六对上张遇林的目光,右手抓着茶碗,在桌子上顿了顿,茶水流了出来。 张遇林知道侯府的人不好惹,这群人仗着从龙之功,仗着开国功臣的身份,霸道行事已不是一次两次,皇帝不是不知道,但多只是训斥几句。 比如那费聚,曾经前往苏州安抚军民,结果呢,费聚在苏州搜掠美女,整日沉湎酒色之中,毫无作为。 可这又如何? 皇帝将其喊至金陵,骂一顿,终究也没任何处置。 上行下效,费聚如此,费强自然也跟着学,在金陵里也算得上是纨绔子弟,加上其身份确实特殊,谁也不敢招惹。 只是,张遇林没其他法子,只能硬着头皮:“顾正臣如何且不说,但这状纸,应天府接了。还请管家转知平凉侯,应天府也是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 费六豁然站了起来,指着张遇林的鼻子骂道:“张遇林,给你脸还不要了是吗?平凉侯让你不接状纸,是为了你全家都好,你如此不知好歹,就不怕遭来横祸吗?” 张遇林气得不轻,自己是应天府府尹,可不是外地的四品知府,而是正三品衔,这在“没有一品”的朝堂之上,算得上大官了! 可如今呢,竟被一个小小的管家,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东西指着鼻子骂! 张遇林看着嚣张的费六,终忍住了,低着头受教,然后说:“还是那句话,应天府衙着实是迫不得已,还请转知侯爷体谅则个。” 费六见张遇林不打算撤了状纸,哼了一声:“罢了,明日堂审,侯爷也想看看是谁要欺负少爷!若有半点判决不公,侯爷不介意拆了府衙!” 张遇林看着要走的费六,还没来得及提醒,费六已经命人抬走银两了…… 刚吃过晚饭,下人再来禀告:“监察御史严钝拜访。” 张遇林看着窗外天色已黑,这个时候登门而来,想来是带着特定目的吧。 书房。 严钝一袭朴素衣裳,并没有着官服,见左右无人,便对张遇林直言:“上面有话,想尽办法,将顾正臣判刑,最好是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张遇林眉头一挑:“严御史,你所谓的上面,指的是?” 严钝伸出手,蘸了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了个“宁”字,然后倒下茶水,将字毁去,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文书,递了过去:“如何做,就要看张府尹的安排了。” 张遇林接过文书,翻开看去,不由地深吸一口冷气。 娘啊,这陈宁是想要让顾正臣的命啊,什么句容公开贪腐,什么句容召民为奴,甚至将句容三大院中的匠作院直接说成了死士院,还说顾正臣放走了几个张士诚的残部,这就是有二心了…… 我的乖乖,这御史杀人全靠一张嘴啊。 只是,我的陈宁陈御史大夫,应天府审的是费强砸打白糖店铺、殴打伙计与掌柜,强抢民女之事,你把这些东西抖出来,到底是让我审费强,还是让我审顾正臣? 严钝起身,行礼道:“这件事,中书省里也知晓。” 第二百零七章 朱元璋的盘算 中书省里也知晓?! 张遇林深吸了一口气,这意思是说,丞相胡惟庸也支持陈宁的安排,想要致顾正臣于死地? 严钝行礼后便离开了。 自己只是说中书省里也知晓,可没说胡惟庸是什么态度,知晓和表态是两码事。当然,这话落在张遇林耳朵里,他到底怎么想就不重要了,那是他的事…… 张遇林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陈宁、胡相交代的事,着实非同小可,这种问讦官员之事又不好推掉,毕竟顾正臣是句容知县,句容隶属于应天府,受自己管辖。 可这与费强案是两码事,按陈宁的意思,那是先办句容知县案,然后再论费强案,如果第一个案将顾正臣给解决了,那第二个案自然也就不用审理了,毕竟原告都没了,还审理什么。 可这样一来,自己很可能无法交差啊。这件事已经惊动了皇帝,宫中禁卫打扮为衙役,本身就说明皇帝选择旁听此案,若胡乱审问,不分主次先后,这一次很可能不是板子的问题,而是脑袋的问题了。 就在张遇林辗转反侧时,华盖殿的灯火依旧明亮。 沐英跪在殿中,看着手中的文书,冷汗直下,连忙说:“陛下,是那费强逞凶伤人在先,顾先生这才命护卫动了手,他是无辜之人,而平凉侯却说什么店铺招待不周,撞伤了费强,还欺行霸市,打了费强护卫及费强本人,这简直是颠倒黑白!”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沐英,不满地哼了声:“你说说咱的侯爷不仅管教不严,还是非不分?沐英,私底下你见到平凉侯都得喊一声费伯伯,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 沐英郁闷不已。 正因为自己知道费聚是什么人,才这样说呢。 话说陛下老爹,你袒护费聚没关系,你不能睁眼说瞎话,在几个月之前还训斥过费聚,说他冥顽不灵,酒色误事。 “陛下,费伯伯定不会是非不明,只是很可能会受人蒙蔽啊。毕竟,白间事所见者众,已在金陵百姓们之中传开。” 沐英认真地说。 朱元璋看着一脸认真的沐英,原本板着的阴沉的脸色顿时消散,转而是一阵爽朗的笑声,看得沐英有些诧异。 “起来吧。” 朱元璋抬了抬手,然后从桌案中拿出一份密奏,递给沐英:“到底发生了何事,检校早已奏报过来。顾小子还算有分寸,最后那一下没痛下杀手,终归是读书人啊,少了点血气……” 沐英嘴角抽动,有点不明白朱元璋的想法,听这话的意思,他竟在埋怨顾正臣最后没敲破费聚的脑袋? “陛下既然知道如此,为何还要对平凉侯……” 沐英不解。 朱元璋收敛了笑意,严肃起来:“费大哥的儿子战死沙场,这几年一直努力,可始终再无后人,太医诊治说有隐疾,很可能再无后人,朕若直接告诉他,他一直器重的义子为非作歹,无恶不作,是个混账东西,他岂能接受?” 沐英看过密奏,将文本递放在桌案上:“可若是平凉侯前往应天府衙,审讯之下,也会看出费强为人,且碍于律令,这费强很可能会受刑……” 朱元璋正色道:“这正是朕想看到的。” 沐英顿时明白过来,行了个礼,退出华盖殿。 朱元璋再次打开检校送来的奏报,目光微冷。 兄弟是兄弟,君臣是君臣! 自己可以宽恕有功之人,如中立行大都督府坐盗官物的佥事章龄、王简,按律他们当死,可自己宽仁,饶了他们不死,发至南面镇守地方! 费聚这些年来,确实也犯了许多错,害了不少百姓,可自己看在他从征多年,功劳巨大的份上,也饶了他。 只是,这种饶恕是有底线的,一次,又一次,当兄弟情谊都要耗没了的时候,就只剩下冰冷的屠刀了。 费聚毕竟是功臣,作恶点咱宽恕了,是看在他为大明流血的份上。 可那费强算什么东西? 朕宽恕几次,够了! 这一次借顾正臣之手,敲打敲打下也好,有个词语叫什么来着。 对,敲山震虎。 打了费强,也能让其他开国功臣及其子孙收敛点吧,别一个个以为成了公侯伯爵,手握铁劵,就能胡作非为! 玩物丧志,何况百姓不是物! 咱是农民出身,知道农民被欺负到极致时是什么样子,红巾军怎么起来,如何壮大的,咱都看在眼里。 要想让江山万代传下去,就如顾正臣所言,至少让这些百姓吃饱穿暖,有个稳定的生活,他们才不至于冒险做掉脑袋的事。 若任由人欺负百姓,必有民怨。民怨多了,那就是多年前的场景啊。 “皇帝带诸将征战四方,为的是什么,是天下太平,是百姓安宁,是天底下的人不再受贪官污吏之人欺辱!” “顾小子倒是会说话,哈哈,检校说百姓中称赞咱的众多,这就是人心啊。论说话,这费强还真不是顾正臣的对手……” 朱元璋召来郑泊:“明日你去应天衙门看着,咱很久没看这种热闹了,也想去走走。” 郑泊有些担忧:“外面风大天寒,陛下身体尚未痊愈,不妨待在宫内,臣等定将堂审情况最快速度奏至。” 朱元璋摆了摆手:“不必了,总留在这暖房里也不是个事,人在暖处呆久了,容易懈怠,出去吹吹冷风,也是不错之事。” 沐府别院。 姚镇走至窗边,推开窗,看着奋笔疾书的顾正臣,咬牙道:“老爷,明日堂审时,若情况不对,尽管将所有事推到我身上,我一力担下便是!” 顾正臣收起笔,伸手护住剧烈晃动的蜡烛,看向姚镇:“我可没有牺牲自己人的习惯,何况此事是我们有理,于情于法,都是费强的错。” 姚镇着急起来:“老爷,是费强的错,可朝廷未必护着咱们。官官相护这种事常有,何况对方又是个侯爷,我们未必斗得过他们。” 顾正臣见姚镇不走,索性直接吹灭了蜡烛,借着窗外的积雪光亮,笑道:“官官相护,这是没错。可你忘记了,老爷我也是个官啊。” 姚镇张了张嘴,很想说:老爷,你只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在金陵,七品中除了御史外,基本上不算什么官…… 第二百零八章 是皇帝叫我来的 应天府府衙。 府尹张遇林升堂,衙役手中的水火棍敲打地砖,口中喊着“威武”的声音,让气氛便是严肃起来。 只是当张遇林仔细看去,熟悉的两班衙役里竟多了一半陌生脸时,顿时有些郁闷,而站在班首的衙役,竟杵着水火棍在那眯着眼,浑似睡着一般。 惹不起啊,这群人不是寻常军士,而是亲军都尉府的人,是皇帝亲卫! 张遇林拿起惊堂木,刚想拍下去,就听到沉闷的鼓声传了过来。 承发房通报,是原告顾正臣鸣冤击鼓。 张遇林脸顿时黑了起来,恨不得骂死顾正臣,你丫的不是没当过官,不是不知道领了状纸,堂审时不需要再敲鼓,你非要敲,这不是摆明了给自己造势,吸引百姓前来围观! 通判赵海咳了声,张遇林这才拍下惊堂木,厉声喊:“传原告顾正臣、被告费强!” 费强看向顾正臣,目光冷厉,哼了声:“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顾正臣鄙视地看了一眼费强:“白痴,连知府没权限执行死刑都不知道,天底下能杀人,勾决人性命的,只有皇帝,咋滴,你想代皇帝定我生死?” “你胡说什么!” 费强打了个激灵,谁敢代皇帝定人生死,这和造反没啥区别了。 二人至堂上。 顾正臣抬手拱了拱,算是行礼。毕竟是举人,是知县,见长官不需要行大礼。 但费强就没这个待遇了。 没错,费强他干爹是费聚,平凉侯,作为侯府的少爷,费强身份尊贵,可问题是,尊贵这玩意不能当饭吃,在费聚没死之前,费强没有袭爵之前,他只是个尊贵的平民,平日在大街上可以耀武扬威,见官不理睬,可在这种正式场合,如果不行礼,可不止是失礼。 费强不想跪,也学着顾正臣拱手。 顾正臣毫不留情,对张遇林直言:“张府尹,此人见官不跪,藐视公堂,当施以杖刑!” 张遇林看着年纪轻轻的顾正臣,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就是此人在句容掀起波涛,害自己挨了一顿打。 挨打,张遇林从心里并不恨顾正臣,毕竟自己确实有过错,推官如此胡来,协助句容搞出阴阳卷宗,自己没被摘去官帽和脑袋,还是皇帝看在自己日常勤勉为公的份上。 这等俊才,这等作为,假以时日,说不得朝堂之上、堂官之中有其一席之位! 只可惜,他犯了太多错,惹了不该惹之人。 张遇林刚想开口,门外便传出一声浑厚的喊声:“平凉侯到!” 顾正臣眉头一皱,侧身看去。 只见堂外走来一个魁梧之人,年过五旬,身披铠甲,腰挂长剑。人走近了,略显苍老的脸上挂着短小的胡须,络腮稍浅,一双老眼中透着戾气。 费聚往堂上一站,张遇林、赵海等人连忙起身行礼,就连顾正臣也不得不行礼。 “都莫要来这些虚礼,给咱搬来把椅子坐在一旁,看看谁能将我儿怎么着了!张府尹,你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该怎么用刑,就怎么用刑,别顾忌咱在这里!” 费聚声音洪亮,手压宝剑而动。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此人浑身上下透着的戾气可不小,这种常年征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猛将,果是不凡! 张遇林苦涩不已,你不让咱顾忌,你还来这里干嘛,来就来,你换件棉袄跑来看着也就是了,还非要换一身盔甲,这是啥意思? 你是想告诉所有人,你费聚是侯爷,是有军功在身,还是想着一旦判决不称你心思,直接将这府衙给拆了? 椅子搬来,费聚坐了下来,眯着眼不说话。 张遇林见此情形,不得不坐了回去,看了看费强,又看了看顾正臣,权衡利弊之后,决定先拿顾正臣是问。 在这种场合下,得罪了皇帝,最多是落得个审讯不当,大不了丢官回家。可若是得罪了御史台和中书省,那自己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遇林一拍惊堂木,盯着顾正臣,厉声喊道:“顾正臣,本官有话问你。” 顾正臣眉头微皱,自己是原告,你一个堂堂知府,不应该先审被告,怎么冲着我来了? 郑泊睁开眼,看了一眼张遇林,旋即又闭了回去。 大堂外,围观百姓越来越多。 张焕、毛骧带人挤在人群之中,朱元璋穿着棉袄,外面罩着玄青澜衫,戴着帽子看着堂内情况。 因为个头较高,朱元璋并没有挤在最前面,而前面的姚镇、张培等人都看着堂内,也没人回头看一眼。 “竟先审顾小子,呵呵,有意思。” 朱元璋饶有兴趣。 堂上,张遇林开始发难:“顾正臣,你是山东滕县举人,授官句容知县,然否?” “然。” 顾正臣淡然回答。 张遇林一拍惊堂木,呵斥:“既是句容知县,缘何在朝廷没有封印之前,竟跑到金陵来?如此擅离职守,远离治所,当领杖刑四十!你可认否?” 顾正臣总算明白过来,这张遇林搁着费强案不审理,专门对自己发难起来了,看得出来,昨晚张遇林一定有点忙,少不了会见几个客人。 “哦,你说这个——我确实在朝廷没有封印之前离开句容。” 顾正臣坦然地说。 张遇林脸色一喜,抽出签子就开始写,拿起大印就盖了上去,正要丢出去执行杖刑,就听顾正臣慢悠悠说了句:“那什么,我是奉旨来金陵,是皇帝叫我来的,张府尹,这算是擅离职守吗?” “啊?” 张遇林脸色一白,手微微发抖。 你妹的顾正臣,你奉旨来的金陵,就不能早点说,非要等我签子弄好了,准备开打了你才说? 这不是打我脸吗?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张遇林,嘴角邪魅一笑:“张府尹,是想审费强三宗罪案,还是想审讯下官?无妨,兴是你也有难处,既然开了口,那就接着问吧,只是希望张府尹问过之后,可要秉公一次,莫要昧了良知。” “大胆,怎敢如此对府尹说话!” 赵海怒斥。 顾正臣瞥了一眼赵海,根本不作理睬。 张遇林冷汗直冒。 这家伙是皇帝传唤至金陵的,可自己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啊! 第二百零九章 欲加之罪 费聚微微皱眉,眯着眼看向顾正臣,冷冷说道:“说什么皇帝叫来的金陵,呵呵,张府尹,此人竟敢撒弥天大谎,依我看,该杀啊!” 昨日里陈宁派人至平凉侯府通气,准备用顾正臣擅离职守碾死他,说明御史台并不清楚皇帝下了传召顾正臣的旨意。 御史台是什么地方,专门弹劾人的,没有灵通的消息怎么整人? 传召地方官员入朝,这不算是小事。 陈宁都不知道,显然顾正臣是撒了谎。 张遇林看了一眼费聚,苦涩不已。 这世上没几个人会在牵扯到皇帝的事上撒谎、造假,因为稍有不慎,就是人头落地。 眼前的顾正臣不是疯傻癫狂,他神智正常得很! 之所以御史台没有风声,说明传召顾正臣的旨意并没有经过中书省! 虽说朝廷中诸事务必关白中书,但这是正常程序,可皇帝有时候未必会按这个程序办事,偶尔会越过中书省直接传达旨意。 这种情况虽然不多,却事实存在。 张遇林等人清楚,皇帝对中书丞相并非完全没有戒心,对文官集体并非完全信任! “你说皇帝传召你回金陵,可有凭证?” 张遇林硬着头皮问。 顾正臣耸了耸肩:“陛下传的口谕,并无凭证。若需要补办,还需要辛苦张府尹去一趟宫里。只是眼下在堂审,要不派这位通判去一趟?” 赵海见顾正臣看了过来,顿时打了个激灵。 娘的,这丫的就是个刺头啊,刚刚不过是吼了他一句,竟然惦记上了! 看他有恃无恐的样子,显然真的是被皇帝叫来金陵的,若自己跑一趟问问老朱,是不是你干的,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毕竟今日主要审的是费强案,不是顾正臣擅离职守案。 张遇林不敢派人问,冷着脸拍了下惊堂木:“顾正臣,此事本官会派人核查。现在本官问你,你在句容蓄养武士,勾结张士诚残部,居心何在?” 顾正臣愣住了,喊了声:“啥?” 自己蓄养武士了? 谁? 勾结张士诚残部? 谁? 我都不知道,你竟然知道? 啪! 张遇林声音变得严厉且洪亮起来:“你在句容破案之后,收留了张士诚残部,并将其居留在匠作院,听闻匠作院里日夜叮当,定是在打造兵器,说,你是不是意图谋反?!” 顾正臣惊呆了,后退一步。 张遇林啊张遇林,听说你当应天府尹还是有点官声的,至少没弄出来什么大冤案来,百姓对你风评不错,可你如此睁着眼说瞎话,上来就想要了我的命,这就不够意思了吧? “衙役”郑泊睁开双眼,看向张遇林,面色冷峻。 费聚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是如此,以谋反罪直接敲死这个家伙! 费强指向顾正臣,喊道:“好啊,你竟然敢与张士诚勾结,贼心不死,来人啊,给我抓起来杀了!” “闭嘴!” 声音如雷。 这不是顾正臣说的,而是费聚和张遇林一起喊的。 不得不说,费强是一个彻底彻尾的纨绔,既没有过人的头脑,也没有基本的政治觉悟,身为侯府子弟,仅凭着“我爹是费聚”,就以为自己手握生杀大权,敢在公堂之上对官员下令,还敢公然喊出要杀人的话,而且他要杀的人还是一位朝廷命官! 顾正臣决定反击了,拱手喊道:“张府尹,顾某是不是勾结了张士诚残部可以稍后再议,眼下费强一介平民百姓,竟敢公然以官为家奴,随意下命,还妄图僭越杀人之权,想代替皇帝勾决了我的性命,你身为应天府尹,朝廷重臣,不应该坐视不管吧?” 张遇林脸色变得铁青,恨不得踢死费强! 自己迫于御史台、中书省的压力,不得不先审顾正臣,可这审讯还没进展,你先跳了进去! 费聚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忙说:“犬子不过是激愤之下一时妄言,岂能作真?” 顾正臣猛地看向费聚,厉声问:“他是一时妄言,那你呢?平凉侯,这里是应天府衙,不是你的侯府,你口口声声说不干涉审案,为何还屡屡张口?依大明律令,审案之时,若无传讯,被告近亲当回避,你为何不避,为此违背大明律令,违背皇帝意志,就是你侯爷的做派不成?” “你,你胡说什么!” 费聚着急起来。 顾正臣看向张遇林,冷漠地说:“本官听闻朝廷正在编纂《大明律》,目前虽未成书,可毕竟是以大明《律令》为依据,怎么,身为府尹,连律令中的回避都不知情?若是如此,府尹审案判案依据何在?莫不是凭着人情往来,官官相护,趋炎附势?” 张遇林冷汗直冒。 顾正臣并不是胡说,无论是按照《律令》还是已经完成编纂,正在校对的《大明律》,确实都有回避要求。 严格来说,审讯费强,费聚是不应该出现在堂上的,除非传唤。 只是,近亲回避是指导性的内容,并非强制性的内容,态度认真的话,可以贯彻,态度不认真的话,那就不需要在意…… 面对侯爷,张遇林不敢较真,可顾正臣站出来要求自己认真遵循回避律令,这就有点进退两难了。 赶走费聚? 那不行,费聚要脸,自己要命。 那不赶走费聚,于法说不过去,何况外面站着一群人,旁边还有亲军都尉府的人看着,这若是传到皇帝那里,自己一样完蛋。 张遇林左思右想之下,只好看向费聚,费聚瞪了一眼张遇林,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那意思是,你赶我走试试? 赵海连忙起来打圆场:“呵呵,那什么,审案,审案要紧,现在盘问的是顾知县谋反一案,费侯爷在这里可不需要回避。” 张遇林眼神一亮,可不是这样。 顾正臣看向赵海,冷冷地问:“谋反一案?听这话的意思,赵通判这是给顾某定了罪,只等着宣判了?” 赵海怒视顾正臣,威严地喊道:“你莫想凭口舌之利脱罪!顾正臣,你与张士诚残部勾结,此事确凿,知者众多,容不得你狡辩!最好是认罪伏法,免得身受大刑!” 第二百一十章 收留就是勾结? 张遇林深深看了一眼赵海,又瞥了下远处安稳坐着的费聚,转眼明白过来,昨晚平凉侯府可不止是找了自己一个人,还找了赵海! 怪不得赵海言语犀利,准备下套扼杀顾正臣,他很可能收了好处。 顾正臣盯着态度蛮横的赵海,目光转向张遇林,认真地说:“好吧,我承认,句容匠作院里确实有张士诚残部。” “张府尹,现在可以判决了吧?” 赵海脸上浮现出喜色,连忙喊道。 张遇林看着服软认罪的顾正臣,刚抬起惊堂木,就看到顾正臣随意走了一步,心头顿时浮现出一抹不安。 顾正臣漫不经心地说:“按照赵通判的意思,知县收容张士诚残部,那就是意图谋反了,是吧?” “那是自然!” 赵海厉声喊道。 顾正臣点了点头,上前一步,一只手猛地拍在赵海的桌案上,砰的一声,震惊全场,随后是一声正气凌云地质问:“你竟然敢辱骂皇帝,欺辱大将,我身为朝廷命官,定要弹劾于你!” “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辱骂过皇帝,欺辱大将过?” 赵海打了个激灵。 自己也算是扣黑锅的好手,可丫的顾正臣,也是个擅长丢黑锅的啊。 顾正臣呵道:“你刚刚说,收容张士诚残部是意图谋反!那满朝文武之中,收入张士诚残部最多的人是谁?魏国公徐达,还是已故的开平王常遇春!按你的说辞,那魏国公、开平王也意图谋反了不成?他们是奉皇帝的旨意办事,哦,原来你是在影射皇帝,辱骂皇帝,说皇帝勾结张士诚想要造自己的反,革自己的命!” 赵海张大嘴巴,耳朵里嗡嗡作响。 革自己的命是什么意思赵海没听懂,但造自己的反还是听得懂。 顾正臣看向张遇林:“朝廷中文武,有人曾是陈友谅部属,有人曾是张士诚的部署,还人曾是元廷臣子!按照赵通判的意思,是不是谁收服的这些人,谁答应他们投效的,谁就有二心了?!张府尹,我听闻前些日子里,魏国公徐达可是在前线收了一批降俘,你如此赞同赵通判,也是认为魏国公有二心吗?” 张遇林感觉后背发凉,不用说,一定是湿漉漉的了。该死的顾正臣,你这反击的本事跟谁学的! “没,没这样想。” 张遇林连忙否认。 顾正臣看向费聚:“平凉侯可认为我在勾结张士诚残部,意图不轨吗?” 费聚脸色阴冷,知道这是个坑,承认顾正臣意图不轨,那就是承认徐达意图不轨,再说了,自己也曾招降过敌人,难不成说自己意图不轨? “我只是旁观,府衙之事莫要问我!” 费聚决定不参与其中。 顾正臣看向赵海,看着此人苍白的脸色,喊道:“什么陈友谅,张士诚,什么大夏大元,既然他们已经臣服了皇帝,臣服了大明,那他们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大明的子民!” “大明的子民!” 堂外人群中,朱元璋瞳孔微微一凝,嘴角浮现出笑意。 顾正臣继续喊道:“皇帝有宽宏的度量,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勇气,而你们呢,却一个个擅自揣测,诬陷同僚!句容收留的张士诚残部,皆是有立功表现之人,是改过自新之人!若应天衙门容不了他们,那就去问问刑部,大都督府,问问中书省和陛下,能不能容他们!想要据此定罪于我,可耻!” 赵海几乎晕了过去,小看了顾正臣啊。 张遇林总算是看明白了,想要拿句容方面的事来审问顾正臣简直是自取其辱,不说这些没用的情报都是御史台提供的,就说这玩意里面有多少是风闻来的? 前段时间,工部一群人可是“突访”过句容,可没听说工部的人说一句顾正臣的不是,更没有什么谋逆造反之言。 这样审讯下去,很容易把应天衙署的人都带进去! 张遇林不得不罢手,苦涩地笑了笑,转而说:“方才只是例行问询,毕竟你是句容知县,本官身为应天府尹,你的上级有问责之职。” 顾正臣见张遇林态度软了下来,退后两步,拱了拱手:“府尹问话,下官自会如实回答。只是此处是衙署公堂,下官不是罪囚,若再如此咄咄逼人,动辄以刑胁迫,那本官也会如实具奏陛下!” 张遇林听着顾正臣威胁的话,无奈地拍了拍惊堂木,沉声呵道:“现在堂审费强殴打白糖店铺伙计与掌柜,打造店铺,强抢民女一案!费强,这三宗罪,你可认?” 费强当即否认:“昨日我去购置白糖,原是想照顾照顾他们生意,谁想他们在店铺外设了许多鹿角丫杈,挡路不说,还歪倒砸伤了咱,找掌柜说理,谁想掌柜竟仗着身后有知县撑腰,态度蛮横,指使伙计殴打于咱,咱没办法,这才动了护卫。至于强抢民女之事更是无稽之谈,那女子是打斗之中受惊躲至角落的……” 张遇林看向顾正臣:“你的状纸与费强所言出入颇大。” 顾正臣并不答话。 张遇林见状,只好传唤胡大山、刘倩儿、顾青青等人,一番说辞之后,张遇林又传唤了费强的护卫,证词又是截然相反。 “你们两家证词不可全信,或有串供之嫌。来啊,传香烛铺掌柜李老五。” 张遇林拍动惊堂木。 李老五年过五旬,其香烛铺位于白糖店铺隔壁。 张遇林看着跪下的李老五,厉声询问:“昨日白糖店铺中事,你可都看在眼里?” 李老五回道:“草民都看在眼里。” 张遇林微微点头:“说吧,从头到尾,一点不落。” 李老五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正臣、胡大山等人,目光中闪过一抹愧疚之色,旋即开口:“昨日费强来购置白糖,当时外面的护栏突然倒了,砸伤了费强,我当时听到一声惨叫,旋即走出店铺看,就看到费强倒在护栏之上……” 胡大山脸色一变,喊道:“李老五,你说话要凭良心,若违背良心说谎话,可是不得好死!” “住嘴!再敢威胁证人,领杖刑!” 张遇林呵斥住胡大山,对李老五道:“你继续说,说出真相,官府才能惩凶诛恶!” 第二百一十一章 挺身硬证,故行诬证 胡大山心急如焚,看着说谎如流的李老五手直哆嗦。 顾青青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每日见面打招呼,热情洋溢的李叔! 刘倩儿脸色苍白,不知所措。 顾正臣抬手,拦住了想要说话的胡大山,只安静地看着李老五。 李老五看了一眼顾正臣,继续说:“当时他带护卫冲出人群,不由分说就打人,他的护卫还带了刀,他还拿着棍子殴打了费强……” 张遇林低着头,余光看向费聚。 事情原委如何,张遇林并不是不清楚,可这世上,真相有时候并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权势之下的苟且与自保! 这就是侯府的能量啊,仅仅过了一晚,就篡改了真相! 而被改了供词的,不止是李老五一个人,还有张三、王五、赵九等等。 当一个个证人上堂,当一份份供词摆了上来时,张遇林甚至有些恍惚,真的以为证词中所说的是真相! 张遇林命人画押后,收过招册,看向顾正臣:“府衙找来若干人证,皆说是白糖店铺欺人太甚,你又有殴打费强及其护卫之举,这些人的供词与你所递状纸之言完全不同,你还有何话可说?” 顾正臣看了看李老五等人,看胡大山、顾青青等人的神情就知道,这可都是白糖店铺周围的生意人,只是他们已经没有了往日情分,只剩下冷冰冰的利益。 兴许,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面对侯府的胁迫,这些商人除了低头又能如何? 顾正臣看向张遇林,微微摇了摇头:“如此说来,倒是我恶人先告状了?” 张遇林冷着脸:“证人证词都在这里,众人所见,难不成他们都撒谎不成?” 顾正臣咧嘴:“撒谎没撒谎,想来张府尹很清楚,李老五他们更清楚!” 赵海在一旁呵斥:“这些证人可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是白糖店铺犯错在先,你欺人在后,费强只是受害之人,证据确凿你还敢在此狡辩。府尹,依我看,此人熟悉律令,口舌如簧,定不会轻易认罪,当动刑让其晓得府衙威严!” 张遇林手伸向惊堂木,目光盯着顾正臣:“你可还有话要说?” 顾正臣眯着眼看向张遇林,冷静地问:“张府尹想借这些人的供词定罪于我,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赵海鼓噪:“为何不能,众口一词,摆明了是你作恶!” 张遇林瞪了一眼赵海,看着顾正臣并没开口。 顾正臣抬手,指了指桌案上的几份供词,笑了笑说:“若他们据实说,这供词之中不会出现纰漏。可他们在做伪证,让他们做伪证的人还故作聪明,从他们每个人的角度来表述,呵呵,只是这几套证词,恰恰说明了他们在撒谎!” 张遇林不解。 顾正臣看向李老五:“李掌柜说费强倒在护栏之上,敢问李掌柜,你当时看到的费强是怎么个倒法?” 李老五有些慌乱,不安地说:“是,是趴着,对,趴着。” 顾正臣看向张三:“可在张三的供词里,费强是背靠护栏倒下的。还有王掌柜,他所言是护栏砸了费强的脚,并没有说倒下,赵东家作证时,说护栏倒了,压倒了费强。敢问张府尹,既然四人共同所见,同一人,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缘何会出现四种不同表述?” “难不成,这费强费少爷,先是趴在了护栏之上,又躺在了护栏之上,随后砸了脚,又被护栏给压在身上?呵呵,如此诡异的一幕,顾某如何都做不到,不如让费强表演一番,看看当时到底如何,然后将撒了谎,做了伪证之人,按律令中‘证不言情罪’的故行诬证来判决!” 李老五、张三、王五、赵九顿时慌了起来,若因为“伪证”被府衙给判刑,那这罪可够受的,轻则笞刑,重则杖刑! 四人正心神不宁,顾正臣再次开口:“此四人中定有人做了伪证,不仅明知自己做伪证,还挺身硬证,公然挑衅朝廷律令,当与犯罪之人同罪论处!” “以费强三宗罪来看,不多,也就是打几十板子,赔偿数十贯钱的事,李掌柜有的是钱,赵东家也殷实,王掌柜、张伙计也不穷,不过就是这身子骨……当然,若从实交代,悔过自新,府衙也可宽恕其前罪,不予追究!” 顾正臣说完,拍了拍张三的肩膀。 张遇林看着貌似闲庭信步的顾正臣,暗暗咬牙切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知府呢! 张三打了个哆嗦,连忙说:“我,我说错了,费强是趴在……” 顾正臣厉声道:“你可想清楚了,若验伤没有,你就彻底完了,想想你的家人,没了你他们如何过日子!” 张三哭丧着脸,看向张遇林,实在是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直接坦白了:“府尹大人,草民有罪,昨晚有人给了我五贯钱,让我依其说辞,诬陷白糖店铺的胡东家……” 费强一脸黑。 费聚站了起来,厉声道:“谁敢诬陷平凉侯府,可要掂量掂量后果!” 张三想死的心思都有了。 为了五贯钱这点利,自己竟出卖了良心,现在又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李老五、赵九等人也不安,顾正臣是一个厉害角色,他不是被人随意一捏就捏死的,此人心思缜密,在一干不利的证词中还能保持绝对的冷静与清醒,找出破绽! 张三是个软柿子,没立场,没头脑,一被吓唬就交代了,可自己扛下去,又能有什么好处? 挺身硬证,故行诬证,这确实是与罪人同罪。 侯府能量大,即使费强被判杖刑,运作运作,赎刑也好,买通衙役也好,总归不会有大事。 可自家呢? 就这么一点家底,这把年纪了,万一人家又不让赎刑,挨个几十板子,岂不是要了老命? 顾正臣看向费聚,冷冷地说:“之前他们诬陷我的时候,不见侯爷站出来说一句话,如今情况对侯府不利,却跳了出来。这不禁令人怀疑,给张三作伪证的那五贯钱是你给的?” 费聚一脸杀气,一步步走向顾正臣,手按长剑:“如此不敬朝廷侯爷,你可想过后果?” 第二百一十二章 莽横的费聚 冰冷的气息从脚下升起,直涌至天灵盖。 顾正臣看着一步步走来的费聚,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钳住了自己,似乎是摁住了自己,无法动弹! 这是杀气的震慑,费聚对自己动了杀心! 费聚右手抓着剑柄,看着三步开外的顾正臣,呵道:“小辈也敢在我面前狂悖,今日就给你个教训!” 苍琅—— 剑出,锋芒刺眼! 顾正臣只感觉肩膀猛地一沉,随后耳边传出一声金鸣声,踉跄后退三步才止住,站稳看去,只见姚镇站在前面,手持短剑挡住了费聚一剑! 顾青青连忙上前扶住,胡大山一脸担忧。 “你是谁,竟敢阻我?” 费聚看向姚镇,浑身杀气难以抑制。 姚镇退后一步,将短剑斜在身旁,肃然道:“我乃顾先生护卫姚镇,平凉侯要想伤害他,我将以性命守护!” “无名鼠辈,我看今日谁能拦我!” 费聚暴怒,说着抬起脚步。 姚镇嘴角抖动,很难相信这就是大明的侯爷,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这暴脾气也是没谁了! 不过想要伤了顾正臣,哪怕是费聚也不行! 除非自己先死! 姚镇清楚,面对费聚这种级别的人,只能防守,不能进攻,而这也就意味着,自己最擅长的大开大合招式都用不上了! 啪! 惊堂木猛地一拍,张遇林起身喊道:“平凉侯,这里是府衙,怎可行凶!” 不能不站出来。 府衙大堂,这是审案的地方,若是在这里发生凶杀案,死的还是原告,那府衙必然担责!何况这种事实在是影响太恶劣了,有损府衙威严。 顾正臣摘下顾青青的手,走向姚镇,示意姚镇退下,然后看向费聚,这家伙还真是脾气暴躁,做事不过脑子,怪不得会和胡惟庸混一块去,还想着对付朱元璋! “平凉侯,当着府尹的面,在府衙大堂之上,你竟敢出利剑想要伤我,如此做派,是在蔑视大明朝廷威严,践踏大明律令,违背陛下治国意志,你就不怕本官上书弹劾于你!” 顾正臣阴沉着脸。 费聚平日里横走惯了,哪里会介意毫无根基的顾正臣:“咱杀了多少敌人才被封了侯爵,杀你一个又如何?陛下还能因为你惩罚我不成!” 话落,费聚再次想要动剑! 看那意思,不刺死顾正臣这是不算完了。 姚镇见状,刚想上前,便听到一声洪亮地声音:“住手!” 顾正臣侧头看去,只见沐英、五戎快步走入大堂。 沐英打量了下顾正臣,见人没事,松了一口气,转身对费聚行礼:“费伯伯,这里是府衙大堂,想要打人,需要勾给令签方可,哪怕是十恶不赦之人,也只有刑具伺候,可没这三尺青锋。” 费聚盯着沐英,冷着脸问:“你来这作甚?” 沐英看着费聚手中的剑:“自然是为了保护费伯伯与平凉侯府,这里是府衙大堂,不是其他地方,事关朝廷威严,一旦事情闹过了,可不好收场。” 费聚冷静下来,收剑归鞘,瞥了一眼顾正臣:“保护平凉侯府的话就不必说了,你是来保他的吧?哼,听闻他居在沐府别院,与你关系密切,今日你来也好,说吧,这件事如何解决!” 沐英嘴角有些不自然。 大爷的,这里是府衙,你解决问题怎么还那么匪里匪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某个山寨,某个水泊…… 沐英直言:“依律办事,想来最能服人心,这也是陛下对天下刑令官员的最大期望。” 费聚看着沐英,这个家伙连皇帝都搬出来了,那自己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沐英见费聚退后坐了下来,转身看向张遇林,目光扫过眯着眼的郑泊,不由一滞,回头看向堂外的人群,连忙退至一旁。 顾正臣看到了沐英不寻常的举动,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张遇林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喊道:“李老五、张三、王五、赵九,现在本官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说出实情,本官可宽恕你们,若还是坚持原来供词,一旦查出是伪证,那你们可要掂量好后果!” 张三已经没了主意,连忙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 李老五、赵九等人低着头,权衡一番,最终还是坚持原证词,一口咬定是白糖店铺过错在先,顾正臣打人在后。 张遇林看向顾正臣:“你还有何话可说?” 顾正臣看着李老五、赵九等人,知道他们是迫于侯府压力不得不这样说,但这样只能害了他们! “既是如此,那就请张府尹安排验伤吧。” 顾正臣平静地看向费强:“既然几位证人有人说费强脚受了伤,腿受了伤,背后受了伤,双臂受了伤,还有人看到我用棍子敲其双腿,导致其摔倒在地。那就一条条验吧,只要有一点是作假,那其证词便不可信,是伪证!” 费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面,连忙说:“一点小伤,一夜便痊愈了,哪里验得出伤?” 顾正臣摇了摇头:“他们可是听到你的惨叫声跑出来的,看了个全程,若没个淤青发紫,哪里会有惨叫。再说了,人倒在架子上也好,被架子砸伤也好,总会留点伤痕,哪怕这些都没有,不是我还打了费少爷双腿,这伤一定可以验出来,除非他们撒谎!” 费强后退一步。 张遇林看着费强,此人自进入大堂至现在,可没喊过一句疼,走路也很正常,连个瘸拐都没有,显然是没有受伤。 张遇林再次拍下惊堂木,看向赵九、王五:“你们言辞凿凿,说顾正臣敲打了费强的双腿,致使其受伤,跌出白糖店铺,眼下还要如何说!” 赵九、王五惶恐不已。 王五连忙说:“兴许,兴许是,是看错了。” 张遇林厉声呵斥:“一句看错,可饶不过你做伪证之罪!王五,你可要想清楚,事情到底如何?” 王五不知如何是好,看向费聚,连忙低下头:“应该,应该是草民记错了。” 张遇林见事已至此,便喝道:“公堂之上,挺身强证,被拆穿后还敢说记错,妄图脱罪,如此之人不惩戒如何正视听!来啊,给我杖二十,让他清醒清醒!” 第二百一十三章 我白挨了一顿打 衙役走了出来,抓起王五就开始拉腰带解裤子。 王五感觉浑身发冷,要知道这可是闰十一月,大冬天啊,这外面的雪还没化呢…… “我交代,我交代,昨日晚间,有人给了我十贯钱,让我诬陷白糖店铺和顾正臣。” 王五还没挨打,就已经交代了。 张三脸色很是难看,凭什么给别人是十贯钱,给自己就是五贯钱?老子是冒一样的风险,一样违背了良知啊! 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张三当即喊道:“给我钱的人自称是平凉侯府的管家,还说若不配合,就将我沉在秦淮河水里,还请官老爷为我做主!” 费聚脸色铁青,豁然起身,厉声喊道:“胆敢诬陷侯府,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 张三、王五顿时噤声。 张遇林看向费聚,严肃地说:“平凉侯,事已至此,还请安静片刻。” 沐英来了,情况变了。 别看此时沐英年轻,二十出头,可此人是皇帝的义子,极受器重与信任。 文官想要奏报个事,除了朝堂之上外,基本上就只能通过中书省了。可沐英不一样,此人是大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不仅手握兵权,还可以随时入宫。 皇宫对于沐英来说,那就是自家的地方,连马皇后都不避讳沐英,将他作为亲儿子一样看待,时不时将他请至后宫里说话。 沐英与亲军都尉府的人说话分量不一样,亲军都尉府是近卫,说到底是下人,他们说几句不好听的话,皇帝未必会较真,可若是沐英认真起来,那皇帝的态度很可能会发生改变。何况已经到了这个关头,再任由费聚以平凉侯府的名头压人已是毫无意。 费聚冷冷地看向张遇林,阴阳怪气:“张府尹好大的官威啊,这才当几日府尹,竟敢对开国侯爷如此说话,若再由你做府尹三年,岂不是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 张遇林头疼不已。 眼前的费聚不仅是个粗人、莽夫,还太狂傲,仗着开国功臣的身份,丝毫没有将文官放在眼里! 张遇林起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摘下官帽,搁在桌案之上,厉声问:“若平凉侯一再干涉审案,不妨坐在此处,戴上这顶官帽如何?” 费聚看着严肃的张遇林,刚想大骂,沐英连忙拉着费聚退至一旁。 张遇林干脆连官帽也不戴了,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李老五、赵九,本官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一旦坐实伪证,你们可别想好到哪里去!若你们实话实说,那应天府保你们周全是应为之事,毕竟你们也是应天府的百姓!” 赵九惭愧不已,李老五头触地面,哭声忏悔。 给钱改口,事就这么简单。 张遇林看向费强,厉声呵斥:“如此说来,你是见色起意,意图强抢民女,结果推倒了白糖店铺的护栏,还因为白糖店铺的伙计、掌柜阻拦而大打出手,殴伤数人,还收买人做伪证,是也不是?” 费强没想到,好好的运作怎么滴就不管用了,连忙看向费聚。 费聚被沐英拉着不好动弹,但听众人证词,费强果是如此不堪! 他骗了自己! 是啊,还是太信任这个家伙了,想想也是,在金陵城中,只有他欺负别人的时候,哪里见别人欺负过他! 费聚有些难以接受,眼中的好孩子,竟突然成为了坏孩子,他不仅劣迹斑斑,还学会了与其他人一起欺骗自己,用谎言掩盖真相! “你可认罪?” 张遇林再次问。 费聚看着依旧狡辩的费强,不顾沐英的阻拦走了过去。 费强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喊道:“父亲,我是被诬陷的……” 啪! 费聚一巴掌打了过去,强大的力道直接将费强扇倒在地。 费强感觉脑袋嗡嗡的,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还来不及说一句话,整个人便被强大的力量踢退几步远,一口血直喷了出来。 费聚没有理睬狼狈的费强,收起脚,侧身看向顾正臣:“这下你满意了吧?” 顾正臣看着凌厉杀气的费聚,冷冷回道:“平凉侯这是何意,他所犯之罪,自有府衙判决,与我满意何干?” 费聚转过身看向张遇林,问:“费强之罪如何判决?” 张遇林不敢将平凉侯府彻底得罪死,见费聚想要结束此案,连忙说:“费强打砸白糖店铺,又指使护卫殴打伙计与掌柜,伤势较轻,欲强抢民女,鉴于其收手未遂,可从轻惩处。依大明律令,费强多罪并罚,当执笞刑四十,罚二十贯以作赔偿。” 顾正臣凝眸。 张府尹这手段厉害啊,还没验伤,就敢说是轻伤,强抢民女都已经付诸行动了,竟然说其是“收手未遂”,这话说出来,好像是费强良心发现一般! 明明应该执杖刑,竟只判了笞刑,还是四十! 费聚看着衙役拿出来的小竹片,上前抢过来,冲着费强就是一顿乱抽,那个力度,那个惨叫,令人心惊。 打完四十下,费聚丢下竹片,看向顾正臣:“二十贯钱,咱会送上门去。只是顾知县,日后做事可要小心点,哪怕是走路,也得看着点,马有失蹄,人有失足啊!” 顾正臣看着威胁自己的费聚,见费聚提起了浑身是伤的费强,走出来说:“平凉侯这是何意,想带人走,这不合适吧?” 费聚愣了下,阴沉着脸:“笞刑已执行完毕,为何不能离开?张府尹,你敢拦我?” 张遇林连忙说:“不敢,不敢。” 顾正臣猛地看向张遇林,高声质问:“张府尹,你身为应天知府,竟然连执法规矩都忘记了不成?什么时候私刑算是公刑了?按照朝廷律令,但凡执法,需用衙役!你是侮辱平凉侯,将他充当衙役,还是玩忽职守,不遵律令!” 张遇林眼前一黑,娘啊,这顾正臣还真是有胆量啊,你就不怕平凉侯府报复? 顾正臣当然怕! 可怕解决不了问题,费聚根本就不分是非黑白,执意要报复自己。既然已经撕破脸,那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张遇林只好下令衙役动手,执笞刑四十。 费聚郁闷了:我白打了? 费强想吐血:我白挨了一顿打? 第二百一十四章朱元璋的箭 费强挨了打,被费聚提走了。 顾正臣还没收到赔偿,应天府衙已是匆匆结案,直接将顾正臣等人“请”了出去。 沐英走在顾正臣身旁,目光盯着堂外的人群,低声说:“陛下来过了。”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问:“当时见你看到衙役时惊诧,是看到了宫内禁军吧?他们出现在这里,陛下也不会太远。” 沐英正色道:“不是禁军,而是近卫首领郑泊。” “是他?” 顾正臣有些惊讶。 听五戎说起过,宫内有两大高手,张焕与郑泊,朱元璋的近卫,武艺端得厉害。 沐英走出衙门,再看人群,哪里还有朱元璋的影子,只好对顾正臣说:“这日事着实有些凶险,谁也没想到平凉侯竟胆大妄为到敢在府衙之中公然出手,若非姚镇用心,你今日危险了。这件事给了你一个教训,莫要忽视了人之性情脾气!” 顾正臣有些后怕。 自己确实低估了费聚的狂悖与胆子,府衙这种官府场合敢拔剑,意图杀一位朝廷命官的,整个明代恐怕也只有费聚了。 哪怕是后来的被老朱鞭死的朱亮祖,他在与番禺县知县道同起冲突的时候,也只是派军士抢走了被县衙抓走的土豪,找借口鞭笞了道同。 朱亮祖如此胆大包天的一个人,依旧不敢直接杀死道同,最后是借朱元璋之手,将其冤杀! 如此一对比,这费聚竟然比朱亮祖还大胆。 顾正臣谢过沐英。 沐英说了几句,安抚一番,便匆匆离开。 胡大山看向顾正臣,叹了一口气:“这事结束了,咱们日后可得小心点。平凉侯可不像是心胸开阔之人。” 心胸开阔? 呵呵,不,费聚那是睚眦必报,是缺乏度量。 顾正臣哈了一口热气,搓了搓手道:“小心点是应该的,但这件事可没有结束,你该不会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吧?” 胡大山不明所以。 顾正臣嘴角挂着笑意,向前走去;“棋盘已经摆上来了,棋子才刚刚落下,怎么可能如此快草草收场?真正的好戏,在后面呢。” 胡大山看向一旁的顾青青:“你哥哥一直都这么讳莫如深吗?” 顾青青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摇了摇头,拉着刘倩儿追了上去。 姚镇盯着周围,紧走两步,低声对顾正臣说:“是时候让张培回来了。”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 现在就等老朱的动作了,老朱如何做,想要做到哪一步,现在很难说清楚,为了避免意外,还是让张培回来看家的好。 华盖殿。 朱元璋脸色很是难看,看向郑泊:“去,传费聚、费强入宫!另外取一把弓来,朕有用处!” 郑泊答应,连忙安排人传话。 沐英求见,却被内侍告知候着,直至费聚、费强到了,三人才一起入殿。 “费大哥,听说你去了应天府衙,是何缘故?” 朱元璋没有坐在桌案后批阅奏折,而是在摩着箭矢,铁质的箭矢在磨刀石上摩擦着,发出细微的声音。 费聚听着朱元璋冰冷的声音,心头一沉,连忙说:“陛下,犬子犯了过错,惹了些官司,现已结案,并无大事。” 噌噌。 朱元璋将手放在盆子的水中,然后拿出来,水顺着手指滴至磨刀石之上:“咱问的是缘故,不是结果。” 费聚脸色一变,不敢隐瞒:“昨日费强打了白糖店铺的伙计,砸了东西,还,还意图非礼一女子,陛下,费强只是酒后糊涂,臣已训斥过他,且应天府尹判过刑,笞了足足八十,已是遍体鳞伤……” 朱元璋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跪着的费聚与费强,用手指试了下箭矢的锋芒程度:“费大哥,当年咱们结义时,可是一起盟誓不再过被人欺负的日子。一晃二十一年过去了,现在咱握着天下,你又是大明的侯爷,尊贵得很啊,咱没亏待你吧?” 费聚声音有些颤抖:“没。” 朱元璋起身,走至桌案旁,拿出长弓,在手中猛地一握,弓弦微动:“咱们不想过被人欺负的日子,可也不能欺负人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费大哥应该是懂得的。” 费聚额头冒出了冷汗,看着不远处的朱元璋,连忙央求:“陛下,费强只是一时糊涂,臣日后定严加管教,不让他再错走一步!还请陛下看在咱南征北战的份上,饶他一命。” 朱元璋原本严肃的脸上,顿时挤出笑意来:“费大哥说哪里话,费强虽不是你的亲骨肉,但毕竟是你的近亲义子,他那点过错,算不得什么。只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奏报,费大哥在府衙之上公然拔剑,想要杀了朕的句容知县,是吗?” 费聚打了个哆嗦。 绕了一圈,原来不是针对费强,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陛下,我,我只是一时激愤,血勇之气上来,没收住脾气……再说了,那顾正臣言辞犀利,狷狂骄横,眼中没有半点对侯府的敬重……” 费聚快速说着。 突然之间,感觉有些不对劲,抬头看去,浑身冷了起来,只见朱元璋手持长弓,箭已上弦,正瞄准着自己。 朱元璋眼底没有半点感情,冰冷如雪:“府衙公堂乃是朝廷脸面,当着百姓,你竟践踏朝廷脸面,成何体统?那顾正臣是朝廷命官,治理句容有功,朕下口谕传其早入金陵,若被你杀去,岂不是朕害了他?你连朝廷命官都敢公然下手,是不是也敢对咱亮剑?” 费聚惶恐不安,看着朱元璋:“陛下,臣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陛下出剑啊。臣,臣有罪!” “一句有罪就够了吗?” 朱元璋猛地拉起弓弦,手微微一抬,箭咻地飞了出去! 箭射中费聚的帽子,穿过发髻,飞掠而过,砰得一声钉在门板之上! 朱元璋收起弓,看着费聚,叹了一口气:“费大哥,这治江山与打江山不一样,打江山用的是刀剑长弓,治江山需要官员,需要笔墨纸砚,需要人心。咱需要为子孙着想,若把人心都弄没了,这江山谁来守护,谁来效忠?” 第二百一十五章 费强废了 费聚被吓得亡魂大冒,豆大的汗珠渗出额头,顺着脸颊滚落而下。 此时此刻的朱元璋,已经不再是平日里熟悉的好兄弟,转而成为了一个冷酷的帝王。 费聚不是第一次见朱元璋这个模样,在被人背叛时,他也曾如此冷酷过。只是开国这几年中,优渥的生活与滔天的权势,让费聚只记得了“富贵不相忘”,却忽视了“帝王本无情”! 朱元璋将长弓放在桌案上,坐了下来:“身为大明侯爷,难道不应该帮着朕好好守着这苍生百姓,这江山社稷?若有人当蛀虫,非要咬了王朝梁柱,咱可是不答应!费大哥,你以为呢?” 费聚连忙磕头:“陛下,我,我错了。” 朱元璋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知错要改,莫要咱三番五次去说。” 费聚连连答应。 朱元璋瞥了一眼费强,轻飘飘地说了句:“至于费强这孩子,呵呵,就由你看着处置,退下吧。” 费聚浑身发冷,谢恩之后,带着费强离开了皇宫。 朱元璋看向还跪着的沐英:“起来吧,今日府衙中事,你如何看?” 沐英起身,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朱元璋看出了沐英的犹豫,挥退左右:“这里只有我们父子两个,说吧。” 沐英走近朱元璋,低声道:“陛下,费伯伯行事霸道,做事由心,不计后果,丝毫瞧不起府衙与官吏。公堂之上,不仅随意干涉审案,还借侯府之威胁迫证人,甚至敢公然拔剑……” 朱元璋沉声:“说重点。” 沐英见朱元璋耐心不多,直言:“开国勋贵中越礼、放纵者多,平凉侯府之事也非孤例。长此以往,臣恐会伤人心、天和,还请陛下思虑应对,以利万事之基。” 朱元璋凝眸看向沐英,颇是不满:“这种事,平日里为何不进言?” 沐英苦涩不已。 面对这一群长辈叔伯,开国勋贵,公侯之家,自己算什么?没有证据直接进言,且不说你会不会相信,就是相信了,那自己成什么人了? “臣也只是风闻,不曾敢信,若非今日亲眼所见……” 沐英打了个马虎。 朱元璋也没有追究,叹了一口气:“苟富贵,勿相忘。当年咱们起兵打天下的时候,多少兄弟都盼着太平日子,盼着富贵殷实。现在元廷虽未灭,可该给他们的,咱都给了,偏偏人心不足,想渴望更多啊,假以时日,你说,他们会不会……” 沐英脸色微变,连忙说:“陛下龙威四野,谁敢不从!”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摇了摇头:“罢了,虽然朕没有直接警告平凉侯,想来他是不会找顾正臣的麻烦,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在暗中安排几个护卫吧。” 沐英答应,见朱元璋不想说话,便行礼退出大殿。 沐府别院。 沐英带着沐春、沐晟来沐府别院,顾正臣再次见到沐春、沐晟也十分高兴,正闹腾着,沐英拉走了顾正臣,道:“我找人挑过日子,这个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宜拜师学艺,沐春、沐晟这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吧。” 顾正臣有些惊讶:“他们还小,不应该再过几年,何况我在句容为官,不能久居金陵,无法时常教导。” 沐英摆了摆手,认真地说:“以先生之才,日后说不得更是忙碌。常言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两个孩子虽然年幼,可正是需要人教导的时候。时间虽短,但对他们而言却弥足珍贵。不是我嫌弃,府里请来的那些酸腐先生,我都听睡着了。” “沐春抱怨了很多次了,可换来换去,一个个先生总是之乎者也,我希望沐春、沐晟未来能文武兼备,可不想他们满嘴仁义道德,粮草兵法,实无一策安民带兵。” 顾正臣明白过来,思虑了下,点了点头:“这两个孩子我教了,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沐英当即答应:“成,你尽管提。” 顾正臣认真起来,看向不远处与五戎说话的沐春、沐晟,沉声说:“他们吃住都在沐府别院,身边不需要侍女照料,一切都靠他们自己。” “没问题。” 沐英当即答应。 虽说沐晟年纪有点小,可毕竟有沐春这个哥哥在一旁帮着,不会有太大问题。 就在沐春、沐晟收拾自己的小屋时,五戎凑到沐英与顾正臣身旁,低声禀告:“刚刚收到消息,平凉侯打断了费强两条腿,并拟了奏折请罪。” 沐英眉头一皱,叹了一口气:“果然是这样。” 当朱元璋说出“至于费强这孩子,由你看着处置”这句话时,就注定了费强此人彻底废了。因为应天府府衙已经处置过了,按理说事情了结了,可朱元璋偏偏说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显然是不满意府衙的判决,这是逼着费聚表态,给一个交代! 费聚虽然是个粗人,但毕竟跟在朱元璋身旁多年,知道皇帝隐晦的意思。 “费伯伯有些小气,你日后行事要小心点,莫要被他抓了把柄。” 沐英对顾正臣提醒道。 顾正臣微微点头,从沐英的态度、话语中来看,费聚很可能不会对自己直接出手了,可一旦自己犯了错,很可能会被人往死里砸。 “只有这一个消息吗?” 顾正臣看向五戎,有些疑惑。 五戎皱眉:“顾先生还想知道什么,我去差人打探。” 顾正臣摇了摇头。 按照老朱的性情和脾气,他既然出现在了应天府府衙门外,自然也清楚府尹张遇林的表现,这种缺乏办事能力,过于照顾权贵利益,用刑用法不当的府尹,还能继续留在这个位置上吗? 此外还有通判赵海,自己与此人无冤无仇,他却几次下黑手,那意思直接是想要了自己的性命,按理说,平凉侯府最初的打算,顶多是打自己一顿,给个教训了事,可谁成想,这些人竟用句容的事对自己发难。 这背后透着问题,不像是费聚可以做出来的事。 顾正臣没有等到张遇林、赵海被革职的消息,却等到了刚回金陵、太子朱标的请柬。 —— 家中有事,明日请假一天,感谢大家的支持。等事情忙完之后,我尽量多更,感谢理解。 第二百一十八章 顾正臣要扫盲 教育是个大问题,对于大明开国初期的百姓而言,识字率极低,平均一百户人家之中,能找出一个识字的就不错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孔子以“有教无类”开创平民教育至大明近两千年来,华夏文明璀璨,先秦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可在这些辉煌的背后,依旧是读书人、士人阶层的狂欢。 对于无数的百姓而言,他们不识字,更不会写字。 顾正臣调查过句容百姓的情况,县城之内的人家还好,能请得起先生,识几个字的相对较多。可出了县城,每个乡里中,能挑出五个识字写字的就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一些乡里甚至连一个识字的都没有,连传给文书通告,都需要听清楚然后传话。 百姓不识字,自然就看不懂朝廷告示,连告状都找不到写状纸的人,加上不识字,不服管,遇到问题就能抗锄头,一些民风彪悍的地方,抢个矿都能动员几千人手,打来打去打两个月。 加大教育力度,可以解决很多民间矛盾问题,至少在抗锄头干仗之前能坐一起聊聊,找官府协商协商,别动不动就把人弄死弄残。 再说了,识字好处多啊,多看看孔夫子和朱熹,也能少信几个弥勒佛,小明王之类的,少点愚蠢、愚昧的举动,有点毛病就说这是被鬼怪惊吓,需要请神婆。 启迪民智,知荣辱廉耻,提升大明子民荣耀感、凝聚力,都离不开识字,离不开教育。 顾正臣作为句容知县,身上还兼任着“教育局局长”之职,“兴教化”是知县升迁考核的重要内容,马虎不得,三成丁口识字、适龄儿童入学堂的计划并非信口一说,而是早就经过慎重考虑确定下来的事。 面对梁贞的奚落,顾正臣不以为然,伸手从瓜果盘里拿起一颗红枣,咬了一口,咀嚼着看向梁贞:“荀子在《劝学》之中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句容不大,丁口万余,三年教导三千余丁口识字读书,未必不可行吧?” 梁贞见顾正臣反驳,站起身来:“孔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百姓愚钝,岂是三年可治?依我看,顾先生想要教出三千丁口识字读书,至少需要三十年。” 顾正臣将枣核搁在桌上,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孔夫子在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之后,紧接着还说了一句‘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如今你尊孔道,缘何不愿听我之言而观我之行,反而在此咄咄质疑,莫不是看孔夫子,只看到了朽木与粪土之墙这几个字?” “你!” 梁贞顿时怒了起来,这话说得好像自己就是那朽木,那粪土之墙一样。 “听其言而观其行,这是对的!” 宋濂张口,呵呵笑了笑,转而问:“只是,行略有方,方可行远。只是不知你有何方略?” 顾正臣肃然起身,行礼道:“简单,唯扫盲而已。” “扫盲,何为扫盲?” 宋濂有些惊讶。 朱标看向宋濂,在一旁解释:“顾先生说,不识字之人看书,双眼瞪之如盲,是为文盲。扫盲之意,是扫去文盲。” 宋濂连连点头:“文盲,扫盲,呵呵,不错,不错。只是这扫,用何方法来扫?” 顾正臣笑道:“自然是请来先生去扫。” 宋濂皱眉,忧虑不已:“请先生扫盲,这恐怕不太容易吧。先生一人,精力不济,难照周全,纵用心教导,不过能教二十余弟子。你在句容,既要教导适龄孩童,又要进行丁口扫盲,若没有三五百先生,怕是办不到吧?” “三五百先生?” 李希颜连连摇头,这个数量句容是绝对凑不到的,别说句容一个个小小的县,就连大明的国子学,里面的教授、助教等等,加起来此时也不到二十人。 朱标将目光投向顾正臣,并不说话。 梁贞找到了机会,冷嘲道:“就是将句容县衙里所有胥吏加起来,也凑不到如此多先生。” 顾正臣瞥了一眼梁贞,转而走向宋濂:“宋师,三五百先生,句容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宋濂对坦诚的顾正臣很是满意,转而问:“既然你知道这一点,为何还敢说出三成丁口、适龄孩童识字之言,身为知县,身在东宫,你应该知道慎言二字吧?” 顾正臣在宋濂三步外止住脚步,认真地说:“句容是找不到三五百先生,但不意味着无法完成扫盲与教育。” 宋濂皱眉:“计将安出?” 顾正臣淡然回答:“宋师所言的三五百先生,是以一位先生教导二十余弟子来论,若是一位先生可以教导六十位弟子,那所需要的先生数量岂不是要少了许多?” “咳咳。” 宋濂有些咳。 你小子也真是狮子大开口,一个先生教导六十弟子,你想累死先生们不成? 要知道,弟子越多,先生付出越多,一个个手把手教导写字,一笔一划都是体力,还有句读学问,引导学生翻书,找到第几行第几个字,帮着学生解答某个字是什么,什么意思,回答学生疑惑,这可都需要一个个挨着教导。 二十个弟子,这都够先生累得了,六十个,你想把先生的老骨头往坑里送吗? “六十弟子?哈哈,笑死我了,太子殿下,此人不知教导之难,不懂教育之难,信口开河,实在不应留在东宫,传播蛊惑之言。” 梁贞对朱标进言。 朱标看了一眼梁贞,对此人有些反感,然后对顾正臣说:“你若有法子,就直说吧。” 顾正臣拍了拍手,然后看向左右,对朱标道:“还请太子下令,将附近宦官、侍女、近卫招至亭前。” 朱标看向南世卿,南世卿传来众人。 顾正臣又请朱标、宋濂等人出亭,然后命人取来蒲团,各自落座。顾正臣站在亭子前,对众人行礼后,指向亭子上的对联,沉声道:“诸位,跟我读:挺身艰难际,张目视寇仇!” 第二百一十九章 文教利器:黑板 挺身艰难际,张目视寇仇! 意思是,在艰难时刻奋身而起,双眼圆瞪怒视寇仇。 这是杜甫的诗作,很难想象会被刻在东宫的亭子之上,似乎作为一种警示,告诫来到这亭子处的所有人,做人要有勇敢忠猛的气节。 朱标、宋濂等人疑惑不解。 在灯笼的照耀下,亭子上的文字显得十分清晰。 虽然顾正臣希望每个人跟读,可听话的终归只是宦官、侍女,连南世卿这种护卫都没张嘴,更不要说宋濂、梁贞等人。 张昌看着前面出风头的顾正臣,心头有些不满,开口道:“你这是何意,难不成我们还不认识字?” 顾正臣扫了一眼张昌,看向几人身后的宦官、侍女,问:“你们可都看清楚这上面的字了?” “看清楚了。” 几个宦官、侍女低声回应。 顾正臣微微点头,手指向“挺身艰难际”的“艰难”二字,道:“人生在世,难免有艰难困苦时。你们想想开国之前的岁月,百姓生活艰难,军士行军艰难,将军决策艰难,皇帝整顿四方艰难。可再艰难,万众一心,日月凌空,我们也迎来了安稳的日子。说起艰难,就是这两个字,你们可认得了?” “认得。” 宦官、侍女觉得新奇,看着字眼,纷纷点头。 顾正臣指向“张目视寇仇”的“目”字:“这个是目,即眼。看到这个字,应该想到自己的眼睛。有句话叫目不转睛,膝不移处,指的便是看东西时眼珠一点都不转动……你们作为东宫侍奉之人,耳聪目明是本分内的事,这个目,你们应该记下。” 顾正臣三言两语,将每个字拆分或组合在一起讲解清楚,然后退至一旁,看向宋濂:“宋师,这样一来,是不是一个先生便可教导六十人识字?” 宋濂看向亭子上的对联,默然沉思。 朱标起身,招来一个宦官:“你可曾识过字?” 宦官连忙道:“回殿下,不曾识字。” 朱标微微点头,随手指向亭子上的对联中的一个字问:“那这个字读什么?” 宦官看了看,连忙回道:“是寇,这里面有个元,顾先生说,看到这个字可以想到元廷贼寇。” 宋濂眼神一亮。 朱标又指了几个字,宦官竟都回答了上来,朱标又唤来几个侍女,虽有几人有几个字识不出来,但大部分都说对了。 宋濂明白过来,起身对顾正臣道:“你的意思是,让需要讲解的字写挂在某处,然后讲解,这样一来,众人只需集坐一起,便可识字?” 顾正臣微微点头:“没错。” 可恶的梁贞又跳了出来,嗤笑道:“感情顾先生的计策,就是将弟子带到亭子前学习,只不过亭子字少,学完这几个字,是不是应该带到碑刻前学习了?难不成句容的丁口,识字还得周游四方?” “白痴。” 顾正臣直言。 “你说什么?”梁贞顿时发怒,喊道:“粗鄙之辈,这里是东宫,岂能容你如此放肆!殿下,若不将他赶出去,我等脸上蒙羞啊。” 朱标阴沉着脸,很是不满。 李希颜站了出来:“你若感觉蒙羞,可以自行离去,今日太子设宴招待,共议教育之事,你却屡屡敢聒噪刁难,作为太子宾客,还有半点儒雅之风,君子之德吗?” 梁贞看着李希颜,愤怒却不敢发作,这位先生连藩王都敢揍,说多了,自己说不得也会挨打…… 宋濂看着顾正臣,欣慰地笑了起来:“你倒是给了我们一条教导之路,日后先生教导,完全可以将内容写在纸张之上,以大字书写,悬于堂中,引弟子共读、共识、共学、共记。如此好办法,老朽为何从未想到过。” 朱标惭愧不已:“宫内悬挂字画不少,孤也没想过,这种方式也可用于文教之事。” 顾正臣摆了摆手:“以大字书于纸张之上,这种方式在宫廷内部尚可,但对于句容、民间,极是不当。须知,这纸张的成本可不少,长此以往,寻常先生负担不起。” 穷苦人家读书练字,轻易不会使用纸张,而是在沙子里练字,只有交课业,默写整篇文章,写作等情况下,才会使用纸张。 先生也都是穷酸的,一个个固穷要气节得很,他们手里的纸张有限,一张纸让他们写几个大字,这是要了他们的命,县衙若出这笔钱,也未必扛得住。纸张在明代初期,依旧属于轻奢产品,远远到不了“铺张浪费”的地步。 “若不如此,该如何做?” 宋濂询问。 顾正臣笑了笑:“可以找来木板,漆为黑色,然后粉笔书写,写完之后,用刷子刷去,可重复使用,几年而不坏。这种东西,我称之为黑板。” “黑板?那粉笔又是什么?” 宋濂追问。 顾正臣解释:“粉笔主要是石灰,将其塑造为手指粗长,拿在手中,可以轻易书写。不满宋师与太子,句容匠作院已经在赶制黑板与粉笔。” 朱标恍然:“孤想起来了,你在书信里是提到过这两样东西,只是当时夹在一些小事之中,孤也没留意,现在看来,你早就在做准备了。” 顾正臣连连点头:“匠作院的匠人也需要糊口,这黑板与粉笔虽没什么技巧,但胜在新奇,臣准备将其卖给国子学,呵呵,换些许银钱。” “你拿做学问的东西换钱?” 宋濂怒视,胡须无风自动。 顾正臣后退一步,正色道:“宋师,我是句容知县,身后站着一万余户百姓,为了他们能吃饱饭,用这些做学问的东西换钱,真的不妥吗?” 宋濂见顾正臣严肃,思索一番,拱手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你身为知县,确实应该将百姓吃饭问题放在首位。此事你做得对,是老夫错怪你了。只是黑板、粉笔事关文教大业,你是否愿意割舍?” 顾正臣看向朱标,意味深长地说:“其实,黑板也好,粉笔也罢,这些都是太子吩咐我打造的,一切都是太子的功劳。日后黑板、粉笔推至国子学、府州县学、各地私塾,应将太子功劳铭记流传下去。” 第二百二十章 朱标的功劳 黑板、粉笔是自己的功劳? 朱标有些错愕,连忙纠正,可在宋濂、李希颜等人眼里,不过是谦虚之词。 宋濂是个急性子,兴许也是年纪大了,不想浪费时日,催促顾正臣早点拿来黑板与粉笔试用,顾正臣自是答应。 李希颜感叹不已:“若当真如顾先生所言,那大明文教盛世不远!” 宋濂看向顾正臣,赞赏其心思奇巧。 朱标不明白顾正臣为何将黑板、粉笔的功劳归于自己,但也没有在这里追问,而是引导众人继续谈论兴学之道。 顾正臣听得有些犯困,这些人谈论起事情来,总是搬运典故,没点知识储备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啥,说着说着,竟又说到了朱熹这个老头子身上,崇拜者居多,但顾正臣总感觉有人在咬后槽牙,看了半天也没发现是谁。 一场论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直至顾正臣冻得抢了朱标的火盆,被宦官哀求了几次也不让之后,朱标才发现天色已晚,安排宦官送众人离去,唯独留下了顾正臣。 朱标带着顾正臣进入书房,温暖的气息顿时扑了过来。 显然,这书房里安装了暖炉。 朱标坐了下来,看向不请自坐、十分随意的顾正臣问出了心中疑惑:“黑板、粉笔是你的功劳,缘何说成是孤的功劳?” 顾正臣接过宦官送来的暖身茶,双手捧着:“殿下,黑板、粉笔出世之后,定会在短时间内风靡各地,上至国子学,下至民间私塾,都少不了此物。若说是臣的功劳,谁会议论一句两句?可若是说这是太子的功劳,那天下读书种子、士人、潜于乡野的文人,都将敬佩与感念太子为文教兴盛所作贡献……” 朱标听明白过来,顾正臣是想借文教利器,来帮助大明王朝招揽不愿侍奉新朝、不愿出仕的文人,是想帮助朝廷收揽天下读书人的人心。 别小看这不起眼的黑板与粉笔,其出现对文教的意义,或仅次于造纸术、雕版印刷术! “可这终究非是孤所为……” 朱标过意不去。 顾正臣喝了一口茶,感觉身体暖和了许多:“殿下在书信之中多次告诫,让我莫要忽视了教化之事,这才有了黑板、粉笔。若非殿下,又怎会有这些?说是殿下的功劳,并不为过,何况这事关朝廷文教、人才与国运,也只能由殿下担着了。” “为何不是……” 朱标话说了一半止住了。 这事还真不适合交给老爹,他的脾气和性情已经定了,文臣对其印象基本上也就那样了,尤其是老爹今年还杀了一些不愿意入仕的读书人,挂他的名,估计还会引起一些人的反感。 顾正臣见朱标想明白,也不再多说。 朱标看向顾正臣,终点了点头,转而道:“你与平凉侯的事孤听沐英说起过,开国勋贵逾越礼制,肆意胡为已非第一次。只是你也知道,他们劳苦功高,父皇也有顾虑……你放心吧,平凉侯不会再找顾家的麻烦,此事,就这样收手吧。” 门口的宦官王勿听闻之后,心头猛地一惊。 听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太子为了保护平凉侯,在劝顾正臣收手? 怎么可能,可顾正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七品知县,虽然与东宫攀上了关系,可身份无论如何都比不上费聚这种开国侯爷。 顾正臣也吃了一惊,将茶碗搁在桌上,连忙起身道:“殿下这是何意,我是受害者啊……” 朱标深深看着顾正臣,费聚是一个侯爷不假,可顾正臣可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人,他懂得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万一费聚继续是加害顾正臣及其家人,顾正臣绝不会罢手,到时候谁生谁死,朱标并不看好势力强大的费聚。 “好了,明日随孤见陛下,王勿,代孤送顾先生。” 朱标有些疲惫。 顾正臣行礼,离开东宫。 城内还没到宵禁的时刻,顾正臣上了马车,在姚镇的护卫下回到了沐府别院。 顾氏还没有休息,见顾正臣回来,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顾正臣正有些饿,吃了两口问:“妹妹人呢,已经休息了吗?” 顾氏叹了一口气:“她今晚去了张府,找她的金兰小姐说话去了。娘想着兴许去府衙她受了惊,便没有阻拦。” “金兰小姐,那是谁?” 顾正臣很奇怪,自己妹妹竟然有了闺蜜,而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顾氏瞪了一眼顾正臣:“张府的小姐,不是名为金兰,是义结金兰。” 顾正臣吃完面,拍着小腹:“妹妹毕竟是未出阁的丫头,总这样往别人家跑不合适吧。” 顾氏收起碗筷:“莫要多想,张府里就一个张家小姐,一个丫鬟和两个老仆,可没少爷。听青青说,张家老爷是弘文馆学士,一个月就回府两三次。” 顾正臣放松下来,既然不会闹出什么丑事来,那就随妹妹吧,反正她身边也有丫鬟跟着,出了不大事。 顾氏走至门口,想起什么,回头说:“你既然回了金陵,应该抽时间去拜访下梁家俊,毕竟梁家对咱们不薄,莫要失了礼。” 顾正臣微微点头:“这倒是,也好久没见他了,改日我登门拜访。” 回到房间,顾正臣提笔继续写教材。 翌日,天寒地冻。 沐府别院的后院中,已传出了训练的声音。 顾正臣练剑,沐春、沐晟也在一旁跟着,只不过沐春更喜长枪,十岁出头的家伙,长枪舞得虎虎生威,透着一丝凌厉。 沐晟拿着木剑,在那里舞着,也是有模有样,甚至比顾正臣的动作还多,不过是笑话了一番顾正臣,就挨了一顿打,沐晟委屈地想去告状,又被沐春一顿洗脑原谅了顾正臣…… 晨练之后,顾正臣将沐春、沐晟召至书房,开始讲述第一堂课:“善学者明,善思者智,善行者远,善领者众。这第一课,便教导你们善学、善思、善行、善领。这里的善,指的是擅长。为人臣将领,无论是马上征战还是马下治理,皆应善学善思,而后方可善行善领……” 第二百二十一章 顾正臣教学:树状图 沐春仔细听着,生怕遗漏了一句话。 顾正臣的讲解不同于寻常先生,寻常先生讲解是从书中,照本宣科,纯粹知识性的内容为主,而顾正臣的讲解更多落在人的思维方式之上,并不会过于深入到具体的知识上,孔子说了什么,孟子说了什么,不是顾正臣讲解的重点,重点在于面对问题时如何思考、如何解决,如何发散自己的思维。 沐春第一次见到了“树状图”,学会了“树思维”,顾正臣用简单的方式,从木桌联系到树木,联系到森林,联系到土壤、天空,联系到南方与北方植物的不同…… 这种从一个点发散至一个面的思维,彻底震惊了沐春与沐晟,这似乎打开了一个认知新世界。 顾正臣见沐春、沐晟懂得了基础,拿起毛笔,在挂着的纸张上画了个树干,转而问:“以军士为树干,你们可以想到什么?” 沐晟抢答:“父亲,护卫,家。” 顾正臣连连点头,在树干之上延展出三根树枝,添加文字,夸赞了沐晟两句,转而看向沐春。 沐春握着小拳头,有些激动地说:“粮草,战马,铠甲,长枪,大弓,战马,沙漠,草原……” 顾正臣不断在树干图之上添出树枝,加上标注,待沐春说完,指向树状图中的“粮草”一个分枝,询问:“从粮草可以想到什么?” 沐春想了想,开口道:“百姓。” 顾正臣追问:“百姓之后呢?” 沐春低着头思考,突然想起来,说:“四季耕作。” 顾正臣添上一笔文字后,正色道:“四季耕作是对的,只是你们也要记住了,百姓四季耕作方有收获,而你们唯有四季勤学才可有所成。从大弓可以想到匠人,那你们知道,制作一张良弓需要耗费多少时日,花费匠人多少心血吗?” 沐英站在书房外,安静地听着,脸上洋溢着笑容。 这样的先生,哪里都找不到啊。 别说是孩子来听课,就是将皇帝、太子请到这里来,也可以听一听了。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而顾正臣所讲述的学问,不正是希望将这“一失”规避掉,让做事更为周密吗? 战场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天时,地利,人和,还有后勤,士气,兵种,意志……若是遗忘了什么细节,很可能会铸成大错,导致全军溃败乃至覆灭! 寻常武将懂得听从命令冲锋陷阵就可以了,可主将不能!我沐英也渴望有一日可以当上一支军队的主将,带领军士征战沙场! 只可惜,在这个将星闪耀光芒的岁月里,陛下未必会将如此重任交给自己。 但这并不妨碍自己成长,不妨碍自己时刻准备着! 沐英起身,走向一旁抱着刀守卫的五戎,拍了拍其肩膀,轻声说:“顾先生讲课,你也听着点。他日若有机会,你未尝不能成为一名武将,以你的能力,一直待在我身边当护卫,着实有些屈才。” 五戎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愿生死护卫左右,不离不弃。” 沐英脸色一沉:“你想护卫好我,那就好好听课,说不得哪一日能救我一命。” 五戎张了张嘴,再无法反驳。 沐英笑呵呵地走了,眼下虽是冬日严寒,可北方的战事并没有结束,前几日徐达的战报送至金陵,说王保保带兵想要寻机南下,结果王保保还没打过来,王保保的两个部将带了三百余人,投降了大明。 对于此事,朱元璋表现得很是谨慎,认为可以收留但不能不加以防备,以免诈降。 但沐英却认为这群人是真心投降的,大冷的天,王保保不让人回草原,找个避风的地方窝着好好休整,总是在外面游荡,白天喝西北风,晚上还得有人放风,身边也没个暖被窝的,总一群大男人围着篝火蹦跶也不是个事。 何况徐达、李文忠、冯胜都在北面,还有长城拱卫,大同等重镇盯着,冯宝宝跑来跑去也捞不到多少好处,反而因为打草谷折损了不少人。 在北面混得凄惨,而投奔大明则可以收获温暖,老朱给钱给地给房子,待遇优厚,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为了抢个洗脸盆丢了小命,投奔大明过好日子它不香嘛。 随着北方边镇布防越发完善,徐达回金陵的日子也近了,等他回来,定要将顾先生引见一番。 顾正臣很是欣赏沐春,此人聪慧,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沐晟因为年纪太小,不需要苛求。 一堂课,直讲述了一个上午。 沐春惊叹于顾正臣的见识,天南地北,他似乎都知道一些。 下午时,顾正臣没有再讲解课程,而是命人找来泥沙与大同舆图,三人一起堆沙盘,并进行军事推演,顾正臣扮演的自然是元廷王保保,沐春、沐晟则作大同守将。 五戎也参与了进来,因为他认为顾正臣是个军事白痴,哪里有骑兵一晚上跑一百里的,这又不是一两匹马的五百里加急,这是骑兵军团,抹黑跑这么远,还有什么马力冲锋? 王保保的骑兵不是二百步外开始射箭,你将他们都当做神箭手了不成?百步之内才好,最多一百五十步,太近了危险,太远了,杀伤力弱。 顾正臣见五戎那么厉害,干脆将“王保保”的角色转让了过去,帮着沐春、沐晟一起防守大同。 沐春、沐晟玩得不亦乐乎,这比纸上的兵法好玩多了。 顾正臣也从一次次推演中,开始接触真正的古代军事,了解大明骑兵与步兵作战的特征。 直至临近黄昏姚镇提醒,顾正臣才想起来要去东宫,然后去找老朱。 马车动。 从东宫至后左门,进乾清门,顾正臣还以为至乾清宫,可不成想,宦官通报,陛下在坤宁宫。 朱标自然没半点不适,但顾正臣就有点犹豫了。 虽说乾清宫已经算是后宫了,可毕竟这里是老朱的居所,再向后,那可就是马皇后的居所,两侧还有一干老朱的妃嫔。 自己一个外臣,直接进后宫,不太合适吧?万一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被切一刀送宫里来,那就亏大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节俭的马皇后 坤宁宫。 朱元璋正坐在桌案后看书,听闻内侍通报,便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一旁捯饬炭盆的马皇后。 朱标、顾正臣走了进来,恭敬行礼。 朱元璋虚抬了下手,平和地说:“今日朕准备的是家宴,无需那多礼仪。” 顾正臣微微皱眉,拱手问:“陛下,既是家宴,臣在此处是否不妥……” 朱元璋从鼻子里哼出声响,冷着脸:“怎么,朕富有四海,天下万民都是朕的子民,皇后更是母仪天下,设家宴你如何待不着?” 顾正臣听着这语气,总感觉有些不对劲,有种老朱想收拾自己的感觉…… 马皇后擦了擦手,起身走向顾正臣,仔细打量一番,温和地开口:“从掠子举人,到吃饭知县,再到打虎知县,白糖举人,本宫虽是第一次见你,可你的名字,这半年来时不时听闻。陛下说你一表人才,太子说你身负奇智,如今一见,果是不凡。” 顾正臣看了一眼马皇后,连忙低下头回:“哪里有什么不凡,不过是大明无数子民中平凡的一个,幸赖陛下垂青、太子珍惜,这才走到这里。” 马皇后见顾正臣知道感恩,更是满意:“你与标儿、沐英交情深厚,往来亲密,本宫早已视你为子侄,在这宫里莫要拘束,来坐下说话。” 顾正臣感受到了马皇后身上充满的仁慈与善良,她似乎在关照着每一个遇到的人。 子侄吗? 给人一种安稳与亲切感。 只不过这坤宁宫里,缘何冷冰冰的,当顾正臣看向炭盆时,不由地问:“陛下,臣记得有新式火炉,缘何此处没有用上?”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不作解释。 马皇后坐了回去,双手放在炭盆之上烤了下,轻声说:“最初这坤宁宫是安装了新式火炉,可那东西吃煤炭太快,一日夜耗蜂窝煤足有四个之多,着实有些浪费,本宫想着,还是这炭盆节省,故此让人拆了。” “拆了?” 顾正臣有些惊愕。 朱标有些苦闷,原本东宫里安装有新式火炉十二个,宫中大冬日里暖洋洋的,晚上和太子妃宽衣解带的时候,也不再需要打哆嗦。 可母后节俭,身为太子不能不跟,只好将宫里的新式火炉从十二个锐减至三个,一个留在书房,两个留给自己与太子妃的寝宫。 顾正臣对马皇后肃然行礼:“皇后节俭,乃是善行。只不过,外臣有一些不同看法,不知皇后可否愿意一听?” “知道你心思活络,说说看。” 马皇后的声音十分和气。 顾正臣看了下朱元璋,见他没有反对,便直言道:“皇后厉行节俭,珍惜物力,这是好事。只是点炭盆取暖,皇后可曾想过,这东西有致命之危?” 朱元璋脸色陡然一变,豁然起身。 马皇后愣了下,看了看炭盆,对顾正臣笑道:“这个应该不太会吧,毕竟宫里有当值侍女,宦官,总有人看着,不至于走水。” 顾正臣摇了摇头,严肃地说:“臣所言,并非炭盆引火灾,而是这炭盆之中的炭火燃烧不充分,会释放一种有毒的气体,而这种气体一旦吸入体内,则会引起中毒,轻则头痛、头晕、耳鸣、眼花、恶心、四肢无力,重则失去意识,甚至是——昏迷不醒,回天无术!” “如此严重?” 朱元璋紧张地问。 马皇后脸色有些不自然。 顾正臣认真地回道:“陛下,皇后,民间百姓里中炭火之毒而死之人时有发生。臣以为,皇后节省初心是好,然如此节省,却是对天下不负责,对太子、陛下不负责,对自己不负责!故此,臣进言,望皇后重新在宫内安装新式火炉。” 朱元璋想起什么,连忙说:“妹子,前几日你还说有些头晕,兴许就是中了这炭火之毒,来人啊,将这炭盆端出去,命人重新安装新式火炉。” 马皇后见此,也不好再反对,只好看向顾正臣:“你所言是真?” 顾正臣重重点头:“千真万确!冬日房间密闭,气流不畅,炭火毒气始终留在房中,呼吸之间侵入体内,时间长了,很容易出事。臣于句容设计新式火炉,为的正是在取暖之余,还可排出炭火之毒,不伤人体。” 朱元璋挥了挥袖子,似乎在赶走毒气:“朕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刑部还上报过一起案件,说死者遍体无伤,死于床榻之上,房屋也无外撬痕迹,房中炭火已熄。刑部怀疑有人毒杀,现在看来,这是中了炭火之毒。妹子,日后不可如此大意。” 马皇后被说服了,对朱元璋说:“这是一个有见识的官员,你应该好好重用。” 朱元璋笑着,不置可否。 马皇后见此,也不多说,只安排宫人上晚膳。 顾正臣看到一条鱼端了上来,顿时眼神一亮,马皇后在一旁解释道:“听说你喜欢吃鱼,陛下特意嘱托光禄寺准备来的。” “多谢陛下。” 顾正臣连忙表态。 朱元璋摆了摆手,安排落座,拿起筷子吃了两口,满是舒坦地说:“顾正臣啊,听说你尚未婚配,可否要朕为你挑一大户人家?” 顾正臣打了个激灵,婉言拒绝:“陛下治理国事,日理万机,臣之小事,实在不劳陛下动问。” 朱元璋似乎只是一说,转而道:“你现在还年轻,还没有孩子,你知道吗?朕很疼爱自己的孩子,为了他们,朕什么都愿意去做!” 顾正臣不知道朱元璋为何突然说这些,自己也没得罪朱大郎,没欺负朱小四啊,怎么听着像是兴师问罪?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颇有些得意地说:“前些日子,朕下诏,赏赐给每个儿子田地更一百顷,日后啊,朕的子孙将再不会挨饿,再也不会过乞讨的苦日子,他们世世代代都将有田,有佃户,有粮,过体面的生活。与狗抢食的日子,朕绝不允许发生在子孙后代身上!现在竟有人上书反对,呵呵,你认为朕做错了吗?” 顾正臣听着藏着杀气的话,想都没想直接回道:“陛下英明!” 第二百二十三章 给藩王三百万顷田 朱元璋看着赞同自己的顾正臣,心头被御史激起的怒火消了许多,拍打了下衣襟,沉声道:“咱不过是给孩子置办一些田产,如何都谈不上害民吧?” 顾正臣点了点头,很自然地回道:“谈不上。” 朱元璋的脸色由阴转晴。 顾正臣犹豫了下,向前一步,道:“陛下,臣以为给每个藩王置留一百顷田,未免太少了一些。” 马皇后有些错愕,朱标也惊讶不已,连忙给顾正臣使眼色。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椅子把手:“你说得对,咱也觉得少,你觉得给他们多少田合适?” 顾正臣变得严肃起来:“臣以为,应该给藩王置办三百万顷田。” 朱元璋的笑意顿时凝住,双眼变得冰冷起来,起身走向顾正臣,围着顾正臣走了一圈,严厉地问:“你这是何意?” 朱标连忙走过来:“父皇,定是顾先生口误。咱们大明满打满算,也未必有三百万顷田,呵呵,顾先生,快点认错。” 顾正臣微微摇头,看向朱元璋,无畏地说:“陛下,臣所言正是三百万顷田!” 朱标都急出汗了。 三百万顷你个头啊,都给了藩王弟弟,等以后自己接班当皇帝的时候,那不是连一亩地都没有了? 马皇后看着这一幕,也有些不明所以,如此显而易见的事,不知道顾正臣为何会如此说。 朱元璋呵了一声,脸颊上的肉微微抖动,旋即语气冰寒起来:“顾正臣,你若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朕可饶不了你!” 顾正臣有些无辜:“给各藩王置办三百万顷田,难道不是陛下正在做的事?” 朱元璋甩袖,愤然喊道:“朕说的是给藩王一百顷,不是三百万顷!你身为读书人,一县之长官,连这点都分辨不清楚?” 顾正臣看着动怒的朱元璋,撩衣服行大礼,正色道:“陛下赏赐藩王一百顷田,只是一代藩王所得,敢问陛下,日后藩王成家,子孙满堂,朝廷是否还应该继续赏赐,世子应给一百顷,郡王也应该给一百顷,郡主出嫁,也应该陪嫁一百顷。” 朱元璋盯着顾正臣,一双眼如鹰锐利:“藩王世子、郡王、郡主都给田,又能给出去多少?左右不过几千顷,距离你所言的三百万顷,远着呢!” 顾正臣知道朱元璋不懂得指数爆炸,不知道翻倍的可怕,拿出一枚铜钱,搁在地上。 “你这是何意?” 朱元璋不解。 朱标、马皇后看着,不知如何介入。 顾正臣指了指铜钱:“陛下,以这一枚铜钱作一百顷田,每隔一日,如隔一代,陛下便赏下两枚铜钱,每日在前面基础之上翻倍。若陛下赏赐三十日,即三十代子孙,看看这里有多少铜钱,便可知是几千顷田,还是几百万顷田。”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眼神依旧冰冷:“顾正臣啊,若是到最后证明你是错的……” 顾正臣毫不畏惧:“臣愿领罚。” 朱元璋哼了一声,看向宦官赵恂:“别那么麻烦数日子了,去搬几箱子铜钱来,就在这里给他。至于你,跪着看吧。” 顾正臣有些郁闷,一直跪着腿疼啊,幸亏是冬日穿得厚点,这要是夏日,腿不得跪淤青了。 可不能不阻止老朱这样分田地,今天给地,改天就直接定俸禄了。明代后期,一个省的税赋都不够养藩王的,有些皇帝给藩王赏赐土地,河南都没地赏赐了,大笔一挥,湖南找补,这种跨区域给田的法子,也真是变通到了极致…… 大明王朝后期的财政危机,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原因是给这些朱氏子孙吃饭去了,要知道老朱家到了明末时期,可是有数十万,甚至有说法近百万! 其他朝代为啥没有宗室引起的财政危机,因为其他朝代几代人之后,血缘淡薄了,就该干嘛干嘛去了。 可老朱实在是太疼自己子孙后代,哪怕是十八代以后也得管饭,还管起名字,管婚配,以至于最后,没名字的一大堆,到老了还没出嫁,还在打光棍。 没办法,宗人府就那么几个人,你们几十万人,实在是管不过来,几十年轮不到你这位仁兄,那你也只能干瞪眼…… 想想后来的惨状,想想大明王朝的悲剧,顾正臣不得不在事情的起点施加影响。 若是等老朱什么都敲定了,再想改变他的意志恐怕更难,还容易让他下不了台面,到时候一群儿子埋怨老爹说话不算数,哭着喊着要地要钱,老朱也不安稳。 朱元璋坐了回去,端着茶碗准备看笑话。 朱标走到顾正臣身旁,低声问:“你实在是不应该如此触怒父皇,不过是几千顷田的事,何苦来。” 顾正臣翻了个白眼:“几千顷?等一会你就知道了,给你个建议。” “什么?” 朱标俯身问。 顾正臣低声道:“出去走走,腾点位置出来,这里一会就没你落脚的地了。” 朱标看向赵恂搬来了两箱子铜钱,对顾正臣说:“没那么夸张吧,不过你放心,我会为父皇求情,只是日后莫要如此鲁莽。” 顾正臣见朱标不信,也不再解释。 马皇后递过来一个蒲团,顾正臣想都没想,谢恩之后接了过来,垫上之后好受许多。 宦官赵恂笑呵呵地走了过来,让人将钱箱子打开来,然后取出两枚铜钱,搁在顾正臣身前的地上:“顾先生,这是第二日,两枚铜钱,你可看好了。”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对赵恂道:“赵内侍,一会可莫要累到,最好是多招呼几个宦官过来。” 赵恂不以为然,又取出四枚铜钱,搁在地上:“这点铜钱,咱还是能拿得动的,这是第三日了,现在是第四日,八枚铜钱……” 随着赵恂不断拿出铜钱,至第五日掏出十六枚铜钱时,朱元璋不由道:“顾小子,你现在可知道错了?” 朱标连忙给顾正臣使眼色。 顾正臣假装看不到朱标的示意,对朱元璋进言:“陛下,江山万年,百代不朽,国运全系田地之中。若田都归给了皇亲宗室,那朝廷可就再无赋税,百姓也将全都成了宗室佃户,到那时,大明王朝可就亡了!” 朱元璋哼了一声,喊道:“给他,朕要看看三十代后能有多少田,若是只有一点,朕就射死你以泄心头之恨!”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朱元璋的自省 朱元璋是个暴脾气,这一点顾正臣算是见识到了。 伴君如伴虎,这对其他皇帝的臣子来说,通常是个提醒词,可放在老朱这里,简直是真实写照啊…… 顾正臣看了一眼朱标和马皇后,安心了许多,有这两个人在,至少老朱不会失控。 赵恂见状,只好继续数铜钱,然后放在顾正臣身前,说一句话,继续数铜钱,然后搁下:“这是第九日,二百五十六枚铜钱……” 顾正臣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 朱元璋目光里满是戏谑,朱标很是担忧,唯有马皇后看着越来越多的铜钱,似乎先明白过来。 赵恂的动作越来越慢,这个家伙数学本事不太好,顾正臣只好开口:“第十三日,应给四千零九十六枚铜钱。” 两箱子铜钱见底了,都不够。 赵恂看向朱元璋,朱元璋阴沉着脸:“再去抬铜钱来!” 宦官又抬过来四箱子铜钱,可刚结算完十三日的,到十四日时,竟直接空了三个箱子,轮到十五日时,竟又是不够。 “再抬铜钱,抬个十箱子来!” 朱元璋不信邪。 朱标看着一箱箱铜钱搬过来,然后开始堆积,脸色终于变得凝重起来。 马皇后脸色苍白,看清楚了问题背后的可怕之处。 当算至十七日时,赵恂苦着脸看向朱元璋:“内库没铜钱了……” “那就让户部把铜钱搬过来!” 朱元璋也看出了问题不对劲,但碍于面子,只好继续下去。 户部尚书颜希哲、吕熙被惊动了,皇帝要大笔大笔的钱,连个用途都不讲,直接搬,这怎么行。 颜希哲、吕熙见情况不对,连忙找中书丞相胡惟庸,胡惟庸也不明所以,看着两位紧张地尚书一头雾水:“皇帝为何要动用户部的钱?” 吕熙苦涩不已:“内侍也没说清楚,只持腰牌,动用了内卫,正在搬运铜钱。胡相啊,眼下户部本就困难,若是被皇帝挪用他处,来年可就更难了……” 颜希哲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朱元璋是个很强势的帝王,他对户部时常越线,不按规矩与流程办事。现在不经过尚书,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直接就派人搬钱,简直是胡来啊。 当户部尚书,着实憋屈。 胡惟庸听闻搬运铜钱数量巨大,也着急起来:“我身为中书丞相,若不能劝陛下循规办事,是我的失职。” 颜希哲、吕熙见胡惟庸匆匆赶往华盖殿求见,也就留在中书省等消息。 朱元璋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手微微颤抖。 眼前的一幕已经摧毁了朱元璋对事情的认知,原本微不足道,极不起眼的小数目,别说三十代,就是连二十代也能凑到! 原本讥笑顾正臣的宦官、宫女们也傻眼了,这钱根本就数不过来,好像要几十万个铜钱了,哪怕是用箱子装,这坤宁宫也未必容得下啊。 朱标张着嘴,惊愕的话都说不出来。 最开始确实是一个铜钱,两个铜钱,四个铜钱,这都是极不显眼,微不足道的数目,可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几十万,按照这个态势,到三十日,岂不是要几百万铜钱了? 这就是把户部里所有的铜钱都弄过来,也不够用啊。 马皇后目光扫过一个个箱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抓起朱元璋的手,轻轻说了句:“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 朱元璋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冒了汗,看向还跪着的顾正臣,语气变得柔和:“起来说话吧。” 顾正臣起身。 朱元璋挥手,让内侍将搬来的钱退回户部,然后坐在桌案后,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然后看向顾正臣:“第三十日,是多少,你算出来过吧?” 顾正臣借来纸笔,计算了一番,然后说:“第三十日,是五万万三千六百八十七万余,加上之前数目,总数超出了十万万。” 朱元璋闭上眼,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十万万,十个亿! 一个就相当于一百顷,哪怕是将大明所有土地都开垦了,怕也弄不到十亿个一百顷田地!按照户部估算,大明现如今的田亩数量,不过三百万顷! 若当真如此赏赐下去,那大明所有的田地都将集中在皇室宗亲里面,这个过程很可能比顾正臣计算的要快得多。 毕竟顾正臣计算是从一开始翻倍,可如今呢,自己的儿子已经十几个了,等儿子都成家有了孩子,孙子辈的数量相对儿子辈翻了何止是一倍! 朕关怀自己的孩子,给他们田亩,错了吗? 不,朕没有错! 错的是给予的方式,是给予的数量,还有,享受给予人的数量! 顾正臣通过这件事告诉了自己,哪怕是再细微的数字,若不控制倍数,都将造成灾难。 看来,自己需要认真思量藩王的田亩,赏赐,未来俸禄问题了! 朝廷是朝廷,藩王是藩王,宗亲是宗亲,不可能宗亲手中握着的田亩、人口比朝廷还多,那样必然会起祸乱! 不是藩镇割据,就是造反,没有其他可能。 朕要的是江山万年,传承不朽,可不想大明王朝二十世、三十世亡! 现在还来得及! 朱元璋想了很多,睁开双眼,思绪缓缓退去,看向顾正臣:“朕倒是鲁莽了,你是对的,日后你上书,朕会三思而后行。菜上齐了吧,赵恂,去拿两坛酒来。” 赵恂见皇帝心情不错,连忙差人去准备。 朱元璋看向朱标,笑道:“你要记住,日后多与顾先生多亲近,他之想法虽是诡谲难测,却极是实用,振聋发聩,令人深省。” 朱标肃然:“儿臣谨记于心。” 马皇后见此,招呼几人落座,含着笑意说:“总听他们说你有智慧,今日总算见到了。你解决了大明江山的一个隐患,陛下今日高兴,你们可要多喝几杯。” 顾正臣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腿,对马皇后感谢道:“幸是皇后送来蒲团,要不然这双腿可要遭殃了。” 朱元璋看着抱怨的顾正臣,随口道:“莫要抱怨了,今日你解了朕一个心结,正如皇后所言,你除掉了一个威胁大明江山的隐患,说吧,想要什么,朕赏赐给你便是。” 第二百二十五章 烧酒,酒精,要钱 赏赐? 顾正臣可不敢狮子大开口,老朱的东西好拿,但很可能到最后需要还回去,连带小命一起。 “陛下,臣来金陵时,在城门口遇到过大同送来的妇孺,若其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臣请皇帝恩准,将这些人送给句容,由臣安置。” 顾正臣认真地说。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摆了摆手:“此事朕听沐英说起过,朕也已是答应,只是那些妇孺风雪中来,冻伤者不少,在京留一段时日修养,待开春再前往句容也不迟。此事不算,再说个吧。” 顾正臣想了下,看了一眼朱标,对朱元璋说:“若是可以,臣想请太子与太子妃登句容茅山,观览风景之余,察访民情,也为好陛下张耳目。” 马皇后听闻,看着激动起来的朱标,顿时笑了起来。 朱元璋眯着眼,问道:“你邀请太子出金陵散散心,朕可以理解,为何还要邀请太子妃,你一个外臣,怎可如此没有分寸。” 朱标张了张嘴,心情有些失落。 自与太子妃成婚之后,太子妃除了至后宫请安外,几乎没离开过东宫,两人更少有出行的时候,每日见面,都跟纳税缴粮的差不多,匆匆完事然后匆匆离开。 东宫内的隐秘无法对外人说,总不可能告诉顾正臣,自己和太子妃运动完还得分开睡吧,就因为老爹认为自己年轻,不懂克制…… 若能和太子妃离开东宫,离开金陵一段时日,哪怕是两日三日,也是极好的。可听父皇的意思,他似乎不太乐意。 顾正臣面对想要拒绝的朱元璋,轻轻地说了句:“臣听乡间老人说:踏春携美而行,为子嗣事将近。” 朱元璋眼神一亮,看向朱标:“开春之后,你与太子妃去句容走走,若觉得句容不够大,去一趟苏杭看看也成。” 朱标连忙起身谢恩。 朱元璋心情很不错,既然是为了子嗣事,那让太子和太子妃放松一阵也不妨事,这盼啊盼啊,一直抱不上孙子也不是个事。 马皇后见朱标与顾正臣“眉来眼去”,莞尔不语,看得出来,顾正臣这一次的请旨让太子十分高兴。 酒来,筷动。 笑谈,兴起。 顾正臣小心地抽出鱼刺,时不时插一句话,逗得朱元璋、马皇后欢笑不已,朱标在一旁暗暗竖拇指。 “顾小子,这酒如何?” 朱元璋喝得高兴。 顾正臣敬了一杯,道:“酒是好酒,就是滋味淡了些。” 朱元璋愣了下,看了看一旁的酒坛子:“这可是烧酒,你竟说滋味淡了些?” 顾正臣又品了一口,这酒的度数按后世的算,应该也有二十几度了,算不得太低了。 蒸馏酒出现的朝代不好说,有人说是唐时起,也有人认为是元时出现,比如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烧(溜)酒非古法也。自元时始创其法,用浓酒和糟人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 不管是起于唐还是元,可以肯定的是,蒸馏酒的度数普遍偏低,当然,相对于传统几度的果酒、醪糟,眼前的酒已经算是烧酒了。 顾正臣想起什么,道:“陛下,这酒不错,可否赏臣五十坛。” 朱标顿时咳了起来,朱元璋也瞪大眼。 好小子,五十坛,你也能张得开嘴,知不知道,朕在宫里一年到头也喝不了五十坛酒。 马皇后保持着端庄与稳重:“本宫看你也并非爱酒之人,如此张口讨要,还是五十坛酒,想来是另有用处吧。” 顾正臣敬佩不已,答道:“皇后所言极是,贾思勰在《齐民要术》记载:茱萸叶落井中,饮此水者,无温病。适才饮酒,臣忽然想起,一游方之人曾对臣说过,酒水若经过一番提炼,可消伤口红肿,避去化脓创害。臣想若当真如此,对朝廷来说定是幸事,故此斗胆讨要五十坛烧酒以作尝试。” 朱元璋起身,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所言当真?” 朱标盯着顾正臣,急切地问:“当真可以治伤?” 马皇后深深看着顾正臣,这个家伙带来的惊喜还真是一个接一个。 作为战火之中,曾跟随朱元璋东征西讨,流离不定的马皇后,见过战场的惨烈,见过受伤躺在伤兵营的军士,一些军士因为伤口化脓,最后烧热而死,大夫对此却束手无策!若当真有法子能用酒治病,那可是大好事。 朱元璋看着顾正臣,情绪有些激动。 想想伤兵营惨不忍睹的死亡,很多人没有死在战场之上,却死在了伤兵营里! 朱元璋何尝不知道这些军士,只要熬过去了,就是战力强大的老兵,可很多人,熬不过去!哪怕是再找大夫,再去包扎,再去敷药,似乎也很难控制住伤兵营军士的死亡! 尤其是在攻打张士诚的战役中,近十个月的战斗,带来了五六千伤兵,而这些人中,其中有一千六百余人没有活下来! 如此结果,让朱元璋也不禁肉疼。 可没有其他办法,每次征战都会有大量的伤兵,而他们之中,有近乎三成的人将会死去。 是生是死,一切看命。 可现在顾正臣突然说,兴许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这岂不是说伤兵营可以少死许多军士,岂不是说大明要多出许多经过死战的老兵? 一个老兵,在战场之上可比五个新兵蛋子强多了! 顾正臣喝了一杯酒,不紧不慢地说:“陛下,皇后,太子,具体能不能成,还需要提炼、测试。臣一无烧酒,二无钱财……” “烧酒朕给你,要多少给多少,至于钱财就别想了。” 朱元璋很干脆地说。 顾正臣有些郁闷,老朱你至于这么吝啬嘛。 朱标歪了下身子,低声对顾正臣说:“孤还有些许存余,到时支给你,你想买什么,东宫也可负责采办。” 顾正臣连连点头。 马皇后见状,瞥了一眼朱元璋,吩咐侍女:“去取二百贯钱给顾先生,钱虽不多,但你所为之事是国事,权当本宫赏赐。” 朱元璋双手拍在大腿上,眼睛看了看朱标与马皇后,闷声道:“妹子,你和标儿如此,倒是显得咱小气了。好吧,赵恂,给顾家送去五百贯钱。小子,你若做不成,未来十年都别想领俸禄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胡相,大事不好 电视都是骗人的,动辄赏赐几千两、几万两,都是鬼扯。 老朱是个小气的,给个五百两还是拿未来十年的俸禄对赌,不过能从老朱一家人手里拿到钱,已经算是不错了。 没有宦官手托托盘送来钱,八百贯钱已经不是托盘可以装得下了,得用箱子。 饭后,朱元璋打了个饱嗝,随和地说:“虽然还有很多事朕想问你,可酒水治病事关军士将领,干系重大,你不妨先回去准备,改日再入宫来。” 顾正臣起身告退,朱标见状,行礼后也跟了出去。 坤宁宫。 马皇后看着坐在椅子里沉思的朱元璋,走至其身后,抬起手轻轻地按着朱元璋宽厚的肩膀:“还在想赏赐田亩的事?” 朱元璋睁开眼,哀叹一声:“说咱想得不远吧,咱却想着子孙万代的事,盼着他们过好日子。说咱想得远吧,可又没思量个清楚,差点闹出祸端。若按最初所想,给子孙多多的田产,多多的俸禄,咱这江山可坚持不了二十代啊。” 马皇后安抚道:“眼下孩子们还小,陛下可以慢慢想两全之策。倒是这顾正臣,用如此新奇的法子进谏,臣妾可是头一次见。” 朱元璋侧过身,看向马皇后:“皇后该不会又想让朕将他调至金陵做事吧?” 马皇后有些不解:“难道不可吗?地方上知县、主簿、县丞、粮长,陛下说调至金陵便到了金陵,顾正臣有大才,缘何不愿重用?” 朱元璋站起身来,看向门口方向:“不是咱不想重用他,只是金陵风波多,朕可不想毁了他,让他在句容也好,不远不近,刚好在漩涡之外。” “漩涡?” 马皇后感觉到了一股压力。 朱元璋没有解释,转而说:“胡相等待多时了,咱去看看。皇后空暇时,不妨多邀请顾氏来宫中坐坐。问一问——罢了,权当闲聊解闷吧。” 中书省。 户部尚书颜希哲、吕熙一头雾水,户部主事刚刚通报,宫里搬过去的钱又回到了户部。 吕熙摸不着头脑,对颜希哲问:“这到底是为何?” 颜希哲也猜不透朱元璋的心思,就在两人腹诽老朱时,胡惟庸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对迎过来的吕熙、颜希哲说:“钱已回到户部。” 吕熙连忙问:“是何事引起?” 胡惟庸摇了摇头:“具体是何事,宫里也没传出消息,只是有人说,今日陛下在宫中宴请顾正臣,想来与此人有关。” “顾正臣?” 吕熙眯着眼。 颜希哲想起来了,对吕熙说:“句容的那位打虎知县,刚刚与平凉侯家的少爷起了冲突。” 吕熙知道此人,工部尚书带一群人离开金陵,这种事是瞒不住的,他们所去的地方便是句容,而工部尚书李敏、黄肃对顾正臣称赞不已,也让此人在金陵百官中有了些名声。 “宴请此人,也不需要搬户部的税赋银钱吧?” 吕熙疑惑。 胡惟庸摆了摆手:“具体原因陛下没说,倒是前几日陛下下诏,赏赐各亲王一百顷田的事,你们还记得吧?” 吕熙、颜希哲自然记得,现在此时还有风波,一些官员上书反对。 官员反对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一百顷可是一万亩田,这个数量不是小数,再说了,这些亲王年纪还小,吃喝用度都在金陵,现在给他们地有啥用,除了增加百姓负担之外,没任何意义。即使要给地,那也得当他们去封国的时候再给。 户部对此也颇是不满,可胡惟庸都点头了,户部也只好遵旨办事,下发文书给各藩王的封国,让地方行省、知府等配合选田地。 按时日里程推算,这些文书估计还没到河南。 胡惟庸含着笑意:“陛下刚刚说了,诏赐给亲王的一百顷田暂时取消,待日后再议。着令户部发文改前令,莫扰百姓。” 吕熙、颜希哲惊喜不已,也颇是疑惑。 颜希哲眯了下双眼,今日之事着实变化颇多,要知道官员反对、御史反对多日,可依旧被强硬推行。 按理说,文书都发下去了,这事也就结了。可谁成想,皇帝又取消了诏赐田地! 这不是御史与官员反对的结果,也不是胡相进言的结果! 颜希哲心中惊叹:“是顾正臣!” 定是他改变了皇帝的意志! 无论此人用了什么法子,他至少挽救了数千户人家,让他们不至于从自耕农,一瞬间打为藩王佃户。 胡惟庸坐了下来,接着说道:“还有两件事需要户部留意。” 吕熙、颜希哲行礼问何事。 胡惟庸直言道:“暹罗斛国使臣的赏赐问题,陛下已下诏,赐其王织金沙罗、文绮各八匹,使臣绮罗各四匹,再有袭衣、靴袜等若干,通事及以下,各给赏赐。户部调拨物资,不可怠慢了藩属国使臣。” 颜希哲脸色有些难看,抱怨了句:“这些使臣前来,没给咱大明带来多少好处,反而年年给他们厚赐,这些可都是民脂民膏……” 胡惟庸瞥了一眼颜希哲:“这种话,你不应该在中书省说,应该在奉天殿,华盖殿说。” 颜希哲当即闭嘴。 胡惟庸继续说:“考虑到粮仓粮食较多,地方税粮大部分尚未抵金陵,陛下下旨,取陈粮赏赐给京军卫所军士,每名军士三石米,兵部、大都督府会派人至户部调支。” 颜希哲、吕熙点头。 户部存粮确实不少,毕竟税赋大部分收上来的就是粮食,总搁在仓库里也不是个事,何况今年到了年底,各地秋收早就完成,并没有出现大范围灾荒,新粮将会陆续递送金陵。 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胡惟庸抬头看去,只见御史大夫陈宁手持一封文书跑了过来,有些惊慌地说:“胡相,大事不好。” “何事?” 胡惟庸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并没有举止失措。 陈宁至近前,连忙递上文书:“真定府赵州、饶阳、新河、冀州、晋州等地发生饥荒。” 吕熙、颜希哲对视了一眼,并没感觉什么不妥。 地方出现饥荒,报灾朝廷,这是正常流程,没啥大惊小怪的。 可随后,两个人就发现问题大了。 胡惟庸脸色也变得极是难看起来,一拍桌案,厉声喊道:“这群官吏简直该杀!饥荒竟掩盖了长达一个多月,害死无数百姓!” 第二百二十七章 真定府,冻死骨 一个妇人伸着颤颤巍巍的手,从已是单薄的棉衣里掏出一小撮发黄的棉花,低头看向怀中只有五岁的儿子,将棉花塞到了孩子的嘴里。 手指上一条条龟裂的伤痕,如同黑色的沟壑,在底部漆了红。 冰天雪地,连树皮都没有得吃,草也都枯萎了。 树上没了果子,叶子死在树下。 妇人支撑起身子,寒风吹来,衣襟鼓荡,彻骨的寒钻入体内,不禁打了个哆嗦,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地上。 风在呜咽。 孩子跪在地上哭喊着,摇晃着,可也清楚,母亲很可能和父亲一样,倒下了,就再也不会醒来。 “都别说话!” 郭灌扯着嘶哑的嗓子,听到了微弱的哭声,循着哭声走至一处麦垛前,又转至麦垛后,看到了一个襁褓里的婴孩正在啼哭,而麦垛里面,则是一个干瘪冻僵的妇人。 “快来人!” 郭灌喊着,衙役连忙跑过来,从郭灌手中接过婴孩。 县丞黄顺匆匆走了过来,满是风霜的脸上刻满疲惫,对郭灌道:“县尊,驿站来了一位官员,听说是金陵派往北平的大官,你要不要拜会下去?” “拜会他?他带了多少粮食?” 郭灌冷着脸问。 黄顺摇了摇头:“没有带粮食。” 郭灌甩袖:“没有粮食本官凭什么拜会他?如此大的饥荒,若非本官赴任至此,你们还想瞒朝廷几时?黄顺,你看看那些死去的百姓,看看这些冻饿而死的百姓,都是你们一手害死的!” 黄顺脸色有些难看,连忙说:“这与我等可没关系,是真定府不让上奏,明年官吏考核,若是被上头知晓此处饥荒死了不少人,那就是治理不当,多少官员都不能升迁……” 郭灌愤怒:“官途重要,还是百姓死活重要?” 黄顺嘴角动了动:“县尊,现在死的是百姓,可若是再不升迁,到时候死的就是咱们。朝廷这点微薄俸禄,谁能养家糊口?所有官都盼着升迁,不也是为了自家每个月可以多领几石米,日子能过下去吗?” “住嘴!” 郭灌大吼一声,杀气凛然地盯着黄顺:“现在去将饶阳县所有大户都召集过来,告诉他们出粮,若是还拿不出粮食,本官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黄顺清楚郭灌说的是什么意思。 郭灌眼含热泪。 饥荒并不是没有先兆,秋收还没收,蝗虫跑了过来,先帮着百姓收走了,遮天蔽日的蝗虫过去之后,只剩下了麦秆。 百姓跪在地里,一粒粒找,找了十几日才找出七八斤粮食,根本就不够吃的。秋收没有收成,只要真定府上奏朝廷请求蠲免秋税,事情也不会闹到这一步。 可真定府不准知县上奏朝廷灾情,甚至还打出了供应军需,提前征收秋税,将百姓仅有的一点口粮也给抢了去。 缴税不管你收成如何,该交多少是多少,哪怕你一粒粮食没有打出来,那也是你的事,没粮食,那就“折色”,这里的“折色”是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 踹门抢东西,搬东西,不止一次出现在这一片大地之上,百姓只能哭喊着求饶,却不得不将粮种都交了出去。 大冬日里,百姓又没其他去处,想吃口饭只能用东西换,先是铁器,后是被子、衣物,再后面是卖孩子,再后面只能是吃枯草,吃枯树皮,吃灰,吃泥,吃棉花。 郭灌来到饶阳,才发现饥荒已是如此严重,不顾僚吏阻拦,上书朝廷,并开始了救灾。只是饶阳在真定府,距离北平近,距离金陵远,文书送达与朝廷救灾都需要时间。 灾情如火,郭灌急需粮食,可大户们又捂着粮食,以高价出售,十斤粮食竟比往日一石粮食还贵! 郭灌痛恨这群大户,若不是县衙在维持秩序,这群人早就被百姓给吃了! 人都要饿死了,又怎么会顾忌律令法条? 大明开国还不到七年,这些人怎么就忘记了黄巾军是如何起事的! 饶阳驿站。 北平参政唐俊看着桌上的四个菜,两个青菜,两个肉,一盆米饭,喊来驿丞:“饶阳饥荒,缘何还如此丰盛?” 驿丞笑呵呵地解释:“饥荒是百姓的,什么时候轮到过官家。” “嗯?” 唐俊脸色一沉。 驿丞见说错了话,连忙改口:“不,饥荒是有的,不过县尊已经控制住了,这些招待,可都是饶阳县衙全体孝敬官老爷的。” 唐俊没有动筷子,问:“你们知县在何处?” 驿丞紧张起来。 唐俊指了指桌上的菜:“县尊如此用心,本官当结识一二,他日也好给朝廷奏禀其治下有功。” 驿丞欢喜起来,连忙说:“县尊应该快回城了,小子这就着人通报。” 唐俊起身:“罢了,我还是亲自去找吧。” “可是官老爷还没用膳……” “没胃口。” 唐俊走出驿站,带着两个随从走向饶阳县城,至半路之上,看到了一个冻死的妇人,还有一个跪在妇人身旁,也已冻僵的孩子。 孩子嘴角处,还有一些棉花。 “死了。” 随从告诉唐俊。 唐俊痛苦地看向远方。 道路两旁的枯杨如同瘦弱哀伤的巨人,摆动着枯枝里,发出了悲伤的哀鸣。 “这可是太平日子啊!” 唐俊痛苦地喊道。 太平日子,人间地狱,这不是天灾,是人祸,是罪恶! 唐俊想起了顾正臣,他是一个喊出让百姓吃饱饭的官员,可到这里唐俊才发现,这个吃饱饭,是何等艰巨的事! 百姓饿死,在大明洪武六年底! 这让唐俊有些难以接受,却不能不接受。 雪来了。 唐俊进入饶阳,写了一封奏折,差人快马加鞭送往金陵,又写了一封文书送至北平,以北平参政的身份,下令调粮南下救灾! 火燃了起来。 朱元璋愤怒了,将郭灌的奏折丢到地上,怒斥陈宁:“御史台都是干什么吃的,缘何如此大的事竟遮盖如此之久!欺下瞒上,这就是你们官吏的本性吗?朕出身布衣,深知布衣之苦,你们竟敢饿死朕的百姓!胡惟庸,你告诉朕,此事官员该不该一体斩决?”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大郎,来,喝酒 沐府别院。 朱标下了马车,看向街角处探头探脑的人,对周宗说:“去问问是谁的人。” 周宗唤来一名近卫,安排之后,追上朱标,叩动门环。 陈氏走了出来,见是太子,连忙要行礼,朱标拦住:“孤是微服而至,无需那么多礼节。顾先生在何处?” “回太子话,老爷在后院。” 朱标微微点头,也不等陈氏带路,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 进入二进院,周宗手放在刀柄处,锐利的目光扫过东西厢房,见原本虚掩的窗户微微关了回去,这才将手从刀柄上移开。 走过长廊,至后院中,朱标看到一处耳房之上氤氲着雾气,姚镇还站在门外守护,便直接走了过去。 姚镇连忙行礼。 朱标问了两句话,便走入耳房,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酒气。 有些刺鼻与呛人。 沐英半躺在椅子里摇晃着,手中握着一本《虎钤经》,对一旁添柴火的沐春、沐晟道:“欲谋用兵,先谋安民;欲谋攻敌,先谋通粮;欲谋疏陈,先谋地利;欲谋胜敌,先谋人和;欲谋守据,先谋储蓄;欲谋强兵,先谋赏罚……未战之前,先谋为上。” 顾正臣坐在不远处,看着竹筒里缓缓滴落而下的酒滴,接了稍许品尝了一口,依旧有些不满。 以大明的烧酒为材料,想要蒸馏出高浓度酒精来,不是一次两次蒸馏可以做到的事,即使做到了,还需要想办法确定酒精的浓度,以前学化学的时候,学过比重法,可以大致确定酒精浓度,这是后面的事,现在需要最高纯度的酒精,然后一点点稀释就好了。 听着沐英讲兵法,顾正臣不由地看了过去,道:“这《虎钤经》倒是与其他兵法不同,善用变通,不以古法为准。” 沐英连连点头。 写《虎钤经》的许洞也是个人才,孙膑在兵法中将天时地利人和依次排序,认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可到了许洞这里,成了“上言人谋,中言地利,下言天时”。 顾正臣知道许洞,别看这个家伙没上过战场,可他着作的《虎钤经》可是位列中国古代十大兵书之一。 当然,顾正臣第一次知道许洞,是因为北宋着名的科学家沈括,许洞是沈括的二舅。就是不知道沈括在写《梦溪笔谈》的时候,有没有找二舅取过经。 “逆用古法,击敌不意,这可是《虎钤经》的精髓所在。” 一声清亮的声音传来。 顾正臣、沐英连忙起身,沐春、沐晟、五戎等人也纷纷行礼。 朱标笑呵呵地走了过来,闲说了几句,便坐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蒸炉,见蒸炉之上接了两根竹筒,竹筒弯曲延向西面,西面修有一排竹管,以“弓”字形盘旋而下,在末端延出,竹管末端不时水珠滴落到水桶之中。 在“弓”字竹节之上,还架设了一排竹管,高处安了水桶,正有水流不断流淌而出,浇在“弓”字竹节之上,水流落在地上,顺着沟槽流淌而去。 “这就是你的提炼之法,为何这里上面还需要淋水?” 朱标很是好奇。 顾正臣介绍道:“殿下,蒸炉里蒸出的酒气与刚沏茶时的热气一样热,需要想办法让它们冷凝下来,故此需要浇淋冷水。” 朱标看向顾正臣:“顾先生,这里没有其他人,我们说话就不要臣来臣去,我还是喜欢随意一些——也难得随意一些。” 顾正臣笑了,随手打来一点蒸馏后冷却的酒水,端给朱标:“大郎,来,喝酒……” 朱标皱着眉头,对沐英说:“每次顾先生喊大郎,孤总感觉有些恶趣在里面。” 顾正臣郁闷不已,这朱标的直觉也太准了吧。 在认识朱大郎之前,顾正臣就认识一个大郎,不过那个姓武。 不行,得严肃一点。 虽说此时施耐庵应该在洪武三年去世了,可《水浒传》的修补校正还没有完成。此时罗贯中应该正在忙着双开,一边完成自己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一边完善《水浒传》。 用不了三五年,这两本书就会完成,万一被朱标看到了书中的潘小莲和武大郎,联想到自己,那很可能就不是揍一顿的事了…… 顾正臣收敛笑意,保证道:“臣对殿下的尊重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 沐春瞪大眼,先生果然好本事,这需要学,哎呀,老爹你打我干嘛,什么,这是奸臣不能学? 怎么可能,顾先生是大大的忠臣。 沐英见沐晟点头,有些悲伤,貌似自己所托非人啊,谁见忠臣能说出如此谄媚的话来。 朱标被呛到了。 也不知道是被顾正臣的话呛的,还是烈酒呛的。 等朱标缓过气来,狠狠瞪了两眼顾正臣,然后指了指酒碗:“这酒可真烈啊,如此烈酒已非凡品,给孤一些,魏国公要回来了,孤总需要带点手礼过去。” 顾正臣点了点头,徐达要回金陵,送点好酒是应该的。 周宗凑了过来,对朱标说了几句话。 朱标皱了皱眉,抬了抬手,待周宗退至一旁,起身对沐英、顾正臣说:“真定府饥荒,被知府掩盖了一个多月,如今已饿死冻死了不少百姓,陛下震怒,要杀尽真定府遮掩实情的官吏,孤要回宫劝说。” 沐英咬牙切齿:“这群家伙,竟做出这等事。殿下何必阻拦,让陛下杀了他们不是更好?” “不能杀!” 朱标与顾正臣同时出声。 朱标看向顾正臣,顾正臣微微点头:“至少此时还不能全杀,应给其机会让其尽快解决饥荒,待饥荒解决之后,再行处置。” 当过知县,顾正臣才知道控制地方之难,知道朝廷对底层的控制并不牢固。在灾荒年景,朝廷想要快速救灾,就不得不依靠官吏。 全都杀了,派去的人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只知道乱指挥,很难最快解决问题。 朱标叹了一口气:“天下太平,路上依旧有冻死骨。顾先生,孤希望有朝一日,当真可以看到你说的,百姓都能吃饱饭,穿得暖的盛世。” 顾正臣肃然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臣将用一生,辅明开盛世!” 第二百二十九章 胡惟庸的陷阱 沐英目送朱标离开,转身看向沉默的顾正臣,愤恨不已:“官吏为了一己之私,竟不顾百姓死活,当真该杀!” 顾正臣打起一碗酒,咕咚咕咚两口,放下酒碗,哈了一口气酒气:“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个问题困扰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几千年了,我们应该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 沐英没有办法。 这种事,皇帝都没有招。 粮食产出就那么一点点,拿什么解决果腹问题? 遇到饥荒,只能看当地官吏是否有作为。 只是——人心难测。 地方为了地方利益,官吏为了自身利益,欺上瞒下是常有之事。 顾正臣想象着北面的饥荒,想象着人在冰天雪地里死去,而在金陵,很多人在享受冬日的清闲与惬意。 如同割裂的世界,一面饥寒交迫,一面酒肉加身。 可身在金陵的顾正臣无能为力,只能看朱元璋的手段了。 不得不说,朱元璋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君主,当日晚间,顾正臣就从沐英口中得到了消息: 朱元璋下诏,命兵部尚书刘仁,户部主事尚质前往真定府赈灾。 这是一个很有玄机的安排。 按照正常逻辑来思考,赈灾这种活户部是主力,和兵部着实挨不上边,何况真定府那里也没有民变的消息传出。 可老朱偏偏安排兵部尚书领衔,户部只是派了个主事辅从,这就意味着救灾虽然是个事,但更主要的事是收拾人。 顾正臣不在意老朱这一次会杀几个官员,死一些贪官污吏不是坏事,朝廷既然介入了,饥荒总是会控制住。 真定府距离北平很近,北平又是北方军事重镇,囤积着大量粮食,抽出来补充下真定府不是什么难事,大不了开春之后,从南面再运一批粮食至北平。 蒸馏,这是大事。 顾正臣闲着没事,就待在家中一边蒸馏一边教导沐春、沐晟,对于沐英偷了一坛烈酒的事也不介意。 第二天午时,沐英摇晃着头疼不已的脑袋,不断埋怨:“这酒是好酒,只是为何二日会如此头痛?” 顾正臣也不解释,继续蒸馏,直至三日后,才得到了五坛高浓度酒精。 因为酒精度数不同,酒精密度也不同,顾正臣记得医用酒精密度,经过反复测算比重值,计算出了酒精含量。 虽不敢百分百确定是七十五度,但想来差别有限。 确定下来之后,顾正臣找来酒坛子封了起来,古代的密封技术过关,不需要担心挥发问题。之后的问题就是确定在蒸馏频次,写出来具体的蒸馏办法,给出测算方式,这些东西顾正臣不可能一个人握着,自己是要当官的,不是酿酒的。 何况酒精事关明军军士生死、战力,自己一个文官拿着这东西干嘛,主动交出去还能换点好处,藏着掖着,很可能换一张西行单程票。 在完成第二批酒精蒸馏之后,顾正臣便带着东西去了东宫。 东宫守卫都认识顾正臣,也收到过太子的嘱托,顾正臣求见不得阻拦。只是朱大郎不在东宫,顾正臣直等了一个时辰才等到朱标回来。 朱标见顾正臣久候,颇有些歉意,解释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完成了《大明律》的初稿,父皇审阅之后很是满意,下旨颁行《大明律》。只是因百姓多不识字,加上一些法条晦涩难懂,便找来大理寺卿周祯等人,对律令法条进行直解,以便广民周知。你是句容知县,这《大明律》不可少,孤已经传了话,待雕版印刷后,先送东宫几套,你拿去好好参看。” 顾正臣感谢两句之后,转而说:“酒精已完成制备,十坛。” 朱标眼神一亮,连忙带顾正臣入宫求见。 华盖殿。 朱元璋听内侍说朱标、顾正臣求见,便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对丞相胡惟庸、兵部尚书吴琳、乐韶凤说:“贵州谷峡剌向关有土司聚众作乱,你们认为该如何是好?” 胡惟庸刚想说话,就听到有人山呼万岁,侧身看去,只见太子带来一人,年纪与太子相仿,不由凝眸: 此人就是顾正臣,人很年轻啊。 胡惟庸眼珠一转,看向朱元璋:“陛下,此人就是句容的打虎知县吧?” 朱元璋微微点头:“没错。” “是他!” 吴琳看向顾正臣,嘴角浮出一抹笑意。 此人年轻有为,虽不是浙东人,也非淮西人,没什么背景,机遇却出奇的好,与东宫太子关系密切。 吴琳瞥了一眼胡惟庸,又看了看顾正臣,寻思着此人是否能成为胡惟庸的劲敌,可看着顾正臣年轻的面容,吴琳还是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难,太难了。 胡惟庸是只老狐狸,不说其权谋手段已是老道深沉,就说其位高权重,已把控中书,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就不是顾正臣这种小官可以撼动的。 何况胡惟庸善结党,御史台陈宁可是他的爪牙,整个御史台都以陈宁为尊,一旦御史台当真发狠,弹劾奏章将彻底吞掉顾正臣。 再说了,这顾正臣太过年轻,官场经验不足,身后又无靠山,只凭着句容一两个案件可无法站稳朝堂。 朝堂之上,唯一能撼动胡惟庸的,恐怕也就只有垂垂老矣的刘基刘伯温了。只是刘基现在出于自保,待在金陵一句话都不敢说,整日埋头养病做学问。 他不出山,谁来抗衡胡惟庸? 无人! 大明开国才几年,就要进入大权独揽的权臣时期了啊。 吴琳有些伤感。 乐韶凤盯着顾正臣,眼神中有些杀气,就是此人惹怒了费聚和陈宁啊,这种小蝼蚁怎么还活着? 胡惟庸眼珠一转,看向朱元璋:“陛下,臣听闻句容知县素有大才,工部尚书李敏对其夸赞有加。贵州谷峡剌向关土司作乱一事,可借此考校一番。” “哦?” 朱元璋嘴角微动。 胡惟庸看向顾正臣:“大都督府收到军情,不久之前,谷峡剌向关有土司聚众作乱,你认为该如何应对?” 顾正臣看了一眼狡黠的胡惟庸,又看向朱元璋,认真地说:“陛下,臣是句容知县,非是大都督府、兵部、中书官员,贵州之事不是臣所能议对。” 没上当! 胡惟庸瞳孔一凝,对眼前的年轻人升起了一丝重视。 第二百三十章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祸从口出。 顾正臣很清楚,不是自己的事别瞎叨叨,叨叨多了容易被刀掉身体的某个部分,除非为了心中的信念、坚持的信仰、生民苍生与江山社稷。 土司的事也值得问? 喊上百个人,砍几棵树喊几句口号就能闹事,在明代着实算不得什么心腹大患,这种事自然有人会处理,值得在这里开会研究嘛。 胡惟庸也真是,将自己当作了官场菜鸟,认为自己年轻所以什么事都不懂,连“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僭越”这些道理都不知道? 未免太小看自己了吧。 胡惟庸看着顾正臣,呵呵笑了笑,侧身看了一眼朱元璋,然后说:“陛下也在这里,想听听你的看法,是对你的考校。” 顾正臣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抬手让顾正臣起身,然后说:“既然胡爱卿开了口,朕也想听听你如何想。” 顾正臣看了一眼胡惟庸,对此人极是忌惮。 后世很多人只关注了胡惟庸案,关注老胡带走了一批人,很多人不知道此人的可怕。 胡惟庸是受宠的,这是真实存在的。 要知道大明朝廷运作,皇帝之下最关键的就是中书省,所有官员与地方奏折(密奏除外)都需要集中到中书省,所有皇帝批复的奏折都需要经中书省下发。 而此时掌控中书省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正是胡惟庸! 不管朱元璋是不是出于真心,但此时对胡惟庸的宠信无疑超出了任何朝臣。 “爱卿”两个字在朱元璋口中不轻易出现,他擅长的是“尔等”、“汝等”。 胡惟庸之所以能赢得朱元璋的宠信,成为大明洪武时期最大的权臣,靠的并不完全是揣摩圣意、溜须拍马,还有办实事。 可以说胡惟庸是一个极有才干的大臣,其处理政务的能力非同小可!若非如此,朱元璋定不会放心将中书省交给他来打理,还是七年之久! 顾正臣恭谨地看向朱元璋,正色道:“既然陛下开口,那臣斗胆说几句。” “但说无妨。” 朱元璋面色平和。 顾正臣细细思考,打了腹稿后徐徐道:“贵州谷峡剌向关土司作乱,当做两手准备。第一手,武力镇压与讨伐,以雷霆之势,毁其力量与根基,旨在警示其他土司,以下犯上,作乱地方不得善终。” 朱元璋连连点头。 这样才对,面对造反作乱,怎么都不可以手软,武力镇压是必然的事。若大明软绵绵地派人和谈招降,那其他土司看到了会怎么想? 他们会想,原来对抗大明的后果竟是这样——没后果,还能捞到不少“招安”的好处,索性自己也造个反,混不下去再投降,左右都有好处不是。 杀一儆百,才能最大程度上减少类似事发生。 “第二手呢?” 朱元璋问。 顾正臣继续说:“至于这第二手,微臣以为,当明确朝廷对土司的政策,扶持与拉拢当地亲近朝廷的土司势力,广泛宣传朝廷之策,化解各地土司对朝廷的敌意,并加强教化,将土司化为大明子民。” 乐韶凤呵呵冷笑两声,打断了朱元璋脸上的笑意:“加强教化?顾先生怕是没去过蛮荒之地吧,那里的人哪里有半点可教化的可能?退一万步,即使推行教化之道,让几百几千百姓识字知道大明又如何,还能解决土司作乱不成?” 吴琳站了出来:“陛下,臣倒认为顾知县所言颇有道理。当年陛下派军远征大都,发檄文收拢人心,才有了大都克,百姓安其业的景象。如今西南土司屡屡作乱,其中有不法之徒,也有畏惧朝廷,不明朝廷土司方略对策之人,广布消息,约束军士,可消部分土司不安。” “再说教化之道,更是治理长久之计。唯有让其知大明文字,晓大明律令,通大明风俗,才可让其归心华夏,去夷入汉。若这‘两手’可并行,土司之乱定会逐年减少。” 朱元璋消失的笑意再次浮出:“吴尚书所言有理,只是顾正臣,乐尚书所言你如何看?” 顾正臣看了一眼乐韶凤,然后对朱元璋说:“教化之道也有先后次序,土司归顺朝廷,陛下应宏恩于下,可召土司之子至金陵国子学修习课业,一来让其了解大明,知大明之强盛,二来代为传播大明之策,作为朝廷与土司的沟通桥梁。” 胡惟庸皱眉:“你这是公然索要土司家眷做质子!” 朱元璋也有些忧虑。 这法子确实好,只不过让人家儿子到金陵当质子,恐怕没几个土司会答应。 顾正臣笑了笑,直言道:“陛下,胡相,土司未必不会答应,大明未必一定要让土司的长子进入金陵国子学,可以说次子,也可以是三子,甚至可以是子侄。朝廷要的是土司内部更了解大明,不需要强其长子入金陵。当其决定与大明起冲突时,定会召来熟悉大明的人问一句是否可行,这就是教化的目的。” 朱元璋眼神一亮,貌似是这个道理。 胡惟庸深吸一口气,不得不说,顾正臣的想法与其他人的想法很不一样,原以为他只是提出质子约束土司的办法,不成想他真正想要让土司了解大明,他希望的是在土司内部培养一股知道大明,了解大明,臣服大明的力量! “还厉害的手段。” 胡惟庸不由惊叹出来。 朱标很是满意,看向顾正臣的目光满是欣赏之色。 土司造反也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个心理准备。顾正臣之策若是实施,其所干预的正是土司的心理准备。 很多土司造反,全凭的是两个字: 无知。 他们不知道大明的强大,不知道大明的兵力与人口,自大狂傲,以为自己几百人几千人,打个县城,占个城,喊一帮人造反就能分疆裂土。 越是无知的人,越是有一种莫名的勇气。 让他们知道真相,知道现实,这种勇气自然而然就不存在了。 顾正臣看向朱元璋,严肃地说:“陛下,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只有如此,才能为日后改土归流做好准备。” 第二百三十一章 粗暴的酒精测试 改土归流? 胡惟庸心头一动,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朱元璋深深看着顾正臣,没想到临时一次考校,他竟然连改土归流的事都考虑到了,如此长远的盘算与心思,可谓惊人。 “改土归流还远,胡爱卿,就按顾正臣之言办事吧,命贵州卫指挥佥事张岱率兵讨伐,另外命国子学扩建学舍,准备接收一批土司子弟。” 朱元璋下了决断。 胡惟庸领命,见朱元璋摆手,便与吴琳、乐韶凤行礼退出大殿。 朱元璋看向顾正臣:“你与太子求见,想来不是找朕闲聊的吧,说吧,何事?” 顾正臣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躬身举起:“酒精已成,臣现将制备之法、医疗包扎等俱写在册,还请陛下御览。” “哦?” 朱元璋脸上一喜,不等内侍接过,起身走向顾正臣,亲自接过文书,仔细看过,问:“你认为可成?” 顾正臣认真地回道:“陛下,成不成,一试便知。”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让人将酒精坛子抬进来,仔细看了看,问:“五十坛酒提炼二十坛酒精?” 顾正臣嘴角一抽,连忙说:“七坛酒一坛酒精,陛下赏下的钱大部可都花在了购置烧酒之中。” 朱元璋看着顾正臣哼了声:“怎么,你一个知县,要那么多钱财干嘛。当一个清官,清贫乐道才是正途。” 顾正臣很是郁闷,老朱就没想过,自己还得养母亲、两个妹妹,还有两个仆人,两个护卫,加自己合八口人呢。 孙十八、顾诚可都是自己人,不能亏待了。姚镇、张培是在用命护着自己,出了事可以挡在身前的人,更不能亏待。 就句容知县那点俸禄够谁吃的,若不是自己打劫了佛门、道门,家里估计要揭不开锅了。 “你退下吧,朕还有奏折需要批阅。” 朱元璋发了话,顾正臣只好行礼告退。 朱标留在了华盖殿,近前询问:“父皇,顾先生适才谈到了改土归流,为何不让他说下去。西南诸地,朝廷不能只重土司,否则定有祸乱此起彼伏,空耗国力。” 朱元璋翻开一封奏折,提笔润墨:“贵州土司之事不过是临时考校,顾正臣却能思虑长远,甚至谈到了改土归流,说明他并非寻常书生,对时局有着清醒的认识,也是一个深谋远虑之人。这等人,对于朝廷是个人才,对于一些人,呵呵,却是个威胁,让他少说几句也好。” 对一些人是威胁? 朱标想明白过来,这个人,指的是胡惟庸,胡惟庸确实有才干,只是缺乏容人之量,这一点与陈宁很像,只不过陈宁是摆在明面之上的不容人,而胡惟庸却是暗处不容人。 “这是顾正臣所写的提炼酒精之法,你看过吧?” 朱元璋指了指桌案上顾正臣的文书。 朱标点了点头:“儿臣已是看过。” 朱元璋叹了一口气:“顾小子将方法悉数上交,毫无保留,甚至计算之法也写了出来,可见其忠诚。若此物当真有用,对我军士将大有裨益,这份功劳,不亚于斩敌十万。” 朱标笑道:“父皇是在想如何封赏顾先生?”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没错,顾小子立下的功劳一个接一个,可咱到现在还没给他一个像样的赏赐。你母后几次进言,不让寒了人心,希望将他调至金陵委以重任。咱想着,若这酒精当真有用,多少给他点赏赐,一来收人心,而来也好给你母后一个交代。” 朱标自是欣喜,只是不好直接说给顾正臣什么封赏,只好催朱元璋测试酒精的效果。 测试酒精的过程很简单,也很粗暴。 张焕带了两坛酒精,一名太医,四个军士到刑部提了二十个死刑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上去就拿刀子划上几刀,刺几刀,然后用军士带来的泥土直接抹在伤口之上草草处理,随便拿了两个相对干净的布条子绑扎住伤口。 这些死刑犯很是畏惧,从来没见过这种场景,你倒是审讯啊,问话啊,啥都不说给上刀子,上了刀子又给包扎,这到底是为啥? 待近半个时辰过去,太医命人打来清水,将死刑犯伤口处的布条解开,用清水冲洗伤口,洗净伤口之后,打了一些酒精往伤口上一浇。 死刑犯顿时抽搐惨叫起来,那个惨烈程度令人听而生畏。 太医看着又流出血的伤口,让军士按住了之后,又浇了点酒精,之后撒上金疮药,取出麻布。这些麻布经过滚烫的热水煮过,又在酒精擦拭过的火炉暖气管上烫干。 包扎好一个死刑犯之后,继续下一个,直至完成所有死刑犯伤口包扎。 张焕命人将这二十名死刑犯抬到干净舒适的房间里,并安装了暖炉,告诉所有死刑犯,如果他们的伤口在十五日之内好起来,那他们将被减刑一等。死刑犯高兴不已,待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过着逍遥的日子。 顾正臣在交出去酒精制备方法之后,家里就不制酒精了,只不过因为五戎、张培、姚镇是好酒之人,还是烧了四十坛烈酒。 这一日,顾正臣让张培提了一坛烈酒,随自己拜访梁家俊。 同为滕县人,基本的交际还是需要维持。 梁家俊在国子学担任博士助教,算得上是发挥特长。 自顾正臣前往句容之后,两人就断了联系,也没书信往来,今日拜访,也是提前一日送的拜帖。 梁家俊站在门口迎接顾正臣,两人相视一眼,肩并肩走入庭院。 免不了一番叙旧与寒暄。 梁家俊见顾正臣带来好酒,有些惋惜地说:“哎,可惜开济叔因病离开了金陵,否则定能与我们一起共饮。” 顾正臣对于开济的离开并不在意,笑道:“他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不过蛰伏几年,他终究会被朝廷想起来并委以重任。” 梁家俊原是低落的心情好了许多,道:“今日有酒,当浮一大白!” 顾正臣满酒,大笑:“这可不是寻常酒,你可要做好大醉的准备。” 梁家俊不以为然,直至酒入体内,温暖的感觉散至全身,才瞪大眼,长长吐了一口酒气:“好酒!” 一杯酒接一杯酒,一句话对一句话。 两人相谈甚欢。 梁家俊有些醉意,笑着说:“天界寺高僧于腊八施粥讲法,我们一起同往如何?”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大场面 接下来的日子,顾正臣清闲许多,不是教导沐英、沐晟,便是去白糖店铺,朱标闲着没事偶尔也会到沐府别院蹭课。 时间转眼至二十六日,天未亮,五戎就带一干人将沐府别院洒扫干净。 顾母安排人去街市买来新鲜的大葱、芹菜、少许朱砂等物,胡大山与顾青青在正房里忙着摆设,为显重视,胡大山特意将自己珍藏的两套文房四宝拿了出来。 天刚亮。 沐英便踩着轻快的步子到了,见到顾正臣哈哈大笑着拱手:“顾先生,那两个小子呢,今日拜师还敢晚起不成?” 顾正臣看着儒生打扮的沐英,指了指后院:“他们正在练武,我说沐兄,不过就是拜个师,不至于这么认真吧?” 沐英一瞪眼,肃然道:“你懂什么,拜师乃是人之大事。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我哪日战死沙场,这两个小子就是你的儿子,敢不照料好,做鬼也不饶你!” 顾正臣郁闷:“哪里有拜师当日说这些胡话的,放心吧,你未来是要封侯的人,沙场之上的敌人可留不住你,倒是你如此威胁,让我很想后悔啊……” 沐英爽朗笑道:“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哪里有你后悔的余地。走吧,咱们去门口候着。” “候谁?” 顾正臣愣了下。 沐英有些不满:“我的儿子拜师学艺,怎么也要来一些人观礼吧?” 顾正臣低估了沐英对拜师的重视,也低估了古代人对拜师的重视。 两人刚到门口,三辆马车缓缓走来。 看看马车上镶嵌的黄铜就知道是宫里皇族的,帘子一挑,朱标笑呵呵走了出来,顾正臣与沐英连忙上前行礼。 朱标也没多说话,带两人至了第二个马车旁。 宦官搁下车梯,帘子动,宋濂一脸笑意地走了出来。 “宋师!” 顾正臣有些惊讶,这大冬天一早他怎么来了。 沐英感动地看了一眼朱标,不用说,以自己的身份绝对请不来宋濂,定是朱标请来的。宋濂这种大儒能观礼,对沐春、沐晟而言际遇难得。 “多谢宋师!” 沐英深揖一礼。 宋濂笑呵呵地搀起沐英,微微点头:“沐春、沐晟都是聪慧之人,顾先生虽是年轻,却也是才华横溢,奇思洞察,贯通古今,他们能拜顾先生为师,这是一桩幸事,十年之后,说不得会是一桩美谈,老朽今日不请自来,想站一旁观礼,还请沐都督同知应允。” 沐英自是连连答应。 东宫宦官将另一个马车里的贺礼搬了出来,不外乎是文房四宝。 顾正臣刚想说风大,希望太子与宋濂进府,便听到哒哒的马蹄声,瘦弱的马拉着不大的车,一个老仆拉动缰绳,待马车停稳之后,老仆搀扶着一位老者走了出来。 “诚意伯?” 沐英惊呼出来,有些不解地看向朱标。 朱标微微摇头,示意这不是自己邀请的。 顾正臣在惊讶之余,推了下沐英,两人迎上前行礼。 刘基呵呵笑了笑,搓了搓冰冷的手:“句容时见顾先生意气风发,谈笑之间皆是学问。前两日听闻顾先生要收弟子,昨夜想了半宿,还是厚着脸前来观礼,沐都督同知不会见怪吧?” “诚意伯亲至,是蓬荜生辉事,怎会见怪。” 沐英虽然不知道刘基为何而来,但还是欢迎。 刘基接过老仆递过来的卷轴,递给沐英:“没什么贺礼,写了四个字送给两个孩子。” 沐英接过展开,迎面是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 山高水长! 顾正臣凝眸,不得不说,身为“明初诗文三大家”的刘基在字上的造诣极高,就这四个字,也算是墨宝了。 山高水长并非离别之词,而是比喻人的风范或声誉像高山、流水一样永远存在,又比喻恩德深厚,如“先生之风,山高水长”,送给两个孩子却也合适。 沐英谢过之后,邀请刘基入府。 街道之上,一个戴着蓑笠之人,乘着小毛驴缓缓走来,至近前看了看,翻身下来,牵着毛驴呵呵行礼:“殿下,诚意伯,宋师都在啊,呵呵。” “吴尚书!” 宋濂、刘基拱手。 顾正臣微微皱眉,看向沐英。 沐英一摊手,自己和吴琳认识,但远谈不上熟络,他是吏部尚书,自己是大都督府官员,走不到一块去。 吴琳寒暄几句,走向顾正臣与沐英,下巴微微上扬一下,目光看向门口处:“顾知县,这就是你要收的两个弟子吧。” 顾正臣、沐英回身看去,这才发现沐春、沐晟穿着青衿之服走了出来,沐英连忙带两个孩子一一行礼,至吴琳面前时,吴琳从毛驴上取出一个包裹,打开来是两册书——《大学》、《论语》,然后递给顾正臣:“这两册书出自问津学院,是当年恩师抄传给我,随我已数十年,今日送你,愿你能教出良徒,也愿这两个弟子,可以护佑江山。” “问津学院,如此贵重之物……” 顾正臣有些震惊,连忙推辞。 沐晟好奇地问:“什么问津学院?” 沐英有些感动。 顾正臣肃然。 问津学院可了不得,“问津”二字出自“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 该书院始建于西汉年间,唐代杜牧,宋代孟珙、朱熹,元代龙仁夫、吴澄等等都曾在该书院讲学,尤其是朱熹晚年一直留在问津书院,让其名声大噪。 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后来有一个人会将问津书院打造为“哲思”中心,那个人就是王阳明。问津书院,则是“陆王心学”的一大道场。 这个书院的东西,本身就有着浓郁的教化意义。 吴琳送了礼,笑着摆了摆手,翻身上了毛驴,不顾沐英的挽留,拍打着毛驴晃荡着离开。 顾正臣见街道上没了马车,便与众人一起进入府中,可还没等说两句话,顾诚便匆匆走了进来,刚想说话,张焕已踏步进入了房间。 好嘛,皇帝的近卫都到了,不用说,老朱也来了。 众人行礼。 朱元璋走了进来,声音洪亮:“沐春、沐晟算是朕的孙辈,今日拜师,朕怎能不来?” 第二百三十三章 沐春、沐晟拜师 罕见。 要知道老朱视朝很少取消,今日竟破天荒跑到沐府别院来,可见老朱对沐春、沐晟的喜爱,也足见老朱对沐英的信任与器重。 “都起来吧,顾小子,今日你要为人恩师,日后可要悉心教导,不可藏私。” 朱元璋抬手道。 顾正臣苦涩地点头:“谨遵陛下旨意。” “可还有其他人要来,若没有就开始吧。” 朱元璋是个急性子。 顾正臣刚想说话,顾诚便领梁家俊到了,只不过被护卫拦在了门外…… 梁家俊原以为只是简单拜个师,可进了屋,看到一屋子人顿时有些慌乱,连皇帝、太子都来了,这动静也太大了一些吧…… 朱元璋看着行礼的梁家俊,听其在国子学任助教时,微微点了点头:“国子学日后当充大任,朕还需要倚仗你们这些才能之人治理。” 梁家俊感动不已。 朱元璋看向宋濂:“宋先生既然在这里,就由你来执事如何?” 宋濂欣然答应,让朱元璋、朱标等人站于房间北面,让顾正臣站西朝东。 右为宾师之位,居西而面东。 由此,老师又有“西席”之称。 宋濂命人将文房四宝等物准备就绪,让沐春、沐晟站在门外西侧,沐英已准备好束修礼。 待一切妥当之后,房门关上。 沐春、沐晟走了两步,站在门口敲门。 顾正臣派执事宋濂出门询问。 宋濂打开门,问:“你们二人是谁,所谓何来?” 沐春高声喊道:“我乃沐春,携弟沐晟,仰慕顾先生学问,特来拜师,愿拜在顾先生门下,修习学问……” 宋濂退后两步,至顾正臣身旁重复了一遍。 顾正臣肃然道:“我年纪轻轻,无以为教,令两人退去吧。” 宋濂再次至门口传话。 沐春开口再次恳请拜师。 宋濂回身,顾正臣再次拒绝。 直至第三次,沐春、沐晟跪在门外,沐春真情流露:“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我与弟弟想要成为像先生一样睿智、洞察之人,愿学得本领,他日上马杀敌,下马安邦,戍卫山河!” 沐晟年纪小,不善言辞,只喊了句:“我要拜顾先生为恩师。” 顾正臣不能再推辞,点头答应。 宋濂领着沐春、沐晟进入房间,立于东面,喊道:“送拜师帖!” 沐春、沐晟拿出拜师帖,至顾正臣身前,恭恭敬敬行礼送上拜师帖。 顾正臣伸手接过,肃然道:“入我门下当谨记,学海行舟,不进则退。为人当敬祖先,明孝悌忠信。为事不解,当格物而知之,寻其规律以晓之。世间万物,总有规律可循,顺应规律,如顺潮流、扬帆千里,逆规律而为,如面蜀道、登天之难……” “规律?” 朱元璋眯着眼,沉入思考之中。这里的规律,应该是某种规则吧? 一切都是有规律的,那王朝更迭也是有规律的吗? 翻看史书,就没见过不朽王朝! 朱氏王朝,又能延续到哪一代,哪一年? 朱标、宋濂、刘基等人听着,一个个深思起来,各有各的体悟。 “为师教导,因职在外,未必常在身侧。汝二人需要记住,万千大道,皆藏于民。民昌则国强,国强则气久。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为师云:学问在民间,士农工商各有其长,修己身当不耻下问……” 宋濂重重点头。 学问在民间,这话说得好啊。 自己的学问,不也是从民间学来的,与老农问过稼穑之事,与匠人问过巧工之事,与商人问过利义之事,与士人问过格物之事。 不得不说,顾正臣此人确实可为人师,就这一席话,足以让人受用终身。 在顾正臣简单的教导之后,宋濂开口道:“尊师重道,不可忤逆,践行真知,当修学问以通达世理。现有先生顾正臣收沐春、沐晟为弟子,为师如父,弟子当行三拜九叩大礼!” 沐春、沐晟跪了下来,叩三次头,起身再次下跪…… 顾正臣看着行礼的沐春、沐晟,心头百感交集,从这一日开始,顾家与沐家算是彻底绑在了一起。 历史记载中,沐家成为了云南的镇守者,沐氏家族守护云南至明王朝最后一息。只是因为自己的干预,沐家还会走上这一条路吗? 顾正臣不清楚。 蝴蝶效应这种事是说不清楚的,或许因为自己不经意的干扰,历史的车轮开始了转动。 “礼成!” 宋濂喊道。 顾正臣起身,回赠沐春、沐晟各一套四书五经,然后吟诵《大学》首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2,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至此,师生关系确定。 沐英很是高兴,顾正臣的学问自己是见识过的,其在儒学造诣上确实不如宋濂、刘基等人,但顾正臣的学问很实用,且教导起来不循规蹈矩,没有明确的框架与约束。 对于顾正臣而言,没有课堂内外的区别,他想要教导时,无论是在房间之内,还是在房间之外,哪怕是一棵树下,也能教出道理与学问来。 朱标很是欣慰,顾正臣与沐英一家绑在一起,这和绑在东宫没多少区别了,毕竟沐英是自己的哥哥,两人关系亲密。 刘基深深看着顾正臣,时不时看向朱元璋,低头思索着什么。 宋濂听到了“学问在民间”的话,很受触动,决定等会去买几个烧饼民间一次。 朱元璋板着脸,指着顾正臣对沐春、沐晟两人说:“他现在是你们的先生,日后务必尊师重道,切不可以其身份而怠慢,若朕知你们不听教诲,懈怠于学,可是要给你们板子吃的。” 沐春、沐晟连忙保证。 朱元璋吓唬了下两个孩子,然后将他们赶了出去,看了一眼张焕,张焕走出门外,将门关了起来。 顾正臣微微皱眉,朱标、沐英等人也有些不知缘由。 朱元璋看着顾正臣,开口道:“适才你说起规律一说,朕听得不太明白,不妨你仔细说说,何为规律,王朝规律又在何处?” 顾正臣感觉到了一道道目光投过来,一股压力陡然生出。 第二百三十四章 王朝的圆与线 规律,古代没有这个词汇。 古人对规律的解释往往归为一个字: 道。 道是一切的规律,是世界的本源。只不过这个道,有点不好找到。在顾正臣的认识里,规律只能说是“道”的一个内容。 看了看朱元璋锐利的双眼,顾正臣走至一旁,坐了下来:“陛下,白居易有诗作: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对草规律的认识。” “李白曾言: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这也是一种对规律的认识。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自然万物都有时节,这些都可以称之为规律。” 古人不是没有唯物观,比如《荀子·天论》的“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只是这句话不能说,说出来自己会挨揍,毕竟老朱自称天子,批判“天人感应论”和骂老朱的非本生爹(天)没啥区别。 朱元璋似有所悟,连连点头,然后问:“那王朝的规律在于何处?” 顾正臣认真地看着朱元璋,肃然道:“陛下,王朝的规律,在臣看来,他就如同一个圆。有些王朝国祚数百年,这个是大圆。有些王朝,短命数年或数十年,是一个小圆。想要让王朝不朽,就必须跳出这个圆,打破圆的始终起灭相接,让王朝成为一条线,一条前进的、朝着前方奋进的线!” 圆与线? 朱元璋与朱标听得入神,对王朝更迭有了别样的认识。 宋濂有些震惊,看着顾正臣的目光满是惊叹。 刘基盯着顾正臣,深邃的目光再没有了初始的浑浊与涣散,而是凝聚着智慧。 眼前的顾正臣,竟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厉害。 句容初见,他是表现得不同寻常,只是刘基想不到,此人对于王朝更迭的认知竟是如此的深邃,他所讲述的话,也是如此的深入浅出,令人耳目一新。 他似乎清楚朱元璋没怎么读过书,对深奥的东西难以理解,所以选择了最为简单的话语去讲述复杂的事。 这种人,未来不可限量! 朱元璋知道大圆、小圆,无论是什么圆,它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始终起灭相连,无论起点在哪里,那里都意味着终点。 圆,如同一个宿命的环,不管怎么挣扎,不管如何设计,不管如何推动,它都会奔赴灭亡。 但线不同,线有开始,但延展下去,没有结束! 朱元璋明白了王朝的“宿命”,看向顾正臣:“如何跳出圆成为一条线?” 顾正臣正色道:“陛下,想要让王朝脱圆成线,就必须解决一个根本的问题。” “什么问题?” 朱元璋急切的追问。 顾正臣嘴角微动:“吃饭。” 朱元璋嘴角动了动,终没说出话来。 顾正臣认真地说:“除了外敌之外,颠覆王朝的力量是百姓,而百姓之所以拿起锄头、菜刀造反,原因是什么,微臣想陛下很清楚,说到底,几千年的王朝更迭,除了权力场的斗争之外,就是饭碗的斗争。” 朱元璋当然知道百姓为何造反,因为没有吃的,没有活路了,不造反要死,造反还可能不死,这种二选一的问题,根本就没得选。 顾正臣见朱元璋沉思,抛出了一句话:“想要让百姓吃得饱饭,就需要确保绝大部分土地一直在百姓手中,这才是王朝不朽的关键所在。” 朱元璋眯着眼盯着顾正臣,想起了宫中搬运钱财的一幕。 自己大肆赏赐田地给藩王,未来朝廷没了土地,百姓都成了佃户,迟早会吃不起饭。可若是一味任由大户侵吞田产,那百姓不一样成为佃户? 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基突然开口:“确保大部分土地都在百姓手中,这件事本身就是不现实的。” 顾正臣看向刘基,淡然地回道:“没错,所以一些王朝中后期,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最终导致民无所依,民无所食。天地浩大,却无百姓立锥之地!他们的王朝都是圆,逃不掉的灭亡。大明王朝想要不朽,就必须解决土地兼并问题。” 刘基看了一眼沉默的朱元璋,对顾正臣说了句警醒之言:“这也就是在此处,你若是公然上书,呵呵,你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顾正臣深深看了一眼刘基,明白他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 谁是土地兼并的元凶? 土财主? 不,真正的元凶是士大夫,是官员!他们手中侵吞的田产数量远远超出了土财主。 提出遏制田地兼并,那不是得罪官员是啥? 影响了别人的利益,处之而后快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此时也不需要太过担心这个问题。 大明开国才六年,从现实来看,目前并不存在明显的土地兼并问题,除了少数地区,比如山西,比如江浙一带人口稠密区域,大范围疆域之内,人少地多,朝廷愁苦的不是什么田地兼并,而是谁来垦荒、谁来种地的问题…… 顾正臣将兼并的危险告诉朱元璋,并言道:“陛下,此事虽非紧迫之事,然非有极大魄力之帝王,不可为此事!” 朱元璋听明白了。 土地兼并是孙子的孙子的事,但孙子也好,孙子的孙子也好,他们肯定是办不成这种事的,想要办此事,就需要有得罪士大夫,得罪官员,得罪勋贵,得罪天下富绅大户的魄力! 别说孙子,就是朱标也未必能解决! 朱元璋看了一眼朱标,这个儿子终归还是偏柔弱了一些,若将此事交给他,他未必敢与群臣为敌,未必敢直面天下大户! “这事,朕记下了。” 朱元璋深深说了句,然后起身,看向刘基:“陪朕走走?” 刘基连忙答应。 朱标、宋濂等人留了下来,沐英自然需要好好招待一番。 梁家俊有些坐立不安,顾正臣还不忘介绍:“太子,宋师,梁兄与我是同乡,在国子学作助教,勤勉有加。” 朱标笑着点头:“是个人才,未来可期。” 宋濂称赞:“为人师表,通达学问。” 沐英举杯:“饮胜。” 顾正臣大笑:“干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张和的震惊 秦淮河水安静地流淌,乌篷船时不时穿河而过。 朱元璋抬脚,拾阶而上,站在莲花桥上,对身旁喘息不定的刘基问:“你见了顾正臣两次了,对他有何印象?” 刘基毕竟年纪大了,加上身体有些不适,走一段路需要休息下,见朱元璋问话,深吸了两口气调整气息,轻声道:“陛下,臣自句容见顾知县,发现此人是少有之奇才,其心思活络,做事善出奇招,非寻常人可比。今日再见,发现还是小看了他,他对事洞察之深远,令人惊叹。” 朱元璋听后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顾正臣善出奇招,朕早就领略到了。只是伯温啊,你认为顾正臣身后有没有人,亦或者说,是谁教导出了如此优秀的弟子,学问一道,总有渊源吧。” 刘基内心悚然。 听得出来,皇帝对顾正臣也并非完全信任,甚至在追问此人学问来历。 刘基想了想,知道接下来的回答很可能会影响顾正臣的未来,想到顾正臣拒绝让自己的儿子当他的幕僚师爷,拒绝帮自己一把,心头应是不喜此人。 可刘基与顾正臣着实没有什么仇怨,加上对此人兴趣颇多,甚至亲自跑来观礼,不也是想试着抓住这个“变数”寻一线生机? 刘基淡然一笑,道:“古往今来,总有一些奇怪之人隐遁于山水之间,却有弟子出世效力朝廷。如给了张良天书的黄石公,汉高祖所用是张良而不非黄石公。恩师是谁,似无紧要。只要顾正臣是陛下的臣子,顺从陛下,忠于陛下,那就足够了。” 朱元璋听闻之后,连连点头。 一直挂在心头的事,总算是释然了,不管是检校报上来的“马德草”还是顾正臣口中的“游方之人”,都不重要了。 正如刘伯温所言,汉高祖用的是张良,可不是黄石公。 虽说不能将顾正臣比作张良,但奇才之人归于麾下,效力朝廷,这就足够了。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一身轻松看向刘基:“倒是你,看着身子骨更弱了,要不要朕派太医瞧瞧?” 刘基感动之余婉拒道:“臣不过是老了,已非寻常药石可医。” 朱元璋见刘基有些病态,哀叹一声:“跟着咱打江山的时候,你可也是鞍前马后、效力有方,朕知你功劳,只是你也有过错在身,看你如此,咱心也有些不快,这样吧,恢复了你的俸禄,好好待在金陵,莫要招出什么事端。” 刘基自是谢恩。 成贤街。 张和前面走着,后面小贩挑着担子跟着,至张府门口,小贩将担子里的两只鸡、两只鹅、五斤羊肉、二十斤猪肉拿了出来。 刚想敲门,门已打开。 顾青青从门里走了出来,迎面看到张和,笑着行礼:“张伯伯。” 张希婉见父亲回来,连忙迎上前。 张和吩咐仆人拿钱结过账,对帮忙提着肉的顾青青说:“今日就莫要回去了,我吩咐仆人做顿好的。” 顾青青笑着回道:“谢过张伯伯,只是不巧,今日我哥哥收弟子,晚点我还需要回去。” 张希婉连忙对张和说:“父亲,青青是来送腊肉的,说是束修收了不少,顾母让送来,女儿推辞不过……” 张和也没有客气:“那就收下吧,等咱们这些腊肉做出来,送一些过去。青丫头,我记得你说起过,你哥哥不过弱冠之龄,如此年轻就收弟子,可见你哥哥是有些学问的。” 顾青青颇有些骄傲:“我哥哥是最聪明的人。” 张希婉嘴角含笑,见父亲心情不错,趁机说:“父亲,青青邀女儿在腊八时去天界寺祈福,不知可否?” 张和没有反对:“腊八节,倒也快了。自从来金陵,你都没好好出门一趟,既然有青丫头陪着,那就去吧,只是黄昏之前需回到家中……” 顾青青见张和又开始絮叨,连忙说:“张伯伯放心就是,到时我给哥哥要个护卫。” 张和顿时不说话了。 顾正臣的护卫是什么样子张和不知道,但金陵盛传,顾正臣一个护卫打走了平凉侯七八个护卫,顾正臣甚至跑到应天府打起官司,过程是什么不知道,结果却很明显,顾正臣依旧活蹦乱跳,费强断了两条腿。 顾正臣,非寻常之人,这是张和的判断。 张和似乎想到了什么,对顾青青说:“前一阵子,诚意伯到过弘文馆,说起过你哥哥,称其有奇才,是成大器之人。待你哥哥空暇时,不妨让他送张拜帖过来。” “好啊。” 顾青青高兴不已,看了一眼脸色有些泛红的张希婉,又对张和说:“张伯伯,到时我也来看你。” 张和没细想,点头答应下来。 即将进入腊月,自然需要做腊酒、腊月。 顾青青刚走,吴琳便敲开了张府的门,至书房中,吴琳享受着温暖,看了一眼房屋里的新式暖炉,道:“你就不怕有人借此弹劾你,一个弘文馆学士,用这炭炉着实有些破家。” 张和无奈地指了指炉子:“上面写着呢,顾青青所赠,谁若弹劾,最好是将这一行字看个清楚再弹劾。” “顾青青,这似是个女子之名,你该不会是……” 吴琳看着张和,眼神中不怀好意。 张和白了一眼吴琳:“别乱想,顾青青是顾正臣的妹妹,她与希婉是金兰之交。” “顾正臣的妹妹?哦,原是如此。”吴琳恍然,含笑道:“说起顾正臣,还真令人羡慕,他竟然收弟子了。” 张和点了点头:“不久之前顾青青来过,说起过此事。” 吴琳看着平静的张和,赞叹道:“你这养气的功夫着实厉害,当我得知顾正臣收的弟子是沐英的两个儿子时,可没你如此镇定。” “啊?” 张和错愕。 吴琳自顾摇头:“你是不知道,我去时,太子、宋师、诚意伯,可都去了,这观礼之人……” “呃!” 张和惊讶。 吴琳继续说:“听闻后来陛下亲自去了,你说这到底是给沐英面子,还是在给顾正臣面子,张兄,你手怎么抖起来了……” 张和有些眩晕。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胆的佛门 寺门口摩肩擦踵。 顾正臣顺着人流,看着牌楼式寺庙大门,大门分为三个洞口,中间为大门,左右门稍小。 对于佛门而言,这不是单纯的大门,而是三门殿(也称山门殿)的一个部分。 三门,指的是空门、无相门、无作门。 身入空门,其实就是进入寺庙大门。 进入天界寺,迎面突然开阔起来,前方是一处广场,广场左右皆有厢房,正前方是一长方形建筑,即山门殿。 广场靠近山门殿的正中位置设有一个硕大的铜炉,来往的香客正在上香祈福。 顾正臣看向梁家俊:“你可要上香?” 梁家俊微微点头:“既然来了,自不能少三炷香。” 添了稍许钱,买来一把香,在灯塔之上点好,梁家俊分给顾正臣三炷香,然后恭恭敬敬站好,对着山门殿内供奉的佛像拜了三拜,转身将三炷香插至香炉之中。 梁家俊看向顾正臣,只见顾正臣看了看山门殿,转身便将香插入香炉,错愕地问:“你不拜?” 顾正臣淡然一笑:“心中若有佛,不拜佛祖不会见怪,心中若无佛,拜了佛祖也未必高兴。为了避免这些佛不高兴,索性还是不拜得好。” 梁家俊咳了咳:“你既不拜,为何赴约而来,这里可是天界寺,说是皇家寺院也不为过,若是不恭,可是对皇帝的不敬啊。” 顾正臣摆了摆手:“谈不上如此严重,你来天界寺,是为了祈福,我来天界寺,是为了欣赏风景,顺便喝完八宝粥暖暖身子……” 梁家俊张了张嘴,无奈地摇了摇头。 皇帝推崇佛教,时不时来天界寺看看,给足了这里高僧面子,你竟然不给他们面子…… 顾正臣对佛没什么好印象,敲敲木鱼,哼哧几句,然后呢? 遁入空门,全追求自我去了。 耕种秋收没佛门的事,开疆拓土没佛门的事,杀敌报国没佛门的事,国家存亡之际,这群人还能在那里畅谈“大自在”,说什么这一世受苦,是为了死后极乐。 你妹的极乐,有本事让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们,活着的时候不受苦不受难,真能做到这一点,天天供奉你。 明明人都活着,非要说死后的事。 明明生在这一片土地之上,被无数人供养着,可这一片土地上的人受了苦难,他们又开始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佛不渡人,人自渡之”。 顾正臣自认为个人思想境界无法达到佛门高僧的水平,对佛门的偏见来自于后世,兴许是唯物主义、无神论的影响,兴许是对不事生产、满嘴功德却毫无建树僧人的憎恶。 天界寺,并不是单纯的寺庙,这里还是一个好的景点,风景绝佳之地。 洪武二年时,老朱以左丞相李善长为监修官,以宋濂和王祎为总裁,同时征召高启、汪克宽、赵埙、胡翰等人为纂修官,编写《元史》。 而编纂《元史》的地点,正是风景优美的天界寺。 此外,天界寺还是藩属国使臣学习礼仪的地方。 没办法,使臣多来自海外之地,蛮夷之地,不懂礼数的地方多,总不能见了皇帝上前说一句“乖,摸摸头”之类的话打招呼吧,违背了礼仪是很严重的事,总需要一个地教导。 梁家俊不管顾正臣,遇殿则拜。 进入正佛殿院落时,一股香味扑鼻而来,站在门口处可以看到左右各设有两排粥棚,身着袈裟的僧人正在施粥,领粥的人排起长长队伍。 而在正佛殿门外设了法坛。 法坛之上,端坐着一位高僧,正是顾正臣所认识的如玘长老。 如玘端坐于法坛之上,浑厚的声音透着一种法力,让进入这里的人不禁安静下来,就连排队等待粥的众人,也没有了半点急躁。 “又舍利子极乐世界净佛土中。自然常有无量无边众妙伎乐。音曲和雅甚可爱乐。诸情类闻斯妙音。诸恶烦恼悉皆消灭……有如是等众妙绮饰,功德庄严甚可爱乐,是故名为极乐世界……” 如玘面色庄严,伴随着抑扬顿挫,让佛音传入众人耳中。 梁家俊听闻了一番,对顾正臣低声说:“这是《称赞净土佛摄受经》,唐时玄奘取经翻译而来。” 顾正臣深深看了一眼梁家俊:“你竟对佛门也有了解?” 梁家俊面带骄傲之色:“略懂一二。” 顾正臣拱了拱手,表示敬佩,然后仔细听如玘讲法,这个家伙在讲述极乐世界,什么是极乐世界,告诉人们要信佛,然后才能在死后前往极乐世界。 都去极乐世界了,怎么可能还会极乐,要知道支撑极乐是需要资源的…… 不过偏偏有人信这一套。 这不是,有十几个弱冠至花甲不等的人站了出来,嚷嚷着要剃度,侍奉佛祖。 好嘛,如玘竟然直接点头同意了,还安排僧人现场剃度。 顾正臣看到这一幕,心头有些震惊。 佛门这已经不是剃度,而是在作死了。 要知道这些人可都是男人,男人是丁口,丁口是纳税之人,是服徭役之人,一旦这些人进入佛门,那就不需要纳税,也不需要服徭役。 对于丁口来说,是解脱了。 对于佛门来说,得到了教徒,香火更旺盛了。 可对于老朱来说,这就意味着自己少了纳税的,少了挖河修城的人手啊。 佛门直接挖朝廷的墙角,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将丁口转化为教徒,这手段可谓厉害至极。 梁家俊看到这一幕并没有想太多,要知道皇帝支持佛教,对佛门的态度很好,人家不过是弄几十个、几百个教徒罢了,皇帝总不至于为这点事发火。 顾正臣排在队伍里,看着佛门之人干净利索地剃度,然后受戒,这些人就成了天界寺的人。如玘也是个来者不拒的主,顾正臣还没喝上八宝粥,这家伙已经收了六十余弟子了…… 好嘛,还有妇人跑出来,要当尼姑,看那女子容貌,不过三十余,就这么想不开? 需要说明一点的是,天界寺并不是只有和尚,确实也有尼姑庵,想当尼姑,跑到这里受戒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毕竟天界寺主管寺内僧尼。 如玘个糟老头子,竟然真的答应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喜事将近,媒婆先行 沐府别院。 顾母看着归来的顾正臣,来回打量,陈氏也在一旁指指点点,低声言语。 顾正臣问,两人又不说。 至后院里,五戎见顾正臣回来,也用异样的眼睛看着顾正臣,顾正臣郁闷不已,踢了两脚没踢到,愤然道:“有话就说!” 五戎顿时笑了起来,像是一个狗腿子拱手贺喜,还没说两句好话,沐春窜了过来,抓着顾正臣的胳膊喊:“师父,我们是不是要有师娘了?” “师娘?” 顾正臣愣住了,看向五戎。 五戎退后两步,连忙说:“不久之前,你妹妹回来说你送给了张家小姐定情信物,让你娘去找媒人说合。” “定情信物,什么信物?” 顾正臣不清楚。 五戎看着不承认的顾正臣,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间至理,没什么不可说的,只是像你如此大胆,直接越过双方父母,私自约在天界寺定情的,可是罕见得很。” “我是去看风景的!” 顾正臣坚持道。 五戎点头:“大家都是男人,谁不知道美好的女子也是风景。我就说,平日里不见你对佛有好感,怎么腊八竟跑到天界寺去了……” 顾正臣吐血:“我真的是去看风景的!” “看什么风景?” “好粗好粗的树,好白好白的云,好多好多的人……” 沐春仰着头,原来描写树、人与云还可以这样,早说还背诵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费劲啊…… 五戎鄙视地看着顾正臣,姚镇可都说了,你亲自给人戴上了佛珠,还和人单独在一起说过话,结果人家害羞地跑路了,人家可是未出阁的姑娘,你咋就如此大胆,这要被迂腐的老儒知道了,不堵着你家大门骂你才怪…… “姚镇说的?” 顾正臣知道是谁乱嚼舌根了,妹妹即使说两句,也不会说什么定情信物的事。 五戎错愕:“我刚刚说漏嘴了?” 顾正臣找出一根棍子就跑了出去,姚镇你小子乱说话,别跑…… 顾母置办好礼物,至沐府找到冯氏。 冯氏对顾氏的到来很是欢喜,见顾母竟备了礼,颇有些不快:“顾婶,这是作甚,正臣可是春儿、晟儿的先生,你登门便是进自家门,怎么还带了礼,如此见外。” 顾母笑着,寒暄几句,待坐定之后说:“冯夫人,今日登门是有所请,备了点薄礼。” 冯氏让人奉茶:“什么请不请,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顾婶有什么就直说吧。” 顾母搓了搓有些冰冷的手:“都说婚嫁以时,先时者易夭,过时者易病。如今正臣弱冠之龄,过了元旦便又长一岁,也到了该说媒成家时……” 明代时期,男女婚嫁讲究“以时”,过早过晚都不合适。 男子在十六岁至二十五岁之间,女子在十四岁至二十岁之间,这些为“正时”,绝大部分大明子民都是在这个年龄段内成婚。 若是低于以上年龄段,年龄过小,则叫“先时”,若是超出以上年龄段,年龄过大,那不叫剩男剩女,叫“过时”。 先时、过时,都不能顺阴阳交际,以保合太合。 冯氏听闻,面露喜色,连忙起身问:“顾婶,你是说,要为正臣说媒了?这是好事啊,他可有中意女子,若没有,我让人打探打探,咱上门去提亲。” 顾母起身,走向冯氏:“听青青说起,正臣与张府的张小姐颇是有缘,连天界寺的如玘长老都说两人福分深厚,命中注定。” “张府?” “弘文馆学士张和张家之女。” “哦,原是他家。既然正臣有中意之人,那咱就去找媒人说合。” 冯氏很高兴。 要知顾正臣与沐英可算至交,两人关系匪浅,何况顾正臣还是沐春、沐晟的师父,两家算是绑在一起了。 九族之外,加个师生族是可以凑到十族的,十族之内的关系,这个忙得帮。 顾母拉着冯氏的手,道:“我担忧的便是请媒婆,来金陵时日不长,对这里的媒婆了解不多,若耽误了正臣终身事,做娘的可就罪过了。” 冯氏点了点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媒婆是不能缺少的,但媒婆的口碑,着实令人不安。 说书人说起媒婆,总会唱一段:“这壁厢取吉,那壁厢道喜,砂糖口甜如蜜,沿街绕巷走如飞,两脚不沾地。俏的矜夸丑的瞒昧……东家里怨气,西家里后悔……” 不少媒婆和天界寺解签的法镜差不多,都是贪财之人。 钱不到位,明明漂亮的女子,偏偏说丑,你只好另寻他家,后来听说是个漂亮的,那个后悔。明明是个丑陋的,非说人家端庄秀气,过了门掀了红盖头,直接就想掀头盖骨。 不给足钱,好好的一对拆散也不是不可能的。 顾母知道这一点,所以不敢有半点马虎,找来冯氏商议。 冯氏知道此事重大,拒绝了顾母在金陵城里挑个好媒婆的想法:“莫找市井中的媒婆,我命人找官媒,其看在沐府的面子上,定会用心办事。” 官媒是朝廷专设管理媒妁之事的妇人,早在西周时期就已出现,所谓的“媒氏掌万民之判”。这里是金陵,官媒自是不少,其中就有一个卫大娘,颇有声誉。 沐英处理完大都督府内之事,回到家中,听冯氏说顾正臣好事将近,高兴不已,当即前往沐府别院。 顾正臣躺在后院的躺椅里,看着白云苍狗出神。 不就是出去逛了一次街,不就是遇到了一个颇有好感的女子,不就是说了几句话,怎么滴就成了要说媒了? 这命运的改变着实有点快,快得让顾正臣感觉有些不现实。 沐英弯下腰,挡住了顾正臣视线,爽朗一笑:“听说你还把姚镇打了一顿,就因为他说你送了定情信物。哈哈,这算啥,想当年我娶冯氏之前,也送过她定情信物,这可是佳话,每次提起,冯氏还羞涩不已,如小女子捶打于我。” 顾正臣眼珠子转了转:“你送了什么定情信物?” “襕裙啊!” 沐英厚着脸。 顾正臣张大嘴巴,指着沐英。 襕裙者,内衣也。 你丫的沐英还是不是人,突破世俗也没你这样干的啊,简直是耍流氓! 第二百四十三章 帝王心思,酒精成 耍流氓? 沐英哈哈大笑,这可不存在。 当初娶冯氏的时候,还是至正二十二年,翰林儿龙凤八年,陈友谅大定三年。 那个时候,老朱正忙着对付张士诚与陈友谅,沐英遇到冯氏时,冯氏都快冻死了,自己手中也没啥好的战利品,找了一圈,除了铁器、铜器之外,就一件不知道是哪个变态抢来的襕裙,索性就送了出去。 恰恰是一件襕裙救下了冯氏,冯氏感恩戴德,以身相许,这才有了沐春、沐晟…… 顾正臣听闻之后,嘴角满是苦涩。 你那是战乱年代,礼崩乐坏,送襕裙也没人笑话你,可问题现在大明正在重塑规矩,自大明开国以来,最忙碌的就数礼部了,整天绞尽脑汁,这个制定规矩,那个制定规矩,衣服需要规矩,腰带需要规矩,房子需要规矩,房门也需要规矩…… 若是被老朱知道自己坏了规矩,大胆到不经过媒妁,不经过父母,直接“奔现见面”、“私定终身”了,这还不得发雷霆之怒? 沐英似乎看穿了顾正臣的担忧,笑道:“放心吧,家里的人嘴严着呢,没人会对外说起。只是你可想清楚了,以你才能,他日未必不能成为朝廷重臣,那张和不过是个文人,在弘文馆做事罢了,对你可没什么助益。” 顾正臣继续躺着:“要什么助益,你总不至于让我去娶一个什么公爵、侯爵之女或侄女吧?和他们结亲,短时间有助益,可长时间来看,呵呵……” 沐英看了看左右,见没人听到,脸色严肃地看着顾正臣:“你想说什么?” 顾正臣瞥了一眼沐英并没解释。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这是汉高祖做的事,而老朱对汉高祖是相当的推崇,不信看看郡县封国,那就是照着汉高祖做过的事再做一遍罢了。 分封都照抄了,杀功臣自然也是需要抄下来的。 开国公侯里面,除了徐达、李文忠、汤和、耿炳文等之外,就没几个善终的。 徐达家是有女儿的,徐仪华现在只有十二岁,不说不到成婚的年纪,就说要成婚也轮不到顾正臣,人家徐仪华早在洪武三年就许配给朱小四了。 公侯之女,这些都是用于拉拢功臣的,像顾正臣这种没有军功,没有地位,不需要拉拢的,怎么可能浪费名额…… 顾正臣还想安稳的过日子,不想混几年就被拉去菜市口了。 现在这样挺好,顾正臣是个小知县,张和是个弘文馆学士,听着挺吓人,但实际上,其实就是一整理书籍的,老朱也没多少时间跑去弘文馆听课。 一个实职正七品,一个闲职正五品,至少也算门当户对了。 关键是,在顾正臣了解的明初大屠杀名单里,没有张和这一号人物,很显然,张和是个闲人,整日与书为伍,郭桓贪污不会找他,胡惟庸斗法用不着他,蓝玉干活也用不着他…… 这样挺好。 华盖殿。 朱元璋处理完政务,外面的天色已如墨漆黑。 活动了下肩膀,朱元璋传来张焕与郑泊:“今日检校的奏报呈上来吧。” 张焕拿出一份文书,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朱元璋接过看了几眼,无外乎是一些金陵官员之事,当看到陈宁宴请费聚时,朱元璋眯着眼问:“这是今年陈宁第几次宴请平凉侯了?” 张焕想了想,回道:“第六次。” 朱元璋放下文书,脸色阴沉:“若朕没记错,刚入腊月时,陈宁就宴请过一次平凉侯,今日再次宴请,所为何故?一个御史台的官员,时不时与侯爷饮酒作乐,这不合适吧?” 张焕、郑泊不敢说话。 朱元璋想了想,认为其中有些问题,便安排道:“命检校好好查查,看看陈宁与平凉侯到底在做何事,包括说过什么,吃的什么,一律呈报上来。” “遵旨。” 张焕、郑泊答应。 朱元璋继续看文书,目光扫过天界寺的事,没怎么在意,直接翻了页,突然感觉不对劲,又反过来看了看,沉声说:“天界寺高僧讲法,男女信徒纷纷剃度出家!去查一下,今日有多少男女剃度,再查一下天界寺有多少僧尼,速速报上来。” 郑泊应了一声,行礼退出大殿。 继续看去,后面语焉不详地说观音殿内出了点骚动,法镜被赶出山门,朱元璋并没有追问缘由,毕竟检校也是人,不可能面面俱到。 翻至最后一页,朱元璋凝眸,问:“沐府请官媒卫大娘,这是为何,沐英这小子想纳妾了?” 张焕连忙解释:“陛下,非是沐都督同知,而是顾知县。” “顾正臣?” 朱元璋有些惊讶。 张焕禀告:“据检校消息,顾母以顾正臣当婚,想要找媒人说合婚事。又因顾青青与弘文馆学士张和之女亲近,两家走动较多,顾母便打算说合这一门亲事。” “张和之女啊。”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颇是满意地说:“张和算是个大儒,讲起四书来深入浅出,为人谦和正直,他的女儿想来不会太差。至于顾正臣——” 说到此处,朱元璋抬起头来,看向门口方向。 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内侍来通报:“羽林左卫指挥同知毛骧求见。” 朱元璋点头应许。 毛骧行礼后,拿出一份文书,肃然禀告:“陛下,酒精已测试完毕,二十名罪囚合创伤六十处,以新式火炉升温如春秋,时过半月,太医换药三次,查看伤口,化脓起症者仅有一人,其余十九人皆无病症,伤口已基本愈合。” “成了?!” 朱元璋上前一步,几乎是夺过文书。 毛骧脸上浮现出笑意:“陛下,太医说,酒精之物可祛毒疮,绝脓水,于伤口愈合极是有利,可用于军士救治!” 朱元璋仔细看过文书,连连点头。 酒精起了作用,这将是改变大明军士命运的伟大之物,是军之重器,是国之重器! 它即将救下的性命,很可能会影响未来的战局! 这份功劳,甚大。 朱元璋放下文书,沉声道:“传胡惟庸!” 第二百四十四章 亲力亲为的朱元璋 胡惟庸匆匆入殿,还没行礼,就听到朱元璋威严的声音:“莫要行礼了,随朕去一趟刑部。” 刑部? 胡惟庸惊诧之余,跟上朱元璋的步伐,试探着询问:“陛下,刑部事宜,是否传下刑部尚书?” 朱元璋摆了摆手:“不必了。” 胡惟庸不知发生了何事,当看到张焕、郑泊、毛骧都出动了,心知事情不小。 朱元璋是宠信胡惟庸的,带胡惟庸上了龙辇同行。 胡惟庸旁敲侧推,朱元璋却只是含笑不语,经过大都督府时,将沐英、陆仲亨、郑遇春喊来同行,又命人传话刘基、顾正臣,让其即刻前往刑部。 如此阵仗,让胡惟庸更是疑惑。 朝廷之事,喊刘基、陆仲亨等并无不妥,刘基是智谋之人,陆仲亨等人是武将,夹杂一个七品知县算什么? 但圣意如此,胡惟庸只好耐性子等待。 刑部并不在金陵城内,而是位于钟山之下、后湖(玄武湖)一畔、太平门之外,距离皇宫、中书省、大都督府等还有一段脚程。 刑部。 坐堂的是刑部尚书高万杰、孙尧、孙克义、刘惟谦。 没办法,此时刑部尚书着实有点多,足足有八位,四位尚书坐堂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都去后湖摸鱼吧。 刘惟谦、孙尧等人没有收到半点消息,皇帝突然驾到,匆匆行礼。 朱元璋坐在刑部大堂之上,示意众人平身,然后便端起茶碗没了动静。 孙尧给胡惟庸使眼色,胡惟庸微微摇头。 刘惟谦见没人说话,壮着胆子问:“陛下至刑部,可是需调阅案件卷宗,审查案件,查看狱房?” 朱元璋看了一眼刘惟谦,呵呵笑了笑:“不急,等人。” 等谁? 刘惟谦等人没敢问。 姚镇与顾正臣保持着距离,挨太近了容易受伤,顾正臣也很郁闷,刚送走一个问东问西,还打劫了自家十贯钱的卫大娘,一口气还没喘顺,老朱就派遣人自己去刑部。 原以为是老朱知道自己破坏了规矩要惩罚,可细细想来,天界寺邂逅这种事最多挨训一顿,谈不上去刑部蹲着,估摸着是其他事。 果然,在太平门城门洞附近遇到了骑毛驴的刘基,刘基看清楚顾正臣也是一愣,询问:“陛下有召,可说何事?” 顾正臣对刘基行礼:“诚意伯都不清楚,我更是不知,要不你算一卦,看看我会不会挨揍?” “你招惹了陛下?” “这,应该没有。” 刘基盯着顾正臣,认真地说:“你命宫中红鸾、天喜星动,不日将成婚,这是大喜之兆。有如此兆头,想来今日会喜上加喜。” 顾正臣眯着眼看着刘基:“你耳朵倒还是听得远啊。” 刘基哈哈笑道:“这可不是听来的,而是算来的,你若想修习这门学问,可拜我为师。” “算了吧。” 顾正臣直接拒绝。 虽说刘基智谋过人,谋略无双,可他毕竟代表的是浙东一派,这是他出身决定了的。和刘基绑在一起,就意味着投身浙东一伙,哪怕自己声明没有加入,可淮西的胡惟庸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这个时候得罪如日中天的胡丞相是不智的,再说了,算命这门学问有时候着实不靠谱,因为老朱掌握着所有人的命,看天给命,还不如看老朱脸色。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刑部外。 张焕看着慢悠悠的两人,苦涩不已,连忙上前:“我说诚意伯,顾先生,陛下在刑部等待多时,你们快点进去吧。” 刘基与顾正臣收敛了笑意,变得严肃起来,走至刑部大堂,见朱元璋行礼。 朱元璋看了看刘基、顾正臣,抬手道:“诚意伯年纪大了,在一旁坐下吧。至于顾小子,一旁站着。” 顾小子? 胡惟庸瞳孔一凝,刘基心头一动。 这哪里是皇帝对官员的称呼,分明是皇帝对子侄般亲昵!朱元璋对顾正臣的重视与亲切程度,已不同寻常! 沐春听着无感,已经习惯。 倒是陆仲亨、孙尧等人,不由对顾正臣刮目相看,一个个低头寻思着什么。 朱元璋拍了拍手,张了嘴:“毛骧,带陈太医与犯人。” 不久,陈太医与二十名犯人悉数到场。 朱元璋审视着这一批犯人,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伤口处包扎着,目光落至陈太医身上:“你照顾这一批犯人半个月了,是否如你奏报,朕需要亲眼看看。” 陈太医松了一口气:“陛下验看自是稳妥,只是大堂气寒,他们有几处伤在身,脱衣容易受寒。” 朱元璋微微点头,安排人搬来火炉,命犯人脱去上衣,便将绑扎伤口的布条完全解开,将伤疤露在外面。 顾正臣看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 酒精送上去半个月了没任何动静,感情是被朱元璋拿去做人体试验了。这玩意有没有效,说到底还是需要在人身上试试才行。 老朱不可能效仿尝百草的神农,割自己三刀试试效果,所以他选择了割犯人。看这些犯人身上的创伤,可以肯定是刀伤,被人划拉这么多刀,也真是受罪。 法外用刀,老朱惯用的手段了…… 胡惟庸看不懂,陆仲亨、刘基看不懂,甚至连刑部的几位尚书也没看懂,皇帝到底是让咱们看啥,光膀子的男人,可怖如蚯蚓的伤口? 朱元璋起身,走向囚犯。 郑泊、毛骧脚步移动,护卫在左右。 朱元璋走至一个囚犯身前,看着其三道伤口,这些伤做不得假,如太医所言,这些伤口确实没有流脓,甚至都没有红肿,伤口开始结痂,只不过痂尚未坚固,假以时日修养,定会完好无损。 一个个犯人挨着看,一个个伤口挨个检查。 “顾小子过来。” 朱元璋招手。 顾正臣正在敬佩朱元璋亲力亲为的精神,突然听到声音,连忙走了过去。 朱元璋指了指犯人胳膊上的刀疤:“你看看,他这一道伤口红肿,且有了脓水,这是为何?” 顾正臣至近前,仔细看了看,并没有质疑太医操作,而是对眼前的犯人问:“是不是私自拆开过麻布?” 犯人脸色微变,连忙说:“是有一次,实在是伤口处太痒,我忍不住拆开抓了抓……” 顾正臣看向朱元璋,行礼道:“陛下,这就是原因。”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下聘,婚礼三礼 张府。 张和一头雾水地回到家中,好好地校勘书籍,怎么滴就被休沐了? 百无聊赖的张和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刚欲出门,头戴红花,手持红绢,一袭花袄的卫大娘便到了,门外还有一队人,抬着八个箱子,喜庆至极。 为首的大汉手中还提着一只大雁。 不等张和说话,卫大娘问清身份之后,道:“张老爷,山东滕县顾家母,听闻张府千金温婉贤淑,尚未许配。今日特送聘礼,为其子顾正臣求婚,还请张老爷成婵娟之好。” “顾正臣?” 张和微微皱眉。 前些日子,吴琳刚说起此人与女儿之事,自己有些心动,只是苦于不好直接开口,便搁置下来此事。 谁想,顾家似乎同样有意,甚至还找了媒婆纳采来了。 张和看了一眼聘礼,那一只大雁猛地扑棱了下。 冬日里,大雁南飞,在金陵倒是不难捕获,可寻常人家可拿不出大雁,只能以鹅代雁,谓之“雁鹅”,活着的大雁本身就象征着财力、地位。 张和以为是吴琳从中帮忙,才有了今日卫大娘登门。 卫大娘带人进入张府之中,开始谈起顾正臣的好,什么年少有为,富贵可期,俊俏书生,知书达理,今日七品,他年一品…… 张和听得一愣一愣地,这媒婆功力深厚啊。 卫大娘能不认真办事嘛,不说沐府的人得罪不起,不说收了顾家的钱,就是昨晚上宫里宦官来传话,让自己用心办事,办不成就办了自己…… 干媒婆这些年,从没这么凶险过,有啥好词都给用上吧。 丫鬟小荷听到消息,连忙跑到后院,对摸着手腕上紫檀珠子发呆的张希婉喊道:“小姐,小姐,顾家派媒婆纳采来了。” “当真?” 张希婉惊喜不已,突然感觉自己表现得太过迫切,连忙侧过身去。 小荷至张希婉身旁,笑着说:“小姐,千真万确,我看到姚护卫带了只大雁来,听说媒婆是官府的卫大娘。” 张希婉红着脸,抓着手绢问:“那父亲怎么说?” 小荷摇晃着脑袋,小辫晃动:“老爷正在与卫大娘说话,我没细听,便跑来告诉小姐。小姐,我再去听听?” 张希婉点了点头,这种场面自己跑出去不太合适。 见小荷离开,张希婉低头看向手腕上的佛珠,伸手轻轻抚摸:“顾公子,你明白了希婉的心意。” 沐府别院。 顾正臣一如往常,完成了沐春、沐晟的课业。 顾青青跑了过来,对顾正臣埋怨:“卫大娘已经进了张府,娘亲不让我去打听,也不知张老爷是个什么心思。” 顾正臣笑道:“成与不成,且候着吧,这种事急不得。” 顾青青见顾正臣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跑到墙边看嘎嘎的大雁去了,这里宫里送来的,总共两只,已经送出去一只了。 婚礼婚礼,讲的就是个礼仪程序,像是后世随便找个地跪下来求婚,然后说声我愿意,两个人就在一起的事,在古代是不存在的。 古代婚礼主要有六个程序: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自汉开始,对每一道程序都十分重视,上至皇室,下至百姓,都以六礼为准办婚礼。不过在一些战乱时期,往往是“礼崩乐坏”,百姓都朝不保夕了,谁还用六礼,如魏晋南北朝时期,婚礼从简,用的是“拜时婚”,这个程序相当简单: 女子用质地轻薄的丝织物盖于头上,丈夫将其拨开,再拜完公婆,就算成婚了。 不过隋唐时期,礼制重新建立起来,六礼又被拿了出来。至宋代时期,六礼程序开始合并。《宋史·仪卫志》记载:“士庶人婚礼,并问名于纳采,并请期于纳征。” 这也就意味着宋时,六礼已经成了四礼。 这也很合适,你拿着大雁送聘礼去了,人家都答应这门亲事了,顺便问下姑娘叫啥名字,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没必要再单独分出一天,再准备一份礼物,这耗时耗财啊。 还有纳征,这是订婚,既然婚都订了,商量下婚期敲定日子,再正常不过,完全没必要再来一趟“请期”。 宋人是懂得变通,知道享受日子的,朱熹估计也是受“简化”思维影响,在《朱子家礼》中将纳吉也取消掉了,直接成了纳采、纳征、亲迎三礼。 朱元璋恨不得当朱熹的子孙,要不是朱熹家还有后人,家谱清晰明了,实在是加不了朱初一的名才作罢。子孙当不成,但可以当朱熹的追捧者,大明婚礼,老朱定下的规矩就是依《朱子家礼》来办。 从婚礼这个角度来说,不少百姓是受益于朱熹的,要不是他简成三礼,老朱很可能对标汉朝,复古至六礼,到那时,六礼可要送五次礼,五只大雁或大鹅,麻烦媒婆五次…… 卫大娘说了一大串,张和只是平静地喝着茶,待卫大娘说完,张和看了看门口的绣鞋,开口道:“小荷,你将小姐请到书房。” 小荷听闻,连忙走出来答应后,又跑了出去。 张和对卫大娘说:“还请稍坐,老朽去去就来。” 书房。 张希婉不安地看着张和走了进来,行礼喊了声:“父亲。” 张和抓了抓胡须,看了看张希婉,平和地说:“想来你也应该知道了,顾母为顾正臣下聘,找来媒婆为你们说合。顾正臣是什么人,想来顾青青早就告诉过你,只是你们毕竟没见过面,他不知你,你不知他。” “此事事关你后半生,父亲希望你慎重考虑,若你对顾正臣有意,父亲便应下,若你心有顾虑,父亲便先退掉,改日安排你们见上一见再论婚嫁也不迟。” 张希婉看着疼爱自己的父亲,犹豫了下,低声说:“父亲,其实,其实女儿见过顾正臣。” 张和有些错愕。 张希婉低下头:“昨日腊八,我与顾青青去了天界寺,在那里遇到了顾正臣。” “天界寺?” 张和有些生气:“这个顾青青,竟瞒着我让你们私自相见,着实可恶!” 张希婉连忙说:“父亲,顾青青并不知顾正臣去了天界寺。” “哼,胡言,定是顾正臣故意安排。” 张和颇是不满,好像自己的女儿吃了很大的亏一样。 张希婉见情况不对,着急不已:“不是的,女儿早在山阳时,就邂逅过顾正臣。” 张和吃惊不已。 张希婉不安地揉着手帕:“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父亲不是一直想要找到留诗之人,这首诗——是顾正臣所写。” 张和猛地坐在椅子里,目瞪口呆……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世袭罔替,泉州县男 腊月十九,婚期前一日。 顾正臣一如往日晨练,教书。 沐春、沐晟听得入神,这是元旦之前的最后一课,父亲说了,明日顾先生大婚,后面新婚燕尔,可没时间授课,再授课业,怎么也得正月初五之后。 顾正臣正讲得兴起,五戎不识相地站在了门口,顾正臣想都没想,丢出手中的粉笔头。 五戎抬手接住粉笔头,哼了一声:“顾先生,天使来了。” “什么天使,上帝来了也让他等着。” 顾正臣继续讲课,刚讲了一句话,突然感觉不对劲,转身看向五戎,脸色有些不自然地说:“你说的是天使来了?” 五戎冷着脸:“顾先生听得很清楚。” 顾正臣郁闷不已,自己还以为西方带翅膀的天使,感情是皇帝的使臣。 这不能不去,怠慢了天使,就是怠慢了老天,怠慢了老天,那就是怠慢了老天的儿子,作为天子的老朱会生气的。 课上不成了,那就去前院吧。 刚到前院,顾正臣便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拱手道:“这不是赵内侍。” 赵恂见到顾正臣,呵呵笑了起来,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圣旨:“皇上差咱给顾家宣旨,请顾家之人行礼听旨。” 顾母、顾青青、刘倩儿、张培等人纷纷行礼。 顾正臣跪在最前面,低着头听着赵恂念圣旨。 现在是洪武六年,大明还没设行人司,此时掌传旨的人员并不固定,可以是宦官,也可以是官员。 赵恂清了清嗓子,深深看了一眼顾正臣,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三皇五帝,蒙昧初开,四极乃立,九鼎山河……” 顾正臣听得稀里糊涂,这圣旨绝对不是老朱写的,以老朱的文化水平,绝对写不出来如此文采且无聊的话。 传旨就传旨,干嘛非要从三皇五帝说起,不带这几个人不会说事咋滴。 就在顾正臣听得头晕脑胀,努力理解文绉绉的话时,赵恂突然停顿了下,咳了声,继续读道:“今有滕县顾正臣者,先进献锻体术,全军广之,强兵强军,是为大功;后进献酒精,欲挽万千军士危亡于一线,是为国之重器,兵之重器,是为大功。朕念汝功劳累累,虽未曾上阵杀敌,却有军功之实,特封汝为泉州县男,年俸四百石,世袭罔替……” “啥?” 顾正臣张大嘴巴,震惊地看着赵恂。 泉州县男? 那是个什么东东? 赵恂匆匆念了几句,喊了句“钦此”等着顾正臣谢恩,顾正臣呆若木鸡,还是顾母摁着谢恩的。 顾母高兴不已,自己孩子有出息啊,年纪轻轻竟然获封爵位,虽说是五等爵位里面最低的县男,可毕竟也是个爵位不是。 顾青青、刘倩儿都在为顾正臣高兴,却没发现沐春已经握紧了拳头,一脸的生气,就连五戎、张培也难以置信。 顾正臣接过圣旨,仔细看了看,没错,泉州县男,四个字清清楚楚,连错别字都没有。 只是,这是谁的主意,哪个缺德的家伙在诅咒自己? 老朱啊,你该不会是被人忽悠了吧,你这么一个精明的人,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大明封爵,确实有公、侯、伯、县子、县男五等,这是事实。 只不过有一个问题,在洪武三年的时候,虽然明确五等勋爵制度,可在老朱封爵的时候,除了国公之外,只封了侯爵、伯爵,不见一个县子、一个县男! 并不是说大明没有县子、县男之类的人,比如罗山县子王凤显、怀远县子常徳胜、丹阳县男孙炎等等。 但这些县子也好,县男也好,他丫的都是追封的。 也就是说,大明开国六年来,就没一个活着的县子、县男,这两个等级的爵位,全都是给死人留着用的…… 现在封自己为县男,这不是诅咒自己死吗? 还世袭罔替,这是打算将子孙后代一起诅咒了啊! 顾正臣拦住想要跑路的赵恂,阴沉着脸说:“赵内侍,这到底是何意?” 赵恂一脸笑意:“顾县男年轻有为,年仅弱冠便已获封爵位,明日又要大婚,当真是双喜临门。” “双喜你妹啊!” 顾正臣发飙了,抬起手中的圣旨,追问:“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赵恂知道其中问题,还是故作轻松:“这是中书、都察院、大都督府与陛下商议的结果,怎么,顾县男对朝廷封赏不满?” 顾正臣咬牙切齿,脸色阴晴不定。 顾母连忙送走赵恂,等回过头来,顾正臣已经被架到了后院,一问之下才清楚,刚刚生气踢石头上,硌脚了…… 由不得顾正臣不生气,老朱啊老朱,你要给不起就别给,送点银子铜钱过来也是可以接受,这弄一个专门追封给死人的爵位出来,这算什么事? 就在顾正臣躺在后院藤椅里,沐春帮着顺气的时候,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了顾正臣面前,饶有兴趣地打量一番,转过身问:“沐英,这位便是顾县男了吧?” 沐英连连点头,给顾正臣使眼色,刚想上前介绍,却被徐达拦住。 徐达坐在顾正臣一旁,平和地说:“朝廷封你为县男,听说你生了气,还对着一块石头发了火。” 顾正臣虽然不认识眼前的人,但看沐英恭敬的神情就知道来人不简单,只不过此时气头上,实在是不想动弹,便直接回了句:“若称你为县男,你会怎么样?” 徐达接过五戎递过来的茶碗,并没有喝,只是神情自然地说:“我会带人拆了他的家。” 顾正臣坐了起来,深深看着徐达:“能不能借我一点人,我也想拆家。” 徐达愣了下,问:“你打算拆谁的家?” 顾正臣咬了咬牙,又躺了回去:“罢了。” 徐达看着吞咽空气的顾正臣,笑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你封赏之事,中书一连争论了九日,最终才定下这个结果。” “宁愿不要。” 顾正臣直言。 徐达微微摇了摇头:“洪武三年大封,没有县子、县男,是因为陛下考虑到,若封县子、县男,大明将会有多少县子、多少县男?” “爵位不可滥发,威严不可亵渎。最终那些本该分封县子、县男之人,封为了指挥使、千户、副千户。你要知道,县子、县男,并非专为追封预留,只因当年无奈。” 第二百五十三章 办法总比困难多 徐达是一个克制的人,烈酒佳酿,说饮三杯就三杯。 他做到的并不只是不贪杯,还有不贪其他,这是他明哲保身的秘诀。 徐达看着顾正臣,拍了拍大腿,平和地问:“你认为元廷与大明攻守之势如何?” 沐英对顾正臣微微点头,这是来自魏国公的考校。 顾正臣知道这次考校关系着自己在徐达心中的印象,思索了下历史,正色道:“魏国公,眼下大明为守,元廷为攻。然这种态势终会改变,大明转守为攻的时机,将会一步步成熟。” “具体说说。” 徐达身体向前倾,颇是在意。 顾正臣起身,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几笔,指了指说:“魏国公,眼下元廷退居塞外,然势力仍大,兵力仍广,野心不死,其犯边入侵将在未来十五年内成为常态。只不过元廷在塞外草原,虽有兵马,但论综合之力,远不如大明。” 徐达微微皱眉:“综合之力?” 顾正臣点了点头:“没错,综合之力!战争胜负,虽决于战场,但真正决定王朝命运的,还是综合之力,人心,后勤,城防,武器,战马,铠甲,人丁、食盐、铁器等等,都是战争的参与者。从这些来看,元廷远远比不上大明,也没有大明的底蕴,其综合之力衰落是可预期之事。” “此消彼长,大明综合之力超出元廷指日可待。不过综合之力决定的是持久战,要想在战场之上正面击败元廷骑兵,还需要仰仗骑兵,这个过程较为漫长。除此之外……” 徐达叹了一口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是吧?因我岭北败给了王保保,导致大量骑兵折损。朝廷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补充大量战马。虽然现如今有了庐州马场,引民养马,只可惜,速度太慢了。” 顾正臣看着面色有些落寞的徐达,沉声道:“魏国公,除此之外,唯有一途。” 徐达眼神一亮,急切地问:“你说什么,除了骑兵之外,还有其他之法?” 顾正臣凝重地点头:“确实有。” “是何办法?” 沐英也着急起来,追着问。 顾正臣看了一眼沐英,转向徐达,注视着眼前锐利的双眸:“这个方法魏国公并不陌生,军中作战也有使用,那就是火器。” “火器?” 徐达顿时泄了气,连连摆手:“你怕是不知,这火器不适合打骑兵,尤其是大规模骑兵军团作战,火器的作用极是有限。” 顾正臣询问:“为何如此说?” 徐达摇了摇头。 沐英也有些沮丧:“你见过军士用的火铳,想要击发,不仅要填充火药,压入引线,还需要填充铁子、碎石子,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十息,而十息之内,骑兵足够跑个近百步,可火铳的射伤距离,不过三五十步,这也就意味着火铳面对骑兵时,只有一次出手机会!” 徐达面色凄然:“一旦以火铳兵为前驱出手,那骑兵不死,他们将会被骑兵蹂躏踩踏,前锋一败,再想挽回局势,稳住阵脚,可就难了。再说了,火铳也好,大将军炮也好,惧怕雨天。行军打仗,难免会遇到阴雨天交战,可火器根本不能用。” 顾正臣端起茶碗,滋溜了一口茶,缓缓地说:“既然你们清楚火器有这么多问题,就没有想过解决吗?既然射程不够远,那就增加射程,既然操作时间长,那就缩短操作时间,既然怕雨,那就想办法防雨。问题解决了,带步兵去找王保保打一架试试不挺好。” 徐达呆住了。 沐英也愣住了。 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两人竟没有仔细想过,似乎这些问题,始终会一直问题下去…… 徐达喉结动了动,起身问:“你的意思是,火器的这些问题都能解决?” 顾正臣点了点头,平和地说:“办法总比困难多。” 徐达踱了几步,心头有些火热。 朝廷想要补充战马,打造一支具备战力的骑兵,没有个五年是断不可能之事,甚至会更久。这也就意味着,至少五年之内,大明都将处于被动防守的境地! 徐达不甘心! 开国马上进入第七个年头,可敌人还在边关呼啸而过,时不时寇边掠民,这对于一名武将来说是折磨! 岭北失败的耻辱刻骨铭心,突然出现的王保保如同利剑一般,将明军将士斩杀! 此仇不报,我徐达何存于天地之间? 等个五年? 太久,太久了! 若火器当真能解决诸多问题,当真能如顾正臣所言,那远征军完全能够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深入草原,找到元廷主力,与其在草原之上决战! “你认为多久可以解决火器的问题?” 徐达止住脚步问。 顾正臣笑道:“魏国公,想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足够的钱粮,有智慧的大匠,更需要时间,这种事并非朝夕可为。我估计,若朝廷全力支持,至少需要一年时间打造出可用于克制骑兵的火器与火铳。” “一年?” 徐达震惊不已。 沐英连忙对顾正臣说:“这种事可不能随意说。”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对徐达说:“当然,需要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徐达急切。 顾正臣指了指自己, 徐达审视着顾正臣,看向沐英:“他到底是举人出身,句容知县,还是匠人出身,巧匠一名?” 沐英笑了起来:“说他是读书人,可魏国公,那新式火炉便是他发明的,还有锻体术,酒精,推车……治理地方是好手,打造东西也是好手。” “倒算是个全才之人,只不过——”徐达看着顾正臣,缓缓地问:“你如此年轻,如何懂得这么多?” 顾正臣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听闻魏国公出身农家。” 徐达听闻,爽朗地笑了起来。 是啊,自己出身农家,却懂得兵法,懂得指挥大军团作战,这顾正臣出身举人,缘何不能懂得匠作之事?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天赋。 徐达收敛了笑,抱了抱拳:“我会告诉陛下,竭力将你调至金陵做事,你专司火器改良如何?” “不行,我要回句容,不解决句容百姓的饭碗问题,不仕金陵。” 顾正臣断然拒绝。 现在都被人盖上了县男的帽子,继续留在金陵早晚会被人收拾,还是站在金陵之外看风景为上。 第二百五十五章 贺礼,大婚 胡惟庸有些后怕,必须警告陈宁了,否则自己迟早会被这个猪队友给坑死。 顾正臣确实算是个人物,至少在洪武六年下半年,给胡惟庸留下了深刻印象。只不过胡惟庸从没有将顾正臣放心上过,毕竟,他只是一个小人物。 小人物,无左右于朝局,无左右于大势。 只要胡惟庸还坐在中书省一日,毫无背景,毫无党朋的顾正臣就不可能翻腾起来。 对付这种眼下皇帝上心,炙手可热的小人物,陈宁的方法太过急躁,他不懂得,热的东西放一段时间就会冷下去。 等到没有人在意时再处置,那就简单多了。 因为胡惟庸的介入,陈宁阴损的计谋胎死腹中。 整个过程中也不是没有受益者,比如平凉侯府的王二陆,白吃白睡了一段时间,潇洒地准备赴死,就差喊一声“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可谁成想,计划取消了…… 华盖殿。 朱元璋听着徐达的讲述,在听到顾正臣对“泉州县男”不满发脾气时,不由笑道:“还是年轻啊,不过这样也好,若一个个老成庄重,城府极深,朕用着也不安心。” 徐达见朱元璋并没有怒气,帮着顾正臣说好话:“臣仔细观察过此人,他有才能,是一个干臣,给他县男,着实是有些……” “嗯?” 朱元璋脸色沉了下来。 徐达见状,连忙改了话:“其实上位完全可以给他个千户、副千户,当个虚职。” 朱元璋哼了声:“爵位岂是千户之类可比?” 徐达也清楚,若给顾正臣一个千户官职,那他到底算是哪一类人? 文臣认为他是武将一派的,保持距离。 武将认为他是文臣出身,信任不得。 到那时候,他可就被孤立了。 爵位就不一样了,爵位可以是有军功的文臣,如刘基、汪广洋、李善长等,都是文臣出身。给顾正臣爵位,有一个好处是:文臣认可,武将也认可。 这就是给县男爵位与千户的区别。 朱元璋考虑的,比徐达、胡惟庸、顾正臣等人多得多,在妥协的背后,未必没有深层次的盘算与考量。 徐达说完安抚顾正臣的事之后,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上位现在给了顾正臣县男,再过两三年,兴许就要给他封侯了。” “呵,封侯可不容易。” 朱元璋不以为然。 大明开国多少文臣武将奋战沙场,可开国以来,才几个公侯伯爵? 想当侯爷,非有大功不可。 徐达严肃起来:“今日与顾正臣谈论起元廷,说起当下形势,他的观点令人耳目一新。” 朱元璋见徐达如此认真,也耐下性子听。 徐达继续说:“他说想要转守为攻,需要较长的时日。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可以更早消灭元廷。” “看你的神情,他说的办法打动了你,说来听听。” 朱元璋看着徐达的神情说。 徐达微微点头:“臣确实被他说服了,他提出的方略是依托步卒,以火器装备军队,深入草原正面击败北元骑兵!” “火器?呵呵,这小子太异想天开了吧,大将军炮是不错,可这东西不适合在草原上拖行,根本追不上骑兵,草原那地方,可容不得我们设伏击圈啊。还有那火铳,在攻城、守城时用用尚可,在草原上用——那是取死之道!” 朱元璋直截了当地说。 在朱元璋的麾下,不是没有火器部队,朱元璋在和张士诚、陈友谅、元廷打仗时,也没少用火器,比如邓愈,就是一个善火器的将领,在洪都保卫战时,曾用火器重创过陈友谅的军队。 但在徐达、常遇春、李文忠等主导的骑兵队伍中,很少出现火器,因为大个的拉不动,带不远,小个的带得动,但没用…… 骑兵冲阵,那个速度很快,火铳兵刚打完,还来不及撤就会被踩死,这种折损自己人的脑残举动,自然不会出现在明军之中。 徐达清楚朱元璋说得对,只是平静地说:“上位,顾正臣也知道火器的缺陷,但他说,既然火铳打不远,为何不让它打远一点,既然火铳用起来慢,为何不改造得快一点。制造出更出色的火器,将敌人消灭在前进的路上,问题不就解决了?” 朱元璋张合着嘴巴,有些郁闷得想吐血。 说顾正臣聪明吧,可这显而易见的问题,自己竟从没来想过,或者说,一开始自己就认为火铳也就那样了,打不远打不快的东西就是火铳,所以干脆都没想过改良。 现在被顾正臣点醒,总有一种自己愚钝的感觉…… “上位,倘若顾正臣真的可以解决火器缺陷,让火器打得又远又快,朝廷兴许不必苦苦补充战马,臣三五年内,定能扫荡元廷!” 徐达目光坚毅,有着不可动摇的自信。 朱元璋摇了摇头,问:“你是说,由顾正臣来解决这些问题?” 徐达看着朱元璋,反问:“莫不是上位能找出比他更合适之人,问题是他提出的,自然应该由他解决。” 朱元璋无奈地低下头。 确实,没有人能解决火器的问题,甚至都没有人想过要不要解决火器的问题。 除了顾正臣,没有更好的人选。 只不过—— 此人还得治理句容,总不能上任几个月,就弄到金陵制火器去吧? 徐达似乎看穿了朱元璋的顾虑,想起顾正臣短时期内不仕金陵的话,给出了一个方案:“上位,句容距离金陵不远,那里有山,能隐蔽。” 朱元璋眼神一亮,看着徐达笑道:“你倒是出了一个好主意,不过如此一来,顾小子有得忙了。” “身受皇恩,累点也无妨。” 徐达说完,笑了。 朱元璋也笑了起来,心情舒畅:“倘若他真能做成这事,助力朝廷肃清元廷,哪怕他不曾上战场,朕也亲自为他封侯,赐铁劵!” 腊月二十日,算得上风和日丽。 泉州仙男府上已准备好了迎亲事宜,张府那里也告了消息。 大明成婚的时间,不像后世安排在上午,而是安排在傍晚,黄昏时。 到了下午,陆陆续续有人送来贺礼。 各色礼物用红漆的盒子装着,摆满了前厅。顾诚、孙十八带着丫鬟、伙计清点记账。 刚清点完沐府送来的贺礼,诚意伯府的贺礼便到了,随后是魏国公府的贺礼,中山侯、长兴侯、延安侯……等八位开国侯爷也遣人送来贺礼。 朱元璋派宦官送来了一幅画,上面写的是“细水长流”,顾正臣欣赏不了朱元璋的墨宝,埋怨老朱不通人情世故,你好歹送个古董字画来,像是王羲之、颜真卿的,自己啥文凭不清楚的嘛…… 马皇后就实则多了,直接送来一副金黄色的凤冠,这是皇室专用的,顾正臣一个小小县男是没资格享受这种东西的,不过赏赐的不在禁止之列。 不过依马皇后节俭的性子来看,这必然是黄铜打造的,估计都没用半点金子…… 朱标认识顾正臣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知道顾正臣喜欢什么,贺礼干脆利索,连人都送了过来,朱标笑呵呵地说:“把三年存的赏赐都搬来了,够意思吧。” 顾正臣看着三箱子铜钱很是满意,只不过这三年还存不到五百贯钱,你这太子是不是也太寒酸了,好歹铺上点金子啊装点下门面啊…… 魏国公徐达来了,送来了五箱子上等的绸缎,顾正臣很满意,这是硬通货,顾诚啊,晚点拉绸缎铺子里卖掉换成钱来,家里人少,用不了这么多好布料…… 徐达的到来,让不少人羡慕。 要知道徐达可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之人,在军中不必说,军纪严明,在金陵时,多是闭门谢客,罕有外出时,就连胡惟庸的请帖都请不动,更不要说参加这种婚宴之事。 可偏偏就是这个被人嘲笑“活着的”县男,竟让徐达破天荒地来了。 徐达的分量在武将勋贵之中可是第一位的,加上淮西人的身份,更是让其他公侯服帖。消息不胫而走,在顾正臣骑上高头大马,去张府接亲时,一些尚未送贺礼的公侯府中纷纷准备好礼物前往道喜。 这些人前来,不是冲着顾正臣而来,而是因为徐达来了。 徐达到场,本身就意味着魏国公与泉州县男关系匪浅,一个搭上魏国公、东宫、沐府三条线的县男,公侯伯爵们,多少也得给点薄面。 接亲原是复杂,有不少流程要走。 只是因张府人手单薄,而张希婉连个哥哥、弟弟都没在金陵,只有老父亲张和一人,索性往简了办。 这倒称了张和的心意,张和认为,简单不是无礼,而是古礼。 在顾正臣迎亲队伍到来,张和亲自将张希婉从闺楼中背至门口,送上花轿时,张希婉已泣不成声。 张和有些伤情,看向顾正臣,威胁了句:“希婉是我的女儿,日后归于你,你若负她,伤她,我拼却这一身老骨头,也要让你受尽苦头!” 顾正臣肃然保证:“岳父大人放心,我会用命护她一世周全!” 第二百五十六章 洞房花烛 烛火安静地燃烧着,房间里很是安静。 张希婉端坐在床边,双手紧张地搁在腿上,红色的盖头让视线变得不太清晰。 夫妻对拜的声音犹在耳边吹着气息,令人面红耳赤。 吱呀。 房门被人推开,随后关上。 顾正臣满身酒气地走过屏风,看着端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张希婉,经过桌子时,顺手将秤杆拿了起来,至床边坐了下来,轻声道:“希婉,我要挑开盖头了。” “嗯。” 张希婉微微点头,红盖头角边的铜钱晃动。 顾正臣用秤杆,小心地挑开红盖头,映入眼帘是动人的容颜。 凤冠霞帔,本就彰显着女子的端庄大气,配上张希婉本就大家闺秀的气质,更显得令人沉醉。 如初绽桃花的脸颊与白皙的肤色形成对比,一双眼眸噙满秋水,又如星子。温润的红唇微启,浅露如银的牙齿。 顾正臣看得痴迷。 张希婉被一直盯着,略显局促与羞涩,提醒道:“夫君,该喝交杯酒了。” 顾正臣微微点头,回过神来,走至桌边端来两杯酒,一杯递给张希婉,回忆初见时,轻声道:“在下顾正臣,余生多指教。” 张希婉莞尔,手臂伸出,酒杯至唇边:“小女子张希婉,余生托付君,生死相随。” 酒尽,钗落。 红带松动,肩落红衣。 顾正臣扶着张希婉躺下,看着紧张到鼻尖渗出细密汗珠,闭着眼不敢言语的张希婉,轻轻地喊了声:“娘子。” 张希婉感觉胸口一凉,微微侧过头,喊了声:“夫君,蜡烛。” 蜡烛不满地冒着白色的烟,偷听着帷帐里痛楚的呻吟,沉重的呼吸,酥人神魂的低喃,含混不清的呼喊。 不知何时,声音总算变得清晰起来,没过多久,房间彻底安静下来。 月光偷偷跑来,还没有摸到桌案处,便听到床上传出声音,惊吓地跑了出去,卷起一阵风,呼啸过庭院。 张希婉醒来时,看着天已大亮,急得眼泪汪汪,看着一脸坏笑的顾正臣埋怨:“要早起拜见娘亲,这错过了时辰,会被府上的人笑死的。” 顾正臣打了个哈欠,拉过张希婉便往怀里带:“公鸡响了一声就没叫过,想来母亲已经让张培给炖了,我们再睡会,说不得一会可以喝点鸡汤。” 张希婉挣开,似是扯到了痛处,幽怨不已地瞪了几眼顾正臣,若不是你昨晚上折腾人家,怎么会错过时辰,若再晚下去,自己还要不要做人了。 门外传出了小荷的声音:“小姐,姑爷,热水已经备好了,现在送进来吗?” 张希婉连忙答应,催促顾正臣起来。 顾正臣无奈,只好起身,沐浴的木桶足够大,小荷想伺候着,被顾正臣赶了出去。 等小荷再进来收拾的时候,看着满房间湿漉漉的水,连忙说是水桶漏了,张希婉都要哭了,捂着小荷的嘴不让她乱说,然后狠狠瞪了一眼顾正臣。 顾正臣脸皮厚,这点杀伤力根本没威胁。 张希婉将顾正臣赶出了房间,拿着剪刀,在床上剪下落红,折好之后放在木匣里,这才走出房门,与顾正臣一起拜见顾母。 顾母收下木匣,喝过张希婉端的茶,笑呵呵地喊来顾青青、刘倩儿、顾诚、孙十八等人,当着众人的面,将家中的库房钥匙交给张希婉,对众人说:“日后,她便是顾家的女主人,她的话,便是我的话,所有人都必须听着,若有忤逆反驳,不敬乱言,定不轻饶。” “夫人。” 顾诚、孙十八等人行礼。 张希婉求助地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微微点头:“从今以后,这个家便交给你打理了。等空暇时账目你也看看,家里有些钱财,你若有喜欢的,有想购置的东西,随心意去办,不需要问任何人的意见。” 女主内,男主外,这是分工。 张希婉点头答应,对顾诚等人说:“家中事劳烦诸位用心,莫坏了规矩。” 顾诚等人连连应下。 张希婉很会收揽人心,开口就给了每个人一贯赏钱。 顾青青、刘倩儿拉着张希婉走了,也不知道问了什么,张希婉红着脸回头看了一眼顾正臣。 顾正臣没人陪,只好在后院晒太阳。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是舒坦,小荷端来羹汤:“姑爷,这是太夫人让端来的。” 顾正臣看了看米粥里夹杂的人参,有些郁闷,只是没办法,母亲的安排需要照办,喝了两口羹汤,看了一眼小荷问:“你为何没留在张家?” 完了。 小荷哭着跑了,找到张希婉告状,说姑爷不让自己留在顾家。 张希婉安抚了好久,找到顾正臣:“小荷是我的丫鬟,她是作为嫁妆陪嫁过来的,夫君怎么能赶她走……” “嫁妆?” 顾正臣看了一眼活生生的小荷,她又不是什么大雁,算哪门子的嫁妆。 不过考虑到奴婢是私有财产,这也就好理解了。 罢了。 张希婉身边总需要有个丫鬟伺候。 顾正臣陪着张希婉到了顾家的库房,当张希婉看到东西摆满三间房时,满是惊讶:“我听青青说,你们在滕县时尚且欠下一笔债,差点破家……” “是啊,不过现在已经过去了。” 顾正臣随手打开一个箱子,摸着箱子里丝滑的绸缎说:“和你的肌肤一样……” 张希婉白了一眼顾正臣,翻看账册,账册不同于往日所见账册,而是清一色的表格,上侧是日期,左侧是由来,入账,货物类型,右侧是支出,右下侧是结余。 账册的格式虽有些怪异,却可以让人一目了然。 当看到最后,账册里写着结余两千一百贯时,张希婉不由地惊呼起来:“竟这么多?” 顾正臣盖上盖子,笑道:“大部分都是陛下与太子给的,堂堂大明县男,总不至于穷酸到只有百贯钱吧。” 张希婉原本以为顾家是清贫之家,毕竟顾母连丫鬟、下人都不舍多置几个,可谁成想,家中仅仅是银钱便有如此之多。 两千多贯钱,这已经不是寻常之家了。 张希婉仔细翻看账本,发现确如顾正臣所言,在这两千一百贯钱中,其中皇室送来的就多达一千四百贯,剩下的七百贯钱,过半是佛、道两家贡献的,顾正臣的知县俸禄与县男俸禄,只占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还有一些是顾青青做白糖生意赚来的。 这些钱财,都是干净的,并无一文是贪腐而来。 大婚两日,没有人登门打扰。 白日里,顾正臣与张希婉坐在书房里谈古论今,浅语软笑,增进感情。 入了夜,顾正臣与张希婉待在卧房里赤诚以待,翻来覆去,增进情感。 第三日,张希婉一早归宁张家,回去看看张和,顺便在家里住上三日,这让顾正臣很不适应,就在顾正臣准备找点事干的时候,内侍传旨:“宣泉州县男入宫面圣。” 顾正臣腹诽老朱不近人情,老婆刚走就让自己忙,不知道这几天自己运动得很累,需要多休息休息。 没办法,打着哈欠入了宫。 华盖殿。 朱元璋审视着行礼的顾正臣,呵呵笑了笑说:“新婚燕尔,可不能太过放纵啊。” “陛下说的是。” 顾正臣郁闷不已,我又不姓朱,这点私事管得是不是太多了。 朱元璋抬手:“起来说话吧。” 顾正臣谢恩起身。 朱元璋坐着,翻看着奏折说:“你对魏国公说的火器一事,朕仔细考虑过了,你给朕透个底,火器的问题,当真可以在一年内解决?” 顾正臣严肃起来,认真回道:“陛下,一年内是建立在朝廷全力支持的条件之下,即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物有物。若要人不给,要钱没有,要物拖延,莫要说一年,就是五年,十年也未必可以解决。”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一件关系国运的大事,全力支持是应有之事,只不过,你拿什么担保可以做到?” 顾正臣想了想,慎重地回道:“只要人钱物到位,臣想,问题总会一个个解决,一个个克服。至于是一年期形成战力还是三年期形成战力,需要看陛下的决心。” 朱元璋抬起头,深深看着顾正臣:“你颇是自信。” 顾正臣不置可否。 朱元璋深深吐了一口气:“说吧,你需要多少人,多少钱,多少物,另外,给朕一个准确的期限。” 顾正臣皱眉:“陛下,臣是句容知县。” 朱元璋眉头微抬:“现在起,你不止是句容知县,还是工部郎中。朕打算在句容设句容卫,没有指挥使,没有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缺一个卫镇抚,就由你来充任了。说吧,还需要什么?” “句容卫?” 顾正臣惊讶不已。 卫镇抚是从五品,主要掌管的是司法事。 可若是句容卫里面没有指挥使、指挥同知之类的,那卫镇抚可就需要代行指挥使职权,千户、副千户都得听命。 这就意味着,顾正臣若是答应,将会以卫镇抚的身份,掌控一卫之兵!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问:“陛下是答应全力支持火器改良了吗?” 第二百五十八章 借佛修路 经过慎重考虑,顾正臣选定鸣鹤山作为大明火器基地。 鸣鹤山南侧天然有若干凹洞,只需要继续深挖一两丈,便能形成一座座山洞。火药的研制、改良与存储,可以安排在山洞之中。 这也就决定了,火药制造需要的材料,如硝石、硫磺、木炭等材料,需要安置在山洞附近。至于冶炼区域,可以安置在鸣鹤山东南角,距离句容的官道更近一些,利于大宗货物的运输。 粮食仓库设置在西北方向,西北方向有一片森林,可以砍了,木头打建筑,土地变耕田,多出来的位置当军营。 没办法,大明卫所嘛,兼顾生产与战备,何况军士也不是一个人到句容,是拖家带口去,总得给人家分一点地吧。 鸣鹤山东面、西面、北面一里,南面四里设为禁区,不允许外人进出。山顶可以修了望台,环顾四周态势…… 等顾正臣绘制出火器基地的蓝图,并上了色之后,沐英就来了,顺便还带来了两个熟人。 赵海楼、王良看到顾正臣,激动不已,连忙行礼。 顾正臣看着脾气内敛许多的赵海楼、王良,笑道:“不成想我们还有共事的时候,听沐兄说起你们在军营中修习文字,如何,能读《论语》了吗?” 赵海楼挠头憨笑:“县男莫要开玩笑,如此短的时间,我们能识三百字已经不错了,距离读《论语》还早。” 王良连连点头,看着顾正臣的目光很是敬佩。 要知道,几个月之前,顾正臣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句容知县,嗯,如今也是,不过现在顾正臣的全部头衔是: 大明泉州县男,句容卫卫镇抚,工部郎中,句容知县。 看看人家这升迁的速度,再看看自己,简直是羞杀人。 若不是顾正臣帮忙,两人还是寻常的副千户,想要升迁,不去战场弄死几个胡虏根本没机会。可作为驻留金陵的军士,上战场的机会已然不多。 也正是因此,两人对顾正臣充满感激。 顾正臣与两人寒暄几句,拿出图纸交给赵海楼:“过了元旦,你们先带军士前往鸣鹤山,按照这个标准设禁区,造建筑库房,山洞的规格我也标注了,不可私自扩大范围,以免山体不稳。” “如此规整的营地,倒是罕见。” 赵海楼看了看,整个图纸就如同刀削一般,线条明晰锐直,建筑安排更是井然有序,分区鲜明。 沐英接过看了看,赞叹不已:“美,真美。只不过,一个小小的卫营,没必要如此森严吧,连哨岗都设置好了?” 内地卫所不同于边关卫所,随便弄个营地,种几亩地,养几头猪,偶尔练练兵就得了,如此戒备森严,颇有边关肃杀之气。 顾正臣微微摇头,严肃地说:“新的火器事关重大,不容出半点意外。” 沐英想了想也是,新的火器很可能会改变大明与元廷的战略姿态,赋予大明由守转攻的战力! 关系国运之事,如何森严都不为过。 王良答应道:“县男,我们就不等元旦了,陛下已经给了旨意,命我们二人先行带人前往句容,争取早日将军营与火器作坊建造出来,同行的还有一批匠人,工部已经在招募调动了,大概两日后出发。” “两日后?” 顾正臣凝眸,感觉到了朱元璋深深的迫切:“若是如此的话,你们可就要在句容过元旦了。只是那里尚无营地,家眷……” “有帐篷,不妨事。” 赵海楼直言。 顾正臣深深看着赵海楼、王良,微微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辛苦你们与众军士了。” 赵海楼、王良与顾正臣敲定了营造细节之后,便返回营地熟悉军士,有些军士抽调自其他卫,总需要认识下。 沐英见顾正臣有些憔悴,黑眼圈都有了,咳了两声:“年轻,要节制啊。” “我是画图纸、上色熬夜熬出来的!” “哦,是吗?” “希婉都回去两天了!” “那你更需要节制啊!” “送客!” 顾正臣赶走了沐英,这气还没喘平,如玘个老和尚又跑了过来,你好好在天界寺念经,来顾家干嘛。 完了,老娘被如玘忽悠了,又准备给送香油钱。 如玘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与顾正臣独处,还没张嘴,顾正臣就发了脾气:“遇事不决问佛祖,来顾家算什么事。” “问过佛祖了,佛祖说,智慧者可破厄难。老僧来,遵照的是佛祖心意。” 如玘脸也不红,张口就来。 顾正臣才不信这一套,伸出五根手指:“我现在心情不好,你想问事,需先给好处。” 如玘脸色有些难看,伸出手,将顾正臣的手指按弯两根:“佛门是清净地,可没那么多钱财,你就当行善……” 顾正臣又伸直了一根手指,看着如玘。 如玘嘴角抽动了下:“若你真能破解眼前厄难,我代天界寺答应了。” 顾正臣笑道:“自从腊八时看到佛门如此放肆,我就猜测早晚会有这一日,只是不成想陛下果决,竟在元旦之前出手。如玘长老,眼下的佛门已经畸形了,再这样下去,就不再是什么度牒的问题,三武的事,未必不会发生在大明。” 如玘骇然,掐动佛珠的手猛地一动,佛珠线竟陡然断裂,一粒粒佛珠滑落,砸在地上,弹跳着,滚至远处。 三武,指的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周武帝宇文邕、唐武宗李炎,这三位对佛教都极度不满,大肆灭佛,史称“三武灭佛”。 若大明再来一遭,那佛门可就真的悲剧了。 顾正臣是在拿“三武”的事恫吓如玘,见如玘心神不宁,接着说:“佛门想要昌盛下去,不应与朝廷争抢妇人与丁口,这是朝廷纳税之基,动了这个,朝廷自然是不答应。” 如玘皱眉。 佛门若不抢妇人与丁口,哪里来的信徒,没有信徒哪里来的昌盛? 顾正臣看出了如玘的疑惑,笑道:“这就需要谈度牒问题了,朝廷控制度牒发放,想要让朝廷放宽限制,就需要让朝廷看到佛门的存在对大明是有利,对大明百姓是有好处的,而不是对大明朝廷有害。” 如玘老脸微动:“你是说,佛门去做好事,让陛下宽容?” 顾正臣重重点头:“如玘长老,你扪心自问,自大明开国六年来,天界寺除了施八宝粥之外,多久没给百姓铺路修桥了,多久没派遣僧医为百姓诊治了,又是多久没苦修渡人了?” 一朵云遮来,挡住日光。 顾正臣起身,厉声道:“看看现如今的天界寺,僧众如云,田亩三万余亩,佃农人家千余户,百姓追捧,香火旺盛,佛祖之光已然超过了帝王光辉!长此以往,佛门不灭,又有何道理?如玘长老,佛门想避祸,唯有讨好皇室,讨好朝廷这一条路可走。” 如玘脸色阴晴不定,不安地问:“这条路,如何走?” 顾正臣笑道:“眼下便有一件事,可以让天界寺在皇帝心中的印象大为改观。” “哦?” 如玘欣喜。 顾正臣指了指句容方向:“元旦一过,金陵与句容的官道将繁忙起来,然这一条官道坑洼不平,车马难走,遇雨雪更是泥泞。若是天界寺的僧众苦修为民,修好这一条路,让陛下知道天界寺的僧人并非饱食终日,而是愿为大明出一份力……” 如玘盯着顾正臣:“老僧听着,这事似乎对县男更为有利,对句容更为有利,对天界寺,未必有利吧。” 顾正臣摆了摆手,引导着:“不,这是多赢之举。天界寺借此告诉朝廷与陛下,僧人并非安坐而食,蠢财耗民之辈,句容与金陵借此更为通畅,民商往来更是便利。” 如玘总感觉这所谓的多赢是一个坑,铺路修桥是可以做一做,但也得分清楚铺的路多长,修的桥多宽,你丫的一张嘴就是百里路,知不知道这就不是两三个月可以办成的事…… “长老,敲木鱼是修行,这修路同样也是修行,既都是修行,又何必纠结于在寺庙禅房,还是在官道之上?” 顾正臣认真地看着如玘。 如玘没有答应,毕竟事大:“老僧回去与住持商议。” 顾正臣没有留如玘,他现在也没心思在顾家停留。 现在好了,平整官道的问题可以解决了。 要想富,先修路。 虽说混凝土路自己也可以修,但那玩意需要投入大量的财力、人力与物力,句容搞下小范围的还可以,百里级的,这需要交给朝廷承办。 不管后面弄不弄混凝土道路,先把道路平整了再说,后面运输物资少不了走官道,总是坑坑洼洼着实恼人。 感谢老朱的政策…… 宗泐拒绝不了顾正臣的方案,因为朝廷告示写的“安坐而食,蠢财耗民”这八个字,说明皇帝对“安坐”二字很不满,就差骂出来: 你们这群秃驴,就知道坐着白吃白喝,什么事都不干! 这也可以理解,老朱当年在皇觉寺的时候,可是天天干活,就这样干了一阵子,还被弄去化缘,要了几年的饭。 而天界寺的僧人呢,不干活,不要饭,过得比自己当年舒服说了,这怎么行…… 得干活。 修路,修一条百里级的路,皇帝肯定能看得到。 第二百五十九章 凶恶的好人 这个世界不是日心说,也不是地心说,而是皇帝说。 围绕着皇帝转,才是最大的正确,佛、道也不例外。 面对朝廷禁令文书,佛门选择了“出世”修行,僧人开始走出天界寺,修路、修桥、医民……而道门却选择了断臂求生,削减道观与道徒。 不过道门的这种“断臂求生”在顾正臣看来就是舍卒保帅,这种方式虽然看似有效,放低了姿态,却没有赢得民心,这也就导致道门在洪武时期,长期被佛门压制。 张希婉回来了,与顾正臣忙碌着准备元旦事宜。 古代元旦,指的是春节。 元旦需要做的事有很多,比如接神祀神、祭祖、拜年、写桃符、画门神、准备鞭炮、点天灯等等。正月初四还需要接灶、拜墓等等。 考虑到岳父张和一个人待在家里没事干,顾正臣索性就去请张和来家里喝顿酒,等张和喝得高兴想回家时,已经找不到家了…… 毕竟是租来的小院,顾正臣直接给人退了,张和的一大堆书还有一干物件,也被姚镇、张培等人运到了县男府中。 那么大一个院子,多少房间都空着呢,多一个人不算啥。 张和说什么都不愿意,可拗不过张希婉的挽留。 顾母在一旁劝说:“我们是一家人,住在家中有何不可,听说太子还住过常家,你怎么就不能住顾家,莫不是瞧不起县男府?” 张和无奈,只好住了下来,不过这个人有些固执,没有住在后院,而是坚持留在了东厢房,挨着沐春、沐晟的房间。 住进来就好,看看张希婉开心,顾正臣就知足了。 元旦需要吃扁食,也就是饺子。 吃饺子的习俗已经有很多年了,具体什么朝代不好说,但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是在明代。 除夕日,顾母放了丫鬟假,顾诚、孙十八也各自陪着自家人。考虑到府里安全,顾正臣将张培、姚镇的家人都喊到府中住下。 灶房。 张和坐立不安,有些不知所措。顾母穿戴着围裙和面。 张希婉是个上进的,站在顾母身旁学习,加点面,加点水,加点面,加点水…… “这盆怎么自己变小了?” 张希婉抬着手,委屈不已。 顾青青咯咯笑出声来,刘倩儿也忍着笑摘芹菜叶子,这个时候顾正臣是不说话的,手起刀落,剁肉馅就是了…… 顾母很是宠溺张希婉,拿走一大块面之后,帮着张希婉揉抓几次,笑道:“你看,盆又自己变大了。” 张希婉深以为然,这是个好盆。 张和认为君子应该远庖厨,想让顾正臣去外面看看书,实在不行睡个懒觉也行,待在灶房算什么君子。 顾正臣根本不信这一套,君子不君子,不能用庖厨不庖厨衡量,老朱还要过饭呢,谁当他是乞丐了? 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他可也是亲自上阵做饭的,谁敢说他不是君子?还有苏轼,人家不仅进庖厨,还发明了东坡肉,你说他不是君子? 张和见顾正臣不走,自己一个人也不好意思跑出去偷懒,只好挽起袖子擀面皮,顾正臣看了一眼,抬了下眉头:“岳父,你这庖厨没少进吧……” “以前希婉她娘也喜欢吃饺子,不过是鸡蛋韭菜馅。几年没动手了,有些生疏了。” 张和缓缓地说。 张希婉眼眶有些湿润。 顾正臣见猪肉馅剁得差不多了,便对刘倩儿说:“倩儿妹妹,家里还有韭菜吧?” “还有一些。” 刘倩儿回道。 顾正臣歪了下头:“取来,做一些。” 刘倩儿看了眼张和,笑着走了出去。 顾正臣对有些伤感的张希婉与张和说:“神魂有灵的话,她一定也希望我们吃得好,笑得灿烂。” 张和重重点头,挤出笑意:“既是如此,那咱就好好活着。希婉啊,用力揉面,爹今日给你和女婿包饺子,亲家母,这元宝状的饺子可好?” 气氛温和起来。 除夕夜,金陵处处响起鞭炮声。 姚镇也点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传遍院子,传至远处,混杂在不停休的鞭炮声里,似乎一直在回响。 “夫君,你在想什么?” 张希婉见顾正臣出神,哈着手询问。 顾正臣抓着张希婉的手,见有些冰冷便塞到自己宽大的袖子里,听着院外连绵不绝的鞭炮声,轻声说:“只是感觉这鞭炮声,像是跨越了六百年传过来的。” 张希婉轻灵一笑:“六百年,那岂不是唐朝,夫君该不会是想盛世大唐了吧?” “大唐么?” 顾正臣收回目光,看着张希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吧,那也是个盛世。走吧,外面风冷,回房间歇着吧。” 张希婉娇羞地点了点头。 没时间守夜,顾正臣需要抓紧休息,因为明日会很忙。 天还黑着,顾母便命人喊醒了一家人。 接神祀神这种活是顾母安排的,只不过顾正臣是没机会参加了,因为元旦一大早,老朱要办大朝会。 姚镇赶马车送顾正臣入宫,张希婉等人则进行接神祀神礼仪。 承天门外已是车马喧闹,不少小毛驴在那随地大小便,官员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拱手的拱手,恭维的恭维,恭贺的恭贺,热闹程度不输菜市场。 顾正臣下了马车,让姚镇先回去,毕竟要吃过午饭回去,总等着也不是个办法。 天黑,认不清几个人,也认不得几个人,顾正臣索性站在一个值守军士身旁打哈欠,直至被眼见的刘基给抓出来。 “泉州县男,你怎躲在此处,快来。” 刘基招呼着,声音还不小。 顾正臣很郁闷,不是说刘基年老昏花,你倒是昏花啊,如此暗的环境你怎么看清楚是我的? “泉州县男,哈哈,久仰久仰。” 一个官员笑着走了过来。 “活着的县男,大明开国独一份,这个得见礼,在下户部郎中……” “诚意伯,陛下为何封他为泉州县男,他是句容知县,为何不给个句容县男?” “顾县男,这位是兵部尚书刘仁刘尚书。” 顾正臣对刘仁行礼。 刘仁打量了下顾正臣,板着脸说:“前不久皇帝下旨意设句容卫,用你作卫镇抚,说实话,刘某极力反对。区区一个知县,毫无统军经验,更无治军才能,焉能管一卫军士,若出了岔子,可就是大祸!顾县男,你若识趣,应该主动上书陛下请辞,另选贤能。” 顾正臣看着对自己意见颇大的刘尚书,不自然地笑了笑:“刘尚书,我上书请辞并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所说的贤能是谁?” “朝廷自会选人,无需你过问。你若不主动退,少不了弹劾。” 刘仁冷漠,颇是无情。 顾正臣微微点头:“既然刘尚书都如此说了,若我不写一份请辞文书,就太不识相了。罢了,如你所愿。” 刘仁错愕地看着顾正臣,不是说这小子比较刚,比较硬,咋说几句话竟服软了? 不过这样也好。 刘仁呵呵笑着走了。 诚意伯刘基看着顾正臣,见顾正臣目光阴寒,摇了摇头:“你可莫要记恨了这位尚书,他这样对你,完全是为你好。” “是吗?” 顾正臣有些意外。 刘基微微点头:“官场之上,对你怒骂呵斥的,不一定是敌对你,兴许是保护你。对你谄媚含笑的,不一定是讨好你,兴许是想构害你。你要知道,掌管一卫可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顾正臣想明白过来。 一卫军士五千六百人,联军士家眷,两万余人,交给一个毫无经验之人,身为兵部尚书的刘仁自然会担忧。 加上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青田县茗洋军卫百户周广三反叛”事还没完全消停,刘基之所以被摁在金陵,不也是这事牵扯的? 周广三为啥反叛,走上必死之路? 是因为卫里面的指挥使、千户不把军士当人看,欺负军士,欺负军士老婆,还克扣粮饷。 再说了,不管谁当卫长官,只要卫里面军士出了问题,长官必然要担责任,若再出一个百户反叛事件,那顾正臣很可能会被连累…… 大头兵不服管,不听话,乱闹腾的不少,顾正臣一个缺乏威信的,能不能约束好这群人也是个问题。 治民和治军完全是两码事。 治民以怀柔为主,以律令法条为依。 治军以严厉为主,以军法军令为准绳。 刘仁希望顾正臣主动退出,确实有保护之意。 只不过,顾正臣想退也退不了,文书随便写,老朱不给批也不行啊,何况若没有自己主管这一切,那谁来改良火器? 指望火器一点点嬗变,那不得几十年? 等到那时候,朱小四神机营都打造好了,都去草原狩猎几次了,还用得着自己? 承天门打开了,进入甬道,又穿过端门,至了午门之前。 看着关闭的午门,顾正臣回头看了看端门与承天门,叹了一口气,后世某些东西害死人啊,什么推出午门斩首,都是胡编乱造,午门在皇城里面,根本不是掉脑袋的地方,何况在这里面,百姓根本无法围观。 砍头这门差事,还是菜市口的专场。 大元旦,大朝会,百官都在热闹着,只有顾正臣在胡思乱想,直至刘基拉着顾正臣排到了文官行列之中…… 第二百六十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 鼓声自远处传来,带着催促的意味。 文武官员开始整队,一旁还有礼官维持秩序。 文官在左,武官在右。 文臣居首的是中书右丞相胡惟庸,武官居首的自然是魏国公徐达。 顾正臣虽然是泉州县男,可那玩意没明确的品阶,只能按工部郎中正五品排。 工部尚书李敏、黄肃和顾正臣也算是老熟人,李敏见顾正臣路过,连忙伸手拦住:“顾县男是第一次参加大朝会吧?” 顾正臣对李敏、黄肃行礼称是。 黄肃对李敏笑道:“你教下他规矩,莫要惹了祸端。” 顾正臣见状,对李敏再行礼:“还请李尚书指点。” 李敏笑呵呵地伸出四根手指:“大朝会有四不准,你可要记住了,若是在这个时候坏了规矩,那可不好收场。” “哪四不准?” 顾正臣谨慎起来。 李敏听了听鼓声,感觉时间不多,便快速说:“一不准跪拜迟缓,需随礼乐、众人而动。” 顾正臣点头,反正自己站在后面,前面人怎么动作自己跟就是了。 “二不准交头接耳,嬉笑言谈。” 顾正臣表示理解,大朝会礼仪庄重肃穆,谁敢在这个时候笑,老朱一定会让他全家哭。 李敏正色:“三不准闭口无声。” “呃?” 顾正臣不明白什么意思,刚说了不准说话,现在又说不能无声? 黄肃在一旁解释:“不准闭口无声,指的是山呼时,需要大声喊出来,不发声是为不敬,心不诚。” 顾正臣恍然:“不就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喊大声点,没问题。” 李敏脸色一变,急切地说:“是谁告诉你山呼万岁的?杀千刀的,这是想害你全家啊!” “啊?” 顾正臣神色有些难看,咋滴,不都是山呼万岁吗? 黄肃拉着顾正臣,严肃地说:“可不敢山呼万岁,陛下认为万岁二字太过虚语,平日里喊一声无人怪罪,可这是大朝会,没有山呼万岁,只有天辅有德,海宇咸宁,圣躬万福!” 顾正臣有些后怕。 感情这大朝会如此多门道,想想那个场景,人家在那喊“天辅有德”时,自己一个人扯着嗓子大声喊“万岁万岁万万岁”,那不成了全场焦点,坏了元旦大朝会的礼仪,说不得真会被弄到泉州去钓鱼。 “多谢!” 顾正臣谢过黄肃、李敏,然后问:“这四不准是?” 李敏呵呵笑道:“四不准失态,稍后礼仪结束时,会有歌舞盛宴,可不能有失态之举。” 礼官跑了过来,着急地说:“县男,还请入列。” 顾正臣对礼官告罪一声,至正五品位置挤了进去,惹得后面官员颇是不满。 没办法,这不是插队,这是官品秩序。 二次鼓传出,文武官员进入午门,文臣经东角门、武将经西角门进入奉天殿前面的丹墀(奉天殿广场)。 甲士林立,长戈肃杀。 旗帜飘动,威严肃穆。 百官向北肃立。 在第三通鼓敲响时,朱元璋身着衮冕,在华盖殿升座,宫内执事官五拜之后,奏请朱元璋升殿。朱元璋前至奉天殿,礼乐伴奏,直至朱元璋落座于龙椅之上。 奉天殿外两排手握长鞭的甲士,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发出啪啪地声响。 似是驾驭之声,又如鞭笞之刑。 丹墀大乐起,百官入殿四拜。 因为奉天殿空间有限,而文武官员又多,哪怕是文武分成八队,也有许多官员只能站在外面。顾正臣运气不错,至少挤到了门口,算是入了大殿。 在大殿之内和大殿之外是有区别的,这可是元旦啊,虽说这一日开始算是春天了,但天气依旧寒冷。 殿外没个遮拦,风呜呜吹,还时不时卷过广场。 殿内就好多了,至少没寒风。 行礼结束,之后是进表官进表。 这是元旦贺表,每个地方都需要写,可以是知县写,也可以是教谕写,礼官会挑选一些文采华丽,排比对偶出色,歌功颂德精彩的贺表呈报上来然后宣读: “具官庐州府六安教谕臣张饶:滋遇元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慕唯皇帝陛下,膺乾纳佑,奉天永昌……” 念完一篇之后,百官跪一次,平身,奏乐,四拜,再平身…… 传制官看向朱元璋,得到允许之后,便走出来传制:“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 之后百官跪一次,平身,奏乐,四拜,再平身…… 繁琐的礼仪让顾正臣直郁闷,开个朝会而已,至于如此冗长嘛。 但没办法,礼是保证社稷安定的重要工具,说社稷不行了,民不聊生时,往往用到“礼崩乐坏”这四个字,相对应的,自然是礼制完备。 没有礼就没有规矩,没有规矩就不服管,不服管就容易事多,事多就容易乱,乱了社稷就容易完。 这是一套认知逻辑。 所以历朝历代中原王朝都将礼制放在极重要的位置,所以朱元璋在礼制设计时面面俱到。 皇室需要礼约束士大夫与天下,士大夫需要礼约束下级与百姓。 礼兴,是天下太平的标志。 不管你是否觉得麻烦,但这一套玩意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想在官场混,想在古代混,就必须知礼仪,懂礼仪,守礼仪。 赞礼官员高唱赞歌,文武百官开始齐声山呼天辅有德。赞立官再次高唱,官员跟着山呼海宇咸宁,之后还有圣躬万福。 礼乐大奏,又是挥鞭。 朱元璋在百官的祝贺之下宣布退朝,然后回华盖殿,整个大朝会典礼结束。 当然,百官这个时候并不会真的回家,在殿外溜达溜达,吹吹风,等老朱换好衣服,奉天殿的宴会便开始了。 洪武七年的第一顿饭,老朱请客,不算寒酸,至少有鱼有肉有酒。 歌舞之类的也就那样吧。 顾正臣坐在门口附近,旁边还有个柱子可以遮挡,反正老朱也看不到,着实饿了,索性便吃了起来。 坐在顾正臣一旁的是个年近六旬的官员,顾正臣不认识,也不想认识,可这个老家伙似乎看顾正臣不顺眼,总是吹胡子瞪眼,似乎很不满顾正臣吃东西。 歌舞之后,便是说闲话了。 魏国公徐达举杯:“元旦伊始,臣恭愿陛下龙体金安,大明风调雨顺!” 朱元璋微微点头,威严地说:“魏国公这杯酒,朕还是要喝的。不过这杯酒不是你敬给朕,而是朕敬给你,还有前线的将士们!元廷虎视眈眈,年年犯边,朕能在金陵睡得安稳,治理江山,你们是首功,来,让我们举杯,敬给勇猛无畏的将士!” “饮胜!” 众人举杯,顾正臣也跟着喝了一杯酒。 徐达颇是感性,见朱元璋如此,感动不已:“臣定会将陛下之话带给前线将士!” 朱元璋含笑。 胡惟庸举杯插了句:“陛下,正因有前线将士扞卫疆土,拱卫山河,才有这几年太平日子,如今百姓安业,国力蒸蒸,皆是陛下勤勉为政,爱护万民之功,臣提议,这杯酒敬陛下,愿陛下保重龙体,开盛世!” “愿陛下保重龙体,开盛世!” 文官一群人高喊。 朱元璋被胡惟庸几句话捧得很是高兴,连连说:“也有诸位爱卿的功劳,来,饮胜!” 一杯酒下肚。 御史台御史大夫陈宁开口:“陛下,今日元旦,当有诗来贺。臣听闻泉州县男文采飞扬,连宋师都自愧不如,不妨让他献诗一首,助兴一二。” 顾正臣差点噎住,暗骂陈烙铁是个小人。 胡惟庸瞪了一眼陈宁,这个家伙就不能消停了,非要和顾正臣过不去了? 朱元璋神色如常,只不过笑意少了一些,看了看喊道:“泉州县男在何处?” “陛下,臣在。” 顾正臣不得不从柱子旁起身走出来。 朱元璋笑道:“陈御史大夫想你献诗,如何,今日可有诗情?” 顾正臣叹道:“陛下,臣无甚诗才,更不敢与宋师相提并论。倒是前几日听魏国公讲述边疆战事,臣有感而发写了一首杂诗以明心志。” 朱元璋心情大好:“明心志倒也不错。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据张和说,这是你所写,确实有几分豪迈,来,让朕听听你的诗作。” 顾正臣没办法,自己也没水平,只好剽了,略一沉思,念道:“灵台思计平北虏,万骑兵戈卫中原……” 徐达听得连连点头,多少捧个人场。 陈宁微微摇头,目光中透着冷意。 这算什么,开头都不够有气势,你在思考如何平胡虏了,说明还没计划,“万骑兵戈卫中原”这是讽刺大明转攻为守。 这不是挖苦人,说局势很差劲吗? 洪武七年元旦,你竟说出如此不好的话,咱可要好好弹劾弹劾你。 胡惟庸皱眉,看向顾正臣颇是惋惜。 你写不好就别写,推辞掉也不碍事,这喜庆的场合,说局势不好,很令人反感,你也不看看陛下脸色都难看了。 宋濂、刘基都是词作大家,看着顾正臣都没动作。 顾正臣没看众人脸色,继续魔改,念道:“寄意天子委我令,我以我血荐轩辕!” 此言一出,朱元璋眼神一亮。 宋濂忍不住赞叹:“好一个寄意天子委我令,我以我血荐轩辕!” 刘基念道:“灵台思计平北虏,万骑兵戈卫中原。寄意天子委我令,我以我血荐轩辕!好诗,好诗!” 朱元璋击掌赞不绝口:“读之激昂慷慨,热血沸腾!好,极好!” 第二百六十四章 学院安排,诡异春娘 县衙。 顾正臣翻阅着卷宗,眉头紧锁。 杨亮等待良久,见顾正臣端起茶碗,连忙问:“县尊,可有线索了?” 顾正臣品了口茶,见茶水已凉便放了下来:“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绣娘确实是跳井自杀。导致她跳井自杀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杨亮微微点头,上前说:“下官认为,这起案件还是需要从葛家男丁身上查起。绣娘之所以自杀,是因为被人玷污,失了贞洁,不甘受辱而死。据葛家调查,并无外人闯入,那只能是宅院中人所为。” 顾正臣看了看杨亮,将卷宗合了起来:“你说的有道理,可葛家之中能进入后宅的下人,只有两个老仆。而想要进入绣娘的闺房,还需要经过丫鬟秋月的房间,稍有动静便会传出去。还有,绣娘闺房距离葛焕所居住的房间只有二十余步,夜间只要喊出来,定会招人救护,可你也知道,绣娘没有求救过。” 杨亮猜测道:“会不会是有人下了药,导致绣娘昏迷不醒,所以才没有呼救?” 顾正臣不否认存在这种可能,致人昏迷的药物是存在的,但想对绣娘用药,至少需要接近她才行。 不接近,自然无法下药。 可接近绣娘的人,只有一个春娘。而春娘是一个姑娘,自然不可能玷污绣娘。 “县尊,县学的教谕、训导来了。” 衙役韩强来通报。 顾正臣命韩强请两人进来,然后对杨亮说:“你把张家张博传来,本官要问话。” 杨亮答应,转身而去。 教谕刘桂面带春风,拱着手而至:“县尊,别过月余,竟已是大明泉州县男,已是封爵之人,当真是令人敬佩。我等这厢有礼了。” 孙统在一旁跟着,道贺:“封爵耀祖,洞房花烛,恭贺,恭贺。” 顾正臣抬手还礼:“两位莫要如此生分,所谓泉州县男,明眼人都知本官被人坑害了,不提也罢。说到底,咱还是七品知县,来,落座。” 刘桂、孙统对视了一眼,见顾正臣依如往日随和,也放松下来。 虽说封爵有些吓人,可刘桂、孙统是读书人,知晓朝廷制度,清楚这个县男很是阴损。如果说某某,期待你获封县男,估计会被人打死,这和诅咒人挂了没啥区别。 顾正臣寒暄几句,说道:“句容学院的事需要抓紧,最好可以在二月之前招生。听主簿说,合县学宫生员,已有二十六位先生,这个数量还不够,我提议在句容本地招募一批先生,还是那句话,先生不必完全精通四书五经,哪怕是老农,匠人,商人,只要他能教学,便可招募而来。” “县尊,招募这些人合适吗?” 孙统有些不认可。 顾正臣笑道:“有什么不合适?三人行必有吾师焉,这是孔夫子的教导。每个读书人尊孔子为万世之师,听他的话有什么错?何况句容学院的课业,四书五经只需要占三成。” “三成?” 刘桂、孙统震惊不已。 四书五经是读书人最紧要的学问,若有朝一日朝廷重开科举,那考试考的就是四书五经,绝不会超出这几本书之外。 要知道府州县学,哪怕是国子学,四书五经课业都是第一位,每日从早到晚都是围绕着四书五经背诵、理解、默写、写作,说这门课业占据九成九并无不妥。 顾正臣也知道这个情况,虽说后来老朱有点“变态”,将《大明律》、《大诰》等塞到了国子学、府州县学的课程表里,但这些律令法条的内容,最多也就占了两成,根本无法撼动四书五经的地位。 面对刘桂、孙统的追问,顾正臣敲了敲桌子,严肃地说:“刘教谕、孙训导,你们需要想清楚,看清楚,本官要创建的句容学院,并不是面向现在的读书人,而是面向不识字的孩子!句容学院,是为了教导孩子本事,既要懂得四书五经,为人处世的道理与礼节,还要懂得如何活下去,如何活得更好!” “本官不介意句容学院的孩子结业之后去当农夫,不介意他们去当商人,当匠人,当军士!学院给他们的是知识、本领与智慧,至于他们未来走向哪里,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若有出类拔萃愿意继续进修四书五经,那就让他去读,若有人喜欢做木匠,那就让他去做。” “科举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科举也不是那么容易考中的,与其穷经皓首,翻来覆去看四书五经,不如给孩子们更宽阔的视野,更辽阔的见识,让他们的未来多一些选择。君子固穷没错,可百姓不能固穷,江山不能固穷!” 刘桂听闻,默不作声。 孙统不安地说:“可四书五经只占三成,岂不是成了末流学问?” 顾正臣摆了摆手,认真地说:“四书五经依旧是主要课业,其占三成,筹算数术之学也占据三成。剩下四成课业,分给匠作、射箭、绘画、兵法、农学、商道……” 刘桂紧锁眉头:“县尊,筹算数术凭什么可以与四书五经相提并论?”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端起茶碗对刘桂说:“四书五经不可测,不可量,不可言的,筹算数术可测、可量、可言。上至天多高,海多深,黄河携沙几许,长江蜿蜒几多,无不可筹算,无不可以数术之学论。” 刘桂叹了一口气,起身道:“句容学院是县尊提议所设,县尊想如此安排,我等遵从。只是这筹算人才怕是不好找吧。” 顾正臣直言:“账房,掌柜,这些人可都精通筹算,请来作先生并非不可。” 刘桂、孙统无奈,只好答应。 顾正臣手指敲打着桌子:“那些妇孺中有些孩子,你们也可以问问,若是他们愿意,可以留在学院里学习。至于妇人,织造、裁缝大院会吸纳进去,为她们找些活计做,这几日先让她们居留学院之内,伙食由县衙支给。” 刘桂、孙统自没有意见。 在送走刘桂、孙统之后,杨亮已将张博带至。 张博忐忑不安,不知县太爷传唤自己来所为何事。 顾正臣拿起桌上的卷宗,严肃地说:“葛家小女跳井自杀,想来你应该听说了吧。” 张博只坐了半个椅子,紧张地回道:“县太爷,听是听说了,可这件事与我无关啊,为何传唤我来县衙?” 顾正臣起身,走向张博:“本官听闻,你的女儿曾自缢欲寻短见,若非丫鬟救下及时,怕会与葛家小女一样。张博,这其中是不是有隐情,想必你比本官更清楚。” 张博脸色很是难看,起身说:“并无任何隐情,只是小女挨了我训斥,一时想不开。县太爷,这种事并无人告官,就不需要再问了吧?” 顾正臣见张博抵触,眯着眼,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本官不问你女儿的遭遇,只问一件事。” “何事?” 张博警惕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神色严肃,语气森寒:“你女儿是不是也有一个闺中密友,曾陪她嬉笑玩乐,甚至是留宿家中?” 张博惊愕地看着顾正臣:“你怎么知道?” “果然如此!” 顾正臣转身,命杨亮拿出春娘的画像。 张博看着画像,嘴角抖动。 “怎么,认识?” 顾正臣问。 张博沉重地点头:“此女名为春娘,是小女闺房好友,还曾义结金兰,两人关系甚密。我见她在时,小女比往日心情好上许多,便答应她留宿。” 顾正臣接过画像,询问:“那这春娘到底是什么身份,你可问过?” 张博的目光看着顾正臣手中的画像:“自然问过,是王婆婆家收留的义女,一个可怜人。” “王婆婆?” 顾正臣凝眸。 杨亮在一旁说:“应是东家巷里的王婆婆,是一位老裁缝了。” “好,你可以回去了。” 顾正臣命人送张博。 杨亮不解地看着顾正臣,询问:“县尊,这两件事之中都有春娘,想来不是巧合。只是春娘一个柔弱女子,不像是犯人。” 顾正臣手腕微动,一枚铜钱出现在指尖,微微盘动:“两个小女子,两个地点,两人寻死,一个共同的闺中密友,自不会是什么巧合。很可能在春娘背后还有其他男人,而这春娘,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 杨亮连连点头:“现如今该怎么办?” 顾正臣起身,将铜钱握在掌心:“派人暗中盯着春娘,看看她下一个接触的人家。这种人会一次两次动作,自然也会有第三次。等她再出手时,便是暴露之时。” 杨亮应声,转身去安排。 顾正臣回头看了看桌上的卷宗,摇了摇头,相对于一起案件来说,眼下更重要的是百姓的饭碗,让百姓吃饱饭,才是最重要的事。 已经是春天了,虽说距离春耕还有一段时日,但忙碌已经不远了。今年,是自己来句容的第二年,今年,至少让百姓的粮仓饱满一些。 顾正臣召来县丞骆韶,商议道:“我欲句容粮多,计将安出?” 骆韶一摊手:“下官也不知……” 顾正臣郁闷地看着骆韶,是他是个出色的书生。 第二百六十六章 句容卫,顾镇抚 鸣鹤山,敲打的声音传出许远。 典史杨亮看着眼前八尺高的栅栏,栅栏顶端削得尖锐,栅栏与栅栏之间的间隙只能容一条胳膊。密集的木栅栏笔直延至远处,如同一排林立的军士,更似一堵围墙。 春雨依旧在下。 顾正臣打着油纸伞,走向卫所营地的东入口。张培没有打伞,穿着蓑衣,不紧不慢地跟着。 梅鸿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向天空。 都说春雨贵如油,可谁想过,这春雨也要人命。 正月的天,雨水打湿铠甲与里衣之后便只剩下了冰冷。 “梅大哥,我冷。” 对面握着长枪丁五低声说,雨水从头盔的边缘滑落,打在脸上。 梅鸿看着比自己小五岁,只有二十出头的丁五,又看向门外的一处帐篷,帐篷里传出了吆五喝四的声音,赵横正带五个军士赌博,他们倒是热闹了,暖和了,只留下自己与丁五守门。 “来,我们巡逻。” 梅鸿强打精神。 “好啊。” 丁五正觉得闲闷。 所谓的巡逻,不过是梅鸿走四步到丁五的位置,丁五走四步到梅鸿的位置。然后,再走回去,再走回来…… 走一走,让身子暖和一点,仅此而已。 “娘西皮,老子今天这运气也太差了,没钱了,没钱了。” 赵横骂骂咧咧走了帐篷,见丁五、梅鸿晃悠,张口就呵斥起来:“晃什么晃,都给我站好了!站哨都站不住,呸!” 梅鸿脸色难看起来,还是连忙说:“小的遵命。” 丁五一脸不满,嘀咕着:“军中禁止赌博,凡是赌博者剁手,这是军令,可他们偏偏……” 梅鸿瞪了一眼丁五:“少说几句话,免得招来麻烦。” 丁五无奈地闭上嘴。 赵横见外面冷,又钻回了帐篷。 梅鸿听到了动静,眯着眼看向东面,对丁五说了句:“有人来了。” 丁五连忙看去,果然看到三个人影。 越来越近,至二十步外时,梅鸿、丁五手持长枪,刚想问话,却见三个人停了下来,似乎几人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个穿着蓑衣的人走了过来。 张培至卫所营地门口,看了看帐篷里的人,没有人察觉自己的到来,然后走向梅鸿、丁五。 梅鸿警惕地看着来人:“前面是句容卫营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张培扶了扶蓑笠,微微抬起头:“我并非闲杂人等,我想进,你们能拦得住吗?” 梅鸿瞳孔一凝,便感觉腹部遭遇重击,整个身子不由地弓了下去,后背又挨了一记重击。 砰! 重重砸在地上。 张培一脚将长枪踢出去,看着倒地不起的梅鸿摇了摇头。 丁五眼见如此,刚想喊人,刀锋已出现在了肩膀之上。 “我奉劝你不要说话,否则……” 张培抬起刀鞘,刀滑落刀鞘。 丁五瘫坐在地上,后怕地看着张培,见帐篷里的人依旧没有察觉,想起千户的嘱托,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敌袭,有人劫营了!” 张培盯着畏惧中不断后退,口中还大声呼喊的丁五,微微皱了下眉头,刚想上前,便感觉身后一股风。 “丁五,快跑!” 梅鸿扑来,却不料张培避开,眼看没抓住张培,梅鸿伸手抱住了张培的腿,催促着丁五跑路。 丁五跌跌撞撞起来跑了几步,回头看着那强横的贼人竟拿出了刀,看到一旁的木头,捡起来便冲了过去,喊道:“梅大哥,快跑!” 梅鸿看到丁五跑过来,眼睛都湿润了,这个蠢货,你倒是跑回去喊人救命啊,你一个娃娃兵怎么可能是这人的对手! 苍琅! 刀出鞘,木头被劈断。 张培用刀指着丁五,又看了看脚下的梅鸿,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赵横终于发现不对劲了,连忙招呼人跑出来,围住了张培:“胆大包天的匪徒,连卫所重地也敢闯,来人啊,给抓起来!” “够了!” 清亮的声音传出,赵横等人转身看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人,手中正把玩着一个黑色骰盅,骰子在骰盅里滚动,不断撞出声音。 “你是何人?” 赵横厉声喊道。 顾正臣一步步走了过去,从腰间取出腰牌,丢给了赵横,声音冰冷地说:“大明禁赌,凡赌之人剁手。谁来告诉本镇抚,这骰盅、骰子出自何人之手?” “卫镇抚?!” 赵横看清了腰牌,浑身打了个哆嗦,躬身将腰牌小心地奉还。 “镇抚?” 典史杨亮瞪大眼看向腰牌,我去,还真是镇抚腰牌!这是什么情况,县尊啥时候成句容卫的镇抚了? 大明开国初,卫所归大都督府管辖,并不走吏部文书。 虽然杨亮、骆韶等人听闻顾正臣获封了泉州县男,可从来都没听说顾正臣是句容卫的镇抚。 张培收起刀,低下头对梅鸿说:“我的腿不是柱子,抱够了就松开。” 梅鸿松开手,站起身来,脸色不自然地说:“偷袭算得了什么本事!” 张培呵呵笑了笑:“我可以打到你服气为止。” 梅鸿嘴角抽了下,见丁五也没事,见赵横等人都在行礼,也单膝下跪,抱拳行礼:“句容卫军士梅鸿(丁五)见过顾镇抚。” 顾正臣看着营地方向,里面传来了脚步声,没过多久,二百军便赶了过来,带队的是百户秦松,曾跟着顾正臣在句容打虎。 秦松一看是顾正臣,惊喜不已,连忙上前行礼,一干军士跟着行礼。 顾正臣摆了摆手,让秦松等人起身,然后看向赵横等人:“秦百户,将这里八人全都抓起来带至衙署,留人看守大门。” 秦松看了一眼赵横,不知道这几人犯了什么过错,也不问话,当即命令抓人。 别看顾正臣是镇抚,可句容卫就没镇抚以上的官员,连镇抚都只有一个,作为事实上的句容卫指挥使,秦松不敢怠慢。 赵横喊着求饶的话被拖走了,梅鸿、丁五也被抓了去。 句容卫衙署设在鸣鹤山顶,这里原有一座小型寺院,不过被句容卫给征用改造。反正朝廷也说了,地方只留一个寺院,句容县城中有崇明寺,其他小寺院自然就不需要了。 寺院面积不大,平时也没什么香火,毕竟鸣鹤山附近也没多少人家,句容县城的人又多去崇明寺,除了登高望远的时候来这鸣鹤山,平日里谁来这里。 作为句容衙署虽然有些勉强,但还是可以用一阵子。 赵海楼、王良见顾正臣来了,高兴不已,向前行礼却看到了顾正臣脸色不好,回头看,赵横等人被绑了过来。 顾正臣坐了下来,看向赵海楼、王良,将骰盅猛地砸在桌子上! 啪! 骰子从骰盅里跳了出来,落在桌子上翻滚而下,滚至赵海楼、王良脚下。 “我将句容卫交给你们二人打理,你们就是如此打理的?朝廷禁赌,军中更是不准赌博,如此军令都当耳旁风了吗?” 顾正臣威严地喊道。 赵海楼、王良惊愕不已。 王良转身看向赵横,咬牙切齿:“赵横,你小子竟然敢违背军令,公然聚赌!” 赵横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这正月里,这下雨天,闲着都没事干,一群大头兵你瞪我我瞪你,不让我们赌一把,玩一玩,这日子怎么过,难不成真的当一根木头杵在门口? “按照军令,赌博者剁手。” 顾正臣开口。 赵横惊慌起来,其他军士也着急起来,连忙求饶。 王良、赵海楼也没想到顾正臣会如此严厉,第一次进入句容卫便要剁手。 立威! 文官还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说法,武官没有三把火,往往是三板斧。 赵横求饶:“顾镇抚,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赌了,还请镇抚宽饶我们一次。” “军令岂有商量的余地!” 顾正臣起身,抬手扫掉骰盅。 骰盅滚下,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 赵横面如死灰,其他几名军士也瑟瑟发抖。 若没了双手,那就成了废物,会被赶出句容卫,没有粮饷不说,连吃饭都得靠女人喂! 赵海楼与王良对视了一眼,赵海楼挣扎了下,狠下心来:“赵横,是你们触犯了军令!来人啊,拿刀来!” “传令卫所军士,校场集合!用他们的手,给所有人一个教训!” 顾正臣下令。 王良领命而去。 顾正臣看向狼狈的梅鸿、丁五,问道:“你们二人身为值守,竟如此疏于防范,不堪一击,倘若真有贼寇闯来,你们能守得住这鸣鹤山安全?” “尤其是你,你叫什么名字,丁五是吧,梅鸿已经拖住了张培,你却反而跑回来送死,你倒是看似有情义了,可你错失的是更早传讯给整个卫所!若贼寇大批杀来,没有防备的卫所军士将会损失惨重,这个责任你能担得起?” 梅鸿惭愧不已,丁五很是委屈,嘟囔了一句:“这里是句容,哪里有什么贼寇。” 顾正臣冷眼看向丁五,厉声道:“这里是没有什么贼寇,但我告诉你们,若是因句容卫守备出了问题导致泄密,整个句容卫被屠尽都有可能!不要以为我在跟你们开玩笑!” 第二百六十七章 鞭刑之下换人心 天空阴郁,春雨不休。 军士集结于校场之上,寒意浸入肌肤。 赵横等六人被押在众军士之前,高台之下。 顾正臣登上高台,看着整齐列队的五千六百军士,目光冷厉,沉声喊道:“你们之中很多人不认识我,没关系,从现在起你们看清楚,记住了,我——顾正臣,是句容卫镇抚,你们的长官!句容卫一应事宜,我说了算!” 镇抚! 众军士看着台上的年轻人,有些难以置信。 没有武将的粗犷,也没有武将的孔武有力,文弱得像是连一只鸡都不敢杀。 顾正臣的目光扫过众军士,虽然他们没说话,却依旧可以感觉到,没有热烈的拥护,没有兴奋的期待,反而是怀疑、蔑视、疑惑。 怀疑的是自己的能力。 蔑视的是自己的人格。 疑惑的是老朱的安排。 顾正臣向前走了一步,声音更大几分:“我知道你们或许不服、不甘被一个书生骑在头顶,呵,可你们想过没有,为何英明神武的大明皇帝会将句容卫交给我而不是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因为你们没愚蠢,因为你们没脑子!” 一群军士气息紊乱起来,一个个面红耳赤,如此被人羞辱,实在是不甘! 暴脾气的百户窦樵站了出来,喊道:“镇抚,你不能如此说我们,我们不答应!” “对,不答应!” 寥寥无几的声音从军士中冒出来。 赵海楼站出来怒吼:“窦樵夫,你他娘的敢质疑顾镇抚的话,老子都服,你敢不服,找揍是不是?” 窦樵瓮声瓮气:“我不蠢!” 顾正臣拦住赵海楼,看着窦樵,微微点头:“好,你不蠢,那你告诉我从校场到东大门有多少步,最快可以在多久到达?” 窦樵愣住了,多少步,我怎么知道多少步,至于多久,大概用不了多久吧,半刻钟? 顾正臣看着回答不上来的窦樵,又问:“从鸣鹤山山脚下到鸣鹤山顶的衙署有多少台阶,用时多久可以传递消息,从衙署发出最紧急的警备与战斗命令,多久可以传到军营?” 窦樵不服气地喊道:“向上多少台阶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到衙署最快不会超过三十个呼吸。传令至军营,大概五十个呼吸。” 顾正臣看着窦樵得意的神情,看向其他军士,问道:“你们谁赞同他的话,出列!” 哗啦! 一群人走了出来。 看来窦樵的说法赢得了众人的认可。 顾正臣看着众人,叹了一口气:“说你们愚蠢还不信,从山顶衙署发出最紧急命令,谁告诉你们需要五十个呼吸?赵海楼,你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需要多久!” 赵海楼向前,高声喊道:“回顾镇抚,紧急警备与战斗,当点燃山顶烽火,火起时,军士进入战斗准备,三个呼吸内便可传达!” 顾正臣看着窦樵,又看了看那些站出来的军士:“怎么,军中紧急警讯你们都忘记了,说你们愚蠢说错了吗?窦樵,你若不服气,那我再问你,距离军营最近的河流在哪个方位,一旦军营失火,从何处打水,回答不上来,那换一个,若鸣鹤山发生地震,房屋倒塌无数,你是先去救妻儿还是先去救兄弟?” 窦樵嘴巴张合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顾正臣挥手,让众人退回队列,然后喊道:“本官告诉你们,皇帝之所以设句容卫,并将你们交给我来管,是因为句容卫承担着一批匠人的保卫事宜,而这些匠人,将在这鸣鹤山改良火器!你们之中许多人见识过火铳,甚至是操作过大将军炮,但这些在我看来,火铳,大将军炮,碗口炮,都太弱,太差!” “我想要的是火器,是能打得快,打得准,打得远的火铳,是可以远击五里开外,足以大规模重创骑兵的神机炮!句容鸣鹤山是大明新式火器的起点,皇帝委我命,将此处列为绝对禁地!没有我的许可,没有皇帝的旨意与手令,哪怕是中书丞相,魏国公亲至,也不能进入此地!” 火器研究瞒不住句容卫的军士,不仅仅是因为火器研究动静大,火器测试免不了军士操作给出反馈,还因为火器这玩意,在顾正臣之前并不是什么高度保密的事,知道的不少,会捯饬的也多…… 值得一提的是,大明卫所本身拥有制造火药、火器的权限,朝廷允许卫所内招揽匠人,自己打火器,自己弄火药。 这并不是夸张,而是事实。 火器虽然在开国战争中并不占主导地位,可许多规模性的战争,比如鄱阳湖与陈友谅打,比如打张士诚,甚至是打大都,徐达都预备了大量火器,只可惜最后没用上,元顺帝直接土遁了…… 丞相、国公来了都不能进入! 众军士看着顾正臣,最初的蔑视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敬重。 军人多粗汉,粗汉敬佩的就是强势、强横的人,一个连丞相、国公都敢挡在门外的人,能不强势嘛。 顾正臣看着众人,沉声:“新式火器将改变未来战争,北元的骑兵将会因新式火器瑟瑟发抖。待新式火器研制出来之后,大明将消除最具威胁的敌人!而这一切的开始,就是句容卫,是你们守卫的鸣鹤山!你们说,该不该守护好这里?” “该!” “大声点!” “该!” 句容卫军士齐声呐喊。 顾正臣指向赵横等人:“可偏偏有人玩忽职守,挑衅军令威严,公然聚赌!现在本官要执行军令,斩断他们的双手,以儆效尤。赵海楼,你说该不该?” 赵海楼打了个哆嗦,为难地看向顾正臣。 顾镇抚,这让我咋回答,要剁手的是你,怎么还问我该不该了,难道说? 赵海楼终于开窍了,撩衣摆跪了下来,高声喊道:“顾镇抚,赵横、王九等六人聚赌,违背军令,按令当剁双手!只是——赵横等人毕竟是初犯,且他们已经悔过,加上他们也曾南征北战,虽没有大的军功,但也有苦劳。末将恳请镇抚高抬贵手,饶他们一次!” 王良见状也跪了下来求情:“镇抚,赵横只是一时之过,何况几人只是私藏赌具,并没有赌财。看在他们悔恨的份上,给他们一次机会吧。” 顾正臣瞥了一眼王良,好啊,直接将赌博降低到私藏赌具了,这罪行可就减轻多了。 “私藏赌具,没有赌财?” 顾正臣冷着脸问。 赵横等人看到希望,连忙哀求,说只是藏了赌具,并没有聚赌,更没有拿军士的钱财。 顾正臣想起帐篷里的钱财,深吸了一口气:“虽没赌财,可私藏赌具便是有赌心,有意聚赌!此例不容开,更不容宽恕!谁能担保他们六人再不犯赌,赵海楼,你敢担保吗?王良,你敢吗?你们谁敢担保?” “我,我敢担保!” 梅鸿站了出来。 赵横等人惊愕不已,自己可没少欺负梅鸿,可在这关头,他不仅没有落井下石,竟还站出来为自己担保! 梅鸿看着顾正臣,卸战甲,脱去上衣,裸露出胸膛与后背,迎着冰冷的雨与风喊道:“顾镇抚,我梅鸿愿领鞭刑,为赵横担保日后再不碰赌!” 顾正臣凝眸看着梅鸿,摇了摇头:“你一个人的担保,不够。” “我也担保!” 丁五走了出来,脱下甲、衣,被冻得直哆嗦,牙齿不清地说:“我丁五愿领鞭刑,为赵横担保日后再不碰赌!” “还有末将赵海楼!” “王良!” “窦樵!” “……” 一股气息凝聚在句容卫上空,不管是认识赵横等人的,还是不认识赵横等人的,都在这一刻,站了出来。 为了自己的战友,他们甘愿领罚! 顾正臣欣赏这群粗糙汉子,他们有着军人的血性与担当,只是,军威不可不立,惩罚不能不行。 “赵横,王九……你们六人,私藏赌具,触犯军令,理当剁手!然全军将士为你们六人卸甲脱衣,愿领鞭刑换你们双手,并担保你们日后再不碰赌!既是如此!” 顾正臣说着,在众将士惊骇的目光中解开衣襟,露出胸膛。 “顾镇抚不可!” 赵海楼、王良眼睛都红了。 窦樵呼吸急促起来,其他军士更是泪目。 顾正臣将衣服丢给张培,看着赵横等人,喊道:“我是句容卫镇抚,既全军愿为其担保,那我——也为你们担保一次!每人领十鞭,从我开始!赵海楼,动手!” “顾镇抚……” “执行命令!” 赵海楼接过军士的长鞭,看着顾正臣瘦弱的身躯,眼眶通红,如何都下不去手。 “你丫的能不能利索点,像个娘们,动手!” 顾正臣怒斥赵海楼。 赵海楼抬起手臂擦了擦眼,抓紧鞭子高高扬起,悲壮地声音传出:“日后句容卫谁敢再碰赌,老子就与他是死敌!” 啪! 鞭落,一道血痕顿时浮现出来。 顾正臣紧咬牙关,差点没疼晕过去。 娘的,为了收心,为了声望,为了让这群粗汉臣服,自己真的下血本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句容军士四次印象转变 一道血痕压在另一道血痕之上,交叉得如同碾出的车辙。 鞭刑,这是一种卫所刑罚。 卫所是军队机构,不像是县衙民事机构,有罪按律小竹棍、大木棍伺候,军士犯了错,通常没小竹棍,挥鞭子是常见的事。 顾正臣低估了挨鞭子的疼痛程度,十鞭子下来,嘴角都咬出血来了,若不是张培扶着,估计是站不稳,这他娘的还是赵海楼收了力。 句容卫,五千六百军士,每一个军士都看到了顾正臣挨鞭子的过程,对顾正臣的印象出现了第四次变化! 第一次看到顾正臣时,众人不屑、不服、不甘居多。 顾正臣实在太年轻,年轻没啥,至少你像沐英一样,身体强壮,能端起十几斤长枪挥舞。 可顾正臣怎么看怎么就是一个文弱书生,这种胳膊上没二两肉的小白脸,也配当镇抚,发号施令? 可当顾正臣开始讲话,怒斥众人愚蠢没脑子,说出句容卫的使命时,众人才开始正视眼前的年轻人。 显然,顾正臣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他清楚卫所如何运作,如何扎营,如何警讯与戒严,他甚至计算过每一段路所需要的时间,他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却颐指气使的文臣,更没有倚仗自己镇抚的身份大吼大叫。 可当第二次印象刚刚建立起来,顾正臣就表现出了自己威严的一面,借赵横等人赌博准备立威。 军队中立威不烧火,而是见血。 抓不到问题,找茬也会送几十杀威棒,以确定自己的绝对权威,告诉所有人不服从自己的下场。找到问题可就不是杀威棒了,杀人都可能。 朱元璋治军严苛,打天下的时候军队乱纪,哪怕是将官乱纪,朱元璋说杀就杀,绝不留情面。比如胡大海的儿子胡三舍就因违背禁酒令,私自酿酒获利被朱元璋给杀了。 这种杀人立威立规矩的方式自然是一脉相承,加上用时短,见效快,许多将官都喜欢用。 众人原以为顾正臣会像其他将官一样,借赵横等人身体的某些部位来站稳脚跟,可谁成想,顾正臣竟放过了赵横,转而选择了领刑担保! 领刑担保也就罢了,不过是将官与军士参与,可谁能想到,文弱的顾正臣竟也参与其中,硬生生抗了十鞭! 这种威严之下的宽仁,这种义气之下的担当,这种与全体军士同刑共命的沉重呼吸,令句容卫上下五千六百军士极受触动,一个个感动得湿了双眼。 在顾正臣之前,从来没有将官与全体军士一起领刑之人,甚至于一些将官根本不将军士当自己人,而是当仆人,呼来喝去。 同担保,同鞭刑,同呼吸,同命运。 人心大同! 在这一刻,句容卫军士彻底归心,打心底认可了顾正臣句容卫最高长官的身份! 张希婉流泪了。 看着趴在床上,后背满是伤痕的顾正臣满是心疼,不停咒骂赵海楼个杀千刀的,竟对自己夫君下如此重的手。 “好了,他更惨,因为打了夫君,他自知有愧,多领了十鞭。” 顾正臣勉强笑道。 张希婉擦了擦眼角,接过小荷递过来的药膏:“都怪妾身,就不该提句容卫。” 顾正臣想要侧身,结果扯到伤处,直吸了口冷气,对连忙安抚自己的张希婉说:“我是句容卫的镇抚,你即使不说,我也会去。这群粗汉不好收服,这十鞭子,倒也不亏。”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还敢违抗夫君的命令不成?” 张希婉轻轻涂抹着药。 顾正臣感觉后背凉凉的,并没那么痛,轻松地说:“他们不敢公开违背命令,可没有人心与威望,夫君这个镇抚很容易被架空,日后发句话,也难免有人阳奉阴违,命令大打折扣。就以守卫营地来说,赵海楼、王良这两个千户警告过所有军士,要服从军令,卫所值营时禁酒、禁赌,可结果呢?” “你要知道,句容卫的军士抽调自金陵各卫,是拼凑而成的新卫所。赵海楼、王良是千户,他们的话都有人当耳旁风,那夫君即使喊破喉咙,又能让他们听几分?不用点特殊法子,人心不服,军令不通,那鸣鹤山岂不是处处漏洞,出了问题,谁都担不起。” 张希婉明白这个道理,可看着夫君身上的伤痕,一道道淤青,有些地方都黑了,这个法子也太受罪了。 顾正臣没其他法子,单纯的立威,剁手杀人,未必是最好的法子,吃点苦就吃点苦吧,至少目前来看效果不错。 “姑爷,骆县丞求见。” 小荷在门口通报。 “让他进来吧。” 顾正臣答应道。 张希婉皱了皱眉头,低声说:“夫君已伤成这样,就不能多休息休息,他们也是,半点空暇都不给夫君。” 顾正臣起身,在张希婉的帮助下小心穿上里衣。 骆韶走了进来,行礼道:“见过县尊与夫人。” 张希婉收起药膏,对骆韶有些不满:“早点说完,县尊需要静养。” 骆韶连忙答应。 顾正臣看着张希婉走了出去,对骆韶笑道:“拙荆爱护,骆县丞莫要往心里去。” “不敢,县尊与夫人伉俪情深,令人羡慕。” 骆韶寒暄几句,便进入正题:“县尊要制绿肥,依县尊吩咐,在城北三里处找到了合适的地方。” “哦,说说。” 顾正臣打起精神。 骆韶仔细说:“那里有河流,周围是一片树林,在河流与树林之间有一片狭长地块,荒草丛生,距离最近的人家尚有一里远,且在东北方向,只要在那里挖出沤池,定能制出沤肥。” 顾正臣很是满意。 批量制造沤肥,自然需要较多沤池,这就需要水源,且需要宽阔处,光照条件相对较好,在句容县城内并不合适。 三里,不算远。 “我亲自去看看,若是可行,就在旁边搭建豆油作坊。” 顾正臣穿着外衣。 骆韶连忙阻拦:“县尊,这还下着雨,不急于一时。” 顾正臣摆了摆手:“早一日沤肥,早一日用上。现如今农家正准备春桑事宜,稻田插秧还需要一段时日,我们需要趁着气温回升,早点把肥料弄出来,若赶不上稻田耕作,至少要确保下半年粮食有足够多的肥料可用。” 骆韶阻拦不住。 顾正臣刚走出门,就遇到了拦路的张希婉,张希婉根本不惯着顾正臣,直接推回了房间,说什么都不准今日出门。 外面阴雨连绵,天又寒,顾正臣身上有伤,刚刚用了药,若不好好休息,很可能会得风寒,到时候两种情况加一起就麻烦大了。 骆韶听着房间里顾正臣的惨叫,强忍着笑:“县尊好好休息,我带主簿过去看看。” 顾正臣惹不起女人,又趴了回去。 张希婉让小荷煮了姜汤,一点点喂给顾正臣:“若你病了,岂不是耽误更长时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都不知……” 汤匙搅动,热气袅袅。 朱元璋打了一口粥,对坐着看文书的朱标说:“从周德兴的文书里,你看到了什么?” 朱标合起文书,看向朱元璋:“父皇,江夏侯奉旨检阅武昌卫、黄州卫、永州卫、岳州卫等十五卫,实际军士数量只有四万四千八百九十九人,这与大都督府中奏报的军士数量为六万三千七十二军士相差甚大。” 朱元璋冷笑一声:“开国才区区七年,竟有人在吃空额了。” 朱标有些不安,询问:“父皇可知是谁?” 朱元璋品了口羹汤:“除了开国勋贵,谁还能如此胆大妄为,至于具体是谁,还需要详细盘查。还看到了什么?” 朱标起身,示意朱元璋坐下:“十五个卫所,战马仅有八百匹,骡子四百余。一个卫的战马数量,平摊下只有五十余!父皇,咱们的战马实在是太紧缺了。” 朱元璋重重点头。 谁能想到,泱泱大明战马数量竟是如此奇缺! 连年征战,损耗无数啊。 当然,内地卫所战马数量严重不足,也与朝廷过度抽调有关系,北方边界总有元廷骑兵闹事,内地卫所留着战马作用也不大,索性大部都抽到北方去了。 即使如此,前线骑兵数量依旧捉襟见肘。 朱元璋叹息:“自从顾正臣提到改良火器以克制骑兵,朕仔细琢磨过,这或许是以步克骑的好办法,但前提是,顾正臣当真能拿出射程远,填装便利,威力更大的火器。” 朱标看着朱元璋,可以深切体会到他的无奈与渴盼。 无奈的是,大明开国七年而敌人为死,依旧时时刻刻,从不同方向包围着大明。 渴盼的是,顾正臣可以开创出另一条路,彻底改变骑兵克制骑兵的战法,拿出以步克骑的方法。 “父皇,儿臣相信顾先生!” 朱标肃然道。 朱元璋搁下碗,平和地说:“朕也相信他,今日工部送来消息,顾正臣索要的火药匠人、冶炼匠人、火器匠人都已调至金陵,其家眷也在调拨途中。相应的物资也在筹备之中。只是不知道顾正臣能不能说服陶成道……” 第二百六十九章 飞天梦,陶成道 金华府,婺城。 风吹过空旷的原野,带来春的气息。 一个年近四十,眉目清朗的中年人时不时走动着,枯草不断被踩折,左手握着线轴,右手拉扯着线,目光盯着天上的红色飞鸟风筝。 两个儒袍年轻人小跑着,口里喊着:“院长,陶院长。” 陶成道回头看了看,见是自己的弟子周定海、楼真阳,只是微微点头,然后看向风筝。 周定海一脸麻子,因为前段时日生病,身体有些虚弱,跑至陶成道身旁时已上气不接下气,楼真阳倒还好,深吸一口气便平顺了气息,看向天空的风筝,不由赞叹:“真高啊。” “不够高,远远不够。” 陶成道扯了扯线,线轴又放出去一些。 周定海喘息着说:“院长,这还不算高,再高,就要挂在白云上了。” 陶成道笑呵呵地摇了摇头,看了看两人:“今日有课业,为何跑了出来,难道说是想看为师放风筝?” 楼真阳想起正事,连忙催促周定海拿出来。 周定海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递了过去:“院长,刚刚收到一封信,是婺城的衙役送来的。” “衙役?” 陶成道将线轴交给楼真阳,接过信看了看,信封之上只有“陶万户亲启”几个字,并无其他内容。 “衙役何在?” 陶成道问。 周定海看着风筝:“已经走了。” 陶成道更是疑惑,若当真是朝廷差遣,自然是衙役直接上门传话,而不是草率地送了信就走人,见正主都不见一见。可若不是朝廷差遣,怎么可能会是衙役送信,衙役不是信使。 带着几分不安,陶成道取出了里面的信,展开一看,不由瞠目。 信的内容极是简洁: 【陶院长: 我有火器可飞天,你敢来否? 奉旨诚邀。 句容知县顾正臣。】 陶成道愣住了,目光盯着“我有火器可飞天”,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飞天! 竟然有人妄图飞天! 他是白痴吗? 他是傻子吗? 他为何会和自己一样,有着令人嗤笑的,狂悖放浪的梦想! 陶成道握着信纸,转身走了几步,坐在了草地上,再次将目光投向信的内容。 飞天啊。 当真可以吗? 陶成道心中一直有一个梦想,那就是人可以像风筝一样飞到天上去,可以像飞鸟一样,能踩着白云翱翔,可以像星辰一样挂在浩瀚星空! 只是,人飞天不了。 人站在地上,再努力地向上跳,也飞不了天,甚至连地面都离不了多高。 借助火器飞天吗? 这确实是一个极动人的心思,事实上,自己一直在研究火药火器,走的不正是这一条路吗? 只是,火器当真能飞天吗? 陶成道见过火器可以将炮石丢出许远,也曾想过制造一个大型的神机炮,将自己装进去,然后充当炮石发射出去。 可问题是,炮石飞不了天,它会以一个弧线落在地上。 若是自己化身炮石,也将是一样的命运! “院长,院长……” 楼真阳连忙喊着,风筝正在飘落。 陶成道看着风筝飘舞而下,最后撞在地面之上,毫无生机,如同死去的鸟。 楼真阳、周定海将线盘好,拿起风筝走至陶成道身旁,见陶成道看着信件出神,两人也好奇地看了过去。 “飞天,院长,这信里竟然说飞天!” 楼真阳惊呼起来。 陶成道将信交给楼真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与草,肃然说:“这个句容知县倒是给为师出了个难题啊。” 周定海皱着眉头:“顾正臣,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你知道此人?” 陶成道看向周定海。 周定海认真地想了想,一拍手说:“院长,前几日我大哥从金陵回来,提到过顾正臣,好像说,这是个活着的县男,罕见的很。” “活着的县男?” 陶成道懵了,啥叫活着的县男? 大明朝廷就没县男,县男都是给死人的,哪来活着的县男?找来周定海的哥哥周定波一问,竟然是真的,泉州县男,大明独一号。 周定波笑道:“陶院长,这县男都成了笑柄了,满金陵都知道。” “他立下的是什么军功获封县男?” 陶成道询问。 周定波语塞,摇了摇头:“这个,我只是一个伙计,跟着掌柜在金陵待了几日,这县男到底是什么军功,我也没听说。不过我听说,他在获封县男之前,得罪过平凉侯费聚……” “开国侯爷!” 陶成道知道费聚之名。 楼真阳看向陶成道,认真地说:“得罪了平凉侯,竟还能获封县男,院长,此人有些本事啊。这信中还说是奉旨诚邀,说明这次邀请院长出山,皇帝至少是知情的,甚至是默许的。” 陶成道微微闭上眼,犹豫不决。 一方面是令人激动的飞天梦,另一方面却是自己的儿媳怀胎已有八个月,用不了多久,自己将会有一个孙辈。 在这个时间点上若是离开婺城,可就看不到孩子出生了。 只是,留在这里自己能安心吗? 心思已经躁动,心也已不在此处。 留在此处,怕是每一日都是折磨。 两难选! 陶成道的忧愁在焰火的元宵节终于爆发,面对儿子与儿媳,说出了离家的打算,并对儿子沉重地说道:“我奉旨而去,是为飞天而去。若为父回不来,你们就好好地过日子,家业足够你们生活。” “父亲,请为未出生的孙辈赐名。” “弄瓦随你们意,若是弄璋,那就唤作增光吧,如同火器的光,能更亮眼。” “陶增光么?儿子记下了。” 陶成道搀扶起跪别的儿子,看着送别的众多弟子,挥了挥手,只带了周定海、楼真阳两人前往句容。 焰火腾空,炸响出绚烂。 张希婉仰头看着,目光中满是欢喜。 顾正臣抓着张希婉的柔软的手,指了指前面:“那里有扎架,走去看看。” 一处空旷地,扎着一排排木架子,架子之上绑扎着各种各样的烟花。 大明放烟火不像后世一个个零散地放,放完一个还得再去点一个,那种方法适合小孩子与寻常百姓,大户都是放扎架烟火。 点燃一个扎架,噼里啪啦的烟火可以连续响上许久,十分吸引人,热闹不已。 句容虽非大城,也颇是落后,可元宵烟火并不吝啬,尤其是一些大户,往日里不愿施舍钱财,可到了摆弄扎架烟火时一个个却积极起来。 无他,唯好玩二字。 毕竟在元宵节显摆阔气,可比往日里施舍一碗饭来得舒坦。 张希婉很喜欢烟火,当烟火升起的时候,激动不已,又畏惧大的声响,时不时捂起耳朵。当天空绽放出紫色的烟花时,流光溢彩宛若流星的烟花令人惊叹不已。 忽地,一个烟花从扎架之上窜了过来,落在张希婉脚下,呲呲地转动着。 张希婉惊吓不已,直至被顾正臣抱起,看着顾正臣的眼眸,眸子里出现了烟花,极美。 顾正臣将张希婉放下来,不少男女羡慕不已,却又不敢越雷池一步,男的都是君子,谦谦有礼,女的都是淑女,一个个都很温婉。 “县尊。” 杨亮走了过来,对顾正臣使了个眼色。 顾正臣看向对面的人群里,只见春娘正在与一个妙龄女子说话,惹得女子眉开眼笑。 “查清楚是谁家的女子。” 顾正臣对杨亮吩咐一声,杨亮了然,隐在人群之中。 元宵节,男女杂游,甚是热闹。 “翠娘你看那烟火,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春娘伸出手,轻轻捏了捏翠娘的小手。 翠娘欣赏着烟火,笑道:“倒是好多年不见如此热闹,往年句容元宵,可没这么多人。” 春娘陪在翠娘一旁:“这倒是,兴是咱们知县的功劳,若非他,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句容。听闻知县夫人是一个绝代美人,翠娘可见过?” 翠娘点了点头:“见过,她来过纺织大院,确实是个大家闺秀,人美不说,待人还甚是随和。现在纺织大院、裁缝大院,都由她说了算,孙娘、伍氏等人都听她的安排。” 春娘拉了拉翠娘的胳膊:“我也想去纺织大院,你说知县夫人会答应吗?” “当然,你可是我见过针绣活最好的。” 翠娘笑着说。 春娘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缓缓地说:“那我倒要去见见知县夫人,是个怎么样的美人。” “什么?” 翠娘偏过头。 春娘连忙说:“没什么,只是我不想待在家里了,总是烦闷,去了纺织大院,你可要帮衬着我。” “纺织大院里可没人能欺负你。” 翠娘说着,拉着春娘跑开,巨大的声响开始传出,天空被五彩覆盖…… 洪武七年的元宵节过去了。 顾正臣身上的伤好了许多,总算是不妨碍活动了。 承发房送来朝廷文书与朱标的信。 朝廷文书是工部发来的,事关匠人调动及其家眷安置问题。这些问题顾正臣已经着令句容卫解决,不需要再作安排。 倒是朱标带来的消息,让顾正臣感觉到了朱元璋的迫切,这种迫切的背后,除了大局的无奈与挣扎外,恐怕还有性情里的急躁。 兴许,老朱根本不会给自己两年,火器改良需要抓紧时间了。 陶成道,你也该来了吧? 第二百七十章 宴请先生,句容学院 元宵的烟火似是轻松的告别,忙碌的一年自此开始。 县丞骆韶选好了沤池地,经顾正臣考察确定之后,火寻、古贵带了二百号人开挖,并在树林之中开出一片地,准备搭建大型豆油作坊。 主簿周茂带衙役巡句容街巷,时不时进入乡里,察访民情,顺便将顾正臣的政策传达下去,无外乎就是:小事找老人与里长,大事找知县,状纸县衙写,鼓槌你来敲。 典史杨亮带衙役缉查盗贼,并在顾正臣的授意下,组织大户人家出人出力,安排下人组成夜间打更队、巡逻队。 一时之间,句容县城风气大变,无论是行商还是百姓,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虽然谈不上夜不闭户,但路不拾遗还是基本做到了。 句容学院。 顾正臣设了简单酒宴招待六十二位先生。 教谕刘桂一一给顾正臣介绍:“这位是镇江的老儒杨永安,精通《论语》;这位是丹徒的儒生唐旬,专于《大学》;这位则是淳化的私塾老先生丁理,贯通史学……” 面对每一位先生,顾正臣都恭恭敬敬拱手行礼,这些儒者见顾正臣如此礼贤下士,毫无官府做派,纷纷点头赞赏。 待刘桂介绍一圈后,顾正臣示意众人落座,起身端起酒杯:“劳烦诸长者、儒师前来句容,是正臣之过。然教育事关学问传承,乡民教化,句容想振兴教育,还得仰仗诸位先生。他日桃李芬芳时,你们便是有功之人,这第一杯酒,敬诸位。” “不敢,敬顾知县。” 杨永安、唐旬、丁理等人纷纷起身。 酒过咽喉。 顾正臣端起酒杯,一个个挨着斟酒:“诸位远道而来,薄酒难表谢意。你们有什么难处、疑问,可直言说明,莫要藏着掖着。话不说不明,事不理不顺,杨先生说是吧?” 杨永安已是六十有四,为人谦和,见顾正臣问,抓着胡须回道:“顾知县所言是极,既是如此,我等就直说了。” 顾正臣郑重地看着杨永安:“老先生请讲。” 杨永安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展开来看着顾正臣,肃然说:“在邀我等来句容的书信里,有这么一页纸张,上面是《论语》,在文字一旁标注了符号。这些符号古怪不明,似是随手乱写之作。然仔细审视,却发现这符号不同寻常,似有玄机与奥秘。” “刘教谕说这是一门新的学问,我等来句容之后问过刘教谕,他说这学问乃是顾知县所创。不知顾知县可否明了,告知我等这符号到底是何符号?” 顾正臣看了一眼纸张,走动了下,一边斟酒一边说:“这些符号确实是一门学问,不过非是顾某所创。掌握了这门学问,可以让不识字之人,能更方便地识字,若编写一本这类符号为引,如《说文解字》的字典,凡掌握这符号者,便可识认所有典籍汉字。” “当真?” 杨永安、堂旬等人惊呼起来。 顾正臣微微点头:“这些符号,名为拼音。它不同于读若法、直音法、反切法,是一种更完备、更清晰、覆盖更广的一门识字学问。” 杨永安、丁理等人看向彼此,议论纷纷。 读若法、直音法、反切法是古人读书识字的方法,虽说古人没有拼音,但不代表古人没给汉字标注过读音。 最早的字典《说文解字》,许慎便提出了读若法,可以说是给汉字标注读音的第一人。 所谓读若法,就是读近似音,比如宋,读若送。 这种方式在后世学生学习英语时曾大放异彩,比如“三克油”、“谁特”之类。用这方法虽然不需要给专利费,多少还是应该想想许慎老先生…… 只不过读若法存在不少问题,有些汉字找不到合适的字来标注,比如“给”字,你用哪个字来读若? 还有反切法,这可以说是古代汉字注音最广泛的一种方法,隋《切韵》、唐《唐韵》、宋《广韵》等等,都采取反切法来标注读音。 举个例子: 训,西云切。 即采取西的声母“x”与云的韵母“un”组合成“xun”读音。 虽然古代没有声母、韵母的说法,也没有拼音,但反切法的操作方式已经近似拼音标注了。但反切法也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你需要先认识“西云”两个简单的字,才能反切出来复杂的字…… 丁理不安地问:“顾知县,我们这些人也可以学拼音?” 顾正臣愣了下,看了看丁理,又看了看安静下来的众人,笑着说:“你们不学,又如何教给孩子们,总不能让我一个知县来教书吧?” 杨永安、丁理等人兴奋不已,纷纷举杯。 唐旬敬佩地端起一杯酒,走向顾正臣:“顾知县有大才,黑板与粉笔我等已见识过,是教学之利器,其出现让我们可以轻松教学,这杯酒,当敬知县。” “哈哈,那我就不客气了。” 顾正臣爽朗地接过,一饮而尽。 让顾正臣奇怪的是,一群先生吃吃喝喝,问东问西,就没一个人问待遇的问题,便主动提了出来:“诸位,作句容学院先生,每个月给钱两贯……” 杨永安白了一眼顾正臣,敲了敲桌子:“钱财乃是身外之物。” 唐旬更是不满:“君子谈什么钱财。” 丁理声讨:“得弟子而教之,人生之大幸,何必谈钱财而伤义理?” 顾正臣敬佩不已,果然是一群道德高人,于是对刘桂说:“既是如此,刘教谕,每个月给先生一点口粮就好了,钱财之物就不需要支给,以免坏了先生高风亮节。” 完了。 被人吐口水了,算什么道德君子,一个个道貌岸然啊…… 县衙之外,主街四门,衙役张贴了告示。 围聚过来的百姓纷纷找来测字先生宣读,先生看清内容之后,大声读道:“兹有句容学院,招六岁至十六岁适龄孩童为弟子,修习经义、筹算,兼修兵法、商道、农科、家匠艺……” “束修不收,唯学生食米自给,居宿学院,无故不得外出。” “一年一冬考,择最优秀者十,颁给奖状,令给一贯钱至五贯钱以作激励。六年结业,结业弟子中挑选二十人入县学,县学评优者,或送国子学进修,或荐举朝廷,入仕为官……” 王屠夫站在人群外,听完告示内容,跑回铺子上,将围裙解了下来,找来干净的布盖上肉,对一旁的大婶打了声招呼便匆匆跑至裁缝大院外找人。 王氏急步而来,埋怨起王屠夫:“正忙着赶工,此时怎将我唤了出来?” 王屠夫拉着王氏至安静处,连忙说:“刚刚县衙贴了告示,说只要是六岁至十六岁的孩子都能去学院读书,咱家顺娃才九岁,一直也没给他找过先生……” 王氏看了看王屠夫,蹙眉道:“咱家这些年在金陵可没存住钱,眼下到了句容才有些好转,可即便如此,也不够孩子的束修钱,你可别忘了,咱们在顺娃五岁的时候想请个先生,结果被人指着鼻子骂……” 当年日子苦,也没几个钱,想给孩子启蒙识几个字,可先生嫌穷苦捞不到好处,竟出言侮辱。 这事,确实是一根刺。 王屠夫着急起来:“孩他娘,告示说不要束修钱,也不用给送腊肉等,只管娃的口粮就行。” 王氏不敢相信:“还有这等好事?” 王屠夫见妻子不信,拉着去了县衙外,指着告示,拉过一个书生模样的家伙就让念,书生也不恼怒,笑呵呵地给念完。 监察御史严钝看着欢喜离开的王屠夫等人,对一旁的御史梁籁说:“看吧,句容的问题何等之大。搞学院竟不独尊经义,连商道、匠术这等不入流的东西都敢教,这顾正臣的胆子也太大了!” 梁籁陪着笑:“严御史,这顾正臣胆子是大,这可是一条罪证。” 严钝呵呵冷笑起来,看向衙门门口,竟发现有承发房的吏员不坐在承发房里,而是干脆坐在了承发房外,摆着个桌子给人写状纸。 “衙门给写状纸?胆大妄为啊,难道顾正臣不知道衙门必须公允,不得拟写状纸,以免影响案件侦破吗?” 严钝走去。 梁籁连忙拦住严钝:“严御史,咱们现在需要找的是顾正臣贪污证据,陛下痛恨贪污,前两日湖广有一个知县,一个主簿贪污,还不到三百两,陛下大怒,下旨剥皮楦草。陈御史大夫可是说了,只要咱们能找到顾正臣的贪污实证,便提拔咱们为御史中丞,此时不宜去县衙……” “以你之见?” 严钝停下脚步。 梁籁呵呵笑了笑,说:“自然是去句容卫,我可是听说了,户部拨给句容卫不少钱粮,甚至还多拨付了数千贯,户部主事都要跳脚骂娘了。你说这么多钱,那顾正臣岂会不拿?” 严钝眼神一亮:“你说的没错,顾正臣也是人,是人就会贪。如此多钱粮运来,过手砍一半是常见之事。只要我们翻看账册,核对仓储,呵呵,若两者不符,那顾正臣就死定了,说不得皮会挂在土地祠里……” 第二百七十一章 奸细御史,霸道顾正臣 监造镇抚刘聚下了马车,看着不远处的句容卫营地,抬眼看向鸣鹤山顶的一座座木塔,皱了皱眉,对一旁的教匠陈有才说:“一个地方卫,督造这么多高塔作甚?” 陈有才眯着眼看了看,嘴角的八字胡微微动了动:“想来是泉州县男有意安排的吧。” 刘聚回头看向车队,喊众人下马车。 两百人,不多不少。 军匠崔玉哈了哈手,见句容卫围栏修得笔直,笑道:“从外看,这里的人倒是用了心。上次去凤阳,那里的卫所围栏跟狗啃过一样。” “咳,慎言。” 教匠谢阿佛提醒着崔玉,摘下帽子,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阿弥陀佛,咱们在宝源局好好的,突然被调至这荒凉之地,皆是拜泉州县男所赐。” 来自泉州卫的军匠华孝顺、习学军匠杨德口有些惊讶,不是说这一批都是匠人,怎么还混入一个和尚? 护卫匠人的军士至句容卫营地东门,交接了文书之后,便带人离开,并没有停留。 监造镇抚刘聚带人至门口,见守卫营地的军士威严,气势不凡,甚至连拒马都摆了出来,挡住了入口。 梅鸿因表现出色,被顾正臣从小兵提拔为小旗,值守东门。丁五则继续跟着梅鸿,负责盘验出入腰牌与文书。 刘聚拿出工部文书,交丁五查验。 丁五查验得很是仔细,核对无误之后,命人带文书通传千户赵海楼,并报句容县衙。 赵海楼听闻匠人到了,亲自带人迎入营地。 二百余人匠人刚刚入营,丁五便喊了出来:“有奸细!” 梅鸿听闻,立马举起长枪,一干军士围拢过来,将二百余人团团围住。 刘聚脸色阴沉,看着赵海楼等人喊道:“我们听旨调入句容卫,缘何说我们之中有奸细,难道说句容卫便是如此对待匠人的吗?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定会上奏朝廷!” 赵海楼也有些纳闷,顾镇抚可是说了,匠人是宝贝,必须优待,不能得罪,可谁成想,这人刚来竟被自己给得罪了,若是被顾镇抚知道,自己岂不是又要领鞭子了? 这伤可是刚好啊…… 赵海楼瞪眼,看向丁五喊道:“怎么回事?” 丁五盯着一群匠人,回道:“赵千户,工部文书之中写得清清楚楚,顾镇抚也交代得明白,匠人合计二百整。可我刚刚清点,入营之人有二百零二人,想来是混入了奸细!” “什么,多了两人?” 赵海楼脸色阴沉起来,看向刘聚。 刘聚回头看了看:“二百人,不多不少,悉数到齐,不可能多。” 赵海楼拱了拱手:“军中规矩,不能马虎。既然人数存疑,那就再点数一遍吧。” 刘聚没有反对。 这一批匠人并非完全出自金陵宝源局,并非出自一个卫所,一个地方,刘聚并不认识所有人。 正要清点人数,盘验身份,两个人摇晃着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我们的身份你们不需要查,也不准问,带我们去就是。” 严钝冷着脸说。 梁籁甩动着袖子:“一群丘八,也配问咱们的身份?这是一次秘密查验,竟被你们搅浑了!哼,还不带我们去卫衙署,愣着作甚!” 华聚等匠人没想到,竟然在队伍里夹杂了两个异类。 赵海楼抬了抬手,感触了下自己的脑门,没发烫,不是幻觉。 来人的口气还真大,不过,是不是用错地方了? “围起来!” 赵海楼感觉一阵后怕,若不是丁五这小子数了下人数,自己很可能就倒大霉了。 奸细闯入,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那自己岂不成了罪人? “你们敢!” 严钝见军士围了过来,长枪大刀都逼迫而来,拿出腰牌,厉声骂道:“我们是御史台监察御史,现如今是巡按御史!粗鄙丘八,也敢拦我?” “巡按御史?” 赵海楼深吸了一口气。 御史可以说是极棘手的一群人,他们官位很低,职权却很大。在金陵,可以巡视皇城、内库、五城、仓场、百官,甚至连军营教场都能去。在金陵之外巡按,可巡视郡县、纠正刑狱、提督学校、清查卫所。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这就是御史的滔天权力! 正是因为大事、小事缺乏定义,别说知县,就是知府遇到巡按御史都得小心伺候,生怕得罪了。 梁籁见赵海楼被吓住,冷笑不已:“巡按御史查察句容卫,谁敢阻拦,便是对抗朝廷!卫公署在何处,带我们去,耽误了事,摘你的脑袋!” “我的脑袋?” 赵海楼后退两步,看着严钝、梁籁,脸颊上的肉颤抖了下,便看向梅鸿:“将这两个擅闯句容卫之人给我叉出去!” 梅鸿早就看严钝、梁籁不顺眼了,一口一个丘八,一口一个粗鄙,娘的,你们御史是文化人,我们都是粗人是吧。 成,那就粗暴给你看。 严钝感觉脚下生风,低头看去,只见两根长枪伸了过来,随后便感觉双腿猛地一疼,站立不稳,整个人向后躺去,还没落至地面,又要长枪伸来。 四杆长枪架起严钝,抬至门外直接丢了出去,严钝摔得滚了三四圈才停下来,还没站起来骂人,就被摔过来的梁籁会撞到鼻梁,不由惨叫。 赵海楼看向梅鸿等人:“顾镇抚的话我就不需要重复了吧,若是有人敢擅闯营地,按军法处置!” “领命!” 梅鸿喊道。 赵海楼发现人多的时候进入营地是个漏洞,很可能混入闲杂人等,看来后面还需要改进一二。为表慎重,赵海楼挨个查验了匠人身份,一一核对,确定无误之后,才将刘聚等人请入营地。 刘聚回头看了看门外惨叫的两个巡按御史,不安地看向赵海楼。 “那可是巡按御史……” “哦。” “他们是代天子巡按地方……” “嗯。” “他们有权清查卫所……” “没错。” “那你们如此得罪他们,不是害了泉州县男?” 刘聚很是不理解。 赵海楼看着神智正常,怎么会干出如此疯狂的事。那可是御史台的人啊,是言官啊。皇帝都不敢轻易打言官,怕堵塞言路,竟然被你们给揍了,事态恐怕会严重到无法想象。 面对刘聚等人,赵海楼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哦,他们是有权清查卫所,但不包括句容卫。顾镇抚发了话,别管是谁来,只要不是皇帝亲至,活没有圣旨或皇帝手令,呵呵,谁都别想擅入。” 刘聚、陈有才、华孝顺等人深吸一口气。 这泉州县男好大的官威啊,连开国公候伯爵都不敢轻易招惹御史台,一个小小的县男,卫镇抚,竟如此强势? 张培缓缓停住马车,对马车里的顾正臣说道:“老爷,到了。” 顾正臣走下马车,看向卫所门口,有人在激动地喊叫着什么。 哦,听清楚了。 这是在骂人。 嗯,不对,这是在骂自己! 顾正臣走来,梅鸿、丁五等人顿了顿手中长枪,行礼道:“标下见过顾镇抚。” “顾正臣?!” 严钝转过身,看向顾正臣,双眼通红。 梁籁虽然没说话,可目光里也满是痛恨。 顾正臣皱了皱眉,停下脚步:“你们是何人,为何在卫营之前喧哗闹事?” 严钝掏出御史腰牌,咬牙切齿地走向顾正臣,就差把腰牌搁顾正臣鼻子上了:“你瞪大眼睛看清楚了,我乃是巡按御史严钝,这位是梁籁,我们代天子清查卫所,竟被你的军士给拦住,甚至还毒打一顿,此事我定奏报陛下,让陛下将你们一个个都抓起来!” 顾正臣看了看狼狈的严钝、梁籁,问:“你们想清查句容卫?” “没错!” “可有圣旨?” “没有。” “可有陛下手令或口谕?” “没有。” 顾正臣了然,看向梅鸿:“你们干什么吃的,闲杂人等擅闯卫营,竟敢让其靠近营地五丈以内,这个月的俸禄还想不想要了?” 梅鸿、丁五顿时笑了,一群军士跑了过来,不等严钝、梁籁跑开,长枪招呼,叉出去五丈远丢了出去。 “顾正臣,你不得好死!” 严钝怒吼,这次摔得更疼了,因为这里石头子太多了,手都擦出了血。 顾正臣看了看严钝、梁籁,沉声道:“诅咒朝廷县男不得好死,呵,张培,拔掉他们两颗牙!” 张培握着拳头上前。 一拳头下去,严钝两棵大门牙不见了。 张培看着张嘴就是脏话的严钝,咧着嘴说:“抱歉,我想要的是后槽牙,那两颗牙不算……” 严钝想要跑路,却被张培一脚踏住。 梁籁惶恐不安,看着靠近的张培想哭,连忙求饶,直至说话开始漏风…… 顾正臣走了过来,看着严钝、梁籁,冷冷地说:“你们想盘查哪个卫我没意见,但句容卫可不是你们能来的地方。回去告诉陈宁,派几个守规矩的御史来,否则,下一次可就不是牙齿的问题了。” 严钝、梁籁万万没想到,顾正臣竟然霸道至这个地步,简直是蛮横粗暴,比武将还不讲理,比魏国公、韩国公还大胆! 御史何曾受如此奇耻大辱,回去告状,这一次定要让顾正臣死无葬身之地! 第二百七十四章 男扮女装,春娘落网 残月,星稀。 夜色黯淡,顾正臣坐在一处河边的石板上,看着宁静的河水。 杨亮从暗处走了过来,低声禀告:“县尊,春娘确实留宿在了吴家,就在翠娘的闺房内,房中亮着灯火。” 顾正臣将手中的小石子丢入河水之中:“周围还是没有动静?” 杨亮摇了摇头:“没有。” 顾正臣紧锁眉头。 杨亮担忧地看着顾正臣:“县尊,会不会采花贼事先潜入至翠娘房中?若我们一直在外守着,怕是难保翠娘安全。” 顾正臣拍了拍手,起身看向吴家大门:“这件事颇是棘手,翠娘是未出阁的姑娘,我们不能擅自闯入,损其名节,如要她性命。” “这……” 杨亮愣了下,旋即点头。 名节之于女人,比命还重要。葛家之女自知名节已无,宁愿死而不愿苟活。 闺房之地,别说外人不能轻易踏足,哪怕是孩子亲生父亲,在女子及笄之后也不会轻易进去。现在一群衙役在吴家门外守着,全都是大老爷们,这若是冲进去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这翠娘估计也该跳井了。 “你去把孙娘传来,记得带两个有力气的妇人。” 顾正臣略一沉思,吩咐道。 杨亮虽不明白,还是安排人去请来。 顾正臣见孙娘带人来了,便命人轻敲大门,南房里的下人听到动静问询,听闻是县太爷,不敢耽误,一边请进门来一边差人通报。 吴九已经躺下了,听闻县太爷夜间来访,连忙穿衣迎接。 书房内。 顾正臣看着惶恐不安的吴九,开门见山:“春娘留在了翠娘房中,是否如此?” “是。” 吴九点头,补充了句:“春娘是个会讨人欢喜的,女工又出色,翠娘与她金兰之交,留宿家中并无不妥吧?” 顾正臣笑了笑:“自然没什么不妥,只不过春娘卷入了葛家之女坠亡案,此人身上颇有些疑点。不知吴大户是否愿助县衙办案?” “办案,如何办?” 吴九满是疑惑。 吴家后院,翠娘闺房。 春娘站在窗边看着小院,青竹在西,浅水在东,南面是一棵上了年岁的老梧桐,粗壮的树干需两人合抱,遒劲的枝条伸展,遮蔽出一片黑影。 “春娘,窗边冷,不如过来与我说说话,红佛女之事还没说完,今夜便谈谈这红佛女吧。” 翠娘拿着针线,绣着荷包。 春娘见院里没了动静,便关上了窗,回过头看向翠娘。 因为安置了新式暖炉的缘故,房中相当舒适,翠娘不过只着了一件轻衣,外衬一件紫衣,十六七岁的年景,虽没有婀娜玲珑,却已是小荷浅露。 春娘走向翠娘,坐了下来,抓着翠娘的手,温柔地说:“这红佛女的故事,需要在床榻上讲,夜深了,不如我们躺下说话?” 翠娘看了一眼春娘,将手中活放下,吹熄了灯,便拉着春娘至床榻之上,挑开帷帐钻了进去。 春娘躺下来,看着侧卧看着自己的翠娘,轻轻地说:“这红佛女体质修颀,纤腰绰约,具英雄之侠气,李靖见到夜访而来的红佛女之后,便问她……” 翠娘感觉一双手正在身上游走,温润的气息吹在耳边,浑身酥软不能动弹。 春娘见状,刚想俯身,就听到咚咚的敲门声,不由地恼怒,喊了一嗓子:“谁?” 声音有些走样。 翠娘瞪大眼,似乎感觉这声音有些沙哑。 “小姐,老爷突然病倒,你快去看看吧。” 丫鬟喊道。 翠娘听闻,红着脸连忙起身,穿好衣服,让春娘在房中等着,便匆匆离开小院。 春娘暗暗咬牙:“该死的吴九!” 不知过了多久,春娘终于听到了有人上楼的声音,随后门被打开,似乎有些慌乱,跌撞几次,踢翻了不少东西。 春娘连忙喊:“翠娘,老爷如何了?” 翠娘听到声音,在暗中摸索着到了床榻边,什么都没说,便钻到了被子里。 春娘问话,只感觉到翠娘在点头与摇头,并不想说话。 就在春娘疑惑时,翠娘捂着被子低声说了句:“刚刚的故事……” 春娘顿时心动,明白过来,整个人突然起身趴在翠娘身上,在其耳边低语:“红佛女对李靖一见倾心,自是以身相许,当晚,红佛女轻解罗衣……呃,翠娘你的胸怎么不见了,这腰也粗了……” “嘭!” 春娘感觉胯下被撞击,整个人无法呼吸起来,身体歪倒,滚落床榻之下,整个人一动不动,嘴巴张着,想要呼吸可空气似乎根本进不去。 就在春娘感觉窒息将死时,空气终于钻入咽喉。 “该!” 一个透着粗犷的声音从床上传了过来,哪里还有半点温声细语的感觉。 春娘惊恐不已。 门被打开了,孙娘、牛氏打着灯笼走了进来,孙娘看了一眼胡氏:“没吃亏吧?” 胡氏指着春娘大骂:“她不知廉耻,竟敢趴老娘身上,解老娘衣服,还敢说老娘没胸!县太爷说得没错,这个人有问题。” 春娘看着眼前粗壮的中年妇女,差点没吐了,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一个丑陋的还是老女人? 牛氏打趣道:“她一个留门的寡妇能吃什么亏。” “牛婆子,你说什么?” 胡氏不干了。 孙娘连忙止住两人,喊道:“将她带走,县太爷还等着呢。” 春娘想跑路,可如何是农活好手的胡氏、牛氏的对手,强大的力道直接将春娘给提出了小院,丢到了书房外。 顾正臣听闻胡氏的说辞之后,眯着眼刚想说话,却看到了翠娘怯生生站在吴九身旁,对吴九说:“未出阁的女子回避。” 翠娘不明白为何,还是被丫鬟送走了。 春娘看着走过来的顾正臣,连忙说:“小女子又没犯过错,县太爷缘何抓我来?” “小女子?”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春娘,微微摇头:“自从葛家之女跳井自杀时本官就应该想到,绣娘不是因别人而死,而是因你而死!怎么,蠢蠢欲动,又想祸害吴家小娘子?” 春娘不安,神色有些惊慌:“小女不知县太爷说什么话,我与翠娘乃是金兰之交,又怎会害她?” “还不承认是吧?” 顾正臣看着春娘,抬了抬手:“孙娘,带胡氏、牛氏给春娘检查下身体,看看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此话一出,春娘面露骇然之色。 吴九更是站了起来,瞪着眼看向春娘,又看向顾正臣。 没错啊,这春娘长得细皮嫩肉,眉眼清秀,声音柔和,手指芊芊,最主要的是,她胸襟可是鼓着的,怎么看都是女人,怎么可能说男人? 胡氏、牛氏抓起春娘就带至一旁的房间里,在春娘地挣扎之中扒开了衣服,然后将春娘给丢了出来。 “是男人,很短小。” 胡氏呸了两口,算是报了说自己没胸的仇。 “这,这……” 吴九后怕不已,想想自己闺女,竟然和一个男人待了好几天,今晚上还差点睡在了一起,万一出了点事,那岂不是…… 杨亮、韩强等人也傻眼了,谁能想到,一个男人竟然比女人还女人? 顾正臣更郁闷,观察过春娘,从喉结至走路姿态,从说话嗓音至动作柔媚,确实女人无疑,毫无半点男人特征,原怀疑是春娘伙同他人行奸之事,可连日调查发现,春娘并没有跟任何男子往来过。 现在还没人妖呢,怎么这伪装比人妖还妖? 抓至县衙审讯。 春娘终交代了所有,其本名为胡春。 元末乱世,胡春八岁时被父亲卖以一斗米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僧人,僧人听说元朝贵人喜欢男宠,便将胡春当女人养,后来送给元朝贵族当玩物。 后来元朝贵族被明军打跑,胡春也逃了出去,流落各地。 没有一技之长,也无耕作之力,胡春只好凭着“女儿身”流亡各地,后来胡春发现女儿身有诸多好处,至少可以光明正大留宿大户人家的小姐闺房,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葛家之女才出事几日,你竟又敢作案,还真是色胆包天!” 顾正臣愤然喊道。 胡春低着头:“我闯荡二府七县,从没有失手过,没想到会折在这里。” 顾正臣咬牙切齿。 胡春是吃定了女子不敢声张,怕辱没名节,败坏家风,她们要么闭口不言,要么自杀。犯案之后,罕有报案之人。 没有人报案,官府自然不知情。一些女子自杀,县衙府衙找不出谋杀证据也只能匆匆结案。 “来人,将他关至监房!” 顾正臣拍动惊堂木,待胡春押下去之后,看向杨亮:“此案明了,如何判决?” 杨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按照律令,当以刁奸罪处罚,杖一百。” 顾正臣自然知道这个结果,只是不满这个结果才发问。 “绣娘死了。” 顾正臣沉声。 杨亮看着顾正臣不满的眼神,很是无辜:“县尊,这律令不是我所定下,在县尊带来的《大明律》里,对犯奸一项也是如此规定。绣娘虽死,可县衙需要按律令来判刑……” 顾正微微摇头,冷厉地说:“绣娘死了,他凭什么还活着?二府七县,不知多少女子受其毒害!他若不死,我心不安!” 第二百七十六章 开后门,教拼音 中书衙署。 胡惟庸看着皇帝的旨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陈宁气不打一处来。 现如今不比几年前,几年前,以右为尊,现如今以左为尊,左御史大夫居于右御史大夫之上。 汪广洋回来,御史台的长官可就是他了。 胡惟庸将陈宁叫来,训斥一顿:“几次给你警告,莫要再去碰顾正臣,你竟还是不听!陈右御史大夫,你听清楚了,御史台是为陛下张耳目,察奸贪,治懒怠,开言路,而非你一人只权柄,肆意放纵,攻讦官员!若你再如此任性行事,我将上书陛下,将你撤换!” 陈宁打了个哆嗦,若胡惟庸将自己一脚踢开,就凭这些年自己做的事,估计还没回到老家就被人整死了。 “胡相,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陈宁连忙表忠心,见胡惟庸不说话,抬手保证:“日后行事,必听胡相吩咐。” “当真?” 胡惟庸板着脸。 陈宁郑重地回道:“若有欺,鬼头刀下死!” 胡惟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做事尚可,只是心性太过狭隘,容不得人。尤其是那顾正臣,此时风头正盛,你何必去招惹?句容卫是禁地,你明知还派御史前往,这是取死之道啊!” 陈宁脸色难看:“胡相,我就想不通了,一个区区句容卫,怎就成了禁地?户部调拨物资与钱粮想来胡相也清楚,这其中必有贪腐之事!陛下痛恨贪腐,缘何又不让我等去查看?再说了,谁能想到那顾正臣如此无法无天!” 胡惟庸瞥了一眼陈宁:“句容卫里面到底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想来是与火器有关,这件事你就不要再去掺和,但凡是与顾正臣有关之事,你都要装作不清楚,不知道。” 陈宁虽很不甘心,还是答应下来,转而说:“那汪广洋,能不能让他不回金陵了?” 胡惟庸摇了摇头:“这是陛下钦定,改不了。不过你也莫要担忧,汪广洋此人早年间还有些魄力,不过这几年,呵呵,英雄胆早就没了,他回金陵又如何?” 朝廷磨砺人心,有人变得圆滑世故,有人变得畏手畏脚,有人变成墙头草,有人投效某个门下。 汪广洋? 他确实是个人物,可想与我胡惟庸争锋,还不够资格吧。 胡惟庸拿起一份文书,交给陈宁说:“去年时陛下让调查市舶司,如今地方送来消息,受海寇猖獗影响,市舶司对外贸易所得极少,不少船只遭遇劫掠损失惨重,尤其是福建、浙东、广东沿海一带,时不时有海寇出没。” 陈宁看了看文书,发现宁波、泉州、广州三大市舶司,其中宁波市舶司不仅没盈利,竟然还亏损了三千多贯,不由瞪大眼问:“这是何故?” 胡惟庸呵呵笑了笑:“何故,你难道不清楚,薄来厚往,朝廷礼仪啊。你以为海外诸国使臣入朝,不需要钱粮,何况走时,朝廷都会给赏赐,若是使臣前来,船上货物无法出手,市舶司就需要拿出钱财来高价买下,明明一千贯的东西,市舶司却需要给三千贯甚至五千贯,以示大明好客、富有!” 陈宁嘴角动了动,低声说了句:“要脸不要钱啊。” 胡惟庸叹息:“陛下需要这些使臣前来朝贺,需要建立宗藩关系以示华夏正统。只不过这样下去,市舶司恐怕开不长久啊。” 陈宁眼神一转:“那陛下的意思?” 胡惟庸微微摇头:“这文书刚到,还没给陛下看。不过我猜测,陛下这一次不会手软,毕竟海寇放肆,已到了浙东地界,若是放任不管,苏、松二府也会受到牵连。那里可是税赋重地,不容出意外。” 陈宁笑了笑,低声说:“若是陛下让人出海征讨,这倒不失一次举荐、安插人手的好机会。胡相,咱们需要在卫所里有人才行啊。” 胡惟庸眯着眼看了一眼陈宁,并没有说什么。 句容学院。 顾正臣被众人挡住去路,一个个喊着话,声音嘈杂,听不真切。 “安静!” 顾正臣喊了几嗓子,看着不再言语的众人,抬手说:“诸位想要送孩子入学院进修心切,本官可以理解。只不过学舍数量有限,先生有限,一时之间无法接纳太多孩子。诸位不必心急,年底学院将会扩招,到时将会有更多名额……” “县太爷,当真?” 一个中年汉子问。 顾正臣笑道:“句容学院兴办,又岂会只收一批弟子?给句容学院一年,也好多修学舍,多招先生。待今年腊月时,学院将会再次招弟子,那时再送孩子来也不迟。” 句容百姓会体谅人。 谁都知道句容学院是县学宫,本来只不过二十名生员,如今一下子涌入五百弟子,已经够难的了,何况县太爷说了,年底还会招生,娃耽误一年也没啥。 随着顾正臣的解释与保证,百姓终带着孩子散去。 “县太爷,草民赵午时。” 一个发福的中年人,笑呵呵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十岁出头的男孩。 “哦,原来是赵员外。” 顾正臣知道此人,赵午时是句容大户,还是前朝的生员,早年间做过盐引买卖,积累了一些家产。 赵午时拱手:“县太爷,这句容学院端得是好去处,我这两个不孝子颇是顽劣,在家中仗着妇人撑腰,不好进学。若是县太爷高抬贵手,准他二人入学院接受调教,我也愿为这学院做点善事,捐赠个二百间学舍如何?” 顾正臣看了看赵午时身后的两个孩子,笑道:“赵员外家境殷实,为何不给孩子请私塾先生,反是送到句容学院之中?” 赵午时苦涩摇头:“私塾先生不敢管,何况那些先生只会四书五经,不懂其他。而句容学院之中授课颇多,想来先生们也甚是辛苦,为表敬重,赵家愿再购置一批桌椅送至学院之中。” 顾正臣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两个孩子不错,我看可入学院。” 赵午时笑了。 顾正臣也笑了。 教谕刘桂、训导孙统看着顾正臣与赵午时,总有一种狼狈为奸的感觉…… 顾正臣没办法,句容学院要给先生发工钱,要增加屋舍,购置桌椅,这都需要钱粮来支撑,句容县衙是有些积蓄,可这点积蓄又能够折腾多久,要学会开源。 对于顾正臣这种毫无底线的行为,刘桂等人很是鄙视,正人君子所不齿,但顾正臣却没啥压力,既然大户愿意出钱出物,给他们开下后门也没什么不可。 这是资本的胜利,也是顾正臣的无奈。 没办法,县衙穷…… 句容学院正式教学的日子敲定在了二月二。 在一间教室内,顾正臣召集刘桂、杨永安、唐旬等所有先生,拿出粉笔写下句容学院四个字,然后画下一笔,写下山长、监院等字,然后看向众人:“句容学院,刘桂任山长,掌管学院内一切事务。孙统任监院,负责协助山长,掌人事、财物、纪律、考核……杨永安任斋长,掌管教育、学生事宜,分配课时,划分课区,协调教学安排,唐旬……” 重组管理架构,明晰职责,是必然之事。 顾正臣根据每个先生的特长安排,分给具体管理、教学事宜,然后笑了笑说:“诸位若无意见,那从今日开始,我便为你们的先生,教导拼音了。” 刘桂、杨永安等人期待不已。 顾正臣拿起黑板擦,擦去粉笔字,然后写下拼音字母,凝重地说:“拼音,是以一种特殊的符号来标注汉字,不同符号有对应的读音,你们要掌握拼音,首先需要记住每一个符号的写法,这个符号为读音为‘阿’……” 杨永安、唐旬等人教了一辈子书,从来没想过能如此便利,抬头便是黑板,可以将符号与文字看得清清楚楚。 只要上面的人写一遍,所有学生都可以看到,可以清楚到底是说的哪个字,哪句话,而不需要再挨个帮学生找出是哪一页哪一句话。 轻巧,便利! 这拼音虽读着古怪,可毕竟数量不多,学习起来并不甚困难。加上顾正臣举例说明,作标注旁解,更是让从未接触过拼音的先生感觉新奇。 无论是哪个字,顾正臣都可以轻易标注上读音,对于如此神奇的拼音之法,刘桂等人佩服不已。 顾正臣只教导了一个时辰便坐在了下面,丁理等先生登上讲台,一个个尝试着给文字标注,刘桂坐在顾正臣一旁,激动地说:“县尊,这一套拼音之法大妙,应献给朝廷,普传天下。” “是啊,拼音一出,大明文教将更上一层楼。” 顾正臣感慨。 拼音早点送上去也好,省得老朱去找一批人搞一本《洪武正韵》,修修改改几十年都没搞定。有了拼音之后,再规范、推广官话也便利。 “老爷,朝廷急报。” 张培走入教室,低声禀告。 顾正臣微微点头,走出教室,至学院外,一军士翻身下马,递上一份文书:“顾镇抚,金陵急报,句容卫军士听凭靖海侯吴祯差遣,以平海寇!” 第二百七十八章 突如其来的调令 骑兵? 顾正臣凝眸,大明骑兵很少,在内地,罕有上百骑兵出动的时候,在夜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冒出一百骑,只有一种可能: 靖海侯吴祯派人来了。 张希婉担忧地看着顾正臣,轻声问:“这么晚军士来,会不会是因为御史那件事?” 顾正臣见张希婉蹙眉,抬手点了点张希婉的眉心,笑道:“殴打御史是因为他们要擅闯句容卫禁地,这种事说到奉天殿夫君也有理。再说了,若朝廷因御史挨打将我捉拿下狱,只需要派遣一二衙役,亲卫,怎么可能会派骑兵而来?” 张希婉感觉额头痒痒的,后退一步:“可是……” “想来无大事,夫君去看看,你且休息着。” 顾正臣含笑,安抚好张希婉,拿起雨伞走至门口,回头看了看跟过来的张希婉,微微点头:“放心。” 姚镇、张培披着蓑衣。 顾正臣看向姚镇:“你留在家里。” 姚镇无奈,只好退至一旁。 顾正臣带着张培出了县衙,直奔东门而去。 整个世界似是被黑色的幕布包裹,透不出光亮。闪电挣扎着撕开幕布,在天地之间闪烁着光芒,旋即天色又黯了下去。 二月天,竟有夏日般雷雨,反常的一幕令人不安。 城门开。 顾正臣走了出去,借着闪电的光芒,看到了盔甲在身的骑兵,端坐在战马之上,雨水顺着马肚子滴落。 “你就是句容卫卫镇抚顾正臣?” 马踏着小步向前,蹄子落在地上,溅起水花。 守城军士打起灯笼。 顾正臣看清楚来人,是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浓眉大眼,左侧脸颊上有一块拇指大的伤疤,似是被什么洞穿过。 “正是,你是?” 顾正臣沉声,拿出腰牌。 来人翻身下马,验看过腰牌后肃然行礼:“属下乃是江阴卫副千户冯福,奉靖海侯吴祯军令,特前来传送文书。” 顾正臣凝眸,看着冯福从防雨的行囊里取出文书,将雨伞交给张培,接过文书展开看去,眉头顿时紧锁起来。 冯福声音粗犷:“顾镇抚,军情紧急,还请跟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 张培吃了一惊,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收起文书,看着冯福:“为何靖海侯会突然调派我去江阴卫,节制江阴卫军士?我是句容卫镇抚,不是江阴卫镇抚。” 冯福叹了一口气,正色道:“顾镇抚,江阴卫最高长官指挥佥事王真,于去年十一月调任广西,担任广西都指挥使。因元旦耽误,大都督府与朝廷并没有商议出江阴卫长官人选。而江阴卫镇抚周焕、千户吴俊等人已随靖海侯出海,导致江阴卫没了指挥。靖海侯知此情况,特临调顾镇抚至江阴卫,暂管军务。” 顾正臣握着文书,有些心忧:“靖海侯应该清楚,我是句容知县,轻易不得离开治所。” 冯福自然清楚顾正臣的身份,只不过,战时军政凌驾于民政之上,谁让你是句容卫的镇抚,现在镇抚的身份必须服从总兵官的调度与安排,至于知县的身份,只能退居其次。 “军情为重!” 冯福恳请。 顾正臣虽然为难,但也清楚军令不能违背。 吴祯这个总兵官权限大得很,节制的卫所数量有些多,现在自己如同直接被划至吴祯帐下,如果不服从,一刀将自己砍了老朱都没办法说情。 “我需要一点时间安排,另外需要带一些人手去。” 顾正臣正色道。 冯福担忧地说:“接情报,可能会有海寇进犯苏州府,甚至会进入长江一带。江阴卫有扼守长江,拱卫金陵安危之使命,万万不可耽误久了。” “半个时辰。” 顾正臣说完,便带张培返回县衙,将骆韶、周茂、杨亮等人都从被窝里喊了出来,并命人传报句容卫,命赵海楼带三百精锐军士,带上背包,备好口粮前来。 张希婉喊来小荷,帮忙收拾行李,见顾正臣还在写信,不由叹了口气:“你是个文官,身子骨比不上赵海楼等人,更没有作战经验,可不敢冲在前面。还有,我听青青说你水性不好,若是出海,可一定要留在船舱里……” 顾正臣点着头,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给朱标,封好之后搁在桌案上:“明日一早,你让承发房送出这封信。” 张希婉答应着,又让小荷塞进去几件衣服。 顾正臣看着大大的包裹,愣了下:“刚刚塞进去的好像是冬衣。” “是啊,若是有倒春寒……” “可为何还要将被子也给捆了起来?” “江阴那里潮湿得很……” “那这个茶壶?” “夫君好茶。” 顾正臣郁闷了,将一堆不需要的东西取了出来:“我只是暂时掌管江阴卫,等靖海侯打跑海寇便会回来,用不了多少时日。” “你把姚镇、张培都带去。” 张希婉见顾正臣要出门,连忙说。 顾正臣微微摇头:“张培跟着我,姚镇留在家里。” 门外。 张培拍了拍姚镇的肩膀,严肃地说:“保护好夫人,千万不能让她受了伤。” 姚镇虽然有些惋惜不能去江阴卫,但也清楚,留在句容,担任张希婉的护卫是顾正臣对自己最大的信任。 托付无言,却远胜千言万语。 顾正臣看着不舍的张希婉,上前轻轻拥抱,温和地说:“放心,我的命是你的,没有你的允许,谁都拿不走。” 张希婉有些羞涩,还是没有挣扎,将手腕之上的佛珠取了下来,戴在顾正臣的左手腕上:“你戴着它,想着我,不准冒险。” 顾正臣保证一番,挥手告别张希婉,至二堂,对骆韶、周茂等人安排道:“骆韶代管县衙,督促农耕之事不得懈怠,三大院那里务必照顾周全,若有案件,务求证据确凿,不可罔顾人命……” 待交代清楚之后,顾正臣便出了县衙。 至城外时,赵海楼已带百户秦松、窦樵等三百军士等候。 冯福已告知赵海楼等人军令。 顾正臣换了蓑衣,赵海楼牵来一匹马,顾正臣在赵海楼等人的帮助下上了战马,看向冯福:“那就去江阴卫吧。” “走,回江阴卫!” 冯福粗犷的声音传在雨夜之中。 江阴军士骑着马,而句容军士只能小跑前进,不善骑马的顾正臣在马背上颠簸着,手握缰绳有些紧,战马几次都停了下来。 赵海楼骑着马,在左侧保护着顾正臣。 冯福也知顾正臣没什么骑术,在右侧护着,并没有催马而行。 骑马是个技术活,显然顾正臣不熟悉这门技术,想一想有些将领从马背上摔下去扭断脖子,或被马蹄踩死,顾正臣就有些不安,只好找话问:“为何江阴卫战马如此之多?” 冯福笑道:“顾镇抚,江阴卫是第一批设置的卫,当年陛下征战四方时,十分重视江阴,留下精锐把守。因江阴地处长江要塞之地,军士防护、巡视堤岸频繁,朝廷并没有抽调江阴卫的战马。” “江阴有水师,对吧?” 顾正臣又问。 冯福点头:“江阴卫皆为水师,有大小船只三百。不过已被靖海侯调走船只二百三十,只留下了一些小船。” “那江阴卫还有多少军士留守?” 顾正臣皱眉。 冯福直言:“不到一千二。” 顾正臣看向冯福,眯着眼问:“那为何来句容你还带了一百骑兵,派几个人来不就成了?” 冯福愣了下,连忙解释:“顾镇抚可是泉州县男,封爵之人,几个人来怎么配得上你的身份……” 顾正臣郁闷,面子工程啊! 夜色行军,还是下雨天,军士行军速度并不快,行出三十里后,便在一处空地上歇息,至天亮时,雨已停歇。 煮粥吃饭。 冯福看着句容卫的军士从背包里拿出口粮,拿出肉干,有些人还自带了咸鱼,不由看呆了。 不是说句容卫很穷,怎么这口粮比江阴卫的口粮还丰富? “这是什么物件?” 冯福指着顾正臣一旁的背包问。 顾正臣笑了笑,邀请冯福一起吃饭:“这是军用背包,句容卫也不过刚配置了五百,大部分军用背包现在都是送到了金陵。” “军用背包?” 冯福很是好奇,翻看了一番,发现里面东西确实不少,甚至还有一小包食盐,不由地看向顾正臣:“这背包岂不是说书人嘴里的乾坤袋?” 顾正臣爽朗一笑:“乾坤袋不敢当,只能容纳三十余斤东西。” 冯福赞不绝口:“有了这玩意,军队急行前进不在话下,若用于征沙漠,岂不是利器一件!” 顾正臣微微点头:“是啊,魏国公已经在讨要大批量的军用背包了,只不过眼下局势不容许北征。” 冯福看着顾正臣,谨慎地问:“顾镇抚认识魏国公?” 顾正臣一脸悲壮:“宁愿不认识啊。” “何解?” 冯福有些意外,谁不渴望认识魏国公啊,那可是大明王朝的第一号名将,战功赫赫的徐达! 顾正臣指了指脏兮兮的鞋子:“若不是认识魏国公,咱也不会当这镇抚,若不当镇抚,又岂会被靖海侯一纸命令调去江阴……若不是看在魏国公在咱成婚时送了些礼物,定推辞了这官。” 冯福震惊不已。 眼前的顾镇抚竟与魏国公关系如此亲密! 不能得罪。 冯福脸色有些难看,看了看左右,低声对顾正臣说:“顾镇抚啊,有件事需要给你提个醒,那什么,江阴卫的另外一个副千户庄兴,与前江西参政班用吉有些关系。听闻班用吉之所以被治罪,是拜顾镇抚所赐……” 第二百七十九章 懂不懂规矩 从句容至江阴三百里,顾正臣带军队强行军三日余方抵达江阴卫。 江阴卫地理位置十分突出,临长江而建,东面是香山,可居高望远,背后的运粮河沟通长江与京杭大运河,河运便利。 江阴属常州府,与东面苏州府相邻,西面是镇江府,再西面便是应天府。 作为扼守长江入口的关键卫所,江阴卫确实名不虚传,香山之上有了望军士,港口有船只游弋,军士训练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肃杀之气。 顾正臣观察着江阴卫的布置,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队军士,一个个膀大腰圆,魁梧有力,手中还握着长枪,腰悬大刀,呼啦围了过来。 “听说泉州县男来了,咱倒是想要好好见识见识!” 人群之中,一个圆脸的中年汉子迈着八字走了出来,胡须差一点垂至胸口,横肉在脸,一脸凶横模样。 顾正臣看向冯福,冯福连忙走出来,挡在庄兴一旁:“庄副千户,这位可是句容镇抚,受靖海侯调令至江阴卫暂领指挥,有权处置卫所一应事宜,切不可放肆。” 这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顾正臣虽然是句容卫的镇抚,可现在他是江阴卫临时长官,手中握着权,得罪不起。 可庄兴根本听不去,咧了咧嘴,吐出一口唾沫:“泉州县男,江阴卫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管弟兄们,就得拿出让弟兄们钦佩的本事!若毫无本事,呵呵,抱歉,这江阴卫可轮不到草包发号施令,指手画脚!” 赵海楼上前一步,怒喝:“怎么说话?谁稀罕来管你们?若不是靖海侯调令,顾镇抚岂会日行百里带我们而来!不欢迎也就罢了,还敢如此放肆,不尊将官,你算老几?” 对于顾正臣,赵海楼钦佩至极,如今又是顾正臣的部属,自是见不得半点他受人欺辱。 武将脾气都大。 庄兴上前一步,用胸口猛地撞击赵海楼,迫使赵海楼退后两步:“哼,没本事来江阴卫也是送死!江阴卫的将士,可是随时准备登船出海,海寇猖獗残暴,我这样做也是为你们好。没本事就趁早滚开,别到时候哭爹喊娘!” 赵海楼怒了,大踏步上前,胸口猛地撞去,庄兴猛吸一口气,身体紧绷起来。 嘭! 沉闷的撞击。 庄兴蹬蹬后退两步,若不是后面军士扶住,定会摔倒在地。 赵海楼拍了拍胸口,哼了一声:“谁没本事,谁是草包,若你不服,我可以打到你服!” 庄兴愤怒不已,上前一步,抬手抢走军士手中的长枪,指向赵海楼! “够了!” 长枪点落,摇晃在赵海楼眼前。 顾正臣走向庄兴,眉头皱了皱,骑马似乎伤到了大腿内侧,左手按着宝剑,冷冷地喊道:“奉靖海侯军令,由我顾正臣暂管江阴卫,一应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军士,听我命令!谁若不能服从命令——” 苍琅! 剑出半鞘,寒光闪闪。 “本镇抚可以教他规矩!”顾正臣盯着近在眼前的庄兴,沉声问:“庄副千户,你懂不懂规矩,懂不懂军令?” 庄兴没想到年轻文弱的顾正臣竟是如此强势,挣扎一番,收起长枪,转身就要走。 “站住!” 顾正臣喊道。 庄兴猛地转过身看向顾正臣:“何事?” 顾正臣板着脸:“我是镇抚,朝廷县男,你不过是区区一个副千户,见到本官敢不行礼?” 庄兴咬了咬牙,头一歪,抱拳道:“见过顾镇抚。” “声音不够大。” “你!” “怎么?” “见过顾镇抚!” 庄兴愤怒地喊道。 顾正臣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庄兴又要离开,开口喊道:“本官来此,自要你作陪,你要跑去何处?” 庄兴嘴角哆嗦,双手握得咯嘣响。 冯福差人安排句容卫军士安顿下来,江阴卫军士在顾正臣的命令下回归训练。 顾正臣只带了冯福、庄兴、赵海楼与张培几人,前往江边。 “前几日冯福说,有情报显示海寇可能会进攻苏州府,甚至是进入长江,逆江而上,现如今可有更准确的消息?” 顾正臣问庄兴。 庄兴虽然对顾正臣没什么好感,可事关军情,也不敢不言:“昨日收到消息,靖海侯率领水师,在温州外海域打败了一支海寇,杀敌一百六十余,俘虏五十余。至于是否会有其他海寇威胁苏州府,窥视长江,现在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 顾正臣皱了皱:“情报不及时,恐怕会出问题。” 庄兴哼了声:“顾镇抚倒是会说,可海寇每次来,总不会提前告知咱们。现如今东南风渐起,海寇顺风,昨日还在温州,今日说不得便到了苏州甚至长江口,行踪不定,如何有及时情报?” 顾正臣看了一眼庄兴:“难道说靖海侯抓了俘虏都不问话?既然有俘虏,就不能安插几个细作进去,这些人总是要上岸,送个信不难吧?另外,海寇的船只能抵多少风波,总不能距离海岸线太远吧,海边岛屿众多,就没想过打造一个高如那里的高塔,了望大海以作警讯?” 庄兴顺着顾正臣的手看去,那里是香山之上的高塔。 “情报跟不上,是水师的失职。” 顾正臣正色道。 庄兴不知道如何反驳,似乎顾正臣说得有理。 至长江边,看着湍急的长江水,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 后世有人说,江阴的长江水,浪急水硬;江阴的人,性刚人直。来这里一看,江水果是奔腾。因为江阴北面的长江江心有一座双山岛,岛屿的存在让长江河道变得狭窄,水流较之金陵外自然湍急不少。 港口设在营地以西,一处河道凹处。 只不过此时港口里,只停泊了五十余艘小船。 “我们的战船,如此小吗?” 顾正臣走向港口,不安地问。 “没办法……” 冯福苦涩不已。 顾正臣看着港口里的小船,满是悲伤。 这里的船只,别说什么大福船,更不要提什么宝船,就是一蚱蜢船,小得令人心酸。 一艘船,最多容纳十个军士,还得分出两至四名军士划船,这要是遇到海寇的大船,都有点分不清楚谁到底是寇…… 说来惭愧,老陈是造船的行家里手,曾经带着“混江龙”、“塞断江”、“撞倒山”、“江海鳌”等一批巨型楼船,蔽江而下攻打老朱,先是在龙湾搁浅,差点被俘虏,后来在鄱阳湖上更是调动了前所未有的水师舰队,发明了隔音良好,能跑马的超级战船。 可惜那一战,老朱用了一把火,烧了不少好船,而继承了老陈造船技术的老朱,却并没有走老陈的水师制霸之路,之所以大明还在造船,最主要的因素不是打仗,而是海运粮食或河运东西。比如洪武六年,朱元璋下旨,要求督造马船二百八十五艘,为的是跑四川去运马匹。 这些船只并没有填充水师,形成水师的战力。 当然,江阴卫也是有大船的,不过较少,而且还被吴祯给带走了,只留下了这些作用不大的船只。 顾正臣有些头疼。 若是自己无法说服朱元璋放弃海禁,振兴水师,兴盛远航贸易,那想要看到宝船舰队,恐怕也只能等朱小四折腾了…… 只是,朱大郎现在身体素质不错,心情也不错,都带着太子妃“度蜜月”去了,估计这两年不会有什么心结。 问题的关键,只要老朱不大开杀戒,朱大郎不和老朱吵架,以朱大郎的体格,多活个三五十年还是有盼头的…… “水师军士的武器是什么?” 顾正臣询问。 这么小的船,想安装神机炮是不可能的事。 “弓弩、火铳,还有石头……” 冯福介绍着。 “石头?” 顾正臣有些郁闷,虽说早就过了石器时代,可战争依旧在用石头作武器。 说到底,用石头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神机炮的炮石,火铳的“子弹”,现如今大部分都是石头…… “不改良火器,不换装大型战船,难以靖平大海啊。” 顾正臣哀叹。 身后传来嘈杂声,顾正臣转身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个身着锦袍的年轻人正在追一个女子,而在两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军士,军士之后,则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在哭喊着。 女子跑不动,跌倒在地上,回头看去,锦袍人搓着手,嘿嘿地淫笑着:“跑,你又能跑哪里去?你男人现在在海上,还能救你来不成?” “周公子,还请你自重,放过我吧。” 女子哀求。 “呵,小娘子倒是俏丽,只要你陪了我,你那男人便能从大头兵提拔成百户,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若你不识趣,说不得你男人会死在前线,刀剑无眼,大海无情啊……” 周林笑着上前,看着女子惶恐与求饶的表情很是兴奋,眼见女子无处可躲,便挥了挥手,对跟着的两个军士喊道:“将她给我抬回去。” 两个军士上前,手尚未碰到女人,便感觉眼前一道寒光,抬头看去,只见一柄长剑插在地上,轻轻摇晃着,锋芒在阳光下,显得尤是刺眼。 第二百八十章 鞭笞六十,行刑 太阳的光打在瘦弱的身子之上,投射出瑟瑟发抖的影子。 妇人不安地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过来,很是陌生,倒是年轻人身旁的庄兴、冯福两个副千户认得,连忙喊道:“两位副千户,救我。” 周林看到庄兴、冯福,一脸不屑:“庄兴,冯福,你们眼睛瞎了吗?小爷我在这里办事,还敢丢过来剑坏我好事,赶紧给我滚,否则等我爹回来了,有你们好看!” 庄兴、冯福脸色很是难看。 不管怎么说,两人毕竟是江阴卫的副千户,已经算是中级将官了,却被一个小白脸给呵住,毫不留情面。 “他是谁?” 顾正臣接过张培取回来的剑。 丢剑术嘛,自从顾正臣开始接触剑就开始丢了,害得五戎都不愿意教自己,但不得不说,自己还是有丢剑的天赋,至少十步之内丢出去误差不会超过半步。 剑入鞘。 冯福看了一眼周林,解释道:“这位是江阴卫卫镇抚周焕的独子周林。周林,这位是句容卫调过来的顾镇抚。” “周镇抚!” 顾正臣凝眸。 镇抚的官职可比千户高,加上掌管卫所刑令之事,职权颇重。老朱给自己一个镇抚而不是指挥使便可以控制句容卫的原因就在这里。 周焕与和自己平级啊。 “哦,原来是泉州县——男啊,呵呵,大明县男,你是独一份。我奉劝你该去哪去哪,莫要多管闲事,否则,朝廷很可能会追封你为县子。” 周林眯着丹凤眼,不以为然。 追封? 只有死人才会追封。 张培、赵海楼刚想说话,顾正臣抬了抬手,拦住两人,走向妇人,沉声道:“卫所的规矩都是铁律,如军令一般冰冷无情,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庄、冯两位副千户,这位周公子光天化日之下,欺辱军士妻子,该如何处置?” 庄兴、冯福对视了一眼,低头不说话。 周林身份不同寻常,他爹是镇抚周焕,而周焕还与前指挥佥事,现广西都指挥使王真关系密切,何况周焕是宋国公冯胜的部将。 在王真调离之后,周焕便是江阴卫的最高长官,作为周焕的独子,周林自然是这卫所里的霸王,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处置?” 周林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顾正臣:“你不过是一个外来之人,听令临时管管江阴卫罢了,没事你就蹲在卫营门口吃个饭,实在不行就去长江里抓条鱼,没人管你,也没人稀罕被你管。若真将自己当大人物,在这里耍威风,那顾镇抚,你是选错了地方!” “是吗?” 顾正臣从怀里掏出靖海侯吴祯的调令文书,展开看了看,认真地说:“按照吴总兵的军令,现在江阴卫一切事宜我说了算,所有人都听我的,包括你在内。” 周林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正色道:“姓顾的,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听说你是个文官知县,你应该知道,什么人可以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否则,贻害无穷啊。” 顾正臣见妇人无碍,盯着周林严厉地说:“你听说的倒是不少,那你有没有听说,本镇抚连侯爷的义子都敢告,御史的牙都敢拔。你?身为镇抚之子,竟敢欺辱军士之妻,若不惩治你,大明设军令有何用?” 周林打了个哆嗦。 顾正臣告平凉侯费聚的义子事不少人都听闻了,毕竟江阴距离金陵也不远。 可御史的牙齿都敢拔,这就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了吧? 庄兴、冯福吞咽了下口水,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眼神中的敬畏。 御史,言官,说好听点,他们是广开言路之人,说难听点,他们整天干的都是找茬骂人的勾当。有些言官能秉持公正,揭发贪腐弄权害民,可有些言官,纯凭喜好骂人啊。 谁得罪了他们,和捅了马蜂窝没啥区别。 韩国公李善长多精明的一个人,还是六大国公第一人,也曾被御史台给压制,李善长没脾气吗?可他不敢得罪御史台,更不敢殴打御史…… “顾镇抚殴打过御史?” 冯福紧张地问。 顾正臣点了点头,抬手道:“不仅打了,还打了两个。怎么,你们想起来欺辱军士之妻如何惩罚了?” 冯福脸色一变,看似文质彬彬的顾镇抚竟如此强横,连御史都敢揍,他竟然还好好活着,这丫的真命硬啊。 只不过,周林毕竟是镇抚的儿子,你打了他,后果不好收拾啊。 御史没办法还手,打不过你,可周焕是武将,手底下有兵,偷偷摸摸弄几个人去句容黑你一砖头,报个意外事故,到时候就真麻烦了。 冯福拉着顾正臣,低声说:“这周公子又没欺辱成,这军妇不还好好的,只是受了惊,不如让周公子赔点钱粮了事吧。” “哦,庄兴你也这样想?” 顾正臣看向庄兴。 庄兴无奈地表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周公子也没犯大错……” 顾正臣看向赵海楼与张培:“将这几人,全都绑了吧。” “啊?” 冯福、庄兴大惊失色。 我们两个站在岸边和稀泥,怎么能将我们踹到沟里去? 冯福当即变脸:“顾镇抚,欺辱军士之妻,意图奸宿军妇,未成者,鞭六十!” 庄兴看向周林,无奈地说:“当以重惩之!” 顾正臣看向赵海楼。 赵海楼上前打翻两个军士,一把将想要跑路的周林抓了回来,只一拳,现在周林如同羔羊一般,被提在周海楼强壮的手上。 “多谢,多谢顾镇抚。” 妇人跪下谢恩。 顾正臣示意妇人起身,安抚一番,便带周林等人至教场。 鼓声雷动,军士集结。 百户韦尚文、刘骥见周林被绑了起来,被人押着跪在前面大吃一惊,军士见状也惊讶不已。 韦尚文找到冯福、庄兴,低声问:“你们疯了,周镇抚才随军出征没多少日子,你们竟敢绑了他的独子,若是周镇抚回来,岂不是要你们好看!” 冯福苦涩不已:“要么我们三一起挨鞭子,要么他一个人挨鞭子,你说咋整?新来的顾镇抚脾气很大,要不你去说情?” 韦尚文摇了摇头:“我也只是过来问问情况,为他一个纨绔说情,呵呵,不落井下石就算是看在周镇抚的面子了。” “别说了,顾镇抚来了。” 庄兴提醒。 顾正臣站在台子之上,看着千余江阴卫军士,目光冷厉,气沉丹田:“江阴卫里面,什么最重要?钱财,粮食,辎重,器械,船只?不,江阴卫里最重要的是你们,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军士!你们操练武艺,守着长江门户,是拱卫金陵安稳的有功之人!” “而这一份功里面,自然也有你们的家眷!若没有你们妻子的辛劳付出,没有她们日以继夜辛劳的支持,你们谁能毫无后顾之忧地训练?可偏偏,有人竟欺辱军士的妻子!” “我顾正臣不知道这种事是第几起,从何时起,我只知道,现在的江阴卫归我管,那现在至我离开这段时间里,你们所有人,所有事,都由我来负责!现有江阴军士之子周林,欺辱军士妇人,按卫所刑令,鞭笞六十!赵海楼,行刑!” 赵海楼命人扒下周林的上衣,手中甩动着鞭子。 周林惶恐起来,喊道:“顾正臣,我爹可是周焕,江阴卫镇抚,你敢打我,我爹回来定饶不了你!” 赵海楼上前,鞭子舞出一个弧线,猛地落在周林身上,一声凄厉地惨叫声传出,观刑的一干军士顿时打了个哆嗦。 娘的,江阴卫长官的独子也敢打,这新来的顾镇抚厉害啊! 百户刘骥看到周林鼻子眼泪都淌了出来,心头暗爽。 周林仗着周焕的身份在卫所里欺负军士妇人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些妇人不堪其辱,直接自杀,军士上前理论,都被周林带人打死。 一些妇人为了自保,甚至直接拿剪刀将脸给划破了。 对于卫所而言,将官手握军士生死,这话一点都不虚,遇到一个好的长官,将人当人看,那还好,遇到不好的,简直连奴仆都不如。 顾正臣看着江阴卫军士,周林领刑,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对自己的畏惧,反而是有一种打得好的快感。 若是追查下去,将周林做过的事查清楚,估计他的脑袋是保不住了。 顾正臣并不想将事情做绝,毕竟自己只是临时代管江阴卫,周焕跟着吴祯出海剿海寇,说不得立下军功还会得到提拔,如果回来发现儿子脑袋都成窟窿了,这恐怕是一辈子的仇恨了。 少树敌,路才好走。 打几十鞭子,既是按卫所刑令来,又树立了威严,还给周焕留了情面。 周林是一个纨绔子弟,身子板连顾正臣都不如,挨了二十鞭子之后直接晕倒了,遍体鳞伤之下,赵海楼生怕失手将人打死,后面都是收着力道打完六十鞭。 顾正臣走上前,指了指昏死过去的周林,厉声道:“谁敢私辱军士家眷,便是如此下场!江阴卫军士亲如一家,上了战场,更是生死相依的兄弟,如此禽兽之事,当永不再现江阴卫!” 第二百八十一章 脱放文书,消失的粮食 疼痛如烈火,在后背上燃烧。 周林趴在床上,眼泪巴巴地流,侍女小心地涂抹药膏,触痛了周林:“来人啊,将她拖出去打死!” 侍女求饶而不得,眼看就要被人拖出去。 周林的母亲黄氏走了进来,赶走了侍卫。 黄氏接过药膏,看着周林的后背,疼得直掉眼泪:“天杀的顾正臣,竟拿我儿立威,还打那么狠。吴冲,你是干什么吃的,如何护卫少爷的?” 侍卫吴冲很委屈:“老夫人,那顾正臣带来了一批好手,我一时没防备吃了亏。另外,那顾正臣握着吴总兵的调令文书……” 黄氏清楚吴祯总兵的命令,轻轻给周林涂着药,咬牙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马上去给老爷发信,让老爷带兵江阴!” 周林呜呜地点头:“娘亲,让爹带人都回来,将那姓顾的吊起来,我要抽他三天三夜!” 吴冲有些为难:“老夫人,老爷如今在海上,身负要职……” 黄氏拿出手帕,擦了擦周林脸上的眼泪,侧过身看向吴冲:“我不懂什么要职,也不懂什么海寇,你就告诉周焕,他再不回来儿子都要被人砍了!” 吴冲无奈,只好答应:“我差人去送信。” 黄氏看着龇牙咧嘴的儿子,哀叹两声,咬牙说:“你也是个不争气的,明知道那姓顾的来了这里,就不能按捺几日?现在吃了如此大亏,也是对方留情,否则六十鞭之下,你早就被抽断了骨头。这件事就交给你爹回来处置吧。” 周林额头冒着冷汗,咬牙切齿:“娘,爹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万一爹回来之前,调离文书先到一步,岂不是让他跑了?” “呵,跑又能跑哪里去,去句容不过三百里。” 黄氏声音冰冷。 待上好药,黄氏在周林睡下之后安排侍女照顾好,便离开了房间。 在黄氏走后不久,周林猛地睁开眼,咬牙切齿,唤来吴冲:“你去将总旗王大力、陈牙子喊来,要隐秘一些,不要被人察觉。” 吴冲不知道这位公子又要做什么,可也不敢多问,只好借着夜色,将总旗王大力、陈牙子喊至房中。 王大力、陈牙子都是粗汉子,平日里颇是讨好周林,周林之所以找上今日军妇,还是陈牙子提供的“情报”,眼见周林被打成重伤,刚一进门就开始哭了起来,听这声音,估计比死了亲爹还难受。 周林喊了几嗓子,才让两人止住哭声。 王大力、陈牙子擦了擦眼眶,袖子都没湿一点。 周林看着两人,咬牙说:“姓顾的差点打死我,我也要让他不得好死!只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我给你们各两张脱放文书!” 王大力、陈牙子对视一眼,眼神中冒着精光。 脱放文书! 这玩意可以说是极值钱的东西! 大明开国初期,卫所制度并没有十分完备,民籍、军籍、匠籍等虽然都有,可依旧不够完备,黄册与鱼鳞图册是在洪武二十年开始造的。 因军籍不完备,且归属大都督府管而非户部管,这也就给卫所将官提供了贪污的机会。 大明卫所军士构成很复杂,许多当兵的是活不下去了,没办法才当兵吃粮。 可在是大明开国之后,内部卫所无仗可打,或打仗的机会少了,寻常军士很难通过军功晋升将官,而第一批凭借着军功崛起的将官又开始享受。 享受需要钱,知县要钱,盘剥百姓。卫所将官要钱,自然盘剥军士。 买战马需要钱,你们出不出钱,不出钱咱行,每个人都得出。至于我为什么最后买来的是骡子,你问得太多了,没什么好下场…… 还有你垦荒的地,肥沃得很啊,不对,这不是我的地吗?你看看,这图册上写得清清楚楚,这一片都是我的地。 你的地在哪里?向东五百步! 什么,那里是个坑,那没错,就是那。 对了,这个月的粮饷,别嚷嚷,就这么重,什么不够九十斤,老子说够那就是够了…… 卫所内欺压情况,在开国初期很多,毕竟有军功的多,皇帝又没广封县子、县男侯爵,所以多了一大批指挥使、指挥佥事、千户、副千户等,而这些人要过好日子,就得让一些人没好日子过。 在这种情况下,卫所军士想要脱离军籍,回家种地去的不再少说,甚至还有直接跑路的。 但问题是,直接跑路后果很严重,你跑掉了吧,卫所会将你籍贯地的家人抓过来一个继续当兵,你没跑掉吧,那就抓回来揍一顿继续当兵…… 为了避免出问题,脱放文书就成了好东西。 卫所长官掌握着脱放文书,这类文书并不是官方的,而是灰色性质的,但有了这一份文书,军士就能离开卫所,然后毫无后顾之忧地回到家里,转为民籍。 这玩意犯法,但赚钱。 王大力、陈牙子知道脱放文书的价值,一份脱放文书,没个三四十贯钱别想拿到手。 周林答应给两人各两份脱放文书,可不就相当于给两人赏赐七八十贯钱财,这可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王大力咬了咬牙:“周少爷尽管吩咐!” 陈牙子瞥了一眼王大力,你答应的倒是痛快,万一让你砍了顾正臣,你敢吗? 不过放弃如此赚钱的好机会,陈牙子是不干的,只委婉地应下。 周林愤恨不已,面色狰狞起来…… 翌日一早,江阴卫公署。 顾正臣端坐在桌案后,翻阅着钱粮账册。 冯福走了进来,行礼之后,拿出一份文书递了过去:“顾镇抚,常州府送来三千石粮,需加印回执。” 顾正臣接过文书看了看,对冯福问:“三千石粮过秤,检验了吗?” 冯福愣了下,道:“这倒没有,历来常州府送粮都不曾出问题,皆是直接入库,这些年来,也没出现过一次短缺。” 顾正臣将文书搁在桌案上,继续翻阅账册:“赵海楼,带人与冯副千户去看看粮食,检查好,称量好之后入库。” 冯福见顾正臣坚持,无奈只好带赵海楼等人离开,直至午时才完成入库。 顾正臣批好文书,交给闷闷不乐的冯福,笑了笑:“钱粮系于身家性命,出了问题,谁都担不起,谨慎为上。” 冯福收了文书,话也没说,只抱了下拳便走了。 赵海楼看着冯福离开,对顾正臣说:“这江阴卫的人倒是傲气得很。” 顾正臣将账册合了起来,叹息道:“朝廷还是太吝啬了,每年拨付给江阴卫的钱粮数目和句容卫一样。” “一样,不就对了?” 赵海楼疑惑地问。 顾正臣微微摇头,站起身来:“你错了,江阴卫不同于句容卫,这里以水师为主,船是十分重要之物,这些海船需要维护、修缮,其日常耗费定比句容卫要高。只是这钱粮所给,不够……” 没钱,船想更新换代都难。 后世也一样,一开始都是破渔船,悲壮的很。直至后来有钱了,才有了下饺子的场面。只不过,后世重海权,可老朱不懂海权是神马啊…… 张培走了进来,低声对顾正臣说:“从江阴卫军士里打探到不少消息,说周焕收取军士钱银物,发给脱放文书,还冒支官粮,克扣粮饷,邀劫实封,私役军人。另外,千户吴俊也参与其中……” 顾正臣凝眸:“如此多问题?” 张培重重点头:“都是咱们军士打探来的,江阴卫军士对战术背包也很感兴趣,乐得与我们说。尤其是鞭打周林,底下军士不少人拍手称快。”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问:“那庄兴、冯福二人如何?” 张培认真地说:“这两人颇有担当,在军士中有些威望,并无军士说其不法事。那庄兴还多次袒护过军士……” 顾正臣了然。 张培见周围没外人,凑至顾正臣身旁低声说:“一些军士希望老爷能上书弹劾周焕周镇抚,为军士请命,还江阴卫清朗乾坤。” “弹劾?”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他们还真以为一封弹劾可以扳倒一位卫镇抚,还是一位立下过战功,现在还在前线拼命作战的镇抚?这弹劾文书送上去,说不得还会让陛下难做。陛下连死罪的武将都能赦免,何况周焕这种罪不至死之人。” “只是可怜了这里的军士……” 张培叹息。 顾正臣走出公署,看向教场内操练的军士,眉头紧锁。 这一日并无多少事,顾正臣也乐得清闲,偶尔走入军士之中闲聊问话。夜色渐浓时,卫营里除了了望、值守的军士外,都已进入梦乡。 天蒙蒙亮。 江阴卫火夫长张大带了十个人,推着十辆车,至粮仓取粮。 管理粮仓的斗级吕木头打着哈欠,拿出钥匙打开了仓库的门:“张大,咱啥时候也弄点荤腥,这他娘的连着七八日没吃一块肉了。” 张大一手叉着腰,昂了昂头:“你还别说,今日杀猪,中午就让你们吃顿好的。” 吕木头高兴起来,转身一看进了仓库的人空着手走了出来,不由问:“扛粮啊,愣着干嘛?” 火夫李五看向吕木头,呸了一口唾沫:“你是不是拿我们寻开心,给一座空了的粮库,换一座!” 吕木头愣了下,迈开脚便走了进去,嘴里还咧咧着:“空了?怎么可能,昨天上午粮食才入库……我的娘啊,完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香烛灭时,交代清楚 粮食不翼而飞,倒霉的可不止是看管库房的斗级。 往小了说,这是看管不力,失窃。 往大了说,这很可能是监守自盗,论罪当斩。 而作为江阴卫最高长官的顾正臣,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哪怕是临时调过来的,可事毕竟发生在你治下时候,不找你找谁? 赵海楼一脸愤怒,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库房周围的军士,咬牙说:“一定是有人故意捣鬼,陷害镇抚!” 张培抱着刀,嘴角微动:“你昨日看到粮食入库了?” “那是自然。” 赵海楼坚定地说。 顾正臣围着库房检查,这是一个单独的院落,以品字形营造了十六座房屋,专门用于存储军粮,外有围墙。 院落前后开了两扇门,后门常年落锁。前门一旁是斗级房,斗级居住在此处,掌管钥匙,看守库房,掌管支取进给账册。 吕木头看到顾正臣,连忙上前跪了下来,哭喊道:“顾镇抚,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的干的。” 冯福气冲冲地喊道:“且不说是不是你干的,少了二百石粮,你都有罪!如此多粮食一夜之间不见,你竟连半点动静都没听到?” 吕木头面露难色。 顾正臣走入斗级房间,没多久走了出来,看向吕木头:“昨晚上饮了酒,醉到不省人事,对吧?” 吕木头惊讶地看着顾正臣,不知他怎么知道,可事已至此,也只好承认:“小的,小的昨晚确实喝了酒。” “和谁?” 顾正臣问。 吕木头犹豫起来。 军队饮酒是大忌,哪怕是平日里也不准饮酒作乐。 无人管无人问,倒没关系,可一旦被抓了,认真起来,那麻烦可就大了。一旦说出来人名,那就等于出卖了他们。 顾正臣看出了吕木头的迟疑与顾虑,淡淡地说:“本想着查清真相为你脱罪,看来你不配合。不如就这样奏报朝廷,斗级吕木头饮酒误事,致使粮仓被盗……” 吕木头打了个哆嗦,这是将自己往死里坑啊,连忙开口:“是百户王大力,还有王九、周二。” 顾正臣看向冯福:“将这三人带来。” 冯福不敢怠慢,当即带人去寻。 顾正臣围着院墙走至后门,见后门紧闭,地上铺着枯叶,没有人反复踩过的痕迹,后门的锁生了锈,似是多年不曾打开过。 吕木头拿出钥匙,对顾正臣说:“这后门是内外两层锁,外面打开了,里面还有两个插栓。” 锁打开,推门不动。 赵海楼踩着军士的肩膀翻过墙去,从里面打开了插栓。 顾正臣走进后院。 兴是前几日下雨,石板上长了一些青苔,地上雨点打落出来的点点斑斑清晰可见。 很显然,这后院很少有人来过,更不可能从这里运走二百石粮。 走前门拿粮,这倒令人意外。 “库院里没安排人值守?” 顾正臣询问。 吕木头解释:“库房重地,不敢差人居留,怕起了火。” 顾正臣走入空了的库房里面,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木板。 因粮食昨天刚入库,加上这一批粮食是江阴卫日常所需,并没有腾转到圆仓里面,只是以麻袋叠放。 “二百石粮不是小数目,有三百麻袋吧?” 顾正臣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粒米。 吕木头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哀叹不已:“麻袋小,足有四百麻袋。” 顾正臣转身看向吕木头:“四百麻袋?呵呵,这倒是有意思。” “有意思?” 吕木头不解。 顾正臣拍了拍手,走出库院,见百户王大力、王九、周二已经带到,大声喊道:“带到衙署里去吧,此案已破,明日粮食就会回来。” 冯福惊讶不已。 这转了一圈,明天粮食就能回来了? 顾正臣没做解释,带人回到衙署,然后端起了茶碗,开始翻看账册。 赵海楼将王大力、王九、周二分别关在不同房间里,一句话也不问,甚至为什么抓三人都不说。 时间一点点过去。 午后时,赵海楼忍不住,问顾正臣:“顾镇抚,这不问不审,怎么可能会找出偷粮食的人去?若明日粮食没找来,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折损了顾镇抚名声。” 顾正臣平和地看着赵海楼,手持账册:“你应该很清楚是谁做的,冯福也知道。整个江阴卫里,与我结怨的就两个,一个是副千户庄兴,他是因班用吉的事怨恨于我,刚入营时,庄兴表现过自己的粗鲁与傲慢。还有一个便是周林,挨了六十鞭子,趴在床上,估计怨恨少不了。” 赵海楼点了点头:“可我们没有证据,也不清楚到底是谁。” 顾正臣将账册合了起来,丢在桌案上起身道:“首先可以断定,是有人从库院前面拿走了二百石粮食,四百袋,需要多少人抗?人少了,需要抗的时间多,人多了,容易暴露。是你的话,你如何用更少的人,在更短时间里带走这四百袋粮?” 赵海楼想了想,摇头不知。 句容卫百户秦松开了口:“推车。” 顾正臣打了个响指:“没错,是推车。距离库院最近的推车是哪里?” “灶区!” 张培记得清楚。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微微点头:“推车这东西,虽说每三户军士家中便有一辆,可军士居所距离库房远,从那里推车而来,定会被巡营军士发现。唯有灶区的推车,距离近,隐蔽,不容易被他人发现。” 赵海楼瓮声:“既是如此,为何不去抓了灶房的火夫头张大,他定是知情之人。” 顾正臣摆了摆手,笑道:“没这个必要。王大力知道一切,他会帮我们找到粮食。” 赵海楼疑惑地问:“顾镇抚为何如此肯定?” 顾正臣背负双手,自信地说:“吕木头饮酒大醉,可不是什么巧合。库院的锁没有被撬过,说明他们是拿到了钥匙。不管王大力是不是参与者,他都配合了这次行动,谁让他请的吕木头,那谁就是幕后之人。何况冯福也说过,周林身边有几个献媚之人,其中就有百户王大力、陈牙子等人。” 赵海楼等人见顾正臣不慌,便也放松下来。 直至黄昏时,顾正臣才去见王大力,不等王大力开口,便直接说:“监守自盗,窃取粮食,按令当斩,你是清楚这个结果的。” 王大力毫不慌乱,呵呵笑道:“顾镇抚,这粮食丢了与我何干,昨日请吕木头吃饭,我可没饮酒,你想治我罪,无凭无据,谁能信服?” 顾正臣看着镇定的王大力,拍了拍手。 张培走了出去。 王大力盯着顾正臣,不知道他在弄什么名堂。 房间里很是安静,安静得令人不安。 顾正臣嘴角微动。 “为何要抓我,我又没犯错,顾镇抚,你给我出来!” 门外传出了喊声。 王大力曈昽猛地一凝,听声音,那是陈牙子! 赵海楼拿出一炷粗大的香,点在了桌案上。 顾正臣指了指香烛:“香烛灭时,你们谁第一个交代,我给谁活路。后面交代的人,呵呵,唯有死路一条。” 王大力看向香烛,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顾正臣没有再说什么,起身走至门外,在门板关上之后,厉声道:“将灶房的人也全都抓来,只要有人交代清楚,其他人全都定死罪!你们怕什么,我是县男,皇上亲近我,去办!” “遵命!” 赵海楼、秦松等人大踏步离开。 王大力、陈牙子的亲信,灶区的张大、李五等二十余人被抓。 黄昏之下,如此大的动静令人不安。 公署的书吏周俊见情况不对劲,跑出公署,跑到周林处,急切地禀告:“顾镇抚抓了不少人,王大力、陈牙子、张大、孙八都被抓了。” 周林趴在床上,哼道:“被抓又如何,平日里给了他们多少好处,若是连这点事都无法守口如瓶,我又怎会用他们?” 周俊着急起来:“我的堂弟啊,你不知道这顾镇抚有什么手段,他将每个人分别关押起来,还发给了一炷香,说谁第一个交代谁活命,第二个交代都得死!我担心有人熬不住啊。” “什么?” 周林深吸一口气,刚想起身,动了后背上的伤,几乎疼出眼泪来:“他哪里来的如此大胆子,还敢定所有人死罪,定是他在恐吓。” 周俊想哭:“我也知是恐吓,可那些人未必知道啊。何况这姓顾的是县男,与皇帝亲近,若他当真胡来,我们也没办法,毕竟按刑令,监守自盗,盗取军用物资,是死罪。” 周林慌了起来。 这个顾正臣很难对付啊。 可事情做都做了,还能怎么办? 周俊咬了咬牙:“要不,派人将粮食送回去吧。我想,只要粮食回到粮库,那姓顾的定不会过于为难我们,他也需要给周镇抚一个面子不是。” 周林不甘心,这顾正臣还没有倒霉,自己先倒霉了?好不容易设下的局,就这么轻易被破了? 周俊见周林还犹豫,跺了跺脚:“我要回公署了,你要快下决心,若真有人嘴巴不严,坐实了罪名,就是周镇抚回来也救不了你!” 说完话,周林便匆匆跑了出去,刚出大门还没走几步,就看到暗处出现了一道身影,随后看到了火星,火折子被吹了起来,火光驱散黑暗。 “周书吏,腿脚挺利索啊。” 顾正臣用火折子点了半炷香,走向周俊递了过去:“这是你的香。” 第二百八十三章 周焕的报复 世界如吹熄的灯笼,不见光亮。 顾正臣坐在江阴卫公署内,颇有些困倦。 张培走了过来,低声道:“有人在往库房搬运粮食,若此时派人去抓,定能人赃俱获。” 顾正臣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叹息道:“此人派人去抓,事情就彻底无法收场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这……” 张培有些不甘心。 顾正臣看出了张培的心思,苦涩地摇了摇头:“事情闹大了,皇上看在周焕的功劳之上也不会太过为难,只凭借着二百石粮,无法要了周林的性命。周焕毕竟是开国武将,虽没有封爵,毕竟在武将勋贵中有些话语权,杀了他的独子,不智。” 张培低下头,保持沉默。 顾正臣没办法。 自己不是海瑞,非黑即白,遇到不平事撞也得撞到底。 官场之上,原则之下,必须权衡利弊。 除非能一棍子将周林弄死,顺带将周焕也给收拾了,一剑封喉,顾正臣愿意出手。可如果弄不死这两个,惹自己一身鸡毛,完全没必要冒险狼狈。 香烛燃,白色的烛灰落下,摔碎在香炉里。 王大力、陈牙子等人备受煎熬,也不知道谁在门外喊了一声“我招”,王大力、陈牙子等人发了疯一样拍打门,喊道:“我们招了!” 招册写好,上了手印。 顾正臣放走了所有人,然后回去睡觉。 天亮时,粮仓果然满了。 军士对顾正臣佩服的五体投地,只有那些知情人,畏畏缩缩不敢言。 江阴卫是成熟的卫,日常运作无需管理,各司其职,井然有序,作为长官的顾正臣只不过是处理下文书,钱粮等。 赵海楼将新式锻体术带到了江阴卫,整日带着句容卫的军士训练。原本嘲笑句容卫军士狼狈的江阴卫军士挨了一顿揍之后,召集三百人对打,结果全趴下了。 毕竟是金陵出来的,没那么好招惹。 顾正臣站在香山高处,没有去过问卫营里训练的军士,只是忧愁地眺望着东海方向。 靖海侯吴祯出海已经有段日子了,打了多少海寇,打到哪里了,海寇下一步的进攻方向,具体规模如何,目前都没准确消息。 “顾镇抚,大都督府文书。” 冯福将文书递来。 顾正臣打开文书看了看,微微凝眸:“大同卫指挥佥事曹兴升升任福州都卫都指挥使,太原护卫指挥同知王城升任福州都卫都指挥同知!福州,那正是海寇肆虐频繁之地!看来,这一次海寇作战,规模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大一些。” 精兵悍将往海边跑,这是打大仗的准备。 只不过—— 怕就怕雷声大,雨点小。 浙江,温州府外海。 一处名为南己山的岛上,一只手拨断树枝,飞快地向前跑去。 咻! 一根箭洞穿过树叶,擦着树皮飞掠而过,噗的一声射入后背,人猛地摔在地上。一个粗汉子上前,拿出刀砍下海寇的头颅。 “周镇抚,从船只情况来看,这岛上应该有五六十名海寇。” 千户吴俊走了过来。 周焕甩了甩脑袋上的血,用其头发绑在腰间,咧嘴道:“吴总兵说了,杀掉就是军功,告诉兄弟们,这一次不准放走一个。” 吴俊摩拳擦掌:“咱们要不要等晚上再动手?” “五六十名海寇而已,咱们可是有一千弟兄,给我直接围杀!” 周焕不屑。 喊杀声大作,海寇万万没想到,这刚上岛歇歇脚,避避风波,竟然被明军给追了上来。数十人匆促迎战,却看到了人数众多的明军,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五人被俘,其他尽灭。 周焕看着一地的海寇尸体很不满意,这没半点战力,和北元的骑兵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周镇抚,这里有一张海图。” 一个军士搜寻出来,连忙送了过去。 周焕展开海图,面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指着海图上标上圆圈的地方,对吴俊问:“这里是滩浒山,这里是羊山!将俘虏带过来!” 吴俊也感觉到了事情不同寻常。 羊山、滩浒山位于苏州府外海,换言之,苏州府很可能是海寇的进攻方向! 事情变得糟糕起来。 俘虏交代,海寇合计有五百余人,船六十余艘,兵分三路,准备到岸边劫掠物资。留在南己山的是三当家的,原本打算去温州府溜达溜达,这还没去,先交代在了这里。 周焕盯着海图,严肃地说:“苏州府金山卫主力已经调出,只剩下几个所的兵力,要防护苏州府沿海必然是处处漏洞!我们必须北上,拦住这一批海寇!” 吴俊同意,安排军士准备出航事宜,然后对周焕说出了最大的担忧:“海寇行踪不定,这海图标注也未必可全信。但可以肯定,有一支海寇出现在了我们北面而我们没有发现!若这支海寇伪装成商船进入长江,那事情就麻烦大了!” 周焕清楚,一旦海寇进入长江,那就意味着打了大明王朝的脸,不仅朱元璋脸上无光,就是所有武将脸上都没光! 这种事,绝不能出现! “周镇抚,我们该怎么办?” 吴俊不知如何为上。 是去苏州府的滩浒山岛,增强苏州府的守备,还是去长江口守着? 如果海寇不打算进入长江,而周焕又带水师去了长江口,导致海寇肆虐苏州府沿海,那吴祯总兵一样会问罪! 周焕咬牙道:“海寇已经在我们北面了,若他们有意进入长江,我们想追都追不上。再说了,海寇想进入长江可不容易,那里有宝山所、吴淞江所、崇明沙所、刘河堡中所,背后还有镇海卫,防备森严。” “话虽如此,可一旦出现最坏的情况……” 吴俊很是不安。 周焕反问:“你还有其他法子?” 吴俊重重点头:“再调一支水师进驻长江口,专司盘查过往船只。” 周焕刚想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百户蒋次五跑了过来,对周焕道:“有家书。” “家书?都什么时候了,还往这里送家书?!” 周焕抬手打落家书,愤怒喊道。 出征作战,家中事宜交给家中人处理,哪怕是死了亲爹,也得等仗打完了再通报! 吴俊挥手,让蒋次五退下,捡起家书交给周焕:“家里定是出了事,要不然也不会在这时候打扰。” 周焕气呼呼的,接了过来,展开家书看去,脸色冰寒起来:“你刚刚说什么?” 吴俊回道:“再调一支水师进驻长江口,专司盘查过往船只。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周焕收起家书,塞至怀中:“命人上岸,以八百里加急调江阴水军前往南沙岛,在那里盘查过往船只。” “江阴水军?” 吴俊吃惊地看着周焕,摇晃了下脑袋,连忙说:“周镇抚,江阴卫是我们的卫,吴总兵带走了大部分船只和精锐,眼下江阴卫只剩下了一批弱旅,船只还小得可怜,你让他们到入海口,岂不是害了他们?” 周焕哼道:“害了他们?不见得吧。你应该记得,吴总兵给江阴卫调来一个得力干将,临时管控江阴卫!” “你是说那个活着的泉州县男?呵,他不过是个书生,可没上过战场,这种玩笑开不得。” 吴俊不答应。 周焕面色严肃地问:“那你告诉我,从哪里再调水军?顾正臣是书生,可也是泉州县男,是以军功得爵位!既然如此,那上阵杀敌,拱卫山海,就有他一份。来人,传我的将令……” 吴俊坐立不安。 江阴卫毕竟是自家家底,那点破船吴总兵都看不上,那些人吴总兵都嫌弃,现在你让他们出海,遇不到海寇还好说,万一遇到了,岂不是将他们全都害死? 可没办法。 吴总兵给了周焕军中参将的身份,他有权调动附近卫所军士协防沿海。 周焕面色冷厉。 顾正臣,你好大的胆子! 一个代理江阴卫之人,竟然拿我的亲儿子来立威! 行! 你打我儿子,那我就要你的命! 南沙岛可是运粮船、海寇船经常路过的地方,若是海寇想要闹事,少不了去南沙岛附近走一走。 我倒期待,你的县男能名副其实! 金陵,皇宫。 朱元璋忙完一日政务,起身活动着筋骨,对近卫郑泊问:“太子在凤阳可还好?” “一切安好,太子带太子妃谒陵之后,一直在民间走访。” 郑泊回道。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多在民间走一走,这是好事。句容远火局那里可有什么动静,有些日子不见顾正臣上文书了,朕多少有些不习惯。” 郑泊连忙说:“陛下,顾正臣不在句容。” “不在句容?” 朱元璋看向郑泊,目光变得锐利:“他是句容卫镇抚,远火局掌印,句容知县,人不在句容在哪里,他还敢背着朕离开治所之地不成?” 郑泊感觉浑身的血液有些凉意,行礼道:“前段日子吴总兵调顾镇抚前往江阴,临时掌管江阴卫事宜,以保万全,这文书陛下看过……” “江阴卫?” 朱元璋皱眉。 吴祯的调令文书是送到了金陵,不过篇幅太长,自己并没看完,更没有注意到顾正臣的名字也在其中。 朱元璋凝眸,埋怨道:“这个吴祯,调谁不可,非要调顾正臣!若耽误了火器革新事宜,朕可饶不了他!让大都督府推举江阴卫代管将领,调顾正臣速回句容!” 第二百八十四章 移防,南沙岛 顾正臣已进入梦乡,寂静的卫营只有火把安静燃烧,高处哨岗上的军士打着哈欠,长江里也没了灯火,船只停靠港口。 疾驰的马蹄扰乱了夜平缓的呼吸,如同雷点敲打大地,吵醒了月亮,睁着半只眼窥视着来人。 “加急文书!” 军士嘶喊,挥舞着鞭子落在马身上。 江阴卫营地打开,军士翻身下马,快速朝公署跑去。 顾正臣被门外的动静惊醒,坐起身,摘下床边挂的剑,眯着窗外的影子问:“何事?” “老爷,有急报。” 张培的声音。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穿好衣服,净了把脸走出门,至公署二堂坐下,冯福、庄兴、赵海楼等人都已到了。 一个满身泥土,脸上还带着伤的军士上前行礼:“顾镇抚,紧急军令。” 顾正臣接过文书,打开看去,双眼微微眯了起来,面色凝重地写了回执,命张培交给军士:“军令已收到,你回去告诉周镇抚,江阴卫将按听命而动。” 军士匆匆离开。 “周镇抚,可是周焕镇抚?” 冯福上前问。 顾正臣看着军令文书,脸色有些凝重:“看来,我们要出征了。” “出征?” 冯福大吃一惊。 庄兴惊愕不已。 赵海楼、窦樵等人也有些意外,难道说吴祯总兵带走了如此多船只,如此多精锐,还不是海寇的对手,竟然打到了要让江阴卫留守军士出征的地步? 冯福接过顾正臣递过来的文书看去,顿时瞪大眼:“江阴卫水军移防南沙岛,不惜代价阻遏海寇进入长江口?这,这……” 庄兴看着说话结巴起来的冯福,也感觉这命令匪夷所思。 江阴卫水军,军是有的,可船就这么几十艘了,还是清一色的小蚱蜢船,即使所有船都上满人,最多也只能容纳七百军士,若加一些辎重物资,最多只能容纳五百人。 五百军士,这要遇到海寇主力,那还不够塞人牙缝的! 要知道海寇猖獗,势力不小,尤其是方国珍残部、流寇、倭寇、海贼纠集在一起,声势浩大。若是好对付,朝廷也不用调用靖海侯吴祯,节制数省卫所兵马出征讨伐海寇了。 句容百户秦松开口道:“南沙那里我知道,它不是岛,只是一处沙洲。虽说所处位置附近经常有海寇、运粮船,可那里根本无法安营扎寨。” 庄兴看着文书,脸色难看地问:“当真是周镇抚发来的文书,他很清楚那里不适合协防,连个站脚的地方都难找,缘何会下如此命令?” 冯福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手腕微动,一枚铜钱出现在掌心中,又转至指尖翻动:“讨论与质疑军令毫无意义,眼下最重要的是执行军令。” 不用猜也清楚,周焕定是得知了周林挨打的消息,想害自己于死地。 虽说周焕是江阴卫镇抚,与自己平级,可他现在跟着吴祯,是吴祯手下的参将,有权要求地方卫所协防。 若违背军令,后果只有一个死字。 只能执行! 军令如山,毫无商讨的余地。 顾正臣猛地握住铜钱,目光犀利地看着众人,下达了命令: “张培,去库房支取银钱三百贯,带人购置大量烈酒进行蒸馏,至明日午时,要完成三次蒸馏。” “冯福,在军中收拢五百陶瓷罐,准备八百浸润火油布料,其中三百布料缠绕在箭矢之上。” “庄兴,准备一批木板,拇指厚,长如船,宽为一脚,绑于船只一侧。抽江阴卫军士二百,句容卫军士一百,弓箭配足,长矛人手五把,盾牌带上……” “赵海楼,将不出征的句容军士背包分给江阴军士,准备十日口粮……” 冯福、庄兴等人吃惊地看着顾正臣。 眼前的顾正臣哪里还有半点文官的影子,他更像是一个跃跃欲试,初出茅庐的小将,脸上没有半点畏惧,反而带着渴望。 军令清晰,分配到位,面面俱到,透着一种老成,似乎战场对他而言,已不是什么稀罕事。 顾正臣想起了沐英、沐春、五戎等人,兵棋推演他们教会了自己很多,后来与徐达促膝长谈时,徐达更是教会了顾正臣一点: 从容。 战场之上的从容,是心态的稳定,是必胜的自信,是军士的勇气! 江阴卫醒了。 军士开始准备各项事宜,紧张而有序。 江阴卫百户韦尚文、刘骥找到冯福,看着冯福撕开布条丢至松油桶里,韦尚文上前问:“冯副千户,顾镇抚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打算带三百人不成?” 冯福无奈地看了一眼韦尚文:“顾镇抚要携带的东西很多,若是带七百人去,这东西就没地方搁置了。” 韦尚文咬了咬牙:“他一个文臣,没有任何统兵经验,也不知道海寇的凶狠毒辣,三百人带去,若遇到小股海寇尚还好说,可万一遭遇大批海寇,岂不是害死所有人?” 刘骥跟着劝说:“多加人手,少带物资。” 冯福指了指远处跳脚的庄兴:“他已经劝说过了,没用。” 庄兴在大骂顾正臣,不是因为人手带少了,而是因为他被留在江阴卫,负责卫营之事。 海寇虽然不是胡虏,可人头依旧算军功,这好端端的立功机会不让上,身为副千户,急切想要转为千户的庄兴自是不高兴。 下午,出征准备完成。 顾正臣带张培、赵海楼、秦松、窦樵等句容百军士,合江阴卫冯福、韦尚文、刘骥、王大力等二百军士,登上船只。 三百人,动用了船只六十五艘,一些船上只安排了三四名军士,大量瓦罐、长矛搬至船上。 顾正臣有些紧张,虽说自己有些水性,可这里是长江,远处是大海,会几个狗刨救不了小命。 江风吹来,站在船上的顾正臣很想装作享受的样子,可这种小船,连个棚子都没有,就这么直接对着江水,船头甚至都已被江水打湿,总感觉船只有随时倾覆的危险。好在操舟的江阴军士很是娴熟,这一条河道走的次数也多,顺江而下,颇是平稳。 江阴卫港口至南沙岛距离三百余里,小船虽是顺流而下,可毕竟载着人和东西,一个时辰只能行进六十余里,至夜近二更时,三百军士方抵达崇明以东的南沙岛。 南沙岛,不是岛,至少现在还不是,它和崇明岛一样,都是长江沉积泥沙形成。不过崇明岛现在已经可以住人了,朝廷还在那里设了崇明沙所,有一千多军士驻守。 此时的南沙岛刚刚冒出水面不到五尺,一脚下去,脚都能陷进去,甚至沙洲之上有些地方还冒着水。 这是无人之地,是不宜驻扎之地。 可军令要求驻扎这里,顾正臣没有拒绝的余地。 因是小船,不存在什么搁浅问题,加上长江水在这里流速放缓,船只靠在沙洲之上,只需要打个木桩,也不需要担心船会飘走。 顾正臣命令军士从船侧拿出木板,将木板铺在沙洲之上,原本无法落脚的沙洲,顷刻之间便有了一条路。 当全部的木板铺好之后,军士纷纷上了南沙岛,一应辎重物资也搬运到沙洲之上,并支起了五座帐篷。 “这是为何?” 韦尚文踩着木板,发现自己竟没陷进去,疑惑地问。 顾正臣看着江水,夜色朦胧,看不清远处的情况:“没什么神秘的,沙洲松软,小面积的力量承受不住。你现在踩在木板之上,体重分散,整个木板下面的沙洲都在托举,自然不容易下陷。冯福,夜间如何盘查过往船只?” 冯福见江面之上并无灯火,道:“只要有灯火,便上去查看。” “海寇的船也点灯火?” 赵海楼问道。 冯福笑了笑:“照朝廷禁令,但凡朝廷运粮船只,来往商船,夜行必挂灯火。若无灯火,一旦被发现则视为海寇。纵是海寇夜间行船,也需要辨识航向,观察水流,没有灯火,又无星月,海寇走船也无法安稳,一旦搁浅、触礁,意外泄露行踪,将是取死之道。” 秦松看向冯福,没好脸色地说:“一些海寇还会伪装为商船,运粮船,大摇大摆悬挂灯火,夜航躲过水军盘查,然后选择合适时机偷袭沿海军民。只凭着有没有灯火判断,太过儿戏。” 顾正臣看向秦松:“你了解南沙,也知道海寇,为何?” 秦松抱拳:“顾镇抚,我曾加入过巢湖水军,跟随虢国公俞通海征战。故此对水道、海寇有些了解。” “虢国公的老部下啊!” 顾正臣满意地点了点头。 靖海侯吴祯是明初水军将领,但在吴祯之前,可是俞通海掌管水军,这是一个凭借着水军,帮助朱元璋重挫陈友谅的人物。 只不过,俞通海在开国前一年,在平江作战时中流矢,后来不治身亡。 “你认为该如何盘查?” 顾正臣问秦松。 秦松正色道:“夜间敲锣,凡船只务必盘查之后方可进入长江口。白日除水军、朝廷运粮船外,应查尽查,不可放过任何一艘船只。海寇凶残,一旦疏忽致其进入长江口,百姓为其所害不说,朝廷还将颜面尽失!我等在南沙之地,长江之口,当全力盘查,无有遗漏!” 第二百八十六章 长江口,干他丫的 船队缓缓前行,吃力的如上坡老迈虚弱的人。 虽说此时已吹起东南风,春回大地,可毕竟是逆流而上,只靠着风帆兜住的少许风很难航进。大船两侧,伸出了一排木桨,嘿吆嘿吆的号子声传出,拨动着水面前行。 冯福、韦尚文等人看着渐拉开距离的船队,着急起来。 “顾镇抚,下令吧!” “是啊,让我们杀了这群海寇!” 赵海楼见顾正臣不急不缓的样子,着急起来:“咱们再不动手,他们可都要到刘河堡中所地界,到时候军功就成了他人的,而我们还会落得一个盘查不力,纵寇入侵的罪名!” 顾正臣摆了摆手:“现在入夜了,他们的速度本就慢,何况是逆流而上,让他们走一段路也不打紧,你们听好了,这次作战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所有人听我指挥……” 哪怕是知道了船队是海寇伪装,顾正臣也不敢当面动手。 无他。 船相差实在是太大了。 船队的船至少有五艘高近丈,一艘船容纳人手不下五十,哪怕是小一点的船,也比江阴卫的这点小船高大。 粗略推测,他们的人手很可能在五百以上,甚至可能是六百至七百之间。 这丫的就不是小股海寇,说不得是海寇主力! 而顾正臣手中满打满算就三百来人,用人少打人多,用小船打大船,这要是正面打,估计所有人都会死。 唯有出奇制胜。 江阴卫军士船只开始集结,一干物资全都搬运到了船上,军士准备齐备。 顾正臣在夜色,寂寥的灯火中喊道:“海寇进犯,杀掠百姓,残暴无情!我们肩负保家卫国,守疆护民之使命,当以死拼杀,以命搏死!身为堂堂大明好男儿,你们可敢随我狂战?” “敢!” 赵海楼、冯福等一干人压抑着嗓音,沉声呐喊。 苍琅—— 顾正臣拔出宝剑,指向船队离去的方向,喊道:“都是男人,胯下有鸟,干他丫的!谁若是在此战之中怂了,退了,不听命了,要么去势自宫,要么自杀沉江!出征!” 干他丫的! 秦松、窦樵、韦尚文、刘骥等人热血沸腾,军士士气高涨。 夜色笼罩,淡薄的雾色一点点从水面之上生出。 小船灵活,速度快。 军士划船,没用多久便看到了船队的灯火。 顾正臣有些紧张,自己没有指挥过战斗,没有打过仗,没有杀过人,若因自己的失误导致这三百人折损此处,将是永久的痛! 没办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去通知吴淞江所、刘河堡中所军士也无济于事,他们的水军主力也被调走,缺乏大船,让他们用小船参与进来,还可能会惊动这群人,到后面只能硬拼。 战吧! 顾正臣抬了抬手,指向前面的船队。 身后六十五艘如离弦的箭飞动,分成四支前进,努力靠近与大船的距离。 袁亮站在船头,看着前面的长江,咧嘴笑了起来,对身旁的孙轲说:“吴祯带水师主力南下,那周焕竟不来追我们,反而留在了松江府附近,这倒给了我们一次绝佳的机会。咱们多少人都被朱元璋给杀了,这一次,咱们也给他一次教训!” 孙轲阴笑两声:“这群水军还是一群蠢货,伪装一下,他们竟都看不出来。想当年我跟方国珍霸绝海上的时候,盘查过往船只都是往裤裆里搜的,但凡有一点不对劲,整个船队都得抓起来。这姓朱的丘八,连什么是水军都不知!” 袁亮重重点头,沉声说:“海上实在是太乱了,凭借着我们的能力很难掌控大局。若是这次可以将方国珍从金陵带出来,说不得我们能在南面大海之上拉出一支队伍来!” 孙柯拍打着船舷,看着前方黑暗的水域:“呵,只怕他不敢出山了,年纪大了,怕也经不起风浪了。等劫掠之后,我们便化身商人,潜入金陵寻机问问,若他想出山,那就请他到海上去。” 袁亮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后面的船队,见所有船队灯火正常,刚想说话,瞳孔猛地一凝。 原本安静的江水之上,船队一侧,竟出现了火光! 火光点燃了什么东西,光亮照出了人影,一个个军士抱着陶瓷坛子,坛子之上冒着火,然后这些军士将陶瓷坛子丢了出去。 “有明军!” 袁亮嘶喊出声,铜锣旋即大作,船舱里的海寇纷纷跑了出来。 赵海楼丢出陶瓷坛子,只听得船上传出一阵炸裂声,旋即便起了火。句容军士、江阴军士纷纷出手,向船上丢出陶瓷坛子! 蒸馏之后的酒虽然达不到酒精的纯度,可已足以燃烧起来!火光点燃了甲板,点燃了船舷,点燃了绳索。 一支支浸过火油的箭射了出去,钉在船上,火在木头之上燃烧起来。 海寇终于反应过来,刚冒出头,一根长矛瞬间插在了其额头之上,人瞬间倒下! “杀!” 赵海楼、冯福、秦松、刘骥等人大喊着。每一条船上都出现了火,大船被招呼的更多,甚至连带来的二十坛松油也丢了进去。 火势骤起! 袁亮着急不已,若是不早点扑灭火势,很可能会引起其他卫所的注意,说不得会被围攻! 这可是长江口,周围卫所可不在少数! “是刚刚的江阴卫军士!”孙柯看到了赵海楼等人的身影,咬牙喊道:“撞翻他们!” “摆船向左!” “杀!” 海寇疯狂起来,大船摆动,小船见状纷纷后撤,保持一片安全空间。 “射箭!” 顾正臣厉声喊道。 从头到尾,顾正臣都没打算让军士进行跳帮作战。跳帮作战,需要船只体量相当,或人数占优,或战力占优。 可顾正臣什么都不占! 唯一能借助的,便是火,是充足的箭与长矛! 大船之上火光起,冒出头的海寇都成了靶子,而顾正臣的小船水军在丢出一干陶罐之后,就没了灯火。 待在灯火处看黑暗,全都是黑暗。 而待在黑暗里看灯火处,则一目了然! 海寇想要反击,需要辨出水军的方位,可黑暗与薄雾,加上身后的光亮阻碍了视线,想要看清楚水军船只所在需要时间,而有这个时间,明军的箭已飞了过来。 有海寇见状,直接跳下大船,咬着刀便游了过去。 秦松拉弓搭箭,看着接近的海寇突然没了影子,猛地转身,箭顿时钉入海寇的眼中,随后伸出手抓住箭尾,一脚下去,便将海寇踢至水中。 “小心,有跳水贼寇!” 秦松大声喊着,提醒着军士。 砰! 箭打在盾牌之上,箭尾猛地晃动。张培将顾正臣护在身后,盯着大船之上的一个黑衣人,抬手一根长矛便飞了出去。 长矛被避开,黑衣人刚想嘚瑟,一根箭到了,刺入脸颊! 窦樵回头看了一眼张培身后的顾正臣,只见此人站着,并没有畏惧,也没有退缩,敬佩不已。 这要搁在寻常文官之上,估计要吓得哆嗦起来。 顾正臣确实害怕。 一想起来陈友谅就是被人射中脑门挂的,顾正臣总觉得自己也可能被人干掉。但令人矛盾的地方就在这里,哪怕自己害怕,也必须站在这里,还不能表现出畏惧与怯懦。 自己是这三百军士的主心骨,哪怕是他们看不很清楚,但只要知道自己没退缩,他们就有战斗的勇气与意志。 “传令,五五集结,先吃小型船。” 顾正臣改变了过度分散的阵型,军士敲打着铜锣传递新的军令,原本一二小船偷袭一艘船的阵型发生了改变,军士划船撤后,用五艘船的力量对付一艘船。 在军士集中之后,海寇再想从船上冒出头就难多了,但凡露头者,纷纷被射杀。 这种策略强化了江阴卫军士的战力,但也给没有受到进攻的大船调整的时间。当江阴卫军士压制并杀伤了大部分小型船只上的海寇时,五艘大船已一字排开,朝着江阴卫的小船碾压而来。 “避退,抢占上游!” 顾正臣厉声喊道,赵海楼等人也纷纷扯开嗓子。 小船灵活的优势在这一刻凸显出来,加上大船之上燃着火,看到大船过来,傻子也知道闪避。小船纷纷避至大船一侧,想要抢占上游,从上游侧再次组织进攻。 只不过此时,海寇惊人的战力终显现了出来。 大船之上,一个个海寇从丈高的船舷处翻身而下,有些海寇甚至直接扑到了小船之上,连船带人都给撞翻,拿着刀就朝着落水的军士下手! 海寇凶戾残暴,生死关头更是发了狠。 江阴卫军士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疯狂,五艘小船倾覆,二十余军士血洒长江。 顾正臣看到了这一幕,清楚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后招可言,便推开张培,抽出宝剑,厉声喊道:“为死去的军士报仇,给我杀!” “杀!” 冯福、刘骥等杀红了眼,长矛丢尽了,箭射没了,那就用长枪刺,用大刀砍,用短剑杀! 几个海寇爬到顾正臣船只附近,张培等人连忙防护,突然一个海寇翻出水面,双手猛地抓住船边,厉声道:“给我下水吧!” 刹那,船翻! 第二百八十七章 刀兵出鞘,送英烈 冰冷! 长江水灌入口中,顾正臣踩着水,猛地冒出水面,看到眼前狰狞的海寇正抓着张培,用脑袋撞击张培的脑袋,嘴里还在咋呼着什么。 顾正臣抓着宝剑,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出水时,长剑刺去! 剑刺杀了海寇的手,海寇狰狞地看向顾正臣,张培“啊”的一声叫唤,脑袋直接撞在了海寇鼻梁之上,在海寇松开手之后,一拳砸在太阳穴处。 “顾镇抚,上船!” 军士将船翻了过来,连忙招呼。 “梁林,低头!” 顾正臣见海寇正游杀而来,已接近梁林身后,顿时喊道。 梁林听闻,顾不得多想,低头潜下水面,似乎有一道黑影飞掠而过,再出现水面时转身看去,只见一个海寇脸上插着一柄剑。 张培赞佩地看了一眼顾正臣,这丢剑的本事果然厉害…… “不要管我,杀!” 顾正臣厉声喊道。 赵海楼、冯福等人听到顾正臣的声音,顿时热血沸腾起来,狂叫着将靠近的海寇斩杀! 海寇善水者,潜入船底凿穿了木船。 赵海楼见状,倒转手中长枪,二话不说,猛地刺穿船底,长枪拔出来时,带着血与水,不过这船也开始漏了…… “海寇坚持不住了,给我杀!” 赵海楼表现出了狂人本色,眼看船要沉,带军士直接跳到水中与海寇搏杀! 袁亮、孙柯万万没想到这一批明军战斗力竟是如此之强,如此悍勇,跳入海中的近百海寇竟都没占多少便宜,便被杀得七零八落! “撤吧,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袁亮看向孙柯,咬牙切齿。 被一轮火势突然攻击不说,还让这一批船成了活靶子,但凡露面的海寇多被射杀,第一轮就损失惨重。 等到后面反应过来,明军却又改变了战术,集中力量消灭了一干海寇,虽说无损大船中二百主力,可当这些主力跳入海中作战,想要消灭这群军士时,竟也落得个惨烈的结果。 现在火势燃烧了起来,根本无法扑灭,如此大的火势一定会惊动刘河堡中所的军士,甚至连吴淞江所的军士都可能出动! 这些地方的水军主力是被调动了,可现在这群人都对付不了,又如何去对付更多的水军? “走!” 孙柯看了看燃烧的船,心疼不已,带袁亮跳入水中,趁乱向外游去。 失去统一指挥的海寇战力锐减,有些人想逃走,却被水军追上用长枪捅死。战斗持续了半个时辰,江面被烧得通红,一艘艘船作了火把,燃亮了长江口。 顾正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移至不远处的沙洲之上,命令军士检查伤亡、溺水情况,赵海楼、冯福等人听命而动,一些溺水军士被送至沙洲,顾正臣顾不得疲惫与后怕,安排军士学习心肺复苏,甚至连人口呼吸也用上了。 “不能死!” 顾正臣一次次按压,哪怕是骨折的声音传出来,哪怕是秦松等人想要阻止,顾正臣都没有松懈。 “顾镇抚,他已经死了。” “闭嘴,按压,都给我按方法按压!” “可是……” “执行军令!” 顾正臣猛地按下去,原本已被赵海楼等人判定为溺亡的军士猛地吐出一口水,有了呼吸。 “胡九!” 赵海楼等人震惊不已,看向顾正臣的目光更是深深敬畏。 从阎王爷手里竟还能夺回性命? 这可是通天本领啊! “愣着干嘛,按压!” 顾正臣怒吼,一脚踹开一个没动静的军士,上前按压。 虽然军士会水,但水性与水中搏杀是两码事,有些军士溺亡得早,已彻底没了希望,有些军士是后面搏杀溺水,被抢救了回来。 顾正臣坐在尸体旁边,看着并不认识的军士,怅然若失。 冯福走了过来,喊道:“报顾镇抚,大捷,杀海寇四百二十七人!现尸体已打捞至沙洲,随时可报功于朝廷!” 顾正臣看向冯福:“损伤如何?” 冯福正色道:“三百军士,受伤五十九,死三十二人。” “死了这么多弟兄,你现在告诉我是大捷?” 顾正臣起身,怒视冯福! 冯福愣了,全体军士都愣了。 死三十二人,杀海寇四百二十七人,这还不算大捷? 顾正臣仰头看向天空,目光中透着悲伤。 总共就三百人,直接战死了十分之一还多!他们死了,如何与他们的家人交代? 顾正臣悲伤地转身,看向一排尸体,整理了下衣襟,沉声道:“摘头盔,为死去的兄弟,送行!” 军士集结成队列,有头盔的摘下,没有头盔的则肃然而立。 顾正臣拔出剑,指向天空,浩然道:“你们是为守护大明而亡,你们是大明王朝的英烈!我顾正臣发誓,定将你们的名字镌刻在石头之上,留于卫所之中,以留后世之人铭记!” “刀兵出鞘,送英烈!” 苍琅! 刀剑出,光芒闪。 一个个军士肃穆地站立着,无人说话,满是默哀。 赵海楼、秦松、窦樵、冯福等人都被触动了,谁也不曾想过,人在死后,还能有人如此哀悼与送行。 这在明军之中,从未有过。 眼前的顾镇抚,他不同于其他任何将领,他似乎怀揣着对军士的敬重,对生命的敬畏,对荣耀的敬仰,给了死亡——最高的礼遇。 “若有朝一日我战死沙场,能有这么一场送行,也值了!” 赵海楼心中默想。 秦松的目光从死去的军士身上移到顾正臣的后背之上,如此单薄的后背,竟在这一刻显得令人信服,令人安稳。 窦樵眼角泛红,自己是个粗汉,很少打心里服过谁,可现如今不一样,自己服了!若是顾正臣此时让自己去死,自己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这是一个折了自己心的人,我愿将命交给他! 冯福、韦尚文、刘骥等人感动不已,这一场沉默的哀别,让死亡有了意义。 剑归鞘。 顾正臣沉声道;“将兄弟们放在船上,明日天亮,送他们回家。” 落叶归根,卫所就是他们的根。 水面恢复了平静,唯有若干船只燃烧着。 刘河堡中所副千户卢振带了十余艘船赶了过来,见到沙洲之上的顾正臣等人,还有那一排排摊在水洼里的尸体,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们其他人去了哪里?” 卢振张望。 江阴水军调动,卢振是知晓的,但调动文书说顾正臣只带了三百人,眼下这里海寇的尸体恐怕有四百多,三百军士,如此小的船只,不可能灭杀四百多海寇,一定是江阴卫的主力周焕等人率部赶了过来。 “没其他人,都在这里了。”赵海楼沉闷地回了一句,然后抱了抱拳:“顾镇抚现在不想多说话,卢副千户想问话,简洁点。” “没其他人了,难道说这是你们的战果?不可能!” 卢振不相信。 赵海楼懒得解释,只站在一旁。 别人不知此战的凶险,不知此战胜利的原因,可自己亲身参与其中,如何不知?战场之上没有人是安全的,这一次顾正臣都差点被杀! 为了这次胜利,所有人都是以命搏命,若不是顾正臣一开始运筹得当,突袭奏效,鬼知道这次伤亡会有多大! “顾镇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卢振不敢太过放肆,不说顾正臣是泉州县男,就是句容卫镇抚的身份都比自己高。 顾正臣看了一眼卢振,疲惫地说:“海寇伪装为运粮船,二百江阴卫、一百句容卫军士奋勇激战,结果如何你看到了。卢副千户,江阴卫不能在这里停留多久,还需返回南沙岛,能否借你的人与船,协助转运下这批海寇的尸体?” 卢振震惊不已:“你们三百人,怎么可能……” 顾正臣摆了摆手:“借不借船?” “借,自然要借!” 卢振见顾正臣脸色不好看,连忙答应。 这些尸体需要找更多的见证人,要不然被人冤枉“杀良冒功”,那就彻底完了。好在这些海寇衣着、钢刀等武器还完整,尤其是海寇里面还夹杂了两个矮个子,其刀竟是倭刀。 顾正臣不知道是谁干死了两个倭寇,这黑灯瞎火的,军士自己也不清楚谁干死了谁。但种种证据可以证明,这确实是海寇。 让顾正臣担心的是,那个自称是户部主事的袁亮不见了,他身边的一些伙计也不见了。毕竟是夜间作战,视野有限,若有人潜水而逃,军士也很难发现。 顾正臣的战报文书还没写好,吴淞江所水军便到了,王千户还没说话,一个军士先一步上前,见顾正臣没事,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喊道:“顾镇抚,你没事太好了,吓死某家了。皇帝有旨,命江阴卫水军悉数撤回卫营,你带人返回句容。” 顾正臣看着眼前的粗汉,拱手道:“你是?” “在下龙骧卫指挥佥事史富!” “龙骧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顾正臣很是不解,这可是朱元璋的亲军卫之一。 “自然是陛下担心顾镇抚安危,命我与指挥使王虎暂领江阴卫。”史富豪爽一笑,看了看遍地海寇尸体,肃然道:“现在看来,顾镇抚果有大才,南沙捷报,当奏传水军与金陵!” 第二百八十八章 重恤军士,送顾镇抚 在顾正臣看来,折损三十余人,虽杀海寇四百余,依旧算不得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可在史富、卢振等人看来,这是了不得的胜利,是水军扫荡海寇的大胜利。 面对心情沉重的顾正臣,史富宽慰:“你要知道,去年七月时,台州卫军士出海打倭贼,不过是俘船两艘,抓获倭人七十四,救回百姓四人,台州卫指挥使都引以为大捷,朝廷上下都无人反驳。” “海寇十分分散,不同于胡虏,像这样四五百海寇的队伍,多见于广东、福建等外海,长江口这里很少见到。也幸是你机警识破,倘若当真让这群人深入长江,那朝廷的颜面就丢大了。” 顾正臣回头看向跟随自己出征的军士,还有那一艘艘承载死去军士的小船,悲伤地说:“我甚至来不及认识他们,喊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只不过跟着我出征一次就牺牲了。史指挥佥事,你是如何做到如此云淡风轻的?” 史富哀叹:“哪有什么云淡风轻,不过是习以为常罢了。想开国之前的战争,哪一次战斗不死数百上千人,魏国公这种智勇猛将,还曾折损过数万军士,战争就是战争,没有不死人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有死的觉悟,哪怕是我,只要上了战场,就等同于将命交给了手中的刀和老天的安排。” 顾正臣沉默了。 当下的和平,是无数人用命换来的。而为了延续与保证这一份和平,还将会有无数人牺牲。 赵海楼很能理解顾正臣的心情,他毕竟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是一个文官,这是他第一次指挥作战,也是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死人,尤其是这些死人在不久之前还是鲜活的生命! 七丫港以北,芦苇丛中。 几个脑袋冒了出来,浑身湿漉漉地上岸。 袁亮、孙柯看着身边只剩下了七八人,一脸苦相。 孙柯指向长江中的灯火处,咬牙切齿:“那是江阴水军吧,为首的人名字叫什么,你还记得吧?” “顾正臣,他自报过姓名。” 袁亮脱下衣服,拧去水。 孙柯目光冷厉:“他坏了我们的大计,我要他全家都死!” 袁亮看了一眼孙柯:“恐怕不太容易,他是江阴卫临时镇抚,你是知道的,镇抚已经算是不小的官了,我们这点人,根本进不去江阴卫,更别想讨到好处。” “那就召集更多人手,这笔账必须算!” 孙柯不甘心。 一路之上,躲过了多少盘查,一个个卫所水军都瞒过去了,眼看再过两道盘查就能深入长江之中,可在这临门一脚时,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给毁了,还折损了绝大部分力量! 袁亮瞥了一眼孙柯,顾正臣是朱元璋的人,你要记账,也得记朱元璋一笔,眼看江面之上灯火向这边移动,开口道:“报仇的事后面再说,我们还得想办法潜入金陵,只是眼下没了手礼,如何说服方国珍出山?” 孙柯面色狰狞:“没有手礼就抢,落单的商人总能遇到,我们走!” 船桨拨出天亮,船队缓进。 这一次返程速度较慢,傍晚还在福山休整了一晚,直至第二日下午才返回江阴卫港口。 龙骧卫指挥使王虎站在码头之上,率众人迎接顾正臣,抱着拳大笑道:“泉州县男,智勇双全,只一次出征便大破海寇,当真是我辈楷模,可喜可贺!” 史富在一旁给顾正臣介绍。 顾正臣见是指挥使,不敢怠慢,还礼道:“非为我一人之功,乃是江阴、句容军士之功。倒是劳烦王指挥使亲迎,惭愧。” 王虎对顾正臣印象不错,拍着顾正臣的肩膀:“好样的!四百多海寇,只折损了三十二人,你这仗打得漂亮啊,来,给咱也好好说说,这仗到底是如何打的!” 顾正臣回头看向抬着尸体上岸的军士,悲伤地说:“王指挥使,在没有交接之前,江阴卫还是我说了算吧?” “这是自然。” 王虎不解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道了一声谢,然后看向冯福:“命人寻高石,立于江阴卫营教场中央,请来石刻匠人,将他们的名字镌刻下来。另外,告诉他们的家眷——带他们回家!” 冯福肃然答应,大踏步离开。 这死去的三十二人中,并非全是江阴卫的人,还有七人是句容卫的人,幸是天还没热,否则连尸体都带不回来。 家眷听闻阵亡,嚎啕大哭。 顾正臣看着这些人领走尸体,哭喊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痛苦地问:“军士战没,抚恤如何安排?” 王虎看了看顾正臣,直言道:“军士战没,有妻全给月粮。若其妻三年之后守节无所依,月给米六斗终身。” “没了?” 顾正臣皱眉。 王虎摇了摇头:“没了。” 顾正臣看向庄兴:“从江阴卫账库之中,分阵亡军士,每一户二十石粮,钱五贯。” 庄兴吃惊地看着顾正臣。 王虎眉头微动,对顾正臣提醒道:“这样做可不合乎朝廷规矩,还可能会惹上麻烦。你现在,似乎不适合再出问题了,要知道御史台中人恨你入骨,他们巴不得你露出破绽。” 顾正臣背负双手,看向王虎:“王指挥使,我知道这样做不合规,陛下会因此杀了我吗?” “这自然不会,只不过你这刚到手的军功恐怕会被抵去过错。” 王虎认真地说。 顾正臣平静地点了点头,看向庄兴:“你若是没有失聪,就不应该再站在这里。” 庄兴眼神一热,喊道:“领命!” 该死的,为什么自己摊不上如此好的长官! 如此厚的抚恤,死了也不用担心娘两过不去日子啊。 江阴卫军士看着顾正臣,目光中充满敬佩。 顾正臣看着随自己出征的军士,沉声道:“虽然我顾正臣不是江阴卫的镇抚,但我是大明的镇抚,而你们,则是大明的军士!万望诸位,努力操练武艺,他日为国征战,杀敌立功!” 韦尚文看着顾正臣,单膝跪下,长枪指天,厉声喊道:“送顾镇抚!” “送顾镇抚!” 刘骥等军士热泪盈眶。 虽短暂,但同生共死过。 虽别离,但此生不忘却。 因为句容军士尸体不能久放,因为朱元璋的圣旨催促,顾正臣没有等到镌刻姓名的石碑立下,而是委托给了王虎、史富。 王虎、史富自是答应。 顾正臣带着句容军士踏上了返程,王虎做主,派了船将顾正臣等人送至丹徒镇,自镇江附近上岸,前往句容,这样一来,原本三四日的里程,便需要两日。 金陵,华盖殿。 朱元璋看着行礼的沐英,皱眉问:“可是有顾小子的消息了?” 沐英将文书举过头顶,正色道:“陛下,顾正臣送来了南沙水战战报。” “战报?” 朱元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起身挥退内侍,走过去接上文书,展开看去,只见文书之上写着极简短的话: 二月十九日夜,南沙盘查遇海寇,战之,死三十二,杀海寇四百二十七,逃遁不知所踪者数十。 “顾小子没事吧?” 朱元璋看向沐英,话语中透着担忧。 沐英微微点头:“是龙骧卫指挥佥事史富派军士传来的消息,据军士说,此战极是凶险,顾正臣落水,差点为海寇所害,幸是军士拼死作战,这才化险为夷。” 朱元璋脸色阴沉下来,怒斥道:“周焕该死,明知顾正臣是文臣,毫无战场经验,竟将他派去南沙这种长江口必经之地!这顾正臣也是,糊涂啊,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还真敢带人去!若是他不幸战死,大明的火器之路该如何走?!” 沐英也颇是后怕:“陛下,龙骧卫指挥使王虎送来消息,顾正臣刚到江阴卫时,曾因周焕之子周林调戏军妇,行鞭笞六十。臣揣测,兴许这与顾正臣调往南沙有些关系……” “哼,什么是有些关系,摆明了就是公报私仇!让王虎好好查查这个周林,到底犯了多少过错,该杀就杀了,莫要留着这祸害在卫营!” 朱元璋下令。 沐英自没意见,顾正臣就是太仁慈手软了,周林敢大白天就抓军妇玩弄,这绝不是第一次下手,若是落自己手里,脑袋让他顷刻搬家,怕得罪周焕,他算什么东西! 朱元璋看向战报,冷厉地说:“四百多海寇被杀,还有数十人跑了,这海寇规模如此之大,竟大摇大摆进到了南沙,接近崇明,吴淞江所、宝山所、南汇咀中后所这些水军是干什么吃的!查,朕要知道是玩忽职守,还是有人暗通海寇!” 沐英低着头,并没做解释。 虽说这些海寇伪装为运粮船,可毕竟不可能没有任何破绽,要不然顾正臣也不会发现。可一干沿江沿海卫所竟都没任何察觉,必是有问题。 朱元璋坐了下来,将战报丢至桌案上,缓了几口气:“沐英,让你带三百水军,能以三十二军士代价,杀海寇四百二十七吗?” 沐英苦涩地摇了摇头:“陛下,若臣带水军以小船搏大船,以人少杀人多,怕是要战损过半。” 朱元璋敲着桌案,缓缓地说:“可他只牺牲了三十二军士!”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句容练兵,当一个强者 小船战大船,只付出了三十二人的代价,竟然杀海寇四百多。 这个战损比,不能说没有,常遇春、徐达、李文忠、冯胜打仗的时候,比这少的战损比也不是没见过。 单就说水军,俞通海、吴祯打水战的时候,也出现过小损伤大战果。但问题是,这两位取得辉煌战果的时候,不是靠的人多,就是靠的船多。 像是顾正臣这般,人手不仅少,船还愣小,怎么看都不占任何优势,结果还打出了如此战果,令人惊叹。 朱元璋看向沐英,拿起桌子上的戒尺:“这顾小子的战报,写得也太过简单,让他补一份完整的战报。另外,你亲自跑一趟句容,替朕打他二十次!” “啊?” 沐英接过戒尺不知所措。 朱元璋冷哼一声:“他太过年轻,分不出轻重!一个文官也敢跑战场上和海寇拼杀,这次侥幸没出事,下次呢?他现在最紧要的任务是改良火器,不是上战场拼杀,告诉他,老老实实待在句容,没朕的旨意,谁调他出去都可拒绝!” “臣领旨。” 沐英了然。 皇帝这是宠爱有加,生怕顾正臣出了意外,耽误了改良火器的大局。 也是,别说顾正臣杀四百多海寇,就是杀四万,也改变不了大明被动防守的现实,无助于消灭元朝。 但火器不一样,一旦真的改良出来,以步克骑将会成为现实,严重缺乏战马的明军一样可以在草原之上与元廷骑兵正面交锋! 朱元璋见沐英退了出去,爽朗地笑出声来:“好小子,竟还有作战的天赋,后面有的大仗要打,朕倒很期待你能成长到哪一步。” “陛下,胡相求见。” 内侍通报。 朱元璋看着走进来行礼的胡惟庸,见其面带喜色,便问:“何事能令你掩饰不住喜悦?” 胡惟庸笑道:“陛下,臣刚听闻江阴卫水军大破海寇,自是可喜可贺,又见各行省送来《山川险易图》,眼下只缺四川、两广、陕西等地尚未送至,但想来也已在途中,陛下想一览山川江河的心愿即将达成,臣为陛下贺。” 朱元璋连连点头。 《山川险易图》确实重要,开国这都七年了,身为帝王,还不清楚自己的领土山河,这不合适。 朱元璋想起什么,开口道:“去年山西汾州遭遇旱灾,今年百姓想来依旧困饥,你拟诏书,今年依旧免其农税。还有苏州府春日竟有暴雨,不少百姓受了灾,魏观上书,说苏州府内一些县百姓缺食,当开太仓米,赈贷给百姓。” 胡惟庸连连答应。 朱元璋深深看了一眼胡惟庸,正色道:“你掌中书,诸事缠身,而如今中书内丁玉、冯冕是参知政事,总缺几个跑腿办事之人。这样吧,你在朝中公卿子弟或国子学之中,选拔一些仪貌端庄,善于应对,知时务之人,作通事舍人,掌通奏、承旨、宣劳、引纳诸事,为你分忧。” 胡惟庸眉头微动,应下问:“陛下,这通事舍人该给几品?” “从八品。” “臣领旨。” 胡惟庸放心下来。 这一批人只是打杂的,对自己构不成什么威胁。 朱元璋看了一眼胡惟庸,从桌子上抽出一份弹劾奏折,递给胡惟庸:“这份奏折,你看过吧?” 胡惟庸展开看了一眼,合起来还给朱元璋:“陛下,韩宜可这份弹劾奏章臣已看过,此人弹劾右御史大夫陈宁为人奸恶,假公济私,臣以为其言过其实。” “哦,如此说来,你倒是为陈宁说好话了?” 朱元璋淡然一笑。 胡惟庸微微摇头,拱手道:“陛下,陈宁为人虽小气无度量,却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办事得力,臣观其办事,并无奸恶之举。倒是这韩宜可,半个月前还是楚府录事,刚刚被提拔为监察御史,这才入金陵没多久便匆匆弹劾,怕是图名之辈,不可不察。” 朱元璋微微凝眸:“胡相言之有理,眼下这文人就是聒噪,朕前几日念北方二月天依旧寒冷,命户部多给北面军士发以衣物,竟有官员说朕浪费人力,还说二月天暖,何需再给冬衣,呵呵,朕很想这些官员亲自去一趟辽东,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二月寒。” 胡惟庸有些拿不准朱元璋的意图,这是让自己赶那些御史跑路,还是简单责怪两句? 句容卫。 王良早一步收到消息,带军士迎接归来的顾正臣等人,迎接死去的军士。 顾正臣看着那些哭泣的妇人,悲伤的孩子,心中满不是滋味。 可这些阵亡军士的家眷并没有任何埋怨的话,相反还感谢顾正臣将其尸体带了回来,这让顾正臣更是心酸。 死亡,对于大明百姓而言,对于卫所家眷而言,并不是一件避讳、不可谈之事。 他们之中很多人,见多了死亡,听多了死亡。 许多人死在外面,连个念想都没有。 这些人至少回了家,回到了家人所在的地方。 顾正臣看着迎接自己的军士,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敬佩与自豪。 长江口南沙一战,让顾正臣赢得了威名,赢得了尊重,赢得了认可。 粗汉子们都清楚地看到,这是一个敢于上战场,敢于拼命而不退缩,敢与军士共存亡的将领! 他不鲁莽,行有谋略,他冷静沉着,作战有方。 他是句容卫的镇抚!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众军士,登上高台,眼含热泪喊道:“你们是老子的兵,死一个我都心疼!有朝一日,你们也会上战场,可能是海里,可以是森林,可能是草原,也可能是沙漠!我顾正臣不希望你们任何人死在我面前,所以——加强训练!” “自今日起,句容卫军士每月月中举办一次大比武,以百人为队伍,选出优胜。输了的,脖子上插一根狗尾巴草,并给赢的队伍洗臭袜子一个月!赢了的,队长搬一石粮,队员搬半石粮!连续保持六次全胜的队伍,封兵王,给队长三贯三石,队员一贯一石!” 赵海楼、王良、秦松、窦樵等人听闻,不由得激动起来。 有多余的粮食拿,这得往死里训,若是连赢六次,还有赏银与粮食,这样一来,自家可就好过多了。 顾正臣喊道:“去训练,当一个强者!” “嚎!” 军士破了音。 赵海楼、王良对顾正臣的练兵之策很是敬佩,秦松很理性地问了句:“顾镇抚,这样一来,朝廷准给句容卫的口粮可不够分的。” 顾正臣微微点头:“放心吧,粮食会有的。” 安排赵海楼厚恤阵亡军士之后,顾正臣还没来得及与陶成道、刘聚、陈有才等人商议火药、火器问题,费鸿便匆匆跑来:“顾镇抚,夫人在营外等候。” 陶成道看着一脸歉意的顾正臣,哈哈大笑;“无妨,今日我等也需要布置山洞,一应物资需要分门别类安置妥当,顾镇抚不如改日再来。” 顾正臣拱手:“拙荆挂忧,顾某先去安抚。明日召集匠人,商讨问题所在。” 张希婉下了马车,张望着营内。 小荷陪在一旁,安抚道:“小姐,张培说了,姑爷没受伤。” 张希婉瞪了一眼小荷:“江阴卫、句容卫可都有军士牺牲,说明此战凶险异常,不见他人站我面前,如何安心得下。” 来这里,是为了早一点,哪怕是早一个呼吸,也要看到他好好的。 顾正臣来了,远远地看到张希婉,招了招手,然后便看到张希婉蹲了下来。 匆匆小跑过去。 张希婉起身,眼眶尚有些湿润,看着顾正臣完好地站在身前,伸出手,轻轻触碰顾正臣的脸颊。 顾正臣抬手,抓住张希婉有些凉的手,轻声道:“我说过,我的命属于你,不用担心。” 张希婉笑了,眼泪从眼眶滑落至嘴角:“我不准你如此冒险,若你有个闪失,我也不独活。” 顾正臣拿出手帕,擦去张希婉脸上的泪水:“好,夫君领命。” 张希婉忍不住笑了出来,又想起此次凶险,刚想说话,就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抱住,胸膛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 “走吧,咱们回家。” 顾正臣轻声耳语。 张希婉想要挣脱,小荷干脆转过身去,脸红得很,一点都不知道礼仪,亏了是读书人。 顾正臣返回县衙,一直陪着张希婉,直至天黑。 正在顾正臣打算和张希婉亲密交流时,沐英不合时宜地拍马赶来,丝毫不见外地闯到知县宅,将戒尺往桌子上一搁,便接过张希婉送来的茶碗,对顾正臣直说:“这是龙戒尺,陛下让我带来,打你二十,以惩罚你不知轻重,冒险行径!” 顾正臣走过去,将戒尺拿起来看了看,上端果是雕着一条金龙,便打了个哈欠,交给张希婉藏起来:“这是好东西,改日咱家没钱了,能拿出去换不少钱。” 沐英差点喷出一口茶,这玩意你敢换钱,哪个不怕死的敢收? “我还没打呢!” “不,你已经打完了。还有其他事吗,没事可以回去了,没看我们都要宽衣解带了……” “咣当!” “夫人,你去哪里……” 张希婉捂着脸跑了,活不成了。 第二百九十章 被忽悠的沐英 得,和老婆是睡不到一块去了,只能和沐英凑合一宿了。这个没眼力劲的,过来也不知道挑日子,不知道小别胜新婚…… 沐英翻过身,看着地铺上躺着的顾正臣:“听军士说,你落水了,差点被海寇弄死,你就不害怕?” 顾正臣睁开眼,看着房梁:“当时那种情况,哪里还顾得上害怕。再说了,大家都在拼命,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毕竟是个男人。不怕告诉你,我亲手杀了一个海寇。” “一个?” 沐英瞪了瞪眼,好歹是个县男,卫镇抚,你就是说自己砍了十个,也没人说你不是。 军功是你打的,想怎么分配,你完全可以决定。 “没错,就一个。” 顾正臣坦然,坐了下来:“陛下派你来,就没说让你带点赏赐?” 沐英摇了摇头:“没有,陛下只让我过来揍你。” “小气……” 顾正臣很是郁闷。 沐英咳了咳,起身下了床,走到顾正臣身旁盘坐下来:“这也就是咱两个人,在外面可不敢如此说陛下。至于赏赐,大都督府自然会派人核查军功薄,按功给赏。四百多海寇,了不得的战功,以后谁敢再拿县男爵位嘲笑你,直接抽他。说吧,其他卫所都没发现,你是如何知道他们是海寇的?” 顾正臣打了个哈欠:“当时……” 沐英听得很入神,当听到顾正臣丢酒罐与桐油罐时,总算明白为啥战损如此低了。感情海寇为了逃命,一冒头就被收拾掉不少。 “我哪里能想到,一个海寇竟能掀翻一只船。当时沉到水中,若不是张培牵住了海寇,估计我已经……” “莫要小看海寇,掀翻船只靠的是巧劲,算不得什么,有些生猛之人,可以在船底潜藏小半炷香的时辰,甚至连厚重的大船都能凿破了……” “小半炷香?” 顾正臣有些吃惊,这丫的岂不是铁肺,能在水里憋五六分钟还久? 沐英看着顾正臣,无奈地摇了摇头,正色道:“以后可不敢如此拼命了,你这刚刚成婚,总不能让那么好的女子守寡吧。” 顾正臣低下头,沉思起来。 “怎么,我说错了?” 沐英见顾正臣不说话,便问道。 顾正臣抬起头来,面色凝重地说:“沐兄,你知道我为何如此拼命吗?” 沐英皱眉。 为什么拼命? 顾正臣深深看着沐英,自己不是为了逞能,杀海寇建功立业,多获封赏,不是为了打出名望,改了这头顶之上的县男两个字。 “我拼命,是为了扞卫大明的海权!” 顾正臣沉声道。 沐英瞳孔中透出迷茫,疑惑地问:“何为海权?” 顾正臣起身,走向桌案,铺开纸张,研磨道:“海权,自然是朝廷使用一切力量控制大海的权力!眼下朝廷将目光投向元廷,对大海之事不甚用心。但沐兄,你可知大海深处有什么?” “有什么?” 沐英跟了过来。 顾正臣提笔润墨,随手绘了几座小岛,然后说:“在南洋之中,有诸多岛国,而这些地方,有着无数堪比黄金白银的香料,安南、暹罗等地,有无数珍贵的木材,再向西而去,有一座锡兰山国,那里有无尽的宝石!而在婆娑之地,释迦牟尼曾经所在的佛国之地,更有无数的宝贝……” 现在这时候,帖木儿那个瘸子估计正在迁都途中,距离扫荡德里苏丹国,屠杀阿三还得二十来年。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沐英不明白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看着沐英,咧嘴道:“说什么,你听不懂?如此富庶的财宝你不心动,如此多宝贝你不想要?” 沐英摇头:“我只想吃饱饭,让所有人都吃饱饭,什么财宝,又没办法当饭吃。” 顾正臣看着沐英,郁闷至极。 估计老朱也是如此教育沐英的吧,什么金山银山,都不如粮食山。 开国之前的困难,饿肚子的岁月,让这些人很清楚,什么才是可以让人活下去的东西。 唯有粮食。 顾正臣清楚老朱对海洋不屑一顾,甚至是在海洋无法带来利益,只能带来麻烦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将其封禁! 历史之上,封禁的时间是在今年重阳节,距离现在也只剩下半年左右的时间。 顾正臣看向沐英,转而说:“江南富户多,你知道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交出他们的钱财吗?” 沐英摇头:“江南是多富户,可也多是吝啬的,想让他们心甘情愿拿出钱财,不太可能。” 顾正臣用手指了指纸张:“这就是法子!我们要打开大海,奔赴大海,然后用大海的财富,去打劫富户。富户拿走宝石,朝廷拿走富户的钱财,然后买一堆粮食,皆大欢喜,岂不妙哉?” “啊……” 沐英愣住了,还能这样玩? 顾正臣见直接说财富无法说服沐英,只好走迂回路线:“《大明律》已经编写完成,富户不犯错,朝廷也不好直接抢他们的财富。但用香料、宝石、珍木‘打劫’富户,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你总不能指望穷酸百姓做肉放香料,脖子上挂珍珠吧?” 沐英看向图纸,有些心动:“你是说,咱们应该派遣到海里去,然后用海里的宝贝,在富户手里换成钱财和粮食?” 顾正臣有手势比划着:“鸽子蛋这么大的蓝色宝石,卖给一千贯不算过分吧?这可就是两千石粮食,够四百丁口吃一年的了,若是弄几船宝石,换个百万贯钱不成问题吧?有了这笔钱,够买多少粮,填饱多少肚子……” 沐英感觉浑身有些热,握着拳头,激动不已:“几船怎么够,全都搬回来!” 顾正臣错愕不已,这家伙咋还上头了,不过想想沐英今年也不比自己大多少,便释然了,小伙子一个,还是缺历练,只看结果,连成本怎么去都不问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这些话也不是给沐英说的,而是给老朱说的,老朱对富户有着一种矛盾心态,既要依赖富户,赢得富户的支持,稳固统治基础,还不怎么喜欢有钱的富户,仇富心理很强,恨不得将他们全家都送走,然后钱财都归入国库。 事实上,历史上的老朱确实凭借着郭桓案近乎清空了一干“非开国系”富户,所谓的“中产之家大抵皆破”。 但问题是,这种扩大风潮,杀人无数、破家无数的方式,它不像是割韭菜,韭菜一年能割好茬,富户灭了,那可需要几十年才能出一批新的富户。 不可持续。 社会经验告诉我们,要走可持续的割韭菜之路。 顾正臣睡着了。 可沐英怎么都睡不着,正在翻看一本名为《诸蕃志》的书,这是南宋宗室,宋太宗赵炅八世孙赵汝适所写,记载着海外诸国的风土人情与物产资源。 越看,沐英越是兴奋。 “沉香,丁香,肉豆蔻,木香……” “珊瑚树,象牙,胡椒……” “龙涎,竟然还有龙涎?” “有石如云母,而色紫;裂之则薄如蝉翼,积之则如纱毂。有金刚石,似紫石英,百炼不销,可以切玉……” “好东西,弄回来,一定得弄回来。” 沐英一宿未眠,着实是兴奋到了,如此多好东西在海外,不弄回来怎么从富户手里抠出钱粮来? 小荷还没准备好早点,张希婉刚刚起来,就看到沐英背了个包裹出了门,还不忘招呼张培赶紧牵马。 张希婉走入房间,看着惺忪的顾正臣:“他欺负你了?” “啥米?” 顾正臣顿时醒了,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张希婉白了一眼顾正臣:“为何如此匆匆,连早点都不用,怕不是做了亏心事,不敢久留吧?” “想什么,他是代夫君去上奏折了,希望这一次能有用。” 顾正臣拉过张希婉。 张希婉嘴角动了动:“夫君谋划的事,自然会事事顺遂。” “难啊。” 顾正臣清楚老朱不是个好劝说的主,固执己见,认准的事,九头牛还得配上朱大郎和马皇后才能拉得动。 元朝征讨日本,船队折损惨重,这让老朱认为这是个可以吸取的教训,至少没事别瞎远航,免得折损人手,现在鼓动他远航南洋、西洋,怕也不是一番话能奏效。 张希婉陪着顾正臣用过早点,吩咐小荷拿来一本册子,交给顾正臣:“那些出自北地卫所的妇孺都已安置妥当,我问过她们意愿,除了有十二名妇人要为其夫守节外,大部分拖带孩子的妇人,愿意给孩子找个家。” 顾正臣接过,翻至最后,见有一百四十五名妇人,便答应下来:“正巧,今日需要去句容卫,不妨带她们过去一趟,若有看对眼的,愿意搭伙过日子的,那就为他们做主,将喜事办了。” “那我也去。” 张希婉主动说。 顾正臣没有拒绝,点卯分派好县衙事之后,张希婉将妇人与孩子带来,随顾正臣一起前往句容卫。 姚镇先一步将消息传到句容卫,赵海楼、王良一听乐呵了。 光棍出列,好嘛,有六百多。 干嘛? 找老婆。 不要,女人只会影响我们拔刀的速度…… 第二百九十一章 这药丸,可医远火局 赵海楼活动了下手腕,这群不听话的崽子,不给你们找个女人看着点,十年也存不住半点粮饷,说不得哪天跑出去送给哪个寡妇了。 都去跳河里洗个澡,穿甲戴盔,精神利索一点,别丢了句容卫军士的脸。 顾正臣带妇孺进入营地,六百多光棍军士已列队整齐。 看着一群军士,顾正臣登上高台,正色道:“这些妇孺受过苦,失去过亲人的。现在本镇抚做主,为他们寻一个家,找一个托付。你们听着,只要她们愿意,你们可以组成一个家,是男人,就照顾好她们,莫要再让她们受了委屈。若是我听到有人欺负,殴打,虐待妇孺家眷,鞭笞六十,绝不允许说情!” 军士肃然。 张希婉看向顾正臣,目光中充满爱意。 他是一个懂得疼惜人的。 顾正臣以为的重组家庭,是先问问姓名,年龄,喜好,身体状况,存款多少,可搁这里,丫的,姓名都没问,直接领走了…… 好歹知道点礼貌,带着妇人和孩子,给自己行了礼。 卫所军士成家,原没什么仪式,加上妇人是二婚,更是不想声张,在这个推崇守节的年代里,二婚虽然不会谴责,但毕竟不是特光荣的事。 军士本想低调点,可摊上了一个高调且胡来的镇抚,就因为赵海楼埋怨了一句没喜酒喝,顾正臣便当场拍板,给军士举办一场婚礼。 没凤冠霞帔,就去弄一堆红布作盖头,没有父母,顾正臣、张希婉就端坐在高台之上,当了主婚之人。 拜天地少不得,三拜之后,上军籍,领五百文钱当喜钱,送入洞房,卫营大庆。至于后面的耕地分配之事,就不需要顾正臣操心了。 简单粗暴,但毕竟有了个仪式,也有了全营庆贺的理由。 姚镇送张希婉回县城,顾正臣则让张培提着两坛好酒进入远火局。 依托鸣鹤山本有山洞,又经过近三个月的开凿,终于在山体内形成了一定空间。 为确保安全,顾正臣在设计图纸中加了托顶装置,即用一颗颗粗大的树木主干支撑山洞顶部,树木主干的顶端与底部,皆使用的是厚近两寸、四尺长宽的正方形铁板。 铁板的损伤情况,每隔一日测量一次,为的是观察山洞可能存在的沉降问题。 虽说顾正臣问过句容耆老,句容罕有地震,且鸣鹤山数百年来不曾有过坍塌,但顾正臣依旧做足了安全举措。 山洞内部空间中,底火司占据的面积最大,至于冶炼司、制造司,这玩意需要煤炭,山洞内空间主要用于研究改良与调试,商讨对策,档案保存等,作业区域主要在山洞之外。 底火司是绝对需要保密的地方,新式的火药配方绝不允许外流。 陶成道、刘聚、陈有才等人正在商讨火器改良等问题,见顾正臣来了,纷纷起身行礼。 顾正臣安排人送上酒碗,又将冶炼司、制造司等主要人员请来,满了酒,道:“因为去了一趟江阴,耽误了日子,你们对改进火器一事也应该有了思路吧?” 大使刘聚看了看众人,含笑起身,从里面的一个山洞里取出三本册子,递给顾正臣:“三司商讨许久,找出了问题所在,给出了一些想法。” 顾正臣摆了摆手,并没有接册子,而是看向底火司郎中陈有才:“就从底火司,直接说吧。” 陈有才起身,肃然道:“顾镇抚,底火司分析过火药问题,认为火药存在的主要问题有十种:配比不是特别精准,缺乏精确的测量装置;硝石、硫磺不够细密;燃烧速度不够快;君臣佐药适当,然使药太少……” 顾正臣听得迷糊起来,在陈有才说完问题之后,开口:“刚刚说使药太少,是何意?” 陈有才知道顾正臣并非火药匠人,便揉碎了解释:“火药制备,历来遵循的是君臣佐使之法,或硝石为君,以硫磺为臣,以木炭粉为佐,以杂类为使,使药太少,也会火药性能。” 顾正臣紧锁眉头:“那现如今,火药制造中,使药有多少?” 陈有才认真地回答:“有二十八味,顾镇抚,底火司已经在商议找寻其他新的使药,将使药的范围扩大到六十类!” 顾正臣震惊不已。 小小的火药里面,你们还弄了二十八味药,这还不够,还想弄到六十类? 火药这玩意是杀人用的,你把它当真的药来玩了啊?虽说火药,这个,确实也算是一门药…… “都有什么使药?” 顾正臣不安地问。 陈有才侃侃而谈:“草乌、蝰蛇、铁甲莲、松香、豆末、黑砒、巴霜、麻油、银杏叶、干屎……” 顾正臣脸都有些黑了。 这一个个都是什么玩意,为毛豆末这玩意,银杏叶这玩意也加到里面去,还有,你们恶不恶心,干屎也弄来,呕…… 陈有才没注意顾正臣的脸色,继续说:“这是火攻时的配药,若是制造毒火药,使药主要是干漆、铁砂、银锈、虾蟆、方胜蛇、南星……” “够了!” 顾正臣打断了陈有才,指了指一旁山洞:“里面一个个箱子里,装着的就是你所谓的使药?” “是啊。” 陈有才应声。 陶成道见顾正臣脸色不好看,连忙起身说话:“这些都是用得上的药……”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摇头说:“所以,底火司提高火药威力的法子,除了改善测量精度,进一步处理硝石、硫磺,增加使药类型,增加火药填充量等之外,就没了?” 陈有才无奈地点了点头。 就目前来说,找到的问题就这么多,解决法子也是如此。 顾正臣示意陈有才坐下,然后端起酒碗品了一口,看向众人:“工部说,你们是咱们大明顶尖的火药匠人,可让我说,你们还是太弱了。火药真正的问题是什么问题,你们还没弄明白。” 陈有才脸色一白。 底火司的员外郎崔玉有些不甘心,起身说:“顾镇抚,若你能说出个问题来,我们就服你。” “坐下!” 陈有才连忙呵斥崔玉。 崔玉倔脾气上来,看着顾正臣有些不服气。 大家这段时间里,熬夜找问题,连宋代的火药典籍都翻了不知多少遍,不认识字,硬是拉着陶成道的弟子周定海给念。 如此辛苦,如此费力,好不容易找出问题来,却被顾镇抚一句话给否决了,还说大家没弄明白问题,这搁谁都不乐意。 顾正臣看向崔玉,瞥了一眼陈有才:“如此说来,你们不服气?” “不敢。” 崔玉哼了声。 刘聚连忙让崔玉给顾正臣道歉,顾正臣却不以为意,笑道:“无妨,脾气大点没关系,但需要有相应的本事才行。底火司研制的火药,不是什么毒火药,也不是什么烧营寨的火药,而是杀敌用的火药,是填充在神机炮、火铳之中的火药!” “从今日起,底火司所有匠人,全力来解决火器用火药威力不足的问题。至于其他类型的火药,至少搁在火器用火药之后,而不是并肩而行,或是先行!” “再说火器用火药的问题,你们是匠人,将硝石、硫磺、木炭粉按比例混合之后,装入箱子之中运往前线,交给军士使用。你们可知道军士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崔玉、华孝顺等人迷茫。 陈有才沉默。 顾正臣喊道:“让秦松进来。” 秦松走了进来,待听清楚顾正臣的问话之后,回道:“军中使用火器,收到火药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搅拌火药。” 崔玉不解地问:“为何要搅拌火药,我们已配好?” 陈有才开口道:“是因为运输途中颠簸不断,导致火药成分出现了分层,最轻的木炭粉居在上面,与硝石、硫磺结合并不充分,若不搅拌,就等同于火药配比错误,轻则是难以点燃,无法击远,重则容易炸膛,误伤军士。” 顾正臣深深看了看陈有才:“你是随军出征过的火药匠人,清楚这一点,为何却没有在这十条中提到这个问题?” 陈有才苦涩地摇了摇头:“顾镇抚,不是我不想提此问题,而是此问题根本无解。运输颠簸,不是我等可控啊。” 顾正臣手腕微动,手里拿着一枚铜钱,叮叮敲着桌子,严厉地说:“不能解决军士问题的方案,算什么方案?远火局所有改良与制造,全都是服务于军士使用,服务于战场杀敌!若因火药分层问题导致军士无法击出弹丸而损失惨重,这责任是我们的!” “服务于战场!” 陶成道深深看向顾正臣,这几个字,确定了远火局的方向。 崔玉为自己的无知与浅薄道了歉。 顾正臣并没有责怪崔玉,而是对众人说:“火药是干系火铳、神机炮威力的核心之物,火药不能改良,所有改良都是虚谈!陈有才提到火药之法是医药之中的君臣佐使,不知可有人知晓宋朝时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那里记载了一味药,名为人参养荣丸。诸位,这药丸,可医远火局!” 第二百九十三章 朱标:暂缓营造中都 句容的旱情初显端倪。 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下一场大雨,这个时候谁也靠不住,估计把刘基拉过来预报下天气,也是不靠谱的。 骆韶、周茂、杨亮等人着急不已,若是三月里不下雨,将会影响稻种,继而影响百姓收成,朝廷税赋。 顾正臣摊开舆图,审视着句容河道与湖泊分布图。 实事求是地说,句容整体水资源并不缺,大小河道有五十多条,大小湖泊八十余座。 句容河流属秦淮河水系、太湖水系和长江水系,只要这三大水系不同时出问题,句容旱灾不会发展到渴死人的地步。 但问题是,句容河道、湖泊的形成,大部分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只有寥寥三条水道是人工开挖、取直、引流过的。而垦荒耕种的农田,又多数集中在自然河道两岸。如今这些河道水流量下降,沿河两岸的大量农田无法灌溉。 种水稻,没水怎么可能有收成? “县尊,我们设法坛求雨吧。” 周茂提议。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看向骆韶、杨亮,两人都没反对。 不下雨是老天爷的问题,求雨,是求老天爷给个面子。但问题是,顾正臣和老天爷扯不上关系,要求雨也是老朱去求,自己求算什么事? 顾正臣没有看周茂等人,手指在舆图上比划着:“天不下雨,是气候出了问题。去年秋收延后,就预兆了今年会出现灾情。” 四季如同转动的齿轮,若是这里啮合时出了问题,那紧接着就需要借令一个啮合点的问题来作修复与调整。 不咯嘣几声,无法让齿带完全卡到齿轮之中。 顾正臣指了指舆图,吩咐道:“派衙役查看赤山湖、葛仙湖、仑山湖、茅山湖、北山湖,另外探查这些湖相连的河流水深、水宽。句容罕有大旱年景,只要熬过了三四月份,旱情必会好转。” 骆韶想了想几座湖泊的位置,眯着眼问:“县尊该不会是想调水吧?” “没错!” 顾正臣打了个响指,坚定地说:“百姓缺水,那就调水来。” 周茂苦涩地摇了摇头:“这不太可能,调水是不可行之事。就以这赤山湖来论,其位于句容县城西南三十里外,路程较远并不是问题,问题是赤山湖归属秦淮河水系,其湖水向西而行,西面是金陵方向,而句容在赤山湖以东北方向,地势偏高,水流根本过不来。” 顾正臣摆了摆手:“人往高处走,水也能往高处走。百姓尤知用水车提水,何故你这主簿不知?” “水车?” 周茂无奈地说:“几个水车,恐怕解不了句容农田旱情。” 顾正臣指了指舆图,严肃地说:“所以,多看几座湖,十座水车不够,那就修二十座水车,二十不够,那就五十。本官只管调水,不耽误百姓种下水稻,至于其他,需要你们来负责。水车方面,交给匠作大院的匠人去做,他们熟悉得很。” 骆韶、周茂等人见状,只好点头答应。 不得不说,如此耍赖式堆积的方案,确实可以解决问题,但这要做的成本可不是小数目,打造水车需要钱粮,挖掘适合水车安装的坑位需要钱粮,照管水车还需要钱粮…… 顾正臣并不介意,这些钱粮花的是县衙的,可保住的钱粮是句容百姓的。再说了,句容三大院赚了一些钱,拿出来做点事亏不到哪里去。 皇宫,东华门。 带刀舍人周宗警惕地看着周围,宦官上前,搁好轿凳,拉开帘子。 太子朱标、太子妃常氏先后下了马车。 太子妃看着眼前的皇宫,侧身对朱标莞尔:“这一次远行,妾身很是开心。只怕回到宫里,又不知多少年可出宫。” 话里虽有些落寞,但情绪并没有低落。 朱标含笑看着太子妃,心情舒畅:“想再出宫也简单。” “哦,计将安出?” 太子妃渴望地看着朱标。 朱标笑道:“咱们这次出行,靠的是顾先生所请。下次他立了功,让他再请我们出行一趟便是了。” 太子妃见朱标如此,不禁掩嘴笑:“那顾先生请我们去句容,陛下也应下了,你倒好,带着妾身去了凤阳。这次失约,不会是你算计着下次履约吧?” 朱标爽朗地笑了出来,豪情不已地踏入皇宫:“他说句容茅山风景不错,咱们尚未去过,自然要二次邀请。待你烦闷时,孤带你去。” 太子妃跟在一旁,忍俊不禁:“你这是欺负他。” 朱标不以为然:“现在不欺负,日后怕是不好欺负了。你也知道,顾先生已经升任了句容卫指挥佥事,父皇对他器重有加,连他格外厚恤阵亡将士的事都给压了下去。怕用不了几年,他会成为朝中重臣,到那时,孤也不好下手了……” 太子妃心有余悸:“妾身倒是觉得陛下让沐英去句容惩他是对的,他毕竟是文官,听沐英说,他连剑招都走不了第二套,五戎都不愿教他习武,若在搏杀之中真出点意外,岂不是大明的损失。” 朱标想起收到文书时的心情,确实很是害怕。 顾正臣有才情,有能力,懂自己,他已经算不得纯粹的僚属与臣子,更像是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朱标回望二十年,身边没一个像顾正臣那样不卑不亢、谈笑由心、不顾忌自己身份,知道自己是太子还敢喊直呼大郎来大郎去的家伙。 这种感觉很奇特,似乎是一直俯身看人,孤独时,悲伤时,那些人都在下面,距离自己很远,伸手都够不着。 突然之间,顾正臣出现了,他就站在自己身旁,似乎两个人没有了身份的高低,没有皇室与臣子的界限,如朋友,陪伴左右。 朱标很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当军报传到自己手中,看到顾正臣差点被海寇所杀时,几乎要停了春游折回金陵。 “殿下,太子妃,陛下在坤宁宫有请。” 南世卿走过来通报。 朱标微微点头,对太子妃说:“正好,我们有段时日没请安了,一起去吧。” 坤宁宫。 马皇后看着踱步的朱元璋,倒了一杯茶水:“他们已经到了金陵,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过来,往日不见你如此,今日这是怎了?” 朱元璋止住脚步,颇是不满:“哼,这个臭小子,一出去就是二十日,写个请安的文书都不勤快,他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父皇?” 马皇后端着茶碗,走向朱元璋:“这可就是冤枉太子了,他早一封请安文书,晚一封报安文书,还不够勤快?你这个当父亲的也是,既然准了他们出行,何必又日日挂牵,有东宫侍卫护着,总出不了什么事。” 朱元璋刚想说话,就听到门外传出动静,没多时,朱标、常氏便走了进来,行礼问安。 “起来吧。” 马皇后见朱元璋不说话,便将两人搀了起来,拉着太子妃的手,对朱元璋与朱标说:“你们父子好好叙叙旧,妾身带太子妃走走。” 朱标见马皇后使了个眼色,上前对朱元璋说:“父皇,儿臣出行在外,无一日不挂牵父皇、母后与诸弟妹。只因察访民情在外,无法日日叩请圣安,还请父皇宽谅。” 朱元璋坐着,见朱标好好地回来,松了一口气:“察访民情?如此说来,并不是游山玩水?” 朱标正色道:“儿臣心忧百姓,怎有心思寄情山水。父皇,儿臣有本奏!” 朱元璋对朱标的态度很是满意,问:“说吧。” 朱标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文书,郑重地递了过去:“儿臣奏请父皇,能暂缓营造中都!” “什么?” 朱元璋脸色一寒。 以中都为国都,这是朱元璋亲自敲定的事,刘基反对过,群臣之中反对者也多,可朱元璋以权势压倒了反对声,拍板营造中都! 现如今中都营造即将进入尾声,事实上,中都内皇宫已经修建完成,只剩下精雕细琢与内部布置,虽说外城还没建好,但正在有条不紊推进。 为了确保中都可以成为大明国都,朱元璋不仅将大批江南百姓移往凤阳,还在山西等地抽调了一批百姓迁移凤阳,更是以拱卫中都为名,调卫所军士前往句容,而这些军士都是携家带口一同前往,平日里是需要垦荒种地的。 最近调卫所军士前往句容,还是上个月的事。 朱元璋甚至已经在安排如何迁都,就差命钦天监选一个好日子搬家了。 可现如今,儿子去了一趟凤阳,回来竟然告诉自己说,暂缓营造中都? 暂缓! 朱元璋看向朱标,接过文书,冷着脸:“你应该清楚,暂缓一日,朝廷的压力就大一分。为了中都早日竣工,朕可是举全国之力,倾力而为!九万匠人,七万军士,三十余万民夫,你让朕如何暂缓?” 朱标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无畏的目光投向朱元璋:“父皇,儿臣以为,不妨将这些匠人抽调至金陵,扩建金陵城,至于那里的军士与民夫,就放他们——活着吧。” 第二百九十五章 诱人却不可行的阳谋 相视一笑。 朱元璋很满意,朱标心安了。 晚膳摆在坤宁宫中,马皇后看着心情不错的朱元璋,笑道:“你一直等着太子回来,不就是想与他商议商议大海之事,怎到现在却又不说?” “大海之事?” 朱标看向朱元璋,搁下筷子:“父皇可是想说南沙海寇之战,此事儿臣已是知晓。” 朱元璋夹起一块豆腐,送入口中咀嚼两下,吞咽下去:“南沙海寇之战的事已经过去了,靖海侯吴祯一口气追到了澎湖岛附近,杀了两千余海寇,俘虏四百余人,用不了多久,便会班师。” 朱标皱眉。 不是顾正臣的事,不是吴祯的事,那能是什么事? 虽说自己出行在外,可朝廷中的消息并没有断绝,时不时会有消息送到手里,没听说海面之上有大事件发生。 马皇后起身,给朱标夹了一块肉:“此事还与你那顾先生有关。” “他?” 朱标更是疑惑。 顾正臣现在都回句容了,怎么会和大海扯上关系? 朱元璋微微点头,认真地说:“南沙大捷后,朕让沐英去句容好好教训下顾正臣,让他日后莫要再冒险,他竟然私吞了朕的双龙戒尺……” 马皇后蹙眉,咳了声:“说正事!” 朱元璋讪讪然:“沐英与顾正臣畅谈,顾正臣说,大海深处有无数宝藏,只有远航,才能将这些宝藏控制在大明手中。” 朱标不以为然:“父皇,百姓便是朝廷最大的宝藏。眼下北方无数土地荒芜,极缺人丁垦荒,如何有人手去远航?大海再多宝藏,也换不来粮食,积累不了民赋。” 朱元璋听得连连点头,喝了一杯小酒:“是啊,咱一开始也是如此想的,什么宝石、香料、龙涎,没有这些,百姓不一样四季耕作?只要百姓安于土地,勤于农事,大明就稳如泰山,就能万代传承。只是——” “父皇?” 朱标看着神情突然有些落寞的朱元璋,连忙起身。 朱元璋摆了摆手:“你还记得搬铜钱之事吧,顾正臣给咱上了一课,按照他的推测,未来朝廷恐怕都没了土地,全落皇室宗亲手里了。” 朱标当然记得。 真若是如此的话,不出二百年,大明王朝就要收不起来赋税了,收起来的那点赋税,都不够养朱家的皇室宗亲,八竿子之外的亲戚。 朱元璋端起酒壶,斟满说:“朕暂时收回了藩王的田亩,只是,未来你的这些弟弟们,这些皇室宗亲们没有占据大量的田地,但还有一批人在大量占据田地,这群人便是士绅贵族,富户大户!如何削弱这些人,便是朝廷必须考虑的事。否则佃农一旦数量过多,元末那样的乱世将会重演!” 朱标神色一变。 自耕农与佃农很大的区别,自耕农有自己的田亩,而佃农没有,只是给依附在富户的田亩之上耕作。 自耕农只需要完成朝廷的税赋,服徭役,剩下的便是自己的家产。 但佃农没什么家产,哪怕是一年打出二十石粮食,绝大部分也会进入富户的手里,而自己只能勉强填饱肚子。 佃农缺乏应对危机的能力,一旦旱灾,水灾,蝗灾,自耕农还能依靠家里存粮勉强活一段日子,挺过去半年。可一贫如洗、家无粮食的佃农,两个月都未必能抗得过去。 一旦佃农增多,就意味着天灾时会出现大量的吃不起饭的百姓,而这些百姓,就是游民! 朱标看了一眼朱元璋,他一定深有体会。 毕竟自己的爷爷、奶奶、大伯,都是佃农,面对灾荒时,家里根本就没半点应对之策,连吃的都拿不出来,以至于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 然后出现了第一批流民,而这一批流民的主力,正是佃农,后面加入流民队伍的,才是扛不下去的自耕农。 可以说,佃农是危险的人群,是最脆弱的人群。 朱元璋以前并没怎么在意佃农的问题,但经过顾正臣点醒土地才是王朝传承的关键之后,才恍然明白过来,田地不能太过集中,集中多了,佃农就会多,佃农多了,事就会多,事多了,那江山就不稳。 问题又回来了,谁掌握大量的田地! 大户。 无论是勋贵,还是官员,亦或是致仕官员,地方豪绅,富农等,都是大户。 朱元璋看向朱标,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咱想过减少富户,想过将富户手中握着的钱粮拿到国库里来。可我们是朝廷,不是土匪恶霸,不可能上门抢夺他们的财产,也不可能随便按一个罪名,全部抄家,何况这些人还在替朝廷办事。” 地方上的粮食,可都是大户在收,所谓的粮长嘛。 朱标连连点头。 身为朝廷,需要握着正义的棒槌,谁不听话才好锤死谁。听话的,不能乱揍。 如果顾正臣在这里,一定会目瞪口呆。 老朱,你知不知道几年之后,你会疯狂到随便一个借口扫荡几万人…… 洪武七年的朱元璋,其心态还没有到杀人不眨眼,不由分说,大开杀戒的地步,他心态的崩溃与失控,是一个嬗变的过程。 朱标带着浓重的疑惑:“父皇,儿臣还是不明白,不是说顾先生,说大海之事,怎又谈到了田亩、大户?” 朱元璋拍了拍大腿,看向马皇后:“妹子,你告诉标儿吧。” 马皇后莞尔,劝朱标多吃一点,然后说:“大户的田亩是怎么来的,还不是用钱买的,大户手中最不缺的就是钱粮。顾先生对沐英说,既然不能明着打劫大户,那就换一种法子打劫大户,比如南洋的珍珠,香料,还有西洋的宝石,将这些奇珍售卖给大户,大户拿走奇珍之物,朝廷拿走大户手中的钱与粮食……” 朱标惊愕不已,还能这样玩? 马皇后不禁赞叹:“顾先生这也算是阳谋了吧,世人谁不喜稀世珍宝,香料在咱们大明更是有价无市。倘若真如他所言,朝廷未必不能靠着这种法子来削弱大户,朝廷从大户手中拿到钱粮之后,便能整顿武备,疏浚河道,修筑工事,兴建学舍,扩大粮仓……” 朱元璋喝着小酒,滋溜一口闷入喉咙,舒坦地说:“咱对这件事想了很久,甚至还从库房里拿出了一枚南洋珍珠,命人拿去售卖,一颗珍珠,得了八百贯钱,这说明顾小子的主意并无问题。” 马皇后有些埋怨,你卖东西归卖东西,拿走我的首饰算什么,再说了,那一颗珍珠少说也得值一千贯,才八百贯,亏了啊…… 朱标也郁闷,这珍珠能换钱,还用去试? 不过。 顾正臣这种明晃晃的打劫大户之策,确实可行,大户愿意买,且有足够的钱粮。 在这个过程中,朝廷可以收获不菲的钱粮。 这是好事,为啥不干? 朱标忘记了不久之前说的话,转而支持起来:“父皇,儿臣以为此法可行。” “可行?” 朱元璋抬了下眉头。 “可行!” 朱标认真的回答。 朱元璋起身,微微摇了摇头:“标儿啊,此法看似好,利益巨大,且能削弱大户,增益国库。然而,此法行不通啊……” 朱标暗暗掐了下大腿,让自己清醒一点。 可不是,这计划看着美好,收益也大,可问题是,做不到啊…… 现在沿海地带,别说东南沿海,就是山东等沿海之地,时不时会出现海寇,其中还有一群叫唤得最凶的倭寇。 靖海侯吴祯这一次行动虽然动作很大,从北面一路杀到长江口,从长江口一路杀至澎湖岛,这种穷尽碧落也要将海寇弄死的气势是不错,但整个作战的成果并不甚理想。 换言之,吴祯带水军是打了胜仗,但他没有完全消灭海寇的力量。 在这种情况之下,朝廷想要派船下西洋,船只少了吧,很不安全,别辛辛苦苦弄来东西,眼看到家门口了,被海寇给拿走了。 船只多了吧,安全是安全了,可成本太高,万一遇到龙吸水,遇到暗礁,大风浪,全都倾覆了,那损失朝廷未必能承受得起。 再说了,派出去的船与水军多了,谁来守护大明的沿海地带?现在水军与战船都捉襟见肘,哪有人手可以去西洋弄东西? 朱元璋同样忧愁,眼下朝廷很穷,王保保又带着骑兵在长城外面整天溜达,不管打不打仗,北面都需要修缮长城,设置堡垒寨子,还需要增筑城墙,大同、西安、太原等等,这些城池都需要增高增厚。 没钱,做啥都难。 眼下百姓正在休养生息,又不能增加赋税。朝廷这点钱粮,着实不够用。 好不容易看到一条纾困财政的绝佳之策,既不得罪人,还能有钱赚,自己都在盘算怎么花这笔钱了,突然被告知这钱赚不了,这不是抓心挠肺吗? 朱元璋颇感烦闷地说:“都怪这顾小子,竟给朕出一些难题。西洋若是那么容易下的,朕还用他说?” 朱标看向马皇后,见她也无计可施,低下头想了想,突然笑出声来。 朱元璋瞪了一眼朱标。 自己不高兴的时候,你就莫要高兴了吧?小心老爹让你哭。 朱标站起身来,对朱元璋道:“父皇,母后,解铃还须系铃人。儿臣以为,此问题既然是顾先生抛出来的,那就应该交给他来解决……” 第二百九十六章 水车调水,断河抢水 粗汉子脱下衣襟,裸露出强壮的肌肉,手中的长铁锤高高扬起,猛地落下,沉重的力道贯在铁钎之上,近一半铁钎深入到石孔之内。 吴大称跳了下来,检查着一座座石基,见牢固可靠,便抬起头,对顾正臣喊道:“县太爷,可以安装水车了。” 顾正臣走至岸边,看了看,转过身对马力、许二九等人说:“抬水车。” “抬水车!” 马力扯着嗓子。 三十余大汉应声而动,一个高达近三丈的水车在人与绳索拉动的配合之下站立起来。 庞大的水车,仅仅是车轴便长一丈半,支撑着二十四根木质辐条,以放射状向四周展开着。每一根辐条顶端,都配了一个刮板与水斗。水车的底座为外八字,底部有木条连接增加稳固。 一群人招呼着,小心翼翼地将水车转移至临时开挖的坑洞之中,马力、吴大称等人又是观察角度,校准,又是安装底座,让水车底座与石头基座连接。 说着容易,可安装过程却耗去了一个多时辰。 待完成一座水车安装之后,吴大称用手转动一番,见用不了多少力,证明可行,便安排人手继续抬水车,安装下一个。 顾正臣实际上帮不上什么忙,要力气没力气,要技术没技术,这玩意又不能瞎指挥,索性就坐在河边看白云苍狗。 直至六座水车安装完成,再次检查没有问题之后,顾正臣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开河!” 河道打开了。 水流流入挖好的坑道之中,随着河水冲击,辐条开始转动,在辐条之上的水斗装满水之后,会逐渐提升起来,待水斗接近顶部时便会自然倾斜,水斗之中的水会倾倒而下,而这些水则会流入渡槽之中,渡槽很长,足有五百多步,连接的是另外一条向东北方向的河道。 匠人们检查着渡槽,查看渡槽是否渗水、漏水。 长达一里的渡槽之上,连接着近三十座高转水车,而这却是匠作院半个月的成果! 蔚为壮观。 句容修筑的水车数量很多,为了缓解旱情,解决稻田用水问题,顾正臣用了五座湖,八条水量较多却偏离句容耕作区的河道。 能使用水流自转调水的,便修筑水车。像是湖泊,水流根本无法带动水车,便选择了牛、驴来驱动,带动水车以提水。 句容应对旱情的举措力度空前,动员百姓多达五千余,主要负责开挖渠道,疏通河道,开挖坑道等。 随着调水工程启动,句容耕作区的河道水位逐渐上来,百姓随之投入了大生产之中。 只不过,河流有上下游之分,有人想要截断水流,专供自家农田,导致下游百姓无水可用。抢水成了矛盾,甚至几个村落在里长的带领之下闹起事端来。 顾正臣坐在大堂之上,看着鼻青脸肿的两个农夫,拍下惊堂木,喊道:“王九,你断水在前,打人在后,可算是恶霸行径,你自己思量,要么赔偿王丰让其谅解,撤去控诉,要么本官依律令判刑,将你暂关监房。” 王九冤枉:“县太爷,我们也需要用水啊,家里七亩地,全靠这点水了。没了这水,全家人都得饿肚子。” 啪! 顾正臣厉声道:“你家田需要用水,那其他人家不需要了?” 王九坚持道:“别人家是别人家,可我们家在上游,想怎么用水怎么用,他们的田旱死也怪他们命不好。” 王丰不乐意了:“这是县太爷给所有百姓调来的水,凭什么你要阻断,直接让你们地里淌?” 王九怒喊:“就往我家地里淌怎么了?有本事你家地在上游。河在我家地头,吃的就是我家的地,截断还有错了?” 王丰看着如此自私的王九,对顾正臣喊道:“县太爷,咱不要谅解他,按律给判了!” 顾正臣眉头紧锁。 这是两户邻居,都是寻常百姓,不是大户,不存在仗势欺人的问题,两个男人都是家中顶梁柱,唯一的劳力,尤其是这王九,老婆是个瘸子,家里有三个娃,长子还不到十岁,帮不了多少活。 若将这王九给关押重惩,他家怕是没什么活路了。 原想着劝王九收敛点,自己从中调和,让事情了结,可不成想王九根本不退让,还认识不到自己的过错。 “王九,你将王丰打伤,差点害其丢了一只眼,幸是轻伤。然按律令,血从口目中出,可是杖八十的重刑,你可知这八十杖打下去,你便没了半条命!” 顾正臣呵斥道。 王九没想到惩罚竟是如此之重,这要挨打八十杖,哪怕是没被打死,估计也要躺在床上两三个月,那家里谁来收拾七亩地,全家人还如何过活? “我,我……” 王九终于知道了害怕。 顾正臣看着王九:“河中之水,乃是句容百姓生计之水,本官调水而来,不是为了让你等起纠纷,自私自利,不顾他人死活!既你不知悔改,为以儆效尤,那本官只好判决,王九欧伤他人,当判杖刑八十!” 王九连忙告饶:“县太爷,草民错了,饶命啊。我家里全靠着我去种田,若错过了农时,全家人都得饿死啊。” 王丰见王九可怜,加上他家情况确实不好,两家往日也没过节,主动退了一步,为其说情:“县太爷,我伤也没这么重……” “给过他机会,既是不珍惜,那就按律行法!” 顾正臣冷面无情,看着哀求不已的王九,转而说:“念在你是家中唯一丁口,又恰逢耕作农时,且王丰为你说情,你这八十杖,便留待秋收之后再来领,在这段时日内,镣铐上脚,以作惩罚!退堂!” 衙役给王九上了镣铐,然后将人赶走。 围观的百姓听到判决,纷纷称快而去。 兼顾法与情,这是顾正臣唯一能做的事。 不久之后,县衙贴出告示,不准乡民百姓私自截断河流,自取自用,不得影响他人。 上元县。 知县孙克义翻看着朝廷文书,对县丞周正说:“朝廷下了旨意,日后考满以三十个月为准。你任职上元五年之久,一直没得到提拔,着实屈从。这一次,本官会再次向朝廷举荐你。” 周正肃然行礼:“卑职多谢县尊提拔。” 孙克义搁下文书,笑道:“听说句容那里很是热闹,打造了许多水车?” 周正认真地回道:“确实如此,那顾正臣见句容有些干旱苗头,便急慌慌征调百姓与匠人,不是打造水车,便是疏浚河道,看似慌乱得很……” “呵,他一个山东举人,如何知南方天气?不出半个月,句容必会有大雨,到那时候,他所有的忙碌可就白白浪费了。耗费库粮库银无数,又是劳民伤财,这种知县在句容,也是百姓之苦啊。” 孙克义感叹不已。 周正皱了皱眉,犹豫了下,开口道:“县尊,干旱的并非只是句容一地。我们上元县也有干旱,自开春以来,只有三场小雨,都没解地渴。前几日,有衙役下乡时看到农田有稍许龟裂,河道的水确实比往年少了许多,百姓愁苦无水可种稻……” 孙克义摆了摆手,肃然道:“江南何曾缺过雨?翻开上元县志,干旱年景五十年难见。二十年前,上元也曾春日两个月不曾雨,之后却是暴雨倾泻而下。何况我们也找钦天监询问过,不出半个月,必有雨。” 周正苦涩不已:“县尊,倘若钦天监的判断失误,真出了百年难遇的干旱又该如何?农时不等人,一旦错过,今年夏收必受影响。卑职倒是以为,应效仿句容知县,兴水利,挖沟渠,凿深井,不候雨来,主动为之。” 孙克义看向周正,板着脸:“如此说就是你的不是了,百姓辛劳,此时正是农桑时节,冒然征调民力,岂不是扰民害民?况且兴水利、挖沟渠、凿深井需要大量钱粮,我们县衙库房之中还有多少钱粮可调用,眼下洪武七年刚开始就动用库存,往后日子长着呢,又该如何?” 周正有些着急,一跺脚顶撞了回去:“卑职不知往日日子,只知道再没有水,稻子就种不下去,稻子种不下,今年就没夏收!” 孙克义看向周正,此人一直没有升迁不是没有理由的,性子实在是太直,不知体会上级苦衷。 有点干旱就大兴水利,靡费钱粮? 当官不能只为了百姓考虑,还得为了自己的前途考虑,实在是干旱,百姓没了收成,那也不打紧,给朝廷递个话,大不了蠲免税赋,开仓赈灾。 可若是没旱灾,自己花了钱,征调了徭役,万一这过程中哪里出点问题,被人抓住弹劾了,自己的官途就到此为止。 所谓不做不错,少做少错。 老子说了,无为而治,别瞎折腾百姓,听天由命就行了。再说了,孙克义不相信四月天里,这江南还不下雨。 周正走出二堂,站在县衙宽阔处,仰头看着蓝天白云,看太阳,有些刺眼,怅然若失,长叹一声:“地温开始回升,有人要脱衣服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这是,火药丸子? 太阳光刺眼。 顾正臣站着,伸展开双臂,看着趴在窗台上明亮的光微微皱眉。 张希婉拿着尺子测量着,温柔地说:“进了四月,算是入了夏,也该为夫君添两件夏日衣裳了。” 顾正臣强颜笑道:“添衣服是好事,只是这天,越发让人不安。” 张希婉记下尺寸,又拿过线尺,伸手绕过顾正臣的腰:“听姚镇说,句容已有六成田种下了稻,尚未种完的百姓只是因为缺水,夫君不是派匠人接改渡槽,相信用不了几日,田里便满是翠稻。” 顾正臣皱眉:“顾诚、胡恒财带来消息,这场旱情并非句容一地,上元县、江宁县、溧水县,都有不同程度的旱情,还有消息说镇江府的丹阳县也出现了旱情,可这不应该啊。” “不应该?” 张希婉摘下顾正臣不老实的手,掐着线尺:“这是老天爷的事,想来无雨,也是有他的道理。” 顾正臣苦涩不已。 按照后世记载,洪武七年,金陵周围并没有出现大面积的旱情。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难道说,因为自己的出现,扰乱了老天的安排,准备弄点意外出来,修复原本的轨道与时空? 这不应该吧。 自己顶多算是一只扇动翅膀的小蝴蝶,在句容怎么扑棱,此时此刻对大局的影响都极为有限。 “老爷,陶成道差人送来文书,说药丸火药有了进展。” 张培站在门外通报。 顾正臣赶走了张培,自己还要给老婆量三围呢,没点眼力劲。 张希婉脸色不已,哪里有这么量的,让你量衣袖长,腰长,腿长,没让你乱量,你这尺子怎么还放胸口了。 哎呀,被偷袭了。 可恶! 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顾正臣大笑着走了,在接过张培文书的时候,张培见顾正臣的手面红了一片,关怀地问:“老爷,你这手……” “哦,被蚊子咬了。” 顾正臣平和地说,一点都不脸红。 张培疑惑不已,这刚入四月,哪里来的蚊子…… “去句容卫。” 顾正臣收起文书,命张培牵来马匹。 自从去江阴卫开始骑马之后,顾正臣便很少坐马车,练习下骑马也不错,这毕竟是大明王朝最快的交通工具…… 除了拉马车的驽马外,县衙有三匹马,都是句容卫的。 顾正臣为了往来方便,特意抽调过来的,反正句容卫的军士平时也用不着战马。 张培骑着马护卫在顾正臣一旁,不得不承认,顾正臣学习剑术的能力很差,除了丢剑之外,几乎全是花架子,不堪一击,但顾正臣学习骑马的速度倒是挺快,已开始学会适应战马的颠簸,并通过力道与姿态的控制减缓颠簸的不适。 顾正臣喜欢骑马,这种风从耳边吹过的感觉很令人舒坦,只是骑马有个罗圈腿的后遗症,令顾正臣很是郁闷,被张希婉笑话了好几日才调整过来。 远火局,底火司。 陶成道、陈有才、崔玉等人纷纷对顾正臣行礼。 顾正臣抬了抬手,急切地说:“虚礼就不必了,颗粒火药在哪里?” 陈有才端着一个木匣走了过来,将木匣打开,对顾正臣说:“顾指挥佥事,在这里。” 顾正臣看去,只见木匣里装着一颗颗火药颗粒,不,叫颗粒着实有点抬举它了,丫的,这玩意应该叫做火药丸子! “这就是,颗粒火药?” 顾正臣拿起一颗火药,这玩意都能比得上黄豆了,你管它叫颗粒? 陈有才连连点头,可不是,黄豆也是一粒粒的。 陶成道听出了顾正臣的不满,帮着说话:“问题不在于大小,而在于法子,只要法子对了,能制成颗粒状,后续才好办。” 顾正臣想了想也是,拿起火药丸子往鼻子上凑去问:“你们是如何制成颗粒的?” 陈有才连忙说:“一开始我们用水,发现有不少问题,后来就改成了尿。” “啥?” 顾正臣连忙移开火药丸子,丢到木匣里看向陈有才。 陈有才见顾正臣面带愤怒,解释道:“那什么,尿做的也不合适,我们商量之后,分别尝试了豆油、醋、酱油、香油、鸡蛋清、低度酒、烈酒,发现鸡蛋清合适,这是鸡蛋清混合三药制出来的……” “鸡蛋清?” 顾正臣恨不得将陈有才给揍一顿:“你这不是打鸡蛋,你这是扯淡啊!你知不知道百姓家都不舍得吃鸡蛋,知不知道整个句容都没多少鸡蛋,知不知道鸡蛋有多贵?” 这要玩下去,句容就是办养殖场也供不上颗粒火药,估计顾正臣也会被吃垮…… “我就说鸡蛋清行不通。” 陶成道笑着说过,然后看向顾正臣:“现在只有两种法子,要么用少量水,要么用烈酒。用水的话,制备出来的颗粒火药多少有些问题,阴干慢不说,制造过程也有些麻烦。烈酒的话,更容易阴干火药,但总感觉还有些问题,具体还需进一步尝试。” 顾正臣想了想,道:“那就试验吧,烈酒不够的话,就用酒精试试,赵海楼,拿两坛子酒精过来。” 赵海楼很是不舍,这可是朝廷赏赐下来的宝贝疙瘩,可以治疗军士伤处。 只不过为了这火药,只好舍了出来。 顾正臣看向陶成道、陈有才等人:“事实上,你们已经找对了方向,眼下当务之急是摸索出一条路来,确定研究的路线与标准。另外,颗粒火药,要的是小型颗粒,下次莫要做成黄豆大小。” “明白。” 陈有才、崔玉等底火司匠人答应。 陶成道鼓舞众人:“既然方向对了,那就只剩下一次次试验了。这段时间大家已经习惯了测试,再多测试一段时日也无妨。” 顾正臣更是豪爽:“一旦颗粒火药制成,底火司所有匠人,领钱!” 匠人们兴奋不已,干劲十足,纷纷行礼离开,转入新的测试之中。 陶成道跟在顾正臣身旁,禀告道:“你是对的,颗粒火药不仅可行,未来甚至还会取代粉末火药。” “技术迭代,要的就是先进取代落后。” 顾正臣看向听不太明白的陶成道,平和地说:“等到颗粒火药成功之后,你会发现,火器大有可为。万户,你们将是火器的开拓者,会被留在史册之中。” 陶成道心头一热。 留在史册? 这是多少令人渴望而不可及的事,谁都清楚,史册留名,千古不灭。 顾正臣没有在远火局待多久,既然他们已经摸到了门径,那就让他们自己踹开这扇门吧。 句容卫的军士在疯狂训练,谁都希望获得奖励。 再说了,当兵的谁怕谁,谁愿意输给谁? 干! 训练,加倍训练,不信赢不了! 顾正臣要的就是这种训练,要的就是这种提升。 句容卫军士出自金陵,他们的使命是保护鸣鹤山,保护远火局,在未来火器研制成功之后,顾正臣自然不可避免地需要将远火局完全上交给朱元璋。 这也意味着,远火局会在未来回到金陵,归属朝廷直接管控而非地方管控。相应的,句容卫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也会调回金陵。 而作为最先接触先进火器,参与试验与改进先进火器的句容卫军士,很可能也会跟随大军北征。 顾正臣不希望这些人因为平日缺乏训练而死在战场之上,所以设了奖励,引导军士强化训练。 目前来看,这个目的是达到了的。 军士齐心,训练投入。 王良多少有些闷闷不乐,眼巴巴地看着顾正臣,就差问一句“啥时候带我出去打仗”之类的话。 顾正臣拍了拍王良的肩膀:“日后有的是大仗要打,莫要急于一时。” 王良能不着急,原本和赵海楼平级,现在人家都成上级了,自己还没动弹,就因为他跟着你去了一趟南沙,杀了一群海寇…… “这样吧,你若能带队伍打赢赵海楼的队伍六次,我会给朝廷写文书举荐你。” 顾正臣下了一剂猛药。 王良眼神一亮,看向赵海楼的目光不怀好意起来。 赵海楼深吸了一口气,对顾正臣连忙说:“这不合适吧,我平日里可是要处理卫营诸事,可没空训练……” “那是你的事。” 顾正臣很不负责地丢下一句话,翻身上马,对周围的将官与军士喊道:“你们是大明的卫所之兵,要始终牢记这十二字: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则必胜!” 挥鞭,催马。 军士看向顾正臣远去的背影,目光中充满敬重。 王良收回目光,拳头在胸口猛地一碰,咧嘴看向赵海楼:“赵镇抚,看来我要承认了!” 赵海楼毫不惧怕:“王良,你输我不止一次了,别到时候再输了,丢了颜面。” 张培感觉顾正臣心情很不错,连马催得都比来时快。 尚未回到县城,衙役韩强便在城门口迎面碰到了顾正臣,连忙喊:“县尊快回县衙,靖海侯到了。” “吴祯?” 顾正臣有些震惊。 靖海侯吴祯结束了剿灭海寇的军事行动,应该直接回金陵找老朱报告详情,怎么绕了个弯,跑句容县衙来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靖海侯的真正意图 县衙门口,两排军士森然而立,刀兵出鞘,长枪在手。 不知道的,还以为句容县衙被哪里来的卫所军士给接管了。 张培远远看到如此情况,担忧地拦住顾正臣:“看这架势,靖海侯恐怕是来者不善。老爷,让赵海楼带军士过来,以防不测。” 顾正臣瞪了一眼张培,正色道:“吴祯虽然是个侯爷,但也不敢放肆到哪里去。让赵海楼带人,反而会显得我们怯怕了他。县衙之内,我为主。做主人的,怎么能被客人吓住?” 马蹄飞奔,至县衙近处。 一个军士上前拦住顾正臣与张培,厉声喊道:“侯爷在此,任何人不得纵马。” 顾正臣勒住战马,抬手将手中的鞭子挥了过去。 啪! 鞭子打在军士的盔甲之上,在其脸上擦过。 军士哗啦围了过来。 顾正臣指着挨打的军士,喝道:“县治重地,岂容军士围困,都给我散开!” 军士看着强势的顾正臣,竟有些不知所措。 “好一个泉州县男!” 一个长脸的中年人拍着手走出县衙门口,粗眉斜飞耳际,鼻梁尤是厚大,下巴上挂满胡须。 顾正臣看去,顿觉其身上透着一股子煞气,凌厉的气息令人心悸,翻身下马,抱拳迎上前:“好一个靖海侯!” 吴祯哈哈大笑起来,左右旁顾:“你缘何断定我便是靖海侯,说不得我是靖海侯身边的一扈从将校?” 顾正臣见吴祯不像是找茬闹事的,放松一些:“靖海侯有平海波之气魄,有荡风云之悍勇,如此气势,寻常将校可难有。何况靖海侯现身之后,这些军士一个个敬畏不已,军心昭昭,若非靖海侯亲至,谁在军中还有如此威信?” 吴祯拍着胸膛,酣畅淋漓地仰头大笑。 顾正臣有些不习惯,你笑归笑,干嘛非要脸朝天,鼻孔朝我? 吴祯笑过,眯着眼打量着顾正臣:“吴某带军也不是头一次了,但仗还没打完,就被上位插手调人的事,这还是头一遭。因为将你调至江阴,上位可是狠狠训斥了吴某,还说你是天子之兵,太子良友,非皇命不可出。今日一见,果是一表人才,吴某此番前来,是来致歉的。” 顾正臣没想到老朱为了自己还干过这种事,连忙避开抱拳头歪头的吴祯:“我不过是寻常一知县,因机缘巧合,得蒙陛下与太子垂青,怜我弱小无能,怕我陨于江海,这才下了文书,倒是我给靖海侯添了麻烦。” 堂堂侯爷道歉,顾正臣不敢受。 吴祯放下手,坦言道:“咱调你只江阴,确实是有私心。一个小小的书生,竟不动声色,毫无建树,一夜之间竟成了大明的县男。咱不服,想借此看看你的本事,若你能将江阴卫治理得井井有条,咱就认可你有掌控一军之能,勉强认了你的爵位。可谁成想,周焕不经我命,调你去了南沙岛……” 顾正臣苦涩不已。 因为这个鬼扯的泉州县男,自己还真是倒霉。 对文官来说,这县男就是一个笑话,给死人追封的弄活人头上,不是笑话是啥。 对武官来说,这县男是实打实的爵位,封爵啊,别管是给死人还是活人的,这可是真正的爵位,谁不想要?多少立下过军功,手提人头,浴血沙场的汉子都没封爵,他一个文弱知县咋就能封爵? 不服气的人,自然是有。 吴祯一开始确实不服气,想自己混个侯爵,这可是拼了老命,一路杀出来的,是踩着张士诚、陈友谅、陈有定、方国珍、元廷等一批人的脑袋才成功的。 顾正臣? 他杀了谁,弄死了谁,有什么军功? 吴祯一打听,哦,没人知道,据说是皇帝、太子颇是宠信。 宠信一个啥功劳都没有的文臣? 那不就是顾正臣在取巧? 不用说,一定是个阿谀奉承,趋炎附势,没啥能力的臣子。 基于这种判断,吴祯调顾正臣去了江阴卫,算是一种考验。只是不成想,顾正臣不仅在短时间内将江阴卫风气大改,还在南沙岛附近,以三百人,以小船只歼灭了四百多海寇! 吴祯这次来,不止是因自己的狭隘揣测,出于帝王施压而道歉,而是真心实意前来。 试想,若不是顾正臣发现了这一批海寇,那他们很可能大摇大摆出现在金陵附近,到那时候,海寇打到金陵城,哪怕是被顷刻消灭,也将使水军汗颜,使朝廷颜面扫地,使皇帝大发雷霆! “我此番来,还给你带来了一个礼物。” 吴祯说着,便向县衙内走去。 顾正臣跟了进去,至大堂之上,便看到一堆荆棘,正疑惑送礼怎么还有送这玩意的,走到前面一看,哦,不,这不是一堆荆棘,而是一个人背着一堆荆棘…… 负荆请罪? 顾正臣头顶冒出来一个词,看了看背负荆棘之人,又看向吴祯。 吴祯阴沉着脸:“这位便是江阴卫镇抚周焕,他收到家书,得知你鞭打了他的儿子,在明知有大批海寇北上长江的消息之后,依旧将你调往南沙岛,是想借海寇之手除掉你,为其儿子出气。现在,我将他交给你了,是杀是剐,你来定!” 周焕脸色很是苍白,心中更是悲苦。 因为知情不报,隐瞒海寇向北的消息,因为调顾正臣至南沙岛,皇帝迁怒到了自己的家人身上,儿子周林被暂领江阴卫的龙骧卫指挥使王虎抓住把柄,直接砍了脑袋。 若不是看在自己还有一些军功的份上,估计吴祯也会动手,提着自己的脑袋去金陵。 顾正臣看向吴祯,眉头微抬,开口道:“靖海侯说什么话,我等身为陛下臣子,哪有杀剐之权。是功,陛下会赏,是过,陛下会罚。替天子决人生死的事,我等可不敢僭越。” 吴祯凝眸。 好一个顾正臣,他竟不为仇恨左右,竟滴水不漏! 顾正臣很清楚,吴祯之所以带周焕前来,不是为了上演什么负荆请罪的戏码,也不是为了让顾正臣宽恕,而是为了保住周焕的性命! 只要自己张口,宽饶了周焕,那吴祯便可以利用这一点去游说朱元璋,让朱元璋看在周焕功劳、恩怨已解、儿子已死的份上,给他一条活路。 顾正臣不想张口。 周焕这种人或许有功,但能养出周林那样白日里敢欺辱军妇的儿子,身上必是不干净!当然,周林的过错不足以要了周焕的命,但周焕实在不应该隐瞒海寇北上的情报,如此至关重要的情报,沦为了他致自己于死地的工具! 一个想要自己性命的人,顾正臣断不会去保。 老朱愿意杀,还是愿意饶,顾正臣无法干预,但想要让自己宽恕他,不可能。别说什么负荆请罪,就是负刀子请罪,也别想让自己开口。 周焕知道自己的性命很可能系于顾正臣的态度,连忙求告:“是我自私自利,是我昏聩糊涂,一切都是我的错,只要泉州县男原谅周某,日后定有报答!” 吴祯见周焕认错态度良好,看向顾正臣帮忙说好话:“他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也是响当当的汉子,折在他手里的海寇不在少数。” 顾正臣皱了皱眉,不得不卖吴祯一个面子,上前将周焕搀起来:“周镇抚,你我之间并无仇怨,不需如此。” 周焕以为事情了结,连忙感谢。 只有吴祯微微皱了皱眉头,暗暗叹了一口气,终没说什么。 “你们退下吧。” 吴祯挥手。 众人退下,大堂之上只剩下了吴祯与顾正臣两人。 吴祯旁若无人坐在了知县的椅子上,从怀中取了一份文书,搁在桌案上,伸手推给顾正臣:“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来句容,是为了给周焕求生路的吧?” 顾正臣淡然一笑:“无论是不是,都与我区区一个知县无关。靖海侯,陛下做事自有分寸,不是我等臣下可左右。” 吴祯凝重地点了点头:“你是个读书人,聪明得很。看看这份文书吧。” 顾正臣拿起文书,看了两眼,便看向吴祯:“如此说来,是陛下让你转道而来。” 吴祯颔首。 顾正臣低头看着文书,这是朱元璋写给吴祯的,内容便是自己提出的远航下西洋之事,老朱让吴祯回来途中,来句容问自己具体法子。 这让顾正臣颇感吃惊,老朱倒沉得住气,这沐英回去都多久了,这才派人来问话。 不过,选择吴祯,确实是绝佳人选。 靖海侯嘛,也是眼下大明水军第一人,这事要办成,确实绕不过此人。 吴祯敲了敲桌子,面色严肃起来:“不得不说,你的设想很是惊世骇俗。只不过,你可想过一点,眼下大海并不平静,你想要去南洋、西洋之地拿到奇珍异宝,可不容易。你有何计策,就直接说吧。” 顾正臣将文书交还给吴祯,转过身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在谈计策之前,顾某斗胆问一问靖海侯,你认为大海深处,当不当有大明的船队纵横东西,往来南北?” 第三百章 方国珍:利在南方 起风了。 这是一句熟悉到骨子里的话。 在大海之上驰骋,在水波之中战斗,在夕阳之下醉卧,耳边总是盼着有人说一句“起风了”。 风来,则有力。 风来,则有利。 刀光剑影已沉落在粼粼晚霞之中,岁暮之人,早没了英雄的豪情。 方国珍手微微颤抖,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目,努力看向来人,待看清楚人的模样之后,勉强说了句话:“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与这位走方郎中说几句话。” 家眷与侍女退至门外。 方国珍苦涩地看着来人:“若是我没记错,你应该是曾经的小百户袁亮吧。” 袁亮没想到自己伪装过,方国珍还是一眼认了出来,便正色道:“大首领,是我。自从大首领膺服朱氏之后,我等便带残部流落于茫茫大海之中。这些年,过得甚是凄惶,许多弟兄们不是死在吴祯与沿海卫所军士手中,便是死在病患、饥饿之中。” 方国珍长长叹息:“元命已终,天命已定。你们就莫要再窜逃于海波,杀人越货,作恶多端了。早点带他们上岸,归顺朝廷,才是长远之策。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袁亮看着方国珍,很有些不甘心。 不得不说,方国珍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哪怕是元朝将崩,他占据诸多优势的情况下,依旧不想称王称帝,他似乎有一个清楚的判断,自己并非天选之人,所以所作选择,多是能过则过,能屈则屈,实在跪不下去,活不下去了,才站出来反抗与搏杀。 这样的人,不适合带兄弟们称雄一方,可偏偏,许多人认可的就是方国珍,他是当初所有水军将士的主心骨。 袁亮俯身,低声说:“大首领,我们在南洋发现了好去处,只要你肯站出来振臂一呼,必会有无数兄弟投效而至,到时我们在南洋建国不过是翻手之事!” “南洋?” 方国珍眯着眼。 袁亮郑重地说:“没错,就是在南洋。在元末天下大乱以来,除了咱们水军残部的兄弟,还有不少汉家儿郎入海远去南洋,在渤固岛、三佛齐、占城国等,都可见汉人踪迹。但这群人都是一盘散沙,缺乏一个能号令四方的首领,所以这次我冒险而来,便是想请大首领重新出山。” 方国珍疲惫地闭上眼,明白过来。 这家伙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找自己,为的是让自己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当海寇。当年自己没少拉人下水,可现在年老多病了,竟还有人拉自己下海…… 南洋之中,到底能不能成大事,方国珍不知道,但方国珍知道,自己去不了南洋,这不只是身体情况不允许,去了也只能被架空当傀儡,而是金陵检校无数,整日盯着王公大臣,自己多少也算是个广西行省左丞,虽然是只拿俸禄不干活,何况作为首义反元,割据浙东的霸主,朱元璋不可能不留意自己的动静。 自己跑了,那三个儿子还怎么活? 何况老朱对自己还算不错,儿子不是卫镇抚就是卫指挥佥事,算是高级将官了,日子刚刚好过一点,不能害了他们。 方国珍睁开眼,看向袁亮:“我这身体经不起波涛了,你若真想成事,就去刑部找詹鼎吧,你告诉他,利在南方,他便会明白。” 袁亮知道詹鼎,那是方国珍极器重的幕僚与部下,当年方国珍派儿子投降朱元璋时,怕老朱恼怒自己反复无常,便写了一封可怜兮兮的降表,而这降表正是詹鼎所书。 朱元璋看在方国珍可怜的份上,只是埋怨方国珍投降是不是晚了一点,并没有赶尽杀绝。 “好!” 袁亮看着方国珍,哀伤不已。 曾经的汉子,终还是熬不住了。岁月催人老,他虽不到六十,可已是垂垂老矣。 罢了。 袁亮告别了方国珍,与孙柯会和之后,决定前往刑部找郎中詹鼎。 詹鼎在方国珍帐下时是幕僚,聪明得很,若不是刘基、杨宪与李善长、胡惟庸等都不认可詹鼎,将其踢到了陕西,说不得能入中书做事。 在杨宪死后,詹鼎于洪武六年才返回金陵,任职刑部郎中,颇受胡惟庸重视。 詹鼎在知晓袁亮的身份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袁亮以方国珍的招牌说:“大首领说了,利在南方,我们需要粮食,需要药物,需要物资与情报,当然也需要人手。若是詹兄愿与我等一同出海,他日建国你当为丞相。” “利在南方吗?” 詹鼎略一思索,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袁亮坦言:“没错,大首领也清楚,我们居南方,定能成大业……” 詹鼎摆了摆手,没多说什么,只是借口调阅沿海卫所驻防与粮仓等情报,让袁亮稍候,袁亮倒还真是有胆量,在刑部衙署里面喝着茶安然等待,直至看到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拿着锁链而来…… 利在南方,什么是南方? 南方不是地理方位,而是这两个从南面跑过来的人。 抓了袁亮,对方国珍有利,对自己有利,对朝廷也有利。 袁亮怎么也想不到,明明方国珍都答应的事,明明是方国珍安排的人,怎么滴就出了问题? 在外围的孙柯见势头不对,转身就跑路了。 什么兄弟不兄弟,义气不义气的,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当五城兵马司得知还有漏网之鱼时,再想抓孙柯,已然是晚了一步。只不过因为孙柯跑得太急,没有通知城外的同伙,导致三十余人被一网打尽。 胡惟庸得知消息之后,立即差刑部之人严加审问,然后将消息告知朱标。朱元璋离开了金陵,胡惟庸并不清楚朱元璋的行踪,但朱标是清楚的。 此时,凤阳。 朱元璋布衣而行,看着坐在地头之上佝偻的老人,走了过去,举目望去,田间一片荒芜,唯有龟裂的土块,如同被刀活剐出来的骗骗人肉,连带着一点皮挂在土地之上。 这刀子割得够深,一道道口子至少有两个手掌之深。 “老人家,地中干旱,无法耕作,为何还扛着锄头来这里守着?” 朱元璋有些好奇。 老人扇着手中的蓑帽,看了一眼朱元璋,动了动干裂如田地的唇:“咱只是在寻思,哪一块地方最干,裂口最大,等会挖坟时好省点气力。” 朱元璋一皱眉:“老人家,旱灾年景都不好过,朝廷定会放粮救灾,何故如此?” “放粮?” 老人打量着朱元璋,呸了一口,却没有什么唾沫:“朝廷若是管咱死活,还会将咱迁到这鸟不生蛋的死人地方?哪一年都有放粮,可哪一年没人饿死,呵呵,外乡人吧,放粮是一码事,能不能吃到放的粮是另一码事,去休,去休,莫要打扰老头子喘这最后几口气。” 朱元璋拦住了想要发作的张焕,说了句:“帮他挖个坑吧。” “啊?” 张焕等人不理解,但还是接过老人手中的锄头去挖坑。 地很干旱,挖坑不容易。 待坑挖好之后,朱元璋看向老人,缓缓地说:“等这一次放粮你看看,若能吃得到粮,这坑就留你百年用,若吃不到粮,咱看这坑还是可以再挖大点,多埋点人。” 老人接过锄头,不明所以地看着离去的朱元璋等人,黝黑的脸看着脚前的坑,嘿嘿一笑:“总算是有个死的地了。” 朱元璋走过很长的路,亲眼看到了一个个败落的村子,寂寥的人烟,这里既没有帝都的喧嚣,也没有帝都的安详,如同安静的坟墓,一座连接一座。 原本两百户人家的村落,竟只剩下了一百一十户守着,一问之下,不是死了,就是逃了。而留守的百姓,也都是因为畏惧朝廷的威严,战战兢兢不敢逃。 百姓苦,苦的程度,让朱元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凤阳这里,似乎还依旧停留在自己造反的那一年,时不时有人饿死,病死,有人拖家带口想要逃难,有人被军士殴打,被官府奴役。 这里的百姓,似乎从来都没过上好日子过。 老天似乎并不眷顾这一片土地,十年之中,不是干旱年景,就是洪涝年景,亦或是干旱、洪涝一起来。 顾正臣说要解决句容人的吃饭问题,可谁来解决凤阳人的吃饭问题?这里不是没有官员,就连李善长也在这里,可老天不照顾这里。 朱元璋越走,越心惊,越看,越不安。 若是选择凤阳作为帝都,那出都城之后,将是满目疮痍与荒芜。在万国来贺时,看到如此凄凉场景,那大明的威严又何在,大明的强盛又如何彰显? 一个破败的国都,支撑不起帝国的荣耀。 自己原以为迁移来人口,迁移来富户,就能改变这里落后的一切,可终还是错判了。人多,不能解决土地问题,不能解决天时问题,反而会带来诸多问题。 朱元璋停下了脚步,目光看向远处的官道,一批批百姓拉着粗大的绳子,巨大的石头在滚木之上一点点移动,残暴的军士挥起了鞭子。 有人倒下,鞭子连连。 有人咬牙,血痕不断。 这就是我的王朝,我的故土,我的凤阳? 第三百零二章 被诅咒的中都 威严的皇宫,涌动着一股子阴森气息。 李善长见朱元璋脸色不对劲,连忙上前询问:“陛下,可有何不妥?” 朱元璋坐了下来,眯着眼看着大殿之内,耳边依旧传出刀兵交锋的声音,眯着眼看向房梁处,沉声道:“何人在作怪?” 郑泊见状,对张焕使了个眼色。 张焕了然,站在一根粗大的柱子之下,如一只灵敏的猫,攀登而上,至房梁处扫视着周围,房梁之上,并无任何人影。 郑泊在下面警戒,也不见任何异动。 朱元璋凝眸,看向李善长:“你可听到了什么异响?” 李善长微微摇头:“陛下,臣并没听到异响。” 朱元璋见张焕、郑泊也没发现情况,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看了看房梁,兵器交锋的声音小了许多,沉声道:“韩国公,这大殿之中有蹊跷啊,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朕?” 李善长不知道突然到来中都的朱元璋到底知道什么,听到过什么,但很清楚,朱元璋这个人的气度并不大,尤其是不喜欢被人欺瞒、欺骗与背叛。 “陛下!” 李善长面色凝重起来,肃然行礼道:“臣倒是听闻过一些事,只不过是传闻,不可信罢了。” 朱元璋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讲!” 李善长感觉到一股压力,低下头道:“传闻,匠人不甘役使,在修建中都奉天殿时,留下了压镇之术。臣曾与中立行大都督府彻查此事,逮捕与询问过参与奉天殿的匠人,皆说并无此事。然谣传却在中都流传开来……” “并无此事?” 朱元璋阴沉着脸。 李善长连忙说:“陛下,中都奉天殿乃是未来主政天下之地,我等不敢有半点疏忽,里里外外,盘查数次,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物。殿内一应细节,皆是依图纸而作,没有半点添减,更无诅咒符号,压镇恶法。” 中都奉天殿是何等重要,可以说是未来大明王朝的政务中心,作为监工头子的李善长自然不敢马虎。若坐实存在压镇之术,那自己也会因监工不力被惩罚。 朱元璋耳边再次传来了兵器的交鸣声,仔细听听,似乎更像是铁锤敲打在铁钎之上的声音,似是匠作铁器的碰触声。 若无压镇诅咒,怎会有如此怪异声响? “丁玉,此事到底如何?” 朱元璋看向丁玉。 丁玉急忙行礼,直言道:“陛下,压镇之事臣也有所听闻,但如韩国公所言,这奉天殿内并无如此之事,想来匠人畏死,也不敢下此诅咒之事。” 朱元璋起身,厉声喊道:“不敢?呵,他们被役使连命都快没了,还有什么不敢?朕看,他们不仅敢,还做了!来人,将参建奉天殿的匠人全都给朕抓起来,一一审问!另外,中都营造暂缓,匠人、百姓就地安置妥当,发给一个月口粮!” “啊?” 李善长毫无防备,惊讶不已。 几十万人参与的工程,说暂缓就暂缓,这损失将是何等巨大? “陛下,不能停啊!” 李善长连忙劝说。 如此规模的大型工程,如此庞大的人力,停工一日,都是极大的损失,何况老朱连什么时候复工都没说。 让给匠人、百姓一个月口粮,这是想干嘛,他难道不知道,给了这一个月口粮,中都就没多少存粮了? 再说了,眼下中都工程已完工近七成,只要再给个一年半,中都完工可期!百尺竿头,正是需要铆足劲的时候,怎么能松懈,怎么能暂缓? 李善长连连劝说。 朱元璋打断了李善长:“韩国公,领旨办事!” 李善长见朱元璋打定主意,无奈地答应下来:“臣领旨。” 朱元璋挥退众人,坐在龙椅之上,看着空荡荡的大殿,目光盯着房梁,嘴角微微动了动。 震惊中都的消息传出。 多达五千匠人被抓! 正在人心惶惶时,暂缓营造中都的消息传出,随后是安抚人心的粮食被搬运出来,无论是匠人还是百姓,亦或是参与建城的军士,都领到了一个月的口粮,然后回到了各自临时居所,等待着下一步的安排。 朱元璋坐镇中都皇宫之内,不断召集官员询问各类事宜,并发出旨意,要求在金陵诸地加大调粮力度,纾困凤阳百姓。 李善长忧愁不已,站在殿外来回踱步,对朱辅、丁玉说:“陛下此番前来,到底是何心思?” 丁玉板着脸:“陛下心思谁敢揣测。” 朱辅也不敢正面回话,只劝道:“韩国公,既然陛下下了决断,便暂且如此吧。要我说,现在暂缓一段时日也不见得是坏事,眼下中都内外怨气很重,给人喘口气也好。” “你懂什么!” 李善长怒斥一声,脸色很是难看:“在这种情况下,就得一鼓作气,若是拖延日久,反而不利大局。更令人担忧的,还是陛下的态度,你们说,陛下该不会是想放弃迁都吧?” 丁玉眉头一皱。 朱辅难以相信,错愕不已,连忙说:“这应该不太可能吧。” 暂缓与放弃是两码事,眼下中都皇城可都是建好了的,只剩下外围城墙等没有建造完成,耗时多年,耗财无数,动员百姓百万巨,怎么可能说放弃? 李善长想不明白老朱到底怎么想的,若是放弃迁都,那淮西党派可就亏大了,在这几年中,多少淮西勋贵都在凤阳置地置办家产,虽说凤阳很多地方穷困,干旱的不行,但也并非没有沃土之地,比如河流两岸。 眼下绝大部分好的田地,城中好的地段,都被淮西勋贵瓜分了个七七八八,若老朱突然放弃迁都,这耗费巨大的不动产,岂不是瞬间没了价值? 一干侯爷,总不能手握中都的房子,人却在金陵待一辈子吧? 李善长也一样,一干灰色收入大部都压在了中都,何况作为监工,预留一些好的地段,还是做得到的,而这可全都是财产,迁都之后,这里将会寸土寸金,日后子孙后代也不愁吃不愁穿了。 朱元璋并没有停罢中都营造的意思,至少现在还没有。 对于匠人是否使用了压镇之术,朱元璋似乎也没太在意,只是命人审问,却没有主动过问过结果,也没有催促。 当朱元璋收到金陵抓获海寇余党的消息之后,安排李善长、丁玉总理中都事宜,然后在凭吊家人之后便离开了中都,留下了一头雾水的李善长、丁玉等人。 凤阳距离金陵算不得远,四百多里路程,朱元璋没有急着返回金陵,在滁州停留了几日,询问了马政之后,才回到金陵。 而在此时,暂缓营造中都的消息已在百官之中传开,费聚、唐胜宗等人在朱元璋回到宫里之后立即入宫求见,打探口风。 诚意伯府。 刘基坐在树下,手中握着一卷《字海注解》,认真地翻看着。 刘璟端着茶碗走了过来,在刘基身旁低声说:“陛下回京了。” “也该回来了。” 刘基淡然的回答。 刘璟垂手,问出了心中疑惑:“父亲,你说陛下到底安的什么心思,若停罢中都,直接停罢,遣散百姓与匠人便是,若不停罢,又缘何暂缓营造,空耗财孥?” 刘基将书放在腿上,端起茶碗:“陛下什么心思,呵呵,恐怕陛下还没拿定心思吧,兹事体大,免不了左右权衡。” 刘璟担忧地弯下身:“父亲,这件事对咱们恐怕不利啊。” “哦?” 刘基看向刘璟,目光深邃。 刘璟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陛下英明神武,自不肯认错。想当初,陛下执意以中都为国都,举全国匠人与民力,昼夜营造,这眼看中都营造到了尾声,若是突然停罢,陛下脸上岂不是无光,难堪之下,想起父亲当年反对之言,心中定不是滋味,说不得会因此迁怒于父亲……” 刘基品了一口茶,平静地说:“换一杯烫热的茶来吧。” 刘璟接过茶碗,只好转身离开。 刘基目光中闪现出一抹哀伤。 儿子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皇帝是一个要脸面的人,他果决英明,颇是自负,自认没有犯下过大错。 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凤阳不仅是他的错,还是他极大的错。 自洪武二年开始,举全国财力、人力与物力,至今已过去五个年头。 五年! 他知道这五年之中死了多少人,耗费了多少吗? 结果什么都没做成,空空得到了一个毫无用处的恢宏皇城,落得一个天大笑话! 为了这个笑话,会有人死去。 到底会死多少人,谁会死,目前还说不清楚。 但刘基总感觉,自己活着,就等同于朱元璋耳边始终存在着嘲笑的声音,他是不会容许自己活多久的。 一旦停罢中都,兴许自己活不过去三个月,甚至是一个月都难。 刘基哀叹不已。 中都将死,自己也要死吗? 刘基低头,看向《字海注解》,微微眯了眯眼睛:“这是顾正臣推崇的文教之法,或许,我该离开金陵一段时日了,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啊……” 第三百零四章 提前的历史,停罢中都 好棋? 那是刘基的判断,顾正臣不这样认为。 老朱要真想弄一个人,怎么可能管你是在老家躺着还是在金陵站着,该送你走的时候,你还是需要找孟婆讨一碗汤喝喝。 夜间,顾正臣辗转反侧。 张希婉感觉到了顾正臣沉重的心情,轻声问:“诚意伯来了之后,夫君一直都愁眉苦脸,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顾正臣坐了起来,拿起床头的蒲扇,给张希婉扇两下,又给自己扇两下:“前段时日,陛下去了凤阳,下旨暂缓营造中都。如今朝廷内外,都在等待陛下的决断。” 张希婉主要忙碌织造、裁缝两大院之事,对外面的消息知道的并不多,听闻此事之后,接过顾正臣手中的蒲扇:“我虽没有去过凤阳,可听父亲说起过,那里旱涝频频,百姓多困顿。陛下想要迁都凤阳,征调无数民力营造,许多人并不清楚缘故。” 淮安府山阳距离凤阳很近了,凤阳地理位置还不如淮安,淮安至少在淮河中下游,水量充沛,且有湖泊,距离大海更近,又是京杭大运河的重要节点,运输走货可比凤阳那旮旯方便太多了。 只是,淮安府不是凤阳府。 老朱出淮右,淮右指的是淮西,淮安府不属于淮西。 顾正臣有些烦闷,枕着双臂躺了下来:“陛下选择中都,原因不好说,可能是淮西人的意志太过强烈,也可能是光宗耀祖的心思太过炙热。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都要成烂尾楼了。” “烂尾楼?” 张希婉眨了眨眼,俯身在顾正臣胸口,含笑问:“夫君有时候总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烂尾楼,又是何物?” 顾正臣看了一眼张希婉,平静地说:“烂尾楼,就是尾巴没处理好,导致整个楼都出了问题,既没办法拎包入住,也没办法夷为平地,就只能这样耗着,等过个二百来年,冒出来几个大脑袋的,一把火烧掉……” 张希婉连忙伸手捂住顾正臣的嘴,紧张不已:“嘘,夫君,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不能说,那可是中都,哪怕是皇帝不已住在那,也是皇帝他爹的家,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放火。” 顾正臣抬手,将张希婉揽在怀中,轻声说:“这时候最难的就是皇帝了。” “夫君,中都,真的会被放弃吗?我可是听说,那里皇宫,公侯府邸,衙门公署,祭坛,军营等都已建造完成……” 张希婉有些不敢相信。 顾正臣心头有些忧愁:“罢停中都是迟早的事,早一年停,好过晚一年。只是罢停之后中都,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薄衾掀开。 朱元璋坐在床榻边,目光看向殿内晃动的烛火。 马皇后起身,轻声道:“重八,还在想中都的事?” 朱元璋侧头看了一眼马皇后,便赤着脚走了下去,心情烦闷:“咱只是在想北元的事,皇后且歇着,莫要起来了。” 马皇后不放心,起身从屏风上取下一件外衣,拿起朱元璋的鞋子走了过去:“这夜里总还有些凉意。” 朱元璋不好拒绝,只好穿好。 马皇后看着朱元璋,莞尔笑了笑。 朱元璋不明所以:“妹子,你在笑什么?” 马皇后拉起朱元璋厚重的大手,笑道:“去年十一月里,老三做了错事,还不敢承认,那说谎轻松的样子与你是没半点差别。” 朱元璋脸上的笑意多少有些不自然:“妹子是在暗指咱做错了,还不愿承认错误啊。” 马皇后直言:“中都的事,牵挂人心,陛下一日不做决断,妹子在宫里也安闲不了。这几日,侯府的夫人没上入宫,让臣妾劝说陛下莫要舍弃了多年财富与积累,应早日重启中都营造。” 朱元璋有些不快:“他们这些年没在中都少置办田产,中都城多少产业都落入他们之手!为了自家之利,连朝廷根本都不顾了!” 马皇后看着恼怒的朱元璋,问道:“重八,既然你心中已有了计较,又为何不直接罢停中都?” 朱元璋张了张口,终没说出来。 中都啊,这可不是大明开国以来最浩大的工程,自洪武二年就开始了,为了这一座城,整个大明都在使力,耗费的何止是百万人力,还有无尽的国力啊! 为了这座城,户部五年来拨给的粮食都超过了一千万石!而大明王朝一年的税赋还不到三千万石! 五年,仅仅是粮食就吃掉了一年税赋的三分之一! 而这只是中都匠人与民力的粮食损耗,还没计算中都的卫所军士,还没计算各地为了支撑中都耗费的庞大的人力与财力! 为了一根木头,付出的成本在一千石粮食以上! 为了一块石头,付出的成本在一千五百石粮食以上! 而整个中都,需要多少木头,多少石头! 还有那无数的砖,无数的雕梁画栋,无数的琉璃、铁料、铜料…… 五年中都营造,说是吃掉大明王朝一年的赋税都不为过,甚至还不够! 举国之力,倾力营造! 结果自己竟要罢停掉,让中都成为彻头彻尾的笑话! 身为帝王,如何面对天下百姓,如何面对百官,如何面对那些辛辛苦苦营造中都五年之久的军民? 朱元璋从来没感觉如此纠结过,从来都没有。 哪怕是陈友谅逼近应天,是逃是战时,朱元璋也没如此纠结过。 马皇后清楚朱元璋抉择之难,重重握了握朱元璋的手,道:“你难,百姓更难。你是帝王,当以百姓为重,以苍生为重。” 朱元璋明白这个道理,沉重地点头:“妹子,咱知道该怎么做了。” 且不说浪费了多少国力与资源,就一点,凤阳真的不适合作为帝都,那里的贫瘠近乎无可救药,老天似乎从来就没有眷顾过那一片土地。 一旦迁都,那里将没有百万人口的繁华,只有百万人口的累赘与痛苦。 若以控制帝国来考虑,开封,北平都比凤阳合适。 若以粮食供应来考虑,金陵是不二之选。 中都没有强大的粮食供应能力,大明总不能学习唐代,一遇到粮食供应不足的时候,皇室就带一群人跑另一个地方吃饭睡觉吧? 中都也没有控制帝国的战略位置,它距离北面边疆虽然比金陵近一些,可这个近,实在是有限。 不适合,则罢停。 这一条路,走不通的,强行推下去,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的子孙,损伤的还是大明的国运。 翌日,早朝。 奉天殿中,朱元璋在处理了一应事宜之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沉声道:“朕亲至中都,发现有怨气凝聚,更有匠人施用压镇邪术,致使奉天殿之上,兵戈交鸣不断!如此不祥之地,怨念之所,不宜为国都,故此,罢建罢作中都役,着令刑部、大理寺彻查压镇一案!” 罢停中都! 虽然许多官员心中已有所准备,可依旧被这个消息给震惊不已。 都察院御史大夫陈宁站出来,反对道:“陛下,中都营造已过五载,再有个两年时间,定会大成。眼下不过是一口气之事,不宜罢停!” 汪广洋看了一眼陈宁,慢悠悠走了出来:“陛下,臣以为开国之初,当厉行节俭,不宜大兴土木。如今罢停中都,还百姓归田,乃是英明之举。” 陈宁咬牙切齿。 汪广洋此时站出来说话,不见得他是真的支持朱元璋的决策,他反对的只是自己! 自从汪广洋执掌都察院以来,自己就被处处针对,只要自己支持的,汪广洋八成是反对。 他想要的,是话语权。 他想做的,是掌控整个都察院。 陈宁不甘心,刚想说话,户部尚书颜希哲站了出来,支持道:“金陵乃形胜之地,龙盘虎踞,有京师威仪,且有长江天险,周围皆是鱼米之乡,可为万古基业之地。臣以为陛下罢停中都,乃圣明之举。” 胡惟庸看向颜希哲。 户部支持罢停中都,这是谁都可以理解的事。 毕竟一个中都,这些年来一直咬着户部,成为了比北征更沉重的大山。 工部尚书李敏出班,肃然道:“罢停中都,虽有浪费之迹,却是为江山社稷考量。臣以为,可自中都调部分匠人充实金陵,皇宫之内,还应添一些建筑,奉天殿以西尚有空地……” 好嘛,不愧是最大包工头,这专业弄起来,谁也干不过。 朝堂之上许多官员还没消化罢停中都的消息,人家工部已经在规划人手,扩建皇宫与金陵城了。朱元璋兴趣盎然,连连追问,末了还不忘夸赞工部用心,都是忠臣良臣。话说到这份上,谁还反对?反对那就是逆臣奸臣了啊…… 罢停中都的消息在极短的时间里传遍金陵,又从金陵向外扩散而去。 中都九万匠人,其中有三万匠人转至金陵,其他六万匠人遣散返回籍贯之地,四十万百姓,也被遣散了三十万之多,十万百姓加入到金陵修城工程之中。 洪武七年四月,罢停中都,较之历史之上,早了整整一年! 第三百零六章 刘基:无耻啊 太子妃有喜了? 顾正臣看向张希婉,目光下移,落在了那平坦的肚子上,很是不满意。 朱大郎都二月喜了,咱们咋还没动静。 得努力。 张希婉看到了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刚想跑就被抓了回去…… 送饭的小荷到了门口,又红着脸跑了,害得姚镇还以为老爷和夫人胃口不好,想去问问,结果被张培一脚踹走了。 刘基个糟老头子又来蹭饭了,还埋怨了一句“饭点有些晚”的话,张希婉差点找个地缝钻进去,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顾正臣,干脆不吃跑路了。 “我说诚意伯,你活成独夫不是没道理的事……” 顾正臣埋怨。 刘基不以为然,瞥了一眼顾正臣,亏了你是朝廷命官,万一被人弹劾你白日那啥,你这帽子还戴不戴了? “听说金陵送来了文书,可有中都的消息?” 刘基问道。 顾正臣见刘基脸皮厚,也没办法,只好说:“中都役罢停了,部分匠人与百姓转至金陵,大部遣回籍贯。迁中都之事,想来应该到此为止了。” “终究还是停了啊。” 刘基感叹,端起小酒杯陷入深深的沉默。 顾正臣理解刘基此时复杂的情绪,当年他极力主张,反对营造中都,力劝朱元璋放弃迁都凤阳,可都没有奏效,这中都营造五年,耗费的财力、物力、人力无数。 若当初老朱听劝,这些钱粮人完全可以投入到水利、农桑、卫所之中,哪怕是拿给官员发俸禄,也能够官员好好搓几月,现在好了,全打水漂了! 刘基收回思绪,一杯酒入喉:“于大明而言,这是一桩好事。” 顾正臣微微点头:“论地理位置,诸多条件,凤阳都不是国都上上之选。陛下能做出如此决断,也是出于长远考虑。至于这些年的浪费,就让它过去吧。” 刘基斟满酒,举杯道:“为陛下英明决策,饮个痛快!” 顾正臣举杯,说着客套话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倒酒:“罢停中都对万民利,对天下利,是好事,只是——” 刘基看着停顿下来的顾正臣,很明白他想要表达什么。 这事对百姓对江山是好事,对自己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 要知道帝王无错,有错也不能认错,所以,解决对的人,也是弥补过错的一种选择。 顾正臣看了看门口,微微摇了摇头:“只是这并非唯一的好消息,还有一个消息。” “哦?” 刘基饶有兴趣。 很显然,顾正臣保持着谨慎行事的风格,哪怕是在知县宅,在自家房中,他也没有多嘴嚼舌,说一些容易落人把柄的话。 顾正臣笑道:“东宫有喜。” 刘基愣了下,端着酒杯不急不缓地喝了下去,然后抬手摸了摸胡须,脸上浮现出了笑意:“刘某要多活几年,看着大明后继有人才好啊。” 顾正臣含笑不语。 不得不说,刘基的运气是不错的。 罢停中都,郁闷与烦恼的朱元璋难免会动刀子,那些“压镇”的匠人是第一批受害者,刘基很可能就是第二批。 不过现在就很难说了。 中都停罢,东宫有喜,似乎是天意在告诉老朱,你做得对,奖励你一个孙辈。在这种情况下,朱标和常氏晚上的努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老天爷的认可。 老天认可,老朱自然会收敛许多。 兴许,刘基真能多活一两年。 刘基心情大好,连连夹菜:“说说吧,你这拼音从何处来,这法子不像是一个人的独创。” 顾正臣见刘基换了话题,便坐了下来,指了指桌上的鸡蛋:“诚意伯,吃鸡蛋,需不需要问清楚是哪一只鸡下的?” 刘基张大嘴巴,放声大笑起来,拍着桌子说:“你小子,成,此事我不问便是。句容学院氛围不错,杂学并入之法,目前来说是极好,我就留在这里教教书了。” 顾正臣没有意见。 闷在金陵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在句容教几个弟子。只要老朱不调他回去,就是一桩好事。 顾正臣送刘基出门,临走之前警告道:“以后在句容学院吃饭,没事别总跑知县宅来,影响不好。” 刘基指着顾正臣,甩袖子:“无耻啊!” 你还知道影响不好? 知道你还如此肆无忌惮! 顾正臣不介意无耻不无耻,脸皮厚,是当官的必修课,被人指着鼻子说无耻下作,也得坦然,面不红,跟个正人君子一样。 呸! 自己本来就是正人君子,刘基才是老色批,前两年还添了个女儿,这都多大年纪了,也不怕累死。 接下来几日,金陵都没传来什么大消息。 罢停中都这件事似乎成了一个禁忌,淮西勋贵也不知道怎么被敲打的,一个个都不敢吭声。文官里反对之声也渐渐没了,只有几个不开眼的想上奏折请求恢复营造中都,结果被胡惟庸将文书直接丢在了垃圾堆里。 什么玩意,陛下都下了旨意,人都遣散了,淮西勋贵都闭嘴了,你们还嚷嚷啥,非要陛下弄死几个人你们才心安? 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竟以一种诡异的平静,就这么淡化下去。 朱元璋没闲着,下诏改建大内宫殿。 这一次营造金陵皇宫,主要营造与改建的并非是后宫与东宫,而是奉天门两侧,在奉天门西侧,增建一座建筑,名为武英殿,东侧增加一座建筑,名为文华殿,另外增设午门左右两阙,与此同时,金陵内城墙、外城墙都在加固、加厚、加高……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都营造太过奢华,浪费了太多钱粮,老朱想省点钱,还是真的体恤匠人辛苦,特意在旨意中明确一点: 营造当朴实无华,不奢靡费多。 这是好事。 一块石头,一个木头,也不用雕琢两三个月了。 金陵安稳,句容也安稳。 顾正臣身兼数职,上午处理文书账册,下午审案判案,傍晚去句容学院,休沐时还得去乡下走走看看,抽时间还需要去句容卫。 每日虽是忙碌,但顾正臣却感觉过得很是充实。 因为田地收成还有一段时日,收拾田地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手,织造、裁缝、匠作三大院再次满员运作,与此同时,豆油作坊也开始兴建起来,沤肥也开始大量制造出来,准备夏收之后肥田。 豆油出现于宋时,并非主要食用油,菜籽油、芝麻油、猪油等才是,不过制造工艺还是留了下来,顾正臣也不指望豆油能赚多少钱财,豆油渣滓、豆饼等才是肥田的好东西。 百姓有条不紊地耕作,县衙井然有序地运转。 四月二十八日,远火局差人请顾正臣前往。 顾正臣清楚,定是颗粒火药实现了全流程优化。 事实上,四月初,远火局已经完全掌握了使用酒精制造颗粒火药的技术,但因为制造工序上复杂,还需要借助各类工具,加上工序与工序之间没有形成对接,效率极慢,被顾正臣勒令调整工序,重新安排作业方式。 陶成道亲自参观了匠学院,了解到了流水线作业的方式,回到远火局之后,便重新设计了颗粒火药的制备完整流程,不断试运作,试调整。 直至当下,才赋予了整个流程高效。 顾正臣到了底火司,观察着火药材料的粗处理,细处理,筛选把关,充分混合,湿法木槌捣制,筛孔颗粒,竹筒滚圆,晾晒,收库整个流程,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一次做得不错。” 不错! 听着顾正臣的评价,底火司的匠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本紧张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顾正臣看向陶成道:“你的功劳不小,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竟然找到了火药最佳配比。现如今颗粒火药已然成功,是时候测试其用于火器之上的威力了。” 陶成道渴望不已:“早已准备妥当,就等测试。” 陈有才亲自搬出了一箱颗粒火药,与顾正臣等人至专门设置的测试场。 赵海楼、王良、秦松等人都跑了过来观看。 窦樵自告奋勇,充当了火铳测试手。 眼下的火铳,依旧是传统的铁棍子火铳,与顾正臣打虎时使用过的火铳没什么区别。 制造司的火铳改良还没有完成,沈名二、徐阿柱等人已经清楚了火铳改造的方向,火石应用也在考虑之中,只不过一时半会还做不成。 眼下只是测试颗粒火药的威力,与什么类型的火铳关系不大。 “顾指挥佥事,这火药怎么成了颗粒,添到药室之中,岂不是有许多空隙,这填不满实,会影响射程吧。” 窦樵看着眼前的颗粒火药,很是疑惑。 赵海楼骂骂咧咧:“让你填火药就填,哪那么多话。” 窦樵看了一眼赵海楼,这家伙最近上火,就因为被王良摁着揍了两次,现在对谁都没好气,抓住机会就会打人。 得罪不起。 窦樵装填好颗粒火药,抓起一把碎石子就倒入火铳管中,端起火铳,瞄准了三十步开外的靶子。 靶子制为长方形,长六尺,高四尺,外罩一层皮甲。 顾正臣拍了拍窦樵的肩膀,指了指远处:“打五十步外的靶子。” 第三百零七章 测试火药,破甲问题 五十步靶? 窦樵愣住,看向顾正臣:“顾指挥佥事,火铳射程虽然能打过五十步,可想要打穿皮甲,就不能超过三十步。” 顾正臣目光盯着五十步外的靶子,坚定地说:“三十步穿甲是过去,现在,就让咱们刷新到五十步穿甲!” 赵海楼、王良深吸了一口气,震惊地看向顾正臣。 别看三十步和五十步之间只差了二十步,可在战场之上,这点距离可能决定着战局优劣,可能影响着军士士气,可能左右着战局走势! 窦樵转了位置,瞄准了五十步外靶子,然后点了引线。 引线呲呲燃烧着钻入药室之中,一声低沉的声音猛地传出,灰白的烟冒了出来,窦樵只感觉双手猛地一震,散碎的石子便从火铳管中飞出。 “这力道!” 窦樵难以置信,这火铳的力量可比往日强了不少,以前可没如此震手的感觉。 靶子下面挂的铃铛猛地响了起来,这是被射中靶子晃动所致。 顾正臣、陶成道、陈有才等人走向靶子,赵海楼等人也跟了过来。 秦松走到靶子后面,看着一个孔洞,震惊不已:“竟然射穿了过去!” “什么?” 赵海楼连忙转到后面,果然有两个小孔。 顾正臣检查着皮甲,这是一层薄的牛皮,这类皮甲与蒙古骑兵的皮甲防御力相当,皮甲之上,还残留着两片挂在上面的石片,显然并没有完全洞穿,只是有部分石头碎片击穿了过去。 “这火药威力如此之大?” 赵海楼兴奋起来。 王良也没想到,如此短的时间里,远火局竟然取得了如此大的进步!正要说几句恭贺的话,却看到顾正臣一脸不满意,陶成道、陈有才等人也心情沉重。 “五十步,竟只打穿了两个孔,还是不够啊。” 顾正臣直言。 陶成道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距离,根本不足以让火铳兵完成第二轮出手,至少要八十步开外穿甲方可,再试几次吧。” 顾正臣微微点头:“虽说有些不足,至少说明远火局前进的方向没错,你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再来试验十九次,观察情况,崔玉负责记录。” 崔玉应声,找来笔墨纸砚,先写第一次测试结果。 第二轮测试开始,五十步靶,穿甲三孔。 第三轮测试,穿甲一孔。 …… 第七次测试,没有穿甲。 …… 第二十次测试,穿甲三次。 当完成二十次测试之后,顾正臣指着第七次、第十二次测试结果说:“出现了两次没有穿甲的情况,最多穿孔四个,大部是两个与三个孔。你们认为是什么缘故?” 陈有才皱眉:“兴许是火药填充时,用量有些差别。虽说药室就那么大,但每次装填依旧是手抓,并无固定数,难免会有用量多少的区别。” 崔玉赞同:“这些颗粒火药都来自同一批,火药本身应该没有区别,兴许是用量不同导致。” 顾正臣看向陶成道。 陶成道盯着测试文书,微微摇头:“火药用量或许会存在细微区别,可每次填充我们都在一旁,并没有发现大的区别,仅仅归咎为用量问题,恐怕不合适。” 顾正臣点了点头:“颗粒火药是成功的,但射杀效果并不如预期,不是火药的问题,而是这个的问题。” 陶成道、陈有才等人看向顾正臣手指的东西,是破碎的小石片。 陈有才连忙问:“石头的问题?” 顾正臣将小碎石片拿在手中,捏了捏,硬度倒还是有的,只不过这玩意并不规整,像是直接拿锤子在大石头上敲下来一样,有些长,有些短,有些扁平,有些圆钝。 大明初期的火器并没有标准的“子弹”,石头是最主流的一种子弹,其次便是铁屑,实在是找不到石头与铁屑的时候,估计连砖头碎屑也能往里塞。 因为石头、铁屑等本身不规整,射出去与皮甲接触的瞬间,其到底是钝角面接触,还是锐利角接触,这是个运气问题。 顾正臣看着手中的小碎石说:“每次挂在皮甲之上的小石头我都收集了过来,你们可以看到,这些石子不是一面钝,便是三面钝,有些甚至是扁平,直接撞在了皮甲面上,而不是斜着或直着刺在皮甲之上。” 陶成道等人仔细观察,果如顾正臣所言。 沈名二见顾正臣看了过来,苦涩地说:“这是我们制造司的事,对吧?用什么可以取代这碎石头,还需要与众匠人商议。” 顾正臣打了个响指:“不需要商议了,可以使用铅,也可以使用铁,制成圆形弹便可。” “圆形,这个,不太好制造吧……” 沈名二皱眉。 若只是少量制造圆形铅或铁弹,匠人们辛苦一点,铸造出来一点之后,慢慢用锉刀可以弄出来。可这东西是需要打量供应的,只能少量制造,对军士而言没有使用价值。 顾正臣指了指鸣鹤山:“依山搭建一座高楼,在高楼之上安置圆孔小滴漏,将融化的铁溶液、铅溶液从高处流淌,一颗颗滴落而下,山下挖一池子,池子里放满水,当溶液滴落在水中时,瞬间凝固,便是圆形弹。” “当真?” 沈名二、徐阿柱等人惊讶不已。 陶成道深深看着顾正臣,他似乎总有法子来解决出现的一个个问题,一个知县,竟然知道如何制火器,知道火器改良的方向,还知道制圆形弹的法子,而这些法子,连一干匠人都不知。 神秘的知县,神秘的顾正臣! 刘聚见顾正臣说完火器的事,询问道:“现在火器取得了一定进展,可要上奏朝廷,报知陛下?” 顾正臣看了一眼刘聚,严肃地说:“远火局一应文书,最多只能到句容县衙,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不能将远火局的进展告知朝廷。” 刘聚见顾正臣目光锐利,连忙说:“我也是想让陛下宽心……” 顾正臣嘴角微动,严肃顿消:“这件事我自有安排,时机到了,自会有文书送到陛下手中。你们是远火局的人,朝廷中的事,就不需要考虑了。颗粒火药取得了不错的成果,按奖惩之法领钱。” 刘聚低下头。 顾正臣在匠人离开测试场之后,对赵海楼、王良、秦松三人说:“底火司任何人都不能单独外出,更不允许单独对外传递消息,任何军士不能将远火局的消息传递给县衙之外的任何地方。” “领命。” 赵海楼等人没问缘由,但很明显,顾正臣要完全封锁远火局与朝廷的联系。 顾正臣不知道这一批匠人中有没有朱元璋的眼睛,却很清楚,这些人不能越过自己随便传话。 递消息是一门学问,不是什么时候都适合递消息。 火器改良是自己目前最大的护身符,是老朱宽容自己“偶尔放肆”的筹码。只要火器改良一日没完成,那自己就无性命之忧,别管敌人是陈宁还是胡惟庸,别管御史找多少借口与理由,自己坐在句容,就没人能动自己。 何况在顾正臣看来,目前这点进展着实谈不上什么喜讯。 三十步破甲和五十步破甲,对老朱来说都是垃圾。老朱想要的是能克制骑兵,毁伤骑兵的火器,不是什么五十步破甲的火器。 此时上报上去,未必是功。 所以,顾正臣决定严格封锁消息,等待子弹制成之后,当真有了成效时再择机上奏。 朝廷设置了十三铁冶所,并规定了每年冶铁数额,其中江西进贤铁冶一百六十三万斤,广东阳山铁冶七十万斤,山东莱芜铁冶七十二万斤等,满打满算,整个大明一年官冶铁还不到七百万斤。 顾正臣看着这个数字,有些想哭。 七百万斤,折算下来,三千五百吨,知不知道后世一艘航母所用钢铁量都是四五万吨级别的,感情大明辛辛苦苦十年,都未必能凑出一艘航母的钢铁量。 没办法,大明冶炼规模还是不够,开采矿石的效率也低。不过对远火局来说并无碍,江西的铁料会送到句容。 时间转眼进入五月,顾正臣站在天井里问候老天,再不下雨,干旱将会演变为灾荒。似乎老天发了怒,直接给句容降下了倾盆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才放晴。 干旱问题不存在了,差点弄出洪涝来。 如此不寻常的天气,连句容耆老都说不多见。 顾正臣停了所有水车,派遣衙役察访河道与低洼地百姓之家,避免出现河道决堤,低洼涝灾。 虽然出了一些险情,好在没有人员伤亡。 就在顾正臣盘算着在句容弄几座大型水库时,方国珍去世的消息传到了句容。 刘基冒了出来,这次不是来蹭饭的,而是辞别:“方国珍病逝而去,陛下要亲自祭奠,金陵的公侯伯爵都需参与。” 顾正臣指了指自己:“为何没有我?” 刘基白了一眼顾正臣,说的是公侯伯爵,你算哪个,县男,算了吧。 听说方国珍之所以走这么着急,还是因为朝廷前段时日抓了几个海寇,而这些海寇之中,有方国珍曾经的部将,兴许是不想牵连家人,亦或是早就病重的缘故。 总之,这个首义反元,割据浙东,威震一方的人物,死了。 第三百零九章 被专家害的…… 税赋,知县是没权限取消的。 顾正臣知道这一点,但也很清楚,这些百姓家让他们缴税也缴不出来,强行催要,只能将他们逼迫至死! “县太爷,你这是何意?” 王篓急切地问。 顾正臣并没有信口开河,而是凝重地说:“本官会奏请朝廷,将你们划归到畸零户之中。” 虽说畸零户主要是无力承担差役的鳏寡孤独人户,按理说,王家并不适合这个标准,但就无力承担差役这一项上来说,他们确实符合标准。 畸零户通常是不纳税的,这也是朝廷的人文关怀,是一种人性的制度。 王筐子眼眶一热,差点掉出眼泪来。 要知道自家不是没提过进入畸零户,可县衙直接拒绝,还说这一家人要丁口有丁口,好几个人都还活着,根本不符合孤寡的规定。 现在好了,县太爷亲口说要为咱家申请,这往后的日子,还有盼头啊。 顾正臣走访了其他人家,不同的苦难,不同的悲惨,却是同样在生死边缘挣扎。 黄昏。 顾正臣出现在里长冯重家门口,扛着背篓回来的冯八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拉着老爹冯重问是不是能看到人。 冯重白了一眼自己的蠢儿子,向前行礼:“见过县太爷。” 顾正臣进入冯重家中,与其家人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让冯八两将另外一个里长王志,老人周长喊来。 王志、周长见知县亲至六里甸,也不由惊讶,连忙行礼。 顾正臣简单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进入正题:“六里甸百姓家的情况我大致看过了,有些人家确实困难,还有几户欠下了两年的税赋,粮长搬走了他们所有东西,若不是冯重仁义接济,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冯重哀叹一声:“都是乡邻,力所能及能帮衬就帮衬一些。” 顾正臣敬佩地看了一眼冯重,此人算是心善的了,在诸多大户之中,并不多见,称赞道:“你的善行,县衙都看在眼中,六里甸的百姓也都看在眼中。本官来时,直言你是个恶人,差点没被人啐一脸唾沫……” 冯重哈哈大笑起来,打趣道:“这若是被人骂了,可不能怪咱啊。” 王志、周长见气氛轻松下来,也没有了一开始的拘谨。 顾正臣收敛笑意,正色道:“本官立志想要解决句容百姓的吃饭问题,可走在民间,看过家家户户才发现,除了那些极端困难的人家外,寻常百姓之家,想要完全依靠田亩解决吃饭问题依旧困难。你们可有什么计策,可让百姓变得殷实起来?” 老人周长摸了摸长长的白胡须:“县太爷,百姓千百年来都是这样过来的,老天爷赏脸,一年到头来可以多吃两顿饱饭,若是老天爷不赏脸,又遇到横征暴敛的官员,那也只能自认倒霉啊,想要百姓殷实,难啊。” 顾正臣耐心问:“难,并不是不可行。周老人可有法子?” 周长想了想,点了点头:“法子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就说赵寡妇家,那以前也是穷困潦倒,可自从那两个女娃去了织造大院,现在日子也好过多了,不仅不用接济,都开始接济起其他人家了。” “就是织造大院太远了,许多百姓家妇人离不了那么远。若是县太爷能在这六里甸,不,就是在这附近五里以内,设个织造大院,让妇人去做工,到时候领了工钱,日子也能好过起来……” 顾正臣皱了皱眉。 句容织造、裁缝大院,这是棉纺织产业兴民之路,出于安全、流水线运作等考虑,只设置在了句容县城里面。 可句容县域范围颇大,不是三里县城,这六里甸距离县城足足有四十里路,对于一些百姓家,想要去做工,就必须居留县城。可一旦居留县城,就无法兼顾家庭,这对于小农经济,对于妇人主内的大环境而言,不少人家依旧是难以接受的事。 若不是顾正臣好名声加上待遇吸引,织造、裁缝大院未必能办起来。 “在县城之外开设分厂,这件事还需要本官好好考虑考虑,毕竟县城之内本官能确保安全,确保所有人按规做事,可一旦在外,出了安全事故,可不是小事。” 顾正臣没有直接答应,而是留有余地。 安全问题并非托词,句容织造、裁缝、匠作、学院,包括县衙之内,顾正臣都不允许直接使用蜡烛,要求将蜡烛放在特定的容器之内,油灯也需要上罩子,放在固定的位置,不允许随意移动,为的是避免火灾。 为了立下规矩并落到实处,顾正臣没少费心思,人的惯性是强大的,人的疏忽是不经意的,人的自以为不会出事的心思是存在的。 若是这种集体式作坊出了火灾,一下子出现数十人的死伤,那整个句容的产业都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这个风险,顾正臣不敢轻易冒。 里长王志见顾正臣看了过来,连忙说:“垦荒吧,种的地多了,打的粮食多了,日子自然而然就好过了。” “今年六里甸新垦荒了多少亩地?” 顾正臣询问。 王志愣了下,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冯重接了过来:“今年垦荒田亩只有二百来亩,平均到每户人家,也就多了一亩地。”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冯重:“垦荒不可行,对吧?” 冯重微微点头。 垦荒需要耗大气力,垦荒之后,地也不是一年就适应庄稼的,生地熬成熟地,也需要两三年,四五茬收成。 再说了,六里甸百姓就这么多,垦荒出来也需要有人能种,能打理才行啊。 这些田都要打理不过来,累死累活,你就是垦出来地,一户人家垦出五十亩来,一百亩来,别说一个丁口,就是三个丁口也拾掇不过来啊。 没人收拾的地,就是荒地,荒地的庄稼,杂草丛生,一年收成未必能比种粮多。 冯重想起什么来,连忙说:“县太爷,我倒是听到一个消息,兴许是一条富民之路。” “哦,说说。” 顾正臣对冯重的话寄予厚望。 冯重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隔壁村里,有个光棍名为许头,只因一脸麻子,人生得丑陋,加上家境不好,总无媒婆上门。但在二月里,许头成亲了。” 顾正臣皱了皱眉。 让你说如何让百姓增收,不是让你丫的讲八卦。 冯重看出了顾正臣的疑惑,连忙说:“听说许头之所以能成亲,是因为家里变得殷实了,有了钱财。” “哦,他从何处弄来的钱财?” 顾正臣询问。 冯重咧嘴:“养猪。” “养猪?” “没错,就是养猪,他家里养了五头猪,就是这五头猪,让他家中变得殷实起来,说来也是得了县太爷的好处。” “这与我有何关系?” “县太爷,句容县城多了许多人,那肉铺子缺猪,免不了差人四处收猪。可巧,许头家猪多,肥膘多,那肉铺子也舍得给钱,五头猪,硬是给了七贯钱,听说那许头又开始养猪了……” 顾正臣总算是听明白了,也清楚了一条致富之路。 这不能怪自己想不到养殖致富,这丫的全都是被后世的那些专家给害的,说什么养猪污染环境,然后就禁止百姓家养猪,说什么养鸭子污染池塘,然后就禁止养鸭子,说什么养家禽容易得病,所以…… 一群专家,坐在高楼大厦里面指挥着乡村的事,娘批的,害自己多少年没吃过年猪,多少年没吃过自家养的家禽了,以至于穿越过来,连百姓家发展养殖副业这种事都忘记了! 老子在大明,让百姓养猪,谁敢说一句污染环境,说养鸭子污染池塘,一定让张培这小子神不知鬼不觉弄死他。 不懂就别丫的张嘴,自古以来,百姓就是百业,所有工艺,所有产业,都是百姓弄出来的!百姓家养几头猪咋啦,姓社还是姓资了,吃你家粮还是吃你家菜了? 咱现在是知县,什么专家也不好使,自己说了算。 以农业为基,以棉纺织为先导,以家禽瓜果蔬菜为辅,自己不信带不富句容的百姓,不信解决不了句容百姓的吃饭问题! 冯重看着面色狰狞的顾正臣,小心地后退两步,周长这个老头子也是个惜命的,这都哆嗦到了门口去了,王志不知道县太爷这是咋啦,人家养几头猪发了财,不至于如此深仇大恨吧? 顾正臣抬起头,看着几个人都站起来了,还不在跟前,不由愣了下,厉声道:“你们这是干嘛,坐过来!” 冯重小心翼翼,轻声说:“县太爷,你刚刚可有些吓人,你不会打我们吧?” 顾正臣白了一眼冯重,咬牙说:“老子要打的是专家,不是你们。” “专家?六里甸没姓专的啊,有这个姓吗?” 冯重有些忐忑。 顾正臣哼了声,起身道:“你说得很好,解开了本官一个困惑。养殖家畜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就如此定下吧。” 冯重看着顾正臣,连忙说:“县太爷,养殖家畜,这也未必适合每户人家吧,何况有些百姓家,连购置猪崽子的钱粮都没有……” 「祝愿大家中秋快乐,阖家幸福,愿大家事事顺遂,家人健康。」 第三百一十章 养殖之路,反对声音 养殖家禽牲畜,并不适合每一户人家,强行摊派,反而又会演变为苛政。 顾正臣并没有回句容,而是在六里甸留宿一晚,第二日继续行走在句容分散的村落之中,察访民情。 自从县衙鼓励百姓有冤上诉,警告地方大户之后,县衙处置了一批顶风作案之人,并强行命令里长将消息哀告知百姓,安排衙役暗访,若有百姓不知情的,里长则会受罚。 面对强势的顾知县,再看看大族郭家的下场,加上顾正臣现在还成了句容卫的指挥佥事,是大明封爵之人,句容地方上大户更是没有人敢招惹顾正臣,唯恐避之不及,纷纷收敛。 这让地方上,乡里之间变得祥和许多,里长与老人的职权得到了强化与稳固,责任也变得沉重起来,俨然成为了“皇权下乡”的代言人,县衙但有消息,里长与老人就得将所管辖的百姓聚集起来,通传消息。 百姓也都清楚,里长、老人、大户再也不能随便欺负人,有委屈,有不公,完全可以去县衙告状。以前直接去县衙,未必能走得出去,兴许还没跑出三里路,人就被抓回来了。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顾知县不仅允许百姓可以直接去县衙告状,还帮助百姓写状纸,甚至每隔一段时间,会有衙役或公开或暗访到村落,参加老人召集的“集会”。大户再厉害,也无法挡住县衙的人,更无法封锁消息。 顾正臣走过民间村落,除了有限的日常纠纷外,并没有发现冤情,也没有构成案件的大事件。 这次察访地方,顾正臣用了整整五日,走过了十二个村落才返回句容县城。 骆韶见顾正臣回来,连忙上前道:“县尊,大好事,大好事。” “有何好事?” 顾正臣问道。 骆韶笑了起来:“南周有个叫周申的,他婆娘一产三男,可不是大好事吗?” 顾正臣愣了下,问:“当真?” 骆韶重重点头:“当真,县衙派人核查过了,三个男娃,都好好的。” “还真是一件大喜事,得上奏啊。” 顾正臣认真地说。 古代极重丁口,一胎三男这是大事,虽然无法归入到祥瑞之列,但也是祥瑞之外的大喜事,需要上奏给皇帝,告诉他有百姓为大明生了三个男丁。 朝廷知道之后,还会给予赏赐。 这种事并不算什么稀奇,去年就有地方一户百姓一胎三男,朝廷不仅给了不少钱财,还征乳母去照顾,这待遇可不简单…… “你说的是南周?” 顾正臣想起什么,确定了下。 骆韶微微点头:“没错,就是南周,城南的那个小村落。” 顾正臣想了想,对骆韶吩咐:“让南周里长周喜、周科,老人周知明日一早来县衙。另外,你告诉主簿和典史,今晚你们三人在知县宅用餐。” “好。” 骆韶清楚,这是顾正臣又有事情要商议了。 张希婉看着归来的顾正臣,颇有些埋怨,人家当知县,基本上都不出县城,可自家夫君倒好,不仅出县城,还一去好几天,若不是有张培护卫,着实令人不放心。 吩咐小荷晚上加几个菜之后,顾正臣看着有些不满又心疼自己的张希婉,笑道:“不知民情,如何大治地方?你也不希望夫君是一个碌碌无为之人吧,你日后可是要当一品诰命夫人的,夫君总也得努力点才是。” 张希婉连忙捂住顾正臣的嘴,着急不已:“那是一时戏言,岂能当真。” 一品诰命夫人,张希婉并没有真正想过,只是嬉闹时,想象一品诰命夫人过的是啥日子。 顾正臣疲惫地坐了下来,看着桌上一叠书信与文书,不由苦笑:“这才几日,怎就送来如此多书信文书。” 张希婉将书信文书整理了下,先将一封信递了过去:“这是父亲写来的,你看看。” 顾正臣接过信,不知道岳父大人又夹带了多少说教。 张希婉在一旁轻声说:“彰德府税课司官员随意加税,不仅对百姓卖的瓜、菜、柿、枣上税,还要求百姓之家缴纳吃粮税,喝水税,用地税。这事被监察御史得知,上奏了朝廷。” 顾正臣皱了皱眉,如此横征暴敛,恶意盘削,就不怕老朱送他们全家西行而去吗? 朱元璋对此事的定位是:聚敛之臣,甚于盗臣。 不用说,彰德府税课司的官员跑不掉,就是当地的知府恐怕也逃不了责任,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瞒过知府衙门,说不得是蛇鼠一窝。 岳父张和在信中告诫自己,莫要害民,莫要加税于民。 顾正臣将信放下,看向张希婉,认真地说:“放心吧,句容商税都是按律令来的,且不说瓜果之类不在税目之中,就是纳入税目,他们又能售卖出几个铜钱来?” 张希婉笑了,就知道自己夫君不是个欺负百姓的人,将其他信与文书推给顾正臣:“那,这两封信是东宫送来的,剩下的则是大都督府沐英送来的文书。” 顾正臣看了看,剩下的书信与文书都没有开封,张希婉知道规矩,家书可以看,但朝廷中的事,不敢私自拆看,哪怕这些事并不紧急紧要。 朱大郎现在日子过得不错,自从太子妃有喜之后,总算是宽松了一阵子,不用每天听先生讲课,不用每日做不完,看不完的课业。 陪太子妃成了最大的事,就连朱元璋这么严格的父亲,也希望朱标能多陪陪太子妃。马皇后将自己的两个侍女送去了东宫,负责太子妃每日的饮食起居。 朱标现在是个闲人,他的事不痛不痒,没啥可以在意的…… 倒是沐英,发来了不少军报消息。 比如雷州卫指挥佥事朱永干翻了一群海贼,海贼跑海上去了,又被追上去,干掉了二百多人,这也算是个生猛的。 还有李文忠又立下军功,擒了元廷平账陈安礼,木屑飞等人。 看着木屑飞这三个字,顾正臣总感觉这名字实在是太随意了一些。 还有徐达,招抚了元廷官属一千三百余人,顺带将两千多户元廷军民迁移到塞内,当成大明百姓分给田地。 还有冯胜、邓愈、汤河等人带兵去了北面,防止王保保闹事,金朝兴、胡海等人俘虏了元太尉伯颜不花等…… 四五月份的军事行动不少,但大部都是小动作,并没有明军与王保保主力对决的消息,现在明军的态势很明显,就是主防的同时,收拾下辽东、西北、北平关外以北等地零散的元朝军队,以一种小股部队蚕食的方式,缓慢推进。 这些军报按理说是不应该送到句容来的,但沐英取得了朱元璋的许可,将前线的消息一一告知,这似乎是一种信号,一种将顾正臣定位为武将的信号。 顾正臣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武将,但却掌管着句容卫,还是以“军功”得县男。兴许在沐英眼里,顾正臣应该在战场上发挥更多的作用。 等看完所有文书之后,晚饭也已准备妥当。 因为有公务商议,张希婉不愿上桌,便与小荷去了厢房。 顾正臣看向骆韶、周茂与杨亮,开门见山:“我治句容,务求句容百姓吃得饱饭,家中有所余粮、余财。前几日一直在外走访乡里,问策于民,现有一策是否可行,还需问问你们的意思。” “县尊请说。” 骆韶端正姿态。 周茂、杨亮也认真起来。 顾正臣端起茶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百姓之家,仅仅依靠农田产出极是有限,每年交出两税之后,抛开各种开销,家中已无多少存粮。一旦遭遇灾荒水旱,便只能倚仗朝廷开仓放粮,或是成为游民奔走于野,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百姓状态。” 百姓需要有一定的抗灾能力,承受灾情的能力,哪怕是一年毫无收成,也需要能熬过去这一年才行。哪里像现如今,别说一年没有收成,半年没有收成,许多人家就基本上税赋就拿不出来,甚至是活下去都是问题。 “所以,本官想,既然单一依靠农田产出不足以让百姓家有余粮、余财,那是否可以让百姓养一些家禽,鸡鸭鹅、兔猪羊等,通过养殖是否能实现百姓增收?” “养殖?” 骆韶皱了皱眉头,周茂与杨亮对视一眼。 杨亮知这个县太爷的秉性,他要么不提出来,提出来就意味着他已经打算这么干了,见顾正臣认真,提出了自己的担忧:“县尊,养殖是一个法子,但百姓之家养殖又能养多少去,最多养一只鸡鸭,若是养猪羊,还需要拉着去放猪,这需要人看着,地里都忙不开了……” 周茂也跟着劝说:“小的家禽尚可,一些人家是养了鸡鸭鹅,但数量很少,留着过年杀了自用,这也谈不上致富,一年没少操心,还换不来些许钱来。” 骆韶对顾正臣的想法也不太支持:“养殖之中,唯有猪与羊稍有价值,只是县尊,养殖猪、羊,需要人看着,百姓家能动弹的,都拉到地里去了,连娃娃都不放过,哪里还有人去放羊、放猪……” 第三百一十一章 承担风险,南周试点 房间的争论声大了起来,传入院子之中。 姚镇看了看房间,然后对抱着刀打哈欠的张培问:“老爷当真要在百姓家强推养殖?” 张培有些困倦,用刀杵着地面:“百姓缺少教化,也缺人引路,若老爷当真下定决心,强推养殖,对百姓未必是一件坏事。你也应该知道,现在一头百五十斤的大猪,卖给屠夫可足有一贯钱。一贯钱可以买两石多粮,够一家三口两个月口粮了。” 姚镇知道这个价,只是有些为难:“百姓家家不同,毕竟不是谁都有空暇去养猪羊,若摊派到每一户之中,岂不是误了事,劳苦了百姓。还有,猪崽子也需要钱不是,少说也要个一百六十文钱,有多少百姓未必能拿出来这笔钱……” 张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姚镇问:“你有我聪明吗?” “呃,没有……” 姚镇迫于张培的威严,不得不承认。 张培呵呵笑了笑:“你没我聪明,那杨亮、周茂与骆韶,比老爷聪明吗?” “自然不能。” 姚镇坦然。 张培收起刀,抗在肩膀上:“这不就结了,所有人都没老爷聪明,为何还要质疑老爷的决定?老爷怎么说,咱就怎么做……” 姚镇想了想,貌似也是这个道理。 论智慧,这里就没人能比得上顾正臣。 论能力,这里还是没人比得上顾正臣。 哪怕是论官位、论身份,也无人可与他相比,既然如此,实在是没必要争执,听他吩咐便是了…… 骆韶、杨亮等人在商议了近一个时辰之后走了,不过三人都没回各自住宅,都忙着去找吏员与衙役传话去了。 张希婉回到房间时,见桌上的菜都没动几筷子,而顾正臣已经坐在桌案后开始奋笔疾书,吩咐小荷打了一碗热饭,夹了些菜递了过去:“日日在外辛劳,好不容易回来又不吃饭,身体如何能扛得住?” 顾正臣犹豫了下,还是搁下毛笔,接过碗筷,问:“你喜欢吃猪肉还是喜欢吃羊肉?” 张希婉错愕了下,不知道顾正臣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想了想,还是说:“羊肉的味道我不太喜欢,总觉得膻得很,倒是猪肉还可以,只是味道上总有些单调。” 顾正臣低头扒拉两口饭,冲张希婉笑道:“猪肉的做法很多,咱们现在也就是没有香料,否则夫君给你做一顿好的,让你开开眼。” 张希婉眨了眨眼:“听轻轻说,夫君庖厨本领不小呢,不知何时给希婉做一顿尝尝?” “小荷做得其实还好……” 顾正臣婉拒,见张希婉不依不饶,只好答应有机会下厨。 “香料可贵了,再说了,这东西也就在金陵能买得到,句容就没一家香料铺子。对了,夫君为何问起猪肉与羊肉?” “自然是市场调查。” “何为市场调查?” “呃,就是了解口味喜好,好确定到底是养猪还是养羊。夫君打算在句容搞点养殖产业,帮助百姓增收……” “了解口味希婉清楚,可何为市场?” “这——不是重点吧……” 顾正臣郁闷了,娶了个聪明的老婆也不是一件好事,这啥都打破砂锅问到底。 养殖,是一个必须考虑成本与收益的问题。 诚如骆韶等人所言,家禽养殖,像是鸡鸭鹅,这些对百姓而言虽说简单,散养在院子里便好了,可能带给百姓的收益很有限。 想要赚钱,积累家财,还是需要养点大点社畜,可以选择的就猪与羊这两样。 总不能养牛吧,牛可是要上“户口”的,这玩意生死都有记录,不说不具备大规模养殖的条件,就是具备了,顾正臣也无法用牛来给百姓发家致富,因为牛是不允许宰杀的,动不动喊一句“上两斤牛肉”的话,很可能会被人送回后世去。 而且牛犊子就没几个百姓家舍得卖的,它就像是一家中的一口,是劳力,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卖牛。 在猪与羊里面选择,确实需要做一做市场调查。 没办法,在大明王朝之前,比如宋朝,王公贵族,士绅大户推崇的是羊肉吃羊肉是有钱人的生活习惯。 当年有人说“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这就是说,三苏的文章背熟了,以后能高中,高中了就能吃羊肉,背不熟,就只能吃菜羹。 将羊肉与考中挂钩,本身就意味着羊肉是大户人家、权贵们家常菜。苏东坡喜欢吃猪肉,还写了《猪肉颂》,说“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之类的话。 搁宋时,权贵大户是不怎么吃猪肉的。元朝更不用说了,一辈子吃羊肉长大的民族,不把羊肉带过来自然是不算完的,羊肉依旧在元朝权贵菜谱中占据重要位置。 但在元末明初,这种情况正在发生改变,而发生改变的原因,是因为打架…… 要知道宋代虽然憋屈,打的胜仗不多,但宋代不缺羊,那是因为辽、西夏在用羊来换取宋朝的各类物资。 辽甚至还想玩经济战,封锁羊出口来削弱宋朝,只是后来想了想,封锁的不过是权贵的嘴巴,貌似没多少效果,这才作罢。 元朝不缺羊肉,也是因为有牧场。 可轮到老朱了,转圈一看,完了,牧场还在元廷手里,王保保就在塞外啃羊肉呢,可偏偏这些羊,送不到大明手里来。 养羊,尤其是供应大批量的羊,需要广阔的牧场,可大明王朝的控制区,大部分是农耕地区,牧场本就不多,找到几个不错的牧场,还得拿去养马,哪里能拿去养羊…… 羊数量锐减,而猪数量却在增加。 食物供应情况的改变,似乎也改变了大明人的口味,偏向猪肉逐渐压过偏向羊肉。就以句容县城的情况来论,羊肉铺子只有两家,而猪肉铺子却足足有八家。 再说了,羊一胎才生一两只,而猪一胎可以生十只左右,据周茂说,嘉兴府有母猪一胎产了十四个崽子。 从市场需求,从销路,从养殖效益综合考虑,养猪明显强过养羊。 翌日。 南周里长周喜、周科,老人周知早早到了县衙,顾正臣简单点卯处理了下文书,便将三人引至二堂。 落座,奉茶。 顾正臣看着忐忑不安的三人,笑了笑:“此番召你们来,并非问责,也非是南周出了事,而是本官有一件事选择了南周,需要你们鼎力支持。” 老人周知连忙表态:“县太爷但有吩咐,我等自是拥护与支持。” 顾正臣满意地端起茶碗:“本官打算以南周为养殖试点,发动南周二百零八户百姓,家家户户养猪。猪崽子县衙已经差人去购置了,不日便会送来。” “啊?” 周知傻眼,周喜与周科两个里长也目瞪口呆。 养猪? 还家家户户? 我的县太爷啊,你这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嘛,这再过一个月都要忙夏收了,大家都会忙着收拾地里的庄稼,哪里有什么闲心思去养猪去,没人手,没精力啊。 周知见顾正臣不像是在开玩笑,紧张地说:“县太爷,这养猪,如同家里添了个娃,总需要人手照顾。当前夏收不远,还要秋种,秋种之后还需要忙田地,待秋收之后,空闲下来也就到腊月里了……” 周科连连点头:“一年四季,百姓家中闲散时不过是冬日,大家可没法子好好养猪,万一养不好,死了,这岂不是亏大了。再说了,百姓家中无余财,也置买不起猪崽。” 顾正臣品了一口茶,然后搁下茶碗,从桌案上取出一张纸张,递了出去。 周喜见状连忙接过,看了看之后,脸色微变,对周科、周知说:“县太爷的意思是,猪崽子不需要百姓先出钱,县衙以借贷的方式来赊给百姓,待猪卖出之后,偿还猪崽子的钱便可。” “借贷,这,这……” 周知很是为难。 现在百姓家好好的,凭空头顶上多了一笔债务,这是谁也不想干啊。 周知为难地看着顾正臣,见周喜欢、周科不敢直言,自己便壮着胆子说:“百姓家,恐怕没人愿意赊账,欠贷。我看,这试点养殖,县太爷不妨选其他村试试?” 顾正臣微微摇头:“本官去过南周,南周西面是一片荒芜之地,杂草丛生,且有一片树林,只要搭一个大的围栏,便可以将猪散养在内。再说了,这是本官给南周百姓的机会,不是给南周百姓的灾难。一旦这一批猪养出来,不需要你们自己去找人售卖,县衙按市价收下,保证百姓可以拿到钱。” 周科担忧道:“可若是养不成,病死了,这岂不是成了百姓的债?” 顾正臣指了指周喜手中的纸张:“那上面还写着,但凡猪是病死,或是非人为因素死亡,借贷两销,不追责,不追债。” “有这么一条?” 周知看向周喜,有些不可思议。 若真如此,岂不是意味着风险全都由县衙担着,百姓只管养猪,养出来还不愁卖,也不用担心这期间猪病死? 周喜连忙将纸张递给周知,重重点头:“还真有这么一条。” 顾正臣起身,走向周知等人,肃然道:“县衙担下了风险,现在就看南周是否有这个胆量做这养殖试点第一村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滴珠,铅弹 能不能行得通,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试点先行是一个不错的思路。 试点失败了,承受的损失有限。 试点成功了,从点再扩展到面。 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不同条件,顾正臣这也算是摸着石头过河了。毕竟大明的肉食消费市场有限,能不能容纳一个几百头猪、上千头猪乃至上万头猪的产业,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虽说句容靠着金陵,但金陵本地是有养殖户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老朱就是养猪大户,因为皇宫里需要肉,大明又没冰箱,也没有大型冰库,想要皇室的人吃上新鲜的肉,那就只能养。 别管是从外面采购过来的,还是太常寺自己养的,总之,猪不能少,不说吃多少猪肉吧,就是祭祀,没猪肉怎么行?再说了,大明的祭祀又多,有些大臣都不用上街买肉,祭祀完了,皇帝将祭祀的猪肉一分,领个十几二十斤肉的官员也是有的。 比如刘基,这家伙没参加祭祀,还领了祭祀的猪肉,结果被老朱一顿训斥。 如何抢占金陵猪肉市场,这是之后的事,顾正臣现在要考虑的,是让南周的百姓接受并参与到养殖之中,将南周打造为一个试点村,以三餐饱食的富足,来树立标杆! 说服百姓的事交给了南周的里长、老人,至于他们能不能说服所有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先沟通,反馈百姓的问题与难处。 句容卫营。 一座木质高塔依鸣鹤山搭建起来,说是高塔并不恰当,更像是一个长长的四方体。 冶炼司谢阿佛收到匠人的消息,走至华孝顺身旁禀告:“已熔成铅水,是否开始制造?” 华孝顺直起腰,肃然道:“开始吧。” “开始!” 谢阿佛扯着嗓子喊。 几个匠人忙碌起来,拿着铁钩子或推或拉,将锅炉微微前倾,熔炼的铅水从槽口中开始流淌而出,顺着铺好的槽道缓缓流淌而下,液体进入高塔顶端时,进入一处窝口,液体开始堆积,在堆满窝口之后,开始向周围的枝道涌去,这些枝道如同木枝一般,斜向一旁。 当液体进入枝道的底部之后,随着弯道缓缓转动,最终进入到一个较之大豆稍小的孔洞之中。因为流速的缓慢,液体到此处时,正好可以形成珠坠。 凝聚成珠的液体开始滴落,在半空之中,在重力之下,形成了一个圆形。 噗通。 铅液体坠在最下面的水塘之中,顿时冒起一缕白烟,然后沉落在水塘底部平滑的石头之上。 沈名二看着如雨滴滴落的铅珠,抬起头,目光顺着高塔看山去,只感觉很是壮观。 为了这一座塔,匠人们可没少费力气。有些匠人提出悬空滴落无需塔楼,可冶炼司、制造司一致认为,日后制造铅弹恐怕需要每日进行,以积累大量的铅弹。 没有塔楼,自然就无法适应阴雨雪大风等天气,冬日还需要考虑增温以保证液体流动,都离不开塔楼,这才动用匠人制造这塔楼。 徐阿柱站在水塘旁,小心地伸出手试探了下温度,见温度并非很高,便对准备添加冷水的匠人摇了摇头。 待半个时辰后,高塔之上不再滴落铅珠,华孝顺命人敲响了山顶的钟。 钟声传落。 沈名二挥了挥手,徐阿柱便带匠人拿起抄网围在水塘边,甚至还有匠人直接进入水塘之中,将沉落在水塘底部的铅珠打捞出来。 徐阿柱连忙将一抄网的铅珠递给沈名二。 沈名二伸出手,抓起一把珠子,看着浑圆的铅珠,脸上浮现出笑意:“成了!” “成了!” 徐阿柱激动不已。 沈名二捏了捏铅珠,带徐阿柱等人找到陶成道与刘聚,两人查看之后,在写下文书,具名之后,差人交给赵海楼,由赵海楼派人通报顾正臣。 顾正臣还在构思句容的发展之路,刻画句容蓝图,听闻远火局取得进展,放下手中的事,带张培骑马赶赴而来。 铅珠已完成制造,那就再进行一次火铳测试吧。 颗粒火药,铅弹,火铳,五十步靶。 第一轮测试,二十枚铅弹,十四枚穿透,六枚脱靶。 第二轮测试…… 这一次,测试进行了足足五十轮,结果令人相当满意。 陶成道指着测试结果文书,欣慰地说:“如此一来,五十步以内,穿透骑兵皮甲不在话下。五十次尝试,只要是打中,就没有一次不洞穿的。” “有了颗粒火药与铅弹,火铳的杀伤距离增加了许多。” 刘聚感叹不已。 沈名二连连赞同:“这样一来,火铳对骑兵的威胁……” “威胁,对骑兵还没什么威胁吧。” 顾正臣打断了沈名二的话,严肃地说:“测试一百步靶。” “一百步?” 刘聚、陶成道等人惊讶起来。 这可不是小的跨度。 顾正臣看着众人,认真地说:“我说过,远火局的目的是服务于战争,是寻求以步克骑。五十步距离,对骑兵来说没有任何威胁。骑兵奔跑起来速度有多快,你们应该清楚,如此距离,火铳兵只有一次,仅仅一次的出手机会!” “要想让火铳兵形成持续的杀伤,对骑兵构成威胁,扼住骑兵的冲势,至少需要在百步之内对其构成杀伤。唯有如此,火铳兵才有二次出手的机会。” 五十步是什么概念? 对高速奔跑之中的战马来说,五十步可能仅仅只需要三四个呼吸的时间,用后世的单位,只是七秒至十二秒! 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火铳兵根本不可能完成火药填充、铅弹填充等再次出手的准备。 百步杀伤,是火器改良必须跨过去的最基础门槛。 过不去,就是失败。 百步靶测试很快准备完毕,所得效果并不甚理想。 虽说百步靶一样有穿皮甲的成绩,但二十轮测试,穿甲只出现了三次,而且穿甲的铅弹数量十分有限,就没有超过三颗铅弹的。 “百步穿甲,不可行。” 崔玉有些沮丧。 陶成道微微摇头,鼓舞着众人的信心:“这些测试恰恰说明了,百步穿甲是可行的,只是还差一点点,只需要在某些地方改进下,定能成功!” 顾正臣看向陶成道,原本严肃的神情转而不见,换成了柔和的笑意:“远火局正式运作不到三个月,你们已经取得了如此惊人的结果,在这之前,谁想过火铳可以百步穿甲,没有吧?虽说目前进展与目标还有些距离,但你们用惊人的进步,让火器威力大增。” “正如陶管理所言,这次试验证明了百步穿甲是可行的,只要继续优化火药,改良火器,定能实现百步穿甲!一百步穿甲算不得什么,未来的你们,还将打造一百五十步穿甲的火器!用你们的智慧,从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去测试,去改良,不要害怕失败!” 信心与信念,是重要的。 顾正臣不可能因为不达到预期而极限惩罚匠人,成功的道路从来都不是笔直的,而是曲折、蜿蜒的,是螺旋式上升的,遇到一点挫折,一次转弯,没什么大不了。 匠人的进步是明显的,他们的试验思维已经有了长足进展,甚至开始摸索求出最优解,思考与分析火药作用的机制。 培养队伍,锻炼匠人,和取得突破成果一样重要。 句容卫没什么好管理的,只不过顾正臣提了一个要求,想当百户,必须识字,且会写字。 这一条规定,赵海楼、王良等人还好说,在金陵时跟着书吏多少学了点,可对于那些渴望向上爬的军士,还有现在的一干百户,简直是要人命的规定。 可没办法,不识字,你就没办法看兵书,不看兵书,你就很难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将领。像常遇春这种不识字,又能打胜仗的天才,是很罕见的。 句容卫的军士很苦,白日训练,几乎要了半条命,不拼命训练都不行,比武输了,丢人一次没什么,可如果丢人次数多了,哪怕是脸皮再厚也扛不住。 现在好了,筋疲力尽时,还得坐在教场,看着一个巨大的黑板上的字,然后跟着书吏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顾正臣不管军士的辛苦,这点苦要不了他们的命,可没文化,没知识,脑子不灵光,不懂得配合与组织,却很可能在战场上要了他们的命。 县治才是眼前的大任务。 顾正臣返回县衙,继续构思句容脱贫之路。 养殖是一个思路,瓜果也是一个思路,只是顾正臣拿不准瓜果到底能不能为百姓增收。 养殖可以将活猪、活鸡等送到金陵去,只要饿不死,停个三五天总能卖出去。可瓜果不一样,这东西不可能带着树送到金陵去,如果短时间内卖不出去,很可能就坏掉了。 经过深思熟虑,顾正臣还是没有将季节性太强的瓜果添加进去,最终在农业、养殖业之外,添加了第三样: 采集与种植业,以药材采集与种植为主。 句容本身就有不少药材,只不过在山中许多药材没有摘出来,加上数量少,闲散,往往价值偏低,没显现出来价值。 这里地理环境与气候条件,适合种植金银花、芍药、黄芪、黄芩、蛇床子、党参等等药草,尤其是金银花,一年可以收获三四次,作为产业,兴许是一条出路。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最大隐忧,人走茶凉 南周,炊烟袅袅。 疲惫了一日的农夫回到家中,用过晚饭之后,便三五成群坐在巷口闲聊着。五月下旬的天已是燥热,天不凉快一点,谁也不容易睡着。 铜锣敲响,甲长开始招呼起来:“每户当家的,都往稻谷场去,里长与老人有话说。” 周大听闻,吐了口唾沫,不由地骂骂咧咧起来:“又要去稻谷场,怕还是说什么养猪之事。要养猪,让里长去养,咱们不掺和。” 周大的妻子黄氏狠狠瞪了一眼周大:“掺和不掺和咱们都得去看看,万一他们替咱们应承下来,到时候直接往家里塞猪崽子可如何是好?” “那就吃掉!” 周大很是不满。 家里地都忙不过来了,人都累得跟狗一样,就差闭上眼了,竟还让咱们养猪,可恶啊。 “周大,走了。” 对面的周可一手拿着蒲扇,另一手搬着小凳子,满是看戏的心态。 甲长催促,不能不去。 村民虽多有不满,愤愤不平,但还是去了稻谷场。 里长周科拿出名册,一个个开始点起名来,直至确定南周所有户当家人都到了,便坐了下来。 老人周知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清了清嗓子:“南周试点养殖,这是县太爷的好意,县太爷拿出了文书,说清楚了,若是养猪期间,因病或意外死亡,县衙不需要你们做任何赔偿。若是猪养成了,县衙还帮着卖出去,到时候抵扣掉去猪崽的钱,剩下的便落你们手中,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一干百姓听着,连连打哈欠,根本没人应声。 周知叹了一口气,忧愁不已,喊道:“你们有什么顾虑,说个清楚。有人说,养猪费气力,费工夫,还没人手看着。可你们收拾地就没气力,就不费事了吗?每日晚睡一个时辰,将猪弄出去放一放,能耽误你们多少事来?” 里长周喜见百姓还是冷漠,便起身喊道:“怎么,一个个都和钱过不去?一头猪什么价,你们不知道,可一斤猪肉十文钱你们还是清楚的吧?咱们卖一头猪,兴许赚不了多少,可辛苦一年,落手里少说也有一贯钱吧,一贯钱不是小数目吧,一个个穷酸的,还看不起一贯钱?” 农夫周辉站了出来,蒲扇狠狠摇了摇:“里长,咱不是看不起一贯钱,有钱谁不想赚,可这钱,未必好赚啊。” 老人周知看向周辉,连忙说:“有什么不好赚的,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要你们肯放猪,勤快点,一年到头岂会穷酸到连一件新衣都添置不了?” 周辉踢倒了凳子,从人群之中走出,到里长与老人面前,然后转身看向南周的乡民:“我们为何不愿意养猪,有钱不赚是傻子,没人愿意当傻子。可甲长,里长,老人,你们想过没有,一旦我们养猪了,出了事,县衙未必会如约不让我们赔偿,官府什么时候吃过亏?” 周知拿出文书:“这里有文书,县衙可以与每一户签署养殖契约,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周辉,你难道连县太爷也信不过?” 周辉看向周知,目光落在周知手中的文书上,沉声喊道:“顾知县对咱们有恩情,若不是他,淋尖踢斛的把戏定让咱们每一户多缴不少粮。可是,谁又能保证顾知县能一直留在句容,若顾知县一走了之,后来的知县又不认账,既不帮咱们卖猪,又不认这契约,还可能会伸手朝着我们要猪崽子的钱,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这……” 周知有些不知所措。 周喜、周科也没想到,百姓最大的担忧不是自家的难处,不是人手不足,不是疲惫,而是对县衙的不信任。 顾正臣是一个好知县,可在顾正臣之前的知县,可是一个坏到骨子里的知县,甚至连前面的县丞、主簿、典史都阴损的很,欺压百姓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谁能保证,顾正臣离开句容之后,会来一个如顾正臣一样的好官? 若是顾正臣接任者不认账,不认可这些契约,直接伸手给百姓要猪崽的钱,那百姓在没有卖出猪之前很可能拿不出这笔钱,拿不出来,那县衙很可能直接将猪抢走作赔偿。 那样一来,忙忙碌碌一场,什么都没落下。 而那些出现猪崽死了的农户,很可能一样要赔偿,没有赔偿的钱,县衙会搬东西来补,到时候可就是雪上加霜,日子更是困难了。 政策的不可持续,县衙人事更迭,成为了百姓最大的担忧。 周辉看着里长与老人,却发现三人侧过身,看着西面的树林。 一干百姓见状,也不由地转过头看去,只见树林中缓缓走出两人,为首的年轻人,不正是县太爷吗? “见过县太爷。” 众人纷纷起身就要行礼。 顾正臣用手势压了压,含笑道:“大家还是坐着说话吧,用不着行大礼。” 里长与老人不敢坐着了,将位置让了出来。 顾正臣也没坐下,而是站在桌子前面,用温和的目光扫视着众人:“养殖产业,是我提出来的,本意是想让大家吃得饱饭,家有余财余粮,也好在困难年景时不至于活不下去。现在想想,你们的担心并不是没道理。” 周辉低下头,不敢看顾正臣。 顾正臣拍了拍周辉的肩膀,示意其坐回去:“这段时间里,里长、老人没少张罗这件事,费了不少口舌,你们的想法我大致清楚了。今日大家都在此处,那咱们就一个个梳理清楚,若还有人家不想参与的,绝没有人强求你们,若想参与的,我顾正臣欢迎。” 不强求,这是一个基调。 这句话一出,南周的乡民顿时安心,轻松多了。 顾正臣平和地说:“许多乡民说,养猪费力费人,还不好养。县衙这里给出了一个对策,那就是为南周乡民修一座养殖场,每一户,一片小的养殖区,每一个养殖区,都设围栏。你们每日,最多辛劳一点弄点猪食、猪草。修筑围栏的事,可以交给匠作大院,免费为你们营造。” 荒地多,户少,这倒为修小的养殖区带来了便利。 二百户,二百个养殖区,其实占不了多大地方,十亩荒地差不多了,毕竟养殖区不需要追求大,只要牢固便可。 周大、周辉等村民惊讶不已。 县衙竟然给修围栏养殖区,连这都考虑到了? 顾正臣抬手,止住人群的窃窃私语:“有了养殖区,可以省了你们不少事。都是一个乡里的,来个外人都知道,也不用担心谁偷了你们的猪。还有人说,猪可能会病死,就白白忙碌一场。呵呵,这就需要看你们用心还是不用心了,不过作为句容试点养殖第一村,本官还是为你们想了法子,为你们聘请一个兽医,进驻南周。” “兽医?” 周喜、周知等人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没有开玩笑,为了推动养殖,可算是用心了。 《周礼·天官·兽医》:“兽医,掌疗兽病,疗兽疡。” 兽医早在西周时就已经出现了,汉《神农本草经》可以说是人畜通用药学专着,提到了牛、猪等治疗问题。 西晋时期,句容的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便写明了治六畜诸病方。 北魏时期,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更是专门分出一卷来介绍畜牧兽医,介绍了掏结术、削蹄法(治漏蹄)、猪羊的阉割术以及关于家畜群发病的防治隔离等举措。 兽医是朝廷不可缺少的特殊人才,当然,朝廷重兽医,关键还是为了战马,民间重兽医,关键还是养牛,但治疗猪病症的兽医依旧有不少,句容就有几位。 顾正臣将县衙的文书拿出来,看着众人,认真地说:“你们担心未来本官一走,县衙不认账了如何是好,这个担忧,你们之前没对里长、老人说,本官也是头一次听闻,但仔细想想,这个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人走茶凉,人亡政息这种事很常见。若本官在这里说,能管下一任官员,呵呵,你们怕也不会相信。但是,本官可以说两件事。这第一件事,按照朝廷官员考核规定,知县三年一考核,我是六年秋上任,不到一年,距离三年尚早,而养猪,呵呵,一年期足够了吧?” “至于这第二件事,你们之中兴许有不少人担心本官会被突然调走,毕竟其他地方不少官员任期不满就被调走过。可是我是谁?我不止是句容知县,还是句容卫指挥佥事,是大明泉州县男,陛下摘了我的知县,未必会摘了我的句容卫指挥佥事,哪怕是这两个都摘了,可泉州县男的爵位,不是轻易可以摘掉的吧?” “咱即使是去了金陵,或是去了天南地北,以一个县男身份,还不能劝从未来的句容知县履行契约不成?呵呵,不瞒你们,本官在金陵收了两个弟子,他们的父亲是大都督府的指挥同知沐英,那可是皇帝的义子。若未来句容知县不按契约办事,呵呵,你们说,我能不能状告到陛下那里去?” 顾正臣不得不搬出来沐英当牌子了。 百姓不一定完全信自己,也不一定信沐英,但他们信皇帝。 皇帝能听到句容的声音,他们才放心。 至此,阻挡南周乡民养殖的所有障碍,无论是物质的还是心理的,都被顾正臣一脚踢开! 第三百一十五章 要搬家的魏观 夜沉。 朱元璋拿起一份文书,见是苏州府请旨蠲免的文书,不由得心头压抑。 苏州府可是税赋重地,遭了灾,近三十万户百姓无粮充饥。 这件事朝廷是知道的,前段时间魏观上了文书,自己已经下旨赈贷苏州府百姓。 可魏观倒好,他竟然嫌赈贷不好,想让朝廷蠲免苏州府灾民税赋。 赈贷,不是无条件的给粮赈灾,是贷给百姓粮食,解决了百姓眼下困境。 夏收不指望了,可秋收你们总能打出来粮食吧,打出来之后,先还贷。 当初你快饿死的时候,朝廷贷给你两石米,现在该还了吧,贷款有利息,贷米就不收你利息了,把秋税交了,还有你们欠下的夏税…… 而蠲免就不同了。 蠲免就是彻底免了,这一次就不收了,下一次打了粮食之后,也不需要你补偿上一次的。 朱元璋不是没有蠲免过地方,每一年都会蠲免不少地方,比如山西,比如北平等地,只要受灾的,严重点的地方,朝廷都会蠲免半年乃至一年税赋。 但苏州府不行! 朱元璋很是无奈,朝廷需要的粮食很多,苏州府、松江府是重中之重,蠲免的代价实在是太大,已经大到会影响朝廷运作了。 驳回! 朱元璋没有其他办法,苏州府的粮食,秋后收,这是底线,别想省掉。 这些地方的百姓苦,那也是为了大明王朝而苦,为了更多人不那么苦。想当初,你们拥护张士诚,帮着他打我老朱的时候,你们苦过吗? 这是惩罚。 黑暗变得撕心裂肺,终死在阳光之下。 天地澄明。 顾正臣重复着日常,点卯,处理文书,审核账目,偶尔去句容学院上两堂课,去句容卫营看看王良如何揍赵海楼,哦,这一次是赵海楼揍王良,无所谓了,只是看打架而已,谁挨打没关系。 顾诚、胡恒财从金陵回来,带来了不少东西,包括顾母缝制的衣物,鞋子,还有顾青青买的礼物,岳父张和的书…… “老爷,苏州府出了饥荒,这事你知道了吧?” 顾诚端来一碗热茶。 顾正臣接过茶碗,微微点头:“苏州府距离句容不甚远,消息早就传过来了。听说受灾的百姓多达二三十万户,可算是一场大灾。” 顾诚连连点头:“我们听说,苏州知府魏观准备以工代赈,他想要治理苏州城中的湫溢,疏浚河道,减轻水患。” “以工代赈,这是好事。” 顾正臣品了口茶,有些烫。 地方出了灾,衙门召集人手干活,用劳动来换粮食,这是一种典型的救灾方式。 顾诚笑了笑,看了一眼胡恒财,对顾正臣说:“老爷应该知道,魏观在出任苏州知府之后,在很短的时间内,一扫陈宁苛政,让苏州府大为改观,课绩为天下最。” 顾正臣听着。 魏观确实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只不过他被老朱给杀了,时间就在今年。 胡恒财在一旁说:“老爷今年大量调水,让句容百姓免于旱灾,民间不少人都在说,顾知县、魏知府谁为今年政绩之最呢。” “我?” 顾正臣愣了下,自己在句容一个小县城,人家魏观治理的可是苏州府,一个府,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 顾诚感叹了一句:“听说魏观深得民心,是一个极好的父母官。” 顾正臣皱了皱眉,没了心思再听其他。 魏观的死,死在了政治斗争之中,他是一个清官,是一个干实事的官员。 清官,所以他会得罪不清的官,比如苏州指挥使蔡本。 干实事,所以他会得罪不干实事的官,比如上一任苏州知府陈烙铁陈宁。 当然,这两个人合伙,让朱元璋举起屠刀杀死魏观也不是没有理由的,理由就在这一次以工代赈中。 魏观会因为今年苏州府的饥荒,扩大以工代赈的范围,不仅要疏浚河道,还要搞水利建设,这都没啥,要他命的是: 搬家。 搬家,不是搬魏观的家,而是搬苏州知府衙门这个家。 顾正臣回想着史书。 魏观想搬家,也不是没有理由。 元朝时期,苏州府治在内城吴子城。可在张士诚占据平江(苏州)之后,便将吴子城作为王宫。王宫都在吴子城里了,那府治自然是不能待在里面,于是迁到了城西胥门内都水行司衙门之中。 后来张士诚兵败,王宫被烧,只剩下一片废墟。 在朱元璋设置苏州府之后,府衙依旧是在城西,这地方不仅位置偏僻,而且残破,因为以前是都水行司衙门,挨着河道很近,自然免不了潮湿。 于是乎,魏观想着将府治从当下这个位置,重新迁回内城去。 魏观是一个缺乏政治敏感性的官员,他考虑了一切有利因素,偏偏忘记了,搬家是需要考虑老朱的感受的…… 朱元璋对支持张士诚的苏州府百姓本就没什么好感,这在重税上很明确地体现了出来,张士诚都被挫骨扬灰了,他的王宫都被烧成渣渣辉了,你魏观怎么想的,竟然要在张士诚的王宫之上改建府衙? 咋滴,你想恢复张士诚时期的建筑,是不是想让苏州百姓拥护张士诚去? 你小子有二心啊,明摆着为我干事,实则是给张士诚照顾苏州百姓,是在告慰张士诚吧? 兴灭亡之基,开败国之河,当杀啊。 顾正臣忧愁不已,自己虽然了解这段历史,可有心无力,帮不了什么忙。 总不能自己写一封信,告诉魏观,你丫的这哪里是建府衙,这是给自己挖坟啊。万一这事被检校知晓,告到朱元璋那里去,估计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 一个官员有一个官员的界限,不越界,别乱插手其他地方的事,这是规矩。 顾正臣退出江阴卫之后,那里的情况就没问过一次,不是不想问,毕竟是生死战斗过的,可问就是犯忌讳,说就是犯错误。 “夫君有心事?” 晚饭桌上,张希婉见顾正臣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问道。 顾正臣吃了一口菜,见没有其他人,便低声说:“苏州知府魏观是个好官。” 张希婉含笑:“这是自然,魏知府的好名声可不小,他勤勉爱民,苏州府百姓甚是爱戴。” “可是——” “夫君?” “没什么。” 顾正臣不知道如何开口。 夜晚,躺在床上,顾正臣依旧睡不着。 自己知道事态发展下去,魏观必死无疑。一个为民做事、为民请命的干臣,顾正臣不想让他冤死。 可现在的自己又能做什么? 不留下痕迹,派人去给魏观说个口信? 无名之辈,哪里那么容易见到魏观,报上名来,岂不是将自己拖下水? 张希婉感觉到了顾正臣的烦躁,轻轻扇着团扇:“夫君若有心事,不妨告诉希婉。” 顾正臣拉过张希婉,抱在怀里。 说来也奇怪,虽是夏日,张希婉肌肤总是稍有凉意。 “魏观以工代赈,他开的河,他建的房屋,都是与张士诚有关,一旦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他很可能会死。” 顾正臣深深嗅着张希婉发间淡淡的香气。 张希婉明显紧张了下,声音变得很低:“他难道不知道吗?” 顾正臣苦涩地说:“知道又如何,像是他这种清廉的官员,认准自己是对的,那就足够了。他认为开河道,是为了减轻水患,他认为迁府衙是为了更好治理,问心无愧,自不会考虑其他。” 张希婉伸出手臂,搁在顾正臣胸口:“既然是对的,皇帝那里……” “皇帝不会考虑对错,也不会考虑他的问心无愧,只会考虑他到底有没有将府衙修在张士诚的王宫之上,一旦坐实,他必死无疑。你知道,陈宁在御史台,他治理苏州府是什么样子,和魏观根本无法比。” 顾正臣深知陈宁这种人不好对付,他像是一只蝎子,一旦找到机会,绝对会往死整。朱元璋又是一个心理脆弱的,至少对待张士诚相关的事上,情绪很容易受人影响。 张希婉趴在顾正臣身上,低声说:“既然如此,那就想其他法子,让他避过此祸吧。夫君也知道,贤臣能臣不多有,那魏观可是远近闻名的好知府……” “说得容易。” 顾正臣苦涩不已。 人家是知府,自己是知县,还是应天府下面的知县,这关系网都跑苏州府去了,实在是不像话,被抓住把柄,被老朱知道,也不好交代。 左思右想,顾正臣依旧是没有头绪。 翌日。 顾正臣多少有些没精神。 句容西门。 两辆马车缓缓进入,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詹同感觉马车放缓了许多,掀开帘子,看了看前面热闹的街道,问道:“徽儿,这是何处?” 詹徽回过头,笑道:“父亲醒了,这里是句容城。” “句容如此热闹?” 詹同有些诧异。 詹徽微微点头:“不少人说顾知县治理有方,原以为不过是虚言夸赞,不成想,此人倒真有本事。这才多久,句容这热闹景象,可比得上苏州府外大街了。” 詹同喊停马车,在詹徽的搀扶中下来,脸上浮现出近乎童真的笑意:“有没有本事,还需要听听百姓家怎么说,眼看未必是实,风评不可不听。” 第三百一十七章 逃荒的农民 搬迁县衙? 詹同微微皱了皱眉,深深看了看顾正臣:“顾知县这话,似乎另有所指啊。” 顾正臣笑了。 昨晚上还愁得睡不着觉,苏州知府魏观毕竟是一个了不起的为百姓做事的官员,能做到大明政绩第一,有他真心实意的付出,若只是因为他问心无愧的“以工代赈”,被人抓住把柄砍掉脑袋,着实令人心寒。 兴许是天不绝魏观,竟然在此时送来了詹同! 詹同和魏观是熟人,而且还是很熟的那一种人,因为他们两个在早年间,都是起居注。 没错,这两个就是记录老朱一言一行的文臣,当然,后宫那点事不是他们两个记录的,找他们爆料也不合适。 后来詹同和魏观,都被朱元璋派去循行天下,访求贤才,至于这两个人弄出来几个所谓的贤才,顾正臣并不知道,但詹同和魏观惺惺相惜,私交不错是确定的。 “吴琳走时,可是多次提起过你,我致仕返乡,虽不途经句容,可还是想来看看。” 詹同坐了下来,提起吴琳。 顾正臣很感激老尚书吴琳,在与张希婉成婚之后才知道,岳父张和之所以爽快地答应婚事,就是因为吴琳在顾家求亲之前说起过自己。 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吴琳是顾正臣与张希婉的“媒婆”。 “也不知吴尚书如何了。” 顾正臣寒暄。 詹同品了一口茶,呵呵笑道:“他啊,刚回黄冈,就得了个新称号,名为赤足尚书。” “哦?” 顾正臣饶有兴趣。 詹同看向詹徽,詹徽知道父亲说多了话有些疲惫,便主动代劳:“顾知县,吴老尚书在今年年初致仕之后,便在家乡以种田为乐。然陛下多疑,便派天使暗访黄冈。天使到了之后,找寻吴琳住处,见到一个老农,戴着草笠,坐在一只秧马上,赤着脚,正在水田中起秧,以为是个老农,便上前打听吴尚书家在何处。” “谁知那老农看了看天使,直言道:我就是吴琳。天使大为吃惊,如何也想不到赤脚种田,手法熟稔的老农竟是赫赫有名的吏部尚书。在天使返回金陵之后告知陛下,陛下嘉叹不已,说其是赤足尚书。” 顾正臣哈哈笑了起来,不得不说,吴琳这个赤足尚书好得很,至少保了晚年。 但此事也揭露出了一点,朱元璋的疑心病相对以前的时候,似乎严重了不少,要知道吴琳是吏部尚书,一个文官,还是一个致仕之后没什么影响力的老人,他能有什么图谋值得老朱在意的? 实在是没有派遣天使暗访的必要,可偏偏老朱做了。 顾正臣含笑接过话茬,看向詹同:“我是吃饭知县,他是赤足尚书,詹尚书打算做个什么尚书?” 詹同哈哈大笑起来,直靠在椅子上笑了个痛快:“好一个顾正臣。” 詹徽很少见父亲如此笑了,看向顾正臣,目光中透着感激之色。 詹同笑过,开始说正事:“说起吃饭知县,你的句容之路很令人敬佩啊。四大院,其中三大院给百姓添了不少收入吧,还有消息说,你打算在句容号召百姓养猪,种植药草,打算借此脱贫,让百姓有口饭吃,你认为这些路走得通吗?” 顾正臣走向詹同,端起桌上的茶壶:“曾经有一位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些路行不行得通,需要看看跟随的人多不多。” “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话倒有些格物韵味,你说的这位先生也是理学大师?” 詹同问道。 顾正臣微微摇头:“从来没有人想过,到底该如何从根本上解决百姓吃饭问题,或者说,所有想解决这个问题的人,都固执地将一切都压在了田地之上。但仔细想想,若是冬日里家家户户可以挂满腊肉,纵是来年遇到灾荒年景,省着点吃,至少不会成为流民,不会出现饿死人的场景……” 对于如何发展,发展的考虑,顾正臣并没有保留,全都告知了詹同。 詹同听得很仔细,时不时问上几句,皱了皱眉头:“你这件事做得没错,但你不应该承诺帮助百姓售卖出去,这是不智之举。若是句容百姓家家养猪,就说一家一头,上万头猪,你打算卖给谁去?” 顾正臣坐在詹同一旁:“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但县衙也并非没有后手。这种契约签订是县衙掌控,这也就意味着,县衙能主动控制代为售卖的家猪数量。” “另外,金陵人口会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肉食消耗也会增加,一年在金陵出售三五千头猪并不是什么不可能之事,何况光禄寺那里也需要猪不是……” “光禄寺,你打算将猪卖给陛下?” 詹同惊讶不已。 顾正臣呵呵笑了:“卖给谁不是卖,只要能将猪变成铜钱或粮食,皇宫可以卖,东宫也可以卖,实在不行,我去一趟魏国公府推销推销,让魏国公一年多吃几头猪还是办得到的。销售是一门学问,总是有法子的……” 詹同突然想起来,自己是白担心了,顾正臣可不止是吃饭知县,还是白糖举人。一个能将白糖买卖做大做强的家伙,实在是不用自己操心什么售卖之事。 “你若是不为官,当个商人怕也是个厉害的。” 詹同认真地说。 顾正臣不置可否。 在老朱手下当大商人,恐怕不会有多好的下场,当个土财主,又会被官员欺负。 顾正臣与詹同闲聊了一个多时辰,见詹同想要离开,便起身道:“詹尚书,不知可借一步说话。” 詹同疑惑地看了看顾正臣,这房间里就三人,多出来一个是自己的儿子,这还有啥不放心的,还需要借一步? 虽是如此,詹同还是点头答应。 詹徽退出二堂,守在门外。 顾正臣看着詹同,凝重地说:“苏州知府魏观,是詹尚书的好友吧?” 詹同微微点头:“没错。” 顾正臣看了看门口位置,压低声音:“不知詹尚书此番回乡,是否路过苏州?” 詹同凝眸盯着顾正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自家老家是婺源,来句容已是绕路,去苏州,那饶的路更远了。虽说甚是想念魏观,可他此时正忙着以工代赈,安抚灾民,还是不去打扰得好。 顾正臣见詹同摇头,沉声说:“詹尚书此番回乡,应该路过苏州!” 詹同开口:“你想让我去见一见魏观,为何?” 顾正臣没有直说,而是饶了个弯子:“我听闻苏州府正在以工代赈,魏知府不仅打算疏浚苏州内河道,还打算将府治迁至内城之中,而府治在内城的位置,正是张士诚的王宫!” 詹同听顾正臣将“王宫”两个字咬得很重,转眼就明白过来。 在张士诚的王宫之上修建大明的府治,那可是极犯忌讳的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递上奏折,定是必死! 詹同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应该去一趟苏州。” 顾正臣释然,放松下来:“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与陈宁本没什么过节,就因为陛下让他饿了肚子,便将仇怨记在我头上,几次下手。而陈宁与魏知府的过节之深,远甚于我。一旦被其抓住把柄,定会下死手。” 詹同了解陈宁,这就是一只狗,还是恶犬! “这件事,兴许可以运作运作。” 詹同眯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看了一眼顾正臣:“后续的事与你无关,这件事你就当从未发生过,我们之间也没有提起过苏州。” 顾正臣不知道这只退休了的老狐狸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但他说得对,这件事自己没提过。 詹同走了,顾正臣送出城外三里才回县衙。 刚回到县衙,典史杨亮便抓来两个衣衫破烂之人,对顾正臣说:“县尊,他们自称是苏州府流民,活不下去逃出来的。” “苏州府的人?” 顾正臣皱眉,打量着两人,一中年人,一少年郎,盘问一番,两人对答如流,甚至连里长、老人都答得清楚,基本可以坐实是苏州府中人。 这是一对父子,父亲名为王锤,儿子名为王钎。 “魏知府在苏州不是以工代赈,你们为何逃了出来?” 顾正臣询问。 王锤看向顾正臣,一脸悲伤:“敢问县太爷,句容一亩民田上多少税?又敢问县太爷,可知道苏州府民田一亩上税多少?是七斗五升!” 顾正臣恍然。 饥荒只是诱因,让他们逃荒的真正原因还是税赋太重。 句容民田一亩上税是三升多点,可苏州府民田一亩上税是七斗五升多。较之其他地区高达二十五倍的重税,其他地方的税甚至连苏州府的零头都追不上。 一亩地总共才打多少粮食,基本上也就是两石,二十斗,这税直接去了三分之一还多。 王锤悲伤不已:“我们霜寒未退,就忍着饥饿扶犁,冻冷时只能点一把稻草取暖。立苗时,天刚暖和,就得佝偻着在田地里插秧,每日腰杆都要折断。等到耘苗时,天气炎热,我们用手指爬梳,跪在田里。” “还需要守禾,怕人畜伤田,连个觉都睡不安稳,刚收了粮,官府转眼就给我们拿走近乎一半,剩下一点粮,根本不够我们支用半年!今年朝廷赈贷苏州府,等到秋收时,我们家怕是连一口粮也不会剩下啊。县太爷,我们活不下去了……” 「今天去看中医,路程远,请一天假,权作休息,还请理解,惊雪谢过。」 第三百一十八章 被高启算计了 百姓苦,一言难尽。 哪怕是顾正臣亲眼看到一日日佝偻着身子的老农在田间忙碌,也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真正的辛劳。 但看看他们满是茧子的双手,黝黑的脸色,沧桑的目光,还有再也直不起来的腰时,可以感受到,他们是在用生命耕耘,是在用生命来换取活下去的机会。 句容百姓是相对幸运的,他们的税赋没有那么高。但苏州的百姓也是大明的百姓,他们身上的标签不是张士诚的子民,而是朱元璋的子民! 如此折腾,将百姓逼至绝境,这并不是一个好皇帝应该做的事。 顾正臣同情王锤、王钎这对父子,可按照规定,还是需要将他们送回苏州府。 面如死灰的王锤被衙役架起,喊道:“顾知县,句容百姓说你想让每个句容人都吃得饱饭,我也想吃饱饭,我们有错吗?” 顾正臣走向王锤,无奈地说:“你是苏州府人,若每一个人都如你一样成为流民,那苏州府将成为空府,届时,谁来耕种,谁来纳税……” 王锤想要挣脱衙役,被牢牢抓着,只好咬牙喊道:“出了苏州府,我们一样可以耕种,我们再也不想过重税的日子!朝廷拿走我们的太多了,已经留不得我们活了。与其死在苏州府,不如死在这里,下辈子,也不用担心半夜被人踹门,不用担心被人上烙铁,不用担心活活饿死!” 顾正臣看着猛地发力,挣开衙役的王锤直接撞向了一旁的柱子,连忙喊道:“拦住他!” 砰! 咔嚓! 茶碗落在地上摔碎。 王锤脸颊上冒出血来,趔趄中差点倒地,几个衙役一拥而上,将王锤抓了起来。 顾正臣看向典史杨亮,这个家伙倒是机智,知道丢东西了。 杨亮深深松了一口气,拿出手帕擦手上的茶渍。 顾正臣走至王锤身旁,看着血从他的下巴处凝聚、滴落,皱眉说:“你死了,你的儿子该怎么办?活着,一切都还会有希望。现在,本官以扰乱公堂的名义将你逮捕,暂关句容监房。” 王锤咧了咧嘴,嘿嘿笑道:“朝廷不给人活路,还要断了我的死路不成?顾知县,你倘若真的在意我们这些苦哈哈的百姓,你就应该让朝廷蠲免苏州府的税赋!” 顾正臣凝眸,盯着王锤。 王锤目光有些躲闪,低下头不再说话。 “带下去!” 顾正臣转身,返回二堂。 骆韶、周茂、杨亮跟至二堂,见顾正臣脸色阴沉,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 待衙役通报已将王锤、王钎关押,交人看守之后,骆韶不禁感叹一句:“县尊,不是我发牢骚。苏州府、松江府两个税赋着实太重了一些。虽说咱们句容地少,也不够肥沃,比不得苏松二府,可就打出来的粮食来论,句容百姓轻税之下尚活得凄凄,那苏松二府的百姓……” 周茂低着头,也是无奈地开口:“这是朝廷定下的重税,我们也无能为力啊。这其中有些隐情,这些年来,不少官员上书请求减轻苏松两地税赋,可陛下从未应许过。” 杨亮看向顾正臣,见顾正臣竟拿出了铜钱在指尖翻动,似乎没有听几人的谈话,而是在思考一个棘手的案件,便压低声音对骆韶与周茂说:“苏州府的事不是我们句容可以参与的,将人送回去,事情就结了。” 叮! 顾正臣将两枚铜钱合在一起,起身道:“本官去一趟监房,你们留在这里。 骆韶等人虽是疑惑,但还是没多问。 监房。 王锤坐在角落里,对一旁的儿子王钎低声说着话。 门外传来了动静,锁被打开。 狱卒离开。 顾正臣走入监房,适应了昏暗,看向王锤,问道:“所以说,你来到句容,不是真正的逃荒?” 王锤脸色一变:“我们当然是逃荒。”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摇了摇头:“逃荒之人,怎么可能说出让我上书朝廷,请求蠲免苏州府税赋之类的话。说吧,是谁让你来的,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王锤脸色微变,若不是光线不好,定会被顾正臣看出来,饶是如此,依旧难掩震惊,强行隐瞒:“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不过是带着孩子逃荒的百姓罢了。” 顾正臣走向王锤,看了看并不怎么言语的王钎,对王锤说:“逃荒的百姓,为的是活下去,哪里有当堂寻死的道理?是魏观让你来这里的吧,怎么,他没有办法说服皇帝蠲免苏州府税赋,另辟蹊径,找到了我的头上来?” “不是魏知府!” “那是谁?” “我……” 王锤看着逼近的顾正臣,感觉到一股压力,不由后退。 顾正臣沉声追问:“到底是谁?” “是,是……” 王锤紧张不已。 顾正臣停下脚步,看着被逼至墙边的王锤:“能想出借我之手达成目的人,定不是简单之人。你若不说,我这就上书朝廷,弹劾魏观设局操纵人心,弹劾他恶意派流民干扰句容县衙!” “不是魏知府,是,是——” “高启?” 顾正臣凝眸。 “啊?” 王锤惊愕不已,自己貌似没有说出这个名字。 顾正臣虽然看不懂唇语,可在魏观身边,就只有高启、王彝两个心腹幕僚。看王锤嘴巴张合着,明显是高的发音。 高启,这个家伙当真是玩火啊! 可以说,魏观之所以被朱元璋弄死,其中很大部分原因未必是搬府衙这件事,而是受到了高启的牵连。 朱元璋看高启不顺眼太久了,邀请高启出来做官,给的还是户部右侍郎这种高级官衔,但高启不给老朱面子,不当官。 在这之前,高启还写了一首《题宫女图》的诗,其中有两句是:“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 这原本是写元顺帝宫闱隐私的闲散之作,可老朱以为是在骂自己。若不是为了表示对人才的尊重,老朱恐怕会尊重高启全家一次。 高启不接受老朱的官,在魏观邀请之后,转身成了魏观的幕僚,还进入苏州府学当了教授,这再一次挑动了老朱的神经。 据说魏观因政绩出众,被提拔为四川参政,就是高启在暗中运作,上演了一出无数百姓哀求魏观留在苏州,以民意打动老朱,让老朱答应魏观继续在苏州府任职。 高启与刘基、宋濂并称“明初诗文三大家”,又与杨基、张羽、徐贲被誉为“吴中四杰”,甚至还有人将高启的诗作为明代第一。 不管怎么说,高启都是一个才华高逸,学问渊博之人,但此人也是一个缺乏政治头脑,善用小聪明的家伙。 你不愿意当官,就别出山,好好留在家里种地,干嘛还帮助魏观。朝廷官员调动你也敢“民意”干涉,这种操纵人心的把戏是你一个幕僚可以玩的吗? 现在好了,此人竟然将主意打在了自己头上,想要让自己出面,去说服老朱蠲免苏州府税赋,上演的还是苦情戏。 顾正臣看着王锤,咬牙切齿。 自己算是吃了一个哑巴亏,将高启交出去,也是于事无补。 高启的出发点是道义,是为苏州府百姓,他站得住脚跟。人家都站在制高点上了,自己走错一点点,都是被指责的一方。 哪怕是将高启的事说出来,老朱杀了高启,那这世上不过就是多了个死老头子,什么都不会改变。 “这笔账,我记下了!” 顾正臣不甘心吃亏,尤其是不甘心被人当棋子一般利用。 王锤猛地跪了下来:“顾知县,苏州府百姓真的走投无路了啊!朝廷对其他地方,皆是蠲免,唯独对苏州是赈贷!百姓夏无收成,秋里要还粮,一年到头来,又是颗粒无存啊。商人说,顾知县爱民如子,既是如此,为何顾知县不能为苏州府百姓说情,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顾正臣沉默了。 苏州府的百姓是辛苦,他们扛着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但问题是,自己是应天府句容知县,和苏州府没有任何关系。 上书谈论苏州府的事,为民发声,非为政论,不是什么大错误,文官嘛,兼济天下的思想很重,为民请命的声音一直都不缺。 但苏州府的事,很容易触动朱元璋脆弱的心理,一旦被老朱惦记,那以后好日子就没了。顾正臣知道苏州百姓苦,也理解高启“谋略”的苦衷,可这里的水很深。 王钎看着转身要离开的顾正臣,跪了下来,怯生生地说:“我们也是大明的子民,勤奋耕耘,为何要像罪人一样活着?” 顾正臣回过身看向王钎,他只是一个孩子,可也饱受生活沧桑。 如何回答他? 回答不了。 苏州府的百姓,似乎有原罪。 顾正臣走出了监房,回到二堂之后,一句话也没说,直至晚上返回知县宅,才对张希婉说了句:“为了百姓,得罪皇帝,合适吗?” 张希婉紧张起来,拉着顾正臣的胳膊,脸上写满不安。 皇帝很凶。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如同自言自语:“我不是魏征,他也不是唐太宗……” 第三百一十九章 迂回进谏,同为大明子民 良知在痛。 顾正臣沉思了许久,终还是过不去良知这一关。 高启之所以用王锤、王钎“请”自己出手,说明他了解过自己。 顾正臣安抚张希婉睡下,自己则坐在了桌案后,看着烛火晃动,提起笔来。 道路是曲折的,话也得曲折点。 直接得罪朱元璋是没好果子吃的,他有时候不讲情面,也不看清廉与否,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可能会翻旧账,某年谁得罪过自己,现在是时候收拾他了…… 顾正臣可没想过直言进谏,那是御史的事,和自己没关系,但苏州府不能再这样搞下去了,否则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又会出现多少流民。 可持续发展,需要一个稳定的大基础面,更需要百姓有一个基础的保障。 于是,挥毫泼墨,写了两封给朱标的信。 翌日一早。 句容卫千户秦松便带着五份颗粒火药,五份子弹与老式火铳出现在了县衙,顾正臣与秦松交代良久,秦松了然之后,带了两个军士前往金陵。 句容到金陵的路好走多了,毕竟有一群和尚帮着平整了不少。 秦松早上出发,傍晚便到了金陵城,先是去大都督府找了沐英,沐英听闻是句容卫的千户,不仅带了给东宫的信,还要求见皇帝,在检查过秦松所带物品,便交给五戎携带之后,便去了东宫。 朱标正在陪着太子妃散步,听闻顾正臣派人来了,便让其入亭中等待。 太子妃常氏已是显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见朱标有些急切,含笑揉了揉肚子,轻声说:“顾先生对我们有恩,与我们的孩子有缘,你应该早点去看看他送来了什么消息。” 朱标清楚,这里的“有缘”,指的是春游时怀上的孩子,而春游的机会则是顾正臣用他的功劳找父皇换来的。 “那孤先去,你们照顾好太子妃。” 朱标安排好内侍与宫内,脚步匆匆走了出去。 亭内。 沐英与秦松对太子行礼。 朱标看了看秦松。 秦松连忙将两份文书递出。 朱标接过文书,打开第一份看去,只见是《远火局火器改进,取得初步突破》的奏疏,这是一份转呈给父皇的文书。 “火器当真有了突破?” 朱标清楚远火局的使命,也清楚顾正臣在句容做什么。 秦松肃然:“回太子,按顾指挥佥事吩咐,我带来了火铳、火药与铅弹,可以为陛下与太子展示,以证明火铳改进切实可行,未来可期。” “好一个未来可期!” 朱标笑了,打开第二份文书,瞳孔微凝:“这是?” 沐英见朱标脸色变得凝重,连忙问:“太子,顾先生写了何事?” 朱标看完将文书递给沐英,沉声道:“顾先生提议在文教之中,抹去地域差异,塑造共同意识与共同身份。” 沐英一脸疑惑:“共同身份?” 朱标踱步。 顾正臣这封文书写得很是巧妙,他似乎没有在说任何具体的事件,只是提了一种主张,而这种主张,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针对了浙东、淮西人,但不得不说,从朝廷,从未来大明来考虑,过于强调地域性,很容易形成同乡会,形成以地域为主导的裙带关系,继而成为一股力量左右朝廷决策。 现在不正是如此吗? 淮西人控制着大明的主要朝政,掌握着大明最核心的军事力量,浙东人虽然被压得连连喘息,可毕竟盘根错节,文官中影响颇大。 让每一个官员,每一个百姓,都淡化地域上的身份,更强调另一个身份: 大明的子民! 同为大明子民,当顶天立地,傲然苍穹! 同为大明子民,当同甘共苦,同呼共吸! 同为大明子民,当骄傲自豪,立志报国! 将大明子民排在籍贯之前,将共同的命运、共同的呼吸作为一家人,将同衣、同文、同大明作为一生的骄傲! 这就是顾正臣的主张。 沐英看完文书之后,连连赞同:“大明的子民,这个共同身份是需要强调,是需要凌驾于任何其他身份之上。顾先生说得对,朝廷无论是对民,还是对军,都应重视这一点。” 朱标看向沐英,背负双手:“所以,你认为顾先生只是在提一种主张?” “呃?” 沐英愣了下,看了看文书,这里面也没提到什么事啊,句容的事没有提,其他地方的事也没有提,一个人名也没有,不就是一种主张,还能有其他事不成? 朱标微微摇头:“顾先生做事往往有着很强的目的性,他不会无缘无故突然上这么一份文书,尤其是,这种文书不应该夹杂在远火局的文书里面。” 沐英看向朱标,寻思了下问:“太子的意思是,顾先生是在用远火局进展的捷报文书,来稳住陛下的情绪?” 朱标没有回答。 不过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远火局取得进展,这是功,是高兴的事。 顾正臣没必要在功劳文书之外,添加一份主张性的文书送过来,他完全可以安静地等待朝廷的赏赐。 该嘉奖的时候,事不能多,更不能节外生枝,顾正臣很明白这个道理。 可偏偏,他节外生枝了,这一个枝还生得莫名其妙,令人看不懂。 朱标看向秦松,缓缓地问:“你不要告诉孤,顾先生什么都没交代?” 秦松看向朱标,敬佩眼前的太子。 他没有问什么,就推测出了顾指挥佥事另有所图! 秦松恭谨地低下头:“回太子,顾指挥佥事并没有交代什么,只是说他最近抓了两个苏州府,吃不下去饭的流民,准备将其送回苏州府。” “苏州府的流民?” 朱标转眼之间就想明白过来,什么大明子民的共同身份,什么同呼吸共命运,感情全都是为苏州府减轻税赋做的铺垫。 人家说事,饶两个弯就够了,顾先生说个事,竟然绕了十八个弯还没露出真容,只看文书不知事,恐怕怎么也联想不到苏州府去。 朱标明白了顾正臣到底是为了什么,也清楚他为何不在文书里提到这件事,因为他不想背锅,他想让自己背…… 没办法,自己是大明太子,这个锅不背都不行。 朱标与沐英、秦松商议一番后,入宫求见。 华盖殿。 朱元璋看着面前的三人,一个是兵部员外郎杨基,他被升任为山西按察司副使,一个是监察御史答禄与权,升任广西按察司佥事,另一个则是光禄寺的吕本,升任为北平按察司佥事。 调任文书是昨日发出,明日便是他们出京时间。 朱元璋在三人临出金陵之前,招来三人,特意叮嘱:“你们三人此番上任地方,务求整肃纪纲,澄清吏治,处事时,毫忽须谨。善虽小为之不已,将为全德;过虽小积之不已,将为大憝……” 答禄与权、吕本等人连连保证。 朱元璋清楚,燎原之火,一开始也不过是如蜡烛一般细微,人若不谨慎,很可能会酿成大祸。 警告一番,权作送行。 在三人离开之后,内侍进来通报。 朱元璋听闻之后,命三人入殿。 朱标行礼,上前喊道:“儿臣恭贺父皇。” “呵呵,句容卫的人来了,想来是顾正臣送来的喜报吧?” 朱元璋笑道,挥手让三人起身。 朱标送上文书:“父皇,顾先生说,远火局研究取得进展,目前已将三十步破甲的火铳,改进至八十步破甲。” “如此神速?” 朱元璋有些震惊。 要知道火器的应用已经很长时间了,老朱自己的军队也用了十几年,就没出现过如此大的改进与突破,可自顾正臣创建远火局之后,这才几个月时间,他竟然做到了这一步? 沐英禀告:“顾先生特意派了句容卫千户秦松带火铳、火药与铅弹前来,臣将火器交给了五戎保管,他在殿外等候。” 朱元璋迫不及待,让五戎进来,看着眼前的颗粒火药,与一颗颗铅珠,看向秦松:“果能八十步破甲?” 秦松强压紧张,道:“陛下,句容卫进行过三十轮以上测试,八十步破甲不成问题。只不过……” “不过什么?” 朱元璋追问。 秦松连忙说:“只不过,顾指挥佥事很是不满意,让匠人再努力一把,还说,不能百步破甲乃至百五十步破甲,就是没用的烧火棍,眼下远火局的匠人正在努力优化与改良。” 朱元璋呵呵笑了起来:“这小子倒是认真,只不过欲速则不达,操之过急也不是个办法,让他莫要煎迫匠人过甚,朕给他的时间还多。” “臣定将陛下的话带到。” 秦松喊道。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因为天色已晚,不好测试火器射程与杀伤效果,便命人收起来,明日安排测试,然后看向朱标:“说吧,你们一个个愣着不走,总不至于是为了火器的事,顾小子还有什么事?” 朱标暗暗心惊,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父皇的眼睛,连忙将另一封文书送上:“父皇,顾先生提出主张,希望将大明作为一个烙印,烙在每一个大明子民的身上,让每一个人在喊出‘我是大明的子民’时,顿感骄傲与自豪……” 第三百二十章 开恩,减一半税赋 我是大明的子民! 朱元璋看着文书上的字眼,感觉血液热了起来。顾正臣的提议,正中自己的内心。 抛开地域性,更多强调大明身份,有助于让百姓对朝廷更有认同感与归属感,也有助于让官员减少内斗,减少地域结党,避免权臣依托同乡会等操纵朝政。 最重要的是,这种主张更适合当下,尤其是一些文臣墨客还在念着元廷的好,打心里看不起布衣起家的自己,不愿意出山为大明做事。 这一份文书,关注当下,虑及深远! 朱元璋夸赞道:“顾小子虽然在句容,却仍旧想着万古基业之事,是一个可塑之才。” 朱标见朱元璋高兴,连忙进言:“儿臣认为,要想让百姓认同朝廷,将大明的子民作为一种荣耀,需要施恩于百姓,让百姓知道朝廷之好。” 朱元璋连连点头:“这是自然,百姓心中有一杆秤,知道咱大明比元廷的好,自然会认可朝廷。” 朱标感觉时机成熟,转而说:“父皇,儿臣想,既都是大明子民,当一视同仁。衣冠礼仪为一体,刑律令法为一体,税赋徭役为一体,宜地分为,不宜偏颇,过重于一地或过轻于一地。如田地贫瘠之地,不宜重税,田地肥沃之地,不宜苛税……” “同为大明子民,理当享受大明子民共同的待遇。古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税赋虽难定均平,然可以行相对公正之税,留百姓以喘息,让其知天恩浩荡。感化人心,以祈福大明昌盛……” 沐英看着言辞切切的朱标,这一刻,他在为万民请命,他在为那些卑微的,活不下去的百姓请命。 朱元璋收敛了笑意。 公平,或许不存在。 但不公平却是很明显的事,从朱标的话语中可以听出来,他在说苏州府、松江府等重税之地!他希望自己可以给那里的百姓一个相对公平的对待,将他们作为大明的子民,而不是大明的罪人! 朱元璋看向顾正臣的文书,沉默良久,终开口问:“这是你的进谏,还是顾正臣的进谏?” 朱标跪下,将一切揽了下来:“父皇,这是儿臣的进谏。在看到顾先生的文书之后,儿臣想起苏州府的饥荒,想起地方上奏的苏州流民文书,故此恳请父皇,宽宥这些百姓,他们也是父皇的子民,是大明勤恳耕耘的子民!” 朱元璋将顾正臣的文书搁在桌案上,看着恳求的朱标,沉声道:“既然太子为百姓请命,心怀仁善,那朕不准也不合适。可你也知道朝廷税赋仰仗苏州府、松江府、嘉兴府、湖州府等地,若行轻税,朝廷将损失数以百万石的税赋。折中吧,让这些地方的税赋,除其半,以省民力。” 朱标看向朱元璋,犹豫了下,刚想说话,沐英在一旁高声喊道:“谢陛下怜百姓之苦,为大明贺!” 无奈,朱标只好谢恩。 离开华盖殿,朱标不解地看向沐英:“为何打断孤,父皇并没有完全免去这些地方的重税,只是减其半。” 沐英苦涩不已:“太子,陛下确定的事,不宜轻易更改。眼下陛下心情尚好,能答应减一半已是宽仁,若减至句容一样,陛下是万不可能答应。税赋重地,事关数百万石粮,岂是一口气能减下去的?” 朱标皱眉:“总不能让苏松府等地百姓一直重税吧?” 沐英微微摇头:“眼下卫所军屯正在扩大规模,等到明年,卫所屯田数量将猛增。在屯田有了收成之后,除边远之地,险峻之地外,卫所军士粮食基本可以自给,户部可以节省下来数百万石粮,到那时,再减轻苏松等地税赋,岂不是让陛下更容易接受?” 朱标明白了。 沐英松了一口气,可不能因为这件事触怒陛下,惹急了,这一半的税赋也未必减得下去。 朱标看向秦松:“火器测试的事就不需要你了,你回去告诉顾先生此间事,另外还有一件事,你需要询问下顾先生对策……” 秦松记下来,在城门落关之前离开金陵,从夜而行。 乾清宫。 朱元璋坐了桌案后,看着桌上的两本交叠在一起的书,拿起来用力拉扯了下,依旧是纹丝不动,不由苦笑:“大明的子民?呵呵,这倒是解决诸多问题的一个法子,虽说未必利在洪武,可定能利在千秋。这是人心之策,是天下一家之策,朕就是这一家之主,只是,有些孩子注定要多吃点苦……” 翌日朝会之后,朱元璋亲至教场,观看远火局火铳的测试,三次八十步靶三次破甲,两次百步靶一次破甲。 这个杀伤距离较之传统火铳有了显着提升,朱元璋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并没有吝啬,大笔一挥,下旨嘉奖远火局白金(银)五百,绸缎三百,对顾正臣点出的刘聚、陶成道、陈有才、华孝顺等人额外加赏,并将刘聚、陶成道提拔为工部员外郎,授官给俸。 火器能不能成,事关以步克骑,事关大明与元廷攻守态势,朱元璋既然看到了希望,自然要大力支持。 句容,县衙。 正在午休的顾正臣突然被惊醒,姚镇在门外道:“老爷,秦松回来了。” 张希婉有些心疼,这连着几天没睡好觉,中午好不容易休息会,竟又被喊走。 顾正臣穿好鞋子,看着担忧自己的张希婉,笑道:“秦松昨日一早去金陵,今日午时便返回,说明他是连夜赶路,定是有紧急情况。对于一个来回奔波的军士而言,我一个居县衙的知县,有什么好疲惫的?” 张希婉无奈,只好安排小荷晚上备些羹汤。 二堂。 秦松看到顾正臣,行礼之后急切地说:“顾指挥佥事……” 顾正臣摆了摆手,看着疲惫不已的秦松:“奉茶,坐下慢慢说。” 秦松谢过,品了一口茶,理顺了气息:“太子看过顾指挥佥事的文书之后便明白了原委,在华盖殿进言,陛下考虑之后,决定减轻苏州府、松江府等地一半税赋。” “一半吗?”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 能减少一半,对于那里的百姓来说,已经算是减轻了不少压力。 常年负累重税,卸下一半的担子,可以让当地百姓为之振奋,这里的百姓也终将一点点走出困境。毕竟田地肥沃,只要没了天灾,熬两年日子也会好过起来。 秦松继续说:“太子原本想再进谏,却为大都督府指挥同知沐英所阻。” 顾正臣笑道:“沐兄算得上是清醒之人,太子太过重视百姓,反而容易偏执,有沐英在一旁,这是幸事。远火局的文书送到了,陛下没有任何表示吗?” 秦松解释:“陛下对远火局的进展很是满意,只是因为天色已晚,不便测试,而我又急于返回句容……” 顾正臣了然,安排道:“你和弟兄回去好好休息吧,辛苦了。” 秦松咧嘴:“能见到太子与陛下,如何算得上辛苦。”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露脸机会,眼下虽然不起眼,但在未来某个关键的时刻,很可能会被想起来,从而成为自己晋升的关键。 秦松明白顾正臣的提拔与用意,明白他对自己的器重。 顾正臣看着行礼的秦松,目送其离开,嘴角浮出笑意。 没错,秦松此人精于水战,有勇有谋,而且很是上进,顾正臣希望能将此人历练出来。 监房,门打开了。 王锤、王钎被放了出来,狱卒退开。 顾正臣看着见周围没有其他人,便对王锤、王钎说:“苏松等地事关朝廷税赋,我虽用了些法子,可依旧没有办法让朝廷蠲免你们的税赋。” 王锤面如死灰。 按照高启的推测,顾正臣能在短短时间内身兼文武官职与爵位,定与皇室关系密切,加上此人爱民,意在解决百姓的吃饭问题,有魄力能在干旱与否尚不明朗的情况下大兴水利,在满朝文武都不敢说话的情况下,若他不能帮助苏州府百姓说情,那苏州府的百姓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顾正臣停顿了下,开口道:“陛下知道苏松等地百姓疾苦,格外开恩,决定将你们的税赋减去一半,回去告诉高启,我不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若再有下次,他将被朝廷腰斩于市。这种操控人心的把戏,少干为上。” “一半?” 王锤惊喜,从跌落的谷底重拾希望。 少了一半的税赋,未来日子必然轻松了不少,活着,还是有希望。 扑通! 王锤、王钎跪了下来,肃然磕了三个头。 顾正臣听着沉闷的声响,看到两人红了的额头,退至一旁:“要谢,就谢皇帝与太子吧。” 王锤虽然不清楚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但皇帝能减免苏州府等地一半税赋,背后一定有顾正臣的参与。 这是救命之恩,是活命的恩情。 王锤肃然道:“王某虽是粗鄙汉子,可若有一日顾知县到苏州,但遇任何所请,我王锤定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顾正臣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开,背对着两人说:“好好活着吧。” 第三百二十一章 詹同的敲打 河水潺潺,小船靠岸。 詹徽搀扶着父亲詹同走出船舱,上了码头。 此时夜半,繁星满天。 詹同看了看热闹的码头,仰头将目光投向夜空。 浑厚的钟声从天空之上传了过来,卷动着夜的清凉,吹在人的脸颊之上。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是寒山寺的钟声吗?” 詹同看向詹徽。 詹徽笑道:“想来是了。” 詹同向前走去,拐杖打在青石板上:“呵呵,当年欧阳修指着《枫桥夜泊》说,诗人为了贪求好句,以至于道理说不通,‘夜半钟声到客船’虽是好句,可哪里有三更半夜敲钟的道理。呵呵,现在来看,这寒山寺还真有半夜敲钟的习惯……” 詹徽连连点头:“父亲说的是,那欧阳修也是个武断的,有些事,不亲自去看看未必知实情。” 詹同呵呵笑着,住进了苏州城内的客栈。 明朝时期,许多府城是一县附郭,即将县衙安置在府衙的城中,一县附郭并不少,二县附郭就很少见了,可像苏州这样三县附郭的,可以说是极为罕见。也就是说,在苏州城里,不仅有一个知府衙门,还有三个县衙。 这倒是省了知府魏观不少事,毕竟几个知县就在城内,出点事立马可以找到人,时不时就能请到县衙来敲打敲打。 点卯,处理文书。 魏观一脸坚毅,稳重如山,张口决断事务轻松如常。 待忙完相应事宜之后,瘦弱的高启一袭白袍,如仙人悠然走入二堂,看着眉眼上吊的魏观,笑道:“现在饥荒的百姓大部进入了工地,只要他们有吃的,有活下去的希望,这苏州府就乱不起来。” 魏观看了一眼高启,将桌上的文书合了起来:“高先生来得正好,本官正要微服而出,可愿同行?” “自然。” 高启应下。 魏观换了衣服,与高启一起出了府衙,前往锦帆径工地。 一个个河工下在河道之中,努力清理淤泥,河岸之上还有马与骡子拉淤泥,若是赶工,还需要安排人手挑淤泥。 锦帆径两岸修了不少临时茅棚,供河工们休息。 晌午前收了工,太阳实在是毒辣得很,河工们只好躲在树荫下等待发饭。 粥米棚终开了。 一干河工去领饭,却也只是一小份,连碗底都盖不严实。几个河工嚷嚷着,却被人怒斥:“不想吃滚蛋,这年头有吃的就不错了。” 年老的河工稳住局势,安抚众人之后,对施粥米的衙役说:“这位官差,我们都是下死力气干活的,早上糊弄点粥米也就罢了,可这累一上午了,若吃不饱饭,下午如何干工?” 衙役将铁勺子猛地搁在锅里:“老子管你们如何干工,我只管发粥米,爱吃不吃!” “吃,吃。” 老河工见衙役如此不讲理,也习惯了,只好让众人排好队,领走可怜的米饭。 高启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三令五申,不得克扣河工粮食,如此看来魏知府的话并没有进入某些人的耳朵里啊。” 魏观脸色很是难看,以工代赈最大的问题就是克扣粮食的问题。 钱粮从手过,三成再三成,能落百姓手中的,不知道被剥了多少个三成,原本好端端一个月六斗米,落手里兴许只是一捧米,这就是胥吏的手段! 魏观恼怒不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在自己几次申明后果的情况下,依旧有人敢出手抢夺这些蒙受饥荒灾害百姓的口粮! 可恶至极! 魏观没有找发粮食衙役的麻烦,而是直接找了发粮食的户房吏员,将其带至现场,指着锅里少量的米问:“每日每人三斤米,你现在告诉我,这一锅锅里到底有多少米,这一段河道有五百余河工,你告诉我这里有没有五十斤米?” 户房吏员瑟瑟发抖,魏观一直都没来过,今日怎么跑这里来了,还被抓了个正着,想解释都解释不清楚。 魏观当场命人将吏员抓了起来,并安排人另取粮食,抓紧时间熬米,对围过来的众人保证:“让你们吃得饱饭,是我魏观的本职。现如今你们遭了灾,又要你们出力换饭吃,我本就于心不忍,偏还有吏员从中贪腐,如何能轻饶?” “自今日起,苏州府衙将全天对你们开放,但有人让你们吃不了饭,你们就去府衙敲鼓。只要我魏观在苏州一日,只要你们干一日的工,我就要保证你们这一日不饿肚子!” 一干河工听闻,感动不已,纷纷喊魏观为青天。 河工之中,一个面色古铜,脸颊消瘦的中年人看向魏观,嘴角微微动了动,端着碗到了树下,对一旁的老河工问:“这苏州府多少河道没有,为何魏知府偏偏选了这锦帆径?” 老河工看了看新来的河工,颇是和善的解释:“锦帆径位于城西,只要挖通了之后,便能方便船运,能省了多少事。何况这事关苏州的风水,自然需要紧着来。” “风水?” 新河工皱眉,追问缘由。 老河工笑着指了指东面:“这锦帆径位于卧龙街的西面,龙要饮水,可这锦帆径自元朝时便淤塞了,没了水,自然不利于龙。只要疏浚了这锦帆径啊,咱苏州府也就有了龙气。” “龙气?” 新河工心头大震。 魏观到底想干什么,他竟然在布置风水之事,竟然在窃取大明的龙气?听说他还想要在张士诚的王宫之上修建府衙,这难道也是为了配合风水,配合龙气而为之? 新河工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看向远处的魏观,嘴角透着一股冰冷。 一旁有个中年河工走了过来,直接坐在了地上,端起碗就往嘴里扒拉米饭,吞咽下去之后说:“这苏州城向来都有龙气,只可惜总缺点什么,吴王阖闾、泰州张王(张士诚)的国运都不长,倒是可惜了。” 老河工瞪了一眼:“说什么糊涂话!” 新河工将饭碗搁在地上,面色冰冷起来:“如此吗?” 可惜? 看来这苏州府的百姓,依旧在念张士诚的好啊,似乎在他们眼里,张士诚更像是他们的皇帝,更应该是他们的皇帝! 新河工名为张度,御史台监察御史,为陈宁派遣而来。张度与魏观本就有过矛盾,现如今抓住魏观的把柄,自然不会放过如此机会。 张度转身离开工地,刚换好衣物打算离开苏州,迎面却碰上了詹同,不由得大吃一惊。 詹同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监察御史张度,毕竟是朝廷之中的老熟人,张度知无法躲过,便主动上前行礼。 “你来这里,见过魏知府了?” 詹同寒暄几句之后便问道。 张度微微摇头:“回老尚书,我并没有去见魏知府,只是在河工之中了解一些情况。” 詹同见张度目光游移不定,便呵呵笑着说:“河工之中了解情况,河工又能说出什么情况来,不过是一群吃不起饭的百姓,所谈论的不过是粗鄙言论,谣言传闻罢了。若是以河工之话作实情,风闻奏报,呵呵,你这一身正义胆,怕是守不住了。” 张度行礼:“还请老尚书指教。” 詹同正色道:“管中窥豹,不知全貌。身为御史,当以真相为准,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你应该明白。张度,你也是不畏强权,敢于与权贵相斗,为百姓发声之人,做任何事之前,当权衡清楚,到底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真相,什么是为国为民!” 张度深深看着詹同,冷汗直冒,低下头:“受教了。” 詹同拍了拍张度的肩膀,笑着说:“我一个老头子了,不过是来苏州看看故友。张度,朝廷缺少像你,像韩宜可一样敢于直言,敢于为天下为苍生说话的御史,守住本心吧。” 张度转过身,看着詹同缓慢的背影,犹豫了下,再次走入客栈之中,冲着掌柜说:“再住三日!” 詹徽见父亲詹同心情不错,询问:“父亲似乎在敲打张度?” 詹同微微点头,平和地说:“张度此人虽然是洪武五年成为监察御史的,可此人颇有些胆量,弹劾过不少勋贵、官员,算得上是铮铮傲骨,只可惜……” “可惜什么?” 詹徽不解。 詹同停下脚步,喘了几口气,才开口说:“只可惜,张度此人有些迎合陛下,未必是真正用心弹劾。陈宁、胡惟庸等人,是个人都知道他们有问题,尤其是陈宁,可不见张度弹劾过一次陈宁,更没说过胡惟庸一次不是。只能说,他是个聪明人,还是一个自作聪明的人。” 詹徽了然。 原来张度在父亲眼里是个君子,只不过有时候伪一些,有时候正一些,全看局势需要,可刚可柔,可伸可屈。 詹同是个老狐狸,知道张度这个时候来苏州府,想来与陈宁脱不了干系,哪怕是张度将苏州府的事告诉陈宁,也无妨,现在还有机会。 这个机会,是顾正臣给的。 詹同在锦帆径岸边见到了魏观,几年不见的老朋友,见面时湿了眼。 魏观高兴不已,拉着詹同的手,动情地说:“老尚书,我们还能见面,当真是幸运之事。” 詹同颔首:“是啊,若我不来苏州,恐怕再也见不着你。” “老尚书身体康健,怎可说如此不吉的话。” 魏观连忙摆手。 詹同看着魏观,不苟言笑:“我说的是你……” 第三百二十二章 市舶司停罢的危机 魏观愣住了,不知詹同是什么意思。 高启在一旁站着,眉头微皱,代替魏观问出了疑惑:“敢问老尚书,可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 詹同看了一眼高启,礼貌性地笑了笑,然后对魏观说:“昨晚入城之后,徽儿打探消息,听闻你不仅在疏浚锦帆径,还打算将府治迁至张士诚王宫故基之上,甚至已经动了土,当真如此?” 魏观坦然承认:“确实如此,眼下饥荒中不少百姓没了出路,朝廷赈贷虽有些粮食,可毕竟只能解一时之困,不少百姓将粮食留给父母妻儿,自己出来做点工,也好省下口粮。我见百姓流民较多,便打算以工代赈……” 詹同端起茶碗,对魏观的决策表示理解。 疏浚河道,确实可以方便许多,走船运货总好过毛驴与骡子运货,何况还可以缓解城内涝害。搬迁府治是为了方便治理,为了朝廷的脸面,谁家府衙住在潮湿的低洼地段,跟被地牢一般? 可问题是,你魏观治理的不是杭州,是苏州。 你是其他府的知府,想迁府治随便迁,不用给朝廷打招呼,直接开建就行,可这里是苏州,你要迁的地方是张士诚曾经的王宫! 詹同看着侃侃而谈的魏观,他是勤勉为民,是廉洁奉公,是一个深得民心的好知府,可他缺乏对帝王心思的考虑,对事件危险性的预判,过于关注以工代赈与迁移府治本身,根本没考虑其他。 若不是顾正臣提醒,他会死在这件事上,绝对会。 魏观见詹同一直盯着自己,目光有些异样,便止住话语问道:“同文兄,难道我说错了?” 詹同抬了抬手,詹徽识趣地退了出去,高启见状,也只好退开。 周围没了其他耳目。 詹同抓住魏观的手,一脸严肃地说:“你是一个好官员,可你不应该忘记,要为百姓做更多的事,前提是需要活下去。你忘记了,当年苏州府的百姓是如何支持张士诚,那十个月的攻城战,你以为张士诚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没有这里百姓的全力支持,仅凭着高墙孤城,能挡得住陛下的大军?” “苏州府重税,可不仅仅是因为朝廷缺粮,这背后隐藏着的帝王微妙心思,你难道不明白?这些年来,多少御史想为这里的百姓开罪,可他们现在人呢,还有一个人站在朝堂之上吗?你怎么敢在张士诚的王宫之上修建府衙,这不是取死之道,又是什么?” 魏观惊愕不已:“不就是一座府衙,怎么就成了取死之道?难道说,张士诚居住过的地方不是大明的土地,大明官员还不能居其之上?” 詹同微微摇了摇头,直接点明:“在你这里,是大明官员踩着张士诚王宫,彰显新朝气象,可在你的敌人那里,这就是兴灭王之基,夺天下龙气,心存二心,意在谋反!” 魏观嘴角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件简单的房子问题,竟然成了谋反问题?难不成就让内城一直荒废着,如此好的地段,不利用起来怎么行,就因为一个死成渣渣的张士诚,什么都不干了? “你无其他心思,但要你命的人有其他心思。我来的路上,遇到了御史张度,他出现在这里,想来有陈宁的授意,你要小心谨慎为上。” 张度? 魏观皱了皱眉。 张度的官评并不差,他为人清廉,秉公办事,几次上书弹劾开国勋贵,不畏权贵,算得上是一个厉害御史。但与此同时,他确实也与陈宁关系颇近,而自己与陈宁的关系,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詹同起身,对魏观继续说:“若是你不在了,这里再出现一个陈烙铁之类的官员,这里的百姓可就真的没活路了,话说到这里,你应该清楚该怎么办了吧?” 魏观深施一礼,对詹同道:“多谢同文兄提醒。” “谢我?呵呵,那可就谢错人了。” 詹同见魏观并没有固执,欣慰地笑了。 魏观疑惑不已:“不谢同文兄,还能谢谁?” 詹同摇了摇头,终没有说出顾正臣的名字,虽说这件事是顾正臣的功劳,说出来有利于魏观与顾正臣结好,日后朝堂上有个照应,可这件事同样存在着风险,倘若出了事,魏观点出了顾正臣的名字,那顾正臣恐怕也就完了。 出于对顾正臣的保护,詹同选择了隐瞒,转而说:“这其实是一个机会,一个反击陈宁与政敌的机会……” 两个时辰后,詹同上了船,坐在船舱里听着不远处的琴声,端起一杯清茶,低声喃语:“愿苍天保佑苍生与贤臣……” 潺潺的溪流被突兀出现的石头挡住了去路,只好转了个弯,从石头一旁流淌过去。 句容。 顾正臣铺开纸张,心事重重。 张希婉轻柔地研磨,见顾正臣情绪低落,便问道:“还在想市舶司的事?” 顾正臣靠在椅子上,叹息道:“太子让秦松带来话,说市舶司的问题不小,不仅连年没有半点收益,还出现了大量亏空。” 张希婉盈盈一笑:“朝廷薄来厚往之策已行多年,能有收益才是怪事。” 顾正臣苦涩不已:“没有收益并不紧要,可现在棘手的问题是,泉州市舶司提举魏洪上书,直言海外贸易误国误民,建议封禁大海,甚至将矛头对准了沿海地区的百姓,说百姓与海外之国勾连,有成为海盗之嫌,要求朝廷下严令,彻查百姓私自出海之事,以重刑加以处置。” 是什么原因直接导致朱元璋下令停罢宁波、泉州、广州三市舶提举司,历史上并没有明确的记录,但现在,顾正臣可以肯定,市舶司的上书与海寇问题,很可能是促使朱元璋下决断的关键原因。 魏洪! 顾正臣根本就想不起来大明有这么一号官员,兴许他连上史书的资格都没有,可偏偏在这个时间点上冒了出来,成为了影响事态走向的人。 张希婉看着忧愁的顾正臣,轻柔地问:“前段时日夫君不是说,让靖海侯帮忙说话,改变朝廷禁海之策。如今事态发生改变,太子也没了对策,想来是陛下更倾向于禁海吧?” 顾正臣重重点头,看着聪慧的张希婉:“你说得没错,陛下缺乏对海洋之外的雄心,对他来说,禁海,一了了之,什么事都清净了,没了这些烦心事,他可以将更多精力放在国事身上。只是,大海禁不得,且不说数以百万的海边渔民如何生活,就是禁了大海也无法解决海寇问题。” 张希婉走至顾正臣身后,抬起手按捏顾正臣的肩膀:“太子都没法子的事,夫君能有什么法子。再说了,陛下心意是禁海,夫君若是相反,主张陛下开海,岂不是忤逆了陛下?” 忤逆? 有时候忤逆也是不得不为之的事,何况主要背锅的是太子,自己只不过是个小跟班,哪怕老朱发火,也不至于多严重。 现在老朱的态度尚不明朗,至少还没拍板落锤,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用什么方法来改变老朱的意志? 顾正臣寻思良久,决定用Swot法试试。 所谓的Swot法,指的是优势、弱势、机会、威胁,是一类分析矩阵,在后世广泛应用于企业战略决策环节。 告诉老朱,开大海的优势在哪里,现实机会与未来收益可能,同时给出不足与问题所在,然后提出弥补不足,解决问题,抓住机会,扩大优势。 为了让老朱一目了然,顾正臣特意将文书内容做成了表格形式,这并非正式递给中书与朝廷的文书,而是写给太子,让太子转上去的文书,可以不遵循朝廷文书规范。 等顾正臣写完,张希婉已是哈欠连连,手中的团扇都掉在了地上,眉头与鼻尖透着细密的汗珠。 终还是天太热了,夜晚也凉不下来多少。 翌日。 张希婉与顾正臣分开忙碌,前往裁缝大院。 张希婉很喜欢现在的日子,不需要每日待在闺房里面,能够指挥一众人做事,看到这些辛劳的妇人拿到钱粮时灿烂的笑容。 考虑到战术背包的需求越来越大,朝廷催得紧,而今年朝廷又不打算折色棉布,张希婉在与顾正臣商议之后,决定在织造大院中调一批人手加入战术背包的缝制之中。 顾正臣自是没有意见,只让张希婉自己看着办,只要确保质量,想如何运作就如何运作。妇人的事,顾正臣不想参与太多,县衙的事都忙不过来…… 夏收在即,县衙将要停止放告,而在这之前,县衙必须安排好一应事宜,比如召见里长、老人,让他们催促百姓做好夏收,该收粮的时候,需要抓紧点,莫要坏在了地里。 顾正臣虽然不太乐意做这种事,百姓不比谁清楚粮食的重要,不用人一天天叨叨,可这偏偏是知县的本职工作,如果连个流程也不走,一旦被人抓住可就是掉官的问题…… 顾正臣看着一干里长,严肃地说:“夏收之后,很快便会安排秋种。这一次,句容会挑选出三千户百姓贷肥,以增土地肥力……” 第三百二十三章 朱元璋的愤怒与急躁 “贷肥?” 这话别说一干里长听不懂,就连一些吏员也听不懂。 骆韶、周茂、杨亮等人虽然知道这回事,可依旧有些挠头,不知道顾正臣这一套行不行得通。 顾正臣看着一头雾水的众人,正色道:“今年春日,县衙制沤肥于小柳林,经过数月沤制,沤肥已成,随时可以拿去肥田,加上豆油坊制出的豆饼,大致可供三千亩地。县衙打算将这些沤肥,贷给百姓使用,挑选三千户人家,你们这些里长回去之后,可以与百姓商议。” 里长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智水里长孙品站了出来,问出了大家的担忧:“县太爷,这沤肥贷给百姓,可是自愿的?” 顾正臣笑道:“这是自然,强人所难的事本官还做不出来。” 孙品松了一口气,众里长一个个放松下来。 只要不是县衙强行摊派,那事情就好办,大不了就说百姓不乐意。 六里甸里长冯重深深看着顾正臣,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这贷沤肥,是怎么个贷法,我等孤陋寡闻,并没听闻过如此说法。” 顾正臣抬手,止住众人的议论:“贷沤肥,在句容是前所未有之事。本官不想凭空增加百姓负累,愿意给县衙贷沤肥的百姓,与县衙签一份文书,可以直接将沤肥拉回去,用在地里之后,在地头挂个标识,证明这是实用过沤肥的地块。” “待有了收成之后,理算清楚寻常田亩收成几多,再称量出沤肥田收成几多。以超出寻常田亩收成部分的三分之一粮交给县衙,权作沤肥费用。” 贺庄里长周信喊道:“若是沤肥田收成不如寻常田亩收成,又该如何?” 顾正臣保证道:“县衙不收半斤粮,不会因此扰民与追讨。” 一干里长算是听明白了,贷沤肥,说到底就是无风险的试用,百姓增收,可以将多出来的粮食分成三份,取一份给县衙,百姓没有增收,那这沤肥用也就用了,没损失,也不用担心承担责任。 这种举措对百姓而言,绝对谈不上什么吃亏。 冯重直接喊道:“县太爷,咱要为六里甸的百姓要二百份沤肥。” 顾正臣看向骆韶:“将文书拿出来,交给里长。里长在文书条款后的格子中添加百姓名字,按手印,交给县衙,县衙会按百姓数量,约定好沤肥运输日期。这类契约文书只能添加三千丁口的姓名,若还有百姓想要沤肥,则需要等明年了。” 骆韶将文书发给冯重,其他里长纷纷伸手讨要。 待一干里长与老人离开之后,周茂很是不理解地看向顾正臣:“县尊,只是三千户而已,不需要惊动这么多乡里吧,句容县城周围的田亩不止三千亩……” 顾正臣自然清楚句容县城周围有多少田地,只够三千亩地的沤肥,无论如何是不够分的,但依旧选择了这种方式,让每个乡里参与进来,哪怕是这个乡里之中只有那么几十亩、一百亩地用上沤肥。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顾正臣简短地回答,然后转身离开。 周茂看向骆韶,骆韶笑道:“县尊这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引导百姓自己制造沤肥。若是秋收时上了沤肥的田地收成好过往年,百姓自会参与其中。说沤肥好千百遍,不如让百姓亲眼看到沤肥的效果。” 稻香起,磨刀霍霍。 在百姓准备夏收稻谷时,朱元璋正在审定礼部关于鸡笼山功臣庙礼仪之事,待敲定细节之后,朱元璋返回华盖殿,传金吾卫指挥佥事陆龄。 陆龄入殿行礼,高呼万岁。 朱元璋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批阅奏折。 沉闷无声的大殿,让陆龄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抑,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抽离自己的身体。 不敢起身,甚至不敢抬头。 陆龄跪着,额头滴下汗水。 朱元璋将一份奏折丢下,看向陆龄,沉声问:“陆龄,你跟朕作战多年,是有功劳之臣,若你犯了错,坦言告诉朕,朕可以宽容你一次。” 陆龄想了想,这两年来自己并没什么过错,便直言:“陛下,臣冤枉。” 朱元璋冷笑一声:“冤枉?呵呵,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把握,没人能保你项上人头。” 陆龄犹豫了下,依旧喊冤。 朱元璋一拍桌案,猛地起身:“怎么,还要朕给你提个醒不成?洪武四年,定辽都卫,马云、叶旺为都指挥使,而你负责向辽东海运粮食一万两千四百石!” 陆龄脸色变得苍白,身体不由瘫软下来。 朱元璋怒斥:“当年你奏报,说是海上遭遇风暴,有四十余船只倾覆,损失了四千七百余石粮,还折损了七百一十七名军士!是不是如此?” 陆龄说不出话来。 洪武四年的事,到现在都已经三年了!那一场海难事故,皇帝是如何知道真相的? 朱元璋走至陆龄身前,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根鞭子,愤然抽了下去,陆龄浑身一颤,倒地哀求:“陛下,臣错了。” “错了?当听闻七百一十七名军士折损于大海之上时,朕是何等痛苦!你现在有人告诉朕,当初实际折损军士是三百一十七名,而那四百军士,不是被你发卖出去为奴,便是给了你不少好处,你让他们转为百姓离开卫所!” “这还不算,你还敢截留朝廷对这些军士家眷的抚恤!陆龄,你好大的胆子!上欺朕,下欺士卒!如此罪责,你有几个脑袋可担?” 鞭子重重落下,一次又一次。 陆龄被打得遍体鳞伤,痛不欲生,到最后只剩下微弱的求饶声。 朱元璋丢下鞭子,厉声下令:“严刑审问,问问当年还有谁参与了此事,但凡查出,一律问斩!” 张焕带人将陆龄押了下去。 朱元璋余怒未消,命人传来沐英:“差人问询定辽都卫的指挥使马云、叶旺,让他们追溯调查洪武四年海难一事,另外,将顾正臣的开海文书,也抄送一份过去,问问他们二人的意见。” 沐英应下。 马云、叶旺也是有勇有谋的将领,且有水战经验,洪武四年,自山东登州、莱州渡海北上,进至金州,开辟了辽东战线,与驻守东北的纳哈出对峙。 洪武六年时,纳哈出犯辽阳,叶旺与马云领军逆击大破之,追至浑河百余里,纳哈出弃辎重奔开原。 这一次战斗的胜利,为大明稳固辽东沿海一带区域打下了基础。 此时陛下想要问问这两人的看法,恐怕与两人渡海作战、水战经验,熟悉大海有关。 朱元璋此时确实有些犹豫不决。 一方面,靖海侯吴祯的作战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海寇,现在有市舶司的人说,海寇问题之所以一直解决不了,全都是因为沿海百姓的缘故,是他们野性难驯,不断私自出海,加入海寇以对抗朝廷。还有说是沿海百姓勾连海寇,递送情报,以至于官军几次围剿都无法奏效。 通过更为严厉的禁海举措,确实可以切断海寇与沿海百姓的联系,可这种举措,兴许可以削弱海寇的力量,但并不能真正意义上消灭海寇。 再者,顾正臣所提到的“打劫富户”计划,朱元璋确实很心动。朝廷不能一直放任大户坐大积累无数财富,需要想尽办法从他们手中拿出财富来,海洋深处的货物是“打劫”富户的最温和的手段。 顾正臣提出了各种理由,明确了各种问题,可他没有被一封封文书扰乱心情的急躁感,没有感受到海寇蠢蠢欲动而官兵屡剿不绝的挫败感! 朱元璋很急躁,也有些挫败,似乎大海根本不听话,似乎海寇永远无法解决,在这种情绪之下,自己真的很想一禁了之! 急不得,急不得! 朱元璋强压心头的躁动,对行礼将退出大殿的沐英补充了一句:“告诉顾正臣,朕要不沉落的海上堡垒,让他将图纸尽早送来。朕可以等他制造火器,是因为元廷无力大举南下,但海寇等不得,必须早点消灭!” 沐英见朱元璋如此急切,便提议道:“要不,臣亲自去一趟句容?” 朱元璋想了想,此时大都督府内的事并不多,便点头答应:“那就去吧,让毛骧点五百羽林卫精锐一同前往。” 沐英愣了下,不明白自己去一趟句容,怎么还出动了羽林卫。 朱元璋踱步:“朕听说顾正臣在句容卫中安排了特训,那里的军士生猛得很,让羽林卫的人试试,若是输给了句容卫,呵呵,你也好问问顾正臣练兵之道。” 沐英恍然。 感情是想让句容卫与羽林卫军士比武,这就有点欺负人了。虽然说句容卫的军士都是出自亲军卫,可羽林卫不同其他卫,他们担负着皇宫的守备职责,都是百里挑一的彪悍军士。 沐英没有耽误,当天就和毛骧带军士出了金陵城,直奔句容而去。 顾正臣命人贴了告示,暂停放告。 这一段时间,百姓要忙碌收割庄稼,县衙并不受理一般案件,顾正臣终于等来了自己休息的时候,正准备与张希婉探索生命的奥秘,结果又被沐英给搅黄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畅谈战舰,宝船将出 沐英很郁闷,怎么每次来,你们两个就大白天没羞没躁地过日子? 顾正臣抽出雕龙戒尺就赶人,丫的,怎么你每次来,都不会挑时候,哦,毛骧也在啊,你有话要说,先等等,让我揍一顿沐英再说…… 五戎抱着刀在一旁看热闹,人家拿的是皇帝的戒尺,自己一个小小护卫可不敢挡着。 张培,你小子笑什么,找练是不是? 走,我们两个比划比划去。 张培歪了歪脖子,拳头骨节咯嘣直响:“正有此意。” 毛骧有些摸不着头脑,那边顾正臣在追沐英,这边五戎在揍张培,这是县衙,不是演武场,成何体统…… 沐英看着气喘吁吁的顾正臣,咧嘴笑道:“太子知道我要来,特意让我给你送来点好东西。” “银子?” 顾正臣将戒尺别在腰后,打不了人了,追都追不上,沐英这家伙活该被弄到云南山沟沟里去,简直就是个猴子。 沐英摇了摇头:“比银子更好,你还记得送到金陵的那只老虎吗?一坛酒,上等好酒……” 顾正臣又抽出了戒尺,你丫的什么意思! 别跑! 一干军士被眼前的一幕给震惊了,一个知县竟然追着大都督府的指挥同知,见沐英跑得快,顾正臣转身看向这群好事的军士,怒吼道:“这里是县衙,不是军营,一个个待在这里干嘛,都给我去句容卫外扎营!” 毛骧承受着无辜的怒火,安排千户陈大岳带军士先去句容卫营外。 闹腾归闹腾,正事还是要办的。 张希婉是不打算出来见礼了,以裁缝大院需要赶工为由连县衙都不呆了。顾正臣郁闷不已,看这情况,今晚上自己还得和沐英一块睡啊,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休闲日子…… 沐英、毛骧坐了下来,顾正臣赶走了要伺候的孙十八、张培等人,然后问:“这个时候来句容有什么事,不知道我很忙吗?” “是陛下让我们来的。” 沐英端起茶碗。 顾正臣喉结动了动,脸上浮现出笑意:“如此忙碌时节,你们还百里迢迢来到句容,想来是负有重要职责吧,欢迎,欢迎啊……” “你这变脸的速度,御史都难比啊。” 沐英鄙视不已。 毛骧在一旁浅笑,并不插话。 沐英正色道:“市舶司的官员上书这件事你也知道了,不止是宁波市舶司,还有广州、泉州市舶司,都有苦处,就连沿海卫所面对小股海寇不断袭扰也颇感无力。陛下差我来,是想找你索取不沉落的海上堡垒图纸。” 顾正臣微微皱眉:“不沉落的海上堡垒,说到底需要强横的力量来护佑,这里的力量,指的是善战的水军将士与火器。眼下火器改良并没有完成,即便是拿出图纸,也无法实现对大片海域的管控、威慑,无法完成对海寇的彻底打压。” 沐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如此,靖海侯吴祯也给陛下商议过,只是东南沿海时不时送至金陵的海寇袭扰文书,每隔几日就会触动陛下,长年累月如此,陛下怎能不心有焦虑,不急切靖平大海?” 顾正臣低头看着茶汤。 海寇就如同打游击一样,抢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人手还不确定。 出动卫所军士少了吧,可能还弄不死这群不要命的海寇,出动卫所军士多了吧,又可能会导致其他地方防御空虚,说不定还会虚晃一枪,这边闹出动静,转身就跑其他地方抢了一把。 虽说海寇闹不出来什么大麻烦,谈不上什么占领土地,威胁大明统治,可总这样捣乱,不说朝廷颜面不好看,就是沿海的百姓也遭其害,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这不符合一个大一统王朝的常态,稳定与和平,能安稳过日子,不用担心任何人踹门而入,抢走自己的粮食、财物与亲人,这才是王朝统一之下的常态。 老朱建立了大明,自然也渴望大明的百姓回归平静的生活,只有这样,才觉得天下大治,他做了个成功的皇帝。 顾正臣理解老朱的心情,看向沐英:“图纸需要几日时间,只不过朝廷未必会答应。” “为何?” 沐英疑惑地问。 顾正臣苦涩地说:“海上堡垒是船。” 毛骧插了一句:“造船便是,咱们大明又不是不会造船。长江里的船多的是,龙江船厂有不少船匠。” 顾正臣看向毛骧,问:“龙江船厂打造的大福船,需要多少银钱?” 毛骧皱了皱眉头:“不甚清楚,大致应不会超出九百两。” 顾正臣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一艘海上堡垒,所需银钱恐怕八倍或十倍于大福船。” 沐英、毛骧有些震惊。 一艘船,造价竟是如此高昂? 朝廷在造船这件事上,大部分钱粮都拿去打造马船、粮船,像是只适合海洋的大福船水,则显得缩手缩脚,依旧是以开国之前的船只为主力,修修补补能用就行,每年新造的大福船只能以个位数来论。 要知道,打造大福船,并不只是大福船本身,还需要配套相应的军士,相应的器械,在其形成战力之前与形成战力之后,可都需要持续的钱粮供给。 沐英有些为难,看向顾正臣:“耗费如此巨大,朝廷恐怕无法下定决心去做,户部、工部与中书那里都不好通过。” 顾正臣沉默了会,开口道:“这笔账看似不划算,但所带来的效益却是无法估量的。要说服陛下打造海上堡垒,就需要先算清楚这一笔账。” “如何算?” 沐英期待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认真地说:“首先,海上堡垒造价高昂,这是事实。但一艘海上堡垒的战斗力,远远超出了十艘大福船。只盯着单一成本来计算,忽视了战力的考量并不合适。” 沐英听闻,原本紧张的情绪顿时放松不少。 战力强大,成本高点很正常。 既然能碾压大福船,那贵点,貌似也不是不可以承受。 “其次,一艘海上堡垒可以容纳军士上两千军士,若合理控制空间,减去不必要的配置,甚至可以容纳三千军士!” 顾正臣缓缓地说。 沐英、毛骧对视了一眼,对这个结果并不感觉吃惊。 要知道陈友谅的大船,大的也能容纳三千,如此说来,顾正臣的大船,也比陈友谅的大船似乎大不到哪里去。 顾正臣看出了两人的心思,敲了敲桌子:“大明的战船可不是陈友谅的战船可比,陈友谅当年的战船,完全就是运兵船,只要人能塞进去就行。大明要打造的海上堡垒,不是追求单纯的军士数量,而是追求战力,以神机炮、八牛弩为主要杀敌方式,而不是军士短兵相接!” “八,八牛弩?” 毛骧瞪大眼。 你这是不是太夸张了,八牛弩可是攻城时的利器,直接将粗大的木头凿入城墙之上,军士都能顺着木头攀爬上城墙,这玩意用来水战,你这是欺负人到家了啊…… 沐英也有些震惊,神机炮打水战是有传统的,现在大福船上就有不少神机炮,四百斤粗火药是标配,可没有一艘船配八牛弩的,这玩意能打水战吗? 顾正臣认为能,八牛弩这玩意威力多大,不夸张地说,只要弩箭打中,寻常的小船瞬间就会破成木板,哪怕是瞄着人打,那也是妥妥的。 当然,八牛弩威力巨大是有代价的,里面配置的三张弓就不是一两个人能拉开的,至少需要十几号人,还需要动用绞盘。 不过在顾正臣看来,八牛弩之所以笨拙不好用,还是设计上出了点问题,只要将滑轮引入,完全可以精简到若干个人操作,考虑到海战、水战的实际情况,也不需要当梯子,不需要爬城墙,也不是不可以适当弱化三成八牛弩的威力,实现两至三人的简便操作。 至于现如今大福船上的神机炮,顾正臣是看不惯的,不说乱七八糟一堆型号,就是单纯的石头弹就令人头疼,那玩意砸到海寇,最多砸死一个,砸伤一个,就不能朝着一船人杀伤。 顾正臣看着沐英与毛骧,笑道:“这其三,海寇也好,海外诸国也好,都不会畏惧大福船,哪怕这些战船比他们的小渔船强大多了,可他们依旧不会心怀畏惧。因为他们付出一定代价,依旧有战胜大福船的能力。可海上堡垒的大船,呵呵,就是他们集结了所有的船只,也未必能战而胜之。” 沐英、毛骧对视了一眼,对这个结果很是震惊。 顾正臣直言:“海上堡垒是一种威慑,与生俱来的威慑,如国之重器,只要它在大海之上游弋,那海寇只能闻风而逃,不敢窥视大明。给海寇一个无法战胜的信号,这就是海上堡垒所传递的最强音。” 毛骧有些急切:“当真有这样的战船?” 顾正臣凝重地点了点头:“陛下需要大海靖平,就需要投入更多的钱粮进去。而现在的投入,是为了他日的产出。希望你们也清楚,封禁大海,根本无法解决海寇问题。敌人要来,始终要来,大明要做的,只能是强水师,霸大海!” 第三百二十五章 魏观四时鼎,詹同起复 老朱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他能耗费数千万石打造中都,然后烂尾,但具体到造船这几十万石的花销上,很可能就会拒绝。 不说清楚海上堡垒,超级战船的威力与威慑力,老朱估计不会投入一笔巨大的财富去造船,尤其是在百业待兴,国家需要休养生息的这个时间点上去造大船。 朱老四之所以能弄出来一批大船,浩浩荡荡,说到底还是老朱打下的国力基础。 可现在是洪武七年,大明还没有完成二三十年的休养与恢复。 在朱老四时期,倭军与海寇的问题已经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朝廷也可以腾出手来发展水军,因为蓝玉消灭了北元的主力,剩下的元廷则会放马的过程中分裂为瓦剌与鞑靼,即西蒙古与东蒙古两块,对大明的事实上威胁已经降低,只有大明打他们的份,他们打游击的份。 现在,老朱和朱老四面临的条件不一样,老朱的主要精力,大明的主要战力,所有战争的资源,都倾斜在北面边疆,就连徐达、冯胜、李文忠等人,都是常年在北。 元朝还有很强大的力量,王保保还活着,纳哈出占据着辽东大部分地区,老朱对海洋的关注,只能让位于元朝。 这种让位是对的,元朝是主要矛盾,海寇是次要矛盾,老朱没做错,只是顾正臣不希望老朱因为主要矛盾就彻底忽视了次要矛盾,这矛盾不是毛线,一刀切就完了,需要资源投入,需要钱粮投入。 顾正臣不知道自己说到这个份上,老朱还有没有意愿与决心去打造大宝船,打造属于大明的超级战舰,让它成为所有敌人的噩梦。 从沐英、毛骧的神情上来看,这两人确实被说服了。 顾正臣站起身来,说出了一句坚决的话:“大明需要真正的海上堡垒,需要最强的战船,不惜代价,哪怕是将我爵位的俸禄全都拿去,我也愿意支持朝廷去打造这样的战船!” 毛骧敬佩不已:“泉州县男高义,了不起的汉子!回去之后,我也请求陛下,若陛下觉得太耗钱粮,我也自减俸禄!” 沐英白了一眼毛骧,顾正臣说的是爵位俸禄,他没了爵位俸禄,还有工部主事俸禄,句容卫指挥佥事俸禄,句容知县俸禄,你只有一个俸禄,你怎么跟他比? “这笔账我们清楚了,回去之后,会全部转知陛下。” 沐英相当谨慎。 顾正臣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两人身上,最多加一个朱大郎与靖海侯吴祯,转头看向毛骧:“你来就来,为何带了五百军士,不知道的还以县衙又被围了。我说你们一个个带兵的,怎么就那么喜欢围县衙……” 毛骧无所谓:“这样显得霸气。” 霸气你妹。 顾正臣问候毛骧,这样下去,哪天朝廷当真派来天使抓自己,估计自己还以为是你在这霸气着玩呢。 沐英解释道:“前段时间你不是给大都督府上文书,要求划拨更多钱粮给句容卫,用作练兵之用。陛下对这件事很上心,让他带羽林卫军士过来,是为了试试你的练兵成果。” 顾正臣看了一眼毛骧,笑道:“大都督府一直没批,还以为这份钱粮不给了。是不是只要句容卫军士赢了羽林卫军士,大都督府便会答应每个月多支给句容卫五百石粮饷?” “赢,你确定?” 毛骧看着顾正臣,似乎听到了笑话。 自己带来的可是羽林左卫的精锐,这些人本就是百战精兵,又肩负着皇宫护卫职责,战力可比寻常亲卫强上不少,更不要说现在沦为地方卫的句容卫军士! 顾正臣微微摇头:“虽不确定,但想着总要争取一把。听说羽林卫军士待遇不错,一日三餐管饱,每隔一两日总能吃几口肉,每月粮饷都不低于五千石,若是你们输了,分给句容卫五百石,想来也不冤枉吧?” 毛骧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手对沐英说:“既然泉州县男想要羽林卫的粮饷,那我就应下。让句容卫与羽林卫军士打一场,以输赢定粮饷!” 沐英连忙摆手:“无论输赢,羽林卫的粮饷都不能短缺。这样吧,若句容卫军士侥幸赢了,我便上书陛下,请求为句容卫添上五百石粮饷,以资练兵之用。” “好!” 顾正臣含笑答应。 毛骧看着如此自信的顾正臣,只是微微摇头,他根本不知道羽林卫的强大。 作为军队长官,毛骧没办法留宿县衙,需要去句容卫营之外和军士一起休息,顾正臣根本没放羽林卫的人进入卫营,但很人道地提供了扎营、扎帐篷服务。 夏天嘛,用不了什么衣被,送点艾草,弄来点席子就能睡,毛骧也清楚句容卫的规矩,没有皇帝的旨意,没有顾正臣的点头,谁都别想轻易进去。 顾正臣很郁闷,老婆找小荷去了,自己只能打地铺,和沐英说着话,打发漫漫长夜。 沐英对朝廷动向很是了解,有意无意给顾正臣介绍当下的局势:“朝廷在减半苏州府税赋之后,陛下考虑到苏州府事多,增设了同知、通判……” “苏州府啊,前段时间的流民确实让人不安,也不知道那魏知府如何了。” 顾正臣不着痕迹地问。 沐英坐在床边,蒲扇狠狠送着风:“魏观是个有能力的干臣,以工代赈解决了不少百姓难题,安抚了民心。前日时,去苏州府暗访的御史张度回到金陵,言说传闻中魏观在张士诚王宫旧址之上修建府衙为假,魏观并没有移府衙之意,而是想在张士诚王宫旧址之上兴建一座四时鼎,以求风调雨顺之用。” “四时鼎?” 顾正臣眉头微抬,有了兴致。 沐英微微点头,起身走向顾正臣:“张度说,苏州府因水患而减产,以至民饥。魏知府兴四时鼎,意在春和、夏顺、秋稳、冬安。至于一些御史与官员言说魏观想要沾染什么王气、龙气,意在谋反的话,呵呵,简直是一派胡言。”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 看来詹同还是说服了魏观,魏观也是一个机变的,明明是打算弄府衙,竟直接改成了什么四时鼎。 沐英顺手将桌子上的茶壶端了过来,又拿来两个茶杯,坐在了顾正臣面前继续说:“因为这件事,陛下可是发了怒,写了文书,将苏州卫指挥使蔡本狠狠训斥了一顿,就连煽风点火,阴阳怪气的陈宁,也被陛下指着鼻子骂了许久。”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只是训斥、骂人,老朱对这两人未免太过宽容。 沐英倒了好茶水,问:“你见过詹同吧?” “见过。” 顾正臣点头,端起茶杯敬沐英。 沐英笑道:“詹同被起复了。” “啊?” 顾正臣有些错愕。 沐英将凉茶一饮而尽:“朝廷中还有诸多礼仪并未敲定,为詹同又是一个知古礼之人。陛下原是舍得放他离开了,只是看他还有精力到处溜达,又将他招了回去,依旧是翰林学士承旨,现如今他啊,也应该收到任用文书了……” 顾正臣嘴角有些不自然。 人家老了,就放人家回家养老去呗,总不能因为去了一趟苏州就是有精力,又拉回去干活吧…… 完了,詹同不死在任上都不可能了。 这个家伙改变了魏观的命运,改变了高启的命运,改变了苏州府百姓的命运,可没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非得为大明燃尽最后一点光亮不可。 没办法,老朱手里的这类人才实在是太少了,加上重建礼仪制度太搞脑子,祭祀的东西也多,规矩需要确定下来,那什么,老詹,你就再辛苦一段时间吧…… 顾正臣同情詹同,他就是一头牛,精疲力尽依旧在耕耘的牛,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詹同的不可取代,证明了此人确实有才能。 沐英从文臣之事,讲到武将之事,从大海讲到西域,努力给顾正臣呈现一个全局,让他知晓大明的现状。 顾正臣也清楚沐英的用意,认真地听着。 两人夜谈许久,直至很晚才睡下。 天不亮,两人便已起来。 沐英看着顾正臣舞剑,不由摇头苦笑:“你这一套剑法练了快一年了,怎么就没想着换一套剑法?” 顾正臣收剑入鞘,潇洒地说:“剑技不在多,而在精。” 沐英无语,你这怪精,据张培等人说,你都精通到抛手剑身上去了,丢剑的手法比练剑的手法好多了。你这种人用剑都是侮辱剑,还不如改行练飞镖…… 点卯,文书也不用处理了,不着急就堆着吧。 顾正臣与沐英翻身上马,直奔句容卫而去。 沐英见顾正臣竟能随战马颠簸而上下起伏,不由惊讶。 顾正臣对吃惊的沐英笑道:“怎么样,我有没有成为马上将军的潜质?” 沐英爽朗一笑:“你若真想成为马上将军,陛下应更是欣慰。” “算了吧,去一趟长江口,回来希婉捶了我半条命,这要成为马上将军,她还不担忧的寝食难安?” 顾正臣拒绝。 沐英也清楚顾正臣想走的路,并不为难,只是问道:“你确定句容卫的军士能打赢羽林卫军士?” 顾正臣淡淡一笑,催马疾驰,留下一句话卷入风中:“打过才知道。” 第三百二十六章 极限鼓舞 清晨的空气清新,透着令人舒坦的凉意。 百姓家已开始下地收割稻谷,句容卫营里的军士也开始了一日的训练。 顾正臣、沐英抵达句容卫营时,赵海楼、王良等人已在营外迎候,毛骧带领的羽林左卫军士也已收拾利索。 “除值守军士外,全部集合,南教场。” 顾正臣干脆利索地下令。 赵海楼领命,差人去传话。 顾正臣看向毛骧等人,抱拳道:“南教场,分胜负。” 毛骧欣然道:“那就让我好好看看你的练兵本事。” 顾正臣安排秦松给毛骧带路,这里是卫营东门,需从外面绕路前往南门。而顾正臣则先一步进入卫营,抄近路抵达南教场。 羽林左卫千户陈大岳很是不满,叨叨着:“一个地方卫,咱们想走个大门都不让走,老子连皇宫都能去,啥时候受过这种憋屈!” 百户刘遇宝在一旁应和:“可不是,咱们都是舍了命拼杀过的汉子,哪个兄弟手里没点本事,作为天子近卫,竟然连进入地方卫营睡觉的资格都没有,这也就罢了,现在竟连我们穿营而过都不允许,非要让我们绕路!” 高傲的羽林左卫军士自有心气,也有不满。 秦松听到了这些话,可没作声,句容卫很特殊,这群人是清楚的,昨天晚上就解释过了,如果这群人还想提这件事,那就不是找茬,而是自己找个怨恨点,积累怨恨情绪,多少也算是鼓舞士气了。 毛骧也没有制止,相反还添了柴火:“你们可都是天子近卫,不是寻常卫军士,若是输给了句容卫,呵呵,老子脸上没光,你们一个个也别想好过。这次比武,沐都督同知也在这里看着呢,他可是陛下的义子,是代陛下来观战的,都给老子打起点精神!” 嚎! 粗狂的叫喊声冲天而去,士气如虹。 南教场。 句容卫军士以阵列集结,一个个目光锐利地看向高台上的顾正臣。 在赵海楼报告军士完成集结之后,顾正臣上前,凭着高台环顾面前的军士,沉声喊道:“说实话,你们这些军士,实在是太失败,太无能,太没有战斗力,是失败至极的军士,是大明军士之中的耻辱!” 赵海楼、王良等人被顾正臣突如其来的责骂给搞懵了,一众句容军士也有些傻眼,目瞪口呆,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惹顾正臣说出如此话来。 顾正臣抬手指着众军士:“怎么,一个个都不服气?说你们是大明军士的耻辱,就是耻辱,谁不认可,向前一步!” 都是粗汉子,一个个谁都不服人的,被自己的长官如此呵斥,谁不面红耳赤? 耻辱? 我们不是! 一干军士咬牙,踏步上前! 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压飞了尘,卷起了风。 窦樵梗着脖子,喊道:“我们不是大明军士的耻辱!” 沐英紧锁眉头。 五戎在一旁低声问:“他这是在做什么,不是说他最爱护军士,甚至还愿意为军士挡鞭子,这比武在即,怎么还自损军威士气来了?” 沐英看了看顾正臣的背影,舒展开眉头:“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顾正臣看着众人,冷笑起来,随后放肆的笑声传开,在一瞬间,戛然而止,随后是严厉的声音:“你们不是大明军士的耻辱,那让我来问你们一问!你们之中大部分人都参与过开国战争,可为什么有人封了公侯伯,有人成了指挥使、千户!可你们呢?还是一个个大头兵!说你们失败,难道说错了吗?” 一干军士握着拳头,却无法反驳。 没错,大家都是参与过开国战争的,有不少人甚至从弄死陈友谅的时候就跟着老朱混了,可这些年来,并不是所有军士都成了将领,升了官,给了爵。 绝大部分,依旧是大头兵,依旧是不起眼的军士。 顾正臣看着这群军士。 老朱打天下手底下军队何其多,仅仅在金陵的就有二三十万,何况边疆之地,驻守着大量军队。 不夸张地说,朱元璋手下百万兵! 可没百万将,没百万爵。尸山血海之中,能爬上去的,立下赫赫功劳的,只是少数!这些依旧是大头兵的军士,面对改变命运的战争机遇时,失去了一次爬上去的机会! 顾正臣走了一步,至高台边缘处,高声喊道:“开国战争你们没有把握住机会,没有封爵,没有升官,是第一次失败。那在开国之后,你们便遭遇了第二次失败!陛下设亲军卫,其中羽林左卫、羽林右卫、金吾卫负责拱卫皇城,为何你们没有被选中?!” “就不说亲军都尉府了,你们连加入羽林卫、金吾卫的资格都没有!为什么?因为你们不够出色,因为你们没有战力,因为你们这群汉子,在关键的时候,狠不下心,干不死人!” 近乎羞辱的话,让句容卫军士血脉喷张,一个个憋了一肚子火,却无法宣泄。 顾正臣说的是事实。 亲军卫并不是一样的平等,因为其职责不同。像是羽林卫,亲军都尉府的军士,那可都是皇帝的近卫,其待遇比其他亲军卫强多了。 而能加入羽林卫、金吾卫的,无一不是精锐! 顾正臣见众军士虽不甘,却不能反驳,又开始数落:“羽林卫、金吾卫进不去,是你们的第二次失败!那公侯伯爵挑选护卫时,为何没有选择你们?这是你们的第三次失败!你们连被选入护卫的资格都没有,现在谁还敢说你们是响当当的汉子,谁还敢说自己不是大明军士中的耻辱?!” 沐英有护卫,徐达也有护卫,任何武将都有一批护卫,这是朱元璋许可的,也是不可避免的,这一批护卫,在关键的时候是需要拿命来保护主将的,这也是无数次战争之中,高级武将死得少,能逃跑出去的一个关键原因。 挑选护卫,最关键的便是忠诚战力强。 可这些人没有被挑选走,说明他们的战斗力依旧不足以入一干武将的眼。 顾正臣见军士一个个胸膛起伏,知道他们的情绪已经被激发到了极限,便退后一步,厉声喊道:“想要证明你们不是大明军士中的耻辱,想要证明你们是大明好男儿,想要证明你们是能征战四方,保家卫国,真正的勇士,那就给老子打赢这一次,让羽林卫的人都瞧瞧,句容卫的男人,没一个是孬种!” 沐英感觉耳膜被震动了,狂啸而过的怒吼如疾风而过,又如滚雷袭来! 极限的贬低,极限的压抑,到最后突然的释放! 这就是顾正臣的手段,他在用这种手段,激励句容卫军士的血性! 别说这些军士,就是沐英都感觉血液有些翻腾,浑身充满了力量,恨不得找人狠狠宣泄一把! 五戎深深看向顾正臣,低声对沐英说:“现在让这群人冲击王保保的骑兵都够了,绝没有任何人说一句废话,退后一步!” 沐英重重点头:“人心这一套,被顾正臣算是拿捏透了。羽林卫这群高傲的家伙,倒霉了。” 顾正臣下令:“这个月比武之中,成绩排在最后五位的百户军士出列!” 五百军士踏步而出。 赵海楼、王良着急起来,这可是与羽林卫军士的人比武,要选也得选最强的,哪里有选弱的道理? 虽说这一批人不是最弱,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更强的比试队伍,导致排名最后。 可无论怎么说,这些人算不上句容卫最强! 顾正臣止住了赵海楼、王良等人,看向副千户窦樵,百户梁林、周八、高贺与近五百军士,厉声喊道:“打不赢这一场,你们丢掉的将不止是自己的尊严,还有整个句容卫的尊严!我只有一个要求,让羽林卫的人看看句容卫的强大,看看句容卫军士的厉害!” 窦樵重重点头。 梁林、高贺等百户与一干军士,一个个都憋足了力气。 这是不容失败的比试! 男人有男人的尊严! 军士有军士的荣耀! 无论是为了男人尊严,还是为了扞卫军士荣耀,这一次比拼,决不能输! 毛骧带五百羽林卫军士到了。 令毛骧不安的是,这群句容卫的军士看自己的目光,似乎如同看仇人一样,分外眼红! 千户陈大岳也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这股压力,是强横的战意催出来的,是求战的热血铺出来的! “句容卫,不简单啊!” 毛骧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头,补充了一句:“但想要赢羽林卫,还是不可能。大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莫要丢了羽林卫的脸。” 陈大岳抬起双手,拳头在胸口猛地碰撞,嘿嘿笑道:“送上门的挨揍,咱自然不会拒绝。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也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刘遇宝歪了歪脖子,露出了发黄的牙齿:“若是输了,世人都分不清楚谁是羽林卫了。兄弟们,只要打不死,打不残,不倒下的,全都给我放倒!” 五百羽林军士,嚎叫着答应。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不可战胜的你们 军士比武,练兵中常态。 没什么花哨,也不需要举石头比气力,也不需要也拿靶子比射箭准头,光着膀子直接莽就是了。 冷兵器时代的作战,力量,敏捷,技巧至关重要,这些都是决定军士战场生死的关键要素,哪个军士若是双臂一挥没个百斤以上气力,那简直就是军中异类。 按照句容卫军士的说法,你这身体简直老顾指挥佥事了。 顾正臣弱得很,虽几经锻炼,可双臂依旧拉不开一石的硬弓,别说一石,就是五斗的都难,混到现在,还是抢沐晟玩具弓的水平…… 窦樵带句容卫军士东面站立,陈大岳带羽林卫军士西面集合。 一排排军士,整齐列队,中间隔着十丈距离。 赵海楼见军士准备妥当,看向顾正臣,顾正臣看了一眼毛骧,微微点头,赵海楼敲打铜锣,高声喊道:“切磋比武,开始!” 怒吼之声席卷而来,双方军士如同出笼猛兽,直扑而去。 赵海楼、王良有些紧张。 王良握着拳头,看着即将接触的军士,不甘心地说:“顾指挥佥事为何选他们出战,若是让我们亲自出手……” 秦松双臂交叉在胸口,自信地说:“相信兄弟们吧,他们心头的傲气可不比谁差。顾指挥佥事选择他们是对的,他们有证明自己是真正强大军士的底气与怒气,很清楚输掉这一次比试,日后就再也抬不起头。” “对强者而言,输了顶多是技不如人。可对于这些相对弱的军士而言,他们没有任何退路,这是破釜沉舟的战斗,他们必须赢。” 五戎听到了秦松的话,深深看了几眼,走至沐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沐英将目光投向秦松,含笑对顾正臣说:“没想到,你这句容卫里不止是莽夫粗人啊。” 顾正臣平静地点了点头:“过个一年半载,句容卫就没莽夫粗人了。” 毛骧皱眉:“这是何意?” 顾正臣指了指高台后面的木架子,上面挂着一块黑板:“句容卫军士,一律要识字。现如今,最差的军士,也能认识三十几个字了。” “这,这……” 毛骧震惊不已,一律要识字? 顾正臣这动作是不是太大了,要知道羽林卫军士之中,九成半都不识字,全都是武夫,甚至是整个金陵的军士,绝大部分都不认识字。 这年头,认识字的军士极是罕见,因为识字的基本上都当官了…… 想要当将官,带兵打仗,必须懂得兵法,不识字,你就读不了《孙子兵法》之类的兵书,就很难打出精彩的,令老朱印象深刻的,军功了得的战斗。 当然,老常那一类天生会打仗的不算。 顾正臣让句容卫军士全都识字,这哪里是练兵,这简直是将校营地啊!说不得未来哪一次朝廷打仗,抽调句容卫军士出征,这里面就会冒出来一群智勇超群的将校出来。 虽说未必会出现徐达、李文忠这种超级猛人,但出几个勇猛的指挥使、千户,那也是了不得的人物,而这些人,将永生不忘顾正臣的培育之恩! 毛骧看向顾正臣的目光有些忌惮,若是此人成长起来,句容卫的将士成长起来,那顾正臣在武将之中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他似乎没有放弃过任何一次机会,一直都在积累自己的力量,虽然这些力量现在看来很不起眼。 顾正臣凝眸,句容卫军士与羽林卫军士如同两股浪潮,硬生生撞在一起! 战斗开始! 刘遇宝冲在最前面,迎上句容卫军士,拳头抡起就砸了过去。 一个句容军士怒吼一声,弯腰直接撞在了刘遇宝身上,强大的力道将刘遇宝撞退,刘遇宝没想到对方的力道竟是如此之大,猛地沉力,马步扎起,稳住身形,拳头落在了句容军士后背之上。 咚咚! 沉闷的拳头声令人头皮发麻,可挨打的句容军士竟没有半点松手的迹象。 刘遇宝眼睛中闪过一道狠厉的目光,收起拳头,用肘部就要撞下去,突然之间感觉抓着自己的句容军士猛地发力,自己双脚脱离了地面,然后被丢了出去! “啊!兄弟们,给我干!” 梁林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梗着脖子青筋直冒,挨了羽林卫军士两拳,依旧是一脸桀骜不驯的样子:“你们羽林卫就这点本事不成?” 踏步,冲拳! 一个羽林卫军士竟直接被打翻在地上。 毛骧看到这一幕,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句容卫的军士,怎么有一股子悍不畏死的气势,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顾正臣观察着“群殴”现场,见窦樵和羽林卫的副千户陈大岳扭打在一起,两个人拳拳到肉,谁也不让谁,已经鼻青脸肿了还没个胜负,哦,陈大岳被人踹了一脚,是谁下黑手,周八啊,这个家伙阴损的很,打架的时候就喜欢躲后面找机会坑人一把。 可怜的陈大岳,堂堂羽林卫的副千户,竟然被窦樵骑脸输出,这就有点惨烈了。那什么,陈大岳翻身了,窦樵要倒霉了,呃,周八又伸脚了,大岳,同情你…… “没做什么,只是鼓舞了下士气而已。” 顾正臣对句容卫军士的表现很满意。 毛骧额头开始冒了冷汗,羽林卫的军士是来切磋的,可句容卫的军士怎么看着像是死战一般,除了没下死手,没打致命处,可一招一式,一拳一脚,都是狠厉啊。 最让毛骧无法想通的是,明明句容卫军士被打倒在地,看那样子一时半会应该是站不起来了,可偏偏这群家伙翻个身就蹦了起来,浑似没有受过伤,反而是充满力量地反击,战斗。 这群人,有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亢奋,这丫的比负伤给几十两银子的奖励劲头还猛,谁鼓舞士气能鼓舞到这个地步去? “你该不会喂他们吃了什么药吧?” 毛骧看着逐渐支撑不住的羽林卫军士,脸都黑了。 这可是精锐,精锐,怎么能输给地方卫军士,这回去之后,还不得被皇帝给骂死? 顾正臣歪头看向毛骧:“你若有这样的药,给我一点。” 毛骧气急败坏,起身走出来,怒吼一声:“羽林卫军士听着,若是输在这里,你们还有什么脸面自称皇帝亲卫?” 挨揍的陈大岳、刘遇宝等一干羽林卫军士,不得不咬牙坚持,可句容卫的人实在是悍勇,挨揍不怕疼,受伤不倒地,一个个跟狼狗一样撕咬不放,这还怎么打? 沐英抬手拍了拍顾正臣的肩膀,微微点头:“你对练兵很有一套啊。” 顾正臣认真地纠正道:“练兵,我是不在行的,事实上,句容卫所有的练兵事项,都是赵海楼、王良等人负责,我甚至都没参与过。但若是说鼓舞士气,给军士画大饼,我倒是在行。” “画大饼?” 沐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笑道:“原以为是羽林卫对句容卫一边倒,可没想到打得如此惨烈,句容卫还占了上风。你就不怕赢了羽林卫之后,这些人很可能就不在句容卫了?” 强大的军士,自然是优先填充皇帝的近卫。 顾正臣并不介意老朱在句容卫抽血:“这些军士都是陛下的兵,陛下想要如何安排,我遵从便是。” 毛骧跺了跺脚,回过身看向轻松聊天的沐英与顾正臣,苦着脸说:“不成想句容卫军士如此强横,连羽林卫的人都不是对手。” 顾正臣起身,走向毛骧,目光看着依旧在搏斗的句容卫与羽林卫军士,轻声说:“羽林卫军士,没训练太久了,作为天子近卫,缺乏训练不是一件好事。这一次吃亏对他们不是坏事,对毛指挥同知也不是坏事。” “此话怎讲?” 毛骧有些不理解。 这面子都丢光了,怎么说不是坏事? 顾正臣并不想与毛骧交恶,这次比拼是老朱安排的,句容卫不能输,难免落了毛骧的脸面,只好从其他地方找补:“毛指挥同知,你想,羽林卫输了,陛下定会整顿羽林卫,那谁来负责羽林卫的训练,谁又来负责羽林卫训练的考校?” 毛骧眼神一亮。 如此说来,这倒是自己的一次机会。 谁负责训练没啥好处,可谁负责考校,那好处就多了去了,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人手,自然是听话好使,日后也好多个照应。 顾正臣提醒道:“在这次比试之后,毛指挥同知不妨看看句容卫的训练方式。” “一定,一定。” 毛骧笑了。 只要自己了解句容卫的训练方式,只有自己这一个高官了解,那羽林卫中的其他人想抢走这一份差事都不可能。 还是顾正臣这家伙会办事。 毛骧回头看去,发现挨打的羽林卫也不是那么难堪。 比拼结束了。 羽林卫全体被打倒,句容卫也只剩下了五十余人能站着,其他人都大口大口地躺在地上喘息。 沐英看着脸上浮现出满意之色的顾正臣,发现什么事到了他身上,总会有些变化。 顾正臣敬佩这些句容卫军士,他们用血勇之气,顽强的意志,必胜的决心,无畏的精神,战胜了强横的羽林卫军士! “没有不可战胜的敌人,只有不可战胜的你们!” 顾正臣的声音传荡在教场,如凉风吹过每个句容军士的心头,很是舒坦…… 第三百二十八章 朱元璋思想 陈大岳仰头看着蓝天,嘴角满是苦涩。 输了! 这个跟头摔得有些重! 论战力,羽林卫军士不会输给句容卫军士,可论战斗意志,论抗揍能力,论必赢的信念,羽林卫并不如句容卫。 见鬼,这群人怎么跟疯子一样! 不甘心,可输了就是输了。 窦樵咧着嘴,猛地抽了一口气,娘的,这群人下手真重啊,自己这肋骨怕是断了。 不过,赢了! 一条肋骨算不得什么,为了这尊严的一战,别说一条肋骨,就是三条,自己也舍了! 梁林揉着胸口,动作颇是不雅。 真疼啊,这群混蛋,要不是自己这段时间摸爬滚打,挨揍的次数也多,怕是被他们捶出内伤来。 倒在地上的句容卫军士,挣扎着,相互搀扶着起来。 或战,或佝着身,或单腿,或歪着胳膊,成了阵列。 窦樵上前一步,傲然喊道:“报顾指挥佥事,句容卫五百军士奉命与羽林卫五百军士切磋,不辱使命,我们——赢了!” 坚毅的脸上,挂着伤。 赵海楼、王良、秦松等其他句容卫将士,看着这一群狼狈的军士,这一群带着伤依旧傲气的兄弟,眼眶湿润。 顾正臣满意地看着众军士,抬手抱拳:“我收回之前的话,你们是值得敬重的汉子!记住了,失败只属于过去,唯有拼搏,唯有敢于拼杀,才能赢得荣耀!” 窦樵、梁林等一干句容军士深深地看着顾正臣,记住了这番话。 战胜羽林卫,关键在于敢拼! 意志上的强大,往往能战胜看似不可战胜的对手! 毛骧看着垂头丧气的羽林卫,也没有一味苛责,而是威严地喊道:“输了就是输了,若是不服气,那就跟着句容卫的军士好好学习如何训练,有朝一日,也好拿回你们掉在地上的脸面!” 陈大岳、刘遇宝等人纷纷答应。 顾正臣看向赵海楼:“将句容卫的训练之法,比武之策,不必隐瞒,全都告知毛指挥同知。” 赵海楼答应,邀请毛骧参看训练场地。 顾正臣见毛骧离开,便挥退其他人,与沐英并肩走在一起,沉声说:“练兵之道,问我也是白问。不过我倒是有一些强兵的想法,你可以转知陛下。” “哦?” 沐英目光中透着渴望。 顾正臣看了看日头,见天开始有些燥热,便朝着树林方向走去:“在我看来,军队建设始终都有一个巨大的缺陷,即过于重视军士的作战本领训练,而缺乏对军士作战意志的培养。” 沐英背负双手:“你是说,将军缺乏像你一样鼓动士气的法子?”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这种法子只能用一次,也只能是临时用一用,下次可就不好用了。大都督府应该寻找出,能持续保证军士作战意志的法子,换言之,要让每一个大明军士都心怀明确的信仰!” “信仰?” 沐英皱眉。 “没错,就是信仰!” 顾正臣肯定地说。 信仰并不是什么后世词,古来有之,比如玄奘的“一切仙人殊胜行,人天等类同信仰”等。只不过古代的信仰这两个字,缺乏后世的力量感与神圣感。 顾正臣看着刺眼的阳光,眯着眼,肃然道:“可以打造一种信仰,为了这种信仰,军士可以面对烈火焚身时也能咬牙不发一声,为了这种信仰,军士可以面对千军万马而傲然不屈,决战至最后一息,为了这种信仰,军士可以舍生忘死,用生命来保护疆土不丢一寸!” 阳光照在瞳孔中,随着眼睛微微眯起,原本白色的光成了五颜六色。 似梦,幻出一道道身影。 沐英被顾正臣的话深深震撼,拦在顾正臣身前:“这世上当真有如此信仰?” 顾正臣收回目光,炫彩不见,瞳孔中出现了沐英:“彭莹玉与周子旺的僧兵你是知道的,开国之前,弥勒也是一种信仰,只不过这些信仰虽然能说服一批人,蒙蔽人一阵子,可始终无法解决根本的战斗力问题。当直面死亡时,他们发现弥勒不能救命时,一样会溃败。真正勇猛的军队,不可能靠着虚假的信仰去驱使军士战斗。” 沐英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争雄天下时,可谓群魔乱舞,各种说辞蛊惑人心。可现在是,大明开国之后,弥勒为信仰的白莲教、明教便成为了邪教。 无论是故去的常遇春,还是现在守边的徐达等将领,他们手下的军士,并不信仰弥勒佛,他们更多的只是想跟着军队,能吃饱饭,有点野心的,便是立下军功,光宗耀祖。 “什么是真正的信仰?” 沐英追问。 顾正臣指了指天空,正色道:“自然是皇帝,是大明,建立一套忠诚于大明皇帝,大明王朝的信仰,以杀敌报国、马革裹尸、开疆拓土、觅个封侯为核心,引导大明将领与军士,团结在这一个信仰之下,围绕在陛下身旁,团结一致为大明王朝,杀出一个太平盛世!” 沐英深深震撼。 顾正臣进入树林,找了处舒适的地方坐了下来:“若能打造出这样的信仰,那大明王朝将再没有地方割据之乱,再没有武将拥兵自重,军队齐心协力一致对外,朝廷安枕无忧……” 沐英听着顾正臣的话,越想越对。 若所有人都在思想上,在认识上拥护大明皇帝与王朝,那将没有任何武将能调动军队做出威胁朝廷、王朝之事,分疆裂土的事不可能出现,拥兵胁迫朝廷的事不可能出现! 这不是什么强兵之策,这简直就是铸鼎之策,是打造大明王朝不朽基业之策! 沐英盯着顾正臣:“这些话,你应该直接告诉陛下。” 顾正臣笑道:“你说与我说,结果不是一样?眼下句容百姓忙着夏收,我这个做知县的,虽然什么都帮不上忙,可也不能走开。掌握军队,首先需要掌握军队思想,只要思想在手,人心在手,那任何人都不会威胁到王朝统治。” 沐英深深看着顾正臣,低声询问:“任何人都不会威胁到王朝统治,你这话似乎有其他所指。” 顾正臣只是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对于开国勋贵,历史上的老朱可以说是寻找各种机会,送这群人上路了,哪怕是没有借口,没有理由的,也差不多该逼死的逼死了,只留下了若干个人,比如长兴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等。 而让老朱举起屠刀的根本原因,就是感觉这群人会威胁到大明的统治,会威胁朱氏王朝的顺利传承。 为了江山,为了子孙,送这群人下地狱。 老朱在这件事上做得相当绝,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种绝情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相对于江山与社稷安危,个人的性命不算什么。 老朱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他也不是最后一个,不少朝代的开国大将都遭遇了迫害,不得不陨落在斗争之中。 要破解这个近乎魔咒的难题,就必须消除统治者惶惶不安的情绪。 只有让老朱觉得,不弄死这群人,儿子也好,孙子也好,都能驾驭住这一群人,不用担心他们带兵效仿赵家旧事,才能消除洪武时代对武将的“大屠杀”。 沐英不知道这些血腥事,他是一个幸运的人,哪怕是老朱杀了所有人,依旧不会动沐英,他在老朱心中,几乎就是亲生儿子。 沐英与顾正臣谈论着信仰一事,顾正臣也不好直接说,总不能让老朱找人弄一套朱元璋思想出来吧。事是这么一个事,但如何运作,还是由老朱自己决定的好,自己参与过多,未必是什么好事。 两人相谈甚欢。 沐英指了指远火局方向:“火器的进展陛下很满意,你放心大胆去做便是。至于海上堡垒的事,我会与太子、靖海侯等劝说陛下。” 顾正臣含笑应下。 清风在林间吹过,叶子哗啦啦作响。 顾正臣靠在一棵树下,透过斑驳的阳光看向蓝天,心思飘远。 沐英、毛骧并没有在句容停留太久,在顾正臣耗费七日时间,交出厚厚一叠图纸之后,沐英与毛骧便带人离开了句容。 顾正臣并不太了解宝船的图纸细节,后世只看过缩比之后的大宝船,外观画出来容易,可里面如何分区,如何安排,顾正臣也好解决,大不了参照大福船。 可工尺、规格等细节,顾正臣并不了解,给沐英的也只是一个概念图,并不是施工图纸,具体要打造出来,还需要船匠的努力与付出。 大明拥有强大的船匠,这一点是毋庸置疑,老陈的家底都成了老朱的家底,人才有的事,剩下的只是投入与时间。 句容稻谷收割正在紧张地进行,疲累的百姓几乎顾不得回家休息,在田间地头,随便找一棵树下便坐过了毒热的晌午,然后拿起镰刀,戴上斗笠,汗巾往脸上一抹,便开始了收割。 百姓忙碌着,县衙也没闲着,派遣吏员与衙役下乡,警告那些富户、大户,不得苛责佃户。虽说句容的自耕农更多,佃户很少,但毕竟还有几百户。 相对于句容忙碌的场景而言,隔壁的上元县就显得极是冷清,而冷清的背后,是减产的悲伤。 第三百二十九章 御史韩宜可 上元县,东村外田地。 老农黄七三背过手,狠狠捶打了下腰杆,勉强站起身子,喘了两口气,对一旁弯着腰在田地里找老婆子说:“别翻找了,没有稻谷了,今年这收成,就这一点。” 老婆子摇了摇头,继续找寻:“不会的,总还有粮食,咱们可是用了八十斤粮种,不可能只收出来这么一点。” 黄七三低下头,看着脚边干瘪的麻袋。 麻袋的皱纹,比自己脸上的皱纹还深。 干旱,误了农时。 再想有好的收成,就不太容易了。 黄七三忧愁地看着太空,炙热的太阳将大地化作了火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烧化,目光里满是恍惚。 “老人家,你们这今年收成如何?” 一个瘦弱高大的儒生摇晃着扇子询问,身旁还站着一位清瘦,小眼睛的儒生。 黄七三看了看两人,没好气地说:“你们若是眼睛不瞎,就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你这老头!” 御史赵诚当即怒了,合拢起折扇便要大骂。 一旁之人连忙拦住:“赵兄,不可欺民。” “伯时,这厮着实不是良民!” 赵诚气呼呼地喊道。 韩宜可呵呵地笑了笑,对黄七三拱了拱手:“是我们问错了,眼下地中荒芜,本就没有几多禾苗,更不要说收成。今年这旱情乃是天灾,实在是让你们受累了。” 黄七三鼻子里哼了声,提起脚下的袋子,喊上老婆子:“天灾,天灾,年年都说是天灾,同样是旱灾,隔壁句容可没遭灾,朝廷怎么就没派一个顾知县一样的好官来上元县!” 赵诚见老头竟说朝廷不是,当即就喊道:“你这是诽谤朝廷!” 韩宜可拉住赵诚,看着离去的黄七三与老妪,对赵诚说:“不要动辄给百姓定罪,他们今年遭了灾,心里有怨气是理所当然之事。” 赵诚甩开韩宜可的手,不满地说:“不过是一群草民!朝廷为了他们好,蠲免了上元县税赋,他们还想怎么?” 韩宜可看了一眼赵诚,严肃地纠正道:“他们不是草民,是大明的百姓!” 赵诚打量了下韩宜可,甩了脸色:“草民就是草民,换个说法就不是草民了吗?韩宜可,你要认清楚自己的身份,我可比你早来御史台两年,是陈御史大夫的心腹!你若再忤逆我,小心我上书弹劾你!” 韩宜可微微眯起双眼,原本就小的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语气冰冷地说:“我韩宜可作御史,可不会投效任何人,成为谁的心腹。御史当为苍生开口,当为陛下正视听!只要我在,谁敢欺负百姓,我就敢弹劾他!赵兄,你要不要试试,看看你我谁先被赶出御史台?” 赵诚没想到陈宁的名号对此人也没任何用处,这家伙当真不怕死? 前段时间,自己巡按外地方,听说韩宜可上书弹劾韩国公李善长在中都凤阳有不法事,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知道他是真的有胆量,还是为了博得陛下关注,赢得清誉虚名! 韩宜可转过身,看向近似荒芜的田地:“上元县与句容县挨着,当时旱灾初显时,上元县坚信老天会下雨,毫无动作。可句容县却在积极调水,耗费大力气兴建了调水水车,昼夜不停,从几十里外调水以保证百姓下苗用水!” “上元县百姓今夏没了收成,可句容县百姓依旧有收成,这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称量下,清楚谁是好官,谁是有能力的官。这老人没得说错,我若为民,也渴望朝廷派一个如顾正臣一样的干臣!” 赵诚拿出折扇,挡住阳光:“句容县百姓有收成,但也有税赋,上元县百姓虽然遭了灾,可不用缴纳夏税,他们亏不到哪里去。” 韩宜可弯腰,将一颗连穗都没抽的稻杆拔了出来,有些痛苦地说:“你只关注了夏税,可你知不知道,朝廷蠲免了他们的夏税,可没有给他们吃的粮食!你让这群百姓,用这点收成,能吃几顿饭,能不能活到秋收?” 何不食肉糜! 朝廷之中怎么会有如此蠢货,如此官员! 韩宜可苦涩不已。 百姓可以不交税,但必须解决肚子问题。 今夏日了粮,百姓若是坚持不下去,那这上元县将会多一批佃户出来,他们会贱卖了自家的田,然后去给大户做工,日后田亩再多收成,他们也只能勉强不饿死,更不要说想任何存余。 赵诚没想到自己竟被韩宜可给斥责了,脸上有些挂不住:“让我说,我们还是分开巡视地方吧。不如你去句容,我在这上元县看看。” “句容吗?呵呵,也好。” 韩宜可没有拒绝。 赵诚看着直接答应下来的韩宜可,心中暗笑不已。 这是一步妙棋。 去句容吧,你韩宜可不是疾恶如仇,不是好挑刺,善于弹劾官员,去句容找顾正臣的毛病,狠狠弹劾他! 只要你刺激顾正臣,那小子定会反击。 上次两个御史去了趟句容,牙齿都没了,现在连吃口肉都吃不得,活得那个憋屈。 不管是你想弄死顾正臣,还是顾正臣拔掉你的牙齿,反正对陈宁来说都是好事。 韩宜可看了看方向,对隐不住笑意的赵诚说:“上元县知县孙克义救灾不力,需要好好查察县衙的账目,看看是否合得上。” 赵诚摆了摆手:“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分道扬镳,各自上路。 金陵,华盖殿。 朱元璋审视着一张张图纸,目光落在了一张成果图之上,看着庞大的战船,饶是有些准备,也依旧惊讶不已,看向沐英:“这就是永不沉落的海上堡垒?” 沐英肃然点头:“陛下,泉州县男进言,虽这种战船造价高昂,可其战力非寻常大福船可比,其威慑力更是强大……” 对于顾正臣的话,沐英复述了一遍,毛骧在一旁纠正了几个词。 朱元璋盯着大宝船的图纸,沉声道:“传工部尚书李敏。” 李敏在工部坐堂,听闻传召,很快入宫。 朱元璋将图纸交给李敏,面色严肃地问:“李爱卿看看,这样的战船,可否打造?” 李敏还以为什么大事,不料竟是造船,这对于工部不是小儿科嘛,龙江船厂那么多匠人,什么船不能造,直接下个旨意便是了,何必还询问可行性? 接过图纸,李敏有些麻爪。 这,这哪里是什么战船,这简直就是一座小岛啊! 看这工尺,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丫的,就是当年陈友谅的大船也没如此巨大! “陛下,这种船只恐怕不容易营造。” 李敏谨慎地回道。 朱元璋板着脸:“不容易,还是造不了?” 李敏再次看了看图纸,沉声道:“造是造得出来,只是这需要大量的财力与人力。而且龙江船厂的船坞根本无法支撑起如此巨大的船只,需要重新开挖新的船坞,这也需要一笔不小的钱粮……” “钱粮是户部的事,你就不需要操心了,你确定能打造得出来?” 朱元璋盯着李敏。 李敏知道朱元璋的习惯,但凡多问一次的话,只要点头,基本上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无论如何工部都需要造出来这样的船才行。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要打造这样的船,所为何用?” 李敏拱手低头。 朱元璋看向沐英,沐英对李敏解释道:“不瞒李尚书,这图纸是泉州县男所给,旨在为朝廷打造一支强横的水军战船,以彻底解决海寇问题,还沿海百姓一个安居乐业。” “顾正臣?” 李敏有些吃惊。 自己去过句容,知道顾正臣点子多,这小子现在还算是自己的下属,工部主事嘛。他竟然不声不响给朝廷弄来大型战船图纸,自己作为工部尚书都没半点消息,着实令人不满,找机会再去一趟句容,狠狠敲打敲打这小子,别总是藏私! 顾正臣的图纸,沐英的解释,朱元璋的切盼,让李敏明白,这大船营造,并不是为了和平时期的享乐,而是为了应对大海的风波,解决一直困扰朝廷的海寇问题! 为国事,当全力为之! 李敏肃然道:“只要钱粮给足,臣以性命担保,大船可成!”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道:“那就先着人开挖船坞吧,做好准备事宜,先打造一艘大船让朕看看。若当真如顾正臣所言如此厉害,可靖平海域,朕就是少吃几顿饭,多穿几件旧衣裳,也要多造几艘大船。百姓,不能一直过苦日子!” 李敏欣然领命,带了图纸离开。 沐英长长松了一口气。 既然陛下吩咐工部动工,想来市舶司那里是不会停罢了,大海也不会完全封禁。 朱元璋看了一眼沐英,呵呵笑道:“朕也不想简单一封了之,既然有其他法子,那就姑且试试吧。若是行得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陛下英明。” 沐英行礼。 朱元璋摆了摆手,让沐英退下,然后看向毛骧,脸色冰冷起来:“堂堂羽林卫精锐,竟然被句容卫军士给揍得站不起来,毛骧,你认为该当何处?” 第三百三十章 华云龙之死 毛骧低着头,一脸惭愧地退出华盖殿,转至无人处,脸上浮现出笑意。 自己将奉旨整顿羽林卫! 朱元璋拿出一份文书,这是沐英所写,上面详细记录了顾正臣如何鼓动句容卫军士士气,并将顾正臣关于军队信仰的事完完整整写了出来,末了还加了一句评语: 臣以为顾指挥佥事策,可兴全军,利江山稳固! 朱元璋看完文书之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自己打天下,军士的信仰是什么? 明教? 弥勒? 不,是为了吃饱饭,是为了填饱肚子。 虽说红巾军打着“小明王”的旗帜,以复宋来号召军士战斗,可这都不是信仰,只是空洞的口号。 宋没了百年,见到宋时代余光的老人都死绝了,没几个百姓知道宋是繁华的还是憋屈的,是美好的还是差劲的。 四方征战,靠的是军纪,军威,靠的是一次次的胜利! 武将的威望,统帅的威望,军士纪律的约束,杀敌才能吃饱饭,才能活下去的处境,是军队战力的关键。 随着自己消灭了一个又一个敌人,随着韩林儿沉在水里淹死,大明彻底与明教、白莲教划清界限,将其定义为邪教妖人。 信仰,大明军士有什么信仰,有何信仰可言? 宋濂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种口号引起了无数人的共鸣,在北伐时期确实极大鼓舞了士气,消除了北伐途中许多抵抗。 这是当时全军,乃至全天下汉人的共同信仰,对吧? 可如今大明开国第七个年头了,鞑虏虽没有完全消灭,可中华已立,大明已立,万民有了自己的田地,自己的家园,此时在喊“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已有些不合时宜,也未必能振奋人心。 信仰! 朱元璋看着空旷的大殿,许久之后,将目光收回,落在文书之中。 顾正臣说的对,军队必须有一个信仰,而这个信仰,是自己,是大明皇帝,是大明王朝! 忠诚于君主,忠诚于大明皇帝,忠诚于大明王朝! 找到这个信仰,自己便可以完全控制军队,甚至是自己之后,朱标也能牢牢控制住军队! 用什么作为信仰? 顾正臣提出的是“杀敌报国、马革裹尸、开疆拓土、觅个封侯”,在自己看来,应该将“忠于皇帝放在第一位”! 朱元璋不是没被将领背叛过,也不是没被亲人背叛过,徐达、李文忠这样的心腹戍边练兵,自己都睡不安稳,隔几个月便会将这些人叫到金陵来。 哪怕是华云龙犯了点错,自己也要将他从北平喊过来。 因为他们是武将,粗鲁一点,欺负百姓一点,欺负文官一点,自己看在他们的功劳上,可以适当宽恕。可若是做了不应该做的事,脚踏入了不该踏入的地方,那就需要严惩。 忠诚是第一位,若没有了忠诚,其他都是虚假的。 朱元璋想明白过来,派人传令徐达、李文忠、冯胜回朝。军队信仰的问题,必须与这一干主将商议。北面边疆不会有事,王保保估计此时也在放羊,给战马补膘,一时半会也不会跑过来。 将沐英送来的文书揣在袖中,朱元璋打算临睡之前再看一遍,然后又开始处理政务。 吏部官员认为北方郡县民少事简,而设官如南方郡县,同俸给之,有些疲民,建议削减北方府州县官员三百零八人。 这建议倒是中肯,像是河南行省,没多少人,就不需要设那么多县丞、主簿、同知、判官等,山东一些州府也可以精简下人员,节省点俸禄是好事,等到人口增多之后,适当增添官员便是。 雷电闪烁,撕开黑夜。 凤阳府,濠梁驿馆。 满是络腮胡子的华云龙冒雨入住,驿馆的人小心伺候,谁也不敢得罪淮安侯。 华云龙阴沉着脸色,命人送来一坛好酒,吩咐随从各自安歇,独自一人进入房间之中。 窗户没关。 外面闪电不断,华云龙站在窗边,看着暴雨倾盆,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凤阳还是老样子啊,如此大的雨,持续个三五天,恐怕成涝灾了吧。” 担心这里的百姓? 华云龙提起一坛酒,直接往嘴里灌,许多酒水从嘴边流淌而出,打湿了胸膛上的衣襟,又如窗外的雨,泼落在地板之上。 “上位,这两年来可没少斥责咱,可也不至于让咱丢了兵权吧?” “眼下纳哈出时不时南下辽东,王保保又在关外虎视眈眈,就应该让咱留在北平好好练兵,多大点事,至于如此急切地召唤,还让何文辉代掌兵权?” “我华云龙对上位,可是忠心耿耿!” 一坛酒,喝了个尽。 华云龙随手关上窗,脱下外衣,躺在床上,盯着忽明忽暗的房间,昏昏沉沉。 天亮了。 亲军孙九叩门,房间内却并无动静,还以为华云龙奔走多日疲倦,睡意昏沉,可等了近半个时辰,房间里依旧没有半点动静,孙九便找人撞开房门。 紧走几步,连忙呼喊,却看到华云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试探鼻息,已没有半点呼吸。 亲军慌了。 孙九看着已经变得僵硬的华云龙,跪在床前,喊道:“华帅!” 风从打开的窗户吹了进来,令人不由地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淮安侯华云龙死了! 凤阳知府亲自调查,没有他人作案的痕迹,仵作查了许久,也不清楚华云龙到底如何死的,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或病疾而亡。 消息打马飞入金陵,朱元璋愣在当场,止不住伤感。 华云龙是定远人,是淮西二十四将之一,跟着朱元璋的时间很长,渡江作战,采石战役,太平战役,金陵战役,龙江战役…… 打陈友谅,打张士诚,打元朝大都,哪里都有华云龙的影子。 洪武三年时,封淮安侯! 最近几年,镇守北平,威名远播,元廷不敢轻易威胁北平周边,华云龙是有功劳的! 可这样的人,死了。 死的莫名其妙,死的神不知鬼不觉,死的极是蹊跷。 胡府。 胡惟庸刚用过晚膳,下人便通报左御史大夫陈宁求见。 想要拒绝,可不成想陈宁已进入府中,已至门外,咋咋呼呼地喊着。 无奈之下,胡惟庸只好将陈宁请至书房,奉茶之后,冷着脸问:“已入夜了,何事不能在中书言说,非要来府上?” 陈宁哼了声:“中书里不比往日,现如今耳目多,不如府上清净。我说胡相,淮安侯薨了!” 胡惟庸端起茶碗,不动声色:“薨就薨了,你与他又不是什么亲朋至交,还想为他吊丧不成?” 陈宁摇了摇头:“他全家死了也不干我等之事,可华云龙突然暴毙,胡相不觉得甚是蹊跷,要知道华云龙身为武将,坐镇北平,不是主持练兵,便是主持修城,平日里身体康健,不见得有隐疾。如今到了凤阳,竟毫无征兆,连一句话都没留,就如此死去,令人不得不起疑啊。” 胡惟庸盯着陈宁,抬手指了指屋顶:“你该不会是想说,是他要了华云龙的命吧?” 陈宁严肃地说:“是不是不好说,但你知道,凤阳有不少亲军都尉府的人,也有不少检校的人。若他们动点手脚,凤阳知府衙门未必能发现。” 胡惟庸沉思了下,微微摇头:“动机呢?” “杀一儆百!” 陈宁咬牙说。 胡惟庸眯着眼看着陈宁,呵呵笑道:“若上位想要杀一儆百,怎么可能会派人暗中动手,甚至是伪装为病逝?这种死法,对任何人都构不成警告。再说了,华云龙犯的那点小错,根本犯不着上位动杀心。” 陈宁相信这其中必有阴谋:“那如何解释一个好好的武将,突然就暴毙了,毫无征兆?” 胡惟庸淡然地回道:“没什么好解释的,人有时候走得就是毫无征兆。当年常遇春暴毙时,可有半点征兆,你总不可能怀疑有人对他下手吧?命里的事说不准。” 陈宁自然不会怀疑常遇春的死,那是朱元璋的左膀右臂,当时又是与北元作战紧要的关头,没有人会在那时候对他动手。 可华云龙不是常遇春,现在也不是北元未曾退走沙漠的时候。 陈宁依旧表示怀疑:“这件事应该好好查清楚!” 胡惟庸起身,走道陈宁身前,冷冷地说:“你这样做很不智,甚至让我怀疑你有些鬼迷心窍。退一万步,这事是上位差人做的,你查出来是想让上位难堪吗?何况眼下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是亲军都尉府或检校所为!” 陈宁悚然,自己只觉得有阴谋,可忘记了,阴谋不存在也就罢了,存在的话,岂不是自己找死? 自己也真是。 调查的话就不应该提,提了就是对朱元璋的怀疑,他就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现在自己怀疑他动手杀了华云龙,他不得怀疑自己怀疑了他,然后将自己干掉? 陈宁知道了错误,连忙说:“其实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无心之言,作不得真,倒是市舶司那里,胡相如何看,到底要不要停罢市舶司?” 第三百三十一章 要捧杀顾正臣 市舶司的问题很大。 宁波、泉州、广州三处市舶司的账目都审查过了,无一例外,都是亏损。 这几乎成了大明王朝的一个负累,户部不仅每年从市舶司里拿不到钱粮,还需要补贴进去不少钱粮。 胡惟庸并不确定朱元璋的想法,对陈宁道:“工部收到旨意,准备大型战船建造事宜,从陛下的态度来看,市舶司应不会在短时间内罢停。” 陈宁皱眉:“大型战船?” 胡惟庸沉重地点了点头:“宫里消息,这件事是沐英、毛骧自句容返回之后确定下来的。” “句容,胡相的意思是,这件事与顾正臣有关?” 陈宁有些惊愕。 胡惟庸背负双手,面色凝重:“与他有没有关系,这个人都必须予以重视了。他虽然看似不起眼,一直游离在朝廷之外,可眼下多少事都有他的影子,就连太子去中都,背后都有他的劝说,这才有了停罢中都之事!” 陈宁一拍茶桌,怒不可遏:“早就说此人是个威胁,应当早点除掉!胡相,我这就发动言官,不信找不到顾正臣的破绽!” 胡惟庸突然笑出声来:“破绽?呵呵,他的破绽可不少,但他背后有太子,有皇帝,你指望抓住他什么破绽置他于死地?陈宁啊,你要清楚,解决一个对手,可不一定是让他跌落低谷,让他失去官职,有时候,让人升官,也是一种手段。” “升官?” 陈宁起身,走向胡惟庸,沉声道:“此人已经是泉州县男,句容卫的指挥佥事,工部主事,句容知县,你还打算提拔他?再升几次,他怕是要踏入朝堂,成为我们的劲敌!” 胡惟庸走至书架旁,拉动了一根绳子,一幅大明山川舆图便展落而下。 “这里是泉州,在福建!” 胡惟庸伸出手,指了指泉州的位置,笑道:“泉州至金陵两千余里路,还要翻山越岭。哪怕是走海路,顺风顺水来一趟金陵尚需半个月,若是逆风逆水……你以为当初封爵时,我为何给他一个泉州县男,而不是其他?” 陈宁不免有些震撼:“你是说,早在给他封爵时,你就已经想好让他去泉州了?” 胡惟庸深沉一笑,目光深邃地说:“像顾正臣如此干臣,既能治民,又能治军,待在句容做一个知县,着实是屈才了,他应该升官,去泉州做个知府。” 陈宁皱眉:“泉州知府张灏尚在任上……” 胡惟庸摆了摆手:“张灏未必能适应福建水土,兴许到了那里便会致仕。现在,你清楚该怎么做了吧?” 陈宁明白了。 既然踩不死顾正臣,那就只好换一种法子,让他摔死。 摔死需要一定的高度,现在自己需要帮他一把,给他个凳子,砖头垫垫脚,他爬得高了,容易摔下来,加上距离远,他摔下来的时候,未必有人会及时出手帮他一把。 翌日朝会。 御史杨海上书:“年初大旱,上元县、江宁县、溧水县、句容县等大旱,唯有句容知县顾正臣知旱情紧急,兴建水利,以水车昼夜调水以全百姓。眼下上元县、江宁县、溧水县等地百姓减产严重,蠲免已下。臣听闻句容百姓收成良好,与往年相当……” “是故,句容知县有功于百姓,有功于朝廷。念其过往功绩,理当擢其官职,授官知府以展其才能,彰朝廷用才之心切……” 朱元璋以为听错了。 杨海这人与陈宁很亲近,检校在这件事上报告过几次。而陈宁与顾正臣不合,这也是满朝皆知的事。不成想,有朝一日,陈宁竟然让御史给顾正臣说好话,还想提拔顾正臣升为知府? 想什么呢? 顾正臣创建的远火局好不容易取得一些进展,你这就想让他滚得远远的? 事关火器,事关以步克骑,事关北征大业,顾正臣这两年只能待在句容,何况他练兵有道,句容卫都能打败羽林卫精锐,咱还指望着他能多打造一支雄兵出来,让他跑路了,找谁代他? 这小子鬼点子多,想法新奇,面对棘手的问题时总能找到令人意想不到的法子,他若是跑太远了,咱需要问问他话,还不得让人来回跑一个多月,甚至两个月? 陈宁啊陈宁,你这明着是提拔顾正臣,实则是想将他发配得远远的啊。 朱元璋这一次没惯着陈宁,决定给他点敲打,脸色一沉,厉声道:“赵海,你身为御史,难道连官员几年一考核这种常识之事也不知?那顾正臣只是一地方知县,上任尚不满一年,你就如此为他说话,还想让他升迁当知府,怎么,你收了贿赂了?” 赵海愣了下。 皇帝你说这话就有点过了吧,你看看满朝文臣,有几个是干满三年一考核的,有些地方知县,转眼就成了侍郎,有些御史,摇身一变成了参政,有些不入流的教谕,一跃而出,成了监察御史…… 要说胡来,不是你最胡来吗? 现在说顾正臣不满一年,我去,要不要点脸了。 腹诽归腹诽,赵海也不敢直接说朱元璋的不是,人家是皇帝,能任性,自己是御史,只能认命…… “陛下常让御史察访人才,臣以为,顾正臣是个干臣,当予以重用,与他本人并无瓜葛。” 赵海不卑不亢。 这是你老朱吩咐的事,我按你的话去做,总不能有错吧? 朱元璋戏谑地看了一眼赵海,含笑道:“看得出来,你忠心为朕办事。既然你有发现人才的慧眼,那朕就派你去广东巡按地方,察访人才,你可要用心办事,知民苦,察奸贪!” 赵海傻眼了。 不就是举荐个官员,怎么还把自己给举荐了出去? 广东啊! 那地方蛮荒得很,还时不时有人作乱,万一被人弄死在路上都找不到收尸的。 陈宁有些不安。 难道说,不管是弹劾顾正臣的,还是举荐顾正臣的,都要倒霉? 这丫的是个刺猬,谁都不能碰了? 胡惟庸板着脸,什么都没说。 看朱元璋的态度,顾正臣此人短时间内怕是离不开句容,此人真有如此重要吗? 赵海看着朱元璋,求情道:“陛下,臣身体有疾,恐无法赴广东之地,还请陛下开恩。” 朱元璋笑了笑:“身体有疾?朕可是听闻你一个月之前刚刚纳妾,昨日晚间还出了门,一个时辰才回去,既是有疾,为何不在家好好歇着?你身为御史,有巡按地方之职,朕委派你去,你竟推脱不前,这如何使得?” 赵海惊慌不已。 自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御史,皇帝竟然对自己的动向,自己的事情如此了解? 胡惟庸感觉朱元璋的目光看了过来,心头一沉。 看来检校无处不在,昨晚陈宁到访,兴许也落入了这群人眼中! 不过这并不打紧。 陈宁作为御史大夫,找丞相商议事是很正常的,晚上加个班总不能是错误。至于两个人的谈话,自不会泄露出去。 府邸,不是那么容易渗透的,自己家可不是宋濂家。 赵海不得不接了旨意,前往广东。 又一个御史倒在了“顾正臣”之下,这让御史台的人有了一种共同的认识: 不能提顾正臣。 别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别管他多出色多出格,御史就当看不到,听不到,别提他就对了。 说顾正臣出了问题,很可能是皇帝的问题,至少是皇帝撑腰之后的问题。这种情况说得赢才怪…… 句容。 韩宜可走了一路,看了一路,问了一路,发现句容的百姓与上元县的百姓简直是天壤之别。 上元县的百姓困苦,哀叹不知明日。 而句容县的百姓,则勤勉耕作,不管怎么疲惫,脸上总透着一股子朝气蓬勃感。 “老人家,今年收成如何?” “一亩地打了两石稻谷,不错啊,算是个丰收年景。” “全靠你们知县?不,你们才是真正辛苦的人。” “这位老妇人,缘何坐在地上哭泣,可是蒙受了不白之冤,或是有人欺辱不敢告官?” “哦,你想你老伴了啊,那你接着想……” “这位兄长,为何这里的猪拉着孩子跑,难道句容看管孩子,是交给猪不成?” “那什么,你继续追,我就不帮忙了。可怜的娃,还没猪力气大,放什么猪……” 韩宜可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一个对县衙有怨恨之人,也没有遇到一个被大户欺压的百姓,这里的人很和睦,这里没有纷扰,很是祥和。 韩宜可回头看了看鸣鹤山的方向,句容卫营在那里,只是自己没有拿到陛下的手令,无法进入其中。 进入句容县城,韩宜可每隔五个店铺,便会走问一次,当看到句容匠作大院外排满的商队时,韩宜可有些震惊。 句容县城,可比上元县城热闹多了,商队的数量也多多了。 看得出来,顾正臣治理句容是下了气力的。 韩宜可站在县衙大门外,拿出了御史腰牌与文书:“奉旨查阅句容县衙库账,将所有账目拿来给我。” 承发房吏员赵谦见是御史,不敢怠慢,问出姓名后,便笑道:“县尊不在,韩御史可否稍候一二?” 韩宜可冷冷地看向赵谦:“账目在知县身上?若不在,即刻拿过来,我要过目!” 第三百三十二章 惊人账目,卖粮的知县 监察御史,代天子巡按地方,官微而权大。 所谓的小事立决,大事奏报,就是御史的权势,至于什么是小事,什么是大事,没一个准确的标准,御史心情好了,大事成小事,心情不好了,你打个喷嚏都是大事。 没有人愿意得罪御史,这是一群不好招惹的马蜂。 赵谦见御史来势汹汹,也不好阻拦,只好将其请入二堂,告知县丞骆韶。 骆韶没有阻挠,一边安排户房将一应账册全都搬过来,一边让典史杨亮赶紧去通报顾正臣,然后在二堂里垂手站着听差。 韩宜可在一堆账册之中,找出县库粮账,翻看了几页,眉头紧锁起来,直至翻至最后一页时,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看向骆韶:“句容东仓只剩下不到一百石粮?” 骆韶微微点头:“没错。” 韩宜可看了看细账,脸色严肃地说:“县库如此亏空,可谓罕见!只剩如此一点粮,如何支给生员、养济院,一旦征用徭役,又如何养活百姓?再说了,县衙官吏俸禄难道也不领了吗?” 骆韶呵呵笑了笑,说:“韩御史有所不知,句容县衙官吏俸禄,一律折银钱发放,生员也是如此。这剩下的百石粮,还是为养济院的老人准备的,若非如此,县库此时应该空了。至于征徭役,地方上谁会在夏收至秋收这段时间里征用徭役,短时间内无需考虑。” 韩宜可一拍桌子:“俸禄发放,一应以粮为基,句容怎可坏了规矩?” 骆韶面对发火的韩宜可,直接坐了下来,颇是不屑地说:“这件事是县尊定下的,我们只能照办。韩御史倘若当真认为不妥,大可等县尊回来质询。” 韩宜可眯着眼,没说什么,拿出西常平仓的账目,仔细翻看,前面都很正常,存粮稳定在一万至一万两千石,到三月与四月份时,突然购入大量粮食,五月份时,账目上显示常平仓储备粮食两万石。 对于一万多户百姓的句容县而言,两万石粮的储备是合适的,一旦发生饥荒,这些粮食可以支撑百姓一两月之久,为过渡灾情,等待朝廷救援粮争取时间。 可当翻至六月账目时,韩宜可陡然站了起来,指着账目有些惶恐不安,喊道:“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五月还两万石粮,怎么六月份直接成了一千石粮?这账目是谁做的,如此大的纰漏竟都没发现?” 骆韶刚想解释,便听到门外传来动静,转身看去,只见顾正臣一袭儒袍而归,连忙上前行礼:“县尊,这位便是朝廷的韩宜可韩御史。” 顾正臣看向韩宜可,这个家伙可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是一个了不得的清廉之人,一个敢直接当着朱元璋、胡惟庸、陈宁、涂节的面,直接弹劾三人“险恶似忠,奸佞似直,恃功怙宠,内怀反侧,擢置台端,擅作威福”。 这家伙能折腾,胡惟庸等人竟都拿他没办法。 无他,此人无欲则刚,没弱点,没破绽。 虽然后来犯了点错,可老朱毕竟还是明白人,将他给放了。 这个家伙命硬且长,活到了朱允炆登基之后,不过很可惜,还没调回金陵就去世了,没有成为朱允炆的助力。 不过以朱允炆对方孝孺、黄子澄等人的宠信来说,韩宜可回来了估计也没啥用…… 韩宜可清瘦,年纪应不到三十,很是儒雅,只是一双小眼睛,透着精明与锋芒。 顾正臣嘴角含笑,这丫的就是大明开国时期的“魏征”啊,向前拱手道:“韩御史,久仰大名。” 韩宜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你久仰个鬼啊,我这才当御史几个月,哪里来的久仰? 韩宜可打量着比自己年轻不少的顾正臣,此人可以说是奇人。 这里的奇,就奇在他的崛起! 韩宜可进入御史台之后,听闻过不少顾正臣的消息,尤其是严钝、梁籁两位御史被顾正臣打掉了牙齿,不少御史愤愤不平。 虽说严钝、梁籁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东西毕竟是御史台的,拔了他们的牙,和打了御史台全体的脸差不多,没有几个御史对顾正臣有好感。 韩宜可也一样,认为此人残暴,手段狠辣,粗鄙之流。 可随着对顾正臣的调查,韩宜可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无论是顾正臣的“吃饭治国”言论,还是他直面平凉侯费聚时的勇气与智慧,亦或是他献给朝廷的“酒精”、“战术背包”、“锻体术”等等,都说明此人极是不一般。 此人获封泉州县男的爵位,还在长江口带少量军士,剿灭了数百海寇,挽救了朝廷颜面。那些质疑与嘲笑顾正臣得爵不正的人,逐渐闭嘴。 他有恶行,比如殴打御史。 他有善行,上元县都已经哀嚎一片,可句容县就不见喊冤叫屈之声。 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此人同时与沐英、东宫太子朱标、大明皇帝朱元璋关系密切,这在满朝文武之中,可谓罕见。 像是胡惟庸,与老朱关系很好,但与朱标的关系,那就没几个关系。比如宋濂,与朱标与朱元璋关系看似不错,但和沐英就扯不上关系了。 这种结交的手段,令人惊愕。 他到底是清廉干臣,靠着本事上位,还是靠着阿谀奉承,皇权庇佑无法无天? 韩宜可不知道,但很想知道。 所以,来到句容! 韩宜可深深看着顾正臣,离座走出,拱手道:“韩某见过泉州县男。” 顾正臣上前,垂手道:“什么泉州县男,这里是县衙,只有顾知县。骆县丞,换新茶。” 骆韶连忙答应。 韩宜可见顾正臣坐在一旁,自己也没客气,直接坐在了主位之上,将东仓账册拿出来,问:“顾知县,此番我巡按应天,来到句容,自然不能辜负陛下重托,事有不规,账有不合,韩某当一一问清,若有烦扰,还请见谅。” 顾正臣含笑:“直接点挺好。” 韩宜可端坐,威严地问:“这东仓账目之上,存粮已不足百石,问过县丞,他说县衙俸禄等支出,皆走银钱,是也不是?” “确实如此。” 顾正臣承认。 韩宜可皱眉:“按照朝廷规矩,官吏俸禄一律以粮支给,缘何到了句容反而折为银钱。顾知县,这样不合规矩啊。” 顾正臣端起茶碗,平和地问:“那么,韩御史认为,每个月官吏或亲自,或差遣家人跑到东仓,带着麻袋或推车,经过一番称量,然后带走粮食便利,还是直接发放银钱便利?” 韩宜可以前当过教谕,自然知道领俸禄的流程有些麻烦。 “规矩就是规矩,若图便利而为之,岂不是坏了规矩?朝廷既然没有明文更改,那就应该按照规矩办事,如此违规越矩,岂是人臣之所为?” 韩宜可板着脸。 顾正臣捏着茶盖,轻轻触碰茶碗:“你看重的是规矩,我看重的是简便。发放银钱,可以省去不少麻烦,账目更为清晰不说,也不需要东仓每个月倒腾粮食,也不需要官吏扛着粮食回家。你知不知道,每个月称量俸禄,也是一种负累?既然发银钱简便,上无损于朝廷,下无害于官吏,如何不可?” “朝廷尚知变通,如那两税,定下的基准是粮食,可也会在需要时折色银钱、布匹等物。我在县衙之中,将俸禄折色下发下去,并无不妥吧?” 韩宜可看着狡辩的顾正臣,摇头道:“你坏了规矩。” 顾正臣见韩宜可有些偏执,不由得头大,这偏执的性子,着实令人难对付,只好开口道:“规矩我明白,只是句容事有特例,与其他诸县不同,陛下知悉许可。” 没办法,只能将老朱搬出来了。 韩宜可见是皇帝许可,也不好再问什么,只好将常平仓的账册拿出来:“常平仓有多重要,县尊应该清楚。” 顾正臣了然,常平仓是县衙对地方赈灾、平抑物价的法宝。 韩宜可冷着脸:“这账册之中,五月份常平仓储粮两万石,可至六月时,陡然成了一千石,足足少了一万九千石粮。账目出现如此纰漏,而县尊却不闻不问,如何使得?难道不应该抓来户房的人问问,到底是如何记账的?” 顾正臣笑了:“韩御史,常平仓的账目不存在问题。五月份是有不少粮,只不过,这些粮食如今不见了,就剩下账目上一千石,户房的人无错,抓他们作甚?” “什么,不见了?” 韩宜可震惊不已。 近两万石粮,足够一万户百姓吃一两个月的口粮,说不见就不见了? “粮食去了哪里?” 韩宜可追问。 顾正臣低下头,看着茶汤,轻声说:“被我卖了。” “卖,卖了?” 韩宜可的声音尖锐起来。 大胆! 简直是无法无天! 这可是常平仓的粮,是备灾粮! 你丫的怎么就胆大到这个地步,竟然敢将常平仓的粮食给卖了? 韩宜可脸色有些难看,起身,厉声道:“顾知县,你知不知道这是近两万石粮,你竟然敢卖了?你将句容百姓的安危放在了何处!人人说你是清廉之官,我看你是胆大妄为的贪官!” 第三百三十三章 韩宜可的震惊 贪官? 这帽子可不能随便戴上,其他朝代贪一点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大明洪武朝,贪是要命的事。 顾正臣伸出手,一枚铜钱出现在掌心:“韩御史,贪官是将朝廷的、百姓的东西往自家院子里搬,从这账目里看,你能看出粮食到了我家?” 韩宜可脸色一寒:“粮食不管去了哪里,只要离开常平仓,你顾知县就脱不了干系!” 顾正臣把玩着铜钱,笑了笑:“常平仓的粮食卖掉是好事。” “好事?你将整个句容上万户百姓的安危置于不顾,这叫好事?你若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韩某定会上书朝廷!” 韩宜可冷着脸,丝毫没有任何情面可说。 顾正臣摊开手,将铜钱显露出来,看向韩宜可:“不知韩御史可知金陵米价几何?” 韩宜可拿着账册走了出来:“金陵米价,一贯钱二石二斗,你问这个作甚?” 金陵附近都是产粮区,无数商人簇拥在那里,又有各地税粮送去,粮食价格算不得高。事实上,南方主要产粮区的粮价普遍算不得高。 但过了长江,基本上是一贯钱两石,甚至有些地方,一贯钱只能买到一石八斗米。 顾正臣捏着铜钱,对韩宜可说:“我将粮食卖给了商人,一贯钱一石九斗,所得钱财全部充入了县库之中,足足一万贯钱。” “什么?” 韩宜可脸色有些苍白,伸出手指着顾正臣:“你竟然将句容县备灾粮食全都给卖了换钱?你,你简直是……” 顾正臣耸了耸肩,打断了韩宜可:“没全部卖掉,不是还剩下一千石。” 韩宜可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全县的备灾粮,你丫得拿去换钱? 知不知道,粮食是人命,粮食是压舱石,灾荒年景,有再多钱也没用,粮食才能填饱肚子,才能安抚民心! 看着一脸愤怒的韩宜可,顾正臣起身道:“其实韩御史不必如此紧张,这不过是一笔换个思路的买卖罢了。” 韩宜可强忍着怒气:“说清楚!” 顾正臣笑着解释。 这其实是一个时间差与商业问题。 句容常平仓储备了大量粮食,平时也用不上,这都放一年了,是陈粮,哪怕是三四月份收购而来的粮食,也是陈粮。 粮食这东西不能一直放着,早点吃掉才是正事。 句容百姓吃不掉如此多粮食,可来句容的商人可以吃掉这么多粮食。商户多,大商吃个几千石粮,小商吃个几百石粮。 顾正臣对商人讲得很清楚,上元县、溧水县等地遭了旱灾,粮食减产严重,朝廷蠲免了税赋,也无法解决百姓的吃饭问题,自然而然,这些地方就需要大量的粮食。 虽说此时这些地方还没有紧张到抢购粮食的地步,可这一天迟早会来,等百姓将手头不多的粮食吃完,灾情的时延走过,真正的粮食危机便会出现。 这个时候,正是出手粮食的好时候,也是这些地方大户、商人囤积粮食,大量吃进粮食的好时候。 囤积才能涨价,涨价才能赚钱。 大户和商人不是朝廷,不会在乎百姓饿不饿死。 顾正臣出手粮食,以高价卖给来到句容的上百商人,为的就是让这群人将粮食送到江宁县、上元县、溧水县等遭灾地区的大户、富户手中。 来句容的商人见有利可图,加上顾正臣在匠作院等买卖上作了退让,哪怕是一贯一石九斗米,商人也亏不了,更不需要担心卖不出去。 粮食是硬通货,这东西能直接当钱花,买个豆腐都能用粮食换。 顾正臣一转手,句容县衙拿到了一万贯钱,算是拿粮食套现。 商人一转手,这近两万石粮食便会进入遭遇旱灾的县域之中。 一举两得。 韩宜可看着得意的顾正臣,咬牙切齿:“若是你将这近两万石粮食送给受灾的百姓,我韩宜可还高看你几眼,可你竟然将这些粮食卖给那些大户,富户,宁愿让他们囤积居奇,也不管那些地方百姓的死活!顾正臣,我看走眼了,你谄媚献上,结交东宫,攀附大都督府官员……” 顾正臣眨了眨眼。 这不是废话,这么多粮食,你卖给穷苦百姓? 想啥呢。 那里的百姓不少人都要穷得吃不起饭了,哪里来的钱去买粮食,亏你想的出来。 粮食只能卖给大户、富户,这样才能脱手变现,才能让大量粮食进入受灾区域,你也不想想,大户手里囤积的粮食越多,对百姓是好还是坏? 短时间来说,大户囤积粮食的后果就是粮价疯涨,大户借此机会可以侵吞百姓的田产,大捞一笔。 可问题是,上元县等地距离金陵不算远,一旦到了地方县衙无法控制米价,大户又囤积居奇等待捞好处的时候,大批量的粮食便会在短短数日之内运抵。 大量粮食的进入,将会导致当地粮食暴跌,大户只能大量出手粮食以减少损失。说到底,送过去的粮食,最终还是会回到百姓手中,以低价的方式。 韩宜可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为顾正臣只是鬼迷心窍。 顾正臣揉碎了道理给韩宜可解释,甚至将供需与价格关系都讲了出来。 费了一番口舌。 韩宜可终明白过来,却依旧有些狐疑地看着顾正臣:“你确定不是为了发财?” 顾正臣无语。 发财? 这常平仓的粮食卖掉发财,你是指望老朱将我砍了吧。 “卖掉常平仓粮食是有综合考虑的,首先,句容田亩并没有遭遇旱灾,五六月时,百姓粮食收成基本可以确定,较之往年并无大幅减产,这是我敢于卖掉常平仓粮食的底气。” 顾正臣认真地说。 百姓有收成,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大规模灾荒,哪怕是几个月没有常平仓,对句容百姓也没什么影响。 “其次,卖掉常平仓的粮食,县库拿到了一万贯钱。现如今,句容百姓粮食收成过半,新的粮食下来,百姓必然会粜出一些粮食,县衙可以用换来的钱来购置新粮,可以走一贯钱两石米,如此一来,百姓得了实惠,不出两个月,常平仓又将满仓。” 韩宜可听着顾正臣的话,在内心盘算了下,不由得有些惊愕。 这样转一圈的话,常平仓不仅没任何损失,还可以用卖出去的一万九千石粮食换来的一万贯钱,购置两万石粮。 在这个过程中,百姓卖粮多赚了一点钱,而常平仓凭空又多弄出来一千石粮!也就是说,顾正臣似乎什么都没做,就给县衙弄来了近五百贯收益! “怎么会这样?” 复杂的计算与过多的曲折,让韩宜可有些难以明悟,但仔细想想,顾正臣这样做,对句容县衙,对句容百姓,没有任何损失,只有好处! “不可能这样,怎么好处都留给了你,总会有人吃亏吧?” 韩宜可追问。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指了指西方位:“上元县等地的大户、富户,还有来句容购置货物的商人,他们做的好事。” 韩宜可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顾正臣的局竟是如此之大,他的谋略算计,简直是惊人! 顾正臣从一堆账册里,将县库的账册拿了出来,递给韩宜可:“你看东仓、西仓的账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要看,就看县库的账册。” 韩宜可接过账册,翻了两页,眉头紧锁,快速翻至后面,目光从旧管(上期结余)、新收(本期收入)、开除(本期支出)、实在(本期结存)条目中一一看过,落在了最后的“实在”数字上,不由得瞪大双眼:“三万五千八十二贯七百六十二文!怎么可能,一个句容县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多银钱?” 不可思议! 哪怕是知府衙门的账目,也找不到如此亮眼的存余! 顾正臣轻松地说:“只看账目,句容县确实算得上富裕,只是在这账目之中,还需要开除常平仓的一万贯钱,另外还有尚未结给的三大院妇人与匠人银钱,这账目里还有商人的垫付款,当然,佛门、道门和句容有缘,送来了点钱,也算到了里面……” 韩宜可低头翻看着账册,满是不可思议:“这就是你的治理之道!顾知县,你当真能让句容百姓吃饱饭吗?”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让百姓吃饱饭是我渴望的盛世之梦。去年中秋在东宫留下吃饭论,多少有些年少轻狂。深入到句容与百姓之家才发现,想要让百姓吃饱饭,是极不容易之事。解决几百户的温饱,我可以做到,可解决几千户,上万户的温饱,难!” 韩宜可收起账册,看着没有迷失的顾正臣,深施一礼:“韩某先前急切,言语无状,多有错怪,还请顾知县见谅。” 顾正臣抬手,将作揖的韩宜可扶起来:“你是为民心切,这事好事,何来怪罪之有。” 韩宜可将账册放回桌案,原本严肃地脸色转而消失不见,平和地对顾正臣问:“账册我就不看了,只是养廉银之事,是否有些偏离读书人的气节了?君子固穷,清廉乃为本分,缘何还要设养廉银?以财养廉,到底是廉,还是不廉?” 第三百三十四章 惺惺相惜 养廉银,如同一块遮羞布,被韩宜可一把扯了下来。 做官,清廉确实是本分,没有哪个人敢喊出来,我当官就是为了贪的。虽然很多官员这样想,也这样做。 可廉洁奉公,清廉如水,始终是做官的基本要求。既是本分,也是职责所在,缘何还要设养廉银? 韩宜可不太理解这个问题,认为养廉银的存在,玷污了廉洁,让廉洁成了一个公开的笑话,这和既当婊子、又立牌坊没什么本质区别。 顾正臣脸都黑了,你全家才是婊子! 对于这个问题,顾正臣给朱元璋解释过,现在还得给这个家伙解释:“韩御史,你孝不孝敬父母?” 韩宜可眯着眼看着顾正臣,那意思是,你在怀疑我的人品?这世上,最垃圾的人就是不孝的人,你在骂我不成? 在儒家文化之中,孝是最基础的东西,不孝就是不忠,你连父母都不孝敬了,还指望你忠诚于君主? 所以古代文官父母去世之后,除了极个别的“夺情”外,基本上都得回家守孝三年,哪怕你好不容易爬到了文官第一,你也得回去尽孝道。 顾正臣见韩宜可误会,连忙解释:“我以为,孝敬父母,首先需要尽好孝道,孝道从何处谈,只说衣食住行。父母总会年迈,上了年纪,春夏秋尚还好说,冬日总需要穿暖和一点吧,冬被总需要厚实一点吧?” “再说吃饭问题,老人牙口不好,总需要吃一点精细些的东西,每隔一段时日,不说半个月,就是两个月,多少也需要吃点蛋或肉补充下体力与精神吧?” “父母居住的地方,若是漏雨阴冷,挡不住寒风,你能说尽到了孝道?总需要找人修补下房屋吧。至于父母外出,或进香祈愿,或探亲访友,不说租个马车,总还是需要推个舒适点的推车吧?还有,父母年纪大了,容易生病,抓点药草是难免之事……” 韩宜可听着喋喋不休的顾正臣,摆了摆手:“顾知县,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正臣看着不开窍的韩宜可,正色道:“我想说的是,孝道需要钱粮!若是为官为吏,一个月的俸禄尚不够自己一个人吃的,如何去孝养父母,如何让父母有暖衣、温食、静室,如何让父母出门带手礼,如何给父母抓药!” “官吏也是人,他们也有父母、妻子、儿女!韩御史,你想一想,眼睁睁地看着父母病卧在床而抓不起药,是何等的绝望!看着妻子面色苍白,一家吃不饱饭,看着儿女破衣烂衫犹如乞丐,你又作何想?” “官吏背后是家,是家人,若当官改善不了家人的处境,连最起码的衣食住行问题都解决不了,你认为他能为百姓做好事吗?官也好,吏也罢,他们手中握着权利,他们若是连自家人都活不下去了,你认为他们会不会从其他人手中夺取粮食?” 养廉银,养的是不随便伸手夺取他人口粮的廉洁,养的是官吏背后的家庭,养的是地方吏治清明,养的是做人基本的尊严与保障。 顾正臣清楚,养廉银不能杜绝贪腐,但养廉银却可以减少贪腐,减少扰民虐民。 相对于百姓不可估量的损失,县衙出一笔养廉银算不得什么。 韩宜可坐了下来,总感觉顾正臣看问题与自己看问题完全是两个角度,但不可否认,他并非在狡辩,而是在说一件合情合理的事。 清贫乐道,是君子的追求。可满朝文武,有几个真君子? 为官为吏,总还是需要自己和家人都活下去才行。 顾正臣看着沉思的韩宜可,眼珠一转:“韩御史,朝廷俸禄定制多少有些瑕疵。你想想,吏员一个月六斗米,仅够一人吃用,而他作为家中男丁,需要困在县衙办差,无法耕田,无法做点买卖补贴家用。如此低的俸禄,当真合理吗?” 韩宜可皱了皱眉头。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开国初期,本应是官吏清廉最盛时,毕竟刚经历过苦难,知民之疾苦,知太平不易。可这些年来,朝廷处理的贪腐官员还少吗?我听闻,五月份时,陛下还下旨处死了河南、山西等地十一个贪官。” “贪因何而起,是贪念?不,恐怕贪念未必是主因。日子过不下去,家人濒临生死,不得不贪,不得不伸手,这才是贪污屡禁不止,屡杀不绝的原因。想改变风气,至少需要让官吏的俸禄足够养家糊口,而不只是独养自己一人!” 韩宜可看向顾正臣:“俸禄乃是陛下钦定……” 顾正臣嘴角微动:“此一时彼一时,情况已是不同。开国之初,国力困顿,俸禄少一点正常。可如今休养七年,民力已有所恢复,朝廷税赋稳中有增,适当改善下官吏俸禄也未尝不可。就如句容县衙,一个月支给官吏三百多贯钱养廉银,换来的却是百姓安宁,民力复苏。” 韩宜可微微点头。 句容的情况自己亲眼看过,县衙没有巧立任何朝廷外税目,这里的百姓也没有被县衙的官吏或衙役欺压,甚至连大户,都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这其中,未必没有养廉银的作用。 “这件事,我记下了。” 韩宜可严肃地说。 顾正臣笑了。 这种俸禄调整的问题,自己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为了大宝船,不知道要花老朱多少钱粮,句容卫与远火局吃的钱粮也不在少数,再让老朱给所有官员涨工资,估计他会踹自己两脚。 韩宜可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御史嘛,直言进谏是本分,这事你不干谁干。 “来句容时,见到有百姓养猪,入句容县城,又见三大院热闹。顾知县,你认为产业之路,当真能让句容百姓吃饱饭吗?” 韩宜可转了话题。 顾正臣指了指账册:“现如今,三大院每个月输县衙银钱四百贯上下,供养廉银之用外尚有剩余。这里并没有三大院的详细账目,我就随便说下吧,匠作院的匠人,每人每月平均可以领走一千二百文钱,多者两千,少者八百。织造院里的妇人,最多者,一个月领走了三贯三钱……” “什么?” 韩宜可难以置信。 一个月一千二百文钱,合下来一日四十文钱,这个待遇算不得低了,金陵豪奢酒楼跑堂的伙计基本这个待遇。 可这里是句容,一个小县! 竟然还有妇人一个月拿到了三贯三钱?这收入比寻常官吏的俸禄多得多! 顾正臣笑道:“没什么好惊讶的,多劳多得而已。你想问产业之路,能不能让他们吃饱饭,问我这个知县并无意义,直接问他们便是。虽说男人不能进入织造、裁缝两院,但你是御史……” 韩宜可脸色都黑了。 你这是啥意思,御史不是男人? 韩宜可不怀疑顾正臣的话,这些定是有账目,有事实支撑,像他这种结交东宫,与皇帝亲近的人,知道对御史撒谎没什么好处。 现在看来,百姓之家确实可以通过产业积累家产,不敢说什么大富大贵,但至少不会轻易沦落为无饭可吃,无处可居的流民。 韩宜可对顾正臣问了许多,甚至连句容学院的先生费用、弟子费用也一一过问,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顾正臣耐着性子回答,一一解惑。 长达两个时辰的长谈,让顾正臣加深了对韩宜可的认识,此人确实是一个厉害人物,思维缜密,直指核心,善于捕捉话中漏洞,找出事情的不合理处。 做事风格上,一边虚心受教,一边凌厉逼人。 这是一个时刻保持着清醒头脑,且锋芒毕露的人,是一个敢作敢当,你错了我就不给你面子的人。 韩宜可舌头动了动,湿润着有些干燥的唇。 顾正臣与自己对待同一件事上的看法很不一样,比如对商人,自己认为商人是毒瘤,他们不事生产,却赚取利润,过得比辛苦耕耘的百姓过得还好,再说了,商人都带伙计,少的一两个,多的几十个,这可都是丁口,拿去种地,一年能收多少庄稼了。 可到了顾正臣眼里,商人就成了有益之人,认为商人是实现物产搬运再分配的主力,还说若没有商人存在,商业就不复存在,日后老百姓想买点东西都难,粮食价格在某些地方极低,而在某些地方极高。 在他的认识里,商业繁荣才能实现盛世。而在自己的认识里,商业平平,百姓安居乐业,能吃饱饭穿暖衣服就是盛世。 哪怕是在看待百姓耕种问题上,两个人也有分歧。顾正臣认为百姓当兴百业,自己则认为百姓已是疲惫,主桑麻、稻麦足够了。 虽然有诸多认知上的不同,可韩宜可并没有否定顾正臣。 见解上的差异一直都存在,自己也不确定他的话是否正确,急于争论并无任何益处。 韩宜可看着含笑的顾正臣,起身道:“句容事我已知晓,就不叨扰顾知县了。至于宴请就免了吧,我还有些事需要去处理。” 顾正臣没有挽留韩宜可,只将其送至县衙外,拱手送别:“韩御史,我有一种预感,用不了太久,我们还会见面。” 韩宜可爽朗一笑:“希望到时,你我无恙,告辞!” 第三百三十五章 铜钱的麻烦 金陵,酷暑。 一只穿着布鞋的大脚踏上羊市桥,抬腿迈过一个台阶,紧走两步,站在了桥梁中央。拐杖敲打着石阶,颤颤巍巍地上了桥。 刘基气喘吁吁,有些体力不支地看向朱元璋,感叹道:“岁月不饶人,走不动了。” 朱元璋看了一眼老态龙钟的刘基,又将目光投向桥下的秦淮河,看着一艘艘乌篷船缓慢而行,对刘基说:“方才去看甲胄打造,你有何看法?” 刘基实在疲惫,告罪一声,坐在了台阶上,侧着身对朱元璋说:“甲胄乃护军之器,匠人虽是辛劳,可也是不得不为之。” 朱元璋严肃地说:“以前身穿甲胄,不知甲胄制造之难。如今亲眼所见,方知甲胄打造而成竟耗时耗力颇多。从山中取矿石,于矿石之中烧制出铁水,还需入匠人之手锤炼剪制,一点点穿连,若久贮而不用,则会锈蚀。眼下战事虽未平,可战甲所需已是不多,咱有意将铁甲改为皮甲,你意下如何?” 刘基起身,深施一礼:“上位能如此做,是匠人之福,是百姓之福。” 朱元璋淡淡地笑了笑,目光中透着一股子忧伤。 刘基见朱元璋心情失落,暗暗叹息。 华云龙死了。 朱元璋是悲伤的。 在这之后,南阳卫指挥佥事郭云也病死了。 朱元璋更是悲伤。 说来奇怪,郭云按功劳如何都比不上华云龙,可朱元璋偏爱郭云。 郭云是元朝降将,还算是一个高级官员,湖广行省平章政事,面对徐达部将征讨,屡战屡败,屡败不降,后来被活捉送到朱元璋那里,朱元璋见此人身长把八尺,姿貌魁岸,加上此人膂力过人,又是绝境之下被抓还不屈从之人,是个好汉子,便让其当了溧水知县。 只不过在洪武二年时,郭云便因政务出众,百姓称赞,调任南阳卫指挥佥事。朱元璋对郭云很是器重,允许郭云收拢旧部,归郭云指挥。 这可不是开国之前,招降将连其步卒一起招来还让其指挥,这都洪武二年了,基本上用不着这一套来笼络人心,可朱元璋这样做了。 刘基清楚,朱元璋一直都在关注此人,甚至有意调入金陵听用,只不过此人命太薄了,不到四十岁就走了,其长子才十三岁。 可朱元璋对此人的偏爱实在是太重,郭云对大明可没什么开国之功,也没有什么世袭的待遇,但朱元璋认为,郭云治理地方有政绩,忠义凛然,是个好人,所以他儿子郭洪,就当个开国功臣吧,授宣武将军,飞熊卫亲军指挥使司佥事,世袭其职…… 刘基很不理解老朱的这种偏爱,他爹挂了,直接选他儿子给开国身份,这于情于理、于功于军,说不过去啊。 但满朝文武,没人敢说什么。 刘基看着老朱这神情,想着郭云的事,猜想着,按照他这个脾气和秉性,估计太子出了问题,他也会选择太子的儿子接班,而不是太子的兄弟。 嘶! 刘基暗暗咬了下舌尖,自己怎么能想太子不好,脑子还真是糊涂了。 眼下朱标表现深得文官好感,一个温文尔雅,仁慈勤勉的太子,总好过一个性情不定,偶尔暴躁跳起来就要射死人,剥掉人皮的帝王。 开国皇帝猛一点,可以理解,而第二任君主是守成型的,不需要那么多锋芒,朱标就是最好的人选,他可不敢出任何意外,否则鬼知道会死多少人。 朱元璋看着脸色不定的刘基,凑上前问:“咱问你话呢,在神游什么?” 刘基猛地惊醒,回过心思,惶恐地说:“这上了年纪,精神不济,时不时出神,有时在家中,出神一两个时辰,若非家人呼唤,说不得会坐上一整日,还请上位宽谅。” 朱元璋并不相信刘基的话,刚刚脸色换来换去,神情不对,明显是想事情,但也没多追问,转而说:“给军队打造信仰,让军队始终掌握在皇室手中,这对社稷稳定有好处,这其中细纲细则,咱想让你参与进来,等魏国公他们回来,你与他们商议敲定如何?” 刘基看着委自己以重任的朱元璋,很想拒绝,可也清楚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答应下来,然后说:“顾正臣提出的军队信仰和大明子民身份两项倡议,立足高远,是利民利国之策。微臣以为,当行用之,以促使大明子民凝聚为一体,团结友善,以大明子民为豪情之事,不屈外敌,一致对外!民心在,则江山永固。” 朱元璋与刘基下了羊市桥,沿着河岸向西而行:“顾正臣所提之策,着眼于江山万年,国祚永延。咱欣慰得紧,只是提出倡议容易,执行为之难啊。就以这大明子民的共同身份塑造来说,如何为之?百姓的自豪感,对朝廷的认可与拥护,来在哪里?找不到立足点,难做啊。” 刘基含笑,提议道:“上位,大明百姓都喜欢听到打胜仗,若是以捷报为引,兴许可为。大军征讨胜利,说明大明的军队强大而不可欺,说明敌人不会再袭扰大明的百姓,说明安稳和平的日子可以延续下去,大力宣传,定能让百姓以大明为骄傲,以自己是大明子民而自豪!” 朱元璋点了点头,认可了刘基的提议:“这法子可行,只是打个大胜仗——难啊。你也知朝廷状况,战马奇缺,想要在近两年内大捷,不太容易。” 刘基转而道:“眼下最紧要的,当是兴盛文教,广推教育,引导百姓知礼、知法、知文字。句容县正在筹备扫盲之事,臣以为此事可在各府州县一并推行。” 朱元璋背负双手,止住脚步:“要在其他府州县推行扫盲,需要将其教谕、训导召至国子学或句容学院,学习与掌握拼音方可。” “此事可尽早安排。” 刘基应声。 朱元璋想了想,终还是点头:“国子学教授也好,监生也好,都对拼音颇感兴趣,甚至有人想借此编纂新的辞海,标注文字,并付给雕版,咱打算让宋濂担此重任。” 刘基依靠着护栏,喘了两口气:“他是最合适人选,不过——是否应该让顾正臣参与其中,这拼音毕竟是他所提出……” 朱元璋笑道:“这是自然。” 秦淮河水波光荡漾,小船晃悠悠而行。 陡然之间,小船之上的一个富态之人站立不稳,导致船猛地倾斜,不等船家稳住,那人又踩向另一边,吃水颇深的小船顿时翻了过去,两个伙计,包括船家也掉到了河中。 “救命!” 河中传出呼喊。 朱元璋抬了抬手,岸边就有几人跳入河中,将几人打捞上岸。 富态商人顾不得浑身湿漉漉,看着翻过来的河船,上面哪里还有箱子,不由着急起来:“我的箱子还在河底,快,快给我打捞上来。” 两个伙计会些水性,跳到河底摸索,冒出头喊道:“陆掌柜,三个箱子都在,只是陷在了淤泥之中,我们二人难以取出,需要个帮手。” 陆冕看向船家:“还不下去帮忙?” 船家有些委屈,但也没办法,毕竟是自己的船倾覆了。 在伙计与船家的帮助下,三个大箱子被抬出水面,在岸边人丢下绳子套牢后,才拖上岸。 朱元璋、刘基走了过来,周围已站满了不少好事者,议论纷纷。 陆冕埋怨船夫,这无风无浪竟也能翻船,说什么都不愿意给船钱。 船夫也委屈,你知道自己胖,带的东西沉,就好好坐在那里,没事干嘛起来随意走动,若不是你这左右各一脚,船能翻了才怪。 “这箱子里装的是何物?” 朱元璋开口问。 陆冕有些警惕地看向朱元璋:“这不关你们的事。” 朱元璋凝眸。 陆冕感觉一道锐利的目光看来,说不出来的压迫感让自己几乎喘不过气,连忙说:“我们是来金陵购置货物的,这里带的是什么,自不用问。” “想来是铜钱了。” 刘基轻声道。 朱元璋将目光看向三口大箱子。 船家理亏,又没了收入,委屈地嘟囔道:“做点买卖,带这么重的铜钱过来,甚是不便,还不如前元时钞钱来得便捷,也省得今日这一出。” 陆冕哼道:“咱也想用钞钱,可朝廷没有,眼下商号更少,做点买卖,只能将银钱存到大箱子里,胆战心惊,日夜差人看护,这紧走慢走,终于到了金陵,从松一口气,就出了这岔子。” “钞钱?” 朱元璋皱了皱眉头,向前一步:“怎么,你们认为钞钱较之铜钱更好用?” 陆冕瞥了一眼朱元璋,有些不乐意地说:“这还用说?我自开封来,千余里路,看这三口铜钱箱子几乎累坏,来回抬运腾转,甚是不便。元时以钞钱为主,只要揣藏袖中或怀中,无人知我带银钱,出行无忧,也可安然入睡,岂不是快哉?” 朱元璋看向刘基:“如此说来,钞钱能解商人奔波交易之苦?” 刘基心头一动,难不成,陛下有意铸印钞钱? 第三百三十六章 宝钞提举司,顾正臣的担忧 朱元璋对于元朝的许多东西,并不完全排斥,就连元世祖忽必烈的祠堂还允许留在北平,没让人给拆了。 大明开国初期的政治体制,除了礼仪相关的内容,官制上多继承元朝,如中书六部与行省的架构。 但对于元朝的钞钱法,大明并没有直接继承下来,而是选择了银铜为货币的交易方式,朝廷几次铸造铜钱,让大量洪武通宝得以进入民间。 但问题是,每一次铸造洪武通宝,都满足不了民间对铜钱的需求,几千万枚铜钱进入民间,只打出了几个水花,就没了多少动静。 句容私铸铜钱案虽然只是起于私心,是郭家牟利所致,可究其根本,大明民间的铜钱荒,尤其是洪武通宝的铜钱荒,才是旧钱充斥底层、私铸乱象的根源。 刘基看向朱元璋,见他盯着沉重的大箱子就明白,钞钱恐怕将会出现在大明。 对于这一点,刘基表示很理解。 大明铜少,朝廷这些年来,除了北征和中都之外,很少大规模征用民力,哪怕是矿场,征调的匠人并不多。 刚刚老朱还打算将铁甲改为皮甲,为的就是节省民力。铜矿那里可想而知,人员定是有限。 官府几次铸造洪武通宝,铜耗去太多,以致于有时候不得不让百姓将家里带铜的东西交出来,哪怕是个铜盆,你也得给官府送去,不知道这玩意可以融了铸造好多铜钱? 铜不够,难挖难弄。 造纸总比造铜钱省力气,省人力吧? 朱元璋让刘基回府,自己则回到皇宫,命人将户部尚书颜希哲、马贵喊来。 颜希哲、马贵匆匆入宫。 朱元璋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朕今日微服民间,发现商人携带大量铜钱甚是不便,商人言说元时钞钱更为便利。对于钞钱,你们认为可行与否?” 颜希哲与马贵对视了一眼,见是为了这问题,两人松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老朱心情不好,听说有内侍因为伺候不周被抬了出去,至于抬出去的时候是已经死了还是差一点死了,这不重要,反正最后是埋了。 这段时间谁也不敢忤逆朱元璋,生怕一句话说不好,妻妾一群就得守寡了。 颜希哲见朱元璋情绪还算稳定,小心地回道:“陛下,钞钱法由来已久,早在北宋时就已出现,并非元廷所有,乃是我汉人所创。” “哦,是吗?” 朱元璋颇感兴趣。 马贵瞥了一眼颜希哲,这个家伙还知道用“汉人”来吸引老朱的注意力。虽说大明很多东西承袭元廷,可老朱一直都打的是“恢复中华”的口号,不是向汉朝老祖宗看齐,就是向宋朝看齐,自然也想在其他方面拓展下。 颜希哲认真地解释:“陛下,臣翻阅典籍,在北宋时期,四川出现了一种名为交子的钱钞……” 朱元璋端起茶碗仔细聆听。 “当时,四川以铁钱为主,铁钱重,但价却低,十个铁钱才能抵一铜钱。当时买一匹布需两贯铜钱,折算下来是两万铁钱,而这些铜钱,合着有五百斤重量,商人只能用车拉,用船载,十分沉重,阻累行程不说,看管起来更是麻烦,加上蜀汉道路难行,更渴望轻便而行。” 朱元璋皱了皱眉头。 铁钱如此笨重,带个两贯钱都需要五百斤东西,这还怎么做买卖,整日搬运东西都够累了。若是买个五贯钱以上的东西,岂不是要拉上千斤铁钱过来? 颜希哲见朱元璋眉头一紧,连忙说:“后来一些商人便想到了变通之法,使用交子来代替铜钱,交子可兑成铁钱,铁钱可兑成交子,后来商人加入的多了,方便了诸多买卖之事……” 朱元璋点了点头,问:“后来呢?” 颜希哲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后来南宋时,钞钱更是广行于地方,只是多了诸多不同称谓,东南诸路叫会子,两淮名为淮交,两湖则称湖会,川蜀的交子也改作川引。名称虽是不同,但都可凭钞钱来兑换银铜。” “至元之后,则主要发行的是中统元宝交钞,无论是民间交易,还是朝廷税赋,一律已中统钞为准。至元二十四年时,发行了至元通行宝钞,与中统钞并行于世。后来在至正十年时……” 朱元璋敲了敲桌子,打断了颜希哲:“至正十年时,改发至正元宝交钞,民间称之为新中统钞。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朕还是有些印象。如此说来,以纸行钞钱,于民于商有利?” 颜希哲肃然点头:“陛下,纸钞确有便利之处。” 朱元璋看向马贵。 马贵赞同颜希哲的看法,言道:“纸钞利商,商繁则商税增,对朝廷而言也是一桩好事。只是,纸钞不宜滥发,过量则易衰。” 朱元璋见颜希哲、马贵都没意见,便点头道:“这些年来为了铸通宝,苛责百姓出铜的事没少发生,且鼓铸辛劳,民间尚有奸民偷铸铜钱,商贾转输贸易,钱重道远,颇为不便。为减少鼓铸之苦,立商行远,当于中书之下设宝钞提举司,准备大明宝钞事宜,你们户部与胡相多商议。” 颜希哲、马贵领命。 宝钞提举司设置的消息,很快便传入朱标耳中,朱标在给顾正臣的信中,随意提了一句,差人送了出去。 顾正臣自句容学院返回县衙,待与张希婉用晚饭时,张培站在门外通报:“老爷,金陵来信。” 张希婉示意顾正臣坐着,出门接过信,搁在书案上。 “等吃过饭再去看信。” 张希婉见顾正臣想起身,开口道。 顾正臣无奈地笑了笑,将筷子拿起来,给张希婉夹了点鱼肉:“你应该多吃一些,整日忙碌,也不见你用饭过一碗,那就多吃点鱼肉。” 张希婉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也就是你不怕,每隔几日要吃一次鱼,若是被人传出去,不知道会怎么编排。” “哈哈,能在怎么编排,说夫君我在句容大鱼大肉,过得逍遥快活,想来一定是贪了不少钱财。” 顾正臣含笑道。 张希婉连连点头:“是呢,咱家也得小心点才是,那个御史还没走呢,昨天我还看到他在裁缝大院外。” 顾正臣不以为然:“咱喜欢吃鱼,太子和陛下都知道,吃鱼有什么好小心的,咱家俸禄不少,借此说事,可上不了台面。至于那个韩御史,就让他溜达吧。” 张希婉吃得欢喜。 顾家现在算不上富庶,可一点也不穷困,顾正臣身兼数职,俸禄不少,尤其是泉州县男的俸禄,年俸四百石,一个月合十五六两银,还有卫指挥佥事,这可是正四品的俸禄,一个月也能折十两出头,就这两个的俸禄,就足够顾家好吃好喝了。 毕竟顾母与顾青青那里都有自己的事,顾青青也是个赚钱的,家里用不着多少花销。 吃鱼算不得什么奢侈的事,就说匠作院做工的男人,哪个回家时候不带点鱼或猪肉的回家,舍去半日或一日的工钱,买点肉类犒劳下家人总还是没问题的。 韩宜可也不是那么低级的人,会用吃点肉来弹劾顾正臣,毕竟爵位在那摆着,吃不起鱼肉寒碜的不是顾正臣,那是皇帝。 让顾正臣多少有些奇怪,韩宜可没事就回金陵嘛,怎么还在句容逛个不停了,调查也不需要这么久吧。 饭后,小荷过来收拾。 顾正臣走至桌案后坐了下来,将信拆开,对沏茶的张希婉说:“太子的信,想来又是朝廷动向。” 张希婉含笑:“夫君需要多写信问好太子与太子妃。” 顾正臣微微点头,仔细看着朱标的信,当看到朝廷设置宝钞提举司的消息时,不由得愣了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了?” 张希婉端着茶碗走了过来,见顾正臣如此严肃,不由问道。 顾正臣皱眉道:“朝廷设了宝钞提举司,朝廷将在半年后推出宝钞。” “宝钞?” 张希婉蹙眉,有些担忧:“发行宝钞,这在元时是寻常之事。只不过夫君也应该知道,元末时宝钞已是废纸,百姓与商人之间交易,多是金银铜,甚至是以物易物。” 顾正臣当然知道。 元朝可以说是第一个全面施行纯粹纸币的王朝,前期还好,纸币与金银挂钩,也就是说,随时可以拿纸币兑换出金银,也可以存入金银兑换出宝钞。 后来干脆直接禁止了金银铜流通,一律要求使用宝钞。这并不是问题,问题是元朝中后期,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尤其是一群秃驴,霍霍王公贵族的女人不算完,还要求修寺庙,动辄几百万宝钞的工程,一时之间拿不出来钱,那就只能印刷了…… 印钞机打开,钱哗啦啦就制出来了。 问题是,后世美丽国开印钞机,打劫的是全世界,人家的钱和全世界的资产挂钩,池子足够大。可元朝开印钞机,将一堆堆的钱全堆小池塘里了,结果是宝钞泛滥,贬值到了狗不理的状态。 顾正臣知道,老朱也是这个德行,没钱就想印,不用等朱老四上台,他自己就能把宝钞给玩残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远火局,改进的火器 宝钞还是银铜,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关乎所有人的生活与利益。 历史上,朱元璋实施宝钞的政策,禁止金银交易,强力推行宝钞,这也就意味着,黄金白银不好使了,你想要使用,就得先拿着这些东西去兑换成宝钞。 需要说明的是,兑换是单程的。 黄金白银只能兑换宝钞,宝钞兑换不了黄金白银。 这种非金银本位的制度缺陷,直接导致了宝钞泛滥。金银本位,是大家拿了多少金银过来兑换,就发放多少等价宝钞。 老朱倒好,直接弄一大堆宝钞放户部,拿这些宝钞去买粮食,置办各类货物,直接花就是了。连金银都没收过来,直接就投入市场使用了…… 后果很明显,那就是洪武八年出世的大明宝钞,一贯宝钞等同于一贯铜钱,到了洪武二十三年,一贯宝钞的价值仅仅只剩下二百五十文,贬值了百分之七十五。等到了洪武三十一年,一贯宝钞的价值,只剩下了一百文。 当然,宝钞贬值也和朱老四等人有关系,毕竟老朱赏赐给他东西的时候,给的多数是宝钞,朱老四也知道这玩意不好使,直接丢民间换成东西拉到北平去,进入民间的宝钞越多,宝钞越贬值,以至于洪武朝还没结束,金银交易再次在民间开始出现。 顾正臣不希望历史重蹈覆辙,更不希望张希婉哪一天跟自己抱怨,朝廷给了一堆废纸,昨天还能买一百多斤粮食,今天竟然只能买五十斤…… 元朝中后期纸币的贬值很严重,可老朱并没有吸取这个教训,现在的户部也好,中书也好,就没一个懂经济的,而被誉为“大明管家”的夏原吉现在才七岁,指望他是不可能了。 张希婉看着长吁短叹的顾正臣,挽起袖子,准备研磨:“夫君想要进言,还是早点为上。宝钞提举司刚设,相应人员与安排尚未展开,若等宝钞提举司做好一应准备再上书,恐怕会有阻力。” 顾正臣看着聪慧的张希婉,抬手止住:“这次进言可不容易写,还是好好想想吧。” 张希婉笑道:“竟难住了夫君?” 顾正臣瞥了一眼张希婉:“夫君又不是什么事都可做到,这件事劝说不难,难的是如何改变陛下的心思。” “什么心思?” 张希婉好奇地问。 顾正臣靠在椅子上,一只手臂半垂:“陛下的心思是,大明是一个家,他是这个家唯一的家长,需要钱的时候,可以随意发行。” 张希婉不安地问:“难道陛下不知道这样做会导致宝钞掉价?” 顾正臣耸了耸肩,颇是无力。 老朱到底知不知道,这事不好说。 说他不知道吧,很可能,要知道老朱是个农民出身,小时候就是个放牛娃,虽然聪明,但毕竟识字不多,后来努力自强认了字,这读书也不多,加上周围儒臣讲述的多是治国大道理,四书五经和史书居多,就没一个是讲经济问题的,认知上的空白极有可能存在。 但他应该是知情的,满朝文武可都是从元朝后期爬上来的,虽然这些人穷得叮当响,多是铜板或以物易物,不一定使用过元朝宝钞,但肯定是听说过,也知道它不值钱,没道理大家不给老朱上书,告诫老朱收敛收敛。 老朱以前化缘了好几年,顾正臣不相信老朱没化缘到过一张宝钞,这东西可比铜钱还次…… 不管老朱知不知情,事实上他就没收敛过。 顾正臣坐在桌案后思绪良久,转念一想:“为了让老朱……” “嘘!” 张希婉吓得不轻,连忙捂住顾正臣的嘴。 什么老朱不老朱的,这是你能说的,万一被人听到传出去,那可是大不敬,杀头的勾当。 顾正臣将张希婉一把拉到怀中,笑道:“夫君想到一个法子,能让陛下让宝钞与金银挂钩,可以让宝钞发行更是谨慎,朝廷也不会过度发行宝钞。” “什么法子?” 张希婉眸子中闪着光。 顾正臣闻着张希婉身上淡淡的香气,轻声说:“陛下作为开国之君,当为世人周知。若是将陛下的头像刻在宝钞之上,那陛下定不愿看到宝钞贬值,不愿看到百姓将宝钞作为废纸,会努力维持宝钞的价值,而后世君主,也将继承太祖之意,将宝钞延续下去……” “太,太祖?” 张希婉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正臣。 朱元璋还活得好好的,没有任何人敢给他上庙号,这东西是皇帝死了之后给挂上去的。 顾正臣暗暗自责,丫的都怪那些史书,一个个太祖来太祖去的,害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解释:“陛下和刘邦有点像,皆是布衣起身,又都有开国之功,陛下对刘邦多有推崇,那什么,刘邦是太祖,日后陛下自然也是太祖……” 张希婉狐疑地看着顾正臣,摇了摇头:“夫君在撒谎。” 顾正臣看着张希婉,决定惩罚这个不相信自己的家伙,抱起张希婉就往床榻走去,这天都黑了,沐英总不可能冒出来打扰两个人了吧…… 张希婉委屈巴巴,明明自己没错,为何受折腾的是自己。 夫君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太祖! 这两个字夫君说得好自然,摆明了是不经思索的流露。出现这种情况,通常是在陈述某种事实。可皇帝还好好的,谁也不知道未来会给什么庙号。 只是,夫君知道,很笃定,很自信,似乎这就是事实。 张希婉趴在顾正臣身上,什么都不说,只是直勾勾看着。 顾正臣后悔,和外人说话的时候还能过下大脑,可和张希婉说话时,总不过脑子。看她这样子,怕是绕不过去这个问题了…… “有话直接说!” 顾正臣闭上眼,避免心虚。 张希婉含笑,凑到顾正臣耳边,吹了一口气:“为何是太祖而不是高祖?虽说刘邦庙号太祖,可谥号高皇帝,儒士与百姓多称其为汉高祖,若按夫君的解释,岂不是应该叫高祖更合适?” 顾正臣有些郁闷。 娶了个聪明老婆未必是好事,想哄骗下都难。 顾正臣睁开眼,看着张希婉,叹了口气:“是因为……” 门外传来脚步声,声音停了。 “老爷,句容卫送来了远火局文书。” 张培的声音传来。 顾正臣翻了个身,脸上激动不已,感谢远火局,穿好衣服,对埋怨不已的张希婉说:“你是知道的,远火局无小事,无论什么时辰送来文书,夫君都得去看看。” 张希婉看着有些逃跑状的顾正臣,拧了下薄衾:“这里是你的家,能跑到什么时候去……” 顾正臣接过文书扫了一眼,当即命人牵马,与张培一起出了县城,直奔句容卫。 远火局。 陶成道将一柄长火铳递给顾正臣,肃然道:“这是冶炼司、制造司联手,改造的新型火铳。” 顾正臣掂量着眼前的铁管子,制式和以前的火铳一模一样,外观上并没有任何改进,但陶成道、沈名二等人将自己传来,显然是有了突破。 外观没有改进,那就只能是内部改进了。 顾正臣手指点了点凸起的药室,沉声问:“你们改进了这里?” 陶成道、沈名二等人肃然不已。 要知道顾正臣可不是匠人,也没有任何人告诉他火器改良在了何处,但他一眼就找出了改进的地方,兴许在他的认识里,这药室早就该改进了。 陶成道无奈地笑了笑,点头道:“没错,我们完成了改进!” 顾正臣眉头微动,看着面带笑意的陶成道:“看来,这次突破的效果让你们很是满意,具体说说吧。” 陶成道看向沈名二:“这是你们制造司的功劳,你来说吧。” 沈名二谢过之后,对顾正臣介绍道:“自从上次测试火铳无法实现百步稳定破甲之后,远火局所有匠人都在全力攻克这个难关。制造司匠人一致认为,火器击发铅弹,实现击杀的关键在火药,而火药的威力,不止是火药本身,还与药室有关。” “故此,制造司与冶炼司商议之后,决定改进药室,将近圆形的药室改造为不同形状,然后安排测试。结果发现,若将药室靠近铅弹的一端收窄,并在药室与铅弹之间,添加一块木马子,火药威力大增,百步破甲轻而易举,甚至可以实现百五十步破甲!” 顾正臣惊喜不已:“果真?” 徐阿柱拿出一份测试文书递给顾正臣:“这里记录了改进之后的三十次火器测试结果,一百五十破甲,一发之中,最少有两枚铅弹穿过。” 顾正臣仔细翻看了下测试记录,满意地点了点头。 药室的改进与木马子的加入,让火器的威力大增,这对于火器克制骑兵来说,是巨大的进步! 顾正臣欣慰之余,安排道:“百五十步破皮甲,这个结果已是相当惊人。然而火器击发过程太过缓慢,不利使用,你们需要分出人手,想尽办法减少装填击发耗时,让句容卫军士骑马冲锋几次,测出百五十步需要多久抵近,你们要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三次击发。” 陶成道、沈名二、陈有才等人震惊不已。 一百五十步的路程,对骑兵而言根本用不了多久,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竟然要让火器三次击发? 难,太难! 近乎不可能实现! 第三百三十八章 设计大明宝钞 远火局实现了技术上的突破,但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依旧有很多。 骑兵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顶级的兵种,没有任何人可以轻视骑兵! 虽说元廷被赶出关外,可依旧有着强横的力量,失败的耻辱,血脉的觉醒与王保保的力挽狂澜,带来了“中兴”,大明虽拥有旷世的武将,可苦于没有足够的战马,无法追击与深入草原作战。 被动的步卒,想要解决如狂风呼啸而过的骑兵,那就只能在火器上狠下功夫。 历史上沐英在云南开创的“三线战法”适合打土着,扰杀大象,不适合对付快如闪电的骑兵,除非,火器能在骑兵冲至近前的过程中,实现多轮杀伤,彻底摧毁骑兵! 决胜胜负的关键,在于时间。 顾正臣握着火铳,看着一脸为难的陶成道等人,肃然道:“火器的改进是永无止境的,征服了一座山,还有另一座更高的山等着你们。当你们翻越过群山回头望,大明边疆将会因为你们的智慧与付出,变得无比宁静。” “军士可以站在城墙之上,安然地遥望落日孤烟。农夫可以带着一壶水坐在田间地头,等来晚风吹。商人可以行走于野,无需惶恐不安。和平能不能降临大明每一寸疆土,庇佑每一个大明子民,就看你们能不能打造出强大的火器。” “不要怕改进,试验与测试的法子你们掌握了,勇敢去试。药室在这里,如何更快填充火药,是不是可以从多个方面考虑,比如重新设计药室,是否可以改进为上下闭合或侧开锁扣型,是否可以专门设计一款类似于汤匙的东西,确定火药用量,避免手忙脚乱出现时或多或少装填火药的问题……” 陶成道、沈名二等人深深看着顾正臣。 虽说在这里的多是大匠,经验丰富,可论说点子,没有人能比得上顾正臣,他总能创造性地另辟蹊径,让人眼前一亮。 顾正臣与众匠商议一番之后,看向沈名二:“燧石研究得如何了?” 沈名二有些苦恼:“测试过,燧石确实可以点燃火药,只是成功率太低,十次之中,有七次无法点燃火药实现击发。” 顾正臣含笑,并不着急:“能点燃火药,说明这条路是对的,只是燧石击发成功率的问题,想办法改进材料与摩擦,总会成功。” 沈名二重重点头:“我会安排匠人好好研究。” 远火局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他们比较随意,顾正臣也没有强硬约束过他们,可这些人都很自觉,自觉劳作至三更天,几乎每日如此。 陶成道看着溜达的顾正臣,不由询问:“顾指挥佥事,可还有其他要事,天色已晚……” 顾正臣摆了摆手:“无事,今晚上不回去了,就住这里了。” 不能回去,免得张希婉追问太祖的事,在没找到一个好的理由之前,得躲一晚。 可躲在了远火局,躲不了县衙…… 顾正臣还得回去点卯,还得回去处理文书,日子照旧,只不过张希婉似乎忘记了这一回事,也没有追问,倒是让顾正臣松了一口气。 以张希婉的记性,顾正臣不认为她是忘了,摆明了是给自己机会坦白。不过解释不清楚的事还是不说的好。 县衙就上午处理点文书,对下账目便可。 夏收完了,百姓还得秋种,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敲衙门的鼓。 顾正臣乐得清闲,手中握着“铅笔”,准备设计大明宝钞。 这是顾正臣吩咐匠作院用石墨与粘土制成的,至于铅笔杆,则是剖开之后,中间雕出凹槽,两半合拢粘结而成。 实在是没办法,上次绘制宝船图纸,用毛笔都快用疯了,毛笔不好走直线,线条不好把握,还有时候墨多墨少,总不便利,只好将这铅笔制了出来。 有了铅笔,相应的直尺、三角尺、圆规自然也就制了出来,这些都没什么难度。 若是自己不干预下,足以打破世界吉尼斯纪录的大型纸币就要诞生了。 人家使用纸币图的就是一个简便,容易携带,方便隐藏,老朱倒好,制出来的宝钞比后世的A4纸都要大,带一叠宝钞,估计都能错看成一本书。 虽说元朝也有大宝钞,但大部分时候宝钞的尺寸偏小,与红色爷爷相比略大。到了老朱这里,至少需要四张红色爷爷的尺寸。 这玩意设计大了,你不增加成本吗? 带也不好带啊。 这么大一张东西,你说怎么塞袖子里,怎么塞衣服里,只能折叠再折叠,而经过几百次折叠,这玩意就破旧不堪了。 谁愿意用破旧的钱,哪怕这上面标着一百文钱,可你拿出来,人家就不想要,说你这钱太旧了,只能值八十文,要么你就用铜钱。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昏钞。 昏钞的意思,那就是旧钞。 按理说,宝钞这东西,若不是故意折腾,至少用个两三年才会成昏钞,可大明宝钞倒好,你折叠放袖子里,拿出来展开交给商家,商家看了看,折叠塞回袖子里,晚点再展开入账,下次进货的时候,又被另一人折叠…… 半年,甚至不到半年时间,昏钞问题就开始出现。而朝廷缺乏应对昏钞的手段,选择降价回收,至于原因,无外乎是收取点“工本费”,这昏钞毁掉也累人不是,总得意思意思…… 这个举动,也加剧了宝钞的贬值,使得宝钞很难得到商人与百姓的认可,只是迫于朝廷压力,不得不一边胆战心惊的使用,一边默默承受贬值的痛苦。 顾正臣不想哪一天,句容三大院发了宝钞之后,这些人拿着宝钞反而买不到标注价值的东西,要想从根本上杜绝这些问题,就需要制造出相对更小,携带更为便利的宝钞。 “抬头可以写大明宝钞,面额写一贯,花卉图案就免了,改用华表图案吧,国徽这玩意,老朱也没有,至于老朱的头像,就设计在右侧……” 顾正臣想着人民币图案,勾勒着大明宝钞的草图。 至于大明匠人能不能将老朱的胡须弄出一丝一丝的感觉,那就不是顾正臣可以考虑的了,制造宝钞自有防伪技术,像是什么高难度桑皮纸,民间极难自造,还有各种复杂的图案,一般水平的匠人也仿制不了,此外还有套色印刷等等。 加上法律跟进,伪造宝钞的全都杀了,告捕有人伪造宝钞的,赏银二百五十两不说,还能全部继承犯人财产。 这丫的告捕成功一次,也能发家致富,迎娶白富美了…… 设计图纸是一件繁琐的事,不过在顾正臣这里却变得简单许多,只是用了粗糙的勾勒手法,然后交给了匠作院的画匠,老朱的模样不知道没关系,把其他画好,颜色填充好就行。 当官最大的好处,就是有人能供自己差遣,尤其是封建社会,没那么多人权、劳动法保护之类的,安排下去的事,总有人办好。 顾正臣摇了摇头,看来在大明待久了,多少中了封建的毒…… 骆韶走了过来,将一叠契约书搁在桌案上:“县尊,沤肥施用的契约文书送来了,各乡里签下契约文书的百姓按要求,在田间地头立下木牌,测字先生写上了‘沤肥施用田’。” 顾正臣看了看满是手指印的契约书,便示意骆韶存档:“沤肥、豆饼等是第一次施用,能不能增产要看秋收情况。我听耆老说,不少百姓今年秋里多种棉花,秋稻反而种得少了,是否如此?” 骆韶微微点头:“句容纺织做得大,品相好且出货量足,价相对松江府还低了那么一成,纺织大院一直都在稳定收棉花,百姓见种棉得利多过种稻,纷纷扩大了植棉亩数,往年百姓多是半亩或一亩棉,可今年出现了不少二亩棉。” 顾正臣严肃地看着骆韶:“十亩地二亩、三亩棉没问题,但不能出现十亩地十亩棉这种事。句容本就地少,粮食产出不多,挤占稻田过多,反而不利百姓安稳,虽说可以购入大量粮食,可落朝廷那里,就有些本末倒置。” 骆韶了然。 民以食为天,不是民以棉为天。 句容可以适当扩大棉花耕种亩数,但不能过度。再说了,万一御史上书的时候写上句容百姓以种棉为生,不事稻田,那大家可就都完了。 经过匠人处理,除了朱元璋的画像区域外,精心刻画的大明宝钞已制作完成。 顾正臣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将金银本位、昏钞问题、宝钞大小考量等问题说了个通透,然后交给了去金陵送货物的顾诚,让顾诚将信转给沐英,由沐英转东宫。 金陵,华盖殿。 朱元璋审视着一份刑部文书,盯着上面的名字,皱了皱眉头,吩咐内侍:“传刑部尚书刘惟谦、李俨,另外,将罪臣费震提来。” 内侍得令,差人传唤。 刑部位于太平门外,和中书、户部等衙署距离颇远。 刘惟谦、李俨赶至宫内时,用了小半个时辰。 费震脚拖锁链,哗啦啦地迈入华盖殿,看向威严的朱元璋,跪拜行礼:“罪臣费震,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三百三十九章 宝钞之上,雕老朱头像 费震行礼毕,在朱元璋首肯后起身,身板挺得笔直,不卑不亢,器宇轩昂。 朱元璋暗暗点头,看向刑部尚书刘惟谦、李俨:“费震贪污一案查了两个月,还没有调查清楚吗?” 刘惟谦走出,行礼道:“陛下,费震为大户王全家写墓志,王全确实送了三两银。只是,费震并没有收下,而是当即命人拿着三两银买了八石米,发放给了汉中穷困百姓。现已查明,只是都察院认为,贪污在前,行善在后,有伪善之迹……” “都察院认为,都察院那么多人,你说的是何人?” 朱元璋冷着脸问。 刘惟谦不敢隐瞒,低头道:“右都御史大夫陈宁。” 朱元璋颇是有些不满,敲了敲桌子:“那你可问过左都御史大夫汪广洋的意见?” 刘惟谦浑身冒出冷汗,不知如何应对。 朱元璋从桌案上抽出一份文书,丢了出去,文书啪地落在地上:“朕命人察访费震之事,发现他是少有的清廉之官。任吉水知州时,宽惠得民,后来升任汉中知府,善政连连,百姓称道。如今有人告发其受贿三两银,如今事实清楚,他并无受贿于己,而是施恩于百姓,何罪之有?” 刘惟谦、李俨吓得不轻,当即跪下。 朱元璋起身,怒视刘惟谦、李俨:“如何判,你们应该清楚,堂堂刑部尚书,岂能受制于人而是非不明,若是如此,朕如何放心将刑律重典交付你们?” 刘惟谦、李俨连忙告罪。 朱元璋挥退两人,然后看向费震,打量一番,严肃地说:“朕记得你,你在汉中时,略施小计便收服了上千盗贼。” 费震看着朱元璋,嘴角一动:“盗贼本是百姓,我不过是让他们回家罢了。” 朱元璋爽朗一笑,对眼前之人很是满意。 他是有智慧,也是有能力之人。 洪武二年时,汉中盗贼横行,费震治理汉中,为消除盗贼之患,发出告示,要将数十万石粮全部贷给当地百姓,并说明秋后还给官府。 盗贼听闻大喜,不用出手就能弄来粮食,这好事啊。至于秋后,呵,你愿意找谁还就找谁还,反正我们早跑路了。 于是一群盗贼便进入汉中,领取了粮食,顺便回家看看许久不见的家人与亲邻。结果费震带官兵冒了出来,宣布汉中结伍连坐,跑一个大家都跟着倒霉。 没办法,这群领了粮食的家伙,在费震威逼利诱之下,只好从良。千余盗贼,连个水花都没打,被一袋袋粮食全给收拾了。 朱元璋命人给费震去除脚上镣铐,然后说:“朝廷设了宝钞提举司,只是这提举谁来担任,中书报上来几个人朕都不满意,今日查看刑部文书想起了你。如何,可敢接这一差事?” 费震愣了下,一时之间难以消化。 刚刚还是罪囚,现在直接让自己去当宝钞提举司的提举? 朱元璋说出了选择费震的原因:“宝钞之事,牵系万民,朕总需要找一个心系百姓之人来负责。你是一个心中有百姓的好官员,也有能力处理困难。这提举你来当,朕放心。” 费震跪了下来:“臣费震领旨,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朱元璋刚想说话,内侍走了过来,低声道:“陛下,太子求见,言说泉州县男献策宝钞。” “哦,来得倒巧,让他进来。” 朱元璋吩咐。 朱标入殿,行礼后,呈上书信:“父皇,顾先生听闻朝廷设宝钞提举司之后,给出了宝钞十策,并悉心绘制了一份宝钞简图,以作蓝本参考之用。” “顾先生?” 费震眯着眼。 太子口中的顾先生,想来就是泉州县男顾正臣吧。 一个句容知县,怎么会参与到宝钞提举司之事中? 朱元璋展开书信,看着里面滑出的一张红颜色的纸张,不由愣了下,拿起来仔细看,凝眸道:“你不要告诉朕,如此小的纸张,便是他设计的宝钞?” 朱标含笑:“父皇,正是。” 朱元璋皱眉。 大明的宝钞,怎么也得凸显出一个大字,怎么能如此小气,这让天下百姓不是看朝廷的笑话,让藩属国使臣知道了,还不得问一句:大明如此缺纸吗? 太小了,至少应该有自己一巴掌宽,两个巴掌长,这样才显得气派! 不过仔细看,顾小子刻画的这宝钞,还真有些精致,这里是华表,代表皇宫威仪,这里是面额,价值一贯,外边有龙文花栏,这里还有印鉴位置,这个空白没有涂颜色的是什么东西,怎么看着是个人头? 该死的顾正臣,这是大明宝钞,你怎么弄个人头上去,谁的脑袋敢放在这里? 哦,我啊。 朱元璋两年展开顾正臣的书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抬头将目光投向朱标:“他竟然想要将朕的头像印于宝钞之中?” 朱标重重点头:“儿臣想过,顾先生此策极是绝妙!” “绝妙在何处?” 朱元璋严肃地问。 朱标垂手,轻松地说:“父皇,绝妙有三。其一,父皇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有开国绝世之功。若留头像于宝钞之中,则万民知悉,子孙知悉,百代江山之后世人仍可手持宝钞,念想父皇之功业!” 朱元璋端起茶碗,目光落在那张小巧的纸张之上。 太子说得有道理,若是咱的头像留在宝钞之上,只要后世子孙不乱改,那千百年后,世人都还知道咱的模样! 朱标继续说:“其二,顾先生先是提出对万民当塑造共同身份,以大明子民为自豪。后提出在卫所之中广行信仰之道,凝聚人心。儿臣想,若父皇头像出现于宝钞之上,大明子民也好,卫所军士也好,不都有了一个共同的信仰,那就是父皇!” 朱元璋眉头微抬。 自己是百姓和军士的信仰? 难道说,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像释迦牟尼那般人物,天下人瞻仰供奉? 信仰这个东西,是需要找到具体的人才能支撑起来,若是只提一个空洞、宽泛、遥远的生活状态,那百姓很可能因为看不到,想不到,够不着而失去这一份信仰。 若信仰的是某一个人,比如佛祖,比如一些伊斯兰教教徒信奉的安拉,那这信仰则会具体化,有寄托,不会随着时间延长而失去,反而会越发虔诚、归顺。 “其三呢?” 朱元璋有些心动。 朱标笑道:“宝钞通行天下,百姓手握宝钞,便明白是父皇在保证他们手中的宝钞可以换来与银铜一样多的粮食,一样多的货物。这样一来,朝廷需要控制宝钞,不会无度滥发,导致宝钞贬值,百姓则需要爱护好宝钞,不得故意折损,导致宝钞短时间内成昏钞。” 朱元璋伸手,将那张小巧的宝钞拿在手中,瞥了一眼费震,让内侍将这张宝钞递过去,然后问:“说说吧。” 费震仔细看了看,见宝钞设计精巧,而预留出的头像区域,则试图将朱元璋的头像融入其中,这在任何朝代都是不曾有过的事。 宋元时期,找不到先例。 太子的话虽然有些超出了自己的理解,什么共同身份,什么信仰,自己并不清楚,但太子所言的好处,还是听明白了的。 费震将宝钞恭谨地还给内侍,然后对朱元璋道:“陛下,若泉州县男可以解决在如此小的铜板之上雕刻头像的难题,臣以为头像之举完全可行,利处颇多。” 朱元璋没有说话,再次拿起顾正臣的书信,反复看了两遍,沉声道:“郑泊,差人去句容,让顾正臣速来金陵一趟。” 门口的郑泊应声而出。 朱标眼神一亮,这个时候让顾正臣回金陵一次,倒也是合适的机会。 毕竟宋濂与弘文馆、国子学需要编纂拼音版本的《辞海》,顾正臣此时来正合时宜。再说了这宝钞是他刻画的,给宝钞提举司省了许多事,但也提出了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在如此小的地方刻出人头像,他点子多,想来应该可以解决。 朱元璋起身,将顾正臣的书信递给费震:“你回去之后,仔细研读顾小子所言,思虑其中是否有所不妥,改日朕会问对。” 费震收下,谢恩退出大殿。 朱元璋看了一眼朱标,朝着殿外走去:“顾小子这次参与到宝钞提举司之事中来,多少有些出乎朕的意料。” 朱标跟在朱元璋身旁,道:“父皇,儿臣将朝廷中诸多事告知顾先生,他对其他事缄口不言,从不僭越。这宝钞提举司之事不过是随口一提,他不仅问了,还提出了策对,甚至弄出了这别致的宝钞,儿臣也有些疑惑。” 朱元璋不明白,一向对金陵事漠不关心,只顾着句容事的顾正臣,怎么突然对宝钞提举司、对大明宝钞如此用心? 思虑无言。 良久之后,朱元璋才摇了摇头,感叹道:“兴许,他是担心大明重蹈元廷宝钞之覆辙。看得出来,他提出的对策,很多是袭元廷宝钞之利,剔元廷宝钞之害。趁着地方县衙这段时间无事,让他来金陵待几日吧,宝钞提举司还缺一个副提举……” 第三百四十章 热闹的御史台 御史台。 御史中丞涂节拿着一份文书,走至陈宁身旁递了过去:“御史赵诚奉旨巡按应天,在上元县调查数日,送来文书。” 陈宁接过文书快速扫了几眼,便搁下文书:“上元知县孙克义为官清廉,百姓称道,堪称善治干臣,当举荐于朝廷。” 涂节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文书,提醒道:“陈御史大夫,据我所知,上元县夏收减产严重,百姓困顿,虽有朝廷蠲免之策,仍旧有不少百姓是食不饱腹,饥民流窜于野……” 陈宁抬手,点了点赵诚送来的文书,严厉的目光盯着涂节:“我说涂御史中丞,这文书之上可有一字提到灾情?” “这倒没有。” 涂节低头。 陈宁呵呵冷笑:“你没去过上元县,只凭着道听途说,便有风有雨,这不合适吧?要知道赵诚在上元县察访,说的可是四民安泰,他亲眼所见,总比你听来的更为真实吧?” 涂节有些不安,急切地说:“可上元县就在不远,见到饥民的人不在少数……” 陈宁看着不开窍的涂节,起身道:“来了御史台,你就应该清楚,什么时候听到的是真,什么时候看到的是真,什么时候听到、看到的都不是真,领会了这一点,你才能站稳朝堂!” 涂节疑惑地看着陈宁。 看到的非真? 听到的非真? 那什么是真? 陈宁背负双手,正色道:“陛下想要的,才是真。” 涂节恍然。 原来如此,怪不得陈宁在苏州府残暴虐民,留下陈烙铁之名还能稳坐御史台,怪不得陈宁屡次犯错,触怒陛下,依旧无人撼动他的位置。 原来,这才是当官的秘诀——迎合上意! 确实,皇帝绝不愿意看到流民饥荒,不愿看到饿殍遍野,尤其是在金陵这里。 只要御史不说,地方上不说,这事就会过去。 不需要隐瞒多久,能饿死的两三个月也该埋了处理好了,饿不死的,两三个月就有秋收了,多大点事,至于让皇帝为此烦忧。 门口传来脚步声,汪广洋迈着稳健的步伐缓缓走了进来,手中还握着一卷《珠玉词》。 陈宁、涂节连忙行礼。 汪广洋略抬手权作还礼,便直接发问:“巡按应天御史六人,已有四人送来文书,为何赵诚与韩宜可还没文书送至?” 陈宁将桌案上的文书拿起:“汪御史大夫,赵诚的文书刚到,至于韩宜可那里,并无文书送来。据赵诚来信,韩宜可去了句容,呵呵,能不能回来,这都是个事……” “哦,你这是何意?” 汪广洋接过赵诚的文书,疑惑地看着陈宁。 陈宁闻到了一股子酒味,皱了皱眉头,不用说,这家伙一定是饮了酒。 别人喝酒,是为了排解。 汪广洋喝酒,那是为了作诗。 陈宁官位比不上汪广洋,加上汪广洋是当过丞相的人,不好指责:“句容知县顾正臣殴打御史,去了御史口齿之事,御史台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这是御史台的耻辱。” 汪广洋听陈宁将“任何时候”说得很重,这是说自己酒后忘事,不由瞪了陈宁一眼:“顾正臣殴打御史,事出有因。若非御史几次三番不听警告,混入句容卫被发现,岂会遭如此罪?陛下明旨在前,准了顾正臣严控句容卫,莫要说打两个御史,哪怕是你亲自去,也一样照打不误。” 陈宁咬牙切齿,这是摆明了为顾正臣开脱了。 汪广洋没有理睬陈宁,径直走到桌案后坐了下来,看了几眼赵诚的文书,便丢到一旁,将《珠玉词》展开,摇头晃脑起来。 陈宁与涂节对视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御史中丞商暠(皓)急匆匆走了进来,当即喊道:“陈御史大夫,不好了。” 汪广洋眉头一皱,将书籍放下,看向商暠,厉声呵斥:“这里是御史台,不是菜市街,岂能大声喧哗!另外,我是御史台主官,缘何事事先找陈御史大夫,你连谁主谁次都分不清了吗?” 商暠也没想到汪广洋今日坐堂,你丫的自从来了御史台,整顿了下纪律,树立了下自己的威严,然后就忙着三件事: 喝酒,作诗,娶妾。 你也不看看自己,除了朝会外,你待在御史台里有几个时辰,凡事都找你,不是打扰你的雅兴,就是打扰你和女人运动,到时候恼羞成怒的还是你。 可没办法,人家是长官。 商暠连忙道歉。 陈宁看了一眼汪广洋,汪广洋板着脸:“说吧,何事大惊失色?” 商暠擦了擦额头的汗,瞥向陈宁:“陛下设置宝钞提举司,以费震为提举。” “费震?” 陈宁有些不安,自己可以安排过刑部,将这个不听话的家伙定为贪污,只要坐实贪污一律杀头,老朱倒是杀啊,怎么弄到现在,人没杀了,反而还成了宝钞提举司的提举。 宝钞提举司啊,这个地方极有油水。印制宝钞,怎么可能没好处? 随便牵头羊,这就是泼天的富贵! 中书里举荐了几个人,自己也举荐了几个人,可老朱偏偏都没选,而是选了一个罪囚来当提举,还是一个与自己不对付的罪囚! 汪广洋想起来商暠,呵呵笑了起来:“此人蒙冤在狱,如今洗去罪名,掌管宝钞提举司,可谓好事一件,如何值得你大惊失色?” 商暠嘴角动了动,说出了后半句话:“据宫内消息,陛下命令亲军都尉府派人前往句容,要将那顾正臣……” 陈宁兴奋起来,激动地喊道:“亲军都尉府的人,是要逮捕顾正臣吗?此等恶贼也有今日,快说,是何缘由!” 商暠清楚陈宁与顾正臣的仇怨,也清楚陈宁巴不得顾正臣早点死,看着陈宁,无奈地说:“陛下想要让顾正臣充任宝钞提举司的副提举,掌管宝钞法令、规章编制,参与宝钞印制、发行等事务。” “什么?!” 陈宁大惊失色。 涂节也满是不解,目瞪口呆。 汪广洋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宝钞提举司提举是七品官,副提举也不过是从七品,从官位上来说不算什么。但问题是,宝钞提举司设在金陵,提举也好,副提举也好,都是京官。 陈宁不安地推开商暠,直奔中书衙署,不等人通报,直接闯了进去,见胡惟庸正在翻阅奏折,直接发问:“顾正臣被调任宝钞提举司的副提举,此事胡相可知?” 胡惟庸看了一眼陈宁,低头继续看奏折:“这点小事,不值得你亲自跑来中书吧?” 陈宁不安地上前,拍手盖在奏折之上,盯着胡惟庸:“胡相应该清楚,以顾正臣与东宫、华盖殿的关系,他要来到金陵,对我们极是不利!” 胡惟庸身体向后,靠在椅子背上,对陈宁说:“首先,调顾正臣来金陵,是陛下旨意。其次,顾正臣不是调任宝钞提举司副提举,而是兼任副提举,他只会参与宝钞提举司草创,用不了多久便会返回句容。” 兼任和调任是两码事。 顾正臣兼任的东西多了,按理说工部主事也是京官,可匠人都跟着顾正臣跑句容卫去了,他实质上还是个地方官。 兼任副提举,参与草创宝钞提举司,说到底就是个借用,用完就回去继续当知县去。 陈宁听闻此话,顿时放松许多,可依旧有些不安:“宝钞提举司何等重要,陛下竟然交他参与,若他做出点事来,又是一番功绩,这总不是办法。” 胡惟庸呵呵笑了笑,淡然地说:“宝钞提举司归中书管。” 陈宁眉毛一挑,拱手笑道:“下官明白。” 泉州县男府。 张和迈步走入家门,手中还提着一壶果酿,找到顾母,寒暄几句,一脸含笑:“宋师今日告诉我,说陛下已下旨,让正臣回金陵一段时日。” 顾母又惊又喜,连忙追问:“可为真?” 张和点头:“想来不会有误。” 顾母看向陈氏。 陈氏听闻顾正臣要回来,欢喜不已,连忙擦了擦湿漉漉的双手,解下围裙:“我这就去买几条活鱼来,另外去通知青青和倩儿,让她们休息几日。” 顾母连连点头。 自从顾正臣和张希婉成婚离开金陵,一晃都过去半年了。虽说路程不远,可顾母也不想给顾正臣添麻烦,他现在需要处理的事很多,平日里有信来报平安问好就足够了。 靖海侯吴祯站在龙江船厂,看着忙碌的匠人,对都水司郎中孙利道:“还要多久可以开挖出这船坞,有多少船匠了?” 孙利不敢怠慢:“侯爷,船坞开挖还需要半个月左右,现工部已从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南直隶滨江府、县等地调动造船世家、能工巧匠,已悉数到来,目前船厂已有船匠四百一十二人,足以完成宝船建造。” 吴祯听闻,满意地点了点头。 护卫周绍走至吴祯身旁,低声说:“侯爷,收到消息,陛下调泉州县男入金陵,兼领宝钞提举司副提举之职。” 吴祯目光中闪过一道精芒,咧嘴笑道:“他要来金陵?哈哈,这倒是一件好事。孙教匠,你要见的人来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历史的外挂 句容县衙。 顾正臣颇感无聊。 地方上的纠纷矛盾是不少,可闹出人命官司的毕竟不多,即便有,通常都是证据确凿,一抓一个准,实在是没什么挑战。 加上夏收、秋种连在一起,百姓都忙得很,有个一文钱的冲突也不会闹大,许多事在乡里直接解决了,问不到县衙里去。 何况这段时间县衙根本不放告,又没盗贼、命案,顾正臣不想去学院教书,句容卫与远火局又没事,只能待在二堂看书。 正打哈欠犯困的时候,骆韶、杨亮跑了过来,一脸的惊慌失措,不等顾正臣问缘由,就看到了两个腰挂雁翎刀,身形彪悍的军士闯了进来,衣服之上并无明显的补子,或是被一个类似于护心镜的铜镜给遮盖。 骆韶着急至极,咬了咬牙,拦在顾正臣身旁,喊道:“两位亲军都尉府的军爷还请稍坐,杨亮,还不让张培、姚镇奉茶!” 杨亮看了一眼骆韶连忙跑了出去。 亲军都尉府的人! 他们不轻易离开金陵,一旦离开,基本上就只办一件事: 抓人。 骆韶不知道顾正臣犯了什么罪,竟然惊动了他们,但顾正臣对自己有恩,能争取一点时间是一点时间。 顾正臣眯着眼看着两人,忽视了骆韶的眼色,对走进来的张培、姚镇摆了摆手:“这里没你们的事,出去!” 张培、姚镇看了看屋内情况,瞥了一眼亲军都尉府,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然后屋外便传出了杨亮急促而短暂的惨叫声。 没看人家连镣铐枷锁都没带,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亏了你是典史,这点眼力劲都没有,不揍你揍谁。 顾正臣起身,将骆韶推开,沉声问:“两位找我?” 一个络腮胡子的粗糙汉子抬手之间带风,抱拳咧嘴:“泉州县男,陛下有旨意,让你交代好县衙诸事之后,速至金陵,兼任宝钞提举司副提举……” “啥?” 顾正臣有些不敢相信。 自己是句容知县,不是一块砖,想往哪里搬就往哪里搬。 知县最重要的是待在县衙处理事,把人弄到金陵去,到底是知县还是副提举,堂堂七品官,混着混着怎么就成了副七品…… 骆韶懵了,弄不清情况。 宝钞提举司是神马,哦,朝廷打算印制宝钞?那找人印就是了,把我们知县弄走算什么事。 你要真弄走,就直接升官、平调过去,兼任算啥,我还盼着能往上升一升呢…… 顾正臣看着两人,微微点头:“我知道了,明日返金陵。你们……” “在下梅万杰。” “在下邓渊。” 两人主动介绍。 梅万杰抬手抓了抓乱糟糟的胡须:“泉州县男,眼下尚不到午时,早点赶路,明日便可到金陵,陛下盼念心切,可否尽早起程……” 顾正臣皱了皱眉,最终还是答应:“用过午饭之后起程,给我一个时辰。” 梅万杰、邓渊放松许多。 顾正臣看向骆韶,又将周茂、杨亮等人喊来,叮嘱道:“我此番去金陵,是兼任宝钞提举司副提举,想来只是协助初期事宜,确定规令条例,不会耽误太久。在这段时间里,由县丞骆韶暂掌县衙诸事,若有不决或棘手事,可差人送至金陵……” 这种事对骆韶等人来说没压力,去年腊月朝廷封印时,便由这些人负责诸事。 知县宅。 张希婉刚从纺织大院回来,便看到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小荷端来水,张希婉净了手,没有注意到小荷欲言又止的神情,对顾正臣说:“若不是句容卫家眷帮衬,这段时日织造、裁缝两大院怕是要休停了。夫君,我盘算着设一个新的织造分院,就设在句容卫内部,也免得这些妇人每日回不到家。” 顾正臣笑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只不过,这需要你回来之后再安排了。” “夫君说什么胡话,我不是回来了。” 张希婉坐了下来。 忍不住的小荷终于开口:“姑爷说的是小姐从金陵回来之后。” 顾正臣白了一眼小荷,抢台词啊。 张希婉有些恍惚,似乎不敢相信,看向顾正臣,用灵动的目光询问。 顾正臣微微点头,平静地说:“不久之前,亲军都尉府的人传来陛下口谕,让我回金陵一段时日,具体是三五日,还是半个月,还很难说。” “当真?” 张希婉惊喜不已。 成婚之后,张希婉就与顾正臣来到了陌生的句容县,虽整日忙碌两大院之事,可顾正臣也知道,她很想念张和。 长这么大,第一次与父亲分开,一分开就是半年之久,怎能不思念,只是她默默忍受着,没有说出口罢了。 “小荷已经将你的东西收拾妥当,吃过饭我们就回,明日抵达金陵。” 顾正臣指了指一旁的箱子。 既然要回金陵,不带张希婉回去怎么行,老丈人知道了估计脸都黑了。 张希婉兴奋不已,简单吃过饭,又跑去两大院安排一番,终上了马车,在张培、姚镇、梅万杰、邓渊等人的护卫下,缓缓离开了句容。 夜宿驿站,天不亮又出发。 经过天界寺和尚修路,句容至金陵的路平坦了许多,可架不住来往商人车马多,加上夏日雨水冲刷,导致路又开始坑洼起来,摇晃得张希婉有些头晕。 “这路不够平整啊。” 顾正臣拉开窗帘,看着笔直的官道,每隔多远就能看到一个坑洼,许多坑洼只比马蹄大一些,还有不少扭曲的车辙。 “天界寺修路,也没修好好。” 张希婉有些埋怨。 顾正臣赞同,这群和尚毕竟不是专业干工程的,所谓的修路,估计在他们那里就是修心,心有窟窿了,念念经补补就是了,路有坑洼了,找点土填进去就好了,到底是修补还是没修补,这需要看佛。 当然,也不能完全怪这些和尚,句容到金陵的商队着实远胜以往,在顾正臣上任句容之前,除了零散采购药材的商人会去句容,就剩下一些零散的商户,几乎没什么商队。 可如今句容织造大院、匠作大院生意不错,吸引了不少外地商人前往,加上金陵本就是个大市场,这就形成了句容至金陵的商道。 人走得多了,就有了路这是对的,但人走得多了,这一条路就不好走了,这也是真的。 除非——修路。 修一条不会坏的路,至少二三十年不会坏的路! 沥青道路? 这个就别想了,沥青来自石油,不说大明现在开采石油的技术多落后,产量多低,就说加工石油的复杂工艺,相关设备,顾正臣也弄不来。 沥青道路被排除了,那就只剩下一个方案了:混凝土道路。 句容发展混凝土道路是有先天优势的,海量的石灰石,这是制造水泥的必要材料,技术上虽然存在一定难度,但也不是不可以克服,无外乎就是烧制,温度是个棘手的问题,试验试验,实在不行,多弄点焦煤,应该可以解决。 至于混凝土的其他材料,砂砾、石块、清水,这都不是什么事。 只是修筑混凝土道路,所耗费的人力绝不是小数目,以句容县衙的财力根本就做不到,除非,拉几个冤大头帮忙,比如朱大郎,比如老朱…… 熟悉的金陵,再一次回来。 顾青青欢喜地扑上前,拉着顾正臣和张希婉说说笑笑。 刘倩儿还是一如往常,从最初的欲言又止,到后面的喋喋不休,只不过间隔了顾正臣一个问好的时间。 顾母很是高兴,张罗着饭菜。 可能是香味飘了出去,沐春、沐晟两个家伙跑了过来蹭饭吃,一口一个先生长先生短。岳父张和中午并没有回来,弘文馆参与了拼音编写事宜,这段时间有些忙。 沐英来了,笑呵呵地看着顾正臣:“明日早朝你也要到场。” “一个副提举,从七品官,没资格上朝会。” 顾正臣不想上早朝,天不亮就得跑宫门外候着,还不如睡个懒觉来得舒坦。 沐英轻声道:“陛下说的。” 顾正臣闭上了嘴。 自己可以拒绝沐英,甚至也可以拒绝朱标,但拒绝不了老朱…… 沐英揉了揉胳膊,对顾正臣说:“听太子说,你设计的大明宝钞很受陛下喜欢,尤其是将头像加印其中的想法,可谓绝妙之举。” 顾正臣见沐英时不时揉下胳膊,皱眉问:“你受伤了?” 沐英摇了摇头:“前几日练武时用力过猛,导致手臂有些损伤,不碍事。” “现在局势应该还算稳定吧,你如此用力,是哪里出了变故吗?” 顾正臣有些不解。 沐英犹豫了下,肃然道:“我身为陛下义子,却无多少建树,军功寥寥,与那些公侯伯爵不能相比。你在句容设远火局,火器一旦改进有成,朝廷很可能会转守为攻,派遣大军进取元廷,我现在多练武,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军中将领,为陛下,为大明杀敌!” 顾正臣深深看着沐英,很能理解他的不安与不甘。 不安的是,年纪轻轻就是大都督府指挥同知,二品大员,可这个官位不是军功换来的,是朱元璋义子的身份换来的,大都督府里还有一堆侯爵,比如平凉侯费聚等,他们未必认可沐英,哪怕是表面上和气。 沐英是个有心气之人,他从不甘心自己是平庸的,他不甘心自己毫无成就,他渴望上战场,渴望用自己的力量证明给所有人看! 顾正臣笃定地说:“你日后会成为大明的侯爷,一定会!” 沐英浅笑,这是个安慰的预言。 顾正臣摇头,这不是预言,是历史的外挂…… 第三百四十二章 宝钞大小之争 奉天殿。 顾正臣躲在柱子后面打哈欠,早朝实在不是个好东西,让人困累不已。 户部在汇报地方情况,可让顾正臣有些疑惑的是,对于上元县、溧水县等地的旱情,户部提都没提,似乎这事压根不存在。 但在句容来金陵的官道上,顾正臣还看到了数十个无家可归的流民,流民数量虽然不多,可距离秋收还有几个月,在这期间到底会出现多少流民还很难说。 许多百姓家里存不了多少粮食,一茬粮收不上来,很可能就是饿肚子乃至要全家性命的大事。 户部没人说,御史也没吭声。 随后是工部事,说的是中都建设问题。 虽说朝廷停罢中都役,遣散了大量匠人、民工,可中都毕竟还埋着老朱他爹娘,皇城烂尾可以承受,但亲爹亲娘的陵墓烂尾,那可是会被人戳脊梁骨,这需要大修特修,那烂尾的石头拿去用,那烂尾的砖头拿去用…… 工部尚书李敏的声音传荡在大殿之中:“陛下,龙江船厂船匠已调拨到位,只等船坞挖成,便可开工。只是户部方面,迟迟推脱不给钱粮,臣几次与户部交涉,与中书胡相商谈,可户部始终不松口,说建大船乃是亡国之兆,空耗国孥,劳民伤财……” 朱元璋听闻之后,看向户部官员:“颜希哲,你反对建造宝船?” 颜希哲出班,道:“陛下,不是户部不愿给工部钱粮,而是他们索要着实太多,张口便是五万石粮。臣等以为,打造一艘大福船不过千石粮,可工部竟要耗粮无数,去打造什么宝船,言说是海上永不沉没的堡垒,令人嗤笑。” “眼下大海之上,有大明水军,福船驰骋,海寇望风而逃,何需耗费海量钱粮去打造所谓宝船。若海上有警,五万石粮可造五十艘大福船,防控区域之广,布置之灵活,远胜于三五艘宝船。故此,户部不予批给。” 工部尚书李敏不着急,反正这事是老朱亲手抓的事,没钱粮办不成,黑锅也不是自己背。 朱元璋向右微微侧身,目光看向柱子后低头不语的顾正臣,沉声道:“泉州县男,你出来说说,户部所言是否有理?” 顾正臣就知道躲不过去,原以为宝船的事已经顺利推行,不成想竟卡在了户部这里,行礼之后,顾正臣看向户部尚书颜希哲,言道:“户部认为五十艘大福船,胜过五艘大宝船,是因为不知大宝船之强。臣以为,工部应说明大宝船之锐利……” 颜希哲不给面子,当即驳了回去:“工部已将大宝船之事详尽说明,然户部不可能支给如此多粮。陛下,臣恳请罢停龙江船厂扩建,以省去人力财力。” 朱元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顾正臣与颜希哲。 顾正臣无奈,走上前,对颜希哲指了指自己脚上的布鞋,询问:“敢问颜尚书,假若一双布鞋可行百里路,而一双皮革靴却可行千里路。一双布鞋作价七文,一双皮革靴作价一百文,你是选择买十几双布鞋,还是买一双皮革靴?” 颜希哲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靴,对顾正臣说:“这还用问,自然是皮革靴。” 顾正臣转身看向朱元璋:“陛下,颜尚书宁愿一次到位,花费百文买千里靴,而不愿花费少而买百里布鞋。臣以为,这与颜尚书宁愿耗费五万石去打造五十艘福船,也不愿花费五万石打造五艘宝船相悖,愿陛下察其是非,明其表里。” 颜希哲愣住了,这是在骂自己是非不分,表里不一吗? 废话,我是尚书,我能跟你一个小官一样穿布鞋跑来跑去。再说了,买那么多布鞋也不好带啊。 朱元璋看向颜希哲,呵呵笑了声:“大福船可行千里而价低,而大宝船可行万里而价高。两者大是不同,户部在这件事上就不要再阻拦,按工部所请批给钱粮。” 颜希哲无奈,只好行礼答应。 朱元璋看着想要退回去的顾正臣,开口道:“既然你出来了,那就在这站着吧。兵部尚书刘仁,你昨日上了奏折,言说宝钞提举司出具的初版宝钞问题太多,不宜使用。设计那宝钞的,正是泉州县男,你们不妨直接说。” 兵部尚书刘仁出班,看了看顾正臣,厉色道:“泉州县男,你也是获了朝廷爵位之人,如何不知朝廷威严与脸面?宝钞之用,广于万民,传于海外,事关国体,岂能如你那般儿戏,堂堂大明宝钞竟不如巴掌大,岂不是丢了国体?” 顾正臣皱了皱眉,看向刘仁,你一个兵部尚书,没事找孙子玩去,跳出来说宝钞提举司的事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要说也是颜希哲之类的,主管户部的人才。 “刘尚书高见,不知以刘尚书之意,这大明宝钞当多大为宜?” 顾正臣拱手。 刘仁哼了声,张开双手就在胸前比划着:“应该这么大,至少比元廷的宝钞大得多才行,最好是大上一番两番。这样才显得大明之大,元廷之弱小。” 顾正臣看着刘仁近乎滑稽的表演,摇了摇头,对朱元璋道:“陛下,臣恳请送来五百斤书来。” 朱元璋饶有兴趣,安排内侍去准备。 百官议论纷纷,不知顾正臣要做什么。 费震凝眸看着顾正臣,就是这个年轻人,自去年中秋横空出世后,便一直风头无两,身在金陵之外,金陵却有着他的诸多传说。 前两日的宝钞十策,令自己受益颇多,很显然,顾正臣极通宝钞学问,知晓其中至理。 只是,宝钞的设计问题,百官未必同意。 宝钞过小,比元廷宝钞还小,这显然令文臣武有一种丢了颜面的感觉。 很多人都在说:大明的东西,怎么能比不上元廷的东西? 宫人效率很高,搬来五个大箱子,里面全是书。 顾正臣随手拿起一本厚重的书,看了看其宽长,走向刘仁,递了过去:“若设计为如此大的宝钞,刘尚书认为可好?” 刘仁接过,用手量了下,见书有两个巴掌长,一个巴掌宽,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大才像样子。” 顾正臣微微点头:“这书大概有四百页,若这是价值一百文一张的宝钞,便是四十贯钱,然否?” 刘仁点头:“没错。” 顾正臣看着刘仁:“收起来。” “什么?” 刘仁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顾正臣不苟言笑,再言道:“麻烦刘尚书将这四十贯钱收起来。” 刘仁看着眼前厚厚一叠书,这玩意怎么收,这也塞不进袖子里去啊,再说,袖子里的口袋也没这么大,书又不好折叠,即使缝制一个更大的袖子口袋,这放进去,原本清风飘逸的袖子,岂不是沉甸甸的,任谁一看都知道里面有东西? 顾正臣见刘仁无法安放一本书,只能拿在手中干着急,便转身对朱元璋说:“陛下,这就是宝钞为何要小一些的缘故。朝廷推行宝钞,所考虑的重点是便民便商。若行宝钞而不便民,不便商,又何必推出宝钞?” “若宝钞过大,那携带千贯钱,岂不是要搬运这等大箱子,带着几百斤重的箱子上路,这和带一大堆铜钱上路又有何区别?要简便,就突出简便,宝钞是日常所用之物,唯简便得人心。” “一派胡言!” 一声糯糯的声音传来。 顾正臣皱眉,转身看去,原是七品御史,哦,这不是在句容卫外丢了牙齿的严钝吗? 监察御史严钝盯着顾正臣,恨不得弄死他,没了牙齿,自己吃肉吃不得,每日喝粥,说话都有些漏风,若不是陈宁力保,估计自己此时已经被赶出御史台了。 “陛下,臣弹劾句容知县顾正臣一派胡言!自宋至元,不见任何小型宝钞。宝钞务求大以彰显朝廷威仪,岂可娇小惹人笑话?” 严钝愤然喊道。 人虽愤怒,可说话的声音着实有些不太好听,时不时走音。 朱元璋不置可否。 顾正臣当即走向严钝,看着畏惧后退的严钝,冷冷地说:“在严御史眼中,朝廷威仪存在于大的纸张里,可在顾某眼中,朝廷威仪存在于礼乐之中,存在于规矩之中,存在于使臣之中,而不存在于某一件具体的物件之上!” “难道说,严御史看宋之交子,看到了宋的威仪,看元廷之宝钞,看到了元的威仪?可笑之至!朝廷赋予宝钞的是银铜等价,你没要求过在银锭、铜钱里写上朝廷威仪,也没嫌弃过银铜过小,缘何在宝钞上却如此斤斤计较?” 严钝抬手,毫无礼貌地指向顾正臣,可如何都无法辩解。 这是事实,元廷也好,宋廷也好,宝钞之上就那么点东西,和朝廷威仪实在是扯不上什么关系,当宝钞贬值到无人问津的时候,被人丢到火堆里也不是没有。 顾正臣将目光从严钝身上移开,转身看向御史台的陈宁,直截了当地问:“陈御史大夫,你若想说话,出班就是,找一个牙口不好的人代言,是不是有些苛刻下属了?” 此话一出,陈宁冷面,满殿皆惊。 「今天家中有事耽误了,只一更,还请谅解。」 第三百四十三章 特权:直入华盖殿 官场之上,通常都是打人不打脸,你可以往死里弹劾,要他的命,但不能将他的脸搁地上蹂躏踩踏,毕竟士大夫是一个集体,都是需要脸面的。 可顾正臣不按这一套来,严钝这家伙牙齿都没几个好的了,这个场合还敢跳出来说话,摆明了是有人授意,满朝文武中,和自己最不对付的,还是能指使御史的,那就只有陈宁了。 你不想露头,非让你站出来不可。 陈宁咬牙切齿,自己不想出面,是因为顾正臣口齿伶俐,辩驳起来不好对付,严钝成是好事,败也无损于他,大不了再找机会弹劾,进退都有余地。 现在被点了名,只好站出来。 陈宁板着脸,鼻息中透着不屑的哼声:“严御史乃是为国为朝廷直言,与陈某可无干系。泉州县男,你当着满朝文武如此诬陷于我,毁坏御史台名声,身为御史大夫,我不能答应。” 顾正臣冷冷地看向陈宁,这个家伙还真是一个死缠烂打的主,但凡有一点可能的破绽,他都会说几句自己的坏话。 只是陈宁将这套用错了对手,自己不是韩国公李善长,一堆御史长年累月说坏话老朱就让他提前养老。 李善长下台的关键在于他“调和诸将”的本领实在太强,文官听他的,武将对他也有好感,不用御史台说坏话,他也在丞相的位置上待不了太久。自己算什么,和开国勋贵没什么关系,和文臣更没几个认识的,你处处找我麻烦,还能把我赶走不成? “反对宝钞设计问题可以,但因为攻讦顾某而反对宝钞设计,那我不介意与你论说论说。” 顾正臣直言不讳。 陈宁甩袖:“宝钞不可小,只能大!” 顾正臣看向朱元璋,沉声道:“陛下,臣请于朝廷之上,展示宝钞之用,以说明宝钞大小之弊利。” “如何展示?” 朱元璋面无表情。 顾正臣请内侍找来几张白纸,分别裁剪为大宝钞与小宝钞各十张,然后将工部尚书李敏、户部尚书颜希哲等人给拉了出来,又将陈宁、严钝等人点了出来。 “陛下,诸位,现在李尚书假作农户,而严御史与陈——等人,则假作商人。现在商人手中拿着十张大宝钞,需要存于身上。” 陈宁、严钝等人接过十张“宝钞”,折叠几次放在袖子里。 朱元璋、胡惟庸等人看着这一幕,有些不明所以。 顾正臣继续说:“现在请御史台诸位商人找农户购置一批粮食、蚕丝、棉布,农户收下宝钞存好。” 李敏等人接过宝钞,假装检验一番,又折叠收入怀中。 顾正臣看了一眼李敏等人,这群人算是贴近百姓生活的了,知道百姓很少有宽大的袖子,多将钱财藏于胸襟内或褡裢中。 “户部充当衙役,收取两税,折色宝钞上缴。” 顾正臣吩咐。 颜希哲等人走出来,从李敏手中收走宝钞,又难免展开折叠。 顾正臣指了指那几口尚未搬走的箱子:“地方解运两税,运送宝钞至户部查验。” 颜希哲等人有些为难,这箱子毕竟沉甸甸,难运得很,也只好招来几人,象征性地抬了几步。 顾正臣再言道:“朝廷要兴修水利,户部拨下宝钞。” 颜希哲愣了下,这啥意思,还让我们再抬一次箱子? 朱元璋看得兴起,见颜希哲等人不动弹,插了一句:“听他的。” 颜希哲无奈,将几个箱子又抬了回去,同时将身上的宝钞交给李敏等人。 顾正臣重复三次,颜希哲都要跳起脚骂人了,你要折腾就冲着御史台去,干嘛和我们户部过不去…… 当宝钞再次回到颜希哲手中时,顾正臣止住,又拿出小钱钞,重复操作了三次,之后将十张大“宝钞”、十张小“宝钞”取来,肃然道:“诸位请看,使用大宝钞,无论是随身携带,还是货物交易买卖,都会几次折叠宝钞,不过是流转三次,便已折叠出诸多痕迹,这纸张已不再崭新。” “反观小宝钞,随身携带与买卖过程中,多不需要折叠,流转三次,却能崭新如初。朝廷要推行宝钞,必然需要考虑昏钞问题,昏钞出现的越晚,对朝廷来说越有利。何况小宝钞无论是地方两税向上缴纳还是朝廷向下拨给,所耗费人力明显更小。” “同样是十万贯宝钞,若使用大宝钞,可能需要五十人递运,而若是使用小宝钞,则只需要十余人递送,其中节省下来的不止是路途中损耗,还减少了对百姓征用,赢得了民心,甚至可以直接由县衙解运而不需征调百姓!” “此外,大宝钞看似可以添加更多内容,实则更可能出现伪造之事。越是小巧,嵌入更多细节,越能体现匠人水准,降低粗糙伪造。综合商民便利、节省民力、安全等考虑,臣以为,宝钞当以小为准。” 褶皱的纸张,崭新的纸张,一目了然。 朱元璋看到这一幕,连连点头。 这只是几次流转,若是经过上百次,上千次流转,大宝钞岂不是不成样子了? 宝钞之上要印上自己的头像,不说十年如新,至少两三年也不至于多坏吧,用大宝钞的话,自己这头像怕是几个月就被褶皱的见不得人。 通过顾正臣找人一番“表演”,大宝钞与小宝钞孰优孰劣,众人心中都有了计较。 朱元璋见百官已无话说,便直言道:“朕将你调至金陵,兼任宝钞提举司副提举,宝钞事宜,你与提举费震等确定便可,需在半个月内拿出宝钞,并与户部、中书敲定宝钞发行事宜。若有人阻挠不听,准你直入华盖殿。” “直入华盖殿!” 胡惟庸、陈宁等人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按照寻常文书流程,朝廷的事需要经过中书才能传到朱元璋耳目之中。 可胡惟庸最近越来越感觉有些不对劲,不说该死的刘基几次上书越过中书,就连顾正臣也是如此!只不过刘基是明目张胆的不理睬中书,顾正臣走的是东宫书信的路子越过中书。 现如今,陛下又给了他直入华盖殿的权限,这就有点惊人了。 哪怕是胡惟庸,也不敢说能做到直入华盖殿,还需要老老实实等内侍通报,陛下准许之后才能入殿。 有直入华盖殿权限的,普天之下,也就朱元璋的几个儿子和皇后,徐达、李善长这类人虽也有如此殊荣,可也不敢跨过规矩,始终是老老实实等通报。 直入华盖殿,意味着顾正臣可以随时上达天听,这对胡惟庸、陈宁等人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可落到顾正臣耳朵里,所谓的“直入华盖殿”,其实就是“你赶紧加班,遇到困难找我,我给你解决了,你回去继续去加班”。 半个月时间弄出宝钞,你这也太急了吧,猴子都没你急。 没办法,老朱不给人商量的余地,顾正臣只好答应。 朝会很漫长,这个说一件事,那个说两件事,这个弹劾某某某,那个说哪里出了好官该提拔,事情不一定多重要,可多说几句话,混个脸熟,彰显下存在感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就导致了朝会很无聊,又很长…… 好不容易熬到朝会结束,顾正臣早已是饿得饥肠辘辘,出了宫殿,看着正午的太阳,心中大骂一个叫茹太素的刑部主事。 这个家伙为了给刑部囚犯争取干燥的囚牢,嘴皮了突突了将近半个时辰,你妹的,有这个时间,你自己都把囚牢给整好了,用得着耽误大家的时间。 “在下费震,久仰泉州县男大名。” 费震拱手行礼。 顾正臣还礼:“原是费提举。” 费震算是见识过顾正臣的厉害,不管是直接与陈宁交锋,还是陛下器重,官员配合其表演,都说明此人深得圣心,也是一个有魄力之人。 “宝钞提举司之事,还需多仰仗泉州县男。” 费震不敢托大。 顾正臣摆了摆手,正色道:“陛下的旨意很清楚,半个月拿出宝钞,这也就是说,我在金陵的时间,最多半个月。宝钞提举司之事,还是需要以你为主。时间紧,可否请费提举至家中一叙?” 费震看了看日头,点了点头:“那就叨扰了。” 顾正臣笑着,刚想和费震一起离开,张焕走了过来,从腰间摘下一块腰牌递给顾正臣:“凭此腰牌,可直入皇宫与华盖殿。” 腰牌为铜,外涂金字,正面是獬豸盘云花,中书“亲军都尉府千户”,背后是“随驾”二个篆文。 顾正臣翻看着铜牌,皱眉说:“这是亲军都尉府的牌子,直入皇宫的,不需要这类腰牌吧?” 张焕呵呵笑了笑,直言道:“除了这牌子,你能选的就只有宦官的腰牌了,要不我去给你换?” “宦官?” 顾正臣打了个哆嗦,那不就是太监嘛。 费震看着顾正臣收起腰牌,在张焕离开之后,嘟囔了一句:“能入宫的腰牌不少,中书官员和公侯伯爵,都有各自腰牌,但能直接进入华盖殿的,恐怕真的只有亲军都尉府的腰牌了。话说,你什么时候成了亲军都尉府的人……” 第三百四十四章 推宝钞,三难题 亲军都尉府的人?开什么玩笑。 当官还能勉强算个人,可以活出一番精彩。可当亲军都尉府的人,那注定没什么好下场,说到底,亲军都尉府的官不算官,只是家奴。 顾正臣拿着的腰牌,实质上就是一类通行证,跑到亲军都尉府吆喝,估计没一个人听自己的话。 腰牌的使用,往往是配合着身份、文书一起使用,顾正臣一没亲军都尉府的身份,二没相应文书,以为直接拿腰牌就能随便调人的想法,实在是太过天真。 费震进入泉州县男府,友善地与顾母、张和等人打着招呼。 添了一双筷子。 用过午饭之后,顾正臣与费震到了书房,商讨宝钞提举司相关事宜。 费震显然已做了诸多准备,直言道:“宝钞尺寸可如你所言,只不过相应内容上需多添加一些,尤其是边缘的纹路图案,当以龙纹为准,还需要加上不同字贯、年月,户部方面要求则要求标上‘户部奏准印造大明宝钞,与铜钱通行使用,伪造者斩,告捕者赏银贰佰伍拾两,仍给犯人财产’这句话,以威慑伪造之人……” 顾正臣想了想,摇头道:“户部的这句话不需要标在宝钞之上,只需要标在可以兑换宝钞的钱庄外便可。” “什么钱庄?” 费震愣了下。 顾正臣靠在椅子上,平和地说:“陛下既然同意了在宝钞上使用金银本位,那自然需要确保金银随时可以在钱庄兑换为宝钞,而宝钞也可以随时兑换出银铜。只有这样,百姓才能放心使用宝钞。” 费震皱眉,有些担忧:“若是如此的话,宝钞通行天下恐怕需要不少年月。” 顾正臣端起茶碗,吹了吹:“钱钞之事急迫不得,只有让百姓、让商人看到宝钞确实有朝廷作担保与支撑,不存在宝钞成为废纸的可能,他们才会打心里主动接受并使用宝钞。你要知道,元廷宝钞的失败,已经让百姓心中有了阴影,纵是朝廷强令推行,百姓也会在很短时间内拿着宝钞兑出银铜,而非持有宝钞。” 费震颇有些无力:“只担心陛下不会给宝钞提举司这么多时间,你提议将陛下的头像加入宝钞,陛下又怎么可能会让宝钞在很久之后才能深入民间。” 顾正臣深深看了一眼费震,此人对朱元璋的判断很对。 在大明宝钞发行之初,朝廷就下了旨意,禁止金银货物交易,且要求商税上,钱钞一起收,比例安排上是铜钱三成,宝钞七成。 这些举措很是果决,但存在着诸多缺陷,尤其是宝钞贬值之后,占商税高达七成的宝钞水分全都给了朝廷,朝廷也不傻,后来宝钞干脆少收,或按贬值的收,你不能拿一张一贯钱的宝钞说你缴纳了一贯钱的税,这玩意现在贬值了,你不能占朝廷的便宜…… 后来越闹越不行,宝钞基本上濒临崩溃,金银货物交易再次充斥民间。商人宁愿辛苦点搬钱箱子,也不愿意带一堆不值钱的废纸。 朱元璋用这种急切的手段,留给了百姓与商人一片狼藉,但在初期,朝廷确实受益颇多,毕竟通过宝钞收上来大量银铜,结结实实算是挥舞了一次经济大棒,合法打劫了大户、商人与百姓。 可这大棒挥舞过后,朝廷在宝钞上的信誉基本上就不复存在,哪怕是后来朱老四上台,夏原吉想整顿,也没救回宝钞。 顾正臣不清楚历史上的老朱是不是主观意识上借宝钞之手来劫掠民间财富,但这一次,朱元璋并没有选择非金银本位,而是支持了金银本位,将自己的意见真真正正听了进去。 既然如此,那为了宝钞经久不衰,不出现过度贬值的情况,就必须耐下性子,给予足够的时间来积累宝钞的信誉,凝聚使用宝钞的信心。 顾正臣对费震道:“陛下那里,我会努力说服。现在摆在宝钞提举司眼前的主要难题有三个。” “请说。” 费震端正身形,严肃起来。 顾正臣没有绕弯子,单刀直入:“宝钞提举司并不只是制宝钞,还需要编制相应规章令条,这些内容不仅要涵盖宝钞提举司内部匠人、官员,还需要涵盖户部、钱庄。规章令条编制是个难点,但也是确定规矩的关键,是确保宝钞流通不出现问题最重要的东西,如何编写规章令条,需要宝钞提举司内人员用心考量。” 费震一脸苦涩:“泉州县男有所不知,宝钞提举司目前除你我之外,只有五十二匠人,典史、督监都没有,只靠你我与目不识丁的匠人,既要忙宝钞设计细节,还要写这规章令条,恐怕……” 顾正臣没想到宝钞提举司如此简易,取出腰牌搁在桌上:“没人手便索要人手,宝钞提举司虽隶属中书,可与户部关联最大,典史、督监就让户部尚书选几人送过来吧。” 费震瞥了一眼桌上的腰牌,连连点头。 皇帝给了他许可,他一定会接近所有问题。 顾正臣继续说:“规章令条是其一,其二便是钱庄筹备之事。宝钞通行天下,支撑宝钞发行、兑换、回收的,便是钱庄。这个钱庄是朝廷所设,直接归朝廷管控,钱庄中的宝钞由宝钞提举司印制之后,户部着人解送地方。若无钱庄,只行宝钞于世,便意味着宝钞没有与金银挂钩……” 费震仔细研读过顾正臣的“宝钞十策”,其中对金银本位介绍颇多,清楚这一条是稳定宝钞的压舱石,无论如何都不能出问题。 “既是如此,为何你在给陛下的文书中没有写明钱庄之事,现在突然提出,恐怕短时间内无法做周全。” 费震带着几分责怪。 顾正臣拿起毛笔,润了润墨,对费震说:“在宝钞十策之中虽没有提到筹备钱庄,可也提到了赋予地方行省、府衙、县衙兑换、收回宝钞之职。只不过现在想来,与其将兑换与收回宝钞的权限交给地方,不如户部独立设置钱庄,脱离于地方来进行管理。” 费震身体微微向前倾:“你是在担心,地方官吏若拥有兑换、收回宝钞职权,会在这其中伸手?” 顾正臣写下“钱庄”两个字,看了一眼费震,轻声说:“这倒不是,我担心地方官吏被砍掉脑袋之后会影响民生。若独立设置钱庄,砍掉脑袋对地方影响并不大。” 费震深吸一口气,看着语气平和的顾正臣。 他说这话时,很是认真,没有半点玩笑。 看得出来,他很清楚,一旦钱庄内部出了问题,那就只有一个结果: 杀。 毫无任何商量余地的杀。 地方官杀多了,那案件可就没人审,税赋文册没人处理,朝廷对地方的掌控会削弱。 想想也是,开国七年来,朝廷杀了不少贪官,剥皮的不在少数,若钱庄的权限给了地方官员,那他们估计能将百姓、商人兑换宝钞存入的金银全都搬到自家院子里去随意挥霍。 越是有权,贪心起时,越是危险。 剥离掉这部分权限,让地方钱庄直接隶属于户部,便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至少地方钱庄不需要听地方官吏的话,反正不看地方官吏的脸色办事,俸禄也不是地方官吏给发,独立在地方之外,不受官员影响,相对而言就少了许多问题。 至于监守自盗等内部问题,就需要内部来规章法条来解决了,规矩解决不了的,交给鬼头刀去解决。 顾正臣面色无波,写下“宝钞”两个字,沉声道:“最困难的还是宝钞,要做到无人可以仿制,就必须狠下功夫。” 费震知道这个问题事关重大,虽说宋元宝钞采取过不少技术避免被伪造,可元朝时期伪造宝钞的事偏偏很多,带头伪造的竟然还是一些王公贵族…… 能伪造出来,说明元廷的宝钞存在问题。 费震想了想,认真地说:“你在朝堂之上说,越是小巧,嵌入更多细节,越能避免伪造。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在小小的宝钞里,融入更多的细节。” 顾正臣搁下毛笔,点头道:“融入更多细节是对的,所以在雕版之前,我需要一类特殊的人才。” “什么人才?” 费震急忙问。 顾正臣看着费震,轻声道:“善于微雕的巧匠。” “微雕巧匠,这个可不好寻啊。” 费震很是为难。 顾正臣也知道不容易,道:“总要试试。” 早在殷商时期的甲骨文中,就出现微型雕刻。 战国时的玺印小如累黍,印文却有朱白之分,这就是使用了微雕技术。至于《核舟记》更是出名,而《核舟记》之中的巧匠王叔远,正是大明朝的人。 只不过王叔远生活的时期,应该在明后期了,现在是大明初期,找老王是不可能了。但明末能出如此巧匠,明初想来也应该有吧,这技术毕竟源远流长。 微雕匠人的技术令人惊叹不已,一颗核桃雕为一艘船,加入了五个人,八扇窗,还有船篷、船桨、炉子、茶壶、手卷、念珠、对联、篆文等…… 要知道明代后期可没什么显微镜放大镜之类的工具,匠人仅仅凭借着肉眼,竟能做到如此地步,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 等等,放大镜? 顾正臣眼神一亮,若是极高明的微雕匠人不好找,一般的微雕匠人也不是不能用…… 第三百四十五章 国事要有为,家事也当兴 费震看着若有所思又释然的顾正臣,知道他找到了法子,连忙说:“那我先回宝钞提举司,命匠人先行准备。” 顾正臣微微点头,将费震送出家门之后,对跟过来的张培问:“金陵哪里有琉璃厂?” 张培想了想,开口道:“清凉门外有两个琉璃官窖,专供皇宫所用。” 顾正臣含笑,安排道:“你去工部衙署送个口信,就说我邀李尚书明日下午去琉璃官窖,请让他准大匠蒯明思同行。” 张培应声,转身前往。 顾正臣回到家中,好不容易来金陵住几日,总要抽空多陪陪家人。 顾青青已经成为了一家举人白糖店铺的掌柜,胡大山也是个有能力的,竟然直接派人去福建直接采购甘蔗,现如今原材料、商道、销售都已打通,生意算是真正做了起来。最近半年时间,白糖店铺在金陵多了四家,销售也从最初的紧俏限售转入常态销售。 “哥哥,胡大掌柜想要在句容开一家分店,到时候我和倩儿去当掌柜,如何?” 顾青青渴望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想了想,摇头道:“句容不适合开白糖店铺,白糖买卖只适合大城,句容说到底只是小县,百姓舍不得花那么多钱购置白糖。” 刘倩儿低下头,轻声说:“前往句容的商人并不在少数,这些商人可以购置白糖,带至他地售卖。何况在北方滕县、兖州等地,也设有白糖店铺。” 顾正臣看向刘倩儿,暗暗叹了口气:“山东是设了一些白糖店铺,可现如今看,其收益远远不如金陵。依我看,白糖买卖想要扩张,最好是选择苏州、杭州、开封这些大城。再说了,你们即使去了句容,怕也没有空暇见面,忙起来时,你们嫂子都见不着我……” 顾青青看向刘倩儿,无声地悲伤了下。 刘倩儿清楚,顾正臣说的并不是虚言,他现在身兼数职,忙碌的事多得很,哪怕自己去了句容,想来也不容易相见。 只是,不一定相见,距离近一些,也是好的。 刘倩儿低着头,埋下思绪。 张和终于休沐了,与张希婉坐在一棵梧桐树下说着话,见顾正臣、顾青青等人走来,点了点头,闲聊了两句,便转入正事:“朝廷要编纂拼音标注的辞海,宋濂主笔,国子学一干先生,包括你的同乡梁家俊也加入进来。现如今拼音之学已引起重视,宫内皇子也开始学习这门学问。” 顾正臣含笑,从果盘里拿出一个桃子,递给张和,然后又取了个,一口咬了下去,满意地咀嚼,喉结动了动:“编纂好拼音辞海,将其雕版,广行天下,日后学子只需要掌握拼音,便能自主修习,识字进学。这是兴盛文教的千古事,岳父大人能参与其中,定会名垂千古。” 张希婉看着高兴起来的父亲,白了一眼顾正臣,一会父亲飘起来可怎么得了。 张和显然很吃这一套,一脸笑意:“名垂千古这种事就罢了,只是眼下没一个标准,杂乱无序,不知如何编纂。国子学的教授认为,可以采取《说文解字》中的部首之法,即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牵条属,共理相贯,杂而不越,据形系联。” 顾正臣略一沉思,道:“字形为纲,因形立训,这种方式是巧妙的。只是部首编排起来相对繁琐,查找起来也偏麻烦。岳父不妨提出以发音作编排方式,一个音,多少字,全部囊括进来。使用这种方法,虽与《说文解字》中的方式不同,但胜在能集合所有字,且便于不识字之人修习。” “辞海编纂,以拼音为导引,并非一定要列明从属,分清源流。当以教化先行,扫盲先行。至于讨原以纳流,执要以说详,则可另出辞海以作详解,专供有一定基础之人,意图明其根源之人使用。” “发音吗?” 张和思考了下,连连点头:“这确实对蒙学弟子更为有利,检索查找更为便利。只是国子学人多口多,声音大起来,未必有人听。” 顾正臣笑道:“岳父大人,国子学的人怎么说不打紧,只要宋师说可以,那就可以。” 张和明白过来。 很多人是可以发表意见,但你们发表你们的想法,用不用,还得看拿主意的人。 这件事上,宋濂是总裁官。 只要说服了宋濂,那就没有人可以再反对。 张和瞥了一眼张希婉,见她正在与顾青青、刘倩儿说话,便对顾正臣低声说:“我年纪也不小了,若是能早日抱上外孙……” 顾正臣无语地看着张和,没办法,这时候只能听着。 张和起身,拍了拍顾正臣的肩膀:“国事要有为,家事也当兴。” 顾正臣没办法,只好点头应和。 张和走了没多久,沐春、沐晟就跑来了,免不了又是一番问对。 翌日下午。 顾正臣前往工部,身上挂着工部主事的差事,没人会拦着。 大匠蒯明思见顾正臣来了,上前行礼:“顾主事,别来无恙。” 顾正臣抬了抬手,笑道:“听闻蒯大匠正在参与皇宫大殿的差事,贸然请来,不知是否唐突,耽误了宫内之事?” 武英殿、文华殿正在营造,皇宫东西两侧就是工地。 蒯明思连忙说:“并不妨事。” 李敏踏着八字步走了出来,对顾正臣直接发问:“你若想讨要琉璃,不需要我亲自跑一趟琉璃厂吧?以你的身份,只要一句话,陛下会安排人给你送去。” 顾正臣行礼,笑道:“若如此简单,又岂敢来叨扰李尚书。” 李敏想了想也是,顾正臣不可能因为一点琉璃的事麻烦自己,只是疑惑地问:“陛下让你接管宝钞提举司,给你限定半个月时间,你却跑来邀我去琉璃厂,说你是自信满满,还是怠工为好?” 顾正臣伸出手,请道:“去琉璃厂,也是为了宝钞之事。” “哦?” 李敏有些好奇,与蒯明思一起出了工部,上了马车。 “说说吧,琉璃厂有何物与宝钞相关?” 李敏坐稳,拉开帘子看了看外面,又放下帘子。 顾正臣没有隐瞒,直言道:“宝钞制作,当以最大努力杜绝伪造。李尚书、蒯大匠,你们也清楚元廷宝钞是用什么做母版的吧?” 蒯明思微微点头:“通常是在铜板之上雕刻母版。” 在铜板之上雕刻,好过用铁,更容易雕刻出细节,在刷印之后更能展示纹理。自宋时起,除了宝钞之外,一些珍贵典籍,往往也会使用铜版印刷。 顾正臣正色道:“没错,可使用铜版来雕刻,想要展示出更多细节,就需要微雕。比如陛下的头像,头像中的细节,哪怕是一根根胡须,都应该让其展示出来。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微雕必须精细。” 李敏愣了下,惊愕地看着顾正臣:“一根根胡须?这样的微雕,恐怕是不容易实现。工部之中没有如此精细入微的巧匠,至少我没有听闻过如此之人。” 微雕匠人工部是有的,只不过这里的微雕,只是相对而言的微,通常并不是极细小的微,像是那种特别细致的微小雕刻,这玩意用不到宫殿之上,匠人自然也不会在这上面下功夫。 顾正臣笑道:“正因为知道工部没有这等巧匠,所以才去琉璃官窖。” “那里有这等巧匠?” 蒯明思急切地问。 顾正臣摇头道:“这倒应该没有,不过却有能够帮助微雕匠人的工具,只要找到这个工具,微雕出最小的细节,将不会是难事。” 李敏满是好奇,蒯明思也满是期待。 琉璃官窖,隶属于工部,这也是顾正臣请来李敏的原因,虽说自己有个主事身份,可这个主事没露过脸,也没管过金陵的人和事,万一人家笑脸相迎,推三阻四,那就耽误事了。 眼前的琉璃官窖算不得巨大,真正巨大的琉璃官窖在中都,毕竟皇宫需要使用海量的琉璃饰品,如琉璃瓦,琉璃脊饰等。 只不过中都的琉璃官窖随着中都“皇城”身份的丧失,随烂尾工程关门了。 厂官王枝听闻尚书大人来了,连忙跑了出来,行礼之后,谄媚地笑着:“今日清晨,喜鹊登枝,下官正揣摩着,不想竟应在尚书大人身上。” 顾正臣看了看周围,树都在远处,这附近就没一棵树,不知道你这喜鹊从哪里飞来的。 李敏礼貌性地笑了笑,道:“这位是泉州县男,工部主事,也是宝钞提举司的副提举,今日琉璃窖厂,听他安排。” “原是泉州县男,今日清晨,那什么……” 王枝笑得很真诚。 顾正臣皮笑肉不笑,看了看窖厂大门,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王枝:“这上面的东西你看看,琉璃窖厂中若有,你就差人准备,若没有,便差人采买,速度要快。” 王枝接过纸张,展开看了看,眉头微微一皱:“缘何还需要硝石,这石灰、硼砂又是所为何用?” 硝石? 李敏眉头动了动,看向顾正臣。 这小子到底想干嘛,硝石不是制火药的东西,他难道想将这琉璃厂给炸了?不过这里也没硫磺啊…… 第三百四十六章 制造放大镜 从工艺难度上来说,玻璃制造的难度相对琉璃而言更小。 大明匠人能搞定艺术品级别的琉璃,没有道理制造不出来玻璃。 李敏没有让王枝问东问西,沉着脸喝道:“让你购置准备就去做,莫要问如此多。” 王枝连忙应声,安排人去准备,然后请李敏、顾正臣等人进入琉璃窖厂之内。 琳琅满目,流光溢彩的琉璃摆在院子里,颇是壮观。其中一座七尺高的琉璃塔最是夺目,在阳光照射之下,散发着五彩光芒。 “这是为天界寺准备的,你也知道,陛下与天界寺关系匪浅。” 李敏见顾正臣盯着琉璃塔,便解释道。 顾正臣含笑道:“天界寺倒是风光。” 李敏眉头微动:“风光吗?呵呵,也不过是当下罢了。” “李尚书的意思是?” 顾正臣愣了下,看着李敏。 李敏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走开。 顾正臣很清楚,李敏作为尚书说出这种话,显然不是空穴来风,难道说老朱打算对佛门动手? 时间应该还早吧。 琉璃窖厂之人办事很快,加上顾正臣要准备的东西并不算难找,硝石这玩意不难找,工部本身就有存储,天然纯碱也好找,石灰与硼砂这些东西药房里有,找几个药铺走一遭就是了…… 材料准备就绪。 顾正臣安排匠人,将石英砂、纯碱、长石、石灰石等材料按一定比例称量,作粉碎处理,筛网之后,又用磁铁将粉末之中存在的铁屑吸除,然后混合均匀,放入坩埚小窖中加热。 加热使用的是焦煤,这东西在南宋末年就出现了,元廷时已经大量使用。小窖旁设置了鼓风的风箱,只不过这种风箱较大,需要安排两名匠人一起拉动。 一铲子一铲子的焦煤时不时添加进去,坩埚内的温度越来越高,里面的东西终于开始融化…… 李敏与顾正臣闲聊着,蒯明思则与匠人学习烧制技术,和匠人一起制作模具。 时间一点点过去,将近两个时辰,坩埚中的材料才完全融化,绿色的玻璃液体冒着气泡。 “加入硝石。” 顾正臣下令。 匠人当即动作起来。 当硝石倒入玻璃液并不断搅拌之后,李敏看着原本绿色的液体竟一点点变得澄清透亮起来,不解地看向顾正臣:“这是为何?” 顾正臣耸了耸肩。 没办法给他解释二价铁、三价铁的问题,自己就是个文科生,能知道制玻璃的材料与流程已经算不错了,想要列出化学公式,那是不可能的事。 “气泡还是太多。” 顾正臣看着液体虽变得澄清,但液体的表面,以及内部,都有着大量的气泡,用这种液体是无法制造出放大镜的。 “加硼砂!” 顾正臣再次开口。 李敏抢过匠人手中的硼砂倒了进去,顾正臣从怀中取出一包精盐,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倒了进去。 “你倒的是什么?” 李敏很是好奇。 顾正臣笑道:“不可说。” 李敏见顾正臣不说,也知道他不想将方法泄露出去,便也没追问。 随着两样东西加入,液体中的气泡开始变得更大起来,一个个小的气泡碰撞在一起,彼此吸收,形成了更大的气泡。 王枝看到这一幕,连连摇头:“这是毁了。” 李敏目光中透着可惜。 无论是制琉璃还是其他,气泡多了断不可行。 顾正臣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 气泡从液体内部冒出,与表面的气泡结合,每一个大气泡破灭,都意味着若干个小气泡的消失。随着大气泡不断爆开,玻璃液中的气泡变得稀少起来。 “这也行?” 李敏有些错愕。 顾正臣安排匠人准备好模具,然后对匠人说:“可以出炉了。” 匠人了然,几个匠人站在窖炉后,用长长的铁钩子挂在窖炉之上,窖炉两侧还有匠人用抓钩拉着,彼此配合着,让窖炉缓缓倾倒。 玻璃液从尖嘴处流淌而出,进入退火通道,缓缓流入模具。这种通道与模具的设计类似于摇钱树,当一个模具满了之后,液体会转而进入下一个模具。 待半个时辰之后,顾正臣下令脱模。 模具本身设计为稍凹型,浇筑出来的玻璃自然是稍凸型。 顾正臣一个个检查着,存在气泡的则直接丢掉,一个不满意,两个还是有瑕疵,直至第五个模具打开时,顾正臣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意。 这是一个毫无瑕疵的放大镜,内部一点气泡也没用,剔透得很。 “你制这东西作甚?” 李敏不明所以。 王枝与做事的匠人也都不明白,看着发笑的顾正臣面面相觑。这东西巴掌大,既不美观,也不实用,弄这玩意干嘛? 顾正臣继续翻找,又找到两个可用的放大镜,收入怀中,对王枝等人说:“今日便辛苦诸位了,此件事不可对外言说。” 不管可用还是不可用的放大镜,顾正臣全都收了起来,交给蒯明思,然后与李敏一起出了琉璃窖厂。 马车之上,李敏从蒯明思的包裹里取出一块圆形的玻璃块,看了看不见任何出奇之处,便问道:“忙碌了一个下午,总需要给我个解释吧?” 顾正臣将手指缓缓伸至放大镜之下,李敏看着粗大的手指顿时吓了一跳:“你的手指……” “我的手并无变化,是这种玻璃放大了我的手指,这种镜子最大的作用,便是放大。十分高明的微雕匠人确实可以凭借着双眼在核桃之上刻出舟船与人,在米粒之上写下诸多文字,但这种微雕匠人不好寻,我只能取巧,将这放大镜拿出来。” 顾正臣解释道。 李敏试了试自己的手,果是如此,原本不起眼的手掌纹,竟然在放大镜之下大了许多,看得十分清晰,不由感慨:“这法子你是从何处得来?” 顾正臣坦然:“水滴。” 李敏、蒯明思愣住了。 顾正臣解释道:“找一颗水滴观察,你们能发现水滴确实能放大物体。既然水滴可以做到,那透明的玻璃自然也可以做到。” 李敏、蒯明思有些麻木。 水滴每个人都见过,可不是每个人都仔细观察过,哪怕是有人知道这一点,估计也想不到会制出类似的玻璃。 “陛下将你调至宝钞提举司实在是英明,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制出超乎众人想象的宝钞!” 李敏说着,便将一个完好的放大镜往怀里揣。 顾正臣伸出手讨要:“总共就三把完好的,你拿走了,我如何使用。你需要的话,回去找王枝重新差人打造便是。” 李敏摇头:“你没有给配方,我回去找他们,肯定制不出来。除非你说出你在最后往玻璃水中添加了何物。” 顾正臣将剩下的放大镜收入怀中,其他废弃的便交给了蒯明思,对李敏说:“李尚书,配方给你没问题,可现在不是时候。另外,这东西事关重大,不宜让更多人知晓。” 李敏明白顾正臣的担忧,有了放大镜,微雕将变得相对容易一些,宝钞提举司有这东西,可外面的人没有,谁想仿制宝钞,就必须弄出来微雕的细节,可这一点将挡住绝大部分匠人。若是放大镜流传出去,很可能会引起宝钞伪造的风险。 想通这些,李敏将怀中的放大镜又拿了出来,交给顾正臣:“这件事,我会对王枝等人封口,你也莫要多声张,留给宝钞提举司使用吧。” “多谢。” 顾正臣谢过李敏。 天近黄昏,李敏、蒯明思各自回去,顾正臣让赶车的张培直接去宝钞提举司。 宝钞提举司位于里仁街,跨过秦淮河,不远处就是教坊司,教坊司北面便是皇城。 费震确实是一个颇有能力之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将匠人分配妥当,采购、浆池、颜料、雕版、刷印等各方面都安排到每个匠人身上,相应的准备工作高效率展开。 比如制造纸币最需要的材料——桑皮纸,这需要专门打浆制出,因为宫内存储有一批桑皮纸,眼下打浆自制并不着急。倒是雕版需要的铜版,需要安排人去工部定制。宝钞提举司没有冶炼炉,而雕版的母版需要特定的大小,尺寸上需要严格控制。 费震忙碌得顾不上晚饭,掌灯时依旧不知疲倦。 顾正臣来了。 费震将所有匠人召集起来,介绍道:“这位是泉州县男,工部主事,也是宝钞提举司的副提举,身负奇才,陛下器重,委他管理宝钞提举司,我虽为提举,然此间事,一切听他行事,任何人不得违背,包括我在内。” 匠人们看着顾正臣,一个个目光变得敬重起来。连提举都得听他的话,谁敢不从? 顾正臣走出来,看着众人,严厉地说:“陛下有旨意,半个月内制出初版宝钞,事实上,今日已经过去,也就只剩下了十四日。也就是说,我很可能只在这里待十四日,不管我什么脾气,好不好相处,你们都忍这十四日。命令之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与费提举拿定主意,你们只管去做,莫要反驳,更不能拖延,懈怠应付,明白吗?” 众匠人连连点头。 顾正臣语气变得平和,问道:“现在,谁是最出色的雕版匠人?” 第三百四十七章 定版,大明宝钞五等 宝钞制作,雕刻母版是最核心的事,耗时耗力,且不容出现一丝一毫的瑕疵。 五名匠人走了出来,一位花甲老人,其他四位也都年过四十。 费震介绍道:“这位长者名为宋时,在元廷时曾雕版过宝钞母版,经验丰富,虽上了年纪,手依旧稳当。这位是于丘,工部的雕版大匠,经手的雕版数以百计,祝西家,司礼监的雕版大匠,林寿宁、丁中,是雕梁画栋的巧匠,善浮雕、阴雕……” 顾正臣一一记住,让其他匠人各自忙事,将宋时、丁丘等人带至房中,安排张培于门外守着。 费震取出箱子里的铜版,搁在桌子上,并将初步设计不完整的宝钞拿了出来。 顾正臣看了看宝钞,取出放大镜,正色道:“五个人,七日时间,轮流雕版,哪一个雕版的细节最饱满,哪一个雕版的完整度越高,失误率最低,哪一个作为最终的雕版匠人。你们听清楚了,我只需要一个雕版大匠,谁被选中,奖励三十贯钱!” 费震吃惊地看向顾正臣。 三十贯钱? 你这也太夸海口了吧,知不知道你七品知县的俸禄,一年才折合四十几贯钱,许给他们三十贯钱,经过谁的许可了? 皇帝可没说,工部也没发话。 宋时、丁丘等人惊喜地看着顾正臣,祝西家更是急切地问:“当真?” 顾正臣肃然道:“我说话向来作数,但只需要一人,拿出你们的本事!” “没问题!” 宋时、丁丘等人异口同声。 顾正臣指了指放大镜:“这是我为你们准备的工具,可以辅助微雕更多细节。” 宋时等人拿起放大镜看了看,顿时惊呼不已。 就连费震也被如此神奇的一幕给惊住,有了这种放大的工具,在细节处理上将会更得心应手! 丁丘看向宝钞,询问:“这宝钞尚没有定型吧,头像尚且没有,听费提举说,还需要在其中加入更多内容,不知何时会定下来?” “七日之内。” 顾正臣清楚宝钞的设计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还需要与户部协调,还需要满足老朱的要求,细节上的微调是难免的事,太短时间根本无法完成。 “你们专心雕刻,放大镜一个人十二个时辰,轮换着使用,七日定下版之后,最出色的匠人将负责大明第一版宝钞的雕版!” 顾正臣嘱托一番,便离开了宝钞提举司,还没进家门,就遇到了传话的内侍,匆匆入宫。 乾清宫。 朱元璋看着行礼的顾正臣,对一旁的马皇后笑着说:“这小子忙碌了一下午,去琉璃厂捯饬出来了好东西,偏偏不给咱送来。” 马皇后安排侍女准备晚膳,示意朱标将顾正臣拉起来:“他送不送来,总归是陛下的。” 朱标伸手讨要:“可以放大的东西呢?” 顾正臣郁闷不已,这放大镜出来还不到一个时辰,你们这一大家子全知道了,到底是哪个泄了密,是琉璃厂的家伙,还是谁? 哦,李敏李尚书啊。 你妹的李敏,你就不能有点保密意识…… 朱标还在那里说:“李尚书惊叹不已,还说有了这种物件,宝钞制造定能在细节上十分饱满,想要伪造宝钞将难上加难。” 侍女端着水至顾正臣身前,顾正臣净了手。 朱元璋笑道:“皇后说有段日子没见你了,你好不容易回金陵,又忙碌的是事关国本的大事,特安排了这一桌酒菜款待。” 顾正臣连忙谢过马皇后。 马皇后很是温和,给朱元璋满了酒:“陛下心忧人才少,遇到你这么一个好苗子,恨不得将你分成几人来用,又是知县,又是句容卫,现在还要负责宝钞事,一顿酒菜能消你的疲累,就值了。知你喜吃鱼,特意准备了一条肥美鲈鱼,你尝一尝。” 顾正臣有些感动,看着给自己夹了一大块鱼肉的马皇后,知道在她心中恐怕没有将自己作为寻常官员看待,更像是对待子侄一般亲切入微。 几人说着话,动了几筷子。 顾正臣举起酒杯,祈愿恭贺几句,惹得朱元璋、马皇后笑意连连,朱标也满面春风。 朱元璋心情不错,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说:“你之前提议将朕的头像印在宝钞之上,太子、户部、中书等都表态赞赏,认为此举有利朝廷。然朕左思右想,总觉不妥。” “何处不妥?” 顾正臣有些疑惑。 朱元璋拍了拍肚子,笑道:“你不是说,要深入百姓,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咱也是布衣出身,自然免不了去民间暗访,朝中不少官吏可是会欺上瞒下,报喜不报忧,若全然听信他们,咱这江山怕也坐得不安稳啊。” “若世人皆知咱的长相,他日微服于野,百姓岂不认得出来,贪官污吏听闻,还不当即收敛?察民实况,听民疾苦,还需暗行。再说了,若民间出一二相似之人,诓骗地方,为恶一方,岂不成了坏事?” 顾正臣看着朱元璋,对其担忧有些不理解。 你是大明皇帝,这几年还有胡惟庸和中书给你分担干活,过几年你很可能看丞相不顺眼,直接给废了,到时候全天下的事都堆到你桌案上来,一日要处理几百件事,从天不亮处理到天很黑你也处理不完,还想微服,你能微服几次去…… 再说了,你就不能给自己脸上加点东西,比如添一颗痣,胡子弄长一点,收敛收敛你这吓人的威风,穿着补丁衣服,谁见了也不会喊你一声皇帝,只会以为你长得像罢了。 至于担心被人假冒,那就更是没理由。哪怕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到了地方府州县里面,你也坑骗不了几个人,当官的可不只是看长相,得看印信,看腰牌,验证身份,所谓的验明正身就是这个意思,什么都没有,只凭着脸蛋就想坑蒙拐骗,那是后世某些小鲜肉的本事,你老朱就算了吧。 顾正臣费了不少口舌,马皇后与朱标跟着劝说,才将朱元璋的顾虑打消下去。 朱元璋感慨道:“成,就依你们吧。咱还打算将画像改一改,听说民间有猪龙一家的说法,钦天监的官员进言,说若将脸型改为月牙状,额头高耸,再点上一脸麻子,就有了龙象之气,你们当真认为此举不妥?” 顾正臣脸色很是难看,连忙说:“额,陛下龙气天成,何需猪龙一家之词。再说了,此事事关万民信仰,到时百姓与军士到底是信仰的陛下,还是信仰的宝钞之上虚有之人?万万不妥!” 虽说老朱额头微突,下巴微长,可远不是后世流传画像中的那么不堪,也没有那么诡异的月牙状脸,更没有一脸的麻子。 顾正臣不知道流传的老朱画像是怎么回事,兴许是老朱杀的人太多,被人丑化,兴许是清朝的那群人干的,毕竟他们连历史都篡改的,改改老朱的画像也不是不可能。当然,是不是老朱自己尊崇“猪龙一家”,刻意为之,这也是不好说的事。 既然确定了画像,那就需要找宫廷画师,考虑到雕版细节,通过观察效果,朱元璋最终选择了衮服照,以体现朝廷礼仪,展示帝王之风。 画师呈现出来的画像是毛笔勾勒的,不是素描出来的,许多细节虽然存在,栩栩如生,可毕竟是大画,顾正臣借用宫廷画师,将铅笔教其使用,进行缩比,最终经过五日时间,终于成功实现了小型头像的勾勒。 整个头像丝丝入微,无论是身上衣着衮服,还是头顶的衮旒,包括那一颗颗珠子,都刻画得清晰至极,至于朱元璋的容貌,更是清晰,甚至连目光都可以看出。 而在这段时间里,宝钞提举司、户部、中书省经过几次商议,敲定了宝钞最终的细节,户部非要加上“伪造杀头,举报奖励多少”之类的话,老朱也支持,认为这样能起威慑作用,顾正臣没办法,只好安排进去,采取的是微雕方式,用肉眼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清。 经过紧锣密鼓的工作,大明宝钞终于定版: 一贯大明宝钞,以黄颜色为主,体现皇室尊贵,对应皇帝。 五百文大明宝钞,以紫色为主,紫气东来,对应的是王室宗亲。 三百文,以青色为主。青色温和中正,与士大夫的中庸之道最是匹配,与群臣百官相对应。 二百文宝钞,以赤色为主。南方属火,主赤色,象征大明开国于南方。 一百文宝钞,以绿色为主。绿色不在正色之色,属于贱色,对应的主体,自然是皇室与士大夫之外的所有人。 五等设计,较之历史上少了一等,即“四百文”版。 顾正臣的理由很充分,四百文可以用两张二百文宝钞或一百文宝钞与三百文宝钞等叠加出来,额外多设计一等不仅浪费,而且版式多了,也不容易流通。 敲定了宝钞细节,便转而雕版阶段。 雕版是最困难,也是最关键的一个环节,但顾正臣认为,只靠雕版难度并不能完全阻断伪造,怎么滴,也得加一点水印进去才行……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不经意破绽,弹劾风云 水印是防伪的主要手段,是一种经过光的透射显现在纸张上的花纹。 这玩意在实现原理上并不难理解,可以将水印辊想象为一根雕刻着花纹的擀面杖,当擀面杖碾压过钱钞时,花纹中凹进去的部分没有与钱钞接触,纸张的密度并不会发生改变,但花纹中凸出的部分则与钱钞有了接触,力的作用让纸的密度增加,让其透光性降低,从而显现出水印。 知道原理容易,可实现起来并不简单。 元廷也好,大明也好,使用的宝钞纸张都是桑皮纸,而后世的红色爷爷使用的是棉花纸,大明虽然种植了不少棉花,可没人用这玩意来造纸。 桑皮纸虽好,能不能弄出棉纸的那种哗啦声,能不能充分体现颜料色泽,能不能打出水印,这都需要摸索。 摸索需要时间,这一点老朱应该会给予,他着急的是初版,是定稿,是规矩的确定与运作的约束,并不是非要在短时间内将宝钞直接推出去。 就目前宝钞提举司来说,也根本做不到大量印刷宝钞,桑皮纸这玩意的储备根本不够,大量弄出来,少说也得小半年时间。 目前的一切,只是筹备工作。 雕版安排上,顾正臣真的选择不出孰优孰劣,宋时、于丘、祝西家、林寿宁、丁中五人的技艺不分上下。 与费震商议之后,决定每个大匠对应一个母版进行雕刻。 费震不知道顾正臣用了什么手段,竟真的从户部讨出来了一百五十两白银,顾正臣没有食言,兑现了承诺。 放大镜、大小不一的刻刀,定制的铜版,无数细节的宝钞。 技艺精湛的匠人。 顾正臣又去了两次琉璃厂,放大镜的数量已经跟上,皇宫和东宫里还送去了几把。 考虑到雕刻母版不容许出现一丝一毫的失误,且必须做到与设计的样稿一模一样,顾正臣绞尽脑汁,最终引入了网格法。 网格法,就是将设计的宝钞样稿完全网格化,通过纵横网格的方式,让每一块区域各自对应各自的信息,然后用铅笔在铜版之上留下同样大小的网格,以网格为参照,减少细节的失误,也减少雕刻上的难度。 雕母版的事就与顾正臣没有关系了,由大匠一点点做便是。 户部尚书颜希哲传来费震、顾正臣,开门见山:“陛下旨意,一贯宝钞对应铜一千文,银一两。泉州县男提出建议,要求设钱庄,且不禁金银交易,户部担忧,若不行禁令,宝钞难以通行天下。” 顾正臣认真地解释:“若禁金银交易,全面推行宝钞,反而不利于宝钞通行天下。此事宝钞提举司不止一次说明,各地设钱庄,无论是以金银兑宝钞,还是以宝钞兑金银,都准民商自愿。” 颜希哲脸色一沉:“民商自愿,宝钞何年何月可行民商之家?” 顾正臣没看颜希哲的脸色,反问道:“交子出现,本身就说明宝钞之便利。只要大明宝钞站得住脚跟,便民的良币自然会驱逐不便民的劣币。另外,朝廷可以在商税之中,一律以宝钞为准,甚至连官员俸禄,也可以改为宝钞。只要官府使用,商人必然跟进,商人跟进,百姓也会闻风而动……” 颜希哲盯着顾正臣:“你打算让官员跟着冒险?” 顾正臣正色道:“怎么能说是冒险,难道说户部都不看好宝钞,若是如此,户部为何敢推出宝钞?” 颜希哲咬牙切齿。 户部推出宝钞,那是皇帝要求的。 再说了,万一宝钞贬值,你打算先坑死官员不成?百姓坑死几个没关系,我们这些人可是朝廷的人,为朝廷办事,万一被坑死,这日子还怎么过? 元廷后期宝钞成了废纸,你顾正臣打算让我们所有官员领不到粮食,全都领这纸片?万一哪天成废纸了,一堆纸连一石粮食都换不来,全家老少还活不活? 官府先行,也真亏你能想得出来! 老子宁愿每个月都去背粮食,也不愿意领到的俸禄是宝钞! 顾正臣还是低估了颜希哲的能量,也低估了中书省的能量,自己不过是提出了个官府先行,改粮为钞的想法,就遭到了官员的反扑。 简单的想法,带来的后果却很严重。 不巧的是,一名宝钞提举司的匠人因疾病猝死于提举司大院之中,而这成为了导火索。 最先上书弹劾顾正臣的是监察御史严钝,开篇就是杀人的刀子: 臣监察御史严钝奏禀,宝钞提举司副提举顾正臣,掌管宝钞事宜,滥施淫威,欺压匠人,以民为奴,罪不容赦!臣听闻宝钞提举司匠人,日以继夜,不得休息,昼不合眼,夜不能寐,皮鞭在侧,殴打连连,哀嚎之声,惨绝人性…… 顾正臣很无语,那匠人摆明是有心脏病或其他疾病,怎么能怪到自己头上来? 说自己鞭打匠人,这是谁胡编乱造的,老子是拿鞭子出入过宝钞提举司,那是因为骑马去的,不带马鞭我带啥? 顾正臣都没自辩,费震先一步上书,说明宝钞提举司内匠人良好,并不存在鞭笞之事,更没有奴役匠人,不将其当人这回事。 在这件事上,费震还是站得住的。 只是费震错误低估了这次反扑的力量,甚至连顾正臣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演变成了步入官场以来最大的危机! 一个打浆的宝钞提举司匠人跑到御史台状告顾正臣,声泪俱下,指控顾正臣殴打自己,脱下衣襟,令人恐怖的伤痕触目惊心。 御史梁籁紧随其后上书,弹劾顾正臣人面兽心,驱使匠人如同牲口,不配为地方父母官,不配为副提举…… 这两个监察御史与顾正臣有直接的仇怨,毕竟牙齿是被顾正臣打掉的,嘴里就口水多了,既然找到机会,肯定会朝顾正臣吐几口的。 事态发展到这里,朱元璋并没有在意,顾正臣什么人,在宝钞提举司干了什么,费震说得很清楚,连司礼监出去的大匠都说顾正臣的好话。 再说了,就没听闻过他恶意殴打、鞭笞过任何人,相反,在句容卫为了几个军士,自己还领了一些鞭子。 这样的人,不可能虐待苛责匠人。 可朱元璋的不理睬,并不能堵住官员的悠悠众口。 吏部主事萧仁公然站了出来,在朝会之上弹劾顾正臣,言说天下财富皆有定数,唯句容一县,以财养官,散财养民,以财推教化,其用诡谲不可测之法,夺不义之财,聚于句容,散于句容,唯富一地,亏馈天下。 甚至连顾正臣接受佛门、道门钱财,勾结佛道之事都给抖了出来,直言顾正臣贪污! 牵涉到贪污之事,那刑部就不能不过问了。 刑部郎中李观站了出来,上书请求严查顾正臣,在文书中写上了这么一句:“顾正臣为任句容,治理大案,功绩昭然。可微臣听闻,前县丞刘伯钦因罪而身死,然顾正臣却霸占其女刘倩儿为家奴,金屋藏娇,试问,罪臣之女岂能侍奉清廉之臣,若不除之,礼制将崩!” 刘倩儿! 这个不起眼的女子,终于成为了捅向顾正臣的刀子。 对于朝廷中的动态,顾正臣一清二楚,费震也好,沐英也罢,甚至是老丈人张和也听到了消息,不由得担心不已。 对于刘倩儿,顾正臣自是问心无愧,可架不住人恶心揣测,哪怕是沐英当面驳斥,也会被人一句话挡回去: 夜色之中,你岂知他家闺房趣事? 李观的弹劾看似不起眼,却击中了要害。 罪臣之女是不能成为官员内室的,哪怕是小妾也不行。 在朱元璋的观念里,罪臣之女是贱人,当官的不能娶进门。如果娶了,睡了,那就是自甘堕落,自甘下贱,不仅坏了规矩,破坏了官员礼制,还不要脸,弄不死也得弄残了。 只是,李观选错了人。 刘倩儿是何许人,朱元璋是知道的,顾正臣没有任何隐瞒地报告过,何况顾正臣成婚之后带张希婉去了句容,并没有带刘倩儿,相反,刘倩儿一直留在金陵做买卖之事,顾母将其作为女儿一般看待。 刀子刺了出去,遇到了老朱的盾。 李观一击不中。 而刑部侍郎王中立站了出来,转而弹劾顾正臣贪污,其收受佛、道钱财,私分县衙库银,为官却经商谋利,不知家产几多,当严查以正视听。 贪污这种事闹起来,不调查个水落石出,别想脱身,像费震这种清廉干臣,地方知府,就因为帮人写个墓志,钱都没落自家手里,直接买了米送给穷困之家,这样的官还被抓到金陵,一查两个月。 现在顾正臣可能贪了,而且数额怎么看都不在少数,这种奸贪元凶,怎么滴也得抓起来审讯个半年一年的,查清楚了好推出去剥皮。 声势越来越大,御史台在前面奔走疾呼,刑部在后面遥相呼应,中间还有户部暗中支持,中书省里面,胡惟庸沉稳如山,只不过嘴角挂着的笑意太过明显,目光中闪过狡黠之色。 顾正臣,你露出了破绽,你想动官员的利益,那不好意思,你会死在这里。 第三百四十九章 刀刀致命,顾正臣的十宗罪 陈宁万万没有想到,一直没有动作的胡惟庸,竟然会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手! 要知道顾正臣此时正当红,又被委以重任,刚刚完成了大明宝钞设计,深得朱元璋欢心。 现如今顾正臣正在筹备钱庄,负责的还是规则条令事宜,正是朱元璋倚重此人的时候,胡惟庸竟拔剑出鞘,一剑封喉! 陈宁感觉到了胡惟庸的可怕,他从来都没有表达过对顾正臣的不满,从来都没正面反驳过、质疑过顾正臣,甚至几次敲打自己,不要去招惹此人。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陈宁认为胡惟庸一直都在轻视顾正臣,认为此人的存在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所以稳重中书,不问句容之事。 可现在,陈宁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十分离谱! 胡惟庸的城府深不可测,他根本不会将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不会让人看到他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什么,他是一匹收敛了爪牙的猛虎,不动则已,动则见血! 陈宁没去中书衙署,火势已经燃烧起来了,没必要再去找点火的人,倒是可以找来严钝、梁籁等人,添一些干柴。 原是干臣的顾正臣,突然之间在朝堂之上成为了被多位官员弹劾的对象。 短短五日时间,一些官员已经总结了顾正臣十宗罪: 其一,勾连佛门、道门,巨额贪腐。 其二,匠人无罪,私刑鞭笞,滥用国法。 其三,为官经商,谋取私利,害民害国。 其四,以罪臣之女勾搭成奸,违背朝廷礼制。 …… 其九,以钱财收买句容官吏,邀买人心。 其十,对句容三大院征取重税,假公济私。 十宗罪,任何一条坐实了,都能让顾正臣脱掉衣服,甚至连皮都得脱掉。 泉州县男府。 张希婉一脸担忧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打了个哈欠,坐在树荫下,摇晃着手中的蒲扇,看了一眼张希婉:“你再洗下去,这桃子就只剩下桃核了。” 张希婉将桃子递给顾正臣,不安地说:“父亲说,御史又上书弹劾夫君了,这次还弄出来一个十宗罪,夫君就不打算上书辩解,给陛下说明情况?” 顾正臣品尝着甘甜的桃子,笑道:“上书辩解,说给谁听?知道的人不需要辩解,不知道的人辩解了也没人听。” “可总这样被一干人弹劾,我担心……” 张希婉眼眶有些湿润。 顾正臣将桃子放下,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轻轻抚摸着张希婉的脸颊,温和安抚:“夫君虽然为官时间尚短,可得罪的人不少,眼红的人也多,被人弹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一次不都平安无事?” 张希婉微微摇头。 以前弹劾,最多是一个御史出头,陛下出面压制也就过去了,可这一次不一样,不仅有御史,还有刑部官员,大理寺官员,户部官员。 以前弹劾,多是道听途说,或是陛下许可而御史不知情况,弹劾罪名单一,不会造成多少伤害,可这一次不一样,他们弹劾的内容针针见血,刀刀要命! 顾正臣起身,牵起张希婉的手,认真地说:“放心吧,你忘了,陛下和皇后都宴请夫君入宫用膳,这点风浪,算不得什么。” 张希婉见顾正臣如此笃定,总算是心安一些。 张培匆匆走了过来,禀告道:“老爷,诚意伯来了。” 顾正臣眉头微抬,刘基还真是有些胆量,这个时候还敢来自家这里串门,拍了拍张希婉的手臂,笑道:“你去安抚下倩儿妹子吧,这次御史胡言乱语,误伤了她,这笔账,咱先记下,他日有机会,有牙齿的把牙齿拔光,没牙齿的就把他们的第三条腿打断!” 张希婉苦涩不已。 刘倩儿确实被御史伤害了,这事本不允许在顾家说,可刘倩儿在白糖店铺中做事,竟有御史站在门外嘀嘀咕咕,还对不知情的百姓散播谣言。 在得知因为自己而牵连到顾正臣之后,刘倩儿哭着跑回家,说自己是扫把星,不吉之人,要跑去御史台帮顾正臣说清楚,然后离家出走,结果被顾母一顿训斥,如今正关在家中,由青青陪着。 张希婉点头,深深看了看顾正臣,然后转身离开。 刘基拄着拐杖,在老仆的搀扶下,缓缓而来。 顾正臣上前接替老仆,搀着刘基坐了下来,笑道:“这个节骨眼上,别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竟还敢跑来,难道就不怕御史台安排人弹劾?” 刘基搁下拐杖,喘了几口气,见顾正臣心态平稳,不骄不躁,点了点头说:“你小子心够宽啊,这屠刀都已经架脖子上了还能面不改色,稳如茅山。” 顾正臣示意张培等人退出院子,给刘基倒了茶:“刀架脖子上,惊慌失措,哭喊也无济于事吧,何况还会让他人得逞,这种事,我干不出来。” “有骨气!” 刘基赞叹了句,品了口茶,眉毛一挑:“这次风波,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过去啊。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清楚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吧?” 顾正臣微微点头。 这次动作之大,参与进来的官员之分散,力量之集中,显然不是御史台的陈宁可以操控的。疾风骤雨一起打过来,有这种呼风唤雨能力的人,满朝文臣之中,也就只有丞相胡惟庸了。 刘基长长叹息:“你做的宝钞样稿我看过了,精美绝伦,倘若当真可成,这将是载入史册之事。只是,你不应该提官府先行的话,当官的,哪里有愿意冒险的。” 顾正臣坚持自己的观点:“宝钞是官府发行,若官府都不能接受改粮俸为钞俸,那如何让百姓接受?” 刘基拿起拐杖,重重地捣了下地面:“身为一名官员,你想要站稳朝堂,就不能站在大部官员的对立面!你有没有想过,官员为何宁愿要粮俸而不愿用钞俸,一旦因为你的提议被陛下采纳,那官员中多少人将人心惶惶,整日担心手中的宝钞随时可能变为废纸!” “坚持粮俸,宝钞失败了,最多是朝廷攫取民间财富,商人的,士绅的,大户的,富农的,百姓的,他们承受损失,而朝廷没什么损失,官员更不会有损失!可若是改成了钞俸,一旦事态发生变化,朝廷再禁了金银流通,那大明宝钞将与元廷宝钞一样,沦为废纸,官员的财富与家产,瞬间消失!” “毫无疑问,你的提议是正确的,可这个提议动了太多人的利益,那它就是错的。有人不希望你继续留在宝钞提举司,甚至不想让你留在官场朝堂。你还是太年轻,不懂得官场之事啊。” 顾正臣苦涩不已。 大明宝钞出世之后,终明一朝,都没有成为主要俸禄,哪怕是朱老四拿着一堆香料当俸禄,也没以宝钞为主要俸禄,感情不是朱老四不想坑官员,而是当官的就没傻子,不愿意要这宝钞,谁都知道这玩意不值钱,所以抵制。 现在大明宝钞虽然还没有正式印刷,没有通行,可官员已经在规避宝钞的风险了,规避的方式之一,就是坚持粮俸,不答应钞俸,哪怕朝廷赋予了宝钞银铜的价值,且直接点名了,允许宝钞与金银等价兑换。 顾正臣不过是想为宝钞通行天下,提出一个公允的建议,提出让官员走在前面的想法,就遭遇了文官集团的疯狂打压! “我不会收回这一条建议,哪怕是陛下亲自问,我也会坚持。官员若不敢用宝钞,对宝钞没有信心,凭什么指望商人,指望百姓大量使用宝钞?强令推行于民间,为何官府不能以身作则,率先为之?” 顾正臣不打算低头。 刘基看着强势的顾正臣,摇了摇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若是不懂得低头弯腰,很可能会有牢狱之灾,甚至是性命之危。朝廷中的那几个人,没有一个会留情面的,你应该知道,杨宪死了,死在了争斗之中!他当时是中书左丞,你呢,只是一个七品知县!” 顾正臣明白刘基的忠告是对的。 杨宪虽然不能说是浙东集团的人,但确实是朱元璋的心腹之一,是安插在中书的钉子,只不过这颗钉子在与李善长、胡惟庸的斗争中失败了。 失败的是官途,死去的是生命。 洪武官场之上的残酷,往往都是非生即死。 刘基在点醒自己,和胡惟庸作对,如果不妥协,很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死人,他有这个能量,也有这个手段。 顾正臣端起茶碗,沉思良久,依旧摇头:“诚意伯,想要让钞钱不贬值,不成为废纸,想要消除伪造宝钞之事,就必须让所有官员接受宝钞,官吏若当真在意自身利益,那就用尽一切手段来维护宝钞的价值,而不是避免使用宝钞,减少宝钞!” 这或许是一个坑,但所有人都必须下来。 官员也好,皇室也好,大明所有人都需要卷入其中,只有如此,宝钞一旦出现问题,所有人都将跟着肉疼。 为了集体维护宝钞,为了宝钞通行天下,官员不走在前面,谁走在前面? 第三百五十章 勾牌入狱,周宗的威胁 刘基起身,摇摇晃晃。 看着已是风中残年,日子已是不多的刘基,顾正臣心头莫名生出一抹哀伤。 岁月败英雄。 刘基拉开马车的帘子,深深看着顾正臣,面色无波地说:“詹同说,你智慧若渊,虑及长远。依我看,他只说对了一半,你啊,还缺乏历练……” 顾正臣笑道:“句容事事,哪一桩不是历练?” 刘基摆了摆手,落下了帘子,里面传出了声音:“句容你是知县,一县之主,风雨打不到知县衙门。可在金陵就不一样了,哪怕是你住在泉州县男府,风雨也吹得进去。走喽,保重……” 顾正臣目送刘基的马车缓缓行远,消失在拐角处,心中沉甸甸的。 刘基作为朝中宿老,又是大明朝智谋过人的文臣,他与李善长、胡惟庸斗争过,清楚事态如何演变与发展,这一次跑到家中,想来他是预料到了自己不及时低头的危险。 宝钞提举司。 顾正臣脚步匆匆走了进去,没有理睬行礼之后又窃窃私语的匠人,直接到了雕版房外。 费震忧虑地看着顾正臣,上前问道:“尚且还好吧?” 顾正臣拍了拍胸脯,笑道:“精神得很。听说雕版完成了?” 费震连连点头,与顾正臣进入房间。 宋时、丁丘等人见顾正臣来了,肃然行礼。 眼前的人凭借着一己之力,改善了自己全家人的生活与境地,可以说是恩情如海! “礼就免了,拿出雕版吧。” 顾正臣走向桌案。 宋时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两个铜版,递了过去:“顾副提举,这是一贯的宝钞母版,细节已经比对过了,没有任何问题。” 顾正臣接过,仔细检查着,拿起设计样稿一一比对,确实一模一样,取来放大镜,观察细节,丝丝线条清晰可见。 “很不错!” 顾正臣感叹不已。 宋时老脸浮出笑意,搓着手,像是个得了夸奖的孩子。 顾正臣清楚这几个匠人的辛苦,他们这段时间,每一日坐在椅子上屏气凝神雕刻的时间超过了八个时辰。 无论是阳光还是烛光,他们废寝忘食。 丁丘惭愧不已,低着头说:“其他母版,五百文、三百文、二百文与一百文,都在雕刻中出了问题,已毁了重新雕版,还需要一些时日。” 顾正臣并没有责怪丁丘等人,而是宽慰道:“母版雕刻太难,稍有不慎,手微微一抖便前功尽弃。你们五人只要有一人成功,便足以给出朝廷交差,剩下的几版你们自己调整好慢慢雕刻便是。” 大匠,搭配放大镜辅助,这还有极高的失误率,可见充满细节的宝钞母版之难!而这种难,正是顾正臣所需要的,也是降低伪造宝钞的最好手段。 “让匠人准备的水印辊准备好没有?” 顾正臣看向费震询问。 费震微微摇头:“尚还在准备与测试之中,你所要求的所谓水印是陛下头像,这难度不小,最好的匠人都用在了雕母版之上……” “要不,让我试试吧。” 宋时走出来。 顾正臣笑道:“既然如此,你就来试试吧,不过在水印辊没有做成之前,你需要协助其他匠人,先完成一贯宝钞的刷印测试,颜料的控制是个难题,如何做到鲜艳饱满又不失真,多颜色搭配又不错乱……” 宋时连连点头,大明宝钞与元廷宝钞最大的区别之一就是使用了颜色来区分宝钞价值,不再是清一色的黑灰白等颜色。 颜料的问题并不是太难解决,红色的印泥并不难弄,最难的是颜料轻重的控制,颜料的搭配。 这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测试。 “朝廷给的时间不多了,尽早完成吧。” 顾正臣安排道。 宋时等人连忙答应。 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张培走入房间,看向顾正臣,面色阴沉地说:“老爷,刑部的衙役来了。” 费震心头一震,宋时、丁丘等人更是不安起来。 顾正臣看向门口,目光冰冷。 只见两个手持水火棍的皂隶,凶神恶煞地闯了过来,看到顾正臣,一人从怀中取出勾牌,厉声喊道:“句容知县顾正臣涉嫌贪污虐民,收纳罪人之女,违背礼制等十宗罪,现奉旨意,由刑部尚书李俨勾牌,将你逮捕归案!” “旨意?” 顾正臣凝眸。 张培更有些慌乱,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小子奉命办事,还请顾知县莫要让我等为难,请吧。” 衙役徐彦呵呵笑了笑,伸手请道。 一旁的衙役于磊皱了皱眉,收起勾牌文书,拍了拍腰后的锁链,刚要取出,却被徐彦推了一把,将路给让开。 “老爷!” 张培沉声,目光中含着杀气。 顾正臣见张培的刀已拔出三寸,连忙斜跨一步拦下张培,严肃地说:“不要鲁莽行事,你回去告诉母亲和夫人,就说我去刑部喝茶了,让他们放心,莫要失了分寸。” “可是,老爷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构陷,一旦你进入地牢,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万一有个闪失,我张培如何给顾家交代,如何对得起老爷?!” 张培眼睛通红。 保护顾正臣是自己的使命,是沐英与皇帝交代过自己的事,哪怕是豁出命去,也要护他周全! 可眼下,自己却不能动! 顾正臣抬手,拍了拍张培的肩膀:“听我的话,回家,守护好家人。” 张培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 杀掉或打倒两个刑部衙役容易,但后果将是无法承受的,还可能会害死顾正臣。 费震咬牙切齿,上前一步:“顾提举为民办事,是出了名的清廉官吏,你们竟如此诬陷于他,可耻!顾兄且去,费某这就写文书为你说情!我还不信了,这朗朗乾坤,是非黑白难道还理论不清了?!” 顾正臣看着费震,颇有些感动,但还是不愿他牵扯进来,于是说道:“你还是做好宝钞这一件事吧,我去了刑部,这里可就全靠你了,钱庄那里你也多留意下,记住了,金银本位,兑换自由,绝不允许更改!” 宋时上前抓住顾正臣的胳膊,嘴角哆嗦,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丁丘、祝西家等人也感觉到了不公。 顾正臣的名声不小,此人有打虎知县之名,一个敢为百姓深入山林打老虎的文臣,他能坏到哪里去? 听说句容百姓将他称之为父母官,称他是好官,尤其是今年顾正臣应对及时,句容免去一场旱灾,上元县、溧水县等都遭了灾,唯有句容收成不错。 一个百姓拥戴,能保住百姓饭碗的知县,他能贪污到哪里去,又怎么会虐民? 顾正臣抓着宋时的手,微微用力,然后看向丁丘等人,平和地说:“记住你们的职责,大明宝钞便靠你们了!” 说罢。 顾正臣抬脚走了出去,大踏步向前,单薄的背影透着坚定与刚强。 宋时老泪顿时涌出,哽咽不已。 丁丘等人更是忍不住别过身去。 徐彦、于磊跟了过去。 于磊有些不解地看向徐彦,低声说:“侍郎特意交代,要将他镣铐在脚,一步步带去刑部大牢!让满金陵的人都看到,如今不给他镣铐,我们回去如何交差?” 徐彦瞥了一眼于磊,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老子若是知道抓的人是他,说什么都不会领这差事!于兄,不是我说,给此人戴镣铐容易,可想要解下来,就难了。万一他反咬一口,你我都别想善了!” 于磊满是狐疑:“他区区一个知县……” 徐彦冷笑一声:“你是王侍郎的远亲,来金陵日子不长,不知此人是何等人,他可是泉州县男,世袭罔替的县男,朝廷封爵之人!” “谁不知道县男是给死人追封的,他一个大活人……”于磊嗤笑,见徐彦面色冷峻,收敛了笑意,连忙问:“当真是县男?” 徐彦看着顾正臣的背影,低沉着嗓音:“平凉侯的儿子就是因为他才断了双腿,你也不想想,你背后站着的人能不能比得上平凉侯!” 于磊悚然。 自己的远亲王中立,算辈分可以喊一声舅舅,可他只是刑部侍郎,如何都不敢与侯爷相提并论! “这差事不好干啊。” 于磊额头有些冒汗。 官场之上,最怕得罪人,摸不清楚人的身份与背景,该给好脸色的没给,被人报复处理掉的并不在少数。 这年轻人有能量让平凉侯的儿子断双腿,估计也有能量让自己断四肢,还是小心为上。 刚出宝钞提举司,顾正臣便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停下的马车。 带刀舍人周宗抱着刀走向顾正臣,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又转过头对顾正臣说:“太子说,他会全力保你,让你不要担忧。只是眼下情势不准,不能相见。” 顾正臣嘴角微动,冲着马车深深作揖,然后对周宗说:“告诉太子,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我行得端正,傲立船头,又岂惧波浪?” 周宗重重点头,看向于磊、徐彦两人,面色一沉,杀气凌厉:“他若出了意外,哪怕是受一点伤,我可以保证,你们全家,包括三代族亲,都将人头落地!将这句话带到刑部去,告诉所有人!” 第三百五十一章 顾正臣的疑惑 于磊、徐彦再没眼色,也认得出那是皇家的车架,毕竟是镶铜的东西,官员与公侯可不敢用。 而周宗这号人曾经作为皇帝的近卫,曾多次出入刑部,丁磊新来的不认识,可徐彦却知道他是东宫的带刀舍人,他的话,很可能是太子的话! 天啊,这顾正臣到底是什么身份,这还没进刑部大牢,太子竟然先一步出手保护了! 周宗深深看了看顾正臣,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顾正臣看到了马车微微掀开终又垂落下去的帘子,清楚朱标此时很可能被限制了行动,而能限制他不露面的人,恐怕也只有朱元璋了。 刑部在太平门外,隔不多远便是后湖,也就是后世的玄武湖。 这里风光不错,估计推出去被砍头的那位如果能把头抬高点,兴许还能看看风景再上路。 当然,老朱将刑部设置在城外,濒临后湖,并不是为了方便砍头清扫,而是因为南京城的设计与星象相呼应,所谓的法天象地,简单说就是将天上的东西搬到地上来。 天上代表天庭的是太微垣,而代表监狱的贯索在天市垣,这不是一个地,所以六部之中唯有刑部被“赶”出了内城。 顾正臣到了刑部大门口,看着“迎接”自己的官员,小胡子,小眼睛,瘦腮,嘴角挂着一股子阴笑,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得势小人。 刑部郎中李观看着脚步轻松的顾正臣,脸色一沉,怒喝道:“于磊、徐彦,你们二人如何办差,此等滔天巨贪,祸国殃民之罪贼,不上枷锁已是宽仁,为何连镣铐也不用上,若是让他跑了,你们担待得起?” 于磊嘴角动了动,见徐彦低头不语,只好站出来说:“李郎中,他这不是已经来了。” 李观依旧不满,下令道:“上镣铐!” 于磊看向徐彦。 徐彦无奈,只好上前,到李观身旁,低声道:“东宫发了话,不准伤害他分毫。” “东,东宫?” 李观脸色一变。 虽说现在的朱标并没有单独处理政务,但已经拥有了阅览文书、提出文书处置意见的权力,何况此人太子地位比泰山还稳,泰山能地震,可东宫绝对不会有地震,皇帝对其极是看重,若无意外,未来他可就是大明皇帝。 得罪了东宫,就等同于得罪了未来皇帝。 老朱未必能再活三十年,可自己还想在朝廷多奋斗五十年…… 顾正臣走至李观身旁停下脚步,平静地说:“这些日子忙碌宝钞提举司之事,困倦得很,我的住所安排好了吧,我要休息了。” 李观咬牙切齿。 你妹的顾正臣,这里是刑部,你要去的是大牢,不是你丫的驿馆客栈! “将他关起来!” 李观虽不甘心,但还是没强行给顾正臣上镣铐。 不愧是金陵,刑部大牢比句容狱房可大多了,监房更多,而且除了砖结构,还是石结构。 甬道尽头,转身是一条小道,小道接连向下的台阶。 这就是地牢了。 李观与地牢狱卒说了一番,地牢大门打开,顾正臣走了进去。 潮湿,昏暗。 空间中散发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 顾正臣看着左右监房之中,竟每个监房里都有两三个囚犯,有些甚至更多一些,这些人听到动静,便高声喊了起来:“冤枉,冤枉啊。” 顾正臣止住脚步,看着监房里伸出的一双双手,叹了口气:“冤枉的话,给后面的人说吧,我也是囚犯,你们冲着我来算什么事……” 没礼貌,竟然骂人,还吐口水! 将你们关进来一点都不冤枉! 这囚犯也无语,你丫的是罪囚,你走在最前面,还是威风八面的八字步,一副不服就干的姿态,还以为你丫的是刑部大官! 李观呵斥众人,走到最里面,丁磊打开了牢门,对顾正臣使了个眼色。 顾正臣看向监房之内,只见一个破衣烂衫的中年人,身披枷锁,脚戴镣铐坐在一堆干草上,披散的头发动了动,似乎在看自己。 “他是何人?” 顾正臣发问。 李观一把将顾正臣推到了监房里面,喊道:“你是罪囚,哪里那么多问话!” 监房上了锁。 李观隔着木栏看着顾正臣,目光阴冷:“用不了多久,我会送你上路,珍惜最后的日子吧。” 顾正臣没有理睬李观,踢了踢里面的干草,将外衣脱了下来铺好,然后躺了下来:“没事别来打扰我,否则,你的牙齿未必能保得住。” 李观愤愤不平,踢了下木栏,转身离开。 丁磊看向徐彦,徐彦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临出地牢之前,还不忘叮嘱一番东宫的警告。 燥热的地牢就是一个垃圾场般的存在,尤其是各种气味冲鼻子,浑浊的空气令人很是难受,这里虽然没有人随地大小便,可便桶就搁在角落里,你要解决也只能在这里。 没床,没被子,没桌子。 顾正臣枕着双臂,闭上眼冥思。 事情有些失控,似乎朝着自己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很明显,自己入狱老朱是点了头的。 可不应该啊,不敢说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老朱的掌控之下,但至少任何可能出现问题的事件,都是老朱许可之后干的。 养廉银,是他许可的。 刘倩儿,他是知情的。 三大院,是他点头的。 鞭匠人,自己干不出来。 收重税只针对三大院买卖,不涉句容其他买卖,给朝廷送钱还有错了?何况这事户部早就知道,乐呵乐呵享受了快一年的好处了,现在你们说假公济私? 至于贪污,顾家还不至于穷困到拿那点好处,想查账,随便去翻,家里的账目清楚,哪怕是朱标送来的钱都有入账,说贪污,需要有证据才行,嘴巴张合下就说人贪了,那是冤枉人。 自己清清白白,行端坐正,老朱为何还会点头将自己关起来? 顾正臣想不明白。 华盖殿。 朱标、沐英跪在殿内,任凭内侍如何劝都不起身。 朱元璋阴沉着脸,将一摞奏折丢在地上,威严地喊道:“如此多弹劾文书,你们让朕如何作为?悠悠众口,若不给百官一个交代,强行压制言论,那日后朝堂还有谁敢开口?言路闭塞,国之危也!这个道理你们不会不懂!” 朱标看着散落的奏折,倔强地抬起头:“若是人多便可成就诬陷之事,那日后朝堂怎会有清廉之臣?为官正,必罪小人!小人狂啸,便将清廉之臣关起,这与犬咬百姓,棒打百姓、听凭犬吠有何区别?儿臣以为,顾正臣无罪,不应遭囹圄之灾!” 沐英进言:“陛下,文臣之中弹劾顾正臣成风,非为仗义执言,为民请命,实乃为一己之私,为他人谋算,听命行事罢了!如今关押顾正臣,君子落肮脏之地,而令小人弹冠相庆,实乃国之不幸!臣恳请陛下,释放顾正臣!” “住口!” 朱元璋拍案而起,怒道:“如此多官员弹劾于他,岂能是空穴来风?朕也想看看,他到底是贪还是没贪!你们两个,给朕出去!” 朱标、沐英看着朱元璋,两人眼中都透着迷茫与不安。 两人不得不行礼退出大殿。 沐英紧锁眉头,看向朱标:“太子,我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劲。” 朱标苦涩不已。 何止是不对劲,简直是离谱。 十几天前,父皇还设宴款待顾正臣,有说有笑,这就开始将人往地牢里送了。 至于原因,只是因为风闻弹劾,一个实际证据都没有的弹劾! 父皇平日里不是如此。 “兴许是百官逼得太紧,陛下实在没有办法,这才不得不妥协退让。事关言路开明,总不能下一道旨意让所有人闭口不言吧。” 沐英有些无力。 朱标清楚,这一次排山倒海的攻讦,绝对是有人在背后运作,至于是谁,看看谁有这个本事就知道了。 “刑部地牢并不安全,你明白孤的意思吧?” 朱标看向沐英。 沐英点头。 虽说刑部地牢一般不会莫名其妙死人,但这是一般情况,有些刚烈的,自己撞死也不是没有,还有一些生病死的,睡一觉睡死的,这样的事虽说很少见,但毕竟有可能发生。 万一有人下黑手,将顾正臣弄死在地牢里,哪怕是皇帝再发怒也无济于事,刑部官员最多落一个监管不力,最严重就是撤职,总不至于摘了他们的脑袋。 “我这就去安排。” 沐英行礼。 朱标看着离开的沐英,转身看了一眼华盖殿,终没有再进去,而是转去了坤宁宫。 马皇后听闻顾正臣被下狱,也吃了一惊,连忙询问缘由。 朱标将朝臣弹劾的内容一一告知,末了还为顾正臣打抱不平:“诸多事都是父皇特许句容才有的,缘何能怪罪在他身上,何况顾正臣在句容深得民心,若有虐民之事,怎会得百姓爱戴?” 马皇后看着急切的朱标,嘴角透着笑意。 “母后缘何还笑?” 朱标很不理解。 马皇后拉着朱标坐了下来,温和地说:“标儿,你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有为一个人如此着急过,这是第一次。母后这是欣慰,欣慰你懂得了什么是爱惜人才。放心吧,顾正臣母后见过,他是一个品性端正之人,母后看不走眼,你父皇——更不会看走眼……” 第三百五十二章 女主人的担当 泉州县男府。 顾母听闻顾正臣下狱的消息,几乎昏厥过去,顾青青、张希婉更是急出了眼泪,刘倩儿瘫软在地,认为都是自己害的。 家里没有男丁拿主意,让整个县男府陷入了恐慌与不安。 姚镇、张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别哭了!” 张希婉擦了擦眼泪,看向顾青青与刘倩儿,面色变得严厉且凶狠起来:“从现在起,谁都不准落一滴泪!夫君不会有事,绝不会!” 在一片混乱之中,张希婉不得不站出来,展现出女主人刚强的一面! 天塌不下来! 哪怕是要塌了,我也要为夫君支撑着,为这个家支撑着! 在这一刻,温婉的张希婉不见了,转而成为了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 丫鬟该去买什么的去买什么,张培该回家看看婆娘的就回家看看,姚镇要帮忙劈柴那就去劈柴,顾青青你是白糖店铺的掌柜,不能总待在家里,出去继续做你的掌柜。 刘倩儿,夫君入狱和你没关系,是官员构陷所致,你若哭哭啼啼,被人看到反而不好,憋回去眼泪,想待在家里就待在家里,想出去做事就做事,就是不准流眼泪! 母亲,你放心,正臣做事问心无愧,从不贪私,绝不会有事。 我这就去找冯夫人问问情况,请她帮忙。 张希婉清楚顾家与沐府的关系,顾正臣是沐春、沐晟的师父,他出了事,沐府的人不会无动于衷。 顾家距离沐府很近,没多久张希婉便到了沐府门外,便看到了惊人一幕。 两个衙役抓着五戎,沐英还在那大声呵斥,责骂五戎狼子野心,吃里扒外,竟敢偷自家东西,不打入地牢都不行,一定要将他弄地牢,刑讯逼问,问清楚皇帝赏赐下来的玉佩给藏哪里去了! 按理说,这种偷摸之类的事实在不需要劳烦刑部,应天府就能办了,可因为沐英是大都督府的同知,还是陛下的义子,而且五戎偷窃的还是皇帝赐予之物,这性质就严重多了,刑部只好派人捉拿,因为这是大案,自然也只能往地牢里送…… 张希婉不相信五戎会偷窃沐府的御赐之物,可衙役当真将五戎给扭送走了,沐英看到了张希婉,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上门。 面对这一幕,小荷几乎要崩溃,这连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人家连门都不让进,还怎么救姑爷? 张希婉看着沐府关闭的大门,又看了看五戎离去的方向,放松下来,对小荷说:“派人去买一条鱼,晚点我们去刑部探监,记得买大一点,够两个人吃才行。” 小荷很是费解,哪里来的两个人? 张希婉回到家中,照看顾母,在其他人离开之后,便低声说:“沐英将五戎送去了刑部地牢。” 顾母心头一紧,刚想起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你的意思是说,沐英将五戎送去了刑部地牢?” 话是一样的话,意思是一样的意思。 不同的是,顾母明白过来,沐府不让登门,是因为他们并没有袖手旁观,而是已经在采取动作去保护顾正臣,其他事自然也会在安排之中,此时顾家的人登门反而会落人口实。 五戎啊,那可是沐英最亲近的护卫,有着过命交情,沐英说用就用了出去,这不是牺牲五戎,而是在派五戎做事。 偷御赐之物,这事说严重是会杀头的,可若想要解开“误会”,只需要沐英站出来说一句话而已。 顾家在张希婉的支撑下,很快恢复如常。 乾清宫。 朱元璋有些疲惫地坐了下来,看着端来羹汤的马皇后,先一步说:“希望你不会为顾小子说情,咱已经在华盖殿发过一次火,可不想在妹子这里发火。” 马皇后含笑,搁下碗,温和地说:“为何要为他说情?” 朱元璋眉头微动:“标儿从华盖殿离开之后,并没有直接回东宫,而是去了你那里。咱不相信他不会不告诉你顾小子已经入狱之事。” 马皇后整理着桌案上有些散乱的文书,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地说:“标儿确实将顾正臣入狱之事说了,只是我相信你,重八将顾正臣当做子侄一样看待,又怎会没有实证便将他重惩。现如今送他去地牢,想来是你另有盘算,我问或不问,又有什么区别。”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欣慰不已:“看吧,当儿子的还不如妹子了解咱。” 马皇后见朱元璋心情不错,便转着弯劝说:“顾小子毕竟是有功之人,只要他自身清正廉洁,他的爵位还是稳稳的,陛下答应过他世袭罔替,他目前尚且无后,怎么都不可能让他有性命之危吧?只是令人担心的是,地牢之中老鼠多,万一钻出来几只吓坏了他……” 朱元璋品尝了几口羹汤,瞥了一眼马皇后:“为了这小子,沐英连五戎都给卖去了刑部,担心他作甚?再说了,朕还不信,谁还敢私自对官员下手,这种事一旦做出来,呵呵,那可就是开了一个极坏的头。” 人在朝廷混,谁都可能有摔跟头的时候。 若刑部连犯人的生命安全都无法保证,存在黑暗之手,随意索走官员性命,那他日被关进去时,也将死在里面,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这种头,不能开,也没有人敢开。 历史上很多时候,哪怕是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掌控大权,将政敌打在地牢之中,一遍一遍折磨,一遍一遍审讯,也不敢轻易让其死掉,甚至对一些人打断了腿,露出了骨头,让他疼死,病死,也不敢直接下“让其永远闭嘴”的命令。 有些事,是约定俗成的,铁打的地牢,流水的囚犯,谁都遵守点规矩,轮到自己倒霉时,也能留个活路。 再说了,大明天下,唯一一个拥有杀人权力的,能勾决死亡的,只有皇帝! 私自下命令除掉罪犯,尤其是官员,有影响力的官员,这不仅是对皇权的蔑视,更是代行皇权,没有几个人敢以皇帝自居,在没有定罪之前将人秘密弄死。 若有,要么是手段特别高明,要么是自信过头,自认为足以善后,亦或是皇帝不管事。无论是哪一种,破坏这种集体约定的人,通常都没什么好下场,因为他威胁到了所有人。 朱元璋清楚其中的门道,自是不相信顾正臣会在刑部会什么问题,现在五戎过去了,更不会有什么危险。 “重八,宝钞提举司的事顾正臣出力最多,缘何事尚未成,便将他送到狱中?” 马皇后有些不解。 朱元璋拿出一份文书,深深看了一眼马皇后:“妹子问得有些多了。” 马皇后淡然一笑:“我看顾正臣和沐英一样,都是自家孩子。何况我是皇后,母仪天下,现如今孩子出了事,当母亲的过问几句,当真多吗?” 朱元璋拿马皇后没法子,只好低头审阅奏折。 马皇后见朱元璋不说话,也不便追问过甚,引起朱元璋的反感,便行礼准备离开。 “不成器!” 朱元璋沉声说了句。 马皇后转过身看向朱元璋,他似乎只是在念奏折上的话,不过显然,这句话意有所指。 不成器? 这是骂人、责怪的话,还是什么意思? 马皇后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 不成器,是因为玉不琢。 显然,这是朱元璋对顾正臣的一次考验,一次磨炼,一次雕琢。 马皇后轻松离开。 既然是雕琢,那就多雕琢几个吧,太子也该雕琢的稳重点,沐英也该雕琢的冷静点。 刑部地牢。 赵一悔靠在墙壁上,看着安然入睡的年轻人,目光中满是疑惑。 但凡进地牢中罪囚,无一不是身负大案,除了老弱病残,基本上就没有几个能免去枷锁或镣铐的,甚至两个一起戴着。 可眼前的家伙,既无枷锁,也无镣铐,浑似来到的地方不是大牢,而是舒适的房间,就这么酣睡起来! “好是奇怪的年轻人。” 赵一悔有些好奇。 喊冤声再一次响起,狱卒吵吵嚷嚷,推搡着一个人走了过来,这个家伙没有戴枷锁,倒是脚上哗啦啦作响。 牢门打开,五戎被推搡了进去。 五戎看了一眼赵一悔,便走向顾正臣身旁,俯身看去,喊道:“顾先生,这地方你也能睡得着?” 顾正臣眯着眼,看清楚了五戎的容貌,坐了起来,看着五戎脚上的镣铐,笑道:“让我猜猜,你这是打了人了,还是偷了东西了?” 五戎敬佩不已,坐了下来,在赵一悔震惊的目光中,轻松将镣铐解开,随手丢在一旁,真诚地说了句:“我和你一样,都是被冤枉的。” 顾正臣笑了。 都是被冤枉的,不同的是,自己是被一群人冤枉到这里来的,而五戎,则是被沐英坑来的。 不成想沐英还会来这一招。 “你是怎么让他们将你送到我这个监房来的?” 顾正臣问道。 五戎耸了耸肩,凑到顾正臣身旁,低声说:“狱卒之中,有检校。” “哦?” 顾正臣明白过来。 这是检校安排的,不,是老朱安排的一场戏。 第三百五十三章 正直的罪囚赵一悔 五戎常年跟在沐英身旁,时不时入宫,认识几个通风报信的检校并不意外。 顾正臣还没有和五戎说几句话,便听到甬道里传出脚步声,还有一群囚犯嗷嗷乱叫的声音。 五戎站在门口处看了看,回头对顾正臣说:“你夫人来了。” 狱卒孙升用水火棍敲打着木栏,让乱喊的罪囚闭嘴,到了顾正臣所在的牢房前,打开了锁,对张希婉说:“一炷香,有话快点说。” 张希婉披着黑色的披风,谢过狱卒之后,看向牢房之中的顾正臣,走了进去,双眼红润,有些哽咽地喊了声:“夫君……” 顾正臣上前,将张希婉手中的食盒递给五戎,抓起张希婉的手,很是冰凉,用力握了握,轻声说:“这里脏乱,实在不是你这种小姐人家该踏足的地方,下次让张培、姚镇他们来就是了。” 张希婉哪里放心得下,若不亲眼看到顾正臣,怕是寝食难安。 欲语凝噎。 顾正臣看着豆大的泪珠从张希婉秋水眸中垂落而下,心疼地将张希婉拥在怀中,轻轻拍打着张希婉单薄的后背:“这次夫君不小心露出破绽,动了一些官员的利益,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多丢了官,我带你回滕县种田去,还不至于丢了性命,安心就是。” 张希婉脸有些红,这里可是刑部地牢,旁边还有五戎等人看着,想挣脱可又不舍,只好点头说:“若能和夫君一起回滕县,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顾正臣松开手,深情地看着张希婉:“让母亲、妹妹和倩儿都放宽心,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告诉岳父大人,莫要为我走动,这背后的事,不是他可以参与进来的。” 张希婉连连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这里面有艾草,能驱蚊虫,夫君受不得蚊叮虫咬,佩在身上好些。” 顾正臣张开手臂,由张希婉将香囊给自己挂在腰间,见张希婉满脸担忧,笑道:“放心吧,陛下不会要了夫君的命,我想,用不了几日就会回家。” 张希婉终是放松下来,将食盒打开,取出里面的饭菜。 五戎看着直流口水,同样是坐牢,看看人家顾正臣,夫人亲自送饭菜不说,还毫不顾忌,一样是大鱼大肉,还有羹汤,这要让那些御史看到了,岂不是暴跳如雷…… “时辰已到。” 狱卒孙升喊了一嗓子,催促张希婉离开。 顾正臣盘坐下来,拿着筷子,对张希婉笑道:“有妻如此,三生有幸。” 张希婉轻盈一笑,拿着空了的食盒,走出牢房,隔着木栏,深深看着顾正臣,开口道:“人间也罢,九泉也罢,希婉都陪夫君走到底。” 五戎趁着顾正臣感动的机会,先动起了筷子,己因为他都跑地牢来了,不用客气。 咕噜噜。 肚子的叫声传了过来。 顾正臣看向动筷子的五戎,抬起头来,只见狱卒已在分发晚饭,嘴里喊着“开饭”之类的话,将沉睡的人喊起来。 很快两个狱卒走了过来,一个狱卒提着桶,一个狱卒提着篮,见顾正臣、五戎有了饭菜,也没说什么,走向靠近通道角落处,那里有几个黑色陶瓷碗。 一颗硬邦邦的黑窝头丢到碗里,兴是力道大了,黑窝头打翻了碗,滚落在地上。狱卒拿着勺子翻动木桶,带着两片菜叶子的清汤便打到碗里,清汤溅出不少。 狱卒走了。 身披枷锁,脚戴镣铐的赵一悔缓缓起身,走向角落里,然后跪了下来,几乎趴在了地上,双手艰难地将黑窝头捡了起来,然后坐在那里,往嘴里一点点送。 枷锁铐着双手,想吃饭都不容易,每次入口,都需要伸着脖子。 顾正臣伸出筷子,将五戎夹着的一块鱼肉打落到盘子里,问道:“你能给他解开枷锁吗?” 五戎看了一眼,皱眉道:“他这种应该是死囚,解开容易,只是容易惹出事端来,万一被刑部的官员发现,恐怕会让他受更多罪。” “无妨,这里是地牢最深处,狱卒也好,刑部官吏也好,走过来总需要一段时间,给他一顿饭的轻松吧。” 顾正臣平和地说。 五戎见顾正臣坚持,也没拒绝,从腰间取出了一个七字状的小铁条,走至赵一悔身前,说道:“顾知县让咱给你解开一会,待吃过饭再给你戴上。” 赵一悔听到咔嚓声,枷锁分开,肩膀上没了沉甸甸的感觉,双手也放松了,看向顾正臣:“你连我是谁,犯了什么罪都不知情,为何这样对我?” 顾正臣指了指地上的鱼与菜:“哪怕你有滔天大罪,拉出去杀了便是,吃一顿饭,不意味着律令法条会宽恕你,只是我觉得饭菜有些多,吃不完浪费有些可惜。” 赵一悔看了一眼丰盛的饭菜,冷哼一声:“老夫可不会与奸贪污腐小人同流合污,更不会受你等嗟来之食!” 五戎笑出声来,看向顾正臣:“还是改改你这脾气吧,宝钞提举司的匠人做伪证,说你鞭笞于他,你倒好,一句斥责的话都没说,甚至还任由其留在宝钞提举司办事,你想当好人,可没人将你当好人看待。”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没有理会五戎的嘲讽,对赵一悔说:“你缘何知我是奸贪污腐小人?” 赵一悔如同看白痴一样看顾正臣:“开国之初,民力凋敝,帝王尚简,而你倒好,身陷囹圄犹然大鱼大肉,可谓口欲入骨,贪念满盈,像你这等人,不是大贪,又是什么?” 顾正臣叹了口气,动起筷子,夹了一口鱼肉,品尝着味道,满意地说:“这我就不认可了,你知不知道,这条鱼很可能花了我家三四十文钱。” 赵一悔咬了一口黑窝头,硌牙,只好一点点咀嚼:“当官之人,谁敢一顿饭花去三四十文钱,依你这胃口,一日还不得花去百文,一月便是三贯钱!寻常百姓五口之家,一年花费不过五贯钱,你一个月竟吃去百姓家半年多口粮,不是贪污,便是奢靡,食用民脂民膏之辈,一样该杀!” 顾正臣瞥了一眼赵一悔:“你错了,顾家一个月的口粮大致需要七贯钱。那你有没有想过,这花出去的七贯钱,去了谁的手里?” 赵一悔愣了下,愤然道:“你贪了钱财,反问钱财去了何处?呵呵,可笑,自然是被你挥霍用来满足一己之欲!你这样的奸臣落网,当真是苍天开眼!” 顾正臣抬头看了看,这里见不到苍天,何况外面都黑了,若不是甬道外挂着的灯火,估计你自己都看不到人,哪来的苍天开眼去。 “你只是说被我挥霍,可你还是没说出来,花出去的钱到了谁的手里。” 顾正臣继续问。 赵一悔心生不满,根本不予理睬。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招呼五戎过来继续吃饭,然后说:“君子固穷,那是君子之风,可若是国家固穷,那这江山社稷如何能长久,苍生百姓如何活下去?你只看到了我的挥霍与浪费,可你有没有想过,顾家每买一次菜,菜农就有了收益,每买一次鱼,渔夫就有了收入,每买一斤肉,屠夫就有了动力,养猪户也能不愁卖不出去家里的猪!” “在你眼里,挥霍钱财是可耻的,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没有人买菜,菜农将一无所有,没有人买鱼,渔夫将再无法生活,没有人买猪肉,屠夫会饿死,养猪户也只能杀了猪自家吃,带不来半点收益!顾家每挥霍七贯钱,养活的是数十家小商小贩,走夫贩卒,插草百姓!” “若这江山全都是你这种酸腐之人,张口是清廉,闭口是固穷,那百姓何来其他收入,民间百业如何存活?只靠着那一点单薄的田地,你指望他们能活多少年?但凡有点天灾人祸,便是全家饿殍!商品与钱财一样,唯有流通出去,才能创造价值!什么都不懂,便动辄指责,君子就是你这般人吗?” 赵一悔脸色有些难看,自己竟然被一个贪污小人给数落了,心头愤愤不平:“如此诡辩,不过是为了你的贪腐开脱!你已经被关在了这地牢之中,还想逃脱罪名不成?” 顾正臣扒拉了一口米饭,突然想起什么,看向赵一悔:“你不知道我是谁?” 赵一悔摇了摇头。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如此说来,你在这地牢里至少一年了,你是何人,因犯何罪关押在此?” 赵一悔有些疑惑地看向顾正臣:“你如何知我关押在这里至少一年?” 顾正臣苦笑。 五戎打了个饱嗝,舒坦地拍了拍肚子:“他是朝廷去年新晋的泉州县男,可以说无论是在京官员还是外地官员,无一不知此人。” “泉州县男?” 赵一悔凝眸,盯着顾正臣:“你得罪了谁,竟然被朝廷封了一个死人爵?” 顾正臣搁下碗筷,颇是无奈地说:“我得罪的人可就太多了,现在大半个御史台估计都被我得罪了。” 五戎连连点头:“没错,他拔掉了御史的牙齿,两个御史……” 第三百五十四章 泉州,是个大坑 拔掉御史的牙齿。 赵一悔震惊不已,这普天之下,竟然有人敢狂傲到拔掉御史的牙齿? 开什么玩笑! 就是连皇帝都不能轻易惩罚御史,这可是言官,惩罚御史等同于关闭言路。若是连言官都不敢大声说话了,那这江山必是黑暗无光! 哪怕是公侯伯爵,也不敢轻易得罪言官,更不要说什么拔掉牙齿之类的惊世之言! “说吧,你是谁?” 顾正臣再次询问。 赵一悔端起来那一碗汤水,喝了一大口,沉声道:“你当真是泉州县男?” “爵位之事,谁敢胡言。” 顾正臣平静地说。 赵一悔呵呵笑了出来:“看来,你也得罪了一个大人物,一个想要你性命的大人物,去年封泉州县男,今年你还活着,本事不小啊。” 顾正臣紧锁眉头:“你是何意?” 赵一悔将黑窝头掰下一点,然后丢在汤水之中:“你是泉州人吗?” “不是。” “那你就没曾想过,为何朝廷会给你封泉州县男,而不是其他地方?大明州县千余,选哪里不是选?” 顾正臣凝眸沉思。 县男是个爵位,可泉州为何冠在自己脑袋上? 目前来看,这是中书提议,至于中书为何选泉州,没有人告诉过自己,就连朱标都不甚清楚。 赵一悔瞥了一眼顾正臣,低头对付起碗里的窝头:“其他人如何想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一点,你若去泉州,必死无疑!” 五戎悚然。 顾正臣皱眉,旋即舒展开来:“你为何如此笃定?” 赵一悔冷冷地笑了笑,说:“因为我是泉州市舶司的前提举,犯了死罪的官员!只因为我不愿同流合污,不愿与那些人沆瀣一气!所以,我必须死!” “泉州市舶司的前提举?” 顾正臣起身,心头猛地一沉。 赵一悔还想说话,顾正臣却摆了摆手:“不要说话,容我想想!” 顾正臣在牢房之中不断踱步,神情变得十分严肃。 泉州县男在地牢之中遇到了泉州市舶司前提举,这是巧合吗? 顾正臣不太相信这种巧合的东西,政坛上的事,很少偶发,大部分都是安排好的,是设定好的! 老朱将自己送到地牢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顾正臣可以肯定,在远火局没有打造出足以克制骑兵的先进火器之前,老朱绝不会杀了自己,他是一个取舍很明确的帝王,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他心中有一杆秤。 重要的,他不会杀,哪怕是那个人触怒过他,激怒过他,如现在的御史韩宜可,如尚未登场的解缙。自己没得罪老朱,且行端坐正,两手清白,只凭着御史等官员的几句话,根本就没有必要将自己关在地牢之中。 可偏偏,自己进了地牢! 难道说,这是老朱有意在顺水推舟,顺势而为,将自己安排到了这里?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顾正臣止住脚步,将目光投向泉州市舶司前提举,脸色极是难看,问道:“遇到你,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我非去泉州一趟不可。” 赵一悔嗤笑:“你去泉州?不,这里是地牢,你只能去九泉之下,而不是远处泉州。” 顾正臣走向赵一悔,厉声问:“你是谁,犯了何罪,你口中同流合污的那些人指的是谁?” 赵一悔抬头,看着顾正臣,无奈地摇头:“告诉你又如何,你还能相信我不成?我手中沾染着杀人的血,没有人相信我是清白的!我在这地牢之中待了一年单六个月,刑部官员都换了几茬,可没有人相信我是清白的!去年秋决,没被陛下勾去,今年秋决,怕是要赶上了。只是不知道,你我是否同行?” 顾正臣没有嫌弃赵一悔身上的臭味,直接坐在了其身旁,背靠在墙壁上:“你想上刑场不必盼着我同行,我不会死在这里。说吧,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叫赵一悔,开封人氏。洪武五年八月,接任泉州市舶司提举一职,负责接待琉球、占城使臣,并负责安排使臣进行简单贸易,差遣人员,护其入金陵……” 赵一悔回忆着。 顾正臣仔细倾听。 赵一悔哀叹道:“朝贡贸易其中有诸多油水,无论是朝廷薄来厚往之策,还是使臣及其随行人员携带的货物,甚至是护送使臣出海的船只,都有各种捞钱的门道。市舶司,肥硕得很,可在每年给朝廷的奏报上,却亏空得厉害!” 顾正臣微微点头。 市舶司可是对外贸易的关键节点,类似于后世海关,虽说大明开国以来,与海外诸国的商人贸易并没有发展起来,可朝贡贸易却如火如荼,年年不断。 因为缺乏商人贸易,导致许多海外物产在大明奇货可居,价值不菲,比如香料,这玩意都能拿起抵俸禄,别管荒唐不荒唐,至少说明香料很值钱,官府认证的值钱货…… 正因为值钱,说市舶司负债严重,基本上和足球一个样了: 贪污无数,负债十几个亿。 亏空的是朝廷的,窟窿是朝廷的,可钱是进入自己口袋里的,而且还是大把大把的钱,有这些钱,市舶司的官员也是可以天天吃海参的。 哪怕是朝贡贸易小,市舶司也不应该负债,哪怕是不收税,买下使臣的香料,做个二道贩子,转手卖给商人都能赚大笔利润。 “市舶司的问题很严重,我查账目,发现账目处理的很是精妙,每年都亏损,而且年年增加,这也就罢了,市舶司竟然扶持了一批船,借护送使臣船只的名义,行商之实!如此公然违背朝廷禁令,进行海外贸易,走私牟利,却无半文钱进入市舶司账目!” “我想要查出到底是谁在背后如此操纵,是谁允许船只擅自出还海,又是谁将巨大的利益鲸吞瓜分!呵呵,这里面的水太深了,深不见底!我不过是刚有些动作,便被人警告,有人当了说客,有人送来了金银,有人递上了刀子!” 顾正臣正听得出神,见赵一悔不说话,追问:“后来呢?” 赵一悔苦涩地说:“后来,我在一次登船检查时,捡到了一把带血的刀,然后看到了船上被杀的吏目……” 顾正臣嘴角微动:“不用说,一定是有官员正好出现,看到了这一幕。所以,你杀了人。” 赵一悔闭上眼,双手微微颤抖:“证据确凿,我再多言语,也只不过是垂死挣扎,恶意诬陷,不予采纳。” 人不是自己杀的,可罪名却是自己扛。 “你没喊冤?” 五戎开口。 赵一悔眼睛睁开一条缝,对五戎说:“你在这里喊冤一个试试,谁会在意你?”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沉声说:“让我想想,看到你行凶的官员是谁,泉州知府的推官?” “不是。” “难道是泉州知府的通判?” “不是。” “该不会是同知吧?” 顾正臣看着摇头的赵一悔,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知府?!” 赵一悔深深叹了一口气:“不止是知府常性,还有泉州卫指挥周渊,监察御史严钝!” “严钝?” 五戎张大嘴巴,看向顾正臣。 赵一悔凝眸:“你们认识严钝?” 顾正臣耸了耸肩:“看来,拔掉他的牙齿并不冤。” 赵一悔惊愕不已:“你当真拔了严钝的牙齿,他可是监察御史,代天子监察,你……” 顾正臣笑道:“我沦落到地牢,恐怕也有这牙齿的仇恨在其中。御史台恨我入骨,尤其是陈宁,屡屡下手想要我性命,只不过,他这烙铁,想烙我身上可不容易。” 赵一悔发现自己根本看不穿眼前的人,他年轻,却已获爵位,他人在囚牢,却出奇的安稳,他看似有智慧,可有着过人的狂傲,连御史都敢揍。 顾正臣有些头疼。 事情的走向有些清晰,如果这是巧合,那纯属自己想多了。 如果这不是巧合而是老朱的安排,那就说明泉州府出了大问题,这些问题很可能威胁到了朝廷对泉州府的直接控制。 换言之,泉州府很可能盘根错节,成为了一股地方势力,他们依附朝廷,做的是吸朝廷血的事,而朝廷派遣一般官员过去,要么成为他们的人,要么成为他们的死人。 老朱啊,我句容事还没结束,远火局正是关键时刻,这个时候你选谁去泉州府不行,比如那个韩宜可,这家伙不怕死,命硬,没必要挑我去吧…… “有人来了!” 五戎听到动静,连忙给赵一悔戴上枷锁。 没过多久。 两道身影便出现在囚牢之外,伴随着一声阴沉的桀笑,黑色的衣帽掀开,露出了一张小人的脸。 “陈宁?!” 顾正臣凝眸,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出现在这里! 陈宁狞笑不已,看着顾正臣:“你犯下的罪名,足够朝廷将你剥皮抽筋了。顾正臣,你实在是不懂得如何为官。若有下辈子,你可要记住了,为官者,需要像我一样,顺应大势!” 顾正臣微微摇头,直言道:“陈御史大夫,把当墙头草说得那么好听,当真合适吗?说吧,你来这里作甚,总不至于是陪我闲聊吧?” 陈宁哈哈大笑起来:“陛下旨意,明日刑部与御史台会审。顾正臣,你的末日到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拳打陈宁,以人为靶 刑部与御史台会审! 顾正臣笑了,还真是看得起自己,竟然给出了如此豪华阵容。 目前尚没有“刑部、御史台(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的说法,虽然老朱在没当皇帝之前已经设置了大理寺,可在当了皇帝之后,大理寺就被革除了。 这也就导致了大明开国初期,并没有“最高法院”大理寺。 在这段时间里,刑部与御史台的配置,已经算是顶级的了,两个衙署虽然经常联合办公,但官员凑到一块,坐在一个一堂审讯犯人的情景,并不算多。 主要还是老朱很强势,惹急了哪里还管什么刑部、御史台,直接省去中间环节,一步到位,送人上路。当然,能惹急老朱的事毕竟不多,所以大部分案件都是刑部负责,御史台监督。 面对得意的陈宁,顾正臣只是冷冷地笑了笑,根本不搭理陈宁。 陈宁原本想要看到顾正臣绝望到痛哭流涕的样子,听到他跪地求饶,悔恨不已地哀求,那样自己才有快感,可眼前的一幕令陈宁很是愤怒。 他不仅不求饶,还敢笑! “顾正臣,你知道你的后果是什么吗?” 陈宁提醒道。 顾正臣转身坐在了干草上,全然不介意明日,只是面色冷厉地说:“陈宁,有没有人曾经警告过你,哪怕是一次,莫要招惹我?我曾认为,作为官员,至少比街上地痞好一些,懂得不触碰人的底线,做事留一线,不将事做绝。” “可你们告诉我,做官需要无耻,不要脸才行!没有原则,恶意中伤,不看是非曲直,不察黑白清浊,只要能打倒对手,那就无所不用其极!呵,我从你们身上学到了这些,他日,我将用在你们身上!” 陈宁快意地笑了,摇了摇头:“你已经没机会了,明日,你会判决死刑,然后,你的妻子,你的母亲,你的妹妹,哦,还有你的义妹刘倩儿,都将发配到教坊司!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吧?放心吧,那地方我熟,我会亲自关照她们!” 顾正臣盯着陈宁,目光中闪烁着强烈的杀意! 赵一悔感觉浑身透着凉意,看向顾正臣的目光有些错愕,他是文官,如何拥有这令人胆寒的杀气? 五戎拍了拍手,走至囚牢门口,猛地探出手,抓住陈宁的衣襟往回一拽,陈宁瞬间撞在了木栏之上,惶恐地喊道:“来人,来人,罪囚袭杀官员了!” 一旁的刑部侍郎王中立也被眼前的情况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想要打开五戎的手。 五戎是什么人,那是真正的沙场悍卒,被沐英挑选为第一亲卫,能托付性命的护卫,其双手之力,岂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王中立能打开,只好疾呼狱卒前来帮忙。 陈宁感觉自己的脸很疼,身体几乎都要被挤到木栏之中。 五戎盯着陈宁,冷酷无情:“陈烙铁,你记住了,哪怕是有朝一日顾正臣不在了,谁敢碰他的家人,我就……” “闭嘴!” 顾正臣走了过来,打断了五戎。 狱卒纷纷跑了过来,刚想上前,陈宁却摆了摆手,让人退下,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顾正臣,低声威胁:“袭击官员,罪加一等,顾正臣,不仅你会死,我陈宁发誓,在未来一年内,那些你在意的人,将会以各种悲惨的方式下去陪你!” 顾正臣微微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陡然睁开眼,上前一步,拳头便打了出去! 嘭! 一拳,落在陈宁的脸上! 五戎震惊地松开手,陈宁蹬蹬后退,直接撞在对面的牢门之上,嘴一张,一颗牙带着血水掉在了掌心。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陈宁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痛,厉声喊道。 赵一悔张大嘴,我的娘啊,竟然有人打了陈宁,御史台的长官,这家伙可是陈烙铁,是出了名的残酷之人,他竟然也有今日! 五戎也没想到,原本自己只是想给陈宁个警告,让他收敛点,可谁知,顾正臣竟直接动了手,这下完了,事情难收场了。 殴打官员,这可是重罪,杖刑是难免的,剩下的问题就是徒刑亦或是流放了…… 刑部侍郎王中立脸色苍白,看向陈宁有些肿起的半面脸,嘴都有些哆嗦,指着顾正臣,感觉站得有些近,又退后了两步,喊道:“你,你怎敢如此放肆!” 顾正臣揉了揉拳头,盯着陈宁:“你比较幸运,只掉了一颗牙齿,敢不敢打开牢门,我让你一口的牙齿都掉光!” 陈宁打了个哆嗦,顾正臣疯了,绝对疯了! 大明开国以来,哪怕是再骄横的武将也没有敢欺辱殴打文官的,何况自己还是御史大夫,是朝中重臣! “我定要奏报陛下,将你处死!” 陈宁不敢让人打开囚牢,五戎这个家伙对付几个狱卒不在话下,自己貌似也打不过顾正臣,万一被他摁住揍一顿掉光了牙齿,哪怕是他死了,自己也是亏的。 “陈宁,你以我的家人威胁我认罪,我岂能答应?这里那么多狱卒、罪囚都听到了,是你胁迫我在先,我作为武将粗人,揍你丫的有何不可?若是陛下在这里,说不得会将你正法!” 顾正臣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陈宁瞪大眼,我什么时候威胁你认罪了,你的罪名还需要威胁? 还有,你顾正臣可是句容知县,宝钞提举司副提举,工部主事,除了你那不怎么管事的句容卫指挥佥事,你哪里像个武将粗人了? 五戎见顾正臣递过来眼神,明白过来,扯着嗓子喊:“陈宁,你身为御史台御史大夫,竟然半夜时分跑到刑部地牢,以其家眷威胁其明日会审时认罪伏法,像是你这等恶贼,如何能留在御史台!” 陈宁顾不得疼痛,厉声反驳:“你们胡说,我没有威胁他认罪伏法!” 顾正臣看向刑部侍郎王中立:“我是罪囚,明日便是会审,而你身为刑部侍郎,他又是御史大夫,你们缘何此时出现在刑部地牢,不是为了让我认罪伏法,还是什么?” “自然是为了告知你明日会审!” 王中立紧张起来。 顾正臣冷笑一声:“告知我明日会审,用得着一个侍郎,一个御史大夫亲自出面?开什么玩笑!你将这话告诉皇帝,看皇帝信是不信!” 王中立张了张嘴,浑身有些发冷。 陈宁也清楚自己掉到了顾正臣的陷阱里,若是此事闹大了,让皇帝知道,那自己很可能解释不清楚为何会在半夜,会在审案之前私会顾正臣,简直是百口莫辩! “我们走!” 陈宁忍着痛,转身离去。 顾正臣见陈宁等人离开,狱卒也收回了畏惧的目光走了,转过身便躺在了干草之上。 五戎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向顾正臣,不禁感叹:“你是我见过最有胆量的人,这世上恨陈宁入骨的人无数,巴不得他全家死的也多,可没有一个敢对他出手。” 顾正臣枕着双臂,嘴角微动:“只可惜力道不够,只打掉了一颗牙齿。” 赵一悔起身,脚上的锁链哗哗作响,到了顾正臣身旁,低头问:“殴打朝廷官员,最少是杖六十,徒刑一年,或流放两千里!你到底犯了什么罪,以至于如此破罐子破摔?” 顾正臣眯着眼看了看赵一悔,又闭了回去:“我殴打朝廷官员?你怕是看错了,这里没有人殴打朝廷官员。” 赵一悔瞪大眼,甬道上的血迹都没人擦,你怎么能睁眼说谎? 乾清宫。 朱元璋翻看着一卷《资治通鉴》,宦官赵恂碎步匆匆,近前躬身,将一本文书举过头顶:“陛下,检校有急讯送来。” “哦,这么晚,倒是辛苦他们了。” 朱元璋搁下书卷,接过文书看了看,脸色变得阴沉起来:“陈宁作为主审官员,竟然没有任何请示,私自前往地牢夜会顾正臣!” 赵恂低头。 宫中事,不是宦官可以插嘴的。 “哈,好小子,竟然敢打人,这胆量不小啊。”朱元璋看完文书,笑意盈盈,将文书丢在一旁,冷冷地问了句:“陈宁没有求见吗?” “回陛下,并无人求见。” 赵恂连忙回应。 朱元璋眉头微抬,将《资治通鉴》又拿了起来,平静地说:“看来,陈御史大夫是摔了一跤,磕伤了啊。人啊,还是不能总走夜路,这次摔掉一颗牙,保不齐他日就掉沟里淹死了,前宋可是有过这样的事……” 赵恂见朱元璋挥手,便退出大殿。 朱元璋看着空荡荡的大殿,目光变得阴冷起来,自言自语道:“顾小子,朕需要借你当一次靶子,看看都是谁有弓,谁有箭。还有,你应该见到赵一悔了吧。泉州那里,烂到根了啊……” 陈宁待在家中,确实不敢将此事闹大,顾正臣是重犯,陛下亲自下旨关起来的,没有请旨,别说直接找他,就是刑部都不能提审。 一旦传到皇帝耳中,理亏的不是打人的顾正臣,而是自己! 陈宁几乎恨死了顾正臣,这一颗牙算是白白掉了,一拳是白白挨了! 这半面脸都肿了,明日如何会审? 第三百五十六章 拖皇帝下水 静谧的夜里,皇宫如同一只蜘蛛。 宫殿,道路,宫墙,衙署,民居,河流,船只……都在蛛网的线路。 风动,水流。 蛛网微颤。 检校出没在暗处,谁进入谁的府邸,谁邀谁喝了酒,谁走了谁的后门,谁给谁递了信。但凡是露出破绽,但凡是少了提防,暗处都可能冒出陌生的脑袋,瞪着好奇的眼睛,窥视着夜的秘密。 天亮了。 顾正臣缓缓睁开眼,很是困倦。 囚牢睡觉可比不上家里舒坦,蚊虫不说,还有一堆人打呼噜,说梦话,也不知道是有人磨牙,还是有人被老鼠啃了脚指头,半夜里有人鬼哭狼嚎。 五戎倒是有精神得很,还饶有兴趣晨练一番,见顾正臣醒来,笑道:“今日会审,怕是一场激烈的口舌之争,你可准备好了?” 顾正臣坐了起来,淡然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好准备的,让他们放马来就是了。” 赵一悔舒坦地睡了一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如此自然了,没有枷锁的束缚与折磨,睡觉是一种享受。 “看在你即将倒霉的份上,我向你道歉。”赵一悔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对顾正臣说:“昨晚我仔细想过,你花费的七贯钱,确实有利百姓,虽然有些事我还没想明白。但很显然,你不是我最初认为的那种奸贪污腐之人,为我的鲁莽,向你道歉。” 顾正臣笑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干草:“歉意我收下了,等我回来,我希望你能将泉州的事仔细说一遍,从头到尾,所有细节。” “你该不会以为,打了御史大夫,还能活多久吧?” 赵一悔敬佩顾正臣的乐观,却不理解他乐观的根源。 不说他被关到地牢的罪行,只是殴打陈宁这一项,足以要他半条命,至于剩下那半条命,不是交给徒刑就是交给两千里外。 顾正臣穿上外衣,用手指梳理了下长发,随意卷起来,将帽子戴上:“若是我猜得没错,你今年也死不掉。” 五戎给赵一悔戴上枷锁,狱卒缓缓而来,打开了牢门,喊道:“奉刑部尚书李俨命,提审顾正臣。” 顾正臣迈步走出,大踏步朝着门口走去。 赵一悔紧锁眉头,看向五戎:“他到底是谁?” 五戎坐了下来,一身轻松:“他啊,是我家两位小少爷的先生……” 刑部大堂。 刑部尚书李俨、刘惟谦,侍郎王中立,御史台左御史大夫汪广洋,右御史大夫陈宁等纷纷落座。 汪广洋看着陈宁有些不协调的脸,端着茶碗就奚落道:“听闻陈御史大夫摔了一跤,差点破了相。只是我很好奇,是怎么个摔法,才会摔半面脸肿而不留擦伤……” 陈宁鼻子拱了拱,阴阳怪气地说:“哪一日汪御史大夫摔一次就知道了。” 李俨、刘惟谦对昨晚上地牢中的事自然是一清二楚,只不过碍于陈宁的“封口令”,不敢声张罢了,但两人都震惊于顾正臣近乎鲁莽的胆魄,也惊讶于陈宁的主动“息事宁人”。 “带顾正臣!” 李俨在得知顾正臣已从地牢中提出之后,便拍下惊堂木。 顾正臣身无枷锁,脚无镣铐,往堂上一站,抬手作揖:“顾正臣见过几位堂官。” 李俨可不敢让顾正臣跪下,且不说他本身是举人,就是泉州县男的爵位,也足以让他不跪在场的任何人。 眼看顾正臣胸膛挺得很直,目光中不见半点惊慌之色,李俨看向陈宁,陈宁使了个狠厉的眼色,李俨微微点头,开口道:“顾正臣,你犯下罪行累累,今日刑部与御史台会审于你,若敢公然抵抗,撒谎欺瞒,将罪加一等!唯有从实招来,认罪伏法,方可保全你的家人!” 顾正臣淡然,抬手扫了扫褶皱的衣襟:“审讯就审讯,用家人胁迫算什么事?你是刑部尚书,这点常识都没有的话,不妨上书给陛下辞离刑部,以免铸成冤案。” 李俨豁然站了起来,脸色冰冷,惊堂木被拍得啪啪直响:“顾正臣,是我在审你,不是你在训我!你在堂下乃是罪囚,岂敢如此与我说话?” 顾正臣看向毛笔飞快的两个书吏,道:“记下来,刑部尚书李俨性情暴躁,容易动怒,有暴力倾向……” 书吏嘴巴张了张,看向李俨,低下头动起毛笔。 没办法,今日堂审虽然是刑部和御史台主持,可这卷宗招册是皇帝需要御览过目的,若是错漏了哪句话,很可能性命不保。 李俨几乎气炸,自己还没开始审他,他竟然先用这种方式“弹劾”起自己来,这要是让皇帝看到,岂不是让皇帝小看了自己,说不得还会因此摘掉官帽,扒掉官服? 刘惟谦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有些忌惮。 顾正臣的强势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他如同一柄出鞘的剑,随时可能扎刺过来! 陈宁皱了皱眉,清楚这样下去很可能会被顾正臣“反客为主”,咳了一声,对李俨提醒道:“按罪审问,逐一坐实,合罪定案!” 李俨当即安下心来,坐了回去:“顾正臣,现在审你十宗罪,这其一,你勾连佛门、道门,从其手中夺取了大量钱财,涉嫌巨额贪腐,你可认罪?” 顾正臣看了看李俨,然后转身看了看身后,问道:“李尚书说我勾连佛门、道门,敢问他们人在何处,为何不将他们的证人提上来?” “这……” 李俨有些语塞,犹豫了下,当即说:“有消息称,你从天界寺高僧手中抢走了四千贯钱,你还从道门手中抢走了八千贯钱!这些银钱一定记在县衙账册之上吧,难道非要我等拿出账册,你才肯交代?” 顾正臣不以为然:“说了这么多,证人呢?天界寺距离刑部不远,去把天界寺的宗泐找来不难吧,李尚书可安排人去请了,可安排人去询问了,到底是我抢走了佛门的钱财,还是佛门有感恩之心,送给了句容县衙一笔钱?” 李俨根本不信这一套,天界寺的和尚看似慈悲为怀,可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田地很多,财富很多,还颇是抠门,整日张嘴闭嘴就是贫僧。 天界寺的僧人会给顾正臣钱? 想什么呢,你以为你是佛吗? “你拿了不该拿的钱,这就是贪污!不怕告诉你,刑部已差人前往句容,封查所有账目,只要里面出现了佛、道银钱入账,你贪污之名就休想洗脱!” 李俨坚持道。 顾正臣见李俨如此态度,不由发笑:“好吧,我承认从佛门那里拿了钱,只不过不是你们说的是四千贯,而是六千贯!” 李俨眼神中透着惊喜之色,当即看向书吏:“记下来没有,让他画押!” 书吏刚停笔,还没说话,顾正臣再一次开口:“我拿了六千贯,但句容只留下四千贯,还有两千贯钱被我分给了同党。” 李俨没想到审讯竟是如此顺利,当即追问:“竟还有同党,说,你的同党是谁?” 汪广洋眯着眼看着顾正臣,他如此坦然交代,有些出乎意料。 刘基不是说此人有智慧,缘何到了这大堂,竟不打自招,生怕招的不够彻底,连同党都要供出来。 陈宁感觉有些不对劲,顾正臣若能如此轻易认罪伏法,那就不是他了! 顾正臣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陈宁身上,轻声道:“皇帝。” 陈宁打了个哆嗦,一脸震惊。 李俨身体一软,几乎从椅子上滑下去,你妹的顾正臣,你竟然拖皇帝下水,你,你…… 顾正臣说得很是坦然,老朱坑自己那么惨,拖他下水咋啦,当初分钱的时候他又不是没收。 当初分钱是为啥,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让老朱当盾牌。 任你千万剑,只要躲在老朱盾牌后面,随便你们怎么咋呼,怎么玩。 汪广洋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果然,这小子厉害得很。 没有人怀疑顾正臣的话,谁也不敢拿皇帝开玩笑。 刘惟谦手有些颤抖,该死的,自己干嘛非要审他,这审下去,他死不死不知道,自己怕是要被吓死了。 王中立脸色煞白,这家伙都和皇帝成同党了,还让刑部咋整…… 顾正臣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对李俨道:“李尚书,你要审我拿了佛门的钱,说我贪污,那至少需要将佛门高僧宗泐,还有我的同党皇帝请到这里来,让宗泐作证是我抢走的佛门钱财,让皇帝和我一个罪名。” 李俨想哭,谁敢给皇帝定罪? 皇帝来了,谁敢让他站在堂下? 李俨擦冷汗:“这个,这个,陛下定不会与你这等……” “陛下收了钱。” 顾正臣直言。 李俨牙齿打架:“顾正臣,你可不能胡言乱语……” 顾正臣偏是不改口:“陛下收了钱,两千贯,宗泐送的,我还有书信在句容知县宅,你要不要派人去找找?句容毕竟在百里之外,想找一封信来回还得一两日,陛下和宗泐可就在这金陵城中。李尚书,事关定罪我贪污一事,你可不能马虎,人证,物证要有,同党也必须到案!” 第三百五十七章 佛门赠予,何来贪污 一口咬定,皇帝是同党。 顾正臣的态度很坚决,说我拿了不该拿的,你们一不找证人,二不固定物证,三不把同党带来,这算什么审讯? 一个个主管司法刑讯的朝臣大员,这点堂审的常识都没有,就想靠着口水和气势将自己逼迫到认罪? 面对拉皇帝下水的顾正臣,李俨有些不知所措,将目光看向陈宁,陈宁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当即喊道:“顾正臣,此案审讯的是你,其他事与此案无关!既然你承认了贪污,那就足以判你死罪!” 顾正臣看向陈宁,冷冷地问:“你哪只耳朵听到我承认了贪污?” 陈宁豁然起身,厉声道:“你方才已是言明,你从佛门那里拿了钱!招册之上白纸黑字,你能抵赖不成?” 顾正臣呵呵笑了起来,抬起手,指向陈宁:“那你从户部领了俸禄,你也贪污了,在座的诸位全都贪污了!按大明律令,是不是我们要一起手拉手被剥掉皮囊,然后塞上稻草,挂在土地祠里以警世人?” 啪! 李俨的手从惊堂木上拿开,呵斥道:“户部给官员发行俸禄,乃是朝廷之义,维我等生活,驱我等办理公务,治理百姓,何来贪污一说,信口雌黄,狡辩黑白,如此顽劣之辈,依我看,不用刑不能让你认罪!” 汪广洋瞥了一眼李俨,敲了敲桌子:“李尚书,他是泉州县男,身负爵位之人,你想用刑,得请来旨意方可。” 李俨恶狠狠瞪了一眼汪广洋,你妹的,这点事用你提醒,知不知道什么是吓吓他? 陈宁也怒视汪广洋,你丫的不干事,也别坏事行不行? 顾正臣看了一眼汪广洋,略一抬手,算是给了个礼,然后看向李俨:“依李尚书之言,户部发俸禄,实乃朝廷雇诸位办事,是否如此?” “那是自然!” 李俨沉声。 顾正臣反问:“既是如此,佛门给我钱财,报答我帮其之恩,算什么贪污?” 李俨冷笑:“我们乃是国事,而你是为私事,假公济私,天下贪污皆是如此!若按你这般狡辩,官员可收任何人之财,为恶一方了!” 顾正臣微微点头,这话不虚,只不过:“佛门的钱财,道门的钱财,都是赠予性质,赠予的对象是句容县衙,入的账目是句容县库总账。这笔钱没有搬到顾家宅院里一文。敢问李尚书,这算不算贪污?再问李尚书,佛门、道门出钱,句容县衙为他们做了什么违背朝廷律令,害民祸民之事?” 李俨哪里知道这么详细,拍案道:“收钱为恶未必见得了人,说不得你帮着佛道两家开后门,我听闻句容崇明寺、茅山道观香火旺盛得很,这一定与行贿你有关!” 顾正臣有些无语,句容县城就那么一座寺庙,没点香火这和尚还过不过日子了?再说了,天界寺高僧时不时去一趟句容,百姓去听听他念经,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天界寺的香火更旺,老朱都去过,你咋不说老朱给和尚大开方便之门?至于茅山道观,作为道家重地,还用得着开后门? 顾正臣苦涩一笑,这家伙不将自己定了贪污罪怕是不会收手,叹息道:“既是如此,为何不传天界寺的僧人宗泐,还有龙虎山的张寻经、余平生?” 李俨看向陈宁,陈宁微微点头。 “传宗泐!” 李俨下令,衙役连忙跑去天界寺。 至于龙虎山的那两位,这可不好传,等他们到金陵,估计顾正臣都能在地牢小房间住一个月了。 大堂之上,很无聊。 顾正臣实在是站累了,便坐了下来打盹,也不知过了多久,惊堂木啪啪直响,顾正臣才起身,然后看到了一袭僧袍的老熟人宗泐。 宗泐知道顾正臣回了金陵,被委以重任,担任了宝钞提举司的副提举,可没想到他会重任到地牢里去,成为罪囚…… 李俨见宗泐带到,当即呵问:“宗泐,你是出家之人,佛门高僧,想来不会在大堂之上说谎。交代吧,佛门为何给顾正臣四千贯钱,你们所托何事,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宗泐愣了下,看向顾正臣:“因为这事,把你抓了?” 顾正臣颇是无奈:“看来佛祖的钱好收不好花啊。” “不准你们串供!说!” 陈宁厉声催促。 宗泐有些为难,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笑道:“有什么就说什么。” 宗泐见此,微微点头,念了一声佛号:“佛门不是给顾正臣四千贯钱,而是分别给皇室与句容县衙两千贯、四千贯钱。至于缘由,是天界寺为了报答皇室与句容县衙在找寻舍利中提供的帮助,是佛门赠予,专为句容县衙改善民生所用……” “寻找舍利?” 李俨目瞪口呆,看向陈宁等人。 天界寺找到了大量舍利,声望如日中天,吸引了北面高僧南下,带来了南北佛门盛况,也吸引了无数信徒。 这事金陵人都知道,可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些舍利的出现与皇室、与句容县衙有关! 陈宁脸颊上的肉不自然地抖动,如果佛门不作证,那就无法坐实顾正臣贪污! 洪武朝,但凡是贪污了的,一旦坐实,基本上就没活路了。至于顾正臣其他的问题,顶破天也就是革职查办,流放充军,不至于掉脑袋。 刘惟谦在此时站了出来,严肃地说:“虽是佛门赠予,也不意味着你顾正臣没有中饱私囊!” 顾正臣锐利的目光投向刘惟谦:“是不是取来句容县衙的账目,看清楚里面的一笔笔记录,你们还是一口咬定我拿了钱财?诸位,你们可都是朝廷重臣,说话可要讲证据,没有证据就敢张嘴胡说——” 咯嘣! 顾正臣左手成掌,推动右手拳头,骨节声连连。 “你想干什么?” 陈宁紧张起来。 这个家伙不会是想打人吧…… 顾正臣冷笑不已:“毫无证据,构陷朝廷县男,你们好大的胆子!若官员皆如你等,清廉之臣何存于天地之间,大明将昼如黑夜,日月之下,不见光明!你们所作所为,害的是大明根基,难道我顾正臣还要坐视不管,任凭你们在这里胡言乱语不成?” 李俨、陈宁不知如何应对。 从目前来看,宗泐说是赠予,顾正臣说他没动这笔钱,人家捐给朝廷的钱,总不能说贪污吧。每逢灾年时,朝廷都会让大户捐钱捐粮,这是做好事,没有人敢定性为贪污。 贪污需要贪到自己手里,还得为人家办事,这才是贪污。 这一没收钱,二没办事,确实和贪污扯不上关系。比如前不久放出去的费震,现如今的宝钞提举司提举,他虽然办了事,但不是违法违纪之事,而是帮人写墓志铭这种小事,他没收钱,人家给的钱直接换成了粮食送给了百姓,老朱说了,他没贪,是个好官。 参照费震案,如果句容县衙账目清晰,来龙去脉一目了然,并无问题,那顾正臣就不存在贪污。 汪广洋呵呵笑了笑,开口道:“顾正臣所言是有道理的,既然佛门说是赠予,只要句容账目清白,那他便是清白之身,两位尚书,在账目没有取来之前,我看此事再议吧。” 李俨看向陈宁。 陈宁脸色很是难看,但也清楚,以御史台的能量还不足以影响佛门高僧宗泐做伪证,这家伙只给佛祖和皇帝面子,不给御史台面子。 “贪污一事,慢慢查证,但其他罪名,你又如何辩解!鞭笞匠人,滥用国法,以匠人为奴,你又该如何解释?” 陈宁退后一步,再次出手。 李俨拍动惊堂木:“传张九九。” 匠人张九九到堂,跪了下来,哀嚎两嗓子,就开始指认:“官老爷可要为我做主啊,他仗着副提举的身份,只因我做工长达十个时辰,实在困倦,他竟鞭笞于我,几乎将我活活打死!如此恶贼,若不除之,必有更多百姓遭其毒手!” 李俨嘴角透着一抹阴冷的笑,盯着顾正臣:“如此恶行,你可认罪?” 顾正臣看了看张九九,此人确实是宝钞提举司的匠人,负责的是桑皮纸的制作,不过自己与他只打过一次照面,并没有再多接触。 显然,他是被人买通,当了别人的剑,用来刺伤自己。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站出来,也不知道你是受了谁的指示与收买,可你有没有想过,诬指他人可是重罪,从重惩治,何况你诬指的是朝廷县男。按照大明律,你很可能会永久充军,当然,也可能会死在充军的路上。” 张九九心头一颤,微微抬头,看向陈宁,见陈宁目光阴冷,又低下头:“是你鞭笞我,我没有诬指。” 顾正臣呵呵笑了:“好吧,既然如此,那你就把衣服脱了,让众人看看你身上的鞭痕!” 张九九没有任何犹豫,解开衣襟,露出上身,然后跪在地上,后背之上,一道道可怕的鞭痕露了出来,哪怕是过了多日,鞭痕依旧未消。 李俨见此,怒斥道:“顾正臣,你好残忍!” 第三百五十八章 鞭笞匠人,力证清白 淤青未散,结痂未去的鞭痕,令人侧目。 顾正臣苦涩不已,这些人为了构陷自己,可算是下了本钱了,这几乎是买了张九九的一条性命! 煞费苦心啊! 刘惟谦见顾正臣不说话,便敲了敲桌子:“现如今人证在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顾正臣看了一眼刘惟谦,收回目光,看向张九九,问道:“是我打的你?” 张九九肯定:“是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 “用什么打你的?” “自然是你的马鞭,缠着红绳结的马鞭!” 顾正臣凝眸。 自己的马鞭与其他人的马鞭不一样,上面有红绳,是张希婉亲手编出来,给缠在马鞭之上的,不仅马鞭上有,剑穗也一样。 “李尚书,既然他肯定是我用马鞭打的他,能否派人将我的马鞭取来?” 顾正臣问道。 李俨皱眉:“为何?” 顾正臣冷漠地回道:“马鞭打了人,自然是物证。提物证上堂,难道不是正常安排?” 李俨颇有些不耐烦,安排衙役去取顾正臣的马鞭。 审讯一时进行不下去,李俨、刘惟谦等人只好交头接耳。 汪广洋与陈宁则在那端着茶碗,一个好戏,另一个还是看戏,不同的是,汪广洋看所有人的戏,陈宁则看顾正臣的戏。 顾正臣真的有些佩服刑部官员,抓自己到了地牢,结果什么都没准备好就敢开堂审,这不是浪费大家时间,有这个空暇,让人多睡会不好嘛。 马鞭终于送来了。 李俨看了看顾正臣的马鞭,然后问张九九:“这就是鞭笞你的马鞭?” 张九九看了一眼,连连点头:“没错!” 李俨看向顾正臣:“这是你的马鞭?” 顾正臣正色道:“还请拿来,让我仔细查看。” 李俨安排人将马鞭递给顾正臣,顾正臣接在手中,仔细看了看红色绳结,重重点头:“没错,这正是我的马鞭。” 刘惟谦连忙说:“既是你的,又为张九九指认,你还不认罪?” 顾正臣笑道:“诸位,这是我的马鞭不假,但我可以肯定,它只是用来打牲畜的,不是打人的,更不可能落在张九九的身上。” 陈宁当即气出声来:“呵,事到如今你还狡辩!” 顾正臣没有理睬陈宁,而是对李俨等人说:“这鞭子确系我所用,但我可以证明,它没有打过张九九。” 李俨心头一惊,看向陈宁。 陈宁盯着顾正臣,有些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自信,冷笑道:“我倒是想看看,你凭什么证明这鞭子没打过张九九,它还能说话不成?”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陈宁:“所有物证,都可以说话。只是我这证明的手段,有些过激,还请尚书、御史大夫等许可。事关我清白,事关张九九是否诬指于我,还请准我行事。” 李俨皱了皱眉头,忽视了“过激”等字眼,直言道:“若你证明不了,那你就休得狡辩,趁早认罪!” “这是自然。” 顾正臣坦然应道。 李俨见此,与刘惟谦等人商议一番,点头道:“那你拿出证据,让我们看看!” 顾正臣微微点头,手持鞭子看向张九九,再一次问:“最后问你一次,你确定是我用这鞭子打的你?” “问你一万次,也是一样!就是你用这马鞭抽得我!” 张九九根本不打算改口供。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张九九身旁,看着张九九背上的鞭痕,目光陡然变得冷厉起来,手腕一动,鞭子高高扬起,在李俨、刘惟谦、陈宁、汪广洋等人震惊的目光之下,骤然落下! 啪! 清脆而响亮的鞭笞声落在了张九九后背之上,张九九顿时惨叫起来。 “快拦住他!” 李俨额头冒汗,拍着惊堂木喊道:“顾正臣,你胆大包天,竟敢在公堂之上殴打受害之人,我定要奏禀皇帝,将你这等无法无天之人送至刑场!” 衙役也被顾正臣的举动给惊住,连忙上前,想要抓住顾正臣。 顾正臣打完一鞭子之后,当即将鞭子丢下,指着张九九的后背喊道:“李尚书,是你们准许我拿出证据的,这就是我的证据!” 衙役抓住顾正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李俨、刘惟谦起身,从堂上走了下来,看着张九九身上的鞭痕,脸色陡然一变。 陈宁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凝眸。 汪广洋走了出来,盯着张九九身上的鞭痕,呵呵笑了笑:“这证据,还真是确凿,一目了然啊。旧的鞭痕明显细一些,打在人身上疼得厉害,而这新添的鞭痕,明显偏粗,还真是,打人和打牲畜的鞭子,完全不同。” 顾正臣挣脱衙役,盯着张九九:“我的马鞭是卫所军士专供,这且不说,内人曾特意在马鞭之上缠了几层细线,无论是打人,还是打马,都能减少点痛楚。鞭笞张九九的鞭子,显然是打人的马鞭,是官宦之家所用,卫所战马奇缺,没有军士会用如此偏细长的马鞭,以伤马力!” “现如今证据确凿,张九九诬指已是坐实,刑部应将其缉拿扣押,审问他受何人指使,为何诬指于一个朝廷县男!在这背后,想来定有阴谋!” 陈宁咬着后槽牙,一脸的愤怒。 娘的,交代人办事都办不好! 这事说到底,还真不能怪下人。 谁能想到,顾正臣手中拿着的马鞭是卫所的粗马鞭,还在粗马鞭之上又加粗了一点? 顾正臣想起自己在句容卫挨的那十鞭子,张希婉心疼得几天睡不好,后来考虑到自己这脾气,万一再上演苦肉计还得挨鞭子,便将自己的马鞭拿走,特意加了线。 软一点,粗一点,鞭子抽在身上痛感自然小于细长的鞭子。 曾经不起眼的小事,竟成了自证清白的关键证据。 李俨此时也没了话可说,毕竟张九九咬定再咬定,就是这鞭子,可这鞭子打出来的伤痕,明显和他身上的伤痕对不上,这是鞭打的证据,改不了的。 汪广洋端起茶碗:“张九九,你诬指朝廷县男,这罪名可就严重多了。可以说,你死定了,从实招来,兴许能为你的三族保留点香火。” 陈宁当即反驳:“汪御史大夫说笑了吧,按律令,诬指永久充军,何来牵连他三族?” 汪广洋滋溜了一口茶水,已是凉透了,抬眉头看向陈宁:“诬指寻常之人,最严重是永久充军。可他诬指的是县男,是陛下倚重的宝钞提举司副提举,东宫太子的至交好友!陈御史大夫,你当真以为,诬指这样的人物,陛下还会遵大明律办事吗?” 张九九惶恐至极。 不是说好的,一条命换一条命吗? 自己身体不好了,肚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折腾的自己已没多少好日子可活。豁出去一条命,换来的好处是全家人十年财富,儿子老婆都不用愁吃穿用花销了,值得!可现在怎么闹到不仅家眷都保不住,还要牵连到三族去了? 陈宁为了稳住张九九,厉声道:“陛下乃是英明之主,不会滥杀无辜!我等身为言官,也不会任由陛下牵涉无辜之人。” 汪广洋冷笑:“你治苏州府的时候可不是这般,你恨不得给人全家都上烙铁,连孩子都不放过!现在你竟想护着他,陈宁啊陈宁,不好告诉我,这背后是你在捣鬼。” “你胡说什么!” 陈宁当即站了起来。 汪广洋见状,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轻声说:“若不是你,不需要如此着急,若是你,着急也没用。李尚书,张九九诬指县男,当抓起来,严加审讯,另外当奏报陛下,此人背后定有人指使!” 李俨有些无力,转身走回去,步子有些踉跄,坐了下来,招了招手:“来人,将这诬指县男的张九九给我押下去!” 汪广洋插了一句:“还应该严加看管,没有刑部与御史台人员一起在场,任何人不得接触此人,其食品需仔细检验,避免为人下毒封口。警告送饭狱卒,他若因食中毒死去,狱卒当死。” 李俨没想到汪广洋竟是如此周到,只好依其话安排下去。 顾正臣看向陈宁,向前一步:“说我贪污,结果是再议。说我鞭笞匠人,结果是被人诬指。接下来,我还有什么罪名?” 李俨感觉身体中的力量一点点被抽离出去,身心俱疲,顾正臣此人实在是太不好对付! 刘惟谦将擦去额头冷汗的手帕塞回袖子里,硬着头皮继续审:“你身为朝廷命官,竟做行商之事,谋取私利,这岂不是自甘堕落,荼毒士人声誉?” “你是说句容三大院?” 顾正臣反问。 “自然!” 刘惟谦沉声。 顾正臣微微摇头:“三大院设置,旨在探寻一条富民之路,此事是经陛下恩准开设,你若认为不妥,大可找陛下问个清楚。下一个罪名是什么?” 刘惟谦郁闷了。 李俨也不知如何是好,皇帝都恩准的事,你如何审,难道说,是皇帝错了? 皇帝不能有错! 若是咬定顾正臣错了,就等同于力证老朱错了。 说老朱错了的人,基本上都已经躺在了地下三尺处,有些沉在了河底,有些已经被挫骨扬灰…… 第三百五十九章 激烈会审,提审刘倩儿 刑部和御史台官员陷入了困境,深入追究,顾正臣就拿皇帝当盾牌,不深入追究,就无法定罪。 陈宁承认自己低估了顾正臣,严重低估。 他现在是罪囚,看似毫无反抗之力,可一旦用力去欺负他,他身上就会冒出尖锐的刺来,像是一只刺猬,令人无处下手。 李俨从未审讯过如此棘手的犯人,在这大堂上出现的人多了,不是惶恐失心、哀求告饶,就是一脸惊惧或强装镇定,可像顾正臣这般傲气凌人,镇定自若,借着审案机会“破案”以自证清白的家伙还真是头一个。 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畏惧,反而笃定如常,刚强的很。 “陛下或恩准你开设了句容三大院,可你如何证明你没有谋取私利?我可是听说了,你为了盘削百姓,拆家无数,让那些妇人抛弃了育养孩子,更无法照料丈夫与孝敬老人,如此逐利,全然不顾家庭,百姓哭嚎,日子艰难……” 刘惟谦厉声指责,似乎因为句容三大院的存在,句容百姓家已没了活路。 顾正臣盯着刘惟谦,缓缓地问:“斗胆问一句,你有孩子吗?” “自然。” “那你老婆还在吗?” “废话!” “你父母还活着吗?” “闭嘴!”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刘尚书,你是刑部尚书,你为何不待在家中养育孩子,照顾你妻子,照料你父母,跑来在朝廷当官,如此逐名,全然不顾家庭,妻儿哭嚎,父母无助,你难道配为人父,人夫,人子吗?” 刘惟谦恼怒不已,反驳道:“男主外,女主内,这是祖训。我身为士人,自知忠孝不能两全,唯舍孝以全忠,每月俸禄补给家中,以尽父道、夫道、子道,有何不可?” 顾正臣微微点头,转而怒斥:“你是刑部尚书,手中俸禄可养全家,那你可深入过百姓之家,问问老农,他耕五六亩之田,可能够养全家?税赋,徭役,压在百姓头顶,天灾无情,减产绝收并非没有!” “难道朝廷对上元县的流民视而不见,难道你们看不到官道之上哀求的百姓?刘尚书,你来告诉我,只靠着田地,靠着那微薄而可怜的产出,哪一年百姓才能不饿肚子?我给他们补贴家用的机会,给他们改善家庭的机会,我有错吗?” “若你们认为百姓活该饿死,认为百姓天生就不该吃饱饭,认为百姓只能穷困潦倒,连积存一点粮食、布匹、钱财都不应该!那我认罪!但这个罪名,你们敢判吗?陈宁,你敢吗?” 陈宁自然不敢。 朱元璋起身布衣,穷苦百姓,他大杀贪官,毫不留情,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让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为的就是减少官员对百姓的欺压! 这些年来,朝廷一直都在兴修水利,强调休养生息,珍惜民力,所求就是让百姓过得好一点,至少能待在自家的土地上活下去,不到处乱跑。 谁敢说百姓就活该饿死的话,老朱会让他品尝下饿死的滋味! 刘惟谦彻底无话可说了。 李俨嘴唇有些干,舌头舔舐了几次,喉咙也有些不舒服,面对强势,话语犀利的顾正臣,在场的官员陷入了被动境地。 陈宁无他法,只好不再言说此事,转而祭出了杀招:“那你与罪臣之女勾搭成奸,违背朝廷礼制,这事你如何说?来人,传刘倩儿!” 顾正臣目光冷厉。 此番刑部、御史台会审,并非公开,而是闭门式会审。 门外围聚了不少好事的百姓,可没有人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培带着顾诚在门外等待消息,胡恒财带了几个伙计停在不远处,随时准备跑回去通报消息。 只是会审进行了一个多时辰,依旧没任何消息传出,宗泐进去又出来了,面对张培的询问,只是阿弥陀佛了一句便飘然而去,连什么情况都没说。 张培见衙役带来了刘倩儿,原本没打算出门的张希婉也跟了过来,连忙迎了上去,不等张希婉发问,便说道;“会审还在继续,里面并无消息。” 张希婉冷静地点了点头,对刘倩儿说:“收起你的软弱,是什么便是什么,莫要畏惧。” 刘倩儿重重点头,忍着痛苦与畏惧,踏入了刑部大门。 刑部大门外二百步,清风楼上正热闹。 说书人手持止语木板,啪地拍下,待吸引来众人目光,便撸起袖子开嗓:“话说句容知县顾正臣,还真是文武双全,智勇过人。他以文臣之身,率领句容卫、江阴卫军士三百镇守长江口南沙,一举灭掉数百海寇,名震四方。当时情形如何,容我娓娓道来,海寇猖獗,又有几分狡诈,伪作朝廷运粮船只……” 说书到精彩处,引来满堂彩。 就连酒楼的伙计也不由得出神,被掌柜的拍了一巴掌才想起来该伺候客人了,连忙跑过去,对落座的中年人与年轻人问:“两位客官想用些什么酒菜?” “一壶烧刀子,两个清简小菜便可。” “得嘞。” 伙计没有嫌弃点的少,转身便去准备。 朱元璋看着坐立不安,时不时看向刑部方向的朱标,沉声道:“身为储君,如何能沉不住气?为君者,当喜怒不形于色,城府若渊,岂能因一人、因一事而失了分寸?” 朱标端着了坐姿,接过伙计递过来的酒壶,给朱元璋满了一杯,在伙计离开之后,低声说:“父皇经历过大小战事无数,一众强敌都倒在父皇脚下,早已练出心性。我即便是修上十年,这心性也未必能比得上父皇。” 朱元璋呵呵笑了起来,刚想说话,便看到毛骧疾步而来。 毛骧站在朱元璋身旁,垂手低头道:“刑部分别以勾连佛门、道门,巨额贪腐,鞭笞匠人,滥用国法,围观经商,害民害国三宗罪为由,欲治罪于顾正臣。” 朱标紧张起来,看了一眼朱元璋,见父皇一直盯着自己,便止住了话,沉稳不言。 朱元璋微微点头,端起酒杯撒了一点酒水在桌上,道:“会审持续如此长时间,想来这三宗罪都敲不定吧。” 毛骧肃然回道:“何止是敲不定,顾正臣反驳起来,连刑部尚书、御史大夫都招架不住。尤其是匠人张九九诬指顾正臣,被顾正臣当堂拆穿,还白白添了一鞭子……” “哦,仔细说说。” 毛骧将当时的情况仔细说明。 朱标听闻,连连摇头:“顾先生为人仁善,亲民爱民,在宝钞提举司中更有好名声,几个大匠与费提举都为其发声,如今被人无端诬指,背后定有人指使。” 朱元璋抬了抬手:“让亲军都尉府将张九九从刑部提走吧,告诉他们,不惜代价,查个水落石出。” 毛骧应下,转而说:“不久之前,刑部提了刘倩儿。” 朱元璋点头:“让詹同辛苦走一趟。” 毛骧了然,转身离开。 朱标眉头有些忧虑。 说到底,顾正臣不应该出于同情收留刘倩儿,这太容易成为他人攻讦的污点。 哪怕是朝廷宽恕了这些人,没有罪及刘伯钦等人的家眷,可御史蛮横起来可不管这些,他们只知道,这样做能毁掉顾正臣,至于会不会逼死刘倩儿,没人在意。 朱元璋面色有些冰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些官员,有些过分了啊……” 刑部大堂。 顾正臣看着走进来的刘倩儿,见她眼眶通红,眼珠中也没了往日神采,多了血丝,一股戾气从心头升起。 官员无底线起来,比丫的流氓还流氓,地痞还地痞,无耻程度,其他地方根本就找不到! 刘倩儿见顾正臣精神尚好,也没有挨打,松了一口气,对李俨等人行礼:“民女刘倩儿,见过官老爷。” 李俨瞥了一眼顾正臣,惊堂木啪地一响:“刘倩儿,你身为罪臣之女,竟勾搭朝廷县男,句容知县,委身于杀父仇人,可见你是一贪慕虚荣,不择手段之恶女!” 刘倩儿脸色苍白,抬起头就想辩解,却看到身前一道身影挡住目光,随后便是一声如雷的怒吼:“李尚书,你的牙齿很锋利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陈御史大夫的后槽牙坚固,我敢揍他,你说,我敢不敢揍你?” 汪广洋瞪大眼,我去,这里面有大事件啊! 怪不得陈宁半面脸都肿胀了起来,感情不是摔的,而是被顾正臣给揍的,我的亲娘啊,这家伙也太狠了吧,他不要性命的吗? 陈宁脸色铁青,这种事能说出口吗? 自己都对外声称是摔的,你丫的给我拆台,我还怎么在朝堂混? 李俨也吃了一惊,看着煞气逼人的顾正臣打了个哆嗦。 眼前的家伙不同寻常之人,他敢干国公都不敢干的事,他敢打国公都不敢打的人!万一自己挨他一顿揍,说不得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陈宁冷着脸,呵斥道:“顾正臣,你休得放肆!这里是刑部大堂,你敢威胁主审官员,我等定会弹劾你,请旨……” “请你妹!” 顾正臣丝毫不给情面,指着陈宁,又指向李俨,破口大骂:“你们身为朝廷官员,最基本的脸面都不要了,既然你们不要脸,打你们脸也是为了陛下分忧!万一传出去,堂堂大明官员,还是刑部尚书,竟是非不分,黑白颠倒,恶语相加,大明百姓如何看官府,官府的威严何存,朝廷的公信何在?” 第三百六十章 老朱出手,詹同托言 一席话,浩然正气。 但没啥效果。 顾正臣面对的是一群陈宁之类的小人,但凡脑子的都能看出来,所谓的十宗罪,看似唬人,能致人死地,实则经不起推敲。 这群人早已将推敲中的推给忘记了,只想敲死顾正臣。 刘惟谦看着面带杀气的顾正臣,知道审讯刘倩儿触动了他的底线,让他失去了冷静与睿智,竟公然敢威胁朝廷官员,语言粗鄙,行为粗鲁,这等人不配为人臣! “顾正臣,刑部审的是刘倩儿,哪里轮得到你插嘴!莫要以为你有功名在身,有爵位在身,就敢扰乱公堂!你如此紧张,想来其中必有奸情,来人,将顾正臣暂时押下去,让我等好好审一审这刘倩儿!” 刘惟谦厉声呵斥。 两班衙役走出,架住顾正臣的胳膊就往外拖。 顾正臣喊道:“今日审的是我,与她一良民女子有何干系?难道堂堂刑部与御史台会审,竟不允许我与她当堂对质,反而要以势欺一小女子?纵她说千道万,我不在场,你们拿什么定罪于我?” 李俨见顾正臣挣扎,看了一眼惊慌的刘倩儿,嘴角透着阴冷:“拖下去!” 打不了你,但能暂时让你离开! 只要攻破了刘倩儿,坐实奸情,那就足够将你赶出朝堂! “咚咚!” 拐杖敲打石砖的声音传入大堂。 李俨、刘惟谦、陈宁等人抬头看去,架着顾正臣的衙役也不禁止住脚步。 “老尚书!” 李俨惊呼道。 顾正臣挣脱衙役,转身看去,只见苍老的詹同站在门口,拐杖在哆嗦中向前移动。 詹同进入大堂,喘了几口气,对顾正臣微微点头,然后看向走出来的李俨、刘惟谦等人,沧桑地说:“陛下口谕。” 李俨、陈宁等人脸色微变,行礼听旨。 詹同肃然道:“刘倩儿尚是清白之躯,与顾正臣并无私情。刑部行事不问是非黑白,刁钻诬指,若不改正,朕寒心,天下亦寒心。” 众人领旨。 李俨暗暗头疼,浑身无力。 刘惟谦也感觉后背发凉,冷汗直冒了出来。 陈宁咬牙切齿,却又不能说什么。 陛下连刁钻诬指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还怎么说? 詹同走向一旁,抢走了侍郎的位置,直接坐了下来,拐杖轻轻敲了敲:“诸位堂官,接着审吧。”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 老朱在最关键的时候终于还是出手了,他若不管不问,自己真的会寒心。 想用自己,至少不要将事情闹的太难看。 刘倩儿不管以前是什么身份,她现在是自己的妹妹,母亲已经将她当女儿看了,就连家中的待遇都和青青一样。 她若是因自己而受到伤害,受到欺辱,那自己很可能会心灰意冷。 刘倩儿看着搀起自己的顾正臣,带着眼泪笑着。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李俨、刘惟谦等人。 李俨无奈,只好挥手让刘倩儿离开。 皇帝都说刘倩儿是清白之躯了,那顾正臣与罪臣之女勾搭成奸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汪广洋看向刘倩儿,嘴角带着笑。 果然,此女眉眼未开,怎么看都不像是失身之人,这群人怎么想起来用这个罪名来恶心顾正臣的? 不过,若不是陛下介入,刘倩儿恐怕会吃一些苦头。从顾正臣不理性的表现来看,这个人是极重亲情的,这倒是他的破绽。 陈宁低下头,不知如何收场。 李俨无奈,只好继续审讯,然而这些罪名多是凭空捏造,在顾正臣的反驳之下,不仅坐实不了他的罪名,反而让刑部官员脸上无光,显得刑部的人都是白痴。 “养廉银之事,同样是陛下特许,花的不是朝廷的钱,是佛门、道门赠予的钱。陛下说了,若我不损民,不害民,以其他法子找到长续养廉银之路,便准许句容试点养廉银。三大院每个月输给县库的钱,一部分便用来支给官吏养廉银。” “若刑部认为养廉银是顾某收买句容官吏,邀买人心,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收买官吏和人心是真,但主体不是我顾正臣,而是朝廷,是陛下!你们可以去询问句容官吏与衙役,每一笔养廉银他们感谢的都是陛下。” “李尚书,刘尚书,我听闻刑部官吏不少,像是这两班衙役、监房狱卒等,可没有养廉银。你若有本事不取民,不受贿,每个月为刑部赚几百贯钱,然后奏请陛下,以陛下的名义发给这些人,我相信,没有人会认为你是邀买人心!哪怕是你将俸禄以陛下的名义发给他们,我相信也没人说一句不是!” 顾正臣直言。 堂上两班衙役,包括书吏等人都看向李俨、刘惟谦。 娘的,要不是你们无能,咱们也可以领养廉银了,你们倒是雄起一次,效仿效仿人家顾正臣啊,知不知道我们日子过得很辛苦! 指望你们散发俸禄,还不如指望天上掉馅饼。 李俨、刘惟谦苦着脸,人家自己赚来的钱,打的是皇帝的旗帜,好名声都落皇帝身上了,这事说到皇帝那里,那也是他有理。 这和邀买人心有着本质的区别,邀买人心,那是不管用哪里弄来的钱,以个人名义去收买的。这都用皇帝名义办事了,他们的忠诚始终都是皇帝的,和顾正臣没一文钱关系。 “那你给三大院征重税,又如何讲?” 刘惟谦抓住最后一丝机会。 顾正臣呵呵冷笑:“这个有什么好讲的,皇帝喜闻乐见,户部喜闻乐见,三大院自愿给朝廷多纳税,这算什么罪过吗?若有罪,那你们去把户部尚书都抓过来一起审,他们明明知道句容三大院上的是重税,还收了快一年了也不吭声,你们要不要查一查户部贪污问题?” 刘惟谦闭嘴了。 李俨额头直冒汗,去他娘的十宗罪,除了顾正臣贪腐一罪搁置再议外,其他罪行全丫的胡扯八道,一个都没坐实! 詹同见李俨、刘惟谦等人不说话,便起身,拐杖咚咚,看向顾正臣:“句容一别,不成想会在这地方再见面。等你出来,我们好好叙叙旧可好?” 顾正臣欣然答应:“长者请,小子怎敢不往。” 詹同呵呵笑了笑,看了一眼李俨、刘惟谦等人,又看向陈宁,若有所指地说:“忘记说了,宝钞提举司的匠人张九九已经被亲军都尉府的人提走了,刑部和御史台就不需要安排人照管了。” 陈宁心头一惊,连忙起身对李俨等人说:“我看今日会审不出什么结果,不如将他暂时押下,待取来局账目再作二次会审。” 李俨、刘惟谦早就想结束了,连忙答应。 衙役想要带走顾正臣,可顾正臣搀着詹同,跟在一旁说着话,衙役只好跟在两人身后。 “这次多亏老尚书前来。” 顾正臣感激不已。 詹同面带笑意:“别喊什么老尚书了,自打被陛下重新启用之后,我这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陛下怜悯,免去了吏部尚书之职,现在就是一承旨。这次老夫来,也是听陛下吩咐。对了,陛下还有一句话让我来问你。” 随着詹同摆手,衙役退远一些。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陛下想要问的,恐怕是泉州之事吧?” 詹同欣慰:“看来,你领会了陛下的意图。” 顾正臣皱眉:“泉州兴许出了大问题,可我一时走不开,句容卫和远火局那里……” 詹同微微摇头:“对陛下而言,地方之治,胜过句容卫与远火局。有些事,陛下等得起,大明也等得起,可有些事——等不起。将大明比作一人,那泉州便如脚底,烂肉在生,腐臭不堪,没有人挖去腐肉,再生新肉,这步子就走不稳,尤其是你渴望的大海之事,怕也会就此止步,你甘心吗?” 顾正臣深深看着詹同,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只要旨意下达,我愿前往泉州。只不过,我需要提一个人,一同前往。” 詹同没有问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顾正臣——哦不,顾县男,还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衙役小心地提醒道。 再不提醒,这家伙就跟着詹同走出刑部大院了。 顾正臣止步在刑部大门口,送别詹同,然后将目光投向了人群中的张希婉,含笑微微点头,然后转身返回地牢。 这一次回地牢,就连狱卒都变得更是恭敬。 会审的情况大家都清楚了,十宗罪直接洗白了九个,还有一个估计也用不了两日就会查清楚,如此年纪轻轻就已是泉州县男,身兼数职,又是皇帝与太子倚重之人,此时不巴结巴结,他日哪里还有面对面交流的机会…… 赵一悔有些焦躁不安,想找人说说话吧,结果这个叫五戎的家伙正在睡觉。 “来了!” 五戎睁开眼,坐了起来。 赵一悔惊讶不已,然后靠近门栏看向甬道,果然,顾正臣一如进地牢时的样子,骄傲地走在前面,狱卒在其身后点头哈腰。 “这是县男夫人送来的食盒。” 狱卒小心送上,两个食盒,这比上次还丰盛。 张希婉是懂得人情世故的,毕竟同牢房的有三个人,上次不知道有赵一悔在,既然知道了,自然需要准备周全。 “会审如何?” 赵一悔紧张地问。 顾正臣心平气和地看了一眼赵一悔,对端出一碟碟菜,准备大快朵颐的五戎说:“我快出去了,你是不是先回去,总在这里蹭我家饭也不是个事……” 第三百六十一章 命运外调令:黄森屏 没礼貌,蹭饭还鄙视自己。 这一次,赵一悔没有拒绝顾正臣,坐了下来准备进餐。 “你快出去了?” 赵一悔很是好奇的问道。 要知道他昨天才进来,这过了一个晚上,会审刚刚结束,就能看到出地牢的希望? 五戎将筷子分给顾正臣与赵一悔,然后说:“地牢可关不住他。” 顾正臣接过筷子,笑了笑,看向赵一悔,认真地说:“我需要知道泉州市舶司更多的细节,还有泉州府更多官员的消息。” 赵一悔低头看向碟中颇是丰盛的菜,闻着香气,闭上眼享受着:“这里距离泉州两千多里路,你即便知晓又能如何,还能去泉州府不成?” 顾正臣动了筷子,夹了一块瘦肉给赵一悔:“朝廷给我泉州县男,不管是不是算计,我总要去一趟吧。搁在唐代,泉州可以说是我的封地了。虽我朝给爵位而不给封地,可毕竟与泉州有缘,那里出了问题,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赵一悔咀嚼着肉,美味的感觉从舌尖传入体内,令五脏六腑都变得舒适起来。 近五百多天没吃过一块肉了,几乎忘记了肉的味道。 赵一悔喉结动了动,然后又咽了三次口水,才感叹道:“美味至极,你想知泉州市舶司事,那就讲给你听……” 清风楼。 詹同落座,并没有说话。 毛骧带来了会审招册,刑部大堂内发生的所有对话都记录在这里。 厚厚一叠。 朱元璋很有耐心地翻看着,脸色或阴狠,或释然,或愤怒,或欣慰,待看完最后一页之后,声音冰冷地说:“詹同,朕听闻刑部尚书李俨、刘惟谦与中书丞相胡惟庸走得很近,你知不知情?” 詹同心头一震,这招册之上全都是堂审顾正臣之事,可没一个字提到胡惟庸,而皇帝在看完招册之后,第一个问题竟问到了胡惟庸! 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问话,詹同知道皇帝在这一刻对胡惟庸有了一定芥蒂,可这个芥蒂未必能动摇胡惟庸的地位。 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说出来无济于事,詹同老道地回应:“陛下,臣早年间主吏部,对刑部官吏只有考核之权,并没有留意其往来厚薄。” 朱元璋看着詹同古井无波的脸,并没有追问,转而说:“让你带给顾正臣的话带到了吧,他怎么说?” 詹同松了一口气,依旧谨慎:“顾正臣感谢陛下出手,并说,他愿听旨行事,只是希望能带赵一悔一同前往。” 朱元璋微微摇了摇头:“赵一悔不能离开金陵地牢,此人若跟着顾正臣一同前往,那顾正臣的用意,朕的用意,泉州府那些人定是一清二楚,不是销毁证据,便是恶意阻挠,顾正臣想要整顿泉州便会落空。” 詹同犹豫了下,道:“泉州对于顾正臣而言,毕竟太过陌生,若没个当地人使用,想要在短时间内做出点事来,怕是不容易。” 朱元璋清楚,泉州府的问题很大,顾正臣身边没可用之人,纵给他权,也未必能解决问题。 官官相护,盘根错节。 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人不会允许顾正臣乱来。 “泉州当地人么?” 朱元璋低头想了想,脑海中跳出一个人来,笑道:“你还记得黄森屏吗?” 詹同眼神一亮,微微点头:“老臣若是没有记错的话,黄森屏原名黄元寿,随陛下东征西讨,屡立战功,后被赐名黄森屏。只是,他此时应在云南鹤庆作守备,身处前线……” 朱元璋笑道:“无妨,云南战事一时半会打不起来,与其让他留在川蜀与云南边境,不如调回泉州随顾正臣听差,此人是个悍将,又懂水战,应该用得上。” 詹同见朱元璋已有了主意,也不便再说什么。 朱元璋看向朱标,站起身来:“将这些招册拿回去好好看看,明日与朕说道说道。另外,代朕送送詹承旨。” 朱标应声,目送朱元璋离开,然后搀扶起詹同,问道:“顾先生还好吧?” 詹同拿起拐杖,微微点头:“比老头子我精神多了。” 朱标面带笑意:“他总有法子解决问题,这一次风波,倒是苦了他。” 詹同缓缓向前走着,瞥了一眼朱标,看出了他对顾正臣的在意,徐徐道:“疾风知劲草,若他连这点风波都扛不住的话,他也就只能留在句容了。老臣听闻,张灏到了泉州任职知府不久,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请辞,想来泉州的风浪不小。经此堂审,反而能更看出顾正臣的坚忍与厉害。” 朱标深以为然。 堂审进行了两个时辰,这在平日里是绝不多见的,许多堂审多是半个时辰内结束,能将堂审的时间拖如此之久,本身就说明顾正臣给刑部制造了麻烦。 一个被审的,给主审带来麻烦,这就有意思了。 泉州县男府。 张希婉回到家中,顾母急切的目光里满含担忧。 “母亲,正臣他并无大碍,在堂审结束时,还与詹老尚书一起出现在刑部大门口,虽后来回了地牢,可从衙役的神情上来看,并没有为难的意思。另外,陛下出手了……” 张希婉连忙说道。 刘倩儿也在一旁说:“原本刑部打算将哥哥拉出堂外,单独审我,后来詹老尚书传了陛下口谕,刑部官员便将我放出。哥哥他很好,并没有受委屈,倒是有个事……” “何事?” 顾母语气很重。 刘倩儿犹豫了下,说道:“哥哥好像在昨晚殴打了御史台的陈宁……” 顾母惊愕。 自己的儿子也太生猛了吧,陈宁可是御史台的长官,这都敢打,他,他怎么就不知道收敛收敛。 张希婉也暗暗后怕,殴打官吏可是大罪,再说了,都像夫君这般胡来,那朝廷还有什么法度可言,岂不是遇到不平时就撸袖子打人…… 虽说陈宁自己没说出来,可夫君说出来了,这事不好收场啊。 顾家的担忧没有意义,因为陈宁根本不承认被顾正臣打了,事关脸面的事,如何都不能承认,一旦承认,那就意味着自己必须去找老朱交代清楚,为啥自己没请旨就出现在地牢里,为啥在会审前一天晚上去找顾正臣。 这事解释不清楚,只能认栽。 好事者如何说无所谓,但陈宁不承认,那御史台的官员也不好以此来上书弹劾顾正臣,给他再加上一罪。 翌日,句容的账册被带到刑部,朱元璋只是安排户部官员协助查账,并没有其他指示。 句容的账册很是惊人,刑部尚书李俨、刘惟谦等人还没从数额巨大的账目里找出破绽,一封文书的出现,打乱了刑部的节奏。 午朝。 朱元璋阴沉着脸,看向群臣:“刑部侍郎王中立可在?” 王中立出班行礼:“臣在。” 朱元璋从宝座上拿起一份奏折,直接丢了下去,沉声道:“念一念这份文书。” 王中立跪着爬上前,将地上的文书捡起来,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起来。 “念!” 朱元璋不容他拒绝。 王中立硬着头皮念道:“臣巡按御史韩宜可于句容顿首:居留句容数十日,遍查句容县衙账目,盘查税课司,商户二百,走行句容五十余乡里,与上千百姓谈问县衙之风,地方之治。现已查明,奏陈陛下:句容知县顾正臣,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智谋过人,治下有道,百姓称道,路有贤名。” “以句容县衙账目来观,其凭谋之举,得佛门、道门馈赠各四千贯、八千贯,计入县账,不取一文。账目支给句容学院,兴教育,支三大院,造产业,修桥铺路,兼济困苦之民……” “三大院运作有序,分工清晰,民劳有得,商来有利,课税有增,县衙有入,百姓生活渐好,是为利民、利县、利国之举。虽有官商之嫌,然却无私利在身,账中来龙去脉,一目了然……” “重税之举,实只限三大院所产之内,课税司不曾苛责其他商户,其内并无肥私之事。至于养廉银一项,臣暗察吏员、衙役之家,无养廉银之前,其家境落魄,生活堪苦,老人辛劳,妻女辛劳,勉强果腹。而在养廉银之后,生活渐好,老人得以休养,妻女耕作之余得行孝顺……” “观顾正臣未至句容时,官吏贪腐已然成风,究其根本,在于其失士人清贫之心,失士人清风之意。然朝廷俸禄过薄,只养官吏而不养其家,以致于清贫不能活父母妻儿,手握权势,握掌县库,多设名目,过手贪污,以求苟活。” “臣以为,朝俸当增,或效仿句容县衙,设养廉银以保官吏尊严,全其孝敬、爱护之心,方可忠孝两全,不堕贪腐,不入雷池……” 王中立念了许久,韩宜可的这一封奏折长达五千言,从各方面介绍了在句容的所见所闻。 待王中立念完之后,朝堂之上寂寂无声。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王中立,严肃地说:“几日前,你上弹劾奏折,说顾正臣贪污,其收受佛、道钱财,私分县衙库银,为官却经商谋利,不知家产几多,是也不是?还有御史台的严钝、梁籁,吏部主事萧仁,刑部郎中李观……都站出来让朕瞧瞧!” 第三百六十二章 帝王怒,杀伐果断 潮起时,堤岸皆湿漉。 潮落时,虾蟹满滩涂。 朱元璋的脾气不是很好,尤其是对待官员时,谁若是拿政务给自己开涮,那这事情是不好收场的。 随着一个个官员站出来,胡惟庸、陈宁等人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很显然,这些都是前几日弹劾顾正臣的官员。 朱元璋也没有客气,威严地喊道:“朕开言路以正视听,尔等却以恶意揣测、风闻虚造、买人诬指来蒙蔽于朕,此事若不重惩,他日百官定会以臆想为真相,以诬指为真相,百官惶恐,正直何存?王中立,你说顾正臣贪污,证据何来?” 王中立瑟瑟发抖,哪里有什么证据。 朱元璋看向严钝、梁籁:“你们身为御史,本该巡视句容地方,却偏偏选择句容卫作为你们巡视之地,那里朕说过,任何人没有朕与顾正臣的许可,不准踏足。你们在顾正臣手中丢了牙齿,心怀怨恨,现在又跳出来诬指顾正臣!” “若监察御史都如你等罔顾事实,以私报公!朕可就要问一句,给你们监察之权,到底是为了让你们充当朕的耳目,看清楚官吏与地方真相,听清楚官吏与百姓之声,还是让你们威吓官吏,行一己之私?” 严钝、梁籁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冷汗直流。 朱元璋又看向吏部主事萧仁:“萧主事,你说天下财富皆有定数,不义之财聚于句容,散于句容,唯富一地,亏溃天下。呵呵,朕倒是想问一问,你非户部官员,也没有翻看句容账目,其他之地账目,更没有查看课税司账目,你这唯富一地,亏溃天下的言论,从何说起?” 萧仁壮着胆子:“陛下,天下财富就这么多,句容赚多了,其他地方必然少赚。” 户部尚书马贵站了出来,沉声道:“陛下,臣不认可萧主事之言!天下财富并非有定数,而是可增可减。若田亩增加,百姓耕作勤勉,风调雨顺,自然收成增多,财富水涨船高。若荒野无人开垦,百姓不安于田,洪涝蝗等灾害连连,自然收成减少,财富随之紧张。” “句容财富增多,助益于天下财富增多,并不存在唯富一地,亏溃天下之言。况且户部从句容收取的商税,已经超出上元县,此乃兴盛之利。若信萧主事之言,金陵昌盛,岂不是天下俱贫?陛下辛劳治天下,又有何图?” 萧仁被驳斥得哑口无言。 朱元璋微微点头,赞赏马贵之后,对萧仁道:“你是吏部官员,若对户部之事不懂大可登门询问,什么都不知,张口闭口就是诬陷,你这是坏到骨头里了!” 萧仁不敢说话。 朱元璋起身,高声喊道:“刑部郎中李观,你说顾正臣金屋藏娇,说他霸占罪臣之女,呵呵,那刘倩儿朕不是没见过,内侍曾去白糖店铺观望,发现其是完璧之身,你是如何知晓她与顾正臣勾搭成奸,你是亲眼看到了,还是跑他府里听了墙根?” 刑部郎中李观连连磕头:“臣有罪。” 朱元璋甩袖,厉声道:“一句有罪就能了吗?来人,将刑部郎中李观押下去,斩首示众!” “陛下饶命!” 李观差点吓过去,急忙求饶。 朱元璋愤怒地喊道:“饶命?因你等之言,朕寒了一位正直为国官员的心,差点害其丢了性命!如此无中生有,杜撰成事,尚还是刑部官员,岂能留你!拖下去,杀!” 金瓜武士拉着李观便往大殿外走,满朝文武,无人为其说话。 朱元璋看向刑部侍郎王中立,厉声道:“王中立,你身为刑部侍郎,却不分黑白,不辨是非,摘了官帽,回家务农去吧。” 王中立身体一软,荣华富贵就此不见,只好摘下官帽,叩头谢恩。 “吏部主事萧仁,为官不精,弹劾无据,贬为湖广潜江主簿,工部主事张期,听信谗言,随意诬陷,撤职为民,礼部员外郎孙凤,不察清浊是非,恶意揣测,不配为礼仪之事,撤职为民……” “御史台严钝、梁籁,身为监察御史,只为一己之私,报复同僚,恶意诬陷,责令赶出御史台,不再任御史一职,发至太仓州,看管仓库去吧。” 朝堂震动,百官骇然。 皇帝这一连串的命令,可谓手段凌厉,有杀有贬,有撤有赶!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顾正臣! 朱元璋用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朝堂之上,当行端坐正,为国为民发声,不可为一己之私,恶意诬指同僚!朕乐见言路开阔,百官进言,只是尔等在写文书之前,至少应该问问自己,这事是真是假,是虚是实!风闻谣传,却作实情奏禀,你们对得起身上的官服吗?” “现有监察御史韩宜可之言佐证,顾正臣并无贪污之事,其他九宗罪,更是被一一驳倒,刑部当立即释放顾正臣出狱。朕念其治下有功,是有为干臣,兼中书丞相胡惟庸推举,泉州知府张灏水土不适,吏部当擢升顾正臣为泉州府知府,让他安顿好句容事之后,去泉州上任吧。” 刑部尚书李俨、刘惟谦,吏部尚书吕熙、盛原辅出班领命。 胡惟庸眉头微抬。 前段时日,推举顾正臣去泉州时皇帝拒绝了,现在皇帝为何又答应了? 哦。 原来皇帝想要让顾正臣去整顿泉州,呵,那里是泥沼之地,他去了那里,恐怕会越陷越深。 “退朝!” 朱元璋挥袖转身。 奉天殿恭送的声音刚结束,便是官员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 谁也没想到,这一个午朝竟还能弄出人命来。 当然,李观估计已经被砍头了,少了一个人而已,反正他又不是啥大人物,没啥好同情的,也不需要登门吊唁,就这样吧。 吏部尚书盛原辅看向一旁的吕熙,问道:“我们是不是需要求见陛下?” 吕熙停下脚步,目光中满是询问之色。 盛原辅叹了一口气:“陛下只说了将顾正臣提拔为泉州府知府,可并没有说免去其句容知县、句容卫指挥佥事等职务,总不能他当了泉州府知府,还兼任着句容知县吧,这不合适,也无此先例。” 吕熙明白了,想了想,问道:“陛下今日发怒,并没有遗漏一个弹劾过顾正臣的官员。” 盛原辅皱眉:“你是说——陛下故意不提此事,是想让顾正臣继续管理句容?” 吕熙笑道:“陛下说的是,让他安顿好句容事之后去泉州上任,你要听清楚,是安顿好句容事,而非交接好句容事。陛下心思缜密,想来是不会疏忽。何况句容刚刚有了起色,若没了顾正臣掌舵,那里的人和百姓未必安心。” 盛原辅苦涩摇头,这算什么事,哪里有当知府的人,还当着知县…… 不过句容确实是个特例,顾正臣在句容施行了许多新策,一旦其中出了差错与问题,非顾正臣出手不可。若给句容换个知县,胡来一通,那些利民之策很可能会成为害民之策。 “陛下的心思,想来只有两个:其一,顾正臣去泉州任知府只是暂时安排,用不了半年兴许便会调回来,继续治理句容。其二,顾正臣虽然离开句容,可句容之策还需延续下去,不摘顾正臣的知县,是为了让句容县丞、主簿、典史安心按顾正臣的吩咐办事,保证新策稳定,不扰民,不虐民。” 吕熙认真分析着。 盛原辅想了想,确实有这些可能,领会圣意很重要,有些事不适合公开了说。 刑部地牢。 刑部尚书李俨、刘惟谦脚步匆匆,至了地牢深处,看着有说有笑的顾正臣,心头很不是滋味,但想想王中立已经被摘了帽子,李观被摘了脑袋,稍有不慎,自己脖子以上的东西也未必能保得住,李俨谄媚起来:“快,快给顾县男打开门,顾县男,呵呵,误会,都是误会啊……” 赵一悔看到刑部尚书亲自到来,还一脸笑意,感觉有些梦幻。 刘惟谦也是能屈能伸的,主动拱手:“顾县男,我等也是奉旨办事,只不过受王中立、李观、严钝等人蒙蔽,这才有了误会。现如今案情已是查明,诬指之事岂能作真,陛下给了旨意,顾县男可以回家了。” 顾县男不苟言笑:“误会吗?会审之上,两位可是几番想要置我于死地,巴不得十宗罪杀我千百回。如今只用误会两字便了去,是不是太过简单了?” 李俨、刘惟谦知道顾正臣难缠,对视了一眼,李俨道:“我们也有自己的苦衷,何况抓你下狱是陛下旨意,非是我等与县男有仇。你我仍是同僚,日后多多照拂,如何?” 顾正臣冷漠地笑了声:“照拂可不敢当。陛下旨意——只是让我一人回家吗?” 李俨、刘惟谦看了一眼五戎,这家伙咋还没走? 不过他走不走,不需要陛下的旨意,只需要沐英跑过来领人就行了。 刘惟谦正色道:“陛下旨意,升县男为泉州知府,不日便可赴任,并没有提及其他,想来顾县男临行之前,陛下会面授机宜。” 顾正臣眉头紧锁,瞥了眼赵一悔,自己可是给老朱要过此人,出了什么意外,他竟没有准许,不知道自己需要个当地人以方便行事嘛…… 第三百六十三章 秀外慧中的妻子 泉州知府? 赵一悔陷入呆滞之中,脑子有些不够用。 顾正臣走出牢门,回头看向赵一悔,笑道:“赵兄,就此别过,他日再见时,就不是在这里了。” 赵一悔回过神,艰难地躬身行礼:“那赵某就在这里祝愿顾知府,前路平安。”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李俨、刘惟谦,若有所指地说:“这刑部的枷锁不轻啊,锁链也有些沉重。” 李俨、刘惟谦都活着人精了,见风使舵惯了,见顾正臣说这话,哪里不明白什么意思,连忙招呼狱卒:“给他解开,日后就不需要再戴了。” 顾正臣板着脸:“没这个必要吧,他可是死囚……” 李俨直想问候顾正臣全家,让解的是你,不让解的还是你,装什么啊,可此人正得势,惹不起,只好恭维:“死囚也不妨事,刑部地牢有规矩,病了的人可除去枷锁、镣铐。” 顾正臣恍然大悟点了点头,然后说:“你们看他,似乎已是病入膏肓,这饭菜上……” 李俨脸色微变,你丫的得寸进尺啊。 刘惟谦呵连忙说:“这饭菜上,自然还是需要多照顾点。” 顾正臣微微点头,对李俨、刘惟谦拱了拱手:“每个月顾家会送刑部一石粮,权当是他的伙食所用。” 李俨、刘惟谦没有拒绝,反正不少囚犯都是家人送粮的,地牢也不能白白养人。 一个衙役快步跑了过来,对李俨、刘惟谦说:“大都督府都督同知沐英递来文书,说沐府丢失的御赐之物已是找到,全然冤枉了五戎,故此撤销其罪名……” 李俨苦涩地点了点头,沐英这一手玩得溜。 五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干草与灰土,对赵一悔点了点头,便跟着顾正臣走出了地牢,出了刑部大门,便看到顾母、张希婉、顾青青、刘倩儿迎接,在张希婉身旁,还站着沐春、沐晟。 不等张希婉等人上前,沐春、沐晟先跑了过去,一口一个先生。 顾正臣安抚好两个家伙之后,含笑看向母亲,走上前行礼道:“儿让母亲挂忧,实属不孝。” 顾母含笑将顾正臣搀起来,仔细打量一番,见没什么伤势,连连颔首:“你为奸臣所害,说明你做的都是奸臣所不乐见之事,为其记恨,母亲为你担忧,更为你自豪。孩子,为民、为朝廷做好事,免不了受苦,只是日后行事,可莫要鲁莽才是。” 顾正臣点头答应。 母亲深明大义,老婆可就没那么大度量了,趁着别人都不注意的时候,狠狠掐了自己两下,算是担忧的代价。 张希婉的幽怨是有道理的,回金陵一趟原本是享福的,陪陪家人过安稳日子,结果呢,顾正臣日子都过到刑部地牢去了,这天大的压力,自己单薄的肩膀扛得很累,很怕。 顾正臣看向顾青青,她终于有点大姑娘的觉悟了,以前哭起来都用自己的衣襟擦眼泪,现在都知道保持距离了。 刘倩儿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对顾母说:“娘,还是将正臣哥接回府里说话吧。” 顾母连连自责,这可是刑部大门外,不是叙旧的地方。 至泉州县男府大门外时,沐春、沐晟带着五戎回去交差,泉州县男府上下免不了一片欢腾、庆贺。顾诚回来了,胡大山、胡恒财也跑来问好,张和休沐了,梁家俊也抽时间过来看看…… 入夜,烛火摇晃。 张希婉收拾着行囊,对顾正臣说:“也不知陛下如何想的,句容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竟将你调到泉州,听父亲说,前往泉州的路两千多里,还需要翻山越岭,殊为不易。” 顾正臣见张希婉将自己的衣物也收拾到了箱子里,皱了皱眉,道:“这次去泉州,你留在金陵。” “什么?” 张希婉以为听错。 顾正臣怕张希婉担忧,上前拉着张希婉的手,轻声说:“我去泉州任知府,只是受陛下所托,调查泉州市舶司前提举赵一悔杀人案,一旦查清楚了,便会回来。如此远的路程,夫君可不想夫人跟着受罪。” 张希婉摇头:“我是你的妻子,你去哪里上任,我就应该跟到哪里,哪里能分离两地,我不答应,母亲、父亲都不会答应。” 顾正臣知道张希婉外柔内刚,一旦有了主意,很难说服,便说道:“你想,以夫君的才智,到了泉州还不是分分钟破案,说不得停个半个月就回来了,你若跟着,在路上颠簸一个月,还没休息过来便要返回,身体可吃得消?” “分分钟,是什么?” 张希婉微微歪头。 顾正臣有些郁闷,说正事呢你还抠字眼。 “总之,夫君不会在泉州久留,早则三个月,迟则半年,那里临海,冬日湿冷得很。” “我要去。” “那里有蚊虫,这么大,咬一口疼上半个月,叮在脸上好久都消不了肿。” “要去。” “你去,跟着去了,句容裁缝大院、织造大院咱们不管了,那些妇人就让她们自己折腾吧,孙娘连个账目都算不清楚,改日把县衙吃亏了,也和咱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那可是几千妇人,全指望跟着裁缝大院、织造大院过好日子。” “不管了,反正你要跟我去泉州,干脆把裁缝大院、织造大院停了,反正也没个人照管她们,赶回家去耕田得了。” “这个,要不,夫君我不去泉州了……” “当真?咳,我是说,你怎么能不跟着夫君呢,泉州那里多好。” “也是哦,那就把裁缝大院、织造大院关了吧。” “啊——” 顾正臣被彻底打败了。 张希婉噗嗤笑出声来,将箱子里自己的衣物取了出来,轻柔地说:“夫君此行怕是有些危险,所以不想让希婉跟着,对吧?” 顾正臣惊讶地看着张希婉,自己可是什么都没说。 张希婉瞥了一眼顾正臣,低头整理着箱子:“皇帝手中多少能臣干臣,为何偏偏选择了夫君?句容之治正是关键时候,远火局那里明明离不开夫君还要下这样的调令,只能说明泉州的事很是棘手。郭家一案,案中案,案连案,环环相扣,曲折复杂,夫君破之,名声在外,这次陛下用夫君,说明此案难度应不下郭家一案。” “郭家说到底,仅仅只是一县大族,算不得什么。可泉州府那里,大族不少,根深蒂固的更多,又是海寇常犯之地,想来更是危险。夫君不让希婉同行,定是出于安全考虑。希婉不一同前往,是不想拖累夫君,让夫君分心,夫君不应该瞒着希婉才是……” 顾正臣小看了张希婉的聪慧,她虽是一介女子,可也是秀外慧中,见她拆穿,顾正臣也只好上前,一把将张希婉拥在怀里,低声安慰:“抱歉,夫君不应该瞒你,是不想让你担忧。此行危险是有,但你也知道,这一次夫君不是知县,而是知府,位高权重,谁想动夫君,还是不容易的事。” 张希婉想说什么,终化作了用力的拥抱。 夫君决定的事,很难改,他愿意用这种方式和自己商量,已是难得。 “你留在金陵,每个月抽几日去一趟句容,或是让顾诚将账册带来,裁缝大院、织造大院总还是需要你看着点。” 顾正臣安排着。 张希婉点头答应,既然顾正臣都不留在句容知县宅了,那自己也不便长住其中,偶尔短住几日也无妨,毕竟顾正臣还是句容知县。 翌日。 顾正臣还没睡醒,便被人吵醒。 张希婉看着打哈欠,眼睛都快睁不开的顾正臣,嘴角含笑:“刚刚小荷送来话,说宫里来人通告,让夫君黄昏前入宫。” 顾正臣拉过张希婉,带到怀中:“既然是黄昏前入宫,这么早送信干嘛,不知道我们很忙。” 张希婉挣脱顾正臣,连忙说:“陛下是让夫君黄昏前入宫,可东宫让夫君早点过去。” “这一家两口,还真折腾人……” 顾正臣埋怨不已。 老朱有一堆孩子了,朱标你孩子也在肚子里了,不知道我还没孩子? 为了孩子,加上又是离别在即,张希婉现在很粘人,这一天天晚上可辛苦了,老朱家也不让人多睡会。 没办法,朱标有请,不去不行。 顾正臣很不情愿地起来,收拾妥当之后,带着张培前往东宫。 别看顾正臣去过刑部地牢,可亲军都尉府的腰牌并没收走,进皇宫和去东宫可以先进去,不用等通报的人跑个来回。 带刀舍人周宗见顾正臣哈欠连连,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笑道:“你总不会带着这副脸面去见太子,这样很容易——嗯,挨揍。” “谁揍我?” 顾正臣愣了下。 朱标可是出了名的温文尔雅,不打人的那一种。 周宗咳了声:“难道没人告诉你,魏国公徐达、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还有靖海侯吴祯都在等你吗?” 顾正臣愣了下,我去,这群猛人竟然回来了,为毛通报的人不提一句,让自己半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帮我弄方湿手帕来。” 顾正臣决定清醒清醒,徐达、吴祯自己见过,李文忠和冯胜可还是头一次见,这群大佬聚在东宫,恐怕事不小。 第三百六十四章 顾正臣:军士信仰之路 长亭中,笑声阵阵。 远远的,徐达便看到了长廊中走来的顾正臣,看向李文忠,笑道:“他就是你要见的顾正臣。” 李文忠尚未答话,冯胜侧身,一道锐利的目光投至远处,嘴角微动:“人倒是精神,只是这身体骨太弱了点,听沐英那小子说,他连一石弓都拉不开。” 吴祯帮着顾正臣说话:“智谋之将,不以力胜。莫要小瞧了此人,若是哪一天他带兵与你对垒,你可要小心再小心。” “呵,你高看他太多了吧?” 李文忠瞥了一眼吴祯,颇是不以为然。 吴祯认真地说:“他若与你对垒,定是有了把握,哪怕不能胜你,也定会让你折损惨重,这是一个谋定而后动之人。长江口南沙一战,在你们看来毫不起眼,可在我看来,他很不简单。” 徐达呵呵笑着,起身道:“陛下召我们回金陵,于东宫共聚,是因他而起。一个能提出塑造共同身份,打造军队信仰的人,如何都不是庸人。” 李文忠、冯胜连连点头。 自去年下半年,军队中出现了不少变化,新的锻体术配合传统练兵之法,迸发出了强大的威力,现如今军士的单兵战力已有所增强。 还有战术背包,深受前线军士喜欢,负重跑成了基础训练项,奔袭后勤问题得到了很好缓解。尤其是酒精进入军营,训练军士伤患经酒精与药物处理之后,竟没有出现过一例伤口红肿化脓,他日在战场之上,酒精将成为救治伤兵必不可少的重器。 而这一切,都是因顾正臣而出现! 庸人带不来变化。 周宗简单介绍了下,顾正臣紧走几步,至长亭前,肃然行礼:“顾正臣见过魏国公、曹国公、宋国公、靖海侯。” 徐达抓了抓胡须,笑道:“这里没外人,快入座吧。” 顾正臣看向亲和的徐达,目光转向李文忠,这是一个容貌温润的男人,七分刚毅英气的脸上带着三分儒生的睿智,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深邃的光,两侧太阳穴微微隆起,胸膛上的衣襟向外撑着,似乎隐藏着强横的肌肉。 他是朱元璋的外甥,是朱元璋“亲戚”里面罕有的文武兼备之人。常遇春走后,便是他接替常遇春,将凌厉的进攻发挥到了极致,还好心跑去上都帮着元顺帝搬家…… 再看冯胜,此人脸如半截葫芦,显得上窄尖而下宽圆,脸色有些黝黑,但一双目光极是犀利,似乎如一柄剑,尚未出鞘却已是锋芒毕露。 就是他,在河西带主力深入,凭借着傅友德的七战七捷战果,让西路大军成为了徐达岭北之败、李文忠进攻不力之外,唯一一支大获全胜的队伍,成为了朱元璋北伐战争失败的遮羞布,也稳固了大明在西北的地位,打造了西北屏障,减轻了河西走廊一线的军事压力。 顾正臣在其他人落座之后,也坐了下来,问道:“太子为何不在?” 徐达示意东宫内侍上酒,然后对顾正臣说:“太子之前还在,后内侍传话,去了华盖殿,想来是陛下有召。不瞒你说,昨日我们也是刚回金陵,听你入狱,我们还打算求见陛下说情,可午朝之后,李观的脑袋已经搬家了,旨意传出,你无罪释放,呵呵,这倒是省了我们一番口舌。” 李文忠性情耿直,开口便是怒斥:“听闻是陈宁在背后捣鬼,这个陈烙铁竟还在朝廷之上,简直是为臣之耻辱!坊间说,你打掉了陈宁一颗牙,是真是假?” 冯胜、徐达、吴祯都很八卦地听着,目光盯着顾正臣。 顾正臣勉强一笑:“都怪这身体没力道,否则哪里会只掉一颗牙,倒是让诸位国公、侯爷看笑话了。” 冯胜瞪眼:“大爷的,真揍了啊!” 李文忠拍手:“他娘的,打得好!” 吴祯竖大拇指:“吾辈楷模。” 徐达瞪了三人几眼,沉声道:“陈宁可是御史台右都御史,弹劾官吏不在少数,无中生有之事干过不少,你们一个个在这说风凉话,倒是想想办法,把顾小子力气给练一练,他日再有机会,让他照着一口牙打!” 冯胜将瞪着的眼珠子转向徐达,李文忠也不禁朝着徐达拍手,吴祯更简单,大拇指对准了徐达。 魏国公,我等佩服。 徐达一把抓住顾正臣的手腕,道:“握紧拳头,你看清楚了,这里是拳峰,这是拳面,下次打人的时候,别傻乎乎用拳面,要用拳峰,用拳骨狠狠打出去,就如这般,腰马合一!” 说完,徐达紧握拳头,猛地打出一拳,速度很快,带出风声。 顾正臣吃惊不已,这还是那个不怎么理睬朝政,与各官员保持距离,回到金陵就闭门谢客的魏国公徐达?看着情况,怎么像是在教唆打人…… 徐达哼了一声,没有任何避讳:“在我离开金陵的这段日子里,有些人很是放肆,竟将手伸到了魏国公府,重金收买的我管家,若不是管家心中有些忠义,魏国公府都被人看了个通透,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可能具奏到陛下桌案上!” 作为武将,徐达知道如何让朱元璋安心,那就是不表现出任何欲望。 不好权,不好钱,不好女色,不贪慕荣华。 无欲,则无威胁。 可徐达也有自己的“隐私”,不喜欢府里一点小事,看了什么书,皱了几次眉,叹了几口气,和老婆敦伦了几次,都被人传出去。 顾正臣知道,徐达口中放肆的人是陈宁,只是以徐达的聪慧应该也清楚,陈宁不过是伸手的人,但让陈宁伸手的,则是胡惟庸。 有些事,不好点破,大家心知肚明便好。 “说些什么话呢,怎么还挥起拳来了。” 朱标笑着走了过来。 顾正臣等人连忙起身行礼。 朱标摆手,落座,看向顾正臣:“顾先生去了地牢一趟,受惊了吧,这杯酒,孤为你压惊。” “岂敢。” 顾正臣连忙举杯。 朱标笑道:“你连官员都敢殴打,还想要摁着刑部尚书揍一顿,如此大胆量,怎么就不敢饮一杯酒?” 顾正臣冷汗直冒,这酒诛心啊。 朱标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好了,父皇将惩罚你的权力交给了孤,孤想了想,就罚你多饮三杯酒吧,只是日后切莫如此鲁莽,官员的脸面和威仪不能丢,不可如市井之人动粗。”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连干三杯酒,然后说:“殿下,不是我鲁莽。有人当着我的面,威胁我全家,这口气我咽不下去,若下次还有官员敢如此,咱宁愿受六十杖,发配两千里,也要打掉他满口牙!这事换作太子,呵呵,估计他全家都没了。” 朱标脸颊上的肉微微动了动,换做咱,谁还敢威胁全家…… 陈宁此人确实不是个好东西,跑去羞辱人,太过下作,只是父皇偏偏信任陈宁,自己也无他法。 朱标并没有为难顾正臣,反而轻松地说:“你打官员这事算是传开了,想来日后也没人会轻易招惹你。今日召你来,是因为你留居金陵日子不多,而军队信仰一事尚未敲定,父皇将此事交给魏国公、宋国公、曹国公、靖海侯等人,大都督府官员多有参与。你是提出之人,理应高屋建瓴,规划明晰,让他们也好有个方向。” 顾正臣微微点头:“军队信仰,在我看来,除了需要塑造军士对朝廷,对皇帝的绝对忠诚外,还需要赋予军士荣誉感,自豪感,让他们以军士为荣,而不是以军士为耻。” 说到这里,顾正臣站起身来,端起酒壶:“眼下朝廷实行的是卫所制,军士补充很是单一,一旦军士老了或牺牲,不是军士子孙接替,便是勾补军士族人,且卫所之中有不少军士是罪囚。在我看来,罪囚不应成为军士,这是对军士的一种贬低,是阻碍军士拥有信仰、自豪感的障碍!” “罪囚若发配卫所,可将其充为劳役之人,从事修补城墙,耕作,后勤诸事,而不是作为军士身份。让军士变得纯粹,他们是戍边卫国,勇猛无畏的男人,是征战沙场,杀敌流血的汉子,不是与罪囚为伍的罪人!” “另外,卫所军士需要引入文教,开展扫盲,让军士识字。若这一点不好做到,也应该在军队之中建立一支督官队伍,深入百户乃至总旗一级,讲述历史之上的将军伟业,李牧,卫青,霍去病,李靖,岳飞等等,以这些人的丰功伟绩,来点燃将士杀敌报国的雄心……” 朱标仔细听着顾正臣的话,连连点头。 徐达、吴祯端着酒杯,神色认真。 冯胜、李文忠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眼中的敬佩。 不得不说,顾正臣并不是一个只会提出问题的人,他同时也拥有解决问题的思路与方法,他所言之策,虽有些惊人,但仔细想来,也并非没有道理。 顾正臣搁下酒壶,肃然道:“当然,要让军士对朝廷高度忠诚,就必须告诉所有军士,他们为国牺牲是值得的,他们的名字没有人忘记,他们的英魂将永垂不朽!为此,朝廷应打造英烈碑,将他们的名字镌刻其上,供万民、万世瞻仰!” 第三百六十五章 信仰,强兵之路 徐达领略过顾正臣的高谈阔论,只是颔首听着。 李文忠、冯胜与吴祯则难掩心头震撼,作为统兵大将,李文忠、冯胜等人熟谙兵法,知道将与兵的关系影响着整支队伍的战力,知道军士的意志在战争中发挥着什么作用。 尤其是李文忠,曾带骑兵追着元廷骑兵跑了几天几夜,遇到元廷埋伏还敢带军士直接投入战斗,都不带怯战的。 李文忠的军士有着极强的意志,但李文忠也清楚,支撑军士克服疲惫,克服对死的畏惧,勇猛杀敌的意志,很大程度上是自己的鼓舞,是自己身先士卒所带来的,是将旗在前方召唤,铁的纪律的催动! 军士的意志,不是由内而外萌发,锤炼出来的个人意志,而是受外部感染与牵引,受战场生死搏杀所带来的血勇之气! 换言之,一旦自己折损在战场之上,那整个军队将会在顷刻之间丧失继续作战的意志,战力将会锐减! 自己如树,军士如猢狲,自己一旦倒了,下场便是猢狲散。 顾正臣的主张则是让军士成为一颗棵树,拥有自发的意志,哪怕是主将牺牲,他们依旧有勇气,有力量,去战斗到最后一刻,而不是人心惶惶,各自逃命! 李文忠从来没有想过还可以用这种方式来锤炼军队,顾正臣的话别开生面,另辟蹊径,似乎打开了一扇从未打开的大门! 冯胜想着自己带兵打仗,很多时候都是将“军士”喂强的,而喂养军士的则是军功,是胜利。哪怕是自己军队再少,只要找准机会,找准敌人的破绽,那就能战而胜之! 征战四方,自己罕有败绩。 可扪心自问,自己带的军士是最强的吗? 不,绝不是! 冯胜看到过军士的惶恐,听到过军士的抱怨,也知道有军士当了逃兵,他们本身是没有信仰的,能约束他们的是军令,能鼓舞他们的是战鼓与呐喊。 他们不清楚为什么而战,不明白为什么而死,只知道鼓声敲响时,就需要冲锋,只知道战场之上,不是敌人杀死自己,就是自己砍死敌人。 信仰? 军士没有! 徐达低下头,目光中饱含痛苦。 岭北之败,王保保的骑兵突然出现,而自己的军队没有提防,于是遭遇了自己平生以来最大的耻辱失败! 面对突然杀过来的蒙古骑兵,军队毫无纪律地溃逃,没有在第一时间冲锋上去挡住王保保骑兵的冲势,以至于王保保只一个冲击,便毁掉了自己的前军! 若是军士有顽强的意志,不怕牺牲的信仰,舍己报国的信念,兴许前军不会主动崩溃,不会窜逃暴露出中军,不会让王保保那么轻易杀过来! 自己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一点时间就足够了!可没有人给自己争取时间,因为他们畏惧到失去了抵抗,失去了战斗的勇气! 信仰,这一次,自己一定要打造一支有信仰的军队,然后去打败王保保,告诉他,我徐达再不会输一次! 吴祯想起句容卫,那里已经开始了扫盲,军士开始识字,或许,顾正臣已经开始在句容卫中灌输信仰! 顾正臣意气风发,讲述着自己心中的信仰式军队:“要让每一个军士知道为何而戍边,为何而杀敌,让每一个军士都清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一件光宗耀祖、名流千古的事,要让每一个军士知道,他们的辛苦训练,拼死杀敌,朝廷会感念他们,大明子民也会感念他们……” 徐达起身,击掌道:“好,说得好!” 冯胜、李文忠、吴祯跟着起身,目光中毫不掩饰赞赏之色。 李文忠抱拳,低下头:“未见之前,以为你只是浪得虚名,靠着舞文弄墨赢得东宫与华盖殿青睐,如今听闻高论,茅塞顿开,仿若看到了一条康庄的强兵之路!顾县男,敬佩!” 顾正臣连忙避至一旁,不敢受礼:“曹国公切莫如此,小子可不敢当。” 冯胜跟着抱拳:“有何不敢当,你这一番话很可能彻底改变大明军队的战力,赋予军队不可战胜的魂魄!莫要说给你抱拳,便是给你叩头都值了!” 徐达哈哈大笑,曾经失败的阴霾一扫而空,认真地说:“宋国公所言极是有理。” 吴祯更干脆,起身就打算撩衣摆。 顾正臣可不敢承受如此大礼,连忙拉住吴祯:“你们哪里是敬佩,简直是折煞我!殿下,你再不管管,我就上书弹劾他们几个,一个个连礼仪公侯的礼仪都不顾了,应该送去礼部好好调教一番才是!” 朱标、徐达等人哄堂大笑。 吴祯自然也不是真的打算叩头,只不过是配合下徐达、冯胜。 朱标拉着几人落座,不禁感叹:“孤在东宫,受教儒学之余也翻看过史书。自古以来,勇猛无畏的军队并不少,可他们不是以军功,以纪律,便是以金银赏赐,以百里挑一,以国仇家恨来打造一支数量较少的强兵,唯独没有顾先生所言的信仰之兵。” “如今大明得顾先生,将出信仰之兵,孤以为若此事做成,大明军士将会令元廷望而生畏,边疆之地再无绝死之声!孤不奢求什么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但很想看看太平盛世,再无寇边之忧!” 顾正臣深深看着朱标,肃然道:“大明将会在陛下与太子手中,迎来前所未有的盛世!” 朱标笑了,这正是自己的渴望。 东宫论信仰,从早上谈论至中午,几人兴致不减,干脆就在亭中用餐,边吃边谈,直至快黄昏时,徐达、李文忠等人起身告辞,朱标则与顾正臣前往乾清宫。 朱元璋见顾正臣到了,便放下手中的奏章,笑道:“怎么板着个脸,往日里你来这里可不是这样,还在怨恨朕将你送去了地牢?” 顾正臣连忙说:“臣是陛下的棋子,摆在何处全凭陛下心意,哪里敢有怨言。” “皇后,你听听,这小子嘴里说着没怨言,可这怨气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得到。” 朱元璋见马皇后走了过来,抬手招呼着。 马皇后端庄一笑:“他清清白白,跑去地牢住了两夜,如何能高兴起来。想当年,你被郭大帅误会,关在了地牢之中饿着肚子,那脸拉得不比他长……” 朱元璋瞪眼。 哪里有,郭大帅毕竟是义父,咱没生气过,没拉脸! 朱标难得听到朱元璋的糗事,想笑又不敢笑。 顾正臣不敢看老朱,这事也就是马皇后敢提,换个人插嘴说两句,估计会被送去找郭大帅。 朱元璋挥退内侍与宫内,领马皇后、朱标、顾正臣进入偏殿:“你不是刑部官,不用这种法子,你进不了地牢,也见不到赵一悔。再说了,言官弹劾,各部官员说你不是,朕不能不作下姿态。” 顾正臣放松下来,表现出一点埋怨是人之常情,老朱都拉下脸给自己解释缘由了,若继续不依不饶,还板着脸不满意,老朱会掀桌子的。 “陛下谋略无双,臣也是在与赵一悔详谈之后才意识到,这可能是陛下有意安排,所以才敢在地牢之中莽撞,臣有罪。” 顾正臣恭恭敬敬拱手低头。 朱元璋哈哈笑了出来:“陈宁受了如此折辱都不敢声张,你倒好,宣之于口不说,还敢当着朕的面承认,你就不怕朕治你罪吗?” 顾正臣认真地回道:“臣承认,陛下治的是我鲁莽,殴打官员之罪。臣若不承认,陛下将会治我欺君之罪。孰轻孰重,臣还是分得清。” 朱元璋眉头一抬,看向马皇后:“这小子是将朕一军啊。” 马皇后笑意盈盈:“这两日地牢受苦权当是惩罚过了。” 朱元璋看了看桌上的鱼肉,哼出声来:“别人坐牢是受苦,可这小子坐牢未必辛苦。听说他夫人整日送食盒进去,有鱼有肉,享福得很。” 马皇后手持手帕,掩笑不已:“当年妾身可是揣着烧饼送你,唯恐饿坏。如今他夫人提着食盒送去,唯恐受罪,看得出来,他们与我们当年一样,伉俪情深。” 朱元璋看了看马皇后,没办法反驳,只好饶过:“落座吧。” 朱标、顾正臣这才落座。 朱元璋动了筷子,闲说了几句话,便说起正事来:“你敢山上打老虎,敢打掉御史与御史大夫的牙齿,胆魄是有的,朕选你去泉州,看重的便是你的胆量。虽说朕已下旨,擢升你为泉州府知府,可你若想要拒绝前往赴任,朕不会怪罪。” 顾正臣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搁下筷子:“陛下是何意?” 朱元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泉州府,危患重重。不瞒你说,赵一悔不是第一个杀人之人。自元年至今,泉州一府七县,没有做满任的官员有是十二人,其中有六人请辞,四人病死,两人疯魔。” 顾正臣心头沉甸甸的。 四人病死,两人疯魔! 很显然,病死的未必是真生病了,疯了的,也必有因由! 敢对官员下手,还是六人之多,这其中的问题之大,之危险可见一斑! 换言之,泉州幕后的黑手无法无天,自然也不会将自己一个个小小的知府放在眼里! 第三百六十六章 便宜行事,超级特权 对于泉州府中事,朱元璋不是没有发过怒,可派去的官员一批接一批,可总说没有问题。 病死的,有证据,都是身体不好,有些人是水土不服,有些人是吃坏了肚子,有些人是突发疾病,大夫作证,仵作也说没任何问题,就连死去官员的家眷也没发现任何异常,更没听到什么异响。 无论怎么查,人都是病死的,这事怪不得其他人。 至于有些官员疯魔了,很可能是哪天走夜路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了,或是对妈祖不敬受了惩罚,亦或是自己领的俸禄太少,压力过大,直接疯掉了,这谁能说准原因。 不管谁去调查,给朝廷的消息跑不出四句话: 风平浪静,并无诡事。 四民皆安,官吏咸廉。 老朱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人,其他地方官吏不满任的也有,但多数是出了问题被朝廷拿下的,或考功不过,风评太差,被吏部弄走。像是泉州府这种,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不是水土不服就是老母病重,摆明了有鬼。 很明显,派去泉州府的官员,不是被收买了,欺瞒朝廷,就是能力不足,流于表面。当然,也不排除有些官吏畏惧山路难走,都没到泉州,随便找了个地方歇了两个月,随便写封奏折交差。 不管如何,朱元璋需要一个有能力,有胆量,有智慧,有完全信任的人前往泉州。 顾正臣清楚接下泉州差事意味着冒险,这次的对手很可能是不讲规则,毫无底线! 看着朱元璋深邃的目光,顾正臣开口道:“陛下,臣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还不想英年早逝,所以……” 朱元璋微微凝眸,有些失望。 朱标不动声色,马皇后只是轻柔地点了点头。 顾正臣动了筷子,品尝了一口鱼肉,道:“所以,希望陛下准许臣在句容卫挑选十二人随同前往。” 朱元璋欣慰地点了点头。 为国事,迎难而上,不避生死,这才是干臣之资! “区区十二人,是不是太少了?” 朱元璋问道。 顾正臣摇了摇头:“足够了。” 朱元璋端起酒杯,轻声道:“朕对泉州的一些人无法完全信任,就不给你支人手了。不过,朕从云南调了一个人,任泉州卫指挥同知,他将完全听命于你,到时候他会主动寻你。” 顾正臣没有询问是谁,想了想,说道:“陛下,臣想请一道旨意。” “讲。” 朱元璋一饮而尽。 顾正臣严肃地说:“陛下曾禁百姓私自出海,然民间有句话,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泉州临海,在宋元时期又是贸易重地,百姓可下海捕鱼,商人可远航于海外。臣若治泉州,必会以泉州百姓吃得饱饭为纲,使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方法来填饱百姓的肚子。” 朱元璋脸色有些难看,威严地说:“你可要想清楚了,百姓、商人一旦扎堆下海,那你可就分不清楚谁是民,谁是寇,甚至还可能引寇上岸,劫掠百姓,以至酿成大祸!朕宁愿沿海的百姓受点穷,也不愿看到民寇勾结,不愿看到百姓为海寇所害!” 顾正臣知道朱元璋的担忧,但也有自己的考虑,坚持道:“陛下所虑自是有道理,可臣以为,害怕贼寇便禁了百姓、商人下海,颇有因噎废食之嫌。是不是臣只要解决了海寇问题,陛下便可以后退一步,恩准臣让百姓下海?” “哦,你能解决海寇问题,计将安出?” 朱元璋好奇地问。 顾正臣微微摇头:“臣尚未到泉州,这些事还需要慢慢谋划。” 马皇后见朱元璋又开始皱眉,在一旁帮衬:“陛下,既用他,就给他些便利,也免得他处处掣肘,无法施为。” 朱标也跟着劝说:“父皇,儿臣相信顾先生可以在保全沿海百姓的同时,给海寇以重击。” 朱元璋见顾正臣态度坚决,起身走出偏殿。 顾正臣有些不安。 马皇后笑着安抚:“咱们用膳,你去了泉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入宫,多吃点。” 朱标有些不舍:“顾先生在句容,信件往来最晚不过两日。可去了泉州,这信来往可就慢多了,一个月能收到一封信都不易。若有困惑不解事想问问顾先生,也变得难了许多。” 顾正臣含笑道:“太子聪敏,有不解之事、急切之事可以多询问下陛下、皇后,若不紧要之事,不想劳烦陛下与皇后,大可书信递至泉州。若太子想知泉州事,臣也愿将诸事记于书信之中传至金陵。” “好,孤等你书信!” 朱标高兴起来。 便在此时,朱元璋走了回来,坐了下来,抬手将一封圣旨重重搁在桌案上,对顾正臣说:“这是朕给你的旨意。” 顾正臣拿起圣旨,小心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几行简短的字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告诉福建大小官员每(们),卫所将士每(们):顾正臣奉旨而为,有便宜行事之权,可先斩后奏,可调卫所之兵,如有抗其命而不遵者,杀了不冤。 钦此。 顾正臣深吸一口气,看向朱元璋,连忙说:“陛下,这旨意太过沉重!” 这旨意已经远远超出了泉州知府的范畴,它针对的是整个福建行省的官场,卫所,哪怕是福建参政断然也没如此大的职权,何况还涉及到了卫所兵权! 一旦拿出这旨意,就意味着顾正臣在福建可以一言决断所有事,定人生死而不需要先经朱元璋点头! 这权给的实在是太过巨大! 现如今不是开国前夕,朱元璋找个亲信,比如李文忠、常遇春等人,委任为地方参知政事,统领一个行省的政权、军权、司法权,权势极高。 现如今地方行省几乎不见了参知政事,基本上都是参政掌管政权、司法权,地方卫所掌握兵权。虽没有三司设置,但分权的影子已是初显。 现在朱元璋给顾正臣的,几乎是福建行省参知政事的权力,这就有点太过惊世骇俗。 朱元璋瞥了一眼顾正臣,严肃地说:“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朕为何会给你这封圣旨,收下吧,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拿出来张扬。” 顾正臣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将圣旨合了起来。 朱元璋不是一个随便给人权力的人,他让自己当的是泉州知府,而不是福建参政,按理说根本用不着这种“便宜行事”、“独揽福建行省”的圣旨。 除非—— 泉州府问题的背后,很可能站着一个庞大身影! 而这个身影,是自己凭借着知府身份无法撼动,无法解决的! 顾正臣不清楚朱元璋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有所指向,但很清楚,圣旨给的权越大,自己的处境就越危险,自己面对的敌人就越可怕! “臣领旨!” 顾正臣肃然喊道。 朱元璋想了想,补充道:“你给东宫的文书,依旧可走驿站。若有紧急情况,准你动用卫所军士与军马送出五百里加急。” 顾正臣连连答应,问:“水军那里……” 朱元璋直言:“你可以指挥所有泉州水军,用不了多久,靖海侯将会前往福宁州与温州府外海巡视,你若有需要,可以与他取得联系,他会全力配合你。” 朱标听得眉头紧锁。 马皇后也感觉这次安排不同寻常。 这些权,不是知府可触碰。 这些事,不在知府范围之内。 但朱元璋给了他,说明顾正臣肩负的使命远远不是治理泉州那么简单。 “今日算朕为你践行了,愿你慎始慎终,以民为重,以朝廷为重,千万莫要行差步错,自甘堕落。朕还指望你将来可以辅佐太子,成就一番大事。” 朱元璋举杯。 顾正臣连忙起身,手中端着酒杯道:“陛下,皇后,太子,臣定全力以赴,治好泉州府。民生不安宁,官场不清明,冤魂不昭雪,臣不回金陵!” 朱元璋欣赏顾正臣的意气风发。 内侍走了进来,禀道:“陛下,龙骧卫千户萧成到了。” “让他进来。” 朱元璋下令。 顾正臣起身离席,看向来人,只见一相貌普普通通的中年人走了过来,一脸憨厚,脸色稍有些黝黑,似是田间经年劳作的农夫。 朱元璋对萧成道:“这位就是顾县男,从现在开始,你是他的贴身亲卫,当年你如何护卫开平王,现如今你就如何护卫他,待他回金陵时,你来掌管龙骧卫!” “开平王的护卫?!” 顾正臣震惊不已。 “末将领旨!” 萧成沉声答应,然后看向顾正臣,咧嘴道:“顾县男,久闻大名,能做你的护卫是萧某荣幸!” 顾正臣惊讶于朱元璋的大手笔,有些不安地说:“陛下,臣身边有张培……” 朱元璋摆了摆手:“张培虽是不错,可论勇猛还比不上萧成。顾小子,朕不希望你出一点意外,吃饱了就回去吧。” 顾正臣谢恩,将圣旨揣入怀中,行礼告退。 萧成行礼,跟着顾正臣出了皇宫。 顾正臣皱眉道:“这几日我会留在金陵,你就不需要跟着我了吧?” “陛下有令,不敢不从。” 萧成古板地回道。 顾正臣有些挠头,不得不带萧成回府。 当天晚上,泉州县男府出现了惊人的一幕,一向好脾气的顾正臣竟然追着刚来的护卫打,虽然没追上,但这气可是真的…… 顾正臣想要骂人,你妹的萧成,让你护卫,不是让你听墙根的,听也就罢了,你丫的推窗户露出脑袋看是几个意思? 滚,老子不想让你跟着! 第三百六十七章 依依惜别,终是有别 萧成很郁闷,房间里有惊呼声,有捶打声,还有低沉的哼哼声,谁知道你是被人打了,还是打了人了,自己看一眼咋啦,至于追着不放,怎么和当年护卫开平王时情况不一样,自己那次可没挨打,只是少了一个月饷钱…… 顾正臣才不管你是什么卫的千户,也不管老朱什么命令,在金陵你最好是走得远远的,看见一次打一次,还有张培、姚镇,你们两个怎么看家护院,连这家伙都拦不住! 扣钱! 张培、姚镇想哭,这和咱们有啥关系,错是他的,为毛让我们承担后果? 萧成是吧,揍他丫的! 顾正臣第一次见识到萧成的厉害,这个相貌普通的家伙,手上功夫当真不是盖的,姚镇、张培可以说是不错的护卫,可两人联手竟没占半点便宜。 萧成拳如流星锤,既沉又快,步伐敏捷,下盘又稳,哪怕是卖个破绽,硬抗姚镇一拳,也是岿然不动,还借姚镇当了一次盾牌,抓起来就给丢了出去,要不是张培接住,说不得要躺上几日。 姚镇、张培见此,收手抱拳。 萧成见两人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满是佩服之色,连忙还礼:“两位功夫了得,只是缺点变化,假以时日,定能更进一步。” 姚镇无奈摇头:“比不上,当年开平王遇弱横扫,遇强则强,带你们征战沙场,不尝一败,如今交手方知我等不如,当年你们狂战天下强敌,所向披靡,可见实力。” 张培赞叹不已:“了不得的汉子!” 顾正臣没理睬三个人在那里相互吹捧,当年常遇春暴毙之后,他的许多部将都被拆分了,大部分成为了李文忠、徐达的部属,但有五十余人被朱元璋选中加入亲卫,其中就有这萧成。 看得出来,老朱身边能人不少。 顾正臣很忙,虽说要赴任泉州,可宝钞提举司的差事还没做好,水印这玩意还没攻克,至于棉纸工作则刚刚开始,钱庄的筹备已经接近完成,只是制度与流程上还不够完美。 “地方设钱庄,务必保证安全,位置就选择在县衙附近,一旦出事,衙役应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赶到。另外,钱庄的宝钞也好,金银铜钱也好,都需要改用新型的钱库、钱箱,知不知道什么是保险库,保险箱?” 顾正臣与费震等若干铁匠说着话,见几人不清楚,便比划着说:“钱库可以设在地下,设置三道门,第一道们验腰牌,第二道们验票根,第三道门验密语,前面两道门从外面打开,第三道门只能从里面打开。” “至于保险箱,需要纯铁打造,最好是能固定在地板之上,行不通?凿钉子总会吧,箱子里预留几个孔洞,用钉子打进去。保险箱设置两道锁,钥匙分存两人,进入保险库,两人必须单人、单次进入,若同行或身边有其他人,内门绝不允许打开,避免挟持破门……” 顾正臣清楚,抢钱庄这种找死的事发生概率极低,有这种本事还不如去抢大户。 钱庄代表朝堂,被抢了朝廷不会善罢甘休,抢了大户,大户最多报官,官府也未必上心抓人。哪怕是灾荒年景,百姓吃不起饭,基本上也不会去找钱庄的麻烦,那里面又没粮食,既然闹事,直接把地主家的粮抢了,也能吃得饱饭不是…… 当然,也不能排除江洋大盗铤而走险,个别脖子粗、脑袋不好使的家伙想干一票大的,基本的安全举措还是需要到位。 至于看管护卫方面,就不需要额外加派人手了,直接从县衙调两个衙役每隔一段时间巡视下就好了,毕竟距离近,抬抬脚就到了,用不着安排人手站岗。若搞得太过威严,反而让百姓与商人不敢走进去兑换。 至于如何入账,出账,核算,钱钞转移,如何开展商贷、民贷等,就不是顾正臣需要考虑的事了,唐宋元时期都有钱庄,这方面的人才多,经验足。 费震看着交代清楚的顾正臣,有些不舍:“你若能留下来,费某也不至于整日睡不安稳,宝钞之事实在太大,我一人操持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顾正臣见费震有些憔悴,笑道:“宝钞之事不需要急躁,现如今母版未成,棉纸与水印未成,你至少还有半年时间可以从容准备,这半年时间,完全够你将钱庄铺开,先府州,后县城,循序渐进便是。” 费震重重点头,提议道:“今晚做东,为你践行。” 顾正臣没有拒绝。 费震在自己入狱之后上书,直言匠人诬指,联合其他匠人押了手印,为自己奔走疾呼。他是一个能相处的人,至少不会落井下石。 酒楼,小菜。 费震与顾正臣谈笑不已,各抒情怀。 两人正聊得兴起,一旁酒客突然一嗓子嚷嚷开来:“什么,长江沉了船,可死了人?” 顾正臣侧身听去。 “听说死了两个官员,好像是前御史,他们的家眷已经认过尸,哭得那个伤心。” 费震端起酒碗,瞥了一眼顾正臣:“应该是严钝、梁籁二人吧。” 顾正臣皱眉:“陛下布置让他们去太仓州看仓库去,怎么会沉在江中?” 费震呵呵笑了笑:“莫要装糊涂,匠人张九九诬指于你,若说背后无人指使,你也不信吧。至于是谁在幕后,就要看这两个前御史是如何出的意外了。” 顾正臣一饮而尽,哈了一口酒气:“看来,被封口了啊。” 若是朱元璋所为,断不会用这种无聊的手段。 严钝、梁籁又不是韩林儿,无足轻重的家伙,拉回去砍了便是。如此说来,这场意外很可能是陈宁安排的,亦或是其他黑手。 费震似乎想起什么,看了看顾正臣,低声提醒道:“你去泉州,会带着护卫吧。” “自然。” 顾正臣不疑有他。 费震放松下来,笑道:“那就好,来,饮了这碗酒,愿顾县男整肃有方,早日归来。” 顾正臣感谢。 在安排好宝钞提举司之事后,顾正臣便请辞了宝钞提举司副提举一职,朱元璋没有答应,但额外给宝钞提举司添了一个新的副提举。 老朱想的是,你小子懂这么多,没个副提举的名头以后怎么对宝钞事发话,说不得日后还得用你去盘查钱庄,监督下宝钞提举司,总需要有个身份才好办事。 顾正臣也不介意,转身去了詹同府上,两人在书房谈了两个多时辰。 临别时,詹同送出府门,对顾正臣叮嘱道:“不负黎民,方得人心。不负皇恩,方得始终。愿你前路慎独廉明,为民请命,不畏风波巨浪。” 顾正臣看着苍老的詹同,看他说话时不时的大喘气便知道,他的日子已是不多,目光中流露出一抹哀伤之色,将腰间的玉佩摘了下来,放在詹同的手中,沉声道:“老尚书,这玉佩是我的贴身之物,暂时交你保管。待我回金陵时,你要亲自将它还给我!” 詹同拿起玉佩,眯着眼看了看,只见通体发白的玉佩之上,一面刻着“不二”,一面刻着“正臣”,周围花纹粗糙豪放,多少有些不配玉石的温润谦和气质。 “呵呵,你这是给老夫下约定吗?” 詹同深深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重重点头:“约定下了,可需要兑现。你若失约,便非君子。” “哈哈,你小子这是担心我卒在金陵啊,罢了,老头子多活几日,看看你如何搅动泉州风云!” 詹同爽朗地笑着。 顾正臣握着詹同苍老的双手,重重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詹同看着顾正臣的背影,对一旁的詹徽说:“此人内心有公正是非,前路必是坎坷崎岖。若他能活得长久一些,定是朝中肱骨大臣,怕只怕,风波恶……” 詹徽挺了下胸膛,正色道:“父亲,儿不会输给他。” 詹同侧过身,审量了下,拐杖动了动,笑道:“为官之道,不在于官多大,位多高,而在于做了多少事,留下多少名。切记,为臣之道,当为苍生言,敢为天下先。” 詹徽铭记在心。 顾正臣又在金陵停留了十日,这十日当中,每隔一日便去趟魏国公府或东宫,商议军队信仰纲领,顺路时还去看了眼刘基,剩下的时间便是留在府中陪伴家人,将家中事托付给了岳父张和。 姚镇想跟着去,被顾正臣拒绝了。 顾家得罪了不少人,家里总需要留个护卫,再说了,张希婉偶尔需要出门去句容,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怎么行,至于顾诚、孙十八,他们很多时候需要在外面,处理句容三大院的买卖。 离别最是伤人魂。 顾母、张希婉等人将顾正臣一路送出金陵城,又送出三十里。 顾正臣看着眼眶红润的张希婉,勉强笑道:“再送下去就到句容了。回去吧,家里你多费点心,莫要让母亲挂忧。放心,每个月都会有信送来。” 张希婉不忍,可终是没其他办法。 依依惜别,终是有别。 顾正臣给了张希婉一个重重的拥抱,然后对母亲行礼,嘱托青青等人几句,便翻身上马,带张培、萧成直奔句容。 不忍回眸,只是背对着亲人挥了挥手。 第三百六十八章 朝廷,风波恶 中书衙署。 胡惟庸搁下文书,长长叹了一口气。 今年事繁,疲身至极。 陈宁疾步走至殿内,见无其他人在,便至胡惟庸桌案前,低声道:“顾正臣去了句容,想来不日便会赶往泉州。” 胡惟庸抽出一份文书,递给陈宁:“海南琼州府又有叛乱了,半年不到,已经报来五起叛乱。那里的百姓,当真难管。” 陈宁接过文书却没有打开,深深地看着胡惟庸:“琼州府的百姓不好管,泉州府的百姓怕也不容易管。” 胡惟庸起身,活动了下酸涩的肩膀:“乱民不好治,也难防,还真让朝廷头疼。” 陈宁了然,心中有些快意,只是想到什么,旁观左右,低声问:“胡相,这次起势之大,却没有伤那顾正臣分毫,反而让其升了官,我们折损多人,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 胡惟庸抓了抓胡须,迈开步子:“朝廷争斗,可不能只看一时胜负。这一次起势而为,已经达到了目的。至于其他,牺牲了也就牺牲了。” 陈宁有些疑惑。 胡惟庸淡然一笑。 通过这次对顾正臣的弹劾风波,至少看清楚三点: 其一,皇帝很器重顾正臣,这种器重不同寻常。 从这一点上来看,顾正臣已经具备了进入朝廷的资格,皇帝也会对其委以重任。换言之,此人崛起,对自己掌控中书与朝廷不利。 其二,顾正臣并非一个完全理性的人,他也有失去理性的一面。 家人是他的逆鳞,陈宁用他的家人威胁他,结果掉了一颗牙。刑部尚书想要用刘倩儿威胁顾正臣,他失去理性,当堂就要动粗。 年轻气盛,一挑动就没了稳重。 其三,顾正臣胆量过人,口才过人,但不知收敛。 没错,他是不贪污,他是廉洁,可他生活上不过简朴,明明都进入地牢了,家里人竟还给送大鱼大肉。 如此做派,简直是打皇帝的脸。 要知皇帝一次次要求官员简朴度日,能缝补的衣服就缝补不需要换新,不准奢侈浪费,连宫内一般宴请都改成四菜一汤了,顾正臣竟还跳脱,下了地牢还吃鱼吃肉,摆明了生活作风有问题。这件事现在不要命,但在未来某个关键节点上,很可能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个罪名。 说到底,胡惟庸清楚毫无实证的弹劾不可能杀了顾正臣,但谁说这一次是杀人计? 这是一次试探。 现在试探结束了,该露出破绽的露了出来,该清楚的事清楚了。等到下一次机会来时,很可能就不是什么试探,而是杀招了。 胡惟庸停下脚步,看向陈宁:“六部之中,哪一部官员最容易犯错?” 陈宁不明所以,还是回道:“吏部。” 吏部掌握着天下官员升降考功,其中油水无数,走后门的更多,尤其是地方官员入京时,总免不了想方设法接触下吏部官员,希望能在考功时添一笔好评,他日升官之后定有关照。 胡惟庸嘴角微动:“张和在弘文馆做得很是出色,总做一个闲散官员不合适吧,如此人才,应该放在吏部,你身为御史台长官,是不是应该安排人向陛下举荐?” 陈宁深吸一口气。 娘的,这简直是杀人不见血啊。 高,实在是高。 张和是顾正臣的岳父,他在弘文馆办事,不容易出问题,也很难挑出问题来,即使有,估计也是错别字级别的,要不了他的命。 可若是换到吏部,但凡出了问题,那就不是小问题,若是运作得当,说不得是掉脑袋的事。 顾正臣跑泉州去了,想抓他的破绽不容易,但张和还在金陵,还在官场。 陈宁明白了胡惟庸的意图。 胡惟庸看着秋风起,缓缓地说:“陛下给了旨意,要今年早日将军士冬衣送去,你将此事告知户部、兵部与工部,让他们通力而为。另外,你去将伯伯赉召来,陛下需要让他去一趟云南,游说梁王。” 陈宁有些不解:“梁王拥兵二十余万,控云南险峻之地,派人游说,怕是不能让云南并入版图。说到底,那里还是需要打仗。只要梁王有兵,他就不可能投降。” 胡惟庸认可陈宁的话,他虽然有些时候做事夹杂了太多私心,可在一些事的判断上还是很准确。 上一个游说梁王的是王祎,他已经死了。 这一次选择伯伯赉,倒是一招妙棋,伯伯赉是元廷威顺王之子,战败之后臣服大明,让伯伯赉去找梁王说话,哪怕是梁王不高兴将他给杀了,大明也不心疼…… 伯伯赉还没到,宋濂已开始挥毫泼墨:“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古今定论,祸福常理也。朕起自布衣,削平群雄,戡定祸乱……如上顺天命,下契人心,即奉贡来朝……不然,朕当遣使臣直抵大理,依唐、宋故事赐给王号,合兵加讨……” 宋濂提笔,感觉意犹未尽,又加了一句“转瞬之机,在人在审,时不可失,而其思之!” 这不是什么招抚诏书,而是一封恐吓威胁诏书。 你不投降,咱就联合大理的土司,给他们好处,然后派兵两处揍你。 给你机会了,就这一次,听不听随你,想清楚后果。 朱元璋对宋濂的文笔很是欣赏,对其写的诏书极是满意,待伯伯赉入宫之后,便叮嘱一番,让其带诏书出使云南。 伯伯赉很想拒绝,这事办成了未必有什么好处,办不成自己反而很遭罪,何况云南很远,道路难行,山林中野生动物也多,万一蹦跶到道路中间拦路,自己这一身肉未必能喂饱它们。 再说了,梁王哪里是那么容易劝说的,他是元朝的忠臣,而自己是元朝的叛徒,万一他拿刀将自己砍了,那到哪里说理去…… 苦涩不已的伯伯赉看着朱元璋玩味的眼神,终还是没敢说出拒绝的话,带好诏书上路了。没办法,身为大明臣子,不能为大明皇帝分忧,他还会不会留着自己,全家老小都在大明,总得为他们活着吧…… 陈宁安排御史准备举荐张和,可这边文书还没写好,就有人针对御史台下了手。 下手的人名为茹太素,是刑部侍郎。 茹太素愤怒地喊道:“中书内外百司,一应卷宗文书,都受御史台检举,那御史台卷宗文书谁来检举?其兴过文书未有人监管盘查,极是不妥。朝廷当对御史台所有文书卷宗,着人检举,若发现有私,当严厉惩处!” 陈宁鼻子都气歪了,你一个管律令的家伙,竟然管起御史台的事?顾正臣下狱的时候,咋不见你跳出来骂几句,现在跳出来约束起御史台了? 在朝堂再起风波的时候,顾正臣回到了句容。 骆韶、周茂、杨亮仔细打量着顾正臣,就连其他官吏、衙役也跑来看,顾正臣下狱的消息被刑部查账的官员带了过来,县衙人心惶惶,生怕刚刚好过的日子突然被打了回去。 可谁成想,这下狱才两天顾正臣就出来了,还升了官。 “你们应该收到了消息,本官将赴泉州,然句容之事依旧以我为尊,陛下并没有撤去我知县一职,既定民策照旧施行,粮长那里依旧不准淋尖踢斛,县衙养廉银照旧发放,任何人不得伸手欺压百姓、盘削商人,不得私自挪用县库……” 顾正臣严肃地说着,稳住了所有人。 骆韶、周茂等人松了一口气,只要顾正臣还管句容事,那就意味着朝廷不会派遣一个新的知县过来,对句容事指手画脚,这里的事能平稳延续下去。 顾正臣知道稳定的重要性,也清楚句容经过一年治理刚刚有起色,此时离开不是最好的时机,可现实不会总是在恰到好处、水到渠成时再给自己选择。 “我离开句容,你们权当我封印休沐便是。骆韶代掌知县事,周茂、杨亮你们协助,若有棘手之事,或是难以解决之事,或有人坏句容新策,你们可以直接派人前往金陵,去找大都督府沐英,他有办法将句容事在最短时间内送至泉州,我会想办法为你们解决。” 顾正臣给了众人一个定心丸。 骆韶等人终放心下来,纷纷领命。 顾正臣安抚好县衙官吏之后,又去走访了句容县的老人,看了看养济院的孤寡,敲打了一番句容大户,又到句容学院,安抚一众先生。 忙完这些,一整天都过去了。 顾正臣驱马至句容卫,召集句容卫将官,对众人说:“陛下有旨,调本官前往泉州处置一些事,句容卫暂交赵海楼、王良全权负责,事有不能决者,可奏报大都督府,也可直接上书朝廷。现在,我需要十二人一同前往。” 秦松当即站了出来:“顾指挥佥事,我愿前往。” 赵海楼不甘心:“句容卫的事交王良一个人处理便是了,我跟你一起去。” 王良不乐意:“我才认几个字,你可比我学的多,你留下,我去!” 顾正臣摆了摆手,严肃地看着争论不休的几人:“此行很是危险,说不得会有人折损在泉州!” 一句话,众人安静下来。 赵海楼突然笑出声来,上前道:“正因为有危险,我们才更应该去!顾指挥佥事,我们是大明军士,谁会贪生怕死?”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不走寻常路 句容卫军士听闻有机会跟顾正臣去泉州办差,全卫军士踊跃。 这不见得是顾正臣深得军心,更多的是不少军士想过一段轻松的日子。 自从句容卫引入比武之后,全军军士疯了一般锻炼,不是在揍人的路上,就是在挨揍的路上,又不敢懈怠,懈怠了,挨揍之余还会被自家百户附送一套王八拳,日子实在辛苦…… 顾正臣选中了千户秦松,并挑选了十一名广东、福建、江浙籍军士,安排八人伪装为商人,两人一组,分别前往兴化府莆田、漳州府龙溪、福州福闽县、泉州府市舶提举司,其他三人则由秦松带领,伪装为伙计,随胡大山采购甘蔗的商队进入福建,然后潜入泉州府境内打探消息。 萧成面对顾正臣的安排颇是不解:“你不是讨要护卫以保安全,为何却将所有人手隐在外面,大部还不在泉州晋江之内?” 顾正臣看了一眼萧成,笑道:“哪怕是有危险,也不至于一到地方就有危险吧?总要先试探几轮,拉拢几轮。文官嘛,能用嘴解决的问题,不会轻易动武。下黑手这种事,只有在拉拢不了,对其构成严重威胁时才会发生。” “现如今我不知泉州府情况,泉州百姓是不是噤若寒蝉,不敢宣之于口也不甚清楚。自然需要先派人在外围打探消息,听闻官声、民情,在机会合适时,再进入泉州府晋江城。” 萧成了然,连连点头。 顾正臣并没有对萧成说“便宜行事”的圣旨,不到万不得已,不到情况危急时,擅自拿出来这玩意,老朱会揍自己,毕竟自己的使命是去治理泉州府,而不是独揽福建行省大权。 再说了,萧成这家伙名义上是自己的护卫,实际上是老朱的眼睛,还是“贴身”的眼睛,他知不知情,自己都需要守口如瓶。 顾正臣召来秦松,在其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秦松有些惊愕,问道:“这——可以吗?” 顾正臣微微点头:“陛下恩准。” 秦松答应下来,带人去准备。 萧成皱了皱眉,想要知道顾正臣说了些什么话。 顾正臣只是摇了摇头,提醒道:“你是护卫,不是幕僚,有些布置你还是不知道为上,待时机成熟,你会知晓一切。” 萧成颇显无奈。 张培瞥了一眼萧成很想笑,他想知道顾正臣的一举一动,可哪怕是让你一天天盯着看着,不遗漏任何细节,你也未必能知道顾正臣如何想的,做出了怎么样的安排。 许多事,不是用眼睛能看真切,用耳朵听清楚的,还需要脑子。 可惜,擅长打架还有脑子的,肯定不会只混了个千户。 “远火局你们就不要去了,在外面守着。” 顾正臣下令,进入远火局。 刘聚、陶成道、陈有才、华孝顺、沈名二等人都围了过来,一干匠人放下手中的活。 陶成道深深看着顾正臣,严肃地说:“你若离开,远火局这里……” 顾正臣虽然不是良工巧匠,却是远火局的缔造者,是远火局实现火药、火器改良的核心人物,他开创的流水制造、多条件约束测试,配比优化,高塔滴珠等等,是远火局最宝贵的财富。 远火局能取得一次次突破,顾正臣居首功无人质疑。 作为主心骨,带头人,他离开句容,远离远火局,令远火局三司所有匠人人心惶惶,生怕研究陷入停滞,担忧没了顾正臣的引路而无法解决棘手问题,实现火器以步克骑的宏伟目标。 顾正臣见众人一个个面容或严肃或惨淡或悲愁,不由笑出声来:“远火局依旧是远火局,我顾正臣依旧是远火局掌印,你们所有人的待遇维持不变,有突破便奖,有进展便奖。如今底火司、冶炼司、制造司一应研究已渐入佳境,我在或不在远火局之内坐镇,你们都能将研究继续下去。” “另外,远火局内一应进展,一应文书,一应测试成果,可以间隔两个月安报送一次泉州,送至我手中。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不得将远火局研究进展、成果泄露出去。若遇不可解决的问题或突发状况,也可安排句容卫军士送出消息。” 顾正臣请过旨意,老朱允许句容卫拥有一项“特权”,即使用驿站的马传递文书,这也是保证远火局研究不受阻的最好办法。 火器的改进空间还很大,没有攻克的问题还很多,但无论是火药提纯,配比再优化,还是锻造技术的提升,火铳结构的再改良,燧火石的研发等等,都已经有了明确的方向。 方向对了,哪怕是前路曲折一点,只要不放弃,终归能达到。 顾正臣安排好远火局、句容卫事宜之后,安排秦松等人学习简单的经商之道,并教导如何打探消息,如何深入调查,如何追踪伪装等。 三日后,秦松、梅鸿等人领了一笔银钱,先后结队离开句容。 顾正臣在句容县城、周围乡里高调地走了数日,以消除“入狱”消息带来的民心不稳,于洪武七年八月九日带人离开句容,奔赴泉州府。 镇江府,丹徒港。 一艘大福船停泊在岸,淮安卫指挥同知储兴躺在甲板之上的椅子里,安静的等待着。 千户孟万里看着落日余晖,漫天的红霞洒落而下,不由叹了一口气,对储兴埋怨道:“我说储指挥同知,我们都在这丹徒停了五日了,还要停多久?靖海侯可是发了话,让我们尽早赶往福建。” 储兴掰开一颗石榴,看着里面红润饱满的石榴籽,丢了一半给孟万里:“人不到,我们不走。别说五日,就是十五日,我们也要在这里候着。” 孟万里郁闷不已:“是什么人,竟能让我们在这里久候?” 储兴抠下一把石榴籽,直接往嘴里丢去,咀嚼着,口齿不清地说:“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靖海侯下了封口令,这件事保密。一旦走漏消息,我人头落地,毫不含糊。” 孟万里有些惊讶,见储兴脸上的刀疤一动一动的,神情很是认真,知道他没有开玩笑。 储兴眼看日已落下,黄昏来临,知今日怕是不会来了。 谁知便在此时,船上的了望军士李才高声喊道:“西南有骑兵接近,四骑。” 储兴刚站起来,听闻四骑,不由地皱眉,喊道:“四骑之后有没有步卒?” 李才伸着脖子,看着黄昏中奔跑而来的战马,摇了摇头:“没有步卒。” 储兴有些失望。 若只是四骑,定不是要等的人,上面给的话,是接应十几号人。 战马勒停。 顾正臣看向张培,张培驱马向前,冲着战船便喊道:“可是储指挥同知的船?” 储兴打了个激灵,走至船舷,看向岸边,喊道:“来人是要南下还是北上?” 张培答道:“北来南往。” 储兴高兴起来,连忙吩咐军士丢下绳梯,亲自下船。 顾正臣翻身下马,看向赵海楼:“你带战马回句容卫,督促军士操练,一旦火器有成,你们很可能会成为参与征沙漠的重要力量,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三五年之内。” 赵海楼将一应行李取下,接过马缰绳,郑重保证:“顾指挥佥事放心,我一定会将他们练出来。万望顾指挥佥事保重,兄弟们在这里等着!” 顾正臣含笑,拍了拍赵海楼的肩膀。 赵海楼看了看张培与萧成,重重点头,然后翻身上马,牵着马匹走了。 储兴、孟万里等人已下了船。 储兴抱拳上前,笑呵呵地打着招呼:“储兴,奉靖海侯军令,在此迎候。这位是千户孟万里。” 顾正臣还礼:“因事耽误了不少时日,让储指挥同知与诸位久等了,实在抱歉。” 储兴连连摇头:“哪里的话,即便再久我们也等得。来,还请上船!” 顾正臣伸手:“储指挥同知请。” 储兴见顾正臣并不狂悖,反而是翩翩有礼,一把拉着顾正臣便向船上走去。 水军军士帮着萧成、张培搬运行李,三口箱子,至于两人背上的包裹,并没让人碰。 孟万里有些莫名,看着和颜悦色的储兴,他的神情似乎是有些谄媚,这家伙很少服人,只有对自己官品高的人才会这么笑,可如此年轻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官。 更诡异的是,储兴从见面到上船,就没喊过对方的名字,甚至连姓都没提,对方也没做自我介绍。 好神秘的人物。 孟万里不清楚对方是谁,储兴下达了开船的命令。 军士开始活动起来,船只缓缓离开了丹徒小港口,顺着长江水一路向东,驶入黑夜。 夜里灯火,如豆。 顾正臣用过晚饭,进入独立的舱室之中,似乎可以听到水流声,还有军士的号子声。 蜡烛被插在铁匣子之中,只有上面与正面开着,这让光无法照至两侧与后面,好在点了两个蜡烛,能看得清楚。 拿出东南舆图,顾正臣长长叹息。 古代出行难,前往福建、两广、贵州与川蜀等地更难。 翻山越岭,两千里云和月,至少需要一个半月行程,耗不起,实在是耗不起。 第三百七十章 水路疾行,泉州崇武 自金陵前往福建泉州,有一条驿路。 若是走这里,需要先从金陵前往浙江衢州府江山县,然后从这里进入仙霞关。 仙霞关位于仙霞岭之上,北起江山县,南至福建浦城,连绵二百余里全是曲折狭窄的山路,两侧山高谷深,接岫连峰。 作为东南锁钥,这里难走是出了名的。 经过这里之后到浦城,还得经建阳、欧宁、建安、南平……惠安等等,直至泉州府的府治之地晋江城。 顾正臣只看看舆图就知道这条路多难走,多漫长,干脆利索地拒绝了,然后走了“关系”,以节省时间,便于“察访民情”为由,借用水军船只送自己一程。 走水路,自然比走陆路,爬山沟,钻树林快多了。 按照朝廷发出的文书,顾正臣到任日期是九月二十八日,泉州府的官吏准备迎接,也只会在九月下旬做准备,绝不会想到顾正臣会提前近一个月之久抵达泉州府。 毕竟两千里路,任谁都不可能提前这么久抵达。 顾正臣闭上眼,开始想张希婉,想母亲,想妹妹,昏昏沉沉睡去。 船只碾碎了黑夜,波光开始出现在水面之上。 顾正臣走出舱室,看了眼守护在门口的萧成,道:“守了一夜了,你也去休息下吧。” 萧成微微摇头,板着脸道:“我已经休息过了,昨晚上船只路过了江阴,有两艘船跟了上来,带队的是江阴卫千户冯福。” “哦,熟人啊。” 顾正臣想起在江阴卫的日子,想起与冯福等人并肩作战的时刻,走向甲板,对储兴道:“储指挥同知,等到空暇时可否让冯福来一趟,我有些话想问他。” 储兴欣然答应:“你要找人,随时都是空暇,来人,给冯福传话,让他过来。” 船只减缓了速度。 冯福不明所以,带韦尚文、刘骥上了小船,至大福船一旁,攀爬而上。 “储指挥同知,不知……” 冯福刚想问储兴召唤缘由,看到了储兴身旁的顾正臣,顿时瞪大眼,一脸的不可思议,刚惊呼出一个“顾”字,张培便挡在冯福身前,沉声道:“老爷奉命行事,不可将其行踪与身份宣之于口!” “遵,遵命。” 冯福有些紧张。 顾正臣摆了摆手,示意张培退开,笑着对冯福说:“一段时日不见,你竟也成了千户,可喜可贺” 冯福连忙上前行礼。 韦尚文、刘骥更是激动不已,跟着行礼。 冯福目光中满是感激之色:“托福,才有今日。” 储兴起身,爽朗地说;“你们叙叙旧吧,我带人去巡视。” 自己在无所谓,可孟万里等人也在,听到的话多了,很容易猜出顾正臣的身份,索性带远一点最是保险。 冯福见周围没了其他人,连忙说:“顾县男不是在治理句容,缘何会出现在水军的船上?” 顾正臣享受着清风,正色道:“出去办点事罢了,我召你们来,是想问问,江阴卫是否立了石碑,刻下了阵亡军士的名字。” 冯福挺直胸膛:“石碑立下了,名字无一遗漏。” 顾正臣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时自己答应的事,总算是兑现了,那些牺牲的军士也应该得到了慰藉吧。 冯福给顾正臣讲述着江阴卫的事,自从王虎接管之后,江阴卫的军士几乎每日都在吃苦,超高强度的训练,把每个人的力气榨干,只两个月,脚上的血泡就成了茧子…… 顾正臣看了看韦尚文、刘骥,笑道:“看得出来,你们都变强了不少。” 韦尚文等人干笑。 为了变强,付出的代价与痛苦外人很难体会。 一干人闲聊了半个时辰,冯福等人返回江阴卫的船上,船队开始加速前行,至半夜时分,出了长江口,驶入大海。 船只走走停停,时不时会遇到沿海卫所船只的盘查。 自从长江口南沙水战之后,卫所检查过往船只变得更为仔细,尤其是进入船只,几乎是逢船便登船检查。 这也就是没商船往来于海上,基本上都是朝廷的船,否则不知道多少商人会因此而被盘削。 船只并没有驶入大海深处,只是在滨海航行,白日眺望还可以看到大陆。 航行是枯燥的,特别是靖海侯才清过一遍海寇,海寇正在添伤,一时半会不敢冒出来,哪怕是闹腾,大多也只是在广东、福建沿海,跑不到长江口与江浙一带。 没有海寇,船只一路南下。 因为进入八月,西风已起,南下已算得上顺风顺水,加上船只满帆,更加快了速度。 近两千四百里海路,不到十日,船只已抵达泉州府崇武。 “你确定在此处下船?” 储兴看向崇武小镇,这里是惠安县地界,山虽不高,却林茂如森,道路难行,远不如直接前往泉州晋江。 顾正臣笑道:“自然。” 储兴虽有些担忧,但还是尊重了顾正臣的意见。 顾正臣带萧成下了船,轻装而行。 至于张培,则需要随储兴一起进入晋江,然后寻找一客栈安顿下来,等待会和。 船走了。 顾正臣登上崇武高处,眺望着大海,对身后的萧成道:“你知道海峡对面是什么地方吗?” 萧成看向茫茫大海,尽头依旧是海:“这里是福建行省,海的对面自然是小琉球。” 小琉球,明人对台湾岛的称呼之一。 顾正臣沉默良久,沉声说:“萧成,你信不信,在我有生之间,大明会将小琉球纳入版图!” 萧成挑了下眉头:“不太可能吧,不说朝廷禁海之策,就说小琉球之上还居住着一批野人,传闻中颇是凶狠,朝廷不会浪费兵力在一座贫瘠的岛上。” 顾正臣转身,抬手重重拍了下萧成的肩膀,大踏步下山而去:“等着看吧。” 萧成不理解顾正臣的野心,一座野人岛,有啥可觊觎的价值? 有那个心思,还不如让人多垦几亩地。 顾正臣行走了十余里,才遇到一个小小的村落。 洪武七年的崇武,还没有城池。 虽说崇武在北宋熙宁年间便设置了小斗巡检寨,在元代时期,不知道是不是改错别字呢,元廷将小斗巡检寨,改为了小兜巡检司。 大明接管福建以来,海防是在建设,但颇是滞后,朱元璋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北面。按照历史进度,崇武城的修建需要等到洪武二十年,干这活的是江夏侯周德兴。 缺乏城防不说,这里也没有设置卫所。 说句不好听的话,只要海贼、倭寇想来,就能顺利登陆,然后叫喊着劫掠,但这需要一定的体力,因为百姓多不在海边居住了,至少得跑个十多里路才行。 这对海寇来说是毕竟麻烦的,毕竟干的是一锤子买卖,抢了就跑路的,谁知道现在需要先跑路、再抢、再跑路。 多了一个跑路的环节,可是会害死人的,万一跑过去,刚抢了东西,卫所军士追了过来,能不能活着跑到海边很难说。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朱元璋禁海并不是没有半点成效,至少让沿海地带出现了一定的缓冲地带,让百姓内迁,避免了海寇突然上岸就杀抢的局面。 村落很小,只有十余户人家。 顾正臣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闽南语,说了几句话,比划了一番,还以为他们懂了,谁知道这群人竟然拿起了木棍和石头…… 萧成看着转身就跑的顾正臣一脸鄙视,你不会比划就别瞎比划,就知道比划吃的,人家还以为你要抢他们家的粮食,不打你打谁。 崇武距离惠安县县城不到五十里,距离泉州晋江城不过九十里。 泉州府下辖晋江、南安、同安、惠安、安溪、永春、德化七个县,惠安县自然也属于泉州知府的治下。 崇武待不了了,顾正臣只好带着萧成赶往惠安县。 萧成很敬佩顾正臣,五十里走下来,硬是没喊一声累,这对于一个文官来说并不简单,眼看太阳即将落山,两人终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入城中。 惠安县城并不大,和句容县城差不多,但这里实在是太冷清了。 街上行人很是稀少,纵是有人,也是脚步匆匆,不敢停留。 “这位老哥,落了城门,为何城中也不热闹,眼下天色算不得黑,不着急收摊吧?” 顾正臣走到一个炊饼摊前,对准备收摊的中年人问。 摊主看了看顾正臣,又畏惧地看了下街道,没听到异动,连忙拿出两个炊饼递了过去:“你们是外地来的吧,本地人谁不知夜啸踏街?两文钱,你们赶紧找个客栈歇息吧,莫要在街上走动。” “夜啸踏街,那是什么?” 顾正臣皱眉,手腕一动,一枚铜钱递了过去。 摊主明显是不想解释,似是有些恐惧,连忙收拾好摊点,急慌慌走了。 街安静了下来。 沿街的店铺纷纷关了门,几个孩子窜至街道上,又被大人一顿打,提着跑了,只留下一串哭声。 顾正臣看向萧成,将一个炊饼递了过去,缓缓地说:“看来惠安县并不像它的名字那么安宁。今晚,有人要唱戏了啊。” 第三百七十一章 海寇,夜啸踏街 福小客栈。 顾正臣推开门,走入房间。 萧成跟了进来,检查过门窗与床榻之后,对顾正臣说:“门窗很久没打理了,积了尘。被褥有些潮湿,想来是这里临海的缘故。” 顾正臣坐下来,端起茶壶,将盖子打开,看了看里面的茶垢,摇了摇头:“看来这客栈掌柜不用心啊。” 萧成将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开口道:“掌柜走路有些瘸,脸上还有淤青,应该是不久之前受过伤。这客栈招牌挺大,房间也不少,却只有一个伙计,实在有些诡异。” 顾正臣走至窗边,推开窗户看向街道,东西长街之上店铺不少,却都关了门,这福小客栈还是拍开的。 很不对劲。 对于任何城而言,哪怕是前线大同等地,只要落了城门,城内该怎么热闹还是怎么热闹,只要不宵禁,不到净街的时辰,商铺该如何营业,百姓该如何逛街,没人管。比如金陵城,每到晚上,秦淮河两岸热闹非凡,商铺生意火爆,船来船往,摇曳生姿。 老朱建造酒楼、红楼,为的不就是发展“夜经济”,可这惠安县城,偏偏冷清的诡异,虽没有宵禁,但和宵禁的结果已是差不多。 “本该是华灯初上,生气活泼的时辰,在这里竟是寂寥,死气沉沉,百姓也好,商户也罢,似乎都在畏惧着什么。” 顾正臣扶着窗,将半个身子探出去观望。 萧成转过身,盯着门口看着,低声道:“有人来了。” 顾正臣回头说了句:“应该是伙计送饭,不用紧张。” 果然。 伙计得到许可后,推门进来,托盘上是四个小菜,一壶小酒。 “伙计,为何这里的商铺关门如此之早?” 顾正臣走至桌案旁,对布菜的伙计问。 伙计摇了摇头,快速说:“没人,关得早,客官请慢用。” 顾正臣皱眉:“当真如此吗?” 伙计抬头看了看顾正臣,余光看到打开的窗户,惊慌不已,丢下手中的托盘就跑了过去,一把将窗户关上,然后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松了一口气,对顾正臣、萧成说:“这里夜间不准开窗,掌柜没提醒你们吗?” “为何不可开窗?” 萧成上前一步。 伙计脸色有些苍白,连忙走来,拿起托盘:“千万不要开窗,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开窗。夜啸踏街期间,不准人窥见,否则会被抓走的。” 顾正臣紧锁眉头:“什么是夜啸踏街?” 伙计不说话走了,有些落荒而逃。 顾正臣坐了下来,看着简单的饭菜,招呼萧成坐下,问道:“你是龙骧卫千户萧成,腰牌总还带着吧?” 萧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带是带着,你想做什么?” 顾正臣摇了摇头,拿起筷子:“没什么,吃饭吧。” 萧成总感觉顾正臣看向自己的眼光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阴谋,这顿饭吃得很不顺畅。 咚! 一声沉闷的鼓声从远处传来,旋即是密集的鼓声,如炸雷连天,不断响起。 顾正臣起身走至窗边,抬手便将窗户推开。 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商铺,还是民居,纷纷熄了灯火。 半面凸月悬空,皎洁的月光随清风而落。 “那里有人。” 萧成指了指东面街口。 顾正臣看去,只见远处的街口处,出现了一群人,一个个凶神恶煞,手中拿着长刀,衣服破破烂烂。 大致有三十人。 这群人走路带声,似乎是木头撞击青石板路的声音,脚步声很是整齐,也很大,是刻意踩出来的声音。 人群近了,顾正臣才看到这群人脚上穿的是木屐。 木屐这玩意可不是倭人的标志,这是中国人的发明创造,是汉服足衣的一种,也是最古老的足衣。 史料记载,尧舜禹以后,始服木屐。 在汉代时,女子出嫁还需要脚踩木屐,木屐之上缠上彩色系带。 杜牧诗云:“仆与足下齿同而道不同”,而这里的齿,不是牙齿,而是木屐。 百姓与军队,有时候也会穿着木屐,防止脚被带刺植物划伤。 木屐拍打在青石板上,声音很是清亮,尤其是在这寂静的城,寂静的夜中。 “我等是黑面海寇,你们可准备好了财物?” 为首大汉撕开衣襟,露出了不少胸毛的胸膛,高举着长刀,厉声喊着。 顾正臣看向萧成:“黑面海寇,你可知是谁?” 萧成目光冷森:“有点印象,听闻在广东外海,有黑面海寇,首领名为钟寇钦。不过,这里是泉州,还是城内,这群海寇到底是如何进入城内的,县衙衙役又在何处?” 顾正臣拿出一枚铜钱,在手指中翻动,看着街上的一群海寇,缓缓地说:“海寇吗?” “小子们,开抢啦!” 为首之人嘶喊,然后状若疯狂,冲着一旁的店铺便撞了进去。 单薄的木板挡不住这群暴虐的人,随即便传出了惨叫声,哀求声,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的女子被拖了出来,任凭女子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店铺里跑出一个男人跪求,却被一脚踹了回去。 这群人似乎很有目的,隔了几家店铺,找准一家,便命人冲了进去。 这家店铺似乎用什么东西挡住了门,可依旧没任何作用,在三个大汉同时撞击下,门与门后的桌案直接被撞开。 这一次,海寇拎出来两个女人,一个妇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 顾正臣看着这一幕,微微凝眸。 萧成抓着窗边,手已不自觉发力,木制的窗似乎无法承受其力道,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 “你不管吗?” 萧成目光盯着海寇,还有那绝望的女子,沉声问。 顾正臣捏着一枚铜钱,面色凝重:“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什么?” 萧成收回目光,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指了指街上其他紧闭的商铺与人家,沉声道:“我们来这里时,惠安城中百姓虽然行路匆匆,却没有人疾呼海寇来了,更没有惊慌失措到逃命的地步。而在我们入城之后,城门便关闭了,倒是这里的百姓,似乎清楚即将发生什么事,一个个关了铺子,听到鼓声还知道熄灭灯火而不是推开窗户看看是什么情况,只是躲起来。” “显然,这里的百姓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你应该还记得夜啸踏街吧,若我猜得没错,这就是惠安县的夜啸踏街。你听到了,这里的人正在夜色之中啸叫,他们的木屐更是踏破了街的宁静。只是……” 萧成冷着脸:“只是什么?” 顾正臣用铜钱敲了敲窗子,眯着眼睛说:“只是,这群人无法无天,如此做派是为了什么?如此骇人听闻的事,又是如何掩盖到现在朝廷还一无所知?此时此刻,县衙的知县,县丞,主簿,典史,衙役,都在做什么?” 萧成听到了女人的惨叫声,手中力道收不住,咔嚓一声便将窗边木掰断:“你是泉州府的知府,不能坐视不管吧?” 顾正臣看向萧成,轻声道:“不成想,你还有几分真性情,这可不像是亲卫千户的做派。” 萧成呵呵冷笑起来,一把抓住顾正臣的衣襟,瞪着发红的眼睛:“你知道我为何死心塌地跟着开平王吗?因为他敢将杀死自己兄弟的敌人全部屠杀,他敢将伤害过当地百姓的敌人全都活埋,他敢将杀戮孩子,奸淫妇女的敌人都送到地狱里去!” “世人只知开平王好屠、杀降,可谁想过开平王屠杀背后是为了什么?老子是个粗人,没文臣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会顾全大局,我只知道,该杀人的时候,就全部杀掉,一个不留地杀掉!现在,给我下命令,让我出手,让我将他们全都杀光!” 顾正臣看着戾气逼人的萧成,抬手抓住萧成的手,严肃地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另外,你这样对我很不敬。” 萧成看着顾正臣冰冷的目光,浑身一颤,松开手然后后退了两步,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行礼:“抱歉,我失礼了。” 顾正臣面无表情地看着萧成,抬手整理了下衣襟:“下不为例,否则,你离开泉州,返回金陵。” 虽敬佩萧成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可顾正臣依旧不允许萧成失控,甚至是威胁到自己。不管他曾经是什么人,跟过谁,现在他的身份是自己的护卫,完全听命于自己这是必须做到的事。 顾正臣探出窗,看向街道,不由愣了下。 街道之上,一群海寇正仰着头看着自己,那神情也是相当错愕,似乎在想:这是哪里来的二百五,竟开着窗,还点着灯,这不是找死吗? 顾正臣见被人发现,干脆喊道:“我很好奇,你们这样做,到底如何收拾残局?” 为首的海寇咧嘴:“好小子,竟真有不怕死的,来人,给我将他抓……” 咚! 咚咚! 鼓声从西面传荡而来。 哒哒的马蹄,踩踏着青石板路飞奔而来,马匹之上是一名身着锦袍,披着红色披风的俊俏小将,手中端着一杆长枪,勒住战马,颇是豪情地喊了一嗓子:“海寇敢犯我惠安,岂能容你们,放开这些女子,丢下钱财投降,饶你们不死,若敢反抗,便让你们做长枪下鬼!”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不是太监,胜似太监 萧成看去,不由得眼神一亮。 不成想,惠安县还有这等英勇无畏的后生,这下惠安百姓有救了! 顾正臣眯着眼,低声对萧成说:“夜啸踏街,不像是完整的一句话,后来应该还有半句。” 萧成很是迷茫,不明白顾正臣是什么意思。 为首海寇看到来人,大吃一惊,当即喊道:“不好,唐琥来了,快跑。” 顾正臣看着海寇溃散,惊慌失措地转身逃走,也顾不上女人与钱财了。 萧成赞叹不已,面露喜色:“看来这小子名声在外啊。” 顾正臣却笑不出来,目光从溃逃的海寇转移到唐琥身上。 唐琥高举长枪,振臂一呼:“来人,将他们一网打尽!” “杀!” 喊杀声四面而起,近五六十人从不同巷道、房屋里钻了出来,开始围住海寇,海寇见对方势大,虚挡了几招,便投降了。 “报唐将军,海寇三十一人,已全部被俘!解救女子七人,收回钱财二十三两银钱。” 一个身着布衣,手持钢刀的中年人走来,肃然行礼,声音洪亮。 唐琥端坐在马上,看着被解救出来的女人,喊道:“这些女子都是惠安良家女子,如今为海寇劫掠受了惊吓,还有人受了伤,就将他们带到我府上好好调养,调养好了再送归家中。” “领命,带走!” 中年人吩咐。 被解救的女子一个个浑似见到恶魔,瑟瑟发抖。 “唐少爷,饶了我们吧。” “放过我们吧。” “求求你。” “闭嘴,唐将军为你们好,谁敢不领情,那就诛杀全家!” 中年人亮出了钢刀。 唐琥收起长枪,高声喊道:“想回家的,就让她们回家,我唐琥岂会强人之难?” 女子们哭成一团,却无人敢说话。 顾正臣看向萧成,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僵了。 萧成不是傻子,看到这个场景,但凡有点脑子就知道这是一场戏。 海寇都是刀口舔血的人,怎么可能不见血,没死一个人就投降了? 而这唐琥的话更是无耻至极,摆明了是想劫掠女子,偏偏将自己说得冠冕堂皇,什么调养,怕是被拉到床上调养吧? “夜啸踏街,惠安之劫。这才是真相吧?” 顾正臣看着唐琥拨转马头,看到那些女子失魂落魄地跟着人走在道路之上,满是凄冷,看着那些原本俘虏的海寇与抓自己的人嬉嬉笑笑,然后勾肩搭背离开。 萧成不敢相信地看着顾正臣,咬牙切齿地说:“陛下将泉州府交给你,你面对这等事竟不站出来,你知不知道,这些女子会被糟蹋,她们会死的!” 顾正臣拉上了窗户,坐了下来,开口道:“你要知道,我现在还不是泉州知府,一未到任交接,二无权印在手。” “可是陛下已经将泉州府交给你,你如此毫无作为,岂不是辜负了陛下!” 萧成低沉着嗓音。 顾正臣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叹道:“萧成,现在我不是泉州知府,手中无权无势,这是事实。哪怕是我现在出面,拦下唐琥等人,你信不信,等我接手泉州府之后,他们早就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破绽了!到那时,没有人敢站出来指证他们!” “就现在来看,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让唐琥入狱?他可是打败海寇的英雄!劫掠民女?你看清楚,那些女人是跟他走的,他完全能够以安抚受惊百姓为由搪塞过去!哪怕是这些民女站出来指证他,他也完全可以说这些人被海寇糟蹋了,失了神志!” 萧成颇有些无力:“难道说我们只能眼睁睁看他糟蹋良家女子?” 顾正臣盯着茶碗中的水,轻声说:“除非唐琥家里潜入了一个黑衣人,黑衣人不小心将唐琥的腿打断了。这样一来,估计两个月他是下不了床,折腾不了惠安百姓,我也可以从容收集证据。只是,这世间哪里找这样武艺高强,又有正义感的黑衣人啊……” 萧成眼神一亮。 顾正臣起身,推开窗户,又从包裹里翻出一件黑衣搁在桌子上,吹灭了蜡烛,走到床榻边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先睡了。” 萧成看着桌上的黑衣,又看了看帷帐,无奈地摇了摇头,换上黑衣之后,直接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顾正臣坐了起来,拉开帷帐,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什么都没说,躺了下来便枕着双臂合上了眼睛。 唐家大院。 唐琥回到家中,翻身下马,径直走向房间,吩咐道:“把她们洗干净送过来,酒菜备好没有?” 管家唐二连忙迎上:“都备好了,热水已是烧好。” 唐琥呵呵笑道:“莫要让人打扰我,败坏了我的兴致,要你们好看!” 唐二自是不敢:“少爷请放心,只是老爷刚刚差人送了话。” “什么话?” 唐琥停下脚步。 唐二谨慎地说:“老爷说,朝廷委派了新的泉州知府,九月下旬便会到任,让少爷莫要再夜啸踏街,以免落下把柄。” 唐琥不屑一顾:“九月下旬?呵,他一个九月份的官,能管得上惠安八月的事?再说了,那泉州知府张灏对泉州事都不敢吭声,新来的算什么东西,还敢与我们作对不成?” 唐二连连点头:“少爷说的是,但老爷的话也不无道理,毕竟新上任官员什么脾气、秉性,好何物,喜何物,咱们尚不知情。听说是个年轻人,气盛,免不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若到时候点到咱们头上……” 唐琥踢开房门,闻着扑面而来的菜肴香气:“想把火烧在咱们身上,呵呵,那他是引火自焚!你让父亲好好在晋江当通判,莫要隔三差五管我。” 唐二见唐琥固执,也知不好劝,便不再说什么。 唐琥走入房间,便关了门,大快朵颐起来,时不时喝一杯酒,嘴里哼唱着:“寂寞几时休?盼音书天际头。加入病黄鸟枝头,助人愁渭城衰柳。满眼春江都是泪,也流不尽许多愁。若得归来后,同行共止,便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咔哒。 似乎有什么东西敲了下窗。 唐琥转身看去,只见原本开着的窗竟落了下来。 想来是风吹的,唐琥起身将窗户再次打开,用叉竿支好窗,转过身猛地一惊,揉了揉眼,看了看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衣人,其手中还抓着一个猪肘子。 “你是何人,唐家大院也敢闯?” 唐琥止住惊慌,目光变得冰冷起来,握紧了拳头。 黑衣人遮面,只有眼显露在外,上前一步,抬起右手,抓住唐琥的手腕,猛地一推,将唐琥推至墙壁处,左手抬起,满是肥肉的肘子在唐琥骇然的目光中,猛地插入口中! 肘子的肉掉在了地上,坚硬的骨头撞碎了七八颗牙,若不是力道收了下,估计能穿入嗓子之中! 唐琥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便瞪大双眼,整个人无力地摔倒在地,双手捂住裆部,嘴巴张合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黑衣人下手干脆利索,收手之后翻窗离开,没有半点停留。 唐琥感觉自己窒息了,无论如何都吸不进去气,只有出的气,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似乎一切都远去。 “少爷,少爷!” 唐二跑了过来,看到唐琥倒在地上,连忙将其口中的骨头拔了出来,带出了一口血,几颗牙。 如即将溺死的人突然浮出水面,唐琥骤然一口呼吸,旋即是大口大口的呼吸,全身上下都冒着汗,胯下的痛让人根本说不出话来。 被送来的女子站在门口,看到这惊恐的一幕,一个个被吓得花容失色。 “来人,将黄大夫找来。另外将院子封锁起来,不准放走恶贼!” 唐二厉声喊道。 唐琥微微动了动,感觉胯下湿漉漉的,不知道是血还是其他,只感觉钻心的疼涌上来,人顿时昏了过去。 唐二心急如焚,通判唐贤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现在出了事,鬼知道唐贤会发多大的怒火! 一定不要死了! 黄大夫几乎是被抓来的,连外衣与鞋子都没穿,在检查了唐琥的伤势之后,走出房门,对唐二低声说:“少爷恐怕——再难起势了。” 唐二眼睛通红:“黄大夫,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让他好起来,否则你全家都别想好过!” 黄大夫想死的心都有了。 唐琥受的伤实在是太狠了,太监不过是一刀切的事,可这家伙虽然没成太监,但基本上也差不多了,毕竟两个东西都碎了,想要再起男人雄风,估计是不太可能了。 这种不是太监,胜似太监的情况,你就是去把御医请过来也治不了,怎么能因此牵连到我一家人? 唐二不能不着急,唐琥这家伙虽然风流成性,经常乱来,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始终还没孩子,作为唐贤唯一的儿子,他要起不来了,那唐贤可就绝孙了! “唐兴,你马上赶往晋江,告诉老爷公子出事了,让他速回。” 唐二面色煞白,安排好之后,又命人将妇人全都打发走,这些人留下来已是没用处,若是被唐贤看到,说不得会惹怒他。 福小客栈。 顾正臣听到了细微的动静,却没有起身,甚至连眼都没睁开,只是呼吸变得更轻了,似乎已是入梦。 第三百七十三章 他们绝望了 夜拉过黑色的幕布,想要遮挡光明。 太阳鄙视地露了个头,黑色的幕布便被撕裂,化作漫天的鱼鳞云,遮住长空。 惠安县的街道终有了人烟气,叫卖声传出,热闹的景象与昨晚的冷清浑似不是一个地方。 顾正臣起来,收拾妥当,便带萧成结了房钱,出现在街道之上。 小摊。 顾正臣与萧成坐了下来。 腰系围裙的妇人走了过来,询问道:“客官是用豆腐脑还是汤饼?” 顾正臣笑道:“我要一碗汤饼便可,倒是这摊点,怎就你一个妇人在张罗?” 妇人见萧成点了豆腐脑,记下之后说:“家中男人不良于行,做不了活计,只好辛苦一点。” 顾正臣微微点头,没有多问。 在这个男主外,女主内,女子不抛头露面的时代里,妇人出来做工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许娘,来一碗汤饼,整快点。” 两个身着皂服的衙役走了过来吆喝着,见其他位置没了人,便直接坐在了顾正臣这一桌上,两人打量了下顾正臣与萧成。 黄庸一张嘴,露出了满嘴黄牙:“你们面生得很,外地来的?” 顾正臣微微点头。 左侧一脸麻子的衙役林道四追问:“来惠安县干什么营生?” 顾正臣笑道:“不瞒两位官差,我们来惠安县是想寻几个石雕巧匠,定制几件石雕,我家老爷最是喜欢奇巧怪石,精妙雕琢。” 黄庸、林道四没起疑。 惠安县最出名的就是石雕,文官、武士、虎、马、羊等园雕和莲花浮雕等等,小到拇指大的石头,大至数里的石桥,没有惠安石匠做不好的。商人来惠安,很多时候都是冲着石雕而来。 许娘先端上一碗汤饼。 原是给顾正臣的,黄庸一把端了过去,将腿一抬,踩在凳子上催促:“徐娘,那一碗也快点,邪门的事,晚点可就要挨板子了。” 许娘很是歉意地看了一眼顾正臣,顾正臣微微摇头,并不介意,只是问道:“怎么,惠安县衙役过得如此凄惶,动辄就要挨板子吗?” 黄庸拿起筷子挑起两根面,吹了吹热气:“你一个外地人知道什么,昨晚上出了大事,今日泉州府唐通判要来,县衙还不得去迎接,谁敢不至,晚至,一顿板子岂能少?” “唐通判?” 顾正臣眯了眯眼,想起来了,在老朱给的泉州府文书与资料中,泉州府有两个同知,三个通判,一个推官,通判里面是有一人姓唐,名为唐贤。 “昨晚我们入住惠安,确实是受惊不小,海寇怎么就杀到了城内,我们还以为在劫难逃,瑟瑟发抖藏在被子里。” 顾正臣表现得心有余悸。 萧成吃惊地看向顾正臣。 你受惊不小? 你瑟瑟发抖? 你藏在被子里? 为何这一切我都没看到,你可是和海寇直接打招呼的,你可是镇定自若地像一个没事人一样,你可是躺在床上就呼呼大睡,到天亮才醒来…… 林道四脸色有些难看,低头不说话。 黄庸鄙视了一眼:“海寇那点事算什么事,倒是唐公子被人暗算,这才是大事,听说命根子都不能用了,唐通判来了,估计会发雷霆之怒,这惠安城要变天了啊……” 林道四呸了一口唾沫:“吃汤饼堵不住你的嘴?你给一个外人说这些作甚!许娘还没好吗?” “来了,来了。” 许娘连忙端来两碗汤饼,又端来一碗豆腐脑。 顾正臣皱眉,狠狠瞪了一眼萧成,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黄庸、林道四狼吞虎咽,很快吃完,丢下两个铜板就走了,顾正臣瞥了一眼萧成:“我记得说的是一条腿!” 萧成点了点头:“没错啊,是一条腿,只不过长在中间,短了一点罢了。” 顾正臣脸色阴沉。 自己是官,不是游侠,不是土匪。在不便暴露的情况下,为了解救女子,出于下下策,安排人打断唐琥的腿,伤筋断骨,给他个三个月还能痊愈,说到老朱那里去,老朱估计也是一笑了之,不会怪罪。 可你丫的直接将一个男人打成了太监,整个过程既没给他上麻药,也没给他安排手术台,估计刀子都没用,这么不人道的手段,留下的还是不可恢复的伤势,这要让老朱知道,以后怕是动不动就威胁一句“你小子不老实,打断你的腿”之类令人胆寒的话。 “唐通判,应该是唐琥的父亲吧,要不然不会如此急匆匆从晋江赶过来。” 萧成品尝着豆腐脑,问道。 顾正臣见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说什么:“想来是了。只是令人疑惑,他为何不将唐琥留在晋江,反而是安置在了惠安。” 萧成直言:“这还不简单,晋江是府治之地,飞扬跋扈很容易招来祸端,惠安距离晋江还有七八十里路,既能避风头,还伸手就能照拂。” 顾正臣眉头微动:“能说出这番话,你可不像是个粗人。” 萧成笑了:“老爷,粗人不是傻子,我要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也不会让他留在金陵。” 顾正臣小看了粗人。 确实,粗人,没文化的人,武夫,是他们的行为粗鲁,有时候不顾后果,动作野蛮,动辄诉诸武力,但他们不是没脑子的人,比如常遇春,大字不识,可打起仗来那个睿智罕有人能比。 “走吧。” 顾正臣留下四文钱,站起身来,走向一家店铺,店铺的招子上挂的是四宝斋,这是一家售卖文房之物的店铺,只不过门面被毁了,在昨晚。 两个伙计正在安装新的门板,见顾正臣要进去,连忙拦住:“客官,今日掌柜不适,铺子也乱得很,并不做买卖,要不改家去看看,向东走不出百步,还有一家铺子……” 顾正臣翻手,拿出几枚铜钱,递给伙计:“我要见你们家掌柜,还请带路。” “这……好吧,但丑化说在前面,掌柜未必会留人说话。” 伙计权衡一番,终于在掌柜的责骂与几个铜板之间做出了选择。 有伙计带路,顾正臣与萧成进入铺子内,地上还有不少散落的毛笔、砚台,纸张,柜台也被推倒在地,算盘破碎,珠子散落开来。 “昨日遭了灾,哎,这边。” 伙计哀叹一声,穿过一道门进入了后院,不大的天井,三面是房屋,房屋前面有长廊接通。 刚至天井内,正房里便传出了哭泣之声。 一个男人悲痛地说:“锦娘啊,惠安县不能待了,我们干脆将店铺典卖出去,去其他地方活命吧,再留在此处,我怕是……” “可这里是你的祖地,我们走了,谁来给故去的亲人烧纸钱,若无人扫祭,我们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根在这里,我们又能去哪里?” 女子哭泣。 男人跺了跺脚:“这都什么时候了,当然是紧着活人过日子。锦娘,不要忘记你的金兰之交上吊自尽,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也走上绝路吧!那畜生这次没得逞,他总不会善罢甘休!我留下来典卖铺子,你带女儿今天就出城!” 女子悲痛不已。 “你这铺子位于主街,此时典卖,恐怕是卖不出好价钱。” 顾正臣站在门口开口道。 “你们是何人?” 掌柜陈素警惕地看着顾正臣等人,又狠狠瞪了一眼伙计,自己明明说了不见客。 伙计搪塞了一句便走了。 顾正臣见掌柜脸上还挂着淤青,而一旁女子正在擦拭眼泪,起身看向自己。 “我们是外地商人,你可以称我为顾当家,掌柜想搬走,依我看,大可不必如此着急吧。” 顾正臣迈步走了进去,萧成站在门外。 陈素摇了摇头:“外地商人?呵,你有什么资格劝我们,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的苦!留下来是家破人亡,不如流民在外,哪怕是出海求一个希望,飘到南洋去,也好过留在这里等死!” 顾正臣凝眸。 元末明初,人口数量因为混战锐减。 广东、福建等沿海之地的一些人为了躲避战乱、避祸下海,有些则是为了逃罪下海。 大海里有吃人的风暴,有杀人的海贼。 可他们依旧选择了大海,不是因为他们想当海贼去寻找什么大宝藏,他们想要的,只是活命。 顾正臣相信,若国泰民安,没有人愿意冒着喂鱼的风险,乘坐着小小的,几乎风一吹就倾覆的船去大海深处。 除非,他们绝望了。 绝望的黑盖过了大海的深蓝。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们兴许还不知道,朝廷知道了泉州府有诸多问题,已经选派了新的知府前来,用不了多久,他便会抵达泉州。到那时,没有谁能欺负你们。” “呵呸!” 陈素将一口浓痰吐到顾正臣的鞋子上,鄙视地喊道:“官官相护,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大明开国七年了,谁管过这里百姓的死活?你瞪大眼看清楚,泉州府来来回回换了多少官员,有谁关心过百姓死活!莫说来个新知府,就是换个新参政,谁又知道惠安的事,谁又管惠安百姓的死活?” 顾正臣低头看了看鞋子,可惜了,拿出手帕,弯腰擦拭干净,沉声说:“别人管不管你们的死活我不知道,但新来的知府一定会管。你不知道吧,金陵的百姓送他一个称号,叫打虎知县。当他离开泉州府的时候,我想你们会称呼他为——打虎知府。” 第三百七十四章 陈同作乱,背后真相 陈素根本没听闻过什么打虎知县,顾正臣的那点小小名声丢在大明疆域里,根本不值一提。 “你莫要再劝说,继续留在这里,妻女必会受辱。” 陈素下定了决心。 萧成清了清嗓子:“你们难道没听到消息,唐琥已经不是男人了,想来他以后没力气,也没心思想那些事了。” 陈素愣了下,一脸惊讶。 咔嚓! 茶碗落在地上,破碎的碗片散落,茶水飞溅。 顾正臣侧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是姣好的脸色煞白,毫无血色。 锦娘顾不上去照顾女儿,追问:“你们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顾正臣微微点头:“至少衙役是这样说的。” 陈素想起什么连忙问:“锦娘,你不是说见到唐琥时他已经倒在了地上,难不成当真老天开眼,让他得了报应?” 锦娘想起昨晚之事,当时唐琥一句话都没说,似乎很是痛苦。 陈素连忙喊来伙计:“你们去打探下唐琥是不是病了,最好是去找黄大夫问问。” 伙计答应一声便跑了出去。 陈素来回踱步。 若唐琥当真被废了,那他就不可能再祸害女子,自己也不用带家人离开世居之地惠安县了。 没用多久,伙计便急匆匆跑了回来,惊喜地说:“掌柜,城里已经传开了,说唐琥去了势,已经不是男人了。我去找黄大夫问过,他不肯说,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陈素仰头长笑:“苍天开眼啊!” 锦娘与女儿抱头痛哭,似乎噩梦终于结束。 顾正臣不想打扰这一家人,转身要离开,陈素紧走两步拦住:“这位小兄弟,先前多有冒犯,是我陈素的错,今日遇到这般喜事,可愿赏脸喝上一杯?” “这不合适吧?” 顾正臣推脱。 陈素摆手:“哪里有什么不合适的,锦娘她们又不能饮酒,多个说话之人,也是好事。” “好,今日见陈兄也是有缘,那就叨扰了。” 顾正臣欣然答应。 陈素安排伙计去置办一桌酒菜来,拉着顾正臣坐了下来:“顾当家从何处来?” “金陵。” 顾正臣简单回了句,便感叹道:“昨日进了惠安城,夜间受惊不小。听客栈伙计说,这叫夜啸踏街,还有黑面海寇杀到了城中,这是怎么回事?” 陈素心头去了一块石头,话匣子打开,一脸愤怒地说:“什么黑面海寇,不过是唐家招揽的地痞无赖,打着演训海寇入城抢劫,安排人员伏击、杀海寇的幌子,做的都是抢劫钱财,劫掠女子的无耻勾当!” 顾正臣皱眉。 以演习之名,行抢掠之实! “这种事县衙不管吗?” 顾正臣问。 陈素苦笑不已:“县衙谁敢管,那唐琥的父亲可是泉州府通判,掌管粮运、家田、水利、诉讼等事项,还有监察知府之权。他若是发一句话,有时候比知府还管用。现在的知县时汝楫,更是认了唐通判当干爹,与唐琥算是兄弟,怎么可能管他的事。” “时汝楫,此人竟能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顾正臣凝眸。 在吏部考功评价中,时汝楫的评价算不得优,但也是中平的结果,这意味着,他干满三年之后,还能在这里继续干三年。 陈素哀叹连连:“洪武元年时,朝廷是派了一个叫宋敏中的好官来惠安,那段时日,惠安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只可惜,好官不长命,不到两年时间便病死在任上。后来时汝楫来了,再后来,便是这唐琥,惠安县是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 顾正臣记住了时汝楫,问道:“哪怕是时汝楫包庇,唐通判遮掩,可如此夜啸踏街,劫掠民女,为何消息没有传出去,难道所有到这里的御史都被收买了不成?” 陈素哀叹不已:“这件事,怕是与洪武三年六月的陈同作乱有关。” “陈同作乱?” 顾正臣没有听说过此事。 陈素深深叹了一口气:“时汝楫虐民,唐琥更是欺民,受害人家数百,不少女子被其糟蹋,以至于只能自尽以保全名节。洪武三年时,唐琥欺辱了陈同之女,其女刚烈,当场撞死在柱子之上。此事激起众怒,陈同带了三百余百姓作乱,若不是唐琥家打手多,加之衙役帮衬,唐琥早就被打死了。” “后来陈同无奈,带人退出惠安县城,但许多百姓纷纷响应,加入陈同队伍,甚至是周边百姓也因官员欺辱,主动投效,让陈同队伍一时之间壮大。朝廷派了泉州卫千户姚得、龚胜,带了四千军士镇压,陈同率百姓先是打败了姚得,后又击败了龚胜。” 顾正臣心有余悸。 这就是没有失民心的下场,若地方官吏有所作为,就是出一个陈同,也根本拉不起来多少人跟他一起造反。 被欺压的多了,百姓看不到活路了,只要有点火星,他们便会爆出惊人的力量。 洪武三年泉州卫的军士可不是寻常的军士,这些人大部是经历过战争考验的军士,算得上是老兵,可偏偏这些人,竟都被打败了! 这里面恐怕还有卫所腐败,军士无战力的缘故吧。 “后来呢?” 顾正臣追问。 陈素目光中透着悲伤:“后来,皇帝的驸马都尉调动精兵数万,终将陈同斩杀,那些造反的百姓也成了俘虏。” “等等,皇帝的驸马都尉?” 顾正臣眨了眨眼,有些迷糊。 老朱的长女临安公主朱镜静今年才十四岁,将会在洪武九年嫁给李善长的儿子李祺,其他女儿年龄更小。 何况现在是洪武七年,三年的时候,朱镜静才十岁,就一丫头片子,老朱哪里来的驸马都尉? 萧成咳了声,提醒道:“他说的应该是驸马都尉王克恭,其迎娶的是福成公主。” 顾正臣恍然。 老朱是朱重八,在前面还排着朱重一至朱重七,另外还有两个姐姐。 值得一提的是老朱的二姐与四哥。 二姐有个儿子,叫李文忠。 四哥有个儿子,叫朱文正,还有一个女儿,便是福成公主。 王克恭确实是老朱的驸马都尉,他迎娶的不是老朱的亲女儿,却是老朱的亲侄女。 王克恭并不简单,他在洪武三年时,与蔡哲一起同为福建参政,只不过蔡哲在三年十月卒在任上。后来朱元璋便让王克恭暂理福建政务,直至洪武四年时,选派了陈泰作福建参政,王克恭才转任福州卫指挥使。 洪武六年,朱元璋以福建行省事务繁忙为由,一口气又派了两个参政,即高晖、吕宗艺。 目前的福建行省,有三个参政。 明代初期的官员设置有些奇葩,明明尚书只规定一人,可有时候,一个刑部里就有七个尚书,明明规定地方行省就两个参政,可有时候老朱任性下,五个参政也不是不可能。 陈素很是同情被杀的陈同,认为这是一个汉子。 顾正臣不知说什么好,陈同可以说是被逼造反,百姓也是无路可走了,索性豁出去了。只是作为官员,代表的是朝廷,就不能容忍造反的存在,也不能表达对造反者的认可与同情。 否则萧成回去告诉老朱:顾正臣同情造反派,那自己还怎么活? 要知道孟子就说了几句“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之类的话,老朱差点就要给孟子搬家,孟子可是亚圣,自己算啥? 顾正臣只好板着脸说:“犯上作乱,以民为贼,自是不能为朝廷所容。陈同作乱与夜啸踏街有何关系?” 陈素也不好反驳顾正臣,毕竟陈同死了,为他说话没什么好处:“自从陈同死后,不少造反的百姓被释放回来。而唐琥为了自身安全,招揽了更多人充当看家护院,借着防备再次有人作乱的名头,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带人上演一出戏,然后寻机报复当年攻击过唐家的百姓,再后来,便演变为了抢夺财物、抢夺女人的把戏。” 顾正臣一拍桌案,愤怒地说:“这样的人不死,当真是天理不容!” 陈素看着义愤填膺的顾正臣,哀叹道:“可惜恶人多霸道,好人不长命。此番唐琥受了伤,他爹更是个护短的,想来不会善罢甘休。” “来了!” 伙计招呼着,送来了酒菜,布置好之后,对陈素使眼色。 陈素有些不耐烦,直接拍桌子:“你小子想说什么话,直接说,莫要忸怩。” 伙计郁闷不已,只好开口:“掌柜,府里的唐通判来了,下令关闭惠安四门,派出了县衙所有衙役捉拿伤害唐公子的凶手。还贴出了告示,不准任何人家与客栈收留陌生之人,但有遇到陌生之人,当扭送县衙勘验身份,否则,以窝藏暴民论处……” 陈素无语,自己怎么招来的如此笨拙的伙计,这样的话你能当着他们的面说吗? 顾正臣看着一桌酒菜,起身道:“看来,咱还是先去县衙勘验身份,免得给陈兄添麻烦。” 陈素拉住顾正臣:“你是一个文弱之人,怎么看都不是能行凶作恶的人,吃点酒菜再去也不迟。” 顾正臣指了指萧成,对陈素说:“我是文弱之人,可他有点力气。” 萧成瞪大眼,你大爷,出卖我? 陈素瞥了一眼萧成,呵呵笑道:“他一个老农,挥舞锄头扛扛麻袋还行,怎么看都不像会打人。来,顾当家,先喝一个……” 第三百七十五章 儿子重要,钱也重要 惠安县衙。 唐贤目光阴冷,轮廓分明的脸上满是杀机,浓密的眉毛不时挑动,丰厚的唇有些干。 无人说话,压抑的气息令人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惠安县时汝楫垂手,站在堂下不知所措,县丞冯远虑、主簿卫章、典史黄学等人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冷汗从脸颊上缓缓滑落,痒痒的都不敢抬手。 堂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身着白色长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用一双小而圆的眼睛眯了一眼时汝楫等人,尖挺的鼻子拱了拱,一张小嘴张开:“老爷,县衙告示已贴了出去,衙役正在盘查外来商客。只是封城有些迟,已有一些人离了城。” 唐贤看着师爷张九经,沉声道:“不管是谁伤害了我儿,都得给我抓到。时汝楫,你亲自带人去盘查城内,有胆子敢夜闯唐家宅院,定不会心虚、畏惧到一早便跑出城外。但有半点嫌疑,便给我至县衙,我挨个审问!” 时汝楫不敢怠慢,留下主簿卫章听差,带县丞、典史走了。 张九经走至唐贤身旁,沉声道:“老爷,少爷虽然没看清楚那人容貌,但可以断定,那人不简单,下手干净利落,不是行伍出身,便是民间游侠。” 唐贤自然知道动手之人厉害,毕竟唐家护院可不在少数,能悄无声息潜入,动手,又悄无声息离开,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就这一个儿子,就这样被人活生生打成了宦官,你应该清楚,本官将不惜一切,不择手段,将那人碎尸万段!” 唐贤脸色狰狞,抓起茶碗猛地摔了出去! 啪! 茶碗破碎,水湿一片。 张九经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事情出在这个节骨眼上,着实有些不好处置。吏部文书已经送来,新任泉州知府顾正臣下个月便会到任。惠安距离晋江算不得远,若是为顾正臣听闻此间事,说不得会惹出事端。” 唐贤脸色很是难看,对张九经说:“你当真认为,以我们在泉州府的经营,还需要在意那顾正臣?” 张九经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们派去金陵打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但老爷,百姓不知此人,可官府早就听闻其名,他是泉州县男,这个名号早已传报各府州县。虽然我也不清楚他是如何顶着一个死人爵位还活着的,但能让朝廷为他破例封爵,必有过人手段。” “若可以拉拢,一切倒还好说。可若是他仗着爵位在身,想要当泉州府真正的话事人,到那时,事情就不好办了。现在我们需要行事谨慎,将事情尽早处置好,不留下任何破绽。” 唐贤确实感觉有些棘手。 泉州知府张灏刚到任还没多久,此人码头都还没数清楚有几座,就开始大刀阔斧劈柴火,想点起熊熊烈火,可他忘记了,刀再利,斧头再锋芒,点不点得起火来,还得看火折子能不能吹得燃,烧的东西到底是木头还是石头。 雷声再大,没有阴云配合也别想下来雨。 现在张灏知道举步维艰,这才以抱恙为由上书致仕。 张灏走是好事,但也不是好事。 好事是此人不听话,不配合,总留在这里,许多时候伸个手,牵只羊很不方便,走了才好办事。 不好的事在于,张灏才来没多久就跑路了,如果顾正臣来了,干不了两个月也跑路,那泉州府有鬼、水深这些事是瞒都瞒不住了,说不得会引起朝廷震怒,再想善了就不好办了。 一个地方,不可能总是官员不满任,朝廷不答应,皇帝也不会答应。 这也就意味着,不管顾正臣怎么个做派,短时间内都不宜与他硬碰硬,至少需要缓一阵子。而缓一阵子的前提是,顾正臣不抓住自己的破绽,不主动将剑对准自己。 惠安县是个破绽,因为儿子不成器,让惠安县乌烟瘴气,百姓早已怨声载道,想要堵住悠悠众口是不太可能的事。 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时间站在自己这一边,顾正臣到泉州还早,自己可以从容处理。 唐贤看向张九经:“你认为眼下该怎么做?” 张九经正色道:“老爷,这世上就没钱解决不了的事,只要舍得出钱,就能摆平惠安县的事。” “破财免灾吗?” 唐贤皱眉。 张九经见唐贤不言语,知道他吝啬不愿出这笔钱,眼珠一转,说道:“老爷,这笔钱不需要咱们自己拿。少爷受了重伤,惠安县的大户总需要送点汤药费吧,一家一户收上来一些,拿出其中四成分给那些穷酸百姓,堵住他们的嘴,然后将少爷转至泉州府静养,不出一个月,就没人再会提夜啸踏街之事。” 唐贤重重点头。 儿子重要,钱也重要。 寻常邻里受了伤还知道拿点手信去看看,串个门问候问候,何况受伤的是通判的儿子,得好好操办下,借机弄点钱财也好给儿子养伤不是。 午时刚过,时汝楫便返回县衙,连忙对唐贤说:“义父,七日内入城的外地商人不多,只有三十余,而昨日入城的,只有六人,现已找到四人,只有两人不见了踪影,问过城门看守,说并不见这两人出城,想来是躲在了城内。” “哦,是何人?” 唐贤打起精神。 时汝楫连忙让典史黄学拿出名册,递了过去:“昨日黄昏时,福小客栈来了两位商人,这是掌柜给的店簿。” 唐贤翻开店簿,看到了昨日入住之人,不由皱眉:“张三,王五?你确定掌柜看他们的文引,这明显就是化名!” 商人虽然没地位,但多数都是有钱人,多数情况下都会改个好名字,而不是和穷苦百姓一样,随便拉一个数凑一下便是了,叫重八、九四啥的,实在是没什么技术含量,听名字就知道是穷苦人家。 张三、王五,这丫的怎么可能是商人的名字,这两个还凑一块去了,若是三个人入住,岂不是还得写个李四? 时汝楫擦了擦冷汗:“这个,掌柜说,当时公子即将夜啸踏街,没有来得及详查盘问,只是瞥了一眼其文引,为首的年轻人确实叫张三。” “将这两个给我找出来,挖地三尺也得找出来!” 唐贤不管这两人到底叫什么,他们入住的是福小客栈,而那里正好是唐琥昨晚行事的街道,当天晚上,唐琥就被人废了,现在一大早,他们就不见了影子,若说没半点古怪,自己不信,至少需要盘问清楚才能让他们洗脱嫌疑! 四宝斋内。 陈素酒量实在是不行,这低度酒喝了还不到一坛子就开始晃悠,说话也有些嘴瓢,顾正臣问什么就说什么,没半点遮拦。 顾正臣端起酒碗,将最后的酒喝尽,丢下一点碎银,起身对萧成说:“走吧,咱们也去县衙看看。” 萧成拿起脚下的包裹,挎在肩膀上,跟着顾正臣向外走,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挡在顾正臣身前,目光盯着门外方向说:“有些过于安静了。”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看来喝酒真耽误事,被人找上门来了啊。走吧,出了这道门,免得连累了这户人家。” 门口,一堆衙役围住。 典史黄学拿着长刀,低声吩咐:“恶贼很可能武艺高强,你们可都小心点,若谁敢畏惧不前,唐通判可饶不了你们!” 众衙役手握水火棍,还有手中拿着铁链子,哗啦啦作响。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等待黄学下命令时,一个年轻人,一个中年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福小客栈的掌柜看了一眼,当即喊道:“是他们。” 唐行怪抬眼看去,脸色微微一变,喊道:“是你!” 顾正臣循声看去,目光冷了起来,向前走去:“你不是昨晚的黑面海寇首领,现下日头这么高,你也敢冒出来?” 唐行怪咬牙喊道:“昨晚是预演,我可不是什么海寇!倒是你小子,胆大包天,竟敢窥视唐家少爷夜啸踏街,我看就是你伤了少爷,黄学,还在等什么,将他们抓起来!” 典史黄学刚想下令。 顾正臣停下脚步,背负双手,厉声喊道:“按照大明律令,没有勾牌,衙役不得无令抓人。你们想抓我,可有勾牌?” 唐行怪见黄学没动作,厉声催促:“他是海寇,是恶匪,哪里还需要勾牌,你们还不动手?!” 黄学抬手。 顾正臣看向唐行怪:“昨日晚间,你为海寇,打砸商铺,掠夺银钱,劫掠良家,是我亲眼所见。县衙要抓人,是不是应该先抓你?” “呵,老子打他们是为了他们好,有个教训,也知道海寇来了怎么躲,怎么关门!” “恶事你们做了,还想要好名声,还真是了不得啊。” 顾正臣冷笑不已。 黄学见顾正臣丝毫不怵,一点都不像是寻常匪徒,正左右为难时,县丞冯远虑带人走来,听闻是这两人之后,也不招呼,直接下令:“给我抓起来,但有抵抗,以对抗官府罪名论处,打死无算!” 顾正臣没想到惠安县衙竟是如此霸道,什么都不问清楚,竟要强行抓人。 “怎么办?” 萧成上前,站在了顾正臣身旁。 顾正臣见衙役已经有了动作,逐渐包围过来,微微眯起眼睛,抬手指了指冯远虑、唐行怪:“把这两个人抓过来,我要问话。” 第三百七十六章 亲军都尉府,千户张三 话说完,顾正臣转身返回店铺,找了一把椅子,摆在了店铺门口,坐了下来。 面对十五六个衙役,萧成并没有后退,只是将包裹丢在顾正臣脚下,然后活动了下手腕,咧嘴道:“看来今日这事不能善了,既如此,那就让咱也痛快一场吧!” 咚咚! 沉重的脚左右分开,如木桩打在地上,萧成狞笑着,眼神盯着冯远虑、唐行怪两人,大喝一声:“杀敌陷阵,当悍不畏死!” “杀!” 一声吼,似有千军力。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这家伙把行军打仗那一套给搬了过来! 能当常遇春护卫的家伙,果然不是简单之人! 呜! 水火棍砸落而下,直冲着萧成的脖颈。 萧成猛地上前一步,右肩膀直接撞在了衙役胸口,衙役顿时倒飞出去,口中还喷了一口血,再看萧成,手中已接过水火棍,架起挡住两个衙役的攻击,猛地推开,棍子便点在其腿上。 惨叫声顿时传出。 顷刻之间,三个衙役倒在地上哀嚎。 冯远虑、黄学、唐行怪等人都惊呆了,就连围观的百姓也被如此强横的一幕给震惊了。 萧成拖着水火棍,一步步走向冯远虑等人,喊道:“以演训为名,掠夺百姓财物,抢其妻女供一人之欢,你们把惠安百姓当什么了,他们是大明的百姓,不是你们的玩物!” 几句话,说得周围的百姓伤感不已,终于,终于有人喊出了这世道的不公! 冯远虑脸色很是难看,喊道:“竟然敢对抗官府,殴打官差!给我打死!” 萧成看向冯远虑,瞥了下两侧要围过来的衙役,手中水火棍一顿,厉声道:“我乃是龙骧卫千户,不怕死的来一个试试!” 此言一出,衙役顿时惊愕,不知所措。 顾正臣抬手拍了拍脑门,我去,老朱你给自己选的是什么人,这不是两军之前叫阵,你自报家门干嘛,还让不让我微服摸底了? 龙骧卫千户?! 县丞冯远虑、典史黄学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满是畏惧之色。 千户的官职可比知县大多了,龙骧卫也不是简单的,那是亲军十二卫之一,换言之,这是金陵的将官! 虽说武将无论如何都管不到文官的头上来,也无权干涉地方吏治,可这身份着实吓人,加上他还看到了昨晚的夜啸踏街,这事想收场不容易啊。 衙役不敢动弹,萧成踏步走到冯远虑面前,盯着冯远虑,喊道:“你若是再敢跑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冯远虑委屈不已,自己没跑啊。 唐行怪打了个哆嗦,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萧成冷冷地说:“你们是走着去见他,还是让我提着去?” 唐行怪、冯远虑等人看向坐在椅子上的顾正臣,一个个胆战心惊,这一个龙骧卫的千户都只是个打手,那这个年轻人是谁? 能被亲军卫保护的,身份定是不简单,看这个年纪,如此年轻,难不成是太子? 唐行怪、冯远虑走了过去,几乎被自己的想法给吓晕过去。 顾正臣并不打算泄露自己的身份,从包裹里取出一枚腰牌,冷着脸说:“亲军都尉府千户奉旨前往广东办事,途经惠安县歇息,不成想竟差点被你们抓了去。怎么,你要抓我,还是抓他?” 冯远虑差点晕过去。 来人虽不是太子,可也是瘟神一般的存在! 亲军都尉府啊,那可是皇帝的耳目与打手,检校都归这群人管,这群人出金陵,通常带的旨意就两样: 抓人或杀人。 听其意思是要前往广东,只不过是路过惠安罢了。 唐琥啊唐琥,你这运气不错啊,夜啸踏街一次,就能撞上两个千户,一个比一个难缠! 别说是不是这两个人将唐琥“鸡飞蛋打”,就是他们,谁敢找他们问罪? 何况这群人做事怎么可能会留下证据,无凭无据,找他们问罪,还不如直接找老朱坦白从宽,至少可以争取不去土地祠挂着。 “不敢,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 冯远虑手在颤抖,声音也在发抖。 顾正臣打量了下冯远虑、黄学的衣服,抬手指向唐行怪:“此人是海寇,我亲眼所见。” 唐行怪连忙跪下,喊道:“我不是海寇,我只是……” “他是海寇!” 顾正臣打断了唐行怪的话,盯着冯远虑、黄学:“我听闻洪武三年时,有一批海寇与倭人登陆蚶江,威胁晋江、惠安等地,后来被卫所军士赶下海去。海寇手中沾染着大明百姓的血,你们是为百姓做事的县衙官吏,竟然对眼前的海寇无动于衷吗?” 冯远虑如何听不明白,眼前的家伙这是让自己抓人。 可唐行怪不是寻常人,他是唐琥的下人,最得力的手下之一,也是唐贤特意招揽来保护唐琥的人。 动他,等于不给唐贤面子。 顾正臣起身,缓缓地说:“看来,此事需要奏报皇帝了。” 冯远虑脸色一变,连忙对衙役喊道:“你们愣着干嘛,还不将这海寇给我抓起来!” 衙役见状,竟不知该动手还是不该动手,直至黄学催促,才敢上前将唐行怪给抓住。 唐行怪挣扎了下,瞪着发红的眼睛,并没说话。 对方拿出了亲军都尉府的腰牌,确实不好得罪,只能认栽。 顾正臣将腰牌交给萧成,让其将包裹收好,然后说:“带我去县衙吧。” 冯远虑、黄学等人不敢阻挠,只好带人回县衙。 人群议论纷纷,不少人跟在后面,福小客栈的掌柜直接晕倒,若不是伙计搀扶,怕是要摔伤。 惠安县衙。 唐二急慌慌跑了进去,面容惨淡地喊道:“不好了,亲军都尉府的人来了!” “什么?!” 唐贤骇然不已,连忙起身。 张九经瞪大眼,难以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连忙问:“亲军都尉府的人来惠安县作甚,是找知县的还是——” 唐二缓过神,连忙说:“张三,那个张三是亲军都尉府的人,现在正带着县丞、典史来县衙,他还让人抓了唐行怪……” 张九经仔细听着,安心下来,对唐贤道:“老爷应该退至一旁,让时汝楫主持县衙事宜,看看此人到底意欲何为,既然是过路惠安,想来不会撕破脸,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唐贤当即起身,让时汝楫坐镇,自己则作为书吏站在堂下一侧,张九经则站在时汝楫一旁,佯装为师爷。 在几人商议对策时,顾正臣、萧成等人走入县衙大堂。 萧成拿出腰牌,时汝楫看了几眼,交张九经辨认,张九经仔细看过,凝重地点头,将腰牌还了回去。 时汝楫皱眉,小心翼翼地说:“两位千户,大明自开国以来就没有过军士干涉吏治之事,不知你们道县衙,所为何来?” 先提个醒,你们只是军士,亲军都尉府虽然不好惹,但你们也得听皇帝的话不是,没旨意,你们也无权动任何文官,动了就是无令行事。作为皇帝圈养的狗,是绝不允许出现不栓绳,胡乱咬人的情况。 基于这种认识,加上此人目的是广东,时汝楫断定他们没有捉拿或斩杀惠安县官员的旨意,既然无权动自己,就没什么可怕的。 顾正臣扫了一眼堂上之人,对时汝楫抬手:“恭喜时知县,贺喜时知县。” 时汝楫愣住了。 一旁的唐贤也是一脸疑惑,不明白时汝楫喜在哪里? 顾正臣不等时汝楫发问,便直接说:“昨晚夜宿福小客栈,张某可是亲眼看到了一批黑面海寇掠民、害民,强抢民女!若不是后来出来一个骑马的将军,城内百姓可就遭了殃。说来也是奇怪,昨晚这些海寇明面被逮捕,今日一早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街之上,张某猜想,这应该是趁人不备逃了出去,如今抓了来,送给时知县处置。” 衙役在萧成的催促下,将唐行怪带了上来。 时汝楫看了一眼唐贤,呵呵笑了起来:“张千户说的是,定是看守不力,让他逃了去!来人啊,将他带到地牢关押起来,严加看管!” “且慢!” 顾正臣抬手止住。 “怎么?” 时汝楫皱眉。 顾正臣笑道:“区区一个海寇,算不得什么功劳吧,昨晚可是有三十一名海寇,想来这些海寇也一并跑了出去,时知县是不是将这些海寇一并抓来?” 时汝楫脸上的笑变得僵硬起来。 这三十一人,可都是唐家看家护院之人,全都抓来,唐贤可不答应啊。 顾正臣继续说:“海寇乃是朝廷大患,不久之前靖海侯节制诸省水军清剿海寇,陛下深感海寇可恶,可是下了旨意,绝不轻饶。怎么,时知县不打算抓海寇,而是任由这些海寇隐在城内,再来一次抢掠之事?” “这,自是不可。只是海寇跑了,想来已不在城内。” 时汝楫连忙说。 顾正臣冷笑一声:“时知县查都没查,就说海寇不在城内?若是如此,那我只好调福建行省内检校前来调查,一日不把这些害人的海寇一网打尽,我一日不离开惠安,否则,有负圣恩!” 时汝楫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这个张三太过多管闲事,绕着弯逼迫自己抓人,不抓他就要介入,还呆在这里不走了! 这样不行啊,亲军都尉府的人都是瘟神,还是早点送走的好。 时汝楫瞥了一眼唐贤,见其微微点头,只好说:“县衙这就安排人去抓海寇。” “你和他们一并去,那些海寇可是狡猾了,听百姓说,他们很擅长躲藏,尤其是擅长躲在大宅院里。想想也是,院子大了好藏人,你带衙役去找城中最大的院子,准能找到。”顾正臣给萧成吩咐一番,然后眼睛看向一旁的书吏,走了过去,徐徐问:“这位书吏,你家是大宅院吗?” 第三百七十七章 直接送菜市口吧 唐贤盯着顾正臣,脸色阴郁,拱了拱手,轻松地说:“我只是区区书吏,哪里会有大宅院。何况书吏不准离开县衙之外居住,这是朝廷严令,我等不敢违背。” 顾正臣与唐贤对视着,见他眼神深邃,没有半点破绽,只好笑道:“像你这般有威严的书吏还真不多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通判、知府。” 唐贤瞳孔微动,刚想说话,顾正臣便转过身,对萧成与一干衙役下令:“还不去抓人,难道需要时知县催促不成?为朝廷办事敢不上心,我定奏报陛下,让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县丞冯远虑、典史黄学等人见时汝楫、唐贤没其他吩咐,只好跟着萧成一起离开,萧成算得上轻车熟路了,出了门抛出一句:“昨日入城后见到一座好大的宅院,想来海寇在那里藏着。你们可都听清楚了,谁若是放走了一个海寇,咱就打断谁的腿!” 冯远虑、黄学带着衙役,也不敢反对,这家伙能混到千户,可比这群百姓抽调来服役的衙役强太多了,估计十几个都未必能制得住他。 顾正臣坐在县衙大堂,端着茶碗等待着。 时汝楫时不时擦汗,唐贤不动如山。 张九经见气氛有些压抑,便开口问:“张千户如此年轻,竟领了亲军都尉府的差事,当真令人羡慕。只是不知此番前往广东,可有什么大差事?” 顾正臣瞥了一眼张九经,面无表情地回道:“亲军都尉府的人嘴巴都严,何况陛下交下的差事,你也敢问,不想活了吗?” 张九经连忙致歉:“是小子鲁莽,只是从福建去广东,毕竟还有不少脚程,若张千户有所需,惠安县也想为陛下分忧一二。” 顾正臣笑了,感情这家伙还懂得送礼的学问,将茶碗搁在桌上,问道:“不得不说,这行路漫漫,确实疲乏,要不然也不会路过惠安歇脚。” 张九经见顾正臣揉了揉酸涩的肩膀,笑道:“惠安县有几个手力不错的伶人,揉捏起来最是舒坦,小子这就给是张千户找来?” 顾正臣眉头微动:“你这是找来温柔乡,想让我躺在这里啊。此事若是被外人得知,陛下还不剥了我的皮?” 张九经还想说话,唐贤使了个眼色。 张九经闲聊几句,转身与时汝楫去了二堂,没多久两人便又走了出来,时汝楫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裹。 时汝楫走至顾正臣身前,恭谨地递上包裹:“张千户,今日之事是误会,只因昨夜有大户人家入了盗窃,还伤了人,时知县这才下令搜找,惊扰了两位千户,实非本意。你看这事能否宽恕……” 顾正臣接过包裹,掂量了下分量,听着里面的碰撞声,便搁在桌上:“你们还真有诚意,这里有百两银了吧,搁在金陵,也能买七八个暖房丫鬟了。” 时汝楫见顾正臣收下,谄媚得搓了搓手:“张千户想要暖房丫鬟还不容易,今晚不妨留宿惠安,说不得会有美人敲门。” 顾正臣哈哈大笑起来:“听说过夜敲寡妇门,可没听说过天降美人。罢了,行路匆匆,旨意难违,惠安县就不留了,待了结海寇之事便走。待我们下次见面时,希望你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自然,不敢忘。” 时汝楫高兴不已。 人都是有贪欲的,这世间没几个人能同时拒绝金银与美色,很多人都是既要,又要,还要。 亲军都尉府的千户又如何? 现在好了,事情摆平了,还与亲军都尉府的人搭上线,日后泉州府做事将更得心应手,但凡金陵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先一步传到泉州府。 若有朝一日无法保全就带全家人下海而去,反正财富有,船市舶司有的是,随时可以出海。 唐贤盯着顾正臣,总感觉此人有些古怪,可又说不出哪里。 是了! 他很年轻,而且身上透着一股子儒雅之气。 这是典型的士人气息。 士人什么时候进入过亲军都尉府? 再说了,士人做事都过脑子,哪怕是收钱,哪怕是收女人,也会推三阻四,换个隐秘的角落,人少的地方,将好处都给办了。 可如此招摇,敢在大堂之上收钱的,属实不曾见闻。 这是浑人才能干出来的事,很容易落人口实,授人以柄,这种行为与其士人的气息很是冲突。 唐二走了进来,脸色很是难看,见顾正臣也在,只好硬着头皮说:“县丞、典史与萧千户带衙役突袭了唐家大院,抓了二十三人,连,唐公子,唐琥也给抓了过来……” “什么?” 时汝楫脸色一变,唐贤更是紧张起来。 唐琥现在身受重伤,轻易不能动弹,只要双腿一晃,就疼得抽搐,这要将人带来,岂不是疼死他? 顾正臣见气氛不对,啪地一声拍案而起:“萧成是怎么回事,抓海寇就抓海寇,为何要抓唐公子,昨晚我可是亲眼所见,唐公子意气风发,长枪红缨,神武过人,是抓海寇的有功之人,怎么连好人也抓!” 时汝楫厉声喊道:“是啊,为何?” 唐二苦涩不已,为啥,还能为啥,你家里藏了这么多海寇,你说为啥,一个窝藏海寇的罪名怎么能跑得掉? 没多时,萧成带人回来了,衙役将一干海寇全都押上堂,唐琥则被人用门板抬了上来,看那脑袋晃悠的程度,估计是疼晕了过去。 萧成上前喊道:“抓获海寇二十三人,加之前一人,尚有七人流窜在外。” 顾正臣起身看了看这群海寇,连连点头,昨晚上看过这群人的容貌,他们曾仰头看着自己,一个个都熟悉得很。 “他们是海寇!” 顾正臣开口。 张九经眉头紧锁,脚动了动,踢了踢时汝楫,时汝楫连忙说:“这个,张千户是不是有所误会,他们这些人可都是唐家大院的看护下人,不是海寇,唐兴,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兴反抗得最多,挨打的最狠,两条手臂被人硬生生给卸脱臼了,忍着疼痛大喊冤枉:“县太爷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是奉唐公子之命,假扮海寇,旨在帮助百姓懂得如何抵抗海寇,意在保护惠安百姓,并非真的海寇。” 时汝楫看向顾正臣,帮着说话:“其中是不是有误会,他们出于惠安百姓的安危,偶尔会演训一次,现如今只要百姓听到海寇来了,便会闭门不出,还知道用木桩、桌子等挡住门,以避免被海寇掠夺,就眼下看,这可都是好事。” 顾正臣见时汝楫说得冠冕堂皇,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地说:“昨日晚间,他们撞开了十余间店铺,殴打店铺掌柜与伙计,抢夺钱财,还将其妻女拖出来,有人阻拦,竟被一脚踹了回去,如此不顾百姓死活,不听百姓哀嚎,随意在女子身上占便宜,时知县,你告诉我他们是假扮海寇?” “这,也是为了扮演得像一点,手段虽不可取,但也有情可原吧。” 时汝楫开脱道。 顾正臣盯着时汝楫,沉声说:“夜里踹开你家的门,抢走你家的钱财,打砸你家的物件,再将你的妻子,你的女儿拖行在街上,大手撕破你妻女衣襟,露出白花花香软软的肉,随意揉抓!时汝楫,你若认为这般是演戏,是假装,是为你好,本官对你印象不错,今晚让萧成为你全家好一次,如何?” 时汝楫脸色惨淡。 顾正看向张九经,转身又看向唐贤,沉声说:“本官亲眼所见,萧千户也亲眼所见,这群人做的是海寇之事,禽兽之事,是害民之贼!谁若是认为他们的伪装与预演是为了百姓好,张某这就写文书奏请陛下,请旨派遣大军前来,让你们都体会下为你们好,如何?!” 唐贤脸色铁青,并不说话。 顾正臣看向县丞冯远虑,上前道:“你告诉我,这些举动是为了惠安百姓好吗?” 冯远虑冷汗直落。 这丫的该怎么回答,若说是,你就派萧成到了我家里,那这日子还咋过,虽说自己没女儿,可还有老婆和几个小妾呢,半辈子的积蓄都在,万一被你们全都拿走,完事还白白挨打一顿,这找谁说理去? 顾正臣锐利的目光看向典史黄学、主簿卫章,还有一干衙役,大声喊道:“哪个为他们脱罪,哪个觉得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为百姓好,那我——绝对让他们全家好得很!亲军都尉府上达天听,你们要不要试试,公道是在你们口中,还是在陛下的旨意里?” 时汝楫忧愁不已,没想到这家伙的态度竟是如此强横霸道,刚刚不是收了钱,你倒是宽容点啊。 一向足智多谋的张九经也没了办法,现在问题已经成死结了,为他们开罪,这两个千户就敢效仿他们,到时候谁都别想好过。 张九经想了想,对时汝楫低声说了句话。 时汝楫当即拍案,喊道:“张千户说得没错,这群人就是海寇!来人,给我关押到地牢之中,等待审明之后,奏请朝廷处置!” 顾正臣抬手,止住了衙役,看向时汝楫:“时知县是不是忘记了,靖海侯征讨海寇时,可是下过严厉军令,但凡抓到海寇者,一旦查明其有害民之举,则应就地格杀,以慰民心!依我看,地牢就不用送了,直接送菜市口吧。” 第三百七十八章 不是钓鱼,而是撒网 就地格杀?! 时汝楫脸色骤变,唐贤脸色更是难看。 靖海侯吴祯确实发布过这一条军令,但那是战时状态,是水军追缴海寇最紧要的关头,一条威慑海寇人心的临时性军令。 自从吴祯班师之后,这条军令已经自动废除了,朝廷对海寇的政策依旧是能招抚则招抚,能感化则感化,能俘虏则俘虏,真要杀头,也是杀头目,不杀全部。 沿海地带也不再是主动出击,而是有人闹事出去打一下,没人闹事各自在家里抱娃。现在,你要用一条过时的军令杀掉这些人,是不是太过分了? 时汝楫看着杀气凛然的顾正臣,开口道:“朝廷素有宽容之心,只要这些海寇愿意归顺大明,改过从良,应该给他们一次机会。” “若是海寇弄了你全家,你愿意宽恕他们吗?” 顾正臣反问。 张九经见顾正臣态度强硬,走了出来:“事情不能如此说,个人仇怨与朝廷之策冲突时,自然应该遵照朝廷之策。先前的军令只是靖海侯所发,并非陛下,也非经过中书下达的诏令。我们虽然也义愤填膺,饱含仇恨,恨不得将他们斩杀,可这与国、与法不符,且容易陷陛下于不仁不义,对他日招抚海寇带来障碍,这个责任,你可担得起?” 顾正臣不得不承认,张九经的话是对的。 用靖海侯的命令,确实不好杀这些人。用老朱的命令,又杀不这里所有海寇。 顾正臣低下头,沉思了下,旋即一笑:“既是如此,那就将此间事原原本本告知陛下,请陛下定夺如何?” “没问题。” 时汝楫当即答应。 只要现在不杀人,日后朝廷即便要杀,也有诸多运作之法,比如李代桃僵,瞒天过海。 顾正臣见时汝楫答应得爽快,便看向萧成:“去,将惠安县最好的画师给我找来,我要将他们的画像挨个绘下来,一并送到金陵,到时亲军都尉府的人手持画像而来,免得他日验明正身时被人换了去。” 萧成得令,刚想离开。 时汝楫当即着急起来,喊道:“且慢!” 丫的,原本想找几个替死鬼将事情遮掩过去,可这家伙实在是不给自己暗箱操作的空间与机会。 一旦画像,到时候想找人代都代不了,验明正身可是很严苛的,亲军都尉府的人也不好骗,若是有半点破绽,那所有人都得死。 顾正臣严肃地说:“他们是海寇,欺了民,犯了罪。要么他们现在死,人头落地我离开惠安县。要么我在这里停下,整日盯着这群人,并着人快马加鞭传递金陵消息,等待陛下旨意。时知县,你来选,我照办,如何?” 时汝楫脸色苍白,看向唐贤。 唐贤知道被眼前的人逼迫到了绝路,已经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这群人不死也得死,否则到时候死人的名单里,一定会有唐琥的名字! 虽说这个儿子无法传宗接代了,但毕竟养了二十多年,他若是死了,那家中的那尊母老虎可不知道会发什么疯,现在自己都不敢回晋江。 唐贤抬起手,用手指比划了个剪刀。 时汝楫心头沉甸甸的,明白唐贤要弃卒保车,手微微颤抖,拿起惊堂木,猛地一拍:“这位张千户言之有理,害民之贼,潜入惠安县城无恶不作,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安民心!众衙役听令,唐行怪、唐兴等海寇危害惠安,为衙役所诛,报送府衙,周知朝廷!” 唐行怪如遭雷劈,看向唐贤,喊道:“老爷,你可不能这样对我们,这些年来,我们尽心尽力为唐家办事,为少爷办事,若要杀我们,我们不服!” 唐兴知道唐贤的为人,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这些年来没少除掉不对付的人,可对自己人下手,这还是头一次,但看其不声张,衙役更是走了过来,喊道:“你们做的事我们都知道,若是杀我们,临死之前也不介意反咬一口!” 都要没命了,这些地痞哪里还顾得上忠诚。 “打断他们的牙齿,莫要让他们胡乱攀咬,害了他人!” 时汝楫清楚做实做绝的重要性,不能再留他们了。 衙役更狠,拿起水火棍就冲着这群人的嘴砸去,顷刻之间,一个个牙齿掉落,满脸鲜血,只能哀嚎,不能言语。 萧成走至顾正臣身旁,低声说:“其中有猫腻,若是留他们一条命,兴许能带出大鱼。” 顾正臣微微摇头。 目光看向那个沉稳的书吏。 这群人喊老爷,加上有消息称泉州府通判唐贤来到了惠安县,时汝楫都不敢做主,总看这书吏的脸色与动作行事,很明显,他就是唐贤! 如此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不是轻易可以连根拔起的,何况这些人只是下人,打手,不是核心人物,就是抖露出来一些事,也会因为缺乏证据,不足以要了唐贤的命。..??m 现在不动唐贤,逼他杀了这些人,一是分裂唐家,让其下人对唐贤离心离德,不愿为其效命。二是稳住唐贤,他可是自己进入泉州府发现的第一条大鱼,也算是泉州府手眼通天的人物,他出了问题,绝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片人的问题。 现在动他,最多动一人,而其他人却可以在外面想方设法营救,以这些人根深蒂固的势力,众口一词之下,未必不能让其脱身。 到那时,自己可就会排挤到毫无用武之地,连说句话都未必能传出府衙。自己这一次来泉州府,不是来钓鱼,弄一两条就回去了,自己要的是撒网,一网打尽的网。 撒网的时机,是在所有鱼聚在一起的时候。 任凭唐行怪、唐兴等人告饶,哀嚎,依旧无人理会,这群人被拉到菜市口,听闻消息的百姓蜂拥而至,随后是时汝楫说明其罪行,将令签抛出。 鬼头刀高扬,人头滚滚。 百姓拍手称快,有些受过这些人毒害的百姓更是嚎啕大哭,喊着一个个亲人的名字,更有甚者敲锣打鼓起来。 只是他们忘记了,死去的只是下人,不是唐琥,更不是时汝楫与唐贤。 可这些人的死,依旧让百姓高兴不已。 唐贤心都在滴血,为了收服这些人,自己可是花了重金,眼下钱算是白花了,也不知道这些人的家里有没有钱财,能不能收回点利息。 时汝楫看向顾正臣,眼神中有些震惊,他如此年轻,面对人头滚滚的场景竟面色不改,似乎在玩味欣赏这血腥的一幕。 这样的人绝不是寻常的士人,他一定是见过死人的场景,而且不止一次! 时汝楫走了过去,对顾正臣说:“海寇已诛杀,张千户还有何指示?”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看向唐贤与张九经:“海寇死了,是因为他们本来就该死。只不过这窝藏海寇的人,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唐贤脸颊上的肉抖动起来,这家伙难道要赶尽杀绝不成? 时汝楫心惊不已,连忙说:“这个,还需要调查清楚才是,兴许是被人蒙蔽,唐公子并不知道。”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但窝藏海寇是事实,纵是被蒙蔽,也无法脱罪。” “你想怎样?” 唐贤忍不住站了出来。 顾正臣眯着眼看向唐贤,缓缓地说:“方才萧成说,抓捕这些海寇时,他们正在护卫唐公子,我猜想,唐公子该不会是这海寇的头目吧,这海寇都饮恨西去,这头目若是活着,岂不是……”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唐公子只是被人蒙蔽,说不得还是被挟持了,毕竟昨日晚间唐公子带人抓了他们,定是被他们报复。” 张九经急切地开口。 顾正臣见时汝楫、张九经说的似也有些“道理”,便笑了笑:“是不是海寇头目,还需要你们调查清楚。若是身份惊人,可就要查查他背后之人,兴许他爹也是个海寇头目,总不能放过,你们说是不是?” 时汝楫、张九经尴尬的苦笑,却只能附和点头。 “既然这里事了,那我们就走了。待下次相见时,希望你们无恙在身。” 顾正臣抬了抬手,转身带着萧成离开。 时汝楫脸色铁青,走至唐贤身旁,咬牙切齿地说:“他没带走钱财,义父,我们怎么办,就这样算了吗?” 唐贤有些无力。 对方身份实在是特殊,一个亲军都尉府的人,一个龙骧卫的人,任何一个都能见皇帝。若将此件事告上去,事情很难和美收场。 杀了他们? 谁敢! 谁又能? 那个萧成战力恐怖,一群亡命之徒都被他差点全灭,自己就是派几十人出手,也未必能弄死他,若被他们抓住把柄,朝廷定会动用大军清剿,到那时,军权大于政权,自己可就说了不算数了。 唐贤低叹一声,无奈之中又带着杀意:“收拾残局吧,将我儿转移至晋江城好好休养,这里的尾巴你们都处理好。另外,这段时间切不可再闹出乱子,我总感觉新来的泉州知府不好对付,先稳住局势,再做安排。这笔账,日后徐徐讨算!” 第三百七十九章 咸鱼惹得祸 唐贤并没有轻举妄动,回头看向师爷张九经,见他面带愁容,若有所思,开口道:“左右不过是一个路过此地的亲军都尉府千户,过一阵子,他办完广东的差事定会回来勒索一番,到时以财堵其口舌,将事了去便是,用不着犯难。 张九经眉宇之间的担忧更甚,收回望远的目光,对唐贤说:“老爷,我总感觉这两人透着诡异。龙骧卫千户是千户,千军都尉府千户也是千户,为何亲军都尉府的千户能指挥龙骧卫千户?” “还有,这张三说他是去广东办差,陛下要派亲军都尉府的人去办差,一般不会派千户这等将官亲自前往,而是派寻常军士。退一万步,陛下派了亲军都尉府的千户亲自去,那跟在他身边的,自然也应该是亲军都尉府的人,为何会派龙骧卫的千户随行?” 唐贤听闻,也感觉颇是匪夷。 张九经正色道:“还有一个疑点。” “什么?” 唐贤皱眉。 张九经看着唐贤,沉重地说:“老爷不觉得此人正义过头了,无论是武将还是文官,这世道里谁愿意多管闲事,仗着自己亲军都尉府的身份在地方上胡乱插一脚,可是很容易将自己陷进去。” 唐贤凝眸:“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九经摇了摇头,心头不安地说:“我只是觉得,应该派人跟踪下他们,确保他们出了泉州府地界才好。若任由他胡来,那他下一个落脚地将是哪里?” 唐贤深吸一口气,当即喊道:“唐二,你派几个跟踪好手,暗中跟着他们,我要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唐二答应一声,带上人手,匆匆追出城去。 唐贤揉了揉眉心:“惠安待不得了,我们需要立马回晋江!” 离开惠安去广东,那下个落脚之地必然是晋江! 晋江,泉州府府治之地! 唐贤必须回去了,那里可是自己的老巢。 因为唐琥的举动,这次被人抓住把柄,不得不自断手指以平息事态、保全儿子。若是晋江那里也出现了问题,再次被他抓住把柄,那可能就不是掉手指能解决的问题了。 回去! 唐贤安排好马车,将唐琥安置好,又叮嘱时汝楫等人一番,这才匆匆离开。 城外,古道。 路两边长满杂草,不知多少年没人整理过,有些杂草甚至长到了半人高。 这样的路,也就白日还有些行人,搁在晚间,怕是没几个人影,毕竟谁也不知道草丛里有没有强盗劫匪。 萧成止住脚步,回头看去。 顾正臣嘴角含笑,并没说什么。 萧成板着脸,颇是不屑地说:“这群人还真是胆大包天,连我们也敢跟踪!” 顾正臣手搭凉棚,看向远处零散的房屋,轻声说:“想来他们是害怕咱们不去广东,而是留在泉州府吧。” 萧成冷哼:“心中若无愧,岂有畏惧?这恰恰说明他们有诸多问题,害怕被查出来。” 顾正臣微微点头:“不着急,总会查清楚。” 对于身后的尾巴,顾正臣并没有着急处理,而是从至黄昏,近二十里路,抵达了一个名作双溪口的小村落。 这里有两道小溪,一道在北,一道在南,都朝着东南方向流淌。 双溪口的村落不大,八十余户人家,分散在小溪内外。 天色渐暗。 顾正臣看着眼前的溪水,对萧成说:“天黑了,那些人该回家了。” 萧成了然。 溪水潺潺,一个年轻女子提着水桶走来,看到对面的顾正臣,觉得很是陌生,一时之间不敢上前。 顾正臣抬头看去,只见女子头戴黄斗笠,披着白底小碎花头巾,头巾捂住双颊下颌,上身穿蓝色斜襟衫,又短又狭,露出肚皮,腰间佩有银腰链,下穿宽大飘逸的低腰黑裤。 “这是,惠安女!” 顾正臣凝眸。 这种奇特的服装,迥然不同于中原风格,但这些人确实是汉族人。 惠安女并不主要居于惠安县城,而是分散在惠安县城之外的地方,比如崇武、小岞等地。 “这位姑娘……” 顾正臣一张口,女子就丢下水桶跑路了。 估计是吓得。 顾正臣很奇怪,自己长得温文尔雅,笑得人畜无害,她怎么还跑了? 哦,萧成,是你丫的吓得! 萧成委屈巴巴,为毛会挨你一顿拳脚,我做错什么了,刚刚我人都不在这里好不好…… 敢打了人,又挨了打,实在憋屈。 顾正臣走至桥边,说是桥,其实就是两块一尺宽的厚木板,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掉下去。 好在底下溪水很浅,加上“桥”只有六七步,轻松而过。 一个老人带着两个男人走了过来,老人佝偻着腰,男人手中握着叉子,气势凶猛,而在这三人之后,还有七八个妇人,一个个拿棍子的拿棍子,拿菜刀的拿菜刀,还有人搬起了一块大石头,至少三十斤重。 萧成警惕地看着这一幕,伸手将顾正臣挡在身后,锐利的目光盯着众人,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顾正臣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们好歹打个招呼,问个姓字名谁,来干嘛的吧。 “离开我们的庄子,再想要钱,我们就给你们拼了!” 老人开口,中原话里夹杂了不少闽音。 虽是如此,顾正臣还是听清楚了对方的意思,推开萧成,走向老人:“我们是商人,此番赶路前往晋江,途经此地天色已晚,想着借宿一宿,只是不知诸位为何如此紧张……” 老人皱了皱眉,与身旁的男人嘀咕几句,然后开口问:“你不是官吏?” 顾正臣摊开手:“我像官吏吗?” 老人见顾正臣并没有威胁,也不是咄咄逼人的官吏,便对众人摆了摆手:“都散了吧,不是恶人。” 男人似乎在劝告老人。 老人坚持,让众人散去,然后对顾正臣说:“你们要借宿,就来我家吧,还有一间柴房,若你们不嫌弃就过来勉强撑过一晚吧。” “多谢老丈。” 顾正臣行礼,一边询问,一边跟着老人深入村落。 老人名为林琢,双溪口里长,早年间曾是元朝旧吏,在泉州府任过斗级,也就是看管仓库大门的,后来天下大乱,加上年纪大了,便回到了这双溪口。 转过巷道,是一处临溪的篱笆院。 篱笆院里,摆放着不少大大小小的石料,西面是大件,摆放着两尊精美的莲花座,还有半截佛像,似是被毁坏过。东面是小件,设有木架子,上面摆放的多是拳头大小的石雕之物。 茅草屋东西三间,东面角落里有一间柴房,里面正冒着烟雾,还有呛到的咳嗽声。 林琢抬开门:“你们随意坐坐,晚间吃点饭再休息。” “多谢。” 顾正臣看着一个个石雕,随手拿起一个玉佩大的石头,看着上面雕刻的内容微微愣了下。 石头之上,雕刻的并非人物花鸟,而是一艘船,一艘泛海远航的船,船帆鼓着,似乎在借风而行,海上波涛涌动,颇有一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这是你雕刻的?” 顾正臣抬起头看向脸上还带着点灰的女子,正是那个丢了水桶跑掉的。 “嗯,爷爷给我讲了很多大海上的事,还说以前泉州港是最繁华的港口,那时候的船都向往大海。” 女子并不畏惧,反而大大方方地走向顾正臣。 顾正臣没想到她还会说汉话,咬字清晰得不像局限于村落里的人。 林琢似乎看出了顾正臣的疑惑,笑道:“膝下无子,早年间便将她当男娃养了,找先生教导过她两年书,我孙女林诚意。” 顾正臣笑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看来老丈是希望孙女以诚待人,不自欺欺人。” 林琢笑呵呵的,安排林诚意加点饭,然后入了房屋。 一个老妪站在门口,见林琢走了进来,便是一顿凶狠的话。 顾正臣听不懂闽南话,不知道老妪在说什么,但想来是责怪林琢将陌生人带到家中吧。 林琢一遍又一遍解释:“天色已晚,赶夜路很是危险,若他们因为我们不留宿而在路上出了意外,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老妪似是听不进去,林琢也颇是苦涩。 饭好了。 青菜汤水加米饭,还有一条蒸好的咸鱼干。 顾正臣见老妪脸色很是难看,便笑着对林琢说:“古人云,无功不受禄,无德不受宠。这点小心意,老丈务必收下。” 林琢看着顾正臣递过来的五枚铜钱,连忙推脱:“不可,谁人没有个在外借宿的时候,当不得。” 老妪伸出手一把抢了去,对林琢说了一串话。 林琢与林诚意的脸色都不好看,顾正臣打圆场:“理当如此。” 收了钱,老妪脸色总算好了,哪怕是萧成吃两碗米饭也不吭声了。 顾正臣随便吃了几口,询问道:“为何我们一入村落,老丈便带了人来,一个个凶神恶煞,似乎不惜殴斗也要将我们赶走?” 林琢听到这话,顿时哀叹了一口气,拿着筷子点了点咸鱼,愁眉苦脸地说:“为何,哎,说到底,还是咸鱼惹的祸!” 第三百八十章 重重税,重锤出手 咸鱼? 这鱼还能惹祸? 顾正臣有些疑惑,萧成吃饭的动作也放缓下来。 林琢回忆着,神态悲凉。 林诚意见爷爷伤感,便搁下筷子,看了看黑暗的庭院,低声说:“双溪口旁边的溪水很浅,少雨时还会干涸,这里并没有大鱼,双溪口的百姓也不靠打渔为生,而是以石雕为业。只是在三年前,也就是洪武四年五月份,龙吸水过境,许多大鱼从天而降……” 顾正臣连连点头。 龙吸水就是台风,台风过后落下大鱼小鱼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若是台风等级高,落下几个人也是有可能的。 林诚意眼眶有些湿润:“大家看到林中,溪中有鱼,便去捡来,然后去买了盐巴,腌成了咸鱼。这件事被惠安县河泊所得知,便一定咬定双溪口以渔业为生,要求双溪口每一户人家都需要缴纳渔课,一户每年出五十斤咸鱼或五百文钱。” 顾正臣皱眉,问:“这溪水没鱼,他们也敢收渔课?” 林诚意低下头,盯着咸鱼说:“河泊所说有,那就是有了,我们再多申诉也无济于事。” 林琢打了一口汤,咕咚吞咽,然后哈了一口气:“五十斤鱼干,对双溪口的人家来说着实困难,这里无鱼,我们也没地方去打渔,总不能跑十几里路去洛阳江打鱼吧,那里的人也不答应。按照朝廷律令,若是渔民,则只需缴纳渔课,不需要缴纳其他。” “可县衙的人说了,我们不是渔民,需要缴纳农税,折色铜钱,每年需要缴纳夏秋两税各六百文,这可就是一贯二钱。我们这穷山沟里的百姓,哪里去弄如此多钱?拿着县衙的两税由帖去找河泊所,人家根本不认账,非说我们是渔民。” “混账!” 顾正臣听得怒火腾起。 这算什么,县衙、河泊所联合起来欺负百姓,你切一块肉,我再切一块? 萧成也没想到,地方上竟是如此无耻。 不需要缴纳的税目,非要强加给这里的百姓。 一年仅仅是税,就要缴一贯七钱,这重税的程度几乎可以比得上松江府、苏州府了!那里有肥田,只要没有天灾,重税之下还能活命,可这里是什么,西北方向是山,周围是林,田地并不多。 老妪与林琢来回说了几句。 顾正臣看向林诚意:“他们说什么?” 林诚意指了指咸鱼,悲伤地说:“奶奶说,除了春秋两税,河泊所的渔课,课税司还给我们征收渔盐税,强迫我们买鱼税票盐,每一张票四百文,可够五十斤咸鱼所需。” 做咸鱼是需要买盐的,盐是官府垄断的。 商人通过盐引可以拿到盐,然后在官府规定的街道与位置售卖。双溪口的百姓原本可以从商人那里买点盐的,只是官府不准,搞出了鱼税票盐。 “岂有此理!” 顾正臣豁然起身,面色冷峻! 一个小小的村落,一个穷酸地方,竟然被官府来回折腾! 该收的,超标收了! 不该收的,一再创收! 林琢看着愤怒的顾正臣,哀叹道:“现在你知双溪口百姓为何如此紧张外人了吧,县衙的官差、河泊所的官差,每个月都会来两次,催缴各类税。我们拿不出来,他们抢东西。我们这里的人多以石雕为生,他们就抢我们的小石雕,大的搬不走就砸了。” “来回几次,百姓里被抓去县衙的有是十几户,我们去说情,也被打了回来。后来还是大家卖掉石雕,凑了点钱才将人赎回来。眼下双溪口的人见到官差就有敌意,有一次差点打了起来,只是他们见人少便撤了回去,可这也不是长久之法。” 顾正臣没想到问题如此之大,所谓的官逼民反,就是这么来的吧? 怪不得福建、广西、广东多造反之事发生,感情并不是这里的百姓不想活,而是实在活不下去了! 本就是贫困之家,还被官府一年又一年地掏来掏去,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拿出凿石头的铁钎,砸石头的铁锤,雕刻石头的刻刀,然后插在官府的身上! “不,不好了,老里长,河泊所的人又来了!” 一个大汉在院门外高喊。 林琢连忙起身,抄起一旁的铁钎,就朝着外面走去。 顾正臣看向林诚意:“发生什么事了?” 林诚意脸色苍白,不安地说:“河泊所的人来了。” 顾正臣皱眉,走出门,看着夜色已暗,这个时候河泊所的人过来是想干什么? “走,我们也去看看。” 顾正臣冷着脸。 萧成抬起袖子擦了擦嘴,顺手拿了一把铁锤。 林琢已经跑了出去,家家户户开始出人,男人,妇人,甚至连七八岁的孩童都拿着石头跑了出来。 北溪。 火把燃烧着,黑暗隐在身后,如同恶魔无声地张牙舞爪。 顾正臣挤开人群,站在林琢身旁,看了过去。 两个男人被人踩在脚下,锋芒的刀架在男人的脖子上,两个皂隶一脸不屑地看着众人。身后还有手持长枪,大刀的皂隶六人,一个个膀大腰圆。 六人分开,在其后走出来一个矮个子,八字胡之上是一张猥琐的脸,贼眉鼠目,上前哼哧道:“我说你们这些刁民,欠下河泊所多少银钱了,一日日不给是何意思?” “马大使,我们没钱给你们了!家家户户都被你们搜遍了,你们怎么还不死心,非要逼死我们不成?” 林琢厉声喊道。 马中呵呵冷笑:“你们是死是活跟我们河泊所有什么干系?我只要渔课,收不上来渔课,我没办法给朝廷交差,交不了差事,我就得走人。你们也莫要为难我,一户人家五十斤咸鱼,多大点事,至于每年都拖欠,让彼此为难?” 林琢恨的牙齿疼。 五十斤咸鱼简单? 还真是不食肉糜!你倒是来弄个五十斤咸鱼试试!你以为这里是海边,是以前能出海打渔的元朝时代? 林琢喊道:“放了他们,你们离开双溪口,不要再来!马大使,把人逼到绝路上,对你们,对朝廷也没好处吧?” 马中见林琢竟敢威胁自己,冷笑不已:“怎么,你们还敢造反不成?造一个试试,你们所有人都得死!看在你们穷哈哈的份上,我就仁慈一次,今晚只收二十户欠下的渔课,剩下几十户,给你们宽限一个月!林琢,你老了,没必要为了这群人把命搭进去。” 林琢咬牙喊道:“休想!” 别说二十户,都被你们折腾了三年,就是一户、两户人家也拿不出来钱抵渔课! 马中脸色一沉,喊道:“再不拿钱出来,今晚上就别想善罢甘休!你们要知道,拒缴渔课,等同于对抗官府与朝廷,今日就是砍掉你们的脑袋,也是你们该死!拿钱!” 林琢看着想要动手杀人的官差,身后的百姓更是躁动起来,一个个想要冲上前,林琢努力挡住众人,一旦真的动手,杀了官差,那可真就是造反了! 顾正臣伸手,抢过萧成手中的小铁锤,缓缓地走了出去。 “哎,你干什么,快回来!” 林琢喊道。 林诚意更是紧张起来,喊着:“大哥哥,你可千万不要冲动,他们会打人的,可疼了。”..??m 顾正臣冷着脸,走至马中三步外停了下来,满含杀气的目光盯着马中,沉声道:“我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带你的人回去,在十月之前不准再来双溪口一次!” 马中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鄙视地说:“你给我机会,你他娘是哪个海滩里钻出来的?怎么,你还敢打我不成,来,来,朝着我的头打,来啊,你敢吗?” 说着话,马中上前将脸凑了过去,见顾正臣不动手,更是嚣张跋扈起来,抬手拍了拍顾正臣的脸:“你一个弱鸡崽子也学人拿锤,你知不知道锤子是怎么用的?”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马中,沉声说:“最后一次机会。” 马中哈哈笑了起来:“兄弟们看,这里有个傻——” 砰! 沉闷的声音将马中的话拦腰斩断,戛然而止! 马中猛地倒在地上,只感觉半边脸没了知觉,一张嘴,半口牙都掉了出来。 疼痛开始钻心。 惨叫刚刚传出,一只脚便踢了过来! 这一次,正中鼻梁! 顾正臣将锤子向后地抛去,萧成上前一步接过锤子,二话不说就冲着一群想要出手帮忙的皂隶撞了过去。 别看铁锤小,可在萧成手中简直就是利器,不管打到胳膊还是打到腿,皂隶瞬间失去了反抗之力。还有两个皂隶被这一幕给吓傻了,想要跑路,结果被萧成追上一顿猛捶,又给提了回来。 这一幕让林琢脸色大变,林诚意等人也面如死灰。 完了。 这下子全完了。 打人是出气,可双溪口的百姓怎么办? 官府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明日得到消息便会告知卫所,请求军士前来围剿了! 顾正臣提起马中,冷冷地说:“你不是问我知不知道怎么用锤子,我现在告诉你,我不仅会用锤子,还会用拳脚!我就不明白了,为何你们偏偏不能放过这些穷苦百姓,非要让他们死你们才甘心吗?为了点钱,你们连做人最后的怜悯都没有了吗?” 第三百八十一章 恶人还需恶人磨 顾正臣当真怒了。 这群家伙几乎将百姓逼到了造反的绝境之上,就这样还不罢手,不收敛,竟敢动刀子胁迫百姓! 一旦百姓造反,那朝廷将无路可退! 不管是什么缘由造反的,朝廷都会先派遣军队杀掉造反的人。 哪怕是朝廷的错,哪怕是官吏的错,那也不允许有人造反,不允许百姓揭竿而起对抗朝廷! 造反的一干头目绝对是活不了的,杀头是最轻的。至于其他跟着一起造反的,运气好能被释放回去继续干活,运气不好,那就是充军,从造反打人,摇身一变成为职业打手。 至于地方官吏的责任,那多是事后清算,而在这个过程中,官吏往往是可以运作、活动的,百姓造反虽然不是年年有,但在福建、广东这些地方,隔两三年不出一次也不正常,不论是大点的还是小点的造反,总会有的,至于原因,很可能百姓抗拒官府,不服管。 这种刁民没素质,责任怎么能算在官府身上? 总不能地方一出乱子,都怪官员不给力吧,你老朱治理天下好几年了,不也一样到处乱糟糟的,谁也没说你不给力,说你无能啊。 百姓造反,损失最大的依旧是百姓,他们将失去一切,甚至包括全家人的性命。 顾正臣绝不允许在自己的治下出现造反这种事,不允许百姓被欺负到绝境呐喊反抗却只能等待被杀戮! 一拳落! 马中再次狠狠砸落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着。 萧成看着拳头带血的顾正臣,眯着的目光中透出一抹敬佩之色。 有血性,是个有鸟的男人! 跟着他混,舒坦,不畏手畏脚! 萧成似乎找到了跟随常遇春时的感觉,战场之上就是如此快意恩仇,只不过那时候解决后顾之忧的是常遇春,现如今自然是顾正臣。 自己是个粗人,不负责后果料理,只负责干事和干人。 只是,常遇春弄死的毕竟都是对手,敌人,不管埋多少,屠多少,毕竟是战场上敌我双方矛盾,可顾正臣打的是朝廷的官差,这若是传到金陵去,估计又会掀起弹劾风潮。 顾正臣剧烈地喘息着,站起身来,掏出手帕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冷冷地对马中说:“你算什么东西,时汝楫都不敢打我的脸,你敢打?统统给我绑了!” 萧成看向发呆的林琢:“愣着干嘛,绑人!” 林琢手有些颤抖,脚步摇晃到前面,看了看只能哼哼不能说话的马大使,又看向冷酷的顾正臣,焦急地跺了跺脚:“你这是闯了大祸,他们可是河泊所的官员,是衙门里的人,你打了他们,就等于打了朝廷的脸,你,你们快点跑路吧,趁着天黑赶紧跑。” 顾正臣笑了笑,看着骨子里透着淳朴的林琢:“你在元廷当过官吏,虽然只是看守仓库,可也十分清楚招惹朝廷的后果,我若跑了,那你们怎么办,这些人怎么办?到时衙门来人,卫所来人,你们谁能挡得住?” 林琢愁苦不已:“棍棒挡不住,石头挡不住,就用坟头来挡,死一个是一个,反正双溪口的百姓怕活不过明年春了,大不了和他们拼了!元廷时不把汉人当人,娘的,换了朝代才知道,汉人也不将汉人当人!” 顾正臣心头一震,目光看向双溪口的百姓。 只要看看他们手中握着的叉子、石头、锤子,连女人,孩子都准备好了拼命,这架势,他们距离崩溃的造反只差一个火星! 只不过这双溪口只八十来户人家,满打满算,老弱妇孺加一起,也就是三百来人,真正的青壮能打能拼的,也不过七十来人,如此弱小的村落,都不需要县衙惊动卫所,只要找准机会,两班衙役、河泊所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兴许,有些村落消失过,而史书没有记载过,历史没有留下过痕迹。 顾正臣拒绝了林琢,将林诚意拉了出来,沉声说:“我说什么,你用闽南话告诉他们什么,莫要改一字。” 林诚意有些畏惧,紧张,但又夹杂着一种大仇得报的兴奋,面对顾正臣的吩咐连连点头。 顾正臣审视着双溪口的百姓,喊道:“这些人危害一方,欺民霸道,横向乡里,恶加税目,害你们生活艰难,受尽了苦难。但从今日起,你们的苦难结束了,我向你们承诺:没有人再会来这里给你们要渔课税,也没有人强迫你们来买票盐!” 林诚意吃惊地看着顾正臣,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底气,连忙说:“大哥哥,你不要欺骗我们,我们受不得骗了。” 顾正臣看着林诚意的眼睛里充满泪光,心头一疼:“我不骗你,也不骗这里的乡民。”..??m 林诚意嘴角绽放出笑容,将顾正臣的话告诉了乡民。 乡民顿时热闹起来,议论纷纷。 有几个男人走上前来,看着顾正臣一顿问话。 林诚意擦了擦脸颊上的泪,仰着笑脸对顾正臣说:“他们问大哥哥,这是真的吗?县衙难道不会找上门来,官府会善罢甘休吗?”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真不真,明日你们不就知道了?将这些人绑起来,我要带他们去县衙,让他们知县亲口告诉你们,停了渔课、票盐,你们总能信吧?” 林诚意将话说过,一个妇人比划着。 “她说,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敢管衙门的事,难道不怕死吗?” 林琢走了过来,翻译道。 顾正臣看向林琢,意味深长地说:“有些话不便挑明,但你也应该清楚,我若不是得了失心疯,就一定有所倚仗。老丈,相信我一次吧。” 林琢脸色微微一变,退后一步,作揖行礼。 顾正臣的话已经很明显了,他不是疯子,他敢管县衙的事,说明他也是个官,亦或是他有至亲在朝廷当官。 只有官或有官背景的人才敢管衙门里的事。 “将他们绑起来!” 林琢决定赌一次。 反正双溪口的百姓已经没了其他出路,倘若眼前之人能解困,那自然是好事,若不能,大不了造反,临死也咬下朝廷一口肉! 有了林琢发话,乡民自然动了起来,将河泊所的人九人全都捆绑起来。 马中终于缓了过来,只不过左腮肿胀得很是厉害,鼻梁骨似乎也断了,没人给接下,浑身疼,但总算是恢复了神志,恶狠狠地看着顾正臣:“你们这是造反!我定要告知知县,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顾正臣走了过去,马中畏惧地想跑,可脚上也被绳子捆着,迈不开步子,向后一动,站立不稳又摔在地上。 马中双手匍匐,腿一蹬一蹬地向前移动,然后看到了一双脚,抬起头看去,只见顾正臣已俯下身,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我很少冲动行事,但你们的所作所为确实让我无法控制情绪。你给我听清楚了,从现在开始,你再敢说一句话,我就拔掉你一颗牙,别挑战我的耐性,哪怕是我将你打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为你出头。” 顾正臣起身,没有听到马中再说话。 看吧,恶人总还是需要恶人来磨,当老好人,治不了这群人。 河泊所的人被关押在了林琢家对门的院子里,双溪口出了十六个人,两班倒盯着,怕这些人跑了。 夜色里。 顾正臣望眼夜空,原本的昏暗被半月的清光扫了去。 天地一片宁静。 “为何不睡?” 萧成靠在柴房门口,问道。 顾正臣叹了一口气:“我原本想微服泉州各地,可现在看来,泉州府的问题不止是官场的问题,这是从底子上都烂了,恐怕用不了几日,我就无法再继续使用亲军都尉府的身份了。” 萧成仰头:“你本就不是亲军都尉府的人,早点拿出知府的身份,也好解民之难不是吗?毕竟亲军都尉府无权干涉地方,名不正言不顺。” 顾正臣背负双手:“萧成,你猜一猜,如果陛下大张旗鼓地出现在泉州府,那陛下看到的是繁华安定,万民安泰,还是底层苦难,欺压不休?” 萧成不言语了。 顾正臣心情凝重。 很显然,过早暴露知府的身份,确实有助于办事,可不利于了解一个真实的泉州府。那些老谋深算的贪官污吏们,很可能会停下手,按住问题,遮盖问题。 要知道后世专家去农田考察,需要将红地毯铺到地里面去的。官员下乡,可是需要连夜粉刷墙面,打扫卫生,统一口径的。 红地毯之下,看不到泥土。 粉刷墙之外,看不到墙内。 这次打了河泊所的官员,距离暴露身份更进一步了。 顾正臣不担心打人的后果,老朱给自己的旨意是“便宜行事”,这四个字是官场里面“权限最大”的四个字,它不是怎么占便宜怎么做事,而是不必请示,自行决定对策。 自己觉得这群人该打,那就能打。 自己觉得这群人该杀,那他们的脑袋就保不住! 虽说这旨意还不是时候拿出来,但毕竟是个护身符。不过以老朱的性情,如果他知道这些官员如此为非作歹,估计不会像自己抡锤子打脸,直接命人刨坑去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杀了个回马枪 八月下旬的惠安,与八月的金陵不同。 离开金陵时,已有些许凉意,到了晚间说夜凉如水正是贴切。 可惠安县不一样,这里白日里依旧有些热,夜间还谈不上凉。 顾正臣没多少睡意,虽然身体很是疲惫。 窗户支开。 萧成锐利的目光看了过去,手中捏起了一块石子。 林诚意蹑手蹑脚走了出来,见到萧成笑了笑,便走向顾正臣,见顾正臣手中正捏着一块小小的石雕,凑近了说:“你似乎对这块石头很中意,送给你。” 顾正臣扭头看了看林诚意,微微一笑,看着手中的石雕说:“我中意的是这石雕的意境,是船只,就应该无惧风浪,航行在大海之上。人和这船一样,每一步走下去,都有风,有浪,只不过有时风弱浪小,有时风急浪高。” 林诚意坐在了顾正臣一旁,拿起一块长一点的扁平石,对顾正臣说:“爷爷让我用这块石头雕成一条鱼,我总觉得卖不出去,还不如多雕一些佛像、莲花,这里的寺院最喜这些,你觉得我用这石头雕一尊卧佛如何,这里是佛的肚子,鼓鼓的……” 顾正臣笑道:“好是好,只是这佛是不是太小了,你要知道,佛虽有大肚腩,可一个个都恨不得自己高大得很,多少寺院都是往高,往大,往壮观里打造,你这若是弄一尊两个巴掌大的卧佛,估计也只能被人放在卧房里了吧……” 林诚意没想到这些,被顾正臣典型,自责道:“怪我没想周到,可鱼害我们吃了几年苦头,我实在是不想雕鱼。” “害你们的不是鱼,而是那些贪官污吏。你若实在不想雕鱼,可以试试雕刻李白,然后在上面题上诗句。” 顾正臣提议。 “李白,你说的是那个唐代的诗仙吗?先生说过他的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你说我雕大鹏飞天如何?” 林诚意似乎想到了画面。 顾正臣连连点头:“自然妙极,你要记住,石雕不能只是雕刻,还需要找到卖点,定位好买家。” “何为卖点?何为定位?” 林诚意不明白,一脸疑惑。 顾正臣解释道:“你们雕刻佛像,定位的买家是寺院僧人,这是对的。但这些小物件,你们定位的是什么人?拿到城中售卖,指望偶尔路过的人能识货买走是吧?这说明你们没有为这些小物件找准定位,不知道他的买家是谁,只能凭运气。” “假如你能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大鹏鸟,表现出振翅而飞九万里的雄风,再搭配上李白诗作,这东西可就是士人最喜之物,说不得会作为珍品买入。” 林诚意瞳孔中满是星光,急切地问:“那能卖多少钱?” 顾正臣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文?好吧,那也比一般石有得赚。”林诚意有些沮丧,看向顾正臣,问:“你摇头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二百文?这可是小石雕,不是大石雕,卖不出这个价的……” 顾正臣叹了口气,正色道:“二百文是不是太低了,依我说,应价值两贯钱,当然,前提是你能将大鹏鸟的气势雕刻出来,细节饱满,神态令人震撼。” 林诚意吃惊地看着顾正臣,不敢想象。 顾正臣继续说:“若是你将这东西放在高贵的地方,比如最贵的酒楼,最好的青楼,但凡有士子见到,定会出高价买走,两贯钱呵呵,对那些人算得了什么,他们缺的不是钱,缺的是高雅的品味,你雕的也不是大鹏鸟,而是品味……” 林诚意听得迷迷糊糊,总感觉似乎懂了什么,又似乎根本没听懂。 萧成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 顾正臣与林诚意说了许久的话,虽然林诚意没有睡意,顾正臣还是催促其早点歇着,林诚意只好回房。..??m 安静的小村落,夜里只有清风与月。 顾正臣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色已开始泛亮。 萧成坐在顾正臣一旁,低声说道:“那姑娘看上你了。” 顾正臣迷糊地看着萧成,打了个哈欠,才反应过来:“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萧成指了指顾正臣身上的衣服:“她夜里起来三次看你,其中一次给你披衣服,在你身边坐了许久,一动不动地看着你。” 顾正臣起来,衣服滑落在地上,这是一件女子的衣服,花哨得很。 “你是我的护卫,怎么能让人随便在我睡着的时候靠近我!” 顾正臣有些郁闷。 萧成不以为然:“护卫是保护你的安全,她对你没有半点威胁,不需要我出手。你放心吧,我打探过了,惠安女成婚之后,只在夫家住三日,除了大节日会回一趟夫家外,基本上都是住在娘家,也就是说,她若是不怀孕,你们一年也就是见个十几天时日。十几日时间,动摇不了县男夫人的地位……” “滚!” 顾正臣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家伙。 整个双溪口就找不出几个人能说汉话,你找谁打探的? 该死的,不会是糟老头子林琢吧? 林琢笑呵呵地从对门走了过来:“早饭已准备好了,放心吧,那些官差没跑,都还活着。” 顾正臣收拾一番,用过早饭之后,便与萧成一起,带林琢及双溪口二十名青壮,出发去惠安县城。 刚过北溪,林诚意便追了过来,对顾正臣喊道:“你还会不会回来?” 顾正臣摇了摇头:“解决了这里的事,我便会离开。” 林诚意眼神中满是失落与伤感,可依旧坚强的露出笑脸,抬起手,从头饰中摘下一枚银质的花,递给顾正臣:“这是你教导我的酬劳,你的话我记在心里。” 顾正臣想要推辞不受,林诚意却已塞了过来,转而便跑回了村里。 林琢见到这一幕,只是默默然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显然,女儿有情,而此人无意。 也是,身边能跟着一个悍勇护卫的年轻人,身份定不简单,这样的人,身边女子定是不少。 顾正臣收起银花,催人上路。 昨日下午从惠安县离开,今日上午便赶往惠安县,这应该算是杀了个回马枪吧。 惠安,四宝斋。 陈素坐在柜台后,长时间无人前来,多少有些困倦。 咣! 门板撞在墙壁上的声音惊醒了陈素,陈素猛地起身,只见典史黄学带了两个衙役前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连忙挤出笑意:“黄典史公务繁忙,怎么有空暇来我这小店,快请坐。” 黄学冷哼了一声,坐了下来之后,一只脚抬起来踩在长凳上,盯着陈素说:“你们收容陌生之人这个罪知县还没给你们算,你心中可有这个数?” “我只是和他吃了饭,喝了点酒,并没收容……”陈素脸色变得煞白,清楚县衙想找茬,自己就是十张嘴也无济于事,只好咬了咬牙,走至柜台后面拿出了些许钱财,走出递给黄学:“黄典史辛苦,买点酒水放松放松。” 黄学掂量了下,笑着揣入袖子中,然后从怀里拿出了另一个包裹,搁在桌上:“这里是两贯钱,县太爷赏给你,从今日起,不准再提夜啸踏街之事,惠安先从未有过唐琥公子这个人,任谁来问都不说不知,你可明白?” 陈素有些惊讶,县衙竟然给我们送钱来? 见了鬼,天狗吃了月亮还是吃了太阳,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黄学敲打着:“你心中要有数,无论是谁来到惠安,都只是路过之人,人走茶凉,到时候算起账目来,倒霉的还是那些说错话、做错事的人。陈掌柜,你懂我的意思吧?” 陈素连连点头:“懂得,自然懂得。” 黄学起身,走至门口突然回头:“告诉你的家人,不该说的就不要张嘴。否则,惠安无你们立足之地!” 陈素打了个哆嗦,连忙答应。 黄学满意地走出门,刚想前往下一个受害人家,一个衙役急匆匆跑来,惶恐不定,指着南面喊道:“他,他,他又回来了!” “怎么说话呢,谁又回来了?” 黄学有些恼怒。 衙役急出一身汗来,结巴地说:“张,张千户!” 黄学蹬蹬后退两步,差点摔倒在地。 我去你大爷的,昨天刚闹腾过惠安,你不是说要赶路去广东,咋又跑回来了? “你去告诉县太爷,我老娘不行了,我得回去尽孝。” 黄学想溜了。 张三不好招惹,连通判唐贤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衙役喊道:“黄典史,你老娘都去世五年了……” 黄学几乎暴走,老娘没了,我婆娘快不行了还不行吗?滚,别把我拖下水,鬼知道他这一次又抓到了什么把柄,会不会弄死几个人。 惠安县衙。 时汝楫正在后院擦洗着银锭,这玩意放久了竟然有些发黑。 这可不行。 黑的可以说成白的,但这白银不能成为黑银。 冯远虑撞翻了花盆,急匆匆跑至时汝楫面前,顾不上他发火,先一步说:“大事不好了,那个张三又回来了,他还羁押了河泊所的马中和一干皂隶!” “马中?” 时汝楫打了个哆嗦,自己咋忘记通知这个家伙了。 完了个去,他不会运气和唐琥一样好,直接撞到张三手里吧…… 第三百八十三章 二回惠安县衙 咚! 咚咚咚! 鸣冤鼓被敲得震天,不少百姓听闻都围了过来。 知县时汝楫急得直冒汗,这位大爷,你能不能放过鸣冤鼓,这大门都开着呢,我就在你旁边,有话说话,有事说事,你至于冲着个鼓欺负嘛,它也很冤啊。 咚! 顾正臣捶累了,将木槌搁下,喊道:“鸣冤鼓之下,人命关天大事,还请知县升堂!” 寻常之事需要先递状纸,二日再审。 可人命之事,县衙不敢耽误,也不能耽误,哪怕是有人半夜敲鼓,也得爬起来升堂。 时汝楫还没顾得上和顾正臣说句话,河泊所大使马中已经咆哮开来:“县尊,是我,我是马中啊,他们这群刁民拒缴渔课不说,还敢殴打官差,简直是无法无天,犹如造反,不杀他们,如何正国法,如何正朝廷威严!”..??m 不等时汝楫开口,县丞冯远虑先一步呵斥:“你给我闭嘴!” 马中心头一惊,不明白自己人为何会凶自己人。 林琢等双溪口的百姓见到这个场景,尤其是时汝楫对顾正臣点头哈腰,似乎很是敬畏,原本惶惶不安的情绪逐渐淡了下去。 “升堂!” 时汝楫见顾正臣不肯退让,只好下令升堂。 两班衙役用水火棍捣着地面,口中喊着“威武”,一时之间,大堂之上变得严肃起来。 顾正臣并没有让跟来的双溪口百姓上堂,只是让萧成与林琢两人押着马中等人到了大堂之上。 时汝楫拿起惊堂木,看到顾正臣脸色冰冷,又小心翼翼放了下去,问道:“堂下何人,状告何人,因何敲鼓?” 顾正臣上前一步,抬了抬手:“在下张三,状告河泊所大使。” 马中愣住了,自己啥时候成被告了? 时汝楫看了一眼马中,又看向顾正臣,咳了下,轻声说:“张千户,这位河泊所大使也是朝廷官差,向来办事稳妥,不曾出问题,你看……” “千户?!” 林琢吃惊地看向顾正臣。 马中同样感觉不妙,似乎自己踢到了铁板。 千户啊,这可是武将,娘的,他文质彬彬的,又如此年轻,怎么可能是个武将?不过想想自己的半张脸与半口牙,他确实下手狠辣,暴戾令人畏惧。 顾正臣摆了摆手,正色道:“朝廷官差中出问题的可不在少数,朝廷每年剥皮杀头的贪官污吏没有一百,也有三十吧,难不成时知县认为陛下冤枉他们了?平日看不出问题,也可能是受人蒙蔽,亦或是伙同包庇,你说是不是,时知县?” 时汝楫冷汗直冒,为人开脱一句话,这就要将自己拖下水啊,只好干笑两声赞同,然后问:“不知张千户要告马大使所犯何罪?” 顾正臣指向马中:“其一,他殴打长官,打了我的脸。” 时汝楫、冯远虑与一干衙役看向马中,不由敬佩这家伙有胆,这也敢下手,还是打脸。不过,这张千户的脸似乎完好无损,马中的半边脸已经肿胀起来,这到底是谁打的谁…… 马中当即喊冤:“我没打,没有,而且我根本不知他是千户……” 顾正臣冷哼一声:“你打了,力道再小,你的手也打了我的脸,跟着你的人都看到了,双溪口的百姓也都可以作证,怎么,你需要证人?” 马中委屈巴巴,自己只是拍了拍你的脸,这也算打吗? 时汝楫看马中反驳不了,知他平日骄横,没少打百姓,估计是真的出了手,无奈地说:“殴打长官,理应重惩。只是他当时并不知张千户身份,以为是拒缴渔课的百姓,手段虽过激了些,可毕竟也是为朝廷办差,谈不上什么罪责吧?” 马中连连点头。 没错,自己手段不合适,但绝对谈不上什么罪行。 你不见苏州府陈烙铁,人家为了催百姓缴税都是直接拿烙铁烫人,上刑,强迫百姓缴税的,自己最多打几下,可没动烙铁。 皇帝也知道陈宁的酷刑,并没有惩罚,至今人家还稳坐御史台,自己这点破事实在上不了台面。 顾正臣也清楚这个罪名有些牵强,并没有纠缠,言道:“既然时知县如此说,那此事作罢。但还需要时知县告诉我等,双溪口的百姓,到底是渔民,还是农户?” 时汝楫心头一沉,不知如何解释,看向县丞、主簿,这两人也没了主意。 说双溪口是农户吧,那马中去收渔课就是设名目夺民财。 说双溪口是渔民吧,那县衙每年还给他们发由帖要两税。 顾正臣厉声道:“朝廷税制中明文规定,是农户,缴两税。是渔民,缴渔课。是灶户,缴盐课。无论是天下百姓以何为生,皆有相应税目。我可从未听过,农户需要承担渔课,灶户需要承担两税的,此事到底是时知县错了,还是这马大使错了?” 时汝楫额头有些冒汗,连忙说:“马中,这是什么情况,双溪口是农户,你为何去那里收渔课?如此胆大包天,欺民在外,若不从实交代,定不饶你!” 马中连忙喊道:“县尊,那双溪口这些年可是打出来不少鱼,河泊所自然需要去收渔课。” 林琢当即站出来反驳:“胡说,双溪口就没鱼,从何处能打来鱼?县太爷,几年前龙吸水过境,有鱼从天而降,河泊所借此机会非要双溪口百姓缴纳渔课,这些年来,我们已是困顿不已,没有半点钱能拿出来应付渔课。” 马中辩解:“我等去双喜口时,那里的百姓确实打上来不少鱼,还是大鱼。其村落在两溪之间,下官以为这里必有鱼,故此征收渔课。河泊所几次派人去,都在河中发现了鱼,这才屡次前往。” 时汝楫看向顾正臣:“既然那里有鱼,征收渔课也属合情合理吧?” 顾正臣看着时汝楫,严肃地问:“时知县确定双溪口应该征收渔课,那也就是说,双溪口的百姓是渔民,对吧?” 时汝楫语塞。 这就是一个陷阱,只要自己承认河泊所对双溪口百姓全部征收渔课,那就意味着必须承认这些百姓是渔民,而不是农户,那日后再想给双溪口百姓征收农税可就没依据了。 “是渔民,还是农户?治下百姓以何为生,难道时知县一无所知?” 顾正臣质问。 时汝楫有些头疼,连忙说:“其中应该是有些误会,双溪口是农户,只是因一场龙吸水,让河泊所误以为其是渔民,才有了今日之事……” 顾正臣盯着时汝楫:“依时知县之言,双溪口百姓是百户,每年都是折色银钱缴纳。而征收渔课,实属错误之举,是否如此?” 时汝楫不得不点头:“这个,应是如此。” 顾正臣沉声道:“既是错误之举,那针对双溪口的渔课税是否可以取消?” 时汝楫看向马中。 马中见时汝楫都不敢招惹对方,言语之间颇是忌惮,便低下头说:“既然是误会,那取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时汝楫微微点头,对顾正臣说:“现事情已说清楚了,本官这就下文书通告双溪口百姓,取消渔课。” 林琢惊喜不已,连忙谢恩。 顾正臣瞥了一眼林琢,眉头紧皱。 原本就不该是你们的压力,此时取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缘何如此感恩戴德? 时汝楫生怕事情有变,连忙命书吏写了文书,用过印之后交给顾正臣:“这下,没事了吧?” 顾正臣看了几眼,微微点头,看向马中:“若是让我知道河泊所再有人去双溪口收渔课,我定奏报陛下。” 马中抽了下脸,有些疼,依旧低头认错:“是小子错了。” 顾正臣收起文书,看向时汝楫:“既然官府下了文书,也承认河泊所是错误收取双溪口百姓渔课,那就应该将多收取的所有渔课,悉数还给双溪口的百姓。” 时汝楫愣住了,马中也惊愕不已。 朝廷收走的钱还能要回去? 开什么玩笑! 朝廷要钱,从来只有要钱的份。 还钱? 休想! 哪怕是错误收取的,也别想要回去。 毕竟这钱都霍霍掉了,你想要,谁来填补这窟窿? 时汝楫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正臣:“错误收取也是有缘由的,若是退还,衙门威严何在?” 顾正臣肃然道:“衙门不能只顾着威严,连是非黑白都不顾了!天子无错,我等谁都可能会犯错,既是犯了错,认了错,缘何还要一错再错?大明律令之中多少条令,皆说要给受害之人赔偿!河泊所错了,就赔不了?” 时汝楫很是为难,看着顾正臣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就知道,若自己敢说一个不字,他估计又要搬出“上书陛下”之类的话了。 你妹的,什么时候亲军都尉府的人那么多事,你又不是巡按御史,地方上的事轮得着你说话? 想起唐贤的交代,惠安县不能出事,这段时间必须风平浪静。 时汝楫咬了咬牙,不甘心地喊道:“赔!河泊所收上来多少,就退回去多少!” “还有票盐,需按市价折计算,多收的,一律还给他们!” “给!” 时汝楫急着平息事态,也顾不得多计较。 顾正臣深深看着时汝楫:“我会盯着双溪口,也会盯着惠安县,若我发现没有足额退还,我会再次来这里,只是到那时,时知县恐怕无法坐在这把椅子上,手持惊堂木开口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观人望气的李承义 茶杯摔碎,桌凳掀翻。 时汝楫从来没受过如此大的气,自己也算是惠安一手遮天的人物,何曾被人指着鼻子数落来数落去。 那张三算什么东西! 不就是个亲军都尉府的千户,皇帝的一条狗而已,竟自大不已,动辄干涉起地方上的事,你以为你是新来的泉州府知府啊,不是你该管的事,就别乱伸手去管! 手伸多了,容易被砍断! 冯远虑走入二堂,看着一片狼藉,叹息道:“县尊何必与他置气,再多逞能,终究也是个过客,他总不能一直待在惠安县折腾吧。亲军都尉府的人下来,定是身负皇命,不会在途中耽误太久。” 时汝楫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你说,他若是在路上出点意外,比如掉河里淹死了,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死了,喝口水呛死了……” 冯远虑打了个哆嗦,急切地劝说:“千万不可,万万不可。亲军都尉府的人不能招惹,他们与检校关系密切,说不得在暗处就有检校的影子,行差踏错半步,都可能是万劫不复。唐通判走之前可以嘱咐我们,绝不可生出事端。” 时汝楫也只是愤怒冲昏了脑袋,发泄一通之后,终于平静下来:“没错,我们不能动他。只是我不希望他三进惠安县衙了,每次看到他,总有一种命不长久的错觉,他这次往哪里去了?” 冯远虑微微摇了摇头:“跟着双溪口的人南下了,不过看天色,他若赶路的话,应该不会停在双溪口,而是去洛阳镇歇着。” “洛阳镇吗?” 时汝楫皱了皱眉头,沉思稍许,终松了一口气:“那里倒没什么好担忧的,李宗风这些年来没少给县衙作对,仗着家里有些钱财,总是接济那些穷酸百姓。只是此人行事缜密,又无破绽,县衙拿他也没办法。如今看,倒还是得感谢他一次了。” 冯远虑赞同道:“可不是……” 双溪口外岔路口。 林琢拉着顾正臣的胳膊,满怀感激地说:“你就回双溪口坐一坐吧,这是我们每个人的想法。” 其他乡民一脸真诚。 顾正臣微微摇头,谢绝了林琢:“我要做的事还很多,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回去告诉大家,朝廷派了新的泉州知府,那是一个可以为民做主的官员,若是还有人欺负你们,就去找他。” 林琢苦笑不已:“知府岂是我们这种小民见得上的。” 顾正臣笑道:“这个知府不同其他,容易见得很。萧成,你说是不是?” 萧成皮笑肉不笑:“是啊,很容易见,说不得哪一天就跑你们双溪口看看。” 顾正臣瞪了一眼萧成。 林琢见顾正臣坚持不进双溪口,便指了指一旁的道路:“沿着这一条路走下去,不要折小路,两个时辰就可以抵达洛阳镇,经过洛阳桥,便可以抵达晋江境内。” 顾正臣点了点头,拱手道:“大家莫要怨恨朝廷,皇帝日理万机,勤政为民,杀贪累累。只不过有些地方路远,天听难达,有人欺上瞒下。皇帝已知道泉州府百姓生活困苦,用不了两个月,这里将发生大的改变。” 林琢将顾正臣的话转述给乡民,乡民激动地说了一番,林琢笑着对顾正臣说:“他们说,若是皇帝能重用你这样的官员,泉州百姓就有福气了。” 顾正臣摸了摸鼻子:“该走了,别过。” 林琢等人站在路边,目送两人缓缓离开。 扑通。 “送恩人!” 林琢高喊。 一干乡民纷纷跪下,咬着并不清晰的音,喊道:“送恩人。” 顾正臣止住脚步,终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林琢等人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走。 林琢在看不到顾正臣的身影时才起身,招呼着众人:“将取消渔课,县衙退还渔课、票盐税钱的好消息告诉大家!” “走!” 众人热闹地进入村中。 许久,村落里没有如此热闹过了。 林琢看着坐在庭院里出神,无心雕刻的林诚意,叹息道:“他是个官员,还是个千户,如此年轻的千户并不多见,兴许是哪位勋贵的后人,亦或是其父战死沙场,蒙荫了官职。总之,他对你无心,你就莫要多想了。十年前,你爹就给你定下了娃娃亲,只可惜那孩子命薄,落了水……” 林诚意拿着刻刀,在石头上轻轻比划着:“他来自金陵,是吗?” 林琢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具体来自何处爷爷并不知情,但从其谈吐、身份,还有县太爷的敬畏来看,想来应该是金陵来人。” 林诚意想起昨晚夜间与顾正臣的对话,抚摸了下椭圆的石头,起身道:“爷爷,我要将石雕做大,卖到金陵去!” “啊?” 林琢吃惊地看着孙女,你知不知道金陵的路怎么走,距离这么有多远?再说了,你一个娃娃,懂得什么买卖事,还大言不惭。 “你已经不小了,该考虑婚事了。” 林琢对要进屋的林诚意喊道。 林诚意转过身,看着林琢,歪头之间,嫣然一笑:“爷爷,为我做主,可会害了其他人。这次我想自己做主一次,反正父亲、母亲也不在了,爷爷也走不远了,就莫要管我这么多了吧……” 林琢气得不行。 这女娃还是惯坏了,竟然生出了如此想法。 她这哪里是将石雕卖到金陵去,怕是想要去找那个张三吧! 黄昏晚霞,暖照山河。 道路两旁出现了民居,从零散人家,参差错落,到熙熙攘攘,房屋相接,不过二里路,便感觉到了热闹景象。 洛阳镇的街道有些多,但真正热闹的只有“十”字的主街,还有洛阳江北岸的堤街。 难以想象,这里的热闹超出了惠安县城。 酒楼不高,简朴的二层小楼。 顾正臣与萧成上了酒楼,临街坐下,伙计一听顾正臣说的是汉话,连忙问:“客官是外地来的?” 顾正臣微微点头:“是啊,长江那里过来的。” 伙计高兴不已:“长江啊,那可有点远。客官想吃些什么菜,喝些什么酒,只管吩咐,不收你们一文钱。” “为何?” 顾正臣有些惊讶。 做酒楼买卖的还有不图赚钱的? 伙计挠头:“东家仗义疏财,爱结四方朋友,最喜的便是远方有客来。东家曾说,你们不远千里而来,馈赠一桌酒菜结交个朋友,岂不是幸甚之事。” “你们东家是?” 顾正臣询问。 伙计看向街上,寻到之后,对顾正臣指去:“那,就是那个背着斗笠,正在和刘屠夫吵架的那个。” 萧成看了一眼,不禁笑道:“仗义疏财,好交朋友,为何还会吵架?” 伙计白了一眼萧成:“自然是刘屠夫少给了肉,他缺斤少两太多次了,被东家数落几次,若不是看他有个老母病重在床,早将他赶出洛阳镇了。” 顾正臣微微凝眸:“你们东家还能将人赶出洛阳镇,这能耐不小啊。” 伙计自信满满l:“在这洛阳镇,就是县太爷的话都没东家的话好使。” “哦,如此霸道吗?” 顾正臣面色冷了起来,冲着楼下喊道:“这酒楼东家,上来喝一杯?” 李宗风听到声音,转身看去,只见一年轻人正看着自己,放过刘屠夫,冲着顾正臣喊道:“中原来的,籍贯何地?” “山东。” “那倒离我祖籍河南不远,当得一壶酒。” 李宗风说完,便大踏步走入酒楼,蹬蹬而上,吩咐伙计准备好酒菜,利索地坐了下来,打量了下两人,微微皱眉:“两人恐怕不是从山东来的吧?” “我们……” “等下,李承义,给老子滚出来!” 顾正臣顺着李宗风的目光,看向角落里,侧了侧身才发现,柱子后面竟还站着一个读书人,身材修长,一身黑色儒袍,左手握书,右手持笔,眉眼似是柳叶,目光清亮,面容冷峻。 李承义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给李宗风与顾正臣、萧成施礼,然后看向李宗风:“父亲,我还有一卷书没读完,莫要安排什么考校了吧。” 李宗风抬手,强行将李承义按在凳子上,大手扭动李承义的脑袋冲着顾正臣与萧成:“只要你说对了他们两人,老子就不再考校你观人之术。” 李承义挣扎开李宗风的手,揉了揉后颈,目光打量着顾正臣与萧成,开口道:“这位大哥,应该是个武夫,嗯,上过战场,杀过人,善用的兵器是长枪——应该是个骑兵,有些官职,但不上不下,气场不足,却颇是粗鲁,做事不怎么考虑后果……” 顾正臣惊愕地看向李承义,此人年龄二十五六,绝不会到三十,竟只是通过简单的观察,将萧成的情况说了个七七八八,这份能力,着实惊人。 李宗风下巴抬了抬:“那这位年轻公子呢?” 李承义看着顾正臣,用书掩住口,轻声说:“这位公子,似乎比这位骑兵出身的将官身份更高一些,性情沉稳,城府极深,内敛的深处,像是藏着一种别样的自信与傲气,这自信如山石不可破,这傲气如星辰不可触摸……” 啪! 李宗风抽了下李承义的后背:“观人望气,千人千面,教你二十年了还这点本事,连一个年轻人都看不穿,丢人!” 李承义委屈巴巴:“爹看到了啥?” 李宗风呵呵笑道:“自信如山,傲气凌云!非是池中之物,非是寻常之家!” 李承义无语,这不是抄我的话嘛…… 第三百八十五章 两年前,沉船案 这是两个奇特的人。 在李宗风、李承义打量顾正臣、萧成的时候,顾正臣也在打量对方。 很显然,所谓的观人望气,不过是考校眼力。 每个身份,都有着自己的行为特征,比如经常耕作的农夫,皮肤必然是粗糙中带着黝黑,双手满是风霜,且茧子又厚又老,比如卫所军士,行动与坐立之间,总带着长期征战的影子,手习惯放在腰间武器的位置,目光锐利且警惕,走路大步流星,手中会有茧子,但茧子的分布很不均匀,可能是射箭磨出来的在手指之间,可能是手握长刀或长枪,在虎口之间…… 你指望农夫一个个脸色白皙,军士涂上发胶,弄死一群人之后还衣不染尘,面不带血,那不是白痴编剧,就是无脑导演。 通过细节的观察,去推断来自何处、具体身份、特长,并不是高深莫测的学问,与知县推理判案有些相通。 只不过调查案件的观察更倾向于“推理”,而眼前两人的观察,显然是“察言观色”。 李宗风一抱拳,对顾正臣道:“在下李宗风,这位是长子李承义,字长歌。敢问小兄弟姓字名谁?” “张三。” 顾正臣看着李宗风,单刀直入:“听闻你在这洛阳镇结交四方好友,颇有威望,连县太爷的话都不如你的话好使,可是如此?” 李宗风哈哈大笑,连连摆手:“这都是街坊们吹捧来的,咱不过就是一百姓,怎敢与县太爷相提并论。” 顾正臣淡然一笑,也不深究,转而询问:“这洛阳镇似与惠安县其他地方不同,沿街百姓叫卖之声也多是汉话,这是为何?” 李宗风见顾正臣如此一问,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此事说来,还与西晋时期的五胡乱华有关。看张小兄弟儒雅不凡,想来也应知那段黑暗日子。三国后期,中原人口锐减,魏晋不断招抚五胡,先后将二百五十万鲜卑人、七十万匈奴人、八十万羌人,一百万氐人内迁。到了西晋末年,因八王之乱,汉人数量已远远低于五胡数量……” 顾正臣心情沉重。 任何一个汉人听到五胡乱华时都不会有好心情,可以说那是汉民族几乎灭绝的最黑暗时刻。 一个两三千万的汉民族,硬生生被人杀成了几百万的少数民族。 李宗风讲述着:“那段时间里,汉人只能选择逃亡。其中一支前往西北,河西走廊一带。另一支则南下,进入江西、福建等地。后来,无论是唐初战乱,还是唐末战乱,亦或是南宋败亡,都有不少人南迁至此。最初迁移过来的汉人,以洛阳人为主,便将此地称之为洛阳……” 洛阳镇的百姓,大部分是北面汉人迁过来的,以汉话为主是理所当然的事。 “对于惠安县的唐琥,你知道多少?” 顾正臣突然换了话题。 李宗风猛地警觉起来,李承义也吃惊地看着顾正臣。 “怎么,这个名字不能提?” 顾正臣见两人神情凝重。 李宗风旁顾左右,见无人留意,便低声说:“惠安唐琥,是泉州府通判唐贤的独子,谁敢公然议论此人。” “哦,那就不说唐琥了。” 李宗风放松下来。 “说说唐贤吧。” 顾正臣开口。 李宗风、李承义神情呆滞,你丫的还不如说唐琥…… 李承义眯着眼看着顾正臣,问道:“你是官府的人?” 顾正臣微微点头:“算是吧。” 李承义起身,盯着顾正臣:“你能带我进入府衙?” “闭嘴!” 李宗风一把拉过李承义,冷着脸说:“去看你的书,莫要待在这里。” 李承义倔强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与李承义对视着,缓缓地说:“能,但我需要知道你的目的。” 李宗风推开李承义,安排伙计将其带走,然后回到桌旁,呵呵一笑:“张小兄弟,实在抱歉,我这儿子有个心结。” “什么心结?” 顾正臣询问。 伙计来布置酒菜,菜齐酒满。 行酒几轮。 李宗风目光中透着伤感之色:“洪武五年七月,洛阳江发生了沉船案。当时,船上三十七人,有二十一人落水溺亡,其中就有我的儿媳赵英英,也就是长歌的妻子。她是江对面的惠安女,平时住在娘家。” 顾正臣有些疑惑:“沉船——案,为何称之为案,难道说这不是一起意外?” 李宗风摇了摇头,心情沉重:“死者之中,有一位泉州府府衙户房的吏员,名为胡本末。他的尸体打捞上来了,是被人勒死的。若只是意外沉船,没必要临死之前上吊吧?另外,赵英英的尸体也找到了,胸口被利刃刺穿,还有两人也死于利器。很明显,在船沉之前,船上起过争斗。” 顾正臣皱眉。 若真是如此,沉船必不是意外,而是故意有人为之。 李宗风叹道:“因为是洛阳江以南的事,加之死了不少人,惊动了泉州府府衙。只是府衙调查之后,采用了一个船员的口供,说是听到了吏员胡本末与人商议分赃事宜,因为分赃不均,这才为人所害,至于其他人,想来是因为看到了凶手的脸,这才惨遭毒手。” 顾正臣端起酒碗,品了一口:“凶手也没逃出去,溺死了,是吧?” 李宗风呵呵苦笑,抓起酒碗一饮而尽:“你说得没错,凶手死了,案件结了!这些年来,长歌始终无法释怀,曾多次前往府衙,希望能重审此案,并指出此案疑点重重,只听凭船员一人之言,不足以结案。只可惜,无人理会。” 顾正臣眉头紧锁:“给出证词的船员是谁?” 李宗风指了指洛阳江:“他,名为孙四。不过也死了,是喝醉酒,跌落江里死的。” “还真是有些手段。” 顾正臣面色凝重。 现在这案件过去了两年多了,想要从头调查已不容易,而唯一一个提供证词的人也死了。 李宗风夹了两口菜,又是长叹息:“长歌他一直想要翻案,找出真相,找出真凶。他想去府衙看卷宗,希望通过卷宗找出破绽。只是你也知道,百姓别说翻看卷宗了,就是进入府衙都难。一旦被人发现私自查看卷宗,那可也是重罪。” 顾正臣搁下酒碗,问道:“户房的胡本末,你可知此人情况?” 李宗风摇了摇头:“并不清楚,只记得他是晋江本地人。” “你确定是本地人?” 顾正臣抬了下眉头。 李宗风肯定地说:“府衙吏员多是本地人,衙役也曾提到过,其家就在晋江城外,一个叫溪前村的地方。” 顾正臣低下头,喃语道:“看来这洛阳江的水,也挺深。” 按照朝廷规制,户房吏员轻易不能出衙署。 胡本末若是休沐离开府衙,那他也应该待在晋江,而不是出现在洛阳江,更不应该坐船。 坐船向洛阳镇方向而来,这是北上。 胡本末想去哪里? 福州,去找福建行省的参政吗? 还是说,向更北,去金陵找老朱告状? 若是寻常的走亲访友,应不会被人在船上勒死。 户房,类似于户部,其掌管的是泉州府的财务,两税、各种钱粮进入与支出的账册。胡本末手中很可能掌握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账目,这才被人灭口。 “这顿我请。” 李宗风见萧成拿出了些许碎银,连忙推辞。 顾正臣摆了摆手:“你知我的身份,若平白吃了却不付账,岂不是成了贪污行径,李兄,莫要坑害于我啊。” 李宗风肃然起敬:“惠安,不,整个泉州府没几个你这样的官员了。张小兄弟高洁,是我鲁莽。” 顾正臣笑道:“不知晋江城中,可还有像我一般迂腐,不为所动的官吏吗?” 李宗风认真地点了点头:“还真有一位。” “谁?” 顾正臣很好奇。 李宗风正色道:“晋江知县杨琇,这是一个清廉如水的官,若没有此人治理晋江,兴许民怨早已滔天。” 顾正臣难以想象,晋江县衙和泉州府的府衙,都在晋江城里,唐贤作为泉州府通判,他是如何容忍一个清官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 不过杨琇并没有给朝廷上书说过泉州府的事,到底是真清廉,还是伪清廉,还需要去调查一番。 顾正臣谢过李宗风之后,便下了酒楼。 天色已是不早,便去了不远处的万安客栈住了下来。 华灯出生,洛阳镇主街很是热闹。 顾正臣与萧成走在镇上,从穿街而过的百姓,从商贩的脸上可以看出,这里并不存在大的欺压与盘削。 走访过几个老人,顾正臣才弄明白,李宗风的祖上在这里留下了不少产业,他算是这里的富户,性格豪爽,乐善好施。 这里穷困潦倒的百姓因为交不起税被衙役为难时,李宗风站出来帮百姓缴了税,百姓被冤枉了,是他疏通衙门,邻里纠纷,也是他当中协调。他虽不是这里的里长,但这里的两个里长都听他的话,受其恩惠颇多。 地方之上,也并非一无是处。 总有些地方,有些人,还在坚持着淳朴的善良,最柔软的怜悯。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三问,纳下师爷 民间有人仗义疏财,但这类人多数情况下只是结交一些黑白两道的人,像李宗风这种接近穷困百姓的只是少数。 顾正臣敬佩这样的人,至少他给这里的百姓带来了平稳的日子。 遮风挡雨。 兴许是曾经的苦难,兴许是共同迁移的命运,让这里的人更为团结、互助。 客栈。 萧成看着安排伙计送来酒菜的顾正臣,一头雾水:“你饿了?” 顾正臣笑道:“不是我饿了,而是有人要来,总不能什么都不准备。” 萧成不明所以。 顾正臣安静地等待着,直至半个时辰之后,房门外传来了动静。..??m “李承义深夜拜会张先生,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声音传入房内。 萧成敬佩地看了一眼顾正臣,起身开了门。 李承义背着个包裹走入房内,见桌子有酒菜,而顾正臣端坐在那里,不由笑道:“你知我会来?” 顾正臣微微点头:“你不知我明日几时离开,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想来你不会错过,请坐吧,长歌兄。” 李承义坦然坐下,认真地问:“张三,是你的真名吗?” 顾正臣微微摇头,承认道:“不是。” 李承义将包裹搁下,严肃地说:“我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能帮我拿到沉船案的卷宗,助我找出杀害我妻子的真凶,我李承义愿将命交给你,自此之后,我是你的人,哪怕你让我去死,我也不会犹豫!” 顾正臣凝眸:“你与你妻子的感情……” “我们是青梅竹马,她居江南,我居江北,虽有江水相隔,却早就相识。她被人杀害,而真凶却逍遥在外,我死不瞑目!” 李承义满怀仇恨。 顾正臣深深看着李承义,认真地说:“三个问题,只要你的回答让我满意,沉船案的卷宗,我亲手交给你。” 李承义激动地站了起来:“当真?” 顾正臣重重点头。 李承义紧握着拳头,只要看过卷宗,自己定能找出其中的破绽,到时候便可翻案,倒逼官府重审此案,索拿真凶! “说吧,什么问题。” 李承义平复了下情绪。 顾正臣端起酒杯,吹了吹酒水,看着里面的残渣说:“孟子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面对大是大非时,你会舍生取义吗?” 李承义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个考验人性的问题! 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人熟读过孟子的这番话,可在历史长河中,真正做到舍生而取义的人并不多!除了杨业、文天祥外,谁还能说出五个名字? 说容易,做实难。 李承义坚定地说:“在沉船案之前,我怕死。沉船案之后,我已不畏死。我愿舍命,取大义而死。” 顾正臣盯着李承义,没有在他的目光中发现半点虚假,点了点头:“皇帝下旨禁百姓出海,你认为皇帝错了没有?” 李承义打了个哆嗦,惊讶地看着顾正臣:“皇帝不能有错,也不可能犯错。” “那你是认为禁绝百姓出海是对的?” 顾正臣目光变得锐利。 李承义语塞,犹豫了下说:“禁绝百姓出海,甚至不让百姓打海里的鱼,许多原本靠海为生的百姓没了生计,他们又缺乏其他手艺,不会耕作,不会石雕,每年还要负担两税、徭役等,这些人生活得并不好。” 顾正臣摇了摇头:“我不问其他,告诉我,皇帝错了没有?” 李承义不知道如何回答。 很显然,皇帝错了。泉州许多渔民本就该生活在海上,他们属于大海,撒网捕鱼,满载丰收而归,这才是他们该有的生活,而不是锄头挥不好,镰刀不会用,农时不记得,就连如何打稻谷都不清楚…… 可,谁敢说皇帝错? 天子无错,哪怕他错得再离谱,也不能说他错了。 要知道皇帝是君父,也就是皇帝爹,哪里有当儿子说老爹错了的? 自己反驳下老爹,挨一巴掌。 若说一句皇帝错了,还不得挨一刀? 顾正臣并没有催促,这个问题对正直,坚持自己意见的人来说,是很致命的,明明知道皇帝错了,却不能说错,那到底是错还是没错? 皇帝不是薛定谔养的那只猫,可以既死既活。 但对错的问题,在现实中就和光影一样交织在一起,有些一目了然的对,一眼断定的错,但有些部分,却是既对既错的状态。 能不能有智慧找出对错,判定既对既错中对错的大小,是顾正臣所看重的。 李承义突然想起来,第一个问题是舍生取义,而在第二个问题里,只因为牵涉到皇帝,自己就忘记了大义。 “我站在洛阳镇看,皇帝错了,如此独断专行的决策,害了不少百姓!” 李承义终于豁了出去。 萧成站了起来,面色冰冷。 顾正臣抬起手,示意萧成老实待在原地。 李承义继续说:“我站在那些被海寇杀死的百姓坟墓前看,皇帝是对的,因为他的举措,保护了不少百姓。” 顾正臣笑了。 这不是一个海瑞型的人,海瑞黑白分明,连个彩色都没有,他却很清楚,看待事情不能只看一面,有些政令确实出了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项政令一点利处也没有。 “第三个问题,你敢出海去杀海寇吗?” 顾正臣问道。 “敢!” 李承义没有任何犹豫。 自己连死都不怕了,连皇帝错了的话都敢说了,还怕什么海寇! 顾正臣满了酒,端给李承义:“我帮你拿到沉船案卷宗,并帮你惩处真凶。但你要想清楚,跟了我,很可能一辈子没个自由,另外,我这个人虽然好伺候,却很容易得罪人,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人整死,到时候你也难幸免。” 李承义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猛地摔碎酒杯:“君子的话,掷地有声,身万死而不改。” 顾正臣有些心疼,你至于摔杯子嘛,至少两文钱。 “我身边还缺一个师爷,看你有些眼力,善于观察,便跟在我身边办事吧。” 顾正臣答应留下李承义。 李承义欣喜不已。 然后,和萧成一起打地铺。 天色还不亮,顾正臣等人便已起身收拾。 李承义对洛阳镇很熟,但为了不暴露行踪,特意戴了帷帽。 “老爷,我们去哪里?” 李承义问。 “晋江城。” 顾正臣大踏步而行,至江边处,看着宽阔的洛阳江不由得有些震撼。 河流的宽度至少有二里远,甚至可以比得上金陵外长江的宽度了。 “那里是?” 萧成抬手指向上游。 顾正臣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河面之上,竟有一座长长的石头桥,犹如巨龙横过,将南北两岸连接在一起。 桥? 顾正臣有些难以置信,长江之上可没一座石头桥可以连接两岸,南北通行都靠船只,可这里竟然有石头桥? 李承义看了看,说:“那是洛阳桥,也叫万安桥。是北宋时泉州太守蔡襄带匠人与百姓,历时七年之久造成。” “它就是万安桥?” 顾正臣想起来了,这座桥可是“海内第一桥”,与北平的卢沟桥、河北的赵州桥、广东的广济桥一起,并称中国古代四大名桥。 “既然有桥,为何还要坐船?” 顾正臣想起沉船案,看向李承义。 李承义哀叹一声:“桥是通的,也能走过去,只不过百姓家过不起。桥对岸有人看守,无论是商贾还是百姓,只要路过,一律收十文钱作为过桥税。若不给钱,便不让通行。” 顾正臣被气笑了:“蔡太守当年修桥,便是为了百姓通行方便。三百过年过去了,桥梁还在,可竟被人收起了过桥税,当真是滑稽、可笑。长歌,你知是谁在收税吧?” “收税的人名为周豫,身边有二十号打手。” 李承义没有隐瞒。 顾正臣皱眉:“他在府衙有关系,如此明目张胆收税,府衙那里总需要打点好吧?” 李承义微微摇头:“据父亲说,周豫并不是府衙的人,而是泉州卫的人。当然,这些消息只是听来的,做不得准。” “泉州卫!” 顾正臣心头一沉。 若这是真的,那可真是军、政一起贪腐,泉州府彻底烂到根了。 萧成活动了下手腕,颇是不屑地说:“直接打过去,只要打了他们,背后的人总会跳出来。” 顾正臣止住了萧成:“此事不急,莫要打草惊蛇。” 萧成有些意外。 顾正臣没有解释,眼下局面有些复杂。 府衙、泉州卫到底是分开贪污,还是沆瀣一气,是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还是彼此关照,称兄道弟,顾正臣不能一棍子下去,两头都给敲了。 自己现在势单力孤,老朱说给自己调来一个人,自己还没见到。别到时候,帮手没到,自己先被人家联手给玩死了。 “去渡口,坐船前往晋江城。” 顾正臣没有走万安桥,而是选择前往万安渡口。 渡口处,有乌篷小船,也有稍大一些的船,小船一趟二文钱,稍大些的船一趟三文钱。 大船缓动,碾出波光。 日出东方。 顾正臣凝视着太阳,它从东海黑暗的深处升起,开始一点点驱散人间的阴霾。 晋江城,该放亮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昌元老人 晋江城,府衙。 泉州知府张灏待在后宅之中,盯着院墙边的一片毛竹林出神。 张氏见茶已冷,便换了新茶端来,轻柔地说:“既然朝廷已委派了新的知府前来,老爷又何必与唐贤那些人再起争执,他们想要征调百姓兴修水利,就由着他们去,压着阻拦也不是个法子。” 张灏看了一眼张氏,苦涩地摇了摇头:“你懂什么,兴修水利,说得冠冕堂皇,可百姓征调来了,钱粮谁出?这是一个由头,一个分赃的由头!他们想趁着新知府到来之前,将府库内的钱粮再瓜分一次!” 张氏无奈,款款坐下:“通判管着水利,他提出来,其他府衙内官员也支持,唯有老爷反对,搁置不批。这不就等同于挡了他们的财路,我担心他们会对老爷不利。” 张灏盯着张氏,冷冷地问:“我都不畏惧,你在怕什么?” 张氏委屈不已,拿起手绢低声哭了起来:“昨日老爷外出时,通判夫人来宅里叙旧,说了一些威胁的话,若老爷再不点头……” 张灏没想到对方竟然将手伸到了后宅里,脸色阴沉:“不点头又如何?” 张氏有些畏惧:“通判夫人说,泉州府的蛇毒蛇很多,冬眠之前需要出来觅食。” “岂有此理!” 张灏怒不可遏,拿起茶碗便摔在地上。 张氏害怕毒蛇,想想就可怕,万一起夜的时候被毒蛇伺候一口,很可能等不到大夫前来救治。 这里的人太狠毒了,自己的丈夫根本斗不过他们。 张灏发泄完了,发现自己根本无计可施。 这里的官员早已成为一党,自己的话说出去,全都是点头应和的,就是没有一个照办的。 唐贤不发话,自己这个知府就是个摆设。 这群地头蛇手段层出不穷,做事缜密,消息灵通,势力庞大,在他们面前自己根本就是无能为力,甚至已经到了任人摆布的程度。 通判宅。 张九经笑呵呵地走入书房,闻着淡淡的檀香,只感觉身心舒畅,至书案边,见唐贤正用心雕琢一块青色玉佩,不禁夸赞:“老爷这石雕技艺可谓出神入化,巧夺天工。” 唐贤吹了一口气,收起刻刀:“你就不要恭维我了,说吧,何事?” 张九经微微欠着身:“两个好消息。” “哦,难得啊。” 唐贤靠在椅子背上,舒展着胳膊。 张九经连忙走至其身后,伸出双手按摩道:“第一个好消息,张知府已经批了水利之事,允许知府衙门征调五千百姓疏浚晋江河。” 唐贤闭上眼,缓缓地说:“一个要走的人了,没必要与我们鱼死网破,他是一个识时务的,这件事你让知事杨造端负责,尽早将钱粮从府库之中提出来分掉,告诉所有人,过了重阳之后,任何人都得收敛着,不可惹出事端。若有人作恶,被新来的知府给抓住把柄,为了保全所有人,我会让他永远闭嘴!” 张九经连连点头。 在没有摸清楚新知府的态度、能力之前,一切还需小心为上。 张九经继续说:“第二个好消息是神医丁章再次看过唐公子,说恢复良好,再有一个月,或可恢复男人雄风。” 唐贤没应声。 男人雄风不雄风,有啥意义,毕竟两个东西都碎了,还被丁章给切了下来。现在的唐琥已经是事实上的太监,只不过保留了个东西罢了。 唐贤摇了摇头,转而问:“还没有那张三、萧成的消息吗?” 张九经摇了摇头:“八月二十五日,洛阳江登船是他们最后一次露面。至今已过去十日,我们的人一直在找寻,可始终不见他们踪迹。老爷,这么长时间了,他们应该是离开了泉州府,去了广东吧。” 唐贤起身,背着双手走了几步,沉声道:“洛阳江到晋江不过一日路程,若他们来,也该现身了。既然没现身,很可能是离开了泉州府,收回我们的人手吧。” 张九经认可唐贤的判断。 张三也好,萧成也好,这都是两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双溪口那点破事他们也管,还特意杀了个回马枪,差点将时汝楫给吓死。 若他们来到晋江,说不得已经闹腾到府衙了,不会隐忍这么久毫无动作。 唐贤想到什么,问:“重阳将至,备好礼物了吗?昌元老人的六十大寿,我虽不便亲至,可礼物不能轻了。” 张九经认真地保证:“老爷就放心吧,占城使臣带来了一块罕见的龙涎香,咱们截了下来,压着没动。这玩意送出去,定能让昌元老人高兴。” “龙涎香啊,确实是重礼了,虽然舍不得,但还是送了吧。” 唐贤叹息道。 张九经笑道:“一块龙涎香,能保我们平安无事,值得。” 唐贤微微点头。 是啊,东西毕竟是死的,保住荣华富贵与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晋江城内,海楼客栈。 萧成走了进来,掩上门,走到桌案旁,对顾正臣低声说:“秦松、梅鸿等人尚没有抵达晋江,想来还需要一些时日。张培住在隔壁街上的富顺客栈,并没有人起疑,是否将他召来?” 顾正臣摇了摇头:“暂时让他在外面吧,这次出去打探到什么消息?” 萧成看了一眼李承义。 顾正臣笑道:“他现在是我的师爷,不需要避着他。” 萧成点了点头,开口道:“有三个消息,其一,府衙贴出告示,要征调五千百姓用时二十日,疏浚晋江河。” 顾正臣眉头微动,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示意萧成继续说。 萧成道:“其二,张知府已经有段时日没出府衙一步了,堂审多交给通判负责。其三,最近城内官吏、大户等都在准备礼物,为昌元老人的六十寿辰做准备。” “昌元老人,哪个元?” 顾正臣皱了皱眉。 萧成指了指北面,面色冷峻地说:“元廷的元。” 顾正臣看向萧成,轻声说:“元廷都被赶到关外放牧去了,大明开国七年了,还有人名作昌元的,还真是胆子不小。长歌,你可听说过此人?” 李承义摇了摇头:“洛阳镇、惠安县的消息我知道的较多,晋江城内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父亲也没提到过昌元老人。” 顾正臣对萧成说:“看来你还需要辛苦下,能让官吏闻风而动,带礼物拜贺的人可不是简单之辈,查清楚此人是谁,家在何处,什么营生,祖上何业。” 萧成无奈地答应下来。 自己明明是个护卫,干的偏偏是跑腿探寻消息的活,好在顾正臣待在客栈没什么危险。 在萧成离开之后,顾正臣看向李承义:“府衙征调百姓服徭役,你如何看?” 李承义拿起一卷书,坐了下来:“从酒楼里我们听到消息,朝廷委任了新的泉州知府,其将于九月二十八日到任。而府衙这次征调民力,恰恰只是二十日工期,可以在新知府到来之前完工,遣散百姓回家。” “这说明府衙内的人想借疏浚河流的机会,私分一部分钱粮。也说明府衙对新来的泉州知府有些忌惮,或是不明其底细,故此选择在其到任之前,先稳住局面。” 顾正臣颔首:“那张知府一直不出府衙?” 李承义想了想,揣测道:“张知府不出府衙,想来不外乎两个缘由:出不去,不想出去。出不去应该不太可能,他毕竟是知府,无人能阻其外出。若是不想出去,那就只能说明他不愿理事,只求速速离任。” 顾正臣对李承义的分析很是满意,起身活动了下,叹息道:“晋江城内的问题也不少,商业凋敝,百姓困苦,不少渔民被迁入城内,又无半点营生手段,有些人家竟沦落到乞讨,卖儿卖女的地步。还有一些官吏,不遵朝廷之令,住在府衙之外,这也就罢了,竟还敢强占民宅。” 李承义搁下书卷,犹豫了下,再一次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如此关注府衙的事?” 这个问题,困惑李承义好久了。 顾正臣笑道:“时机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李承义无奈叹息,就知道还是这个回答,环顾了下房间,摊开一只手问:“我们还要在这里停留多久,又何时能拿到卷宗?” 顾正臣走至着急的李承义身前,将其手中的书卷拿开,认真地说:“眼下的困境找孔夫子帮忙不够,你需要学会从细节中发现更多的问题。就以对面的药铺来看,这半日来,有多少人进入了店铺,又是有多少人提着药包离开,多少人两手空空而走,来开药的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还有多少是孩子。” 李承义心头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 顾正臣走至窗边,看着有人进、有人出的药铺,轻声说:“想要了解百姓疾苦,可不能只去府衙,只去繁华的街道。真正能代表底层痛苦的,恰恰是官府的人不会轻易来的地方。” 李承义有些震惊。 确实,官员不会出现在药铺,他们有下人,百姓没有。 第三百八十八章 突然出鞘,新知府来了 药铺,很忙。 这不应该是一座城的常态。 李承义看着药铺走出的孩子,不知所措的神情令人心疼,破烂的衣裳之下,是命薄如纸。 顾正臣面色凝重,轻声说:“每一个孩子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他最重要的人病倒了。每一个孩子两手空空,就说明他们家早已破败不堪,拿不出买药的钱。” “来这里买药的,求药的,其中有一半是孩子。长歌,你看到了什么?贫困潦倒,病无药医,只能听天由命!而那些官吏们,老爷们,想的却是挑选什么样的礼物,去见一位什么老人!” 李承义第一次感觉世界如此割裂。 似乎一道墙,墙这边是在黑暗之中挣扎,渴求活下去的人,墙那边是沐浴在光明之中享受,美食、美女、奇珍,他们触手可得。 傍晚,萧成返回,带来了情报:“昌元老人名为卜寿,是泉州富户,其在元廷时掌管过泉州市舶司,后带船队远航至占城国,在那里做过买卖,大赚一笔。凭借着远航贸易,其积累了大量财富。” 顾正臣皱眉:“只是一个商人,还不值得官员如此巴结吧?” 萧成颇为无力:“目前打探到的消息,此人确实只是商人。只靠我与张培,很难深入调查。要不然,你试着动一动那些人?” 李承义看向顾正臣,不明白那些人是谁。 顾正臣清楚,萧成希望自己动用检校配合调查。 虽说老朱给了自己亲军都尉府的腰牌,可自己并不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并不能调动检校。最重要的是,顾正臣不认为这里的检校有多少用。 “等自己人吧,不着急。” 顾正臣拒绝。 萧成言道:“过几日重阳,昌元老人六十大寿,寿宴设在镇南门附近的塔子楼。” 顾正臣笑了笑:“昌元这两个字令人心中不快,他这寿宴,还是低调点、冷清点好。” 萧成听着顾正臣的吩咐,眼神一亮,连忙去安排。 李承义不明所以。 顾正臣没有解释,只是当天带李承义离开了晋江城,然后以工部主事的身份入住了三十里外驿馆,开始斋戒。 驿丞安排人将消息传报府衙。 张九经得知之后,没有做任何理会,也没有通告唐贤。 谁管工部主事来泉州干嘛,现在需要留意的是新知府,只要不是新知府,都不算事。 重阳日,晨曦。 塔子楼张灯结彩,浑似有人娶亲一般喜庆。 昌元老人卜寿一早便到了塔子楼,花甲之年,虽已显老态,但精神还算矍铄,拐杖在手,行走依旧稳健。 高座,卜寿笑呵呵地看向一旁富态的长子卜中生:“今年来的官员应该不少吧,就是不知谁的礼物可以拔得头筹。” 卜中生躬身道:“父亲放心,他们的礼物断不会少,至于头筹,想来还是唐通判的第一。” 卜寿微微点头,满怀期待:“唐通判倒是一个知趣之人,不枉这些年来卜家一直帮衬他。只是,这日头都出来了,为何还没官员送来礼物,这群人睡过头,是不是也挑个日子?” 卜中生见父亲有些愠怒,连忙说:“应该在来的路上了,兴许是想聚一起,然后与父亲道贺。父亲听,楼下有了动静,儿去楼下看看。” 卜寿顿了顿拐杖,催促快点。 卜中生连忙下楼,见是唐贤的二管家唐轩,不由得脸色一沉:“滚回去告诉唐贤,他即便不亲自来,也应该派师爷前来,再不济,还有大管家,派你来,这是对卜家的侮辱!若他不给我们一个交代,这件事休想善了!” 唐轩连忙上前,将礼物盒子递给卜中生,急切地说:“卜员外,千万莫要因此怨上唐通判,实在是事有急变,现在府衙已乱成一窝粥,今日怕是没有官员可以前来为老先生祝寿了。” 卜中生脸色一变。 自己的父亲最喜欢收礼,一年到头来,能有几次公开收礼的机会? 何况今日是重阳节,是父亲的六十大寿,他今日若收礼收不开心,那他是不会让任何人开心的。 “发生了何事?” 卜中生知道唐贤的为人,聪明,懂得厉害关系。 他应该十分清楚,想要继续坐在通判的位置上,就少不了卜家的扶持与帮助,得罪父亲的后果也不是他能承受的! 唐轩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嘴唇有些干燥:“不久之前,驿站传来消息,新任泉州知府顾正臣到了,要在驿站见泉州府府衙所有官吏!” “什么,他不是二十八日到任,缘何如此快便来了?” 卜中生惊讶不已。 唐轩摇了摇头,不安地说:“没有半点征兆,半点消息,突兀地就告知来了,而且,他完成了斋戒!今日他要见府衙所有官吏,明日便正式入主泉州府!” 卜中生暗暗咬牙:“你们在沿途驿站的人干嘛去了,不是派了许多人打探其行程!” 唐轩也感觉奇怪,顾正臣说来就来了,速度快且不说,沿途还没有半点风声,这就有些诡异了。这家伙总不能始终没进入过驿站吧? 卜中生没再和唐轩说话,连忙跑到楼上,看着父亲失望的目光,连忙上前解释:“新任知府到了三十里外驿站,传召府衙所有官员。” 卜寿脸色变得冰冷起来,目光中透着寒光,缓缓起身:“这个顾正臣,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来!他这不是给府衙下马威,而是打我的脸啊!晚点亲朋满座,族人齐至,却不见一名官员拜会,我的脸面往哪个搁?” 卜中生深吸一口气:“父亲,这是我们的麻烦,也是府衙的麻烦。顾正臣突然来到晋江城外,唐贤怕是最紧张的那个,要知道征调民力疏浚河流,这工程尚未完成,账目还没做出来,一旦留下破绽……” 卜寿清楚,自己只是丢了脸面,唐贤一个不慎,很可能会丢了性命,到那时,泉州府官吏很可能被顾正臣连根拔起! 这个结果,卜家不能接受。 大明朝廷可以战胜元朝控制这里,但这里做主的人,说话算数的人,不应该是那姓朱的! “告诉唐贤等人,小心应对。顾正臣这是来者不善啊!” 卜寿恢复了理智。 卜中生连连点头,着人去传话。 泉州府衙。 张九经看着地上狼藉,摔碎的茶具,撕碎的纸张,不由得叹了口气:“老爷,是我们的人做事不周,这才让姓顾的打了个措手不及。也是我的错,驿丞确实送来了消息,说有工部主事入住驿站,我没在意,以至于错过。” 唐贤摆了摆手,沉声道:“即便你在意了又如何,你去看了又如何?我们没有顾正臣的画像,他说是工部主事,那就是,没人会将他与知府联系到一起,这不怪你。只是此人挑选的这个时间,着实令人不安,他似乎是躲在暗处观望了许久,突然拔剑出鞘!” 张九经也感觉匪夷所思,这时间选的,像是故意在针对卜寿,又像是故意在针对唐贤。 “时辰不早了,同知他们都到了二堂。” 张九经催促。 唐贤没有再说什么,不管顾正臣是怎么不知不觉来到晋江城外的,他以知府的名义发来传召,作为僚属,只能去。 泉州同知吴康、秦信,通判唐贤、杨百举,推官王信虔等官员聚在二堂。 知府张灏玩味地看着唐贤、吴康等人,冷冷地说:“新任知府顾正臣到了驿站,明日就要入城。这泉州府,将会由他说了算。” 唐贤、吴康等人并不应声,你张灏在这里说了不算,他顾正臣初来乍到,他想说了算,也得需要点手段才行。 张灏起身,正色道:“本官在这里迎候,吴康,你带府衙所有官吏,前往驿站见一见新知府吧,礼房可以留下两人,准备明日祭祀事宜。事发突然,可准备不能有半点疏忽。” 吴康没办法,张灏是知府,顾正臣也是知府,他是不需要跑三十里外迎接的,只能自己带队。 这些官员原本打算重阳节好好休息一日,要么去塔子楼送礼吃饭,要么登高望远,想想自己有没有山东的兄弟,找一些花花草草挂身上。 可谁成想,顾正臣这个家伙偏偏在重阳节传召所有人,最可恶的是,他竟然完成了三日斋戒,做好了入城的准备。 你丫的倒是啥都准备好了,可我们还没准备呢,你提前到任也应该有个度,哪有提前半个多月的…… 一众官员还没见到顾正臣,便感觉到了一股压力,有种棘手的感觉。 杨百举走着,看向一旁冷着脸的通判唐贤,苦涩地说:“还有没有法子拖延一段时日,疏浚工程尚未完工,那里有些尾巴还没处理干净。” 唐贤摇了摇头:“纵我有法,怕这姓顾的也不会答应,最多明日黄昏前处理干净,不留半点破绽。” 杨百举忧愁不已,这是最后的时间了、 毕竟知府明日需要祭祀,后面还得认识府衙官员,等他腾出手来,至少是晚上或第二日了。 平账,不容易。 接近驿站,唐贤心头的不安越发沉重起来。 没有来由,说不清楚。 第三百八十九章 这不是县衙的书吏? 驿站。 李承义站在门口,驿丞似乎对自己很是敬畏,连说话都点头哈腰的。 不就是外出了一趟,怎么回来全变了个脸色? “李宗风、李承义都调查清楚了,他们确实与晋江无关,身后没有衙门背景,只是李宗风善于结交,仗义疏财,在洛阳镇有些威望,衙门里也给他几分薄面。找当年打捞尸体的船夫问过,沉船案中,确实有李承义的妻子,李承义也确实几次前往府衙申诉。” 萧成低声禀告。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对李承义的调查到此为止吧。” 虽说李承义是自己看对眼,招揽过来留在身边的,但在没有确定此人身世是否清白,与泉州官府是否存在瓜葛之前,顾正臣还是保留了信任。 头脑一热,完全信任一个陌生人,什么事都和盘托出,顾正臣做不到。在这泉州府,妖魔鬼怪多得很,总需要留个心眼。 经过萧成、张培多日走访调查,顾正臣对李承义总算是放心下来。 张培来了,带来了顾正臣的官服、吏部文牒,包括老朱的龙戒尺,便宜行事的圣旨,还有沐英送的那把剑。 顾正臣穿好官服,戴上帽子,端坐在桌案后,沉声道:“让李承义进来吧。” 门开了。 萧成、张培左右而立,一副威严。 李承义走了进来,吃惊地看着顾正臣,头戴乌纱,身着红色团领衫,腰间素金束带,最显眼的是团领衫的补子,上面赫然是一只云雁! 这是四品官员的官服! “这,这……” 李承义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不是户部不起眼的主事,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四品大员? 张培冷着脸,喝道:“大胆,还不见过泉州知府!” “知府?!” 李承义惊讶不已,喊道:“你就是朝廷新委任的泉州知府?!” 顾正臣看着李承义,严肃地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新任泉州知府!” 李承义扑通跪了下来,喊道:“草民李承义,参见顾知府!” 顾正臣看了一眼张培,张培上前将李承义搀扶起来。 “你现在是我的师爷,起来一旁站着吧。”顾正臣说完,便再次开口:“张培,将晋安驿的驿丞许虎传来。” 张培得令,出门传唤。 许虎虽已年过五十,可容貌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颇是精神,脸上肉不少,大肚便便,见到顾正臣连忙跪下行礼,惶恐地喊道:“晋安驿驿丞徐虎,见过顾知府。” 顾正臣盯着徐虎,冷着脸问:“晋安驿有多少驿夫,多少马匹、驴?” 徐虎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回顾知府,晋安驿有驿夫五十八人,马四匹,驴二头。” 顾正臣摇了摇头,沉声道:“晋安驿,虽是晋江城外驿站,可这里并非水陆要冲,也非官员频频出入之地,一个小小的驿站,马四匹,驴二头,为何需要驿夫多达五十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金陵的龙江驿!” 徐虎有些惊慌,连忙辩解:“是因为需要人手帮助过往官员照看马车,清扫房间,保证安全。顾知府有所不知,泉州府海寇颇多,民风彪悍,时有闹事劫掠之人,若不多招点人手,怕无法护卫安全……” 顾正臣看着徐虎:“当真如此?” 徐虎连连点头:“不敢欺瞒。” 顾正臣看向萧成:“让他将晋安驿的全部账册封存装箱,本官要挨个查验。” 徐虎脸色苍白,连忙说:“这,这,账册已经送到府衙去核对了,还没送过来……” 顾正臣起身,走至徐虎面前:“你是不是忘记了,本官已将府衙全部官员召来晋安驿,这时候府衙空虚,若本官命人前去寻找晋安驿的账册而没有找到,那你可就是有意欺瞒本官!徐虎,欺上瞒下,拒不配合,本官有理由怀疑你涉嫌贪污,若因此将你投入地牢,一旦坐实,呵呵,剥皮!” 徐虎瘫坐在地上,浑身颤抖。 剥皮啊! 这可不是开玩笑,也不是随便吓唬人的,大明皇帝就喜欢这一套行为艺术,不少地方的土地祠已经挂上了人皮草人! “告诉本官,账册在府衙,还是在驿站,你最好是想清楚再回答。”顾正臣背着双手走向门口,以冰冷的口吻说:“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徐虎,别让本官将这第一把火点在你头上,否则,没人能保你性命,通判也不行!” 徐虎牙齿开始磕碰。 新来的知府好大的杀气,这家伙实在是不好招惹。可一旦驿站的账册落在他手里,以自己那随意支取,胡乱填写的习惯,定是漏洞百出,随便翻两页就能定自己的罪。 顾正臣忽然转过身,厉声道:“出金陵之前,陛下对本官嘱托,治理泉州需要宽仁善用德行以教化,可本官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连御史台的陈宁老子都揍过,对付你们这群人,配合、立了功还能留条命,若是指望着某个人来保你们,对抗本官,那就只能剥皮!” 李承义感觉浑身发冷,自己这是跟了个什么人啊,这一会就喊了两次剥皮了。 他揍过御史台的陈宁? 这是真是假? 谁这么没脑子,敢得罪御史台,这不是彻底将把自己当成靶子了? 平日里看他文质彬彬,说话柔和,性情和善,怎么一换了官服,这人就成了另一个样子,杀气凛然,令人胆寒! 徐虎确实害怕了,连忙说:“账册在,在驿站。” 顾正臣看向萧成,萧成提起徐虎便向外拖去,驿站里的人听到动静,一个个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 当驿站账册装入箱子里封存好,驿站外已传来动静。 同知吴康、秦信,通判唐贤、杨百举,推官王信虔,以及泉州知府衙门六房中人,基本都到了。 徐虎带驿夫,将众官员迎入驿站。 吴康转身看了看众人,开口道:“我们先去见过顾知府,你们在外候着。” 众官吏应声而立。 吴康、秦信、唐贤、杨百举整理了下衣冠,跟着徐虎到了一间房外,徐虎推开门后退了下去,吴康开口道:“泉州知府衙门,同知吴康,携同知秦信、通判唐贤、杨百举,求见顾知府。” “进来吧。” 吴康、秦信在前,唐贤、杨百举在后,进入房间,低头瞥见桌案上奋笔疾书、身着四品官服的年轻人,连忙行礼,自报身份与姓名。.??m 顾正臣搁下毛笔,以平和的语调说:“倒是辛苦诸位了,落座吧。” 唐贤听得声音很熟,抬起头看去,不由得脸色大变,惊呼道:“是,是你?!” 吴康、秦信、杨百举看向唐贤,不知道一向稳重的他缘何如此惊慌失措。 顾正臣眉头微动,看着唐贤笑道:“这不是惠安县衙的书吏,什么时候升迁的通判,如此神速,可谓惊世骇俗。” 唐贤脸色苍白,手有些颤抖。 是他! 那个亲军都尉府的张三! 唐贤有些理不清头绪,为何一个亲军都尉府的人成了知府!这根本就不是两类人,一个是皇帝的家仆,一个是朝廷的官员! 虽说有些家仆也在朝堂上混,但这些人基本上都没好下场,已经挂了,比如检校出身的杨宪。这几年,自己就没听闻过哪个亲军都尉府的人还在朝堂之上为官的。 可此人,竟是个例外! 想起惠安县衙之中,此人态度强硬,一言不合便要上达天听! 他连双溪口的渔课之事也管! 现在想想,哪个亲军都尉府的家伙会过问地方上的事,都是直奔目的地而去,此人如此多管闲事,显然是另有身份! 张九经也对此人身份产生过怀疑,只是自己从未想过,他竟是新任泉州府知府! 唐贤强忍着震惊,深施一礼:“惠安县衙时不识顾知府真容,是唐某之错!” 顾正臣玩味地看着唐贤,停顿了稍许,才开口道:“本官还以为你会推说你有个一模一样的胞弟,竟直接承认了,倒是磊落。” 唐贤苦涩不已。 这种事想瞒怕也瞒不过去。 看来,自己遇到硬茬了,泉州府权力场的博弈,自己已经失了先手。不过还来得及,棋盘输赢不是看谁先落了子,而是看最后棋盘上的谁的棋子多! 顾正臣,你来了,暗访了又如何,你若当真与我为敌,那不好意思,你将没有好的下场!莫要仗着年轻气盛、为朝廷重视就以为能有一番作为。 年轻人,官场的酒你才喝了几口,知不知自己的酒量深浅? 吴康、秦信、杨百举惊讶不已。 惠安县的事几人都听说了,都知道是亲军都尉府的人所为,可听两人对话,那个逼迫唐贤杀掉唐家下人的人,正是顾正臣! 可怕! 大家都在府衙里猜测着顾正臣会在哪一日到,如何试探,如何应对,浑然不知他已经早早到了泉州府境内,甚至还不动声色,借刀杀了人! 这样看,此人不好对付,甚至可能都不愿意上大家这艘船! 顾正臣看着面面相觑,神色不定的几人,微微抬手,示意都坐下,然后严肃地说:“本官奉旨就任泉州府知府,不管你们是同知,还是通判,只是知府的僚属,辅佐之人,你们明白这是何意吧?” 第三百九十章 强势夺权,亲和示下 直接敲打! 顾正臣已经不是初入官场的菜鸟,句容县衙的钩心斗角,曲折惊人的案件,治下安民的施政,已然做到游刃有余。 虽然步入官场的时间尚短,但顾正臣的官场争斗经验,卷入的风波并不少,甚至还去了趟刑部地牢。 与平凉侯斗,与刑部尚书斗,与御史大夫斗,顾正臣尤且不惧,又怎么可能畏惧这些地头蛇。 顾正臣清楚,泉州府不是句容县,唐贤也绝不是刘伯钦。 问题是,自己也已不是当初的自己! 一点点剥丝抽茧,慢慢寻找机会,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再各个击破,太耗费时间与心力,顾正臣不打算怀柔示弱,慢慢布置让他们暴露,而是打算强势入主泉州府! 以硬碰硬! 只有硬来,让会让他们感觉到事情棘手,继而抱团在一起,以寻求安全感。顾正臣要的不是顺藤摸瓜,也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而是撒一张网,捕一群鱼。 吴康、唐贤等人对视了一眼。 秦信爽朗回道:“僚属自然是辅佐好知府,一切以知府马首是瞻。” 顾正臣等的就是这句话,严肃地说:“既然以我马首是瞻,那你们就听清楚了。自今日起,府衙征调民力的工程,一律暂停。无论是疏浚河流,还是兴修海防,全部停下。在本官没审核清楚账目,没有掌握泉州府百姓状况之前,这些事就不要做了。” 吴康、秦信脸色有些难看。 无论是水利、河工,还是江防、海疆,可都是同知的事。 这工程刚刚开始,有些已经进行到一半了,你顾正臣说暂停就给暂停了,那我们还能做什么? 秦信犹豫了下,道:“顾知府,这疏浚晋江河,修筑海防,可都是张知府批准之事,百姓征调就位,且已动工多日,若贸然停下,恐怕于民心不利,也不便解决河流淤塞,减轻海寇,是否等顾知府至府衙后,与张知府商议商议,询问一番再做决定?” 这话的意思是,前任知府批的事,你这连交接都没交接,直接就停了工程,这不是毁了人家的政绩,不合适,至少你要打个招呼。 顾正臣不作理会,直言:“张知府即将离开泉州府,泉州府一应大小事,本官说了算。他若有意见,大可回金陵递弹劾文书!你们谁还有意见?” 秦信没想到顾正臣如此果决,不留半点转圜余地,只好看向吴康。 吴康端起茶碗,平缓地说:“顾知府既然要停,那就停了。只是顾知府,疏浚晋江河可是堵了一截河道,以便于挖出淤泥,骤然让百姓停下来,那这河道要不要重新挖开,是否需要安排人守着,若是出了意外,伤了两岸百姓,出了人命,可是失职重罪……” 顾正臣冷笑一声:“吴同知,本官问过本地老人,泉州府自进入九月之后,天气多以晴朗为主,罕有大雨。雨少,河流水浅,挖开河道真的能伤了两岸百姓吗?这晋江河可不是洛阳江,没那么大水量吧?” 吴康没想到顾正臣竟连泉州府的天气都调查过,只好说:“既如此,那就依顾知府。” 顾正臣看向唐贤、杨百举:“你二人可有话说?” 唐贤微微摇头:“顾知府安排自有道理,我等听命照办。” 顾正臣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明日起,府衙之内,事无巨细,悉数奏禀过来,若有人擅专行事,欺瞒行事,不告行事,本官定不轻饶!” 唐贤微微眯起双眼。 见过当官的,还没见过如此强势霸道的,他这是想将所有权力都握在手中,不给其他人动用权力的机会! 吴康、唐贤等人不能直接反对,只好点头应下。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至唐贤面前,缓缓地说:“你的儿子唐琥虐民,你身为泉州府通判,不能没有半点惩罚。自今日起,你被革职了。” “革职?!” 唐贤豁然站起来,满是震惊地看着顾正臣。 他连府衙的门都没进,竟要摘掉自己的乌纱帽? 吴康听闻,连忙说:“顾知府,衙门官员是升是贬,是革职还是另有委任,需要吏部文书方可。” 顾正臣转身看向吴康:“本官已写了文书,用不了两个月,吏部文书就会送来。但在这之前,他——唐通判,不得过问府衙中任何事!” 唐贤没想到顾正臣动作如此之快,手段如此犀利,咬牙道:“既是如此,那本官就等着吏部文书!” 顾正臣笑道:“你一定会等到。” 唐贤脸色难看,终没说什么。 顾正臣走出房间,看着府衙中众官吏,沉声喊道:“陛下派我来主管泉州府一应事宜,万望诸位齐心协力,大治泉州。” 对高官敲打、革职与施压,对中下层官员,顾正臣相对收敛。 毕竟高官就那么几个,说走就能走,可中下层官员多,这些人多是泉州府当地人,背景复杂,盘根错节之下不好一棍子打死。 唐贤看着笑容满面,与一众府衙官员打着招呼,一一询问其姓名,谈笑风生的顾正臣,咬牙对吴康等人说:“看吧,还不算正式知府,却已经在收揽权力,这对我们来说,很不利。不用试探了,这样的人不会与我们为伍。” 吴康凝重地点了点头:“方才的威严与强势,现在的平易近人与亲和,简直是两副面孔,与他为敌,我竟有些不安。” 秦信目光冷厉,低沉着嗓音:“有威严,强势又如何,事情办不办得成,政令出不出得了府衙,还不是我们说了算。既然他不给我们情面,上来便是夺权,那我们也需要出手一次,让他清楚,不管他是什么背景,来到这里,都得好好趴着!” 杨百举看向唐贤,安抚道:“唐琥的事确实过分了一些,早年间就提醒过你,只是你爱子心切,如今被反噬,也算是一个教训。你若是能借此机会脱离府衙,倒也不失为一步妙棋。我们在外面,总需要一个可靠的人。” 唐贤微微点头:“他要强势,我们就暂避锋芒。等他这把火烧成灰烬,看他又能如何。只不过,有些账目不能必须处理掉,再发生一次胡本末之事,我们所有人想离开都离开不了!” 杨百举只是给了唐贤一个放心的眼神,便走了出去。 顾正臣给府衙推官、六房吏员的印象很不错,这是一个性情温和的长官,很好说话,是个老好人,用不着担心,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耐心见过每一个府衙中人,顾正臣方说道:“愿诸位与本官同心聚力,不负陛下重托。” 众官员齐声答应。 顾正臣命吴康、唐贤等带官员返回晋江城,做好明日接应、祭祀等事宜。 在驿站的热闹消退之后,顾正臣行走在驿站之中,对身旁的李承义说:“吴康、秦信、杨百举与唐贤,你都看到了,对这几人你如何看?” 李承义认真地说:“吴康精于世故,八面玲珑。秦信缺乏主见,多依附于吴康、唐贤之下。杨百举沉默寡言,不露破绽。唐贤老谋深算,看似喜怒于色,实则城府深沉。” 顾正臣深深看了一眼李承义:“你尚不到三十,如何练出这般眼力?” 李宗风有眼力,是几十年阅历的结果。可李承义如何都算不得上年纪,却有着一双洞察的双眼。 李承义回道:“观人望气是家学,父亲说,举止言谈皆有痕,性情只有七十七。只要从细节中找出痕迹,总不会看错太多。” “这门家学,该不会是心理学吧?” 顾正臣问道。 “何为心理学?” 李承义皱眉。 顾正臣背负双手,没作解释,而是问道:“你看到了这四人,认为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李承义跟在顾正臣右手后,仔细想了想,摇头说:“除了秦信,都有可能。吴康的老道玲珑,像是话事人,唐贤有城府,吴康、秦信对他又颇是看重,唐贤很可能是个厉害人物。至于杨百举,这种人话太少,不善交际,应可以排除。” 顾正臣没有肯定李承义的话,也没否定,不置可否。 吴康、唐贤都是老狐狸,这不假。可杨百举此人,有点沉默过头了。 当官是个辛苦差事。 又是早起出发,赶往晋江城。 泉州知府衙门一干官吏、府学教授与训导、晋江老人等一百多人在城外迎接。 免不了的是繁杂的祭祀礼仪。 这个庙门,那个祭坛,这个山,那个河,找老孔,拜城隍。 回到府衙,又是一番礼仪。 整个过程与当知县时差不多,就连说的话也基本相同。这是一个折腾人的过程,等顾正臣忙完一圈之后,已经接近黄昏了。 知府张灏将印信交给顾正臣,算是完成了第一步交接,后面还需要核对相应账目,厘清库房存储等,张灏并不能当天离开晋江城,但很识趣地搬出了知府宅。 顾正臣在知府宅中设宴邀请张灏,张灏没有拒绝,欣然赴约。 在张灏看来,有些事还是说清楚为好,免得顾正臣年纪轻轻,过于刚强反而丢了性命。 第三百九十一章 都是渣滓 张灏赴宴,手提一坛酒。 宴席摆在天井,有月光清辉,稀疏星辰。 张灏与顾正臣寒暄几句,落座之后看着一桌相当丰盛的酒菜,不由得微微皱眉:“顾知府来自金陵,应知陛下崇尚简朴,见不得大鱼大肉。如今桌上鱼、鸭俱有,就不怕被有心人看到之后,说顾知府为了一己之私,鱼肉百姓?” 顾正臣不以为然,起身给张灏倒酒:“来之前吏部可是给发了道里费,五十贯钱,这点肉还是吃得起。若有人想借此弹劾,那就让他们说去,只要顾某不取民脂民膏,说到陛下那也是两袖清风。” 张灏敬佩地看着顾正臣:“如此,这酒能喝。” 顾正臣搁下酒壶,看了看天上半月:“重阳刚过,本不该设宴叨扰,只是张知府似乎急着离开这里,这泉州府,当真没半点留得住张知府的吗?” 张灏双手端起酒杯,严肃地看着顾正臣:“我恋泉州民与商,海与河,只是水土不服,再留下去,恐怕不病卒此地,也会遇到些妖魔鬼怪发疯。老了,该回去颐养天年了,这里还是留给顾知府施展抱负吧。” 话说得委婉,顾正臣却听出了危机。 什么老了,颐养天年。 除了那些老得实在是没精力,对仕途无望,对朝堂失望的人,当官的有几个服老的,一个个恨不得活长久,混个几朝元老,到死都握着权印不撒手。 张灏还不到五十,朝廷里比他年纪大的海了去。 主要是水土不服,妖魔鬼怪! 顾正臣与张灏碰杯,看着一饮而尽,颇是快意的张灏,笑着说:“看来还不是水土不服,而是这里妖魔鬼怪多了。在离开之前,张知府可否告知,魑魅魍魉都在何处?” 张灏哀叹一声,看了看知府宅,摇了摇头:“鬼魅可以穿墙入室,哪里都可能有。看在这顿酒的份上,张某就多说一句话。” “请说。” 顾正臣恭敬地听着。 张灏拿起筷子,将豆腐一点点夹碎,然后丢下筷子,盯着一滩豆腐渣:“这就是泉州官府。” “都是渣滓?” 顾正臣看向张灏。 张灏差点跳起来,自己可没骂人的意思,但——事实上,貌似,也差不多。 顾正臣拿起筷子点了点:“就没一块完整的,亏了这豆腐如此白。” 张灏呵呵笑道:“完整的有,但都不在是桌上,兴许是在桌子底下垃圾堆里,总之,那些豆腐上不了桌。” 顾正臣明白了。 清白的人都说不上话,被排挤了。 能说得上话,做得了主的,都在桌上了。 两人闲话一番,张灏起身告辞:“张某不是一个好知府,无能为力,但愿顾知府能为这里的百姓,找一条活路。” 顾正臣将张灏送出府衙,抬头看夜空,不禁黯然。 按照张灏的说法,整个泉州府怕是全懒了,这就如一个浑身都是烂疮、满身脓包的病人,而自己这个大夫,不管从哪里下手,都会溅身上脓水。 明争暗斗,终还是开始了。 令吴康、秦信、唐贤等人奇怪的是,顾正臣自从入主府衙之后,竟没了半点动作,原本气势凌人的他不见了,只整日按部就班地接管府衙,检查钱粮数目,点数库房。 一连三日,顾正臣终于盘点清楚,完成了府衙事宜接管,张灏只给顾正臣留了一封信,然后便带着妻子不告而别,离开了泉州府。 又过了七日,顾正臣依旧只是待在府衙之中,既不放告,也不翻案,更没治罪任何人。虽然有时候顾知府待在知府宅,动辄半天、一天不见人,但每次出现对每个人都是和颜悦色。 府衙中官吏、衙役见状,都放松了下来。 很显然,新来的知府和走了的张灏没什么区别,不管事,甩手掌柜。 狱卒黄科休沐,交接好之后,便走出府衙,在街上买了二十几斤米,背着走出了晋江城,出了镇南门,又走了近二里多路,方到了溪后村。 篱笆小院半开着,一只黑灰色的母鸡在喔喔地叫,看得出来,这又是下了蛋。 “爹爹!” 一个五六岁,身着灰色麻衣的小女孩见到来人,连忙跑了过去,一把抱住黄科的大腿,冲着房间喊道:“奶奶,爹爹回来了。” 黄科将米袋子搁在地上,抚摸着女孩的头,笑道:“小雨,爹不在的时候,可听奶奶和你娘的话了,有没有跑出去爬树、抓鱼?” 小雨仰着头,伸出双手,在黄科抱起自己时,才说:“小雨没出门,奶奶说爬树是男孩子的事,还说河里有水怪,靠近的话会有灾祸,妈祖就是为了拯救被水怪缠住的人牺牲的。” 黄科哈哈大笑:“是啊,为了妈祖,小雨也不可跑水里去了。” 年近五十的妇人从房中走了出来,见黄科带了粮回来,埋怨道:“你再不回来,这一家人怕是要饿死了。” 黄科提起米袋子:“娘,府衙里出了点事,耽误了几日。” 张氏接过米袋子,掂量了下:“省着点吃,倒能吃半个月,只是昨日舒娘在你二叔家赊了五斤米,等会你亲自还回去。” 黄科点头答应,问道:“舒娘人呢?” 张氏叹了口气:“你不回来,舒娘还不得去溪前村看看,那一家人苦得很,一个妇人家拖着半条腿,还要照顾两个孩子,这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 黄科有些伤感,对张氏说:“泉州换了新知府,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 张氏瞪了一眼黄科,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可莫要给我折腾出来什么事,那张知府来到这里又如何,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灰溜溜地走了。朝廷也是,派个没经验的毛头小子当知府,百姓只想好好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 黄科重重点头,保证道:“娘放心,没包拯那样的人来泉州,儿什么都不会做。” 张氏满意地走向灶房,喊道:“娘只求咱家能活下去,饿一点也没关系。你既然休沐了,就去劈点柴吧,舒娘身子骨弱,又有身孕,这气力活还是需要你做。” 黄科答应,将女儿小雨放下,走至柴堆前,朝着双手吐了两口唾沫,抓起斧头,将一块木头搁在木桩上,扬起斧头便劈了下去! 砰! 斧头嵌到木头里,黄科踩着木头,将斧头拔了出来,又扬起斧头,突然听到动静,抬头看去,只见舒娘出现在了门口,笑道:“总算是回来了。” 舒娘见黄科来了,板着脸有些生气,似又感觉不妥,冲着巷中的人喊道:“你们不是收鸡蛋吗?来,就是这里。” 黄科愣了下,连忙说:“鸡蛋是留着给你、孩子和母亲吃的,怎么能卖,何况你还有身孕在身。” 家里就一直老母鸡,为了这点鸡蛋,孩子都馋得掉眼泪。 舒娘白了一眼黄科,语气快速地说:“饭都要吃不起了,留着鸡蛋能活命?拿去换点钱,可以多折点米来,也省得总是赊米。” 黄科低头,紧握着斧头有些悲伤。 在府衙里办差的,八九成全家都搬入城中住了,像是自己这种在府衙做了两年差,依旧一贫如洗的并不多。 老娘没埋怨过自己,妻子哪怕是怀着身孕去赊米也没说一句责怪的话。 只要自己低头,只要自己伸手,这个家就能好过上许多,至少吃喝不愁。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就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了! “我去给你们拿鸡蛋,你们在院子里坐一坐。” 舒娘招呼着,让黄科陪着说会话。 黄科低着头应了声,在人进了院子才收拾好情绪抬起头,看到来人之后顿时愣在当场,手中的斧头松开,落在木桩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顾……” 黄科紧张得说不出话。 顾正臣瞥了一眼黄科,打量着院子,看到小女孩有些怕陌生人躲到房间里,偏偏还露着头看着自己,不由笑道:“我只是来买鸡蛋的,其他的,就不需要告诉她们了。” 黄科抬起袖子擦了擦冷汗,不安地看了看,见老娘在做饭,妻子和孩子在房内,便走至顾正臣身旁,低声说:“顾知府怕不是买鸡蛋的吧?” 顾正臣将一旁的小凳子拿了过来,坐了下来:“这是你家,我也有些意外。看来,一直没眉目的事,很可能在你这里有所突破。” 黄科不明所以,咬牙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可是什么都没问。” “哪怕是问了,我也是这个回答。” 顾正臣看着一脸坚决的黄科,呵呵笑了笑:“若我问的是溪前村事,你还什么都不知情吗?” 黄科的脸色陡然一变。 想起舒娘去了溪前村送粮,顾正臣又偏偏提到了溪前村,很显然,顾正臣是从溪前村过来的,换言之,他很可能去了胡本末的家! 顾正臣整理了下衣襟,轻声道:“听溪前村的老人说,胡本末有一个好友,名为黄禾,住在溪后村。沿途问过,这村里并没有叫黄禾的人。现在想想,禾里加了个斗,岂不成了科。黄科,你在与谁斗,或者说,你想斗倒谁?” 第三百九十二章 神秘卜算子,顾正臣出鞘 舒娘提着鸡蛋篮子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搁在地上:“全都是这两个月下的鸡蛋,有十四个,你看着能给多少?” 黄科脸色苍白,额头直冒汗,对舒娘连连使眼色。 舒娘并没看到,而是小心地拿起一枚带着软毛的鸡蛋吹了下,对顾正臣继续说:“只要价合适,咱就卖。” 顾正臣拿起一颗鸡蛋,看着舒娘紧张得生怕自己打了,便笑道:“这鸡蛋我要了,十四个鸡蛋,大致一斤三四两,二百文,足够了吧?” 舒娘没想到来的商人竟如此大方,给价也实,索性直接答应下来。 顾正臣让李承义拿钱。 在大明朝,鸡蛋可比肉贵上不少,一斤鸡蛋能换四五十斤大米。寻常百姓家养只鸡,一年到头未必舍得吃两口鸡蛋。 顾正臣让李承义多给了两文,将篮子一并买下,然后对舒娘说:“这钱可要存好,莫要被人惦记上。” 舒娘点数清楚之后,用手绢包起来就走向房内。 顾正臣看向黄科:“本官在调查沉船案,胡本末是此案最关键的人,他死了,但我有理由相信,他作为一个精明的账房,不会没留什么后手亦或是证据。所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情吗?” 黄科很是无礼地盯着顾正臣,咬牙问:“我很好奇,你一直待在府衙,又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谁告诉你我一直待在府衙了?” 顾正臣含笑问。 黄科有些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顾正臣给所有人的印象,确实是留在府衙,毕竟大门没人出去过。但问题是,出府衙并不是一定要走大门,爬梯子翻墙也能出去…… “胡本末的家人很苦,若不是你在暗中接济,她的妻子与孩子恐怕早就饿死了吧。黄科,想来你很清楚胡氏的那条腿是怎么断掉的。你若是知道些什么,大可说出来。” 顾正臣正色道。 黄科深深看着顾正臣,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谁问都是这个结果。” 顾正臣笑了笑,微微点头:“你确实不好开口,一旦你想要开口,说不定还得沉一艘船,到那时,饿死的是胡氏,断腿的是舒娘,胡本末的家人,你的家人,都没了指望与依靠。罢了,逼问你也不合适,鸡蛋买到了,我也该回去了。” 黄科看着含笑而去的顾正臣,浑身有些颤抖,在顾正臣离开巷道看不到身影之后,黄科更是瘫坐在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舒娘见状,连忙拿来汗巾,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了,可是起热了,如此大汗淋漓?” 黄科接过汗巾擦了一把脸,问道:“刚刚——买鸡蛋的商人,你是在前溪村见到的,他去了胡本末家中?” 舒娘摇头:“若他们去了胡本末家,我怎么可能会将他们带来。怎么,他们去过胡本末家中?” 黄科没多说,起身走向木桩,搁好木头,举起斧头便砍了下去,沉声道:“以后胡本末那里你莫要去了,我会让其他人送粮,凡事谨慎点好。” 溪水潺潺,小桥秋风。 李承义有些不解地问:“老爷不是说,沉船案在暗中调查,避免打草惊蛇,缘何今日竟直接对黄科说了出来,若他将此事说出去,我们再想调查岂不是难上加难?” 顾正臣看了一眼李承义,又将目光投入溪水之上,望远道:“胡本末的死,一定是有阴谋,说不得是杀人灭口。谁有胆量做出这等事,谁又有这个能量?地方上的争斗,比起金陵恐怕更是残酷,至少金陵的大部分人还是讲规则,知道分寸,可这地方上,天高皇帝远,肆意妄为狂。假定胡本末是被一些人灭了口,那你可想过,他们为何还要断了胡氏的腿?” 李承义凝眸:“他们没有从胡本末手中拿到想要的东西,亦或者说,只拿到了一部分!” 顾正臣微微点头:“所以他们逼问了胡氏,胡氏到底交没交出东西我们不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胡本末一家人是那群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而黄科作为府衙中狱卒,却在暗中不断接济胡本末的家人,这不是明摆着与那群人作对吗?” “黄科是不是黄禾且不作定论,至少黄科不是府衙同知、通判的人,他的家境相对不少吏员来说,实在是太过清贫。我更相信他知道一些事,只是出于对我的不信任,出于对家人的保护,不敢说罢了。” 李承义想了想,顾正臣的分析是对的。 对某些人来说,胡本末是背叛者,背叛者要死,背叛者的家人要倒霉,而同情背叛者的人也是不容存在的。 黄科冒着风险做这件事,必然不只是出于同情。 萧成走了过来,沉声说:“查过了,没有人跟着,可以回府衙了。” 顾正臣微微点头,对萧成说:“给秦松、梅鸿等人传个口信,让他们尽早来晋江城。这里的水有些深,没几个人盯着城中动态,我总不放心。” 萧成答应。 回到府衙时天色已晚,为了避免有人起疑,顾正臣特意露了个面,去了一趟户房。 月光洒落,无需点灯。 通判宅。 唐贤站在庭院里,仰头看着月亮,思绪连绵。 咚咚。 敲门声传来,管家开了门,同知吴康带着一个黑袍人来。 吴康疾步走至唐贤身前,面色凝重,然后侧身站在一旁。 唐贤冲着黑袍人行礼,沉声道:“唐贤见过卜算子。” 卜算子摘下帽子,露出了一张阴刻的目光,一张脸又瘦又长,鼻梁有些高,眉毛密且长,三十余岁的年纪,却让吴康、唐贤等人面露敬畏之色。 “皇帝派来了一个厉害人物,你们可莫要轻视了他。” 卜算子声音沙哑,喉结不断凸显。 唐贤皱眉:“可是调查的情报送来了?” 卜算子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唐贤:“这里面洋洋洒洒五千言,全都是说顾正臣可怕与过人之处。你们看过之后就知道,绝不能任由此人继续留在泉州府,否则,你们将会一个个成为阶下囚!” 唐贤展开信,仔细看去,越看越心惊,越看脸色越难看。 内斗县衙笑到最后,外破奇案威名金陵。 打虎知县! 不知缘故,没有明确原因,却无人反对,被封了泉州县男,享爵位! 这还不算,他竟然还是句容卫指挥佥事! 这可是卫所高级将领! 身兼数职,户部主事、宝钞提举司副提举! 更令人忌惮的是,此人背景通天,不仅与东宫交好,更与皇帝有着紧密关系,在来泉州府之前,他还下过刑部大牢,然后——打掉了陈宁的牙齿! 唐贤将信交给吴康,闭上眼消化着一个个消息。 原以为顾正臣年轻气盛,是个好对付的,容易露出破绽,最初的强势不过是装装样子,表表态度,毕竟这么多天过去,他并没有与任何人起冲突。..??m 可谁成想,在他看似温和的面孔之下,是比猛虎还猛的手段! 吴康看过之后,几乎不敢相信,看向卜算子:“这不会是真的吧,朝廷中何时出过如此人物?我们倒是听闻过泉州县男之名,只是,他年纪轻轻,到底用的是什么军功定的爵位?” 卜算子摇了摇头:“我们在金陵的人也没有打探到他以什么军功获爵,长江口南沙杀海寇的军功,是在他获爵之后。你们看过了,清楚了吧,在你们面前的,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他极善顺藤摸瓜,抓住一点破绽,就能撕开一个大口子!” “句容郭家私铸铜钱一案,足以证明此人能力过人。父亲说,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让他离开,哪怕是付出一些代价,也不能让此人久留泉州府!所以,你们不能坐着等待他先出手,而应该主动出击!” 唐贤接过书信,再次扫了几眼,冷若冰霜的脸颊抖动了下:“我已经高估了他,没想到,还是低估了。既是如此,那我们就先拉他下水吧,若是不愿下水,那就泼他一身水,湿透了,总会下水洗洗吧。” 吴康叹了一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铛! 铜锣的声音骤然炸开,撕碎了府衙的寂静。 张培猛地敲打铜锣,扯着嗓子喊:“顾知府有命,府衙内所有官吏前往大堂点卯,若过时不到,严惩不贷!” 铛! 铜锣声震震,原本已经躺下的官吏纷纷起身,口中骂骂咧咧。 吴康抬头看了看月亮,我去,这顾知府脑子有没有问题,点卯是在清晨,这是大晚上,你点亥吧! 卜算子将帽子遮起头,冷冷地开口:“看来,我终究还是来晚了。我们还没出手,他先出鞘了。” 吴康、唐贤对视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连忙准备官服。 虽说唐贤被“革职”,可毕竟没有吏部文书,还有官身,既然知府有召,自要同去。 咻! 一柄飞镖射在门板之上,想要开门的吏员顿时打了个哆嗦,回头看去。 萧成拖着水火棍缓缓走了过来,冲着想要出府衙的吏员喊道:“知府有命,于大堂点卯,敢问这位吏员,何时大堂在府衙门外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我是个粗人,莽撞了 夜间点卯,这举动令人看不穿。 顾正臣身着官服,一改往日笑脸,威严地坐在大堂之上,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堂下的每一个人。 同知吴康、秦信,通判唐贤,推官王信虔等人面面相觑,六房吏员、衙役站列两班,其他府衙内役夫站在大堂之外。 张培收起铜锣,走至大堂禀告:“府尊,锣已敲过三遍。” 顾正臣抬了抬手,冷着脸看向吴康:“吴同知,点卯吧。” 吴康脸色极是难看,但还是不得不照办,一番点数之后,对顾正臣说:“回府尊,府衙官吏合计六十八人,杂役九十二人。点卯实到官吏三十七人,杂役五十六人。” 顾正臣拿起惊堂木,猛地一拍。 啪! 响亮的声音震得每个官吏心头一颤。 顾正臣阴沉着脸色:“六十八官吏,竟只有三十七人在府衙,剩下的三十一人去了何处?杂役九十二人,实到却只有五十六,其他三十六人又去了何处?” 同知秦信看了一眼吴康,知道顾正臣是在拿这件事向所有官吏动手,连忙走出来说:“府尊,想来是有人休沐,这才没到……” 顾正臣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直接丢了下去:“休沐都是有定数的,轮到谁是谁,并记录在文书之中。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休沐之人的名字,仅仅有九人!秦同知,你来告诉我,九人休沐,缘何不见了六十七人?” “这……” 秦信没想到顾正臣连休沐文册都拿了出来。 顾正臣厉声喊道:“自大明开国以来,天子为革元之弊害,命府县公廨前为听政之所,无论是佐贰官,还是胥吏,亦或是值班杂役,都应居公廨之内,同门以出入,使之廉贪相察,勤急相规!陛下更是下诏严令地方,有司官吏不准杂处民间,难道诸位都忘了?” 吴康看着发难的顾正臣,走出来说:“朝廷规制我们自不敢忘,只是府尊,府衙之内居所匮乏,各房官吏所居过于拥挤,有些人员无法居在府衙之内,这也是事实。他们今晚点卯不到,想来明日一早便会回到府衙,并不耽误办事。” 顾正臣看向吴康,冷笑一声:“本官在府衙之中来回走动多日,看过府衙吏房、杂役房。原本一室可居两至四人的吏房,只居了一人,布置相当不错。这就是吴同知说的拥挤?即便是一室居两人,以府衙内房间,也足够了,不知居所匮乏,从何说起?” “难不成朝廷为了官吏、杂役,还需要一人一房,全部营造出来,吴同知才会觉得,房间足够用了,不拥挤了?违背朝廷规制,不经请示,不明缘由,居于街市,与民杂居者,按照皇帝旨意与《大明律》条文,该如何处置,唐贤,你是通判,说给众人听!” 唐贤站出来,沉声道:“凡有司官吏,不住公廨内官房,而住街市民房者,杖八十!” 顾正臣看向众官吏,威严地喊道:“既然皇命昭昭,律令如铁,那就按这法子办吧。萧成,你带人将所有不在府衙之内的官吏、杂役,除休沐之人外,一个不落地请来!张培看守府衙大门,但有人敢私自出门通风报信者,定不轻饶!”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吴康没想到顾正臣下手这么狠,不仅要抓人,打板子,还连通报消息这条路都给堵了! 顾正臣这一晚上不打算睡觉了,那其他人也只能陪着熬夜。 想通风报信都不太可能,都在堂上候着,谁也别想走,内急,找个瓦罐给你,去旁边房里解决,想出门,那是不可能的事。 萧成点了两个书吏、六个衙役,亮出了自己千户的身份,威胁道:“但凡八人之中有一个中途跑掉了,或是多说了一句话,丢了一件东西,那咱棍下可是会出人命的,一个不饶!打死你们八个,到时候大不了老子滚回金陵继续当大头兵,而你们,丢掉的将是命!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书吏王孟,班头林枫、衙役黄土堆等人连忙应声。 这家伙浑身都是戾气,一看就是手底下当真挂着人命的家伙,若因为不听差而被他打死,估计皇帝也不会责怪他。 谁也不敢得罪,这家伙连坐都搞出来了,只能乖乖就范。 萧成带人出了府衙,踩着月光便到了一处大宅院门口,门匾之上挂的是“杨府”二字,门口还有两尊石狮子。 叩门! 杨府的下人从里面喊道:“什么人?” 萧成看向林枫,林枫只好回道:“府衙班头,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杨通判。” 下人一听,连忙开门。 还没来得及让人去书房坐一坐,自己去通报,萧成一把手便将下人推倒在地,大踏步闯入杨府。 杨百举正在与小妾敦伦,正欣赏着妖娆的曲线,一只手攀在玉峰之上,口中还发出享受的声音,谁料门外突然传出动静,似乎是管家在阻拦什么人。 “都给我闭嘴,什么时辰了还敢闹到后院来,找死不成!” 杨百举一嗓子下去,果然安静了。 小妾幽怨地趴在杨百举怀中,又被杨百举给扶了起来,正当两人准备再次运动时,房门猛地被踹开,木质门栓崩碎! 小妾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躲了起来。 杨百举愤怒地看向屏风处,当看到萧成的脸出现时,不由得浑身一冷。 萧成瞥了两眼,冷漠地说:“杨通判,知府有请。” 杨百举怒不可遏:“萧成,纵是知府请我,也不需要你来夜闯家宅,甚至直闯后宅吧,你这是犯罪!” 萧成不以为然:“我是个武夫,粗人。若你对我不满,大可上书弹劾。书吏记下来,杨百举杨通判,夜寝——哦,小妾是吧,记好了,我们走!” 杨百里看着离开的萧成等人,不知道顾正臣搞什么鬼,大半夜的我睡个小妾咋滴,你还有意见了不成? 萧成不管杨百里怎么想的,粗暴蛮横地一家一家叩门,闯入,喊醒,将其是睡觉,睡人,喝酒,吃饭等等,全都记录在册。 晋江城不大,这些不住在府衙的官吏也很聪明,都知道居住的近一点,走路也轻松一点,早上点卯还能多睡会,这倒是方便了萧成,只一个半时辰,便将五十八名官吏、杂役的家门给敲了个遍,其中还有七个不在家的,被萧成从花楼里直接抓了出来。 集体去花楼,夜不归宿,这群官吏也真会玩,估计也是想学一门番外语言,毕竟泉州见到琉球、占城国使臣的机会大点。 夜半三更,府衙热闹不已。 通判杨百里、户房中冯政、刘博,吏房中王顺、李中秋,礼房中……合五十八人,急匆匆到了府衙。 一入府衙,严肃而紧张的气氛就让杨百里、冯政等人心惊胆战。 萧成将书吏记录的册子交给顾正臣。 顾正臣翻看了几眼,笑了起来:“不成想,诸位白日繁忙,这夜间也是繁忙得很啊,花样不少,倒是逍遥快活了。只是,你们谁还将朝廷政令放在眼里,陛下委任你们官职,让你们治理泉州府,是让你们放纵享乐,放浪快活的,还是让你们体恤百姓,心忧苍生,勤勉做事的?” 杨百里依旧没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站出来发难:“府尊,我等并无耽误政事,下了衙署,自然不归府衙管。难道说,陛下任用我等,还要十二时辰一刻不得休息?倒是这位府尊的护卫,依仗着千户的身份,竟敢强闯宅邸,犹如强盗海寇,态度恶劣,若不给以惩处,我等不服!” “对,他还打了我!” 王顺捂着脸告状。 萧成看都不看王顺一眼,打你,丫的你都将头藏女人怀里去了,喊你两声都不应,揍你咋滴。 “我是个粗人,莽撞了。” 萧成解释了一句。 不过这解释和没解释一样,都招人恨。 顾正臣也没偏袒萧成:“本官下令让你将所有人请来,你竟敢如此粗鲁,我定当上书弹劾于你!” 吴康、唐贤等人有些郁闷。 杨百举几乎要骂人了。 可又能怎样? 萧成确实是亲军龙骧卫的千户,皇帝的人,顾正臣是知府,知府管不了龙骧卫,他能做的也就是上书骂几句,惩罚不惩罚还得看皇帝的心情。 受了惊吓的、挨了揍的,一时半会谁也没办法治萧成。 顾正臣训斥了一番萧成,然后看向杨百里等人,将手中册子挥了挥:“这册子上记得很清楚,五十八位本该居留府衙之内的官吏、杂役,一没有休沐,二没有父母妻小病重、衣不解带照料,三没有紧急家事,一个个活得舒畅快活得很。” “换言之,你们不在府衙,非是出于孝顺之举,也非病患之急,只是出于生活快意、舒坦,选择居留在府衙之外,或是大宅豪院,或是青楼红衣,或是醉酒放纵。既是如此,打你们板子,也不冤枉,是也不是,唐通判?” 唐贤见顾正臣的目光看过来,心头很是不安。 此人做事手段实在是滴水不漏,连人在做啥都记录在册了,这让他们找理由推说都找不出来。 总不能喝得一身酒气,辩称是给姑娘们看病,和女人练习阿威十八式,却说父母病危,只剩一口气吧…… 第三百九十四章 杖刑八十,行刑 打板子? 谁打我们板子,谁敢打我们板子? 杨百举不明情况,王顺更摸不着头脑,冯政感觉不安,其他官吏与杂役面面相觑,以为听错。 唐贤看着顾正臣,那双黑亮的眸子里不见半点情感,似乎只剩下冷酷无情。 很显然,这是他进入泉州府府衙之后第一次出手。 蓄谋已久,快如闪电! 面对他这强势的一击,唐贤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抵挡,无论拿出什么盾,都如摧枯拉朽溃败。 没人挡得住! 因为顾正臣手中的剑,名为朝廷规制,皇帝诏令! 用这把剑,谁挡杀谁! 唐贤面色凝重,沉声道:“府尊判决,乃是依令行事,自是无错。” 顾正臣对唐贤的表态很是满意,微微点了点头,准备好令签之后,目光投向杨百举、王顺等人,将令签抛出:“每人八十杖,动手吧。” 啪嗒! 令签落在地上,翻了个身。 杨百举打了个哆嗦,难以置信地看向顾正臣,冷冷地问:“你要打我?” 顾正臣盯着杨百举:“凡有司官吏,不住公廨内官房,而住街市民房者,杖八十!你是通判,管诉讼与刑狱,别告诉本官连这一条你不知情?” 杨百举恼怒,不顾礼仪指向顾正臣:“顾知府,你不过是个外来之人,想要捏着这一条就打我们,我们可不服!何况我乃通判,你想动我,怕需要旨意才行吧!” 顾正臣冷笑:“皇帝诏令与《大明律》便是旨意,你打算抗旨不遵?” 杨百举脸色一变,喊道:“杨某非是不遵旨意,而是府衙之中屋舍太少,难不成你让我们全都挤在一个又小又窄又黑的房中,你考虑过这些吏员、杂役的感受吗?他们也是人,也有家!缘何非要居在府衙之中,就不能回家陪陪父母妻儿?他们不是猪,只配活在肮脏拥挤的地方,他们是人!” 一干胥吏、杂役听闻之后,感动不已,看向顾正臣的目光反而是充满怨恨。 顾正臣没想到杨百举竟然打起了感情牌,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所以,这就是你们违背朝廷禁令,杂处街市的理由?杨通判,你既然那么体恤吏员、杂役,不妨将你的大豪宅拿出来,本官想,那里足够安置下一半以上胥吏、杂役的父母妻儿,如何?” “怎么,不愿意?呵,你不过是一个伪善之人罢了。但凡你当真在意这些吏员、杂役,你就不应该居住在豪奢的宅院之中!退一步说,本官看不到你说的这些吏员、杂役陪伴父母妻儿,倒是看到了不少奢靡浪费,声色犬马,纵情享乐!” “若你认为这顿板子打你打得冤,若有人认可挨打挨得冤,没问题,本官有的是时间跟你们耗。户房冯政、刘博,你们在户房之中做的账册很是完美,几乎天衣无缝,只是你们是不是忘记了,账目对得上,数字吻合,不意味着支出、存留便是合理的。你们以为做账,只是数目对上吗?天真!” “县衙购置马匹,你记八十贯本官理解。可县衙购置一批木炭,你记六十贯,是不是就有些过分了?六十贯钱,足够买入木炭一万七千斤,可本官查过库房,进进出出的木炭,只有四千斤,敢问两位,缺额的一万三千斤木炭是谁拿走了?” 冯政、刘博惊骇不已。 顾正臣看向礼房官吏张阔、楚传等人:“礼房打着祭祀的名义采购生猪,仅仅是二月份就支出府库一百二十贯钱,哪位来告诉本官,什么祭祀够你们用六七十头猪!还有养济院那里,本官去看过了,养济院合十七名孤寡老人,他们每人领取粮不过六斗,一个月合计支给十石余,谁站出来解释解释,十七名老人,一个月能吃一百石粮!” “没人解释是吧?我告诉你们,是因为你们虚报了人数!只有十七人,而你们报上来的是一百七十人!张阔,你不打算说说,多出来的那些老人,都去了哪里?” 顾正臣目光犀利,盯着杨百举,沉声说:“府衙之中,谁的手是干净的,谁的手是不干净的。本官会视情况分明!小错,可原谅。大错,若有立功表现,本官会酌原谅。若谁顽固,抵抗本官,不遵本官命令,杨通判,你信不信,府衙土地祠那里,还是可以堆满稻草人的!” 杨百举脸色有些苍白。 谁也没想到,顾正臣不动声色,看似毫无动静之中,竟然调查出了不少府衙中破绽! 顾正臣看向想要说话的吴康,眉头微抬:“怎么,吴同知想要为他们说情,也是,今日吴同知居留在了府衙之中,并没有离开府衙去城东,想来庆幸之余,还是有心思说说情的。” 吴康骇然不已。 城东! 顾正臣如何知道自己的动向,这些天以来,自己就去过城东两次,每次停留时间不过两个时辰! 自己被人跟踪了,而自己却毫无知觉! 可怕! 在自己掌控的府衙之中,顾正臣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吴康拱手:“府尊,下官无话可说,一切听凭府尊处置。” 顾正臣回到桌案后,一拍惊堂木:“杨百举、冯政、王顺等五十八人,每人领八十杖!班头带衙役,行刑!” 话说得响亮,可无人动弹。 班头林枫脸上满是挣扎之色,谁都清楚,府衙之中同知、通判力量大得很,投靠他们吃穿不愁,得罪他们倒霉不休。 现如今的泉州府,可是铁打的同知、通判,流水的知府。 谁愿意踢铁板上? 林枫看向顾正臣,无奈地说:“府尊,我最近胳膊疼,施不上力。” 顾正臣深深看着林枫:“是否需要本官找一大夫给你瞧瞧?” 林枫摇头:“休息几日便好。” 顾正臣面无表情:“休息几日当真能好吗?依本官看,没了气力还是不要当班头的好,打人都施不上力,不妨回家好好调养吧。李中秋,将吏房名册拿来,本官这就准他离开府衙。” 既然拔剑出鞘了,既然一口气要得罪几乎整个知府衙门的人了,顾正臣就不会简单收手。 不服从的,不听话的,该走就走。 不腾出来位置,自己也不好拉一些人进来。 林枫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踢出府衙,看了看顾正臣,不禁摇头,抱拳道:“草民愿顾知府身体康安,多福多寿。” 对如此阴阳怪气的话,顾正臣并没在意,任由林枫离开,然后看向其他衙役:“还有谁病了的,站出来吧,本官全都批了。” 十六个衙役,无一例外,全都站了出来。 顾正臣并不畏惧,全都开出了府衙,合上官员名册之后,看着神情嘚瑟的杨百举、王顺等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府衙衙役都走了,看来这板子——” 杨百举冷冷看着顾正臣。 一个外来官员,府衙有几个门都没摸清楚,竟然敢直接触犯众人? 想打人。 你现在连能使唤的人都没有一个,让你能耐! 知不知道,前任知府张灏老老实实在这里当孙子,为什么?因为没有大家的配合,没有我们点头,他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会理睬他! 你毛都没长出来,就敢对我们出手? 吴康看了一眼唐贤,嘴角微微上扬。 顾正臣啊顾正臣,你还是太过霸道、太过强硬了,不懂得为官之道啊。 府衙不是你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不懂得团结所有人,不给我们商议,想绕过所有人直接管理地方,呵,太过天真! 情报不是说此人可怕吗? 如今看来,情报之中要么有虚言,要么此人心高气傲没了往日沉稳! 你尽管闹,让你能指挥几个人。 从今以后,你在泉州府将会寸步难行,想要治理地方,更是难上加难! 顾正臣活动了下手腕,沉声说:“既然没了衙役,那本官就只能下令——萧成、张培,自今日起,你们二人暂充衙役,行刑吧。” “啊?” 杨百举、王顺等人打了个哆嗦。 张培同情这些人。 萧成狞笑,抓起水火棍就往地上猛地一捣。 这群孙子,竟然敢和顾正臣作对,你们以为衙役都走了是好事? 大错特错! 衙役都还在,下手还知道轻重,多少给面子让你们少受罪。 可现在其他衙役都走了,那咱就补上缺吧。 萧成往手心吐口水,搓了搓握着水火棍,对顾正臣说:“府尊,在金陵时看到过不少杖刑,八十杖可是能打出人命,万一打死了人,可莫要治罪于咱这些下人。” 顾正臣看向脸色苍白的杨百举等人:“朝廷规制是八十杖,即便是打死了,那也要打满八十杖,动手吧。” 张培不由分说,解开杨百举的腰带,便踹倒在地,露出白花花的屁股,萧成一棍子便落了下去! 啪! 响亮的声音传出,随后是一声如杀猪的惨叫! 杨百举何曾受过如此痛,只挨了三棍子就已经鼻涕眼泪一大把了。 沉闷的棍打声,每落一次,便让在场的人心头猛颤一次! 真打啊! 毫不留情,下手极重地打!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提神。 来到泉州府,如同登上擂台。 剑客比武。 自己第一招出了,见了血,但也露出了破绽,留下隐患,现在,就看对方如何出招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一动不如一静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绝不是一句虚言。 顾正臣是知府,泉州府里官最大,什么同知、通判,虽然官都不小,权力也很大,但面对强势的知府时,依旧很是无力。 吴康、秦信、唐贤等人看着杨百里被打得皮开肉绽,不由得对顾正臣生出了畏惧。 这家伙动起手来,不会有半点留情,真往死里送! 顾正臣并没有想闹出人命,萧成、张培也清楚,一上任就把通判给打死,顾正臣不好对朝廷交差,除了最开始的十棍下了力气,后面七十棍都是收了力打的,也就是只打皮肉不伤骨。 饶是如此,杨百举还是被打晕死过去,可能也是身体太虚,扛不住。 其他官吏、杂役,有一个算一个。 这也就是萧成、张培行伍出身,力气足,要是换了一般人,估计也打不了几个人,累都累坏了。 可即便如此,萧成、张培累得满头大汗也只打了三十人板子。就在剩下的人庆幸,挨打也不会吃多少苦时,顾正臣让萧成、张培休息半个时辰,然后接着打…… 等五十八人被打得鬼哭狼嚎,撕心裂肺之后,天都快放亮了,顾正臣看着胆战心惊的众官吏、杂役,冷冷地说:“本官打他们,是因为他们违背了陛下旨意,触犯了大明律令。只要你们不触犯律令,这板子不会落你们身上。” “天要亮了,今日府衙不必点卯,其他照旧。你们听清楚了,本官只给你们三日,三日之内,有过错的,说明情况,该宽恕的本官会宽恕,贪了的,交出贪污财产,供述事实,说出同党,本官可以从轻发落。” “若三日一过,依旧无人开口,本官将会升堂问审。查出来一个,该杖刑的杖刑,该流放的流放,该杀头的杀头,该剥皮的剥皮!不要心存侥幸,本官能一日打五十八人板子,也能一日摘五十八个脑袋!” 冷森森的话,令在场的每一个官吏、杂役都深感畏惧。 顾正臣没有再管这些人,起身回了知府宅,熬了一夜,总要睡一觉才是。 杨百举醒来,目光中充满恨意,看着吴康、唐贤等人,低沉着嗓音:“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我们再不出手,全都得死!” 吴康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放心吧,我们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离开这里。” 唐贤、秦信等人也明白,以顾正臣的这个态度,想要与他合作是不可能了,既然不能拉拢,那就只能赶走他。 被打的官吏与杂役被抬出了府衙,天色虽还没透亮,可街上已有叫卖的商贩。早点铺子,打铁铺子,小摊点都已经开了,不少百姓听到了官吏的哀嚎,看到了连路都走不了的官吏。 知府打了数十官吏的消息,很快便在晋江城中传开,成为了街知巷闻的大事件。 对于新知府的到来,不少百姓一开始是期待的,期待新知府可以为民伸冤,为民做主,可新知府来了之后,一动不动,连放告都不放告,根本就不管事,时间一长,百姓也就死心了。 官员都是黑心的,没一个好人。 这是晋江城百姓的认识。 只是这一日,这个认识出现了改变。 能一口气打几十名官吏,甚至将通判杨百举这种人打了个皮开肉绽,几乎活活打死,这就说明新的知府不同寻常。 狱房。 牢头吕明焦躁不安地走动着,一旁的狱卒张非、黄宁海满脸惶恐。 黄宁海抓着胡须,猛地一拽,薅下来两根胡子,顾不得疼痛,走至吕明身旁,低声说:“吕老大,我们可是跟着你混的,你倒是给个话。” 吕明瞪了一眼黄宁海,看着眼前这张有些黝黑的脸,咬牙说:“我能给你什么话?捞钱的时候你们都有份,我出了事,你们也别想活!” 黄宁海哭丧着脸:“谁都不想死,可这新的知府实在是太过狠辣,手段残酷,你也看到了,杨通判好好一个人,整个屁股都要打烂了,没三个月,他连床都未必能下来!这还只是因为不居在府衙之内,若是被知府抓住其他把柄,那还不当真掉脑袋?” 吕明面色狰狞:“他想让我们死,难道就不怕自己先死?天塌下来,也是个高的人顶着!我们着急也没用!” 黄宁海看向张非,张非胡子拉碴,却也有几分小聪明,开口道:“吕老大,天塌下来确实是个高的人顶着,但他们顶住天,未必能顶得住落下来的云。万一这一片云先把我们给压死了,岂不是全家完了?” 吕明冷厉地看向张非:“你是何意思?” 张非见周围无他人,索性直接说了:“顾知府说打人板子就打了,他若是想要杀人,恐怕只需要报至朝廷,用不了三个月,这里就会人头滚滚。你昨晚在堂上也听到了,知府点了礼房、户房的名,若他要在刑房里、狱房里找破绽,我们那点破事,当真能瞒过去吗?” 吕明呵了一声:“瞒不过去又如何,不需要三个月,一个月,就足够上面的人将其赶走。哪怕我们被投入监房,唐通判必会保我们。” 黄宁海一跺脚:“难道你没听说,唐通判在惠安为了保住他儿子,将一干下人定为海寇直接砍了脑袋!我们难道还能比得上他家里的下人?” 吕明紧锁眉头。 确实,对于大人物而言,他们只在乎自己是不是安全,为了保全自己,他们可以牺牲其他人。 府衙之中,哪里问题最多? 一个是户房,一个是狱房。 顾正臣可以找出户房的破绽,也能找出狱房的破绽,到那时候,狱房的人可就倒霉了。 张非见吕明还在犹豫,提醒道:“上面吩咐我们办事,可从来没亲自授意过,只是通过其他人传话。换言之,我们出了事,上面也未必肯保我们。眼下知府仅仅给了三日时间,过了这三日,我们很可能再无活命的机会!” 吕明盯着张非,愤怒地一把抓住张非的衣襟:“你这说什么话,唐通判对我们不薄,这些年来你也拿了不少好处!现如今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折腾了下,你就吓破了胆,转投他门下?” 张非看着凶狠的吕明,解释道:“我只想留一条后路,你是知道的,我儿子今年才三岁,妻子刚刚又怀上了,我不能出事,一旦出事,他们就彻底没了依靠与活路!” 吕明一把推开张非,呵斥道:“你想清楚,投效新知府,你和你全家,一样是个死!没有谁能全身而退,别异想天开了。要么大家齐心协力搬走这尊佛,要么大家手拉着手一起去地狱!今日的话,我权当没听到过,谁要是再敢提一句,别怪我吕明不把你们当兄弟!”..??m 张非、黄宁海对视了一眼,乖乖闭上了嘴。 黄科站在远处,看着房间里走出的黄宁海、张非垂头丧气,拿起棍子继续巡视起监房来。自己不过是休沐了一天,仅仅隔了一个晚上,府衙里面竟发生了如此震动人心的事。 顾知府这胆量实在是没得说,刚来泉州府上任,这才多久,竟然直接见了血,如此手段令人悚然。 许多官员上任之初虽然会烧三把火,可这火烧起来是给百姓看的,完事之后还得灭火,各自回家睡觉,直接将火烧到官吏身上的可不多。 顾知府手段确实狠辣,但此举实在不智。 根基不稳,众怒难犯。 罢了,有些事还是藏着掖着吧,估计用不了几日,这姓顾的知府就要走了。 知府宅。 李承义好不容易等到顾正臣醒来,连忙说:“终究还是犯了众怒,已经有二十名吏员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办公了,加上挨打的那些,被赶出县衙的衙役,整个府衙减员已超出五成。这次动作虽然大快人心,但也给你带来了极大麻烦。” “什么麻烦?” 顾正臣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 李承义着急起来:“府衙官吏、杂役若都不在了,那谁还来办理政务,无人办理政务,府衙岂不是要瘫痪,如此多事,总不能你一个人办吧?”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活动了下筋骨:“说实话,若是泉州府府衙已经烂透了,根都坏了,那这些人全都走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承义吃惊地看着顾正臣,人都走了,谁来办事? 顾正臣见天色还早,距离黄昏还有一个时辰,侧身对李承义说:“现在的泉州府衙,瘫痪了未必是一件坏事。有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少点折腾,多睡点觉,兴许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你要知道,已经快进入十月了。” 李承义明白了顾正臣的意思。 现如今的府衙贪腐的不在少数,那这些贪腐的钱粮从何处来? 百姓手里,商户手里,大户手里。 如果这些人全都离开了府衙,那他们想凭借官府的名义去收钱,去盘削,那就不太可能了。 百姓畏惧的是官府,是穿着官服的人。 没了官府身份,谁会给你钱粮?最紧要的是,眼下快到了收秋税的时候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府衙瘫痪了 卜家。 卜寿站在屏风前,看着屏风之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脸色凝重。 卜算子走了过来,叹息道:“父亲,新来的顾知府实在是太过狠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地动山摇。整个府衙都被震动了,人心惶惶之下,恐怕会有不利之事发生。” 卜寿开口道:“好一个泉州县男,好一个一鸣惊人!他这样做,难道当真是不怕整个府衙瘫痪吗?” 卜算子凝眸:“目前府衙已有过半官吏不能办理政务,许多事已经停了下来,可那姓顾的依旧不慌不忙,浑不在意。” 卜寿拿起拐杖,捣了捣地面:“他这是在等三日期限,也是在等我们出招啊。吴康、唐贤如何安排的?” 卜算子摇了摇头:“顾知府下了命令,没有请示,任何官吏不能擅离府衙……” “父亲,张九经来了。” 卜中生走了进来。 卜寿微微点头,看着走进来要行礼的张九经,哼了声:“行礼就免了,直接说吧,姓顾的已经将刀架在大家脖子上了,再不出手,他们就是下一个杨百举!” 张九经深深作揖,然后说:“唐通判、吴同知等人无法出府衙,特遣我来商议对。三日之期,已过两日,在这两日之中府衙内官吏、杂役人心颇是不安,若不是多年威严尚在,投效那顾知府的怕不在少数,只是若我们毫无动作,官吏与杂役也坚持不了多久。” 卜寿坐了下来,问道:“说说吴康与唐贤的对策吧。” 张九经沉声道:“吴同知提议,让整个府衙瘫痪,所有事都停下来,让顾知府一个人负责所有事,如此庞杂的事,绝不是一人可以做成,时间一长,此人便会知难而退。” 卜寿看向卜算子:“你怎么看?” 卜算子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摇了摇头说:“瘫痪府衙确实可行,只不过这种法子见效慢。加上顾正臣身边有三个可用之人,若他发难,凭借着这几人,一样可以审案、判案。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更有力,更直接将此人赶走!” 卜寿看向张九经:“所以,唐贤的对策是?” 张九经脸上浮现出一抹杀机:“府衙地牢里关押了六十名囚犯,其中死刑犯有三十人。若是狱房的人不做事,疏于防范,那这群人很可能会……” 卜寿沉默了。 这是一招借刀杀人的把戏,借的是死囚之手,杀的是顾正臣。 囚徒逾越极是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比如宋代的海上监狱,就有七男一女密谋从监狱中逃了出去,因为过了海上了岸,被人传成了“八仙过海”。 集体越狱是有先例的,再出现于大明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八仙过海没杀官,但泉州府衙的死囚犯里面有亡命之徒,打家劫舍惯了,出了牢房职业老毛病犯了那也怪不得别人。 顾正臣死了之后,吴康、唐贤一边可以给朝廷请罪,一边可以将责任都推给顾正臣,就说他把所有狱卒都打了板子,导致牢房看守不足,让囚犯有了可乘之机。 这哪里是打狱卒的板子,分明就是要自己的命。 一请罪,二推脱,三表示对顾正臣一家人的哀悼,这事就可以结束了。至于那些动了手的囚犯,自然还是要杀掉给顾知府报仇的,也好给朝廷报个喜。 唐贤的这一招可以说是致人死地,不留半点生机。 卜寿沉吟了下,开口道:“姓顾的刚到泉州府就出了意外,很可能会引起朝廷警觉,若皇帝震怒,泉州府未必能万全。暂时不要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应该还有其他法子。” 张九经有些无奈:“法子多的是,可顾正臣未必给我们时间。此人一旦抓住破绽,很快便会撕开口子,到那时,我们兜不住。” “有什么兜不住的,左右不过是一个知府,还能翻上天?” 卜寿起身,对张九经严肃地说:“你回去告诉唐贤,这法子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顾正臣若死了,估计没人会相信是巧合。泉州府官员换得有些频繁了,再换下去,福建行省那里怕也是扛不住。” 张九经不动声色,看着卜寿:“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 卜寿呵呵笑了笑:“确实,那就先瘫痪了府衙吧,告诉吴康、唐贤等人,就说参政高晖会在十日后莅临泉州府,察查民政与海防。” “高参政?” 张九经心顿时安了下来:“若是如此,事情倒好办了。” 在张九经离开之后,卜寿看向卜算子:“你去接下高晖吧,让他务必早点来一趟。他是参政,写的文书够分量,由他弹劾顾正臣,朝廷必不会留顾正臣太久。” 卜算子答应,领命离开。 知府宅,灶房。 萧成走了过来,低声说:“张九经出了府衙,在卜家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返回。” 顾正臣抬了抬手,举起手中的刀,一刀下去鱼头便被砍下,笑道:“这可是洛阳河的鲫鱼,又称紫鱼,在宋时还曾是宫廷贡品。只不过咱们皇帝不喜欢什么贡品,连葡萄酒、人参这些东西都给停了,倒是便宜了咱们,可以品尝下这洛阳鲫鱼。” 李承义连连点头,嘴里直泛口水。 洛阳江地处咸淡水混流处,产的鲫鱼肉质细腻,味道喷香。 好不容易买到这么一条好鱼,顾正臣只好亲自下厨了,毕竟这段时间吃张培做的饭菜瘦了不少,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再浪费原材料…… 萧成退至门口,对抱着刀、靠着墙打盹的张培说:“府衙里许多事都耽误了下来,他为何还有心思做鱼?” 张培睁开一只眼看了看萧成,又闭了回去:“我们是护卫,只负责动手,不负责动脑子。不过以我对老爷的了解,他越平静,说明有人越要倒霉了。” 萧成想想也是,明天一过,三日期限就到了,倒霉的人不在少数。 鱼在锅里,尚未煮好。 同知吴康求见。 顾正臣看着吴康焦急的脸色,不等其开口,便笑着问:“是致仕还是长期休沐?” 吴康没想到顾正臣如此直接,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妻子身体突然不适,上吐下泻……” 顾正臣挥手,打断了吴康:“致仕,还是长期休沐?” 吴康面色一凛:“长期休沐。” 顾正臣追问:“多久?” 吴康想了想,回道:“半个月。” 顾正臣没有拒绝,干脆地走至书房,在休沐名册中将吴康的名字加了上去,然后说:“你在城内有宅院,休沐期间就不要住在府衙了,对你妻子病情不好。” 吴康虽很不甘,还是行礼道:“既如此,那就多谢顾知府怜悯。” 顾正臣笑着目送吴康离开,对要关门的张培说:“开着门吧,一会还有人来。” 张培听从。 没过多久,狱房的人就来了三个,随后又来了五个,户房、礼房、刑房、工房…… 顾正臣根本不听这些人奇葩的理由,想长期休沐,给,想离开府衙,准。 不挽留一句。 直接干脆。 在顾正臣吃鱼的时候,李承义翻看着名册,苦着脸对顾正臣说:“府衙吏员六十八,杂役九十二,如今没有离开、休沐的,只有吏员五人,杂役七人。这样一来,府衙算是彻底没了人手……” 顾正臣品尝着鲜美的洛阳鲫鱼:“剩下的吏员、杂役,兴许是等明日离开。这些不用管,萧成,你负责一件事,这些人长期休沐之人,吏员也好、杂役也好,都是晋江或泉州府本地人,既然休沐时间长,明日一早让他们全都回去,莫要一个个留在府衙。” 萧成答应。 顾正臣睡得很是安稳。 府衙空了,更显宁静。 吴康、唐贤等人不明白顾正臣到底搞什么鬼,府衙的人都要走光了,他竟然还处之泰然? 唐贤阴沉着脸:“他这是强装镇定!任谁看到这架势,也必然会屈从!” 吴康认可唐贤的话。 这种全体不干活的姿态,可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有些皇帝面对这种情况,都不得不低头,要不然大家全都撂挑子不干了,你皇帝一个人把活都干了,成不成? 不成,皇帝没了官员,是无法治理朝政的。同样,府衙里没了官吏,知府就是个空架子。 顾正臣年轻气盛,想要与所有人为敌,那就让他来! 三日之期,终还是到了。 顾正臣升堂,堂下只有两个吏员、三个杂役。 偌大的知府衙门,已变得极是冷清。 顾正臣看着工房吏员钱邦与礼房吏员卫敬止,又看向狱卒黄科、斗级林威、马夫赵三七,笑道:“其他人都走了,缘何你们不走?” 钱邦行礼:“顾知府,工房总得有人照管。” 卫敬止板着脸:“礼不可缺。” 黄科见顾正臣看过来,连忙开口:“刚休沐过,没找到其他理由。” 林威低着头:“库房粮食是我的命,丢一粒都不行。” 顾正臣看向赵三七:“那你是为了看马而留下的吗?” 赵三七摇了摇头,扑通跪了下来,喊道:“顾知府,我留下来是因为有冤情!还请官老爷为小子做主!” 第三百九十七章 养马破家,毒蛇夜袭 黄科、钱邦等人看向赵三七,一个个担心不已。 现在府衙几乎空了,顾正臣已经是个光杆的知府,处于弱势,现在你赵三七站出来告状,万一明天顾正臣喝口茶就离开了泉州府,你想过后果没有? 得罪地头蛇,不敢说人亡,但破家几乎是肯定的事。 赵三七深深看着顾正臣,自己实在是没办法了,那些人将自己逼迫到了绝境,再不张嘴,全家人都会死! 与其死在他们手中,不如求个一线生机,纵是渺茫。 顾正臣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告多少有些意外,看向张培,吩咐了一声:“将他扶起来说话。” 赵三七不敢劳烦,连忙起身。 顾正臣正色道:“赵三七,有何冤情,完完整整地说来,莫要添油加醋。” 赵三七抬手发誓:“小人若有一句话不实,就让妈祖再不庇佑我一家人!” 顾正臣凝眸。 这句话,对于福建中信奉妈祖的人而言可比天打五雷轰还严重,妈祖就是他们的海神、神明与信仰。 赵三七开始讲述起自己悲情的遭遇:“顾知府,我本是南安县水头村的百姓,算是个大户,洪武五年春,府衙以做徭役之名将我召来做马夫,我一开始以为当马夫并没什么,可谁成想,养个马竟然几乎将家给养没了……” 顾正臣仔细听着,李承义盯着赵三七。 赵三七自从进入府衙开始养马之后,一开始两个月还好,可突然有一日,好好的马竟然死了,府衙追究责任,要求赵三七赔钱。 马可比牛贵太多了,牛最多八贯、十贯钱,可马多数是八十贯以上。尤其是好马,更需要两百贯以上。 这也就是大明好马稀缺,老朱为了弄点马都快愁死了,这价能掉下去才怪。 赵三七委屈不已:“我养的明明是下马,劣马,驽马,只能拉马车,走个短路,跑了不长路,可府衙偏偏让我购上马来偿还,当时我家境虽是不错,可一时之间也拿不出二百贯钱,但府衙煎迫,说是我照料马匹不周,恶意毒害,若不快点赔偿,耽误了衙门老爷出行,就要将我法办……” “无奈之下,只好变卖了一些田产,这才凑到了二百贯钱。当时我想着熬个三年徭役,总还能再东山再起,不料后面府衙竟不给发马料,让我担负马料。顾知府啊,养一匹马的料钱,可比养三五个娃还多啊,而这晋江城内,有且只有一家卖马料的铺子,要价又高……” 顾正臣眉头微动:“这铺子背后主人是谁?” 赵三七摇了摇头:“我只是个马夫,如何知道这手眼通天的背景,但可以肯定,铺子里卖的正是府衙的马料,箱子上的府衙封条他们都没处理干净。只是听坊间说,店铺背后与杨通判有关,至于是否为真,小人不敢胡言。” 顾正臣想起挨了板子的杨百举,这家伙的豪宅大院怕是需要不少钱,弄钱的门道估计不会少。 赵三七似乎说到伤心处,竟忍受不住掉了眼泪:“下马死了赔上马的钱,不给马料自己高价去买,这些小人都认了!两年来,家已经被养垮了,家中田地二百三十亩,变卖的只剩下两亩薄田,还赊欠下了二十贯钱!就这样,官府的人还不打算放过,今年七月,南安县衙收夏税,给我家发的是二百三十亩的由帖,让我们缴纳近七石粮!” “砸锅卖铁,我们也拿不出如此多粮啊。找官府申诉,他们却只按由帖办,今年夏税没缴,家里的东西已经被衙役搬运一空,家人来信,老爹被衙役推搡,摔断了腿。眼下夏税还没个结果,再过一个多月,又要到了秋税,到那时,全家人怕是要被逼死!” 声泪俱下。 顾正臣脸色很是难看,这群人是想连人带骨头一起吞掉啊! 赵三七再一次跪下,叩头喊道:“请顾知府为小人做主,救我一家老少八口性命!” 顾正臣听到了沉闷的声音,起身走出来,伸出手搀起赵三七,严肃地说:“事关人命,本官自不能坐视不管,这样吧,从府库之中支给你二十贯钱,先回去解了燃眉之急,稳住之后,你再回府衙听差,如何?” 赵三七吃惊地看着顾正臣,感动不已,已是无法说出话来。 卫敬止走出来,提醒道:“府库钱粮不能擅动,每一笔支给都需要名目,若是造册不当,钱粮乱支,很可能会给府尊带来麻烦。” “麻烦?呵,本官身上的麻烦可不少,不在乎这一点。案件调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可他的家人却很可能朝不保夕,总不能拖延,就这样办,张培,去支钱来。” 顾正臣并不在意这点麻烦。 赵三七哭嚎不已。 从未见过如此好的官府,竟然给自己钱,呜,在最疯狂的梦里,也不敢想象可以从府衙的库房里领到钱来,能按时每个月给六斗米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黄科被这一幕触动了。 且不管此时顾知府与唐通判等人如何斗法,就对待悲苦人的态度与举动这一点,顾知府就远远胜过唐通判。 只是,好人未必有好报,好官未必能长久。 赵三七离开,府衙吏员与杂役总共就四个人了,算上顾知府身边的师爷、两个随从,满打满算也就七个人。 偌大的知府衙门,只七个人是无法运转的。 黄科不知道顾正臣下一步如何做,但很清楚,府衙已经无法正常运行了,若他不与其他官吏妥协,知府衙门可以说是关门了。 但他会妥协吗? 黄科总感觉看似文弱的顾正臣,体内蕴藏着强大的力量,他那云淡风轻的自信,笃定自若的安然,是不像是伪装出来的镇定。 钱邦、卫敬止与林威看着顾正臣,也各有心思。 顾正臣看着黄科、卫敬止等人,笑道:“既然你们留下来,那就听命行事吧,钱邦协助卫敬止负责好养济院,林威协助黄科负责好狱房,确保无事之后休息,明日开始——要忙了。” 黄科、卫敬止等人不知道这空荡荡的府衙还能忙什么,但见顾正臣神情严肃,也不敢问,领命而去。 非暴力、不抵抗、不配合。 顾正臣冷笑不已,这一套自己可是在句容县衙经历过,算不得什么大事。 想后来的海瑞、徐阶,他们同样面对过类似的问题。 海瑞知行合一,知道自己是知县,所有一个人把全知县的事都干了,让其他人目瞪口呆之余,只好乖乖回来干活。 徐阶知行合一,就在福建延平,距离泉州府不远,他用利益打败了利益。 困难每个人都会遇到,就看有没有坚决的意志、过人的智慧来解决困难。 顾正臣没有修过老王的心学,但却跟老马、教员学过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主要敌人与次要敌人。 是夜。 张培裹着黑色外衣,坐在知府宅的屋顶之上,手边放着一张弓,身后背着一壶箭,警惕地看着周围。 有人从府衙后经过,张培警惕地拿起弓。 人离开了,并没动静。 张培等待了会,见无异常又放松下来。 顾正臣正在拟写告示,想着措辞,觉得太文绉绉了百姓听了也别扭,索性直接借鉴了老朱的笔法,用白话文写。 一连写了三十几份告示,顾正臣这才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打了个哈欠,和衣躺了下来。 夜深了,房间静谧的只剩下顾正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沙沙。 一只黑色中带着白色斑点的饭铲头蛇从老鼠洞里钻了出来,游走着“之”字不断接近床榻。 饭铲头在床榻外停了下来,似乎在听动静,又似乎在感知气息,不久之后,便顺着床沿爬了上去,看着熟睡中的猎物,迅速挺直身体,颈部扁平扩大,吐出信子。 咻! 饭铲头猛地咬了下去! 砰砰! 饭铲头有些摇晃着脑袋,似乎有些发蒙,不知道为何咬人,怎么把头弄晕了,刚清醒一点,就感觉被人抓了尾巴,不由得盘身要去咬。 砰砰! 萧成抓着蛇尾巴,猛地摔了两下,然后一把将抓住舌头下侧,手指猛地发力,吐着信子的饭铲头想要搅动身躯,却发现被强大的力量抓着,动都无法动弹。 一双蛇眼对着一双人眼,终在最后没了动静。 萧成见顾正臣没有醒来,索性拿出腰间的短剑,将蛇给处理了之后,丢到了酒坛子里。对于这种能疏通经络,祛风除湿,还能助力男人雄风的东西,萧成不打算放过。 只可惜,一条是不是太少了,泡出来是给顾正臣喝还是给自己喝,张培那家伙就算了,连这么大的漏洞都没发现,若不是自己,顾正臣这个泉州知府、泉州县男,可就真的去九泉之下了。 天亮了。 顾正臣起身,闻了闻房间里的血腥味,看向萧成。 萧成指了指酒坛子:“昨夜有条饭铲头找你,我见你睡得沉,没让它喊醒你就打发走了。” 顾正臣脸色微微一变。 饭铲头,这可是眼镜蛇! 咬一口,估计可以去找常遇春喝酒去了。 丫的,这地方上的人也太放肆了吧!自己还没要他们的命,竟然想让自己去死? 行。 既然你们出招了,那就莫要怪我手下不留情面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当街审案,杨通判的威胁 顾正臣以为,官场问题,斗智斗勇,愿赌服输,各自都有底线。 但泉州府的人派一条蛇告诉顾正臣:你醒醒吧,什么底线,我们没底线,得罪我们的,不服从我们的,要么站着走,要么躺着走。 不择手段! 黑暗至极,胆大至极! 这一切都出乎顾正臣的意料,泉州府的斗争形势比自己预想的严峻得多! 顾正臣穿好官服,拿起官帽,缓缓地、严肃地戴在头上,沉声道:“天亮了,该算账了!” 李承义可以感觉到顾正臣凌厉的气势,神情凝重地跟了上去。张培、萧成身着衙役服,手握水火棍,跟在顾正臣身后。 黄科、林威、钱邦留守府衙。 卫敬止背着一个颇重的木匣,跟着顾正臣等人出了府衙,在府前街行了不到百步,顾正臣便停了下来。 沿街的百姓见官府的人来了,有畏惧的连买卖都不做了,直接卷了摊点跑了,一些店铺掌柜也连忙吆喝伙计关门。 自然也不乏好事者,一个个又害怕又好奇。 顾正臣停在了一家大宅院之前,抬头看了看“杨府”二字,嘴角微动:“找两把椅子,两个桌子来,本官要当街断案。” 张培、萧成走开,没多久便找来椅子、桌子。 椅子放在杨府大门外,顾正臣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桌子上,背对着杨府大门,面对门前道路,沉声道:“传商户周洪来、张旬,民户黄二、林十一。” 卫敬止看了看杨府大门,嘴角有些干。很显然,这是打算拿通判杨百举开刀啊。 只不过,就这两个临时衙役,一个礼房吏员,当真能办案? 其他不说,淡淡就问一句,你往哪里找这几个人去? 府衙审案带人,都是衙役提前去找人,提前让其到府衙外候着,你这突然到了街上,突然就要传人,传个鬼啊。 见鬼! 卫敬止神情有些呆滞,周洪来、张旬、黄二、林十一这四人竟真的来了。见到这一幕,卫敬止只好提笔,准备好记录。知府带自己出来,就是为了当书吏的…… “是你!” 周洪来、黄二等人看到顾正臣时,顿时惊愕不已。 “这是知府大人!” 张培厉声喊道。 周洪来、黄二等人连忙下跪行礼。 顾正臣沉声道:“早先本官微服于晋江城中,你们对我哀叹连连,说这杨府霸占了你们的家宅,并拿出了地契给本官看。本官查阅府中地契记录,这里,确系你们四家祖宅之地,是何缘由成了杨通判的府宅,你们且说清楚!” 周洪来见顾正臣想要为自己做主,咬牙喊道:“知府在上,还请为草民做主。这里大宅,实则是我们四家祖宅。洪武四年时,杨百举以府衙通判宅失火为由,暂住在我家。后来以各种理由想要将宅院占为己有。我不答应,他便说我漏缴了商税,要赔偿府衙三千贯损失。” “我家中是做布行的,就是整个铺子一年也不可能卖到三千贯钱,朝廷商税又低,按这个税额,铺子至少一年需要销去九万贯!敢问知府大人,别说这商业萧条的晋江与泉州府,就是金陵,哪个布行一年能走账九万贯的?古来不曾有之啊!” 周洪来是当真委屈。 布行这东西又不是什么奢侈品,百姓家谁会成天来买布匹。非要给扣上如此大的帽子,说漏税,危害朝廷。 周洪来神伤不已:“没法子啊,为了避祸害,我们只好搬了出去,将这宅院让给了杨通判居住。” 顾正臣沉声问:“既然杨通判占据了你们的宅院,为何没有索要你们的地契?” 周洪来哽咽。 黄二惨淡一笑:“杨通判说了,这是我们为了孝敬他主动让出让他居留此地,一旦收了地契,便成了强抢民宅!” 林十一当即喊道,一脸的凶横之气:“既当了婊子接了客,还立了牌坊耍了清高!去他娘的,一个贪官污吏,害民无数,还虚伪得不行,抢占了我的家宅不说,他竟还敢对我老婆下手,事后还不让我说,否则就要让我们出现在海底!” 张旬控诉:“草民在前朝时原是海商,积累了一些财产,可那杨通判为了我家财产,竟说我是海寇,将我直接投入了地牢之中!若非是舍了全部家产,怕是永不见天日!” 顾正臣看向卫敬止:“都记住下来没有?” 卫敬止连连点头,将招册递给顾正臣,顾正臣扫了几眼,让周洪来、黄二等人画押,然后看向围观过来的百姓,厉声喊道:“本官是泉州知府顾正臣,今日为民伸张,急民之难,解民之困,断民疾苦!” “府衙通判杨百举,强项霸占他人宅院,有府衙地契、其个人地契为证,本官走访,得百姓旁证。现下事实清楚,左右衙役,开府门,查封一切财产,但有阻拦者,一律视为对抗官府,定抓不饶!” “得令!” 萧成、张培大踏步,踹开了虚掩的大门。 卫敬止吞咽了下口水,难以置信顾正臣竟凭着两个衙役,直接动手抓人了。 这种强势,着实有些骇人。 但杨百举占据民宅确实是事实,身为本地人,卫敬止知道这件事。但杨百举毕竟是通判,管的就是官司事,你哪怕再怎么告,还不是落他手里去?这状别说告了,就是连状纸递进去都没人理睬。 百姓看着这一幕,纷纷叫好。 府中,杨百举正趴在床上哎哟,挨了那么多板子,想下床都难,动一下就是撕心裂肺的痛。 面对急匆匆走过来的管家杨望,杨百举咬牙切齿:“怎么,姓顾的被蛇咬死了没有?” 杨望脸色苍白,急切地说:“没,没死,他就在大门外,似乎在审案……” “什么?” 杨百举抬起头,扯到了伤口,脸不由狰狞起来。 杨望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兴许是知府宅里的蛇窝气味淡了,蛇已经闻不到那里的气息,半路走偏了。 杨百举催促杨望去看着,以便知道顾正臣想干嘛。 杨望再次跑来时,已是气息不定,一脸苍白:“顾知府要查封这宅院,衙役已经冲了进来……” “岂有此理!” 杨百举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喊:“你去让那姓顾的过来,老子倒要给他理论理论,无凭无据,无罪状,凭什么派衙役闯我府邸!” 杨望刚想出去,迎面就看到了萧成。 萧成冷冷地看着杨百举:“你的罪状有多少,自有知府依事实、物证、人证等来定,现在,你需要出府邸与其他人当面对质,选吧,自己走着去,我提着你去!” 杨百举很想骂死萧成。 自己屁股都被打烂了,腿都使不上力了,怎么个走着去? 完了,被提了起来。 杨百举疼得死去活来,娘希匹的萧成还故意摇晃,你就不知道找个门板啥的,刚刚好了一点点的伤又被扯开了! 杨百举的长子杨千楼见情况不对,当即带了一笔钱翻出墙外,准备逃之夭夭。 可刚一落地,还没走出两步,就看到了一个手持弓箭的人。 “我可以给你钱,让我走!” 杨千楼从包裹里拿出一块银锭。 咻! 箭飞,插着杨千楼的脸颊射在墙上! 杨千楼几乎吓死,瘫坐在地上,包裹散开,一块块银锭散落在地上。 秦松拔出箭,冷哼一声:“拿了你的钱,老子日后还怎么跟着顾指挥佥事混军功?一群不知死活的家伙,也敢与他作对!” 梅鸿从拐角处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杨千楼,对秦松说:“没其他人跑出来,我们可以撤了,留太久,怕是会被人注意到。” 秦松微微点头,抬脚便踢在了杨千楼的脚踝处,杨千楼惨叫连连。 “这是你跳墙扭到的,若你敢跑,老子就射杀了你!” 秦松威胁一番,带梅鸿离开了巷道。 萧成、张培虽然只是两个衙役,可办事效率一点也不差,还知道使唤人。杨府之中,不少下人成了“帮手”,将一个个箱子从府里搬至门外,连管家杨望也被抓了起来。 一箱子一箱子的银锭,刺人眼。 围观的百姓见到之后,不由得议论纷纷。 顾正臣看着趴在地上的杨百举,走至一口箱子里,拿起一块银锭,冷冷地说:“杨通判,你能否给本官解释解释,你这府中为何会有如此多银锭,少说也有五千多两吧,以你的俸禄,十年也够不到这个数。” 杨百里浑身颤抖,额头满是冷汗,这是疼的,也是怕的。 顾正臣这手段实在是太过直接,当街审,当街就命人闯入府中直接找证据! 白花花的银,说不了谎。 顾正臣见杨百里不说话,便将银锭丢了回去,沉声道:“杨百举,你强行占据他人房屋、白日劫掠民财、贪污巨额财产、强奸妇人,盘削商人,现如今这些罪名,基本是人证物证齐全,你还有何话可说?” 杨百举不屑地哼了声:“定我的罪,你以为还能在这泉州府待多久不成?顾正臣,不怕告诉你,你死定了!今日老子一个罪名也不承认,你又如何,能奈我何?”.??m 顾正臣目光变得阴冷起来,微微摇了摇头,对杨百举说:“奈你何?本官能杀你!” 第三百九十九章 你的命,是本官的态度 杀我? 杨百举目光中满是嘲笑。 地方官没有杀人权力。 无论你是知县,还是知府,哪怕是参政,你也没权杀人。你能判决人死罪,但杀不杀,还需要报给刑部、大理寺复审,最后皇帝勾决才能砍头。 你是知府,不是皇帝,你最大的权限,也就是打更多的板子。 顾正臣看着嘲笑自己的杨百举,缓缓地说:“你强行占据他人房屋,先有地契为证,证据本是确凿。何况你将自己的妻妾、儿女连同一干下人全部安置于此,将原有宅院之人赶出,若说成借住,实在是荒谬了吧。这府邸上挂着的‘杨府’二字,你还是认得吧?现在,你认不认罪。” 杨百举哼了声:“这是他们孝敬于我,何来强行占据?” 顾正臣看向张培。 张培领会,抓来管家杨望,踢倒在地。 杨望战战兢兢,畏惧不已。 顾正臣沉声道:“强行占据他人房屋这种事,总不可能是杨百举亲自去做的,是他吩咐你,由你来做的吧。” 杨望咬牙道:“这宅院确实是他们孝敬杨通判,是因为当年通判宅起来火,这才……” 顾正臣止住周洪来、黄二等人的质问,看着杨望,沉声道:“本官现在可以告诉你,杨百举所犯罪行,必死无疑。至于你,若从实招来,本官尚可宽恕一二,若故意欺瞒,则是为同谋,一旦查出你参与其中,倒可以成全你忠义,随他而去。” 杨望看向杨百举,有些挣扎。 顾正臣上前一步,挡在杨望与杨百举之间,对杨望说:“本官没多少耐心,你的机会只有一次。你不说,这杨府之中的下人总会有人张嘴。树倒猢狲散,一个个都是贪婪畏死之人,事到临头,还要充当好汉了不成?” 杨望低头不说。 顾正臣见此,当即喊道:“来人,将他拖下去,关押至监房!一旦坐实其罪名,本官将上书奏请朝廷拒不配合,罪加一等!” 杨望被张培拉着,吓得喊道:“我,我说!” 杨百举厉声喊道:“杨望,你他娘的是我养活的,你敢乱说一句话,你全家都——” 啊! 一声惨叫。 顾正臣收回了脚,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杨百举:“不是你说话的时候,就莫要张嘴。” 杨望无奈地看向杨百举,咬牙说:“老爷,我也有妻儿老小,我不想去监房。” 杨百举从没想过,跟了自己七八年的管家,竟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平日里看他欺负人时还算是凶猛,手中抓着蛇都面不改色,看着别人家破人亡还能哈哈大笑,可一旦事情轮到他头上,他竟是个怂包! 杨望没什么忠信,只有利益权衡,怎么做对自己有利,就怎么做。 跟着杨百举做坏事,得到的结果是钱财,宅院,是女人,是享福。 可现在他已经被知府摁在地上拿捏了,很显然不行了,再跟他,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杨望咬牙,当即说了出来:“这宅院确实是杨通判指使我运作,以各种手段从周洪来、黄二等人手中夺来的,杨通判还有一个账册,里面记录了这些年来收到的好处,那账册我也有一本,就在宅院里。” 杨百举几乎气疯了,红着眼喊道:“你个叛徒,莫要忘记了你的一切是我给的,我也能将这一切收回来!” 杨望清楚,得罪了杨百举没好下场,既然得罪了,那就再得罪一点,索性豁出去说:“我还留有杨通判传话,命令课税司冤枉周洪来的书信。” 顾正臣愣住了,这是多大的胆子,才会留下书信这种证据? 杨百举脸色苍白,自己确实写过书信,毕竟课税司没有设在府衙里面,想传个话有时候是需要写几个字的,但这些东西都是看过焚毁,不留底的,可谁成想,这个家伙竟私藏了起来! 顾正臣命张培带杨望去取物证,在取来之后,看着指示税课司诬陷周洪来的信,里面还有杨百举的签名与印鉴,好大的狗胆,用的还是通判的印! 账册也找了出来,里面记录的内容着实丰富。 顾正臣看向杨百举,挥了挥手中账册与信件,又指了指一箱箱银子,冷冷地说:“杨百举,你之罪行实在是罄竹难书。其他罪行本官会给你定明白,说清楚,但——” 走至杨百举身旁,顾正臣轻声道:“这些只能烧给你知道了,现在本官需要借你的命,告诉泉州府的百姓,本官与你们不同!同时告诉泉州府官吏,本官不怕得罪你们这些地头蛇,哪怕你是通判,该死,还是要死!” 杨百举狞笑着看着顾正臣:“你就是能定我的罪,你也杀不了我。顾正臣,你我赌一赌,就赌我们谁活得长!” 顾正臣看着地上的杨百举,目光中透露出同情之色:“你的命,是本官的态度!” 杨百举不以为然。 纵有万千罪行,你顾正臣也只能乖乖上书,让刑部看看卷宗,再让皇帝做出决定。泉州府到金陵远得很,走驿站送文书,来回少说一个半月,若刑部忙一点,耽误下,半年都有可能。 杀我? 想啥呢。 顾正臣退后两步,看着周洪来、黄二等人,又看向围观的百姓,握了握拳头,下令道:“杨百举,知府通判,强占他人房屋,按照大明律令,杖八十以下,枷一个月!因此人是通判,掌诉讼、司法之事,本该为民谋福,却出于贪欲肆意枉法,现本官判决,杖八十!至于其贪污、劫掠民财、强奸妇人等罪行,容后一一判决!” 杨百举惊骇不已,看着顾正臣从袖子里竟然抽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令签并丢了出来,张培、萧成不由分说又开始扒自己裤子,浑身的血液开始冰冷起来。 到现在,杨百举终于知道了顾正臣的意思! 他是没权限杀人,但他有权限打板子! 娘的,自己才挨了八十棍子没几天,已经没了半条命,这伤还没开始恢复,又要挨八十棍子? 这不是打屁股,这是要自己的命啊! 杨百举喊道:“顾知府,你不能打杀了我!一旦我死,不仅你的仕途没了,你也离死不远了!” 顾正臣凝眸。 杨百举的话并非虚言。 没有谁愿意提拔一个真的能打死人的下属,尤其是朝堂中不少人的手都不干净,万一提拔起来顾正臣,他日顾正臣成了自己的长官,下一个死的很可能是自己! 打死官吏,这种事也就老朱能干,就连脑子不好使,带着不少军士的朱亮祖对付一个知县,都是揍一顿,黑一顿而不敢杀人,最后实在没办法,还是用奏折、借老朱的手杀掉的知县。 不能擅杀官员、百姓、罪囚,哪怕是他罪行累累,罪不可恕,天人共诛,那也得老朱发话才行。 杀人是天子权,擅自杀人,僭越的是皇权,这举动不仅会让百官忌惮、生出嫌隙,还会让皇帝愤怒,天子一怒,后果自然是顾正臣死。 杨百举是有智慧的,能在生死关头想出这一招来。 只是,杨百举还是低估了顾正臣的能量。 萧成、张培看着顾正臣,等待着命令。 顾正臣坐了下来。 风带着寂静横扫而来,将一切的声音消灭,甚至连人的呼吸声都不见了。 无数双眼看着,无数人等待着。 顾正臣抬起手,猛地拍在桌案上,厉声道:“令签已落,你们为何还不开始行刑?” 萧成、张培当即举起了棍子。 “且慢!” 同知吴康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额头冒着汗。 杨百举看到吴康,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地喊道:“吴同知救——啊!” 砰! 砰! 棍子一棍子接一棍子落下! 吴康看着已经动手的萧成与张培,厉声喊道:“住手!我让你们住手!” 萧成、张培头都没抬一下。 知府发话让我们打人,你算哪根葱,凭啥让我们住手就得听你的? 只要顾知府不开口,就照着八十棍打! 杨百举本就是旧伤未愈,如今又添新伤,而且这一次的力道着实是太重,在痛苦里还没哼哧十次,杨百举已经晕死过去。 吴康见状,连忙走到顾正臣面前,急切地说:“顾知府这样会打死人的!若你明知他会死还行刑,可不好给朝廷交代!”.??m 顾正臣看着吴康,缓缓地问:“他身体很不错,扛个八十杖应该没问题。倒是吴同知,你休沐了,就回家好好陪陪老婆孩子,没事不要乱跑。这白天走路虽然不比夜路容易出事,可毕竟一不留神,脚下不稳,也容易磕碰到不是。” 吴康咬牙切齿,见杨百举已经被打得没了动静,脸色阴沉地说:“难道顾知府当真要将事情做绝不成?” 顾正臣拿起桌上的账册,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这些账目,笔笔清晰,历历在目。说起来,杨通判也是个记账能手。对了,吴同知,听闻你以前是县丞,掌管过粮税,想来记账的本领不会弱于杨通判吧。改日让本官见识见识,如何?” 第四百章 一人死,万心归 棍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沉闷,令人胆寒。 不少百姓捂住孩子的眼,一些妇人也不忍再看,但更多的百姓却没有移开目光,看着棍子起,棍子落,看着皮肉开、血流淌。 吴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却无能为力,萧成与张培都是顾正臣的人,他们不会听自己的话。 现在看来,若一开始配合顾正臣,不让官吏、衙役以各种理由暂离府衙,或许不会出现今日这一幕。至少打板子的人是自己人,能收着力道。 可眼下—— 杨百举死了,被活活打死了。 顾正臣看着杨百举的尸体,眼里只有冷漠与无情。 这样的死法对他来说,实在是有些仁慈。如果等一切事了,将他贪污之事报至金陵,以他的贪污数量,剥皮估计是盖不住了,凌迟才适合他。 但对顾正臣来说,贪并不是要他性命的理由,而是此人作恶多端,恶贯满盈,仅仅为了一座宅院,就毁了四户人家,而这只是他贪腐滥权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账册之中,记录的杨家财产可不在少数,这府中搜刮出来的几千银两只是一半,还有一半,隐藏在了各种各样的店铺之中,其名下店铺足足有二十五家之多! 按罪,按律,杨百举都是个死。 但顾正臣决定要了他的命,还是出于泉州府局势的需要。 因为只有杀了杨百举,泉州府的百姓才会知道,自己不是其他毫无作为的知府,不是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的知府,不是任由百姓垂死挣扎而不伸出手的知府! 官府都烂掉了,人心早就离散了。 从惠安县的百姓,从晋江城外的百姓,从马夫赵三七,从周洪来、黄二等人的神情都可以看出,这群人已经被逼迫到了绝境。 泉州府的人心是脆弱的,是被压抑在地上充满怒气的。历史上洪武初期福建行省造反多不是没有缘由,是谁被逼迫到近乎绝境的地步,只差一个杆子,一个口号,一个带头人。..??m 顾正臣清楚,对于受尽苦难、盘削、欺压的泉州府百姓而言,用告示去安抚人心,只能被百姓唾弃与鄙视。 没有人会在意官府虚情假意的话。 安抚百姓,泄去百姓心头日益充盈的怨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杀几个贪官污吏。 顾正臣没有挑小的吏员,小的杂役,没有给泉州府的百姓做做样子,而是直接挑了泉州府府衙的大人物——通判杨百举! 这种人作恶躲,他死了,百姓才能重新恢复对府衙的信任,愿意再一次相信朝廷可以主持公道,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这如攻入城中烧杀抢掠的军士一样,只有抓几个带头的杀了,才能正军纪。 老朱是懂得这一点的,他没少干过。 所以顾正臣相信朱元璋会理解自己,至于其他人能不能理解,无所谓,反正自己怀揣着“便宜行事”的旨意,打死一个本该凌迟或剥皮的人,不算什么。 杨百举死了。 吴康怒不可遏,指着顾正臣喊道:“你这是无法无天,我定上书弹劾于你,屠害同僚!”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吴康,站起身,踩在凳子上,又踩上桌子,看着周围的百姓,厉声喊道:“贪官污吏,残害百姓,当如此下场!明日开始府衙放告,但有冤情,能找人写状纸的就写,找不到人写状纸,当堂受理,书吏代写!本官将用三个月时间,还你们一个朗朗乾坤!” 浩然之气,随风而动! 人群变得喧嚣起来,一个个激动不已。 泉州府黑暗,白日点灯都不见光。 如今不一样了,新的顾知府要为民做主了! 仰天嚎哭,奔走相告! 顾正臣见百姓渐渐散去,看向一旁的吴康,冷漠地说:“你想弹劾本官,那就去弹劾,搁这里杵着做什么?” 吴康甩袖而去。 顾正臣对杨望下令:“让下人将杨百举的家眷全部扣押起来,关押至监房,至于其家中财物、粮食等,一并送入府衙。” 杨望连连答应,看了一眼杨百举的尸体,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顾正臣想了下,对张培吩咐道:“找个薄皮棺材,寻一处地葬了吧。” 人死了,总还是需要埋了。 不是顾正臣心怀仁慈,而是因为尸体搁大街上不合适,院子要退还给周洪来、黄二等人,自然也不能放棺材,暴尸荒野还可以惹出瘟疫,索性埋了。 杨望背叛了杨百举,做得很是彻底,带着萧成将杨府翻了个底朝天,又搜刮出一笔钱财,甚至连藏匿在书房里的店铺房契都找了出来。 对于杨望的表现顾正臣十分满意,在杨望带着一干下人搬空杨府,入账计入府库,并将杨百举所作所为交代清楚之后,顾正臣很是爽快地给了杨望一副纯铁打造的镣铐,并为他准备了三人合租小单间。 黄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顾正臣出去一趟,竟直接将一府的通判给活活打死了,整个杨府也被连根拔起,连家里的粮食都给搬了来。 对于顾正臣的所作所为,李承义从头到尾只是看着,没有做任何劝阻,毕竟顾正臣这是在立威,这个过程中最不允许其他人质疑他的权威,哪怕他是错的,也不能。 现在回到府衙,没有百姓与众人看着,李承义终于说出口:“百姓人心是有了,可衙门内其他官吏的人心怕是彻底不见了。杨百举的死,反而会让他们深感危机,继而成为一股力量。老爷不杀人还好,多少有个转圜余地,事到如今,我担心他们也会不择手段!” 顾正臣笑了笑。 不择手段? 这群人连毒蛇都用上了,显然已经是动了杀机。既是如此,那就只能硬拼了。 顾正臣拿出一叠告示,交给李承义:“将这些告示贴出去。” 李承义接过告示看了看,皱眉道:“老爷竟要招募吏员与衙役,只不过这钱,给的是不是太多了?” 顾正臣笑道:“府衙就我们这些人,如何都无法运作。今日若不是杨望带一干下人办事,怕是要将萧成、张培累坏,贴出去吧,用不了多久,府衙的人手就多了。” 李承义听闻此话,瞬间明白过来:“老爷这是打草惊蛇啊,这招募告示一旦贴出去,那些原本休沐的人,怕是会回来不少。” 顾正臣没说什么。 休沐的人回来,自己也未必会重用,除非他们手是干净的。 唐府。 吴康、秦信匆匆而至,至书房之中,唐贤脸色很是难看,显然也已收到了消息。 秦信坐下,端起茶碗就要喝,结果被烫了一口,将茶水吐出来,顾不得擦,便骂咧起来:“这姓顾的实在是胆大包天,直接将一府的通判活活打死!此事当立即奏报福州与金陵,将其拿下!” 唐贤哀叹两声:“这件事告到朝廷去,杨百举也是个死。早就说过,宅院之事宁愿出钱,也莫要欺人,破绽太大。可他不听,结果栽在这件事上!” 秦信愤愤不平:“纵他该死,也轮不到姓顾的打杀!” 唐贤满是忧愁:“弹劾未必能奏效,他敢如此放肆,是因为他身受太子与皇帝器重,有这两人撑着,普天之下什么官员能动得了他?” 秦信反问:“如此僭越,擅杀地方官员,难道皇帝还能宽恕他?” 唐贤拿不准,转移了话题:“弹劾之事先放一放,杨百举死了,对我们来说未必全是坏事,他知道的事不少,如今闭了嘴,我们安全。只是顾知府手段不凡,他能通过房契之事,以强占民宅的名义打杀杨百举,未必找不到我们的破绽。” “若他寻个理由,给我们各来八十大板,以萧成、张培那两人的力道,估计我们下去的时候,杨百举还没喝孟婆汤。所以,要么将此人赶出泉州府,要么让他不死也残!” 吴康踱步,看着窗户,咬牙说:“如何赶出去,他要赖着不走,谁也无法奈何他。若我们痛下决心,那里能答应吗?” 唐贤叹了口气:“他们说这是下下策,不让我们动作,还说,用不了多久,参政高晖将至泉州府。” 吴康皱眉:“用不了多久是多久?” 时间是命,来晚了,都没命了,再来也没啥用。 唐贤摇了摇头:“并不确定,可能是五六日,也可能会有所延后。不过,杨百举一死,想来高参政应该来得更早一些。” 吴康、秦信对视了一眼。 参政掌管一行省之事,知府自然也归参政管。顾正臣再厉害,见了参政也得矮上几分。 “老爷,府衙贴了告示。” 张九经走了过来,将一份告示递了过去。 唐贤接过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一段白话: 府衙缺人干活,有钱粮可以拿。 干吏员的活,需要有里长、甲长经验,一个月三贯钱。 干杂役的活,优先招穷困百姓,一个月两贯钱。 名额少,早点来。 吴康凑过来看了几眼,脸色铁青:“这白话太显得府衙没水平了,丢人!” 秦信白了一眼吴康,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白话不白话,整成之乎者也难道就不是顾正臣杀人的刀了吗? 现在府衙空了,顾正臣做事处处掣肘。 一旦府衙招了一批吏员、杂役,那就意味着吴康、唐贤等人彻底丧失了对府衙的控制。 到那时,主宾易位! 第四百零一章 消息传,民心动 知府没有权限任免府衙官员,但有权限任免府衙的吏员与杂役。 吴康、唐贤等人掌控府衙,靠的是什么? 除了手中的权印与头顶的乌纱,不就是靠着一群胥吏、杂役为非作歹,胡作非为? 顾正臣贴出招募告示,打的就是吴康、唐贤等人的腿,没了这些腿,他们想要作恶,至少需要自己去跑腿,这样一来破绽多不说,还未必能跑得出去。 吏员并不是不可代替,地方上的里长、甲长也是老油条,深谙地方上的事,取代一批吏员办差完全可行。 至于杂役,只要听得懂话,准确无误地执行命令就行,不需要什么府学学历。当然,还是需要有把力气,估计府衙少不了打板子的差事。 烧酒巷,大碗酒楼。 掌柜林弗翻看着账册,柜台上的算盘都懒得动一动,这点数目,用不着算盘,看几眼就知道多凄惶。 这晋江城一日比一日落魄了。 想想元朝时,泉州港可是最繁华的港口,无数商人汇聚在这里,无数船只从这里出航又回到这里,满载丝绸、瓷器、茶叶和酒具出航,来这里的客人还讲述着海上的故事,临走之前都要搬空酒窖,还嚷嚷着要留一些好酒等他们归航。 林弗哀叹,那时候自己还年轻,十几岁的小伙子,可这一转眼,元朝没了,明朝建立了,原以为泉州港的热闹还会持续,晋江城里依旧有大海的传说。 只是,朝廷禁了海,不准远航这也就罢了,竟然连渔民都不准出海。 靠海不吃海,这晋江城还怎么活? 林弗很想问问大明皇帝,金陵靠长江吃不吃长江,走不走船,打不打鱼,为何非要如此对待泉州港,一年到头不过就是那么几个小船的使臣,带来的那点货物还不够塞牙缝,一些货物还得送到金陵去…… 没有商人,没有远航的船,晋江城也好,泉州港也好,不死也没了生机。 这酒楼,靠的就是海客。 现在海客没了,酒楼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加上府衙的那群杀千刀的,动辄就让课税司的人来收税,以前一个月收一次,现在一个月收四次。 老本要吃光了,这大碗酒楼也该关门了。 林弗听到门外很是热闹,对打盹的两个伙计喊道:“林大、林六,你们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何事?” 林大听闻刚起身,就看到熟客王升等四五人走了进来。 王升不等林大招呼,便冲着林弗喊道:“老佛,把你这最好的酒拿出来,今儿大喜的日子,老子舍了血本也要喝个痛快!” 林弗不喜欢别人喊自己“老佛”,可没办法,这群人都是街坊邻居:“我说王升,什么大喜的日子,你闺女嫁出去了,还是你婆娘原谅你翻墙找寡妇了?” 王升呸道:“废话,老子找个寡妇那也是救人,要不是咱那点粮接济,王寡妇和她那两个崽子早饿死了。婆娘知道了还夸咱是好人,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赶紧的,上最好的酒,弄最好的菜!” 林弗安排林大去告诉灶房准备,待王升等人落座,亲自上前问:“这两三年,少见你们一起来这大碗酒楼,偶尔来一趟,还都是外带回家喝上两口,今日这是咋了,竟一同过来,难道你们知道大碗酒楼就关张,特意来喝最后一顿?” “啥,你要把这大碗酒楼关张了?” 王升愣了下,当即恼怒起来:“我说老佛,这可是你爹的命根子,你要是敢关了,他岂不是立马去找佛祖诉苦去,如此不孝的事可不敢做,被人戳脊梁骨怎么行!” 林弗无奈:“生意难做。” 一旁的王七斤拉着王升,对林弗说:“这大碗酒楼恐怕还关不了,你看。” 林弗顺着王七斤的目光看向,只见门口又来了一波人,叫嚷着:“老佛,赶紧的,好酒好菜上来,今儿大喜的日子……”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弗有些迷瞪。 往日里这个时辰能有三个酒客就不错了,怎么今日竟有十几人之多,还有酒客在来。 人越来越多,原本空荡荡的大碗酒楼很快便坐满了人。 伙计林大、林六搬酒累得满头大汗,这一会,赶上半个多月搬的酒了,灶房准备的菜不够,只好临时去买。 这左右耽误着,酒客们反而并不介意,一个个有滋有味地热闹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听看向王升。 王升抱着酒坛子就满了两大碗酒,然后端起一碗酒递给林弗,咧嘴道:“亏了你还是酒楼掌柜,这点消息都不知,你可知道晋江来了个姓顾的新知府?” 林弗点头,推脱不接:“如此大的事自是知道,只是这和我们有何关系?” 不管是谁当知府,府衙该拿的钱没少要一文,课税司该来的时候一样蛮横得很。换谁来当知府,对自己这种小民来说,实在没半点影响。 王升将酒碗再次递给林弗:“这碗酒是咱请你喝的,今日,就在今日,府衙的杨百举杨通判因强行占据他人房屋罪,被顾知府赏了八十杖,你猜怎么着,这家伙竟然没抗住死了,哈哈!” “死,死了?” 林弗震惊不已。 一旁的酒客李溪站出来喊道:“没错,被知府活活打死的,连求饶的机会都没给,爽快啊,老子搁这晋江城活了三十六年,第一次如此痛快!” “你娶婆娘的时候不痛快,嗷嗷叫了半夜,吵死人了。” “我去,王大个,老子娶婆娘叫半夜,你呢,隔三差五就鬼哭狼嚎,还让不让人睡了?” “几位,说杨通判被打死呢,和婆娘什么关系……” 林弗最头疼的就是这群酒客,说话十句准离不开婆娘。 王升拉着林弗坐了下来:“顾知府将杨通判给打死了,许多人亲眼所见,连杨通判的家宅都给抄了,那宅院还给了周洪来、黄二等人,听说案件查清楚了之后还给赔偿。你是不知道,那顾知府虽然年纪轻轻,可手段是着实厉害,说打板子那个狠,连吴同知亲自出面都没拦住。” “吴同知也在?” 林弗更是震惊。 王升点了点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哈着酒气:“老佛,不是我说,晋江城很可能要变天了。顾知府发了话,明日起府衙放告,甚至没状纸也能去告状。你家老大不是被课税司的打断了一条腿,让我说,这状能告!只要府衙将课税司的人办了,你这酒楼多少也能撑到林老爷子走了不是。” 林弗神情有些痛苦,长子原本是要接管酒楼的,可惜课税司频频要钱,长子生性强硬起了冲突,被人用棍子打断了一条腿,如今成了个瘸子。 只是商人什么时候敢与官府斗了,告状,呵,想想就知道告不赢。一旦到了府衙里面,说不得还会被人说成诬告,不花一笔钱财别想全身而退。 “算了吧。” 林弗并不相信顾正臣真正可以为民做主,虽说打死杨百举确实证明了他与其他知府不一样,与杨百举非同党。 王升见林弗心有顾虑,笑道:“你也别急着罢了,明日府衙放告,你亲自去看看知府大人如何审案,倘若他当真为民做主,是非曲直判个清楚明白,你再去状告也不迟。若只是做做样子,糊涂判案,那咱不理会便是。” 林弗想想也有道理,见其他酒客招呼,便对王升点了点头,然后走过去招待。 南城,打铁巷。 铁匠铺子掩着门,挂了打烊的招牌。 后院,浓烈的汤药味。 黄斐拿起一根针,戳破手掌上的血泡,将里面的血水挤出来,看着原本鼓着的皮塌在掌心,握了握拳又舒展开,将针插在线团上,拿起木棍将砂锅里的中药搅动了下,又盖了起来。 待煮好之后,分好药,端至床边,看着面容苍白,中风在床的父亲黄剪刀,黄斐勉强笑了笑说:“药还有点热,儿子先给你擦擦身体吧。” 黄剪刀闭上眼,轻声说:“家里没钱了,你打哪里弄来的药。咱们虽是穷人,可不能偷摸拐骗。” 黄斐张开双手:“打铁还是能赚几个钱,儿子虽然没跟爹打过铁,但毕竟看了好多年,总还是会点。放心吧,这药是用菜刀抵出来的。大夫说了,爹只是轻微中风,休养三个月便会好起来。你也是,衙役白拿菜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何必与他们置气。” 黄剪刀哀叹道:“你看中了对门许屠夫家的女儿,爹总要给你存点聘礼钱,往日里衙役带走一把菜刀咱也就认了,可这次竟要带走七把,咱要卖多久才能赚回来,这群人,太过分了。” 黄斐给父亲擦拭好身体之后,喂了汤药,感慨了句:“搁下书拿起锤才发现,这些年爹过得并不容易。” “斐哥哥。” 轻灵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黄剪刀嘴角动了动:“去吧,这会用不着你伺候。” 黄斐想了想,走出门去,看着准备翻墙而入的许翠,咳了声:“门没锁,翻墙就不用了吧。” 许翠是个屠夫的女儿,大大咧咧惯了,见黄斐出来,从不高的院墙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说:“你不是缺钱吗?又不要我家的钱,现在衙门正在招书吏和杂役,一个月两三贯钱,足够给黄叔叔看病了。” 黄斐摇了摇头,苦涩不已:“翠丫头,衙门再缺书吏、杂役,也不用招,两三贯钱,这也就是骗人的把戏,两三袋米都没有,一个月只有一袋米……” 第四百零二章 顾知府,智多近乎妖 当日傍晚,原本休沐的杂役、书吏跑了回来,就连被顾正臣开出府衙的衙役也跑了回来,恳请为朝廷继续发光发热。 面对这群人,顾正臣干脆利索,就一个字: 滚。 休沐上写着日期,不到日期都不准回府衙。 虽然老朱鼓励加班且不给加班费,但还没打算动官员的休沐,也不会对官员的除夕夜动手,生了病的,爹娘不好的,上班够天数的,该休沐的时候还是允许休沐。 顾正臣认为,这些官吏、杂役一个个都有这么充分的理由请求休沐,自己不能不近人情。 王某某,你爹不行了是吧,回去照顾着,不孝父母如何忠朝廷? 张某某,你老婆快生了是吧,来府衙干嘛,这里不提供接生服务,赶紧去找稳婆。 李某某,你儿子不是病危了?好了啊,好了更需要陪一段时间,知不知道病情很容易反复,万一再来个病危嘎了岂不是抱憾终身? 别管胥吏,还是官员,亦或是杂役,都不准擅入府衙。 吴康、唐贤等人一看这个架势,顿时慌了,几个人一番商议之后,吴康作说客进入了知府衙门。 顾正臣正在翻阅杨百举的贪污账册,见吴康来了,起身拱手:“吴同知。” “顾知府,这都入夜了还在处理公务,实在是吾辈楷模。” 吴康笑呵呵地行礼。 顾正臣不苟言笑:“楷模不敢当,吴同知所为何来?” 吴康瞥了一眼桌案,看到账册翻开着,哀叹一声:“那杨通判贪污累累,着实可恨。如此大案必是牵涉众多,府尊一人处置起来定是疲惫,我等想着就不休沐了,总需要以朝廷事为重。” 顾正臣打量着吴康,摇了摇头:“什么大案不大案,本官一人还是扛得住的,你内人上吐下泻,你若不日夜陪伴与照料,怕是寒了她的心。案件调查也不是一两日可出结果,耽误个十天半个月也不打紧。” 吴康恨不得骂人。 十天半个月? 到时候我们不知道挨了多少板子,现在不重新掌控府衙,估计就没机会了。 吴康正色道:“出了如此大案,谁还顾得上小家,自是需要全力以赴,从中协助知府办案。下官以为,当立即召回所有休沐之人!” 顾正臣盯着吴康,缓缓地问:“这个时候,让休沐之人回来,怕不是最好的时候吧?” 吴康摆了摆手:“为朝廷分忧,哪顾得上那么多。” 顾正臣见吴康执意坚持,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吴同知发了话,本官也不好拒绝,那就让愿意回来的回来吧。” 吴康松了一口气,只要人能回来,府衙尚还在控制之中,于是上前问:“那府衙招募吏员、杂役这种告示……” 顾正臣坐了下来,端起茶碗:“告示只是做做样子,以解燃眉之急,吴同知不会以为本官一个月当真能拿出几百贯钱去养一批胥吏、杂役吧?” 吴康脸上的笑有些僵硬。 这倒是真的,三贯钱、两贯钱,这个价码远远超过了吏员月给六斗米,府库不会承担这笔支出,顾正臣也不可能自己出钱,恩出于上的道理他不可能不懂。 自己终究还是被顾正臣给诈了,他不过是虚晃一枪,而自己却上了当,如今不召回府衙的人也得召回了。 吴康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顾正臣的对手,在他年轻的皮囊之下,似乎隐藏着另一个灵魂,可以看穿人心,骄傲又自信,把玩着各种手段来应付当下的局面。 当日晚间,休沐的吏员纷纷回到府衙,就连开出去的班头、衙役也经过吴康“说情”回来办差,毕竟人家三年徭役还没结束,赶走也不合适。 顾正臣似乎一退再退,吴康说什么便是什么。 李承义面对突然改变立场的顾正臣多少有些不适应,见顾正臣还没睡,便站在窗外询问缘由。 顾正臣看着李承义,笑道:“你有没有用箩筐捕过麻雀?” 李承义虽然没捕过麻雀,却还是见过。 一个箩筐反盖,用缠上绳子的小木棍支撑起来,在箩筐下撒下少许稻谷,然后自己躲在远处,等麻雀落下,拉动绳子,木棍移开,箩筐下落,正好将觅食的麻雀扣在下面。 所以——府衙是个箩筐。 顾正臣打算在府衙里,抓麻雀,而他手中,握着的正是能拉动木棍的绳子。 李承义摇了摇头,感慨道:“你是我见过最可怕的人,那些与你为敌的人实在值得同情。” 智多近乎妖。 这家伙就不是人,他不笑的时候可以将人打死,笑的时候正在准备将人打死…… 顾正臣打了个哈欠,想抓麻雀,总还是需要点耐心。 萧成走了过来,低声道:“秦松送来消息,事情已办妥。” 顾正臣微微点头,吹灭了蜡烛。 翌日,点卯。 顾正臣见除了那些挨了板子实在无法来的,其他人基本到了,班头林枫、衙役黄土堆等人还出来请罪,这些顾正臣都没在意,只是简单说了几句,然后安排衙役打开府衙大门,不准阻拦百姓告状。 府衙门外,汇聚了乌泱泱的百姓。 林弗与王升站在前面,看着洞开的府衙大门,外面的热闹与里面的冷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没有人告状啊。” 林弗疑惑地说。 王升看了看身后的众人,对林弗使了个眼色:“大家都在观望,看看谁愿意做这第一个,让我说,你去得了。” 林弗摇头,担忧道:“不行,谁知道顾知府能在这里待多久,若他还在,我们不用担心报复,若他走了呢,到那时我们岂不是被加倍报复,没了活路?” 百姓中担忧者众,虽围了许多人,可终没人愿意当出头之人。 开府衙半个时辰,愣是没一个人递状纸或喊冤。 大堂之上。 顾正臣端坐着,一言不发。 吴康、秦信坐在两侧,时不时对下眼,脸色都不好看。 “无人递状纸,也无人鸣冤。” 衙役走进来通报。 秦信看向顾正臣,平和地说:“这晋江城并无多少冤屈,既无人给状纸,也无人鸣冤,这堂是不是该散了?” 顾正臣嘴角微动:“莫要着急,该来的总会来。” 便在此时,鸣冤鼓骤然被敲响! 沉闷的鼓声不断响起,带着坚定与厚重。 赵三七丢下木槌,看向府衙门外的百姓,然后转身朝向府衙大堂,拿出状纸,高声喊道:“草民有冤!” 见有人带头,观望的百姓上前。 因为顾正臣的命令,府衙大门放开,准许百姓进入于大堂外旁听,这让大批百姓得以进入,几乎堵了府衙的大门。 赵三七进入大堂,行礼之后,将状纸高举:“草民赵三七,状告府衙兵房吏员武二与南安县知县曹睿!” 吴康、秦信等人看着马夫赵三七,眼神冷厉。 李承义看着赵三七,又看了看顾正臣。 这家伙不是去了南安县,虽说那里距离晋江城不远,但来回少说也有八九十里路,他怎么突然回来的? 顾正臣瞥了一眼李承义,知道他的心思,赵三七怎么回来的,这还用想,自然是自己“请”回来的。没个带头告状的,自己不能当堂立判,如何让晋江百姓,让泉州百姓知道府衙为民做主? 书吏王孟接过赵三七的状纸,扫了一眼,总感觉这字迹很熟悉,似乎,像是顾知府的笔迹…… 顾正臣接过状纸,阅览之后,抬起惊堂木,厉声喊道:“兵房武二何在,带出来!” 武二畏惧不已,扑通跪下。 顾正臣扫了一眼状纸,沉声道:“赵三七原为府衙马夫,据他所言,他所养的是一匹下马,马死之后,兵房煎迫,让其以上马之价赔偿,合二百贯钱,可有此事?” 武二冷汗直冒,连忙说:“府尊,赵三七胡说,他养的本是上马。按照规制,养马因看护不周而死的,当作赔偿。” “明明是下马!” 赵三七咬牙。 武二坚持:“是上马!” 顾正臣拍了下桌案,厉声道:“武二,你口口声声说赵三七养的是上马,本官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若拿出证据,证实那是匹下马,本官可是会打人板子的……” 武二胆战心惊。 虽说那马骨头都找不到了,但谁知道顾正臣能不能找到其他证据。 打板子…… 娘的,杨百举昨天刚被打死,这要落自己身上,能不能活? 武二犹豫了下,终还是咬牙说:“确系上马。” 顾正臣无奈地摇了摇头,威严地说:“武二,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是,是上马!” 武二感觉浑身有些发冷。 顾正臣脸色冰冷起来,一拍惊堂木,厉声喊道:“你们听好了,本官可以给你们一次、二次机会,在没有拿出证据之前承认罪行,尚可从轻发落!可若你们不把握,本官可不会给第三次机会!来人,将兵房马册拿出来!” 张培取来马册。 顾正臣翻开马册,对武二道:“府衙也好,县衙也罢,从无上马!缘何在洪武五年元月,突然多了一匹上马,你来告诉本官,这上马从何而来?兵房账册与府库账册之中,缘何不见购置上马的记录?既是上马,那为何府衙之中没有准备上等马料,难道说,兵房竟让上马吃下马的马料?武二,你若解释不清楚,今日这板子是挨定了。” 第四百零三章 贪官,富得流油 一连串的问话,让武二颤抖不已。 怎么解释? 解释不了! 顾正臣很清楚,别说县衙、府衙,就是行省衙署,没特殊情况也配不了上马。 上马属于战马序列,朝廷缺战马缺成什么鬼样子了,一次次北征,一次次战争,前线都已经靠两条腿走路了,内地卫所的战马数量更是可怜得让人想哭,哪里还有上马给府衙、县衙? 出现一匹上马,别管卖家是乌斯藏,还是哈密、吐鲁番,能买下来的时候绝不含糊,一百斤茶叶,给,一百二十斤茶叶,也行,只要是好马。 在这种背景下,府衙竟然突兀地出现了一匹上马,哪里来的? 纸面上来的! 武二解释不清楚,含混地说:“是从商人手中买来的上马,交给赵三七看管……” 顾正臣又命人拿出户房账册、府衙账册,盯着武二问:“这些账册本官都看过,你说从商人手中购置,是谁购置的,从谁手中购置,花了府库多少钱粮,为何在这里统统没有记录?还是说,有人自己出钱购置了上马,没有走府衙的账?” 武二脸色苍白,这当时只想着坑一笔钱,谁想过将多个账目一起处理妥当。 顾正臣再次问道:“上马之珍贵,不用本官提醒。兵房竟交给一个没多少经验,刚为马夫两个月的赵三七照料,放着经验老道、常年养马的杜深不用,这是不是太过荒谬了?传杜深!” 杜深是一个老头,在府衙当马夫已有五年,这里有多少马,是什么马,吃什么料,甚至是得了什么病如何治都懂得。 “洪武五年时,府衙可购置过上马?” 顾正臣询问。 杜深没有犹豫,直接回道:“府衙从未购置过上马。” 顾正臣看向武二:“你还有何话可说?” 武二浑身颤抖,低头认罪:“是,是我记错了。” 顾正臣冷笑不已:“武二,记错可无法消除你的罪责!你可以选择从实招来,也可以选择顽固到底,本官可以找来更多证据定你的罪!” 武二没了办法,上马有没有,证人实在多,见隐瞒不过去,武二只好交代:“是,是推官王信虔指使我,让我毒杀老的下马,以此得到赵三七的家产,小子奉命行事之后,推官给了我二十贯钱。” 王信虔差点昏了过去,你妹的武二,给你钱是用来封口的,你竟然敢出卖我? 顾正臣看向王信虔:“他是在恶意构陷,还是在陈说事实?” 王信虔急切地说:“是恶意构陷,我身为推官,怎么可能会贪图如此小利,还请顾知府明察!”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二百贯钱,分出去二十贯还剩下一百八十贯钱,当知府一年的俸禄都抵不上这个数,合着在王推官眼里这些钱只是小利,不知何为大利?” 王信虔额头冒汗:“我从未指使武二毒杀下马,更没有拿过一文钱。想来是武二私吞,为减刑罚,故意构陷于我!” 武二顿时急了:“王推官怎能如此说,当初若不是你许以好处,给我毒药,我岂会动手?” 王信虔冷哼一声:“你可有何证据?” 武二着急地看向顾正臣,又看向耍赖的王信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来。 证据,这事办得隐秘,怎么会留下证据? 顾正臣见王信虔自以为不留破绽,也不客气:“证据有没有还需要明察。据吏部公文,王推官出身贫寒,是湖广举人。想来这些年来除俸禄之外再无其他入账,只要查一查家中是否有那一百八十贯钱,便一清二楚。” 吴康看向顾正臣,丫的,这都多久的事了,他弄来的一百八十贯钱早就挥霍一空了,你想找到都找不到,不过,以王信虔推官的位置,一个掌推勾狱讼之事的官员,必然少不了油水。 一百八十贯找不到,找来一千八百贯倒很有可能。 “张培,带衙役搜王推官的宅院,此举只是为了证明王推官清白,莫要伤人砸物。” 顾正臣安排道。 张培当即点了六个衙役。 王信虔瘫坐在地,如丧考妣。 贪污的钱不少,都藏在宅院里面,这要被搜查,那还不是一搜一个准。到时候可就不只是毒马的事,一干坏事都要暴露出来。 “我,我认罪!” 王信虔眼看衙役要走,当即承认了下来。 只要衙役现在不搜家,自己就能让家人转移出去财产,到时候顾正臣不得势时再翻案也不迟,还能东山再起。 顾正臣没有按王信虔的想法走,而是很自然地接过话来:“很好,既然认了罪,那更应该将那一百八十贯找出来,作为证物!” 张培一听,顿时笑了,带人匆匆离开。 王信虔彻底慌了,连忙看向秦信、吴康求救。 两个同知这时候也不知如何是好,人家知府说的也有道理,你既然贪了,找出来贪的钱合情合理,这是赃物,他没错,我们也插不上话。 没过半个时辰,张培就带衙役回来了,抬来了八口箱子。 当箱子打开,不是白银,便是铜钱,还有一些南洋珍珠、玛瑙、地契等。 张培道:“回知府,不知道一百八十贯钱在哪一个箱子里,索性我们全搬了回来。” 王信虔痴痴地看了一眼张培,你大爷的,你确定这是找一百八十贯钱,而不是把我给抄家了? 顾正臣看着一箱箱东西,眼神中透着悲伤。 后来的《儒林外传》中有这么一句话“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还是清廉的知府,这还只是知府一个人的十万雪花银! 那底下的人呢? 他们的钱财,真的会比长官少吗? 如此多的钱财,他们是从何处而来? 百姓! 这群人吃人肉,喝人血啊! 赵三七不过养马服徭役,结果二百多亩地全没了,一个大户,直接成了穷民!而赵三七家的钱财,全都进入了这些贪官的手中! 这泉州府里,有多少个赵三七,才能让一个通判,一个推官,富得流油! 顾正臣面色冷厉,沉声道:“王推官,你之罪行,恐怕不是一匹马的事,本官很好奇,你到底是用了多少手段,才会从百姓手中得到了如此多好处?为了这些钱财,你毁了多少泉州府百姓的家!贪赃枉法之事,你没少做吧?” 王信虔哭丧着脸,说不出话。 顾正臣看向吴康、秦信:“王信虔贪污证据确凿,现在本官摘了他的官帽,投入地牢之中候审,等结案之后报给朝廷,让朝廷决定是剥皮还是凌迟,如何?” 吴康、秦信不敢反对。 明晃晃的证据摆在面前,说他没贪都不可能。既然贪污了,而且还是数额巨大,那就不是商议死罪的问题了,而是商议如何死的问题…… 大明皇帝老朱是个农民,他最恨的就是贪官污吏,按照皇帝的性子,王信虔的皮囊估计能生活在稻草里面一段时间。 王信虔被衙役带了下去。 顾正臣写好令签,看向武二:“王信虔所犯罪行累累,一时之间无法定案,然你之罪名却很清晰!按照大明律令,盗杀马牛者,杖一百,徒三年!念在你最后坦诚交代,加上并非主谋,现本官判你八十杖,并交出所有赃款!” 吴康、秦信听闻之后,咬牙切齿。 什么念在坦诚交代,杖一百,徒三年的权限在行省,是参政一级处理的,你现在刻意调低至八十杖,正好是你知府的权限之内。 为了打人板子,你连减刑都用得如此溜? 武二哀伤不已,看来这板子终究还是逃不过去。 令签落。 衙役出,棍子打。 官员看着,百姓也看着,这是真正的现审现判现执行。 林弗看着武二疼晕过去,一盆水泼醒,又接着打,直至武二差点被打死时才衙役才收手。 这个知府,对贪官污吏,对犯奸作科之人来真的! 他不是虚情假意,不是作戏给百姓看,而是真正的打板子,真正的为民主持公道! 赵三七见马的事解决了,当即喊道:“草民还状告南安县知县曹睿,在我家中田亩近乎全无的情况下,依旧按二百三十亩发给由帖,征缴两税!” 顾正臣微微点头:“两税关乎百姓生死,岂能多收?现命书吏写就文书,让南安曹知县携两税账册由帖存根,速至府衙解释。若其所作所为当真,理当问罪!” 书吏王孟答应,当堂写下文书。 顾正臣着衙役送去。 赵三七见眼下事了,当即喊道:“顾青天来了,泉州府百姓有活路了!” 萧成脸猛地一抽,张培也低下了头,就连李承义也不由得侧了侧身。 无它,这句话耳熟,是顾正臣自己编出来的。 赵三七是这个托。 但这个托,背负着的确实是满腔的委屈,整个家都被府衙的人玩残破了。若不是顾正臣来到这里,估计赵三七一家人要么成乞丐,要么参加造反然后被砍头……..??m 顾青天! 旁听的百姓记住了这个名字,亲眼看到了顾青天处置贪官污吏。有了第一个带头之人,洗冤之人,那就会有第二个跟随者,第三个…… 第四百零四章 顾正臣判决如流 林弗站在府衙大堂外,看着顾正臣判决如流,不由得心头火热。 这位是告府衙班头带人白吃白喝赊欠账目的,这人林弗认识,府衙门前大街之上的醉春风酒楼的东家杨水仙。 搁府衙外做酒楼生意,确实有得赚,酒客多,尤其是繁华时,更是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只不过这几年不行了,整个晋江城都衰落了,他这酒楼生意也是一落千丈。 在这种情况下,府衙赊欠白吃白喝就奉陪不起了,可又不敢得罪府衙的官员,只好自认倒霉。眼看着酒楼都要吃垮了,这群人还没半点还账的意思,杨水仙不止一次给官府内送礼说关系,希望府衙能给点钱。 可礼物送过去,人家收了,钱该不该还是不给。 杨水仙被逼到了绝路,眼下见顾知府如此生猛,处理起来毫不拖泥带水,果决刚猛,想着要点账目并不会得罪其他人,索性站了出来喊冤。 林弗看向顾正臣,这个年轻的知府一如判决赵三七案时一样,让官吏自己站出来。 好嘛。 果然板子之下必有怂人,班头林枫与一干衙役很光棍地承认了。 顾正臣看着认罪的林枫等人,沉声道:“按大明律令,恐吓、取人财物者,以衙署名义敲诈他人财物者,按窃盗罪论处,严重者发配边军,永不还乡!念在你们坦诚的份上,限你等十日之内清还账目,首恶领一百杖,其他领八十杖!” 林枫哭丧着脸,刚刚还打了武二,这就轮到自己挨揍了…… 顾正臣解决案件的速度又快又狠,能不麻烦行省参政的,那就不麻烦,能不麻烦老朱的,那就不去打扰他老人家,自己一个人全办了。 徒刑、流放干不了,打板子总还是没问题。 百姓乐见官吏挨板子,毕竟噼里啪啦一顿揍,皮开肉绽求饶哀嚎,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至极。流放三千里,那算啥印象,带个枷锁出门去,百姓也谈论不了几句话…… 索性能打板子的,全往板子上凑,像是王信虔这种死罪的,那就没办法了,暂时关着。打死一个通判杨百举可以说成意外,他小子身体不好,平时不锻炼,挨了几棍子不小心死了,可如果打死的人多了,老朱饶自己,那群御史估计又少不了吐口水。 林弗见杨水仙得到了府衙承诺,连连点头。 王升拉了拉林弗,低声道:“咋样,这顾知府不愧有青天之名吧,至少真为人办事,爽快、利索,当堂给整好了。你看看,这个是状告府衙工房吏员私役匠人,导致匠人半年没回家的,好嘛,又是一顿板子……” 林弗看向吴康、秦信两个同知,他们脸色铁青,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于连话都没说。看得出来,顾知府已经完全压住了这两人,至少明面上如此。 “再等等吧。” 林弗依旧没下定决心。 新来的知府侵略如火,果决如钢,可毕竟是刚到泉州府,对这里盘根错节的力量缺乏了解。 府衙问题只是泉州府问题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真正影响与左右泉州府的,未必全都在府衙之中,地方上的豪门才是最可怕的力量。 相对于林弗这种还有点退路的人而言,选择观望的居多,可对于那些几乎活不下去的百姓,则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顾正臣这里,纷纷站出来喊冤。 顾正臣一连判决了八个案件,已至午时,看着百姓不愿离开,还有人不断喊冤,顾正臣干脆连午饭都没用,接着审。 知府不吃饭,其他人自然也没机会吃饭。 这一日,府衙审案至天黑,再得到府衙明日继续放告、处理冤情的保证之后才缓缓散去。 顾正臣累坏了。 百姓申冤,往往证据匮乏,想要找出真相需要集中精神分析各种细节,并在短时间内抓住被告的破绽,继而突破案情,以律令为准给予判决、执行。 整个过程中耗费精神很大,加上午饭都没吃,疲惫不已。 萧成将热好的手巾递给顾正臣,敬佩地说:“自从进入晋江城之后,第一次见到百姓带着笑从府衙外走过,陛下选你来这里是对的,你确实是一个有能力的好官。只不过——” “什么?” 顾正臣擦了擦脸。 萧成皱眉问:“为何从推官王信虔家中搜出来的钱财并不让盘点,也不计入府库,那里少说也有四五千贯钱吧,若将那些珍宝、地契变卖,说不得更多。” 顾正臣笑道:“这笔钱自有其他用处,不走府库。” “你该不会是想私吞吧?” 萧成直言不讳。 顾正臣白了一眼萧成:“我若私吞还会让你知道?这笔钱是给远火局准备的,当然,需要先得到陛下许可。” 萧成放松下来,只要不是顾正臣贪了就行。 顾正臣惦记着远火局,那里实在是耗费钱粮,这还只是研究阶段,一旦定型,进入批量生产与批量测试,那耗费的钱粮更多。 泉州府官员贪污来的这些钱一旦进入府库账目,行省衙署便可以伸手,朝廷也可以伸手,有时候你不给都不好收场。 顾正臣也想将这些钱用在重建泉州府之上,可泉州府发展的困难并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官府、地方豪门、海寇、海策等问题的集合。 既然这些钱入了府库很可能会被省里、户部提走,不如直接交给老朱,让老朱转给远火局。 顾正臣正吃饭,张培走了进来,道:“老爷,有一个名为黄斐的铁匠,说想要加入府衙充当衙役,在门外求见。” “不是对外留了消息,明日清晨过问招募之事。” 顾正臣扒拉了一口饭问。 张培道:“已经告诉过他了,只是依旧不走,坚持求见。” 顾正臣皱眉:“可是有什么难言冤情,让他去二堂候着吧。” 张培应声离开。 李承义看着匆匆吃了饭便起身的顾正臣,有些感叹当个好官并不容易。 二堂。 顾正臣打量着有些书生气的黄斐,微微皱眉:“本官见过不少铁匠,可像你如此文雅秀气的,着实是第一次见到。” 黄斐规规矩矩作揖,然后说:“小子是府学生员黄斐,只不过因为家境贫寒,加之父亲病倒在床,故而弃笔从铁匠之事。” “生员,怪不得。” 顾正臣示意黄斐坐下,然后问:“说吧,有何冤情不能等上一晚。” 黄斐愣了下,连忙解释:“小子前来并非为了伸冤,而是想来求证。听闻府衙招募吏员、杂役,我本以为是讹传,可当看到府衙告示之后才明白这是真的。历来府衙缺人,只需要下一纸文书,轮到谁服徭役,地方上自会遣送而来。为何这次府衙竟行招募之事,着实令人不解。” 顾正臣见黄斐说话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笑着回道:“府衙缺人,下文书至地方,等遣送来服徭役之人少说也需要半个月,可本官没半个月可等。发出招募告示,一可以让休沐而去的胥吏、衙役有危机感,从而回到府衙,二是想寻一批新人,这些新人需要底子干净,手也干净,且不会对本官阳奉阴违。” 黄斐听到顾正臣的话,问道:“如此说来,府衙告示竟是真的。那胥吏月给三贯、杂役月给两贯,不是欺人之言?” 顾正臣微微摇头:“泉州府百姓都在看着府衙动向,看着本官,若公然以告示欺人,府衙的威信何在,本官的威严又何在?告示之上,一字不虚。” 黄斐起身,不安地说:“今日我在府衙外看顾知府判案,有理有据,大快人心。可为何竟做出如此不智之事,留人把柄,岂不是害了自己官途。顾知府一走,这泉州府定会再次陷入黑暗!闪电之后的黑暗,更黑!” 府衙不可能拿出大量的钱粮去供养胥吏、杂役,顾正臣开出的价码远远超出了朝廷月给六斗米的价,这算什么,你一个长官总不能私自动用府库的钱养官员吧? 府库的钱不能动,动了就会被人抓住把柄。 若顾正臣自己出钱养官,那更是死罪。 黄斐想不明白,一个聪明人怎么会犯下如此昏招。 顾正臣看着黄斐,对此人相当满意:“至于本官如何且不论,只一句,你想当衙役还是胥吏?” 黄斐看着镇定自若的顾正臣,直言道:“我想要钱。” 顾正臣愣了下,嘴角微微一笑,问道:“你住在哪里,家中还有几口人……” 在黄斐离开之后,顾正臣将记载着黄斐信息的纸张交给张培:“让秦松派人调查下黄斐,告诉他们小心盯着卜家,这个家族与府衙中关系密切,今日我处置了这么多府衙中人,一步步逼近吴康、秦信,相信他们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大动作。” 张培了然。 通判宅。 唐贤面对吴康、秦信,脸色严峻:“顾知府好手段,这是先去羽翼,再要我们的命!如今府衙内吏员、杂役人心惶惶,若他再度发威,不少人会主动交代,到那时,你们和我一样,想脱身都难!高参政来晋江还需要几日,我们必须想办法拖住顾知府!” 吴康咬了咬牙,踱步道:“我倒有个法子。” 第四百零五章 诡异,海寇突然登陆 翌日清晨。 府衙外围了数十人,全都是应征吏员、杂役的,顾正臣命书吏将其身份、居所、经验等记录清楚,留下等通知的话,便让人离开。 在顾正臣刚开始审案,还没听完百姓冤情时,承发房的吏员黄民兴便匆匆跑入大堂,急切地送上文书:“报顾知府,惠安县发来急报,有一批海寇登陆崇武,现如今惠安县人心惶惶,请求顾知府派人协防惠安。” 顾正臣接过文书仔细看了看,眉头微皱。 水师储兴、孟万里还停在泉州港并没有离开,竟然有海寇直接越过泉州湾向北在崇武登陆? 这文书中只写了一批海寇,人数大致多少都没写! 同知吴康见状,连忙起身说:“府尊,泉州府衙不同其他地方,府衙有统管海疆之职。眼下海寇入侵,惠安定是岌岌可危,人心不稳。下官请命,愿带一批衙役、巡检司军士奔赴惠安县,与惠安百姓一道,固守惠安城,绝不让海寇杀入城内!” 顾正臣看着态度积极的吴康,又看了看手中的紧急文书,微微摇了摇头:“惠安县既然发生了如此紧急之事,连文书都送来了,想来海寇数量不少,只靠着衙役与巡检司人手,恐怕无法将其击退。吴同知,你去知会泉州卫指挥佥事,让他速速带五百军士前往惠安解围。” 吴康见顾正臣要用泉州卫,肃然道:“海寇可能势大,泉州卫虽可退海寇,但安抚民心还需要府衙出面。若府衙无人前往抚绥,城内百姓乱了起来,内忧外患之下,恐有大祸,还请府尊准许下官前往!” 顾正臣看着吴康,终于明白过来。 表面上这件事是海寇入侵崇武、威胁惠安,实际上是他们对自己的一次反击。 若是答应吴康前往惠安县,那他就可以离开晋江,他完全可以用抚绥惠安的名义长期待在那里,观望晋江城与府衙动态。 哪怕是府衙找到他的罪状,他也可以自惠安从容离开。 别的地方出了事,官员跑不了,只能等朝廷抓人。可福建、广东等民风彪悍的地方不一样。犯了罪也好,在当地活不下去也好,不用完全等死,还有一条退路: 出海! 当然,能出海逃之夭夭的人毕竟是少数,毕竟大海不是几下子狗刨就能游过去的,小船估计还没出海就倾覆了,大点的海船在洪武朝只掌握在水师、市舶司手中,一般官员想跑路都没船。 但也不是没成功的,比如已经随家人出了海的梁道明,即将出海的黄森屏,以及不知道出没出海的未来海贼王陈祖义。 顾正臣不希望放吴康离开府衙,离开晋江城,可他若不去,谁去? 派秦信去? 不合适,他们是一丘之貉。 目前府衙之中,有权有地位抚绥百姓并让百姓信服的,除了吴康、秦信,只有自己一个。 可顾正臣此时不能离开府衙,眼下正是办案,纾解民怨的关键时刻,一旦离开府衙,百姓定会人心惶惶,若有人在顾正臣离开期间擅出府衙,对喊冤的百姓实施报复,那日后泉州城恐怕就真的没人敢告状了。 可若是不去惠安县,也不准吴康、秦信去,那出了事便是自己的责任。惠安那里,不老实的人多,夜啸踏街这种事都能搞出来,他们再弄出一批人闹事也未尝不可能。 吴康看着犹豫不决的顾正臣,眼神中透着笑意,心中暗暗得意:“你是离开府衙还是待在府衙,离开,我们就便有了喘息之机,有时间和空间去处理府衙内胥吏、衙役之事,统一口径,也能去威吓晋江城内的百姓,让他们闭嘴!” “若你不离开,那惠安城将会乱起来,到那时候死了百姓,你可是要担责的。你最好的选择是派我们去惠安,只不过你对我们的不信任,你不会这样做!因为你怕我们跑路,我们跑了,便是你的耻辱,御下不严,驾驭无方,是你能力有问题!” 这是个两难问题。 秦信也相信,通过这一招,可以调走顾正臣,争取更多的缓冲时间。 顾正臣沉思利弊之后,给出了一个让吴康、秦信目瞪口呆的策略:“你说得对,抚绥惠安,稳住民心同样是重中之重。既然如此,那就辛苦吴同知亲自去一趟惠安吧。” 吴康有些错愕,难以相信。 竟然将自己派了出去,难道他不担忧自己跑路吗? 顾正臣面色严肃地说:“只不过海寇数量不明,除了让泉州卫出手外,也需要保证吴同知的安全,海寇多是阴险歹毒、残忍好杀之辈,吴同知为民在外,总不能受伤。张培,你暂充吴同知的贴身护卫,无论吴同知去哪里,哪怕是睡觉如厕也要守着,不可让其出半点闪失,否则拿你问罪!” 张培虽然不甘心,但还是领命答应。 吴康傻眼了。 这算啥,他这哪里是护卫,明明就是探子吧。这样一来,自己去了哪里,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岂不是都会被顾正臣知道? 被人控制了? 待在府衙还有自由,出了府衙连自由都没了? 顾正臣玩味地看着吴康:“事出紧急,还请吴同知当即出发。张培,选几个衙役随同前往,若衙役中有不听你命令以至于陷吴同知于危境,本官准你将他们拿下!” 吴康不得不起身,在郑培等人的陪伴之下,准备了半刻钟便匆匆离开晋江城,直奔惠安。 秦信见到这一幕,浑身有些颤抖。 这算什么事,说好的拖住顾正臣,让他暂离府衙,现在他没走,反而吴康走了…… 对顾正臣的认识与把握,终究还是错了。 以常理推断顾正臣的下一步动作,本身就是错的,这是一个不按常理做事的人。 顾正臣命秦信亲自去泉州卫通报消息,让其出兵,然后继续审案,浑似海寇进犯惠安县不是什么大事。 府衙受理的案件,八成以上都与府衙有关,这倒为顾正臣处理提供了便利,毕竟府衙胥吏、杂役好找,当堂对质,在板子威胁与证据之下很容易破案。 又是忙碌至黄昏才放衙。 经过两日高强度,超过四十起案件审理,府衙内胥吏、杂役被打了板子的有三十七人,被关押在牢房的有十一人。 随着一个个贪官污吏被打板子或被关押起来,晋江城内的人心起来,百姓再次信任了府衙。 顾青天之名更是不胫而走。 在稳住民心,赢得民心的基础上,顾正臣改变了策略,若非急切之事、人命之事,则安排百姓至书吏与承发房处说明情况,写清状纸,隔日再放告,优先处理重大案件。 这种改变属于从应急状态转而常态。 因为有了状纸,顾正臣可以将大部分事交给师爷李承义来负责,自己负责把关,处理李承义无法解决的案件便可。 有个师爷,确实能省不少事。 顾正臣从繁杂的、各色各样案件之中得到片刻休息,得以思考泉州府的大局。 傍晚时,顾正臣换了儒袍,做了一些伪装,在萧成的陪伴之下出了府衙,到了醉春风酒楼之中,坐在一楼大堂里,混迹在市井百姓之中。 “顾青天真威风,你是没见那吏员,挨打时鬼哭狼嚎,连个女人都不如,还湿了一地。” “打得好!他们这些人祸害晋江城多少人,有点家产的倒霉,没点家产的也跟着倒霉,贫富都吃,现在好了,撑死他们!” “听说皇帝最恨贪污了,这群人说不得会被凌迟或剥皮,到时候老子可要站前面去看。” “就你这胆量,怕是看不了几眼便要吐了,血糊糊的,你以为好看啊。” 一个背着帷帽的大汉脚步铿锵有力地踏入酒楼,扫了一眼,便径直走向一桌,冲着伙计喊道:“加一壶酒,两个素淡的菜。” 伙计答应一声。 大汉坐了下来,接过对面人递过来的酒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低沉着嗓音:“顾知府端得是厉害,这还不到一个月,晋江城风气已是焕然一新,百姓称道,不少人说你是顾青天,是大明的包拯。” 顾正臣看着淮安卫指挥同知储兴,微微摇头道:“什么顾青天,只不过是因为这里太过黑暗了,我点了一根蜡烛罢了。只不过这蜡烛照亮的地方实在有限,许多地方我还伸不出去手,只好想起你们,希望你们能协助我办点事。” 储兴爽快地答应:“靖海侯交代过,泉州港水军听从顾知府差遣,只管吩咐。” 顾正臣很感激老朱与吴祯的安排,对储兴说:“崇武出现海寇的消息你们也收到了吧?” “收到了,只不过有些奇怪。” “有何奇怪之处?” 储兴皱眉,严肃地说:“奇怪就奇怪在泉州港水军没有发现。顾知府,自从长江口水战之后,朝廷可是一连处置了不少沿海卫所长官,以惩其盘查不严,纵海寇北上。咱是个粗人,但也惜命得很,故此水军昼夜有船盘查外海,虽说确实可能有遗漏,但留在崇武海边的瞭望军士也没发现海寇踪迹,就好像——”..??m 顾正臣眉头微动:“就好像海寇凭空出现在崇武,是吧?” 第四百零六章 严桑桑的刺杀 海上船只游弋盘查,岸边军士瞭望。 在这种情况下,海寇还能悄无声息登陆崇武,并威胁惠安县城,多少显得不合理。 当然,也不排除海寇摸黑过海,瞭望军士打盹的情况。 顾正臣对眼下的泉州府海岸线,乃至整个福建的海岸线都感觉到无力,无力到有些悲伤的地步。 老朱之所以禁海估计也实在是没辙,因为此时的海岸线,大明就没兵驻防,什么卫,什么所,现在还没设置。 整个泉州府,仅仅只有一个泉州卫,驻扎在晋江城东南不远。什么崇武所、永宁卫、金门所、高浦所,这些在洪武七年并不存在,需要等十四年之后才有。 这也就意味着,在整个洪武朝前二十一年里,整个泉州府的海岸线是不存在卫所据点,不存在沿海驻防的布置,换言之,这二十一年里面,海岸线处处都是窟窿…… 虽说有水师船队偶尔经过,但这里的偶尔,还真是偶尔,十天半个月,一两个月都说不准。顾正臣很理解洪武初期海寇为啥总是闹腾,是因为确实欠收拾。 “顾知府。” 储兴见顾正臣晃了神,轻声喊道。 顾正臣回过神,叹了口气:“要兴海事,沿海驻防少不了。只是眼下朝廷未必会准许福建行省建造沿海卫所。” 储兴赞同顾正臣的看法。 目前朝廷的军事部署主要是朝着北面进行,东北、正北与西北都需要防范,还有西南方向,哪里有其他兵力大量驻扎于沿海地带,只有其他方向压力减轻了,才可能关注沿海地带,毕竟福建不是江浙一带,是金陵后院。 “海防的事暂且搁置吧,我会找机会与陛下商议,眼下我需要水师活动一下……” 顾正臣严肃起来。 储兴仔细听着,记在心中之后,对顾正臣保证:“定不负所托!” 顾正臣目送储兴离开,没多久也离开了酒楼,返回府衙。 夜深。 顾正臣依旧在翻阅账册,一笔笔支出、进账之中,隐藏着诸多秘密。 枯燥的数字全都是汉字,这对于看惯了阿拉伯数字的顾正臣来说很是费力,总需要变换之后再盘算是否准确。 进账的问题并不好找,但出账的问题仔细看还是能发现。 比如为了修缮泉州府学,府库拨出去两千石粮,找来府学账册也能核对上,人家账目上确实收到了两千石粮,这算是核销了。 但问题是,府学修缮记录没修改,你一个工期就五日,用了三个匠人,只不过挖了几个茅坑、换了下瓦片,就用去两千石粮,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至于谁拿走了其中的钱,其他人且不说,但府学的训导要么是参与者,要么是知情者。府学账目是训导负责的,出了问题找他准没错。 蜡烛猛地摇晃起来。 顾正臣看向跳动的烛火,拿起剪刀剪去一截烛芯,看着暗下来的房间,突然听到了咕咕的鸟叫声,眉头微微一皱,连忙吹熄蜡烛,走向床榻边,将挂着的剑摘了下来。 萧成怀抱双臂,饶有兴趣地隐藏着。 知府宅很安静,没有半点动静。 顾正臣没动,耐心等着。 大致一刻钟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挑开了窗户的插栓,随后窗户被轻轻拉开。 来人很是警惕,在等待了会,确定没有惊醒人之后才小心地窥视房间,然后翻过窗,将窗户慢慢合上。 顾正臣眼神中满是冰冷。 派一条毒蛇来也就罢了,这没得逞直接就派杀手了? 这可是知府宅,你们无法无天也有要限度吧! 自己若是死在知府宅里面,确系是他杀,以老朱的性情,泉州府会翻个底朝天,连带着一干豪门大族全都送走。 好歹弄个意外,或换个地点,如此明目张胆地谋杀朝廷官员,可不好交代。 黑衣人摸索着,至了床边,从腰间拔出短剑,轻轻拉开帷帐,借着昏暗的星光看去,不由错愕了下,顿觉不好,刚想转身逃窜,整个人直接被打至床榻之上,一口血喷了出来! “该死!” 黑衣人顾不得伤势,转身便刺了过去。 萧成抬手,如钢铁的手指猛地抓住黑衣人的手腕,骤然发力,随后抬手接住了掉落的短剑,横在了黑衣人脖颈之上。 顾正臣吹起火折子,点燃了蜡烛,将椅子搬了过来,看着嘴角滴着血的黑衣刺客坐了下来:“刺杀朝廷官员,形同造反!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你就是顾正臣?” 黑衣刺客开口,声音有些柔,有些轻灵。 萧成也听了出来,打落刺客头上的帽子,长长的秀发散落下来,有两缕落在眉角处。 “是个女子。” 萧成收起了短剑,退后两步,冷冷地盯着刺客。 顾正臣有些疑惑,这年头刺客也扩招了吗? “你不认识我,难道别人没给你画像?” 顾正臣问道。 黑衣刺客起身,萧成瞬间上前,短剑再次抵住刺客的咽喉,锋芒的剑尖刺破了皮肉,一滴血缓缓渗了出来。 “我叫严桑桑,是严钝的女儿,来这里是为了取你狗命,为父报仇雪恨!现如今失了手,只怪我学艺不精,怪这天道黑暗!你要杀,便杀了我!” 严桑桑不畏死,盯着顾正臣一脸不甘。 “御史严钝之女?” 顾正臣深深看着严桑桑,然后将目光投向萧成。 萧成感觉到了顾正臣的目光,沉声道:“莫要看我,是你打断的严钝的牙齿,也是因为你,皇帝才发配他们去太仓州看管仓库。” 顾正臣瞪了一眼萧成,这点事用不着你提醒,对严桑桑说:“你父亲严钝与我有过节,这是事实,但也不至于你从金陵追两千里路到泉州府衙当刺客,还打算要我的性命吧?” “你杀了我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严桑桑的脸上满含杀气。 顾正臣皱眉:“在我出金陵之前,听闻严钝、梁籁乘船前往太仓州,只不过船沉了,遭了难。你认为他们的死是我做的?” 严桑桑痛恨不已:“不是你还有谁?在我父亲遗留的文书之中,对你最是痛恨,言说你是恶贼,不杀你不足以正国纲!我找御史大夫陈宁问过,他说父亲生前卷入了对你的弹劾风波之中,因为得罪你才会被发配太仓州!” “因为朝见不同,屡屡冲突,你怀恨在心,恶意报复,这才有了长江沉船!顾正臣,是你害死了我父亲,若不杀你,我枉为人!”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挥了挥手:“萧成,退到一旁吧。” 萧成见状,退到顾正臣一旁。 顾正臣接过萧成手中的短剑,看着剑尖之上的血迹,对严桑桑说:“严钝,也就是你父亲,是陈宁的同党。陈宁是什么人,苏州百姓称他为陈烙铁。我得罪过陈宁,陈宁派你父亲去句容找我破绽,想要擅闯句容卫……” “后来我入狱,经过堂审之后,十宗罪一一消除,陛下怒其冤枉于我,这才有了你父亲被发配太仓州。至于沉船之事,与我并无干系。” 严桑桑根本不信:“明明是你落井下石,歹毒手段!” 顾正臣起身,冷冷看着严桑桑:“他们发配至太仓州看管仓库,对我毫无威胁可言!我缘何要杀他们招惹祸端?落井下石,呵,那也需要你爹值得我去搬石头!若我是你爹的杀父仇人,那你已经死了!我又何必给你解释如此多?” 严桑桑脸色有些苍白。 顾正臣将短剑放在圆桌上,然后将椅子搬到桌案后,坐了下来,警告道:“看在严钝被人陷害,你报仇心切的份上,我不杀你。若你再敢潜入知府宅,再有要伤害我的心思,你会死!” 严桑桑红了眼,走至圆桌旁将短剑收起来,一句话也没说便向外走去。 门开了,凉风吹来。 严桑桑只感觉眼前一黑,重重跌倒在地。 顾正臣看向萧成。 萧成耸了耸肩,看了看右手:“我以为是杀手,所以并没收力,她能坚持这么久我也意外,想来还是有些根底。”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死了吗?” 萧成试探了下,微微摇头:“没有,只是内伤。” 顾正臣翻开账册:“送去医馆吧,莫要留在府衙。” 萧成将严桑桑抓起来,问道:“你为何不将严钝之死的真相告诉她,宝钞提举司匠人诬陷你,很可能是陈宁命严钝办的,陈宁为了自保,这才杀了严钝……” 顾正臣深深看着萧成,缓缓地问:“你是检校?” “这——自然不是。” “那你知道的太多了,老萧,人命关天的事,可以在心中揣测,如果要说出口必须有证据才行。” 顾正臣低头,继续盘算账目。 萧成没说话,带严桑桑离开,没过一刻钟便回来,盘坐在柱子休息。 蜡烛燃尽,成了一滩蜡水。 缓缓凝固。 天欲亮。 顾正臣将账册合了起来,眉头紧锁。 府库中许多钱粮支出之后,中间均被截留了一大部分,是谁拿走了这部分,这里面有几只手,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在这些手里面,当真都是府衙内的手吗? 卜家,在这里面是什么戏份? 一个豪门大户,为何会站在泉州官场的台子上,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很抢戏? 第四百零七章 没脑子的海寇 惠安县。 时汝楫见同知吴康亲自带人来了,感动得眼泪汪汪。 能不感动嘛,来的人是吴康,自己人,不是顾正臣那个可怕的家伙。 自从得知那个张三便是新来的泉州知府顾正臣,唐贤被禁止参与府衙中事之后,时汝楫感觉天都要塌了。 干爹都被人家摁在地上摩擦了,自己这干儿子还怎么混? 吃不好,睡不好,眼见顾正臣一天天没动作,府衙里面也没什么动静,这胃口刚好一点,能多睡会了,可谁成想,顾正臣直接将通判杨百举给活活打死了,其家产也被查抄入了府库。 杨百举可是通判,泉州府府衙数一数二的人物,说打死就给打死了,听说吴康在跟前劝说都没用,如此霸道强势的知府,一定不会饶恕其他之人。 时汝楫不想被打死,也不想被凌迟或剥皮,但苦于没有对策,正惶惶不可终日时,吴康来了。 吴康见到时汝楫,连忙打眼色,直接将张培介绍了出来:“这位是顾知府派过来的护卫,你有什么话要说,直接说便是,不需要任何避讳,莫要隐瞒。” 时汝楫是个老油条,自然明白吴康的意思,当即答应道:“那是自然,还请至县衙叙说。” 至县衙之后,吴康直接问:“海寇在何处,有多少人,城防可布置好了?” 时汝楫瞥了一眼张培,对吴康恭谨地回道:“海寇劫掠崇武,昨晚逼近惠安县城二十里,白日没了踪迹,想来是躲避在山林之中,等待晚上趁着天黑来攻县城。至于人数并不确定,但少说也有八九十人。” 八九十名海寇,人算不了多,但足以让县城紧张起来。 毕竟一个县城的武装力量十分有限,衙役和巡检司加起来也就四五十人,而这些人是民兵,不是军士,战斗力有限,胆量也不大,面对穷凶极恶、残暴杀戮的海寇很可能一哄而散。 吴康脸色凝重,沉声道:“城内百姓如何?” 时汝楫哀叹,忧愁地说:“还能如何,人心不安,昨日还有人趁乱抢了粮铺。百姓家家闭门不出,生怕海寇打入城内来。” 吴康听闻,肃然道:“人心不稳时最容易出乱子,现在你立即派衙役敲锣,沿每一条街道去喊话,告诉百姓们,泉州卫指挥佥事周渊已经带军士出发,海寇定不会入城,让百姓安心。” 时汝楫应声,安排县丞去办。 张培看着离去的县丞,还有悠闲喝茶的主簿,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典史,嘴角微微动了动。 这群人倒还真是有些心性,海寇都到城门外不远了,今晚很可能会攻城,一个个却不怎么紧张,这胆量确实不小。 日落之后,夜幕遮盖了过来。 阴天,夜有些黑。 虽然谈不上伸手不见五指,可视线也看不出二十步开外去。 吴康站在惠安县东城墙之上,城墙之上的火把让远处的黑暗变得更黑,以至于视线更弱了一些。时汝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套盔甲,想要让吴康穿上,吴康却大声呵斥:“多少人没穿盔甲,难道我吴康是怕死之人吗?只要海寇敢来,我们就在这里与他们决一死战!” 一番话,让守备城门的杂役、巡检司人热血沸腾。 张培抱着一把刀看着城外,目光幽冷。 海寇会进攻城池吗? 会。 这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突然杀出,需要出其不意。 一旦城内人有了警备,关了城门,那海寇再想入城可就太难了,毕竟城池也不是跳高能上去的,何况城上之人居高临下,城下之人仰拱,既要防备箭,还需要手脚并用爬城,小股海寇通常是不会这么干的,很容易死人。.??m 但偏偏,事情就出了奇。 刹那。 城外传出了喊杀声,随后便是一片火把。 时汝楫指着城外,扯着嗓子喊道:“海寇,海寇来了,快准备射箭。” 吴康也跟着喊:“准备作战,人在城在!” 张培看了看吴康、时汝楫等人,抬手摸了摸下巴。 老爷说过,这个世上有蠢货,但不多,尤其是那些本该死还没死掉的海寇,必然有擅长的东西,比如跑起来很快,划船也快,像是泥鳅一样,水师抓都抓不着,比如有点脑子,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抢,什么地方不能去…… 福建的海寇再折腾,也不敢跑福州去,泉州府的海寇就是跑崇武来,也不敢去晋江城。 他们知道哪里有危险,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而眼前的海寇,显然不像是有脑子的,你丫的一个偷袭的,城墙之上还都是火把明亮得很,你在城下喊几嗓子可以理解,破嗓子也能吓人,但你点火把,将自己从黑暗里暴露出来,这是不是就是蠢货了? 想到这里,张培抢过一旁杂役手中的弓箭,抬手弓已满月。 咻! 箭刺入黑暗,又杀至光明处,直命中一个拿着火把的海寇胸膛! 海寇当即倒地。 “你干什么?!” 时汝楫着急起来,厉声喊道。 张培看着有些发懵的海寇,二话不说,从巡检司军士箭壶里抽出两根箭,一根咬在口中,另一根搭在弓弦之上,骤然射出! “海寇当死!” 张培从口中取出一根箭,再想射出时,吴康竟出现在身前。 吴康沉声呵斥:“海寇当前,便如战场!战场之上,听命行事,岂能无令先行!这若是在军中,你脑袋都掉了!” 张培收起弓箭,看着逃窜的海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顾知府吩咐过,要确保吴同知的绝对安全,眼下海寇突然杀出,有两个海寇拿着弓箭瞄准了吴同知,只好仓促出手,来不及等你们命令。若是迟了,吴同知很可能会中箭身亡,到那时,我无法交差。” “你!” 吴康咬牙切齿。 人家把保护自己安全的理由都说了出来,这他娘的还怎么指责。总不能告诉他,下次等我挨了一箭之后你再出手吧? 吴康看向城外,两箭,两条人命,就这么给弄死了! 张培毫不在意,将弓箭丢给一旁巡检司军士,对吴康说:“我以为,可以命人将海寇的尸体抬到城中,然后画像寻索,查其家眷。” 时汝楫见状,擦了擦冷汗,连忙说:“使不得,兴许这是海寇诱敌深入,一旦我们开了城门,海寇便会从暗处杀出,到时候城池不保。” 张培看着时汝楫,你丫的是白痴还是我是白痴,海寇都跑路了,一个个撒丫子跑得比你快多了,你还在担心埋伏? 吴康赞同地点了点头:“时知县说得有理,保城门不失才是第一要事,至于那尸体,明日一早派人抬来便是,犯不着此时冒险。” 张培见这两人一个鼻孔出气,索性不再说话。 城外,密林。 唐八户愤怒不已,一脚踢在树干之上,咬牙切齿:“上面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好的让我们演演戏,吓唬吓唬了事,可他们呢,直接要我们的命啊!老七、老九就这么死了!” 林清汤后怕不已,总感觉有些恍惚,直至被人推搡了下,才回过神来,愤怒地喊道:“娘的,我们是为他们卖命不假,可也不能如此不明不白被人冤死!唐八户,你说上峰是不是有意清除我们,以绝后患?” 唐八户愣了下,坐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林清汤毫不避讳:“自从唐琥出了事之后,唐家就开始对我们这群人进行清洗。唐兴他们可全都被砍掉了脑袋,你真以为是什么张三,什么亲军都尉府的人在场不得已而为之?唐通判可是在惠安县城,他清楚朝廷对海寇不能容忍,明白唐琥的事暴露出来是致命的,所以借机想要除掉我们,杀了我们所有人!” 唐八户握着拳头。 官吏一旦与海寇勾结,但凡有一点迹象,都可能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而这些兄弟们,原本不是山贼就是海贼,亦或是犯下罪逃出来被收留的,谁的手都不干净。 眼下新来的顾知府实在是太过强势,杨百举这种大人物都被打死了,为了避免灾祸,他们很可能会清理尾巴。 为了一绝永患,最好的法子是将所有人都弄死。 唐八户心头满是不安,尚有些侥幸:“不可能,唐通判不会如此对我们。这些年来,我们没少为他效力,若他想要我们的命,大可派大军将我们全都杀了,而不是只放了两箭。” 林清汤恼怒不已:“什么只放了两箭?若不是我们跑得快,怕是所有人都折在那里!依我说,他们已经不将我们当自己人了,恨不得我们永远闭嘴!八户哥,出海吧,我们去海边,抢一条船出海当海寇去,也好过被他们给阴死!” 唐八户摇了摇头:“我们还有家眷,不能轻易离开这里。” 林清汤踢飞了一块石子,喊道:“我们跑了家眷才有活路啊!若是我们留下来,他们不是被唐通判那些人给弄死,就是被顾知府抓起来,全家倒霉!” 唐八户清楚林清汤说的是对的,但依旧抱有希望:“等明日接头的人来了问问,若他们当真要害我们,那就杀了跑路!” 第四百零八章 定计:地方乱了,朝廷问责 惠安县,县衙。 吴康见海寇退走,便返回来休息,可躺在床上看着不远处盘坐的张培,总也睡不着,不由说道:“护卫守在门外便是,为何来房屋之中?” 张培眼睛都没睁,闭目养神:“这是顾知府交代下来的,若吴同知不愿意,我可以回去。” “当真?” 吴康眼神一亮。 张培嘴角微动:“我回去,萧成来接替。” 吴康无奈地躺了下去,那可是个亲军卫的千户,嚣张跋扈起来自己也招架不了,那家伙张嘴闭嘴“我是个粗人”,似乎有了这句话就能为所欲为。 夜深人静。 吴康突然睁开眼,小心翼翼下了床,看到张培并无动静,便蹑手蹑脚走至门口,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 时汝楫并没有睡,也睡不着,待在书房里等待消息。 冯远虑匆匆走了进来,对时汝楫道:“周指挥佥事来了。” 时汝楫顿时来了精神,连忙去迎接,周渊已带了两名军士抵达门外。 看到一脸络腮胡子,容貌粗犷,魁梧有力的周渊,时汝楫似乎找到了主心骨,落座之后,便急切地解释道:“顾知府给吴同知派了个护卫,盯得紧,不能来,便让我来接待周指挥佥事。” 周渊端起茶碗,闻了闻,眉头一挑,一饮而尽,舒畅地说:“还是你小子会办事,知道上酒。说吧,这次到底是怎么个运筹?” 时汝楫看了看门口,见有军士守着,便放心下来,低声说:“吴同知与唐通判被顾知府逼得很紧,以顾知府审案时表现出来的睿智与聪敏,用不了几日便会找出我们的破绽,到那时,事情就彻底不好办了。” “所以,吴同知希望借助海寇的事拖延下顾知府,只不过现在看来,并没达到预期。但海寇事起来了,总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结束,是否可以运作一二,将那姓顾的拖下水?” 周渊呸了口唾沫:“听说那姓顾的不过二十出头,毛都没长好,竟然将吴同知、唐通判逼得如此狼狈,还打杀了杨通判,也算是个狠辣的人物,他一直留在这里对我们确实不利。既是如此,那就送他离开,我提议,让唐八户等人将事情闹大,沿着崇武南下,到处烧抢,制造声势!” 时汝楫有些担忧:“他们还不到一百人,怕是做不到这一步吧?” 周渊哼了声:“他们做不到,并不意味着没人能做到,只要烧房子,抢东西,弄得到处人心惶惶,百姓损失惨重的样子,那就能解决姓顾的。” 时汝楫明白了周渊的计划。 知府是一府之主,这里出了任何问题,朝廷都可以拿他问罪。若地方乱糟糟,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那就是当知府的没能耐,没本事。 既然治理不好地方,无法安民,那就只能滚走,换人来治理。 简单来说: 地方乱了,朝廷问责。 收拾铺盖,滚离泉州。 时汝楫敬佩周渊,这个粗人有军功在身,最擅长的就是以乱打乱,现在还是用这一招。 “吴同知来了。” 冯远虑连忙通报。 时汝楫、周渊起身行礼,吴康匆匆走入房间,对两人还礼之后快速说:“我不能留在这里多久,便长话短说。周指挥佥事,你有何高策?” 周渊将计划说了一遍。 吴康微微皱眉:“如此一来,不少百姓恐怕会遭殃,甚至很可能会引起水师再度南下,到那时,恐怕得不偿失。” 周渊摇了摇头:“水师就算是南下,我们也将事情办完了。一旦泉州府乱起来,参政便能以此为借口惩治顾正臣,甚至是摘了他的官帽!到那时,失了权势的他,只能离开!” 吴康仔细想了想,最终认可了周渊的计划:“既是如此,那就由你负责此事吧。昨晚死了两人,全是被张培射杀的,你与唐八户他们接触的时候,需要说明此事,让他们将仇怨记在顾正臣身上。” 周渊爽朗一笑:“看来顾知府身边的护卫不简单啊,若有机会,倒想要讨教讨教。” 吴康起身,板着脸说:“正事要紧,这一次策划海寇,虽没有将顾正臣调出晋江城,但依旧将你调了出来,只要你肯出手,事情就成了一半。你记住,千万要挑选心腹,不可走漏风声,更不可被人发现,否则,都得死!” 周渊毫不在意:“我说吴同知,整个泉州府,就我手中的泉州卫势最大,那顾正臣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奈我何。他手中的那点人手,只能龟缩在晋江城里,想要派人出来找麻烦,根本不可能。” 吴康没有反驳,这是事实。 顾正臣手中并没有几个人能调动,萧成、张培虽然生猛,可毕竟只是两个人,就算他们全派出去,也无法阻挡处处烽火,甚至还可能折在外面。 杀了顾正臣问题很大,整个福建行省都难以承受,朝廷会震怒。但杀了萧成、张培,事态不会太严重。 除了这两个人,顾正臣手里还有谁? 没有了。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周渊,那就只能被这股烽火给打败。 吴康走至门口,突然回身对时汝楫说:“城外的尸体记得处理干净,若被人认出来,后果可不好收拾。” 时汝楫了然:“放心,我已派人处理好了。” 吴康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周渊:“等你的好消息,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见高参政。” 周渊含笑目送吴康离开,与时汝楫寒暄几句之后,便也带军士走了。 吴康返回房中,见张培依旧没醒来,便上了床榻,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了出来,缓缓睡去。 黑暗中,一双眼微微睁着,旋即合拢起来。快速跳动的心脏随着气息变得缓慢下来。 清晨。 沉重的眼皮缓缓拉开,视野从昏暗不清逐渐变得清晰。 “你醒了,可莫要乱动。” 针娘伸手将严桑桑按了回去。 “这是哪里?” 严桑桑感觉连呼吸都带着疼,说话之间秀眉紧蹙。 针娘笑着坐在床边,伸手抓起严桑桑的手腕,感知着脉搏:“这是回春药铺,也给人看看病。你这丫头怎伤得如此重,几乎丢了性命,这也就是人送来的及时,给你温服了汤药,这才保住了你这口气。” “药铺?” 严桑桑的记忆还停在府衙之中,难不成是顾正臣将自己送来的? 他当真有如此好心吗? “我,我是遇到了坏人。” 严桑桑低声说。 针娘听闻,连连叹息:“这泉州府就是坏人多,好人少。幸是朝廷派来了个好知府,这才让人看到了一线希望。” “好知府?你说的是顾知府?” 严桑桑有些惊讶。 针娘接过女儿熬好的药汤,轻轻吹着:“除了顾知府,这里还有几个敢为百姓说话、做事的?你难道不知道,顾知府审案,直接将府衙一多半的人都审到了板子与监房里。如此多的恶人都在府衙里面,你说咱们这些百姓还怎么过?” 严桑桑艰难地坐了起来,只感觉受了内伤,想起顾正臣身边那个恐怖的护卫,简直如长刀,一击之下便要生死分出! 元末乱世时,父亲将自己送到道观之中,十年如一日,自己跟着师傅修习多年,这才有了些底子。若没这点底子,恐怕会被人一掌拍死。 针娘絮絮叨叨:“许多人都称其为顾青天,不少冤屈得以洗清,百姓们自是高兴。只是——” “只是什么?” 严桑桑问道。 针娘喂严桑桑喝了一口汤药:“只是,泉州知府不好当,上一任知府来了没多久便走了,我担心顾知府,兴许也留不太久。还是那句话,这里坏人多,容不得好人。” 严桑桑接过汤碗,一口一口地喝着,待全部喝完之后,将碗递给针娘:“你是在担心坏人将顾知府赶走是吧?让我说,是你不了解顾知府才会有这种担心,他在金陵,可也算是赫赫有名……” 经历过与顾正臣的直接对话,还有这种生死,严桑桑总算明白过来,自己找顾正臣报仇,很可能是找错了人。 过了这道心坎,严桑桑发现自己并不恨顾正臣。 针娘很是好奇:“顾知府之前在金陵吗?那不是天子脚下,他是什么大官?” 严桑桑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像,是个什么副提举,从七品的官,不过他还是个知县……” 针娘有些失望。 从七品,七品,这都不算什么大官,在金陵估计连皇帝都见不着,也不知道顾知府能不能斗得过这里的坏人。 他若是留不住走了,那泉州府可就真的陷入黑暗了,一丝光都没有。 严桑桑坚持起身,强忍着痛苦扭动了下身躯,浑身的骨节似乎都在动弹,发出了咯嘣咯嘣的声响,在针娘震惊的目光中,严桑桑舒了一口气,面色有些潮红:“死不了,多谢你了。” 针娘木然地点了点头。 严桑桑离开药铺,站在街上,抬头看着阳光,然后走向府衙的方向。 犯了错,欠了一个人情,总要还了再离开。 坏人多是吗? 顾正臣,我帮你收拾几个坏人,我们一笔勾销。 第四百零九章 摘剑,备马 啪! “王大丑,你的马夫也已然招供,还需要本官去寻其他目击证人不成?若你现在从实招来,本官尚可宽减一二刑罚,若你再敢推脱否认,一旦证据坐实,罪加一等!” “草民——知罪,是草民催促马夫赶夜路,纵马奔驰,以至于将走夜路的李大撞倒在地,马车碾过,致其死亡,因畏惧担责,加上夜间无人,心存侥幸之下,便逃了出去……” “让他画押!” “王大丑于官道之上,驰骤马车致人身死。又因你逃逸在外,并未当时施救,加上官府追索时,你买通推官王信虔,洗清嫌疑,害其一家人苦寻凶手一年余,现本官依大明律令宣判,杖一百,追埋葬银四十两!” 顾正臣丢下令签,命人行刑。 这样的案件没办法让王大丑偿命,这可以说是“交通意外”,《大明律》里面针对“车马杀伤人”有清晰的条目,最严厉的惩罚不过是杖一百、流三千里。 但顾正臣不能选择这一条,因为这一条对死者家眷并无补偿,于李大一家人来说,困境依旧,只能判决杖一百,并赔偿埋葬银。 原本律令只要求赔埋葬银十两,顾正臣加到了四十两,有了这笔钱,李大的家人至少能活下去了。 严桑桑站在人群里,看着大堂之上威严的顾正臣,不由得暗生敬佩。.??m 审案如雷电迅捷,威严起来更是令堂外之人感觉到森冷之意,犯了罪行之人见到顾正臣还没说话,就已是颤颤巍巍,心惊胆寒。 一番审讯,先上人证,不交代再上物证,还不交代,便是说明减刑或加刑,思量清楚。 三板斧砸下来,就没几个能招架得住的。 加上前面认罪的,只要不是死罪的,基本上都挨了打,虽然皮开肉绽,但毕竟死不了,趴几个月这事就彻底过去了,也不用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围观的百姓最喜欢看打人的场景,时不时还会叫好助力。严桑桑看了看,多少有些脸红,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一场场审下来,直至午时,顾正臣才得以休息。 刚至二堂,衙役黄土堆便走进来通报:“门面有一个名为严桑桑的姑娘求见,说是府尊故交。” 顾正臣愣了下,刺杀了一次,还成故交了? 不见。 不见也不行,这家伙让衙役跑了三趟了。 不得已,顾正臣终于让其进来。 严桑桑见到顾正臣,见萧成也在,没敢靠近,隔着五步远就停了下来:“仔细想了想,我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智,你确实没必要害死我父亲,但我相信你应该知道真相,能否告知?” 顾正臣见严桑桑想明白过来,松了一口气,叹道:“真相便是意外。” 严桑桑摇了摇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盯着顾正臣:“敢问顾知府,若在你的治下出现沉船溺死之事,你会连调查都不调查,问都不问,便判定为意外吗?” 顾正臣并没有避开严桑桑咄咄逼人的目光,平和地说:“金陵发生的事,自然有人调查清楚。回去吧,为你父亲守守孝,也好过留在泉州府。” 严桑桑见顾正臣不说,也不强求:“听闻你有些麻烦,在离开之前,我可以帮你解决几个麻烦,权当还你不杀的人情。” 顾正臣微微皱眉,拒绝道:“我的麻烦不需要外人插手,你也不欠我什么人情。” 严桑桑看着拒绝自己的顾正臣,面带愠色:“你若不答应,我可真就走了,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慢走,不送。” 顾正臣摆了摆手,没半点留人的心思。 严桑桑很是不满,自己好心好意还人情,竟被人赶了走。 走就走! 父亲严钝曾经巡按福建,去过惠安县,对那里的石雕技艺赞佩不已,自己倒可以去那里带一点回去,安放在父亲的坟前,也算是告慰。 顾正臣闭目养神,轻声问:“为什么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个严桑桑和寻常人不太一样。” 萧成瞥了一眼顾正臣,回道:“若是我没猜错,她应该是世外之人,入世不久。” “世外之人?” 顾正臣睁开眼。 萧成解释道:“元末时天下大乱,饥荒、灾疫频频,后来才有了群雄争锋,彼此厮杀争斗。在这种情况下,一些人家为了孩子能活下去,会将其送至寺院、道观这些世外之地,以求平安。寺院、道观会挑选天资之人加以教习本领。” 顾正臣微微点头。 老朱不也当过和尚? 只不过老朱去的寺院在灾荒严重的区域,和尚不能光撞钟积累经验,还得出去化缘要点饭糊口,这才有了老朱游离两淮,后来还是回到寺庙里面,再后来实在是“出世”不了,不得不“入世”加入起义军。 老朱想出世混口饭吃,不得以才入世,但并不是所有地方元廷军队都杀民冒功,有些地方都不在元廷控制之下了,其他地方的寺庙、道观相对而言还是安全一些,尤其是江南、山西等地,这里面有不少世外之人。 顾正臣端起茶碗,吹了一口说:“这样便能解释通了,因为出世太久,对亲情有些淡漠,选择不服丧而离开,又因为有一些亲情在心,又是个偏执性子,一口气追到泉州府来想报仇。这种女侠,咱们还是不招惹得好。” 萧成思索了下,认真地说:“她身上有些本领,你实在应该将她留下来,这样一来,身边也算有个更好的护卫。你也知道,女子充当护卫,更不容易引起对手的警觉,也更容易听闻消息……” 顾正臣品了口茶,微微摇头:“我能将命交给你,却不能交给她。这种人来历不清不楚,做事由心,不计后果,还是少接触为上。” 已经从马夫调任班头的赵三七匆匆走了进来,见二堂只有顾正臣与萧成,便疾步上前,低声道:“府尊,外面有人送来消息。” 顾正臣接过赵三七递过来的竹筒,检查过之后,见封口处完好无损,便打开来,将里面的纸张取出来,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发生了何事?” 萧成感觉事情不妙。 赵三七见顾正臣不说话,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顾正臣虽然信任赵三七,也调查过他的背景,确实是被府衙欺负惨了,不可能与唐贤等人一伙,所以在衙役缺员严重的情况下,将他调至班头位置,甚至选择他作为与梅鸿、秦松等人的接头人。 只是这件事实在重大,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在萧成检查过,确系无人偷听之后,顾正臣脸色阴沉地说:“张培送来消息,昨天夜里吴康与时汝楫、周渊见了面。周渊想要借海寇之名,祸乱泉州府,还提到了高参政,惠安城外的海寇,也是他们的人。” 萧成一脸震惊,愤然喊道:“竟有这等事,他们简直丧心病狂!”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 不拿出圣旨,自己手中的力量实在有限。 泉州卫可不听自己的指挥,虽然配合打击海寇,但这是他们自身的职责,并非出于府衙的命令。 现在周渊胡来,顾正臣深感有些无力。 若不是靖海侯吴祯特意留了一些水师驻在泉州港,自己恐怕是真的没办法阻止这一场灾难了。 可即便是有水师帮忙,这场灾难很可能还会出现。 这些人伪装成海寇烧抢,总共有多少人,分成了多少支,前往哪里去放火,什么时候放火,这都是未知。 储兴带着人手藏在暗处,等看到火光追过去的时候,很可能他们都跑掉,换一个地方继续放火。 大家都是两条腿,想追上并不容易。 顾正臣起身,有些焦躁不安:“陛下不是说从云南调来人充任泉州卫指挥同知,为何此人还没来?” 萧成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因为局势陡然出现变化,顾正臣没了心思审案,下午时只简单处置了三起案件,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返回知府宅。 顾正臣看着太阳,希望它不要西落。 海寇闹事,最大的可能是夜晚,而泉州距离惠安县还是有七八十里路远,自己手中又无多少可调用之人,倘若真让这群人闹起来,不知道多少百姓家会出事。 “备马!” 顾正臣思虑再三,咬牙喊道。 萧成连忙阻拦:“你是知府,不是将军。再说了,惠安县内危机重重……” “总不能看他们祸乱百姓吧?快马加鞭,不到黄昏我们可以抵达惠安县附近,不需要入县城,只需要去村落守着。储兴将会在崇武登陆,他在相对北面的位置,我们就去南面!” 顾正臣换下官服,摘下剑挂在腰间。 萧成苦着脸:“若去村落守着,不遇到海寇还好说,若是遇到了,怕是免不了一场死斗。到那时,我可不敢保证能护你周全。” 顾正臣拍了拍腰间的剑:“你以为我每日练剑是为了什么,为的不就是今日这种情况!莫要再推搡,备马,传令秦松带三人随后跟上。” “府衙没这么多马。” 萧成坦言。 顾正臣笑道:“驿站送文书的马不是还没牵走,府衙征用了!” 萧成张了张嘴,终没反驳。 驿站的马,没特别许可,侯爷都不能乘。不过眼前这个县男,手中握着许可…… 「外出办事,耽误了下。今日一更,多谢理解。」 第四百一十章 所以,不能活 顾正臣招来李承义,赵三七、黄科等人,嘱托一番,几人匆匆离开。 不久之后,同知秦信与通判唐贤便收到消息,顾正臣因担忧惠安县安危,决定亲自前往惠安县,现在已带人出了府衙。 秦信连忙找到唐贤商议。 唐贤知道情况紧急,惠安县外海寇是自己人伪装的,顾正臣一开始就去惠安县,自然有对策,可现在去惠安县的是吴康,吴康一定会调整策略,让海寇制造声势,闹大一点,以吸引顾正臣的目光,分散其精神。 若不告知吴康,让顾正臣突然杀到惠安县,这群所谓的海寇很可能会被识破。 “吴同知并没有派人告知消息,他与周渊到底如何安排我们并不知情,现在姓顾的突然跑过去,恐怕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若是姓顾的亲自带人冲阵,抓了几个人,那我们可就真的没活路了。” 秦信担忧不已。 唐贤心头满是不安。 顾正臣会不会冲阵这事还真说不准,从情报中得知,此人兼任着句容卫指挥佥事,曾在长江口灭过一支海寇,据说还亲自动手杀了人。 仅仅从胆量上来说,顾正臣恐怕不缺,加上萧成、张培这些猛人,若他带惠安县巡检司、杂役等出手,很可能会让“海寇”目瞪口呆,那群人没个准备,万一被抓了活口,一番审讯下来交代两句,说“我与唐通判吃过饭”、“我听吴同知的话有什么错”之类的,那局势可真就无法收拾了。 “务必派人快马加鞭将消息告知吴康!” 唐贤咬牙,看向张九经:“你去告知唐铁,让他务必将消息先一步送达!” 张九经领命出了府衙。 李承义从承发房里露了个脑袋,然后拿起小本本记下一笔,赵三七躲在人群之中跟着张九经,在其进入院落之后,便躲在远处,很快,张九经便离开了院子。 赵三七没有跟着离开,而是在远处观望,直至看到有人牵着马走了出来,翻身上马之后,才匆匆返回府衙,到府衙门口时,摸了摸石狮子的脑袋。 太阳一步步走向西面,至山峦处回望着世间,然后招来彩霞告别,点了黄昏的炊烟。 马夫停下马车,喊道:“姑娘,前面便是双溪口,有名的石雕小村,那里的匠人手艺精湛,石雕也便宜,只不过这些年遭了些难,人丁少了许多,显得荒凉了些,商人也不愿来这里。” 严桑桑下了马车,取出一些铜钱递给马夫:“多谢。” 马夫收到钱,高兴之余提醒道:“对了,姑娘这几日最好不要去惠安,听说正有海寇闹腾,买了石雕之后,可否需要再返回晋江,小子可以候着。” “海寇?” 严桑桑看了看惠安县城的方向,问道:“惠安县归不归泉州知府管?” 马夫愣了下,道:“这是自然。” 严桑桑动了动眉头,看了看天色,问清里程之后,道:“晋江就不回了,你也莫要在此处停留,小心遇到海寇。” 马夫听闻,顿时打了个哆嗦,见已是日落,便上了马车,转向洛阳镇去休息。 严桑桑进入双溪口,虽然有些听不懂这里的人在说什么,但他们在笑着与自己打招呼,每个人都显得亲和与善良。 林琢被请了出来,将严桑桑招待到家中。 严桑桑看着正专心致志雕琢一块石头的林诚意,见她手捏着刻刀,每一次用力都小心翼翼,手十分稳,收与刻很是娴熟。 “这是大鹏鸟吗?” 严桑桑见其收了刻刀,开口问道。 林诚意这才注意到来了人,扭头看去,只见一张精致的脸映了过来,弯弯的眉,如新月透着婉约,眉之下藏着一湾秋水,漆黑的眸如夜间的星辰,红润的唇微微张着,长发没有盘起,如瀑布流淌而下,一朵黄花插在秀发之中,显得更是俏丽。 “这位姐姐好美。” 林诚意款款起身,吹了吹石雕上的石末:“这是大鹏鸟,一只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鸟,只是尚未完工,尚还需要七八日精雕细琢。” 严桑桑见林诚意落落大方,没有半点江南女子的羞涩,笑道:“都说惠安女奇巧、勤劳,今日一见,果不虚言。说起来,我父亲曾经写信,说他也想当大鹏鸟,展翅高飞,只可惜……你这大鹏鸟雕好之后,卖给我如何?” 林诚意有些犹豫。 “你出价,我可以等。” 严桑桑连忙说。 林诚意见严桑桑真心想要,看了一眼爷爷林琢,轻声说:“有人告诉我,这大鹏鸟最配官员士人,所以——要两贯钱。” 严桑桑皱了皱眉头,这个价确实不低,但想起父亲,还是一口答应下来:“没问题,我买了。” 林诚意惊讶地喊道:“当真?” 严桑桑看了看石雕,虽然还没有完工,但已初显大鹏鸟的气势,重重点头:“当真。” 林诚意看向林琢,笑靥如花。 夜深。 严桑桑看着坐在庭院里,仰头看着夜空的林诚意,轻声问:“怎么,在想人?” 林诚意微微笑了笑,没有否认,而是捏着一块石头说:“严姐姐来自金陵吗?我想去那里。” 严桑桑叹了口气:“金陵很吵,没有这里安静。” 林诚意看着星空:“我要去金陵开石雕铺子,将惠安石雕卖到大户手中去。张三说过,只有大户才愿意出大价钱买石雕。如果可行,说不得我能让双溪口的乡邻吃饱饭。” “张三?” 严桑桑含笑问:“这么说,张三也是来自金陵,你是因为他才想去金陵的?” 林诚意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也不确定他来自哪里,听爷爷说,他好像是金陵的官员。严姐姐不知道,以前县衙总是欺负双溪口的村民,前段时日,张三来到这里,也住在我家,说着和姐姐差不多的官话……” 严桑桑一边听,一边疑惑。 张三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让惠安县衙都不敢吭声,这么厉害的人物为何泉州府没人提起过? “嘘!” 严桑桑打断了林诚意,目光盯着篱笆院外。 林诚意不明所以,顺着严桑桑的目光看去,只见外面站着一个蒙面人,左右手中都握着火把,看到严桑桑、林诚意并没半点惧怕,只是随手将一个火把丢到了对面的房屋屋顶之上。 这个季节泉州府干燥少雨,茅草屋更是怕火。 林诚意刚想惊呼,转头便看到了夜空开始变得亮起来,其他户人家的屋顶已是燃烧了起来,随之传来的是叫喊声,哭喊声。 “去死吧!” 黑衣人抬起手便想要将剩下的火把丢过来。 严桑桑凝眸,抓起一块石头便丢了出去,正中那人眉心。 黑衣人感觉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火把落在一旁燃烧着。 “喊你爷爷一起去救人。” 严桑桑吩咐林诚意,然后从腰后取出短剑,走出门外,拉下黑衣人遮脸的布,试探了下其鼻息,发现还活着,刚想弄醒,便听到脚步声,旋即是破风声。 叮! 严桑桑抬起短剑格挡,一点火星迸射出来。 噗! 严桑桑感觉浑身气血骤然翻涌,整个人接连翻滚几次,摔落在地上,一口血吐了出来。 好沉的刀! 严桑桑感觉手中空了,侧头看过去,短剑落在了不远处。 一道身影走了过来,将短剑踢到一旁,手中提着厚重的大刀,阴冷地说:“你看到了他的面目,所以,不能活!” 严桑桑抬手捂了捂胸口,被萧成打成的内伤还没康复,强行压了下去,这又被人打了出来。 “死!” 刀猛地落下! 严桑桑翻身避开,灵敏地起身,猛地近身,一双秀手化作掌拍向黑衣人的胸膛。 黑衣人万万没想到对方还有还手之力,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蹬蹬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又猛地上前一步,一脸凝重。 严桑桑嘴角沁出血迹,强行动手,代价可不小。 “不成想这不起眼的小村落,竟还有你这等人,不过,该死,依旧要死!” 黑衣人抬起刀,身旁又出现了两个黑衣人,各自持刀。 严桑桑见到这一幕,满是苦涩:“也就是没了武器,否则死的是谁还不一定。” “杀!” 黑衣人没有废话,直接动手。 严桑桑想要逃走,可脚下虚浮,对方追得速度又快,刚走了没几步,便感觉到身后锋芒已至,连忙侧身躲避,刀锋擦过衣襟,划出一道口子。 锋芒再来,严桑桑堪堪躲过,却挨了一脚,整个人撞翻篱笆落入院子。 “严姐姐!” 林诚意喊道。 严桑桑看向林诚意,翻身而起,抬手接过丢过来的短剑,手腕微微一动,斜指地面,清冷地说:“多谢。” “杀了她!” 黑衣人见村民已彻底被惊动,知道再不走便来不及了,顾不上其他,三人长刀挥舞,直取严桑桑。 严桑桑剧烈喘息着,眼见三人合击而来,猛地吸了一口气,凝眸盯着斩下的长刀,骤然侧身,短剑横切而去! 黑衣人震惊不已,连忙后退。 严桑桑并不追赶,而是侧击一旁的黑衣人,短剑点在刀背之上,竟将刀点离,旋即剑锋刺入黑衣人的肋骨! 第四百一十一章 拔箭上药,冒险的知府 一击,血流。 短剑飞走,刚想再度出手,便感觉身后呜地一阵风声! 长枪砸空,猛地一挑,将短剑击飞,长枪倒转,砸中了严桑桑的胸口。 看着翻滚落在远处的女人,手握长枪的黑衣人愤怒不已:“准备撤退,莫要恋战!” “她看到了老七的长相,不能留活口!” 一个黑衣人连忙说。 长枪移,脚步快。 黑衣人盯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严桑桑,长枪指向其咽喉,便要刺去! 严桑桑猛地睁开眼,抬手抓住红缨向一旁移开,长枪刺落,正落在脖颈一旁,严桑桑抓住长枪杆,双脚踢了出去。 黑衣人不成想这女人竟是如此生猛,受了如此重伤竟还有力量反击,退后两步,看着严桑桑拔出长枪,不由冷笑:“长枪与剑可不是一回事,剑走轻灵,枪主霸道,你一介女子不适合拿长枪。” 严桑桑借长枪支撑着身体,嘴角又流出了一些血,愤怒地喊道:“你们该死!” 咻! 严桑桑身体猛地一晃,无力地倒在地上。 胸口处,一根箭插着。 黑衣人捡起长枪,冷冷地说:“下辈子不要多管闲事。” 村民的动静越发大了起来,不少人发现了纵火的黑衣人,一个个拿起家伙冲了过来。可这些村民实在不是黑衣人的对手,加上一些人家忙着灭火救人搬物,等反应过来时,黑衣人已至了村口桥处。 黑衣人刚想过桥,便听到马蹄声。 声音由远而近。 五匹骏马从黑夜之中杀了出来,陡然停了下来,马蹄高扬,嘶鸣不已。 顾正臣看着双溪口已燃起了大火,目光中透着杀机,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黑衣人,沉声道:“动手!” 萧成翻身下马的瞬间已摘下挂在马侧的长枪,大踏步走了过去。 张田不清楚来人是谁,对方来者不善,自己也不需要客气,见对方长枪落了下来,不甘示弱,用长枪招架,想要以力赢力! 萧成长枪骤然落下,一瞬间便将张田举起的长枪砸脱双手,长枪去势不减,直砸在了张田的肩膀之上,骨头破碎的声音传出,随后是张田的一声惨叫! “杀!” 萧成呐喊一声,将张田挑至桥下,猛地冲了过去! 作为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武将,作为常遇春的亲卫,萧成身上有着常遇春作战时的影子,那就是但凡做战斗,必倾尽全力,一往无前,不胜不收兵! 句容卫秦松、梅鸿、段施敏人见到这一幕,也不由地暗暗叫好,梅鸿没有跟着一起出手,而是看着秦松、段施敏随萧成冲杀,自己则护卫着顾正臣。 黑衣人没想到放把火还能如此折腾,先是被一个女人给看到了脸,现在竟还被几个莫名其妙的人给揍了。 跑! 不跑也不行,双溪口的百姓追了过来,前后夹击之下,已无其他路可走。 因为溪水很浅,黑衣人干脆便四散而逃。 萧成下手太重,杀心太烈,扎死了三个,俘虏了两个,梅鸿、段施敏抓了两人,其他人跑到了密林之中,夜色之中,不好追索。 顾正臣翻身下马,看着走过来的村民,见林琢也在,连忙问:“可有人受伤?” 林琢看清楚是顾正臣,刚刚升起惊喜,可一想到村落都被烧没了,心情极是沉重:“因为发现及时,倒没闹出人命来,有几个老人受了惊吓。” 村落不大,喊几嗓子都能听到,这倒为避免灾难带来了些便利。 “爷爷,不好了,严姐姐她不行了。” 林诚意匆匆跑了过来喊道。 林琢吃了一惊,若不是严桑桑拖住黑衣人,若不是她让诚意喊起自己先去救人,一些睡得昏沉的人兴许真的会丢了性命! “是,是你?” 林诚意看向顾正臣,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顾正臣见林诚意双手都是血,连忙问道:“你受了伤?” “没,这是严姐姐的伤,她——” “严姐姐?” 顾正臣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连忙跟着林诚意回去。 看着地上生死不明,胸口还插着一根箭的严桑桑,顾正臣心头猛地一紧。 萧成探了探严桑桑的鼻息,对顾正臣说:“气若游丝,一旦拔出箭来,很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看箭的深度,极有可能几乎挨到心脏了。 “莫要围在这里,林琢你带人挨家挨户点查损伤。” 顾正臣见百姓围了过来,不远处的房子还燃烧着,便开口道。 林琢很听话地带人离开。 林诚意眼泪直流:“是严姐姐保住了我们家,是她出手拖住了黑衣人,这才让南面几户没遭火灾。大哥哥,你能不能救救她?” 顾正臣命梅鸿等人小心地将严桑桑抬至房内,让林诚意准备好了热水、干净的帕巾、药石之后,命萧成等人在门外守着。 顾正臣将剪刀递给林诚意:“将她伤口处的衣襟剪开,露出伤口。” 林诚意怕血,不敢动。 顾正臣只好拿起剪刀,亲自动手。 衣襟之下,是雪白的肌肤,因伤在胸口,连严桑桑傲人的身姿都显现出来。 只不过血不断从箭伤处涌出来。 什么东西沾了血都变得不那么美好。 顾正臣看向昏迷之中的严桑桑,对林诚意问:“你们这药石当真管用吗?” 林诚意连连点头:“我们受了伤都是用这石头之上刮下的粉末,想来应该没问题。” 石头上刮下的粉末当创伤药,这倒不是什么虚的,有这个功效的也不止是一样,后世一些人家的印章选用的便是药石,受了伤刮下来一点粉末敷在伤口处,可以止血。 只是这东西适合一般外伤,箭已深入体内,依靠这种粉末能不能止住血很难说。 但此时顾正臣没了选择,在清洗过伤口周围之后,顾正臣伸出手,抓住箭,沉声说:“一旦箭拔出来,先擦血,后敷药。” 林诚意准备好之后,紧张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 在这个时代没什么手术条件,这么小的创伤口,又是在这敏感的位置,顾正臣想缝合都做不到,再说了,这里也没有缝合的线与针,时间上也来不及。 只能赌一把命。 箭猛地被拔了出来,一道血喷出。 严桑桑呻吟一声,并没醒来。 林诚意惊慌不已,差点吓晕过去,强忍着不适与畏惧处理着血。刚擦去一点血,又是一股血流淌而出,往复如是。 “这怎么办?” 林诚意连忙问。 顾正臣看着手中铁制的箭簇,见其制式与句容卫军士的箭簇一模一样,不由得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搁下箭,看向严桑桑的伤口,涌出来的血是少量的,并没有伤到心脏,血的颜色鲜红,没有造成瘀血。 “上药吧。” 顾正臣帮着擦去血之后,林诚意连忙将一包石头粉末全倒在了其伤口处,然后拿出干净的麻布,费力地缠绕了三圈。 “明日一早,让人去洛阳镇抓一些补血的药来,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她自己了。” 顾正臣拿起箭走出房间。 梅鸿上前,禀告道:“审问过,他们什么都不说。” 顾正臣将箭递给秦松:“你且看看这个。” 梅鸿接过,一眼便认了出来,惊讶不已:“这是军中制式箭矢,难道说海寇抢了军士的武器,周渊被海寇打败了?” 秦松走了过来,瞥了一眼,对有些不开窍的梅鸿说:“顾指挥佥事的意思是,这群杀人放火的人,很可能是军士!” 梅鸿无法理解:“军士怎么可能烧了大明百姓的房屋?” 顾正臣摇了摇头,握着拳头,满含杀机地说:“没什么不可能,天若令其亡,必先令其狂。这里的狂,是丧心病狂!若这些人当真是军士,那受灾的不会只有一个双溪口!” 秦松满是沉重。 假设这些黑衣人是军士,那就只能是泉州卫军士,他们领谁的命令做出如此之事? 周渊! 这个掌握着泉州卫兵权的人,若当真参与进来,那顾正臣很可能无法抗衡。 “梅鸿留在这里看守并安抚民心,组织百姓重建房屋,夜间安排人手巡视警备。我们需要立即前往惠安县以东!” 顾正臣刚开口,便遭遇了反对。 秦松直言:“眼下情况不明,若顾指挥佥事冒然前往,恐怕这些海寇很可能会杀人!海寇动的手,朝廷再多诘问与责难,都与其他人无关。这样一来,泉州府依旧是黑暗无光。” 这话说得很清晰。 顾正臣前往惠安县的消息必然会传到吴康、周渊耳中,这群人会不会借此机会一劳永逸,假借海寇之手除掉顾正臣,谁也说不准,尤其是现在顾正臣抓了几个人,这些人不张嘴,不意味着吴康、周渊认为他们不会张嘴。 一旦他们感觉到致命威胁,便会疯狂反扑。 到那时,杀死顾正臣好过坐以待毙。 朝廷追责下来,也可以说海寇猖獗。 海寇常来福建,朝廷是知道的,前段时间,吴祯跑来不就是为了打海寇,那动用的兵力可多了,就这都没清剿灭绝,不小心被顾知府赶上了,死了也只能说声壮烈。 秦松不希望顾正臣过于冒险,以免无法全身而退。 可顾正臣没有其他选择,无论前面有多少风险,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为了避免泉州府沿海处处“烽火”,只能前进! 第四百一十二章 这是义父的机会 顾正臣执意要继续前进,萧成、秦松与段施敏只好随行。 只是刚行出半里路,顾正臣便勒住战马停了下来。 萧成不解地看向顾正臣,环顾四周,并没发现异常,不由问道:“为何停了下来?” 顾正臣紧锁眉头,思虑道:“按照张培送来的消息,吴康、周渊会派人伪装为海寇,多处烧民房屋,制造乱象。我们只有这几个人,纵是将马跑死,又能去几处地方,能救几个村落?” 萧成无力。 眼下并不清楚这些人到底会跑到哪里放火,这群人点了火就跑路,百姓们根本拦不住。 顾正臣等人出现在双溪口,只是路过的巧合,撞了个正着,可其他地方呢,顾正臣又能巧合几次? 等匆匆赶过去,更多只能是远远看到灾难的火焰,追不到纵火的真凶。 这是一场徒劳无功的奔跑。 除非,找到破局的关键。 顾正臣翻身下马,站在路边看着夜空星辰,下令决心,对秦松、段施敏说:“你们立即返回双溪口,命梅鸿将被抓的四人全部带来,另外让林琢举村离开双溪口,暂去洛阳镇安顿,事情没有结束之前,他们不要回村。” “这,走夜路吗?” 段施敏有些担忧。 顾正臣凝重地点头:“这群人只负责放火闹事,并不意在杀人。严桑桑之所以差点死去,是因为她看到了他们的脸,威胁到了他们的安全。现在双溪口抓了俘虏,逃出去的人定会将消息告知周渊,到那时,双溪口很可能会有危险。” 萧成嘴角动了动:“将抓来的人带在身边,双溪口百姓是没什么危险了,可顾知府——你这是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顾正臣踩着马镫上了马,冷笑一声:“眼下要解决的不是问题,而是解决制造问题的人。只要将人解决了,问题自然便消失了。所以,我们需要深入一次虎穴。” 秦松、段施敏见顾正臣有了主意,当即返回双溪口。 林琢听从了顾正臣的安排,说服村民暂时前往洛阳镇,都是穷哈哈的百姓,没什么值钱的家当,随便一个行囊便可远行。 昏迷的严桑桑被村民抬在门板上,盖着薄被子小心前行,林诚意不放心,始终在一旁看护。 梅鸿将抓来的四人带了来。 顾正臣将人绑在马后面带着前往惠安县,马走得快一点,这些人就只能跑步跟着,若跟不上则会被拖行,拖行的后果很严重,尤其是只这道路之上有不少小石子。 只有萧成的马没有带人,他需要最强的机动以保证队伍的安全。 行了五里多路,顾正臣看到远处是一个村落着了火,火光将那里的天地照亮,却看不清人的身影。 没有转道而行,直奔惠安县。 不到一个时辰,顾正臣一行人已到了惠安县城之外,没有命人传话,而是绕着县城,从县城以西向北,从北面向东,似是在找寻什么。 临时营寨。 周渊喝着酒,身边坐着两个美色少女,营帐中还有一红衣女子舞动长袖,眼神娇媚,眸波流转如盈盈秋水,令人心动。 “好!” 周渊见长袖如云彩,脚步如莲,称赞起来。 这就是太平日子的好处! 想当初,自己可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为了大明江山打了好几次战役,就连陈同作乱,自己也参与了战斗。 军功累累,也不过只是个卫指挥佥事。 周渊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自认为军功可以得到更高的封赏,哪怕不给什么封赏,至少也应该将自己安排在杭州、苏州、金陵等地当个武官。 可结果呢? 竟然被安排在了泉州府这种落魄地方,每日除了看大海还是看大海,实在是没什么事可做。 日复一日的枯燥,终于在美女投怀送抱里迎来了转机。 泉州卫没指挥使,没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便是最大的官,周渊可以在这里无所欲为,哪怕是将军士当驱口使唤都没人管得着。 手中有兵,便有无数好处。 有人巴结送钱、送宅院、送女人。 有人请客,吃山珍海味,喝美酒佳酿,赏亭台楼榭。 周渊清楚,这才是自己拼了命想要的日子。 仰头美酒入喉, 低头美人入怀。 抬眼美景入心, 闭眼美梦入梦。 这样的日子很舒坦,很惬意。 无论是谁想要毁掉自己这样的日子,都将成为自己的敌人。 死敌! 现在姓顾的竟然想整顿泉州府,让所有人回到穷酸鬼的日子里面去! 不答应! 周渊听到账外有动静,眉头微皱。 蔡业走了进来,递上一封书信:“义父,时知县派人送来,说事态紧急。” 周渊接过书信,只认得其中几个字,看不太懂,召来书吏杨经。 杨经看过之后,道:“时知县说,顾知府离开了晋江城,朝着惠安县赶来,让周指挥佥事小心应对,莫要露出破绽。” 周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愤怒地喊道:“让他来惠安县不来,现下又跑来,这算什么,与我们斗智斗勇吗?” 书吏杨经是周渊的心腹,知道周渊的安排,连忙说:“顾知府要来,我们需要收回人手,否则营帐内人数对不上,不好交代。” 周渊并不介意。 海寇在外,军士出去找海寇去了,要什么交代? 蔡业见有机会,当即上前一步,低沉着嗓音:“这是义父的机会!” “哦,怎么讲?” 周渊看向蔡业,这个小子聪敏,办事利索,深得自己的心。 蔡业严肃地说:“惠安县有海寇进犯,这可是写在公文之上的事,做不得假,得到消息的百姓也不在少数。如今顾知府竟出了晋江前来惠安,碰上海寇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义父,只要派人在路上伏击,此人不死也得残,到时候他将失去对泉州府的控制。” “做成此事,泉州府将再次回到风平浪静时。朝廷纵是大怒,也只能将怒火发泄在海寇身上,与泉州卫、泉州府衙无关。义父还可以杀一批百姓冒充海寇,为顾知府报仇,向朝廷请功!” 周渊眼神一亮。 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既能除掉顾正臣这个强势的知府,消除隐患,还能借此机会立功,兴许还能被皇帝赏识,将自己升迁。 杨经看了一眼蔡业,此人阿谀奉承,善于迎合,却没几个好点子,见周渊有些心动,连忙说:“顾知府若是出了事,无论是死于海寇之手还是意外,朝廷都将会高度关注泉州府,到那时,其他卫所军队调入,水师大军调入,朝廷大员也将奉旨而来,这恐怕不是周指挥佥事想要看到的结果吧。” 周渊眉头皱了起来。 杨经的话也并非没道理,刚走了一个张知府,又死了一个顾知府,那泉州府在朝堂之上也会出了名,朱元璋这个皇帝一定会派人收拾烂摊子,而这个人很可能是皇帝信任之人,器重之人,手握大权,生杀予夺。 一旦事态到了那种地步,周渊很可能会再无权掌控泉州卫,府衙中的吴康、唐贤也再难掌控府衙,甚至是参政来了都得毕恭毕敬,不敢大声说话。 蔡业瞪了一眼杨经,沉声道:“义父需要权衡利弊。眼下顾知府过于强势,步步紧逼,府衙内已被其肃清大部人手,杨百举也被打死了,唐贤无权过问府衙中事,吴康、秦信未必是其对手。一旦顾知府找到确凿的证据,他们将会被一网打尽!到那时,义父如何自处?” “只有顾正臣死在惠安,才能消除一切隐患。纵然他日朝廷派人接管泉州府,至少我们也有个准备与应对时间,还有一线机会。可顾知府在泉州府,我们没半点机会,没活路可走!两两厉害关系,孰轻孰重,义父心中必有计较。” 周渊面色凝重,低头端起酒碗。 留着顾正臣,府衙很可能会被他彻底掌控,吴康、唐贤等人失去权势,到时候自己也跟着倒霉,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去菜市口欣赏午时三刻的太阳,唯一的区别是有些人可以多在柱子上多欣赏一个时辰,有些人则只能欣赏几眼。 杀了顾正臣,府衙短时间内还在掌控之中,自己也会暂时安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朝廷的动向与安排。但这是后来事,至少也是三个月以后的事。 事情很明确了,顾正臣不死,大家估计是看不到洪武八月的日出了。杀了他,至少能摘几朵洪武八年春天的花。 周渊下定了决心,对蔡业道:“你亲自带人动手,留下海寇杀人的痕迹!” 蔡业领命出了营帐。 杨经暗暗叹息,作了最后的进言:“此事太大,是否需要与吴同知商议商议?” 周渊冷哼一声:“怎么,老子做不了主?” 杨经连称不敢。 蔡业点了五十军士,命人全都穿得破破烂烂,伪装为海寇模样,然后佩戴好弓箭与长刀就要出营。 当到营门口。 蔡业便看到了五匹马,马背之上的人都不认识,但马之后站着四个灰头土脸的家伙,怎么看怎么眼熟。 这不是张田吗? 我去,让你们去放火,怎么还和马玩起来了,不过你们这身打扮,有土,有血,演起海寇比我们专业…… 第四百一十三章 深入虎穴的破局 张田看到蔡业走过来想要说话,知道要坏事,连忙喊道:“顾正臣,今日落到你们手里,我们认栽,是杀是剐放马过来!” 一嗓子下来,蔡业直打哆嗦。 谁? 顾正臣! 我的亲娘,他怎么跑营地里来了? 你是知府,怎么能乘马,不应该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一天才过来吗? 顾正臣对秦松、梅鸿比划了下,两人下马,拿出破布将张田等人的嘴堵上。 在自己面前玩伎俩,那就陪你们玩。 顾正臣见张田等人无法说话,开口道:“这四个人交代的事太大,关系着泉州府的大人物,你们给本官看好了,不准任何人接近他们,包括周指挥佥事,以免被灭口!” “领命!” 秦松、梅鸿大声喊道。 张田等人听闻,顿时扭动起来,嘴里呜呜不断。 我们什么都没说。 姓顾的,饭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会死人的知不知道? 蔡业震惊不已。 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顾正臣将张田等人抓了,张田交代,顾正臣来兴师问罪?他特意强调不让周指挥佥事接近,还说出了以免被灭口的话,显然是意指义父周渊啊! 该死的张田,嘴巴就这么不严? 顾正臣拿着马鞭指向蔡业等人,对守护营地的军士厉声喝问:“为何营地之中,竟有海寇游荡?” 军士看向蔡业等人,不知如何解释。 蔡业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些人全换了破衣烂衫,眼看事情要暴露,眼珠一转:“顾知府吗?标下蔡业,泉州卫副千户,现奉周指挥佥事的命令,伪装为流民,夜间潜藏于野,探寻海寇下落。” “哦,当真如此吗?” 顾正臣将“哦”字音拖长,目光中满是玩味:“你不说,本官还以为这是伪装为海寇去杀人放火。” 蔡业冷汗直冒。 顾正臣深深看了看蔡业等人,嘴角微动:“告诉你们周指挥佥事,本官来了。” 蔡业连忙答应,安排人接待,自己先一步跑了回去。 周渊还在喝酒听曲,突然看到蔡业回来,还没问话,蔡业便快速说:“不好了,顾知府到了营外。” “什么?” 周渊脸色骤然一变,将女人全赶了出去,然后问道:“我不是让你将他做了,为何要带到营地?” 蔡业看着有些醉意,神志不太清醒的周渊,着急之下,猛地抓住周渊的衣襟,厉声喊道:“义父,顾知府来到门外了!” 周渊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有些慌张:“他为何来到这里?” 蔡业不安地说:“张田被他抓了,还有三个军士也落入了顾正臣手中。义父,顾正臣此番怕是要兴师问罪,我们可要做好准备,实在不行,便将他——” “你是白痴?这里是临时营地,那么多双眼睛看到顾正臣进来,若是死在这里,我必死无疑!”周渊责怪一番,焦急地踱步,咬牙道:“将他请来,见机行事吧,另外,立即差人将消息告知吴同知,让他速速前来!” 蔡业没其他办法,只好领命去办。 顾正臣只带了萧成一人进入营帐,其他人留在帐外。 周渊稳住心神,抱了抱拳:“周某见过顾知府。” 顾正臣拱手:“听闻周指挥佥事在开国时立下不少军功,得以升任泉州卫指挥佥事,掌一卫之兵,是泉州府安稳太平的磐石。今日一见,英雄气概扑面而来,令人敬佩。” 周渊咧嘴,若不是知道顾正臣来者不善,自己对这番话定是很受用,只不过此时,情况不对。 寒暄两句,在周渊的推辞之下,顾正臣坐在了北面。 虽说卫指挥佥事与知府属于同一品阶,加上两者互不相属,周渊没必要如此客气,但顾正臣身上还有爵位。 非军功不得封爵,这是朝廷规制。 周渊不清楚顾正臣怎么来的泉州县男爵位,可有爵的四品官和没爵的四品官完全不一样。 顾正臣坐下,闻了闻味道:“周指挥佥事,行军征讨不得饮酒,这是军令吧?” 周渊浑身都是酒气,这辩解不了,索性坦然承认:“有海寇进犯,身为泉州卫长官,周某自是夜不能寐,只可惜体力有些不支,困乏得厉害,故而喝了点酒提提神,也是为了等待查探海寇的消息。” 顾正臣不清楚你等个消息睡觉等和喝酒等有啥区别,不过这是泉州卫的事,自己暂时还管不着,便开口道:“周指挥佥事为民之心日月可鉴,哎,都是海寇惹的。” “可恶的海寇!” 周渊愤慨。 顾正臣见周渊如此“正义”,便指向营帐之外:“说来也巧,本官自晋江城赶来惠安途中,竟遭遇了一群海寇烧杀百姓,这才命随行左右将其抓来。本想带至惠安县城,可一想周指挥佥事带了军士驻防在城外,便带了过来。这些海寇,可是说了不少事,不知周指挥佥事可有兴致听上一听……” 周渊心头猛地一惊,脸色变得苍白起来,脸颊上的肉抖动几次,才回道:“抓了海寇杀了便是,还听他们狡辩什么。” 顾正臣起身,声音大了几分:“周指挥佥事,直接杀了他们不合适吧,他们身后可是站着某些人。杀了他们,可就没了人证。” 周渊摇头,亲自满上酒递给顾正臣:“海寇谎话连篇,自不能信,杀了一了百了。顾知府微服惠安县时,让时知县一口气杀了二十余海寇,不也没问话。” 顾正臣哈哈大笑起来,接过酒碗:“直接杀了他们也不是不可,交给周指挥佥事处置也是可以,只不过,本官治理泉州府,若是海寇胡来,处处狼烟,百姓受难,无家可归,行省衙署会问责,朝廷也会责言本官无能……” 周渊知道顾正臣在谈条件,他在用张田等人作交换泉州府的安宁,无他法,只好应下:“顾知府说哪里话,周某是泉州卫长官,自不会允许海寇乱来!” 张田等人不能落在顾正臣手里,不管他们现在开口没开口,只要他们之后人死了,那就能否认一切。 怕就怕这些人被顾正臣捏在手心里! 顾正臣笑道:“今晚,想来应该不会有海寇放火了吧?” 周渊皱眉,见顾正臣目光锐利,重重点头:“不会。” “那明晚?” “自然也不会。” “日后?” “泉州卫职责是护卫泉州府,岂能容许海寇进犯,明日我便带军士彻底清查,将上岸海寇肃清。” 顾正臣看着义正词严的周渊,满意地点了点头:“有周指挥佥事这番话,本官就放心了。既是如此,那门外的人便交给你来处置吧。” 周渊松了一口气。 顾正臣扬了扬下巴,那意思是,人我交给你了,你赶紧动手。 周渊终于赶紧到了唐贤的憋屈与痛苦。 当时唐贤为了保唐琥,咬牙将自己培养了多年的下人给当海寇给杀了!而现在,顾正臣在逼着自己动手杀掉张田等人! 周渊抽出了刀,走出帐外,盯着张田等人,看着这几个狼狈不堪的军士,咬牙切齿:“你们这群海寇竟敢烧杀百姓,国法不容,今日我送你们上路!” 张田瞪大眼,想要申辩,想要说话,可无奈口被塞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血光冲天而起。 星辰被吓得猛地忽闪。 火把映照之下,四颗人头,死不瞑目。 蔡业、杨经等一干泉州卫人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心惊肉跳。这可是熟悉的兄弟,不久之前还一起说说笑笑,眼下竟然死去,死在自己人手中! 杨经后退一步,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 顾正臣蹲了下来,捡起了张田的脑袋,将其口中的布取了下来,叹了口气:“想来这些海寇死不瞑目是有缘由的,毕竟,临死都没说一句求饶的话。周指挥佥事,你的刀卷刃了,再要杀人时,可要换一把刀了。” 周渊低头看去,手中的钢刀果是卷刃了。 杀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这种雁翎刀并不适合砍头。 顾正臣丢下张田的脑袋,接过秦松递过来的手帕,擦去手上的血迹,看向周围军士,沉声道:“这里是泉州府,守护这里的百姓,杀掉海寇是你们的职责!周指挥佥事做得没错,日后但有如此海寇,他不杀,本官也会杀!” 军士不敢看顾正臣,纷纷低头。 顾正臣将手帕丢在张田脑袋一旁,看向周渊:“还有两个海寇被左右杀了,埋在了隐秘处,就不给周指挥佥事送来了。本官只希望泉州府太平无事,否则,本官不介意效仿下伍子胥。告辞。” 周渊送走顾正臣,对一旁的书吏杨经问:“效仿伍子胥是何意?” 杨经苦涩不已:“他的意思是,如果泉州府不太平,他很可能会挖坟鞭尸……” 周渊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挖坟不挖坟,抽不抽鞭子都随你,可一旦挖出来,就很可能拉着其尸体寻到其家眷,自己一样逃不脱罪责…… “命所有人撤回来,要快!” 周渊对蔡业下命令。 蔡业清楚事情有了变化,顾正臣很可能拿到了什么把柄,这才让周渊不得不低头! 第四百一十四章 知府干绑架,消失的军士 离开营地,隐在暗处。 萧成对顾正臣的行为很是不理解,将马缰绳拴在树干上,闷着气埋怨:“好不容易抓了几个活口,只要撬开他们的嘴巴,周渊必然身首异处!不知顾知府缘何如此仁慈,竟将舌头送了回去,还让其杀人灭口!” 不管是从张培送来的情报,还是从烧毁双溪口村落黑衣人的武器、战斗风格来看,他们明显是泉州卫的军士。 虽然他们还没交代,但不意味着不能开口。 现在好了,人都死了,拿什么证据来定周渊的罪行? 秦松看着倚在树干旁沉默的顾正臣,上前一步,对萧成说:“顾指挥佥事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考虑。” 萧成瞥了一眼秦松,又将目光投向顾正臣:“什么安排我不清楚,但我知道,现在想要解决周渊怕是难了。不仅打草惊蛇,还没了证据。一旦周渊将手清洗干净,此人依旧把持着泉州卫!” 顾正臣双臂交叉在胸前,目光盯着营地方向,缓缓地说:“官场之上的斗争与战场斗杀不同。战场之上,顷刻之间,生死两分,要的是招招致命,不死即残——” “那官场之上呢?” 梅鸿见顾正臣停了下来,问道。 顾正臣微微凝眸,轻声道:“官场之上,需要的是试探,你试探我一下,我试探你一次,然后笑呵呵跟没事人一样,转过身去,他去换一把锋利的短刀藏在身后,我去捡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揣在袖子里,再见面时依旧是笑容满面,然后他捅刀子,我丢石头……” 梅鸿吞咽了下口水。 这,怎么听着比粗人还粗人,官场之上皆士子,怎么到顾指挥佥事嘴里反而成了地痞无赖? 顾正臣从树旁走了出来,拍了拍萧成的肩膀:“现在,跟着我一起去捡石头。” 萧成疑惑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指了指营地方向,萧成、秦松等人这才看到,营地里跑出来了十余号人,一个个脚步匆匆,似有急切之事。 “那里是一条进出营地的主道,距离营地有三里路,他们离开了,也必然会从那里返回,我们在那里等着便是。” 顾正臣解开马缰绳,翻身上马。 萧成牵过马,带着疑惑跟上了顾正臣,小心南下,然后躲在了林中,如同猎人。 吴康收到消息之后,立即赶到营地,却看到了一地血迹,还有几具尸体,忙着挖坑的军士。 “这是?” 吴康浑身发冷,这家伙该不会把顾正臣给宰了吧? 周渊脸色有些苍白,目光有些涣散:“顾正臣来到了营地,送来了张田等四名军士,让我杀了这四人,并确保泉州府内无海寇作乱,否则——” 吴康深吸了一口气:“你将张田等人杀了?” 周渊握了握拳,狰狞地问:“我有其他选择吗?这些人很可能已经开口,出卖了我们!纵是他们没有交代,顾正臣要带走他们我能拦得住吗?到那时,这事谁能收场?” 吴康有些无奈。 周渊是对的,顾正臣是一个很有手段的人,他若是带走张田四人,一定有法子让这些人开口。 周渊哀叹不已:“我已经让人传话,命所有准备作乱的军士,包括唐八户他们,全都不准再放火,惹出事端,这也是顾正臣将张田四人交给我的条件!” 吴康没成想,这次策划好的计划,刚开始行动竟告以夭折,现在还不到三更天,计划中烧毁三十处村落,现如今恐怕只烧了五六个村落,大部分行动都安排在了三更与四更时。 “顾正臣还说了什么?” 吴康问道。 周渊痛苦地说:“顾正臣说,还有两个人被他的随从杀了,埋在了隐秘处,若我不停止作乱,他将效仿伍子胥挖出尸体,想来会找寻家眷以证实其身份。” 吴康着急起来:“你确定那两个人死了?” 周渊重重点头:“从双溪口逃回来的人证实,那两人确实被萧成所杀。” “放了火就走,怎么还会被人堵住!” 吴康跺了跺脚。 周渊苦涩不已,张田等人之所以被堵住,都怪一个女人,是那个女人看到了军士的脸,还与张田等人缠斗了一番,耽误了撤退的时间。 若没那个多事的女人,顾正臣等人到时,自己的人早撤走了。 “顾正臣将张田等人交给我处置,他的意图是什么,这明明是他的机会,张田等人任何一人交代,哪怕他们不交代,只要坐实了他们泉州卫军士的身份,也足以要了我的命!” 周渊问吴康,这是一个自己如何都想不通的问题。 顾正臣完全可以拿着这四个人当利刃,一刀将自己弄死。 卫所军士伪装成海寇烧杀百姓,扰乱地方,卫长官必然担责。何况自己还是个主谋,是下命之人,朝廷一定会将自己千刀万剐! 如此机会,顾正臣为何放弃了? 难道说,他不想与自己撕破脸,不想得罪了府衙中其他官员的同时还得罪自己,还是说他担心自己发狠,一怒之下要了他的命? 吴康略一沉思,开口道:“他是想完全消除泉州府海寇之乱,避免生灵涂炭。他并不知道你的安排,也不知道你将人手安置在何处,烧哪座村庄,他只能妥协,用张田等人来换百姓安全,此人的着实可怕!” 可怕的顾正臣,他在乱局之中找到了解决问题最关键的人,那就是周渊!而这种能杀而不杀的心智,说明此人不是狂傲轻蔑之辈,而是城府老道,他懂得克制自己,懂得取舍! 周渊难以置信:“他若是借此机会杀了我,将会扬名官场,他日升迁不在话下,只是为了那些与他不相干的百姓草民,竟放弃大好机会,他难道不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不会第二次让他抓住把柄!” 吴康看了一眼周渊。 有些人在乎百姓,认为百姓是根基。 有些人认为百姓是草芥,活着还是死了,谁会为一根草叹气。 “对了,你身边不是有个顾正臣安插的护卫,他人呢?” 周渊问道。 吴康摇了摇头:“他啊,被时汝楫灌醉了,在县衙里酣睡。” 周渊愣了下,笑了起来:“那他可要倒霉了,顾正臣去了县城,见到他烂醉如泥,一定会雷霆大怒。” 吴康皱眉:“你说什么,顾正臣去了县城?” 周渊脸上的笑刹那凝固,转而变得不安起来。 从营地到县城的路只有一条,顾正臣去县城,吴康从县城来,两人怎么都需要打个照面。若吴康见到了顾正臣,那就没必要来营地了。 很显然,顾正臣没去县城,至少没走去县城的那条路! 那他去了哪里? 吴康也想不明白,这夜里你一个知府瞎跑什么,该不会是迷路了吧,或是半路之上找了一棵树解决内急去了? 周渊派人去县城打探,结果回来的人告知,顾知府没有入城,根本就没人叫城。 直至此时,周渊、吴康才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顾正臣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营地南三里,路口。 军士江财、丁二全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眼看营地不远了,便放慢了脚步,嘴里还骂骂咧咧,埋怨半夜睡不得觉。..??m 突然,江财抬手拦住了丁二全,看着前面站在路口的影子,厉声喊道:“谁?” 萧成抬脚,将插在地上的长枪踢起,手臂抬起,红缨动,指江财、丁二全,缓缓地说:“顾知府说,你们如此辛苦,想请你们去喝几天茶犒劳犒劳。我奉劝你们,不要拒绝顾知府。” “什么?” 江财、丁二全骇然不已,刚要转身跑路,草丛里窜出两匹马,秦松、梅鸿拦住了其退路。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是泉州卫军士!” 丁二全连忙喊道。 萧成看向路旁的一棵树,顾正臣从树后走了出来,沉声道:“军士不军士暂且不说,本官怀疑你们私通海寇,为海寇通风报信,现命人将你们带去问话。” 江财、丁二全傻眼,自己这是倒了什么霉运,竟然被知府给劫了? “他是龙骧卫千户,开平王曾经的亲卫,在你们动手之前,想想张田为何会被俘虏,也掂量清楚自己的本领。” 顾正臣借着星光,看到江财已将刀抽出了一寸。 江财颤抖了下。 亲军卫的千户,常遇春的亲卫?这打也打不过啊…… “带走!” 顾正臣见两人没了气势,便下了命令。 段施敏拿着绳子走了过来,将两人绑起来,然后带到了草丛里。江财、丁二全看了看,哎呀,这不是老王、老张嘛,兄弟,你们也被抓了啊…… “走吧。” 顾正臣没有再继续等待,抓四个人就够了。 秦松到了附近村落,买下一个板车,将四个人塞进去用被子盖住,用马车载着,一行人没有入惠安县城,而是朝着洛阳镇而去。 周渊等到天亮,派出去的人络绎回来,可点了人数之后才发现不对,派出去一百六十军士,加上传话的十二人,合一百七十二人。 被顾正臣弄死两个,被自己杀了四个,应该回来一百六十六人,可怎么点,怎么数,都只有一百四十二人,少了足足二十四个军士,其中包括四个送信的,二十个放火的…… 第四百一十五章 张三是顾知府 周渊陷入惶惶不安之中。 带出来五百军士,回去的时候少个五六人还能报个事故,摔了一跤死掉了,掉河里淹死了,喝口水呛死了。 总之是意外,人生无常,朝廷应该能理解。 可一下子失踪了二十四名军士,外加死了的六个,不见了多达三十军士,这可就不是什么意外能说得通的了。 哪怕是打小股海寇,也不至于折损如此多! 最主要的是,周渊不知道这批人是怎么不见的,为何不见的。 这可是泉州卫军士,不是三岁孩子,他们手中握着刀,不是谁两句话就能拐走的! 蔡业急得嘴唇有些干裂,对周渊说:“会不会是顾知府带人将他们给抓了,要知道昨晚他并没有回县衙。” “不可能!” 杨经当即反驳,面对周渊看过来的目光,杨经解释:“顾知府身边就几个人而已,张田等二十人被堵住,这样还有十四名军士跑了回来,这说明顾知府根本没有力量抓那么多军士。” “失踪的是宁蟾蜍的队伍,他本身就是个狠厉的主,奉命去的是东面十五里外崇武的一座小村落,一旦遇到变故便可钻到山里去,若没有三倍以上的人手,不太可能将他们完全抓走。” 周渊连连点头。 杨经说得没错,一整队人离开,肯定与顾正臣没关系,他没这个实力。 可问题是,这群人不见了! “派人去找,一定能找到线索。” 蔡业提议。 周渊冷着脸,沉声道:“你亲自去!” 蔡业领命离开。 洛阳镇。 林诚意坐在床边,看着面无血色的严桑桑,脸上挂满担忧。 敲门声传来。 林诚意看去,见李宗风站在门口,起身走去,连声问:“可有惠安县的消息?” 李宗风摇了摇头:“派人去打探过了,昨晚至少有五个村落着了火,听说还出了几条人命,只是没有张三的消息,惠安县城里昨夜并无事发生。” 林诚意刚想说话,却听到微弱的嘤咛声,连忙跑回床榻边,见严桑桑眉头紧蹙,旋即微微睁开眼,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又闭上了眼,连忙询问:“严姐姐,你怎么样?” 严桑桑回忆着晕倒之前的场景,有人放火烧房子,自己中了箭。 “乡民们没事吧?” 严桑桑问,声音有些嘶哑。 林诚意连忙回道:“没事,都没事。幸是严姐姐帮忙拖住了海寇,这才让张三大哥哥正好将海寇堵住。” 严桑桑睁开眼,虚弱地问:“张三大哥哥是谁,将海寇堵住,海寇岂不是会疯狂,残暴伤民?” 林诚意解释:“张三大哥哥可厉害了,不,是他身边的护卫可厉害了,打死了两个海寇,还抓了四个海寇。对了,用长枪打伤严姐姐,用弓箭射伤严姐姐的都被抓了。” “抓了?” 严桑桑深吸了一口气,触动了伤口,疼痛袭来,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缓过一口气,严桑桑才舒展开眉头。 与自己交手的人可不弱,自己若是没伤战胜他并没问题,可寻常人想要打败他,甚至是抓住他们,可就太难了。 这个张三到底是谁,身边竟有如此强的护卫? “你在担忧什么?” 严桑桑见林诚意心不在焉。 林诚意给严桑桑整了下薄衾,轻声道:“大哥哥抓了四个海寇之后,没有停在双溪口,而是让我们举村迁到洛阳镇暂避风头,他带着抓的海寇与护卫去了惠安县,只是一晚过去了,并没有他半点消息。” “这里是洛阳镇?” 严桑桑有些吃惊,这才注意起房间,并不是林琢家破落的茅草屋,突然想起什么,抬起手看了看花色衣袖,愣了下问道:“这是你的里衣吧?” 林诚意微微点头:“你受了箭伤,身上的衣服只能剪破已穿不得,便找来我的衣服给你穿上了。大哥哥说过,你的伤很严重,需要静养,你还是将手放下来吧。” 严桑桑脸色有些难看,心存侥幸地问:“是谁给我拔的箭?” “是我和——我合计着你是个女子,所以便自己动的手,流了好多血。” 林诚意差点说漏嘴。 严桑桑盯着林诚意,紧咬牙关。 刚刚那句话,显然是“我和”某人,她虽机灵改了话,可她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当真能处理好伤口吗? 严桑桑闭上眼,痛苦地说:“是你张三哥哥对吧,你不会撒谎,就不要强行撒谎。” 林诚意低下头,捏着薄衾边缘:“当时为了救你的命,不得已,你莫要多想,他可什么都没看到,我保证。” 严桑桑侧过头。 你的保证怎么能信,伤在哪里自己还不清楚? 李宗风正在与酒楼掌柜核对账目,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不由愣住,喊道:“张三小兄弟!” 顾正臣对李宗风拱了拱手,笑道:“我需要你的帮忙。” “没问题。” 李宗风豪爽地答应下来。 跟着顾正臣至了酒楼后巷,李宗风看到了一辆遮盖的板车,疑惑地看了一眼顾正臣。后院的门打开了,板车进入庭院。 秦松、梅鸿将遮盖取下来,露出了四个绑得严严实实的人。 李宗风惊讶不已,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并没有直接解释,只是让李宗风寻了一处无人房间,将四人丢了进去,待事办好之后才对李宗风开口:“你是个会观人望气的,可以看出来那四个是什么人吧?” 李宗风紧张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急切地说:“张三小兄弟,这可是朗朗乾坤,太平日子,杀人放火,绑架打劫这种事可不能做,你若缺钱,李某人给你一些便是……” 顾正臣深深看着李宗风:“还喊我张三,你当真不知我是何人?” 李宗风摇头。 顾正臣凝眸:“我一直很好奇,为何李承义跟我走了,你反是连寻都不寻,难道他没有写信告诉你我的身份?” 李宗风坐在了板车上,认真地说:“长歌他学会了我不少本事,轻易看不走眼,信不错人。他认为可以跟你,那一定有他的道理。何况他在离开之前留下了书信,让我莫要寻,莫要问。这段时间,一直没给送家里送信,他还好吗?” 顾正臣从李宗风的脸上看不出破绽,呵呵笑了笑,说:“长歌还好。” 李宗风听闻,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意,起身拍了拍手:“我会为你们准备好银子、干粮、船。” 顾正臣苦笑不已,这家伙当真以为自己是土匪海寇了,这是让自己逃命去啊,摇了摇头:“该走的时候,我们自然会走,不需要李大哥准备什么。昨晚双溪口来的村民,你可安置妥当了?” 李宗风指了指不远处的房屋:“除了林姑娘和受伤的姑娘安置在那里之外,其他人都安置在了院外。” 顾正臣看向秦松、梅鸿等人:“你们看好那四个人,莫要让他们跑了出去。” “放心。” 秦松等人答应。 顾正臣与李宗风并肩而行,萧成在身后不紧不慢跟着。 走入廊道,清幽暗香。 顾正臣突然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李宗风,含笑不语。 李宗风被顾正臣看得发毛,对视了下便移开了目光,问道:“为何不走了?” 顾正臣干脆坐了下来,整理着衣襟,轻声道:“李大哥,伪装很累吧,你是个聪明人,那四个被绑的人是军士,以你的眼力,瞥下便能看出来。第一次见面时,你爱子心切,唏嘘感叹,儿子跟人跑了,你不可能不做调查。还有,双溪口的百姓安置,你只凭林琢报上张三的名字便安置妥当,这个名字的分量是不是太大了一些?”.??m 李宗风看着正襟危坐的顾正臣,哈哈笑出声来,弹了弹衣襟,收拾利索,双手抬起,肃然行礼:“草民见过顾知府,先前无状,多有隐瞒,还请恕罪。” 顾正臣微微点头:“你果然知道。” 李宗风哀叹一声:“哪有父亲放心得下在外的儿子,他离开之后,我确实命人打探过,后来才知道,长歌去了府衙,当了新任知府的师爷。长歌不喜我管他太多,所以只好假装不知情,不成想还是瞒不过顾知府。” 顾正臣起身,笑道:“寻常人见到绑架的情况,早就落荒而逃了,你连情况都不问清楚就敢提供房间,如此不惧窝藏罪犯的罪名,说明你知道我身份。你不是官府中人,有些事本官便不与你说了,只是这后院,莫要让其他人再进来。” “小人明白。” 李宗风态度恭谨。 林诚意听到脚步声,起身看去,看到熟悉的身影,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只喊了声“大哥哥”便蹲下身哽咽起来。 顾正臣搀起林诚意,轻声说:“放心,没事了。” 林诚意泪眼朦胧,有许多话要说,可话似乎拥堵在了口边,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是你!” 严桑桑震惊不已,惊呼出来。 顾正臣走向床边,见严桑桑醒来,黑白无常估计是不会找她垫业绩了,放心下来:“严桑桑,因为你出手改变了局势,让泉州府众多百姓免遭灾害。这一次,谢谢你。” 严桑桑咬着银牙。 他就是那个张三,那动手杀了海寇、抓了海寇的,想来就是那个差点一掌拍死自己的萧成吧!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泉州府满打满算又能有几个如此恐怖的护卫? 第四百一十六章 如此一炷香 顾正臣不理解,不过是问了一句伤口有没有裂开,干嘛那么激动,看把一张精致的脸都疼扭曲了。 严桑桑眼神里透着愤怒,恨不得将这个看了自己身子的家伙给杀了。 顾正臣见严桑桑还有力气抓汤碗,连忙接过来:“那一箭正好伤在胸口,你还是莫要动弹的好。” “滚!” 严桑桑满脸通红,若不是没气力,非教训教训他不可。 顾正臣笑着将汤碗递给林诚意:“你辛苦下,我还有事,晚点再来看你们。” 林诚意上前一步,看着脚步匆匆的背影,终没喊出来,良久才回头看向严桑桑,轻声问:“你认识大哥哥?” 秦松搬来了椅子,用袖子狠狠擦了擦。 顾正臣走入房间,坐了下来,目光锐利地看向江财、丁二全等人。 梅鸿上前,将江财等人嘴里的破布取了出来。 江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喊道:“顾知府,我们是泉州卫的军士,犯了事也是泉州卫镇抚处置,与你们府衙并无干系,如此僭越就不怕朝廷治罪吗?” 丁二全吐了几口唾沫,恶狠狠地看向顾正臣:“堂堂知府,竟如土匪恶霸,劫掠军士,我等定要告诉周指挥佥事!” 王从、张二九也跟着嚷嚷起来,一个个都在威胁,让顾正臣赶紧放人。 顾正臣一句话不说,萧成等人也默不作声。 等江财、丁二全等人威胁完了,没话说了,整个房间里变得极度安静。 丁二全感觉浑身发冷,压抑的气息似乎在一点点吞噬空间,连呼吸声都感觉不到了。江财也不敢与顾正臣对视,低下头不知所措。 沉默如刀,抵在四人的胸口。 段施敏端来茶碗,递给顾正臣,顾正臣接过,左手托茶碗,右手拿起碗盖,轻声道:“还有什么要说的,继续,本官可以等你们嚣张完了再问话。” 江财、丁二全被顾正臣强大的气场震慑住,不敢说话。 顾正臣品了口茶,将茶碗递给段施敏,看向江财、丁二全等人:“有人在双溪口纵火,运气不好遇到本官,死了两个,剩下四个本官给送到了周渊周指挥佥事那里,你们四个是从营地里外派送口信的,想来知道那四个下场,本官可以亲自送你们回去,只要你们点头。” 江财、丁二全等人脸色骤然一变,张田、周八等人是什么下场? 是死! 他们被周渊亲自操刀砍掉了脑袋! 顾正臣冷冷看着江财、丁二全等人,不紧不慢地说:“本官审案,总会给犯人两次机会主动认罪,认了,酌情轻判,不认,按律严判,你们也有两次机会。本官再问一次,可有人想回去的?” 江财、丁二全不敢应声,王从、张二九也哭丧着脸。 回去分情况,自己溜回去还有机会活命,可像你这样将人绑住,塞住嘴巴送回去,连一句话都不让人说,那还不被你玩死? “我们不是海寇,也没有纵火害民……” 王从低声说。 顾正臣冷笑了一声:“只是问你们要不要回去,没说你们是海寇。给了你们机会,既然不想让本官亲自送你们回去,那就交代吧。” “交代什么,我们又无错。” 王二全眼神飘忽。 顾正臣起身,走向王二全,语气变得凌厉起来:“交代什么,你们比本官更清楚。周渊给了你们什么命令,夜间为何出营地,去了何处,找到了谁,告诉了他们哪些话!本官要知道一切。” 王二全有些畏惧顾正臣。 这些不能说,说了就捅了马蜂窝,说不得全家人都得死。 顾正臣见没人说,微微摇了摇头:“你们以为不说出来,真相便无法大白?现在是你们活命的机会,交代清楚,本官念在你们几人手上没有百姓血,用心赎罪的份上,会为朝廷请命留你们一命。不交代,本官会在伪装海寇,袭烧百姓的名单里面,加上你们的名字。” “啊?!” 江财、王二全傻眼了,王从、张二九也目瞪口呆。 顾知府,你这是草菅人命,恶意杀人啊! 冤枉! 我们根本没干这种事,怎么能扣我们头上? 你是个清官,不能制造冤狱!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几人:“周渊能派你们去传话,说明是信得过你们,也是他的心腹之人,这些年来估计没少欺负泉州百姓与泉州卫其他军士吧,杀了你们,算不得什么冤枉。秦松,将他们分开关押,各点一炷香。” 张二九紧张起来:“你要干什么?” 顾正臣走向门口,背对着几人,冷漠地说:“若不交代,香灭时人亡。本官敢打死通判杨百举,有没有胆量弄死你们几个大头兵,呵,自己掂量清楚!” 江财、王二全等人想哭,被人强行抓了起来。 香炉一炷香,燃起断人肠。 江财看着眼前的香,又看向一旁站着的秦松,内心不断挣扎。 通判杨百举是被顾正臣活活打死的,这事早就传遍了泉州府,成为了顾正臣整顿泉州府的最大动作。 这可是通判,府衙里面的大官! 没有皇帝的旨意,别说知府打死通判,就是一行省参政也不敢公然打死知县!可顾正臣偏偏干了,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他狠起来,是真要人命,听说这段日子里府衙打板子的哀嚎声就没断过,虽然没打出过人命,可动辄六十、八十板子的惩罚,还是令人胆寒。 秦松打了个哈欠,看江财还在那挣扎,便俯身在香烛前,抬手弹落香烛上的灰烬,然后吹了一口气,又吹了一口气…… “你,你干什么?” 江财连忙喊道。 你这哪里是吹香烛,这他娘的是吹命啊。 秦松看了一眼江财,无奈地说:“顾知府已经睡觉去了,我也困啊,昨日下午至现在,我们可都没休息过,实在是累了。反正你也不会交代,索性我帮帮你,早一点灭了香,你去领死我去睡觉,都别为难其他人……” 江财看着香烛不断闪出红点,着急起来。 交代也得有个心理斗争,有个心理过程不是,你丫的哪有这么催的。 秦松才不管江财怎么想,抽出刀搁在桌案上,然后呼呼地吹起气来,那意思是,早点完事早点收工…… 江财没想到摊上这么一个无赖,额头只冒汗。 相对秦松人工加速,直想打盹的梅鸿就干脆多了,直接将香烛掐去三分之二丢在地上,然后将剩下三分之一点燃,插在香炉里便闭上眼。 没错,这是一炷香啊,绝对不是两炷香,自己是个粗人不假,这点筹算还是会的。至于少了那么多,那不能怪自己,这香质量有问题,拿起来就断了…… 王二全想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张二九的待遇也不错,段施敏将香烛斜着插在了香炉里,然后端着一根蜡烛放在了香下面,然后又移动了下蜡烛…… 王从没人关照,看着一炷香安稳地燃烧着,突然之间就听到了一声“我招,我招”的声音,不由得鄙视起来,这他娘的张二九什么心性,半炷香都没点完你就急着交代? 呸,多少坚持到最后一刻,也显得自己是个男人嘛。 张二九也想熬到最后,可谁见过用蜡烛烧香的,再不交代,自己就得交代了。 很快,顾正臣写完四份招册,看着上面鲜明的手印,摆了摆手,让秦松将人带下去。 这些人交代得很彻底。 周渊指使军士伪装为海寇,纵火烧民房屋,意图让泉州府彻底乱起来,制造出地方大乱的迹象,然后坐等行省的高晖高参政至泉州府,先停了顾正臣的知府之职,收了其权印,然后奏请朝廷处置。 整个计划做得很完善,蔡业、杨经出了不少力。 兵分六批,每批二十名军士,一批负责烧五个村落。 唯一证明周渊还没有彻底丧心病狂的是,他只让军士放火,严禁杀人、抢财、抢人。 可即便如此,放火还是闹出了人命,有些人半夜睡得昏沉,火大起来才醒来。 火海已成,无法跑出去,被活活烧死,还有人为了财物,明明跑了出去,又跑回去搬东西,结果也被烧死。 负责烧双溪口的带头人叫张田。 除了泉州卫派出去的一百二十名“海寇”之外,还有唐贤、时汝楫等人收拢的亡命之徒,由唐八户等人在外闹腾,这也是进犯惠安县文书的始作俑者。 这上面有不少军士的名字,尤其是带头之人还有周渊的一干心腹。 顾正臣看着江财的招册,嘴角微动:“唐八户、林清汤,现如今时汝楫、吴康还摸不清楚自己在哪里,想来不可能让你们入城,只能躲到山里的据点等待机会吧?梅鸿、段施敏,还有力气跑一趟吗?” 梅鸿、段施敏齐声道:“精神得很。” 顾正臣微微点头,写了一封书信,封好交给梅鸿:“你们两人去崇武东桥村外五里的海边,将这封信交给储兴,让储兴协助办一件事。” 梅鸿将信揣入怀中,与段施敏一起离开洛阳镇,策马而行。 顾正臣站在屋檐下,看着天色变得阴郁起来,缓缓地说:“天要下雨,地要染血,谁来都拦不住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所以,明日会有人死 海水缓缓涌来,撞在岩石之上,激起无数浪花。 咸涩的海风驱赶着水流,撞在了船上,呜地闪了过去,带起旗帜猎猎。 储兴坐在甲板上,享受着清闲,微微眯着眼看着太阳,温润的眼眶里满是彩虹。 孟万里从船舱里爬了上来,走至储兴一旁,拉过椅子便坐了下来:“问清楚了,带头的是宁蟾蜍,这些人全不是海寇,而是泉州卫军士。” 储兴翘起二郎腿,抖动了两下:“怪不得海寇凭空出现,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是谁指使?”..??m “泉州卫指挥佥事周渊!” 孟万里面色凝重。 储兴睁开眼,坐直了身子:“竟然是他!看来顾县男这次遇到的麻烦不小。” 孟万里连忙说:“储指挥同知,一卫长官竟派军士伪装为海寇烧杀百姓,只是为了证明新来的顾知府无能,以此为借口停其职,调其离境!这些人简直是无法无天,我们应该立即奏报朝廷,知悉陛下!” “知悉陛下?” 储兴看了一眼孟万里,又躺在了椅子里:“孟千户,这里的事我们还是不要冒然上奏为好。” 孟万里着急起来:“为何,周渊可是泉州卫长官,手握重兵,若不告知朝廷,谁能收他,谁能将他法办?” 储兴呵呵笑了起来:“谁,你忘记谁让我们来抓海寇的了。” 孟万里直摇头:“顾知府只是知府,掌一府民事,军事由卫长官全权负责。顾知府可没权治周渊的罪,哪怕是证据确凿他也无能为力,只能等待皇帝裁决旨意。” 储兴闭上眼,换了个舒坦的姿势:“若是泉州知府是其他人,咱们该上书便上书了。可这里的知府是顾正臣,你若以常理推度此人,那可大错特错。” 孟万里皱眉:“他再厉害终究是知府,总不可能僭越职权管到泉州卫头上去,别说泉州卫不答应,大都督府更不会答应,皇帝也不会答应。” 僭越,往小了说是多管闲事,往大了说可是犯罪,藐视朝廷规制,滥行职权。 各司其职,各行其道,朝廷才能有序运转。 如果户部要管刑部的事,刑部要管吏部的事,文官插手卫所,卫所想掌控民事,朝廷还不乱成一锅粥? 知府管不了卫所,哪怕顾正臣是泉州县男,泉州知府也不行。 储兴懒得和孟万里争执,只笑呵呵地说了句:“他连通判杨百举都敢打死,哪天弄死一个指挥佥事我也不惊讶。你要知道,他不只是知府,还是句容卫指挥佥事,换言之,他是个武将……” 孟万里有些郁闷,句容卫的官怎么可能管得了泉州卫的事。 军士李才走了过来,道:“岸边有两骑,说是奉了顾知府的命令来的。” 储兴连忙起身,走至船舷处看去,果看到了两个骑兵,眉头微抬,笑出声来:“兴许是个好消息。” 因为这里的海岸并没有港口,加上有暗礁,船只距离岸边还有十余丈距离,储兴干脆带人直接下了大福船,转乘小船上了岸。 梅鸿问清身份,行礼时将信拿了出来:“在下梅鸿,这位是段施敏,我们奉顾知府之命,将消息送达,请求水师协助。” 储兴接过信看了几眼,肃然道:“这不是顾知府请水师协助,而是顾知府在给水师弟兄们送军功!你们回去告诉顾知府,这些海寇水师抓定了,一定都不会放跑!” 梅鸿感谢一番,然后说:“顾知府希望我们也出一份力,当然,军功全归水师。” 储兴没有拒绝,而是有些邀功般笑道:“昨晚水师发现一批海寇潜入村落附近,我们动了手,打死了五个,其他全抓了,如今在船舱里关着。” 梅鸿连忙问:“泉州卫的军士?” 储兴微微点头,询问道:“顾知府如何打算?” 梅鸿摇头:“没说,但我想,一旦将唐八户这些人抓来,泉州府会变天。” 储兴看了看天色,西南方向的阴云开始向这里缓缓移来,自己只希望今晚上莫要下大雨,以免影响行动。 惠安县衙。 知县时汝楫坐立不安,周渊已送来消息,泉州卫军士失踪了二十四名,顾知府不知所踪。 县丞冯远虑也没了主意,面对来回踱步的时汝楫说:“这事需要早让吴同知拿主意才是。” 时汝楫看向冯远虑:“如何让吴同知拿主意?那个张培看得如此之严,我们怎么告诉吴同知,难道给他说泉州卫军士失踪了这么多?一旦消息传入顾知府耳中,泉州卫还如何善了?” 如果顾正臣不知道,泉州卫出事的消息至少不会传到金陵去,周渊运作运作,大不了找几个人顶缺,风头一过,便无人再提起。 若让顾正臣知道了,这么大的事一旦捅出去,周渊这个长官可是要背责任的。 冯远虑见时汝楫瞻前顾后,急切地说:“难道这事就不能是顾知府干的,他突然离开晋江,他意外碰到张田还抓了张田等人,就不能再抓二十几号人?” 时汝楫摆了摆手:“他哪有这个本事,就他身边的那几个人,抓四个人就不错了,二十四个根本不可能,再说了,府衙现如今没几个可用皂隶,这些人也不是军士的对手——吴同知!” 看着吴康急匆匆走入房间,时汝楫有些发懵,连忙看向门外,有些惊讶地问:“那个张护卫呢?” 吴康脸色阴沉,从怀中拿出文书丢在桌上,沉声道:“顾知府差人送来文书,说海寇事已了,让张培先回去了,并命本官留在惠安县负责乡民安抚与重建房屋之事,要求县衙从县库之中拿出一笔钱,拨给受火灾的百姓,每户两贯钱,若有人受了伤,则给三贯钱,死了人,给五贯钱。” 时汝楫听张培走了,放松下来,可听到顾正臣的安排,很是不满:“重建便重建,为何要县衙出钱?海寇年年来,若按他所言,县衙岂不是迟早亏空?” 吴康看着时汝楫:“这次百姓遭灾是什么缘由,你我心知肚明。若这件事处理不当,周渊那里不好交代,事就无法了结。” “为何?” 时汝楫不理解吴康的想法。 吴康如同看白痴一样看时汝楫,咬牙道:“如此多百姓受灾,如此多海寇闹事,府衙一个人也抓不到,如何给百姓交代,他顾正臣不要脸面的吗?” 时汝楫恍然。 虽说昨晚上只烧毁了五六个村落,可这动静已经不小了,消息一旦传开,府衙必有压力。 百姓都在看,都在等府衙的动作。 若新来的顾知府连一个海寇都没抓到,是无法服众,无法收拢民心的。这对于一个有着“青天”之名的顾正臣来说是一场灾难。 顾正臣清楚自己无法抓到海寇,所以打算用钱来解决百姓的怨言,用重建来笼络民心。 吴康起身,严厉地说:“从县库里抽调一批钱粮,告诉所有人,这次谁伸手,我就砍了谁的手!以顾知府的性情,他一定会派遣暗访这些受灾的村落,一旦出了问题,我们都没好处。” 时汝楫连连点头。 是夜,天色昏暗,下半夜时更是下起了雨。 洛阳镇。 顾正臣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场不急不缓、不大不小的初冬雨,目光深邃。 萧成抱着双臂,靠在门柱上,听着夜雨的声音问:“你脸上有杀气,这次打算要谁的命?” 顾正臣侧头看了一眼萧成:“高晖高参政最迟后日到泉州府,你知道此人吗?” 萧成微微点头:“听起过,他曾是刑部郎中,后因善断,被提拔为参政。”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 正五品的郎中,刑部的小小办事员,直接升任从三品参政,行省一把手,这就有点不得不佩服老朱的魄力了。 虽说行省“一把手”多了点,但参政毕竟是参政,主管一行省之事,泉州知府衙门也在其管辖之内。 “高参政将至,泉州府的事多了变数。” 顾正臣神色凝重,伸出手,任凭雨水打在手心,沉声道:“所以,为了避免变数发生,我可能需要赶在高参政之前乱来下。” 萧成笑道:“所以,明日会有人死,是吗?” 顾正臣收回湿漉漉的手,平和地说:“百姓遭了难,受了苦,本官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萧成,去准备下吧,告诉李宗风,我们要回晋江,让他准备好船只,今晚就走。” 萧成见顾正臣拿定主意,答应一声,然后问道:“严桑桑与林诚意那里,不告而别真的好吗?” 顾正臣瞪了一眼萧成,萧成笑着离开。 李宗风亲自将顾正臣送至洛阳河对岸,并为其寻来了两辆马车赶路。 顾正臣看着将回的李宗风,温和地说:“有时间可以去府衙看看长歌,他并没有被沉船案遮蔽心智,而是心里装着更多百姓。” 李宗风谢过顾正臣,挥手告别。 夜雨天行路快不起来,坑洼的道路并不好走。好在过了洛阳江到晋江城已不甚远。 雨停在天亮之前。 晋安驿。 许虎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对来人行礼,喊道:“驿丞许虎,见过高参政!” 第四百一十八章 审几个人,杀几个人 府衙,照常点卯。 只不过点卯花费的时间很短,毕竟太多胥吏与杂役挨了板子,一个个都回家养伤去了。 人手不足,府衙运作困难。 面对这种情况,顾正臣从应招募而来的人员之中,挑选了二十七人加入府衙,充当胥吏与杂役。 黄斐并没有里长经验,对地方事不熟悉,原本想当个皂隶,但顾正臣见他是个读书人,且懂筹算学问,便安排在了户房办事。 梁桦原是晋江县巡检,曾带领衙役与百姓抗击海寇,颇有名望,只是为人正直,遭了排挤,只好回家。听闻顾正臣为民办事,还打死了杨百举,观望几日,见顾正臣雷厉风行,深得民心,这才投靠而来,被顾正臣安排在了兵房。 许岚是晋江有名的孝子,母亲听说顾正臣的事之后,说什么都要让许岚去听差,帮衬帮衬。顾正臣收下,安排在了刑房。 工房有钱邦,礼房有卫敬止,黄科从狱卒成了狱头,赵三七领两班衙役,林威调入吏房。 自此,经过一番明争暗斗,顾正臣终于在府衙中安插进去了一批听从自己命令的胥吏与杂役,初步掌握了府衙的控制权。 面对强势的顾正臣,同知秦信与唐贤使不上半点力气。 秦信气得直跺脚:“他倒好,将我们的人一顿揍,他的人全都进来了。一开始说得好听,不会放人进来,只是虚张声势。现在好了,一口气二十七人,六房中管事的全是他的人,狱房、衙役也是他的人!唐通判,你向来多智,倒是想想法子啊。” 唐贤哀叹连连。 面对一个强势的知府,身为下属的通判能有什么办法,弄不死他的,只能让他变得更强大。 斗了几次,现在好了,府衙里已经不由自己人说了算了,加上顾正臣严控官员、胥吏、杂役出入,想出个门都难。 唐贤敲了敲桌子,眉宇间满是忧愁:“现如今,只能盼着高参政早点来泉州府,将他停职待参。” “可高参政什么时候来!” 秦信坐了下来,又起来,躁动不安。 按照顾正臣如此“夺权”,用不了几日便会对府衙内官员动手,毕竟监房里已经关押了不少人,尤其是推官王信虔,此人知道的事很多,一旦开口说话,停职待参的可就是自己啊。 “急信。” 张九经急匆匆进入房间,将一封信递给唐贤:“吴同知从惠安县差人送来急信。” 唐贤接过,急忙拆开,只看了几眼,脸色就骤然大变,沉声道:“周渊做事不利索,被顾正臣抓了尾巴。” “什么?” 秦信接过信仔细看去,手有些哆嗦:“周渊怎就如此不小心,不是派人告知他了,缘何还要冒险行事!” 唐贤摆了摆手:“事情已经发生,再追问缘由已无意义。张师爷,可有高参政的消息了?” 张九经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不过猜测应该快到了。” 唐贤皱眉。 快到了,也就是还没到。 顾正臣是一个动手果决,下手狠辣的人,他在府衙多一日,自己可就要煎熬多一日。 唐贤没对策,秦信也没主意,只能干瞪眼。 知府没升堂,躺在知府宅里睡大觉。 午时。 顾正臣微微睁开眼,从床榻上走了下来,坐在铺满眼光的桌案前,思考着什么。 萧成站在窗外,敲了敲窗棂:“张培回来了。” 顾正臣眼神一亮。 张培急匆匆走来,从怀中取出两本账册,对顾正臣笑道:“老爷,不辱使命。” 顾正臣接过账册,心情顿时大好:“派你去惠安县可真是选对了人。” 张培咧嘴憨笑。 盯着吴康,只是幌子。 吴康被盯住之后,不能脱身又不得不想尽办法脱身。 而张培的作用,主要是吴康脱身之后。 吴康每一次脱身,都意味着暗中有计划、有行动。 张培则隐在暗处,窥闻消息。 后来时汝楫“灌醉”张培,吴康离开了惠安县城去了周渊设置的临时营地,时汝楫以为张培醉了,只让人留意其动静,却不料自己的卧房已经进了“贼”。 顾正臣翻阅着账册,这是时汝楫记录的黑账,上面记录了时汝楫与县衙官吏收了多少黑钱,瓜分了多少。 不得不佩服时汝楫,这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数目与人物写得清清楚楚也就罢了,时间、地点也写得明白,甚至还记录了对方收钱时的反应,比如这里: 洪武五年七月三日,于唐家大院送唐琥白银八百两,琥嗔怒。吾惶恐,再送白银一千两,琥大喜,称赞“善才”。 顾正臣继续搜寻账册,一页页翻找,手指停了下来,眉头紧锁:“洪武六年九月九日,于塔子楼送卜寿黄金麻雀两对,寿笑骂:吾乃雄鹰,霸绝一方,岂是麻雀可比,不取。十二日,耗黄金十二斤为雄鹰送之,赞不绝口。” 萧成不屑地抬了抬眉头:“雄鹰,霸绝一方?这个卜寿的口气不小啊。” 顾正臣凝重地点了点头:“相对于唐贤,杨百举等人,我最在意的,还是卜家。他们与官府的关系过于密切,就连时汝楫这种地方知县也巴结于他,甚至不惜重金,这些贪官污吏,不会平白无故巴结一个寻常大户,这里面定有我们不知情的事。” 巴结也好,贿赂也罢,目的是得到更大的好处,要不然谁给谁送礼。 可卜家能给时汝楫带来什么好处? 账册里没有提。 顾正臣用了半个时辰,翻完了两本账册,里面不仅记录了唐贤之子唐琥收钱,还记录了唐贤的管家唐二、师爷张九经收钱,杨百举、吴康、秦信的名字虽然不在里面,但也有迹可循。 比如吴康有个侄子名为吴驿,在晋江城做的是古玩买卖,时汝楫虽然没给吴康送钱,却在吴驿那里每年都会进购多达一千两的古陶瓷。 这种迂回受贿的路径虽然隐蔽,但并不是没有破绽。 顾正臣合上账册,有些头疼。 都说大明开国初期民生凋敝,百姓穷困潦倒,顾正臣走过惠安县,虽说没见饿死人,但也没几个能一天吃三顿饭的,一些百姓更是家徒四壁,几乎没了活路。 可硬是在这种破败的地方,惠安县县衙竟然在短短四年时间里,搜刮出了至少五万两白银。 这里面除了私分县库钱粮外,恐怕大部分都是加税于民、加税于商索取来的。就如双溪口的百姓,没有鱼也收渔课,额外还得买票盐。 “抓人吗?” 张培活动了下手腕,很想亲手将这些贪官污吏全都抓起来! 顾正臣将手拍在账册之上,手指扣了扣,摇头道:“这账册关系的人太多,没有一个月,很难将所有人审问清楚,一一定罪。可对方不会给我们一个月了,高晖将至,他可是行省参政,有权压制我。所以……” 萧成冷了脸。 张培着急起来:“总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吧,账册之下,高参政也不好反驳。” “保管好了,丢了的话,整顿泉州府官场可就难了。”顾正臣起身,将账册交给萧成,然后看向张培:“高参政这个时间来泉州府,本身就是他们请来的帮手,寄希望于他就太天真了。账册落到他手中,他有一万种方法否认账册,也可以让账册消失。” 萧成将账册收入怀中,贴身存放,冷着脸问:“难道什么都不做?” 顾正臣微微摇头,看向窗外,目光中透着冰寒:“不,我们没时间抓那么多人,审那么多人,但有时间抓几个人,审几个人,还有——杀几个人!梅鸿也该回来了吧,府衙可以戒严了。” 晋江城,西城门外。 一队雄壮的水师军士押解着唐八户、林清汤等四十六名海寇,后面还有板车拉着一堆尸体。 淮安卫指挥同知储兴亲自带队,威风凛凛进了城门洞,刚入城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顾知府得知海寇进犯惠安,运筹帷幄,前调泉州卫军士,后差水师协助,杀海寇二十一,俘虏四十六!” 消息顿时炸开,整个晋江城热闹起来,无数百姓纷纷跑出来围观。 唐二在外面看到唐八户、林清汤等人竟然被水师抓了,亡魂大冒,连忙跑回府衙想要通风报信,可刚一入府衙便看到了班头赵三七。 赵三七冷着脸,手中水火棍猛地一顿地,喊道:“顾知府有命令,府衙戒严,任何人不得走动!唐管家,还请往一旁候着,若是违抗了府尊命令,怕是有板子吃。” 唐二脸色苍白,顾正臣将事情做绝了,他甚至连府衙都开始控制起来!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该死的,唐八户、林清汤他们不是在惠安县,怎么突然之间就被抓了! 水师! 为何水师的人会跑去惠安? 唐二感觉浑身发冷,整个晋江城变得喧嚣起来,可唐贤、秦信他们还蒙在鼓里。 府衙前街。 一个身材瘦长,站立如杨木挺拔的中年人盯着一干海寇与水师军士,略显黝黑的脸上无悲无喜,浓密的眉毛之下是如柳叶的眼眶,里面藏着锐利的光。 青衣儒士站在中年人身旁,嘴微微张开,口水黏连出一个泡沫,旋即破碎:“高参政,这泉州府衙动静好大啊。” 第四百一十九章 府衙戒严,升堂审讯 顾正臣头戴乌纱帽,身着官服,走入大堂。 惊堂木骤然落下,威严的声音传开: “升堂!” 两班衙捣着水火棍,口中“威武”拖着长音。 通判宅。 唐贤听到动静,起身看向秦信:“顾知府升堂了,为何没人通报你?” 秦信摇了摇头,脸色很是难看。 身为同知,虽然不主管刑名,但也有权听审,以示辅佐,以正公道。现在好了,姓顾的升堂都不带吭一声的,直接就开始威武了。 娘的,看不起谁人啊! 秦信愤怒不已,刚走出通判宅,便看到了抱着刀的张培,还有仰头看天的萧成,脸色一沉,厉声道:“你们这是作甚?” 张培不说话,只挡在秦信面前。 萧成清了清嗓子,看向秦信:“顾知府有命,府衙戒严,无论是谁都不准随意走动。秦同知既然在这通判宅,不妨多待会,等需要你或唐通判出去的时候,顾知府自然会有命令传来。” 秦信愤然喊道:“怎么,知府还敢禁足一府同知不成!我若非要离开,你们谁敢阻我?” 萧成摇了摇头,警告道:“秦同知还是莫要冲动的好,知府命令,谁违抗了都没好处。” 秦信咬牙切齿,甩袖就要从张培身边走过。 张培抬手,刀锋从刀鞘之中移出一半:“知府命我守在这里,不准任何人走动。若秦同知非要离开,那张某只能说,头颅离开可以,但身体需要在这里!” 秦信看着动了刀子的张培,悚然不已,后退一步,喊道:“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我定要写文书弹劾……” 萧成、张培装作没听到。 你想弹劾尽管去弹,尽管去劾,回去写完弹劾文书,想来大堂已经审完了案件。 秦信被挡了回去,唐贤终感觉大事不妙。 府衙大堂。 储兴踏步而至,抱拳低头,高声喊道:“水师不负顾知府之托,将祸乱惠安县的海寇一并抓来,现俘虏四十六人,尚有二十一具尸体也已带到,听凭知府发落!” 王孟、黄斐、许岚、卫敬止等人震惊不已,赵三七等一干衙役更是惊愕。 谁都不曾想,惠安县不久前发来急报,说海寇登陆崇武,威胁惠安县,这才多久,海寇竟然已经被抓了! 速度之快,惊为天人。 最令人震惊的是,泉州知府衙门使唤不了水师军士,最多让泉州卫协助清剿海寇,可现实是,泉州卫出去了,没任何建树,水师也出去了,抓了一干海寇。 顾正臣深深看着储兴,水师是自己的一个底牌,这个时候却不得不露出来。 捉拿海寇是水师的功劳,若不让他们出面,那就需要将功劳记在府衙,这对那些拼死作战的水师军士不公平。 顾正臣需要水师对自己有好感,日后仰仗水师的地方多了去,总不能为了这点事得罪水师,于是含笑道:“储指挥同知与水师军士都辛苦了,交出名册,容本官审案定罪。” 储兴将海寇名册交给顾正臣,然后退至一旁。 顾正臣翻看了几眼名册,拍动惊堂木,厉声喊道:“传唐八户!” 唐八户被带了上来,已无了往日骄横。 顾正臣严厉地喊道:“沿海地带本有水师船只游弋,岸边更有水师军士瞭望。你们倒是有本事,凭空一声惊雷,竟出现在了惠安县城之外!如此诡异突然出现,若说幕后无人本官不信!” “唐八户,你听好了,本官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海寇乱民,国法难容,理当一体斩绝。然本官有好生之德,若你愿供出幕后之人,助朝廷铲除奸恶,本官可以向皇帝请旨宽恕,徒刑也好,流放也好,总好过死。” 唐八户眼神飘忽,既没有看到唐贤,也没有看到秦信,甚至连个熟人都没看到。 这还是泉州府衙吗? 怎么全是陌生面孔。 唐八户想了想,咬牙喊冤:“顾知府,我们都是山里良民百姓,好端端的,突然之间被水师的人给围住,又喊又杀,水师杀良冒功,还请顾知府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放你娘的屁!” 储兴大怒。 你丫的良民百姓抱着钢刀睡觉,身边连个女人,连个娃都没有? 顾正臣摆了摆手,挥退储兴,对唐八户说:“公堂之上,不可撒谎欺瞒。若顽固不灵,拒不交代,你将失去最后活命的机会。” 唐八户坚持:“我们是良民!” 啪! 顾正臣猛地起身,厉声道:“唐八户,你听清楚了,你说你们全是良民,那你告诉本官,谁是耕作之人,你们各自的田地在何处,一人几亩地,谁是猎人,入了秋打了什么猎物,几只猎物!同为山民,又聚在一起,想来这点事你说得出来吧。若有一点与其他人的话对不上,你便是欺骗本官!” 唐八户傻眼。 这谁能对得上,几十个人,临时据点,谁能说出谁的事…… 顾正臣走出来:“你听清楚,本官痛恨海寇,第一次入惠安县时遇到海寇夜啸踏街,一怒之下,命时知县斩了海寇的脑袋!唐八户,这里是府衙,你若不从实交代,本官一样可以用海寇乱民的罪名杀你!” 唐八户打了个哆嗦。 惠安县杀的那些海寇,可不就是自己一伙的人,他们都已经入土了,不交代,自己也得陪他们去。 可交代,自己对不起唐贤。 顾正臣见唐八户冥顽不灵,摇了摇头:“你不说,自有人会说。你不想活,自有人想活!现本官宣判,海寇唐八户,残暴虐民,害泉州百姓,按律——斩!来人,押在一旁,稍候问斩!” 唐八户浑身发冷,连忙喊道:“顾知府,你可没有杀人之权,我是良民,我不是海寇,你不能杀我!” 衙役将唐八户押至一旁。 顾正臣没有再理睬唐八户,喊道:“传林清汤。” 林清汤看到顾正臣腿一软。 顾正臣指了指唐八户,对林清汤说:“他已被判死刑,用不了一个时辰,他将死在菜市口。不要怀疑本官敢不敢杀人,对海寇,对危害泉州府百姓的恶人,本官不仅敢杀,还敢多杀几个!今日,要么交代求生,要么以海寇虐民之罪问斩,选吧。”..??m 林清汤看了一眼唐八户,又看了看水师的储兴,低下头不说话。 顾正臣见状,微微皱眉。 这一群人竟还有几分骨气,事到如今还没哭喊求饶,直接交代。 看来,他们还是心存侥幸。 顾正臣漫不经心地说:“你应该清楚,你幕后的人也清楚,本官一旦抓住他的把柄,他将彻底没了活路。为了自保,人可是什么都能做出来。海寇进犯惠安,呵,这哪里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而是瓮中捉鳖之计,是一场清理的把戏。” “只可惜有些人还尤不自知,为其效命,守口如瓶。可笑至极,你们这些人不过是棋子,还是被丢弃的棋子。仔细想想吧,是谁让你们闹事,又是谁泄露了你们的藏身之所……” 林清汤双眼顿时通红起来。 是谁?! 还能有谁! 一定是唐贤,是他! 他一定是认为我们这群亡命之徒留在惠安是个隐患,又不能放走,只好杀掉了事! 惠安县衙时,唐贤明明可以据理力争,保下那些弟兄,可他却偏偏点了头,将唐兴等人砍了脑袋,为的是保住唐琥! 还是惠安,明明说好的是演戏,可结果呢,这群人放箭,直接射杀了两人!若不是跑得快点,说不得自己也被射死了! 隐秘的藏身之地,那里除了周渊就只有唐贤知道,而周渊又和唐贤亲密,兴许这就是唐贤布置的局! 林清汤本就对唐贤失望了,经过顾正臣一番“暗示”与“挑拨”,加上求生的欲望,终于开口:“我交代,惠安城外的海寇是我们伪装出来的,是唐贤唐通判与吴康吴同知商议好的对策,为的是引顾知府出晋江城。若顾知府去了惠安县,则寻机让你死于海寇之手,若不去,则烧毁民房,制造乱象,等待朝廷将你撤职查办!” 顾正臣看着全都抖出来的林清汤,瞬间来了精神,看向书吏王孟,王孟奋笔疾书,将每一句话都完整地记录下来。 “好大的胆子!” 储兴没想到一府同知与通判竟是如此狠厉,如此大胆,竟敢阴谋杀害知府! 百姓听闻,怒不可遏。 唐贤、吴康这两个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祸害百姓好多年了。好不容易盼来了个顾青天,他们竟还想假借海寇之手将其杀害! 顾正臣见有了突破,便让林清汤详说。 林清汤既然开了口,就没打算停,将唐琥的夜啸踏街、强抢民女、劫掠民财,将唐贤的收受贿赂,收拢海寇与亡命之徒、恐吓残害官吏等一干丑事全抖了出来。 在林清汤交代之后,顾正臣一口气提审了五人,五人见有人都开了头,索性也交代了。 一干人佐证,提供了更多细节。 顾正臣见招册已按了手印,写好令签丢了下去,厉声道:“将唐贤、唐琥、唐二,吴康、吴驿、吴亨等一干人等,逮捕归案!” 第四百二十章 送菜市口,斩首 这一次要抓的人不少。 赵三七因为顾正臣当知府才有了一家人活命的机会,听闻这群人竟然想要害死顾正臣,怒不可遏,当即带人将门口探头探脑的唐二先抓了起来,然后带衙役直奔通判宅。 秦信还在和唐贤抱怨顾正臣无法无天,敢禁足同知,说什么也要写个三千字文书,从三个大点,九个方面弹劾顾正臣。 墨还没研开,赵三七先来了。 秦信看着一群人闯进来,拿出了同知的威严,一拍桌子喊道:“谁让你们闯进来的,都给我滚出去!” 赵三七瞥了一眼秦信,理都没理,而是看向唐贤,拿出了令签:“奉知府命,现在以贪污、残害官属等罪名,将唐通判押至大堂审问!唐通判,请吧。” 唐贤脸色一变,起身道:“赵三七,你算是府衙里的老人了,来来往往的知府也见了几个,应该清楚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莫要到头来,害了全家。” 赵三七听着赤裸裸的威胁,咬牙道:“唐通判,我赵三七再不是东西,再卑微下贱,也知道做人得有良心,是条狗打死吃了也就算了,我可没见过连狗崽子也想一起吃掉的!你就是这种人,贪得无厌,若没有顾知府,我全家活不过今年!威胁我,晚了!” 唐贤没有想到,往日里一个个蝼蚁的马夫竟对自己如此硬气,冷哼一声:“泉州府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外来人说了算,他日你可莫要后悔!” 赵三七提醒道:“唐通判,你也是个外来人。” 唐贤甩袖,踏步走出房门,见身后没动静,转身看去。 赵三七站在门口,盯着唐贤问:“你的儿子唐琥呢?” 唐贤浑身打了个哆嗦,知道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 府衙大堂外,人群分开。 同知吴康的侄子吴驿、管家吴亨被抓了过来。吴康因为留在惠安县衙办事,隔着几十里路,短时间内也抓不来。 “跪下!” 衙役推搡着吴驿。 吴驿愤怒地看向衙役,喊道:“我是吴同知的亲侄子,谁敢动我?” 顾正臣看着还在发飙的吴驿,只是冷冷将令签丢了出去:“吴驿咆哮公堂,见官不跪,杖十!” 衙役不由分说,踹倒吴驿便抡起棍子。 十棍子,打不了皮开肉绽,倒是省了脱裤子的环节。 吴驿怎么也没想到,刚刚还在店铺里吃香的喝辣的,逍遥快活,转眼之间竟被人拉到公堂之上一顿猛揍。 十棍子下来,向来娇生惯养的吴驿差点没疼死过去。 唐贤上了公堂,见到这一幕脸色阴沉。 虽说唐贤住在府衙里面,但唐琥实在能折腾,见衙役来抓,说什么都不肯离开,抱着一根柱子不松手,要不是萧成,估计还耽误着时间。 现在好了,唐琥被抬了上来,两只手臂耷拉着,疼得吱哇乱叫。 唐贤看向顾正臣,冷着脸喝问:“顾知府,有罪定罪,私刑加身,违背了大明律令吧!” 顾正臣眉头微抬:“唐通判竟然还知道有大明律令,违法乱纪的时候怎就没有想到大明律令?” 唐贤愤怒:“说话要有证据!空口白牙诬陷本官,岂能容你如此放肆!” 顾正臣将桌案上的招册拿了出来,然后对赵三七说:“将唐八户、林清汤带上来。” 唐贤骇然不已,转身看去,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变得冰冷起来。 唐八户低着头。 咱虽然没出卖你,可还是有三十几个人出卖了你,如此多的人指证,你已经脱身不了了。 林清汤恶狠狠地看着唐贤,他连自己人都不保,自己人都杀,为他做事多年,竟落得这个下场! 顾正臣不急不缓地说:“唐贤,你与吴康吴同知的谋划海寇进犯惠安,意图调本官离开晋江城,继而寻机杀害或致残,嫁祸于海寇,这事他们已全部交代清楚。” 唐贤刚想否认,顾正臣摆了摆手,接着说:“你们这些年来做过的肮脏事,已是昭昭若揭。收拢海寇、亡命之徒,欺压大户,盘削百姓,贪走府库钱粮,纵容唐琥在惠安县夜啸踏街,强抢民女。诸多罪状,触目惊心。这些事,人证物证多了去,你否认不了吧?” “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更不知海寇进犯惠安一事!” 唐贤连忙辩解。 林清汤见唐贤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认定此人就是想清理掉所有人以保全自己,当场喊道:“顾知府,唐贤通过唐琥贪污大量钱财,都存放在了晋江东城的徐宅,那个徐江是唐通判买来的义子,专门看管唐家的财产,唐琥离开惠安县时装了二十口箱子钱粮,全放那里了!” “你!” 唐贤如何也想不到林清汤会出卖自己如此彻底!当年若不是自己收留,他一个海寇早被朝廷杀了! 顾正臣没想到唐贤的财产藏得如此深,当即下令:“抓徐江,搜查徐宅!” 赵三七带衙役匆匆离开。 唐贤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直接瘫坐在地上。 顾正臣看着唐贤,起身道:“唐贤,你身为朝廷命官,掌一府粮运、家田、水利、诉讼诸事,却恶贯满盈,作恶难计,今日本官摘了你的官帽官服,将你打下地牢,待一应罪行审查清楚之后,送你上路!你若觉得冤枉,本官准你写弹劾文书,并差人速递金陵!衙役何在?” 衙役上前,将唐贤身上的帽子、衣服扒了下来,动作粗暴,以至于唐贤黑白相间的头发都散乱了下来。 唐贤无从申辩,也无法申辩。 尤其是徐江被抓,难以清查的财产暴露出来,唐贤说什么都晚了。只贪污一项,便足以被凌迟了。 顾正臣很想杀了唐贤,可又不能。 唐贤可以说是这些人之中的核心人物之一,他掌握着大量的消息,突破了他,才能将更多人赶入地牢之中,比如秦信。 再说了,眼下贪污数额还没查清楚,许多细节还没厘清,还不是送唐贤体验鬼头刀与菜篮子套餐劵的时候。 但海寇乱民,唐琥虐民,唐二帮凶,这些人已经没什么好查的了。 今日,不杀个人头滚滚,对不起泉州府满是苦难的百姓! 顾正臣拿起惊堂木,威严的目光扫视过众人,厉声喊道:“唐琥,以亡命之徒为家丁,以家丁为海寇,夜啸踏街于惠安县,害民无数,强抢妇女,致人死命!现本官判决,斩首!唐二,协从作恶,从中贪财虐民,残害官属,按律判斩首!” “唐八户、唐十二、胡同……一十四人,以海寇身份进犯惠安,恫吓百姓,扰民安宁,更是唐琥虐民最大之帮凶。事实清楚,拒不招供,毫不悔改,按律一律斩首!” “因泉州府百姓上下受其害,破家者无数,流亡者无数,若任由其多逍遥一日,如何与泉州父老乡亲交代,如何告慰受害之人!今日本官斗胆,发斩首之令签,以上人等,即刻送菜市口,斩首示众!” 唐贤惊呆了,连忙喊道:“顾正臣,你是知府,没有皇帝的勾决,谁都不能擅自杀人!” 顾正臣气沉丹田,拳头猛地砸在桌案之上,喊道:“两班衙役都聋了吗?送菜市口,斩首!” 赵三七听闻,当即挥手,一干衙役抓起人就往外拖拽。 储兴看向顾正臣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家伙果然是有杀人胆的,而且还不小! 明明被唐贤提醒了,他还依旧要杀人,若是传到朝廷,他恐怕会遭众人围攻。 天下百姓,无论是贪官污吏还是地痞流氓,无论是杀人,还是放火,不管罪行多大,情节多严重,官员是没有杀人权力的。 只有大明皇帝朱元璋亲笔勾决或下旨意,这个人才能被处死。若是老朱忘记勾决了,罪恶滔天的人一样可以在监牢里活着。 储兴不理解顾正臣为何这样做,将这群人抓了,一样可以得民心,犯不着搭上自己的官途急着杀人,实在不行,等几个月,皇帝勾决了再杀也不迟。 顾正臣没有收手的打算,亲自坐镇到菜市口,围观的百姓将路口堵得严严实实。 林弗看着被绑着等待杀头的唐琥等人,深深震撼,这个新来的知府,好强势! 手段凌厉,比刀还锋芒! 等这些人死了,自己明日就去府衙状告税课司的大使,保住自家的大碗酒楼,并为儿子那条断腿讨个公道! “青天啊,当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一个老人抓着拐杖,泪流满面。 “爹,你看到了吧,这些恶人要掉脑袋了,世上还是有公道的!” 一个年轻人仰头看天,眼眶里转着泪珠。 “那个唐琥原本是晋江一霸,后来跑去折腾惠安县百姓去了,听说好多人受其害。” “报应,作恶总会有报应的!” “他们早就该死了!” 人群攘攘纷纷。 顾正臣拿起令签,看了一眼太阳,因为已是下午,不存在什么午时三刻。 午时三刻只是个说法,唐宋时整个下午都能杀,再说了,老朱杀人的时候,很多时候不看时辰。 顾正臣捏着令签,看了一眼充当刽子手的萧成,抬手将令签丢了出去,喊道:“斩!” “住手!” 一声粗狂的声音从人群之中炸响,随后一道高音盖过众人熙攘扫荡开来:“福建行省参政高晖高参政到!” 第四百二十一章 参政威压,知府反击 高晖高参政! 顾正臣凝眸看去,一个身姿挺如长枪的中年人缓缓走出人群,身后左右有一个儒士、一个壮汉跟随。 萧成紧锁眉头,抱着鬼头刀看向顾正臣。 高晖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走向顾正臣,略显黝黑的脸平静如镜湖,只有令人胆寒的声音传出:“顾知府,没有皇帝勾决、刑部批文,谁都无权杀人。你今日若杀了他们,可就是坏了朝廷规矩。到时皇帝震怒,唯有借你的脑袋一用,告诉所有官员,规矩不可破。” 顾正臣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就是高晖,行省参政! 来得够快! 看他从容的样子,想来早就隐在人群之中,只等最后这一刻站出来阻止自己了吧! 他想借这个机会确立自己的威严,告诉自己,他才是福建行省真正的话事人。只要他在,自己想干什么未必能干得成! 顾正臣拱手行礼,肃然道:“高参政,海寇乱民,岂能与寻常罪犯同论。百姓受害,人心惶惶,不杀如何安民心?若等朝廷批复,少说也需两月之久。眼下平息民怨乃至当务之急,事急从权……” 高晖停下脚步,呵呵冷笑:“事急从权?若天下府州县官员都如顾知府一样,动辄以平民怨、事急从权为由杀人,那这天底下不知会有多少冤魂!” 顾正臣微微皱眉:“高参政所言极是。” 高晖抬了抬手,指向杀人的台子:“既是如此,那就将人关押监房,待朝廷批给文书之后再做处置。” 顾正臣盯着高晖,一言不发。 高晖见顾正臣不说话,当即沉了脸色,喝道:“顾知府,还不照做?” 顾正臣看向围观的百姓,这些人在看。 他们在想什么顾正臣并不清楚,但他们眼神里有失落,有不安。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高晖,整理了下袖口:“本官说过,他们今日要人头落地,以告慰那些受过苦难与折磨的泉州府百姓!高参政,这些人活不过今日!” 高晖骤然凝眸,柳叶眉微微一动:“顾知府,你敢今日杀他们,本官便敢收了你的权印!朝廷规矩不能破,莫要以为你是个县男就敢破坏规矩,就是侯爷、国公,也不敢擅自杀人!” 顾正臣脸色一变。 收了权印,等同于停职待参。 高晖是一省参政,确实可以停了知府的职,摘了知府的官帽、官服。 当然,没了权印,没了官帽、官服并不意味着没了官身,官身需要吏部或朝廷发公文取消。 问题是,没了权印就没办法干活了…… 高晖看着顾正臣,目光中满是笃定的安稳。 就是这个年轻人将泉州府闹得乱糟糟,现在,是时候让一切重回正轨了。 顾正臣啊顾正臣,你还能怎样? 你想杀了他们,那你杀,相对于你打杀杨百举的罪状,僭越皇权擅自杀人的罪名更是堂正,用这个罪名停了你的职务,至少两个月的时间里,你将再无法过问泉州府之事! 你若服软,改了主意,不杀他们,那你就是失信于民。再者,我能让你服软一次,就能让你服软二次,三次!服软这回事,跟下跪一样,次数多了,你会习惯。 顾正臣与高晖对视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既是如此,本官收回令签,刽子手,统统退下!” 萧成愤怒不已,拿起鬼头刀就挥了起来。 “萧成!” 顾正臣厉声呵住,看着明晃晃的鬼头刀停在唐琥脖颈后,不容置疑地喊道:“退下!” 萧成气息明显乱了,丢下鬼头刀,大踏步走下台,站在顾正臣身旁一句话不说。 顾正臣瞥了一眼萧成,然后对高晖笑了笑:“高参政,还请去府衙一叙。” 高晖打量了下萧成,然后点了点头,抬手道:“顾知府请。” “高参政请。” 顾正臣弯腰伸手。 高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做官要服从长官安排,没事不要总想着和长官对着干。、 你现在退一步,等会再退两步,摆一桌酒席,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自罚三杯,然后大家好好过日子。 高晖刚走了两步,感觉事情不对劲,转身看去,只见台子之上又上了一些人,捡起了鬼头刀,一个个还在那里活动着身体,唐琥等人已经开始喊救命了。 “顾知府,你这是何意?” 高晖眼神变得犀利起来,阳奉阴违,你好歹等我走了之后吧,这我人还没走,你就开始违背了? 顾正臣回头看了一眼,呵呵笑了笑:“高参政,这可不关本官的事,府衙的人已经撤了,那上面没一个府衙的衙役。” 高晖愣了下,沉声道:“那他们是何人?” 顾正臣耸了耸肩:“水师的人,这些海寇原本是水师抓的,理应交给水师处决,他们好带着脑袋去领军功。只不过本官想借他们的脑袋安抚民心,这才商议了许久,说动水师交府衙发落。现在府衙发落不了,水师的人自然会接手。若高参政认为不妥,大可去收了水师的权印。” 高晖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抹错愕与震惊。 错愕的是,顾正臣服软只是个样子!看他笑得人畜无害,实则阴损的很! 震惊的是,顾正臣竟然留了后手!而这后手,自己根本就挡不住! 顾正臣含笑看着高晖。 你想借参政的身份压我一头,挫一挫我的威风。 可你想过没有,我也想借你参政的身份,涨一涨我的威严! 你以为自己出现的恰到好处,待在人群里就等自己要杀人了才冒出来。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为了让你早点冒出来,才决定要杀掉这些人的? 当你出现在大明招待所的时候,晋安驿的驿丞许虎已将消息送了过来,他多少烂账都在自己这里搁着还没清算,会听你的话保密? 我顾正臣说了,这些害民的人要人头落地,那一定要落地,别说你是参政,就是尚书来了也没用! 在没有拿出“便宜行事”的圣旨之前,擅杀如此多人确实不智。 自己不杀,不代表他们不死。 储兴登上台,对顾正臣咧嘴笑了笑,目光看向高晖时,笑容顿时消散,转而喊道:“高参政是吧,你要收咱的权印不,不收的话,这些人咱可就送走了!水师杀几个货真价实、验明正身的海寇,还不用等刑部批文。” 高晖握着拳头,问道:“你是何人?” 储兴高声回道:“淮安卫指挥同知储兴!现为靖海侯麾下,泉州港水师参将。” 高晖心头一颤,靖海侯吴祯的麾下? 娘的,自己是福建行省参政不假,可以管理整个福建的民政也不假,甚至可以影响福建的卫所军士。可问题是,大明自从开国以来,水师的统兵权始终都不在地方,而是在朝廷。 换言之,福建的水师他们实际上听从的是金陵命令,直接受金陵委派的官员统领,不在福建行省的管辖范围之内。 顾正臣看着吃瘪的高晖,心头很是爽快。 现在别说泉州府了,就是整个福建都没有完备的卫所,大明还没有设三司,想管水师的事,那得直接去找水师的长官,比如在福州钓鱼的吴祯,不知道在不在金陵的徐达,皇宫里的老朱。 不过你高晖就算了吧。 高晖眼睁睁地看着储兴下令杀人,鬼头刀扬起,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上,然后被捡起来丢到了框子里,浓烈的血腥味瞬间传了过来,百姓之中不少人惊吓着依旧还在看,强忍着不适,扯着嗓子叫好。 储兴代替顾正臣杀了十六人,站在高台之上,冲着百姓喊道:“顾青天!” “顾青天!” 百姓跟着喊,一声高过一声,终形成了声浪。 高晖脸颊上不多的肉抖动着,自己想要压顾正臣的势头,结果竟成了顾正臣的势! 顾正臣对储兴深深作揖,以表示感谢,然后挺直胸膛,抬手道:“高参政,请吧!” 高晖甩袖,向前走去。 顾正臣没有落在高晖身后,而是并肩而行,这一幕令高晖很是不爽,但也不好发作,顾正臣毕竟不只是知府,还是泉州县男。 知府没有资格与自己平起平坐,但县男是爵位,有爵的官可比有品的官更尊贵。 顾正臣杀海寇,振奋了泉州府无数民心。 这里的百姓总算是看清楚了,也看明白了,顾正臣当真可以为民做主,当真与那些奸贪官吏不同! 观望的百姓终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府衙,二堂。 顾正臣请高晖上座,高晖推辞,顾正臣并没有放肆,而是分东西坐下。 高晖端起茶碗,很不高兴地说:“我听说,顾知府竟然将通判杨百举活活打死,此事可为真?” 顾正臣摇头:“这话说得不对,本官只是按律杖八十,谁知他没抗住死了,仔细想想,平日里多锻炼锻炼体魄还是有好处的。对了,高参政,你锻炼吗?” 高晖瞪眼,啥意思,你还想打我板子? “杖八十,便将人打死,这手段也太狠了一些。” 高晖语气冰冷。 顾正臣摊开手,有些无奈:“府衙内胥吏不少犯有不法事,杖八十的不在少数,可偏偏只有他死了,实在怪不了本官啊。” 高晖直接拆穿:“不然吧,你明知他刚刚受了八十杖,又赏他八十杖,这才要了他的命!堂堂通判被打死,行省衙署对此很是震怒。顾知府,我看你还是交出权印一段时日吧!” 第四百二十二章 收印信,被停职了 云遮住太阳,二堂里暗了许多。 顾正臣看着高晖,淡然一笑:“按律执法,给杖受刑,杨百举承受不住,怎就是本官失职了?” 高晖板着脸,冷冷地说:“杖刑本是惩治,非要人命。何况杨百举是通判,府衙大员,怎能随便找些由头便往死里打,若是如此,本官是否也能以私募吏员、杂役,意欲控制府衙治罪于你?” 顾正臣凝眸,起身道:“今日我这知府大印不交也得交了?” 高晖端起茶碗,碗盖碰触着碗身,发出叮叮的声响:“顾知府,本官如此安排也是为了你好。等朝廷对你杖死通判事有了结果之后,该是你的权印还是你的。现在交出知府印,你还能留在知府宅。” 隐在话外的意思是: 你不交,我也能让你换个地方住。 顾正臣苦涩不已,对萧成吩咐:“把印拿出来吧。” 萧成顿时怒了,看着顾正臣喊道:“岂能交出,没了权印,你还算什么知府!眼下抓了如此多人,得罪了那么多人,一旦没了这权印保护,你会……” “拿印!” 顾正臣打断了萧成,面色阴沉。 萧成无奈,从腰间挂着的囊中取出一枚铜印。 明朝和后来的清朝不一样,清朝采取的是掌印官双印制,即衙门内设一堂印,不能出衙署,掌印官再给一行印,可以在外出时使用。 明代的官印就一枚,知府是掌印官,只要不出府治之地,印信可以随身携带,也可以留衙门之内。 无论印在哪里,基本上都在掌印官身边。 顾正臣不喜欢随身带府衙的印,这玩意搁袖子里太沉,放胸襟里硌得慌,一个二寸五分正方形的铜版,上面插着一根中指粗长的棒子,没半点美观性可言,也不知道弄只老虎、乌龟什么的东西…… 印信底部是阴刻九叠篆“泉州府印”四个字。 九叠篆是盛行于宋代的“国朝官印”字体,笔划折叠均匀,笔划布局呈正方形,可以填满了印面。每一个字的折叠多少,则视笔画的繁简确定,有五叠、六叠、七叠、八叠、九叠、十叠之分。因为“九是数之终,言其多也”,一般用“九叠”。 明代官印大部分是九叠篆体,不过骂人的不一样,监察御史用的是八叠篆体印信,少的那一叠,不知道是少说两句的意思,还是图个吉利数…… 顾正臣审视着印信,交出去之后,自己虽然还是知府,可没了办理政务的权力,不盖印的告示是假的,不加印的文书发不出去,不给章钱粮都调不出来,更无法拘传勾牌…… “高参政,这印信交出去,不知你打算用谁代掌?” 顾正臣看向高晖。 高晖起身走向顾正臣,伸出手:“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 顾正臣将印搁在高晖手中,后退一步,轻松地说:“既是如此,那本官便休息一段时日。” 高晖检查过印信,微微点头。 顾正臣没了印信,自然没必要留在二堂,走向门口,又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个文书袋,转身交给高晖:“这是本官写给朝廷的奏折,麻请高参政让承发房的人送出去。” 高晖看了看文书袋,虽然上了封,却没有加印,便挥了挥手让顾正臣离开。 二堂内很是安静。 高晖手指敲了敲文书袋,对一旁的儒士问:“师苏,你怎么看此人?” 师苏弯了弯腰,声音沙哑:“杨百举死了,唐贤入狱,去抓吴康的衙役还没回来,他能在短短时日里将泉州府衙翻腾得鸡犬不宁,是一个极有手段的年轻人,如猛虎入了羊群。不过,现在他没了权印,等于没了獠牙,再有手段,终难翻天。” 高晖叹了口气:“此人手段犀利,若任由他主政泉州,多年经营都将毁于一旦。可眼下他调查的实在是太深,我们也不好办。” 师苏点头赞同。 若顾正臣只是抓了点小尾巴,随便找些由头,黑的说成白的,曲的改成直的,事情也就结了。可杨百举的家里搜出来那么多钱财,唐贤的家产也被端了,招册都弄了一大叠,人证物证齐全,就是将这些人踢到海里也很难洗干净。 可他们又不能不管,若不出手,万一他们在临死之前喊两嗓子,非要朝廷送一个垫背…… “让秦信过来,想办法保住吴康再说。” 高晖看向一旁的随从庄兵,庄兵了然,走出二堂。 知府宅。 顾正臣躺在藤椅里,目光看着阴晴不定的天空一言不发。 萧成不断踱步,张培也一脸愁容。 师爷李承义忙着整理百姓状纸,找出问题,今日并没有出现在大堂之上,也不知顾正臣的动作如此之大,不仅抓了唐贤,还杀了唐琥等一十六人! 李承义拿着一叠状纸打算与顾正臣说明情况,以便于明日审案:“府尊,这里有两份状纸涉及府衙户房,一份关于税课局,一份关于河泊所,还有三份状纸是蒙冤百姓,申请重审当年案,以还其清白……” 萧成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顾正臣,对李承义哼了声:“把这些状纸全都交出去吧,府尊已经被高参政收了印信,现在是赋闲在知府宅,什么事都做不了,明日若审案也是其他人去审。” 李承义震惊不已,自己就耽误了这么半日,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张培将事情原委告诉了李承义,李承义愤怒地喊道:“官官相护啊!这个时候高参政来,岂不是让府尊之前所有努力化为泡影!那推官王信虔、通判唐贤还不得放出来!吴康恐怕入不了监房吧!” 顾正臣看向张培:“去买点鱼回来,顺带买点酒。” 张培看着镇定自若的顾正臣,安心下来,答应一声便出了府衙。 萧成、李承义很不理解,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喝酒、吃肉? 户房黄斐、兵房梁桦、刑房许岚、班头赵三七等人匆匆跑来,慌乱不知所措。 赵三七浑身发冷,自己可是将唐贤等人得罪的死死的,现在高晖参政来了,顾知府直接被收了官印,秦信成了代理府衙事务之人,这自己还有活路吗? “府尊,这,这可怎么办?” 赵三七没了主心骨。 顾正臣看着慌乱的几人,笑道:“你们来府衙,自然是为府衙办事的。自身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他们还能将你们治罪不成?不管谁是知府,谁主府衙,你们尽心尽职,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 黄斐微微皱眉,帮着赵三七等人说出了心里话:“我们先加入府衙之人,秦同知很可能会将我们踢出去。而赵三七、黄科、卫敬止等人,则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必会想尽办法报复,以警告所有人与他们作对是什么下场……” 赵三七、黄科、林威等人连连点头。 虽说黄科、林威还没和这群人翻脸,但没跟着他们,不被他们收买,本身就是“不合群”,如今又跟着顾正臣,还被提拔重用,秦信代管府衙之事后,还不得踩一踩? 顾正臣清楚他们的担忧,收敛了笑意,严肃地说:“虽然没了权印,可我依旧是泉州知府。高参政也好,其他人也罢,只要我还在这里,你们又无过错,他们不会太为难你们。何况,他们短时间内也没精力找你们的麻烦,他们需要对付的人是我。” 赵三七、黄斐等人深深担忧。 确实,对于秦信、吴康等人来说,自己和这些人不过是小人物,什么时候都能收拾,不费吹灰之力。而顾知府才是能要他们命的人,顾知府一日不走,他们一日不安。 顾正臣拍了拍手,语重心长:“黎明前的黑夜,最是难熬。熬过去了,才见曙光。都散去吧,该干嘛还是干嘛。” 赵三七、黄斐等人见状,也只好离开。 狱房。 秦信走入监房,看着蹲坐在墙角处的唐贤,哀叹道:“两个消息,高参政来了,收了顾正臣的印信,现在府衙由我代管。” 唐贤从暗处走了出来,一脸悲伤地问:“高参政来了,我的儿子在哪里?” 秦信低头:“唐琥走了。高参政亲自出面阻拦,顾正臣使了个阴招,借水师的名义,以海寇的罪名将他们给……” “顾正臣!” 唐贤咬牙切齿,看着秦信,低沉的嗓音里满是杀气:“我要他死,你听到没有,我要为我儿陪葬!” 秦信看着愤怒的唐贤,抬手抓住唐贤的肩膀:“你冷静下来,高参政说了,我们要想尽办法将你们捞出来,重新掌控府衙。顾正臣给朝廷的文书被高参政拦下了,这里的事不会传到金陵去。为了以绝后患,顾正臣必须死。可如何让他死成意外,不会引起朝廷怀疑,还需要你来出主意!” 唐贤悲痛于自己的儿子被杀,仇恨顾正臣的狠辣手段,咬牙道:“让张九经带高参政去找卜寿,请他老人家出手吧。” 秦信微微皱眉:“麻烦他一次的代价可不小。” 唐贤悲伤地转身:“代价?这时候他还敢要什么代价!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船沉了,都得死。” 第四百二十三章 铜钱皆反,真心痛 卜家。 仆人点了灯火,驱散黑暗,将庆宴用的酒菜一道道布置上来。 卜中生站在大门口,亲自迎接高参政的到来,恭谨地请入,寒暄一路,至房门前,高晖见卜寿走了出来,连忙上前:“半年多不见,如今再见,卜老依旧精神矍铄,当真可喜可贺。只是因为公务繁忙,没赶在重阳前来贺寿,还请见谅。” 卜寿抓着高晖的手,笑呵呵地说:“你能来,便是最大的贺礼。来,请高参政上座。” “不敢,卜老上座。” 高晖抬手。 两人推辞一番,卜寿拗不过高晖,坐在了北面。卜中生、卜算子给高晖见礼。 一番叙旧,推杯换盏。 卜寿见高晖一字不提府衙的事,知道他想让自己先开口,卜寿也不着急。 这顿饭,谁先开口谁弱势,存在有求于人的意味。 一个深沉老道的狐狸,一个极有耐性的饿狼,彼此都在试探与等待。 张九经见两人酒菜吃了不少,风花雪月、趣事听闻都开始重复说了,只好站出来打破局面:“卜老,高参政,这酒菜丰盛,只是唐通判一时半会吃不上了……” 卜寿看了一眼端着酒杯沉吟不语的高晖,终还是开口:“听说,唐通判被顾知府给关押到了监房里面,高参政,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高晖起身,走至卜寿身旁亲自倒酒:“卜老,顾知府做事还算清明,有凭有据。唐通判犯了许多错误,他身边的不少人也出来指证了他,就连他的家产,可也全都被发现了。若说有误会,这事可不好办,毕竟招册之上写得清清楚楚。” 卜寿不以为然:“春秋尚能删减,招册也能重新写嘛。有时候做事不能太讲人证物证,人证总会撒谎,物证之上也没写人名,是也不是?” 高晖叹了一口气:“招册可以重写,可知道这招册的人,未必让咱重写。” “你是说,顾正臣?” 卜寿端起酒杯,面色凝重。 高晖重重点头,坐了下来,拿起帕子擦拭着手:“此人的背景想来卜老是清楚的,他敢在泉州府杖死杨百举,敢借水师之手,当着本官的面杀唐琥等十六人,不是没有底气。同时得到皇帝与太子器重,即便是中书与六部中堂官也做不到。” “今日我动用参政身份,压制住了他,暂时收了知府印信。但泉州府的事又能隐瞒多久,秦信又能暂代知府多久?一旦顾正臣向朝廷送了文书,唐贤、吴康会死。到那时,泉州府这边可就全完了。” 卜寿看着高晖,肃然道:“直说吧,你需要我们做什么。”.??m 高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沉声道:“他活着,这里的事就沉不到海底。所以——” 卜寿看向卜算子。 卜算子走出一步,对高晖说:“想要除掉他并不容易,此人身边有一个高手名为萧成,这是龙骧卫的千户,有他在,很难有人能伤到顾知府。另外,一旦顾正臣死在泉州府,朝廷必然震怒,到那时,我们反而会更被动,更危险。” 知府代表的可是朝廷,官员除非是累死、病死、意外死朝廷不会追究,但凡有一点谋害迹象,尤其是知县、知府之类的掌印官,朝廷绝对会有动作。 顾正臣到泉州府来,本身就是朝廷的一个动作。 若顾正臣死在这里,那朝廷下个动作,很可能是更高级别,更有能力,更有威望之人。 高晖看向卜算子,语气严厉:“他不死,事情必然会传到金陵,顾正臣的文书,想来中书也不敢拦下。” 卜算子忧愁不已。 若高晖早来一日,没唐贤下狱这档子事,一切还好遮掩。可现在唐贤被关了起来,人证物证那么多,想改口供都难,改了之后顾正臣咆哮一嗓子就会回到最初,到那时,该死的还得死。 顾正臣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太突然。 卜算子对卜寿点了点头,退了回去:“想要稳住大局,总要牺牲,现在需要确定的是——牺牲谁!” 高晖眉头微动。 张九经浑身发冷。 很显然,卜算子在权衡,到底是杀了顾正臣合适,还是让唐贤闭嘴合适。 这群人做出决定,只看结果是否有利于,不看过程,也没有半点人情可讲。 人情? 呵,这可是卜家,他们的祖辈靠的就是背叛发家,靠的就是杀戮崛起! 这群人骨子里最痛恨的就是道义吧。 卜寿沉思了一番,摇了摇头:“唐贤做事很衬我心,他还是需要保的。我会安排人手,想尽办法来解决顾正臣。只是高参政,事成之后,我要唐贤七成财产。” 高晖笑了:“他现在性命难保,又失了独子,纵是卜老拿走十成,他也不会反对。” 卜寿摇了摇头:“那可不行,唐贤总还是需要为我们做事,拿走太多,容易寒了人心。” 高晖见事已确定,便起身告辞。 卜寿看向卜算子:“代我送一送高参政。” 高晖客套几句。 临出大门之前,卜算子拿出一枚铜钱,搁在高晖手中,意味深长地说:“还请高参政好好照顾唐通判,保住吴康、秦信。” 高晖了然,上了马车,返回府衙。 张九经匆匆离开。 高晖暂住在秦信的同知宅中,回到房中,脸色阴沉如水。 师苏见高晖面色凝重,低声问:“在这个关头,卜老总不可能袖手旁观吧,一旦唐贤、吴康等人全倒了,卜家可没好处。” 高晖摊开手,看着铜钱上的“福”字,对师苏说了卜寿的安排。 师苏听闻之后,笑道:“既然卜老已做出了选择,那参政还在担忧什么,以他们的手段,未必不能让顾知府疯魔或出点意外。” 啪! 高晖将铜钱拍在桌案上,指了指:“这是卜算子交给我的。” 师苏有些疑惑,不就是一枚铜钱,有什么好看的,上前将铜钱取了出来,翻过来看去,顿时一愣,又翻过去看,脸色不定:“这是一枚坏钱,而且还是全背面的坏钱!” 高晖闭上眼,声音冰冷:“这样的铜钱不好找,可偏偏卜算子给了我,很显然,他这是在传话。师苏,你很清楚这枚铜钱意味着什么,对吧?” 师苏将铜钱搁在桌上,凝眸道:“全背面,皆是反面。卜算子这是在提醒参政,该死的人不是顾正臣,而是唐通判吧!” 高晖沉默了。 师苏说的没错,这确实是卜算子隐藏的话。当时张九经在一旁,他不便直说,所以用这种方式告知。 杀了顾正臣,麻烦很大。 可若是杀了唐贤,那麻烦就小多了。 首先,不需要给唐贤洗白了,也不用劝人改口供,篡改招册了。 其次,唐贤贪污太多,死是必然的事,他死了,朝廷也未必会深究死因。 再次,唐贤知道的太多了,永远闭上嘴,才能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最后,唐贤在地牢里,地牢现在由秦信控制,相比顾正臣身边龙骧卫千户这种级别的护卫而言,唐贤身边只有老鼠。 无论是从事件余波,事件好处,还是从事件执行难易上来看,唐贤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问题是,唐贤就是一只狗,也不应该由主人打死吧。 高晖揉了揉眉心:“且这样吧,将顾正臣的文书拿去,让秦信加印之后送给承发房发出去吧。” 师苏明白这句话意味着泉州府并不会隐瞒唐贤贪污之事,也是为了后面告知朝廷唐贤“畏罪自杀”做好铺垫。 监房。 张九经将高晖、卜寿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唐贤,唐贤听闻之后,总算是放心下来。 吃了一顿饱饭,躺在有些潮湿的稻草之上,唐贤昏昏沉沉睡去。 陡然之间,唐贤似乎听到了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嘘,莫要出声。” 唐贤总感觉声音有些熟,一时之间却没想起来是谁,刚一张嘴,嘴巴就被塞入了东西,双臂双腿也被人摁住。 “呜,呜呜!” 唐贤挣扎,只感觉胸口猛地一沉,呼吸变得不畅起来。 这是——土布袋! 唐贤慌乱起来,这些人想要让自己死! 又一个土布袋压了上去! 唐贤感觉眼前开始冒星星,因为口被堵住,鼻息根本跟不上呼吸所需。 黑暗处,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再动作。 唐贤眼角流下泪来。 是谁要杀自己唐贤很清楚,顾正臣也不需要也不屑于使用如此阴损的招! 自己作恶无数,终被恶所杀! 可怜,可笑! 唐贤感觉呼吸不上来了,缓缓闭上眼,任由最后一丝气被挤压出去…… 土布袋被移开。 人停留在黑暗处等待了半刻钟,这才离开,遮蔽其他牢房的幕布也被扯走,整个过程中,没有人看到这里发生过什么。 翌日一早。 狱头黄科巡查,发现唐贤已死,震惊不已,当即将消息奏报给了秦信。 秦信不敢相信,匆匆跑到监房里查看。 等唐贤的尸体摆在面前时,秦信不得不相信唐贤是真的死了。 高晖听闻之后,命仵作盘查。 仵作检查许久,见其浑身上下并无外伤,最终给出结论:“从目前来看,兴许是唐通判劳倦在前,忧虑过度,以致于引起了真心痛。” 《灵枢·厥病》记载:“真心痛,手足清至节,心痛甚,旦发夕死,夕发旦死。” 这并不是说白天出现病情晚上死,晚上出现病情白天死,而是说这玩意要人命,且死得快…… 第四百二十四章 曾经辉煌,泉州港 唐贤死了,预料之内的事。 顾正臣丝毫不惊讶,唐贤的罪证据确凿,人证一堆,物证一堆,想要洗干净太难了。 既然污得不行了,那就只能丢弃。 真心痛,用后世的医学名词解释是心肌梗塞,只不过一个仵作竟然懂得如此深奥的医学问题,还真是令人意外。 张培见顾正臣手持书卷,并不动身,问:“老爷不去看看?” 顾正臣翻了一页书,轻松地说:“没这个必要,他不睡觉,许多人都睡不安稳。为了大家睡个好觉,只好让唐贤长眠。” 张培点头。 唐贤是府衙通判,他一定知道许多事。而为了避免这些事泄露出去,最好的办法是杀人灭口。 顾正臣将书卷搁在双腿之上,看向萧成:“有一件事,你需要去办下。” 萧成走向顾正臣,听真切之后,有些疑惑:“唐贤都死了,找他还有何用?” 顾正臣笑道:“秦松送来消息,昨晚上他也在场。他若足够聪明,今日一定会逃命,去吧,将人带回来,和江财、王二全等人关在一起,小心动作,莫要被人发现。” 萧成领命离开府衙。 张培低声问:“江财、王二全那里该如何是好,水师手里还抓着一批泉州卫军士,又该如何,老爷当真什么都不做吗?” 顾正臣拿起书,缓缓地说:“什么叫什么都不做,你难道没看出来,我一直都在做某件事?” 张培看着顾正臣,目光中满是疑惑。 做什么事? 看书吗? 这算啥事,看书又解决不了府衙事,何况你看的还是《诸蕃志》,这心思明显不在泉州府之内,而在大海之外…… 顾正臣打了个哈欠:“我在等。” “等?” 张培很是不理解。 你确定是在等,不是偷懒赋闲,不是无所事事,不是…… 哦,睡着了。 张培站在不远处守卫着。 没有人打扰。 顾正臣微微闭着眼,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 自从进入泉州府之后,自己所作所为算得上雷厉风行,疾如烈火,如同将一颗颗大石头,丢到了原本平静的湖面之上。 动作太大,不仅溅起了浪花,还带来了余波。 现在,水面该平静了,而石头已经沉入湖底,知道了湖的深浅,窥视着暗涌与泥沙。 这个时候留在明面之上,反而不利于看到湖水之下的动静。 这不是,刚到湖底,就看到了一条死鱼,名字叫唐贤,还有不少鱼在游荡,比如秦信、吴康,还有一条大鱼高晖,以及看不到多大,隐藏在泥沙深处的卜家。 等吧。 “便宜行事”的旨意还不是拿出来的时候,高晖是参政,他也不可能长期留在泉州府,过几日还得回福州去。 泉州府的未来在哪里? 顾正臣微微皱眉。 官场上的整顿总会结束,但结束之后,如何改善百姓的生活,如何发展泉州,这才是最关键的。 与其说是朱元璋让自己来泉州府,不如说是自己请求来到泉州府。 开大海,进行海洋贸易,以海外货物来“劫掠”大户手中的钱粮,这是自己给老朱出的主意,也是说服老朱不关闭市舶司的主要理由。 但老朱的性情很古怪,他脾气上来的时候,说不得随时可能关了市舶司。 除非,自己让他亲眼看到海洋贸易的利益有多大! 开大海,准备远航,这件事不能等收拾完秦信、吴康等人之后再做,需要提前做准备。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是洪武七年,开国初期,元朝时期那些擅长航海的船夫、船员,有航海经验的人手还能找得到,虽然这些人兴许上了些年纪,但也不至于老态龙钟到不能远航。 “张培,让李承义过来。” 顾正臣开口。 张培应声,将待在房间里整理卷宗的李承义喊了过来。 顾正臣为了省事,调了不少卷宗到知府宅,虽说秦信现在成了代理知府,可他忙着处理唐贤的事,实在没空关注这些小事。 李承义到了,看着丝毫没有颓废态的顾正臣,笑道:“你还真令我大开眼界,没了知府印信,还让我梳理卷宗,唐贤死了,还能稳坐知府宅,你就不怕他们对你动手?” 顾正臣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李承义坐下:“这件事上,死一个人就足够了。他们选择了唐贤,说明我不幸落选了。” 李承义微微点头,确实如此,死一个就够了,不管死的是谁,只要不能张嘴威胁到他们的利益就行。 顾正臣将手中的《诸蕃志》递给李承义:“对于泉州,你了解多少?” 李承义接过书,见是《诸蕃志》半,便开口道:“顾知府想问的是,我对泉州港了解多少吧?” 顾正臣靠在椅子里:“都说一说。” 李承义略一思索,认真地说道:“泉州上古为百越地,秦始皇二十六年,立闽中郡,泉地归之。闽越族酋长无诸所领。汉高祖时,无诸因助汉灭秦、楚之功,被封闽越王,领闽中故地,都东冶……” 顾正臣仔细听着,不得不佩服,李承义对泉州的历史很是熟悉,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李承义继续讲述:“唐代后期,割据混战,许多中原百姓被迫入闽。到了五代十国时,王审知的出现改变了泉州,顾知府是北方人,应该不知道此人吧?” 顾正臣面色肃然:“我虽来自北方,可对于王审知这等人物还是知道一些,他被称之为开闽尊王、开闽圣王、忠惠尊王,宋太祖更是称其为八闽人祖。” 李承义惊讶地看着顾正臣,没想到他还知道这些,整了下衣襟,继续说:“没错,王审知可以说是闽中人不能忘记的先辈。他有一句话,可进献给咱们的大明皇帝。” 顾正臣瞥了一眼李承义,让他说话小心点。 李承义没有领会,沉声道:“王审知喊道:宁为开门节度使,不作闭门天子!在五代十国时,王审知尚且能明白这个道理,而我们的皇帝……” “咳!” 顾正臣打断了李承义:“王审知最多只能算是闽王,偏安于福建,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对外,闭塞没有出路。但大明王朝不一样,朝廷拥有江浙等富饶之地,何况当年王审知对外也没那么多海寇。继续说泉州事。” 说事归说事,你别总往老朱身上拐,万一传到老朱耳朵里,那刀子也能往你脖子上抹下的。 李承义这才醒悟过来,继续说:“在王审知治理之下,当时福建出现了两大港口,即甘棠港与泉州港。至宋哲宗时期,朝廷在泉州设了福建路市舶司,其与广南东路、、两浙路市舶司一起,并称为三路市舶司。至于南宋嘉定时期,泉州市舶司迎来一个提举,这个提举便是……” 顾正臣看着李承义将《诸蕃志》拿了起来,重重地说:“赵汝适!” 李承义低头看着《诸蕃志》:“没错,就是此人。赵汝适并没有真正出海远航,但他从形形色色的海商口中了解到了他们来自何处,知道了海外的物产、风情。这《诸蕃志》里,记载的海外诸国有五十八个之多,有些国度,遥远得超乎想象。”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诸蕃志》,不得不承认,赵汝适写的这本书是一部了不得的著作,地理方位,物产,王室风俗,百姓风俗,民族性情等等,都在这里有相当详实的记录。 而当年的赵汝适,就是在泉州看到的海外。 李承义继续说:“在宋代时,泉州港盛况空前,原本只属于广南东路市舶司的一些特权,朝廷也给了福建路市舶司,即准许市舶司拿出一部分官钱,用于招待海商。南宋偏安一隅,朝廷极是倚重泉州港,加之当时管理泉州港的多是清廉之人,繁华一时……” 顾正臣微微点头。 对于市舶司而言,相应官员是否清廉直接关系整个市舶司的运转。宋代市舶司的兴盛,除了时代的因素之外,确实还有官员的因素。 李承义将《诸蕃志》放了下来,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宋灭元始,泉州港成为第一港。元廷当年也并非完全野蛮,当年元军攻陷临安之前,元帅伯颜就派人至泉州招降‘素主市舶’的蒲寿庚兄弟。’” “蒲寿庚?” 顾正臣微微凝眸。 李承义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继续说:“元时,泉州港更进一步,无数船只停泊于此,元廷对外重海事,生意无数,来往海商数不胜数。说句不太中听的话,朝廷禁海是大错……” “你认为禁海是大错,那你认为该如何?” 顾正臣问道。 李承义直言:“自然是效仿宋元,开航海,行海运,通诸蕃,以贸易兴盛泉州府。只有这样,泉州府才能恢复往日繁华盛景,百姓才能因商而殷实,至少饿不着肚子。” 顾正臣闭上眼,沉思良久,问道:“你父亲是个豪爽之人,关系甚广,他一定认识不少精于海事的船家吧,写信给他,让他找几个人带到晋江城,越快越好。” 第四百二十五章 游离在外的力量 精于海事之人? 李承义惊愕地看着顾正臣,连忙说:“朝廷严令在前,若没有旨意文书,谁敢放民入海。老爷现在寻这些人也无济于事,何苦来?” 顾正臣拍了拍衣襟,起身走了两步,背负双手仰头看天:“长歌,总有些事需要提前准备,时不待我,机不可失。” 李承义豁然站了起来,走至顾正臣一旁,激动地问:“你能开大海?” 顾正臣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开不开大海,是皇帝的事。我们要做的,是用结果来说服皇帝,我想安排一次远航,从南洋之中拿到丰富的贸易品,然后运抵金陵发卖给商人。” 李承义脸色苍白,连连摆手:“不可,绝对不可。” “为何?” 顾正臣反问。 李承义有些畏惧,解释道:“没有朝廷许可擅自出海抓到可是要被杀头或充军,谁敢冒如此风险?就算是偷偷摸摸去,也不能去金陵卖货物,朝廷一旦知晓,谁还能跑得脱?到那时,老爷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经不起鬼头刀砍。” 先做买卖赚了钱再说服皇帝,想啥呢,这是先斩后奏,你只是巡抚,又不是皇帝他儿子,怎么能如此大胆? 是的,你和水师关系不错,能调动水师抓海寇,但你确定从泉州港出去的船,在水师眼里不是海寇船? 李承义坚决反对,这是无需质疑的死亡计划,根本行不通。 顾正臣拍了拍李承义的肩膀,笑道:“让你写信就去写,老爷我可不会自寻死路。” 李承义深深看着顾正臣,无奈地问:“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顾正臣没有解释,只是说了句:“耐心等吧,你会知道一切。” 青石巷。 一道门打开,张九经背着行囊,左右看了看,便关上门,在青石铺就的狭窄巷道里匆匆而行,至主街之后,混入人群之中,不久之后便出了南城门,找了蓑笠,伪装为老农,向南而去。 一路之上,张九经时不时转身察看,生怕有人跟踪,口渴了取出水囊,饿了从行囊里拿出馕饼,累了也不敢歇着,一走便是好几个时辰,至黄昏时,眼见错过了村落,张九经便寻了一处荒废的土地祠,躲在角落里歇着。 沙沙。 张九经猛地惊醒,借着洒进来的月光看向外面,只见两个乞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乞丐看到张九经,只微微惊讶了下,也不说话,便寻了个地方躺了下来。 张九经有些不安,拿起行囊起身,小心翼翼地向外走去。 “都走了一日路,不如就好好休息一晚。” 声音骤然响起。 张九经退后一步,凝眸看去,只见其中一个乞丐坐了下来,手中抓着拐杖,目光冷厉地看着自己。 “当真要将事情做绝吗?” 张九经咬牙切齿。 乞丐发出了渗人的冷笑声:“张师爷说哪里话,好好躺下睡觉吧,太晚了,我们兄弟不想出手,明日我们送你出福建行省,各自安好,你忘记泉州府的事,我们也不记得你,如何?” 张九经摇了摇头,痛苦地说:“我还能相信你们?昨晚上他老人家可是亲口说了,要保住唐通判!当我将这个消息告诉唐贤时,他是多高兴!他说,只要你们索要钱财,便说明事情成了。可谁成想,就一个晚上,你们动了手,将他杀了!” 乞丐起身,拐杖顿了顿地:“张师爷,我们兄弟二人不懂得你们大人物的心思,上面传下什么命令,我们照办便是。” 张九经惨然一笑,丢下行囊:“不要假惺惺作态了,你们能杀唐贤,让他永远闭嘴,自然不可能留我活路。唐贤能威胁到卜家,我也一样能。” 乞丐看着认命的张九经,点了点头:“好吧,我承认,你确实得死,难为你能找到这种地方。” 张九经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颓然地坐了下来:“我错了。” “现在认错,是不是太晚了?” 乞丐走向张九经。 张九经苦涩不已,不甘心地喊道:“我错就错在听闻唐贤死讯的消息之后,选择逃走而不是选择去找顾知府坦白一切!” 乞丐哈哈大笑:“去找顾知府?呵,一个没了印信的知府,找他你就有活路了?你不是不想去找,而是你清楚,他保不了你平安!张师爷,上路之前,可还有话要说?” 张九经看着越来越近的拐杖,深深吸了一口气:“与虎为伍,终不得善终。” 乞丐举起拐杖,咧嘴道:“黄泉路上,捎句话给唐通判,告诉他,杀他之人名为陆判!” 张九经看着高高扬起的拐杖,闭上了眼。 噗! 张九经感觉血溅在脸上,嘴角动了动,咸咸的。 “是谁!” 陆判蹬蹬后退两步,强忍着疼痛看向门外。 另一个乞丐陆倡陡然起身,看向陆判,只见他抓着拐杖的右手之上,洞穿了一支箭,箭矢处凝出了一滴血。 血珠滴落,砸在地上,灰尘被掀动,地砖上了色。 陆倡骇然不已,起身护在陆判一旁,目光死死盯着门外。 嗒。 脚重重踩在石阶之上,随后是另一只脚。 “杀人就杀人,何必那么多废话。现在好了,这个人我要了,你们谁也别想带走他。” 萧成站在门口,一身煞气汹涌。 陆判与陆倡对视了一眼,两人再次看向门外方向,来人手中并没有弓箭,很显然在外面还有其他人!..??m “是你!” 张九经终于认了出来。 毕竟萧成太过强势,有时候比顾正臣还蛮横,想记不住都难。 萧成瞥了一眼张九经,冷漠地说:“顾知府说了,唐贤死了,你就不能再出事。有些事,你还是交代清楚的好。” 张九经感觉很是失败。 自己匆匆离开晋江城,自以为很是小心翼翼与谨慎,结果倒好,不仅被人跟上了,还不止一波人…… “你是顾正臣的人?” 陆倡听清楚之后,看向受伤的陆判,然后对张九经使了个眼色,突然上前,手中拐杖便朝着张九经的胸膛点去。 叮! 一把刀击开拐杖。 “想在我面前杀人,你们还嫩了点吧。” 萧成单手握刀,抬起脚向后踹去,将张九经踢翻几个跟头。 张九经摔在角落里,浑身发冷,恨不得骂死萧成,你在前面守着不就好了,干嘛还踹我。 陆判是个狠角色,拿出短刀砍断了箭,然后将箭直接拔了出来,从身上割下一块布缠伤处,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给我争取两个呼吸的时间,张九经必须死!” 陆倡重重点头,举起拐杖便朝着萧成的脑袋砸了过去。 萧成接了一招,随后猛地出手,刀在手中,大开大合,全都用在杀招之上! 陆倡明明看到了萧成的破绽,可偏偏不敢出手,只能被动招架。 对方是个疯子,使用的是以伤换命的刀法,也就是说,自己一旦出手给他添一道伤,他就能借此机会要了自己的命! 出手的同时,便意味着破绽出现。 陆倡节节后退,完全被压制。 陆判疾步走向张九经,抬起拐杖便砸了下去。 咻! 噗! 陆判再次后退,看着左手之上的箭,有些出神。 “刚刚看你拔箭,硬是一声没吭,是个好汉,我秦松最敬佩的就是汉子,你再拔一次我看看,方才站的有点远,没看仔细。” 秦松从暗处走了出来,手中端着弓,弓弦之上还搭着一根箭。 陆判发了狠,没用短刀,这次直接将箭硬生生拔了出来,然后丢在地上,喊道:“有本事……” 噗! 陆判低头,看着右腿之上插着一根箭。 秦松从箭壶里再次取了一根箭,搭在弓弦之上,称赞道:“好样的,再拔一次试试。” 陆判咬牙切齿,抬手就拔出了箭,还不等丢下,左腿之上又插上来一根箭。 秦松看着侧身趴在地上,一点点往外爬的陆判,连忙问道:“你不是要杀人,拔了箭,我就走,随便你杀。” 陆判哭了。 娘的,这就是个变态,喜欢看人拔箭玩,刚拔出来一支,又补上一支,再这样弄下去,自己迟早会被他玩死。 砰! 秦松皱了皱眉,看向灰尘处,萧成这是一脚将人踢出墙外去了吗? 一点都不没道德,这是土地祠,怎么能破坏建筑。 萧成提着陆倡走了过来,看着地上边爬边流泪的陆判,不屑地说:“这就是杀手?呸,连张士诚的军队都比不上。” 秦松无语。 张九经只是个读书人,对付他派两个人已经不错了,何况这两个都是狠厉的角色…… “你们是?” 张九经惊愕地看向门口,竟还有两人走了出来,将陆判、陆倡抬了出去。 萧成看向秦松:“这个人也交给你们了,在顾知府没有重掌府衙之前,别让他们死掉。” 秦松咧嘴,爽朗地答应,抓起张九经就向外走。 不知何时,外面竟停了一辆马车。 张九经终于想明白过来,这些人都是顾正臣的人,顾正臣的身边从来就不只是萧成、张培与李承义这三个人! 可怕的知府,可怕的力量! 很显然,顾正臣来泉州府,是有备而来! 泉州府的所有人都被他骗了,没有人清楚顾正臣在府衙之外还有力量,而这,将会要了他们的命! 第四百二十六章 骄横的税课司大使 兀立药铺。 王掌柜看着离开的马车,对一旁的伙计说:“给老爷递话,陆氏兄弟已经得手。” 伙计闻了闻空气中残留的酒气,咧嘴道:“看来他们喝了不少好酒。” 王掌柜瞥了一眼伙计:“做成事,香车宝马,美酒佳人。做不成事,呵呵——” 伙计打了个哆嗦,连忙行礼离开。 马车转了又转,至一个巷口时停了会,很快马车便又继续前行,两个推着粮袋的农夫进入了巷道,东拐西转,最终不见了踪迹。 泉州府衙。 秦信废掉了顾正臣的命令,以“不合规”的名义,禁止承发房、书吏为百姓代写状纸,又以“府治内事少”为由,将每日放告调整为了逢二、六、八放告,又以河道失修为由,征调三千丁口服徭役,疏浚晋江河。 原本应该被关押在监房里的吴康还没进监房就被释放了,秦信给出的理由是海寇之言不可信,并无明证,存在诬陷之嫌,至于吴驿、吴亨自然也跟着放了。 衙役班头林枫、黄土堆等人一瘸一拐,不顾杖刑留下的伤回到了府衙,赵三七被排挤成了马夫,回去继续养马了。 晋江城百姓看到这一幕,原本升起的希望之火再次被熄灭。 一连观望数日,原本想要告状的林弗,最终撕碎了状纸,回到烧酒巷的大碗酒楼唉声叹气。 蹬,蹬。 木头重重敲在木板上的声音传了过来,面容憔悴的林文腋下支着长长的拐杖,随着另一只脚的配合,一点点地向前走。 “父亲,今日府衙收了状纸吗?” 林文期待地问。 林弗看着残了的长子,满是心酸:“文儿,府衙变了天,这状纸,咱不递了。” 林文脸上满是失落,不甘心地说:“顾青天这样厉害的人物也倒下了,谁还能为我们这些百姓说话,这天——难道就一直黑下去吗?” 林弗悲伤,却没有其他法子:“顾青天只是知府,可来的人是行省参政。参政发了话,谁敢不听。官官相护,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林文恼怒不已,低声骂道:“朝廷为何就看不到这里的黑暗,那么多官员,他们眼瞎了吗?” “住口!” 林弗厉声呵斥,见没有人听到,连忙拉着林文:“你疯了,诽谤朝廷可是重罪!这样的话,以后不得再说!” 林文低头。 自己还是失态了。 原本看到了希望,可以让那些可恶的官吏得到应有的惩罚!可转眼之间希望破灭,如同酒坛子摔碎在地,只剩下狼藉! “掌柜。” 林六刚招呼好一桌客人,连忙跑了过来。 林弗看到林六不安的神情,顺着林六的目光看去,只见税课司大使周农带着两个皂隶走了过来。 周农走至柜台,没有理会林弗,而是转过身,一只手搭在柜台上,看着酒楼里还有三桌酒客,不由啧啧两声:“我说老佛,这生意又好起来了啊,是不是进账不少?” 林弗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挤出笑意,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弓着身谄笑:“周大使,这也没几个酒客,都穷酸得很,买不起几个酒菜。” 周农抬手,揉着右侧脸颊上的一颗黑痣,瞥了一眼林弗:“五贯钱,再拿起两坛好酒,咱们立刻就走。” 林弗笑得很不自然:“大使,这酒楼一个月营生还不够五贯钱,实在是拿不出来了啊。酒客太少,大中午的也只这么三桌,他们的酒菜加一块还不够三钱……” 周农甩手便是一个巴掌。 林弗捂着脸,眼神中的怒火一闪而过,随后弯下腰杆:“周大使,酒楼实在是没什么生意,早就入不敷出,如何都拿不出来五贯钱,要不,多送大使几坛好酒如何?” 林文看着父亲被打,怒火中烧,却又不敢发作。 周农哼了声:“只给酒,你打发叫花子呢?五贯钱,今日不给也得给,这是你们十月份的税钱。” 林弗痛苦不已:“可是我们已经缴到洪武九年九月份了……” 周农一拍柜台,喊道:“老子说的就是九年十月的税!老佛,别让我和兄弟们饿肚子啊。” 林弗摇头:“没钱!” 这才洪武七年十月,你们都弄到两年后的税去了还不够!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酒楼又没什么客人,老本都赔出去了,哪里还有钱,也不出门看看这烧酒巷,以前家家户户有酒香,可现在呢,做酒的人家还有几户? 周农走向林弗,一步步逼退,冷冷地说:“税课司亲自上门要税,你不交税便是对抗朝廷。林弗,我看你应该换个地方住了,府衙监房如何?哦,你这瘸腿的儿子也在啊,你该不会是忘记了,他那条腿是怎么断掉的吧?” 林弗浑身一颤,不得不走向柜台,拉开抽屉,抓出一把零散的铜钱,见周农看过来,索性将抽屉取下来,直接扣在了柜台之上:“这是全部了。” “爹,不能给他们,我们……” 林文着急起来。 辛辛苦苦赚了这么三贯钱,全给了他们,这酒楼怕是连工钱都开不起了。 周农抓起一把铜钱,然后松开,任由铜钱从掌心滑落砸在柜台之上:“这些不够五贯钱,过两日补上。” 林弗低着头,一脸生无可恋。 林文见周农要装钱,还威胁过两日再来,终忍不住,骂道:“周扒皮,你不得好死!我定要状告给顾知府,让他知道税课司恶意征税,贪污枉法,定你死罪!” 周农将一把铜钱收入囊中,然后将钱囊丢给身旁的皂隶,推开挡路的林弗,走向林文,抬腿便是一脚,将林文踹倒在地,喊道:“找顾知府告状,我呸,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滚开了,还指望他?林文,你辱骂朝廷官吏,今日我再断你一条腿,也省得你去监房了!” 林弗见状,连忙上前,却被一个皂隶一拳打倒在地。 吓坏的酒客纷纷起身,有些已经跑了出去。 伙计林大、林六上前,也被皂隶给拦了去。 周农活动了下脖子,狞笑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林文,抬起脚对准了林文那条完好无损的腿脚踝骨处:“断了一条腿还没半点记性,那就多断一条!” 蓄足了力道,周农猛地踩了下去! “不要!” 林弗凄厉地喊道。 周农丝毫不理睬,重脚落下! 咔嚓! 一声惨叫瞬间传遍整个酒楼,连外面路过的行人也被惊住。 林文惶恐地收回脚,发现脚还好,倒是周农捂着腿骨惨叫着,一只脚站着跳动,像是一个残废之人。 一个碟子落在地上摔碎,上面的青菜很是显眼。 周农疼得满头大汗,支撑着柜台,另一只腿不敢落地,凶狠的目光看去,厉声喊道:“哪个孙子,给我站出来!” 林弗顺着目光看去,只见角落里坐着两个酒客。 一个人背对着自己,看不清容貌,只看到其依旧在动筷子,似乎吃得津津有味。另一个人倒是对着这边,只不过长相实在是没什么特征,一脸憨厚,脸色稍有些黝黑,和寻常百姓没什么区别。 周农看了看地上的碟子,见对面的人不说话,顺手拿起一旁的抽屉,一步步跳了过去,脸色阴沉地喊道:“是你们丢的碟子!” “他让我丢的。” 萧成指了指对面的顾正臣。 周农咬牙切齿,举起抽屉便朝着顾正臣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萧成抬起手,将一碗菜倒在其他碟子里,捏着碟子。 “啊!” 周农感觉腿骨处又被碰了下,顿时疼出拘挛,手中的抽屉无力地落了下来。 顾正臣移开长凳子,转过身看着周农,缓缓地说:“这不是税课司的周农周大使,怎么,来收税了?” 周农看着这张脸,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惶恐后退,直接跌坐在地上,哆嗦地喊道:“顾,顾,顾知府!” 林弗、林文听到之后,也震惊不已。 林弗去过府衙外,看到过顾正臣审案,虽然距离有点远,虽然顾正臣没有穿官服,可还是能认得出来,正是泉州知府! 顾正臣一只脚踩在抽屉边缘,在抽屉立起来之后,伸手捡起抽屉,冷冷地看着周农:“看你这架势,是想要本官的命,还是想要本官的一条腿?” “不,不敢。” 周农感觉魂都要吓没了。 这段时间里,顾正臣的动作实在是太令人胆战心惊,官员打死不说,其他胥吏、杂役,但凡有问题的,基本上都给了杖刑,有些人甚至领了一百杖,差点没了性命。 其威严与手段已经深入人心,令人畏惧。 “周大哥,他已经没印信了,怕他作甚。” 跟着周农的皂隶周小二向来推崇周农,跟着周农混吃混喝,眼见周农被吓成这样,连忙打气。 周农愣了下,顿时安稳下来,刚刚的惶恐已是不见,换上了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嘴脸,反咬一口:“顾知府,你纵容随从殴打朝廷官吏,这样不好吧?” 没了印信,府衙又是秦信说了算,秦信可是自家人,他小妾可是自家姑姑。 顾正臣不过是没了牙齿的老虎,怕他作甚! 第四百二十七章 很喜欢断人腿是吗? 顾正臣看过许多人变脸,可像周农这种速度的着实少见。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 在府衙官吏与泉州府官员眼里,自己滚出泉州府只是时间问题,明面上点头哈腰作揖行礼,转身就能撇嘴瞪眼吐口水。 周农壮了壮胆子,面对顾正臣没了畏惧。 他这个知府,只是空架子,没有印信,就无法办事。 无法办事,那你算什么知府…… 斗争失败的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离开,至于是被朝廷用马车送一路,还是自己两条腿走出去,那是离开的方式,不是离开这个结果。 现在府衙说话算数的是秦信、吴康,还有离开晋江城,前往同安县的高晖高参政,至于你顾正臣,无权无势! 周农想到这些,便恢复了往日猖狂斗狠的本性,指了指受伤的腿,继续说:“他打伤了我,如何惩罚,顾知府最通律令,想来应该清楚吧?”.??m 萧成笑了,你小子还真有胆量。 顾正臣抬了抬脚,又指了指手中的抽屉:“他打伤你的事,等会再论。方才你用这抽屉想要本官的命,这笔账是不是先算一算?” 周农愣了下,连忙说:“误会——” “误会么?” 顾正臣起身,抡起抽屉便猛地砸了下去! 咔嚓! 抽屉顿时破碎! 周农惨叫地翻滚,抱着一条腿,痛苦地喊道:“顾知府,你!” 顾正臣看着碎了的抽屉,转身拿起长凳,目光冷厉:“你很喜欢断人腿是吗?” 周农畏惧地看向顾正臣,身体在地上挪退:“你是知府,不能乱刑于民……小二,大光,救我!” 周小二与王大光见状,刚想上前,便又止住脚步。 萧成手中转动着一根筷子,冰冷地说:“奉劝你们待在原地,否则,我会认为你们有意谋害知府,为确保知府安全,我会登时杀了你们。” 周小二、王大光脸色苍白。 沉闷的声音传出,随之是凄厉的惨叫声。 周小二浑身颤抖,看向不断挥落长凳的顾正臣,喉咙有些干。 这,这当真是知府吗? 一个文官,他娘的怎么比武将还蛮横,竟然亲自动起手来! 可怜的周农大哥,看样子腿是保不住了。 顾正臣丢下带血的长凳,看着晕死过去的周农,转身拿起酒壶,朝着周农脸上浇了下去。 周农醒来,看着顾正臣如同看到恶魔,瑟瑟发抖地求饶:“顾知府,饶命,饶我一条狗命吧。” 顾正臣将酒倒空,弯下腰,冰冷地看着周农:“你刚刚不是对那人说,断一条腿没半点记性,需要多断一条。眼下你断了一条腿,有记性了吗?” 周农眼泪都疼出来了,带着哭腔:“有记性了,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了?” 顾正臣问。 周农愣住了。 是啊,记住什么了,你也没说啥啊,我记住啥。 顾正臣抓着酒壶,直接砸在了周农另一只腿的脚踝处,伴随着周农的惨叫,酒壶直接瘪了下去。 这玩意不是纯铁铜材质,而是掺了锡。 顾正臣丢下酒壶,直起身来,看向林弗、林文等人,又看了一眼门口围观的百姓,整理着衣襟,沉声道:“本官还在泉州府,一个个还敢如此嚣张。萧成,将他们带去府衙!” 周小二、王大光腿直哆嗦。 萧成也没客气,免费用了这两个劳力:“将他抬走!” 周小二内心反抗,顾正臣虽然是知府,可没资格发号施令,管不了事,可看到周农一条腿已经废了,顾正臣杀气凛然,似乎意犹未尽,周小二又不敢不从。 顾正臣走向林弗、林文,拿出二十几枚铜钱搁在柜台上:“多出来的是赔偿抽屉、酒壶的,若是不够,我再补。” “够,太多了。” 林弗想要退回。 顾正臣摆了摆手:“税课司找你们要税,可给了税票?” 林弗连忙从柜台里翻找出来,厚厚一叠:“有些时候给了税票,有些时候并不给,上门讨要税票,还会被非难。最近半年内,没再给过税票,只是空口白牙要钱。” 顾正臣拿起一张税票看了看,然后交给了林弗:“带上税票,账本去府衙,这位的腿……” 林文撑着拐杖,急切地说:“顾知府,草民林文,腿是周大使打断的,只因他们索取的税实在太多,我不愿给,他们就……” 府衙。 衙役看着顾正臣回来,原以为这位要进去,谁知他竟直接抓起了木槌,敲起了鸣冤鼓。 秦信恼怒不已,在二堂喝骂:“何人敲鸣冤鼓!” 衙役黄慎跑了进来,慌乱地喊道:“顾,顾知府……” 秦信头大了。 你丫的一个知府,敲知府衙门的鸣冤鼓,到底是给谁喊冤,怎么感觉整个知府衙门都是冤枉的? 升堂! 秦信坐了下来,吴康也坐在了一旁。 两班衙役威武还没喊完,顾正臣已走入大堂,看着坐在自己位置上的秦信,还有原本该在监房里吃吃睡睡的吴康,拱了拱手:“今日遇不平事,我为讼师。秦同知应该有空暇可以受理一二吧?” 秦信起身,又坐下,总感觉有些不妥。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代理知府,可顾正臣毕竟是名副其实的知府,虽说高参政将印信给了自己,可顾正臣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尤其是连日打板子…… “不知顾知府遇到了什么不平事?” 秦信不得不应。 顾正臣侧身看向萧成,萧成将一份状纸递了上去。 秦信接过状纸仔细看去,脸色变得极是难看起来。 顾正臣直言:“税课司大使周农假借收税之名,行劫掠民财之实,贪婪无度,害商无数,但有商人不服,动辄殴打,甚至于断人肢体。如此恶人竟长期把持税课司,实属令人痛心疾首。” 秦信感觉后槽牙隐隐作痛,这群人还真能闹腾,你们就不能等顾正臣走了之后再去收税,非要撞他身上? “传周农!” 秦信刚说完话,就看到有人抬着一个人过来了。 周农看到秦信,眼泪直落,还不忘控诉:“秦同知,我不过是去收税,竟遭到顾知府随从殴打,后来不知道如何惹到了顾知府,他竟直接断了我一条腿,呜,还有没有王法了,秦同知要为我等主持公道!” 秦信听得直哆嗦。 啥情况,顾正臣亲自动手? 这家伙手也太狠了吧! 秦信迟疑了下,看了看状纸,低声说:“顾知府,你的状纸和他所言,出入有些大啊。他似乎断了腿,这——” 顾正臣很坦然地承认:“他的腿,我打断的。” 秦信惊讶不已,连忙看向书吏。 那意思是,记下来没有,这可是罪状,当官的也不能随便断人腿。 秦信见书吏点头,抬起惊堂木,厉声喊道:“顾正臣,你身为朝廷官吏,泉州知府,竟对下属殴打,按朝廷律令,官员殴斗,当杖刑一百……” “你依的哪门子律令?” 顾正臣反问。 大明律里面关于“斗殴”的规定很多,细节也不少,揍几品官,揍多狠,给什么惩罚都有规定。但问题是,这些规定全都是下官打长官的情况,对于长官打僚属、胥吏、杂役,那个模糊的,基本上是没写…… 当然,没规定不是说没约束,没明确说明的,也可以选择一般斗殴条例来判。像这种断了腿的斗殴,那基本上就是杖一百,附带义务劳动三年…… 秦信判决结果没错,但引用条例错了。 顾正臣很负责地给秦信指出了问题所在。 秦信有些迷茫,不知道顾正臣是不是傻了,既然你找死,那就怪不得别人了,赶紧弄令签。 突然之间,秦信郁闷起来,现在还打不了他板子啊,府衙最多管到杖刑,徒刑罪、流放罪需要送行省批复才行…… 顾正臣判案巧妙避开了行省,可自己怎么就避不出去,看着周农的断腿,这也没办法避啊。 秦信盘算着,顾正臣打断人腿是事实,将他暂时关起来合情合理,朝廷追问下来也有足够的理由,刚拿起令签,就看到顾正臣到了近前,不由得吃了一惊。 顾正臣盯着秦信,平静地说:“他要谋害本官,断他一条腿算是轻的了。若不是这几日我心情不错,他命都没了。” “谋害?” 秦信打了个哆嗦,看向周农。 周农连忙否认。 林弗、林文到了,作为人证,证实了周农拿着抽屉朝着顾正臣的脑袋砸去。 还有酒店伙计,旁观酒客。 顾正臣看向秦信:“秦同知,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却不知道如何审案啊。我递的状纸是状告课税司大使周农不法事,而你却一直盯着我问来问去,怎么,在找机会打我板子?” 秦信脸色苍白,有些招架不住:“本官也只是看到他受伤,就事论事罢了。” 谋害知府,这罪名实在是太大。 别说打断腿,就是当时被弄死,这事说到皇帝那里也是无罪。 顾正臣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周农,嘴角微动:“你说过会长记性。现在看来,还是没记性啊。” 周农见顾正臣看向自己的另一条腿,差点疯掉…… 他不是人,他是恶魔! 第四百二十八章 这身子就不清白了 周农发现自己对顾正臣的恐惧似乎刻在了骨子里,看到他的目光都不禁颤抖。 事实上,这不是周农一个人的感觉。 哪怕是同知秦信、吴康,这种在泉州府算得上一手遮天的人物,面对顾正臣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原本很简单,相对前面几任泉州知府,顾正臣实在是太生猛了,他能在大明律令里找出充分的理由将人打死、打残。 弄死几个,弄残几个,其实对秦信、吴康等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为了得到利益,谁没整死过人,谁没弄破过家。 可问题是,这些人针对的大户富农,是商人小贩,是底层百姓。而顾正臣则大大不同,他针对的是府衙官员、胥吏、杂役,是官场,抓住最轻都是杖刑,最重的已经死了。 吴康差点就被顾正臣送到地牢里,若不是高晖高参政到了晋江城,吴康极有可能会被顾正臣找到种种犯罪证据,然后——和唐贤面对面真心痛。 顾正臣让林弗拿出税票,厉声喊道:“朝廷在万不得已时,确实有可能今年征明年的税,一年三次税也不是没出现过。可秦同知来告诉我,泉州府什么时候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什么时候连商税都要征收到两年之后了?” 税票是税课司留给商人的缴税凭证,上面写着泉州税课司,也用了税课司的印,征收对象,经营品类,征收额度,征收人,征收时间,都写得清清楚楚,无可抵赖。 秦信接过税票看了看,脸色都变得铁青起来。 周农啊周农,你丫的会不会办事,谁家偷东西还留名字,抢劫还自报家门的? 你要钱就要钱,留什么凭证! 现在好了,铁证如山了,咋整? 周农也委屈,自己也不想留名字啊,可没个名号,谁给咱钱啊,人家会问: 你是干什么的,凭啥要钱。 商税? 税票拿来。 百姓家纳税都是从收到由帖开始,商户纳税也是需要税票作为依凭的。 不开税票,要的钱少。 开税票,要多少钱还不是自己随便填。大笔一挥,钱财进来,这多爽。 秦信看向周农,沉声道:“你身为税课司大使,竟敢如此妄为,现本官将你关押起来,等查清楚税课司账目之后再定你的罪状!” 周农认了,在外面实在不安全,还是先在里面待几天吧,等顾正臣滚了,自己再出来也不迟。 顾正臣看着走过来的衙役,沉声道:“退下!” 衙役见状,退了两步,又感觉不妥,想上前却看到了顾正臣凌厉的目光,连忙低下头。 顾正臣指向周农:“周农借税课司大使身份欺压商户,肆意敛财,证据确凿。秦同知想要去查税课司的账,改日再判我没意见。但此人打断了林文一条腿,致人残疾。按照律令,当杖刑一百,徒刑三年。” 周农连忙反驳:“不是我干的。”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周农:“事情过去不算久,找人证不难。除了大碗酒楼里的人证外,你身边的随从可也是人证,他们两人也不是不可以出面作证。” 周小二、王大光打了个哆嗦。 娘的,周农你就承认了吧,再不承认,兄弟们可就需要和你一块去监房那里找狱头办理入住手续了。 周农看着不怀好意的顾正臣,想起来这个家伙动辄就打板子,还不带拖延,惶恐不已,连忙喊道:“是周小二,王大光打的,我没动手。” 是好兄弟,就帮我扛一百杖,往日里对你们不薄,现在是时候报答了。 周小二、王大光瞪大眼珠子。 啥情况? 你出卖我们? 周小二无法理解,周大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好歹是我崇敬的人,怎能如此赖皮。 王大光看到顾正臣摸下巴,这是他观赏杖刑时的典型动作,看样子是想继续打人,也顾不上往日兄弟情分,喊道:“顾知府,是他指使我们才动手的啊……” 周农破口大骂:“王大光,你敢胡言乱语!” 秦信更是头疼,自己才是代理知府,是管事人,你咋还对顾正臣交代了? 顾正臣笑了笑,看向秦信:“看来事实已很清楚,周农是主谋,而他们是胁从。主谋当严判,胁从只需要杖刑八十!” 秦信暗恨这些人不争气,你们闭嘴不说话,谁能拿你们怎么着,现在好了,一个都别想跑。 “这只是他一人之言,未必可信。” 秦信想要挽回局面。 顾正臣看着秦信,严肃地说:“一人之言,确实不可信。要不请秦同知勾牌,让税课司的人全都过来,挨个审,想来知道此事的应该不少。也可以贴出告示,找寻当日见到他们打人的酒客,甚至可以去找大夫,问问林文当初是如何说的。” 秦信脸色很是难看,这是要将事情闹大啊。 卷入的人越多,事情越麻烦。 鬼知道税课司的人在交代的时候会不会嚷嚷出其他事来。 秦信看向周小二、王大光,一拍惊堂木,厉声喊道:“周农欺压商会,敛财肥私,又是打伤他人主谋,当关押监房,待税课司账目查清之后,两罪并举而定,拉下去!至于周小二、王大光,胁从殴打他人,致人断肢,按律令,杖八十!左右衙役!” 周农被衙役拉了出去,脸上满是庆幸,心想:还好犯罪严重点,要不然今日这板子怕是挨定了。 周小二、王大光委屈不已,哭嚎着求饶。 衙役可不管这些,将两人裤子拔下就杖打起来。 秦信做了个手势,告诉衙役狠狠打王大光,这个家伙不张嘴还好,既然张了嘴,那就留不得了。 可事与愿违。 周小二有点瘦弱,直接被打死了。 王大光多少有点肉,纵是被打得皮开肉绽,竟然挺过来了,没被打死。 秦信看向顾正臣,咬牙喊道:“还有何事?” 顾正臣指了指林弗:“这是大碗酒楼的东家兼掌柜,酒楼这些年来营收极少,按照朝廷三十税一的商税,去年只需要缴税六贯钱,今年只需要缴纳三贯钱。可税课司在酒楼里拿走的数额高达四百七十贯钱,还请秦同知调查税课司账目时,将其钱财进出查清楚,该还给酒楼的,悉数退给。” 林弗看向顾正臣,感动不已。 秦信看着强势的顾正臣,不得不低头:“理应如此!”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将目光看向吴康,笑道:“吴同知竟还能安然端坐于府衙大堂之上,还真是好本事。” 吴康起身,将拳头藏在袖子里:“顾知府莫要说些风凉话,我的事府衙已查清楚,高参政已还我清白。” 顾正臣盯着吴康,笑道:“清白之身吗?那你可要珍惜,免得过一段时日,这身子就不清白了。” “你!” 吴康愤怒不已。 这不是骂自己是女人吗? 顾正臣动了动袖子,看了一眼秦信,秦信喊了退堂,众人纷纷退走。 林弗叩谢顾正臣大恩,激动不已:“顾青天,草民……” 顾正臣将林弗搀起,感叹道:“泉州府积弊已久,不是一日两日便可匡正归源。税课司害民,本官知晓一些,只是还来不及细细盘查,便被高参政给收了权印。林掌柜,周农虽然被关押在监房,可若是无法在税课司里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此人贪污,秦同知很可能会运作一番,让其逍遥在外。” 林弗连忙问:“顾知府需要我做什么?” 顾正臣笑了,很明显林弗清楚自己如此说的用意,也没有绕弯:“联络其他商户,让他们整理好相应的账目、税票,固定好证据。” 林弗没有犹豫,答应道:“顾知府安排的事,草民自当全力办好。” 顾正臣欣慰地点了点头。 人心就是力量。 林文看着想要离开的顾正臣,急切地问:“顾知府,你当真要离开泉州府了吗?” 顾正臣看着面带伤感的林文,哈哈大笑出声,抬手拍了拍林文的肩膀:“要离开,也得将事情办完了才离开,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林文眼神一亮,抓着父亲林弗的胳膊,摇晃着说:“父亲,你听到了没有?” 林弗眼眶湿润,饱含期待地说:“百姓们需要顾知府这样的清官。” 顾正臣重重点头,没有说什么,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同知宅。 秦信咬牙切齿,端着茶碗想了想,又终没摔下去,对吴康说道:“顾正臣一日不离开,泉州府就一日不得安宁!” 吴康无奈地看着秦信:“谁不想将他赶走?高晖参政写了弹劾顾正臣的文书,不出意外,两个月内顾正臣便会离开这里。” 秦信不甘心地喊道:“两个月?这才多久,这姓顾的便换了花样,借我之手打杀了一名杂役!若任由他在这里,改日成为其他人的讼师,一桩桩案弄上来,你我如何自处?” 吴康头疼:“可现在我们没其他法子将他调出晋江城,哪怕是地方上出了事,也是你代理知府负责,轮不到他顾正臣……” 秦信很是悲伤,埋怨高晖高参政,直接将顾正臣丢监房多好,现在好了,人在外面依旧不忘给自己惹事…… 秦信的老奴秦远走了过来,低声道:“老爷,衙役派人送消息,说府衙外来了个壮汉,指名道姓要见顾知府。” 第四百二十九章 不该出现的黄森屏 壮汉,要见顾正臣? 秦信、吴康对视了一眼,不明白哪里来的人,为何要见顾正臣。 “可是鸣冤的?” 吴康皱眉问。 秦远低了下腰,简洁地回道:“还不清楚。” 吴康有些忧虑,对不安的秦信说:“眼下不宜让事情再出变化,能拦走的尽量拦走。我们只需要耗时日,以拖待变。” 秦信一只手支撑在桌上,站了起来:“我亲自去问问,若能打发便打发离开。” 吴康点头赞同。 避免节外生枝总是好事,脱离掌控的事件总是透着浓重的不安感。 夕阳眷恋着人间,拉出红色的彩霞,在西山处舞动。 秦信走出府衙大门口,抬头看到了一个牵着高头大马的魁梧大汉,此人身材雄伟,体态威严,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锋芒的锐气。 浓眉之下是犀利的目光,脸色蜡黄,但左侧脸颊上有一处伤疤,下巴上满是胡须,胡须稍微有些卷。 秦信看过大汉,又将目光看向一旁的马,这可是一匹好马,上等骏马,能骑这等马来府衙的,定不是寻常之人! “你是顾正臣?” 大汉打量着秦信,洪亮发音。 秦信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在下秦信,原是府衙同知,现如今受高晖高参政委托,代理知府,泉州府内一应事宜,我可决之。不知这位可是军爷,来自何处,因何而来?” 大汉脸色有些难看,沉声道:“人人都说府衙门难进,可没人说过府衙人难找啊。我再说一遍,我要找顾正臣顾知府,其他人莫要再来!” 秦信脸上的笑意顿时凝滞。 自己都已经放低姿态了,你丫的还不识好歹? 秦信很想破口大骂,命人将其赶走,可又不担心出了岔子,强忍怒火:“顾知府在休息,想见顾知府,总得表明来意,贸然来见,怎能见你?” 大汉摇了摇头,抱拳道:“来意便是见顾知府,在没有见到他之前,你就不要再套话了。秦同知,劳烦通禀。” 秦信见他竟守口如瓶,也不好再推脱,只好差人将消息告知顾正臣。 顾正臣没来,张培来了,邀大汉进入知府宅。 秦信看得出来,张培与这大汉并不认识,大汉将马匹交给赵三七,然后跟着张培大踏步走入府衙。 一入知府宅,便是浓郁的菜香。 张培指了指一旁的灶房,对大汉说:“顾知府在里面。” 大汉看着白烟缭绕的灶房,走了进去,抬袖子遮住口鼻,适应了灶房里的环境,看到了一个穿着围裙的年轻人,正在翻炒着什么,还有一个农夫般的下人正在添柴,目光炯炯。 “哪位是顾知府?” 大汉喊道。 顾正臣侧身打量了下大汉,又接着翻炒起锅里的菜:“累坏了吧,既然赶上了饭点,就留下来吃顿饭吧。” “你是顾知府?” 大汉惊愕了下,连忙行礼:“标下黄森屏,奉旨听调而来,任职泉州卫指挥同知,协助顾知府治理泉州府内外一切事宜。” 顾正臣手猛地一颤,锅铲掉在锅里。 萧成连忙起身:“可是烫伤了?” 顾正臣看向大汉,脸色变得极是难看:“你说你叫什么?” “黄森屏!” “不要告诉我,你是从云南来的?” “正是来自云南!” “不要告诉我你是泉州人!” “呃,正是泉州人。” “你有个妹妹叫黄元丽?” “啊,这个,顾知府如何知晓?” 顾正臣退后两步,摇了摇头,闻到锅里有糊味,伸出手将铲子取出,继续翻炒,还在那自言自语:“一定是哪里错了,该死的,刚刚的蘑菇该不会有毒吧?” 红伞伞,白杆杆,吃了躺板板。 可炒的蘑菇不是红伞伞,而是白伞伞、白杆杆啊,难道说这也要躺板板? 黄森屏震惊地看着顾正臣,这个年轻的知府倒是将自己调查得一个清楚。 萧成的目光在黄森屏、顾正臣身上来回移动,最终还是落在了顾正臣身上。泉州府的诸多情报,都是秦松、梅鸿在外面搜寻的,然后交给自己或张培,然后才转给顾正臣。 可以肯定,所有的情报里就没提到过黄森屏,更不要说黄森屏人在云南!最诡异的是,顾正臣竟然知道黄森屏有个妹妹,连人家叫啥名字都一清二楚,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顾正臣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萧成理解不了。 顾正臣翻炒出锅,添了一碗水进去,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身看向黄森屏,嘴角抖动了下,将手指放在锅沿处,感觉到钻心的烫猛地抽回手,沉声道:“你当真是黄森屏?” 黄森屏见顾正臣不信,从怀中取出两份官凭文书:“这是大都督府调令,还有一本是委任泉州卫指挥同知的……”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顾正臣咬牙,打断了黄森屏。 黄森屏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了看外面,说:“标下应该在灶房外?” 顾正臣心都在疼。 老朱啊老朱,你给我派个谁不行,为啥非要调来黄森屏! 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个举动,海外很可能少了一个王级别的存在啊!只要他去了海外,只要朱标活得长久一点,大明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收回一块海外飞地! 历史上的黄森屏被朱元璋派去出使婆罗洲(加里曼丹岛),这家伙不知道是因为实在过不下去了,还是因为泉州府实在是太黑暗了,接着出使的由头,拉拢了一大家子不说,还多带了千余百姓一起跟着出海,然后在婆罗洲建立了华人政权,还和渤泥国结成战略联盟,又是彼此联姻,又是称兄道弟,赶走了想混吃混喝的苏禄国,算得上称霸一方…… 且不说黄森屏有没有背叛老朱,但在此人临死之前回到了大明,找到了造反成功的朱老四,提出要将打下来的地盘送给朝廷,即“境土悉属职方”归于大明。也不知道朱老四怎么想的,竟然没要这块地盘。 顾正臣走出灶房,呼吸着新鲜空气,对跟过来的黄森屏叹了口气:“方才是我有些失态,从云南与四川地界处赶回来,漫漫长路,倒是辛苦你了。” 黄森屏笑道:“同为朝廷效力,算不得辛苦。” 顾正臣深深看着黄森屏,此人原名黄元寿,后来被老朱改成了黄森屏。只是老朱没给他妹的改名字,以至于名字里还带有“元”字。 “我一直盼着泉州卫的长官来,只是没想到会是你。既然你来了,那就说正事吧。” 顾正臣调整好心态。 因为自己的出现,许多人和事都在发生改变。历史的轨迹已经偏移,唉声叹气也无济于事,只好顺势而为。 黄森屏是一个有能力的,既打过水战,也打过陆战,既有组织能力,也有领导能力,是个不错的帮手。 黄森屏在顾正臣落座之后才坐了下来,洗耳恭听。 顾正臣命萧成取出两份文书,然后递给了黄森屏:“泉州卫内部出了许多问题,若不能将这些问题解决,本官不能放心整顿泉州官场。一旦动作太大,有些人很可能会铤而走险,拼个鱼死网破。到那时,晋江城会流血,泉州府百姓也可能受害。” 黄森屏看着文书,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泉州卫指挥佥事周渊当真如此无法无天?” 顾正臣看向萧成。 萧成上前一步,直言道:“你现在看到的是泉州卫军士的口供。水师手中还抓着一些卫军士,等你到了泉州卫便会清楚,周渊的恶行可不止这些。” 黄森屏将文书交还萧成,对顾正臣说:“句容卫是泉州府唯一的一个卫,也是拱卫晋江城的唯一力量,护卫泉州府沿海百姓的最强力量!今日朝廷命我为泉州卫指挥同知,我定不会辜负朝廷所托,全力整顿!” 顾正臣看着表态的黄森屏,正色道:“卫营内部该如何查,就如何查,莫要有顾虑。本官在这里给你说个底,哪怕是牵涉到福州卫,甚至是大都督府,你也可以一查到底!但你要记住,罪名必须坐实,不可冤枉一人。” 黄森屏肃然起身:“领命!” 自己虽然是泉州卫指挥同知,在官职上压过周渊,可调任文书里写得清清楚楚,“听凭泉州知府顾正臣差遣”,这也就意味着,自己管着泉州卫,顾正臣管着自己…… 他才是泉州卫真正的话事人! 所以一到晋江城,自己第一个去的地方不是泉州卫,而是知府衙门! 黄森屏不知道朝廷为何会给予一个知府如此大的权,但文书中那不容商量的语气,明确清晰措辞都说明,朝廷信任顾正臣,高度信任! 顾正臣深深看着黄森屏,含笑道:“治理卫所与军士,你应该比本官更有心得,其他不说,遇到困难尽管来府衙寻我。” 黄森屏心安许多。 用过饭菜之后,顾正臣并没有亲自送黄森屏,而是差张培送出。 一直盯梢的衙役见此,跑到秦信那里通报:“顾知府并没有亲自送出,甚至连知府宅的门都没出一步。” 秦信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回去。 顾正臣接也不接,送也不送,如此冷淡的态度,只能说明那大汉不是什么大人物…… 第四百三十章 小本本不见了 黄森屏牵马走出晋江城,在城门外停顿了会,回过身看了看城门洞,见无人跟来,才上马而去。 秦松走在人群里,骤然抬手,然后搀扶起要倒的衙役:“让你别喝多了,这下醉了吧。” 将衙役放在巷尾,用帷帽盖在其脑袋上,秦松转身离开。 等衙役陡然醒来,已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一想到人跟丢了秦同知会惩罚,索性撒了个谎,说那人出了城骑马就走了,想来是外地人。 秦信并没在意,左右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人。 惠安县,县衙。 县丞冯远虑看着沉默的知县时汝楫,笑道:“原本还担心姓顾的对咱们动手,谁成想,他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威风一时,转眼之间便没了势,我们也算是躲过一劫。” 时汝楫重重点头。 顾正臣没了权,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可时汝楫有些心事重重,面色凝重地说:“顾知府失了势,如今府衙谁说了算?” 冯远虑皱眉:“自然是秦信、吴康两位同知说了算。” 主簿卫章、典史黄学对视了一眼,都感觉到了时汝楫的担忧。 要知道这些年来,时汝楫能在惠安县胡来,全仰仗义父唐贤。现在府衙虽然不在顾正臣的掌控之下,可唐贤毕竟已经死了。 对于义父唐贤的死,时汝楫并不在意,认得爹又不是亲爹,死了就死了。可问题是,时汝楫可以没了亲爹,但不能没了干爹。 现在唐贤这棵树倒了,现在得换一棵树挂绳子。 找谁? 秦信那里门路不好找,虽然此人贪婪,可毕竟这几年都没跪舔,突然跑过去,人家未必接受。吴康是个合适的人选,可吴康之前差点被顾正臣送进监房,虽然现在保住了,可他不是府衙的掌印官。 时汝楫揉了揉眉心,说:“府衙里若无人照管,以我们做的这些事,不出半年便会锒铛入狱。这样吧,黄学带礼物去一趟府衙,送给秦信、吴康。”..??m 黄学有些忧虑:“两个都送的话,花销怕是不小……” 时汝楫没有其他法子,只好将贪来的钱财送出去,以保全性命。 在黄学带走一批礼物之后,时汝楫回到卧室,确认外面无人之后,才在床尾处移开柜子,将一块地砖取了下来,拿出里面的木匣。 带木匣至桌案,时汝楫坐了下来,肉疼地叹息了两声,然后打开木匣,伸出手去拿账册。 手触碰到底,指甲刮碰在木质板材上。 时汝楫愣了下,将木匣拉至身前,低头看去,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至天灵盖。 我的小本本呢? 时汝楫手开始颤抖起来,空空如也的木匣里,一个纸片都不见了! 这可不能丢啊。 里面记录着太多太多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旦落在外面,要弄死自己的人绝不在少数。 时汝楫急忙跑到地砖处去看,里面也不见账册。 完了。 彻底完了。 时汝楫感觉天要塌了。 写账册,可不是为了清楚钱财去向,而是为了制衡那些大官。只要你们收了钱,得了好处,那就得多加照拂。 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死了,你也得拖着我的尸体和绳子一起死了。不想同归于尽,就不能让自己出事。 现在好了,账册不见了! 不说今晚上这笔钱支出的账没办法记在小本本里,自己还可能被人记在小本本里。最令时汝楫感觉到不安的是,账册是谁拿走的,又是什么时候被人拿走的! 时汝楫平日里控制县衙很严,不允许任何人不经请示便知县宅,哪怕是说话送礼,也只能在二堂。县丞、主簿等人是不可能进去的,他们跟在身边多年,干不出这种事。 那会是谁? 时汝楫一点点回忆,最近县衙里来过哪些人,谁进入过知县宅。 想起来了。 吴康来过,周渊也来过,再前面一些,唐贤、张九经也来过。 唐贤、张九经不可能,他们那时候忙着处理唐琥鸡飞蛋打的事,哪里有心思下手。 周渊也没这个机会,他是带军士来的,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去城外睡觉了。 吴康吴同知吗? 时汝楫思考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个家伙当时被张培盯得死死的,抽点空闲跑出来都不容易。后来海寇事了,吴康就没住在县衙里,更没机会动手。 还能有谁? 时汝楫愁眉苦脸,突然想到什么,猛地起身,椅子更是被带倒在地。 “张培!” 时汝楫内心惶恐不已。 进入县衙里的,唯一一个可能针对自己的人,那就是顾正臣身边的张培!张培看似一直盯着吴康,但他不是没有机会! 吴康深夜离开,与周渊商议好海寇祸乱泉州府的对策,第二天顾正臣便离开了晋江城跑到惠安,仔细想想,这根本就不是顾正臣担忧惠安百姓而离开的,很可能是得到了消息之后,他才匆匆跑到惠安,然后才有了顾正臣进入周渊的临时营地,逼迫周渊收手。 而第二次吴康离开时,正是县衙灌醉张培的时候!时汝楫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正在二堂与人商议对策,晚上并没有回卧房,而当自己回到房间时,已近天亮,妻子醒来还揉了揉脖子,说什么落枕了。 现在想来,一定是张培来过这里,打晕了自己老婆,找到了暗格并拿走了账册! 时汝楫手微微颤抖。 若账册当真落入张培手里,就等同于落在了顾正臣手里,那因账册而死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还有一个疑点,时汝楫想不明白,若当真是张培拿走了账册,为何顾正臣没有拿出来?他在下狱唐贤等人之前,完全可以拿出这账册当做证据,但他没有这样做。 府衙内始终没有传出账册的事,顾正臣也没进一步的动作,似乎账册并不一定在他手中。 时汝楫脸色苍白。 不管是谁拿走了账册,一旦账册出现,自己将没什么好下场。 这种事又不能说,若是自己跑去告诉秦信、吴康,自己把他们收了多少钱记在了小本本里,现在小本本不见了,他们估计会当场砸死自己…… 时汝楫思虑再三,决定再捞一笔弥补下送礼的损失,顺便写了一封信给市舶司那里,联络联络下感情。 泉州卫。 所有军士列队于教场,指挥佥事周渊站在军士之前,身后是一批千户、百户,对新上任的指挥同知黄森屏肃然行礼。 黄森屏站于高台之上,命人宣读了朝廷委任文书,然后高声喊道:“我黄森屏蒙皇恩浩荡,忝为泉州卫指挥同知,统管泉州卫军士、训练、作战、后勤、刑名等所有事宜,愿诸位同心,一心报效朝廷。” 周渊笑得很是难看。 朝廷凭空丢过来一个指挥同知,官位比自己还高,也就是说从他到任之日起,自己就算不上泉州卫的最高长官了,发号施令的人,成了俯首听命的人,这滋味着实不好受。 黄森屏并没有上来就点火,刚到泉州卫,这干柴还没找到几根,点什么三把火去,一把火也点不了。 先拉关系,熟悉同僚才是正事。 黄森屏是泉州本地人,又是一个善于说话的人,有组织能力,当晚就喊来一群同僚喝酒。 指挥佥事周渊,千户蔡业、瞿焕、于四野、乌聚等,百户黄半年、林白帆等自然不敢拒绝,纷纷而来。 都是粗人,话都在酒里了。 黄森屏没有端架子,与一干武将自来熟,连连端酒。 “周指挥佥事,听闻你屡立战功,是了不得的悍将,这杯酒,得喝!” “当年你杀海寇,威风凛凛,喝!” “以你之才,他日定能高升,喝!” “苟富贵,莫相忘,喝!” “给不给兄弟面子,喝!” 黄森屏一连串劝酒下来,周渊不喝也得喝,到后面,直接喝倒被人抬了回去,黄森屏咧嘴,继续看向蔡业:“这位千户魁梧,当浮一大白!” “怎么,周指挥佥事都喝了,你不喝?你这是不给我面子,还是打周指挥佥事的脸,都举杯!不醉不归!” 一轮接一轮,菜没动多少,酒已下去二十坛。 等一个个武将有了醉态,黄森屏便笑着退至偏房,大厅里顿时热闹起来。 黄森屏弯着腰,撅着屁股,眼睛贴在门缝处偷窥着。 这个骂自家的猪不知道是谁偷了,赶紧的站出来,别到时候进了谁的肚子。那个骂这个不够意思,当初哥们看你可怜借给你三文钱,你三年都没还。 蔡业更猛,拍着桌子大骂顾正臣:“这个家伙是罪魁祸首,咱们那么多兄弟不见了,全都是他招来的祸害!” “对,他不来泉州府怎么会有这么多事!” 乌聚附和。 黄森屏看着众人一片声讨,说顾正臣是个扫把星、蠢货、自不量力,这群人还真是胆子够大,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都得听顾正臣的不知会怎么想。 “好可怕的顾知府。” 黄森屏心中暗暗想着。 很明显,哪怕是自己不来泉州卫,顾正臣也能控制泉州卫,毕竟旨意不是发给自己一个人的。 可顾正臣没有这么做,他像是一只虎踞之态的山中之王,没有咆哮,连獠牙都没露,只是盯着泉州府的牛鬼蛇神…… 第四百三十一章 调虎离山的回旋镖 酒后观人,可见真性。 像是那些胡言乱语,摔东西发脾气骂人娘的,黄森屏日后不敢重用,这种人平日里兴许看不出什么问题,可当自己出了事之后,很可能会落井下石,在关键立场上,未必能靠得住。 黄森屏没有拿小本本记录下来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只是默默记在心中,当看到千户于四野端着酒杯,自斟自饮,含笑不语时,眼前一亮。 事实上,除了于四野之外,百户林白帆也没有完全喝醉,这家伙看着趴在桌子上,趁着别人耍酒疯,偷偷吃了几次菜了,很显然是装醉。 黄森屏暗中窥视了半个时辰,这才离开。 于四野瞥了一眼偏房方向,一饮而尽,起身踉跄向外走去,林白帆紧随其后跟了出来。 十月份,泉州的夜依旧算不得寒。 稍许凉意。 林白帆走出,见无人出来,便朝着暗处走去,对等待的于四野说:“于千户,新来的指挥同知如何?” 于四野仰头看夜空,星辰稀疏:“只能说他不简单,至于所好是何,很难说清楚,若是我预料不错的话,明日他很可能会找到你我。” 林白帆眼角挤出鱼尾纹:“他要酒后观人,我们让他观了,也该问问话。只是,该如何回答,要知道那周渊不是一个好招惹的主,他身边帮手可不少。” “帮手?” 于四野呵呵笑了笑,摇头道:“他身边的帮手不过是酒囊饭袋,趋炎附势,攀附求好罢了。一旦周渊失势,那些人不仅会立马离开,还会反过来对付他。军士之间有生死情谊,将官之间多是利益纠葛。” 林白帆叹了一口气:“周渊出去一趟,折损了三十个军士,还谎称是畏惧海寇逃跑了,让那些军士家眷抬不起头。这事若不能处理好,我宁愿化身海寇……” 于四野脸色一沉:“你想干嘛?” 林白帆咬牙切齿:“若朝廷不能主持公道,那就交给我们自己杀出个公道!你不是读过书吗?那句话怎么说,朝闻……” “朝闻道,夕死可矣!” “依我看,应该改成:朝杀奸恶,夕死可矣!” 于四野用肩膀撞了下林白帆,低声道:“够了,当军士这么多年,怎么还如此毛躁,这种话不准再说!你要记住,我们还在,泉州卫总还有希望。” 林白帆低下头,转身离开。 于四野深深叹息。 黄森屏并没有如于四野所料,第二日找他们问话,而是在传令所有将官在公署等着之后便没了消息。 所有人都在等,可偏偏找不到黄森屏。 直至一个时辰之后,黄森屏才从外面走进来,满是愧疚地说:“方才找一些军士闲聊,竟误了时辰,该给诸位赔不是。” 周渊、蔡业等人自不敢承受。 黄森屏坐下之后,直截了当地说:“前段时间惠安出现海寇,卫所出了五百军士,结果折损了三十军士,其家眷说是军士因畏惧海寇逃走了,周指挥佥事,当真如此吗?” 周渊硬着头皮:“确实如此。” 黄森屏问道:“好端端的军士,缘何就逃了,总需要理由吧?” 周渊哀叹一声,恨铁不成钢:“进犯惠安的海寇声势不小,有些军士贪生怕死,不敢出手,竟半夜偷偷跑出营地,实在是我看管不严,御下无方,还请黄指挥同知降罪!” 黄森屏摆了摆手:“军士畏死当逃兵,与你何关,哪来罪名。我也带过兵,打过仗,见过有人临阵脱逃,转身就跑的。只是,绝大部分军士并不会跑,你们知道为何吗?” 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无人说话。 黄森屏沉声道:“因为仇恨、家人、军纪!” 于四野目光炯炯,盯着黄森屏。 确实,人都是怕死的,前面是刀山火海,上前很容易被人砍死,射死,捅死,可一次次战争,就是克服对死亡的畏惧去拼杀! 而克服对死亡的畏惧的力量,往往有三个: 仇恨、家人、军纪! 仇恨使人拥有不顾一切的力量,家人使人拥有守护一切的决心,军纪使人拥有一往无前的意志! 黄森屏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纸,展开了说:“据本官调查,失踪的三十名军士中,其家人和睦,妻小俱全。那他们为何会舍弃家人选择逃跑,其中还有一个是叫宁度的百户,绰号宁蟾蜍,曾亲手斩杀过海寇,这样的人,会贪生怕死吗?” 蔡业见黄森屏追根刨底,站出来说:“舒坦日子过多了,当年血勇之气怕是没了,这才有了畏惧之心。” 黄森屏深深看了一眼蔡业,转而问:“进犯惠安的海寇有多少人?” “这个……” 蔡业犹豫了下,说:“按照惠安县的通报,是有不少海寇,大致有七八十人,是否有更多,就不太清楚了。” 黄森屏笑出声来:“泉州卫五百精锐,面对不到一百海寇,连个照面都没打,就直接吓跑了三十名军士?蔡千户,海寇听闻泉州卫出动之后,是不是直接吓到无影无踪了?” 蔡业想了想,认真地说:“后来海寇是消失了……” 黄森屏豁然起身:“你当本官是瞎子还是聋子?泉州卫五百军士驻扎在惠安城外,毫无建树反而没了三十军士,简直是可耻!原本你们能主动出击,将海寇一网打尽,结果呢,自己不动,反而是水师的人出手,军功全便宜了水师!” 周渊见状,只好出面请罪:“是我当时考虑不周,只顾着惠安县百姓安危,加上没有摸清海寇数量,这才以防为主,没有主动出击。” 黄森屏将目光投向周渊,摇了摇头:“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些军士到底去了哪里!堂堂泉州卫军士,身边有数百兄弟,如何都不可能畏惧寥寥海寇而奔逃在外!纵有,也不可能有三十军士之多!此事,需要详加调查。” 周渊正色道:“听凭吩咐。” 黄森屏微微点头:“惠安海寇事发时,是周指挥佥事带人前往戡乱,威慑海寇让其不敢进犯惠安,这才有了水师黄雀在后。然卫所军士走失是大事,不可不查清楚。这样吧,当时在惠安县的所有军士,都随周指挥佥事一同前往调查,争取半个月之内找到失踪军士!” “这……” 周渊脸色一变。 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你这刚上任,喝了一顿酒之后,怎么还玩起“调虎离山”了。惠安海寇最初是想调顾正臣离开晋江城,怎么这飞镖甩出去这么久,竟然回旋到了自己大腿上? 黄森屏继续解释:“惠安县以东山多,带人少了毕竟难寻。加上跟去的军士与失踪军士多认识,想来找起来也便利。你们去惠安是有经验的,再跑一趟,轻车熟路……” 周渊没有反对的理由,也没有反对的资格。 自己带队出征,出现逃兵只能自己负责,找其他人去找,周渊也不放心。何况这是黄森屏上任之后第一次正式下命令,反对既没用,还会招其不满,何苦来。 林白帆看着黄森屏,眉眼中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很显然,黄森屏这样安排是有深意的,他很聪明,知道周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把控泉州卫,也知道周渊带兵外出必然会带一批心腹出去。 现在好了,周渊和这些人,一下子全都调出了营地,用的名义还十分正当,让任何人找不出半点破绽。 虽说泉州卫里还有乌聚、瞿焕这两个墙头草,可毕竟于四野也是千户,有于四野的帮助,兴许可以在半个月内,完成泉州卫内部的整顿。 黄森屏很是重视周渊,委以重任地亲自送出营地,还不忘嘱托几句保重的话。这让周渊搞不清楚状况,不明白黄森屏到底是故意在针对自己还是公事公办。 在周渊走后,黄森屏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每日办理公务,空暇时间就跑去军士堆里聊天问话,偶尔还隔着院子与军士的家眷闲聊几句,嘘寒问暖,寻找问题。 三日后,办理过公文,黄森屏喊住了将要离开的于四野:“于千户,你所辖军士里出现了赌博之事,你可知晓。卫营重地,岂敢如此乱法!” 于四野皱了皱眉头。 泉州卫是有军士赌博,自己的部下里也有,这是事实。 这是没办法的事,其他千户手下军士都在玩,自己军士都训练,会被当成异类,自己也会被排挤。同理,他们有赌博的,那自己手底下也有。 只是,黄指挥同知单单拎出来自己数落,这就有点伤人了。 乌聚、瞿焕想凑热闹,听听黄森屏如何处理,结果黄森屏只问了一句“你们的军士是否也赌”的话,这两人就跑路了。 黄森屏看着有些不安的于四野,开口道:“听军士说,你在泉州被称之为小诸葛,点子多,能办事,多谋略,为人正直,不做蝇营狗苟之事,在军中颇有些威望。连军士赌博都管不住,你这威望在何处?” 于四野低头受教,见左右无人,沉声道:“我也赌!” “你也赌?” 黄森屏凝眸,面容变得严厉起来。 于四野肃然行礼,低沉着嗓音:“军士赌的是财,我赌的是泉州卫前程,是黄指挥同知对朝廷的忠心赤胆!” 「明日家中有事,又赶上老婆生日,特休一日,陪陪家人。一直以来,惊雪轻易不会在月初请假,但事情实在多,感谢各位的理解与支持。」 第四百三十二章 行为怪异的知府 泉州府衙。 秦信惺忪地睁开眼,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然后慵懒地舒展了下身体,只感觉很久没睡如此深沉与舒坦。 起身,洗漱收拾。 秦信正在用早点,吴康已在门外求见。 吴康入了房间,对秦信行了个礼,开口道:“昨天夜里,顾知府去了狱房。” 秦信微微皱眉:“狱房?他一个没印信,随时要离开泉州府的人,怎么还有心思去狱房,见了谁,问了什么话?” 吴康苦涩不已,叹了口气:“他虽没印信,可毕竟还是知府,进出狱房没人能拦得住他。至于见了谁,这个不好说。” “什么叫不好说,我说吴同知,这点事你不会办不好吧?” 秦信对这个模棱两可的话很不高兴。 吴康见秦信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心头微微一颤。 这个家伙往日里依附于自己,缺乏主见,逢事必有请示。可自从高晖高参政将知府印信交给他,命他暂代知府之职后,他就变了。 变得不再尊重自己,不再请示自己,甚至是多有不满与指责。 很显然,高参政不仅弹劾了顾正臣,还必然在文书之中推荐了某人接替顾正臣,而这个人选只有一个,那就是秦信。 秦信这是翻身,还没有正式执掌知府印信,已经开始耍知府的威风了。 吴康精于世故,知道这种小人得志最是招惹不得,只好小心应对:“据狱房中人说,昨晚顾知府就没休息,一直待在狱房之内,每个监房都去了,与每个囚犯都说了话。” 秦信有些挠头。 顾正臣搞什么鬼,大半夜不睡觉你跑监房里干嘛去,不知道人家囚犯也会犯困,也要睡觉的,跑去和人聊天,扰人清梦,很没素质啊。 “他现在人呢?” 秦信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起身问。 吴康低头:“回知府宅睡觉去了……” 秦信有些错愕,沉吟了下,问:“他到底在干嘛?” 吴康摇头。 看不懂,真心看不懂。 自从顾正臣收拾了税课司周农之后,整个人的行为就开始变得怪异起来,不是半夜三更起来舞剑,就是能翻墙头就不走正门,不是跑出去这个酒楼喝酒,那个茶楼喝茶,就是跑百姓家里买人鸡蛋,有一天还买了两只鸡,就养在了知府宅里,还是公鸡,天不亮就在那叫唤。 不过昨天开始就没叫了,想来是被萧成扭断了脖子,当了下酒菜。 这一连七日,顾正臣就没消停过,昨晚上又跑监房里去了。 “高参政弹劾顾正臣的文书递出去几日了?” 秦信询问。 吴康不假思索,当即回道:“已有十七日,想来这两日文书也该到中书了。” 秦信握了握双手,脸上露出一抹狠厉的神情:“一旦文书到了中书,顾正臣的官途也就到此为止。无论他与皇帝有何关系,都将不得不离开官场。皇帝不可能偏袒一个滥刑之人!只需要再等个二十日左右,这姓顾的,也该离开了!” 吴康看着秦信,眉宇间有些隐忧:“顾知府怪异行为的背后,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我担心在朝廷文书还没下达之前,他很可能会垂死挣扎……” 秦信走出门,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不以为然:“没有知府印信,他再多作怪也无济于事。泉州府的事,我——我们说了算。” 吴康认真地提醒道:“税课司周农还在地牢之中,将他送进去的,正是没有知府印信的顾正臣!没有印信仅仅只是意味着顾正臣没有权调动府衙中人,无法处理府衙内文书,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手段对我们出手!若他掌握了诸多证据返回金陵,我们岂不是……” 秦信侧身看向吴康,感觉他所言并不是没有道理,便点了点头:“让府衙里的人将顾正臣盯紧,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吴康凝重地点头。 只要顾正臣离开知府宅,他的动作很容易探知。可若是他留在知府宅里面,那就没辙了。有萧成、张培看着,没有外人能轻易进得去知府宅。 午时刚过,秦信、吴康正在二堂闲话,衙役催万走了过来,低声道:“顾知府离开了府衙,走的正门。” 秦信皱眉:“竟走了正门,可知他要去哪里?” 催万摇头:“林豪带人跟着。” 秦信挥手,让催万退下,刚和吴康揣测了几句,衙役于秋便匆匆跑来通报:“顾知府出了晋江城东门。” 吴康眉头紧锁:“东门之外有什么可去之地?” 秦信冷哼了声:“想来又是买一些鸡蛋,不需管他。倒是泉州卫那里需要关注一二,听说新来的指挥同知黄森屏是个厉害人物,周渊被外放在惠安附近六日欲回营而不得,昨日黄昏才带人返回卫营的吧?” 吴康端起茶碗,感叹道:“泉州的事还是一桩接一桩,耗费了大气力,借高参政之手才将顾正臣打压下去,结果按下葫芦浮起瓢,泉州卫里面又出了变化,那周渊不会招架不住吧?” 秦信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会,周渊经营泉州卫日久,多少将官与军士都是他的人。何况黄森屏没必要与周渊死磕,两人并无利益上的冲突。” 吴康喝了口茶,咀嚼着入口的茶叶:“那就坐观其变吧。” “不,不好了。” 林豪跑了回来,神色有些慌张。 “发生了何事?” 秦信急切地问。 林豪上气不接下气:“顾,顾知府去了——泉州卫营!” 秦信、吴康对视了一眼,对这个结果始料不及。不扯几文钱的蛋,改去卫营了? 吴康眯着眼看向秦信,问道:“他一个知府,去卫营干嘛?难道他不知道,文官根本无权过问地方卫营之事?” 秦信一头雾水,看向林豪:“他进去了?” 林豪重重点头:“进去了,我们无法进入,跟丢了。” 秦信并没有责怪林豪,衙役可不敢擅闯卫营,这次跟丢纯属正常,于是下令:“你带人去泉州卫营外候着,差人与巡哨军士传话,让周渊递出消息来。” 林豪领命而去。 泉州卫营。 黄森屏在公署内召集周渊、蔡业、瞿焕、于四野、林白帆等人,商议海寇之事。 众人落座。 黄森屏目光凌厉,扫过众人,沉声道:“海寇是泉州府一大害,无数靠海为生的百姓深受其害,朝廷禁海,不让百姓下海,也是不得已之法。然禁海、内迁沿海百姓并不能杜绝海寇,无法根绝其害,想要让海寇不进犯泉州府,最好的办法便是攻防兼备!” “防,我们无法防,沿海处并无城池与营地依托,且泉州府军士数量匮乏,处处设防根本不可行。但攻,泉州卫还是可以做到!故此,本官建议,泉州卫军士当全力整训,以备攻时!军中但有赌博包括私藏赌具者,断手!军中但有酗酒逞凶者,依军令惩治!诸位以为如何?” 周渊见黄森屏看了过来,道:“全力整训,以备攻时所需,一旦海寇进犯,当以雷霆击杀!黄指挥同知所言极是。至于赌博、酗酒,军中本就不准,自当严惩。” 其他武将也不敢反对。 黄森屏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九月底,海寇进犯惠安,这件事诸位都知晓。但结果却令人大吃一惊,周指挥佥事带五百精锐军士,不见一个海寇,不曾与海寇有过一次正面交锋,竟硬生生折损了三十军士!周指挥佥事说这些军士畏惧海寇而逃,本官命其于惠安附近找寻六日半点线索都无……” 周渊脸色有些难看,不是说商议如何打海寇,怎么这矛头又对准自己了。 黄森屏起身,心头满是悲愤:“看到那些失踪军士的妻小哭泣,我心如刀绞!周指挥佥事,本官再问你最后一次,那三十名军士当真是畏惧海寇主动逃出营地的吗?” 周渊端着酒杯,盯着黄森屏:“黄指挥同知,此事已说过多次,缘何一再追问,难不成本官还能撒谎不成?” 黄森屏见周渊面不改色,呵呵笑了笑,看向林白帆:“带人!” 林白帆瞥了一眼周渊,咧嘴走出公署,没多久便带来一个军士。 周渊见此,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军士上前,对黄森屏行礼:“黄指挥同知,标下是泉州卫蔡业蔡千户麾下总旗杭晨,曾在九月底跟周指挥佥事、蔡千户等人前往惠安县剿海寇。” 蔡业一拍桌案,厉声喊道:“杭晨,这是泉州卫公署,你若说错话,可要掂量好后果!” 林白帆走出一步:“蔡千户这样说,倒像是威胁封口,惧人说话。” 蔡业愤怒不已:“林白帆,你是什么东西,区区百户也敢忤逆我?” 林白帆毫不介意,挺直胸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也别总想着用纸包住火!蔡千户,你也就是跪得勤快点,喜欢喊人爹罢了,否则以你的本事,想当千户,呵,要不咱们去教场比比,马上,马下,弓箭,长枪,大刀,任你挑!” 蔡业语塞。 论打架杀人,自己真打不过这个家伙。 黄森屏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缓缓地说:“杭晨,有话直说。” 杭晨目光笃定,面色坚毅:“黄指挥同知,我说,失踪的三十名军士中,有六名军士已死,二十四名军士不知所踪。” “死了六名军士?” 黄森屏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震惊不已。 杭晨声音有些凄呛:“没错!其中四名军士,是周指挥佥事亲手斩杀!” 「太忙了,今天来不及两更了,如果没意外,明天再两更,看事情多少……我尽量多写,感谢理解。」 第四百三十三章 我还有一个重要证人 亲手斩杀! 黄森屏微微凝眸,冷厉的目光投向周渊,沉声道:“可有此事?” 周渊皱眉,并没有回话。 蔡业拍了桌子,喝骂:“杭晨,你胆敢冤枉是周指挥佥事,怕是活够了!黄指挥同知,军士恶意诬陷长官,当交付镇抚司处置!” 黄森屏看向一个脸上带着刀疤,头部左侧缺了一块头发的中年人:“卢时,你是镇抚使,说句话吧。” 卢时走出来,看了一眼周渊,对黄森屏抱拳道:“黄指挥同知,恶意诬陷是应交镇抚司严惩不贷。只是眼下杭晨所言太过惊世骇俗,当先查探清楚,若坐实诬陷,则依卫所条令惩罚。” 周渊听闻,忍不住看向卢时。 这是自己人,平日里让他抓个人,不会说一句托词,动作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可现在,他竟然“秉公处事”,而不是维护自己! 看来在自己离开营地的六日内,黄森屏的动作并不少,拉拢了一批人投效在他的门下! 卢时板着脸,目不斜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之前你周渊主管卫营,说一不二,可现在黄森屏是泉州卫的最高长官,他论手段、心机、能力,可不弱于你周渊。 周渊,你应该看得清楚,林白帆敢与蔡业公然撕破脸,就是因为林白帆身后站着的是黄森屏,否则,区区一个百户哪来的胆量与千户叫嚷? 人走茶凉这句话并不完全对,还应该加一句: 人挪茶凉。 你人不走,换了座位,这茶一样冷得快。 周渊冷哼一声,沉声道:“既然要查,那就查个彻底!杭晨说我亲手斩杀了四名军士,需要拿出证据。” 杭晨看着周渊,喊道:“卫营之中,至少百余军士亲眼所见,其他军士虽没有看到你亲自杀人,却都看到了张田、周八等人的尸体!当晚,消息传遍整个营地,你还命蔡业等人封口,不准我们任何人说出去,万不得已时,一口咬定他们为海寇所害!” 周渊摇了摇头,语气中含着杀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说百余军士亲眼所见,那就让他们出来作证。本官倒想看看,能有几人敢胡言乱语,构陷于我!林白帆,你能找到几个人证?” 林白帆见被点了名,眉头微皱。 能跟着周渊出去打海寇的,通常是与周渊走得近的,也是周渊信得过的人。这些人里面,大多是趋炎附势,不见周渊倒霉不会轻易站出来指控,像杭晨这种有担当、勇气、心存良知的男人并不多。 黄森屏看向杭晨:“说几个名字。” 杭晨想了想,道:“蔡千户也在场,还有书吏杨经,百户万兴,军士庄大头、黄盐铁、韩廉……” “将这些人全带过来!” 黄森屏当即下令。 很快,七八个人便进入公署之内。 黄森屏在抬了抬手:“行礼就不必了,现本官有话问你们,务必如实回话,若有人欺瞒,一旦查实,本官绝不轻饶。杭晨言说周渊在惠安城外营地中亲自斩杀了四名军士,你们都是人证!” 蔡业第一个走出来。 “蔡千户,你就不要说话了,退下!” 黄森屏呵斥。 杨经审视了一番情况,知道黄森屏正在寻找机会削弱周渊的影响力,以更好掌控泉州卫,现在问话只是试探,一旦试探完了,定会抽刀见血。 只是让人摸不准的是,黄森屏是怎么盘算的,他的目的是敲打下周渊,确立威严与地位,还是想要将周渊彻底踩在脚下,实现一言决泉州卫所有事,亦或是将周渊赶出卫营! 黄森屏的目的搞不清楚,杨经不敢冒险,犹豫了下,站出来说:“我是书吏,一直在营帐之内,并不清楚此事。” 杭晨瞪眼,喊道:“杨书吏,当时你就在场,血还滴在了你的皮靴之上,你连说了几次晦气!” 黄森屏走向杨经,眼神冰冷:“此案事关泉州卫军士生死,事关那三十名军士家眷,整个泉州卫的荣誉!任何人都别想蒙混欺瞒!本官定会一查到底!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敢说出实情,全是他娘的知情不报,欺瞒长官!奉劝诸位如实讲,否则查出真相时,便是清算之时!” 杨经心头一颤,很显然,黄森屏并不想善罢甘休,而是穷追到底,他并不想留下和解与转圜的余地,想一棍子打死! 周渊很快将失势! 杨经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当余光看到周渊那张冷酷的脸时,顿时低下头:“我不知此事是否发生于惠安县城外营地,也不知何时发生,更没有血落在我的鞋靴之上。” 不知情,总不会要命。 百户万兴没有任何犹豫,直言道:“清剿海寇期间,营地之中并无此事发生!” 军士庄大头、黄盐铁、韩廉等也出来作证:“绝无此事。” 杭晨难以相信,这群人竟然睁着眼说瞎话,当时他们都在场,有些人甚至因为张田、周八被杀而不满! “我还有证人……” 杭晨着急起来。 黄森屏微微摇头:“你点了这么多人,可没一人说周指挥佥事杀自己人,再点更多人出来又有何用?杭晨,你这是诬陷长官啊!” 杭晨打了个哆嗦,自己仗义执言,为死去的兄弟发声,怎么反成了诬陷? 镇抚使卢时见状皱了眉头。 很显然,虽然黄森屏是指挥同知,但周渊毕竟根深蒂固,无人敢招惹! 自己还需要观望观望啊。 卢时见分出胜负,对黄森屏喊道:“军士杭晨臆想揣测,恶意诬陷长官,还请黄指挥同知准许镇抚司将其缉拿审讯,问问他身后是否有同党,是否有人指使!” 黄森屏深深看了一眼卢时,此人还真是风从哪来,人往哪倒啊,查同党、查幕后之人,哪怕没有,你也能查出一堆来吧? 杭晨见状,着急不已,大声喊道:“我还有一个重要证人!” “谁!” 黄森屏厉声问。 杭晨看向周渊、蔡业等人,咬牙说:“张田、周八等四人,是泉州知府顾正臣送至营地,周指挥佥事当着顾知府的面杀了四人!只要顾知府出面,一切都将明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入座泉州卫公署 “泉州知府?” 黄森屏凝眸,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周渊端起茶碗,茶汤晃动。 蔡业、杨经等人脸色一变,手脚有些慌乱,不知所措。 林白帆见几人如此神情,轻笑一声,对黄森屏言道:“顾知府就任泉州知府尚不到两个月,与周指挥佥事素不相识,想来不存在私人恩怨。若顾知府愿出面作证,想来能还周指挥佥事的清白,治杭晨的诬陷之罪。” 蔡业咬牙,憋出来一句话:“他说顾知府就能麻烦顾知府,那我若说靖海侯也在场,还能去找靖海侯不成?” 一直沉默的于四野走了出来,沉声道:“靖海侯不在泉州,也不曾出现在惠安。顾知府便在晋江城内,在惠安县闹海寇时,确实去了惠安。日期,地点,皆有可能,差人去请顾知府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倒是蔡千户,似乎很不想让顾知府掺和进来?” 蔡业冷哼:“顾知府忙于政务,哪里有空暇来泉州卫。” “谁在说本知府忙于政务?” 陌生的声音传入衙署殿内,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儒雅的长袍书生,俊朗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在其身后一旁,还站着位面容朴实的大汉。 “黄指挥同知,本官不请自来,不会怪罪吧?” 顾正臣抬手。 黄森屏哈哈大笑,连忙向前行礼:“顾知府莅临,是泉州卫的荣幸,岂有怪罪之说,快请上座。” 顾正臣径直走入大殿,在一干武将惊愕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坐在了正北面,那可是指挥同知黄森屏的位置! 他一个文官,竟如此放肆,堂而皇之居主位,这不是什么喧宾夺主,这他娘的是打人脸啊。 蔡业心有怒火,却不敢说话。 周渊心头沉甸甸的,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 现在,自己怕是危险了! 杨经盯着顾正臣,满是不安,心头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疑问: 顾正臣到底是如何进入军营,又是如何没有半点消息便到了公署门外的? 泉州卫是军营,公署更是军营内重中之重,没有谁能轻而易举闯进来,更没有谁没有半点通报就到了门口的,公署门外可也有卫兵值哨! 唯一的解释,那就是有人下了命令,只要顾正臣来,不得有任何阻拦,也无需通报! 而能够下这样命令的,只有黄森屏! 杨经低下头,盘算着当前的局势。 倘若真的是黄森屏邀请顾正臣来,那今日便是针对周渊的一个局! 镇抚卢时也没想到,刚刚将顾知府牵涉其中,还没出门去请,人家直接到了卫营公署,直接坐在了主位,而指挥同知黄森屏不见半点恼怒,反而态度恭恭敬敬,什么时候指挥同知需要给知府低头了? 顾正臣坐在主位之上,不仅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而有种“主人”的觉悟,开口道:“方才在外面没听得真切,是蔡千户在说本官忙于政务无暇前来吧?呵呵,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泉州谁人不知我顾正臣的知府印信被人收了去,如今就是个虚有其名的知府罢了。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来泉州卫走走,黄指挥同知,继续吧。” 黄森屏欠了欠身,然后道:“方才杭晨言说,顾知府曾将泉州卫军士张田、周八等人送至临时营地,而周指挥佥事亲手杀了他们,可有此事?”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周渊:“确有此事。” 黄森屏眉头微动,将目光投向周渊:“周指挥佥事,你如何解释?” 周渊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瞥了一眼顾正臣,笑道:“解释什么,有何需要解释的。顾知府确实送了四人去营地,只不过并非泉州卫军士,而是作恶的海寇。本官痛恨海寇害民,愤怒之下将其斩杀,这不算什么大的过错吧?” 杭晨喊道:“那不是海寇,是张田、周八他们!” 周渊看向顾正臣:“顾知府,他们是海寇,是也不是?” 顾正臣与周渊对视着,这个家伙并不是那么好对付,于是说道:“确实,本官将他们抓到时,他们是海寇,所以将他们送到了周指挥佥事那里。” 周渊不动如山。 不管如何问,如何说,只要咬定杀掉的人是海寇,那自己就会安全。 顾正臣哀叹一声,转而说:“可后来,本官发现错了,海寇只是他们的一重身份,但他们背后真正的身份是泉州卫军士!周指挥佥事,我一个外人认不出你的军士,缘何你也认不出,这不应该吧?” 周渊手微微一抖,茶碗里的水洒落出来,将茶碗搁下,拿出手帕擦拭着手,严厉地说:“顾知府可要慎言,无凭无据——” 顾正臣从袖子里取出一叠纸,晃了晃,对黄森屏说:“一些泉州卫军士受命伪装为海寇,烧民房屋,出了人命,是泉州府百姓祸害。若不是本官调查得清楚,也不敢相信所抓到的四人,竟是泉州卫军士!” 黄森屏接过纸张,展开看了看,然后交给于四野:“告诉所有人,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于四野扫了几眼,震惊地看向顾正臣,那平和的笑容之下,看不到杀机,却是直接朝着人的脖子砍下去的啊! 笑里藏刀,锋利得很! 于四野嘴唇动了动:“这是泉州卫军士王从、张二九、江财、丁二全四人的招册!” “什么?” 周渊豁然起身。 蔡业难以置信,瞪大眼。 江财、张二九等人,正是被派去通风报信的军士,只不过他们在返回途中失踪! 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落在了顾正臣手中! 于四野看着激动的周渊,呵呵笑了笑,说道:“四人共同交代,泉州卫指挥佥事周渊,亲自下令军士伪装为海寇,烧人房屋,毁人生计,扰乱地方!” “这是诬告!” 蔡业扯着嗓子喊。 于四野并没有理睬蔡业,而是走向周渊,将招册递了过去:“若这些人所言属实,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周指挥佥事,你打过海寇,是守卫过泉州百姓的功臣,告诉我,告诉黄指挥同知与顾知府,这些不是你做的!” 第三百三十五章 绝境周渊想造反 周渊冰冷的目光从于四野脸上移开,看向顾正臣,缓缓地说:“这招册当真是张二九、江财等人供词?” 顾正臣接过吏员送来的茶碗,平静地回道:“怎么,周指挥佥事想见见这几人,当面论个曲直?” 周渊凝眸,走出一步:“王从、张二九、江财、丁二全四人是泉州卫军士,怎么会落在顾知府手里,难不成顾知府掠夺军士为奴囚?” 掠军民为奴,这是大罪。 周渊一刀反击,不可谓不锋利。 顾正臣打开碗盖,吹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轻声道:“怎会落在我手里,自然是我下令抓的。身为泉州知府,抓几个夜色之中形迹可疑的人,还不需要跑来告诉你吧?” 形迹可疑? 周渊心头一颤。 自己反击的利刃,竟被顾正臣轻描淡写给避开! 顾正臣嘴角带着笑意,审视着周渊的神情,继续说:“现如今这四人的情况已调查清楚,用不了多久便会送到泉州卫,若周指挥佥事想见他们,机会多的是。” 周渊的胸口起伏不定,满脸杀气:“如此说来,那失踪的二十名军士,也被府衙当做形迹可疑之人扣留了?” 顾正臣摇头:“那二十人与我无关,他们的去处周指挥佥事最清楚。” 周渊愤怒地喊道:“顾知府,我可从来没听闻过府衙监房里关押有军士,想来江财等人被你关在了监房之外吧!” “没错。” 顾正臣坦然承认。 周渊抓住破绽,再次出手:“身为知府,对所抓之人竟不经大堂审讯,不入监房,而是私设外狱,想来还有不少私刑加身,顾知府,如此所作所为你如何解释!” 黄森屏眉头紧锁,看向顾正臣。 周渊再不是东西,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知府可以下令抓人,但你不能秘密关押,还是关押在狱房之外,这不合适,不符合朝廷规制与衙署办事流程,往重了说,这就是私设狱房,滥用权力,僭越皇权,被人逮住一顿猛捶,很可能丢了官职乃至性命。 叮叮! 金属触碰在茶碗之上,发出声响。 顾正臣手指之间露出一枚铜钱,不紧不慢地说:“解释?本官的解释自然会送到中书与皇帝手中,你若想知缘由,大可发公文至朝廷。” 周渊有些恼怒,当即喊道:“那失踪的其他军士定是被你私自抓了去!黄指挥同知,事关泉州卫军士性命与荣誉,当派人查找晋江城,找出失踪的军士!” 黄森屏没有说话,低头看鞋子,似乎有点脏了。 顾正臣手指翻动着铜钱,站起身来:“周渊,莫要顾左右而言他。这招册的内容,你否认不了吧?” 周渊自然不会承认,厉声道:“荒谬至极,这些人被顾知府秘密关押那么久,捏造出来几份招册算不得什么难事!想要凭借这些东西治我的罪,实在是太过荒唐!” 顾正臣看着否认罪行的周渊,沉声道:“萧成,把江财、张二九等人带过来,想来也该到了。” 萧成领命而去。 没多久,萧成便带江财、张二九等人到了公署。 顾正臣指了指黄森屏,对江财、张二九等人说:“这位是泉州卫指挥同知黄森屏,他将会为你们做主。” 江财、张二九等人连忙行礼。 黄森屏正色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财看了一眼周渊,心头的恨意满满。 这段时间里,江财等人并没有被虐待,甚至还吃的好,喝的好,睡觉也有被子,除了不让离开院子之外,并不限制几人串门说话。 谁都知道周渊对自己人下狠手不眨眼,突然被送回去很容易被砍死,直至有一天,顾正臣命人传来消息,说泉州卫的长官换人了,周渊将失去对泉州卫的掌控,这才有了回去的心思,毕竟老婆孩子还在军营里,总不能总在外面吧。 既然周渊不仁义,还失了势,加上这些人全都交代了情况,算是彻底得罪了周渊,索性全都交代了。 江财等人可比杭晨这个目击证人介绍的更细节,更详实,毕竟是被周渊委派出去通风报信的,知道的事更多。 伪装海寇,烧毁房屋的计划,具体的地点分配,任务分配,包括周渊下命令让人手撤回来,回来途中遭遇了顾正臣,然后被请走喝茶…… 黄森屏怒视周渊:“这些是泉州卫军士,他们的话,难道全都是谎言吗?” 周渊脸色铁青,依旧否认:“我与他们几人有过嫌隙,造谣诽谤罢了。” 黄森屏没想到周渊竟如此沉得住气,事到如今还狡辩不伏法,刚想说话,却被一只手拦住。 顾正臣握着铜钱,走至周渊面前,轻声道:“四个证人不够,那再多一些证人呢?” 周渊脸颊上的肉有些抖动,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正臣:“你抓了宁度等人?” 顾正臣哈哈笑了笑,摇了摇头:“宁度,卫营中称之为宁蟾蜍,是个有毒之人,招惹不得,触碰不得,是周指挥佥事手下的悍勇之将,也是心腹之人。不知道他与你是否也有嫌隙,会不会造谣诽谤你?” 周渊咬牙切齿,厉声道:“不可能,你身边只有几个人,怎么可能是宁度的对手!” 顾正臣摊开双手:“没错,我不是他的对手。我一直都在说,我没有抓其他泉州卫军士,不过,不代表我不知道谁抓了他们……” “谁?!” 周渊不敢相信,泉州府里没几个人能制住发了疯的宁蟾蜍,没十几号人,都别想近他身! “他!” 顾正臣指了指门口。 周渊连忙看去,只见原本空荡荡的门外走来两人。 储兴哈哈大笑着,抱拳喊道:“黄指挥同知,泉州卫诸位,在下淮安卫指挥同知,现充任水师参将,驻泉州港,不请自来,那什么,莫怪莫怪!” 于四野眼神一颤,看向黄森屏,有看向顾正臣,能将水师的人都请来,这手段实在是匪夷所思! 林白帆咧嘴笑了,看向一旁的杭晨,低声道:“看吧,今日就会有公道!” 杭晨重重点头。 泉州卫军士无论生死,都不能背着畏战而逃的罪名,这会让他们的家眷,子孙无法抬起头! 镇抚卢时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看向储兴身后,大门之外,那里有不少脚步声,似乎水师来了不少人! 黄指挥同知的手段实在惊人,他竟然找来了顾知府和水师参将! 看来,今天晚上周渊要在镇抚司里面过夜了。 书吏杨经感觉浑身发冷,情况越来越不利于周渊,周渊的大腿恐怕要断了,没人能给他接上,自己抱着一条断腿也不行啊。 周渊看着行动带风的储兴,萦绕心头的疑惑终于解开! 顾正臣是没力量抓住宁蟾蜍等二十军士,可水师有这个力量! 那一晚,顾正臣没时间作妖,但水师有的是空闲! 现在回想,顾正臣一定是在要求泉州卫出动的同时找到了水师! 该死! 水师抓了唐八户等人时,自己就应该想到宁蟾蜍落在了他们手里!只是因为顾正臣与水师迟迟没有动作,杀唐八户时,也不见宁蟾蜍的影子,这才没怀疑水师。 顾正臣摆明了是一件事一件事来,不是不出手,而是在等待时机再出手! 现如今泉州卫来了新的长官黄森屏,趁着自己不在卫营时,拉拢了一些卫营将官与军士,他们认为时机已然成熟,这才准备对自己动手! 今日凶多吉少! 储兴声音洪亮:“黄指挥同知,顾知府,前段时日水师前往惠安抓了两批海寇,一批海寇已然送晋江城斩首示众,剩下一批海寇则被关押于水师船上。因没查清其幕后之人,一直没对外透漏消息,直至不久前才张嘴交代,令人震惊的是,这批海寇真正的身份竟然是泉州卫军士,为首之人,还是个百户,名为宁度!” 黄森屏阴沉着脸,看向周渊,沉声道:“宁度是你的心腹,你还有何话可说?” 周渊盯着储兴,一言不发。 储兴站在顾正臣左侧,冷冷地说:“宁度等人都已交代,是你指使他们伪装为海寇,其目的是为了扰乱泉州,以力证新来的知府治下无能,并希望以此为借口,将其赶出泉州。孟千户,将招册拿出来。” 孟万里拿出了一叠招册,交给黄森屏:“宁度等军士也已带至公署门外,若招册存疑,大可直接盘问军士。” 黄森屏接过招册,看了几眼,直接丢向周渊,纸张散落在周渊身前,白纸黑字之下是一个个血手印。 周渊低头,看到了宁度的名字。 这群人,还真是他娘的白眼狼,遇到点事竟背叛了自己! 往日里多少照拂,多少好处,也换不来他们忠诚! 周渊摇了摇头,哀叹一声:“事到如今,我已无话可说。” 黄森屏微微眯起眼睛:“如此说来,是你指使军士伪装为海寇,是你让军士放火烧了民房出了人命,是你想要乱了泉州!” 周渊呵呵笑了出来,狂傲无礼,突然止住笑声,厉声喊道:“谁背叛我,谁就是死路一条!今日这泉州卫,我说了算!蔡业、瞿焕,带人封了公署!” 第四百三十六章 我是深渊,反击将至 周渊清楚,自己的罪行一旦坐实,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既是如此,不如反了! 这里是泉州卫,只要掌控了泉州卫,就掌握了整个泉州府最暴力的武器,可以打家劫舍,可以任予任取,自封为王! 一旦朝廷发大军征讨,自己完全可以乘船出海,跑到南洋另觅出路! 横着是死,竖着或还有一条活路! 当年朱元璋不也这样想的吗? 他一个布衣穷鬼都敢反,自己还怕什么? 多年来根深蒂固,还怕这黄森屏这个外来户? 蔡业听闻周渊的命令,当即抬脚就向外走去。 林白帆斜跨一步,拦在蔡业面前,冷冷地说:“蔡千户,黄指挥同知还没发话,这门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蔡业歪了歪脖颈,狞笑道:“林白帆,你一个百户也敢拦我?” 林白帆将双手探向身后,苍狼两声,两把短剑已是出鞘,寒芒闪出人影:“拦住你的不是百户,而是大明军士!再向前一步,我会出手!” 蔡业心焦不已,却不敢上前。 林白帆善战斗,军中能战胜他的人不足十人。只因为不善巴结逢迎,多年来还只是个百户。此人不善开玩笑,做事很较真,往往是说到做到。 蔡业打不过林白帆,一旦他出手,后果可想而知,何况蔡业是赤手空拳,而林白帆还厚颜无耻藏了兵器! 瞿焕看了一眼周渊,脚都没挪动一下。 黄森屏是指挥同知,他是泉州卫最大的官,他还没发话你就让我们封了公署,这是啥意思,要造反啊? 造反死全家,你知不知道? 男人宁愿自己掉脑袋,也不能连累了父母妻儿。 一人做事一人当! 周渊咬牙切齿,喊道:“乌聚,黄半年!” 乌聚低头,和瞿焕一样,跟没听到一样。 黄半年转过身去,根本不看周渊。 平日里跟着你混吃混喝可以,是因为你能给我们带来好处,让日子过得舒坦一点。可你想让我们跟着你造反,想什么呢,醒醒吧。 造反是死路一条,当年陈友定在福建那么凶猛,可结果呢,被人围在城里不得不吃药自杀,结果吃的还是一堆假药,被活捉了去…… 陈友定都搞不定朱元璋,你能搞定? 知不知道,徐达虽然被王保保打败了一次,可他还活着,朱元璋手底下的能人多的是,他收拾不了草原上的元廷,想收拾福建还是一句话的事。 只有蠢货才会造反,自己平日里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个没脑子的蠢货!不对,应该是为何偏偏有周渊这样的蠢货手握重权,把控地方! 于四野走向周渊,心痛地说:“你平日里贪婪,欺负军士,这些也就罢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祸害这里的百姓,更不应该有赶走顾知府的心思!” 卫营是原离居民区,处在晋江城外。 但卫营对外的联系并不是完全切断,消息闭塞。尤其是泉州卫,需要随时关注海寇,每日都会分派出去一批军士打探消息,顾正臣在府衙的所做作为自然也就传入了卫营之中。 但凡有识之士,良知之人,无不敬佩顾正臣! 可现在,有人想要将顾正臣赶走,赶走所有泉州府百姓心中的顾青天! 于四野第一个不答应! 噗! 于四野一拳重重打在周渊的腹部,周渊原本直立的身体顿时弯了下去,呕吐出尚未完全消化的食物。 “你敢——” 周渊刚说了一句话,于四野又落下一拳,砸在了周渊后背之上,直将周渊打在地上,一张脸正好落在刚刚的呕吐物里。 于四野看着地上狼狈的周渊,退后两步,对黄森屏拱手道:“请黄指挥同知发落!” 黄森屏微微点头,侧身看向顾正臣:“顾知府,现已查明,该如何处置,还请指示。” 此言一出,于四野、瞿焕、乌聚、蔡业等人直接傻眼,林白帆、黄半年等人更是震惊不已。 黄森屏不是第一天来泉州卫,他知道自己的官在卫营里最大,也清楚知府管不了卫营,可他面对顾正臣时,先是谨小慎微,退出主位,后是连连请示。 这很不正常! 堂堂指挥同知根本没必要听从一个地方知府的命令,这种屈尊于人的做派,明显是将顾正臣当做了长官,将自己当做了属官! 水师储兴嘴角微微动了动,神情中满是“果然如此”的笑意。 站在储兴一旁的孟万里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看明白,也清楚了顾正臣的可怕!储兴一直在给自己强调莫要小看了顾正臣,自己不以为然! 如今看来,储兴知道顾正臣有多大能耐!这个顾知府,他不仅仅是知府,背后必然还有着其他身份! 蔡业想不通,泉州卫的事,为何给外人请示? 于四野喉咙动了动,总感觉今日这局并不是黄森屏设计,顾知府也不是请来的证人,更像是这一切的主谋。 兴许,他才是真正运筹帷幄、拿主意的人! 顾正臣转身,走至主位上坐了下来,抬手一拍桌案,威严的气势瞬间传荡在殿内。 “书吏杨经,你现在可有话说?” 顾正臣沉声道。 杨经当即喊道:“有话说,有话说,是周渊指使军士伪装为海寇,他还勒令我不准我说出去,否则……” 顾正臣继续问:“百户万兴,军士庄大头、黄盐铁、韩廉……你们可还有话说?” 万兴见周渊大势已去,料无翻身的可能,只好全都交代清楚,其他人见风使舵,全都抖了出来。 顾正臣呵呵冷笑两声,愤怒地喊道:“为了让本官失权,离开泉州,周渊,你倒是用的好计谋!如今你指使军士伪装海寇虐民事实清楚,又下令属下擅封公署,有谋反之意!两罪并罚,籍没家产,斩首示众!蔡业知恶为恶,最大帮凶,参与谋反之意甚重,籍没家产,斩首示众!” “至于其他胁从之人,各领六十鞭,以作惩戒。他日若再敢有人为恶害民,无论所犯何罪,当罪加一等,该笞则杖,该杖则徒,该徒则流,该流则死!绝不轻饶!来人,将周渊、蔡业绑出去,杀了!” 命令下了,无人敢动。 于四野、林白帆看向黄森屏,有些不知所措。 杀周渊、蔡业? 天啊,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一个知府,竟然坐在泉州卫公署的大堂之上,公然喊着要杀掉泉州卫指挥佥事、千户! 他们可是泉州卫的高官! 何况周渊在开国时期立下了不少军功,虽然没混到伯爵,但毕竟是指挥佥事,若按五等公爵分的话,至少是个子爵,比男爵高一些。 再说了,别说泉州卫的武将生死,就是寻常军士的生死,都需要报给大都督府,请示朝廷处理,擅杀将领与军士,这可也是死罪啊! 黄森屏深深看着顾正臣,面对这杀气凛然的命令,多少有些不安,上前,低声问了句:“杀了他们,当真可以吗?” 声音虽然不高,但在安静的公署堂上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得真切。 这是一次放低姿态的进言与提醒! 于四野、林白帆等人震惊不已,不知道为何黄森屏以顾正臣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顾正臣没有犹豫,看向周渊、蔡业,不容商议地下了命令:“他们不死,如何给泉州府百姓一个交代?告诉泉州卫所有军士,他们的使命是护卫泉州府,而不是祸乱泉州府,谁若想扰乱泉州府百姓的安稳日子,就是与朝廷为敌,唯死无他!将他二人拖出去,枭首示众!” 黄森屏见顾正臣拿定主意,也不再多说什么,下令道:“拖出去,杀!” 于四野、林白帆见黄森品都发了话,那就动手吧,反正出了事也是长官的责任,与自己无关,顺带能看一场人头落地的好戏,赚了。 周渊见于四野带军士走了过来,对顾正臣喊道:“杀了我,你也没活路可走!顾正臣,你已经是麻烦缠身,失了知府印信,还要作死不成?黄森屏,你只是指挥同知,无权杀我,难道你想被槛送金陵?” 黄森屏并不介意周渊的话,反而平和地说:“若杀你能安泉州府无数百姓,别说槛送金陵,就是身闯地狱又如何?” 顾正臣赞赏地看了一眼黄森屏,对周渊道:“你说我麻烦缠身?那你有没有想过,知府印信到底是高晖参政从我手中收走的,还是我主动交出去的?” 周渊愣住了。 印信不在你手里了,这是无可争辩的结果。谁管是你被动还是主动交出印信,这貌似没什么区别? 顾正臣见于四野控制住周渊,便走了过去,在其面前停了下来,轻声道:“我主动交出印信,自然也能主动拿回来。你们以为泉州府不在我的掌控之下,所以安心,殊不知,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周渊,有句话说的好,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会凝视你。” 周渊挣扎了下,被牢牢扣住。 “我是深渊。” “现在,我要反击了。” 顾正臣轻轻地说完,背负双手,踏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向门口走去,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令人胆战心惊的话:“黄森屏,整顿好泉州卫,害群之马该杀则杀,朝廷那里自有本官去说!” 第四百三十七章 是时候拿回知府印信了 看着顾正臣离开的背影,千户于四野、瞿焕等人心头骇然。 书吏杨经打了个哆嗦,只感觉后背发冷。 镇抚卢时舔了下嘴唇,发现就连喉咙也有些干。 林白帆看着门外渐行渐远的文弱身影,一脸崇敬,这才是真正的权势,一言决人生死的权势! 储兴对黄森屏拱了拱手,没有说话,带孟万里匆匆离开。 黄森屏坐在了主位之上,威严地看着众将,徐徐道:“顾县男奉旨就任泉州知府,兼有节制泉州卫之权。诸位听清楚了,本官不在,诸事不决皆可问顾县男!” 于四野瞪大眼,难以相信。 一个知府,竟然有节制地方卫营的权力! 是节制,不是监察! 将能立威,卒能节制,号令明信,攻守皆得! 大将自击此鼓,为三军听他节制。 节制的意思是管辖与指挥! 换言之,顾正臣才是真正的泉州卫最高长官,就连黄森屏也需要听他命令! 杨经脸色苍白,内心一万匹草泥马奔跑而过。 丫的,顾正臣这是玩扮猪吃虎啊,周渊这家伙也真够倒霉的,哪怕是朝廷不调来黄森屏,以顾正臣的智慧与手段,周渊也玩不过他,迟早会被玩死…… 黄森屏亲自监斩。 周渊临死之前还在叫喊:“你们无权杀我,普天之下能杀我的只有皇帝!我是开国功臣,我参与过平定陈友定,剿灭过海贼,杀过倭寇……” 黄森屏看着周渊在那里垂死挣扎,不发一言。 事实上,周渊说的并没有错,他确实是有功劳的。 但有功劳不等同于有了免死铁券,朝廷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没给你周渊铁券,说明你的功劳还是不够大,不够突出。 现在犯了太多杀头之罪,仅仅是命军士伪装为海寇祸乱地方这一条,便足够杀头了,何况你还想造反,封锁泉州卫公署,没将你老婆、儿子一起拉过来送你去奈何桥已经是天大的宽容了。 “杀!” 黄森屏看了看日头,感觉有些饿肚子了,便下了命令。 军士挥起鬼头刀。 阳光照在刀身之上,闪过一道白芒。 斩落! 人头滚落,血喷如柱。 周渊眨了眨眼,目光旋即涣散开来,世界再无颜色。 蔡业看着周渊真的被砍掉脑袋,来不及喊一句话,人头已落。 黄森屏很彻底地执行了顾正臣的命令,将周渊、蔡业的脑袋挂在了长长的杆子上,并召集泉州卫所有军士,指着高处的脑袋喊道:“泉州卫肩负泉州府百姓安全,是百姓能安稳耕作、渔猎、生活的最大依仗!百姓们能不能睡安稳,就看泉州卫能不能赶走海寇,让海寇不敢再犯!” “可周渊竟罔顾朝廷重托,指使军士害民,此等恶贼已是伏诛!现本官给你们三日,各自思量清楚,贪了的,悉数上缴,犯了罪责的,主动交代,看在你们悔改的份上尚可以宽容处置,若有些人不听劝告,自以为所作所为天衣无缝,呵,最好是先抬头看看这两颗脑袋!” “本官能杀周渊、蔡业,自然也能杀害群之马,罪不容赦之人!自今日起,卫营将全力整顿!一不准出现任何赌具,更不准赌博!二不准当值时酗酒!三不准以军为奴,驱使如牲口!四不准……” 一条条明令,清晰无误地传入众军士的耳中。 于四野看向黄森屏,很显然,他为了这一日早已准备多时,只是差一次说出来的机会罢了。 终于! 泉州卫可以堂堂正正站起来了,这里将不再是某个人的权力场,军士也将不再是奴仆,而是捍卫泉州府百姓的利器! 为了这一日,自己等了好久好久! 路旁,有草枯萎。 储兴停下脚步,对一旁的顾正臣抱拳:“顾小兄弟放心,这封信与这些话我转给靖海侯!只是我有一个疑惑,不知当不当讲。” “但讲无妨。” 顾正臣还礼。 储兴看了看左右,见其他人在远处,便问道:“朝廷禁海,这事你我都清楚,如今你突然想要通过靖海侯调一批船只过来,还是大福船,要的数量还不少,总不可能是出海打渔吧?” 在禁海之策下,水师就是给了泉州府一批船也出不了海。哪怕是偷摸出去,也别想回来,会被水师击沉或俘虏。 顾正臣深深看着储兴,经过几次相处,可以确定此人是信得过的。 毕竟储兴是淮安卫指挥同知,与泉州府的豪门士绅、强宗大族并无瓜葛,没有利益上的纠缠,加上长期驻在港口,时不时出海,也没空搭理地方上的事。 顾正臣凑到储兴身旁,低声道:“朝廷禁海只是一时之策,并非长久之策。陛下还是吴王时,不也没提什么海禁之事?没了大海,泉州府百姓如何吃得起饭,如何过好日子,说到底,大海对他们来说是命脉,禁了海,这里将会一直萧条下去。” 储兴紧锁眉头:“这事怕不好办吧,皇帝那里……” 顾正臣抬手笑道:“有朝一日,我离开泉州府时,港口当有千帆相送!其他的,储兄就不需要担心了。” 储兴见顾正臣一脸轻松,嘴角泛出笑意。 眼前的人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令人看不穿的存在。从他坐在泉州卫主座毫无半点负担就知道,皇帝给了他节制泉州卫的大权。 他在句容时,当着知县还管着句容卫。 到泉州来,当着知府不够,还兼管泉州卫…… 现在的朝廷地方知府里,有谁能同时握着民事权与军事权?没有,再找不出这样特殊的知府! 储兴清楚,皇帝对此人十分信任与器重,兴许他当真能斩破禁海的藩篱,重现泉州港的辉煌!..??m “这条路并不好走,但值得走!但有帮助,尽管吩咐!” 储兴肃然道。 顾正臣微微点头:“没有水师的帮助,这条路走不通。” 储兴抱拳,转身离开。 顾正臣目送储兴、孟万里等人走远,才转过身,对秦松、梅鸿等人说:“这段时间你们在外,基本都调查清楚了吧?” 秦松正色道:“书册上的名字,基本调查清楚。有些人生怕查抄出贪赃证据,连夜转移财产,不过是将钱财从一个院子换到另一个院子罢了。” 顾正臣嘴角微动:“辛苦你们了。” 秦松挠头憨笑。 不辛苦是不可能的,张培、萧成是贴身护卫,他们很辛苦。可在外围的这些兄弟更辛苦,需要盯着这个那个,白天盯梢,晚上盯梢,这里扯一下蛛丝,那里看一看马迹,还需要安排人当看守,毕竟院子里还关着一些人。 十几个人,干的是数十人的活,当真是不容易。 顾正臣欣赏这一群汉子,虽说苦了他们一阵子,可也不是没有收获。 晋江城,泉州府,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修炼场,他们学会了如何伪装,如何追踪,如何反追踪,学会了如何刺探情报,旁敲侧推,调查消息,这些本领在句容卫所里很难学来。 顾正臣抬起双手,左手掌落在右手拳上,微微发力,骨节声响起:“走吧,是时候拿回知府印信了。” 萧成呵呵笑了笑,说:“高晖高参政还没走远,现在回去,他很可能会杀个回马枪。” 顾正臣哈哈大笑:“他有本事,那就从我手里再拿走一次印信试试。” 萧成见顾正臣意气风发,知道他下定了决心,也跟着高兴:“既是如此,那就开始整顿泉州府吧。” 通判杨百举之死,杖刑府衙内官吏与杂役,为百姓伸冤,这些都只是开胃菜。 真正的重头戏,是在控制了泉州卫之后。 府衙前大街,原本还算热闹的街道一点点变得安静下来,一些正在买东西的客人停止了与摊主的争论,摊主拿着手中的货物,扭头看去。 路上的行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纷纷侧身,一些人自觉地退到路的两边让出道路。 “这是——” “是顾知府!” “顾青天来了!” 众人纷纷侧目,只见是大街南面走来一身着红色官袍,头戴乌纱的年轻人,胸前的云雁极为显眼。 萧成与张培跟在顾正臣身后一步远,分列左右,一个左手按腰刀,一个右手按腰刀。秦松、梅鸿等六人分成两个队列,不紧不慢跟着,手中握着的是水火棍。 顾正臣踏着坚定的步伐,目不斜视,穿过人流,穿过大街,到了府衙大门口。 衙役黄土堆看到顾正臣气势汹汹而来,脸色大变,跑回二堂去通报。 秦信、吴康正在喝茶,看到黄土堆如此惶恐,不由得对视一眼,心头涌上不安。 “顾知府,他,他从外面回来了!” 黄土堆喊道。 吴康皱眉:“他出了府衙,自然会从外面回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黄土堆愣了下。 是啊,没人限制顾正臣的自由,他想跑出去就跑出去,想跑回来就跑回来,谁也约束不了。 那自己在畏惧什么? 只是因为顾正臣穿了身官服从外面回来? 不至于吧,他是知府,穿官服很正常。 气势,对,是气势。 那一股子气势,不像是回府衙睡大觉的,更像是来府衙收拾人,打板子的…… 第四百三十八章 送归买的里八剌 中书行省。 陈宁捏着一份文书,匆匆走入大堂,见胡惟庸正低头处理文书,疾步上前,沉声道:“胡相,有大事。” 胡惟庸抬起头,看了看陈宁,有些愠色:“何事?” 陈宁连忙将文书递了过去,低声道:“福建行省参政高晖递来文书,弹劾泉州知府顾正臣五宗罪,请旨将其撤职查办。” 胡惟庸微微皱眉,将身体向后靠在椅子背上:“又是他,这事背后该不会有你的影子吧?” 陈宁连连摆手:“怎么可能,我与福建那里可不熟。” “不熟吗?” 胡惟庸呵呵笑了笑,接过文书打开看去,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文书还有谁看过?” 陈宁摇了摇头:“没有其他人了,这是弹劾奏章,被我截了下来。” 胡惟庸点了点头。 弹劾奏章是需要看着点,鬼知道谁不开眼点了自己的名,万一有几个善于骂人的,抓住一点问题非说这是大问题,虽然一时半会不可能扳倒自己,但被骂的人多了,朱皇帝会想: 为啥他骂你不骂别人,说明你有错啊…… 良好的形象还是需要保持的。 胡惟庸低头看着这文书,沉思良久,终还是摇了摇头:“这文书还是莫要闹大,我直接递上去,你权当不知情。” 陈宁不甘心,急切地说:“这可是治他罪的绝佳机会,如何能放弃!” 胡惟庸将文书搁下,沉声道:“治罪?就凭着高晖的这文书?三宗罪,一罪杖死泉州通判杨百举,二罪滥刑惩众,错判制造冤案,三是治下无能,百姓怨声载道!这三宗罪看似能要了顾正臣的性命,可陈宁,你当真认为顾正臣那么好杀不成?” 陈宁指了指文书:“如此罪恶滔天,皇帝再偏袒,哪怕不杀他,也会免了他的官!若我们什么都不做,不奋力而为,皇帝真的可能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丝毫惩戒都没有!” 胡惟庸敲了敲桌子,问道:“你以为顾正臣敢如此乱来,他是自寻死路吗?你在苏州当知府的时候,拿烙铁烫人,为何不敢举屠刀杀人?你都知道伤人有退路,杀人无退路,他顾正臣不知道?” 陈宁有些着急,说顾正臣呢,怎么扯自己头上来了? 当年自己是为了朝廷办事,给朝廷收税,手段粗暴点,弄伤弄残几个,那也是为朝廷效力,忠心可鉴,皇帝知道了最多也就是训斥一顿。 可现在顾正臣不是为了收税,他这不是为朝廷效力,而是在打朝廷的脸,打皇帝的脸。擅杀人不说,还杀通判这种高官!皇帝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人继续留在泉州府? “皇帝定会……” “你抓到敌人的破绽,最好是先想一想这个破绽该不该出现!陈宁,你在顾正臣身上栽了几次跟头,这件事就不要参与其中了,我会处置好。” 胡惟庸严肃地说。 陈宁张了张嘴,见胡惟庸目光变得冷厉起来,这才止住,叹了一口气,行礼之后走了。 胡惟庸拿起高晖的弹劾文书,看了几眼,拿起走出中书,入宫至华盖殿外,对守备的郑泊问:“可有人奏事?” 郑泊欠了欠身,道:“回胡相话,魏国公徐达,大都督府指挥同知沐英正在奏事。若胡相有急事,可差人先行通报。” 胡惟庸摆了摆手:“不用,等一等吧。” 徐达回到了金陵,最近情绪有些低落,沐英也有一阵子没入宫了,这两人一起入宫,想来还是为了祟礼侯的事吧。 祟礼侯,不是大明汉人,而是一个蒙古人,确切地说,还是一个皇室之人。 当然,这里的皇室不是老朱的皇室,而是元廷的皇室。 祟礼侯是元顺帝脱欢帖木儿孙、爱猷识里达腊子,名为买的里八剌。 早在洪武三年五月时,李文忠奔袭应昌,元廷在死了老皇帝,立了新皇帝之后变得硬气起来,说什么都不想搬家,想在应昌给元顺帝打棺材,挖坑给埋了。 可李文忠不答应,兵都到城下了,这里将是大明朝的地盘,你们怎么能私搭乱建,于是一顿胖揍。爱猷识理达腊腿脚好,运气也不错,找到了一些马,带着几十个人跑了出去,什么兄弟姐妹姨娘官员都不管了,全留给了李文忠,包括儿子买的里八剌。 买的里八剌是皇室之后,皇室有皇室的尊严与地位,朱元璋并没有为难买的里八剌,不仅封侯,还给送了宅院,安排人照顾。 原本买的里八剌住得好好的,吃喝都没问题,可老朱不知道哪根筋错了,竟突然下旨将买的里八剌送回去,还给元廷,还给爱猷识理达腊。 老朱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当年俘虏你照顾你是因为你年幼,吃得少,花得少,送你回去你也不认识路,万一被狼吃了也不好,现在你长大了,吃的多了,也不怕狼了,总是和你父亲分开也不是个办法,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爹,大明愿意与元廷修好。 送爱猷识理达腊的儿子回去,这样也不是没道理,买的里八剌吃了大明好几年的米饭馒头,想来也应该培养出了点感情,回去之后,哪一天接班成了大汗,想想金陵那些年那些米那些人,拿出小本本回想回想谁对自己好,说不得就不会兴兵打大明了。 但这个道理不被武将接受,徐达就不愿放买的里八剌回去,沐英也不想。 现在不是放回去的时机。 在徐达看来,买的里八剌现在回去最多是个太子,以后接班还是会被底下的人裹挟着与大明作对。等爱猷识理达腊挂了,选出继承人之后再送买的里八剌,这可是内斗啊,要知道买的里八剌是老大,嫡长子,谁继位都会感觉不安全。 送太早了不合适,现在劝说劝说,趁着买的里八剌还没走出大明地界,快马加鞭还能追回来继续喂米饭,一旦跑出关外去,那他就只能吃肉了…… 沐英认为,好不容易抓来的俘虏放回去有些损伤军心,再说了,如果真的心疼买的里八剌和爱猷识理达腊挂分居两地,咱们也不一定非要送买的里八剌回去,可以抓爱猷识理达腊过来嘛。 在金陵让他们父子重逢,上演一出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好戏,不是挺好的,干嘛如此着急将人送过去。 华盖殿内,徐达、沐英还在请求。 朱元璋发了怒:“你们一个个这是作甚,不就是送个刚成年的娃娃回去,至于一次次进言?朕已经下了明旨,准他回去,岂能食言?” 徐达见朱元璋发了火,哀叹一声,不再说什么。 沐英也颇是无奈。 朱元璋的脾气并不算好,他认定的事很难改。 朱元璋看着低头的徐达、沐英,呵了两声:“朕这个时候送买的里八剌回去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眼下远火局那里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当初顾正臣答应朕两年之后拿出成果,那他一定可以做到。大明需要缓冲的时间,一个买的里八剌换两年边疆安稳,如何不值得?” “等两年之后,酒精产量跟上了,新的锻体术也将锻炼出一批强悍的军士,厉害的火器将弥补步卒对抗骑兵的不足。到那时候,朝廷将再一次征沙漠。你徐达现在哼哧什么,过两年将买的里八剌与爱猷识理达腊全都抓过来不就好了?” 徐达震惊地看着朱元璋,感情咱们皇帝是想着一次灭了元廷,再抓一次俘虏…… 得。 既然要争取时间,既然要等待火器,那就不管买的里八剌了。 徐达、沐英行礼走出华盖殿,见胡惟庸在,打了招呼,寒暄两句便走了。 胡惟庸见内侍请自己进去,这才入殿行礼。 朱元璋拿起一份文书,展开看着,低沉着声音:“起来说事吧。” 胡惟庸从袖子中拿出一份文书,递了上去:“陛下悲悯百姓,下令存恤养济鳏寡孤独、笃疾之人。现有司已给衣粮,合一千六百六十余人。” 朱元璋接过文书扫了几眼,满意地点了点头:“百姓之中总有困苦之人,朕知苦疾缠身滋味,也知无人伸手帮衬的凄惨。他们是朕的子民,总不能不管这些人死活,这等事,年年都要有所作为,不可懈怠,传令地方府州县,养济院那里……”..??m 胡惟庸连连称是。 朱元璋将文书搁下来,见胡惟庸并没动弹,皱了皱眉:“说吧,还有何事?” 胡惟庸将另一份文书拿了出来,肃然道:“陛下怜悯百姓,可有些地方官吏,却为恶伤民。福建行省高晖高参政上了弹劾文书,请陛下阅览。” “高晖?” 朱元璋明白过来,接过文书:“这弹劾之人,该不会是泉州知府顾正臣吧?” 胡惟庸凝眸:“正是!” 朱元璋接过文书,简单地看了几眼便丢在桌案上,平和地说:“高参政竟然收了顾正臣的知府印信,泉州府那里,相当有意思啊。” 胡惟庸暗暗心惊。 皇帝似乎没看到顾正臣的三宗罪,竟先提了高晖收走泉州知府印信这件事!这意味着什么? 第四百三十九章 朱标:坐观其变 胡惟庸思索着缘故。 朱元璋不是瞎子,高晖在文书里浓墨重笔提了顾正臣三宗罪,尤其是杖死通判杨百举这件事,更是上升到了僭越皇权的高度,是一把明晃晃杀人的刀子,如何都不可能看不到。 可皇帝不说,这就耐人寻味了。 朱元璋看着沉默的胡惟庸,问道:“泉州府的事,朕自有安排,中书方面暂时就不要过问了。” 胡惟庸低头欠了欠身,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句:“臣领旨,只是杨百举是通判,有监察知府之权,如今被知府打死……” 朱元璋摆了摆手,严肃地说:“杨百举的事检校已通报过,贪污之辈,莫说通判,纵是参政,当杀则杀。虽然顾正臣做法不妥,手段过激,然泉州府风云正起,贸然将他调走,谁来收拾残局?依朕看,再给顾正臣几个月,以观后效。若他当真没能力治理好泉州府,再派人将他抓回来也不迟。” 胡惟庸无奈地点头。 果然,还是熟悉的、彻头彻尾的维护。 胡惟庸行礼退出华盖殿,看着蔚蓝的天空嘴角微动,自言自语道:“顾正臣啊顾正臣,你现在主动离开还能全身而退,若继续留在泉州,那就只能愿你好运了。” 朱元璋在殿内踱步,之后略一沉思,喊来内侍:“将这文书交给太子,问下太子如何应对。” 内侍领命,带着文书去了东宫。 这段时间里,朱标并不忙,却有些焦虑与不安。 太子妃常氏伸着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对一直翻书的朱标莞尔一笑:“殿下这是和书过不去呢。”..??m 朱标抬头看向站着的常氏,起身走了过去:“太医说很可能这个月月底临盆,让你好好休养,还是坐着吧。” 常氏看着关心自己的朱标,脸颊上浮现出浅浅酒窝:“殿下不用担心,走走也顺顺气,总坐着、躺着也很疲惫。” 朱标搀着常氏的胳膊,向外走去。 四个宫女左右前后跟着,前面的宫女引路,左右宫女随时准备上来搀扶,至于后面的宫女,则穿得相当臃肿。这是个肉垫,一旦常氏不小心要摔倒,后面的宫女需要用身体当垫子保护。这些宫女都是马皇后亲自挑选的,认真仔细,手脚利索。 门打开,寒风吹了进来。 宫女连忙挡在风口处。 朱标见外面寒冷,对常氏道:“还是不出去了吧,若惹了风寒,父皇、母后可都会怪罪我们,这房内温暖也宽敞,在里面走走如何?” 常氏很想出去看看墙角的梅花开了没有,可听外面有风呜咽,终还是点下头。 房门正要关,内侍至门外,送来了文书:“陛下让太子看看这封文书,并询问对策。” 朱标有些诧异。 因为常氏即将临盆,父皇并不让自己过问国事。已经有月余没文书送到东宫,如今突然送来,想来事情不简单。 常氏提醒朱标:“还不接下文书。” 朱标笑了笑,接过内侍递来的文书,安排宫女好好照看常氏,径自走向桌案,坐下来之后才打开文书,一看内容,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笑容。 弹劾顾先生的文书啊。 别管是不是弹劾文书,至少有了顾先生的消息,这就是好事。 他从八月初离开金陵,这都两个多月了,一封信、一封公文都没送过来,问过顾家人,顾母和张氏也没收到报平安的家书,这很令人不安。 如今高晖送来了顾正臣的消息,心中欣喜。 “三宗罪么?” 朱标含笑轻语。 十宗罪还没过去三个月,这去了泉州府竟又被人弹劾三宗罪,还真是人到哪里,得罪到哪里。 杖死通判? 好家伙,府衙重臣也敢打死,若不是知道父皇给了你旨意,孤可要为你捏一把冷汗。 滥刑于府衙,连日杖责? 高晖到底是在弹劾你,还是在为你请功,孤着实有些看不懂,你打的人越多,不是说明泉州府衙里的问题越大吗? 解决问题与惩罚制造问题的人,这是功劳,用这个当作一条罪状来弹劾,实在不该。 至于错判制造冤案,孤可不相信,句容那么大的案件你都能查得一清二楚,泉州府的那些琐碎小案件,想来难不住你,何况都杀了通判立了威。 治下无能,百姓怨声载道? 这一条恐怕怪不了顾正臣吧,他到泉州府才多久,上任才多少天,泉州府百姓怨声载道,那也是其他官员扰民的结果,这个黑锅不能丢给一个刚来的知府。 说到底,高晖是个刑部出身的,不是监察御史出身,连弹劾奏章都写不好,这家伙就没想着找个人代笔,写出个锋芒毕露的文书? 常氏走了过来,看着朱标原是隐隐笑意的脸上突然绽出笑容,不由问道:“何事让殿下如何高兴?” 朱标看向常氏,将手中的文书合了起来,笑道:“福建行省参政高晖去了泉州府,言说顾先生有三宗罪,在府衙里收了他的知府印信。” 常氏忍不住笑了起来:“高参政去找顾先生的麻烦,他就不怕麻烦?听说御史台的陈宁都被顾先生打落了牙齿……” 朱标起身,笑得很是开心:“最奇怪的是,高参政竟然收走了顾先生的知府印信,而他似乎乖乖就范并没有任何动作,这可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啊。” 常氏连连点头。 虽说自己与顾正臣算不得熟,但太子与顾正臣的书信都是自己在整理、收藏,知道顾正臣是个怪才,总能想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顾正臣就是一个不服输的家伙,也是一个谋而后动的人,不动则已,动则惊人,句容当知县的时候如此,当句容卫长官的时候还是如此,调到金陵充任宝钞提举司副提举时,面对朝堂风波,下狱的十宗罪也不卑不亢,犀利反击。 他不畏什么御史台御史大夫,不畏尚书,想来连中书丞相胡惟庸也不畏惧,谁招惹了他,打他一巴掌,他反手就会打回去。 现在高晖竟然收了他的知府印信,这家伙不可能认命,他一定会再次出手。 “想来,他是在等待机会。” 常氏不相信顾正臣会因为一个参政的干预就倒下。 朱标笑得爽朗:“他哪里是等待机会,他是在使坏。” 常氏抬手掩嘴,咯咯一笑:“殿下怎么就不担心他,泉州的官场能将他逼到交出知府印信的地步,说明那里的人,那里的事也不简单吧。” 朱标深深看了一眼常氏,收敛了笑意。 太子妃说得没错,虽然顾正臣手握便宜行事的圣旨,不怕交出知府印信。可圣旨是最后的手段,不能轻易拿出,尤其是在泉州府都没有整顿好的情况下,更不宜拿出。 顾先生在泉州府一定是触碰到了不少人的利益,这才有高参政前往,背后到底有多少腥风血雨,多少明争暗斗,高晖没有说,但想来不会少。 “泉州府年年出问题,人心惶惶,有些官员甚至不敢去泉州府就任,但孤相信,未来不久这个情况将彻底消失,顾先生一定能整顿好官场,还那里的百姓安稳日子!” 朱标沉声道。 常氏微微点头,见朱标有些担忧,安抚道:“他是一个有办法的人,现在高参政的文书送到了金陵,想来用不了几日,顾先生的文书也会送过来,到时殿下一看便知。” 朱标放心下来,召来送文书的内侍:“你回去告诉父皇,坐观其变。” 内侍领命离开。 朱标清楚顾正臣需要时间,泉州府盘根错节的力量不是那么容易连根拔起。 坐观其变。 顾正臣绝不会没有任何动作。 带刀舍人周宗当了跑腿的,去了泉州县男府,告诉他们顾正臣一切安好。这对于一直担心的顾母、张希婉等人来说,算是一颗定心丸。 不知道为何,福建行省参政高晖弹劾顾正臣的奏章还是外流了出去,在朝堂之上引起轩然大波。 詹府。 詹徽恭恭敬敬将宋濂请入房内,然后站在一旁。 宋濂走至床榻边,看着虚弱得已无法起身的詹同,一张老脸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眼窝深陷,脸颊上也没了肉,心中酸楚哀叹一声:“同文兄,我来看你了。” 詹同睁着老眼,有气无力地说:“景濂,你这是什么神色,像是詹某要不久于人世。” 宋濂眼眶红润起来:“可不敢如此说,你只是病了,将养一阵子就好,我听闻你可是答应过顾正臣,要等他回金陵。” 詹同听到“顾正臣”,嘴角扯出笑意:“这个家伙就是个折腾人的,若不是答应了他,老头子我也不至于如此,都是君子,不能食言了。话说,他去泉州府两个多月了吧,可有消息送回来?” 宋濂连忙说:“还真有,不过不是什么好消息。” “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詹同轻声道。 宋濂无奈地摇了摇头:“听说福建行省参政高晖上书弹劾顾正臣三宗罪,其中有一条是杖死通判杨百举……” 詹同眼神一亮,旋即闭上眼,平静地说:“局势不坏,不会死人。看来,泉州府的情况很不好啊。” 第四百四十一章 恩威并施,养廉银再现 吴康和秦信被关在了监房里,两个人对门,隔着窗户打骂顾正臣蛮横不讲理,不按规程办事,抢夺官印,谋逆造反,相约一起写弹劾文书,要了他的命。 不远处的监房里,推官王信虔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苦涩地坐在角落里,这泉州知府衙门终于还是变天了。 杨百举被杖死,唐贤被人害死,秦信、吴康也到了监房。 府衙里已无人能与顾正臣对抗,再无一人! 王信虔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已经没有谁可以将自己捞出去了,在顾正臣完全控制府衙之后,便是真正的清算时刻。 课税司大使周农面如死灰,如丧考妣。 完了。 原本想着等朝廷赶走了顾正臣,秦信还能将自己弄出去继续逍遥快活,可现如今,这大树都被人砍伐了,还怎么乘凉? 别说乘凉,就是跑,都未必能跑得出去,估计树倒的瞬间,自己也会被压死。 吴康隔着窗户看到衙役押着侄子吴驿走来。 吴驿失魂落魄,见到吴康,张嘴就是辱骂:“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将我从老家带出来,我哪里会有牢狱之灾!你怎么不去死,这样就不会连累我了!” 吴康目瞪口呆,这就是自己信任的亲侄子,多年以来最关照的亲侄子! 事到临头,他竟然如此对自己! 吴驿是一个没有感恩之心的人,平日优渥吃不得苦,如今要被关起来,眼看连出去的希望都没有了,索性将所有的怨气发泄在叔叔吴康身上。 顾正臣真正掌控了知府衙门,两个同知送到了狱房,两个通判一个被自己打死,一个死在了牢房,就连推官也在地牢里住了下来,整个府衙里面,除了一个正八品负责文书往来的经历申明、正九品的知事杨造端之外,就没其他官了,全都是吏员与杂役。 在这种情况下,顾正臣可谓独揽府衙所有政务大权,任何人都无权,也无能力与之叫板。 顾正臣雷厉风行,拿着秦松、梅鸿等人调查的文册,挨个点名字,点中的吏员要么主动交代情况,吐出所有非法所得,挨一顿板子赶出府衙回去养伤,要么被查抄所有非法所得,挨一顿板子之后进入监房,至于后面是回自己家还是回姥姥家,那就需要看老朱打不打勾了。 吏员与杂役清楚顾正臣的手段,一面是给人机会的仁慈与宽容,放人一条活路,一面是拒不配合的残忍与暴力,将人往地狱里送。 谁都不想死,吏员和杂役不过是办事之人,并非主谋,大部分也就是跟着喝口羊肉汤,真正的羊都入了通判、同知等人的肚子里。 如果按照朝廷贪污多少就如何如何,那吏员与杂役估计要去土地祠和土地爷聊天去了,索性坦白争取个宽大处理,不过是挨一顿板子的事,总好过挨刀子。 出于这种考虑,加上顾正臣的威严,大部分吏员、杂役全交代了。 拿了谁家一袋米,顺了谁家一棵海外的草,传了个全家都好、孩子很可爱的话,送谁半夜上路,翻过谁家的墙头,偷看过谁洗澡…… 一个个全说得清清楚楚,累得书吏王孟手腕直疼,师爷李乘义接上,后来手腕也受不了了,心中很想骂人。 你大爷的,你偷了谁家的小妾这事就不需要在这里说了吧,没看人家也在场,当着面说出来不合适啊。 看,挨揍了吧,活该! 还有你,偷拿了府衙的煤炭,这倒是需要说,可你也没必要在那里和人争论偷了多少吧。 你确定偷了二百斤?那为啥人家说少了八百斤。 哦,你们两个都有鬼,一个是监守自盗,一个是为了平账是吧…… 天色暗了下来。 没有晚饭,点起灯火继续。 顾正臣成了点名的,中间都不需要问任何话,点到谁的,谁直接交代,招册写好,按上手印,将招册交给顾正臣审阅,然后点下个人的名字。 吏员与杂役本就被处理过一批,现在这一次更是彻底。 府衙官吏合计六十八人,杂役九十二人,交代有罪的官吏五十一人,杂役六十二人,有罪行却不交代被关押起来的官吏九人,杂役有十一人,这其中有知事杨造端。 双手干干净净,没有被处理的吏员、杂役合计只有二十七人。不是这些吏员、杂役不想贪,而是因为他们没贪的路子。 比如马夫赵三七,就是被欺负的对象,哪里去弄好处? 比如杂役更夫,一到晚上就跑出来的家伙,谁给你好处去…… 这一次审讯之后,整个府衙为之一空。 顾正臣的处理很简单,该关起来的关起来,该挨板子的挨打完记得叫人来搬家,府衙里面没你们住宿的地方了,全都开出去。 老的吏员与杂役,加上顾正臣招募来的吏员与杂役,合五十四人,组成了泉州府衙班底。为了配合接下来的动作,顾正臣大笔一挥,将秦松、梅鸿等人安置在了衙役、承发房之中,又多出了六名杂役,合六十人。 六十人的班底,虽然与顾正臣到任之初府衙一百六十人的班底无法相提并论,但府衙基本的运作已经可以保障,不会存在某项职能停止情况。 在完成最后一人杖刑之后,天已微亮。 顾正臣强打精神,将这六十人全都召集至大堂,威严地看过众人,沉声道:“本官来泉州当知府,不是为了十万雪花银,不是为了将民脂民膏用于一己之私,而是为了这里的百姓能安稳、安定的活下去,不受海寇的袭扰,不受贪官污吏的索拿,不受苛捐杂税的折磨!” “为了治理好泉州府,也为了让你们能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皇帝特许本官于泉州府衙设养廉银,吏员每个月给钱三贯,杂役是给钱两贯,不管你们是本官招募而来,还是居留府衙的老人,这笔钱都可以放心拿!” 户房黄斐、礼房卫敬止、刑房许岚、兵房梁桦,班头赵三七等人震惊不已。 黄斐原以为顾正臣是临时招募一批人支撑局面,应付当下困境,缓过气之后再从民间征用一批人进入府衙,这样一来,重金招募的事就不复存在,也没人能以此为借口攻讦弹劾。可谁成想,他竟然将这事给公开了,还专门起了个名字,叫什么养廉银! 许岚见顾正臣不像是开玩笑,连忙站出来劝阻:“府尊,万万不可。俸禄乃是朝廷所定,自有名目与规章,几品官给多少俸禄,吏员与杂役给多少米,皆有定数。一旦带头损坏,恐会招来祸端,到那时,朝廷问罪,府尊可就无法为泉州府百姓办事了。” 黄斐看了一眼许岚,连连点头,跟着说:“我们是多是少并不打紧,重要的是泉州府百姓盼念一个好官太久了,若顾知府因此事而离任,我等心中有愧,拿到这笔钱,也会不安。” 顾正臣看向黄斐,他的父亲病在床榻之上,正是需要银钱的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不负读书人的风骨。 梁桦、林威、赵三七等人纷纷出来反对。 俸禄多少,是有定数的。 如果吏员、杂役的俸禄都赶上知县了,那其他知县怎么想,县衙里的杂役、吏员会怎么想? 不患寡而患不均。 大家都是穷光蛋,要饭的,没人笑话谁。可突然你跟着兄弟们一起出去要饭了,还能有大鱼大肉吃,这谁心里平衡? 不平衡就容易生事,到时候少不了找茬骂人。万一消息捅到皇帝那里,顾知府的麻烦可就太大了。 顾正臣看着众人齐声反对,很是欣慰,至少说明这些人能为自己着想,自己有了人心基础,见黄科想要说话,顾正臣摆了摆手:“本官说了,养廉银所设,是陛下特许,在这件事上你们无须为我担忧。安心拿着,记得谢恩于上。” “陛下特许?” 黄斐、卫敬止等人有些傻眼。 皇帝抠门得紧,连知县穷得都想哭,怎么会特设养廉银?纵是皇帝准了,也不会给如此优渥的待遇吧? 不过看顾知府丝毫不担忧出事,想来有所依仗。 顾正臣清楚要让马跑得快,至少需要让马吃草,想要人勤快,至少需要给他们基本的物质保障,人家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在外面借债过日子了,谁还有心思“为人民服务”啊。 说给钱就给钱,不含糊。 户房带人搬来了银钱,一个接一个上前领。 辛苦了一天一夜的吏员与衙役笑容满面,掂量着手中的银钱合不拢嘴。 顾正臣见众人领了钱,正色道:“诸位要谨记于心,府衙设养廉银,养的是你们的廉洁,愿你们日后莫要扰民,害民,虐民!谁若是不将百姓当人随意欺负,本官不会高兴。惹恼了本官,事情是不好收场的。我也不希望哪一日去了土地祠,看到诸位的皮囊!” 众人深吸一口气。 这钱是好钱,可这杀人的锋芒也是令人不安。 没有人怀疑顾正臣的话,他说到必然做到,谁若敢再贪拿,将是毫无商量余地的死! 第四百四十五章 是鱼,总需要冒个泡 顾正臣看着严桑桑,微微点了点头,对张培、秦松道:“去吧,越早调查清楚,我们越早回府衙。” 秦松将手放在腰间,不着痕迹地拍了两下,见顾正臣点头,便与张培离开。 “你也不用留在我身边,陪着林诚意吧,她现在情绪不稳定,正是需要人陪的时候。” 顾正臣轻声道。 严桑桑没有回应,只是走了进来,看着林琢的尸体问:“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顾正臣摇了摇头,沉声道:“你说的戴着白色帷帽的人,已不可寻。除了你们看到之外,怕也不好找到其他人证。这桩案子,若不能在王痴身上取得突破,就难办了。” 严桑桑忧心不已:“你一定有法子!” 顾正臣走了出去,找到王痴问了几句话,见其只重复着一句“我没有杀人,是他撞过来的”,又问李宗风当时情况。.??m 李宗风很是哀伤,将几张纸递给顾正臣:“当时我并不在场,但也知道命案需要人证物证,所以在赶到之后,便让人留在现场,记述了文书。” 顾正臣接过纸张看了看,内容大同小异,基本上都是事发之后,没有一个人提到林琢是被推搡过去的,也没有一个人提到白色帷帽的人。 “从这些证词上看——真是一场意外。” 顾正臣收起纸张。 李宗风抬袖遮了下眼,似是在擦去悲伤:“严姑娘说看到有人推搡林老人,其中会不会有隐情,若是蓄意谋害……” 顾正臣摆了摆手:“除了严桑桑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看到。至于林诚意,她现在的状态所说的话很难作为证据。将王痴放了吧,以意外来定案。” 李宗风见顾正臣发了话,也不敢反对,只好让人将王痴放了回去。 顾正臣紧锁眉头,背负双手:“事已了,就让林老人落叶归根吧,明日一早你派人送他回双溪口。本官需要马上赶往府衙,处理一干事宜。” 李宗风应下,安排人准备。 在李宗风离开之后,严桑桑盯着顾正臣,眼睛里满是不解:“当真要马上离开?” 顾正臣坐了下来,从袖子中拿出李宗风给的纸张,问了句:“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严桑桑摇了摇头:“房间里并没有其他味道。” 顾正臣总感觉不对,拿起纸张闻了闻,又将纸张放下,眉头紧锁,低声道:“这是……” 严桑桑上前一步,追问:“你当真要回府衙,难道你丝毫不在意林诚意?” 顾正臣靠在椅子里,有些疲惫地看着严桑桑,严肃地说:“首先,府衙中的事关系着整个泉州府百姓,相对于林琢而言,那里的事无疑更重要。其次,我有家室,心有所属,与林诚意之间并无瓜葛。最后,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很快就会有线索浮出水面。” 严桑桑虽然有些心疼林诚意,但还是理解顾正臣。 他是知府,是泉州府所有百姓的知府,他不可能因为林琢一个人离开府衙太久,何况府衙内似乎有了大变故。 “你说的线索,是什么?” 严桑桑相信自己的感觉,顾正臣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无论有多少事缠身,林琢死了,他一定会给出真相。 顾正臣低头看了看纸张,轻轻地说:“是鱼,总需要冒个泡,才能留住钓鱼翁。” 夜重。 严桑桑坐在两个房门中间,闭着眼似已入睡。只是偶尔动下的手指,证明着她的清醒。 左侧房间里传出了抽泣声,哪怕是夜色里,躲在被窝里,林诚意依旧减不了悲伤。 右侧房间里没有声音,但窗户开了半扇窗,有光洒出来。顾正臣并没有到床榻上去,而是伏案而眠。 翌日清晨。 李宗风命人买了口棺材,将林琢安置其中,用马车装上棺材,林诚意扶着灵柩准备返回双溪口。 双溪口的乡民收到了消息,派人前来帮忙。 林诚意身披白麻衣,头缠白布,侧身看向顾正臣,一双大眼睛里,含着眼泪。 视线朦胧。 顾正臣走上前,轻声低语了几句。 林诚意含泪点头,命人起程。 双溪口的乡民哀哭,马车缓动而行。 在目送林诚意等人离开之后,顾正臣接过秦松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对送行的李宗风说:“府衙中事多,无法多留。等闲下来时,再来叨扰。” 李宗风拱手道:“顾知府心系百姓,是百姓之福。”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见秦松、张培、严桑桑已准备好,便催马离开。 马尚未至街道尽头,突然冲出一个身着布衣的中年人,面色蜡黄,脸颊凹陷,双手举着,拦下了顾正臣。 顾正臣勒停马匹,对想要驱赶的秦松、张培摆了摆手,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拦路?” “你是顾知府吧?” “你认得本官?” “认得,前阵子晋江城百姓说出了个顾青天,断案如神,为民伸冤,咱也去看过。不过现在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何以见得?” 顾正臣瞪了一眼垂下马鞭的秦松,然后问道。 中年人呵呵冷笑:“我是洛阳镇的田四口,早年间做过石雕买卖,与那林琢算是故交。可我一早听闻,你竟将那杀了林琢的王痴放了去,还说完全是意外!你如此糊涂,枉为青天!” 顾正臣见田四口说得正义凛然,连路边的百姓也纷纷围了过来,低头想了想,道:“林琢之死,实属意外撞伤所致。” 田四口喊道:“难道就不可能是蓄意谋杀?我亲眼看到有人推了林琢一把,这才让林琢与王痴相撞!难道顾知府不将此人找出来就要结案吗?” “哦,你亲眼所见?” 顾正臣凝眸,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田四口抬手指了指顾正臣身后的街道:“我愿带顾知府前往,说明当时情形。” 严桑桑看着冷峻的顾正臣,心头满是震惊。 昨晚,他说会有线索浮出水面。今日,线索就主动出现了。 他不是占卜的人,却预见了未来。 很显然,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顾正臣看周围的百姓看着,这种情况下离开必然会损害自己的名声。最主要的是,此人的出现,意味着自己所有的推测都是正确的。 林琢的死,只是将自己调出府衙的计谋! 眼看没有线索,自己判定为意外,对方就冒出来一个人,主动送上线索。 这一切如同绳子,不断缠绕而来,其意图清晰明确,那就是: 将自己留在洛阳镇,不要过早回府衙。 顾正臣微微点头,轻松地应道:“既是如此,那就带路吧。” 田四口见顾正臣拨转马头,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 一艘船缓缓行进在洛阳河之上,并没有前往渡口,而是顺流而下,在靠近某一处岸边时,挑起了红色灯笼。 岸上的人看到了红色灯笼,打了个呼哨,便转身离去。 这是红色的平安。 卜寿收到了消息,看向卜算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顾正臣的弱点就是太过在意这些百姓,想要牵制他的手脚,实在是太容易了。” 卜算子含笑道:“是啊,有在乎的东西,就有弱点。人无完人,这下他想要从洛阳镇跑出来可就不容易了。” 卜寿指了指油灯:“那就一点点添油,让他多留一段时日吧,高晖高参政那里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 卜算子自信地点了点头:“父亲放心,有渔翁在洛阳镇,顾正臣想回府衙,一时半会做不到。” 卜寿欣慰不已,走了两步,突然问道:“泉州卫那里还没消息吗?” 卜算子摇了摇头:“这几日泉州卫在整顿,当值的人全都换了,并无我们的人,纵是给好处也没人收,口风很紧,似乎里面出了不小的变故。” 卜寿拿起拐杖,忧心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顾正臣去泉州卫干什么去了。如今泉州卫内部整顿,想来与顾正臣所行有些关系。那个黄森屏,调查清楚了吗?” 卜算子连忙说:“调查清楚了,黄森屏本就容易调查,他早年间得到过皇帝赏识,将原本来的黄元寿改名为黄森屏,老家就在这晋江城的熙春铺市曹巷,那里有个黄宅,便是他家,其父为黄良辅,不过已经故去,他还有个妹妹尚未成年,家里是其叔伯在照顾……” 卜寿仔细听着,询问道:“可否拉拢?” 卜算子想了想,摇头说:“黄家虽然是小户,却颇有规矩,内部宗族关系紧密,想要拉拢这样的家族,并不容易。” 有些小户倔强有骨头,毁了容易,拉拢很难。 卜寿刚想说话,便看到卜中生匆匆走了进来,心头有些不安。 卜中生脸色极是难看,急慌慌说:“府衙,府衙里面不对劲……” 卜算子呵了一声:“大哥,顾正臣都已经被束缚在了洛阳镇,府衙里面可没什么官员,还能出什么问题,你总不能指望一个师爷、几个大头兵去审人吧,他们可无这个权限。” 卜寿顿了顿拐杖:“何事,说清楚!” 卜中生手有些哆嗦:“府衙在审讯!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停过!” 第四百四十七章 靖海侯“卒”了 福建行省,福州长乐港。 船只缓缓靠岸,储兴与孟万里等人下船,直奔水师营地。 靖海侯吴祯正在公署内审视海图,研究沿海驻防事宜,时不时与丁显交流几句,听军士通报储兴来了,让其请进来。 储兴走入大堂,肃然行礼:“储兴见过靖海侯与都督佥事。” 吴祯爽朗一笑,上前道:“免礼吧,看到你来就知泉州府出了不小的变故,说吧,顾县男都做了什么?” 储兴所带领的水师看似是驻扎泉州港防范海寇直接入侵晋江城的,实际上是吴祯留给顾正臣的帮手,是保障顾正臣安危的一支力量。 现在储兴、孟万里都来了,意味着泉州港水师的主力已是撤出,背后的讯息则是:顾正臣有了自保之力。 吴祯不是只懂得砍杀的粗人,有着过人的智慧。 储兴敬佩吴祯,要不然人家是侯爷,自己是个卫指挥同知,笑道:“顾县男可是发了威风,做了令人震惊的事。泉州卫指挥佥事周渊、千户蔡业两个人的脑袋被顾县男下令给砍了,悬首示众!” 丁显眉头一抬,看向吴祯,见他竟没半点惊讶之色,问道:“靖海侯为何不震惊,那可是卫营高官,没有大都督府,朝廷公文,皇帝旨意,谁敢杀他们!这顾正臣所作所为,着实有些过了吧。” 吴祯沉稳且威严地说:“我要震惊,也是震惊他为何只杀了两个人,换我是他,泉州卫至少要砍掉二十颗脑袋。顽疾已深,不下猛药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见效。他终究还是太克制,太心软了。” 丁显无语。 杀两个都已经不好收场了,还杀二十个,你咋不说干脆将泉州卫将官全都杀了。 吴祯看向储兴:“周渊死了,整个泉州卫便能完全听从黄森屏顾县男的调遣,你们撤出泉州港没太大问题。你来之前,见过他了吧?” 储兴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见过了,他有两件事请求靖海侯帮忙,并嘱托我亲手将这封信转交。” 吴祯接过信,打开看去,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将信收入怀中,对储兴道:“你知道信中事吗?” 储兴摇头:“并不知情。” 吴祯微微点了点头,坐了下来:“哪两件事?” 储兴坦然直言:“第一件事,顾县男想要借调至少九艘大福船,最好是十二艘,并配备水师军士。” 丁显有些疑惑,插了一句:“他是知府,缘何要战船?” 吴祯低头沉思。 长期以来,顾正臣都在朝着开大海的方向努力。现在借船,想来是打算踏出这第一步。 十二艘大福船,至少八百军士。 这可不是小动作。 联想到顾正臣在书信里写的事,很显然,他这是打算带着武装去经商,用商业贸易取得的利润来说服皇帝,继而大规模开海,重新建立大明与南洋的海上贸易通道。 吴祯抬起头,问:“第二件事呢?” 储兴看了看看左右,有些犹豫。 吴祯见状,摆了摆手,让丁显之外的其他人退了出去。 储兴这才上前,低声道:“顾县男说,高晖高参政在泉州府,有些事不好办。希望靖海侯可以想办法将其暂时调回福州。” 吴祯愣了下,旋即笑道:“他还怕高参政?” 丁显错愕,他为啥就不怕高参政,高晖可是行省衙署里的人,顾正臣只是知府,官比顾正臣的大多了。 储兴点头,提醒道:“高晖高参政平日里主要是在福州,顾县男在晋江。” 吴祯明白了。 顾正臣很想收拾高晖,但苦于没有高晖的罪证。 高晖是行省的人,平日里吃住在福州,出门的时间又不多,留在外面的破绽很少。 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顾正臣哪怕是想动高晖,也动不了,反而很容易被人倒打一耙,落人口实,到时候不好收场。 所以,高晖如果留在泉州府折腾,对顾正臣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麻烦。 吴祯想了想,答应道:“这事好办,丁显,对外传出消息,就说我卒了。” “啊,啥?” 丁显看着好端端的吴祯,脑袋有些不够用。 储兴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招,对自己也太狠了吧…… 不过,这确实能让高晖立马返回福州。 毕竟一国侯爷死在了福州,身为行省的参政,怎么滴也得过来送点礼,掉两滴眼泪,完事擦了擦眼泪再回去办事。 只是,这样的消息一旦被证实作假,恐怕不好收场。 吴祯看出了储兴的担忧,笑道:“我还活着,海贼倭寇不敢进犯福州,现在散发虚假消息,也是为了吸引贼寇,看看能不能让一直龟缩不出的他们冒出来。再说了,我这几日疲惫得很,想躺在床上睡觉,不过是被好事者编排传出去的……” 储兴看着颇有些无赖的吴祯,重重点了点头。 既然你连“命”都不要了,估计脸对你来说也没啥用,就这样吧,早点“卒”,高晖也好早点回来。 吴祯送走储兴、孟万里之后,又写了一封信,召来护卫宣甘,将自己的信与顾正臣的信一起递了过去:“尽快将这封信交给大都督府的沐英,让其转知陛下。” 宣甘将信藏在胸襟内,转身离开。 果然。 当福建参政陈泰与吕宗艺收到靖海侯突发疾病暴毙而亡的消息时,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陈泰不明白吴祯好端端的,一顿能扒拉三斤米饭的家伙怎么滴就突然挂了。 不过病来了,还真不好说。 像是常遇春,当年不也是暴毙而亡,都来不及喊军医救治。 吕宗艺哀叹一声:“靖海侯可是沿海安危的顶梁柱,他老人家走了,这福建沿海怕是不安宁。” 陈泰何尝不知吴祯对沿海太平的重要性,有他在,至少海贼倭寇需要掂量掂量分寸,想清楚了再决定离福州多远再动手。 现在靖海侯走了,这海,还能靖平吗? “无论如何,行省官员都应前往吊唁。高参政在何处?” 陈泰惋惜不已。 吕宗艺想了想:“高参政应该还在泉州府吧。” 陈泰皱了皱眉:“泉州府啊,那个顾知府现在如何了,可有消息?” 吕宗艺摇头,抬手抓了抓胡须:“上次有关顾知府的消息,还是高参政派人送来的,说是收了其知府印信,并上了弹劾文书。” 陈泰铺开一张纸,从笔架上选了一支毛笔:“顾正臣在泉州府着实有些无法无天了,竟然杖死了通判杨百举!” 吕宗艺看了一眼陈泰,缓缓地说:“官吏居在衙署之内,这是朝廷的规矩,顾正臣据此杖责杨百举,并无不妥,何况杨百举还占人宅院……” 陈泰润墨,余光扫向吕宗艺,随后收回:“他有按律杖责的权力,可没有打死人的权力。明明知道杨百举无法在短时间内承受两次杖刑,还执意行刑,最终闹出人命。这是有意为之,以杖刑代死刑!若都如他那般,知府衙门里每年都要打死不少人。到那时,刑部如何复审,陛下如何勾决?” 吕宗艺没有继续争论,陈泰所言也并无不妥,直接将官员打死,这确实得罪了所有当官的,万一你顾正臣哪一天爬到大家头上面去,还不得胆战心惊,整日提着脑袋办公? 但对于泉州府的事,吕宗艺还是有些耳闻,只不过自己重点关注的是福宁、延平、建宁、福州四个府,对于泉州府的事知道的并不多。 有消息说,泉州府虐民惨烈,自己几次过问,高晖只是说征税所致,是百姓抗拒朝廷两税与服徭役引起。 若真是这样,那也不能完全怪在泉州府衙,征不上来税,当官的就有麻烦,为了避免麻烦,只能欺负百姓。要追究责任,那也是皇帝的责任,干嘛就不能免个一年半载的税来休养生息,福建多山,又没多少田地。 吕宗艺坐了下来,想起靖海侯的死,叹息道:“还是需要派人快马加鞭,让高晖回来一趟啊。侯爷卒于福州,我们福州参政不能不吊唁送行,基本的礼数还需要做到。” 陈泰提笔写了一封信,封好之后喊来衙役,命人将这封信加急送给高晖,并叮嘱“即刻返回,不得迁延片刻”。 死人的事大,礼仪的事大。 吕宗艺见陈泰安排妥当,转而说:“泉州府那里我一直很少过问,但眼下那里事多,通判张百举被杖死,唐贤在牢房之中死去,事情已足够震动朝堂。我们一个处理不慎,很可能会受到牵连。” 陈泰微微皱眉,看向吕宗艺:“你是何意?” 吕宗艺正色道:“在送走靖海侯之后,我想亲自去一趟泉州府,看看那里的真实情况,顺便调查清楚唐贤的死因。真心痛这病,不可能早不发,晚不发,偏偏发生在入狱之后。” 陈泰拿起一份文书,展开了说:“这件事等高参政回来之后再议吧,你若真心想去,谁也拦不住。只是建宁府并不安稳,前阵子有百姓为了抢一片竹林发生了械斗,伤了十几号人,地方县衙处理不当,又激起民愤……” 第四百四十八章 夜里凉,讲故事 吕宗艺头隐隐作痛。 一省之内的事何其多,仅仅是府衙递送来的文书就足够令人窒息,何况每一封文书背后都有复杂的事件。 就如建宁府百姓抢竹林,那就不是单纯的竹林归属问题,而是造纸问题,利益问题,百姓、大户都参与其中。 一片上好的毛竹林,就是源源不断的造纸材料,为了这笔长期利益,出现争执很正常,如何解决问题却很难,因为谁都不想放手…… 吕宗艺很清楚,陈泰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件事,是想让自己前往建宁府处理这件棘手的事,而不是跑到泉州府去。 越是如此,吕宗艺越是感觉不同寻常。 似乎在行省衙署里,泉州府对自己就是个禁区,想踏足进去都难。都是福建行省的辖区,自己想要去调查,为何那么多绊脚石? 这背后想来是有些缘故。或许,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次。.??m 泉州府,洛阳镇。 顾正臣在田四口的帮助下,复现了当时的现场,说明当时确实有一个头戴白色帷帽的人动了手。 只是不久之后,田四口就被顾正臣给抓了。 原因很简单,你丫的站的位置昨日还有遮挡,别说看到白色帷帽的男人,就是连人都看不到。这里的遮挡之所以拆了,还是为了抬走尸体,就地取材方便而已。 你信誓旦旦说自己在这个位置,问你三次了,你还确定,不抓你抓谁。 现在说记错,晚了。 秦松去了田四口的家,找到了白色的帷帽。 面对呈上来的证据,田四口矢口否认,大喊冤枉:“这样的帷帽到处都是,难道找到一个就说其是真凶吗?” 顾正臣面对田四口,只是轻松地说了句:“如今证据是不足,但你提供的证词颇是说不通,有虚证之嫌,本官先将你带至府衙,慢慢审讯。若证实你是被冤枉的,自会将你放了。” 简单的物证确实不能断定田四口是杀人凶手,但足够从洛阳镇脱身。 可这一次,顾正臣还是没走成,因为王痴跳洛阳江自杀了。 王痴的死,让顾正臣不得不推迟回府衙。 当王痴被打捞上岸,检查之后,可以肯定是溺亡,但王痴是自己跳下去溺亡的,还是被人弄下去溺亡的,就需要仔细调查了。 船家纷纷站出来,虽然都说没看到王痴如何落水,但都说了一个共同的细节: 王痴不断挣扎,但没喊救命。 顾正臣仔细检查过王痴的尸体,发现其咽喉有些肿胀,脖颈处还有抓痕,便命人找来大夫,询问:“有什么药物会让人口不能言?” 大夫想了想,道:“使人口不能言的药物不少,比如半夏。半夏块茎毒性较大,可令人口舌麻木。还有甘草,长期使用之后一旦停下来,也可能会失声不能言。” 顾正臣看向秦松:“去查每一个药铺,我要知道是谁买过半夏与甘草!” 秦松领命而去。 顾正臣命人将王痴的尸体收敛至棺木里,脸色很是阴沉。 一桩桩案件的出现,总在自己将离之时。 很显然,对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所以提前动作,借此迫使自己留下来。 洛阳镇不大,总共就两家药铺,调查起来很是便利。掌柜虽然在账册上并没有明确记录卖给谁什么药物,但洛阳镇多是熟人,回想下就能记起来。 很快,秦松便将调查结果交给了顾正臣。 顾正臣看过之后,揉了揉眉心,下了命令:“将王痴落水,林琢被害并为一案,交给惠安知县时汝楫负责查证,我们先回府衙。” 张培、秦松没有意见,严桑桑清楚顾正臣自有打算,也不再多说。 顾正臣上马,准备从万安桥回去晋江城,可还没走出多远,身后便传来了呼喊声:“顾知府,找到杀害林琢的真凶了。” 没有转身,顾正臣只是勒停马匹,仰头看着天空,心情很是低落。 严桑桑回头看了一眼,来人是李宗风的管家李七。 顾正臣深深吐纳了一口气,调转马头,看向李七,冷冷地说:“带路吧。” 李七走在前,到了一酒楼前,人群尚在,一个人被绑在了柱子上,口中还喷着酒气与话:“老子杀了他又如何,当年他在元廷当吏员时可没将我当过人!” 顾正臣深深看着被绑在柱子上的人,又看了看向西太阳,这一个白天算是被来来回回折腾没了。 “抓了吧。” 顾正臣甚至连其名字都没问,然后对李七说:“麻烦你告诉下李兄,今晚怕还是需要叨扰一二。” 李七连忙说:“顾知府说哪里话,莫要客气。” 兜转一圈,又回到了李宅。 用过晚膳之后,顾正臣回到房间。 严桑桑跟了进来,低声问道:“今日事有些多,每一桩事我都看不明白。为何田四口会撒谎,为何王痴会死,为何黄好命会承认杀人。你一定知道什么吧?” 顾正臣深深看着严桑桑,摇了摇头:“目前还不清楚。” 严桑桑盯着顾正臣:“你撒了谎。” 顾正臣将放在鼻尖处的手放了下来,叹息道:“我想讲个故事,在这之前还少一个听众。严姑娘,你能将李兄请来吗?” 严桑桑蹙眉,见顾正臣并没有开玩笑,转身出了门。 张培、秦松看着离开的严桑桑,对视了一眼。张培对秦松使了个眼色,秦松进入房内,而张培则站在门口处。 李宗风跟着严桑桑到了房内。 顾正臣盯着跃动的烛火,轻声道:“严姑娘,夜里凉,麻烦将门关一下。” 严桑桑很是听话,将门关上。 顾正臣看向李宗风,嘴角微动:“李大哥,请坐吧。” 李宗风落座,一只手臂搁在桌上:“听严姑娘说,顾知府想要讲故事?” 顾正臣微微点头,开口道:“李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曾说过,你教导了李承义多年观人望气、千人千面的学问,想来那时候,你就看出了我是衙门中人吧?” 李宗风坦然道:“当时只知不凡,谁能猜出你就是顾知府。说到底,还是眼拙了。” 顾正臣拿起拿着剪刀,剪去一截烛芯:“眼拙吗?未必吧,至少你知道我这个人重情重义,对身边人,打过交道的人,对当地的百姓,一个都不愿辜负与对不住,是也不是?” 李宗风疑惑地看着顾正臣,认真地回道:“这倒没有。” 顾正臣呵呵一笑:“没有的话,你又怎会让李承义跟我?” “这件事是犬子自作主张……” 李宗风连忙说。 顾正臣摆了摆手:“我一直以来都很好奇,为何周渊、吴康、时汝楫等人会认为海寇祸乱地方是对付我的一个手段,海寇当真来了,乱了泉州府,那也是泉州卫的事,泉州卫的麻烦,我一个知府,手中无兵,这算我什么麻烦,海寇作乱又非百姓造反。” “现在回想,他们这样做的一个原因,就是知道我不忍心海寇祸乱地方,伤害百姓,知道我不会对此无动于衷,只能疲于应付,继而无法进一步整顿府衙内官吏。他们绑架了百姓来威胁本官,只是因为他们笃定本官在乎百姓!” 李宗风沉稳地看着顾正臣,感叹了句:“这些官吏,着实该死!” 顾正臣苦涩一笑,起身道:“再说林琢,他是一个老人,行将就木,本身就命不久矣。那个黄好命的人,为何会动手推搡害他,只是因为多年前的旧事?大明开国已七个年头,在这七年里,他想要报仇,机会有的是,林琢是做石雕买卖的,每个月都会有一次两次出门,来这洛阳镇的次数也不少。” “我不相信黄好命这种人忍了这么多年依旧有杀心,他若当真有如此仇恨,也不用等这么多年。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黄好命,他的命不那么好。兴许他身患绝症,亦或是他的家人,只要去查一查,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李宗风跟着起身:“顾知府的意思是,有人买凶杀人?” 顾正臣走至李宗风面前,看着眼前镇定的人,缓缓地说:“让人杀人,未必需要买凶。如果黄好命欠了一个人许多人情,甚至是活命之恩,只需要那人说一句话,他就会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李宗风没有回避顾正臣的目光,平静地说:“这倒有可能,只是有证据吗?” 顾正臣摇头:“目前并没有证据,这种人轻易也不会开口。只是李兄,王痴死得诡异,虽然没有仵作,但经大夫验判,王痴生前定是中了某种毒,以至于口不能言,无法呼救。这种毒,应该是半夏。不知道李兄熟不熟悉?” 李宗风微微皱眉:“半夏吗?前段时日天气转凉,院中不少人咳嗽,有人嗓子总不舒服,我便让李七进购过一些半夏,以治咳嗽痰多。这东西谁也不会多吃,那王痴也不是白痴,想来不会中这种毒吧?” 顾正臣低头,嘴角微动:“王痴是不会中这种毒,除非有人强行让他吃下,又将他推入水中。李兄,你认为这种手段残不残忍?” 第四百五十一章 民心民意,参政破局 黄森屏看着高晖,冷静地问道:“不知高参政所说的府衙中造反之人是谁,泉州卫并没有听闻有人造反。” 高晖甩袖,声音冰冷:“顾正臣身为知府,前有过错为本官夺去知府印信,谁成想此子胆大妄为,竟公然夺去知府印信,霸占府衙发号施令,肆意关押府衙官吏,打压异己!如此行径俨如造反,泉州卫有戡乱地方之职,现本官要求泉州卫立即带人随我前往平叛!” 黄森屏微微皱眉:“捉拿顾知府?” 于四野、林白帆对视了一眼,又看向高晖,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黄森屏给于四野使了个眼色。 于四野了然,走出来,大喝一声:“既有造反,泉州卫上下自应出动!只是周指挥佥事、蔡千户如今身体不便,无法前往,末将愿带军士随高参政前往!” 身体不便? 高晖疑惑了下,你想说的是身体不适吧,哦,周渊、蔡业生了病、躺了床啊。 没事,既然于四野想去,那就去吧,自己要的是军士,没军士,自己不好控制府衙,万一顾正臣这家伙疯起来,让衙役将自己给逮了,恐怕就得和秦信、吴康在监房里一起迎接洪武八年的太阳了。 高晖看过顾正臣的情报,知道这个人不能以常理推度,他敢干别人不敢干的事,比如殴打御史。何况顾正臣现在已经疯了,神智不正常,不能大意了。 黄森屏脸色一沉:“竟有如此之事,我愿为高参政马前卒。来啊,点九十九名最精锐的军士,随高参政前往!高参政,九十九名军士够不够?” 高晖对黄森屏顿时有了好印象,这是一个会办事会说话的人,颔首道:“足够了,有劳。” 黄森屏抱拳:“同为朝廷效力,岂敢称劳。” 军士盔甲在身,长枪在手,威风凛凛。 黄森屏安排林白帆协助其他千户看管好营地,亲自带于四野与军士出了卫营,随高晖直奔晋江城。 卜秀看到这一幕,欣慰地笑了。 高参政,泉州卫,加上完美的罪名,这一次顾正臣不离开泉州府也必须离开了。 高晖的动作很快,卫营距离晋江城也不算远,很快便入城。 高参政要抓顾青天的消息在城内传开,速度之快令人咋舌,高晖和泉州卫军士刚刚进入府衙前大街,就看到了震惊的一幕。 无数人黑压压挤在府衙前大街之上,人流之密简直是水泄不通。而在隔壁街道上,还有人在扯着嗓子喊:“有人要抓顾青天,都来府前大街啊。” 一个老人听闻,拿起拐杖就将自家儿子、孙子全赶了出来,怒骂道:“还愣着干嘛,去府衙大街!” “爹,朝廷要抓顾青天,我们能有啥法子。” “是啊爷爷,我们去了也没用啊。” “别喊老子爹和爷爷,若不是顾青天,课税司的豺狼不得咬死我们!还有府衙里的那群恶鬼,迟早会拿走我们的铺子,泉州府好不容易有个好官,我们就算帮不了什么忙,也得让他们看看,顾青天深得民心,是个好官!” 民心如潮,涌入府前大街。 一些前段时间还挖河吃不上饭的男人更是推着推车,直接丢在了府前大街西面的街道,老子的,这世道怎么就不能好一点,有个不动辄徭役的好官,这刚刚消停了没多久,你们非要弄走他不成! 是,我们都是草民,没办法对抗朝廷,也不敢反抗朝廷,可我们逛个街总没问题吧,我们车子丢街上总没问题吧,我们就是站在这里看着你们,总没问题吧! 一条路走不通,你们也别想轻松绕路过去! 黄森屏止住脚步,看向高晖:“这,似乎不好办。” 高晖冷着脸,咬牙喊道:“这顾正臣果然是要造反,竟召集了如此多叛军!黄指挥同知,还不带人平叛?” 黄森屏喉结动了动,震惊不已。 娘的,高晖高参政,你丫的不会是高傻子吧。 你看清楚,这里满街全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还有妇人,孩子,老人,你丫的造反上战场还抱着襁褓里的婴孩? 还有,这街上少说也有一两千人吧,你让我带不到一百个军士干掉这么多人,和杀戮平民,激起民愤,激民造反有啥区别? 师苏也看出了不妥,连忙打圆场:“高参政只是义愤之言,只是希望黄指挥同知带人开出道路,好去府衙。” 黄森屏有些后悔来了,也后悔将周渊、蔡业杀早了,就应该将这两个家伙留到这个时候,让他们来干这种事…… 于四野无奈,只好上前喊道:“晋江城的百姓们听着,这位是高晖高参政,他认为泉州知府顾正臣造反,霸占府衙,当立即抓起来关入囚车,送往金陵交给朝廷发落!现在你们让出道路,让高参政去府衙抓人啊!” 高晖缓缓地转头看向于四野,问候你老于家十八代,有你这样喊话的,这不是坑我? 于四野感觉到了脖子后面幽怨的目光,丝毫不在意,自家女人也经常这样看自己,都是折腾到精疲力尽的埋怨。 “顾青天无罪!” 人群中,不知道谁扯了一嗓子。 “顾青天无罪!” 不少百姓跟着喊,随后声浪直冲云霄。 师苏看到这一幕牙齿直打颤,顾正臣才来泉州府几个月就有如此民心,这若是让他待个一年三年,还不得在地方上一言九鼎,不将行省衙署看在眼里? 高晖愤怒不已,认为这全是顾正臣捯饬出来的把戏,于是上前喊道:“都给我住嘴!” 多年官威不是盖的,一嗓子压下了几千人。 高晖抬手指着众人,喊道:“顾正臣有没有罪,不是尔等说了算,是律令法条说了算,是朝廷说了算,皇帝说了算!现如今不过是将他扣押送往金陵审问,若你们如此阻拦挡路,反而会坐实了他造反之举!难道你们要亲手杀死他不成?还不退开!” 黄森屏不由感叹。 能混到参政的果然不是寻常人,面对如此群情激奋还能找出解决之策。 这里的百姓都是想要保护顾正臣的,若他们知道现在所做的保护很可能会杀了顾正臣,自然而然会退却。 果然,百姓面面相觑,没了刚刚的气势。 高晖也是个胆大之人,大踏步向前走去:“留给朝廷决断,若他无罪,自然会回来继续当泉州知府,若因你们聚众喧哗,阻碍公务,朝廷判其挟持民意,对抗朝廷,定会挨个千刀万剐,岂是你们所愿?还不速速让开!” 原本挡路的百姓不知所措。 “铛铛铛!” 铜锣声从府衙门口传出,一个容貌朴素的大汉扯着嗓子喊:“顾知府说了,感谢晋江百姓,今日乃是朝廷之事,不可违背,不可让其背负不忠之名,还请退开,请高参政入府衙!” 众人听闻,终让开了一条小道,只容一人通行。 高晖面无惧色,大踏步走了进去,黄森屏看了一眼府衙大门方向,也跟了上前。于四野约束好军士,走入人群。 府衙内,顾正臣也因晋江城内百姓的举动惊吓不小,这稍有不慎就可能是流血事件,一旦流血,局面很可能无法收拾。 自己不过是弄了几个官员,不至于如此大的人心吧? 刑法许岚一句话点破:“十几年来,泉州府百姓就不曾过一天好日子。不说开国之前陈友定控制福建与朝廷作战,就是开国之后,这里的官吏也多是奸贪,特别是禁海之后,官吏只能从百姓手里拿好处。” “如此漫长的时间里,盼走了一任又一任官员,可没有一个敢有所作为。如今等来敢为百姓先的顾知府,除弊害于民,他们自是珍惜,也清楚一旦顾知府离任,这里的日子恐怕会再度回到暗无天日时。”.??m 顾正臣懂了。 不是自己太能干,而是这些人太黑暗。 全靠同行衬托啊。 李承义有些担忧,上前道:“老爷,高参政可是带了泉州卫军士前来,这次怕是不好善了。” 顾正臣暼了一眼紧张的张培,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对李承义说:“是不好善了,抓了是个不小的麻烦。” 李承义疑惑不已,抓了你貌似没啥麻烦吧。 嘶! 该不会是…… 李承义震惊不已,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高晖穿过人流,整理了下衣襟,对跟过来的黄森屏下令:“控制府衙,不准任何人擅自出入!” 黄森屏了然,对于四野使了个眼色。 于四野安排军士守住府衙大门,然后下令军士进入府衙。 手持长枪的军士蜂拥而入。 高晖正了正帽子,抬脚迈过府衙门槛,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仪门之后站着的顾正臣及府衙胥吏、杂役。 顾正臣淡然一笑,拱手作揖:“见过高参政,几日不见,别来无恙。” 高晖冷冷上前,过了仪门,见军士在左右,便沉声道:“顾正臣,你公然造反,本官现将你抓起槛送金陵,你可有话要说?” 顾正臣风轻云淡:“冤枉啊,高参政,顾某何时造了反?说话要讲凭证,无凭无据,张口就来,本官可也是能上弹劾文书的。” 第四百五十三章 我也调虎离山 高晖骂不过顾正臣,眼前的人简直是流氓,自己骂人要“彼其娘之”,他骂人直接就是“你娘的”,自己要问候他全家,他直接朝着自己十八代问好。 市井流氓,泼妇知府! 高晖见嘴上吃亏,便催促黄森屏:“还愣着作甚,我以福建行省参政的命令,让你带泉州卫军士将顾正臣给我抓起来,出了事,尽管往本官身上推!” 在高晖看来,黄森屏一直不动弹,只是怕惹出麻烦,毕竟这家伙刚来泉州卫没多久,不了解地方形势,这要是卷入地方官场斗争,还伸了两腿,很可能会被人写在文书里骂。 黄森屏见状,只好上前劝:“我看这顾知府也没造反,你看这府衙内胥吏、杂役,一个个哪里有造反的样。还有这秦信、吴康等人,他们都已认罪,看其罪行累累,这分明是顾知府的功劳,将有功之臣当做造反之人抓起来,皇帝也不会宽恕高参政吧?” 高晖没想到黄森屏会是如此,这和他在卫营时的表现大相径庭,不由阴沉着脸,刚想说话,却被一旁的师苏给拉住。 师苏被庄兵撞倒起来就站一旁看戏了,左看右看总感觉不对劲,黄森屏能动手的机会多的是,高晖反复催促了多次,他别说动手,就是连动嘴都很少。 很显然,黄森屏很可能和顾正臣狼狈在一起了,虽说这个想法很离奇,知府主管民事,不可能监管军事,可事实就是如此。 师苏拉着高晖,低声耳语了一番。 高晖这才从冲动、躁怒中恢复冷静,看向黄森屏,直接发问:“黄指挥同知为何迟迟不听命反而推脱?” 黄森屏呵呵笑了笑:“若有人霸占府衙,造反对抗朝廷,泉州卫上下自会毫不犹豫出手,将其斩杀或抓获送往金陵。可若没有人造反,泉州卫可无权过问府衙事。” “本官说他造反了!” 高晖厉声道。 “我没造反。” 顾正臣插了一句。 高晖看向顾正臣,又开始了一轮质询。 嗯,激烈的,恼羞成怒的,又开始骂人了…… 黄森屏不管这些,没人造反泉州卫出了事麻烦无穷,何况你高晖多少带点脑子,你师爷都看出来问题了,点了一句,还不知死活在这里争论。 监房内。 秦信听到了高晖的声音,原本还以为顾正臣要倒霉,马上被关起来送到金陵去,可谁成想顾正臣无耻至极,颠倒是非,一点敢做敢当的男人气势都没有。 这也就罢了,他还敢公然和高参政对骂。 纯属找死。 秦信巴不得顾正臣激怒高晖,可听这两个家伙问候了两轮了,怎么还在那问候,干脆利索点,抓人啊。 对面的吴康眼巴巴地凑在窗户边看着,盼望到救星之火终于到了,可这火苗怎么越来越不对劲,被顾正臣一顿猛冲,这火似乎有点想灭。 高参政,你可是参政啊,你若收拾不了顾正臣,那麻烦可就大了。 不行,得给高晖添一把火。 吴康扯着嗓子喊道:“高参政,我们冤枉啊。顾正臣造反,抢夺知府印信,还命人动用大刑,屈打成招!” 秦信听到之后,当即声援:“我是被屈打成招的,我要翻供!” 高晖不再与顾正臣废话,指向黄森屏:“你听到了,这就是顾正臣造反的证据!你再不动手,本官可以调福州卫前来!到那时,要抓的可就不是他一个人了!” 面对高晖的威胁,黄森屏很是无奈。 福州卫可不比其他,指挥使是驸马都尉王克恭,是真正的皇亲国戚,他来了,谁都惹不起。 顾正臣见黄森屏低头不语,也不好让他为难,自己都提了几次奉旨整顿官场,这个高晖死活就是听不懂,眼瞎若是拿出圣旨,行省里的人很可能会夹着尾巴过日子,想要找到他们的问题怕是难上加难,到时候自己能整顿的,只能是泉州府这小小一地。 正在顾正臣左右为难时,狱房外传来脚步声,承发房吏员黄识读跑了过来,大声喊道:“福建行省衙署急报!转高晖高参政!” 高晖皱眉,不知道这个时候行省衙署送什么文书过来,还搞了个急报。 师苏接过文书,转给高晖。 顾正臣嘴角微微一笑,终于还是来了。 黄森屏捕捉到了顾正臣的笑意,很显然,他拖延时间等的就是这文书。 福建行省衙署吗? 顾正臣到底有多少手段,竟能调动三四百里外的行省衙署为其行事? 高晖接过文书,打开一看,顿时愣住,惊呼道:“靖海侯卒了?!” 顾正臣心头一颤,身体微微前倾,刚想上前,又收回了脚。 现在才洪武七年,距离老吴卒还有四五年,历史上他是洪武十二年走的,现在还不到他下去找常遇春喝酒的时候。 这吴祯的手段也忒狠了点,为了帮自己一把,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竟然撒下如此弥天大谎…… 高晖看着文书中催促之急切,有些不知所措。 在没有抓走顾正臣之前自己不能离开,一旦离开,以顾正臣的手段与智谋,一定会将泉州府翻个底朝天,到那时候,将会是: 人头滚滚, 血流成河! 可自己又不能不离开,吴祯这家伙是靖海侯,朝廷正牌的侯爷,比顾正臣脑袋上的县男可亮眼多了,他走了,地方行省官员不能不去送,礼仪不能少。 谁让他卒在了福州,行省衙署就在对门,不去不合适啊。 参政陈泰以十万火急的口吻,让自己收到文书立即返回,不得迁延片刻。可自己这一走,泉州府的事该怎么办? 黄森屏不抓顾正臣,自己的护卫又是个不顶用的,平日里看得很壮,关键时候连个农夫都干不过,还被人踹了出去,丢人啊。 师苏看着左右为难的高晖,上前劝说:“老爷,靖海侯事大,等送走靖海侯之后,再下泉州府也不迟,合三五日的事。” 高晖后槽牙有些疼。 三五日? 卜家还有三五日可活吗? 你也不看看,顾正臣上任泉州知府才多久,满打满算还不到两个月!结果呢,府衙里的两个同知如今在监房里喊冤,两个通判在地府里喊冤,剩下的不是已经被打了板子,就是等着挨板刀。 再给他三天,他能揭瓦! 给他五天,还不得变天? 可自己没力量抓顾正臣,泉州卫不听话,府衙里的人更不可能听自己的,身边也没得力之人,跑出去喊百姓来帮忙更不可能,这群人全丫的向着顾正臣。 吴祯啊吴祯,你咋死得这么不是时候,早点死,晚点死都好说,非要等自己在府衙的时候死。陈泰也是,这么急慌慌送什么信,我又不是吴祯他儿子,晚上一天吊唁他也不会诈尸。 高晖想了想,冲着监房喊道:“本官这就回行省衙署,到时调福州卫前来,看你顾正臣如何收场!” 顾正臣咳了咳:“我说高参政,你对我说话没必要转头吧。秦信、吴康他们虽然囚如笼中,可不是聋子,随便大点声就能听到。” 高晖冷哼一声:“本官看你能嚣张到几时!我们走!” 卜秀着急起来,但也没办法,跟着高晖出了府衙,连忙拉住高晖问:“高参政可不能这样走了啊,那顾正臣疯了,你一走,定会杀人。到那时,没什么秘密可守得住。” 高晖看向师苏:“你留在晋江城,盯着顾正臣的动作,若有大事,随时通报,另外告诉卜老人,就说做好最坏的打算。” 师苏有些无语。 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参政都约束不了顾正臣,留下我算什么事,我没有官身,只是个师爷。就算看到顾正臣胡来,也只能当个传话之人,这一点,卜家有的是狗腿子,跑得比我快多了,何必多此一举…… 但没办法,师苏知道这是高晖想要给卜寿一个定心丸,只是自己的分量未必管用。 高晖看了一眼卜秀,并没说其他话,命庄兵找来马车便匆匆离开。 卜秀跺了跺脚,带师苏返回卜家。 卜寿听闻高晖没有在府衙抓顾正臣,反而匆匆离开,心头惊骇不已。 师苏解释:“靖海侯骤然卒去,高参政不得不回去吊唁。不过高参政临走之前已稳住了秦信、吴康等人,想来并无问题。只是因顾正臣此人手段不好预知,还请卜老人早做最坏准备。” “最坏?” 卜寿脸色微微一变,拐杖顿了顿地,咬牙道:“区区一个知府,缘何如此难以对付。高晖可是参政,拿下他如踩死蝼蚁,为何他没作为?师苏,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觉得我卜家没了往日辉煌,他就不将卜家看在眼里了?” 师苏苦着笑,连忙替高晖说明情况:“当真是靖海侯卒了,参政陈泰发来了不得迁延片刻,立即返回福州的文书,这一点卜秀可以作证。” 卜秀点头,这确实作不得假。 卜寿看向卜算子:“高参政离开泉州府,剩下的日子恐怕需要我们独自抗了。周渊那里有消息了吗?” 卜秀皱了皱眉,见卜算子摇头,连忙说:“今日去泉州卫营,高参政原本是要寻周渊,只不过黄森屏说,周渊、蔡业身体不便……” 第四百五十四章 极限逼迫,卜家身份 周渊、蔡业此时此刻确实身体不便,不过脑袋很方便,可以端着走…… 卜寿也没有意识到周渊出事,只以为受了一些惩罚或身体抱恙,对卜算子沉声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联络到周渊,告诉他秦信、吴康出了事,让他做好准备!” 卜算子重重点头。 卜寿将目光投向卜中生,严肃地说:“你带一笔银钱亲自去一趟市舶司,告诉提举魏洪,为我们准备十艘海船,配备深谙水性、操纵船只的船家。若是魏洪问起,就说——我想去金陵看看,一旦确定好日子,便即刻启程,让他莫要声张出去,我不想被人打扰。” 卜中生了然,转身离开。 卜寿感觉胸口很闷,盘算着当下的局势与问题,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卜算子问道:“自从解决了张九经之后,陆判与陆倡这两个兄弟一直没活动,现在机会到了,让他们去找渔翁,再杀几个人。我要让顾正臣无法顾及府衙内的事。” 卜算子有些疑惑:“父亲,之前渔翁杀林琢,只是为了调虎离山,将顾正臣调出晋江城,为高参政回来争取时间。可如今高参政都走了,顾正臣依旧控制着府衙,再杀人,没这个必要了吧?” 卜寿摇头:“你在一步步逼近我们,若我们再不出手,延缓下他的动作,很可能等不到高参政回来卜家就不复存在!他不是有在意的人,那就挨个杀。卜算子,你要记住先祖的手段,该杀的时候,莫要心慈手软!” 先祖的手段! 卜算子低头。 卜家的崛起与长盛不衰,全靠的是先祖翻云覆雨,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手段,没有任何仁义道德,只有荣华富贵! 谁能保证卜家的长盛不衰,那就跟着谁。什么手段能让卜家好过,那就用。 杀几个人算什么事,想当年,杀的何止是几个人,几十个人,几百个人? 尸山血海之下,苍苍白骨,都是卜家所杀! 没道理变得软弱,变得犹豫。 既然顾正臣威胁到了卜家,理所当然要接受卜家的报复。这也就是顾正臣来泉州府没带妻子,否则定要让他妻子吓得三魂七魄不见!不过这一套对顾正臣应该没用,他估计是不会怕毒物的。 卜算子目光冷厉,看向卜寿:“孩儿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差人去寻陆氏兄弟。” 卜寿微微点头,面色凝重地说:“起风时就该拔剑,收剑时白袍当染血。已是危如累卵,那就不择手段。” 泉州府衙,狱房。 秦信一步步后退,离开了监房的窗,还有窗外熟悉的脸。 门打开了。 顾正臣走了进去,对跟进来的萧成说:“将知府印信拿回来。” 秦信知道惹不起萧成,当即将知府印信丢了出去,对顾正臣喊道:“你莫要嚣张,过几日高参政带福州卫前来,你就会被抓起来送到金陵去!” 顾正臣接过印信,仔细检查着:“秦信,你知道高晖为何会突然离开府衙吗?” 秦信瞪眼,自己当然知道高晖为何离开,是去吊唁靖海侯啊,为何顾正臣明知故问? 突然! 秦信想到一种可能,退后两步直撞到墙壁之上,抬起的手有些哆嗦:“你,你什么意思,难道说靖海侯没卒,这是你的计谋,你假传了朝廷文书?” 顾正臣吹了吹印信上的杂草,看向秦信,咧嘴一笑:“你们一次次玩调虎离山,本官自然也要效仿一下。果然,这招式是屡试不爽。现在高晖走了,你们最后的靠山没了,想找谁来救你们的命都来不及,因为我已经决定,明日午时——杀了你们!” 秦信脸色苍白,瘫坐在地上:“顾正臣,你不能如此放肆!我是府衙同知,你无权杀我!你杀了我会有大麻烦,御史也饶不了你,行省饶不了你,朝臣与皇帝也不会饶你!为了杀我,赔上自己的命何苦来!” 张培搬了一把椅子进来,顾正臣坐了下来:“杀几个十恶不赦的贪官,皇帝知道了兴许还会拍手称快,说一句:杀得好!秦信,本官可以告诉你,若是你不说出与卜家的关系,我就送你去菜市口看明日正午三刻的天空。我问过府衙里老人,他们说明日天气正好,适合送人上路。” 秦信脸色变得极是难看起来,犹豫着道:“你不能杀我,顾正臣,你打死杨百举已经麻烦缠身,若杀我,你真的没活路可走!杀人乃是皇权,你敢僭越擅行皇权,便是造反,你想想家中老母与娇妻,你还有妹妹……”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秦信:“我不想问第二遍,也不会给你第三次机会。你要想清楚了再开口,我敢杖死杨百举,就敢砍掉你的脑袋。以你那贪污的数目,杀头对你来说已经算是最宽容的死法了。” 秦信看着杀气凛然的顾正臣,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冰冷正在从脚底不断冲到头部,浑身颤过,喉结不断上下移动。 以顾正臣的强势与手段,他说杀人就一定会杀人,不是只存在于语言上的威胁。就像是唐贤的儿子唐琥、唐八户等人,明明高参政来了,依旧没救下这些人,被顾正臣借储兴等水师之手杀了。 现在高晖估计跑出了晋江县地界,明日的话应该到了兴化府,让他跑回来救场是不可能的。整个泉州府里面,已经没有人能救自己了。 “我若不说,你当真会杀我?” 秦信咬牙问。 顾正臣站起身来,走向监房门口,丢下一句话:“秦信,你想说也晚了。明日,你上刑场!” 秦信着急起来,喊道:“我说,我说!” 顾正臣根本不回头,走出监房,看向另一侧监房里的吴康:“对你们本官并没有多少耐性。给过两次机会还不张嘴,也没张嘴的必要了。不要以为没了你们,本官就查不出真相。卜家的出现定有痕迹可寻,泉州府的老人还没死绝,总有人记得些什么吧!” 吴康站在窗户后,隔着木栏看着顾正臣,目光又看向要交代的秦信,只平静地说:“顾知府,给我三尺白绫,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顾正臣凝眸。 吴康这是有了死志,想要最后的体面。 被砍掉脑袋,和被剥皮,亦或是割掉肉,这都很惨烈,这些身体不完整的死法,大部分人都无法承受。 宁愿体面,全身全影的死。 顾正臣拒绝了吴康:“你是罪不可恕之人,自杀对你来说太便宜。你可以选择明日和秦同知一起上路,也可以选择等待朝廷旨意,看看陛下是赏你凌迟还是剥皮。” 吴康深深看着顾正臣,无奈地退后一步:“好吧,你想知道我们与卜家的关系是吗?卜家,在我们眼中就是这泉州府的地下皇帝!” 顾正臣眉头紧锁。 萧成脸色阴沉,还有人能做到这一步? 顾正臣看向书吏王孟与师爷李承义。 笔墨纸砚,桌案等很快准备好,两人提笔开始记录。 顾正臣问道:“地下皇帝,卜家当真如此厉害吗?为何本官来到泉州,不见其强横,看到的只是一个隐在暗处,不敢露头的卜家。” 吴康呵呵笑了笑,摇头道:“顾知府,你才来泉州府多久,如何知其可怕。前面几任知府,谁敢拂卜家的脸面?不听话的官吏,只要有半点破绽,不趁他们心意,便会想办法弄走。” “等等。” 顾正臣皱眉,问道:“那晋江知县杨琇……” 这是一个清廉官员,在百姓中颇有声望,这种清廉之人留在晋江城、坐镇县衙两袖清风与同在晋江城、坐镇府衙金银黄白,如此诡异的同时空存在,令人匪夷。 吴康叹了口气:“之所以留着杨琇,是因为——晋江城有个清廉知县的名声,就如同黑夜里点了灯火,连府衙也照得明亮。没有人会相信,在一个是有如此清廉知县的地方,府衙会贪得如此厉害,只要杨琇不对上面乱说话,朝廷自然不知道实情。” “何况,杨琇只是一个七品知县,府衙想要插手的时候,可以从他手中夺走案件。这些年来,他空有清廉之名,但也不过如此罢了,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无法为民做主,无法为民申冤之人,不像顾知府,手握一府重权。” 顾正臣明白过来,感情杨琇就是个灯泡,负责给朝廷营造一种灯下都是光明的假象,这家伙有些能力,人品也过得去,只不过缺乏办事权,总被府衙踩着,能办事才怪。这就是附郭县的悲哀,谁让县衙和府衙隔那么近…… 顾正臣命人打开监房,对走出来的吴康问:“如此说来,是卜家一开始就想让我离开泉州府?” 吴康微微摇头:“卜家想要先观察、了解顾知府,然后再用各种方式拉拢。只是还没来得及时拉拢,顾知府便发了威,直接杖死了通判杨百举,这个举动,震惊了所有人,也让卜家清楚,你留在泉州府不合适。” 顾正臣思索了下,问道:“卜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吴康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握:“你可知蒲寿庚?” 第四百五十五章 罪恶蒲寿庚,蒲家卜家 蒲寿庚?! 顾正臣凝眸,微微眯起的双眸之中闪烁着杀机。 萧成感觉到了冷森森的气息,不由得看向顾正臣,皱眉问道:“这蒲寿庚是何许人,你似很是仇视此人。” 顾正臣握了握拳,压抑着嗓音:“仇视?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萧成深吸一口气,相处这么长时间,自己是第一次见顾正臣如此恨意滔滔,哪怕是被人放毒蛇,哪怕是林琢被人害死,哪怕是周渊命军士伪装为海寇害民,甚至是之前平凉侯费聚的干儿子费强欺负刘倩儿,也不见顾正臣如此仇恨。 李承义上前一步,沉声道:“蒲寿庚祖上并非中原之人,而是大食人。南宋皇帝宽仁,以其为泉州市舶司提举,掌泉州市舶司长达三十年。三十年间,其积累了海量的财富,缔造了极大势力。后来背叛宋廷,投效元廷,不仅如此,他还大肆屠杀了流落泉州的南宋宗室!” 萧成震惊不已,张培也不由得咬牙切齿。 顾正臣目光冷厉。 宋人是汉人,大明人也是汉人,同为一族,自是同仇敌忾。 杀了南宋宗室,和杀了自家乡亲父老没区别! 在元朝统治的近百年之中,汉族人日子并不好过,人一难过就容易想过去。元廷之下的汉人想的过去是哪里? 宋! 宋是汉人心中的魂魄,只不过这个在那一场战争中被打得魂飞魄散。但无疑,广大的百姓在内心深处,依旧想念着宋朝。 也正是因此,刘福通在杀了白马乌牛祭告天地的时候,才会对世人说,韩山童这家伙是宋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 至于韩山童为啥不姓赵而姓韩,老刘没解释,但老刘说了,自己没改过姓,是宋朝大将刘光世的后人,应该辅助旧主起义,恢复宋朝天下。 后来韩山童被弄死了,但刘福通看到过“宋徽宗八世孙”的号召力,觉得牛都已经吹出去了,既然八世的韩山童,那就找九世吧,又将韩林儿从树林子里挖了出来。 韩林儿在亳州称皇帝,建国为宋,年号龙凤。 为啥叫宋,不叫汉、唐? 因为这里的汉人听长辈说得最多的就是宋代的那些事,老人一张嘴,一唠叨,就是当年明月、宋时人间…… 而被汉人当做魂魄的宋,纵是浴火重生成了明,也依旧对宋有着诸多继承,风俗、称谓、礼仪等等。灭宋的元,是汉人的仇敌。 老朱化璋,赶走了元廷在中原的力量,只能退到关外放牧去。 而杀害南宋宗室的蒲寿庚,是汉人眼中的叛徒,他将背叛做到了极致,将屠刀一次次扎入了宋最后的残缺的身体! 后来的崖山之败,染血无数,其中就有蒲寿庚的影子,是他为元廷提供了作战所需要的一应船只,是他为南宋的覆灭添了一铲土! 曾经受恩于宋,荣华富贵全是宋给予的,蒲寿庚之所以能掌控泉州市舶司三十年,成为罕见的巨富,全都是宋皇帝对其信任有加。 大宋将倾,天下变色。 在那种绝境之下投降的人无数,可没有几个像蒲寿庚投降了之后,喊了一声元爹,然后转过身将刀子插在了宋爹的肚子上! 蒲寿庚最大的恶,就在于他背叛得太彻底,不仅杀南宋宗室,还杀南宋士大夫,南宋军士,流落泉州的汉人! 当年,泉州许氏家族起义兵掩护二帝南逃,被蒲寿庚几乎灭族。 泉州清远少林寺也就是赫赫有名的南少林寺,千余僧人反对蒲寿庚降元,蒲寿庚带一万军士杀入南少林,屠灭千僧,只有数十僧人逃出幸免。 蒲寿庚通过杀戮的手段,向元廷的人证明了自己是一条忠诚的狗,只会帮着元廷咬人的狗。 顾正臣看向吴康,咬牙切齿:“你的意思是,如今卜家是蒲寿庚的后人?” 吴康重重点头:“没错!虽非蒲寿庚一脉,却也是蒲寿庚亲弟弟的后世子孙。你既然知道此人,应该对其财富有过耳闻吧?” 顾正臣摇了摇头:“我只知此贼之恶!” 吴康回想着,沉声说:“你是知道的,南宋时海洋贸易频频,市舶司的油水更是巨大。而蒲寿庚不同于其他人,别人当市舶司提举最多三五载,而他掌控泉州市舶司足足三十年,直至南宋灭亡。南宋莆田刘克庄见过蒲寿庚的财富,称其为陶朱公。” 顾正臣眉头紧皱。 陶朱公指的是春秋末期的范蠡,传闻中兴越灭吴之后,带着西施跑到西湖定居的那家伙。西施和范蠡有没有关系且不说,但范蠡被世人称之为“文财神”,也被称之为商圣、商祖。换言之,商人里面最成功的,最有钱的,开宗立派的,就是这家伙。..??m 将蒲寿庚与范蠡相提并论,可见其富有程度。 吴康叹道:“只挑几样说,当年蒲寿庚的宅邸占地三百余亩!” 萧成有些惊讶,这丫的再大四倍就赶上老朱的皇宫了。 吴康继续说:“蒲寿庚家中有花园、棋盘园、书轩、讲武场、祠堂,他还设了个三十二间巷,分给三十二名美女居住,这些美女的用途只是充当棋子……” “在晋江出海口附近,有一座宝觉山,蒲寿庚命人在那里营造瞭望楼阁以望海舶,而在瞭望楼之下,建造有‘一碧万顷亭’,又名天风海云楼。而海云二字,正是蒲寿庚的字。” “顾知府,你不知道当年蒲家到底有多强盛,市舶司的船只全归其调度,数量之多,船只之大,极是罕见,不说其手中势力,仅仅是家奴,其便有三千之众!” 顾正臣听闻,心头也不禁震惊。 仔细想想,这惊人的财富未必有夸张。 要知蒲寿庚杀戮了一批人,其财富直接归入自己手中,这不算什么,可长达三十年时间掌控泉州市舶司,通商之事,海关、港湾、船舶等都归其管辖,这期间积累的财富是难以想象的。 吴康看了一眼顾正臣的表情,苦涩一笑:“虽说降元之后,蒲寿庚并没有活多少年,但凭借着其巨大的财富,蒲家并没有立即衰落。后来因为元廷人等问题,更为重视被征服之后远道而来的色目人,市舶司的管辖权自蒲寿庚之子后,开始旁落于这些色目人手中。” “虽说蒲寿庚也算是色目人,可蒲寿庚的祖辈可以追溯至唐时,多代同化下来,已算不上纯正的色目人。在蒲家失去对市舶司的管辖之后,蒲家开始分家。出于对局势的不确定,加上为了避免元廷打压与宋朝遗民报复,蒲家除了一支继续姓浦之外,其他几支变换了姓氏,有姓黄,有姓杨,还有一支,姓卜。” 顾正臣终于明白过来,所谓的卜家,其实是蒲家,这些人出于各种原因的考虑换了马甲。 吴康长长叹息:“三十几年前,一支隐在暗处的卜寿一脉开始活动,后来支持陈友定成为闽王,只是陈友定不是红巾军的对手,为皇帝派遣的大军打败,后来陈友定的下场你也知道。而卜寿见陈友定失败,便转而支持大明,曾送汤和不少军粮,为水师提供了一些船只。” “凭借着先辈积累下来的无数财富,卜家开始拉拢官员,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只要能听卜家的安排,就会有实打实的好处。你是知道的,朝廷那点俸禄少得可怜,在这种情况下,吃大户,拿大户,便成了常态。” “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总吃人家的,一旦他们出点事,请求办点事,总需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年来,被他们用金钱买通的官员不计其数,就连我与秦信、唐贤等人,也纷纷听其安排行事。” 顾正臣紧锁眉头:“区区一个大户,纵是有些财富,也不至于让你们如此服服帖帖吧?以你们的贪婪程度,难道就没想过找个由头将其抄家,所有财富不尽入你们之手?” 吴康无奈地摇了摇头:“顾知府,谁有这种想法,谁先死。你永远不知道他们背后到底站着谁,也不清楚其他蒲家之人去了哪里,是在朝中为官,还是隐在暗处。卜寿家里的财富有多少我不清楚,但我见过他轻而易举拿出了二百枚珍珠,而他们并非蒲寿庚嫡子嫡孙一脉!” 因为未知,所以忌惮。 深不可测的财力,不知多大的关系网,背后有多少人手与势力,这些都不清楚,但凡是个聪明人都不会轻举妄动。 顾正臣沉思良久,问道:“卜寿如此耗费财力,广结官吏,总不能只是为了享受这种暗中操纵一切的快感吧,他的目的是什么?” 吴康呵呵一笑:“顾知府如此聪明,想来应该清楚,人失去过,总想要夺回来!” “市舶司?!” 顾正臣悚然。 吴康重重点头:“没错,卜寿的目的是市舶司。这些年来,市舶司的买卖从来都没有中断过,只不过,以使臣的名义进行。而这些所谓的使臣里,包括见过皇帝的使臣,有一些——只是商人!” 第四百五十七章 打草惊蛇,卜家退意 局势会失控? 顾正臣淡然一笑:“只要我还在泉州府,局势又能失控到哪一步。还是说你认为,卜家会借行省衙署的手找我的麻烦?” 张九经犹豫了下,看了看门口方向,咬牙说:“据我所知,高晖高参政有有个儿子名为高东旭,一年前于福州完婚。” 顾正臣凝眸:“高东旭迎娶的是?” 张九经严肃地说:“据传,其闺名叫卜菲,是卜寿的孙女,卜中生最小的女儿。” 顾正臣走至窗边,抬手推开窗:“开国之初,府州县各地方,简直如原始森林,这才短短几年,已是盘根错节。若再给他们十年八年,这地方上,到底谁说了算?” 历史上,朱元璋借郭桓案、空印案将天下中产阶层与大户基本一扫而空,这背后的考虑到底是什么? 简单的泄愤? 杀红了眼收不回刀? 还是说,老朱窥见了地方上盘根错节关系网对朝廷府州县衙署的干预与影响,借机一并除掉,警告所有人,衙署代表的是朝廷。大明朝廷控制地方,而不是大户控制地方。 这些是一个谜团,老朱的心思最难揣测,他可以一边笑着敬酒,也可以一边抽刀杀人。 仅仅从泉州府来看,卜家确实有能力影响官府。 当然,其他府县也未必有卜家这样的存在,毕竟能从元末活到大明就不容易了,许多大户都被战争给消灭了,剩下一点点大户,也多是困顿得很,勒紧腰带过日子,没多少钱财可以让官府的人推磨。 大户养成,也是需要时间的。 比如郭桓案发生在洪武十八年,十八年养出了不少中产之家…… 顾正臣拍打着窗棱,坚定地说:“不管行省衙署谁来,都救不了卜家。张九经,明日午时,我杀秦信、吴康、吴驿等一十二人。人头落地后,我会差人给卜家送拜帖,后日你随同赴宴。” 张九经震惊地看着顾正臣:“杀如此多的官吏,没有皇帝的旨意,他日你就是死都难收场。” 顾正臣淡然一笑,转身走出门。 张九经深吸一口气,顾正臣的云淡风轻,毫不介意,不是说明他鲁莽行事,不计后果,宁愿玉石俱焚,恰恰相反,他很可能有所倚仗,这才有恃无恐! 毫无疑问,顾正臣是一个聪明人。而聪明人绝不会自掘坟墓,自寻死路。 除非—— 张九经想起了顾正臣的那些情报,脸色陡然一变。 情报中说顾正臣与东宫、华盖殿存在关系,但这些情报并没有明确关系的程度,顾正臣如何讨好太子与皇帝,皇帝与太子对顾正臣的器重到底如何,情报并没有详实的表述。现在看来,顾正臣与皇帝的关系,很可能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顾正臣刚至前院,秦松便匆匆走来,低声道:“章承平送来消息,说卜家正在找寻陆氏兄弟,似乎要有所动作。” “陆氏兄弟?” 顾正臣有些疑惑。 段施敏解释道:“就是追杀张九经的那两人,也在后院关着,只不过关在了地窖里。” 顾正臣恍然,想了想,道:“高晖的离开,让卜家慌乱,他们很可能会故技重施,再次将我调出晋江城,这次寻找陆氏兄弟,怕是想要制造乱子。去,将这两人提过来。 陆判与陆倡已经在地窖里生活了半个多月了,这段日子着实难熬,对方也不问话,给饭菜也准点,可每天都会下来几个人伺候,也不打脸,就冲着身上来,虽然没打残,可这皮肉之苦也是苦啊。 顾正臣看着如同乞丐一般的两人,皱了皱眉:“为何如此虐人,本官不是交代过,需要好好招待?看” 秦松欠身道:“他们一开始就是如此装扮,是为了接近张九经乔装的,我们没撕他们衣服……” 顾正臣叹了口气。 在金陵、句容乔装乞丐,估计会被人拉走,毕竟朝廷设了养济院,吃不起饭可以给你几口饭,不能在外面影响市容。 可在泉州府乔装乞丐,估计没什么人理会。 因为泉州府这些年来穷人太多了,别说养济院,就是府衙腾出来也不够这些人住的。 顾正臣看向跪下的陆判、陆倡,严肃地说:“本官是泉州知府顾正臣,只问你们一句,想死还是想活。” 陆判、陆倡对视了一眼,这丫的不是问废话,谁想死…… “我们想活!” 陆判直言。 顾正臣微微点头:“明日吴康、秦信会上刑场,卜家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若你们想要活命,就听我的命令行事,但有一点异心他想,你们会先于卜家之人而死。” 陆判、陆倡虽有些怀疑,但仔细想想顾正臣没有撒谎的必要。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要杀要剐还不是动动嘴的事,撒谎太没意思。 顾正臣走至两人身后,沉声道:“现在卜家想要你们出手,我要你们听他们的命令行事,无论去哪里,办什么事,都告诉他——林山南。” 林山南见顾正臣指向自己,向前走出一步。 陆判、陆倡没有犹豫,直接点头。 虽然是亡命之徒,可也惜命得很。 顾正臣吩咐一番,安排林南山带人跟着两人。 回到府衙之中,顾正臣躺在床榻之上,闭着眼思索着当下的事。 衙门已经在黄昏时张贴了明日斩首吴康、秦信等人的告示,卜寿一定听到了消息,哪怕是再快马加鞭跑去找高晖,也无法阻止这一切。 公开杀吴康、秦信,是整顿泉州府必须要做的事。 人心在这里被吹冷,没有热血浇灌,是暖不起来的。 顾正臣有一腔热血并不够,还需要吴康、秦信等人放出一腔热血,唯有如此,才能告诉泉州府的百姓,朝廷整顿官场的意志如鬼头刀一样锋芒锐不可当! 顾正臣需要这些人的脑袋落地,需要用他们的死来安抚人心,告慰那些因他们而死去的,伤残的,破家的,痛苦中挣扎的人。 这些人不死,泉州七县无法做到令行禁止,只有以强横的手段,血淋淋的人头,才能让那些阳奉阴违的县衙收敛。 在这杀人的前一夜,卜寿在想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卜家。 卜秀带来了秦信、吴康等人即将被处决的消息,卜寿陷入了深深的畏惧之中,卜算子也不禁浑身发冷。 卜中生站在那里,依旧在喊骂:“此贼夺印信,霸占府衙不说,竟还敢公然要处决一府同知及其官吏一十二人,实属大胆妄为!朝廷一旦听闻,定会杀他!” 师苏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时不时看向清冷的星空。 风从门外吹来,有些冷意。 卜算子打算了喋喋不休的卜中生:“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用处,朝廷即使要杀顾正臣,也是一两个月后的事,可秦信、吴康明日就会死!最重要的是,顾正臣如此仓促、急于杀掉这两人,到底是为什么?” 卜中生咬牙道:“为何,自然是立威!” 卜算子瞪了一眼卜中生,这个家伙怎么这么蠢。 顾正臣已经完全掌控了府衙,且府衙里面基本上就他一个官了,他打死过人,杖责的人更多,威严早已立下,何必如此急匆匆杀吴康、秦信? 杨百举的死他还能对朝廷解释这是意外,唐贤的死有仵作的证明,这是突发疾病暴毙而亡,那吴康、秦信呢? 这可是公开行刑,他没有办法给朝廷解释,再怎么说都是苍白无力。不经刑部复核,不经皇帝勾决,提前给阎王爷打个招呼,这就直接将人往地府里送,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 顾正臣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为何还要做出如此令人费解的决定,他就不能等朝廷给个结果再处决? 卜寿抓着拐杖,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咬牙道:“人心!这顾正臣想要的是泉州府百姓的人心!” “可父亲,想要人心也不至于急于一时吧?” 卜算子疑惑不解。 卜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在整顿泉州府官场之后,顾正臣定还会有更大的动作,而这个动作需要人心齐才能做到。这是一个可怕的家伙,他图谋的是棋局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准备撤出泉州府,前往广州吧。” 卜中生有些不甘心:“父亲,这里有我们祖辈的基业,我们……” 卜寿拿着拐杖猛地戳地:“我们的祖辈本就是在广州经商,宋时蒲开宗带先辈到的泉州府!你难道还想不通吗?吴康、秦信将死,不只是说明顾正臣后续还有动作,他在盘算更长远的事,还说明吴康、秦信将我们卜家的隐秘和盘托出,告知了顾正臣!” “以顾正臣的聪明,他不可能在没有调查清楚所有来龙去脉之前杀了吴康、秦信!既然决定要杀这两人,就说明他已经知道我们的秘密了!再不准备走,就将彻底陷在这里!” 师苏暗暗点头,这话说的没错。 顾正臣是一个可怕的家伙,他敢做其他人不敢做的事。一旦他找到证据,那卜家很可能危险。顾正臣对官员都没半点心慈手软,更不会对卜家心怀怜悯…… 第四百五十八章 这边杀人,那边送拜帖 刚进入五更,天还不亮。 晋江城紧闭城门,城墙上不多的军士正手持长枪站着打盹,听到城外有动静,揉了揉惺忪的眼看去。 星光之下,十几个百姓推着三辆板车缓缓而来。 到了城外,支好板车,男人随意地坐在路边,车上的老人裹着破旧的被子,安静地等着开城门。 军士石海抬手正了正头盔,趴在垛口上,眯着眼看了看,喊了一嗓子:“你们是干什么的,这到天亮还得一个时辰。” 王三郎抽了下鼻子,喊道:“军爷,我们是王孟寨的乡民,昨晚入夜听说府衙要砍吴康的头,这一晚上没睡,特意跑来。” 石海皱眉。 王孟寨到这里可有四十几里路,走过来可要小半夜。看板车上的老人,沧桑的脸上,似乎都含着笑意。 石海刚想说话,抬头又看到了远处有些百姓正在赶来。 络绎不绝的人,不知道走了多少夜路,不知道他们来自哪个乡里,也不知道他们的姓与名,可他们好像都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 观刑。 城外的百姓越来越多,石海值守这晋江城已有五年,这是头一次见如此多的百姓在城外等候城门开。虽不能说人如海,看不到尽头,但这乌泱泱的人,少说也有四五千人。 天蒙蒙亮,城门大开。 无数百姓涌入城内,前往菜市口行刑处。 旭日东升,鱼鳞一样的云一片片舒展开来,白色的鳞甲之间,点缀着淡淡的蓝。 这一日,大晴。 晋江城的百姓们发现起了个晚,别说菜市口没了好位置,就连沿街之上的茶馆、酒楼、客房都没了位置,只能远观,许多人急得直跺脚。 巳时,吴康、秦信、吴驿等一行人便被押到了菜市口摆好的刑台之上。 顾正臣身着官袍,威严地坐了下来。 距离行刑还有一个时辰,这漫长的一个时辰里,吴康、秦信等人只能跪着,如同最后的赎罪。.??m 秦信泪流满面,忏悔求饶。 吴康很是鄙视秦信,这个往日里没主见的家伙,自从代理了几日知府就开始飘了,现在出了事,又被打回原形。 人都到刑场了,只差一刀的事了,求饶还有个鬼用。 吴驿也求饶,自己可是检举有功,说了吴康多少罪状,多少隐秘的事,若不是自己,吴康哪里那么容易交代,有功不得减刑一等,把我流放三千里当个大头兵也成啊,只要能活,自己可以去大同戍边。 顾正臣充耳不闻。 老朱这段时间估计也在考虑军队思想建设问题,罪人动辄流放到卫所这种事用不了几年就应该退出大明历史舞台。 军士不是罪人,不应该贬低到与罪人一样的地位,不利于军士思想重塑。像吴驿这种货色当真去了大同,估计也是被砍死的份,还不如留在泉州被砍死,节省点路费和粮食它不好嘛。 顾正臣抬起袖子遮挡,打了个哈欠,看了看日头,这时间过得真慢,真想早点砍完收工。怪不得后世影视剧一到砍头时,官员都急着丢令签,干坐着等这么久,谁不想着赶紧下班…… 时间到了。 令签落地。 鬼头刀高高扬起,骤然落下。 刺眼的不只是红色的血,还有刀锋上闪烁的白,阳光下的光。 吴驿的脑袋率先掉了下来。 随后是秦信、杨造端、冯政……最后才轮到吴康。 吴康仰头看天,喊道:“顾正臣,多谢!” 顾正臣抬了抬眉头,看着人头落下,轻轻说了句:“下辈子不要害民。” 面对这血腥的一面,百姓之中的人纷纷热闹起来起来,有人低头哭泣,有人仰天大笑,有人痴痴傻傻,有人拍手称快…… 卜寿站在远处的酒楼上,看到了吴康、秦信等人的脑袋落地。 卜算子苦涩地说:“父亲,顾正臣当真敢杀人。” 卜寿拄着拐杖,有些落寞地转过身:“他杀人不是一次了,若他没有疯,就说明皇帝准许他先斩后奏,我们斗不过这样的人。” 卜算子深吸了一口气,瞬间明白过来。 年轻的官员,有张狂的,不知分寸乱来,但这些人无论再如何胡来,都知道哪些事不能办。他可以不尊重其他官员,可以欺负地方大户与百姓,但绝不会僭越皇帝的权力,引来杀身之祸。 顾正臣敢杖死杨百举,能调水师的人配合抓捕并杀了“海寇”,敢公开处决秦信、吴康等人,只能说明他胆大妄为的背后有皇帝的默许。 长期以来,自己都没有往这方面想,可现在看,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回去吧。” 卜寿哀叹一声,缓缓下楼。 卜算子跟上,刚出酒楼大门,迎面便看到了一个身着衙役皂服之人。 卜寿瞳孔微凝,心头顿时涌上不安。 卜算子也浑身一颤,以为顾正臣要对卜家动手。 秦松上前行礼,将一份请帖呈上:“在下府衙里衙役,奉顾知府之命,前来给昌元老人送拜帖。” “拜帖?” 卜寿看了一眼卜算子,卜算子上前接过拜帖转给卜寿。卜寿打开看去,只见拜帖之上写着简单的一行字: 顾某将于今日日落时登门叨扰。 没抬头,没落款,没敬称,没客套。 卜寿寻思一番,看向秦松:“还请回去告知顾知府,卜某定会备宴以待。” 秦松点头,拱手离开。 卜寿将请帖递给卜算子,咬牙道:“我被府衙的人盯住了,想要脱身怕不容易。从现在起,你来负责卜家撤出事宜,一定要小心谨慎,避免身后有尾巴。” 卜算子重重点头。 顾正臣在远处杀人,衙役就跑到了这里来送拜帖,显然,卜家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衙役眼中。 不能再心存侥幸了,需要快速筹备撤离。 顾正臣履行了承诺,命缝尸匠将吴康的尸体缝好,找了口棺材,将其葬在了晋江城南面的无主林地之中,立了个坟头,插了个木牌,上写: 吴康之墓。 没有籍贯,没有墓志铭,简简单单。 晋江城内响起了鞭炮声,还混杂着敲锣打鼓的声音,百姓奔走相告者众。 吴康、秦信被杀头的消息疯狂向外传播,泉州府七县,然后传入漳州府、兴化府、延平府、汀州府…… 府衙,二堂。 赵三七走进来通报:“泉州卫百户林白帆求见府尊。” “请。” 顾正臣正在写文书。 杀了这么多人,总需要给老朱说明情况,解释原因。另外,朱雄英应该快出世了吧,总要问问朱大郎。 林白帆行礼。 顾正臣搁下毛笔,看了看林白帆,问:“何事?” 林白帆正色道:“顾知府,黄指挥同知命我前来传话,卜家不断派人接触卫营军士,想要打探周渊、蔡业等人的消息。” 顾正臣没想到黄森屏对卫营的控制能力竟如此之强,周渊的脑袋都挂了几天了,消息还没传出卫营之外,着实令人吃惊。 仔细想想也可以理解,这家伙在历史上可是带了千余人、拖家带口跑路的,这么大动静都没被人察觉拦下来,说明保密工作很是出色。 “这样吧……” 顾正臣对林白帆说了几句。 林白帆惊讶地看着顾正臣:“这,这样合适吗?” 顾正臣拿起毛笔,再次润墨,轻声道:“没什么不合适的,这也算是助人为乐,要知道,本官是个好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林白帆吞咽了下口水,不自然地笑了笑。 你是个好人,这里的百姓确实这样看,可就是不知道那些跑到地府里的人会怎么说你…… “还有事?” 顾正臣写着字,低头问。 林白帆转头,看向站在角落里的萧成,眼神中透着战意:“顾知府,我想与这位切磋切磋。听黄指挥同知与于千户说,他是个高手。” 萧成正闲着无聊,没想到竟有人送乐子,不等顾正臣答应,便搭话道:“想找我切磋还不需要问他的意思,我求之不得。只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穿上铠甲,免得被我打死。” “好大的口气,走,让我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林白帆指向门外。 萧成揉着手腕走了出去。 顾正臣收笔,暗暗叹了口气,这家伙挑谁不好,非要挑萧成,你好歹先挑张培打打试试…… 该写家书了。 提笔。 吾妻希婉。 顾正臣止住笔,不知从哪里写起。 离开家这么久,忙碌起来顾不上想念,可一旦想念起来,竟是如此沉重。 不知道希婉此时在做什么,不知道她的身体是否安好,不知道她的心情如何,不知道…… 两人成婚半年就匆匆分别两地,顾正臣内心是万千不舍,只是泉州府实在危险,幸是没有让她跟来。 如今泉州府的事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年底根本无法回去,最少也需要忙过明年春夏。如此漫长的日子,有的熬了…… 就在顾正臣倾写思念时,秦松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府尊,林南山传来消息,说卜家命陆氏兄弟去洛阳镇寻找渔翁,再施旧计。” “渔翁?” 顾正臣抬起头,呵呵笑道:“泉州府就如同摇晃过的黄河水,浑浊得很。如今秦信、吴康等人死了,没人摇晃这水,清浊终分两处,隐在暗处的人该浮出水面了。告诉林山南,抓捕渔翁!” 第四百五十九章 账册重现,输货渠道 萧成回到了二堂,站得倒是笔直,不过时不时抬起手在身上东挠下,西抓下。 顾正臣将信与文书交给秦松:“让承发房今日便送出去。” 秦松领命离开。 顾正臣看向萧成,笑道:“怎么,林白帆还让你吃了亏,看来这家伙倒是个悍勇之人。” 萧成鄙视地看了一眼顾正臣:“我这是半个月没洗澡,痒痒了,你哪里看到我吃亏了?” “半个月?” 顾正臣嘴角咧了下,看向张培:“今日你陪我去卜家吧,带上他,总感觉丢人……” 张培还没说话,萧成先插了一句:“他上次洗澡的时候还是二十日前。” 顾正臣指了指两人,无奈地说:“赶紧去洗澡,怪不得老子总闻着一股子酸臭味!多烧点热水,老爷我也得沐浴更衣。” 城外,溪后村。 舒娘挺着个肚子,从水缸里打了水,正要淘米,门外传来了说笑的声音。 王大娘隔着篱笆,对舒娘喊道:“顾青天了不得啊,他当真杀了吴康、秦信两个贪官,这也就是你身子不便,否则定能跟着去看看,听说今儿晋江城的酒水都卖断了。” 舒娘将水瓢丢在水缸里,直起腰,笑着说:“那些贪官总算死了,咱们的好日子不远了。” 张氏从房里走出来,骂骂咧咧:“死了几个贪官,还会再出来几个贪官,年年如此,什么时候改过。盼着好日子,还不如盼着你生个儿子出来,长大了也好去耕作,养活咱家。” 舒娘见婆婆如此说,当即低下头。 头胎是女孩,没少受婆婆数落。 不过她也只是一时嘴上说,对小雨的疼爱并不少。 王大娘见舒娘不说话,当即反驳了回去:“张婆子,这话可不对。顾青天是个好官,没了那些衙役动辄上门讨税,衙门里少征调几次徭役,咱们还不好过?听说府衙里设了什么养廉银,黄科在府衙里办事,你不能一边让儿子拿着府衙的好处还说顾青天的不是。” 舒娘见王大娘说的尖锐,连忙开口:“王大娘,你孩子不舒服,刚还在哭。” 王大娘顾不上与张氏说,急匆匆回家。 张氏气呼呼地说:“好官也会变成坏官,官场上哪里有干净的手。” 舒娘知道婆婆这一辈子受了许多苦,元廷时,那些贪官污吏和吴康、秦信等人一样,到处找借口要钱要粮,一点米粒子都要揣走。 活着几十年,就没看到过承平盛世,更没见过爱民的好官。 “好官也会变成坏官,老人家,这话说得对极。” 篱笆外,传出清亮的声音。 张氏、舒娘抬头看去,只见之前买鸡蛋的商人又来了,还是和黄科一起回来的。 黄科抬起门,恭恭敬敬地伸手:“请进。” 顾正臣笑着走入小院,看了看张氏隆起的肚子:“今日登门,也没什么手信,带了些鸡蛋等物,权当补补营养吧。” 萧成将篮子递了过去。 张氏有些不知所措,往日里的商人,怎么还给送礼了? 黄科连忙解释:“这位就是泉州知府,顾知府。” 张氏、舒娘惊讶不已,连忙下跪行礼。 顾正臣一把拦住舒娘,又搀起张氏:“一个孕妇,一个老人,就不要行礼了。本官微服而来,将我当做乡亲便可。” 张氏有些惶恐:“方才老妇口不择言,冲撞了官老爷……” 顾正臣笑道:“你那话是警醒本官,何来冲撞。为官之初,还知道本心,为民为国做点事。可他日在官场久了,见多了尔虞我诈,享受惯了官位所带来的尊贵与权势,难免会生出不良之心,取民脂膏,纵情享乐。到那时,曾经的好官,也不过是菜市口无数百姓唾弃的贪官。” 张氏连忙说:“顾青天是好官,绝不会如此。” 顾正臣笑着摇头。 荣华富贵,滔天权势,谁不想要? 封建时代是手握权力的人享受。权力越大,能享受的越多,站在权力巅峰的人,可以享受天下所有,无论是财富,还是女人,无论是建筑,还是美酒。 虽说巅峰的位置只有一个,且打上了老朱家的标签。但巅峰之下一样可以享受无数好处。 许多官员都是在向上爬的过程中腐败的,为了向上爬,为了巴结,为了逢迎,也为了更好的享受。个人享乐主义不是后世才有的,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官员,而这些官员的起点,很可能是个清官,是个正义的官。 顾正臣不确定五年之后,十年之后,自己是不是也会丢掉眼初心,但很确定,不向上爬,自己就无法改良大明,不取得朱元璋与朱标的信任,自己的抱负与缔造大明盛世的理想,也将无从谈起。 自己不是皇帝,不可能想干什么干什么。 若是自己生来就是朱允炆,朝堂上强势的人全都被砍了,军队中强势的人也都埋了,民间大户也都打扫过了,只要解决了藩王问题,自己想改良大明,动作大点也没几个人能反对…… 可惜,自己不是朱允炆。 这一世,只能老老实实待在老朱、朱大郎身边,穷尽智慧与手段让大明嬗变。 黄科见顾正臣有些出神,搬了个凳子,道:“顾知府且坐着,我这就去取东西。”.??m 张氏看着黄科拿了铁锹回房间,顿时明白什么,追入房内,拦住了黄科:“你这是作甚?” 黄科看着母亲张氏,认真地说:“娘,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可以确定,顾知府就是包青天那般的人,他能为民做主。我要将那份账册交给他,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胡本末。” 张氏看了看门口,低声说:“孩子,你可想好了,若是被卜家知道是你藏匿了账册,咱们一家人可就完了。你也不希望舒娘和胡本末的妻子一样被打断腿吧,娘也不希望你坐船的时候船沉了。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莫要提了。” 黄科摇头,坚定地说:“母亲,如今有机会能让胡兄沉冤得雪,我怎能不珍惜?若因畏惧卜家而不前,我这些年来去府衙做差,隐忍至今,又是为了什么?” 张氏看着那定主意的黄科,叹了一口气,指了指西房:“账册我转移了位置,在我的床底下埋着。” 黄科愣住了。 张氏转过身,感叹道:“娘担心有一日你被抓了,熬不住刑交了出去,再没人可以为胡本末一家人申冤。胡本末那孩子,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孩子……” 黄科潸然泪下。 黄科拿出了三本账册,恭恭敬敬交给顾正臣:“胡本末在府衙户房记账时发现了许多问题,不仅府衙官吏在贪污,监守自盗,还将府衙库房作为私人库房,打着公办的名义,暗中将财物转移出去,而接收这些财物的,正是卜家的卜秀。” 顾正臣翻看着账册,这些账册与府衙内存留的账册并不一致,很显然,这是胡本末私下记录的一份账册。 “黄本末过洛阳江,其目的是?” 顾正臣问。 黄科肃然道:“去福州,他想将账册交给行省衙署。” 顾正臣翻过一页,沉声道:“他即便去了福州,怕也没有结果,反而会惹火上身。” 黄科连连点头,却也很是无奈:“除了去找行省衙署,还能找谁?金陵路迢迢,根本不是胡本末可以去的地方。再说了,福州有三个参政,胡本末想着,总会有一个参政是清廉官员,只要有一人愿意调查,那泉州府的事就好办了。” 顾正臣将一本账册交给萧成,又翻开了第二本账册,终于看到了卜秀的名字,而且后续不断出现,其中一笔丝绸竟多达五千匹。 “丝绸?” 顾正臣凝眸。 张氏在一旁说了句:“顾知府来泉州府不久,有所不知,泉州府这些年来两税,四个县缴纳的是粮,其他三个县缴纳的是丝绸。” 顾正臣沉默了。 两税折色丝绸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像是老朱需要棉布,还下令不少地方秋税折色棉布。 折色是官府征用物资,收税的一类方式。 只是泉州府衙要丝绸干嘛,老朱又不需要穿丝绸。而在府衙的账册里面,根本就没有提折色丝绸这件事。 顾正臣盯着卜秀的名字,想到吴康所说的话,恍然大悟。 丝绸不是府衙要的,而是卜家要的! 卜家借助市舶司船只从事南洋贸易,必然需要大量的货物,丝绸在南洋可以说是紧俏之物,卜家并不生产丝绸,也不曾听闻卜家大肆收购丝绸,感情他们的“进货渠道”是府衙! 顾正臣起身,将账册全交给萧成,对黄科道:“有了这本账册,今晚去卜家做客,倒是能多喝杯酒。” “卜家做客?” 黄科震惊不已,连忙阻拦:“不可,万万不可。卜家利用通判、同知收取货物,通判、同知则收取卜家钱财。如今府尊断了他们的财路,如何能善罢甘休?” 顾正臣深深看着黄科,笑道:“你不是叫黄禾,为何改名为黄科?你都想斗一斗他们,我是泉州知府,还怕他们不成?” 第四百六十章 人头宴,顾卜交锋 胡本末之所以死,是因为他的行为威胁到了卜家的根基。 两年前的时候,高晖的儿子还没和卜寿的孙女成婚,说明卜家对行省衙署的拉拢还没做好,所以只能杀了胡本末以绝后患。 胡本末似乎预料到了此行的危险,也清楚很可能出事,所以将账册原本交给了自己的兄弟黄禾,也就是狱卒黄科,自己带的是副本账册。 沉船案并不是吴康、秦信、唐贤等人做的,而是卜家人做的。据吴康交代,唐贤更多是帮助卜家处理胡本末死后之事,判了个意外事故,堵住世人之口。 顾正臣从溪后村返回晋江城时已近黄昏,没有回府衙,而是直接前往卜家。 一辆马车停在了卜家不远处的巷子里,林白帆将两个木匣交给张培,张培接过之后放在马车里,张九经掀开帘子,问:“这木匣里装着的是什么?”.??m 林白帆咧嘴:“顾知府登门,自然需要带点手信。至于是什么,晚点你便会知道。” 张九经疑惑不已,看到顾正臣来了,便下了马车。 张培几人行礼。 顾正臣打量了下林白帆,关切地问了句:“可受伤了?” 林白帆拍了拍胸口:“没有,多亏了萧千户手下留情。” 顾正臣看了一眼毫无表情的萧成,对林白帆道:“黄指挥同知送信说你是个将才,只可惜缺点学识,不通人情世故,想让你跟我一段时日,你可愿意?” 林白帆眼神一亮,激动起来,抱拳行礼:“末将愿追随顾知府左右!”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扶了下林白帆的胳膊:“只是一段时日而已,不需要如此。本官现在很需要你这样的将才,若你能忠于朝廷,无私心,敢舍命,五年之后,大明有你林白帆之名。” 林白帆深深看着顾正臣,再次行礼:“末将必牢记顾知府提携之恩!” 顾正臣微微点头,沉声道:“能者上,庸者下。要想向上爬,首先需要有能耐,有学识,有本领。带上礼物,随本官赴宴吧。” 林白帆很是兴奋。 跟着顾正臣,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四品知府,还是泉州县男,是有爵位之人。何况他还节制泉州卫,是真正的实权人物,跟在他身边,未来定有自己表现的机会。 林白帆自认为不输周渊、蔡业等人,可他们运气好,一路官运亨通。 自己只差一个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一定要抓住! 林白帆抢走了张培手中的木匣,嘿嘿直笑。 顾正臣看了一眼张培:“你在外面候着吧。” 张培了然。 顾正臣带萧成、张九经、林白帆登门。 卜寿站在大门口等候多时,见顾正臣来了,刚想上前,目光看到了顾正臣身旁的张九经,脸色陡然一变。 卜中生、卜算子也深吸一口气。 陆氏兄弟不是说张九经已经被处理掉了,为何人还活得好好的? 卜寿见过大风大浪,很快稳住心神,上前行礼道:“草民卜寿,见过顾知府。顾知府能上门,实乃蓬荜生辉之事。” 顾正臣拱了拱手,笑道:“蓬荜指的是用蓬草、荆竹编的门,可本官看卜家大门厚重且阔,一点都不像是蓬荜之家。听闻卜家乃泉州大户,本官今日冒昧而来,若有叨扰,昌元老人莫要见怪。” 卜寿侧身,伸出手:“怎敢,顾知府请。” 顾正臣请道:“你是卜家主人,你先请。” 推诿一番,两人终并肩进入大门。 顾正臣进入中庭,看着庭院里并无多少点缀,名贵的花草树木不见一棵,只是地上残余的印记,似乎说明不久之前有人在这里搬走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花盆、瓮缸等。 正厅房,桌上已开始布菜。 卜寿不敢居主位,顾正臣退让了一次便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张九经站在身旁,充当倒酒之人,萧成、林白帆则站在身后不远处。 酒水满。 卜寿举起酒杯,起身敬道:“顾知府,这杯酒卜某敬你。” 顾正臣看着卜寿一饮而尽,手指触碰到酒杯却没有端起来,开口道:“本官是山东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若有冒犯,且宽谅则个。” 卜寿微微凝眸:“敞开了说,倒是爽快,顾知府请讲。” 顾正臣抬起手,打了个响指:“本官听闻卜家近几日一直在找寻两个人,为此不止一次拿出银钱贿赂泉州卫军士。本着助人为乐的良好品德,本官将他们带来了。” 林白帆上前,将两个木匣子交给卜寿。 卜寿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卜中生、卜算子看着木匣,也感觉到了毛骨悚然。 林白帆见卜寿不接,干脆直接将木匣打开,将人头倒在了桌上的菜汤碗里,菜汤顿时洒出一片。 卜寿豁然起身,浑身颤抖。 一颗脑袋煞白煞白,似乎被石灰处理过,可纵是如此,脸上还有一些肉腐烂了,眼珠子都没了,成了两个孔洞。 饶是如此,卜寿还是靠着眉角的麻子辨认了出来,这是周渊! 林白帆直接将蔡业的脑袋抓起来,搁在卜寿碗筷处,然后退了回去。 张九经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侧身跑出几步,大口大口地吐了出来。娘的,不是说来卜家做客吃饭,哪里有酒没喝,筷子都没动直接丢人头的? 这饭还让人怎么吃,浪费啊。 虽然张九经没看到正脸,但从顾正臣的话里已经猜测得出来,卜家一直在寻找周渊、蔡业,可始终没消息,顾正臣做好事,将这两个人给带了过来。 丫的,带人还能只带一部分的,你可是知府,斯文的文官! 元廷的人也没如此野蛮啊。 卜算子看向顾正臣,深深吸了一口气。 面对如此可怖的一幕,顾正臣竟没有半点不适,反而是镇定自若,嘴角还透着淡淡的笑意。这是多强大的心性才会面对人头表现的如此自然,浑似尸山血海早已习惯! 卜中生腿有些软,手微微颤抖,不知如何应对。 卜寿拉了拉椅子,坐了下来,抬手将蔡业的脑袋拿起,端详着对顾正臣说:“顾知府,这份礼物我可不太喜欢。” 顾正臣目光变得凝重起来:“本官不善送礼,偶尔挑一次,竟没有称你心意,实在是有些对不住。下次,下次来时,本官好好选一些礼物。” 卜寿将脑袋丢一旁,又将汤里面的周渊脑袋丢在地上,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菜,咀嚼着说:“顾知府,好好的一桌菜,非要搞乱,怕会伤了不少人胃口。” 顾正臣靠在椅子背上,笑道:“没了胃口,总还能吃几口。可若是没了性命,想吃都吃不得,比如秦信,比如吴康。” 卜寿眉头微微一皱:“顾知府似乎话里有话。” 顾正臣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招册,摇晃了下:“吴康、秦信在上刑场之前,交代了不少事,这让本官想起了一个域外语言——阿卜杜拉。” 卜寿手猛地一颤。 顾正臣继续说:“唐宋时期有一支大食人进入中国,为融入汉家,便从阿卜杜拉的发音中使用了蒲音,化为蒲姓。至于后面的事,不需要本官细说了吧。” 卜寿知道,顾正臣知道了蒲寿庚,知道了卜家的源头。 顾正臣站起身来,端起酒壶,走向卜寿:“过去的人和事,都有些久远,本官不便追问。但有些眼下的事,本官需要一个交代。” “何事?” 卜寿紧张起来。 顾正臣直言:“在本官没有来之前,泉州府征收两税,其中有些县是折色丝绸,这一点,你可知道?” 卜寿微微点头:“听闻过。” 顾正臣端起卜寿的酒杯,缓缓倒酒:“可县里征上来的丝绸送到府中,然后这批丝绸就不翼而飞了。这事,你可知情?” 卜寿眯起眼睛:“不知。” 顾正臣搁下酒壶,看了一眼萧成,萧成从怀中取出一份账册递给卜寿。 卜寿接过,翻开看了两眼,眼神中有些慌乱。 顾正臣淡然一笑:“本官偶然得到这本账册,上面记录了不少令人震惊的事。若将这账册递给朝廷,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卜寿没想到,几年毁掉的账册,竟再一次重现人间! 顾正臣收回账册,沉声道:“交出卜秀,本官走。” 卜寿目光深邃地看着顾正臣,缓缓地说:“这账册未必是真吧,若随意写几笔,就能定罪于人,这府衙官员也做不安稳吧?” 顾正臣笑道:“那是自然,所以,本官需要他协助调查,以证人清白,定账册真伪。” 卜寿咬了咬牙:“如此说来,顾知府送拜帖是来抓人的,既是如此,直接派衙役前来不是更好,何必劳烦大驾?” 顾正臣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酒水:“现在还不是府衙与卜家撕破脸的时候,在本官没有掌握更多的证据之前,自然不会派衙役前来。不过,若本官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到那时,高参政亲至,也保不住卜家。” 卜寿看着向门口走去的顾正臣,不能发一言。 顾正臣突然止住脚步,转过身道:“另外,卜寿这个名字不错,但昌元老人这称号并不吉利,元已败走关外,想昌起来可不容易……” 第四百六十一章 渔翁断杆,渔翁自白 顾正臣走了。 卜算子出去没多久又回到厅堂,低沉着嗓音:“父亲,卜秀被抓走了。” 卜寿坐在椅子里,浑身的力气如同被人抽空,软绵绵的身体里只剩下了沮丧与颓废。 多年经营织出的一张大网,几年来,没有谁能挣脱网的束缚。 泉州府,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可顾正臣一来,以强横姿态在这张网上划出了一道骇人的口子,卜家一次次试图修补,明明看到了修补成功的希望,一切都将重新回到最初的道路之上。可谁成想,再多的努力,也终告以失败。 顾正臣没有勒紧绳将那些人扼杀,而是选择使用了屠刀,将一颗颗脑袋砍落。 现在,他似乎挥累了屠刀,伸手抓住了绳结,准备一点点勒死卜家! 卜秀被抓,只是开始,不是结束。 卜中生看着不久前还镇定自若,冷静应对的父亲,眼下也有些畏惧与颤抖,更不知如何应对,惶恐中说:“父亲,我们现在就撤吧,赶紧走,顾知府定拦不住我们。” 卜算子摇了摇头,咬牙说:“天色已晚,城门这个时候应该关了,我们如何离开?周渊、蔡业死了,府衙尽在顾正臣掌握之中,城门守备没有谁会听我们的话,这个时候去叫门,定会惊动顾正臣与泉州卫,我们还没走远,便会被追上。” 卜中生着急起来,喊道:“难不成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卜算子刚想说话,卜寿抬起手,拍了拍椅子把手,张开有些干裂的唇:“天还塌不下来!卜秀早就做好了这一日的准备,他会抗下所有,现在我们需要做三件事。” “父亲请讲。” 卜中生、卜算子齐声。 卜寿抓起拐杖,颤颤巍巍起身,推开了想要搀扶自己的卜中生:“第一件事,市舶司那条线绝不能出问题,告诉提举魏洪,他若肯帮我们,卜家一半财富都是他的!” 卜中生深吸了一口气,这个代价着实有些高。 不过生死关头,财富已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人,只要人在,他日定能东山再起。 卜算子有些担忧:“父亲,顾知府既然查到了丝绸,拿到了胡本末当年的账册,怀疑到市舶司身上是迟早的事。魏洪知道吴康、秦信等人被砍了脑袋,这个关头,他未必会出死力帮我们。” 卜寿呵了声:“魏洪很是贪婪好色,他一定会帮我们。中生,这件事你来做。” 卜算子眉头一皱。 观刑之后,父亲不是交给自己来运作这件事,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选择交给大哥? 卜寿暼了一眼卜算子,继续说:“这第二件事,便是渔翁。渔翁原本是我们留在暗处的一条线,现在陆氏兄弟已不可信,渔翁很可能已经暴露。所以渔翁知道的事,我们必须处理干净,该销毁的销毁,不得留下任何证据。” 卜中生、卜算子连连点头。 陆判与陆倡受命去解决张九经,回来之后说完成了。结果张九经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成了顾正臣的人,而陆氏兄弟在这段时间消失了,很显然,这两个人落入了顾正臣手中。 已不可信,不可用。 可怜卜家对此事一无所知,还派了陆氏兄弟去洛阳镇找渔翁。 卜寿走至门口,看着夜幕星辰,面色凝重地说:“这第三件事,便是让高晖尽早赶回来。靖海侯吴祯不是他爹,死了不去吊唁只是失礼,可以找无数理由推脱。老亲家有难,他不能不回来挡一挡。” 卜中生、卜算子对视了一眼。 可不是,怎么说两家也有着姻亲关系,娘家人被顾正臣欺负了,你高晖再不来,你儿媳妇就没爹,没爷爷了。 卜中生离开,去安排各种事。 卜算子走至卜寿身旁,低声问:“父亲,泉州市舶司那里不是交我负责,为何又换了大哥?” 卜寿转过身,看着卜算子,严肃地说:“市舶司那里能不能走得了,我并不敢确定。你知道顾正臣的手段层出不穷,此人到底有多少能耐我们摸不清楚。水师储兴帮助顾正臣剿海寇,帮着顾正臣杀人,自然也能帮着他控制市舶司与一应船只!” 卜算子心头一颤,急切地说:“既然这样,为何还要大哥去市舶司……” 卜寿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如果顾正臣盯着市舶司的话,我们只能如他所愿!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离开。” “父亲是何意?” “何意,你应该清楚。当年蒲氏分家,今日也一样。我老了,一把年纪,逃出去又能活多少年?至于你大哥,他虽有些能力,可终究不够灵光,成不了大事。你是卜家中最有智慧的,带上你的妻小,准备从陆路南下吧,明日一早就走。” 卜算子看着沧桑的父亲,泣不成声:“当真到了这一步吗?” 卜寿呵呵笑了笑,抬手擦去卜算子脸上的泪:“现在想想,终究还是我野心太大,害了你们。去吧,告诉卜殷,想爷爷的时候就看看大海,海面上的帆——是我的魂……” 我的魂,在海上。 我也将死于海上。 洛阳镇。 码头上停泊着十几艘小船,在一艘小船的船头,端坐着一位蓑笠翁,安静地拿着鱼竿,看着夜色出神。 脚步声接近,踩踏码头木板的声音吵乱了河水。 陆判、陆倡对视一眼,上了小船。 陆倡看着渔翁,沉声道:“吴康、秦信被顾正臣杀了,卜家很可能有危险。昌元老人发了话,希望渔翁再次出手,故技重施,将顾正臣调出晋江城。” 渔翁侧头看了看陆氏兄弟:“故技重施?昌元老人还真是小看了顾正臣。只一次动作,顾正臣就怀疑到了我身上,话里话外敲打,再来一次,我怕是自身难保。” 陆判呵了声:“覆巢之下无完卵。” 渔翁沉默了。 船已至深海,一眼无岸。现在船要沉,确实没人能活。 “双溪口,林琢的孙女林诚意,杀了她顾正臣会离开晋江城。” 渔翁起身,收起鱼竿,双手抓住,抬腿,将鱼竿猛地撞在腿骨上。 咔嚓! 鱼竿断成两截。 渔翁踢翻鱼篓,里面的鱼钻入河水之中:“事了之后,告诉昌元老人,鱼竿断了,从今以后再无渔翁。” 陆氏兄弟看到这一幕,转身离开。 渔翁抬手,将鱼竿丢到河中。 上岸。 渔翁陡然停下脚步,凝眸盯着不远处的竹林,有一道人影站在那里,喊道:“是谁?” 莲步轻盈。 一袭黑衣,踏风而至。 “李叔,几日不见,还好吗?” “严桑桑,你不是在双溪口,为何会?” 严桑桑看着眼前的渔翁,微微摇头:“真不希望是你。” 李宗风抬手摘下蓑笠,蓑笠挂在后背之上,看着严桑桑道:“我不过是出来走走,散散心,天色已晚,你为何会在此处?” 严桑桑指了指船与洛阳河:“顾正臣离开洛阳镇之前,说你喜欢钓鱼,让我暗中跟着你学习学习如何钓鱼。所以,你在钓鱼,我在学习如何钓鱼。” 李宗风神情凛然,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想钓鱼,大可出来一起探讨,藏在暗处不合适吧?” 严桑桑摇了摇头,问道:“李叔不也喜欢夜里钓鱼,何曾白日垂钓?你喜欢躲在暗夜里,我喜欢躲在竹林里,彼此彼此。” 李宗风看着走过来的严桑桑,右手探向身后。..??m 严桑桑盯着李宗风,目光清冷:“我奉劝你不要有其他心思,我也不想伤害你。顾正臣要见你,不要让我难做。” 李宗风嘴角微动:“去见顾正臣?现在还不是时候吧。严桑桑,林诚意有危险,你若想为顾正臣办事,至少先护林诚意周全再说。” 严桑桑停下脚步,缓缓抽出宝剑,将剑鞘插在地上:“我为何要担心林诚意,陆氏兄弟又不会真的去双溪口。李叔,趁着我还能抑制住杀心,你最好是跟我走,一旦动手,为了林琢、林诚意,我很可能会下杀手。” “好大的口气!” 李宗风手腕一动,从后腰处摘一把小巧的弩,对准了严桑桑:“在如此近的距离,你挡不住弩箭!” 严桑桑看着李宗风将弩的卡条取下,一根锋芒的铁箭在星光下有光。 李宗风压低了弩箭,犹豫了下,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这世道好人难做。严桑桑,你走吧,我与你并无仇怨。” 严桑桑摇了摇头:“若我走了,你会拿着这弩箭对准顾正臣。” 李宗风淡然一笑:“你想多了,即使面对顾正臣,我也不会对他出手。我与他只是立场不同,苦衷不同,但还有一个共性。” “什么?” “让百姓过好日子!” “什么?” 严桑桑有些惊讶。 李宗风呵呵一笑:“难道你没发现,洛阳镇的百姓比惠安县、晋江县的百姓的日子好不少吗?这里没有苛捐杂税,没有乱七八糟的徭役。你不会以为这是府衙、县衙忘记了洛阳镇吧?顾正臣以官治一府之地,我李宗风没有官身,只能以布衣之身治这寸土小镇。” “说到底,他是知府,不需要看那么多人的脸色,不需要委曲求全,更不需要投效其他人。而我不能,为了这里的百姓,我出卖了尊严,成了渔翁!” 第四百六十三章 星辰夜色,坖明山庄 星辰是夜空如豆的灯光,以柔和的光照着世间。 泉州卫千户于四野亲自带了五百军士,与林白帆、秦松等人一起前往城东五里外的密林。 张九经只知大致方位,并不清楚山庄的具体所在。 卜秀依旧不开口。 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军士一边搜寻一边前进。 于四野生怕耽误了时辰,惊动了山庄里的人,便派人至附近的山上观望。登高望远,果然发现了密林中有庄园,里面灯火明亮。 在确定了具体方位之后,于四野召集军士,命百户曾序、催大瓦、杜河三个百户,各带一百军士,封锁山庄的东、南、北三个方向。 “顾知府说了,此番出手不准放走任何一人,尽量抓活口,若遇到抵抗,可将他们当做海寇当场格杀。这件事办得漂亮,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谁若是拖了咱的后腿,到时候顾知府发怒,黄指挥同知也救不了你们!” 于四野简单地说了几句。 曾序、催大瓦、杜河等军士连连答应,然后点了军士出发。 于四野转身看向秦松:“这样可以吗?” 秦松笑道:“于千户安排便是,宵小之辈还能让他们逃了出去不成?” 于四野不能不问问秦松,此人是句容卫的军士,虽然不清楚其官职高低,但从其言谈举止来看,绝不是简单的军士,很可能是百户甚至更高。 没有人清楚顾正臣如何调句容卫的军士到了泉州府,很显然,他们都是顾正臣的心腹。 于四野见秦松没有意见,对林白帆使了个眼色:“走吧,让我们去看看这山庄里都有什么。” 卜秀很想逃,双手被捆绑,有军士守着,嘴巴也被堵上,根本无法逃走也无法呼喊,被军士推搡着一步步接近山庄。 山庄西门并没多少动静,显得颇是清冷。 张九经看了看,低声道:“正门应该是东门,东门朝着大海的方向,方便进出货物。” 于四野暼了一眼知情不多的张九经,指了指门前平坦且宽阔的道路,沉声道:“西门外铺了宽路,连接林中小路,且这条路并没有向南北铺筑,说明自晋江城内运出来的货物会首先送到西门,然后搬运至山庄之内。至于出海,很可能是从山庄内仓库再次提走货物,从东门送出。”.??m 张九经有些错愕,看了看,情况确实可能如此。 秦松嘴角微动。 张九经这个聪明的师爷不过如此,倒是于四野,听说他读书不少,是泉州卫少有的文武兼备之人。 如今一见,确实有几分本事。 “动手吧。” 于四野听了下动静,算了算时辰,曾序、催大瓦等人应该已经完成了包抄,便下达了命令。 话音刚落,林白帆已迫不及待冲了出去。 秦松看着林白帆跑至墙边并没收速度,抬脚便蹬在了墙体之上,随后接连两脚,猛地探手,抓住了墙头,轻松发力人已骑在了墙上,弓着身看了看墙内,见没动静,便一跃而下。 门开了,林白帆对众人打了个招呼。 “好是灵敏。” 秦松止不住赞叹。 于四野呵呵一笑:“他可是泉州卫的野猴子,你也知道,福建多山,爬山多过走路,这点小墙算不得什么。” 秦松抽出腰刀:“有本事就是有本事,这一手足以令人刮目相看,想来泉州卫不是弱旅。” 于四野从身后摘下一张弓,随后捏了一根箭:“我倒也想知道句容卫有多强,句容那里并非要塞之地,开国以来并无设置,是顾知府在句容为官时所设吧。与顾知府有关系的,定不会令人失望,改日倒想请教请教。” 秦松爽快应道:“等这件事了之后,我们可以切磋切磋。” “好,说定了!” 于四野踏步上前。 坖明山庄内,年近五十的卜远海正坐在正厅里整理账册。 卜黄命人抬过来一箱子东西,然后打开禀告一声:“长木箱,八百白银,外运。” 卜元海皱了皱眉,抬头问:“铜钱只装了三十六箱吗?” 卜黄连忙应道:“老爷,三十六箱全是大箱,合着有一万八千贯钱,剩下要搬运的是白银,有四十箱,可要一一过目?” 卜元海搁下毛笔,起身道:“卜家在福建行省有多少官员作仆从,为何竟被一个小小的知府逼得要退走他乡!卜黄,你说这次是不是卜寿老爷子软弱了,咱们手中的力量何其多,实在不行,让周渊带兵造反,杀了顾正臣,怎么都不至于离开泉州老家吧?” 卜黄看着不断埋怨的卜元海,低头说道:“之前卜寿老爷子,卜算子等已经送来消息,催促我们早点完成转移,将财产全部搬运到泉州港的船上,随时准备出航。如今已过到了三更,距离天亮不到三个时辰,我们需要抓紧运走财物。” 卜元海愤然道:“怎么,你一个小小的管家也敢对我下命令不成?狗海贼,若不是当年看你机警,就应该让朝廷将你抓了去砍了脑袋!别以为改了你的姓,你就真是卜家的人了!” 卜黄连忙跪下:“不敢。” 卜元海哼了声,很是不满地喊道:“我还不信了,顾正臣再厉害终究只是个文官!我们有泉州卫作后盾,岂会怕他?所有东西都不准外运,明日一早我就去晋江城里问问卜寿老爷子,前些年的杀伐果断都去了哪里,怎么越老越没了胆魄!” 卜黄犹豫了下,终没有开口。 卜秀不在,这里就是卜元海说了算,自己一个仆人确实不好反驳。 陡然。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撕碎了寂静的夜,慌乱的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卜元海连忙走到门口,沉声喊道:“发生了何事?” 外面的人连忙去打探,刚出了月亮门,就被一脚踹了回来。 林白帆手持带血的钢刀,厉声喊道:“泉州卫奉命查抄山庄,所有人就地趴下,谁敢乱走动,试图反抗,杀死无算!” 卜元海震惊不已。 泉州卫? 自己没听错吧,泉州卫指挥佥事周渊可是自己人,泉州卫都可以说是自家的,怎么可能会闯入山庄内? 可盔甲齐备的军士已闯入进来,卜元海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于四野走入院子,看了看卜元海,向身后看去,军士带着张九经与卜秀到了。 “他是谁?” 于四野问张九经与卜秀。 军士将绑在卜秀嘴上的布条与嘴里塞的破布拿了出来。 卜元海惊愕不已:“卜秀,你竟然带他们来坖明山庄!” 卜秀恨不得踹死眼前的白痴,你难道眼瞎了,没看到我被绑住,没看到刚刚被人松开嘴?! 张九经凝眸,道:“他是卜寿的堂弟卜元海,曾经几次进出府衙都是他组织的,与卜秀一起负责海洋贸易。” 卜元海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咬牙道:“张九经,你不是死了?!” 于四野直皱眉。 我去,这个卜元海该不会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吧,卜秀被抓着,他看不到也就罢了,怎么张九经一个大活人他现在才认出来? 卜秀悲伤绝望之余,感叹了一句:“他是个糊涂之人。只是于千户,你们可要想清楚,坖明山庄里的钱财货物可都是卜家财产,来路光明正大,你们冒然闯入,又是杀人,又是抓人,掠物,卜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于四野不以为然,接过林白帆递过来的账册看了看,笑道:“开国七年,泉州府百姓依旧是十室九贫,倒是卜家这山庄,有人泼天的富贵啊,仅仅是这账目上的银钱,就不下三万贯,卜家这些年做些什么买卖,竟有如此财富?” 卜秀辩解:“祖上积下的财富,难道你们也任意夺取吗?” 于四野将账册交给秦松,看向卜秀:“命令是顾知府下的,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若有委屈,大可去找顾知府说,看他信不信你。” 卜秀感觉很是头疼,找顾正臣能说得通才怪。 百户曾序走了进来,沉声道:“在西院里发现美人三十六,据其交代,是卜家从各地掠买过来的良家女子。” 崔大瓦跟着通报:“东门仓库里堆满了陶瓷、丝绸、茶叶,还有数十箱铜钱,另外扣押准备运输的下人合计一百七十人。” 很快杜河赶到,禀告道:“在北面库房里发现兵器、甲胄、弓箭上百余,还发现了少量火铳。” 于四野盯着卜秀:“所以,这就是来路光明正大的财产?” 卜秀瘫坐在地上。 无法解释,狡辩都找不到理由。 于四野沉声下令:“将山庄内所有人扣押起来,另外,将所有财产点数清楚,一一封箱入册,谁若是敢伸手,老子的刀可是会杀人的!” “领命!” 曾序、催大瓦、杜河等人带军士离开。 秦松走入房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卜黄,问道:“你若不是主犯,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卜黄当即喊道:“我交代,全交代!” 卜元海破口大骂:“狗海贼,老爷子当年收留你当真是看走了眼!” 第四百六十五章 姑嫂塔,望海收网 泉州市舶司副提举周翔疾步而至,深施一礼:“魏提举,卜家的大管家卜方来了。” 魏洪眉头微抬:“快请。” 卜方健步而至,从容含笑,面对魏洪坦然笑道:“魏提举,好气色啊。” 魏洪察言观色,见卜方如此镇定,便知事情还没到危不可解的地步,不敢得罪:“大管家亲至,魏某没有远迎,倒是失礼。” 卜方连称不敢,寒暄两句,直言道:“眼下顾知府在晋江城中乱来,高参政又因靖海侯之事离开,卜家也不得不暂避其锋芒。今晚卜寿老爷子会带人到港口,借夜色出海过几日安稳日子,待高参政吊唁过靖海侯之后,再回来重主大局。” 魏洪暗暗吃惊。 既吃惊于顾正臣的强势,竟然逼得卜家不得不退避三舍。也吃惊于卜家如此高调将高晖高参政当牌子挂在嘴边。 很显然,卜家也在敲打与警告自己莫要胡来,否则高晖高参政调转回头,便是自己的死期! 魏洪不假思索,答应道:“这些年来卜家待我不薄,我魏洪能坐在市舶司提举的位置上,全靠卜老爷子器重,但有吩咐,无不应从。” 卜方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港口,问道:“水师的船不在港口?” 魏洪摇头,认真地说:“水师似乎提前接到了靖海侯身体不适的消息,储兴带船队赶往了福州,至今还没回来,想来储兴此时也不便返回,至少需要等一等。” 卜方想了想也是,水师总兵走了,水师将领不能不送一程,哀伤之下估计也没心思这么快回泉州看大海。 宝盖山,凌霄独立,窥视着安静的泉州港。 林白帆爬上山顶,指着不远处的石塔对顾正臣说:“这就是万寿塔,也叫关锁塔。早年间听老人唠叨,说‘关锁水口镇塔也,高出云表,登之可望商舶来往’,不过当地百姓多将这塔称之为姑嫂塔。” 顾正臣看着眼前如同楼阁的空心石塔,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何叫姑嫂塔?” 林白帆想了想,说:“传闻有一年闽南天旱,庄稼颗粒无收,一位名叫海生的穷人无法缴交财主的田租,被迫离别新婚的妻子和心爱的妹妹,远走南洋,约定三年后回来还债……” “海生出海之后,姑嫂俩人天天登上宝盖山远眺大海归舟,盼望骨肉亲人回家团聚。三年之后,海生乘船归来,在即将抵达岸边时,突然狂风大作,惊涛骇浪打翻了船只,海生葬身大海,姑嫂两人纵身跳入大海去救,最终也被大海吞没……”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这是个悲凉的故事。 萧成手搭凉棚看向泉州港,摇了摇头:“这不可能,站在这里若能看清楚对方容貌,说明对方所处位置不会太远,别说在海上,就是在山下,都不太可能看清楚容貌,这姑嫂如何判定来人是海生?” 林白帆错愕不已:“这个……” 萧成继续说:“看到一条船翻了就跳海,纯属自杀行径,有何可感动的?说什么泉州港突起狂风,可你看看,眼前的泉州港有大风又如何?” 顾正臣暼了一眼萧成,含笑道:“平日没发现,你竟还有如此心细如发的一面,这泉州港,确实不容易翻船。” 整个泉州港是一个天然的半封闭海湾,一年到头风平浪静日子居多,港阔水深,临岸位置相对平坦,港口也好,码头也好,建起来相对容易。泉州港连接着晋江,可以河海联运,若是将几乎废弃的后渚港考虑内,洛阳江也能纳入远航港口圈。 顾正臣眺望着泉州港,眼见碧波荡漾,海天相接,总感觉心潮起伏。 这就是关乎大明国运与华夏国运的海洋! 不能打开大海,就无法打开世人看世界的目光,不能借助远航贸易积累财富,就无法谈论商业发展,没有商业带来源源不断的商税,大明财政将二百年如一日,可怜巴巴得令人心酸。 思想,财富,改革,都与大海息息相关。 这一步,必须踏出去! 黄斐、梁桦上了山,对顾正臣行礼。 顾正臣摆手,问:“可有发现?” 黄斐示意梁桦说,梁桦没有客气,张口就来:“昨日下午至晚间,确实有一批货物被搬运到了船上。今日一早,卜家的大管家卜方也到了港口,见了提举魏洪,两人相谈甚欢。目前调查清楚的是,港口中至少有六艘船上配了多名船夫,吃住都在船上,随时可能出航。” 顾正臣看了看萧成等人,笑道:“区区六艘船,恐怕载不动卜家在这泉州府的许多愁啊。” 萧成、林白帆等人笑了。 确实,泉州港里的人或许不知道卜家的坖明山庄已经被查抄,但卜家绝对是知情的,于四野在山庄里还没有厘清所有货物价值,不考虑金银铜钱的价值,仅仅估算财宝、丝绸、陶瓷、香料等货物价值,不低于四万贯钱。 没了如此一大笔财富,卜家想必肉疼得很吧? 秦松想起什么,低声道:“前段时日曾让李宗风选一批善水性、善操舟之人,如今该如何处置?” 顾正臣苦涩一笑,背负双手:“等和他谈过再说吧。” “来了!” 梅鸿指向大海。 日薄西山时,卜家的车队终进入泉州港。 从清晨到黄昏,整整一日,兜兜转转近百里,只为了抵达晋江城外十里的泉州港。 卜寿沿途放离了一些人,甚至连卜中生也在途中离开。 卜寿相信,在目光所至的安全视野内,没有人能追踪这些离开的人,而这些人,将就此改姓埋名,隐于他乡。 一路行来,人已孤独。 卜寿到了泉州港,提举魏洪与副提举周翔恭敬地迎接。 魏洪没有看到卜中生,也没有看到卜算子,不由问了两人去向。 卜寿沉稳如常,老脸含笑:“魏小子,他们自然需要留在泉州府,顾知府现在盯着老头子我,只要我离开,卜家便会转危为安,用不了七日,这泉州府依旧是卜家说了算!想扳倒卜家,呵,只凭着一个顾正臣还不够!” 魏洪感觉到了卜寿强大的自信,连连点头:“老爷子说得是,别看眼下顾知府行事雷厉风行,风光无限,实则随时可能殒命于此。未经皇帝勾决,公开斩首官员这种事,魏某从未听闻过有善终者。” 卜寿哈哈大笑,拐杖有力:“年纪轻轻就敢刀尖上闯,他这是不知砍人的刀有多锋芒。魏洪,你年纪不小了,应该知道吧?” 魏洪浑然一颤,不知所以地看着卜寿。 卜寿陡然换了一张面孔,一脸杀气:“听闻你见卜家式微,被顾知府打压得抬不起头,不过是卜家想找你用几条船,你竟敢张嘴索取不少东西,给了你不少好处还不够,竟还想贪要卜家家产!如今我在这里,你且告诉我,你想要卜家多少家产?” 魏洪打了个哆嗦,赶忙躬身:“卜老爷子,我可没敢如此,只是说笑而已。再说了,卜家的财物到了船上,我可是一文没取,这点大管家卜方可以作证。” 卜寿哼了声:“那是因为真正的财宝还没上船,这些货物你看不上眼!我欣赏贪婪的人,因为卜家能喂饱他,他能为卜家做事。可我不喜欢贪婪无度的人,因为卜家喂不饱,他会成为饿狼反过来咬主人一口!魏洪,你的獠牙露出来了!” 魏洪脸色惨白,原以为是送卜家已没了什么威风,成了平阳之虎自己也能欺负欺负,可谁成想,卜寿竟依旧如此强势! 看来,卜家坚挺得很,一时半会还倒不了。 魏洪冷汗直下,急切地表忠心:“我魏洪是老爷子提携起来的,否则也不会接了赵一悔的班控制泉州市舶司,这一生唯老爷子马首是瞻,绝不敢辜负。” 卜寿盯着魏洪:“果然如此?” “天地可鉴!” “不会我刚上船,你转身便将我的行踪告知顾知府吧?” “断然不会!” 卜寿微微点了点头,道:“送我上船吧,我离开之后,你可以去坖明山庄,找卜元海领走五千贯钱,另外,那里的美女子,你可以挑走两个。” 魏洪眼神中透着精光,喊道:“多谢老爷子!” 卜寿呵呵笑了笑,在魏洪的引导下上了船,船夫走出,用船桨撑岸。 船只缓缓离岸。 卜方站在卜寿身旁,谨慎地看着码头,不见灯火通明,没有杀声四起,安静得如同往常,轻声道:“顾知府会不会没有发现市舶司这条线?” 卜寿摇了摇头:“折色丝绸这件事暴露出来,市舶司就不可能瞒得住,何况吴康、秦信等人死前定是交代了些什么,加上坖明山庄被查抄,以顾正臣的聪明,不会想不到市舶司。” 卜方指了指岸边:“可他没来。” 卜寿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城门口有军士盘查,自己离开晋江城不是秘密,顾正臣到底怎么想的?如此动作迟缓,不符于他往日动作迅猛的风格。 难道说,顾正臣看不到市舶司与泉州港,是自己想多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海上截停,结束还是开始 六艘船荡在宁静的港湾,在星辰的注视下,缓缓向着大海而去。 一条鱼跃出水面,弯着身躯带出点点水珠,然后落入水中,激起水花一片,波纹游向四周,陡然之间被更强大的水波压盖而过。 星光照应在铁包裹的撞角之上,畏惧地捂住了眼。 海面之上,偏暗。 舰首舱内,储兴指着长一尺一寸,口径三寸四分七的铜色火器,对顾正臣说:“那,这就是大碗口炮,称得上是水上利器。” “水上利器?” 顾正臣蹲下身,看着如同碗口一样大的火炮,问道:“你也这样认为?” “自然!” 储兴自信满满。 顾正臣看了看上面的铭文,起身拍了拍手:“听闻水师几次追剿海寇都被他们给逃了?” 储兴皱眉:“那些海寇全都是小船,进退便利,只能容纳十几个人。咱们这是大福船,可以容纳百人以上,面对面交锋自然不会放走一人,可是他们隔好几里远看到水师就跑,我们也追不上啊。” 顾正臣叹了口气,指了指大碗口炮:“说到底,还是这玩意不行。” “不行?” 储兴脸色有些异样。 顾正臣认真地说:“这是垃圾,不堪用的垃圾。” “啥?” 储兴瞪大眼。 千户孟万里不高兴了,当即站出来反驳:“顾县男,这可是你不曾见到过的火器,直言其垃圾,是否有些过了?” 顾正臣哈哈大笑起来,用脚踢了踢大碗口炮:“把这些东西给我拆了吧,用它去远航,我怕打不过海贼。” “拆,拆了?” 储兴有些错愕,摇了摇脑袋:“拆了用什么,这可是大碗口炮,隔着一百五十步都能将对方的船砸一个大窟窿。” “多少步?” “一百五十步啊。” 顾正臣郁闷:“这算什么水上利器,弓箭都能百步,硬弓可以过一百五十步,一个火炮竟然还不如弓箭射程?” 储兴如同看白痴一样看着顾正臣:“这是大福船,主要是海上作战。而海上风向不定,在一些时候弓箭并不能施展开来,逆大风时,强弓别说一百五十步,就是一百步以内都难有准头。但这大碗口炮不同,它能在逆风时击中一百五十步开外的船只。” 顾正臣想了想,寻常的弓箭在海上确实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给储兴道歉:“用大碗口炮与弓箭比是不合适的,这一点是我错了。” 储兴见顾正臣如此,连忙笑道:“没那么严重,这大碗口炮还是个宝贝……” 顾正臣摇了摇头:“弓箭不能与大碗口炮比,那床弩呢?” 储兴皱眉,仔细说道:“床弩的射杀距离自然超出了大碗口炮,但床弩造价可比这大碗口炮贵重多了,大碗口炮不过合两贯钱,而床弩怕是不低于六贯钱。再说了,大碗口炮一个人也能操持,床弩却需要四五十人操持,哪怕是减弱其威力,至少也需要十几人操持……” 顾正臣点了点头,抬手托着下巴,沉思道:“若能制造出一两个人使用的床弩,事情岂不是就解决了?” 秦松、梅鸿眼神一亮,看着顾正臣的目光里满是期待。 萧成也不禁被顾正臣的想法给吓了一跳。 要知道顾正臣还有一个身份是工部郎中,这个工部郎中不是随随便便给他的,而是因为他一手创造了句容将作院,打造出了不少实用性极强的器物。 更何况他还是远火局的掌印官,远火局已经给朝廷报喜过了,而这喜,不只是匠人之功,更有顾正臣的功劳!他现在说出这种话,兴许哪一日当真能看到简便的强弩! 储兴、孟万里对此并不看好。 孟万里直言不讳:“弩杀伤距离远,一些单兵弩确实比弓箭更能杀伤敌兵,但弩没有弓灵活,在军队中往往弩是防守利器,多用于守备营地与伏击,并不适合进攻。床弩也一样如此,将这些用到船上打水战未必适合。” “再说了,单兵或双人能操持的床弩,我是闻所未闻,古往今来多少人改造床弩都不见锐减了操持人数。所以,县男不妨多看看水师的装备,相信水师的战力。” 秦松有些不乐意了,站出来说:“顾指挥佥事如此说自然有他的道理,若论水战,他未必会输给你。莫要忘记了长江口南沙一战,数百海寇丧命……” “好了,这些就莫要说了。” 顾正臣打断了秦松,坚定地说:“该拆的全都拆了,所有的大碗口炮全都拆下。” 储兴直皱眉:“这不合适吧,你可是借调水师用于护航,拆了大碗口炮等同于折了水师一大战力,这容易让军士不安。” 顾正臣笑道:“没了大碗口炮就不安了?那就找个东西,给他们个定心丸。” 储兴上前一步:“何物?” 顾正臣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靖海侯连命都拿出来陪我,我总要拿出来一些好东西还个人情。” 储兴指了指大碗口炮问:“比这好用?” 顾正臣笑而不语。 储兴还想追问,一名军士跑了过来,通报:“瞭望军士发现泉州港里出来了六艘船,正朝着石湖码头方向前进。” “来了吗?” 顾正臣凝眸,看向储兴:“还请储参将下令,将其截停。” 储兴微微点头,看向孟万里:“留下两艘船盯着港口,其他船只前往石湖码头,截停所见全部船只!” 孟万里领命,走了出去。 顾正臣也没了心思谈论改造大福船的事,目前远航人手还没有找好,改造大福船可以适当延后。 大福船乘风而行,船帆鼓动出声音。 顾正臣站在甲板上,低头看向海水。 大福船如同犁,大海如同土地,驶过时,犁将土地翻开。只是,土地会留下沟壑,而大海却转眼恢复如初。 大福船没用多久便接近了六艘船只,孟万里扯着嗓子喊:“水师盘查,所有船只抛锚!” 卜寿听到了动静,侧身看向逼近的大福船,脸色陡然一变:“看来不是顾正臣动作缓慢迟钝了,而是他抢先一步到了海上。现在看来,该出现的对手没有出现在身前,那一定是绕到了身后。” 卜方没了之前的从容,眼神中带着惶恐:“现在该怎么办?” 卜寿凄然一笑:“怎么办,自然是见一见顾知府!你若是想离开,现在还来得及,你以的水性游至石湖码头不成问题。” 卜方犹豫了下,终还是摇了摇头:“当年若不是你收留我,我早就饿死在荒野之中,这条命是你给的,我卜方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卜寿欣慰地点了点头,命人抛锚。 船停了下来,灯笼挂起。 卜寿的身影在灯火中显得十分耀眼。 一艘大福船缓缓靠近,慢慢停了下来。 卜寿听到了大福船甲板上的脚步声,仰头看去,只见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高处,不由得眉头一皱。 顾正臣拍打着船舷,俯视着卜寿,笑道:“昌元老人,这么晚跑到海上来,是想出海垂钓,还是想出海寻根来个问祖归宗?不过你祖上是大食国人,据我所知,大食国已经在一百多年前被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的兄弟旭烈兀灭了,这个时候回去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在不久的未来,将会有一个恐怖的跛子四处征战与杀戮。” 储兴、萧成等人看向顾正臣,一个个不知其意。 恐怖的跛子? 谁? 顾正臣怎么会知道如此遥远的事? 卜寿眉头紧锁,看着顾正臣,喊道:“顾知府,你倒是好手段,为何不在港口抓我,别告诉我你能提前到了水师的船上,不能到港口去!” 顾正臣爽朗一笑:“说实话,本官实在不应该直接入府衙,而是应该先去市舶司。早在金陵时,本官就听赵一悔说起过冤情冤案,还说起市舶司有不少问题。本官若是先去市舶司,折色丝绸,借使臣之名掩盖远航贸易这些事,如何会今日才浮出水面?” “赵一悔?!” 卜寿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没死?” 顾正臣微微摇头:“他在刑部地牢里好得很,本官之所以选择在海上等你,也是因为市舶司!” “你想抓魏洪,却苦于没直接的借口是吧?” 卜寿恍然。 顾正臣打了个响指:“没错!魏洪把持市舶司,心甘情愿做你们卜家的奴仆,帮助卜家通商于海外,欺骗朝廷与陛下,这些罪行着实当杀。可想要坐实这些,总需要一个由头将其抓起来慢慢审,纵容他人违背海禁之令出海,这一条足够抓他。” 卜寿苦笑不已。 若在港口抓自己,想抓魏洪确实不好找借口。现在自己=出了港口,魏洪的罪证是板上钉钉。 顾正臣好算计! “卜寿,一切都结束了。” 顾正臣看着林白帆、孟万里等人等上船,将卜寿等人控制住,沉声道。 卜寿呵呵冷笑,仰头看着顾正臣,喊道:“结束?哈哈,顾正臣,你太天真了。你若抓了我,这就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你知不知道,你会因此惹上无穷尽的麻烦!” 第四百六十七章 高晖现身,顾正臣的破绽 秦松看向顾正臣,卜寿的话绝不是什么危言耸听,而是真正的警告。 卜家不仅与泉州府同知、通判狼狈为奸,还与泉州卫指挥佥事周渊有着紧密的关系,行省参政高晖是他们的亲家。 虽说知府衙门、泉州卫内部基本上处理完毕,可行省那里…… 一旦高晖发了狠,站出来聒噪一番,说服王克恭带福州卫前来,那事情就麻烦了。 储兴走至船舷处,俯身看了眼卜寿,压低声音说:“顾县男,他一个老人,若是站立不稳,不慎跌落海中淹死,许多人都能睡个安稳觉……” 顾正臣暼了一眼储兴,认真地说:“是啊,他死了许多人都能睡得安稳,可储参将想过一个问题没有?” “什么问题?” 储兴侧头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淡然一笑:“我啊,我也想睡个安稳觉。他死在这里——我睡不好。” 储兴抬手拍着船舷大笑起来,转身走开。 孟万里暗暗点头。 很显然,顾正臣知道抓了卜寿的后果与麻烦,但并没有因此而退缩,而是坦然应对,坚持初心。 顾正臣自然不可能在最后关头收回已经伸出去且抓住卜寿的这只手,真怕招惹麻烦,那吴康、秦信、周渊这些人都不用死了,自己也可以和卜家的人说说笑笑,说不得卜寿一高兴,还会将坖明山庄圈养的美女送自己几个。 当一个清官,为民做主的官,自古以来没有不得罪人的。 面对依旧放言威胁的卜寿,顾正臣只是轻蔑地摇了摇头,平静地说了句:“卜寿,你见过畏惧风浪的海船吗?转舵,回泉州港!” 卜寿放弃了挣扎,甚至还有些放松。 泉州卫市舶司提举魏洪刚回到码头不远处的宅院里休息,还不忘派自己的管家魏奴带上人手去坖明山庄搬好处,领美人。 突然,副提举周翔敲开了门,急匆匆跑了进来,对魏洪急切地说:“事情有些不对,水师的船似乎回来了。” 魏洪打了个哆嗦,连忙起身朝外走:“水师的船有没有遇到卜寿那些人的船?” 周翔跟上魏洪的脚步:“遇到了,正在返港。” 魏洪恼怒地跺了跺脚:“该死的水师,吴祯都死了,你们干脆多哭几嗓子,干嘛这么早回来!吩咐下去,命所有水手船夫上船,敲锣打鼓追击!” “追击?” 周翔很是不解。 魏洪停下来,怒视周翔:“一旦被人知道是你我许可卜寿乘船离开泉州港,那可是违背陛下海禁旨意的大罪,稍有不慎便是充军或杀头!现在命人追击,还可以说是被人抢了船,我们发觉之后追赶,这说破天也就是个看管不严,疏于防范,并非什么大罪!” 周翔连连点头。 不配是提举,这手段还真是厉害。 泉州港瞬间热闹起来,一艘艘船纷纷出海,还不忘喊几嗓子“有人偷船,快点追”,算是做足了戏码。 顾正臣站在船上看着这一幕,不由得佩服。 魏洪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应对如此危机的事件,选择如此合适的对策,可见其脑袋极是灵光。 只可惜,这种人将聪明全都用在了保全自己上。 魏洪站在一艘船上,看着不断逼近的大福船,喊道:“可是储参将的水师?” 储兴板着脸走出来:“魏提举,何事?” 魏洪长舒一口气:“下官有罪,今日晚间身体不适早点歇着去了,结果听闻有人行窃,偷船出海,这才急慌慌带人出海寻觅,现在看水师将这些船只截回,下官是万分感激!” 储兴呵呵笑了笑:“这船是被人偷走的吗?” 魏洪哀叹:“是啊,全怪我等疏于防范,看管不周,回头便给行省衙署送文书请罪。” 储兴冷冷地看着魏洪,对走出来的顾正臣说:“看吧,这个人很是聪明,他在警告你我,能管他的只有行省衙署,亦或是行省上面的中书省。” 顾正臣背负双手,微微点了点头:“魏提举倒是聪明得很。” 魏洪凝眸,深吸了一口气:“顾知府!” 顾正臣笑道:“你竟认得本官,倒是难得。” 魏洪喉结动了动,连忙行礼:“泉州市舶司提举魏洪见过顾知府。” 顾正臣摆了摆手:“上岸说话吧。” 魏洪不知道顾正臣什么时候上的水师的船,但看卜寿被水师的人抓了,显然顾正臣对卜家收网了!该死的卜寿,见自己的时候还沉着冷静,跟个没事人一样,谁知道局势竟危到了这种地步,若知如此,自己说什么都不会放他出海! 船停泊在码头之上,顾正臣踩着稍是倾斜的宽厚木板从大福船上走了下来,卜寿、卜方等人被押上码头,魏洪、周翔等人也上了岸。 魏洪急匆匆辩解:“顾知府,是我等看管不周导致船只被窃……” 顾正臣看向林白帆:“将他抓起来。” 林白帆抬脚上前,大手抓住魏洪的胳膊就向后扭去。 魏洪没想到顾正臣竟如此胆大,连忙喊道:“顾知府,我只是看管船只不利,还不至于被抓下狱吧!” 顾正臣沉声道:“陛下早年间下过旨意,不允许船只私自下海,行的是海禁之策,尤其是这福建一带,更是如此。你为卜寿等人提供船只,纵容其出海,违背的是陛下旨意与诏令,抓你有何不妥?” 魏洪感觉背过去的手臂在向上抬,忍不住躬下身:“我说了,是我看管船只不严,船只失窃!” 顾正臣面无表情:“你说是看管不利,本官说是违背海禁之策,到底谁真谁假,带回府衙慢慢审讯便知道了。” 魏洪见顾正臣来真的,抛出了最后的保命之策:“市舶司直属行省衙署与中书省管辖,知府衙门无权过问!我若是有罪,那也应该让行省衙署的人抓去,包括这些船上的所有人,都应该被行省的官员抓取审讯,轮不到你这泉州知府过问!” 顾正臣呵呵笑道:“行省衙署的官员不在,本官——” “谁告诉你行省衙署的官员不在,就能轮到你一个知府乱来了?” 威严的声音滚滚而来,隐隐带着怒火。 顾正臣凝眸看去,只见高晖缓缓走来,只不过这双腿似乎有些受了伤,脚步分得有些开,有些像是罗圈腿。 拱手,行礼。 顾正臣道了一声:“高参政!” 高晖冷冷看着顾正臣,愤怒不可抑制:“顾正臣,你当真是无法无天!泉州同知秦信、吴康乃是朝廷命官,吏部铨选,皇帝任命,你竟敢不经刑部复核、陛下勾决公然杀人!加上你之前抢夺知府印信,霸占府衙,犹如造反,本官今日若不将你捉拿送往金陵,还有何脸面主政福建?” 顾正臣的余光看向卜寿,见其眼神中竟有几分得意,不由得皱眉,退后一步:“能在泉州港见到高参政,着实令我惊讶万分。按照时间推算,你此时应该在福州吊唁靖海侯才是,可你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高晖哈哈大笑起来:“顾正臣,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聪明人?若不是当日泉州卫不听指挥,若不是你在那里与我一次次周旋,我也不会在半路突然想明白,你竟会借靖海侯调我离开泉州府!你的手段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顾正臣皱眉:“如此说来,我露出了不少破绽。” 高晖重重点头:“你以为自己控制了泉州卫与府衙,只要将我调离,你便能在泉州府为所欲为!果然,我一离开你便举起了屠刀杀了吴康、秦信等人,然后将周渊、蔡业的脑袋丢到了卜家,逼迫卜家人借市舶司的船只逃亡海外!” “顾正臣,这是你环环相扣的棋局。抓人是棋,杀人也是棋,借水师是棋,想要动市舶司也是棋!善弈者谋势,善谋者致远。不得不承认,你谋势已成,只待最后一击,可你终究败给了我。你的罪行与生死,将会由皇帝与朝廷裁决!现在,我要抓你!”..??m 顾正臣苦涩不已,连连摇头:“所以你并没有真的返回福州,只是待在了某个地方,然后等待机会将我抓走?” 高晖盯着顾正臣,多少有些不甘:“对你这等造反贼子,本应格杀勿论!可你身上有着爵位,不是我等能随意处置。所以,顾正臣,放下泉州府的一切事宜去金陵吧,莫要再徒劳挣扎!” 顾正臣抬手,一下,又一下地鼓掌:“好一个魏洪,好一个卜寿,好一个高参政!本官倒是小瞧了你们,怪不得泉州府盘根错节多年未曾破局,有你们这些人在,这泉州府的天,只能是白日点灯!” 高晖抬起手,看着顾正臣:“市舶司一切事宜,皆由行省衙署负责。换言之,魏洪、卜寿等人,本官接手了。” 顾正臣沉默了下,向前走去:“若本官不答应呢?” 高晖哈哈大笑:“顾正臣,有了泉州卫的前车之鉴,你当真以为本官到这里来没有准备不成?张指挥使,还不出来擒拿造反之人!” 「今天有事去了趟杭州,耽误了很久,只能一更,明日恢复正常更新。 看到读者留消息希望能爆更,最近惊雪着实是有心无力,家里事多,等老书《大明:我重生成了朱允炆》(又名:重生大明万岁爷)完结之后,惊雪会休息一段时间,然后腾出时间专攻这本书,到时候爆更回馈大家的支持。」 第四百六十九章 事不过三,说一不二 高晖绝望的眼神中透着迷茫,一向自负,谈笑风生的卜寿也终于颤抖起来。 魏洪难以置信,惶恐不已。 储兴盯着顾正臣,嘴角微微一笑,转而收敛。 林白帆愣愣出神,没想到顾正臣一个文官竟是如此强势,连行省参政都敢打,而名声在外的兴化卫指挥使张赫在最后也不得离开。 顾正臣没有在意众人异样的目光,走向高晖,冷冷地说:“善弈者谋势,善谋者致远。势在远处时,波澜不惊。势在近处时,石破天惊。高参政,前面两次你踩我,我选择了退让,息事宁人。可你不应该再想踩我第三次!事不过三,说一不二,是我做人的原则。” “既然你来了,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手段也不惜将我送走,那不好意思,我也将动用一切手段将你留在这里,将卜家连根拔起!泉州府的夜黑太久了,这里不是极北之地,没有极夜,是时候清算,还泉州府一个明亮人间!” 高晖盯着顾正臣,口中的牙齿轻颤磕碰,问道:“你到底用什么手段逼退的张赫?”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摇了摇头:“高参政,你若是陷在泉州府,谁会出手将你捞出去?等这只手到了,本官可以告诉你张指挥使离开的原因,当下还不是时候。” 高晖脸色一变。 很显然,顾正臣不仅想要将自己拉下轿,还想拉其他人! 顾正臣看向卜寿:“如你所料,抓了你确实是个麻烦。只是,解决了麻烦,一切就结束了,不是吗?我倒很想知道,除了高晖之后,你还能给我制造出多少麻烦来。” 卜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自己尽量高估了顾正臣,用尽了心思,牺牲了不少棋子,原以为稳操胜券,可结果却是跌落沧渊。 顾正臣侧身看向魏洪:“来泉州府之前,陛下特意下了口谕,让本官调查市舶司赵一悔杀人案,换言之,市舶司一切涉案之人,泉州府衙有权羁押审讯。你大可以上书行省衙署问询,也可以发文书问刑部亦或中书官员。” “赵一悔?!” 魏洪心头微颤。 顾正臣看向秦松、梅鸿等人,下令道:“将他们送至府衙监房。” 秦松等人领命。 顾正臣转身看向储兴,拱手道:“此番能如此顺利将卜寿与魏洪抓获,全赖水师上下协助,待府内事了,本官定会再来泉州港,感谢诸位。” 储兴连称不敢。 孟万里也对顾正臣充满敬畏,连张赫这种猛人都低头了,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段,自己还是小心为上,千万不能得罪了。 顾正臣走出码头,回头望港口与远处大海,星光洒落,银辉无尽。 林白帆问道:“顾知府,可回府衙?” 顾正臣摇了摇头:“去坖明山庄看看,你带路。” 林白帆微微点头,先行带路。 坖明山庄处于泉州港与晋江城中间位置,五里路程,远近适当,既方便从府衙内转移出货物,也方便从坖明山庄转出货物到港口。 山庄设在山林之中,颇是隐秘,若不是张九经提供情报,想要发现这里并不容易。 于四野带军士忙碌着,隐蔽的地窖、密室也被找了出来,又找寻到不少奇珍异宝,正手握着一枚鸡蛋大的血红色宝石欣赏时,军士跑过来通报:“顾知府来了。” “终于来了。” 于四野将宝石丢在箱子里,命人看好,出门迎接顾正臣。 顾正臣看着坖明山庄的牌匾,冷冷地下令:“将这牌匾摘下吧。” 泉州卫军士无不知道顾正臣,一个下命令杀掉指挥佥事周渊、千户蔡业,节制泉州卫的官员,谁敢不从…… 于四野匆匆而至,行礼道:“见过顾知府。” 顾正臣还礼:“于千户,这山庄内可盘点清楚了?” 于四野将顾正臣请入,道:“这山庄像是营造多年,并不是开国后所建,在初步清查了库房及一应货物之后,今日早间,军士又发现了一些密室与地窖,如今正在对这部分货物进行盘点。” 顾正臣进入主院,进入房中坐了下来,指了指几口箱子问:“这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于四野打开了一口箱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宝石:“这里应该是来自海外的宝石,只是不知道藏了多少年月,找到时堆藏宝石的箱子已腐烂,似乎卜寿并不知道这间密室的存在。” 顾正臣看着最上面的血红色宝石,不禁起身走了过去,拿起来端详,笑道:“这宝石不错,不雕琢已是极品。我拿走当礼物送人了,记账上吧。” 于四野呵呵一笑:“这一箱尚未造册,顾知府,这其他宝石要不你再看看?” 顾正臣看着识趣的于四野,摇了摇头:“记账上,这宝石可不是送给其他人,而是送给东宫太子的。” “太子应该不喜这宝石吧……” “笨,太子可以给太子妃啊,知不知道,太子妃有喜应该十月了,这个月很可能会诞下皇孙,太子不解风情,我们总需要帮他一把……” “皇孙?” 于四野惊喜不已,若大明当真有了皇孙,那可是三代基业已定,这对于大明来说将是极好之事。 顾正臣眉宇之间有些哀伤。 朱标能不能长寿,朱雄英能不能不夭折,这都是未知的事。 持续的改革,需要这两个人活下去才行。若是这两人不在了,自己恐怕很难支持朱允炆。 朱允炆信任的文官是黄子澄、齐泰、方孝孺等人,喜欢的是古旧的东西,对改革这种求新的事不感兴趣。而他信任的武将又是“战神”级别的帅哥李景隆…… 摇晃了下脑袋。 顾正臣收回思绪,将来的事还早,自己有时间去改变,眼下最重要的是泉州府的事。 “你干嘛?” 顾正臣低头,看着于四野已经打包了一大堆宝贝,不由地问道。 于四野连忙说:“宫里有喜,这些宝贝全送过去,岂不是更显顾知府与东宫亲厚……” “滚!” 顾正臣抬脚,没踢到人,于四野已经哈哈大笑着避开。 这个家伙,送一件礼物是好事,送一堆不是让人为难,再说了,送这么多宝石,岂不是成了不珍贵的东西,怎么表达心意? 最主要的是,这玩意需要换钱,换大笔大笔的钱粮,全给朱标,泉州府百姓吃啥? 顾正臣坐了下来,翻看着账册。 看着账目之上惊人的数目,顾正臣连连咋舌。 暗香浮动。 顾正臣微微皱眉,抬起头看去,只见一位位国色天香的妙龄女子鱼贯而入,每个都是容貌上佳,气质不俗。 于四野对顾正臣道:“顾知府,这些全是卜家圈养的女子,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二十,该如何处置?” 顾正臣看了几眼,低下头继续翻看账册,对于四野吩咐道:“从山庄的账目里支取一千贯钱分给她们,问清楚籍贯来历,发给文书说明情况,让其返乡与父母家人团聚。” 一众女子自是感激涕零,纷纷谢恩。 于四野有些惊叹顾正臣的意志,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可他对这么多美人并不动心,只轻描淡写扫了几眼,便要放她们离开。 “走吧。” 于四野挥手,让这些美女子退出。 “你为何不走?” 于四野见其他女子离开,只有一位女子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顾正臣抬头看去。 女子突然跪了下来,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上的裙摆,哭泣道:“小女子无可去之处,也无家人在世间,还请顾知府垂怜收留,百里瑶愿做牛做马报答恩情!” “百里瑶?” 顾正臣品了品这个名字,问:“你家籍贯何处?” “山东登州府刘公岛人氏。” “登州府?” 顾正臣凝眸,起身走了出来:“仔细说。” 百里瑶脸色浮现出痛苦之色:“我父母是渔民,在我八岁时为海寇所杀。海寇登上了刘公岛,屠杀了整个村子,将我与二十几个女子与妇人掠夺出海。后来在海上漂泊许久,再一次上岸,我就被送到了这里,还有两个姐妹原也在这里,只不过后来离开了。” “离开?” “被卜家的人送人了。” 顾正臣看着低头的百里瑶,明白过来,卜家控制泉州府官场,用的无非是钱与色,威与恩。 百里瑶俯身磕头:“我已无家人可依,也无亲人可投奔,自愿化身为奴,侍奉大人左右,以报偿救命之恩,只求一脚之地栖身。” 顾正臣看向于四野:“给她支三十贯钱。” 于四野命人去取。 顾正臣对百里瑶道:“从现在起,你是自由身,没有谁是你的主人,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将你送出去。你可以用这三十贯钱在泉州府内觅一安身之处,节省着花,足够你过活数年找一良人。” “我想追随顾知府左右……” “不需要。” 顾正臣断然拒绝。 李宗风是渔翁这件事告诉顾正臣,世间上的事未必有自己初看时那么简单。人在泉州府这种泥潭之地,身边少留一些身份不明、底细不清的人为上。 在百里瑶离开之后,顾正臣看向于四野:“明日清查完毕之后,将所有货物送到府衙。另外,你回泉州卫之后找黄指挥同知商议,于卫营中选拔三百精于水战与水性的兄弟,我随时可能会用。” 第四百七十章 不分好歹的善不是善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卜算子回头望去,当看到有人骑着马出现在原本无人的道路之上时,目光陡然一寒。 这里距离晋江城七十里有余,又是四更天,怎么可能有人骑着马,还慢悠悠而来! “柳娘,带孩子走。” 卜算子清楚,自己被顾正臣的人跟上了。 兴许,在城门外盘查时,卜黄已经认出了自己,只不过他并没有声张,而是通知了顾正臣的人手。或许,顾正臣想看看自己能去何处,与何人见面,他想一网打尽! 柳娘拉着惺忪的孩子下了马车。 卜算子看着不断接近的战马,将两人推至一旁的树林之中,喊道:“将孩子养大,走!” 柳娘知道情况危急,连忙跑入树林之中。 卜算子上了马车,催马奔跑。 马车跑动起来,卜算子侧头看去,只见一匹马窜了出来,一个军士随手一抛,绳索便飞了下来,卜算子没想到对方动作竟是如此敏捷,只觉得脖子被套住,连忙伸出手抓住绳索想要丢开,可谁知对方竟猛地勒住马匹。 马车继续前进,绳索骤然拉紧,卜算子整个人瞬间从马车上摔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多事还没交代清楚,就这么走了不合适吧?”段施敏冷冷地说道,转身看向一旁的树林,喊道:“在府衙没有判决之前,我奉劝你还是不要逃的好,莫要到时罪加一等,连累了孩子。” 卜算子刚想喊话,就挨了一脚。 段施敏再次喊道:“府衙可以张贴海捕文书,到那时谁敢收留你们?顾知府公正处事,不会轻易对妇孺下手。可若你们逃了,朝廷索人,事情就不好收场,你想清楚再决定是离开还是回府衙。” 说完之后,段施敏没有再看树林一眼,将卜算子捆绑起来,追回马车,将其丢在马车里,走了来路。 惠安县。 卜中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眼前的路口通往哪里。 不远处是一个村落,有微弱的光。 太累,太饿。 卜中生接近了村落,然后看到了一群百姓手持火把跑了出来,不知所以地愣在当场。 里长黄发看到陌生人也不禁愣住,抓着和画像对比了一番,我去,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十贯钱到手了…… 卜中生傻眼了。 顾正臣竟然派遣衙役告知惠安县所有乡里百姓,入夜之后留意陌生人,一旦有陌生人行走在乡里外的街道之上,亦或是进入乡里地界,应直接扣留,比对画像,发现画像中人便扭送知府衙门,给十贯钱。 我去,自己逃命之人,总不能跑到县城里面去吧,也不敢光天化日跑路,只能抹黑走。 可走得匆忙,原本打算去港口的,结果被老爹半路丢下,自寻出路,身上虽有些钱财,可也得有铺子才行,荒山野岭,密林无数,又不敢钻山沟,藏树林里,万一惊动了毒蛇被咬一口,那就彻底完了。 只能走路,小路也比山林安全,原本找个村落歇歇脚,吃两口饭,可谁成想,一接近村落就被抓了…… 这一夜,对无数泉州府百姓来说,如往日一样,可对于府衙,对于卜家,对于高晖来说,圆润的夜成了锋芒的刀,不是缓缓滚动而过,而是一点点扎过身体,穿透血肉而过。 知府宅。 顾正臣躺在床上,疲惫地闭上眼。 卜家的手段惊人,他们不仅会调虎离山,还会将计就计。兴化卫张赫的到来,说明问题很可能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走了一个张赫,还会出现另一个人。 抓了卜寿是个麻烦,抓了高晖的麻烦更大,行省衙署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浪用不了多久就会涌来。 从时间与空间来看,行省衙署的高官想要动作至少需要三日。自己必须在三日内敲定卜家的罪名,找出市舶司的罪证,还有,从高晖身上找到破绽! 顾正臣深深吸了一口。 回到府衙之后,自己已经勾牌,下了文书,以卜家擅自违背海禁,私藏兵器甲胄,意图谋反的罪名,命赵三七带一干衙役查抄城内卜家大院,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卜家与高晖的往来书信。 顾正臣翻了个身,坐了起来,对隐在暗处盘坐的萧成道:“去把张培喊来。” 萧成没有犹豫,起身而去。 很快,张培便走入房内。 顾正臣直接问:“这一日李承义都在做什么?” 张培回道:“李承义还在追查沉船案,他希望从胡本末的账册里找到更多线索,这一日都在账册里面摸查,并没有出门。” 顾正臣点了点头,又问道:“没有将卜寿、魏洪等人落网的消息告诉他吧?” “目前还没有。” 张培肯定。 顾正臣抬了抬手,让张培下去休息,揉了揉眉心对萧成道:“明日一早,让林山南先将渔翁送至二堂,让李承义在门外旁听。” 萧成皱眉:“若真如你所料,事情很可能不好收场。” 顾正臣长叹一声:“这个时候,真相压倒一切。” 萧成不再说什么,闭上了眼。 夜终还是过去了,天色朦胧时,顾正臣已起身,收拾妥当进入二堂。 林山南将李宗风带至二堂。 顾正臣看了一眼萧成,萧成微微点头,走了出去,将门关上。 二堂内,只有顾正臣、李宗风两人。 李宗风神情复杂地看着顾正臣,摇了摇头,道:“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以这种身份见面。” 顾正臣示意李宗风坐下,端起茶碗道:“你我第一次见面,你就知道我是一个重情之人,对身边人,对认识的人颇是在意。可你偏偏下了杀林琢的命令,只为了将我调出府衙,你的心如此狠毒,倒是出乎我的意料。”.??m 李宗风摇了摇头,苦着脸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琢死了,但为了他,我已经赔上了两个兄弟的命作为交代。” 顾正臣目光微微一冷:“洛阳镇死人,不过是你为了延滞本官的手段罢了,莫要惺惺作态,让本官将你看低。” 李宗风犹豫了下,起身道:“顾知府,我承认,林琢之死可以算在我头上,是卜家命令我动手,以此将你从晋江调出去,避免你对吴康、秦信进行审讯。只可惜,千算万算,用尽手段,终还是疏忽,你竟调用了晋江知县杨琇代审!” 顾正臣拿出一枚铜钱,在手中把玩着,肃然道:“一直以来,我认为你是泉州府少有的侠义之人,乐善好施,仗义疏财,救济贫困孤寡。可谁成想,这不过是你的伪装,真正的你不过是卜家养在外面的一条狗,还是一条善于咬人的狗!” 李宗风脸色陡然一变。 狗? 自己是卜家的狗? 对于这种侮辱人格的话,李宗风自然是不高兴,甩袖道:“顾知府,你大可出去看看,无论是晋江县,惠安县,还是兴化府、延平府,甚至是福州府,哪里的百姓活得如洛阳镇一样安逸舒坦,哪里的百姓能比得上洛阳镇的他们不受盘削,不受变着花样地索要?” “没错,我是卜家的奴仆,是他们的一条狗!可为了洛阳镇的百姓,我只能这样做!我行事原则便是,谁能保证洛阳镇八百户人家不受欺负,我就投靠谁!若不是朝廷无能,选的全都是一些贪官污吏,贪婪无度,欺民害民,我李宗风岂会跪在卜寿面前委曲求全?!” “顾正臣,你来告诉我,若你跪下能保全八百户人家,让四千余人能过上安稳日子,你愿不愿意下跪?看看晋江城外的百姓,多少人家是破衣褴褛,食不饱腹,家里连半个月存粮都没有!他们有家人饿死,有家人病死,有家人被打残废,有些人的女儿、妻子被欺辱,孩子被踩在脚下!” “我李宗风不愿意看到洛阳镇的百姓也是如此,所以我选择了埋没良知,跪在卜家,成为卜寿在洛阳镇的一个耳目与暗线,成了渔翁!如今落在你手,我并不后悔!若没有我当年一跪,你看到的洛阳镇将是另一副景象——满目疮痍,遍地坟丘!” 顾正臣看着激动的李宗风,听着他的长篇大论,沉声道:“所以,你将投效说成了善良,将跪下说成了站着,将歹毒说成了仁慈?” 李宗风上前一步,看着顾正臣,咬牙道:“这一切,都是为洛阳镇百姓!我问心无愧!” 顾正臣将铜钱握在手心里,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李宗风,你知不知道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不分好歹的善不是善,是恶的帮凶!你——是卜家的帮凶!” 李宗风看着走过来的顾正臣后退两步:“为恶是善待洛阳镇八百户百姓的代价!我不得不这样做,这是约定。” 顾正臣呵呵一笑,摇了摇头:“为恶是善?不要口口声声说是了洛阳镇八百户百姓,归根到底,你只是为了自己吧?林琢的死让本官想起一件事,一桩李承义始终没有放弃追查的案件。李宗风,你来告诉本官,沉船案——是不是你做的?” 第四百七十一章 渔翁的罪,悔恨的伤 沉船案?! 二堂门外,李承义心头一颤,手微微有些发抖。 二堂内。 顾正臣锐利的目光盯着李宗风,李宗风不敢直视,目光有些游离,不安地说道:“顾知府说什么话,沉船案与我无关!” “不,沉船案不仅与你有关,还是你一手安排的!” 顾正臣笃定地喊道! 李宗风摇头:“这种玩笑话还是不说为好。” 顾正臣向前走了一步,厉声道:“胡本末离开府衙前往福州事出突然,这种事卜家无法提前预知。而胡本末是户房中人,想来也知道万安桥上有周豫守着不能经过,以免暴露行踪,他最快前往福州的路,便是坐船进入洛阳镇,继续向北。” “可他不知道洛阳镇有渔翁,不知道洛阳河上的所有船只全都听命于你。千钧一发之间,你收到了卜家消息,命你务必留下胡本末并取走账册!所以,你出手了。后果是胡本末被勒死,账册被取走,二十一人落水溺亡!只不过期间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李承义的妻子赵英英被连累致死!我说的没错吧?” 李宗风后退两步,看着眼前的顾正臣,否认道:“胡本末、赵英英等人的死与我并无半分关系,顾知府莫要血口喷人。要知道那赵英英是我的儿媳,若我知道是谁害了她,定要了他的命!” 顾正臣止住脚步,背负双手:“赵英英的死很可能是个意外,但胡本末的死,一定与你有关。” “证据呢,若没有任何证据,凭什么敢如此胡言?” 李宗风伸出手讨要证据。 顾正臣摇了摇头:“沉船案发生在洪武五年七月,距今已两年多。该死的,不该死的,全都死了,侥幸活下来的人,定是不知情之人,想要找到证据,恐怕需要将船从江底打捞上来才行。只是洛阳江阔水深,没人做得到。” 李宗风平静地看着顾正臣:“没有凭证的揣测,可以默默盘算,但不应该轻易说出口吧,尤其你是一个知府!” 顾正臣抬手打了个响指:“虽说没有证据,但若是深入调查,未必不能找出蛛丝马迹。只不过这样一来,你会从洛阳镇百姓心中的大善人,顷刻之间成为一个恶人。本官翻阅过沉船案的卷宗,船员孙四提供证言,说胡本末与他人分赃不均最终被杀害,凶手还将撞见其容貌之人杀死,并凿了船。” “这样的卷宗漏洞百出,一个船员如何听到胡本末与凶手的对话,为何其他人是溺死,胡本末是勒死,偏偏赵英英与另外两人是被残忍杀害?最重要的是,赵英英受的伤为何是在胸前,而其他两人的伤是在胸后!” “很显然,赵英英认识行凶之人,对其没有半点防备!什么人会让一个女子没有半点防备?整个洛阳镇里,除了李承义,恐怕也只有你了吧?” 李宗风不屑一笑:“荒唐,且不说我当日并没有出现在那里。退一万步,我怎会害了自己的儿媳!” “难道不会吗?” “顾知府,请你慎言!” 顾正臣正色道:“动机并非没有,据本官调查,你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有着强烈的掌控命运的欲望,你渴望能成为官员,成为一片地域的神灵!换言之,你想站在一群人的头顶,享受这种掌握他人生死的感觉!洛阳镇处处以你为尊便是如此!”..??m “可你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有多少学问,四书五经并非你所擅长。所以你将一切的希望寄托在了李承义身上,希望李承义可以通过科举之路成为官员,谋个一官半职,让李家成为另一个卜家的存在!只是,李承义与赵英英成婚之后,李承义将所有学问化作风花雪月,痴迷于赵英英。” “赵英英是惠安女,按照习俗时常需要回娘家。而李承义与赵英英的每次离别你都看在眼里,包括李承义站在洛阳江岸边目送赵英英离开的失魂落魄与迎接赵英英回来的欢天喜地!李承义放弃了学问,也放弃了科举!” 顾正臣说着,从袖子中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李宗风:“洪武三年,朝廷开科举,那一年李承义成了秀才。洪武四年,李承义参加乡试,落榜。洪武五年七月,李承义放弃了八月的乡试!” 李宗风翻开文书,看着顾正臣调出的泉州府科举状况,眉头紧锁。 顾正臣沉声道:“乡试需要生员前往福州赴考,泉州府府衙自是看重,将所有参考生员编录成册,府衙官员还会做足姿态激励与拉拢,只是这册子之上写得清清楚楚,李承义——弃考!” 李宗风脸色阴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正臣冷着脸,肃然道:“我想说的话已是呼之欲出,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为了李承义的前途,为了李家能在官场立足,为了你能与卜寿平起平坐!你选择了李承义的官途,痛下杀手,亲手杀了赵英英!” “你胡说!” 李宗风厉声呵斥。 顾正臣摇了摇头:“李宗风,这件事或许是临时起意,但你认为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既解决了胡本末,也解决了李承义通往仕途的最大障碍!只是你千万算计,也没有想到,洪武六年时,皇帝突然停罢科举!赵英英,白死了。” 李宗风紧握着拳头,喊道:“够了!” 顾正臣后退两步,继续说:“解开了赵英英的死亡谜团,回过头来再说那个船员孙四,他的下场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吧。醉酒,坠河。另外卷宗中还有一句:孙四坠河极力挣扎,却没有呼喊求救!这种令人口不能言的手段,与王痴的死如出一辙!” “李宗风,要不要本官去调查调查,王痴的家人,孙四的家人过得如何,有没有收到一笔抚慰钱财?这种杀其人,恩惠其家的手段,就是你渔翁自以为是的善良!” 李宗风咬牙喊道:“我说够了,不要再说了!” 顾正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些事,许多都是本官的揣测,确实缺乏足够定你罪的证据。但林琢、王痴的死,你如何都洗不干净。另外,沉船案的真相你不说,卜寿也会说,卜寿不说,卜算子也会说,当年给你传话的人又是谁,他会不会交代,你大可赌上一赌。” 李宗风看着顾正臣,整个脸有些狰狞。 顾正臣转身回去桌案后坐了下来,将铜钱拍在桌上:“渔翁,告诉你一声,昨日晚间,卜寿入狱了,魏洪入狱了,就连行省参政高晖,本官也抓了!” “什么?” 李宗风震惊不已。 顾正臣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轻声道:“你只是一个自私自利、想要控制一切的小人物罢了,撕开伪装与面纱,只剩下一张冷酷无情的脸,还有一双沾满鲜血的手!若是李承义知道他崇敬的父亲是这番模样,该作何想?” 李宗风打了个哆嗦,上前一步:“我可以交代一切,前提是不要让李承义知情。” 哐当! 门被大力撞开。 李承义看着李宗风,一脸怒容地走了进来。 顾正臣作吃惊状:“你为何来了?” 李宗风看着逼近的李承义,连忙问:“你听到了什么?” 李承义停下脚步,双眼通红,语气冰冷地说:“英英的死是不是与我弃考科举有关,是不是你下的手?” 李宗风连忙摇头:“不是我,我当日在酒楼,掌柜可以作证——” 李承义咬牙,撕心裂肺地喊道:“不要再欺骗我!当日我去了酒楼,酒楼掌柜说你出去了,我在那里等了你足足半个时辰都没回来!” 李宗风想起什么,接着说:“兴是我去隔壁街上去了,你知道的,那一日是黄老大寿……” 李承义上前一步,喊道:“那一日,我原想和父亲一起去渡口去接英英,可我久等你不至,便孤身一人去了渡口。当时我看到了一只船离开渡口,我看到了船上身着蓑笠之人,看到了一个渔翁!而那个渔翁,在江心登上了英英那条船!” 李宗风脸色煞白。 李承义看着李宗风,眼泪夺眶而出,摇了摇头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当年为何弃考吗?因为英英有了身孕!她想要在你寿辰时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李宗风张着嘴,无法说出话来。自己的寿辰,便在秋闱期间。 英英有了身孕? 这—— 一双凄绝目光,任由血从伤口处流淌而出,用尽最后的力量,将双手抚摸在小腹处。 或许死亡之前,她都在安抚另一个生命。 李宗风瘫坐在地上,身体止不住颤抖,老泪垂落。 顾正臣抬起手,支撑着额头,看着悔恨不已的李宗风,看着绝望毫无生气的李承义,暗暗叹了口气,起身走出二堂。 张培、萧成跟在左右,听着二堂里低沉的哭声,两人对视了一眼。 顾正臣走到阳光下。 此时,旭日东升。 顾正臣抛下思绪,大踏步进入大堂,吩咐道:“升堂,提审卜寿。整顿官场耗了我们太多时间,该结束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卜寿交代,连根拔起 脚下的镣铐拖拉着,碰在地板上发出叮当的声响。 只过了一晚,卜寿已显得老态了许多,连走路都有些不稳,双目无神,一脸苦楚。 卜寿看着顾正臣,涣散的目光终凝聚起来,嘴角哆嗦,不等开口,衙役已上前将其摁着跪下。 顾正臣看着卜寿,惊堂木落下:“卜寿,坖明山庄里私藏兵器、甲胄,是为造反、谋逆之举,你有何话说?” 卜寿低下头:“无话可说。” 顾正臣命人递上招册:“既无话说,那就招了吧。” 卜寿看着眼前的招册,抬头对顾正臣说:“你想以这个罪名杀了整个卜家?” 顾正臣盯着卜寿,摇了摇头:“你应该先问问自己,为何要私藏兵器。你若不交代清楚,本官只能以谋逆定罪,交朝廷处置。” 卜寿清楚这个罪名会死全家,虽说卜中生、卜算子等人跑了,可朝廷想要抓几个人,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只要不出海,迟早会被朝廷的人抓住。 为了全家人,卜寿不得不开口:“私藏兵器与甲胄,一是为了伪装为水师,躲过近海处的水师盘查,二是出海之后,需要用兵器来守护货物,避免被寻常海寇劫掠了去。这些兵器与甲胄并非为造反准备,而是为了南下贸易。” 违背海禁出海、保护货物的兵器盔甲,和蓄意谋反、对抗朝廷的兵器盔甲,东西虽然一样,可罪名并不同,适用律令法条也不同。 顾正臣嘴角微微一笑,先抛出兵器盔甲这个问题,就是逼迫卜寿承认出海经商之事,坐实了这一点,就能顺藤摸瓜,处理市舶司的人与事。 “你们下南洋贩卖货物,本就是暴利,为何还要冒险,让府衙以折色丝绸的方式为你们提供货物?” 顾正臣问道。 卜寿苦涩一笑:“为何,自然是多积点财富,让百姓给我们丝绸,总好过自己花费人手去收购、运输,一匹丝绸省下剩下四五钱,十万丝绸便是四五万贯钱!省下来的便是赚到手的,如此大的一笔财富谁不心动?” 顾正臣接着问:“府衙折色丝绸,你们卜家与府衙如何分利?” 卜寿没有犹豫,直言道:“六四分。府衙拿走仅限于丝绸所得利的六成,卜家拿走四成。至于其他买卖,如陶瓷、茶叶、器物,包括运来的香料,府衙只占半分利,绝大部分都进了卜家,卜家拿着这些财富用以拉拢官员,疏通关系。” 顾正臣看了看书吏,见书吏停了笔,才开口:“被卜家拉拢的官员都有谁?” 卜寿心头一惊,见顾正臣目光深邃冰冷,避开其目光:“泉州府同知秦信、吴康,通判唐贤、杨百里,推官王信虔,知事杨造端,市舶司提举魏洪,晋江县丞万潮,主簿卢敏,惠安知县时汝楫、县丞冯远虑,南安知县曹睿……” 一个个名字报了出来。 顾正臣起身,走至堂下:“这些被卜家拉拢的官员,总有凭证吧。比如时汝楫,他擅长记账,账册里记录了不少送礼的细节,相信卜家也会记账,握着他们的把柄以确保这些人能在关键时候配合卜家行事吧?” 卜寿犹豫了下,咬牙道:“卜家大院假山之下有个密室,那里藏有被拉拢官员的名册、往来书信、送礼清单。” 顾正臣看了一眼秦松,秦松当即带了几个衙役离开。 “卜寿,你说了这么多名字,为何没有说高参政?” 顾正臣点了出来。 卜寿摇头:“顾知府,高参政的儿子虽然与我孙女有姻亲关系,可高参政为人高洁,两袖清风,一心为民,并没有贪拿过不干净的钱财,卜家自始至终没有给高参政送过一枚铜板。” 顾正臣爽朗一笑:“高参政没有拿卜家一枚铜板,可他为了你们卜家,三进府衙!” 卜寿否认:“高参政三进府衙皆是因为你,与卜家无关。” 顾正臣摆了摆手:“高参政第一次进府衙,以杖死杨百举等为由,夺了本官的知府印信,并让秦信代理知府衙门诸事。后来你见了谁,张九经可是去了卜家,知道你们的对话。高参政第二次进府衙,想以顾某造反的名义抓走,甚至还带了泉州卫军士,只可惜,他没有带来周渊与蔡业,否则已是得逞。” “在高参政离开之后,卜家数次想要探寻周渊与蔡业消息,其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调泉州卫军士为你们壮壮胆,做你们的压舱石,避免翻船?至于高参政第三次进府衙,是本官送来的,你们想在港口将我抓走,我何尝不想将你们一网打尽?” “卜寿,高晖种种做派,明着是针对本官,实则每次都出现在卜家濒临危险境地时,若说他没有私心,没有保护卜家的意图,本官不信。一个行省的官员,纵要处置本官,大可先回去吊唁靖海侯,而后折返将我捉拿扭送金陵,可他偏偏急切不已,转身说服兴化卫军士前来,这手段可不简单。” 卜寿摇了摇头:“高参政与卜家并无任何利益关系,你休想陷害他!” 顾正臣见卜寿咬住不肯松口,暂且放过,转而问:“泉州市舶司提举魏洪也被你们拉拢,他负责什么?” 卜寿见顾正臣没有追问高晖的事,放松了一些:“魏洪管理着泉州港内所有非水师船只,包括藩外使臣的船只也在其管理之下。魏洪负责提供出海的日期、船只、名义、掩护……没有魏洪,生意做不成。” 顾正臣正色道:“魏洪是一个很有手段的人吧,他能在赵一悔眼皮子底下帮着你们做事。不过你们也清楚,有赵一悔这个人在,你们总不能放开手脚,迟早会出问题。所以,赵一悔身陷杀人案,是卜家调离赵一悔的计策吧?” 卜寿重重点头:“没错,赵一悔知道泉州港有问题,他不仅调查魏洪,还想顺藤摸瓜,调查坖明山庄!这不是卜家所能容忍的事。在拉拢、游说、威胁手段用尽之后,只能用这种方式将其调离!” 顾正臣冷冷地问道:“用市舶司吏目黄辉的死换赵一悔离开,你们是不是也太狠心了?” 卜寿呵呵笑了笑,道:“你不会以为黄辉死有余辜吧?不,此人虽然不算什么官,却很是贪婪,几次伸手索要好处,又是个赌徒,私底下输了不知多少钱!若不继续给他钱,他竟然威胁要将事情告诉赵一悔!他唯一的用处,就是用命换海洋贸易无忧。” 原来如此。 顾正臣明白过来,黄辉算是个不开窍的家伙,吃着卜家的还想赖上卜家、威胁上卜家了。在卜家眼里,黄辉只是个驱口,是个奴隶,结果这小子想骑在卜家头上作威作福,这种人早晚会死。 尘封的案件一件件揭开。 卜寿审讯结束之后,顾正臣又提审了卜秀、卜元海、卜黄等人,将一干证言坐实,之后提审市舶司提举魏洪,下令衙役查抄魏洪家产,同时将市舶司副提举周翔逮捕归案。 当卜中生被送至府衙之后,看到卜寿已交代了诸多事,卜中生终于崩溃。 这是一日极漫长的审讯,从早上开始,至日落尚未退堂,一直持续到段施敏送来卜算子,审讯终进入尾声。 狱房。 卜寿站在监房里,透着窗户看到了卜中生蹒跚走过,痛苦地喊了声:“我儿命苦!” 卜中生眼神中透着哀伤,对卜寿道:“父亲,我们谁都没跑出去,卜算子也被抓了回来。多年经营,竟落得一场空。” 卜寿老泪纵横:“悔不该当初。” 若守着山庄那点基业,守着老宅,卜家虽然无法大富大贵,无法呼风唤雨,可总归儿孙都能有一个安稳的日子。 可如今呢,风光不到八年就已成云烟。 夜黑了下来,火把点燃,挂在了监房外,将甬道照亮。 黄科打开监房,守在门外。 顾正臣走了进去,看着安稳盘坐,丝毫不乱的高晖,淡然一笑:“高参政倒能沉得住气,看来很清楚,本官无法找到你的把柄。” 高晖冷冷地看向顾正臣:“你有什么话最好是早点讲完,最多三日,行省衙署便会来人,到那时,我看你还敢不敢殴打上官,抗拒抓捕!” 顾正臣走到窗边,缓缓地说:“唐贤平日里身体好得很,可结果却因为‘真心痛’而死在监房里。高参政,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在福建行省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真心痛?” 高晖脸色一变:“怎么,你还想谋杀本官不成?” 顾正臣摇头:“谋杀?呵,唐贤死的时候谁说过是谋杀?你高参政知道唐贤死了,如此大的事为何不返回府衙找秦信要个交代,反而是心安理得跑去同安?本官有理有据,依律令杖责一个通判,不慎打死而已,你就收了我的知府印信,为何秦信代理府衙当日唐贤死了,你却视而不见?” “卜寿说你两袖清风,一心为民,卜中生说你忠于朝廷,以国事为重,不计私利。卜算子说你治下有方,不徇私情。高参政,他们说的人——当真是你吗?” 第四百七十三章 关押的是无形触手 高晖是个什么样的人,顾正臣并不清楚,但如果说他没有谋私,顾正臣是一万个不相信。 不说其他,单单问一句,高晖上任之地在福州,他的儿子高东旭为何跑到了泉州娶老婆,娶走的还是卜寿的亲孙女? 如果说这只是风花雪月中的巧合,没有半点利益权衡与考量,高晖毫不知情,那是讲不通的。 很多时候结亲并不是两个人简单的结合,而是两家人绑在一起,同进退。 你有难的时候,我伸手拉一把,你掉坑里了,我丢绳子将你拉出去。 如果张希婉的父亲张合出了事,顾正臣必然出手,一家人都不帮的话,以后如何面对自己的结发妻子,如何睡得平和与安稳? 同样的道理,高晖知道卜家出了事,所以一次次出面力保,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只是顾正臣并不能直接杀了高晖,因为就目前而言,还没有找到高晖的罪证。 卜家拉拢官员的账册已经找到了,里面并没有高晖的名字,倒是有一封高晖的书信,但内容却是正义凛然,谆谆教导,希望卜家做泉州府的大善人,以至于顾正臣相信这书信是高晖早年故意留下、以应付卜家倾倒时的局面。 高晖看着顾正臣,冷笑道:“我出自刑部,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在福建行省两年,我兢兢业业,不成想竟遭你无端殴打羞辱,我一定会奏报朝廷与皇帝,将你治罪!” 顾正臣看着镇定的高晖,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想将我治罪的人多了去,不差你高晖一个。单单你在码头想要抢走通海寇与倭贼重犯这一条,本官就不畏行省来人。” 高晖起身,拍打了下衣裳:“顾正臣,莫要信口雌黄,本官要抓的人是你,可没想过从你手中夺走通海寇与倭贼重犯。用这种粗劣的罪名抓我,你说行省官员谁会听信?” 顾正臣看着走过来,咄咄逼人的高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转身走出监房,笑依旧没有停。 黄科落锁。 高晖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顾正臣,眼神中透着疑惑:“你在笑什么?” 顾正臣转身,给了高晖一个灿烂的笑脸:“高参政,你到底是有所依仗,还是当真问心无愧,本官倒想看个透彻。倘若你是个好官,我顾正臣为你赔礼道歉,倘若你是个为恶、帮恶的奸贪官员,我会为你踢开地狱的门,将你送进去!” 高晖眯着眼,看着窗外已空无一人,眉头紧锁起来。 萧成、林白帆跟在顾正臣身后,走出狱房。 萧成看着放慢脚步的顾正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以‘意图抢走通海寇与倭贼重犯’的罪名将高晖关押在府衙监房,是不是有些站不稳?” 顾正臣淡然一笑:“当然,这个罪名很容易洗清,毕竟高晖当时确实只想将我抓走。” “既然如此,那继续关押高晖恐怕会惹来不小麻烦。” 萧成担忧。 顾正臣背负双手,看着夜空道:“本官关押的不是高晖,而是卜家在外的无形触手。只有高晖被关押在监房里,我们才能顺利收网。你想过没有,若不找个由头将高晖留在监房,府衙想要查抄卜家、查抄魏家将面临何等阻力?” “莫要小看了参政的力量,这种人想要制造麻烦,那是真的麻烦。你也看到卜家拉拢的官员名册了,泉州一府七县里面,大大小小的官员、胥吏被其拉拢不下四十,不是掌印之人,便是要职之人!” 萧成凝重地点了点头。 顾正臣自信地说:“抓高晖,不是冲着高晖这只老虎去的,而是冲着那些苍蝇。按名单一一勾牌拘拿至府衙,无论是知县,还是典史,不放走一个。将卜家经营多年连根拔起,一网打尽!只要这样,泉州府的官场才能正一正风气!” 林白帆听得热血沸腾,崇拜地看着顾正臣。 府衙衙役根本不够用,顾正臣再次调用了泉州卫军士配合抓捕,惠安知县时汝楫在睡得深沉的时候被人喊醒,稀里糊涂便进了囚车,丞冯远虑、主簿卫章、典史黄学也跟了去。在无数人沉睡的时候,惠安县衙已经“停摆”了。 只过了一晚,便从外地抓来了十余名官吏。 顾正臣的动作很快,当即升堂审问,物证,人证摆上,补一句“卜寿与高晖全都被抓,你等还想等靠谁”的话,官吏基本上就交代了。 不交代也没关系,反正你的副手或主官也会交代,实在不行看看你有没有非法收入便知道了,多大点事,账册上写了给你送去了多少好处,写明了给你送过女人,钱你一时半会花不完,女人也是可以找出来对质的。 这一日,堪称全泉州府官场地震,往日里威风八面、横向欺民的官员全都被顾正臣一网打尽,七个县,只有两个知县幸免,其中还有一个是晋江知县杨琇。 泉州府的腐败是塌方式的,顾正臣的整顿是龙卷风式的,敲实一个,定罪一个,该收缴贪污所得的去收缴。 到傍晚时,更远地方的官员也被羁押而至,顾正臣不顾疲惫,连夜审讯,直至第二日下午才完成所有审讯。 桌案上,一张张招册已堆至两尺多高,书吏的手都要写废了,若不是黄斐等人轮流替了下,估计书吏早就累趴下了。 接连三天审讯,顾正臣几乎没怎么休息,直至最后一叠招册递上来,衙役将哀嚎后悔的吏员拖下去,顾正臣才松了一口气,人直接趴在大堂桌案上睡去。 萧成眼睛里冒着血丝,林白帆摇晃着脑袋,总感觉头昏脑涨。 张培看着两个要强的家伙,非要和老爷比耐力,老爷是紧绷着精神做事,而你们是干站着耗精神,能一样嘛,还不赶紧休息下。 哦,倒下了啊。 不用抬走了,直接盖被子吧。 府前大街,醉春楼。 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缓缓上楼,瘦削的身子挺直,眼角挂着显目的鱼尾纹,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一双眼睛深邃洞察,身后还跟着一位五十余岁的仆人。 落座,酒水与小菜很快摆了上来。 酒楼里热闹的紧,嘈杂声一片。 “你听说了吧,惠安知县时汝楫被抓了,听说惠安县的百姓可不高兴了。” “哦,为何不高兴,我听说那时汝楫可是个扒皮的官,难道说另有隐情?” “哎,什么隐情,当地百姓不高兴的是府衙半夜抓人,害他们没机会丢菜叶子、吐口水,受了这么多年的罪,没个发泄的机会,能高兴嘛。” “哈哈,这倒是。” “晋江县丞万潮也入狱了,真他娘的大快人心。虽说那杨知县是个好官,可架不住有人阳奉阴违。” “万潮算什么,要说还是说卜家,你们听说了吧,卜家祖上便是那个杀害南宋宗室的蒲寿庚。” “蒲寿庚,竟是他的后人吗?” “该千刀万剐!” “没错!” “嘘,我还听说,顾知府关押了高晖高参政,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说不得过这两日行省衙署便会差人前来,到那时,顾知府怕会有难啊。” 吕宗艺看着杯中酒,摇了摇头,找伙计换了茶水,这才品了两口,目光深邃地看向知府衙门方向。 “老爷,泉州府的情况很不对劲,还是莫要去知府衙门为上。” 老仆吕常言满是担忧,低声劝道。 吕宗艺面无表情,啜了口茶:“怎么,怕老爷我被抓?抓了之后正好可以与高晖见个面,告诉他靖海侯没死。” 吕常言苦着脸:“老爷就没想过,靖海侯为何会撒如此弥天大谎?” 吕宗艺低头看着茶汤,摇了摇头:“算不得什么弥天大谎,是行省衙署做事不周,听风是雨,没有收到水师正式文书便认为靖海侯当真卒去。” “可水师营地里白衣白帽……” “靖海侯想要用计来引诱海寇,卖个破绽罢了。说到底,这件事是不是针对高晖,并没有明证,只是一种揣测,不可信以为真。” 吕宗艺夹了几筷子,用了点饭,再次将目光投向府衙大门。 顾正臣,你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杨百举死在你手,唐琥等人的脑袋也被你砍掉,最令人震惊的是,你竟然杀了吴康、秦信等人,他们可是朝廷命官,不是所谓的海寇! 所以,你是目无朝廷,残暴嗜杀的屠夫,对吗? 可为何这一路走来,不见一个百姓骂你,反而处处有人称你为顾青天? 你所作所为,深得民心! 所以,你是个为民做主,敢当敢当的直臣,对吗? 一个官员,两副面孔! 地方官吏听你的名,胆战心惊,闻风丧胆! 百姓听你的名,欢天喜地,谈笑自然。 一个名字,两种感观! 好一个复杂的顾正臣,我倒想看看,你到底是杀人魔头还是救世善人,是奸臣为恶,还是青天为善! “走吧,去府衙!” 吕宗艺起身,大踏步走向楼梯口。 吕常言清楚拦不住,只好叹了口气,将桌上两根筷子快速收起藏入袖中,紧走两步跟了上去。 脚动生风,落地无音。 第四百七十四章 吕宗艺的当面质询 泉州府衙。 班头赵三七看着突然到来的行省参政吕宗艺,忧心忡忡。 秦松得到消息先一步抵达大堂,可看到伏案睡着的顾正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顾正臣为了整顿泉州府官场,为了在行省动作之前敲定各宗案件,三天三夜都没怎么合眼,好不容易完成审讯睡下,实在是不忍心将其唤醒。 张培叹了口气,只好对秦松说:“吕参政来府衙,老爷不去迎接已是失礼,若再酣睡不起,恐怕会落人口实。” 秦松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疼顾正臣这段时间太过拼命。 张培走向顾正臣,抬起手刚想拍一拍顾正臣的肩膀,就听到“嘘”声,抬头看去,只见吕宗艺已入大堂。 吕宗艺摆了摆手,轻声道:“让他睡,本官可以等。” 张培、秦松对视了一眼,走出行礼。 原本沉睡的萧成眉头微微皱了皱,旋即舒展开来,只不过呼吸变得浅了许多。 林白帆也翻了个身,没了动静。 吕宗艺坐了下来,看了一眼吕常言。 吕常言明白什么意思,走至大堂边,将一摞招册抱至吕宗艺身前的桌上,然后垂手立在一旁。 吕宗艺摆了摆手:“不需要奉茶了,留个人在这里,其他人都出去吧。” 张培留了下来,秦松匆匆走出大堂。 黄斐见秦松出来,急忙上前询问:“如何?” 秦松摇了摇头:“府尊还在睡觉,目前并不清楚吕参政前来的目的,但看其样子,不太像是兴师问罪。” 梁桦心头不安,阴沉着脸色道:“兴师问罪未必是一脸怒容,越是平静,越显得城府深沉,不好应对。” 秦松看向赵三七:“晋江城没外地军士进入吧? 赵三七认真地回道:“绝没有,一旦有外地军士进入,必会在第一时间告知。” 秦松皱眉,难不成行省的大动作就是简单地派了个参政? 大堂。 吕宗艺安静地翻看着招册,看得很是仔细。 审讯问话犀利直接。 受审之人回答清晰、明确,虽夹杂了许多旁枝末节,但这些证词确实足够定罪。 判决有理有据,依据的律令法条适当。 晋江县衙有问题,惠安县衙有问题,南安县衙有问题,市舶司有问题,多地税课司有问题…… 吕宗艺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越看招册越是阴沉。 用了一个多时辰,吕宗艺翻阅了地方官吏审讯的所有招册,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单单从招册的内容来看,顾正臣并没有徇私枉法,而是堂堂正正,依律治下。 “吴康、秦信等人的卷宗与招册在何处?” 吕宗艺睁开眼,看向张培。 张培沉声道:“在刑房内,我这就让人取来。” 吕宗艺微微点了点头。 张培走至门口,让秦松告知刑法许岚提来秦信、吴康等人卷宗与招册。 许岚亲自将一干资料送至。 吕宗艺看着想要说话的许岚,抬手道:“要问话时,本官自会问,你且出去,让府衙内官吏杂役各司其职便是,不需要在外面候着。” 许岚见状,只好转身离开。 张培端来茶碗,吕宗艺拒绝,盯着卷宗,目光深邃。 吴康、秦信的卷宗与招册内容并不算多,但吕宗艺却看了一个时辰,反反复复看了数遍,又让人取来卜家卷宗与招册,看着卜寿的证词,吕宗艺终于明白,吴康与秦信被砍头一点都不冤,卜家一干人被抓实在是干得漂亮! 只是顾正臣是知府,他无杀人权。 开始是对的,结果是对的,但中间的过程顾正臣没走,该有的批示与公文没有。 官场之上,并不是什么事只看结果不看过程,若是如此,那朝廷可就乱套了。事情不管有多繁琐,罪人不管多十恶不赦,涉及杀人就必须走刑部复核,必须有皇帝勾决。 这是规矩,是铁一样的规矩。 顾正臣杀吴康、秦信没错,错的是他没守规矩。 吕宗艺揉了揉眉心,看向趴在桌案上沉睡的顾正臣。 无疑,他成功整顿了泉州府官场,他是一个极有能力的干臣能臣。可这里有一个疑团,为何顾正臣这么一个聪明人会犯下如此错误,留下致自己于死地的破绽? 高明的棋手,不可能接连出现昏招而不自知。 杖死杨百举是个昏招,他至少还有机会补救。可公然杀掉吴康、秦信,他拿什么补救? 一着不慎, 满盘皆输! 纵是顾正臣在这个过程中吃掉了多少棋,可他依旧会输掉一切。 就在吕宗艺沉思时,顾正臣微微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子,看到桌案上的招册不见了,刚想询问,抬头便看到了两张陌生的脸。 张培连忙上前解释:“老爷,这位是行省衙署来的,吕宗艺吕参政。” 顾正臣瞪了一眼张培,然后看向吕宗艺,暼见吕宗艺身旁堆积的卷宗,揉了揉酸涩的胳膊,起身走了出来,肃然行礼:“泉州知府顾正臣见过吕参政。” 吕宗艺拱手,呵呵一笑:“顾知府官威浩荡,我一个小小参政,怕是受不起吧。” 顾正臣眉头一抬:“面对参政,哪里还有知府的官威。” 吕宗艺指了指桌案上的招册与卷宗,沉声道:“这里卷宗与招册我已看过,却不见高晖高参政的卷宗,更没有审讯招册。其他案件我且不问,只问一句,高参政是否被你抓了?” “是。” 顾正臣坦然承认。 “罪名?” “卜寿私通海寇,乘船出海,本官抓卜寿及市舶司提举魏洪,高参政带人想要抢走二人。考虑到高参政之子高东旭与卜寿孙女卜菲成婚,高参政与卜寿算是亲家,本官怀疑其有私心,想要抢走卜寿为其脱罪,事急从权,我只能行此下策。” 吕宗艺皱了皱眉:“你说什么,高东旭迎娶的是卜菲?” 顾正臣见吕宗艺竟不知这一点,微微点头:“难道高家大喜时,吕参政没有前去讨一杯酒?” 吕宗艺盯着顾正臣没说话。 高晖的儿子成婚又不是高晖成婚,需要老子亲自去? 想啥呢。..??m 再说了,高东旭成婚很是低调,并没有大肆张扬,也没听说宴请了多少人,只听闻是泉州府人氏。 吕宗艺略一思索,摇了摇头:“仅凭着你一句事急从权,便抓捕行省参政也着实胆大包天,肆意胡为。” 顾正臣反问:“若不将其抓在府衙,卜寿心存侥幸,会交代得彻底吗?换言之,一个还有希望的人,会如实交代等着判死刑吗?” 吕宗艺想了想,认可顾正臣的话,但一张嘴依旧是反对:“这些理由不足以关押一省参政,若都如你这般,天底下官员谁还有安全感?参政视察地方,御史监察地方,但凡发现一点不对,岂不是会遭人无故羁押?如此行径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我希望你清楚,朝廷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顾正臣自然知道这样做并不完全正当,但这是实现泉州府官场正义的必要手段。 当然,没有老朱给的“便宜行事”旨意,自己不可能杖死杨百举,也不敢杀掉吴康、秦信,更不会关押高晖。 自己不是白痴,知道必死还敢去做。 因为有所依仗,才无所顾忌。 同样的道理,若是卜寿与高晖不落网,那些卜家拉拢的地方官吏也会因为有所依仗,无所顾忌。那样一来,自己想要整顿泉州府官场,势必阻力重重,耗时耗力,收效甚微。 顾正臣不能给吕宗艺解释太多,自己对行省衙署的情况了解并不多,对于吕宗艺的认识,只限于他是个参政,和高晖一起从刑部调至福建当参政。 顾正臣肃然道:“朝廷那里本官自会交代。若陛下降罪,我一力承担便是。如今泉州府顽疾病癣尽去,任谁来上任,这里的百姓都将过上一段安稳的日子。” 吕宗艺看着一心为民的顾正臣,转身坐了下来,随手拿出一份招册:“你说得没错,泉州府贪官污吏被你一扫而空,未来五年内很难再出现大贪巨贪,朝廷有鉴于此,也会在选用官员、监察上加大力度,泉州府百姓确实会因你受益。只是顾正臣,用自己的命换这些,值得吗?” 顾正臣走了过去,沉声道:“倘若真因此丢了性命,确实会不甘心,会后悔。但若再选一次,我依旧会这样做。吕参政,你在来的路上,有没有看到晋江的百姓,有没有看到惠安的百姓?” “有些百姓每一日都游走在死亡的边缘,他们挣扎着,痛苦着,只想活下去!可这些官员呢,夺走他们的一切,还想要了他们的命!你知不知道泉州府七个县,其中三个县每年两税都折色丝绸,其他四个县承担了七个县的税额!” 吕宗艺看着一脸怒气的顾正臣,暗暗叹息。 从卷宗与招册上来看,吴康、秦信等人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了。 七个县,四个县承担七个县的税,剩下三个县全都折色丝绸,而这些丝绸,又全部输送给卜家进行利益切分,他们为了钱财,可谓用尽心机! 第四百七十五章 再举屠刀,风波将至 开国初期,本就民生凋敝,谁成想又遇贪官横行,百姓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吕宗艺知道,官员贪污与朝廷薄俸有关,也与皇帝贪污多少便杀头或剥皮的严惩有关。 对于一些官员而言,薄俸吃不起饭,过不了上等人的好日子,只能贪。既然贪六十两与贪六百两、六千两亦或是六万两没差,都是去土地祠裹上稻草守夜,那干嘛不多贪点,索性还曾潇洒过,快活过几年。 这种乱象愈演愈烈,不是杀头就能解决的问题。 吕宗艺想起什么,搁下案情不说,转而问:“听闻你在泉州府衙设置了养廉银,胥吏、杂役都有不菲的俸禄可拿,可是为真?” 顾正臣微微点头:“确实如此。” 吕宗艺凝眸,有些难以置信:“你如此做派,违背了朝廷规制,难道就不怕皇帝发怒,要知道私分府库钱粮可也是死罪。” 顾正臣深深看着吕宗艺,见他态度认真,便知他对自己并不甚了解,不像吴康、秦信等人手中握着一份自己的详细情报。 “吕参政,我之所以设置养廉银,是为了减少与避免贪污。在我看来,府衙也好,县衙也好,每个月拿出点钱粮给官吏杂役,不说厚养,但求他们一家能吃饱睡暖,有所剩余,可应付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我想,这些官吏与杂役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去贪,去盘削百姓。” 吕宗艺听着顾正臣的解释,微微点了点头。 延平府、福州府、福宁府等地官吏也有贪污,究其根本,这些官吏的贪污并非是因为个人欲望太多,想要风花雪月,想要山珍海味,他们不是为了过好日子,而是为了过日子。解决了过日子的问题,一家老小不用再穷酸得跟个乞丐一样,官吏能活成个人样,他们之中很多人确实没有贪污的心思。 一些品行不错的官吏,实在抵不过近乎家徒四壁的凄凉,只能铤而走险。 “所以,你当真不怕死?” 吕宗艺问道。 顾正臣从旁边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了吕宗艺对面:“怕死不怕死,这种事不好说,但我很想活下去,也想让更多人活得好一点。只要我继续留在泉州当知府,养廉银就不会只存在于泉州府衙,年底之前,泉州一府七县的官吏、杂役,都可以拿到养廉银。” 吕宗艺哈哈一笑:“一个将死之人,哪里来的如此盘算?” 顾正臣嘴角含笑,拿起一份招册,扫了一眼:“吕参政来泉州府衙,应该不是听到我抓了高参政之后才来的吧?” 吕宗艺问道:“何以见得?” 顾正臣眯着眼,盯着吕宗艺:“我有胆量抓一个参政,自然也有胆量抓第二个参政!” 一直在吕宗艺身旁的吕常言手腕微沉,一根筷子从指尖滑落而出,一双昏花的老眼在这一刻变得锐利起来。 吕宗艺看着顾正臣,一字一字地咬出话来:“你想抓我?” 两个人隔着一个桌案对视着。 无言的大堂,升出一股肃杀之气。 啪! 茶碗破碎的声音。 吕常言瞬间出手,闪身至顾正臣身旁,一根筷子抵在了顾正臣的太阳穴一旁,另一只手伸出,筷子指向冲过来的张培,冷冷地说:“不想让他死,就莫要再向前。” 张培向后退了一步,嘴角微动:“倒是小瞧了你。” 顾正臣眼睛都没眨一下,看着吕宗艺:“他一个人,可左右不了府衙。所以,你不是因为高晖而来。换言之,很快就会有行省衙署的人前来晋江,我想,这次应该是陈泰陈参政吧?” 秦松匆匆走入大堂,看到眼前的一幕,也不由得错愕不已,刚想出手,却被顾正臣抬手止住:“说吧,什么事?” 秦松肃然道:“收到消息,大批军士出现在洛阳镇以北,有少量军士已通过了万安桥。黄昏之前,很可能会有大批军士出现在晋江城。” 顾正臣嘴角微动:“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了,退下吧。” 秦松有些着急:“可否通告泉州卫?” 顾正臣起身,平静地说:“为何要通告泉州卫,让他们过来与福州卫血拼不成?都是大明军士,同为朝廷效力,不必因此大动干戈。” 秦松见状,只好退了出去。 顾正臣看向吕宗艺:“本官要忙了,没空暇与吕参政叙说闲话了,不如就让你的老仆收手吧。” 吕宗艺冷着脸问道:“为何不是你先让护卫收手?” 顾正臣哈哈笑了笑,抬手道:“萧成,不要用这么危险的东西对着吕参政,收起来吧,无妨。” 吕常言震惊地看去,只见原本昏睡不醒的人竟已是坐了起来,手中还端着一个小型弩箭,而另一个人也已起身,手中掂着一块鹅卵石。 吕宗艺有些难以置信:“你不过是一个知府,身边为何如此多的护卫,你那端茶倒水的是个军士吧,刚刚进来通报的是,这两人还是。” 福建并不太平,有人不开眼连参政都敢打劫,为了避免被人敲了,自己托人请找,这才从宗族里找到这么一位高手,据说跟着老师傅练了二十年,在元军中混到过千户,只不过后来实在是看不惯元廷,又不想加入张士诚的军队,这才隐在乡里。 为了这一个高手管家,自己可没少费力气,可顾正臣不过是个知府,身边不仅有行伍出身的护卫,还不止一个两个,而是很多! 顾正臣走回知府桌案,笑道:“我是泉州知府,也是泉州县男,身边多几个护卫不值得大惊小怪吧?” 吕宗艺点了点头。 有爵之人有护卫是理所当然的事,而自己身边的人,只能是仆人、下人,不能叫护卫。 顾正臣铺开纸张,提笔润墨:“吕参政自便,府衙于你无禁地,想去何处皆可去,监房也一样。” 吕宗艺明白顾正臣的意思,道:“你的审讯没有问题,既然物证、人证齐全,他们且已认罪,自不会有冤案。监房里只有高参政一人可见,不过,我想在府衙大堂见他。用不了多久,他会来这里,不是吗?” 顾正臣点了点头,笑道:“是啊,等福州卫军士包围府衙,陈参政来了,高参政也该到大堂了。只是吕参政,我想问一个问题。” 吕宗艺点头:“讲。” 顾正臣咧嘴一笑:“你知不知道高参政想要抓我,是带了兴化卫军士前来,张赫张指挥使亲自带队?” 吕宗艺豁然起身,伸手指着顾正臣,脸色有些苍白:“你这是何意?”.??m 顾正臣落笔,轻声道:“与我为敌,我喜闻乐见,毕竟与人斗其乐无穷。可若与泉州府三十万百姓为敌,顾某人倒也不是不能手持利刃——断人头!” 吕宗艺脸色骤变:“你想干什么?” 顾正臣看了看天色,看向张培:“什么时辰了?” 张培道:“刚进午时。” 顾正臣点了点头,手腕微动,一个个名字从笔尖流淌而出,待收笔之后,顾正臣将纸张递给张培:“告诉监房,半个时辰后,这些人——人头落地!” 吕宗艺上前一步,厉声喊道:“顾正臣,我在这里,岂能容你如此放肆胡来!” 啪! 惊堂木震起。 顾正臣拍案,喊道:“吕参政,我要杀人,你最好不要阻拦!我就是要用这些人头告诉泉州府的百姓,被官员以各种名目索要,被重税重徭役压榨,被踩在脚下蹂躏不成人的日子,到今日为止!” 吕宗艺一脸愤怒,指着顾正臣:“杀人需要刑部复核,需要皇帝勾决!眼下行省陈参政即将带福州卫前来,你就莫要再举屠刀、增加罪名了!” 顾正臣哈哈一笑:“假设我离开泉州,我敢断定,狱房中关押的官吏至少有三成会从死刑改为无罪!莫要小看官官相护,只要这里的卷宗与招册一日没送到金陵,他们就有无数手段,就如当初秦信将吴康改为无罪一样,轻而易举!” 吕宗艺愤怒地喊道:“我以行省参政身份命令你,不得杀人!” 顾正臣摇了摇头:“除非你夺了我的知府印信,否则这些人,今日我杀定了!” 吕宗艺刚想说话,萧成、林白帆已护在顾正臣两侧。 萧成盯着吕宗艺身旁的吕常言,目光中满是战意:“你虽然上了年纪,但我可以感觉得到,你有杀人技,就是不知道你能出手几次。” “杀人,只需要一招。” 吕常言冷道。 萧成握了握拳,问道:“杀我呢?” 吕常言沉默了。 眼前的人给了自己很大压力,他不是寻常的军士,虽然他相貌极是普通,可有些厉害人物,确实其貌不扬。 吕宗艺哀叹一声,退后道:“我有些后悔今日来府衙了,若我不在这里,便不会如此纠结与烦恼。可我在这里,我只能阻止你。至于有没有阻止成功并不重要,我已尽力。” 顾正臣深深看了一眼吕宗艺,对张培道:“安排下去吧。” 张培拿着纸张转身而去。 吕宗艺看到了纸张上一闪而过的名字:时汝楫、曹睿、万潮,卢敏…… 第四百七十六章 泉州府衙,紧张的对峙 时汝楫抓着牢房的门,说什么都不出去,嚎叫着饶命。 高晖听闻顾正臣竟然要杀官员,愤怒地喊道:“让顾正臣来见我!朝廷官吏岂能说杀便杀,没有皇帝旨意,谁敢乱杀一人!来人,来人!” 黄科晃到了高晖监房外,对高晖道:“顾知府说了,他们人头落地时,差不多就轮到你——” “什么?” 高晖浑身一颤,顾正臣还要杀自己不成? “出去了。” 黄科打了个嗝,说完整了。 高晖愤怒地看着黄科,你妹的,知不知道说半句话会死人的? 黄科也懒得搭理高参政,自己只是听命行事。 下一个是谁来着,晋江主簿卢敏,抓出来,送去菜市口。 在杀人这件事上,顾正臣是认真的。 时汝楫、曹睿等人哭喊着,无论是求饶还是责骂顾正臣不顾朝廷规制,都无法阻挡菜市口的鬼头刀越磨越锋利。 泉州卫指挥同知黄森屏、千户于四野匆匆赶到晋江城,半路上正好遇到囚车过街,无数百姓乱丢垃圾,也不知道是谁竟丢瓦片、石头,还是拳头大的…… 时汝楫很有面子,囚车在最前面,最好的待遇。 于四野甚至在路上看到了两个秤砣,娘的,这也就是没砸中,真砸中了都不用去菜市口,可以安排人收尸了。 黄森屏眉头紧皱,拉过一个衙役问了问,才知道顾正臣去监斩了,直奔菜市口而去。 杀人的台子已搭好,刽子手正在磨刀,还有一个个筐篓子摆好,准备接人头。 顾正臣坐在那里,镇定自若。 黄森屏脚步匆匆,至近前,刚想开口,顾正臣先一步介绍道:“这位是行省来的吕宗艺吕参政。吕参政,这位是泉州卫指挥同知黄森屏。” “吕参政!” “黄指挥同知!” 黄森屏看着顾正臣,知道不太可能避开吕宗艺,只好委婉地说:“顾知府前些日子发给泉州卫的练兵之策,其中似有几处不妥之处,是否做些更改?” 顾正臣明白黄森屏的意思,他显然知道了福州卫进入泉州府的消息,想问问自己要不要调卫所军士前来,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无需更改。” 顾正臣对黄森屏微微点头,认真地说:“若你无事,也可留下,晚点可有一场大戏。” 黄森屏眯着眼看着顾正臣,这张脸上没有惊慌失措,绝望不安,反而如往日一样泰然自若,似他很有把握应对眼下局势。 只是,行省这一次来势汹汹,可不是小打小闹的风波,而是足以倾覆船只的风暴! 于四野对黄森屏点了点头。 黄森屏了然,站在顾正臣一旁。 吕宗艺坐在顾正臣身旁,再一次提醒:“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莫要一步步错,连累了家人。” 顾正臣侧头,平和地说:“杀秦信、吴康我且不惧,何况是这些知县,县丞、主簿、典史、吏员?若吕参政阻拦不了,就莫要多说话,只管看着便是。” 吕宗艺无奈地摇了摇头:“呵,竟被人嫌弃了。只是我始终想不明白,这些人的罪名清晰,送去刑部复核,等待皇帝勾决,不过是多等几个月,最迟明年秋日问斩。缘何你如此急切杀人,当真是担心有人改了卷宗、招册翻案,还是说,你就是想将事情闹大?” “比如眼下突然下令斩首这些官员,更多的是在给行省衙署示威吧?你哪里来的底气对抗行省,对抗朝廷,仅仅凭着泉州县男的这个爵位,还不足让你如此有恃无恐吧?” 顾正臣看了看深沉老道的吕宗艺,缓缓地说:“时候到了,你会知道。” 吕宗艺重重点了点头。 顾正臣抽出了斩首的令签,随手丢了出去,喝一声:“斩!” 鬼头刀扬起。 阳光在刀身上踩过,留下一道刺眼的光。 人头滚落。 血喷如注。 横行泉州府县多年的贪官污吏,终在这一日死去。 杀得干净。 阳光照在残缺的尸体上,没有了时汝楫等人的呱噪,只有无数百姓的欢呼。 顾正臣起身,看向吕宗艺:“若被杀的是清官,是好官,百姓会为他流泪,哀伤,送行。可他们的死,换来的只是人人称快与接连唾骂!人心在哪里,刑场上看一看就知道了。” 吕宗艺叹了口气,并没说话。 回到府衙,顾正臣整好衣冠,坐在大堂之上等待着。 吕宗艺、黄森屏分别坐在左右两侧。 府衙大门开着,仪门也已打开,府前大街净街。 时间一点点过去,当太阳招手晚霞时,萧成凝眸,沉声说了句:“来了!” 话音落。 远处传来了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甲叶子哗啦啦的声响先一步传到府衙。 “将府衙给我围住,不准放走一人!” 军士沿着府衙围墙前进,不断有军士停下来。五步一个军士,街口处设了二十余军士把守。 “王指挥使!” 福州卫指挥佥事储英对驱马而至的王克恭肃然行礼。 王克恭摸了摸胡须,看向府衙之内,一双凤眼隐着寒光,厉声道:“入府衙,控制住所有人,尤其是不能让顾正臣这厮给跑了!” “领命!” 储英带军士闯入府衙之内。 一辆马车缓缓而至,停在了王克恭一旁,帘子拉开,陈泰阴沉着脸,对王克恭道:“王指挥使,这次倒是辛劳你亲自跑一趟了。” 王克恭并没有端架子,而是严肃地回道:“残害官吏,滥杀无辜,抢夺印信,羁押参政,这些行径足以证明那顾正臣已是造反!陛下交给福州卫的职责之一便是戡乱地方,弹压恶贼,保护福建百姓,如今恶贼逞凶,本官自不能不来!” 陈泰落下帘子,搓了搓疲惫的脸,走下马车时已是精神焕发。 行省参议周南走了过来,低声道:“在一个时辰之前,顾正臣杀了时汝楫、曹睿等十六名官吏。” “一个时辰之前?” 陈泰脸色铁青。 顾正臣啊顾正臣,这是摆明了给行省衙署下马威啊。 只是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是知府,我是参政! 要给下马威也是我给你才对! 储英走了出来,脸色有些异样,禀告道:“顾正臣在大堂之上,只是……” 王克恭皱眉:“只是什么?” 储英看向陈泰,有些疑惑地说:“吕参政也在大堂之上。” “什么?” 陈泰有些难以置信。 吕宗艺不是去了建宁府处理竹子的问题去了,怎么跑到泉州府来了? 不管了,入府! 陈泰看了一眼王克恭,两人并肩进了府衙,穿过仪门,步入大堂。 福州卫军士站在两厢,长枪在手,冷厉森严。 吕宗艺将来人身份告诉了顾正臣,顾正臣站在堂上,拱手行礼:“见过陈参政、王指挥使。” 陈泰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顾正臣,当即下令:“为何还不将此等恶贼给本官抓起来?” 王克恭抬手,沉声喝道:“抓!” 军士呼啦上前。 苍琅—— 萧成抽出腰刀,站在顾正臣身前,气沉丹田,声音如雷贯耳:“我乃龙骧卫千户萧成!想要抓顾知府,我奉劝你们最好是有皇帝的手令,否则,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手!” 逼人的气势,强烈的煞气,竟让一干军士不由后退! “皇帝亲军千户?” 吕宗艺大吃一惊。 此人容貌不起眼,没想到身份竟是如此了得! 能在皇帝亲军里面担任千户的,多半是战场上杀出来,以军功换来的! 皇帝竟然派了亲军卫千户担任顾正臣的护卫? 陈泰有些茫然,自己一个参政别说千户,就是个百户,小旗都没有……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目瞪口呆,挨过萧成一顿揍的林白帆更是惊掉下巴,你妹的,早点报身份我还用得着和你单挑…… 府衙中不知萧成身份的众吏员、衙役也被深深震撼。 萧成看向王克恭,严肃地说:“驸马都尉,只要你拿出皇帝的旨意、手令,我萧成便退走。若是没有,福州卫想要抓他,那就只能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王克恭脸色一变,咬牙道:“身为皇帝亲卫,你更不应该阻拦我等抓人!顾正臣罪行累累,已行同谋逆造反,今日抓他乃是国法!你拦我,有负皇恩!” 萧成嘿了声:“负不负皇恩,不是驸马都尉说了算,是皇帝说了算。我只是尽职尽责,遵照陛下旨意,护顾知府周全。” 王克恭冷着脸,上前一步:“难道你让我面对如此罪行滔天的恶贼还要放他一马不成?今日我必抓他,若有什么罪责,我去金陵请罪便是!萧千户是吧,福建行省的事轮不到你插手!给我让开!” 萧成手腕翻刀,眼神中升腾出战意:“我有职责在身,恕难从命!” 王克恭摇了摇头,下令道:“顾正臣残暴忠良,滥杀官吏,羁押参政,罪大恶极,当缉拿扭送金陵听凭皇帝发落!福州卫军士听命,将他给我抓起来,若有人阻止,视为谋逆同党!” 军士再次围上前。 林白帆、秦松、张培等人纷纷上前,刀兵出鞘。 双方对峙,就在千钧一发之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威严声音传入大堂:“是谁要抓本侯的忘年交,站出来让咱瞧瞧脸盘子有多大!” 第四百七十七章 圣旨出,强势知府 陈泰、王克恭等人转身看去,只见一名老将威风凛凛而至,看清其容貌之后,陈泰、王克恭等人不得不行礼:“见过靖海侯。” 吕宗艺、黄森屏等人也跟着行礼。 吴祯没有理睬陈泰、吕宗艺等人,而是对王克恭点了点头,给了其面子之后,从陈泰等人身边走了过去,笑呵呵地抱拳:“泉州县男,好久不见,吴某有礼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一个开国侯爷,竟然给一个不起眼的县男先行礼,看其满面春风的样子,两个人似很是熟悉。 顾正臣看着到来的吴祯,身后还跟着储兴、孟万里等人,会心一笑:“靖海侯,别来无恙。之前听到噩耗,我可是几天几夜没睡好。” 吴祯哈哈大笑,看着疲惫不堪,一脸倦容的顾正臣,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看向陈泰、王克恭:“王指挥使,是你要抓顾县男,还是陈参政要抓顾县男?” 王克恭眯着眼,对吴祯道:“顾正臣没有经过刑部复核,皇帝勾决便杀了吴康、秦信等人,今日又公然杀掉时汝楫、曹睿等官吏!” 吴祯不以为然,问道:“那又如何,需要你亲自带福州卫前来?” 王克恭皱眉:“靖海侯,他此举如同造反,对抗朝廷,藐视皇权!我为陛下捉拿此贼,如何不能?” 吴祯摇了摇头,正色道:“顾正臣纵是有罪,也轮不到福州卫出手。行省衙署需要上书朝廷,陛下若认为该抓顾正臣,自然会派亲军都尉府的人前来抓他。他杀再多官吏,也没有拉拢百姓造反,你无权擅调卫所之兵前来!” 陈泰上前一步:“靖海侯此言差矣,顾正臣杀官,羁押行省参政,抢夺知府印信,私分府库钱粮,种种行径已与造反无异,行省衙署自然有权让福州卫协助捉拿反贼!王指挥使乃是驸马都尉,自不敢忘陛下重托,时刻以行省安危为重。” 吴祯摸着胡须,审视着陈泰:“杀几个贪官污吏就成造反了?依我看,顾正臣杀得好,让一些人畏惧了,所以才兴师动众,给他按了个造反的罪名!” 陈泰挥袖:“你这是何意?” 吴祯冷笑一声:“何意,自古以来造反者无不是聚众作乱,抢粮抢人,对抗官军!你再看看顾正臣,他可有聚拢百姓作乱,晋江城可四门紧闭?再看看泉州卫,指挥同知黄森屏、千户于四野可都在这里,若顾正臣造反,还轮得着你们出手?难道他们没有妻儿父母,跟着他一起寻死?” 陈泰摇了摇头,严肃地说道:“顾正臣不经刑部复核与皇帝勾决便敢杀掉官吏,如此胆大妄为之辈,岂能容他!若是如此,他日靖海侯在这里被其抓住送去菜市口,怕是后悔都来不及!” “哈哈哈!” 吴祯放声大笑,戛然收住,厉声道:“哪一日顾正臣要杀我,那一定有他的理由。至于不经刑部复核、没有皇帝勾决文书,呵呵,顾县男,你怎么说?” 顾正臣转身,走至知府桌案后坐了下来,将惊堂木移至一旁,沉着冷静地看着陈泰、王克恭等人,将手伸向袖子,从袖子里取出一道圣旨,沉声道:“除靖海侯、驸马都尉、陈参政、吕参政、黄指挥同知、萧千户外,全都退出大堂!于四野、林白帆,守在大堂之外,不准任何人窥视听闻!” 陈泰、王克恭、吕宗艺等人看着圣旨,脸色陡然一变。 吴祯看了一眼储兴、孟万里等人,储兴带人率先退出大堂。 福州卫储英看向王克恭,王克恭盯着顾正臣手中的圣旨,只好低头:“带人出去!” 黄森屏并没有太大震惊。 皇帝在调自己回福建时就明说了顾正臣节制泉州卫。换言之,顾正臣本身就是个军政、民政一起的强势知府,他能拿出一道圣旨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 一干人退出大堂,门轰然关闭。 顾正臣右手托举着圣旨,对陈泰、王克恭、吕宗艺等人说:“自开国以来,泉州一府七县,没有做满任的官员有一十二人,六人请辞,四人病死,两人疯魔。行省衙署对此是什么态度,陛下看在眼里。前任泉州知府张灏刚到任上没多久便匆匆请辞,怕的是什么,陛下也能猜到!” “七年来,泉州府无人能治,无人敢治,无人根治!所以,陛下选派我前来泉州府,为的是给泉州府治病。可泉州府重症顽疾,非猛药不可治!我领泉州府,这猛药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杀!杨百举贪污,强占百姓宅院,该杀则杀!” “吴康、秦信贪污数目巨大,所作所为凌迟都不为过!至于时汝楫、曹睿等人,皆是该死之人!不杀何以安民,不杀何以保朝廷威严,正朝廷威信?你们不是想知道我为何敢大开杀戒,为何敢不顾朝廷规制举起屠刀吗?这圣旨,便是我的底气!” 吕宗艺凝眸。 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在这一瞬间全想通了。 顾正臣不是傻子,他也不是疯子,他能步步为营,从杖死杨百举开始,到解决整个卜家及其拉拢下的势力,靠的是过人的智慧与手段,他敢杀人,完全是因为他能杀人,能越过刑部、中书,直接将人送给阎王爷。 陈泰脸色煞白。 顾正臣拿出了圣旨,虽然他没有说其中的内容,但很显然,皇帝极有可能给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 若是如此,那顾正臣杀泉州府官吏,福建行省衙署无权介入。 顾正臣看向吴祯与王克恭:“因为圣旨里有些话不宜外传,便请靖海侯、驸马都尉看过,以证实本官此言非虚。陈参政、吕参政,可否信得过他们两位?” 陈泰、吕宗艺对视了一眼,谁敢说不信任这两位。 顾正臣将圣旨搁在桌案上,然后退至一旁。 吴祯、王克恭冲着圣旨行礼之后,两人一左一右上前,展开了圣旨。 顾正臣开口道:“陛下说过,不到万不得已,这圣旨不应拿出。如今行省参政问罪,福州卫军士威逼,本官不得不拿出圣旨。只是,泉州府的事本官尚未处理干净,有些话,莫要对外说起,还请靖海侯、驸马都尉为我保密。” 吴祯、王克恭看着简单而直白的圣旨,两人心头止不住震惊。 便宜行事,可先斩后奏,可调卫所之兵!而其权限涵盖的是福建所有官员、所有卫所! 吴祯知道顾正臣身上有一道皇帝旨意,也收到了皇帝的旨意,让自己全力配合顾正臣行事,这才有了储兴可以完全听从顾正臣的调遣,自己不惜撒谎“病卒”也要帮顾正臣一把。 只是没想到,顾正臣手中握着的旨意竟是如此权势滔天!娘的,有这旨意,足够在福建行省当螃蟹,横着走都够了,还用得着自己配合…… 王克恭手都有些颤抖了,该死的陈泰,你让我抓顾正臣,知不知道,我都得听他的话,整个福建的所有军队都得听他的话,还有你,也得听这个知府的话! 他哪里是什么知府,简直就是福建的平章政事啊! 扮猪吃虎你好歹有个分寸,这是想要吓死人吗? 便宜行事! 这超乎想象的权势,顾正臣凭的是什么? 皇帝为何如此器重此人,为何放心将整个福建行省都交他节制! 王克恭发现自己除了知道顾正臣是个死人爵之外,对他是一无所知! 靖海侯缓缓地将圣旨合起,退至一旁默不作声。 王克恭深吸了几口气,看向顾正臣的目光充满忌惮,刚刚自己还想强行下令抓捕他,现在想想,他甚至可以反过来下令将自己抓起来! 千户萧成的强势表态已经说明了许多问题,自己只是一时糊涂,没有细想到这一层罢了。否则区区一个千户凭什么敢威胁一个驸马都尉? “顾县男。” 王克恭走了出来,抱拳行礼,态度恭谨。 虽然自己是驸马都尉,可也架不住这一道“便宜行事”的旨意,加上顾正臣杀起人来不眨眼,说杀就敢杀,万一自己被弄死,老婆就是跑到宫里大哭大闹也无济于事。 小心为上,人家是钦差。 顾正臣还礼:“驸马都尉,有些话……” “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对外说起。”王克恭连忙保证,然后看向陈泰:“陛下有旨意,福建——泉州府的事,顾知府全权负责,有先斩后奏之权。既是如此,这就是一场误会,不存在什么造反,依我看,陈参政、吕参政还是回吧。” 陈泰、吕宗艺见王克恭态度陡变,又证实顾正臣确实有先斩后奏之权,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吕宗艺想了想,终还是开口道:“既然如此,泉州府的事行省衙署便不多过问,只是顾知府,高参政是不是应该放出来?”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萧成:“让狱房将高参政放出来。” 萧成了然,开门,对门外吩咐几句又折返回来。 顾正臣看向不言语的陈泰,问道:“陈参政,还有何吩咐?” 陈泰苦涩一笑:“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顾知府,还有何吩咐?” 顾正臣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泉州府的事,行省衙署可以派人监察,可以写文书奏知朝廷,但不要再派人来干涉本官做事。泉州府境内我说了算,参政来也不好使!另外,自今日起,泉州市舶司与泉州港归泉州府衙直接管辖,行省不得插手。” 第四百七十八章 跪求我,我就出去 “不可!” 陈泰断然拒绝,泉州市舶司与泉州港属于行省与中书省管辖,并不受地方府衙管控。顾正臣索要市舶司的管理权,等同于将行省与中书省的权力给分了一部分出去。 分自己手中的权,这不能答应。 吕宗艺皱眉,对顾正臣道:“市舶司一直是行省衙署管辖,这是朝廷定下的规制。不可因为提举魏洪等人出了问题,便将市舶司从行省衙署手中归至泉州府管辖。” 市舶司之所以归属行省衙署直管并不是没有缘由,其中一点便是出于对海外藩属国使臣的重视,避免出现“外交”纠纷。地方府衙没有权直接处理大明与藩属国的关系,至少是行省一级,受朝廷委派全权负责接待、迎送、货物处置等事宜。 顾正臣看向王克恭,斩钉截铁地说:“泉州市舶司归府衙管辖!” 陈泰有些愤怒,上前喊道:“没有皇帝的……” 王克恭咳了声,打断陈泰:“陛下在旨意里说了,泉州市舶司由顾知府统管,陈参政、吕参政,此事就不要再多言了。” 陈泰吃惊地看着王克恭,难以置信:“当真?” 王克恭重重点头:“谁敢在这种事上扯谎,你若有质疑,大可发文书问问皇帝。” 陈泰看向靖海侯。 吴祯微微点头,支持顾正臣:“泉州市舶司暂时交给顾知府也好,交给你们行省衙署,来回请示询问,不知要麻烦多少日子。” 陈泰、吕宗艺见状,只好应下。 大堂的门打开了。 福建行省参政陈泰、吕宗艺走了出来,脸色凝重。 于四野看了看王克恭深沉的脸色,目光转向一脸轻松、嘴角带着笑意的黄森屏,心顿时安稳下来。看得出来,整个行省衙署三个参政都来了泉州府衙,还带了驸马都尉、福州卫指挥使,如此大的阵仗也没将顾正臣咋样。 顾知府的手段,足以通天。 唯有如此,面对风暴才能岿然不动! 顾正臣走了出来,林白帆满眼都是崇拜。 我去,硬抗驸马都尉和两大参政,抓一参政,这事足以拿出去吹嘘一辈子了,自己跟着他混,说不得哪一日也能干几件值得吹嘘的事,像萧成那样,面对驸马都尉都敢拔刀,这才是男人,是血性汉子! 张培不以为然,小场面,小意思。 当初面对平凉侯的时候,顾正臣可是丝毫不怵,何况还有刑部、御史台联合会审这种大风浪,相对于那些官员,参政就显得有点小巫见大巫了。 泉州府衙的吏员们看到陈泰、吕宗艺两位参政竟对顾知府彬彬有礼,和和气气,哪里还有半点之前兴师问罪的样子。 黄斐暗暗吃惊,咱们这位知府的本领也实在太大了。 许岚咬了咬舌尖,发现没看错,身为驸马都尉的福州卫指挥使王克恭,这种皇亲国戚竟然对顾知府哈了下腰。 这怎么可能,他可是驸马都尉,又手握重兵,可以说是整个福建行省身份最尊贵的,竟然对顾知府如此客气? 该不会,这顾正臣是个假名,他不会姓朱吧。 朱正臣? 许岚被自己的想法给震住了,看了一眼梁桦,梁桦似乎也被震住了,等等,他不会也这样想吧…… 参政问罪,指挥使带军士亲至,任谁都知道这事不好善了,顾正臣很可能大难临头,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关押起来送到金陵去。 可谁成想,顾正臣不仅没事,还让这一群远道而来的人客气起来…… 黄科匆匆走了过来,对顾正臣道:“府尊,高参政说,除非顾知府亲自去请,否则不出监房。” 顾正臣愣了下,哈哈一笑:“高参政好大的脾气。” 陈泰、吕宗艺笑得很不自然。 顾正臣对黄科道:“你去告诉高参政,赶紧出来,随陈参政、吕参政、王指挥使一起回福州。莫要耽误了他们的行程,这毕竟天黑了,府衙也住不下这么多人。” 黄科点头,转身又跑到狱房。 高晖坐在狱房里冷着脸,看着打开的监房门就是不出去,盘坐着暗暗冷笑。 顾正臣,你想让我出去? 呵,除非你求我!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说关押参政就关押? 一定是行省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你害怕了,这才想起来将我放出去! 我要让你知道,关我容易,想让我出去,难! 若你不跪下求我,老子就在这监房不走了!等陈泰、王克恭等人一来,我看你如何收场! 高晖暗暗咬着牙,看到黄科又跑了过来,看了一眼门外,问道:“顾正臣呢?” 黄科跑得有些出汗,抬手擦了擦额头:“顾知府正忙着呢,我说高参政,你就出去吧。出去了之后,也好与陈参政、吕参政、王指挥使一起回去,总在这里待着也不是个办法。” 高晖见黄科都“急出冷汗”了,料定顾正臣更焦急,从鼻子里哼了声:“我说了,顾正臣不亲自求我,我不出去!是他亲手将我关在此处的,那就让他亲自将我请出去!” 黄科脸色有些难看:“高参政,没这个必要吧。陈参政、吕参政、王指挥使可都到门口了,再不出去……” 天地良心,黄科说的是这几位已经要走了,在大门口等着高晖一起走。结果落到高晖耳朵里成了这几位马上就到大门口了,顾正臣要完…… 高晖更是不愿意出去了,等着看顾正臣倒霉的样子,那岂不是更好?想到这里,高晖打断了黄科:“莫要多言,顾正臣是下官,让他来跪我不算失礼吧,跪求我,我就出去!” 黄科傻眼了,这咋还加条件了,请,求,跪求,我去,再说下去,还不得喊你祖宗了? 这事不好办了。 黄科转身走了,在府衙大门口对顾正臣如实说了高晖的话。 陈泰、吕宗艺直皱眉。 顾正臣被高晖给气笑了,对黄科道:“既然高参政喜欢府衙狱房里的单间,那就让他住着好了,一直住到本官想跪求他的时候再说。” 陈泰上前一步:“顾知府,他毕竟是参政,心中有些火气可以理解,要不我派人去请?” 顾正臣摆了摆手,拒绝了陈泰:“没这个必要,天色不早了,你们再不出城,城门都要关闭了。” 陈泰连忙看向吕宗艺,希望他说句话。 吕宗艺侧过身避开陈泰的眼神,今日这天色,黑得有点快啊。 陈泰只好转向王克恭,王克恭和高晖不熟,不想说话。 吴祯说了句:“高参政住够了自然会回去。” 陈泰没办法了。 顾正臣可以先斩后奏,泉州府内一切事宜有决断之权,不需要受制于行省、刑部与中书。说白了,自己这个参政干涉不了泉州衙署,狱房里的事自然也不好插手。 暗暗骂了一句高晖是个白痴后,陈泰上了马车,喊住了准备步行的吕宗艺:“吕参政,我们需要好好商谈下建宁府的事,还请你随我一同离开吧!” 吕宗艺见陈泰憋着一肚子火想要发泄在自己身上,也没惯着他:“陈参政,建宁府竹林的事我已处置妥当,无需再议。若陈参政没有其他事,本官想去惠安县走走,听闻那里不少百姓过得困顿潦倒。” 陈泰落下帘子,喊道:“还请吕参政早点回福州,北面三府的事业不少。” 吕宗艺呵呵一笑,送别陈泰,然后看向顾正臣,微微点头,带着吕常言离开。 吴祯眯着眼,望着吕宗艺离开的方向,低声对顾正臣道:“日后面对吕参政时可要谨慎些,莫要惹恼了他,他身边的老仆可不一般。” 顾正臣淡然一笑:“一个敢用筷子对准我脑袋的人,想来也曾是亡命之徒。” 吴祯吃惊不已,见顾正臣并无大碍,叹息道:“听闻此人曾在元廷时是个千户,后隐退不为朝廷所用,否则当年投靠上位,说不得能是卫营武将。” 顾正臣看向吴祯,爽朗一笑:“莫要管他之事,靖海侯能奔波而来,正臣感激不尽。正好有一要事想要与靖海侯商议,里面请。” “请。” 吴祯大致猜到顾正臣想要商议出海经商之事。 可顾正臣一张嘴,事情就有点出乎意料。 顾正臣直言:“如今海上并不太平,虽说靖海侯曾在海上追击海寇,然并未根绝,尤其是南洋之中更有不少海寇。想要远航,必须有一得力干将带队方可。我想靖海侯可以将兴化卫指挥使张赫调派至泉州港听我指挥。” 吴祯没有犹豫,点头赞同:“既然你一定要开大海,那我便全力配合。张赫那里我会写文书让他过来。皇上给了你旨意,你完全可以将其直接调来,大可不必与我商议吧?” 顾正臣摇头:“这旨意不能轻易使用,若不是行省如此咄咄逼人,没有旨意无法善了,我也不会拿出。” 吴祯哈哈大笑:“依我看,你就应该直接亮出来,告诉整个福建行省,你顾正臣统管福建军政、民政,以你杀伐果断的气魄,整个福建行省的官吏都将收敛收敛,不少百姓可因此得福。” 第四百七十九章 开启大明大航海时代 圣旨的内容公开与否,顾正臣自然有认真的考虑过。 公开圣旨内容,确实如吴祯所言,顾正臣“杀人”威名在外,其他府县听闻顾正臣有“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之权,必然会小心谨慎,老老实实当一阵子孙子,不至于过于欺压百姓,闹出太大动静。 但问题是,一旦公开圣旨,顾正臣便不再是单纯的泉州知府,而是类似于福建行省平章政事,是凌驾于福建行省衙署之上的官员,肩膀上的职责,眼里的百姓,权力的范围,都将不再局限于泉州府一地。 顾正臣此时此刻不可能跳出泉州府,这里的官场整顿尚未完全结束,泉州府三十万百姓生活还没有改善,数不清的人生活在困顿境地。跑到福州去处理福建一省的事,顾正臣就无法留在泉州,开海之事,南洋贸易之事便无法亲自组织与安排。 一府之地的事,已让顾正臣精疲力尽,耗尽心神,如今一府未平,如何治一省之事? 最主要的是,顾正臣认为目前的自己还不足以胜任一省“平章政事”之职,自己缺乏从政经验,从知县爬到知府,却在知府的位置上与人斗智斗勇了两个月才解决问题,若换到行省衙署,面对更为老奸巨猾、大奸似忠的官员,贪污手段更高明的官员,自己要用多久来与他们斗? 眼下还不是公开圣旨内容的最好时候,自己需要积累经验,需要更大的治理成果。再说了,拿出来又如何,官员收敛一阵子,见自己在泉州府没什么动作,敢贪的还是会贪。要想解决贪污问题,有些官员必须交出脑袋才行。 分身无术,目前不可能去管外面的事,只能暂且如此。 顾正臣看着吴祯,问道:“那些东西,想来快到了吧?” 吴祯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最迟半个月,不过你确定好用?” 顾正臣自信地笑道:“你一定会离不开它们的,有了这些东西,水师就不需要总与海阔跳帮作战了,都是娘生爹养的,死一个谁心疼。” 吴祯咧嘴,起身道:“你只管准备人手与货物,其他事交给储兴、张赫来办。我不能在泉州待太久,等那些东西到了,我们再会。” 顾正臣将吴祯送出府衙外,挥手告别。 黄森屏走了过来,对顾正臣道:“顾知府,可还有吩咐?” 顾正臣摇了摇头:“挑选三百精通水性的军士,告诉他们十一月底远航。” “远航,去哪里?” 黄森屏很是不解。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卜家在坖明山庄存储了那么多丝绸、陶瓷、茶叶,器物,总不能搁泉州府变成钱粮吧,自然是出海去南洋易物易货。” 黄森屏有些紧张:“这——皇帝能答应吗?” 顾正臣抬手,拍了拍黄森屏的肩膀,认真地说:“我成婚不到一年。” 黄森屏眨眼。 啥意思,想你家婆娘了?咋走了,解释解释。 于四野咳了声,低声道:“顾知府的意思是,他留恋红颜,不想找死……” 狱房。 高晖坐在监房里,越坐越感觉不对劲。 不是说陈泰、王克恭都到府衙门口了,为啥这都过去一个时辰了还不见人来接自己? 一定是正在审问、训斥。 再等等。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二更天的梆子声都敲过了,也不见有人找自己。 高晖终于有些慌了,站在监房窗户边冲着外面:“来人,来人。” 黄科打了个哈欠,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高晖,问道:“高参政,这监房里还有不少人要睡觉呢,他们没几个安稳觉可以睡了,就不要打扰他们了吧。” 高晖喊道:“顾正臣呢?” 黄科有些郁闷:“自然是睡觉去了。” “陈参政、王指挥使人呢?” “走了啊,之前我不是告诉你,他们都走到大门口了,想和你一起回去。是你不想回去,顾知府是个成人之美的好官,自然不会勉强你,所以就先让他们回去了。至于你,继续待着吧。” “我要出去!” “别,你说过,除非顾知府跪求你出去,你才会离开。什么时候顾知府愿意跪求了,你再离开吧。若顾知府十年二十年都不愿意,不好意思,你得住在这里。对了,你的饭钱是不是可以找你儿子要?” “我要出去!” “哦,明日会有人写文书找高东旭要粮。” “我要……” “不准喧哗!” 黄科懒得理高晖,转身离开。 高晖喊了几十次,也不见有一个狱卒前来,只好悲伤地坐了下来,脸色不定地揣测着到底发生了何事。 兴化府,莆田。 兴化卫营地里,指挥使张赫半躺在藤椅里,手中抓着一枚红枣,不断丢起又抓住,腿上遮着毯子,看着星光有些出神。 张氏走了过来,感觉夜色有些清冷,抬手抚过手臂,轻声道:“说到底,你都不应该将高参政丢在泉州府。如今陈参政、王指挥使,调了一千多军士前往泉州府,顾知府定无法应对,等高参政被放出来,他说不得会寻机报复。” 张赫暼了一眼张氏,嘴角一动:“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张氏有些不快:“我是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可也懂得宁愿得罪小官也不能得罪大官的道理。顾正臣不过是一个知府,他竟在泉州府如此乱来,听说连同知都敢公开斩首,他迟早会被皇帝定罪,你得罪了他是好事,可你偏偏得罪了高参政……” 张赫将红枣丢入口中,咀嚼几口,吐出枣核:“别说是得罪高参政,就是得罪驸马都尉也不能得罪顾正臣。他的可怕,不是你所能想象的。回头看,高参政不是蠢就是坏……” 张氏难以置信。 往日里自己的丈夫也算得上是个精明之人,怎么跑了趟泉州府,人就变了。 张赫没有说话。 整个福建行省内的便宜行事之权啊! 这谁能扛得住。 别说陈泰、王克恭,就是吴祯这个开国靖海侯去了也得给他几分面子。只是这话不能说,自己被下了封口令,说出来会有灾祸的。 泉州县男! 一个被人嘲笑的死人爵,竟被皇帝高度信任,委以重任,他如此年轻,为何会手握如此特权? 此人一定有过人之处! 五更天,千户魏柱突然叩门求见。 张赫起身,面色有些凝重。 这个时辰,若没有着急之事,魏柱是不可能来打扰自己。 魏柱匆匆走至,来不及行礼,连忙递上文书:“靖海侯下了调令,命张指挥使三日内起程前往泉州港,听凭泉州知府调遣。” “什么?” 张赫有些吃惊,接过文书仔细看了看,这确实是靖海侯吴祯的文书。 因为吴祯总理海上事宜,沿海水师及卫所多受其节制,尤其是福建沿海卫所,与吴祯并肩作战的次数最多。一旦海上有事,吴祯有权下调度文书,可以指挥沿海卫所与水师作战。 张氏更是惊愕。 按照时间推断,陈泰、王克恭等人这个时候很可能抓了顾正臣,为何靖海侯下了一道如此奇怪的文书,竟让张赫前往泉州港,还听顾正臣的调遣? 张赫收起文书,思索了下,认真地说:“天亮之后召集将官至公署,看来顾知府要有大动作了。” 这一夜,顾正臣睡得并不安稳。 虽说送走了陈泰、王克恭等人,可泉州府的事并没有结束,卜家的人还没问斩,还有一些贪官污吏没送到菜市口。 最主要的是,泉州府民生凋敝的很,如何快速复苏民力是顾正臣必须考虑的问题。 马上进入十一月了,秋税征缴在各地已是开始,淋尖踢斛的把戏不会只存在于句容,变着法子的盘削百姓依旧会有。 再不治理民生,今年泉州府百姓想过个安稳年都难。 可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在一个月内,让顾正臣解决一府七县秋税引发的所有问题,顾正臣一双眼睛也不可能盯住所有的县,所有的乡里。.??m 顾正臣愁得睡不深,只一点动静便被惊醒。 “有事?” 顾正臣坐起身,看向窗外。 张培低声道:“老爷,李宗风上吊自杀了。” 顾正臣皱眉,起身穿衣,走入通判宅,只见李承义痴痴呆呆地看着李宗风的尸体,没有半点悲伤,没有流一滴眼泪。 因为李宗风诸多事还没交代,加上师爷李承义的关系,顾正臣又一直忙着处理卜家案件,应付行省官员,并没有下令将李宗风关押到监房,只是暂时将其禁在通判宅里。 不成想,李宗风竟选择了自杀! 张培将桌案上的一封信递给顾正臣:“这是李宗风所写的遗书。” 顾正臣接过书信看了看,在遗书中,李宗风承认了所有罪行,也忏悔了过去所作所为,无颜面对自己的儿子李承义,最终选择自杀以谢罪。 沉船案,至此告破。 只不过真凶也已死去。 李承义木然地看着顾正臣,神情冷漠:“我寻凶寻了两年多,可怎么都没想到,凶手一直都在自己身边,还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现在我才发现,知道真相并不能令人快乐,也不能令人释然。顾知府,你是不是想让人出海,让我出海吧。” “三年守孝……” “将他海葬,我在海上便是尽孝。” 顾正臣知道,李承义心中的孝道——崩溃了。 他想出海,那就出海吧。 是时候筹备远航,开启大明的大航海时代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奏报文书,送别萧成 两天内,顾正臣将卜寿、卜中生、卜算子、卜元海等一干人提审四次,甚至还一点点翻阅了卜家、坖明山庄等找出来的书信、文书、账册,都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金陵送情报消息的人干净的如同不存在,卜家也没有将高晖咬出来,好像高晖真的是受卜家蛊惑教唆才突然来到泉州府,屡屡针对顾正臣。 活着不交代,死了去找阎王爷交代吧。 顾正臣并没有因为这些人不说就拖延下去,而是干脆利索地将卜寿、卜中生、卜算子等二十余人送至菜市口。 考虑到节省粮食人人有责,顾正臣决定将活着就是浪费粮食的市舶司副提举魏翔、万安桥收过桥费的周豫,税课司大使周农等人一并送去了菜市口。 府衙监房几乎要空了。 顾正臣的处理手段很是简单粗暴,能打板子的就打,不能打板子的基本上就是够杀头的。 至于什么徒刑、流放,不在考虑之内。 对于大明的府衙、县衙,哪怕是洪武七年的金陵,杀人也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可到了泉州府,杀人丫的杀成习惯了,三天两头的掉脑袋,一掉就很少是个位数,都是十位数起步,一个个眼对眼,泪汪汪赴黄泉…… 不过这一次杀人还是来了无数百姓,因为受卜家所害的百姓实在是太多,尤其是府衙对外传出消息,说是卜家出的馊主意,让三县百姓折色丝绸,剩下四县百姓承担七个县的税赋,受这个主意伤害的百姓实在是太多了。 因为这一次杀人提前三日发了公告,以至于泉州其他县城的不少人跑了过来围观,太多的人进入,将不算大的晋江城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卜寿仰头看着太阳,又被鬼头刀拍着低下头,看着筐篓感觉脖颈一凉,眼睛里看到了大地,又看到了人群,最终看到了太阳。 刺眼。 哦,又看到了筐篓,眼似乎被扎了下,眼已看不清楚,天骤然黑暗下来…… 一个人头滚落,紧接着又一个! 卜算子看到自己大哥的脑袋也被砍掉,悲伤地看向人群,那里站着一个泪流满面的柳娘。 时至当下,还能说什么? 卜算子苦涩不已,自负奇才,自负可以运筹帷幄、卜算命运,可结果呢? 脑袋滚落,就此止休。 顾正臣结了案,杀了人,终于开始写奏报文书。 这里的事必须告诉老朱才行,让他知道这些人什么是什么罪行,因何而死,说清楚自己为什么不能等刑部复核与老朱勾决,说明白,说透彻了,才能消除后患。 万一老朱想不通,过两年喊一嗓子“这小子当年在泉州府敢背着朕杀人”之类的话,顾正臣会倒大霉的。 回想整个泉州案,虽不甚复杂,但牵连之广,杀人之多,可称罕见。 唐琥惠安县夜啸踏街,河泊所官吏大闹双溪口,洛阳镇沉船案,通判杨百举带头不居府衙之内、占据民宅与贪污,惠安海寇出现调虎离山,泉州卫周渊命军士假装海寇祸乱百姓,储兴带水师暗中出手,自己前往惠安县,抓了袭击双溪口的军士,迫使周渊收手。.??m 而后唐贤“真心痛”而死,高晖收了知府印信命秦信代理知府。自己入泉州卫,杀周渊、蔡业,命黄森屏整顿泉州卫。自己蛰伏寻机再次出手,坐实秦信、吴康贪污大案,高晖再度出手,为靖海侯“病卒”调走。杀秦信、吴康,卜家人头宴,坖明山庄,泉州港的对峙,兴化卫张赫的出现。 再到高晖入狱,市舶司赵一悔案真相大白,行省参政吕宗艺、陈泰、驸马都尉王克恭等人前来,拿出圣旨,收市舶司与泉州港管理权,李宗风认罪自杀,卜家覆灭! 至此,一系列的案件终是告破!随之而来的,是泉州府官场的彻底整肃! “臣顾正臣于泉州府顿首:自八月十九日登陆惠安崇武,九月十日到任,掌印府衙至十月二十九日杀卜寿结案,计七十一个日夜。其案牵涉甚广,波及一府衙七县衙,其害民甚多,一府三十万百姓,多受其害……” 顾正臣落笔,沉重地将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全部写出来,省去了明争暗斗的过程,重点强调所杀之人的罪名与该杀的理由。 至于具体如何调查,如何找出真相,这种事写给朱标看就够了,老朱很忙,没必要看这些细节。 再说了,他想知道可以问萧成。 哪怕是顾正臣尽量简述,还是写了近两个时辰,洋洋散散近五千言。没办法,给老朱写文书需要慎重,考虑清楚措辞,有几个错别字不打紧,但有敏感词,未来哪一天很可能会要命…… 写完给老朱的文书,便开始给朱标写文书,这就不需要考虑太多了,夹杂几句溢美之词,吹嘘自己的英明神武,将故事表达得激情一点,热血一点,给朱标打打鸡血也不碍事。东宫的日子很是无聊,给他添点外面的故事才好。 为了这两封文书,顾正臣直写到半夜,完事又给张希婉写了一封简单的信,一并交给萧成,指了指桌上的木匣:“那颗宝石送给东宫,皇帝与皇后的礼物已经在库房存好,明日你走时一并带去。” 萧成捏着文书与书信,认真地说:“跟着你这段时日,比我在龙骧卫几年都快活舒坦,你确定不让张培回去,我留下来更能护你周全。” 顾正臣摇了摇头:“张培已经算是顾家的人了,你不一样,你是皇帝的亲卫千户。” 皇帝可能不会完全相信张培的话,要知道张培一家人如今与泉州县男府绑在了一起,他和姚镇,已经脱离了沐府,加入了泉州县男府。 张培喊顾正臣是老爷,不是府尊,也不是顾知府。 但萧成的话,皇帝一定会相信,因为这是皇帝亲自挑选的人,是他安排在顾正臣身边的人。 萧成听闻,多少有些失落:“我还以为,我们已是一起在战场上拼杀过的兄弟,可你只记得我是千户。” 顾正臣深深看着萧成,上前一步,抓起萧成的手,将一枚铜钱拍在其手心,认真地说:“你此行是复命,自然只能是亲卫千户。抛开官场不言,你萧成是我顾正臣的朋友,至少我可以将命托付给你!这权当是我送你的礼物了,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开始有得疲惫了。” 朋友?! 萧成心头一热,低头看着手中的铜钱。 这是顾正臣一直把玩的一枚洪武通宝,因为时常翻弄,铜钱一些地方已磨得锃亮。 “你这也太小气了吧,只给一枚铜板?” 萧成抱怨着,却没怨气。 顾正臣伸手:“不要还来,这东西自藤县就开始跟着我,若不是想给你留点念想,我才不舍得。” 萧成当即塞到胸襟里。 顾正臣喜欢在指尖翻转铜钱,这似乎成为了他思考问题、解决问题、下决策、应对人与问题时的一个典型动作。正因为这样,这铜钱可以称得上是顾正臣的随身之物,人情上的价值远远超出了铜钱本身。 古人赠送随身之物,多是亲朋好友,有情义在其中。 比如士人之间送玉佩,男女之间送簪子、香囊。实在没啥东西可以送,还可以折腾柳树,所谓的折柳送别…… 铜钱总比柳树条好,不要白不要。 萧成收好东西之后便盘坐了下来,调息入定。 顾正臣也躺了下来,放萧成走实在是有些不舍,这家伙面对王克恭时拔刀的那一幕实在是令人记忆深刻。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关键时候可以站在自己身前,用命保护自己的人。 但萧成和秦松等人一样,其附带的使命是确保自己在整顿泉州府官场时安全,不至于被人弄疯整傻,玩残阴死。 现在泉州府官场基本上没了多少大问题,隐在暗处的敌人也被杀了,安全上已不是什么问题,有张培、林白帆与一干衙役在足够了。 天亮时,顾正臣将萧成、秦松、梅鸿等一干人送出晋江城,嘱托一番,才挥手告别。 目光看不到人影时,顾正臣才转身,对赵三七道:“差人传话七县,泉州府两税暂且搁置,全部摁住不准收缴,所有官员在五日抵达府衙,没有官员的让典史来,典史也没有便让户房吏员来,不得延误!” “是!” 赵三七连忙安排人去传话。 顾正臣看向张培:“善于操舟、水性绝佳的船家,你负责召集,两日后让他们来府衙二堂,李宗风推荐的人手可以用。” 张培了然。 林白帆见顾正臣看过来,连忙上前一步,准备听差。 顾正臣看着林白帆:“去买条鱼来。” “啊……” 林白帆郁闷了,凭什么他们都是正事,就我是打杂的。 顾正臣回到府衙,尚未进府衙大门,便看到了衙役牵着一匹马,衙役连忙奏禀:“府尊,兴化卫指挥使张赫来了。” “好快!” 顾正臣进入府衙,进入二堂看到了张赫,拱手笑道:“张指挥使,别来无恙?” 张赫肃然行礼:“顾知府,身体可还康健?” 寒暄几言。 张赫是个将军,直言道:“顾知府将我调来,所为何事?” 顾正臣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打算问问张指挥使,想不想觅个封侯……” 第四百八十二章 泉州府的哀伤 觅个封侯? 张赫震惊地看着顾正臣。 没有成为开国公侯是张赫内心深处的不甘,但平心静气,论功而言,自己实在是比不上汤和、吴祯周德兴、华云龙等一干侯爷。 可问题是,没自己施展才能的机会啊。 打陈友谅时,自己是偏军,辅攻。 打张士诚时,自己就站在平江阊门外看张士诚折腾,也没机会砍死几个兵。 等打北元时,自己已经跟着吴祯揍倭寇、海贼了。 洪武三年,吴祯成了靖海侯,而自己还没多少拿出来的功劳,根本够不着侯爷的门槛。 今年倒是跟着吴祯弄死不少海寇、海贼,算得上立了功,可这点功劳又被海寇进犯到长江口给掩盖下去,若不是顾正臣拦住了这批海寇,说不得整个水师的脸都要丢到大海深处去。 张赫内心很是苦涩。 眼看着这些年大海不太平,在可预见的三五年内未必能靖平大海,自己怕是没机会参与北伐,只能待在福建看大海过日子。 在这里想成为侯爷? 这就不是一般的难,而是蜀道难。 顾正臣看着面色狐疑,并不相信自己的张赫,认真地说道:“皇帝赏罚分明,但凡军功累累,无不可晋爵!若张指挥使愿留在泉州港听命,最多一纪年岁,皇帝便会念你功劳甚多封侯,蒙荫子孙。” 一纪年岁,即十二年。 张赫盯着顾正臣,严肃地问:“我来泉州港,自然会听从你的命令,为何还要说封侯一事?”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因为不想当公侯的将军,不是一个好将军。我需要看到你的野心,然后我们才能达成共识。若你没了封侯的渴望,我不知道面对困境时你还能不能迸发出力量,杀出条血路,完成我交代的任务!” 有渴望向上爬的意志,有不甘心未了的心愿,有过人的能力,这种人不容易被打败。 面对倭寇、海贼,可以从容迎战。 哪怕敌人是天,是风,是海,也能岿然不惧,指挥若定。 张赫见顾正臣说得认真,并没有半点玩笑,便点了点头:“我想封侯!若你能助我,他日定不忘恩情!” 顾正臣摆了摆手,沉稳地说:“这不是一笔交易,不是我对你的拉拢。你和我一样,同为朝廷效力,为陛下效力。我帮你封侯,是因为我需要你作为开海的先锋,你需要我,是因为你需要功劳证明自己不输给任何人!我们不是结盟,更不是结党,除了公务之外,你我不需要有任何私交。” 张赫敬佩地看了看顾正臣。 眼前的人很是年轻,但行事沉稳,办事滴水不漏。 确实,能成为大明唯一一个活着的县男,定有其不简单之处。更何况,皇帝对其信任的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这背后一定有缘由。 “可以告诉我,你因何功劳封爵吗?” 张赫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指了指门口方向:“你可以去泉州卫,到那里你会明白。” 张赫了然,起身向外走,又感觉不妥,转身回来问:“既然我来了,你总需要安排一些事给我吧?” 顾正臣摇了摇头:“目前没事,储兴、孟万里,包括泉州港口里的水军与船只都归你管,你只有三天时间熟悉将官与军士。” 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兵家大忌。 顾正臣不可能匆促让张赫接管水军又匆促出海,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航贸易,关系着顾正臣能不能说服朱元璋放开海禁,关系着大明海权与国运,必须做万全的准备。 经过数日盘点、厘算与复核,户房黄斐终计算清楚了,拿着账册交给顾正臣:“通过查抄杨百举、吴康、秦信、卜家、魏洪、时汝楫等一干奸贪官员家宅,得金银合计七万三千六百二十一两,铜钱三万两千七十二贯四百二十七文。房契一百一十二张,店契一百八十二张,其中晋江城店契有一百二十一张。得粮食共八千二百六十八石二斗……” 顾正臣审视着最后的账目,对如此惊人的数目咋舌不已,这里还没计算那些丝绸、陶瓷、茶叶、香料、奇珍等实物。 “户房辛苦。” 顾正臣见黄斐有些疲惫,开口道。 黄斐嘿嘿一笑:“相对于府尊三日连审的辛苦,我们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只是府尊,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入库?” “不急,再等等。” 顾正臣合起账册,对黄斐问道:“你虽不是户房老人,但毕竟入户房有段时日了,想来对泉州府的税赋有所了解吧?” 黄斐点头:“这个自然。” 顾正臣起身,走了出来:“泉州府户数、人口、夏税、秋税,各几何?” 黄斐见顾正臣考校自己,自信地回道:“据洪武五年各县人口汇编,泉州府目前有三万九千二百六十户,人口三十万七千七千六十二人。官府征收的夏税是两万七千石,秋税一万八千石,一年合计四万五千石。” 顾正臣听闻之后,暗暗叹息:“福建行省有多少人,多少户,你可知?” 黄斐犹豫了下,摇头道:“并不知详细数目,但听闻整个福建行省有八十万户,三百八十万人口。” 顾正臣看向黄斐:“你说的数目基本是对的,可你想过没有,福建行省八十万户,三百八十万人口,一户人口多少?” 黄斐手指掐算一番:“大致四五口人。” “那你再算算泉州府。” “这,大致七八口人,怎么会这样?” 黄斐有些疑惑。 顾正臣心头沉甸甸的,忧虑地说:“亦思巴奚之乱十年,泉州府百姓死了无数。为何会出现一户人家七八口,呵,不是因为生的太多,而是因为死的太多!” 男人死多了,女人抱团。 在晋江县、同安县、安溪县等地,还有不少寡妇村,不少穷苦百姓家的男人不是娶一个,而是娶三四个。 这不是好色,而是娶一个女人,很可能就是活一个女人。多娶女人对这近十年的泉州府而言是一种善行。 无论符不符合道德,这都是泉州府的现实。 亦思巴奚之乱发生在元朝末期,主要战场就是整个泉州府,亦思巴奚是个大食人,具体来说是个波斯人。 而这场十年浩劫,便是以波斯人军队“亦思巴奚军”为主的军阀混战。混战结束在大明开国两年前,距今尚不到十年时间。 而在亦思巴奚之乱后,战乱并没有立即停止,因为仅仅过了一年多,陈友定与朱元璋的战争又开始了…… 可以说,泉州府的休养生息是从洪武元年开始的,而这才过了七个年头,想要复苏民力谈何容易!想要让泉州府繁荣起来,兴盛起来,改善泉州府百姓人的生活,就必须开大海,进行远航贸易,吸引商人与外地人进入泉州府。 人口是发展的基础,泉州府的人口实在是太少了。 这一日,晋江知县杨琇、南安县丞王罕、同安知县王禛、安溪主簿侯士举、永春县丞蔡?、德化典史宋回、惠安礼房吏罗耕七县官吏赶至府衙。 顾正臣坐在二堂,命人奉茶,看着坐立不安的几位,威严地说:“这些日子里泉州府出了不少事,也死了不少人。有些县衙贪污腐败过于严重,从知县到户房吏员都给杀了个干净,只来了个礼房吏员。” “无妨,在朝廷没有选派新的知县、县丞、主簿来之前,你这个礼房吏员便暂代知县。一县之事不可停,该抓的事还是需要抓起来,懈怠不得。有些话本官需要讲清楚,你们最好是能记在心里。” 杨琇、王罕等人看向罗耕,泉州府七个县里面,惠安县衙是处理得最干净的,知县、县丞、主簿、典史、户房吏员、刑房吏员、兵房吏员、班头等全被砍了脑袋,还能挤出一个还算清廉的礼房吏员来很不容易…… 面对顾正臣,每个官员都是正襟危坐,罗耕、蔡?、宋回等人更是胆战心惊。别看眼前的年轻人长得斯文,可丫的就是个禽兽,杀人如麻。 万一惹怒了他,可没谁能护着自己,行省参政来了都没用。 真正的惹不起。 顾正臣严肃地说:“召你们来府衙有三件事。这第一件事,便是治贪。按照朝廷规制,贪污六十两以上银子者,立杀!但本官并没有严格遵照六十两这个上限,而是选择五百两作为上限。可即便如此,结果你们也清楚。” “贪者无小贪!每一个都了不得,就说惠安县刑房一个小小吏员,贪污数目竟达到了八百贯!而这八百贯的来历,不是敲诈便是勒索!如此之人,该杀时自不需犹豫。泉州府官吏贪污大案,主要是因卜家所起。但还有不少牵涉到卜家之外的贪污,本官并没有一一详查。” “眼下泉州府杀了太多官吏,再杀下去,怕会人心惶惶,无人办理政务。依我看,泉州府今年就不需要杀人了,明年再说也不迟,所以诸位莫要如此拘谨,都坐好了。” 杨琇嘴角动了动。 什么叫今年不杀人了,这都进入十一月份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蠲免两税的手段 官员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顾正臣端起茶碗,暼了一眼杨琇,道:“你是一个清官,你说说,朝廷俸禄是不是定得低了些?” 杨琇惶恐不已,连忙起身道:“朝廷俸禄乃是中书商议,陛下钦定,自不会低。” “不说实话,王禛,你来说。” 顾正臣接着点了名。 王禛脸色一白,自然和杨琇一个说辞。 谁敢非议朝廷,说定得低,还不是打皇帝的脸,说皇帝的不是。 顾正臣吹着茶水,摇了摇头:“不敢言是怕丢了性命吧。泉州府衙颁下养廉银你们应该有所听闻,既然本官是泉州知府,这养廉银自然不能只存在于府衙之中,还应推至县衙。眼下你们一个个说朝廷定的俸禄不低,我看养廉银不设也罢。” “这……” 杨琇有些傻眼。 王禛也目瞪口呆。 靠着朝廷那点微薄的俸禄,确实活得寒碜。 杨琇为官多年两袖清风,结果还真活成了两袖清风,平日里袖子中都揣不了三个铜板。 说俸禄不低,那是违心之言。 安溪主簿侯士举吞咽了下口水,起身道:“府尊,非是我等对朝廷大不敬,就目前来说,朝廷定下的俸禄有限,对知县而言,仅够养知县一家,对主簿、典史、吏员等而言,只够养自己一人……” 永春县丞蔡?见有人开了头,也跟着说了几句。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这事到此为止,从今日起,泉州府所有衙署设养廉银,官员、胥吏月三两,杂役月二两。这些养廉银府衙会从府库内给你们六成,剩下四成从县衙库房中支取。你们不需要担心拿养廉银会被定为贪污,此事已得皇帝恩准。” 杨琇、王罕等人惊喜不已。 有这些钱财,终可以安稳过日子了,不用穷哈哈得跟乞丐似。 “丑话说在前面,养廉银,养的是廉。若有人一手拿养廉银,一手拿赃款,本官很乐意在菜市口见到他,你们回去之后,将这话传清楚,一字不落。” 顾正臣说完第一件事之后,杨琇、王罕等人最初的拘谨不见了,转而放松下来。 “这第二件事,便是民生之事。民以食为天,泉州府必须扩大农垦,明年将水稻种植亩数提一提。尤其是南安县、德化县、永春县、安溪县等适合种植水稻之地,在今年冬日,需督促百姓垦荒,新开垦出来的田地,依朝廷之策,三年不上税。” 泉州府依山面海,境内山峦起伏,丘陵、河谷、盆地错落其间。这里适宜种植庄稼的地方确实不多,可问题是,泉州府现在的人口很少,荒芜的适合耕种的田地还有很多。 顾正臣起身,看向杨琇等人:“近二十年来,泉州府遭了不少磨难,无数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本官希望明年至少可以解决一部分吃饭问题,不要出现饿死人的场景。为此,我们有三个月时间,督促百姓垦荒,为明年耕作做好准备。” 杨琇、王禛等人连连点头。 吃饭问题是最大的问题,解决了吃饭问题,百姓就安稳了,地方治理也就顺畅了。 顾正臣在堂上踱步:“另外,晋江、南安、安溪等地,尤适合种植甘蔗。明年开始,适合种植甘蔗的地方,可以鼓励百姓大量种植甘蔗。” 南安县丞王罕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忧:“府尊,泉州府种植甘蔗算是老传统了,宋元时期产量不低,可眼下就不好说了。许多甘蔗种出来也不容易卖出去。去年时倒有金陵来的商人想要收购甘蔗,可人家转身又走了。” 顾正臣微微皱眉。 安溪主簿侯士举苦涩地说:“是啊,我也听说了,有一个姓胡的掌柜想要大量进购甘蔗,只不过因为泉州府税目重重,商税要得实在高,便放弃了在泉州府收购甘蔗的打算,转而去了福州。” 顾正臣凝眸看向侯士举,他所说的胡掌柜,很可能是胡大山亦或是胡大山派来的人。 白糖需要从红糖中提纯而出,甘蔗可以制造红糖。 为确保白糖产量,就需要确保红糖供应充分,而保证红糖供应的源头便是甘蔗。胡大山确确实实打通了源头,但不是在泉州府,而是在福州府。 对于打通商路的困难,遇到的问题,胡大山并没有提过。现在看来,他当初在泉州是遇到了不小麻烦,这才退而求其次选择福州。 毕竟福建甘蔗出泉州,这是出了名的。 顾正臣咳了声,道:“本官可以保证,只要甘蔗种出来,就有人来收。若无人收,府衙来收。这话可以原原本本告诉百姓。” 王禛、侯士举对视了一眼,侯士举不安地问:“府衙收购,会不会违背朝廷规制……” 顾正臣摆了摆手:“权当是收购百姓的稻米了,有何违背?你们只管让百姓放心种,前提是不能挤占用农田。” “有府尊这句话,我想百姓会很乐意种植甘蔗。” 王禛安心下来。 侯士举、杨琇等人纷纷表态支持。 顾正臣对众人说:“泉州府这些年来税赋颇是严重,尤其是府衙让晋江、惠安、安溪、同安四县缴纳七个县的税粮,让德化、永春、南安三个县折色丝绸。一府七县的百姓苦日子过得太久了,不能再持续下去。” “自今日起,泉州府没有其他苛捐杂税,没有各种名目的税,农民只需要缴纳两税,两税按朝廷三十税一的标准来,禁止淋尖踢斛,禁止对百姓索取运输损耗……包括商税也是如此,朝廷定下多少便收多少……” 正本清源,不乱来,不乱搞,跟着朝廷走,这是顾正臣拨乱反正的举措。 杨琇、王禛、侯士举等人听闻,纷纷称赞此举定会深得民心。 顾正臣总感觉这样还不够,忧虑地说:“今年冬日本官需要忙碌其他事,无法盯着你们收取秋税,地方上难免会出现官吏、衙役欺民之事。这样吧,遍发文书,告知泉州府百姓,凡是在明年二月份之前,垦荒达五亩者,户下所有田亩免今年秋税,若垦荒达十亩者,户下所有田亩免今年秋税与明年夏税。” 杨琇震惊地看着顾正臣,连忙说:“府尊,使不得。” “为何?” 顾正臣反问。 杨琇急得出了汗:“泉州府并无天灾,这里庄稼也没出现大范围减产、绝收,并不符合朝廷蠲免申请。何况,蠲免需要朝廷发话,地方府衙无权蠲免两税。” 王禛也被顾正臣的举动给吓了一跳,虽说这种方式的蠲免对百姓很是鼓舞,将极大振奋百姓垦荒的热情。但没有经过朝廷蠲免的蠲免,就不是蠲免。 行省要钱粮怎么办? 顾正臣目光笃定,一脸自信:“这件事本官自会找行省衙署说清楚,眼下泉州府最需要的是稳人心,恢复农耕,增产粮食。可还有问题?” 杨琇想了想,顾正臣连行省参政都敢关押,又杀了不少官员,至今依旧稳如泰山,如今蠲免部分税赋,怕也无碍。 深受重税之害的百姓一旦听闻到这些消息,定会兴奋不已,泉州府将会迎来田亩数量的大增长。 一户增加个五亩地,这就增加近二十万亩地,加上两季稻的栽植,一亩地一年可打三至五石粮,就按三石米算,便是六十万石! 如此恐怖的增量加上原来的田亩,泉州府完全可以在一年之内解决粮食短缺问题。 永春县丞蔡?起身,道:“永春县在康山之南,不少百姓居于山地之中,世代以打猎为生。府尊之策多的是农耕百姓,对于这些猎户该当如何?还有一些渔民、匠人,又该如何?” 顾正臣微微点头,坦然承认:“本官只想着解决粮食问题,却没考虑这么周全。猎户、渔民、匠人等百姓,受限于居住之地、生活手段无法以耕种为生,自然不能借垦荒之名免其税赋。这样吧,他们的税赋,直接免去秋税,给他们半年喘息时间吧。” 蔡?肃然行礼。 顾正臣坐了下来,深深看着杨琇、王禛等人,不苟言笑:“本官来泉州府,是为了让百姓吃饱饭,这是我定下的道,愿诸位莫要做背道而驰之人,与我同心聚力,早日将泉州府兴盛起来。” 杨琇、王禛等人拱手答应。 这是一次用时并不算长的集议,但却是改变泉州府的一次集议。 顾正臣在解决完官场问题之后,终于开始将句容那一套引入泉州府,养廉银稳衙署,垦荒促农业,甘蔗制糖造产业。 但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 想要让泉州府繁荣起来,只靠着内在的经济驱动是不够且漫长的。 于是,张培将晋江、惠安两地精通水性、善于操纵船只,去过南洋的船家找了出来,合六十二人,选出了六人,进入府衙议事。..??m 与此同时,张赫站在泉州港正在发火,指着储兴的鼻子大骂:“是哪个浑蛋让你们自作主张,将大碗口炮给我拿下船的?我不管是谁,命令你们半个时辰内,将所有大碗口炮给我装回去!” 第四百八十六章 砥砺前行,方有从容 没有同知,没有参政,连个推官都没有,泉州府七县的事全都压在了顾正臣身上。师爷李承义遭遇的打击太大,已是神魂落魄,整日关在小黑屋里不出门,指望他分担点事是不可能了。 身边的吏员里面,也就黄斐、卫敬止有些能力,只不过黄斐主管户房,需要负责安排人到各地买粮入库,手盯着各地田亩垦荒事宜,还接受了新的任务:盘查各县备灾粮仓,确保赈济粮到位。 卫敬止主管礼房,最近也很忙,府学需要修缮,召集生员回来读书,还需要督促各地做好教化事宜,有行善人家,至孝之人,贞洁烈妇,需要核实,该奖励牌匾的奖励牌匾,该奖励牌坊的奖励牌坊…… 这样一来,顾正臣身边就没了几个可用之人,像是林白帆、张培、梁桦等人,听命办事可以,让他们分析文书,找出问题,提出对策就太难了。 无奈之下,顾正臣只能苦熬,上午处理公文,下午审案,黄昏开始会见六房,召见地方耆老,入夜了还得审核账目…… 加上泉州府累年积压了不少冤案,年份已久,有些人都已经被判斩首或流放几千里了,想要从这些卷宗里找出问题来并不容易。 无论如何,顾正臣都以坚强的意志坚持了下来,一日最多时决断六十余件事,批给七县公文二十六份,处理案件十一件。 一桩桩事,一封封公文,一件件案子,如同砥砺,磨炼着顾正臣。 成长本身就是砥砺前行,而砥砺的过程必然有沉重、痛苦与折磨。不承受这些,如何磨出锋芒? 这和玉不琢、不成器一个道理。 顾正臣从知县到知府,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一个个强劲的对手,积累如山的文书,日复一日,终于有了从容之态。 因为顾正臣的拨乱反正,整顿官场,蠲免两税,安抚民心,兼养济院重塑孝道,匡正府学以正教化,整顿常平仓以应天灾,短短的半个月,泉州府百姓的精神面貌已焕然一新,往日里游走于城内目光无神的百姓,叫卖用力却一脸忧愁的小贩不见了,转而多了许多笑脸。 没有了两税烦忧,顾正臣又摁住了七县,不准擅自征调百姓做苦役,这就让泉州府百姓可以安心垦荒,也能盼着过一个轻松的年。 这一日,赵三七通报:“泉州港水师孟万里孟千户求见。” 顾正臣连忙让其进来。 孟万里恭敬行礼,然后拿出了一份文书双手呈了过去:“顾知府,收到消息,吴总兵的船队明日一早便会抵达泉州港。” 顾正臣接过文书看了看,微微点头,问道:“张指挥使在泉州港治理水军可还顺利?” 孟万里脸色有些异样,呵呵笑了笑:“顺利,很是顺利。” 自从张赫来了之后,不仅强硬接管了水师,还接管了市舶司,连同泉州卫抽调过来的三百军士也被编入其内。 最近这段时间,张赫不断练兵,每日上午都少不了踢人下水,美其名曰训练水性。 顾知府送来了一批渔夫船家,结果也被张赫摁着丢到了水里去,结果看了看,这群人丫的比水师军士游得还快,连潜水都憋得更久,于是乎,水师军士更倒霉了…… 张赫是个猛人,谁都招惹不起,索性就任由他折腾。 孟万里想到什么,说道:“顾知府,黄指挥同知有意想一起出航,苦于不好开口,让我等转知。” 顾正臣皱了皱眉:“他身为一卫之长,不应离开。” 孟万里知道顾正臣不会轻易松开,又说出了第二个理由:“黄指挥同知说,张指挥使有功劳,他日再立新功,未必能久留泉州。” 顾正臣凝眸。 黄森屏的意思是,张赫是个有能力的,有能力的容易升官,他若是被调走了,泉州府航海的事总需要有人接手。 换言之,黄森屏想要当张赫的副手。 储兴、孟万里在泉州港属于临时差事,本身是淮安卫的人,一家老小都在那里,不可能长年累月在泉州府。 顾正臣想了想,开口道:“让黄森屏明日与本官一起迎接靖海侯。” 孟万里应声而去。 顾正臣低头沉思,黄森屏有过水上作战经验,让他出海原不需要犹豫,何况如今泉州卫里面还有一个为人正直、忠于朝廷的于四野,黄森屏离开一段时日也不要紧。 问题就出在历史上,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黄森屏将会于明年也就是洪武八年出海,当然,他出海是老朱委派的,以使臣身份。 可问题是,也不知道黄森屏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以至于拖家带口,将整个宗族,连带着不少百姓一起带出了海…… 丫的,这就不是偷渡,这是大规模移民啊。 黄森屏那时候做出这个决策,到底与泉州府黑暗的官场有没有关系,与卜家存不存在关系,已无可知晓。以府衙的做派,卜家的强势,欺负下黄家,让其无立身之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毕竟玩残一个家用不了多长时间,而那时候的黄森屏也没实力对抗府衙、卜家这种庞然大物,最好的出路,可不就是带人出海…… 不过按照顾正臣的猜测,黄森屏极有可能与府衙、卜家存在一定的关系,比如卜家借助黄森屏出使的身份运下货,要不然谁给黄森屏提供的好几条大船? 市舶司的人不是瞎子,你是出使,不是搬家,大明出使小国谁会带那么多人,人家也接待不起啊。 至于黄森屏流落到勃固岛,损失惨重,这其中是不是夹杂着黄森屏带人干掉卜家的人手,借势流亡在外,那就不好说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顾正臣对那一段模糊的、只言片语历史的揣测。 当下的历史与史书中的历史已截然不同。 现在的黄森屏不再是一个不起眼的使臣,而是泉州卫指挥同知,泉州府衙也没了那么多贪官,卜家也彻底被灭了,黄家还好好的,没被人欺负。 最主要的是,市舶司在顾正臣的控制之下,黄森屏根本没机会带宗族与一群百姓出海。 从历史上黄森屏跑出去带了所有人的记载来看,这家伙是个重亲情的,不太可能一个人跑到海外去垦荒,没有基础,没有人手支持,就算他流亡海外也做不成事。 这一世,已大不同。 翌日一早,顾正臣带张培、林白帆赶至泉州港。 张赫、储兴、黄森屏、陈大河等人已在等候,纷纷上前行礼。 顾正臣看着港口停泊的大福船,对张赫问道:“训练得如何了?” 张赫肃然道:“随时可以出航。” 顾正臣看向陈大河、王浮屠等人,见其点头,满意地笑了,对张赫等人说:“等靖海侯送来东西之后,你们需要在五日之内做好最后的出航准备,确系没有问题之后,十一月二十日出航。” 张赫、陈大河等人纷纷点头。 顾正臣走在码头上,似乎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看港口岸边,问道:“那些拆下来的大碗口炮搁在哪了,让人送到府衙,找人给熔了打些器物。” 储兴低头,看着鞋子,脚丫的大拇指还不断上翘。 孟万里转过身看风景。 张赫大大咧咧,呵了声:“也不知道是哪个笨蛋竟私自将大碗口炮从船上给拿了下来,我已经让人给重新放了回去。大碗口炮虽有诸多不好,可关键时候也能发挥点作用,运气好时,砸死几个倭寇海贼没问题。” 顾正臣脸色有些难看,看着张赫咬牙切齿。 张赫还不自知:“储兴他们也是无能,这么多大碗口炮被拆下来堆在港口竟还不知道是谁干的!若是让我抓住那个可恶的家伙,非要将他踹下海里不可。” “顾知府,你似乎身体不适?” 张赫终于察觉到顾正臣的脸色和眼神很不对劲。 顾正臣甩了甩袖子:“你要将我踹下海?” “啊?” 张赫有些傻眼。 顾正臣愤怒不已:“啊什么啊,我就是你要找到的笨蛋!是我下令拆下来的大碗口炮!林白帆,将储兴、孟万里给我丢水里去!” 储兴、孟万里也跟着傻眼了。 储兴委屈巴巴:“顾知府,是张指挥使命我们搬回去的,你说的,港口听他的安排,这和我们没关系……” 孟万里直点头。 顾正臣才不管这些,这两个浑蛋,明明知道是自己下的命令,竟然不告诉张赫。这里面除了想看张赫的笑话外,恐怕就是不舍得这些破铜烂铁,真将它们当宝贝了! 张赫这才明白过来,感情自己这些天骂的那个家伙就是顾知府,我的亲娘啊…… 不行,储兴、孟万里必须下水,这两个家伙坑我啊! 张赫怒视储兴、孟万里之后,对顾正臣说:“这大碗口炮可是好东西,水师船上有了它,能威慑倭寇海贼,隔好远他们就要跑路了。” 顾正臣哼了声,很是不满地说:“水师要的不是威慑,不是将他们吓破胆跑路,要的是将他们消灭在大海之上!去,将大碗口炮全都给我拆下来!” 第四百八十七章 远火局,火药弹首秀 张赫郁闷不已,感情不仅白忙活了,还差点得罪了顾知府。 只是,你没事将大碗口炮弄下来干嘛,这玩意又不碍你的腿,也不硌你的脚,水师需要用这玩意打架听响,你拆了我们用啥。 虽然张赫对储兴、孟万里等人表现得颇是傲气,可面对顾正臣就没了半点脾气,人家可以“便宜行事”,手握福建行省的生杀大权,傲的多了容易喝孟婆汤。 就在张赫吭哧吭哧搬运大碗口炮的时候,吴祯的船队缓缓进入泉州港,在停泊好之后,船上伸出踏板,吴祯哈哈大笑着走入踏板,经踏板转入木梯,顺梯而下。 顾正臣携张赫、黄森屏等人行礼。 吴祯摆了摆手,笑道:“都免礼吧,顾县男,你要的人和东西都来了。” “顾掌印!” 远火局大使刘聚、制造司郎中沈名二,陶成道的弟子楼真阳等人走下船,纷纷行礼。 “顾指挥佥事!” 句容卫千户王良带十余名军士走了出来,肃然行礼。 顾正臣连连点头,拍了拍王良的肩膀,看向刘聚、沈名二、楼真阳等人,笑道:“一个个都瘦了不少,看来我不在你们也没松懈过。” 刘聚、沈名二等人如同得到了莫大的夸奖,一个个笑得开心。 楼真阳肃然道:“事关大局,不敢懈怠。” 顾正臣欣慰不已,问道:“怎么样,东西带来了吧?” 楼真阳咧嘴:“不辱使命!” 刘聚感叹不已:“十月二十三日刚刚完成第一批试验,便派人递送文书。只不过送文书的人刚走一日,顾掌印调拨的文书便送到了。我们抓紧赶制了一批,跟着水师来到了这里,想来送文书的人还在路上。” 顾正臣颔首:“走水路自然快得多,文书晚几日收到也无妨。算着日子,你们也应该成功了。” 吴祯看着寒暄的顾正臣、刘聚等人,插了一句:“顾县男,叙旧的话就莫要多说了,先让咱们看看远火局的宝贝吧。他们捂了一路也不让咱们用,还说没有你的命令,谁都不准使用。” “远火局是什么?” 张赫、黄森屏、储兴等人一脸疑惑。 顾正臣解释道:“远火局是皇帝下旨,由我负责打造的一个专攻火器研究的衙署。既然靖海侯想要看,加上某些人非要将大碗口炮当宝贝不舍得丢弃,那就让他们看看远火局的家伙吧。” 张赫吞咽了下口水,深深震惊。 自己虽然不在朝堂上混,可也是吃卫所饭的,金陵虽远,但也需要留意那里的动静,自己听说新设了宝钞提举司,可没听说过朝廷设置什么远火局。可看顾正臣的意思,这远火局设置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 新的火器吗? 自己倒也要看看,这新火器能超出大碗口炮多少。 “走吧,上船。” 刘聚请道。 吴祯与顾正臣等人纷纷登上一艘大福船,起锚之后,大福船缓缓离开了码头。 在行进了一段路之后,吴祯安排军士丢下长约八尺、宽四尺的木板,这些木板就是所谓的标靶,模拟倭寇海贼使用的小木船。 王良命军士搬运来了三门新式神机炮,十把新式火铳。 神机炮在制式上与大碗口炮并没有根本差别,只不过药室与炮管更显粗壮,炮口更大一些,整体重量上达到了五十八斤。 张赫看着眼前的火器,有些不屑:“这和大碗口炮没啥区别,反而徒增了重量。” 顾正臣暼了一眼张赫,并没说话。 吴祯深深看着眼前的神机炮,嘴里虽然没说,心中却免不了腹诽,揣测着这东西到底能有啥用,与大碗口炮有啥区别。 “距离靶标一百五十步!” 孟万里喊道。 顾正臣道:“再拉开点距离。” 吴祯微微点头。 孟万里安排下去,过了二百步之后通报,顾正臣依旧让拉开距离,一连几次,已经拉至三百步开外。 顾正臣看着楼真阳、沈名二等人,最终将距离定在了三百五十步左右的位置。 吴祯、张赫等人的脸色终于变得严肃起来。 要知道大碗口炮的射程最大不过二百步,可这远火局拿出来的神机炮一亮相就要挑战三百五十步! 如此远的距离别说是打中,就是观察标靶都不好观察。 火药箱、火药弹箱都拿了过来。 王良亲自操作,打开火药箱,掀开包裹的防水防潮油纸,露出了颗粒火药。 吴祯俯身观察,皱眉问:“为何这火药竟是颗粒状的,这与水师使用的粉末火药并不同。” 张赫伸手想要去抓,却被王良给挡住,用木勺打了一点火药至张赫手心,道:“按照远火局规制,在没有确保双手干燥的情况下,不允许伸手抓取火药。” “如同药丸一样,这火药能比粉末火药好用?” 张赫问道。 王良没理睬张赫,将颗粒火药填充好到药室之后,命人先取了个较之碗口大的铁球弹,放入了炮筒之内,然后通过打开的舷窗炮门观察远处漂浮在海面上的木板,竖着大拇指,眯着眼观察着,时不时让人调整下神机炮下面的垫板。 吴祯、张赫、黄森屏、储兴等人站在其他炮门处紧张地看着。 王良在准备就绪之后看向顾正臣,顾正臣微微点头,王良便点了引线,随着引线燃烧至火药室,整个神机炮骤然一颤,强大的能量铁球弹击飞出去! 黑色的铁球弹掠过海面,朝着木板而去。 吴祯、张赫等人看到了铁球弹飞出了三百多步,最终落在了木板前面二三十步的位置,沉在海水里,激起一点浪花。 “竟飞出如此之远?” 张赫惊愕不已。 这东西确实比大碗口炮好多了,有如此远的射程,也怪不得顾正臣看不上大碗口炮。 吴祯点了点头,对顾正臣道:“远火局,确实够远。” 顾正臣微微摇了摇头,平静地说:“这只是测距弹。” “何意?” 吴祯不解。 顾正臣笑道:“第一发是测距弹,用于测试定量火药之下的射程,检查初始角度是否合适,这第二发,才是真正的火药弹。” 王良清理好火药室之后,再次多填充好一些火药,对沈名二指了指一枚制造粗糙、有不少疙瘩,凹凸不平的铁球弹。 沈名二见王良准备妥当,便拿出铁球弹,点燃上面长长的引线,然后将铁球弹丢到炮筒里面。 王良默数了两声,然后点燃了连接火药室的引线,随着火器猛地一颤,铁球弹再一次飞出。 吴祯、张赫等人看到了一生都无法难忘的一幕。 铁球弹飞过了三百五十步的距离,落在了木板很近的地方,若这木板再大一点点,再宽一点点,一定会被命中。 这精度,已是惊人! 可就在吴祯、张赫等人以为一切都结束时,突然之间,水面之下掀起一道巨大的浪花,木板被翻开的瞬间四分五裂! 王良深深送了一口气。 外人不会知道,为了解决引线防水问题,避免落水便成哑弹,远火局的人付出了多少努力。 倒是这神机炮的改进更为简单一些,按照新式火铳取得的成果,一个一个用上去,便实现了射程、威力的增加。铸铁火药弹并没有太大难度,直接用生铁熔炼浇筑到范模里便可制造成型,只需要填充颗粒火药,引线与封装便可制造完成。 吴祯惊讶地张开嘴巴,难以置信地看向顾正臣:“这是怎么回事?” 顾正臣笑道:“这就是远火局的成果。” 吴祯喉结动了动,踏步抓住顾正臣的胳膊,肃然道:“有多少,全都给我!水师缺少这种利器,有了这玩意,老子不会再让一条出现在眼里的贼寇船只跑掉!” 顾正臣感觉胳膊被捏得生疼,强忍着痛,看着吴祯道:“远火局的东西都有编号,不可缺少一件,一旦少了会很麻烦。靖海侯,只要陛下点头,我自然愿意将这些火器优先交给水师,怕就怕……” 吴祯清楚,怕就怕大都督府先下手为强。 相对于水师而言,大都督府更渴望这些新式火器,这对于北面的边防重镇而言简直是利器!若是在大同城墙上摆上一排,别说王保保来,就是王保保他爹来也不管用! 可好东西不能全都给大都督府和北面边军啊,水师也需要! 吴祯深深看着顾正臣:“至少给我三十门这种新式神机炮,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若不答应,就别想出海。” 顾正臣有些无语:“靖海侯,你这是耍无赖啊。” 吴祯呵呵一笑:“无赖又如何,你可别忘记了,老子不归福建行省管。” 顾正臣郁闷了。 确实,吴祯归老朱直接管,便宜行事指的是福建行省,可不包括吴祯。而吴祯本身又能调动沿海卫所与水师,没他发话,这出航还真出不了。 “三十门实在是太多,而且此事我也无法做主……” “二十六门!” “你是知道的,总不能先给你后给陛下吧……” “二十四门!” “魏国公可是有言在先……” “二十门,再少我转身就走。” “你走,我不出海了!” “别啊,有事好商量……” “最多两门!” “你走!” 张赫、储兴等人傻眼了,这两位打算干架吗? 第四百八十八章 靖海侯令人动容的一礼 这个转身,那个拉着。 那个转身,这个不放手。 吴祯与顾正臣上演了一出讨价还价的好戏,最终在彼此妥协之中,顾正臣答应以实战训练需要的理由说服皇帝,将刘聚等人带来的十六门新式神机炮留给水师。 顾正臣得到了吴祯远航开海不动摇的承诺,吴祯得到了一堆铁疙瘩宝贝。 储兴、孟万里看着一旁的大碗口炮,这玩意似乎已经没啥价值了,怪不得顾正臣看不上眼。 张赫指挥储兴、孟万里:“将这些大碗口炮给咱拆下去,碍事知不知道,没点眼力劲的家伙。” 储兴、孟万里郁闷了。 是你让搬上来的,现在让我们再搬下去? 不干。 张赫握着拳头,骨节咯嘣,储兴、孟万里连忙安排人搬东西…… 吴祯看着眼前的神机炮,兴奋不已:“这叫什么炮,可有名字?” 刘聚摇了摇头:“还没起。” 顾正臣见吴祯欢喜得紧,笑道:“不妨就由靖海侯来赐名吧。” 吴祯没有推辞,看了看海,又看了看远处的山,肃然道:“这火器一出,定是捍卫山海之利器。顾县男,将其称之为山海炮如何?” “山海炮!” 顾正臣品了品,点头道:“既有江山,又含大海,为大明山海而战,好名字!这让我想起来了李太白的那句诗:山海向东倾,百川无尽势……” 吴祯看着侃侃而谈的顾正臣,赞叹不已。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能扯这么多出来。 顾正臣话锋一转:“山海炮虽然厉害,可目前数量毕竟不多,火药与火药弹数量有限,真正值得靖海侯注意的还是这新式火铳。” 吴祯这才注意到火铳,看了看,虽然没发现与以前的火铳有多少区别,可有了山海炮的前车之鉴也不敢小视,谦虚地问:“这新式火铳,新在何处?” 顾正臣看向沈名二。 沈名二笑呵呵地解释道:“顾掌印对远火局提出的终极要求就一个:将敌人消灭在远处。和这山海炮一样,新式火铳也是远距离杀伤。早在七月时,新式火铳已经实现了百步外皮甲击破,经过三个多月的诸多改进,已达实现了一百步完全破甲,一百五十步半破甲,只不过现在的穿破效果并不稳定,加上操作较为费事,远火局正在……” “咳。” 顾正臣打断了沈名二,很直接地对吴祯说:“远火局的事就不要听这么多了,听多了会有麻烦。” 沈名二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连忙退后两步。 吴祯虽然没听完整,但已经很明显,远火局的新式火铳同样是个宝贝疙瘩,远远胜过了打洪都保卫战时邓愈玩得很溜的火铳。邓愈这家伙若是知道顾正臣弄出来了如此远距离的火铳,估计会睡不着觉,那家伙是个善用火器玩死人的。 一百五十步破甲! 这对于寻常火铳五十步破甲而言,已是巨大的超乎想象的进步! 吴祯命人在码头上设了靶子,并让人员退走,王良带军士拿起新式火铳,隔着一百五十步射击,轻松洞穿木板! “利器,国之利器!” 吴祯高兴得手舞足蹈,张口就想讨要,却被顾正臣给挡了回去:“这就不要张口要了,不是不给水师,而是这玩意还不够好,距离我想要的水平还差不少。” “你的意思是,这火铳还能更强?” 吴祯收敛了土包子一般的笑脸,转而变得认真起来。 顾正臣指了指岸外的山:“一山更比一山高。靖海侯,火器需要不断创新,不断研究,假以时日,自会有更强的新一代火器取代老一代火器,这就是所谓的迭代,一代更比一代强的迭代。” 吴祯主管水师,大幅船上配置了不少火器,但这些火器在战斗中的作用实在是不好说,就说这大碗口炮,看着挺吓人,响起来也能让人害怕,可威胁实在没多大,就一石头丢出去而已,砸人脑袋能砸死,若是砸人腿上,最多就是受个伤…… 可顾正臣主导的远火局不同,这些火器一旦击中那可是真要命! 吴祯正了正帽子,整理了下衣襟,然后对顾正臣肃然行礼:“顾县男,请受老朽一拜!” “当不得!” 顾正臣连忙上前拦住。 “当得!” 吴祯喊道,执意行礼,沉声道:“这一礼,是我代百姓、军士行礼!有如此火器,元廷再想南下,那是痴心妄想!百姓将会因你与远火局而得到庇护,军士将会因你与远火局更好拱卫山河江海!无论来日如何,无论你承受了多少委屈与风波,一定要将火器钻研下去,铸造出最强的火器来保家卫国!” 铿锵有力的语气,寄予厚望的神情。 在这一刻,顾正臣有些动容。 张赫、储兴、孟万里、黄森屏等人站在了吴祯身后,跟着行礼。 顾正臣看着众人,眨了眨眼,转过身去,抬起袖子,整理下了情绪,才转过身,对吴祯等人说:“我答应你,只要皇帝不摘我的脑袋,我会付出一切代价保住远火局,让其不受风波,无后顾之忧地一直研究下去!” 吴祯直起腰,对顾正臣凝重地点了点头,正色道:“不怕陛下怪罪,仅仅是远火局的这些功劳,你也不应该顶着个县男的爵位,你至少应该与我平起平坐才是。” 张赫、储兴等人震惊不已,这话的意思是顾正臣应该封侯,而不是什么县男! 顾正臣哈哈大笑,摆手道:“县男好啊,我没有征战沙场的功劳,一旦入了侯,那还不被人盯着欺负?靖海侯,我还年轻,陛下也知道。” 吴祯眉毛一挑,恍然明白。 皇帝知道顾正臣的功劳,不说锻体术、救治伤兵的酒精、战术背包等等,单单就远火局的这些成就足以让其更进一步。 可皇帝没有点头,甚至没有将其功劳怎么对外说,以至于无数人根本不知道顾正臣因何原因入爵。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县男是追封用的,给死人用的,但他依旧点了头,这不是寒人心,而是一种有意的保护。 升迁的快了,如同地基没打好就开始立柱子搭房子了,这房子建得是快,可倒得也快。 皇帝想要重用顾正臣,想要磨炼顾正臣,这才让其一点点做起! 吴祯笑了:“你啊,未来可期。只是你可要记住了,朝廷里有些人可得罪不了,你要小心慎重,莫要落下把柄太多,让皇帝难做,若真到了二选一的那一天,结果可不好说。” 顾正臣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吴祯的意思是自己不要去挑战、得罪胡惟庸,现在皇帝很需要、很器重此人,朝廷诸多事都需要仰仗胡惟庸来办,若胡惟庸以抓住顾正臣的把柄,以规制“胁迫”朱元璋,那结果如何还真难说。 毕竟从大明朝廷的运转来看,胡惟庸是最重要的大臣。中书丞相,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顾正臣、吴祯等人上了岸,吴祯在岸边选了一处,命人买了十几头猪圈起来,让王良拿出山海炮试试威力。 结果是水师晚上吃猪肉了…… 吴祯考虑到张赫需要远航,沿途可能会碰到海贼倭寇,所以只带走了四门山海炮,给张赫留了十二门,武装在了担任战斗主力任务的四艘船上,一艘船三门山海炮。 哪怕顾正臣告诉吴祯,这玩意带走了也没多少用,火药与火药弹才是最主要的,吴祯不管这些,先装备起来再说,没了火药、火药弹再去找你要嘛。 顾正臣无奈。 吴祯原计划在泉州港停留四五日,可谁成想,仅仅过了两日便收到了朝廷文书,命其前往浙东外海。 等顾正臣收到消息时,吴祯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封书信。 句容卫百户梁林骑马奔波而来,累得几乎翻白眼了,结果一看王良、刘聚等人竟然也跑到了泉州府,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路,摸回了句容…… 梁林带来了远火局的山海炮试验数据与毁伤评估文书,虽说现在这东西已经不重要了,但还是辛苦梁林跑这两千多里路了…… 让顾正臣惊喜的是,梁林还带来了母亲与张希婉的家书,顾正臣刚拆开信封,还没取出信,承发房吏员黄识读急匆匆跑了进来,喊道:“金陵驿使送来文书!” 顾正臣连忙起身,接过文书袋之后问:“让驿使来。” 黄识读连忙去请。 黄斐、卫敬止、林白帆等人有些紧张,不知道朝廷对顾正臣的所作所为是什么态度。 顾正臣倒出里面的文书,一封朝廷公文,五封书信。 黄斐愣了下,挠了挠头,什么时候书信可以夹杂在朝廷公文里了? 顾正臣看了看信封,有朱标、沐英、徐达、詹同与岳父张合,不用说,老朱的话全在公文里了。 因为距离遥远的缘故,这公文回复的还是高晖弹劾自己杖死杨百举的事,老朱不痛不痒地责怪了几句,让自己小心点办事,不要再出现打死人的事。..? 哦,自己很小心,之后没打死过人,都是砍死的。 打开朱标的书信,看了一眼,顾正臣豁然起身,哈哈大笑起来,喊道:“府衙大庆,泉州府大庆!告诉所有人,大明有皇太孙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陈宁又要弹劾了 皇太孙! 张培、林白帆、黄斐等人听闻,一个个惊喜不已。 黄斐刚想跑出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可转过身又感觉不对劲,回头看向顾正臣,目光落在那一封信上。 这是金陵驿使送来的信,朝廷驿使是不会送信的,这是一个疑点,而通过信来告知顾知府大明有了皇太孙,这又是一个疑点。 卫敬止也察觉到了问题,就连林白帆这个脑袋不好使的家伙也愣住了,看着顾正臣手中的信满是疑惑。 黄斐终还是问了出来:“府尊,这是谁写的信,为何会出现在公文之中?” 顾正臣看着黄斐、卫敬止等人异样的脸色,旋即明白过来,并没有掩饰,而是落落承认:“哦,这封是东宫太子的信,至于那一封是魏国公徐达的,还有大都督府指挥同知……” 黄斐、卫敬止等人傻眼了。 东,东宫太子的信?! 太子竟然亲自给顾知府写信,还有魏国公…… 天啊,咱们这位知府到底有多少能耐? 林白帆也有些晕乎,现在总算明白了,什么高晖,陈泰、吕宗艺,什么王克恭,你们一个个想欺负顾知府,可你们也不看看知府背后站着的是谁。 拎出来一个国公,你们谁敢吭声?就是大都督府的沐英出来,你们谁敢说话? 能和太子有关系,看样子还是很亲密的关系,要不然怎么会亲自写信告诉顾知府有儿子了? 不行啊,自己不能在泉州卫混,得跟着顾知府混。 能和太子、国公这种级别关系亲密,就连靖海侯都客客气气的存在,这就不是寻常的知府。要找个机会脱军籍,拉侄子顶替去,自己出来,以后就当顾正臣的跟班。 顾正臣要的就是这种结果,让他们知道自己在朝廷有人,在尊敬之中夹杂敬畏,好老老实实办事,不打折扣地执行自己的命令。 皇太孙! 朱雄英终还是降世了。 这个男孩的出现,一定让老朱合不拢嘴,也让朱标欣慰不已吧。 这一世,说什么都不能让朱雄英夭折了。 他还能好好地活几年,自己有时间回到金陵,有机会改变历史! 朱标在书信里很是感性地诉说了自己初为人父的紧张、忐忑与欢喜,这是他不为人知的一面。顾正臣在这书信里看不到太子的影子,看到的只是一个刚刚当爹的普通人。 搁下朱标的书信,顾正臣打开了徐达的书信,扑面而来的是连珠问,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军队思想建设,如何培养军士忠君爱国的意志,并将大都督府初步的打算告知,寻求意见与补充。 顾正臣看了看大都督府拟定的策略,大多都太过生硬,空喊口号居多,让军士忠君爱国,你不能直接讲忠君爱国,他们都是想混饭吃的大头兵,说这些对他们无感,需要将忠君爱国的思想融会在历史故事、历史人物之中。 他们未必知道什么是忠君爱国,但一定知道霍去病是好汉,知道岳母刺下精忠报国,知道文天祥不屈不挠,以死明志! 枯燥的军营生活里,不应该添加更多枯燥无味的口号,而应该添加有血有肉的英雄事迹,潜移默化去影响军队。 还有,负责思想教育的这批人,不能是迂腐之人,张口闭口就是之乎者也,需要接地气,说几句干他娘的,去他妈的,我x之类的国粹也是应该的…… 军队的思想重塑是一件大事,需要仔细想想再回信。 沐英就没那么多事了,上来直接问候顾正臣还活着没活着,为啥这么久没送个信,害得沐春、沐晟睡不安稳,晚上还做噩梦。 哦,书信后半段就没沐英啥事了,改沐春写了,嗯,还是弟子有心,为老爹的粗鲁道歉,还说自己很用心修习课业与武技…… 顾正臣呵呵地看完信,确实有些想念沐春、沐晟这两个娃,毕竟是自己的弟子。 倒是詹同来信,让顾正臣有些意外。 打开书信,顾正臣原本喜悦的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起来,这书信是詹同口述,詹徽所写。 詹同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等不到顾正臣回去了。 顾正臣心情有些低落。 对于詹同这个老人,顾正臣是心怀敬重的,他是一个老好人,曾在自己落入刑部手中时帮过忙,自己与张希婉成婚的时候他也来了,正是因为他的“路过”,苏州知府魏观才躲过一劫。 长叹一声,拿起张合的信。 岳父并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只说了句家里安好,便是朝廷之事。 朱元璋将宝钞提举司从七品衙门,一下子提升到了正四品衙门,也就是说,原本正七品的提举,从七品的副提举,一下子成了正、从四品。 顾正臣清楚,朱元璋这个举动意味着宝钞刷印与制作已在全面准备之中,明年将是大明宝钞的元年! 这件事对顾正臣唯一的好处,就是提了点俸禄。 毕竟自己是宝钞提举司的副提举,原地升了三级,这俸禄也得跟着涨啊…… 金陵,御史台。 右御史大夫陈宁一拍桌案,厉声喊道:“这泉州知府顾正臣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抢夺知府印信,霸占府衙,还敢扣押行省参政!若不是兴化府知府盖天麟、同知赵享联名上了文书,我等还被蒙在鼓里吧!行省衙署是干什么吃的,竟不将此等逆贼捉拿起来!” 陈宁发完怒,就将目光看向汪广洋。 汪广洋端着茶碗,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抬眉眼看向陈宁:“顾正臣又不是我的人,你要怎么弹劾就怎么弹劾,何必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他若有罪,告给陛下得知便是,陛下自会处置。” 陈宁脸色有些难看,起身问:“难道汪御史大夫不打算一起上书吗?地方出此乱臣贼子,你身为御史台最高长官,竟不敢发一言?” 汪广洋想了想也是,御史台就是说话的台子,站在这里总不骂人是不合格。 拿起兴化府知府衙门送来的文书,汪广洋看了又看,眉头紧锁,说了句:“这会不会是一家之言?那顾正臣不过是个知府,哪里来的如此胆量?” 陈宁哼了声:“看清楚,擅杀官员,泉州府衙的同知吴康、秦信、推官王信虔,哦,还有市舶司提举魏洪……这种关系人命的事兴化知府衙门敢作假?让我说,顾正臣定是这样做了!” 汪广洋搁下文书,深深看着陈宁,旋即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顾正臣一定是这样做了。这样吧,视朝结束之后,你我去华盖殿奏报。” 陈宁摇头:“这种事就应该在下午视朝时直说!” 汪广洋凝眸,盯着陈宁。 这家伙想要将泉州府的事抛出来放在明面上,借助文官集体的力量给朱元璋施压,让朱元璋将顾正臣给处理了。 汪广洋可以理解陈宁的用意,毕竟高晖弹劾顾正臣的文书送到金陵时,陈宁就想要借题发挥,好好整一整顾正臣,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收敛,然后便是皇帝轻描淡写的训斥。 顾正臣杖死通判杨百举,换来的只是皇帝说几句。 现在顾正臣杀了那么多人,还关押了高晖,若是跑华盖殿说话,鬼知道皇帝会如何偏袒顾正臣,陈宁不想再看到皇帝对顾正臣只是简单训斥,他想借机让顾正臣受到真正的严惩! 汪广洋看着陈宁,最后点了点头:“好,我赞同,在视朝时揭发此等恶臣!” 陈宁欣喜不已。 有汪广洋一起发声,那这事就好办多了。 顾正臣啊顾正臣,你实在是胆大包天,犯了一次小错还不够,竟然还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 不! 这次不是什么错,而是罪行! 你打我一巴掌,我要你一条命,算是扯平了! 我倒要看看,面对如此风波,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救你! 下午视朝。 徐达奏报东北军情,纳哈出带兵进犯辽阳,虽被千户吴寿带兵击退,可其大军并没有退出多远,而是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 朱元璋下令加强东北警戒,并命李文忠在北平抓紧训练新兵。 徐达再言:“大同卫都指挥使缺额已有数月,当选良将已充任。” 朱元璋想了想,下令道:“命延安卫指挥使许良充任。另外,将曹兴从福州卫调至北平,充任燕山卫都指挥使。至于福州卫都指挥使,就让杭州卫指挥使赵圭接任,至于驸马都尉王克恭,让他来金陵一趟。” 徐达领命退至一旁。 胡惟庸又开始奏报,什么西竺僧班的达撒哈咱失里来都来了,应该给他个封号。还有广东钦、廉、高、化四府,实在是人口不多,当不起府,应该改为州,省点人手,还有安远、石龙等县,这都不算县了,干脆撤去,合并在其他地方…… 陈宁安静地等待着,老胡说完就该轮到自己了。 汪广洋打了个哈欠,看了看陈宁,困得很,昨晚上和小妾研究诗词歌赋到三更天,你知不知道我的辛苦? 哦,陈宁点头了啊。 看,他是知道我辛苦的,那我闭会眼休息休息。 你忙你的,别管我。 「2023年终是结束,2024年已要到来。 惊雪感谢每一位长期以来陪伴的小伙伴,谢谢有你们让惊雪一路走到现在,谢谢你们对《大明》的支持。 新的一年,新的征程。 愿所有你们,诸事顺遂,身体健康,愿你们学有所成,事业有成,家人和睦。 前路如海,泛舟同行。 也希望我能在新的一年,写出更精彩的大明故事给大家,还请多多支持。 大家,元旦快乐!」 第四百九十章 胡相愤怒,知情人萧成 每每想起顾正臣,陈宁总感觉脸隐隐作痛,一股恨意涌上心头。 平生自己欺负的人多了去,逼急了,拿烙铁弄残你。 敢欺负自己的满打满算没几个,大多还只是背地里暗戳戳地起绰号,真正有勇气上书给老朱弹劾自己的并不多,敢动手揍自己的只有顾正臣一个! 自从顾正臣进入官场,不,是进入金陵,自己就屡屡受挫,因为这个家伙我陈宁没少挨老朱白眼,胡惟庸的训斥,下属的非议! 现在,所有账一起算! 陈宁给汪广洋使眼色,让汪广洋先跳出来弹劾顾正臣,自己好跟在后面狠狠踩死他。 一个眼神,他点了头。 两个眼神,他还是点了头。 我去,你倒是上啊。 陈宁眯着眼,这才注意到,汪广洋点头纯属打瞌睡,不是给自己回应。你妹的,这是朝堂,是奉天殿,你想睡觉回家睡去啊。 胡惟庸已经说完事了,轮到你了。 老汪,醒醒! 汪广洋才懒得醒,自己是喜欢和小妾做多人运动,可不意味着自己脑子里全都是那些运动姿势。你陈宁想弹劾顾正臣就去弹劾,咱是不会说话的。 你也不想想,顾正臣在刑部舌战群臣的时候你陈宁可也只能哆嗦而无力反驳,那就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露出破绽,那是什么,是故意卖个破绽。 战场上武将就喜欢玩这一招,前面喊一嗓子,哎呀我打不过,我要跑路你别追我,后面就是一个回马枪送地方个透心凉。 被这些固定套路阴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顾正臣的所作所为也差不多,只不过这小子不走寻常路,他没喊打不过跑路的话,而是喊了句“来射我啊,我没穿盔甲”之类的话。 没盔甲,不意味着旁边没人手持盾牌,你陈宁想试试那就去,我汪广洋不掺和。 陈宁愤怒不已,这汪广洋一点都看不住啊,只好侧身给监察御史赵诚使了个眼神。 赵诚了然,整理下了衣襟,拿出奏折,出班行礼:“陛下,臣有本奏!” 朱元璋审视了下赵诚,又看了看陈宁、汪广洋等人,板着脸说了声:“讲!” 赵诚将奏折高举过头顶,声色俱厉地喊道:“陛下,臣弹劾泉州知府顾正臣!今日接兴化府知府盖天麟、同知赵享联名奏报,顾正臣在泉州府无法无天,所犯罪行更是罄竹难书!” 朱元璋眉头微动,神情安然。 胡惟庸听闻,眉头顿时紧锁起来,脸色阴沉。 朱元璋看了一眼胡惟庸,冷冷地问:“胡相,你可知此事?” 胡惟庸连忙出班:“臣尚未看到奏本。”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可是中书丞相啊,将文书呈上来。” 胡惟庸冷汗直冒。 自己才是中书丞相,这么重要的地方衙门奏疏第一时间应该送到我这里,什么时候轮到御史台先看、先奏报、先发声了? 这毕竟不是你们御史台的御史监察地方的奏折,你们可以不经过中书省就奏报,这是福建行省内的衙署公文,按照规矩地方衙署的所有文书(不包含卫所)应该先送中书省! 陈宁,一定是这家伙因为想要整顾正臣而自己不同意,直接扣留了文书! 在这一刻,胡惟庸恨死陈宁了。 内侍将赵诚的文书送给朱元璋,朱元璋在看的时候,赵诚已扯开嗓子大声喊:“顾正臣所犯罪行有五:其一,不经刑部复核、陛下勾决,擅杀泉州知府同知吴康、秦信及官吏若干,擅杀地方县衙知县、县丞、主簿若干,擅杀市舶司提举魏洪、副提举周翔,擅杀百姓卜寿、卜中生等若干。”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徐辉祖、沐英听到如此壮举之后,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这家伙——杀疯了啊…… 胡惟庸感觉有些头疼,不是为了顾正臣头疼,是为了赵诚和陈宁头疼。 你们也不想想顾正臣是不是白痴,如果他不是白痴,再扪心自问下你们是不是白痴! 顾正臣是个聪明人,他敢杀人自然有他的底气。 若只是杀一两个人,还可以归结到意气用事,一时冲动,怒火攻心失了理智,可他杀的不是一两个人,听听你说的话,人家连府衙、地方县衙、市舶司、当地大户,都给抓过来杀了,这没一百也得有数十人了吧? 这样的举动,显然就不是冲突之下做出的,而是十分清醒的杀人。换言之,顾正臣一定是拿到了皇帝的许可才杀人的。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而陈宁这个白痴竟然以为抓到了顾正臣的破绽,准备往死里砸。这个平日里做事还算靠谱的家伙,一遇到顾正臣就昏了头脑! 赵诚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其三,福建行省参政高晖莅临泉州府与其对峙,却不幸遭其关押。擅自关押行省大员,开国以来不曾有过……” 朱元璋仔细看着赵诚的弹劾文书,然后打断了赵诚:“华兴府知府的文书在何处?” 陈宁连忙走出来,喊道:“陛下,在臣这里。” 朱元璋看向陈宁,冷漠地说道:“陈宁啊,如此说来你是知道顾正臣在泉州府的所作所为的,既是如此,为何你不先站出来弹劾他。身为言官中长官,连直言进谏的勇气都没了吗?怎么,你陈宁还要靠其他御史试探朕的态度?” 陈宁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怒火不应该发泄在顾正臣身上,怎么对自己发起来火来了? 不能任由情况恶化。 陈宁很是聪明地推掉了责任:“陛下,臣也是在视朝之前不久才看到文书,原想待胡相奏报完之后立即奏报,只不过晚了一步。作为陛下的臣子,自不敢缺勇气。” “臣请陛下认清顾正臣罪恶之面孔,下旨命天使捉拿,以其人头以正朝纲与规矩,以免开了主官妄杀官吏之风!一旦此风起,地方必有祸,地方之治更无从谈起!” 吏部尚书吕熙、盛原辅对视了一眼。 陈宁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皇帝偏袒顾正臣不是一次两次了,索性拿出了“妄杀官吏”这种破坏朝纲、规矩的说辞,以逼迫皇帝退让。 要知道皇帝必须带头维护规矩,否则今日是顾正臣滥杀官吏,那改日陈宁就能砍死御史,他日胡惟庸就能弄死刘基。 这种破坏规矩,推倒围墙的做派是绝不能容忍的,必须严惩不贷,确保规矩牢不可破。 工部尚书李敏紧锁眉头。 对于顾正臣这种官员,李敏有着好感,尤其是句容将作院的拆解、流水线制造思维改变了工部,工部在营造器物、建筑时,也会主动引入这种方法。 那是一个很聪明的官员,他应该不会做出自掘坟墓的事,李敏看向陈宁,这家伙与顾正臣有仇,怕是会穷追猛打啊。 朱元璋将兴化府送来的文书看了看,随手搁在龙椅上,冷冷地说:“这兴化府的弹劾文书写得不明不白,连杀了多少人,为啥杀都没写明白,应该找一个知情人来弹劾。” “知情人?” 陈宁茫然。 兴化府能知道详细消息才怪,他们怎么个知道法,跑去泉州府衙问问顾正臣你干死几个?那样的结果很可能是顾正臣连他一起抓起来…… 文书能写出来,能送到金陵,已经是人家尽职尽责了,你没看,现在福建行省的文书还没送过来,也不知道陈泰、吕宗艺是干什么吃的。 汪广洋终于不瞌睡了,站出来喊了一嗓子:“陛下,何来知情人?” 陈宁怒视汪广洋,这个家伙装睡还抢自己台词。 朱元璋抬头看向奉天殿门口方向,喊道:“来人,宣龙骧卫千户萧成上殿!” “萧成?” 陈宁、李敏、吕熙等人有些迷茫,不知道此人如何是知情人了。 胡惟庸凝眸,据说萧成被皇帝委派给顾正臣当护卫了,只是办事不称顾正臣的心,两人第一天见面的晚上就闹出了不小矛盾。 陈宁看去,只见一个容貌不咋地,如乡野农夫的大汉走了进来,双手竟还提着两口大箱子,看其脚步沉重,箱子里的东西怕是不轻。 咣! 箱子落地。 萧成肃然行礼:“臣萧成,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元璋抬了抬手:“念在你一路奔波两千余里辛劳不已,准你起来说话。” “臣谢恩!” 萧成起身。 朱元璋将兴化府的文书拿了起来:“现有兴化府知府盖天麟、同知赵享联名上书弹劾顾正臣,又有御史赵诚,御史大夫陈宁弹劾顾正臣滥杀官吏。你是顾正臣的贴身护卫,更是朕的耳目,想来顾正臣在泉州府的所作所为你全都知晓吧。” 萧成肃然道:“回陛下,臣日夜跟在顾知府身旁,其一言一声、一举一动,皆在耳目之中。” “很好。” 朱元璋暼了一眼陈宁等人,对萧成道:“顾正臣在泉州府杀人了?” 萧成直接回道:“自顾正臣九月十日上任泉州知府至臣离开泉州府,其先后杀了泉州一府七县官吏四十二人,海寇乱民六十七人,市舶司五人,当地大户人家八人,合一百二十二人……” 第四百九十二章 兜兜转转的红宝石 朱元璋听着萧成的请求,眉头紧锁。 直至掌灯的内侍点了灯,殿内变得明亮起来,朱元璋才摆了摆手,对萧成说了句:“下去吧。” 朱元璋摇了摇头,低头又看向顾正臣的奏报文书。 泉州府死了多少贪官污吏,多少作恶的大户人家,朱元璋并不在意,这些人该死,杀了就杀了,自己在乎的是泉州府百姓能不能吃饱饭,别有事没事冒出来造反消耗朝廷的力量。 顾正臣的处理让自己很是满意,也很合自己心意,有他在泉州府,确实没什么好担忧的。不过这小子心挺大,竟当真要开远航贸易。 看在你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的份上,就容许你胡来一次。 若远航贸易兴盛不了泉州府,打劫不了大户手中的钱粮,那就留在泉州垦荒,直至那里的百姓吃得饱饭再回来。 地方上多少顽疾,多少问题,都已经成了过去。朱元璋并不想在过去的事上浪费太多精力,而是打算借此机会整顿官场。 “大户勾结官府,俨然成了地方的话事人,呵,这事要不得。” 朱元璋丢下文书,目光冷厉。 经过对泉州府大案来龙去脉的梳理,朱元璋高度概括了三点: 官员有问题,得治。 大户有问题,得整。 军队有问题,得弄。 基于这三点,朱元璋开始思考对策。 东宫。 朱标拿着一个雕琢精美的木匣走入房内,看到太子妃常氏正坐在床榻上,倚靠着枕头正在缝新衣,连忙笑着走了过去:“这些事交给下人便是,你身子虚弱,正应该好好休息。” 常氏见朱标要过来,连忙摆手:“太子快快出去,稳婆说过,太子不可进入月子房,以免沾染晦气。” 朱标呵呵一笑,至床榻前:“孤只听闻过丈夫不可入产房,可没听人说起过不能入月子房,那些话还是莫要听信。” “可是,这里有味道,妾身已经……” “好了,你是孤的太子妃,给,这是送你的。” 朱标将木匣递了过去。 常氏伸手接过木匣,疑惑地问:“这是?” “打开看看。” 常氏听闻,打开木匣盖子,眼神中映出一抹红光,一枚血红的宝石安静地躺在里面。 夺目。 常氏惊讶地看向朱标。 朱标伸手拿出宝石,在常氏头顶比划着:“顾先生在泉州府抓了一批贪官乱民,得了一些宝石,将这一枚宝石差人送给了孤,孤自不可能用,所以权当借他之手,送你一份礼物。你我成婚多年,这东宫里依旧寒酸,没件像样的饰品,如今也算有了,这宝石镶在你的凤冠上最是合适。” 常氏虽是喜欢,可依旧推脱:“父皇说过,东宫当厉行节俭,这宝石乃是奢靡之物,岂能留在东宫?若为外人知,定会说皇室耗国力民力穷奢极欲,这宝石臣妾不要。” 朱标皱眉:“这是他人送的礼物,有何可嚼舌根的。” 常氏见朱标不高兴,含笑说道:“若他人知道太子收了顾先生礼物,想来会绞尽脑汁送太子一些礼物,以结交东宫。此风一开,怕于太子不利。既然这是顾先生送来的,太子何不将这宝石赏出去。” “赏出去?” 朱标看着手中的宝石,脸色有些难看起来,郁闷地说:“你说,这会不会是顾先生的计谋,他明知你不会要,孤不能收,所以借孤的手,将这宝石给送到县男夫人手中去……” 常氏笑了起来,越想越有这种可能,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朱标见常氏如此开心,也跟着大笑起来。 这么大、这么鲜艳的宝石,留在东宫确实不合适,毕竟老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提醒一遍要知民之艰辛,不可铺张浪费。因为这样,自己的袜子都补了三个洞了,里衣都缝补好多次了。 不过泉州县男府就无所谓了,张希婉想怎么张扬怎么张扬,头顶宝石,或挂在脖子上,都无人说她不是。 因为是赏赐之物,自然就不存在什么贪污,也不存在什么违背礼制之事。不得不说,顾正臣为了给老婆送一份礼物,还真是煞费苦心。 太子妃虽然没收到礼物,但收到了朱标的心意,依旧欢喜。 朱标并没有停留多久,又去隔壁房里看了看儿子,吩咐婆子们照顾好,然后走了出去,对跟在身边的周宗说:“顾先生在泉州府可谓几经生死,他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找出症结并下猛药,确实是了不得的人才。” 周宗重重点头:“朝廷几次派官员前往泉州府都没个结果,前任知府更是因惧怕而请辞,如此相比之下,顾县男更是有功。” 朱标想了想泉州府的情形,呵呵冷笑了声:“父皇都对顾先生在泉州府的做派赞赏有加,可东宫的那些宾客却冷嘲热讽,不以为然,还有人说顾先生不过是有恃无恐才有所成。纵没有父皇的旨意,顾先生一样可以解决泉州府的顽疾,不过更多一些日月罢了。你说,为何他们满腹经纶,却没有宽敞容人的胸怀?” 周宗想了想,低声道:“想来他们也想得到太子如此器重。” 朱标呵了声:“器重是需要拿出本事来说话的,他们在孤的身边,有的是机会展示自己的本事,可他们呢?吟诗作赋,谈古论今,却罕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治国之道,破解困境的对策。顾先生和他们大不同。去吧,你亲自将这宝石送给县男夫人,就说顾先生立了大功,孤赏赐的。” “遵命。” 周宗带着木匣离开。 刑部,狱房。 锁链哗啦啦,狱卒打开门,恭恭敬敬地对提着食盒的女子道:“县男夫人,只能停留半刻钟。” 张希婉谢过狱卒,然后看向监房里的赵一悔,笑道:“赵先生气色总算是好了一些,夫君若是知道应很是高兴。” “是你。” 赵一悔认出了张希婉。 当初顾正臣在监房里的时候,就是她亲自送大鱼大肉,令人印象深刻。 张希婉将食盒里的饭菜端了出来,平静地看着赵一悔:“夫君托我给赵先生送一顿饭,带一句话。” 赵一悔紧张起来。 张希婉轻声道:“夫君说,泉州市舶司缺个提举。” 赵一悔瞬间明白过来,眼眶有些湿润。 顾正臣定是将泉州市舶司提举魏洪给拿下了,他想让自己去泉州府市舶司,重新担任提举。 自己的冤屈总算是洗清了! 赵一悔整理了下衣襟,郑重给张希婉行礼:“还请转知顾知府,我不只气色好,身体也好得很!” 张希婉点了点头,没有多停留便离开了。 刚至府邸外,赶马车的姚镇便看到了门口等待的东宫带刀舍人周宗,对张希婉说了声,张希婉下了马车。 周宗上前行礼,递上了木匣:“太子说,顾先生在泉州府立下功劳,当有赏赐,这礼物便给县男夫人。” 张希婉疑惑不已,夫君的赏赐不应该皇帝给嘛,怎么东宫也给。 周宗不需要人送就走了。 张希婉回到家中,将事情告诉顾母,然后打开了木匣,看着眼前通红发亮的宝石,眼睛瞬间红了起来…… 诚意伯府。 刘璟端着汤药,给老迈的父亲一点点喂了下去。 刘基总感觉气短,一口汤药还没入喉,就有一半从嘴边流淌而出。 刘璟连忙拿起手帕擦拭。 刘基摆了摆手,示意不想喝了,喘了几口气,问道:“最近朝堂可有什么动静?” 刘璟点了点头:“打探过了,今日朝会中书行省并没什么大动作,倒是御史台陈宁又一次次上书弹劾顾正臣。” “哦,顾正臣?” 刘基想起了那个年轻人,嘴角含笑:“陈宁在他身上栽了几次,怎还没长记性。若是我没记错,顾正臣去泉州府上任,这才不过几个月吧,他能做出什么事来?” 刘璟摇了摇头:“各中事并不清楚,只是听闻顾正臣在泉州府杀了百余名贪官污吏与乱民,陈宁弹劾其僭越,不经刑部复核,皇帝勾决。” 刘基略一沉思,呵呵笑道:“别看顾正臣年轻,可此人小心得很,断不会做这种事,除非陛下准他杀人,先斩后奏。陈宁弹劾,想来也不会有结果。” 刘璟敬佩地看着父亲,点头道:“确实如此。据说泉州府的问题很大,陛下发了怒,还说了句顾正臣杀得不够多的话。” 刘基闭上眼,默然稍许,张开嘴:“泉州府的问题越大,越显得顾正臣有功劳。多少年后回头看吧,泉州府的这些事将铺平顾正臣进入朝堂的道路。你要记住,此人只能交好,不可得罪。” 刘璟肃然点头。 顾正臣年纪轻轻,已是泉州县男,这是军功给的,文官看不上。可句容之治,泉州之治,将证明顾正臣并非趋炎附势、进幸之辈,而是有才干之臣! 刘基躺了下来,长长吐了一口气,然后说:“这个人——谁都不敢小看喽。哪怕是中书省的那一位,呵呵,都得小心应对了。后生虽是可畏,但前路依是多舛……” 第四百九十四章 不封印,加班的知府 按照朝廷规制,十二月朝廷封印,官员休沐一个月。 但今年的泉州府是个例外,府衙不封印,照常放告,照常办公。 知府不休,府衙吏员自然也不好回家,晋江县衙一看这情况,跟着下达了不封印、不休的决定,安溪、同安等县听闻,直接跟风了。 虽说泉州一府七县衙署都没休沐,可并没有带来多少的抱怨。 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顾正臣在全府推行养廉银,官员、吏员、杂役都有。以衙役为例,以前一个月领六斗米,现在一个月领两贯钱,折合下来四石米,翻了六倍多。 有这些钱,足够一家老小过个好年了,不回家也没啥大问题。 至于官员,因为回避制度,官员多不是福建行省人,想要翻过重重山回去,到家给爹娘磕个头,问个好,就可以喊一嗓子“我去也”踏上回程路了。 既然留下有好处,加上有一堆事没处理完,加个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正臣虽然不打算封印回家,但还是很体恤胥吏、杂役,距离晋江城远的来四天休三天,家就在晋江城及城外的,不需要住在府衙里,回家睡觉,吃过午饭之后到府衙听差,黄昏回家,并宣布腊月二十七日休沐,直至正月初五。 不是顾正臣不想休息,自虐找事,而是泉州府与七个县积累的案件、问题实在太多。一干官吏处理了,可七年来受了冤屈的百姓需要给他们正名,那些错判的案件需要改回来,还有地方上的恶霸、地痞、逞能的大户等等,也需要一一整顿。 恶是有惯性的,不会因为杀了一批官员恶就突然消失了。 顾正臣不仅需要处理知府衙门的事,还需要处理七个县的积案。 事情放在那里,总需要花时间一点点去啃。 顾正臣很是规律,一大早起来练剑,然后处理文书,盘查积案,下午或升堂审讯或招证人询问,晚上分析案情。 这一日,狱房黄科突然跑过来,对顾正臣道:“高参政病倒了,似染了风寒。” 顾正臣愣了下,问了句:“他病倒了和府衙有何关系?” 黄科眨了眨眼,不安地回道:“府尊是不是忘记了,高参政还待在咱们狱房里呢……” 呃—— 顾正臣这才想起来,高晖还被自己关着呢,跟着黄科到了监房,看着面黄肌瘦、颓废不已的高晖,顾正臣摇了摇头:“当初让你回去不回去,非要让我请你,还跪请,吃准了我对抗不了行省衙署,只能低头受你侮辱,可如今又如何,你被我关在监房快两个月了,陈泰、吕宗艺谁为你说话了?” 高晖苦涩不已。 当时自己是想看顾正臣卑躬屈膝,看他哀求的模样。可事情出乎意料,以至于自己被羁押下来,无人问津…… “你来这里是来羞辱我的?” 高晖冷冷地反问。 顾正臣见高晖衣裳单薄,被子也有些破,对黄科道:“让医官来看看吧,给他熬点汤药,莫要死在监房里。另外,给他送件厚衣裳与厚被子,腊月里了,夜里难免会冷一点。” 高晖起身,对顾正臣喊道:“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顾正臣走出监房外,隔着窗户看着高晖:“难道你不想活到朝廷文书送达府衙的那一日?” 高晖收回了自己的话,乖乖给医官说了不适,乖乖喝了汤药,乖乖穿了厚衣服,钻了厚被子。 朝廷一定会为自己主持公道! 顾正臣询问黄科:“高晖的儿子高东旭就没来过一次府衙探监?” 黄科摇头:“一次也无。” 顾正臣皱眉:“这就有点意思了,陈泰、吕宗艺等人都来过一趟了,亲生儿子却没来,你说他是不是怕本官将他一并抓了跟他老爹作伴,所以不敢上门?” 黄科不清楚,也不好揣测,只好说:“至少,他很不孝。” 顾正臣点了点头。 老爹被欺负了,被关押了,当儿子的不说去告状喊冤,至少应该来监房送几件衣服,送顿饭吧。想当初自己住在刑部监房的时候,张希婉可是带饭探监的。 顾正臣想了想,对黄科说:“一旦有人探监高晖,务必第一时间告知。没有本官许可,不得答应。” “是。” 黄科应下。 顾正臣回到二堂继续审阅卷宗,泉州府衙与卜家的家产,过半是海洋贸易的分红,可惠安县不一样,时汝楫是真正的扒皮知县,搜刮惠安百姓、商户、大户无所不用其极,他的钱财多是通过百姓得来。 而这也就意味着,惠安县堆着大量冤案,有无数冤屈需要洗刷。 可如今惠安县官吏被杀得太多,只有一个礼房的吏员罗耕还算清廉,站出来主持局面,可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知县,做事难免畏手畏脚,加上能力有限,未必能处理好这些积案。 算算日子,萧成到金陵也有二十四五日了吧。 不知道老朱看到那些卷宗、文书之后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听说兴化知府还参了自己一本,你一个吃瓜的群众,不明真相就告状真的好吗? 若不是看兴化知府盖天麟、同知赵享官声不错,治下百姓还算安稳,自己倒想跑过去问问盖天麟,用这么霸道的名字是咋想的。 无论如何,过去这么久了,老朱也应该差人送来文书了吧。 文书什么的不着急,可官员自己很需要。总不能一直管理着府衙,还“充任”着惠安县、德化县知县吧? 就在顾正臣揣测还需要几日时,严桑桑再一次来到府衙。 面对这个走了几次都没走成的侠女,顾正臣有些郁闷,这泉州府没人拦你吧,你要回去便回去。 可严桑桑一句话,让顾正臣心头很是沉重:“林琢走后,其妻伤心过度,于昨日晚间去世。林诚意在这世间没了亲人。” 顾正臣目光中透着担忧,沉默良久,才对严桑桑问:“她还能撑得住吗?” 严桑桑摇了摇头,悲伤地说:“她就像是一间房子,一根根支柱相继倒下,你若是不想让她一蹶不振,忧思过度而短命,就去看看她吧。” 顾正臣看着桌案上的卷宗,犹豫了下,摇了摇头:“我不能离开。” “顾正臣!” 严桑桑着急起来,愤怒地喊道:“你为何对她如此绝情?” 顾正臣叹了口气:“不是绝情,而是无情。” 严桑桑看着顾正臣,伤心地摇了摇头:“我算是看错你了,原以为是个重情义之人,不成想竟无情无义,薄情得很!” 顾正臣看着严桑桑转身离开,心情很是低落。 张培走至一旁,低声劝说:“老爷当真不去双溪口,看看林琢的坟也好。” 顾正臣指了指一堆卷宗:“去双溪口,来回一日没了,留在此处,至少可以让十几户百姓洗刷冤屈。百姓背负冤情,身上如同插着一根根竹签、每日每夜痛苦挣扎!他们的痛难道比林诚意的痛更轻?” 张培明白这个道理,道:“这些积案已过去许久,再拖延一两日也不妨事吧……” 顾正臣肃然地摇了摇头:“正因为太久了,所以不能再让他们久等。” 张培见状,只好不再多说。 顾正臣批过两份卷宗之后,叹了口气,问:“百里瑶还在酒楼卖唱吗?” 张培点了点头:“自从老爷将她从卜家手中解救出来之后,她便游走在各酒楼之中弹琵琶,唱小曲,以此为生。” 顾正臣想了想,安排道:“将她请过来。” 张培吃惊地看了一眼顾正臣,没敢多问,出门差人去请。 百里瑶的日子并不好过,虽说顾正臣给了一些钱财,短时间内不愁吃穿用度,可长时期呢,人毕竟不是只活几年,哪怕是他日寻一人嫁了,也需要自己准备点嫁妆吧。 泉州府衰落,晋江城并没有多少商人往来,整个泉州府的人似乎都在拮据中过日子,没有几个人会因为听曲赏几文钱。 百里瑶曾想委身于顾正臣,可他并没有要自己。 在游走晋江城的这段时间里,百里瑶总能听到人在谈论顾正臣,这个名字一遍一遍被人夯在心上。当听闻顾正臣是泉州县男时,百里瑶终于明白一切是那么不可能。 就在百里瑶抱着琵琶准备回去时,赵三七找了上来。 百里瑶不知道顾正臣为何寻找自己,进入府衙二堂行礼之后,期待地看着顾正臣,只要他一句话,哪怕是一个暗示。 顾正臣看着百里瑶,略显悲伤地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愿意。” 百里瑶没有问去做什么,毫不犹豫答应。 顾正臣摇了摇头:“你且听我说完。” 百里瑶认真地看着顾正臣:“知府老爷对瑶瑶有救命之恩,理应不惜性命报答。”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让张培取来二十两银子,然后对百里瑶说:“我需要你去一趟双溪口。” 西风紧,船帆鼓荡。 萧成站在船头,看着茫茫大海,张开双臂仰天长啸。 顾正臣,你是个危险人物,总需要有人盯着你皇帝才放心,这个事——就由我萧成来做吧。 第四百九十六章 仇恨刺杀,萧成返回 货物很多,人手有限,不是一天两天能搬完的。加上想要回泉州,需要等开春时风向变了才行。 张赫、黄森屏警惕性很高,并没有因为人在占城港口便放松了警惕,每一日都有军士在码头巡视、放哨,海面上始终有两艘船游弋。 王浮屠、王布袋等人带了七八人进入占城国都——因陀罗补罗城,并将听到的消息一一记录下来。这是顾正臣安排好的事,除了通商外,还需要搜集占城国、安南国、真腊国等国情报。 不知道顾正臣有什么盘算,但现在没了生意事烦忧,只剩下了一日日搬运东西,还不如到这城里看看佛像,听听故事。 泉州府衙大堂。 顾正臣看着受杖刑昏死过去的大户王鼓,起身对外面围观的百姓喊道:“泉州府衙境内,不允许大户、大族仗势欺人,霸凌乡里,发现一个,处理一个!本官是朝廷命官,泉州府百姓的父母官,不是你们的保护伞!拖下去!” 围观百姓无不叫好。 退堂之后,顾正臣换了一袭儒袍,只带了林白帆出了府衙。 因腊月过半,临近元旦,来晋江城的商人、小贩与百姓多了一些,尤其是百姓垦荒之后,领了县衙发下去的免秋税由帖,秋收下来的粮食不需要再给朝廷,府衙、县衙也没征徭役,百姓家家户户也能得以团圆。 有点剩余,有点空闲,百姓家也愿意走一走去晋江城看一看,给女儿买点点心,给儿子买顶虎头帽,买些布匹回家,找裁缝给孩子做两身新衣服,新衣服要做宽大一点,最好明年后年也能穿。至于自己身上的老旧衣服,缝缝补补还能穿三年,没必要浪费。 顾正臣总算是明白了休养生息的真谛,那就是不扰民。 只要官府不扰民,百姓的日子自然而然会好过一些。只要这样持续个二三十年,民生凋敝的场景将会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商品交易之下的热闹、繁华,国力蒸蒸。 历史证明,对于小农经济为主体的农耕王朝而言,开国初期最好的复苏手段便是休养生息、无为而治。 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不妄作为。不是被动等待复苏,而是主动引导、循道而为。 林白帆跟在顾正臣身旁,忍不住感慨:“二十年来,这晋江城是头一次如此热闹。我最喜欢看到的就是这场景,梦见好多次,只是没想到竟会成真。” 顾正臣看着街道上的人流,并不太满意:“据史料记载,宋神宗时期,也就是元丰八年,泉州人口突破百万。到南宋淳祐年间,泉州府户数二十五万余,人口达一百三十万余。可如今泉州府人口只有三十万,仅仅相当于南宋时的一个零头。” “七县百姓为何能在一个月时间里完成垦荒十亩,是因为荒地太多!归根到底,没有人口就不可能谈兴盛。你现在看这城中热闹,可这距离我想要的热闹还差太远。府衙统算晋江城内人家不过四千余户,两万余人。我野心比较大,三年之后,这里应该人口应该翻一番,五年之后再翻一番。” 林白帆吃惊地看着顾正臣。 连续翻番,岂不是说五年之后,晋江城内人口便会达到八万?开国七年,这里的人口不增反降。而他竟然想要用五年,实现这里的人口快速增长。 “小心!” 林白帆一把将顾正臣向后拉去,刀锋已递了过来。 顾正臣蹬蹬后退两步,低头看了看被划破的衣襟,不由得一阵后怕。 林白帆顺势抓住对方的手腕,一个错转,已绕至其身后。 短刀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林白帆一掌下去,对方瞬间摔在地上,下巴磕在青石板上顿时流出了血。 “我要杀了你!”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瞪着发红的眼睛,冲着顾正臣喊道。 顾正臣见林白帆踩住了少年的手腕,便上前将短刀捡了起来,周围的百姓从最初的惊讶,很快便有人认出了顾正臣,一个个喊着“顾青天”,还有要打死这少年的。 “你是谁?” 顾正臣冷着脸问。 “是你杀了我爹,我要杀你报仇!” “你爹是谁?” “万潮!” 顾正臣恍然。 晋江县丞万潮的儿子,万潮已经被自己砍了,并没有牵连到其家人。 事实上,这并不是自己仁慈,老朱剥人皮的时候,也不会将其妻儿老小一起剥了,典型的做派是男丁发配,女眷送至教坊司等地。自己目前还没这样做,是因为府衙没有发配的权力,已经写在文书里交老朱处理了。 另外还有个问题,发配犯人家眷那也是丁口发配,十六成丁,未成丁的不在处理之列,眼前的少年明显不到十六岁。 顾正臣有些郁闷,未成年还玩行刺,你知不知道老子为了保住你们这些人在文书里写了多少好话,眼下还不清楚老朱什么态度,你还敢冒出来刺杀朝廷命官? “将他抓起来,关押监房!” 顾正臣没有手软。 面对这种想要自己命的家伙,还是在公开场合,不能轻易放过。 林白帆一把将其提了起来,推搡着前往府衙。 可这少年竟突然之间挣脱林白帆,冲着顾正臣扑了过去。 嘭! 少年的身体瞬间飞起,砸落在了左侧的摊子上,摊子上摆放的物件瞬间被撞散。少年吐着血看向顾正臣,然后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林白帆,你就是这样保护顾知府的?” 清冷的声音,透着森寒。 林白帆看去,只见萧成站在顾正臣身旁收回了脚。 “你怎么来了?” 顾正臣有些意外。 萧成见人多并没有解释,而是走向少年,一把将其提了起来,丢到一旁的医馆里:“断了四根肋骨,治好了之后送府衙关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刺知府,这是不想让泉州府百姓过好日子了?”.? 此话一出,人群中一些原本还担忧少年、暗暗责怪这人下狠手的百姓,突然对少年没了半点同情。 刺杀顾知府,可不就是和所有人为敌吗? 没了顾知府,这泉州府能免了今年秋税?这商铺的商税能回归正常?这日子能有今日? “不要给他治,打死他!” “不想让咱们活,就让他死!” “对,打死他!” 群情激奋之下,一些百姓竟冲到了医馆里面。 顾正臣想要阻止,可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百姓根本听不进去。 等人群散去的时候,医馆已破烂不堪,而那少年已经没了气,整个脸都已经看不得了。 府衙出钱赔偿了医馆的损失,命万家人收走少年的尸体。至于找凶手,哪里去找,那么多百姓都出手了,还能将他们全都正法不成? 府衙,二堂。 萧成看到顾正臣的衣服都被划破了,对着林白帆又是一顿数落,当个护卫都当不好,你叫是白帆,可不是吃白饭的。 张培也一顿后怕,对顾正臣说:“日后出门必须有两个人随行跟着,这次是一个刺客,那下次若出来两个该如何是好?” 顾正臣笑了笑,对萧成道:“好了,今日若没他,怕是少不了挨一刀。他能在瞬间出手,已经算是尽职尽责……” “什么尽职尽责,真正的尽职尽责是毫发无损!当初我们护卫开平王的时候,只要我们没落马,没有谁的刀子能近开平王一尺以内!” 萧成大怒,看着委屈的林白帆,撂下一句:“不服气,明日开始就跟我练!你要时刻记住,他的命比你的命金贵,你死了最多自家人活不下去,他死了,无数人都别想好过!” “是!” 林白帆梗着脖子,面红耳赤,盯着萧成:“请你教我!” 萧成这才哼了声,收敛下来,对顾正臣道:“我请求皇帝,派我回来给你当护卫。” 顾正臣紧锁眉头,严肃地说:“你当真如此请求的话,那我该回金陵请罪了。你是皇帝的亲卫,怎么能请旨当官员的护卫。你只能被皇帝委派、任命为我的护卫,不可张嘴请求。” 萧成咧嘴:“我虽然是个粗人,这点还是知道。我的请求是加入检校,以护卫的身份留在你身边,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我现在是亲军都尉府的千户,福建行省的检校归我调管。” 顾正臣看着诚恳的萧成,竖起拇指:“好一个阳谋,竟让我无话可说。” 萧成威胁了张培、林白帆,敢泄露自己的身份揍他们。 面对换了身份回来的萧成,顾正臣很是欢迎,不得不说,此人有本事,多次护自己平安。至于检校的身份,这貌似没什么大不了。 鬼知道他之前是不是检校里的人,要知道检校可是很会伪装的,可能是这里的千户,也可能是那里的官员,没人说过检校一定是乞丐、佛、道人、地痞流氓和寻常军士。 “陛下、太子还好吗?” 顾正臣问道。 萧成肃然道:“都好得很,皇太孙也很好,对了,那一颗红宝石被东宫赏赐给了你夫人。你夫人原想来泉州府,可听到你打算开海远航的消息后便打消了主意……” 第四百九十七章 刘基勾了生死簿 说起张希婉,顾正臣甚是想念。 她做得对,自己要开远航贸易,老婆家人不应该来泉州府。 因为自己做事已经够出格的了,时刻都可能会让朱元璋多想。若老婆跟着过来,万一老朱想这小子掌握着火器的秘密,若出海与海寇勾结,那沿海地带还有宁日? 张希婉留在金陵,老朱才能完全放心自己胡来。萧成去而复返,不只是老朱对自己的保护,还说明老朱确实想盯着自己。 这样也好,至少自己做事过分一点,老朱不会认为自己有其他心思。跟着老朱混,想要活得长久,就必须小心一点。 老婆来不了,但老朱的使臣还是来了。 传旨的是礼部主事晏安,旨意内容有些冗长啰嗦,一听就知道不是老朱写的,而是找了枪手代笔。抛开修饰词汇,溢美之词,无关痛痒的话,顾正臣是这样理解老朱的意思的: 你做得对,就是不够狠。 卜家男丁全都砍了,一个都别留着,看着烦心,女眷发配教坊司。 吴康、秦信等一干罪臣家眷,男丁送去凤阳,给咱老家垦荒去,女眷留泉州听凭府衙安置。 泉州府衙关高晖不合适,得送福州继续关,调查清楚了再放出来。 事办得漂亮,咱很高兴,给你老娘和婆娘送去了一百两银子,三十匹布。 …… 市舶司你说了算,行省不过问,但惹出乱子拿你是问。 顾正臣安心了,泉州府吏员也安心了。 皇帝下旨嘉奖,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说明顾知府深得皇帝欣赏与器重,还能继续留在泉州府为官。 在顾正臣谢恩接过圣旨之后,晏安原本严肃的一张脸顿时挤满笑意,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份文书,递给顾正臣:“顾知府,这是吏部通报的泉州府官吏文凭,彭水县知县聂原济、豊城县知县林唐臣,分别调任泉州府同知、通判,赵一悔官复原职,就任泉州市舶司提举,平遥县主簿成乐官调任惠安知县……” 顾正臣接过文书看了看,眉头紧锁,问道:“晏主事,这聂原济、林唐臣、成乐官等一干人,是谁推选出来的?” 晏安笑道:“自然是中书丞相与吏部一同商议,报请陛下之后定下来的。怎么,顾知府认为这份名录有问题?” 顾正臣收起文书,摇头道:“自然是没问题。” 没问题才怪! 彭水县在哪里?川蜀之地啊,到泉州府三千多里路。 平遥县在山西,到泉州府快四千里路了。 豊城是江西丰城,这算是最近的地了,也有一千二百多里路,而且路还不好走。 能将这一群人从天南地北弄过来,也真是服了他们,他们非要让泉州府官吏空那么久,累死自己吗? 老朱啊老朱,你不会只看人名,没看地点吧,好歹看看人家现在在何处办公啊…… 没有办法。 吏部和中书都敲定了,老朱也点头了,这任免文书估计都已经送出去了,等送到了,人再赶到泉州就任,估计要等到洪武八年泉州夏天的第一场雨来了,若有人磨叽磨叽,路上再生个病什么的,等人到了,金陵都能赏梅花了。 郁闷至极的顾正臣招待着晏安,打听着金陵中事。 晏安是礼部官员,整日都忙着给大明制定礼仪去了,知道的金陵事并不多,但还是说出了一件让顾正臣担忧的事:“九月时,孙贵妃去了,陛下敕令礼部议定丧服之制。礼部依古礼,在父亲在时,母亲去世,儿子为母亲服丧一年,若是庶母则不服丧。然陛下对此颇是不满,并让宋濂参与进来。” “后来宋濂议定,服丧当为三年。陛下定下规制,儿子为母服丧三年,庶子服丧一年。因孙贵妃无子,陛下便命吴王朱橚(一开始为吴王,后改周王)为其服丧三年,命太子、诸王服丧一年。只是——太子不愿意。” 顾正臣眉头一紧。 晏安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太子认为,按照礼制,士为庶母服丧,大夫以上不为庶母服丧。嫡长子为庶母服丧一年,是对宗庙不敬,也是对继统之制的不敬。陛下听闻之后勃然大怒,训斥太子之声从殿内传出殿外。” 顾正臣凝眸,暗暗心惊。 关于礼制这东西,顾正臣并不太懂,尤其是古礼。 但站在朱标的立场上,他的反对情绪是可以理解的。 要知道老朱除了马皇后之外,还有十几个妃嫔,死一个服丧一年,若一年死一个,岂不是要服丧十几年,整天没事干,穿着麻服过日子算了。 这个头一开,日后就得盯着后宫,谁身体不好了还得提前准备好麻布,服丧期间还不能乱来,要严格约束行为,比如太监站在门外拿着小本本记录的行为。 别说朱标不愿意,换顾正臣也不乐意。 孙贵妃是老朱的贵妃,你们关系亲,可孙贵妃何朱标没多少关系啊。不能因为你老朱宠爱一个贵妃就让所有儿子跟着一起服丧…… 从这件事上看得出来,朱标是一个有想法、有情绪的人,同时也有些冲动,还不够稳重,也不想想老朱多强势…… “后来呢?” 顾正臣询问。 晏安笑道:“后来桂彦良、李希颜等人劝说太子,孝道为先,古礼也需要让位于孝道。太子换了衰服入宫,这才平息了陛下怒火。”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 这就对了,朱大郎啊,你要记住,什么古礼都没老朱的礼重要。 晏安见顾正臣没有封印,府衙照常办理公务,而泉州府确实堆积了不少案件,很识趣地留了两日便走了。 这一次,府衙差了四个衙役,并调了三十余泉州卫军士送晏安。不是晏安的面子大,而是要去凤阳垦荒的人不少,还有去教坊司的,反正顺路…… 腊月二十五日。 金陵,泉州县男府。 詹徽身披麻服,头缠白布,将一封信与一枚玉佩递给顾母:“家父生前与泉州县男有过约定,等他回金陵时交还玉佩。然家父身体不支,终无力回天,撒手人寰。临终之前留下一封信给泉州县男,还请老夫人转交。” 顾母悲伤难掩,只能说:“节哀。” 张希婉也有些哀伤,詹同是一个不错的老人,病卧在床已有些时日,医官都曾断言其活不过一个月。 可他硬生生熬了两个多月,只是终究还是没熬下来。 朱元璋听闻之后,也不由得惋惜。 承旨写得最好、最贴自己心思的,便是詹同。他的文笔浅显易懂,又不失威严,没有轻浮的堆砌辞藻,更多是直切要务,加上此人耿直严正,时常进谏。 他与宋濂一起完成了《日历》,他参与了《皇明宝训》的编写,他讲解的《易》、《春秋》令人受益匪浅…… 刘基听闻詹同病卒,伤心不已,想到自己或不久于人世,更多了几分悲凉。 洪武八年,终还是来了。 刘基虽不良于行,但元旦的早朝还是需要参加。 这一日,朱元璋的兴致不错,命官员作诗词以庆贺,点了刘基的名。 刘基沉思之后,作了一首诗: 枝上鸣嘤报早春,御沟波澹碧龙鳞。 旂常影动千官肃,环佩声来万国宾。 若乳露从霄汉落,非烟云抱翠华新。 从臣才俊俱杨马,白首无能愧老身。 朱元璋看着呈上来的这首诗,笑容里夹杂着一丝不满,但也没多说什么,只不过后面官员说的话,并没怎么听进去。 什么叫“从臣才俊俱杨马,白首无能愧老身”? 哦,你这是嫌弃朝廷里年轻人多,年老的都不中用了? 八年元旦,新春伊始,你当着所有官员的面在朕面前哭丧着脸,就喊了一句: 我刘基怀才不遇? 白首无能? 你刘基白头不是这两年的事,前几年你在朝堂里的时候已经白头了!御史台都交给你了,是朕苛刻你了,委屈你了? 过个大年,你还给咱添堵了。你身体不是不好,那就回去好好躺着吧。 胡惟庸啊,你身为丞相,可以带太医给诚意伯好好看看,看看他的症结在哪里,给他疏通疏通,别临老了,还在这里抱怨咱没给他过机会。 刘基不会想到,自己只不过是写一首诗,表达下失落的情绪,结果这一笔下去,直接勾在了生死簿上…… 黑白无常正在穿衣服,找锁链,可刘基却浑然不知。 刘基发牢骚是有缘由的,看看人家詹同,死都死在承旨的位置上,致仕回去半道又给拉了回来,可自己呢…… 开国之后,内斗来内斗去,结果不过是一身老骨头病恹恹罢了。 自己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最后的岁月,都交给了内斗。不斗也没办法啊,老朱给自己的是御史台长官,御史台是什么地方,那就是斗来斗去的战场…… 泉州县男府。 张希婉召来了顾诚、胡大山、胡恒财等人,拿出了一封信:“夫君在泉州府差人送来信,说泉州府今年鼓励甘蔗种植。你们谁愿去一趟泉州,与百姓签下采购甘蔗的文书?” 第四百九十八章 皇权不下乡,也得治大户 春回大地,南风渐起。 黄一豆佝着腰,将水渠挖开,河水顺着豁口朝着田里流淌。哗啦啦的声响,伴随着清风,给人说不出来的舒坦。 黄豆芽拿着铁锹,检查着田垄。 若田垄被水冲出缺口,便铲土堵上。若没有缺口只是渗水,那就简单了,一大脚踩在田垄外便堵住了。 黄豆芽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去,只见路边来了三个陌生人正在和父亲说话,便朝着地头方向走去。 “二十亩地,有得你们辛劳了,老丈高寿啊。” “六十有二。” “家中几口?” “六口,今年刚添了个孙子,过个十几年,也能跟着咱拾掇庄稼了,怕就怕那时咱不在了。” “莫要如此说,如今太平日子刚起步,往日好日子多着呢,再活个三十八年,老丈连奉天殿都能去走一走啊。” “什么殿?” 黄一豆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听闻是皇宫,顿时笑了起来,皱纹堆出沟壑:“那里可不是咱这种小老百姓可去的。” 顾正臣含笑道:“活到百岁,百无禁忌,老丈可要努力活长久一点啊。” 黄一豆捶了捶后腰:“活了几十年,也就今年才有点盼头。我家去年年底垦了十亩地,官府连夏税都给免了。有这一年收成到底,往后的日子总算好过了。只是这身体啊,一年经不起一年折腾。” 顾正臣说笑几句,转了话题:“老丈,听说前面三泉村里有恶霸欺民,可有此事,你们应该听说了吧,府衙贴了告示,有鱼肉百姓,欺负乡里的,可以去县衙、府衙告状。” 黄一豆叹了口气:“不被欺负到绝路上,谁敢告状啊。人家亲戚多,三泉村有三成姓林的,你就是告了一个又能如何。改日还不得回来耕作,人家总能找机会报复。能忍就忍,能过则过。” 顾正臣皱了皱眉,问道:“听说林家还放狗咬死过人,是不是真的?” “那是前年的事……” “爹!” 黄豆芽走了过来,打断了黄一豆,警惕地看着顾正臣等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想种好地。” 顾正臣见状,便笑着拱了拱手,和老丈告别。 林白帆忍不住说:“这林家也太过霸道了吧,乡民连说都不敢说。” 萧成哼了声:“原以为贪官死了一批百姓的日子会好过许多,可现在一看,还有大户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顾正臣朝着三泉村而去,严肃地说:“这老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有些大户就不是一家,开枝散叶一大片,确实比孤零零的树苗强太多。就是树苗用身子去撞,也只能落个断裂的下场。治理地方,不能只打贪污的老虎,还需要打打乡里的苍蝇。” 皇权不下乡,不是不能下乡,而是觉得下乡是个负担、累赘与麻烦。因为越向下,麻烦事越多,宗族力量越顽固,面临的问题更复杂。 朝廷不想那么复杂,所以将治理的末端设在了县一级,乡里方面便交给了里长、甲长、老人等,依靠地方规矩、地方习俗、地方民约来治理。 这种治理方式存在着一定好处,比如朝廷不需要在县以下设太多的“村长”,不需要给“村长”发俸禄,乡里鸡毛蒜皮的事全都在地方上处理了,不会给县衙、府衙造成是案件堆积。这也是为什么一个县衙能管理几万百姓、一个府衙能管理几十万百姓的缘故。 但这也存在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很容易造成乡里霸权。虽说泉州府屡遭磨难,可还是有不少本地人,而因为明末战乱时江南厮杀的厉害,一些百姓被迫南迁,安顿在了泉州乡里之间,垦荒扎根。 说到底,这些人缺乏根基,遇到好的村落好心人时,一切还好说。若是乡里出了恶霸、蛮横之人,人家家大业大,人多势众,连本地人都欺负,何况是外地人。 不解决这个顽疾,想要让泉州府的百姓真正过上好日子是不可能的。所以顾正臣从晋江县走到南安县,又到了安溪县。 进入三泉村,林白帆想要找村民问问恶霸林大锤家在何处,顾正臣却摆了摆手:“找房子最大的,带院墙的准没错。” 寻常百姓家还是茅草屋,篱笆小竹院,可没财力造院墙四合院。果然,没走多远,便看到了临河好大一个院子。 顾正臣等人离院门还有十几步,就有人跑过来嚷嚷:“谁让你们走这里的,滚开,这是林老爷家的路,不准你们走,肮脏的下贱人,也配走这路,快滚!” “看吧,不需要找借口,他们便会送上来借口,这就是蛮横久了,无法无天惯了。”顾正臣轻蔑一笑,侧过头对林白帆说:“老办法。” 林白帆脸色有些难看:“能不能换个法子,我这一路上挨打几次了,要不换他来?” 萧成瞪了一眼林白帆:“换我来也行,你先打过我再说。” 林白帆无奈,只好上前,对拦路的下人喊道:“这路怎么就不能让人过了,你还要拦路抢劫不成?娘的,我可不怕你,我告诉你,我可是练过的……” “去你娘的!” 下人一拳打在林白帆脸上,林白帆顺势倒下,手往嘴里一放,鲜血就喷了出来,还有血滴落在地上,收回手将小瓶子藏起来。 萧成上前踩住瓶口的塞子,看着满脸是血的林白帆,喊道:“杀人啦!” 林家下人被这一嗓子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我去,自己这一拳什么时候有如此大的威力了,竟打出那么多血来,这家伙该不会死了吧? 林大锤正在家中大快朵颐,正在吞咽一块羊肉,突然听到声“杀人啦”的喊叫,差点没噎死过去,连忙喊来管家林竹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如此吵闹?” 林竹也不清楚,刚跑出去没多久就急匆匆跑了回来,喊了一嗓子:“不好了,有人闯进来了。” 林大锤走出房间,只看到了一干下人被一个人摁着打,连一招都接不住,十几个人,已经哀嚎着躺在了地上。 “厉害啊,这位豪杰当我的护院如何,我有钱。” 林大锤并没介意下人挨打,而是主动招揽起来,笑呵呵地走了过去,肚腩一颤一颤。 “哈哈,想让他当你的护院?” 顾正臣笑着走了进来,呵了声:“你能出多少钱给他?” 林大锤凝眸看向顾正臣,又看了看萧成站在了其身后,不由得皱眉:“这是你的仆人,卖给我,你开个价,我不还口。” 顾正臣伸出一只手:“五万两白银,拿得出来,他跟你走。” 林大锤瞪大眼。 五万两白银,你妹啊,老子全家上下连五千两都没有,你还五万两白银。 “不过在这之前,你需要先赔偿我另一个仆人的损失,你的仆人打死了我的仆人,我需要五万两白银,若拿不出来,跟我去县衙。” 顾正臣狮子大开口。 林大锤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打死”林白帆的下人已经在喊了:“我只是打了他一拳,不成想就死掉了。” “这可是人命官司,不给钱就去县衙,如你们不去县衙,也可以去府衙。” 顾正臣冷着脸。 林大锤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以前出点什么事打点打点还好说,有点麻烦基本上用点银两就摆平了,横行乡里就没出过岔子。可现在的县衙、府衙可不比以前,泉州府来了个刽子手知府,抓住贪官就砍啊。 这安溪的知县、县丞、典史都被砍了脑袋,就剩下一个主簿侯士举,而那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听说知府衙门正在翻查旧案、冤案,各地县衙的卷宗都给调了过去,现在若是落在是县衙手里,怕是用不了多久便会被知府衙门盯上,那后果可就难料。 林大锤左思右想之后,选择了退让:“左右一条命,还是失手打死的,赔个三十两烧埋银就是了,张口五万两是不是太欺人了?这样吧,我给你五十两,这事就此揭过。” “不行,就五万两,要不然送官。” 顾正臣坚持。 林大锤有些慌乱,眼珠子一转,指着打死人的下人喊道:“王九,你打死的人,你来负责。要送去官府,让他去便是!” 王九惊呆了,连忙喊道:“老爷你可不能不救我啊,我也是按老爷吩咐,不准外人走临河石路,避免脏了林家门楣,坏了林家风水啊。” “闭嘴!” 林大锤一脚踢开王九,然后看向顾正臣:“他打死了人,那就将他提走。是这事可以了结吧?” 萧成上前将王九抓了过来。 顾正臣看了看绝望的王九,对林大锤说:“你这样做就不怕县衙杀他的头?要知道如今泉州府衙贴了告示,命案必破,命案必严惩!他虽是失手打死人,可一言不合便出手,显然平日里没少欺人。累罪下来,他很可能会死。” 王九嚎哭不已。 林大锤哼了声:“他死不死和我有何关系!” 顾正臣点了点头,拿出了一两银子丢给林大锤:“既是如此,买你家个板车总可以吧。” 林大锤急着送走顾正臣,安排人将板车拉来。 尸体被搬到了板车上,王九也被强行塞到了板车上,绝望的王九擦着眼泪,低头忏悔,陡然之间,似乎看到尸体的手动了下。 王九擦干眼泪,定睛看去,只见尸体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还意犹未尽地看着自己张开了嘴。 “鬼啊!” 王九跳起老高。 萧成震惊不已,小看这家伙了,竟然还有轻功在身。哦,落地没落好,骨折了…… 第五百零一章 归航,三杯酒 在黄半年冲入府衙之后,赵三七当即命人牵马做好准备。顾正臣带萧成、林白帆上了马,奔出晋江城,直奔泉州港。 当张赫、黄森屏带领的船队距离码头只剩下百余步时,码头之上突然奔出四匹马,旋即是漂亮的马蹄踏空嘶鸣,张赫看到了顾正臣从马匹上矫健地落了下来。 顾正臣站在码头,安静地看着船队入港。 林白帆点数一番,道:“十二艘船,全回来了。” 顾正臣微微点头。 虽说航海会遇到不少危险,但就下南洋这一段路来说,只要不遇到极端的风暴天气,不发生触礁等事故,危险算不得大。 毕竟船队大多时候是沿着海岸线外海航行,并不会太长时间深入大海。 “怎么了?” 顾正臣看向脸上有些异样的萧成。 萧成皱了皱眉,闻着海风,摇了摇头:“似乎有些腥臭味,像是——” 林白帆笑道:“想来应该是鱼腥臭,出海难免捕鱼。” 顾正臣见萧成脸色凝重,便看向驶来的船队。 陈大河、王浮屠等人的船只先行靠岸,随后才是战船靠岸。 当张赫、黄森屏等人走下船时,很明显可以闻得到一股恶臭味,而这气息,根本就不是死鱼的味道。 顾正臣见萧成站在自己一旁,明白过来什么,微微摇头,笑着迎上前:“张指挥使、黄指挥同知、储参将……看来你们此行收获颇丰,看样子,不仅带来了货物,还带来了一些猎物。” 张赫哈哈大笑,走上前看着顾正臣,拿出一份文书递了过去:“那样东西我们试了试,效果出奇的好,这是随军文书记录下来的杀伤效果。” 顾正臣知道“那样东西”指的是山海炮,不需要翻开看,只看看张赫、黄森屏等人的笑脸,便知效果惊人。 火药弹与石头弹完全是两个性质的东西,石头弹的杀伤就是靠砸,说白点和拍板砖没啥区别,但火药弹的杀伤是炸,铸铁碎片一杀一片,这才是最惊人的。 “可有伤亡?” 顾正臣问道。 张赫凝眸,肃然起敬。 眼前的人没有关心杀了多少敌人,俘虏了多少,而是关心自己人的伤亡,说明在他心里,军士的生死大于功劳,这样的人不会为了一些蝇头小利的功劳去牺牲军士。 “无人伤亡!” 张赫沉声答道。 黄森屏上前,递上一份文书:“这是占城换来的货物清单与数量,只是李承义没有跟着我们回来,他执意跟着占城国王制蓬峨,制蓬峨礼贤下士,将其带走,我们回来时,听闻李承义已有了官职。” 顾正臣眉头一抬,想了想,说:“尊重他的选择吧,他已不是我的师爷,想留他也难留。你们先去洗个澡吧,这一身尸臭味太过难闻。” 储兴埋怨:“不带人头回来吧,没功劳,带人头回来吧,所行带的石灰不够,结果有些腐烂了,那人头上面蠕动着……” “闭嘴!” 张赫看到一旁人都开始身体不适了,连忙拦住储兴。 顾正臣并不介意,还喊上萧成、林白帆登船检查检查,然后在张赫、黄森屏等人惊讶的目光中若无其事、面不改色地走了出来。 萧成脸色都有些难看了,林白帆已经吐了三次了。 面对心性如此强大的顾正臣,张赫、黄森屏等人不由得敬佩,但也很是疑惑,萧成承受得住,是因为他见多了这种场景,可顾正臣只是一个文臣,年纪轻轻的文臣,应该没看过如此令人作呕的场景,他又是如何承受住的? 顾正臣又与陈大河、王浮屠等人说了一番话,然后喊道:“本官要在这港口设宴,招待辛劳奔波的你们!” 晋江城酒楼的厨子被征调了,一干食材、桌凳拉到泉州港。 等张赫等人沐浴更衣出来之后,港口已热火朝天,桌上已经开始上凉菜,摆酒水了。 顾正臣正在翻看火器毁伤效果的文书,对坐下来的张赫、黄森屏等人说:“新式火器经过了实战检验,取得了惊人的杀伤,这个消息必须早点报给陛下。船队又带了如此多贸易品而来,我看清单之上,竟还有王冠、金色玉佛、金丝楠木,这些东西需要送到宫里去,剩下的货物需要在金陵等地换成钱粮。” 张赫忧虑地看着顾正臣:“火器之事可交靖海侯奏知陛下,可这货物,没人敢送去金陵,即便是有人敢去,也不敢公然售卖,毕竟朝廷禁止下海……” 顾正臣想了想,这确实是个问题。 如果说这是水师追杀海贼的时候顺手拉回来的,估计没人会相信。 而且用这个名义,那所有货物就是朝廷的,需要悉数上缴。到那时,不需要老朱发话,户部、兵部、大都督府都会伸手讨要,自己可就白忙活了…… 如果直接说,这就是远航贸易弄来的东西,估计一群官员又开始弹劾自己了。 这事交给其他人不好处理。 “我需要回一趟金陵。” 顾正臣认真地说。 张赫、黄森屏等人吃惊不已。 萧成也皱起眉头,提醒道:“眼下泉州府衙只有你一个官,同知、通判还没到任。你若去金陵,这里诸多事谁来处理?” 顾正臣点了点头,走不开,确实是个麻烦事。 可要说服老朱开海,就必须让他知道开海可以“打劫”大户,用东西将大户中的钱粮掏出来,这种冒险的事需要自己亲自运作。 顾正臣想了想,对张赫道:“泉州府自然不能无人照管,我会选好人选。但在这之前,需要送一封文书给陛下,只有得到陛下恩准之后我才能回金陵。” 张赫点了点头。 地方官员、卫所将官,不能擅自离开地方,更不要说直接跑金陵去。除非皇帝允许,亦或是定期述职。 述职是年前,三年一入金陵。 这都要二月份了,自然不可能去述职,只能先请旨。 这种事可不敢先斩后奏,很容易犯忌讳。 张赫问道:“需要我们做什么?” 顾正臣想了想,道:“我的文书无法走八百里加急,但你们的报捷文书可以。我希望这文书可以随水师捷报一起送入金陵。” “我想靖海侯不会拒绝。” 张赫道。 顾正臣笑了。 走正常流程,送一封文书到金陵来回至少需要三十日,可走水师捷报这条近路,送到金陵再送回来消息,很可能只需要二十日。 张赫、黄森屏开始讲述起航海的事,当讲到制蓬峨时,顾正臣笑道:“以制蓬峨的强势与安南陈朝的弱势,用不了几年,制蓬峨还会再去一趟升龙城。” 黄森屏重重点头:“能不能打到升龙城不好说,但占城国内确实在进行战争准备,制蓬峨驯养了许多大象。听闻这些象兵是制蓬峨打败安南军队的重要武器,我们看过大象,身体庞大,大腿如柱子一般,又是皮糙肉厚的,很不好对付。” 张赫端起酒杯:“象兵确实不好打,但我们必须找到克制象兵的法子。你们要知道,云南梁王手里也握着象兵。有朝一日,朝廷迟早会在云南用兵。” 顾正臣摆了摆手:“这些事就不需要担心了,大象也有畏惧的存在。” 张赫眼神一亮,明白了顾正臣所说的是山海炮,想起那恐怖的杀伤,貌似这东西用来打速度很慢的大象也不是不可以。 遇到山海炮,体型越大,挨打得越狠…… 顾正臣站起身举杯,喊道:“诸位冒险出海,如今全员平安,满载而归,当浮一大白!饮胜!” “饮胜!” 众人齐举杯。 顾正臣一饮而尽,对众人继续说:“我之心愿,是再开大海,重现泉州府辉煌!愿诸位与我同心,相向而行,愿陛下能怜悯泉州府百姓,开海通商!为泉州府,饮胜!”..? “饮胜!” 众人再次喝下杯中酒。 顾正臣满酒,缓缓看过众人,再次举起酒杯,笑道:“一个个都是好样的,敬你们!饮胜!” 众人一边喊“不敢”,一边饮下酒。 顾正臣安排泉州卫于四野带军士照管泉州港,并封存了船上货物,派人严加看管,至于那些人头,需要送一堆石灰进去,好好遮盖遮盖…… 俘虏就关着吧,反正饿一天也饿不死。 顾正臣并没有留在泉州港多久,而是带着相关文书回到了府衙,写了一封文书,命人交给张赫,张赫差人将文书与捷报送至福州,经靖海侯发给金陵。 可就在顾正臣的文书送出去两日之后,福建行省参政吕宗艺便到了府衙。 再次见到吕宗艺,顾正臣颇是吃惊。 毕竟泉州府的事归自己所管,行省的人不需要插手,何况泉州府境内也没出什么乱子,吕宗艺跑来干嘛。 当看到吕常言背了个大包裹跟进来时,顾正臣更是疑惑了,问了句:“吕参政,你这是被赶出来,没地方住了?” 吕宗艺见顾正臣阴阳怪气,也没客气,呵呵笑了笑:“你啊,还是跪下说话吧。” “呃?” 顾正臣凝眸,然后看到了吕宗艺从袖子里拿出了圣旨…… 该死! 吕宗艺得意至极,也没展开圣旨,直接递了过去:“陛下有旨意给你,自己看吧。你说的没错,我啊——确实是被赶到这里来的……” 第五百零三章 我有海货,你有钱粮 杭州府。 陆氏粮铺后院,二十出头的东家陆玉宝拨动着算盘,厘算着账目。 掌柜王贺、柴秋、黄岩等垂手而立,还有几个伙计走进走出,将账册一一送至桌案。 陆玉宝算了良久,将最后一本账册算完之后,收回手指,看了看算盘,抬起头道:“去年一年里,王贺主管的丝绸铺子生意最是红火,纯利有两千二百五十八两余。柴秋负责的酒楼买卖也不错,抛开那些官吏赊欠不还的账目,尚有一千八百两纯利。倒是黄岩老掌柜,粮铺得利五百余两,这很不对啊,得利是不是太多了?” 黄岩连忙解释:“少东家,去年粮铺之所以盈利不少,是因为苏州府遭了灾,咱这里送去不少粮过去,苏州府衙走高价收下,这才有了盈利。” 陆玉宝想了起来,点头道:“老爷子说过,陆家生意里,粮铺只能赔钱,不能赚钱。所有粮食一律以平价售出,不得加价伤民。今年竟多出五百余两纯利,老爷子知道之后定会大发雷霆。这样吧,用这五百两银购置一批粮食,于南门外设粥棚。” 陆家做买卖,重民心,重名声。 得利需让民。 这也是陆家在这杭州府站稳脚跟的秘诀所在。 一个伙计匆匆走了进来,行礼之后,递上一张纸片:“少东家,你看。” 陆玉宝接过纸片,看了一眼顿时愣住。 掌柜黄岩凑上前看了看,也不由地惊讶起来,念道:“我有海货南面而来,你有钱粮否?这,这是什么?” 陆玉宝也看向伙计。 伙计连忙说:“不久之前,有人在给店铺塞这种纸片,好像这条街店铺里都收到了这纸片。” 陆玉宝盯着纸片,翻过来看了看,又捏了捏纸张,皱眉道:“这纸张颜色浅黄,质地偏硬,是生料竹纸,说是从南面来的倒也无有不可。可这如此张扬的海货,倒是匪夷所思……” 黄岩点了点头:“确实,朝廷这些年禁海,海货极少出现在市面之上,纵是有海货,也只能在金陵、市舶司所在之地自海外使臣手中弄来一点。再有就是安南、暹罗等地从陆上偷偷运至大明,小心翼翼发卖,不敢声张。” 王贺疑惑不已:“可这人行事如此张扬,难道不怕官府找其麻烦?” 柴秋想了想,对陆玉宝道:“少东家,且不说此人身份来历,我们只需问一句,他手中有没有海货!” 陆玉宝捏着纸片,重重点头,说了几句之后,匆匆离开,返回陆家,找到爷爷陆秦,将纸片递了过去。 陆秦已过花甲之年,好在身体还算健朗,只是脸上的皱纹难掩岁月的刀割。 “海货?” 陆秦眉头微动,思索了会,对陆玉宝道:“你怎么看?” 陆玉宝正色道:“爷爷,我回来路上,见王、张、陈、李、钱等几家派出了伙计正在核实消息,一旦消息坐实,很可能会下手。海货紧俏,这些年来一直少有,若当真有一批海货出现在杭州府,那我们应该出手。” 陆秦盯着纸片,沉声道:“你在意的是海货,我更在意此人是谁。闹出如此大阵仗,府衙不可能听不到消息。一旦查明海货是私自下海而来,那这群人便是重罪,最轻都要发配充军。” 陆玉宝也有这种担忧:“虽是如此,但我们只求货,不问来路。何况如此机会不可错过,不说其他,就说咱家那羊肉,膻得还能吃吗?爷爷和父亲往年可是最喜欢吃羊肉,可这几年……” 陆秦暗暗叹息。 没有香料,好多食材根本就做不出来那个味道,别说羊肉,就是猪肉也不得劲。 元廷时重海,四方商人往来不断,香料虽贵可陆家还是吃得起。但现在,陆家有钱也买不到货。 朝廷不准人下海,那些市舶司成为了专门接待使臣的地方,不走商船。 陆秦盘算了下,点了头:“留意下消息吧,若是真的,那你就去看看,不过需要先查明其身份,确保货源没问题。孩子,不问来路的货,不是货物的货,而是灾祸的祸。凡事不可只图利,也需讲个正当,问心无愧。” 陆玉宝行礼离开。 钱家。 富商钱绍拍了拍肚皮,对掌柜钱安道:“打探清楚了?” 钱安重重点头:“大东家,打探清楚了。那发纸片的人找到了,据他说,十一日,也就是明日,将会有八艘船只停靠杭州湾钱塘码头,船上不只有香料,还有乌木、沉香、宝石、珊瑚、象牙……” “几艘?” 钱绍站了起来,怀疑自己听错了。 “八艘!” “八艘?该不会是小小的蚱蜢舟吧?” “这个,还不清楚。” 钱绍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回头问:“他们是谁,问清楚身份了吗?” 钱安摇头:“并不清楚其身份,但其自述从泉州府而来。” “泉州府?” 钱绍眉头紧锁,不确定地问了句:“你说的是那个泉州府?” 钱安语塞。 难道大明还有第二个泉州府? 钱绍想不通为什么。 顾正臣在杭州府是有些名气的,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顾正臣在泉州府大开杀戒,而是因为句容纺织产业越做越大,竟隐隐抢了苏州府风头。 钱家从事的是棉布生意,这些年来始终从苏州府进货。可后来听闻句容棉布价更低,钱绍派掌柜走了一遭之后,便多了一条货源。 若是句容纺织大院能大量订货,钱家肯定会将货源改为句容。只可惜句容纺织大院吃不下去太多订货,钱家也只拿到了一年四千匹棉布的收购契约。 钱绍清楚,句容纺织能在短短两年内打出名堂,背后之人便是当时的句容知县顾正臣!后来顾正臣被调到泉州当知府,雷厉风行,一杀百余人,听说泉州府的官吏都快被他杀光了…… “你说,这些人会不会是从泉州府逃出来的商人吧?” 钱绍想起顾正臣的强势,那里的商人估计也害怕了。 钱安摇了摇头:“老爷,商人也不敢走海吧……” 钱绍恍然。 是啊,商人逃命,不是送命。 这从泉州府一路向北抵达杭州湾,不知道会遇到多少水师盘查。若他们是商人的话,应该到不了这里就被抓了。 “明日去看看!” 钱绍想不通,索性不再苦恼。 翌日清晨,钱塘码头。 人影绰绰,不少商人带着掌柜、伙计纷纷赶早过来,翘首以盼,等待着海货船只的到来。 陆玉宝看到了钱绍、李名、陈蜀、张行顺等人,杭州府不少大户、富商都来了,一些小户也跟着凑了热闹。 太阳出来了,不见船只来。 众人又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船来,一些人骂骂咧咧,还说这是骗人的把戏,一张纸片骗半个杭州府。 可骂人归骂人,并没有几个人离开。 就在日上三竿,陈玉宝都感觉饿肚子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快看,那是什么?” 远处,一艘艘船只缓缓而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蚱蜢舟,也不是什么乌篷船,而是令人震惊的大福船! “那不是水师的船吗?” 陆玉宝脸色有些难看。 掌柜王贺低声道:“该不会是水师听到动静,前来抓人来了吧。少东家,我们要不要回去?” 陆玉宝摇了摇头:“站在码头看风景可没错,抓人也抓不到我们身上。” 水师船只的出现让不少人震惊,不明白这群人为何出现在此处。 随着船只越来越近,码头上的众人不由得向后退。 近看大福船,依旧有些气势逼人。 虽说大福船是海船,但钱江码头水相对较深,加上江阔,又是主要水道,走海船并没有问题。 大福船落帆抛锚。 顾正臣站在船舷侧看着乌泱泱的众人,嘴角一笑,对张赫、萧成等人说:“看吧,商人不可能对海货无动于衷,这里面的利可不在少数。” 张赫犹豫了下,问道:“我们在这里售卖海外货物,会不会有麻烦?” 萧成咧了咧嘴:“麻烦已经来了。” 张赫顺着萧成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批衙役推开人群,走至码头。为首之人四十余岁,清瘦且威严,长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身着官服,官服之上的补子竟是一只云雁! “杭州知府刘文,敢问来者何人?” 刘文声音洪亮。 张赫、储兴等人向后退,只留下了顾正臣一个人站在船舷侧与刘文对视着,顾正臣伸出手,手中翻动着一枚铜钱,回应道:“刘知府来得正好,可将税课司的人也带来了,今日杭州府可以纳不少商税,不走三十抽一,走十五抽一,如何?” 刘文脸色阴沉,喊道:“是你要在是杭州府贩卖海货?” “没错,是我。” 顾正臣坦然承认。 刘文凝眸,咬牙道:“身为水师之人,竟敢公然售卖海货,我看你们是假公济私!怎么,海寇海贼杀绝了,朝廷允许你们出海购置货物了?今日若不说清楚,张某定上书告知朝廷,治罪于你等!” 顾正臣挠了挠下巴,俯视着刘文,然后将目光看向一众商人,喊道:“我有海货,你们有钱粮,都准备好做买卖了吗?” 第五百零四章 售卖海货,允许赊欠 杭州知府张文亲自带衙役来了,他还敢嚷嚷着要做买卖? 陆玉宝、钱绍、张行顺等杭州大户、富商面面相觑,从未见过如此胆大之人。 张文盯着顾正臣,威严的气息令周围的人不敢动弹,偌大的码头竟在这一刻鸦雀无声。 商人不敢说话,围观的百姓也不敢言语。 张文上前一步,阴沉着脸色,喊道:“本官在这里,你敢贩卖一件番外之货,便将你抓来正法!” 顾正臣凝眸看着张文。 此人并不简单,开国之前是湖州知府,开国之后平调为杭州知府,而这一干便是七年之久。朝廷与地方官员走马观花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此人却稳坐于此!这与张文的政务能力有关,也与他的强势、不怕得罪人,行事雷厉风行,颇得朱元璋欣赏有关。 绳梯放下,张赫、萧成等人下了船,顾正臣紧接着下来。 张文看着走过来的年轻人,不由得有些震惊,弱冠之龄竟举止从容,处之泰然。 心性这东西,除了年纪可以练出来,那就只能是事上练,亦或是身份不凡。 顾正臣看着张文,淡然一笑,轻声道:“张知府,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文并没有拒绝,跟着顾正臣走向船只。 萧成拦住张文身后的人,沉声道:“知府之间的对话,你们就不要靠近了。” 知府? 一干衙役错愕不已。 水师的船,海外的货,文官的知府。 这怎么看,怎么诡异。 顾正臣与张文走至船一旁,正色道:“在下顾正臣。” “顾正臣?” 张文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打量一番,终先行礼:“杭州知府张文见过泉州县男。” 顾正臣还礼:“张知府有礼。” 张文收敛了之前的强势,指了指船,问:“顾县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正臣摇了摇头,严肃地说:“张知府是个明白人,应该清楚禁海一不能解决百姓温饱问题,二不能解决海寇,三无益于地方民生。这批海货是我命人出海寻来,是用于说服陛下开海之物。可我不能带着一堆胡椒、八角、肉蔻等香料回去,陛下不需要这些,他需要的是钱与粮!” 张文想了想,问:“你用通商海外所得利说服皇帝,当真行得通吗?皇帝英明神武,不可能不知通商有利,可依旧下旨禁民出海。” 顾正臣淡然一笑:“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是因为海寇泛滥,加上国家初定,对元廷作战更是节节胜利。可如今情况变了,海寇收敛了一些,福建、广东等地也安定多了,对元作战被迫转为守态。陛下急需积累国力,以寻求再次北征。国力从何而来,除了人之外,不就是钱粮?” 张文看着自信的顾正臣,问道:“没有旨意你敢出海,还敢公然贩卖海货,就不怕朝廷治罪?算了,权当我没问。你在泉州府杀了那么多人,陛下连连称好。你这点过错还不足以要了你的性命。” 顾正臣背负双手:“张知府,对与错有时候是没有清晰界限的。于万民有利却有悖于朝廷之策,你说这是对还是错?伤民无数却顺从朝廷之意,你说这是错还是对?站在百姓里和站在朝堂上,看到的不是一个世界,横看成岭,侧看成峰啊。” 张文脸色凛然,双手抬起,深深作揖:“顾县男此番话,令人受益匪浅!” 顾正臣抬起扶起张文:“无论如何,总需要有人给陛下一个台阶。所以这批海货我需要在这里卖出去一部分。张知府,按十五税一来收税,全杭州府多些商税,我也好早点给陛下交差。” 张文皱眉:“十五税一不符合朝廷之策吧,朝廷命令商税三十税一。” 顾正臣摇了摇头:“三十税一实在太低,商税迟早需要调整,你只管按十五税一办,出了问题推到我身上。” 张文并没有拒绝这种好事。 既然来的人是泉州县男,这事还是不阻拦为上。 张文行礼告辞,看着码头上围着的商人,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说啥都可能落下把柄,索性不说,离开便是态度。 知府带衙役离开,一干商人瞬间热闹起来。 很显然,府衙不会干涉这笔交易了! 顾正臣返回了船只,对张培吩咐:“告诉商人,最低能吃下一百斤胡椒的人上船说话。” 受朝廷禁海之策影响,大明各地缺乏香料,这也让香料价格居高不下。事实上,香料这东西价一直不便宜,别说大明,就是后世开放得那么大,进购渠道多,香料的价格依旧没打下来,一点香料都比几斤猪肉贵了。 以洪武时期的胡椒来论,一斤往往价值十五两银,抬一抬甚至可以卖二十两银。能吃下一百斤胡椒,意味着至少可以拿出一千五百两银购置货物。 非是富商、大户,没有这个财力。 张培的话传了过去。 陆玉宝、钱绍、李名、陈蜀、张行顺等人纷纷从人群中走出,惹得不少人暗暗羡慕。 这可都是杭州府的大户、富户啊。 商人丁九市眼船上开出的条件如此之高,不由得着急起来。 以丁家小商的财力根本一口气拿不出一二千两银,许多钱财都积压在货物里,还需要预留一笔钱采购蚕丝。 海货有利,入手不亏。 丁九市不甘心,想了想,走向焦躁的何森:“何东家,我们虽都是做丝绸买卖的,没少打交道。这一次让我们放下成见,以二合一,一同登船如何?” 何森看着丁九市,明白了他的想法,伸出手掌:“每家五成。” “没问题。” 丁九市答应。 两家合作,一同跟着上了船。 一干商人、大户站在甲板上,看着周围威武的军士有些局促不安。 待张培告知无人登船之后,顾正臣看了看众人,来了三十余人,毕竟宣传时间短,一些大户、富户可能没来。 不过这些人,应该是够了。 “商人之中有句话,叫在商言商。本官就不言其他,直说了。”顾正臣起身,走至搭的台子上,肃然道:“胡椒、肉蔻、丁香、八角等香料,这船上都有,沉香木、珊瑚、珍珠、宝石也有。本官只求钱粮,有钱粮你们大可以出手。陈大河,上货给他们看看。” 陈大河答应一声,安排伙计从仓促里搬运出一袋袋香料。 陆玉宝、钱绍等人仔细查看,闻闻,见香料确实不错,连连点头。 张行顺拱手上前:“这位官爷如何称呼?” “顾正臣。” “哦,顾——啥?” 张行顺脸色一变,陆玉宝等人也不由得骇然,丁九市差点想跳船。 顾正臣? 那不是在泉州知府,杀人魔头吗?此人在泉州府弄出轩然大波,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萧成呵呵一笑,对有些错愕的顾正臣解释:“你在泉州府的所作所为早已传开,有人说你是为民青天,有人骂你是杀人魔头,还有人直呼你为顾刽子手。” 顾正臣恍然,感情自己已经恶名远扬啊,摇了摇头,对众人喊道:“香料价格按每斤十二两银走,你们能吃下多少,商议清楚之后报来。若有人想多吃下一些货物,却苦于没有携带足够银钱,无妨,只要你们找到担保之人,本官准你们赊欠,最晚二月二十八日将银钱、粮食转至金陵泉州县男府。” 陆玉宝眼神一亮。 且不管这顾正臣是不是传说中的杀人狂,就像他说的在商言商,不论其他! 十二两一斤香料,确实不算便宜。但这个价格已算偏低,若拿去金陵,至少一斤可十五两,一斤中便净赚二两银! 最主要的是,允许赊欠! 别小看这赊欠,杭州至金陵算不得远,五百余里路程,走运河也方便。 这次交易毕竟来得突然,很多人没个准备,大笔支出需要五六日腾挪周转银钱,若顾正臣能宽限个二十日左右,那原本打算入手一百斤香料的商人,很可能已经打算要两百斤了! 钱绍按下心头的震惊,当即上前:“当真可以赊欠?” 顾正臣微微点头:“当真。” 钱绍一咬牙:“我要三百斤香料!先付一半银钱,剩余写下赊欠契文!李兄,你我两家不远,相互担保如何?” 李名没有拒绝:“没问题,既是如此,那李家也要三百斤!暂付一半。” 陆玉宝看着眼前一袋袋香料,喊了一嗓子:“陆家要五百斤,暂付一半!” 此话一出,不少人投向羡慕的目光。 五百,这就是财力! 一个个商人开始报数目,书吏记录下来,最终呈给顾正臣,顾正臣看了一眼,多少有些头疼,怎么才出去了五千二百斤,好歹吃个一万斤啊…… 顾正臣起身问:“赊欠契文一式三份,一份于你们,一份本官带走,一份交杭州府衙,诸位可有异议?” “没有异议。” 众人答道。 顾正臣点了点头,安排书吏负责文书,安排陈大河等人交割香料,然后回到了船舱里,摊开舆图看了看。 不去苏州府不行啊,船上的香料合计有三万六千斤,苏州府都没吃完一个零头,这要全运金陵去,根本就卖不出好价钱。 毕竟,物稀才能贵…… 第五百一十一章 忽悠一个救一个 顾正臣说到口干舌燥,终于在朱标的协助之下让朱元璋点了头。 对于航洋贸易的收入,朱元璋并不怎么重视,毕竟朝廷这些年来没这些收入过得好好的。但朱元璋的点头,让顾正臣拥有了更多进退余地。 朱元璋转了话题:“这次召你回金陵,主要还是宝钞之事。提举费震希望你来作最后的把关,并负责大明钱庄运作的监管,以确保不出现任何问题。” 顾正臣皱了皱眉,道:“陛下,为宝钞通行天下,费提举前后忙碌了近八个月,可谓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而臣久离金陵,如今仓促回来,对大明钱庄、宝钞提举司之事并不甚了解,担不起把关与监管之责。若是协助费提举行事,臣愿出一份力。” 眼前是一个大坑,顾正臣打算在跳下去之前先栓一根绳子在腰上。 宝钞提举司、大明钱庄,这都是容易出现问题的地方,一个运作不当,操作不符规制,那就是大事。何况许多问题是在常态运作之中不断出现的,并不是说临时测看一看,眼下没问题日后就不会出问题了。 费震这个时候拉自己过来,显然是“不怀好意”,打算拉自己下坑垫背。 只是宝钞事关所有人的利益,顾正臣也不希望以几年之后拿着一叠宝钞才能买一块豆腐。作为国事,顾正臣不得不跳进去。 只是,想让自己负主要责任,日后承担主要惩罚,背黑锅,那是不可能的。 顾正臣不是官场菜鸟,人家吹嘘一把,让自己带头就带头去了。没有人嫌弃功劳多,费震也一样,他宁愿舍去功劳也要拉自己,说明他并没有万全的信心。 朱元璋看着顾正臣哈哈大笑:“费提举这点小把戏瞒不过你,只是他现在遇到了一些麻烦,户部认为,若发行宝钞不禁金银流通,岂不是宝钞无人问津。到那时,朝廷颜面何存?” 顾正臣有些不理解:“陛下,这个问题之前已经商议过,不需要再议一次吧?” 朱元璋摆了摆手:“相对于马贵、俞浦两人,朕更信你。句容产业欣欣向荣,仅商税便纳给朝廷四千六百两,远超往昔。你比他们更为了解百姓、商人。你主张不禁金银必然有道理,只是户部那里需要你去说服。” 顾正臣有些错愕。 只要你老朱发话,他们谁敢不听?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让自己去跑一趟。 哦。 明白了。 户部在推诿。 对于不禁金银,宝钞可能遇冷的情况,户部有所预料。他们先将这个结果提出来,主张禁金银流通,全力推行宝钞。 若老朱拒绝禁金银,任由宝钞与金银铜并存,那宝钞遇冷,发行不及预期,户部就不需要担任何责任。说到底,他们提出这个主张未必是真心希望这个结果,只是因为不提可能会被惩罚。 现在老朱也在打太极,他不打算表态,而是想要宝钞提举司与户部协商确定结果。这种心态,不知道是想看看谁更有理,还是想暗中捭阖什么诡计。 没办法,老朱交代的事不能不办,至于日后户部尚书谁会倒霉,还是说都倒霉,那也和自己没关系。 离开小教场时,天已黄昏。 萧成这张可恶的脸又出现了,顾正臣恨不得将他踢走,冷着脸问:“金陵就不需要你‘贴身’保护了吧,县男府不是谁都能进的。你就不能回去陪陪你婆娘?” “婆娘死了。” “呃,那看看你孩子。” “孩子也死了,六岁夭折。” “这……走吧,跟我回家。” 顾正臣以前没过问过萧成的家事,加上此人嘴巴也严,轻易不说这些事,如今知道之后,多少有些心酸。 萧成抬手拦住顾正臣,低声道:“有人在等你。” “谁?” 顾正臣看了看周围,最终目光停留在了桥对面的马车上,马车两侧,有护卫。 真正的护卫,不是随从下人。 一个长相敦厚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行礼道:“顾县男,在下是德庆侯府中管家大福,侯爷有请。” 顾正臣低头想了想,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马车,嘴角笑了笑,迈步过了桥。 大福拉开马车帘门。 顾正臣看了一眼里面的廖永忠,行礼道:“见过侯爷。” 廖永忠开口道:“进来说话吧。” 顾正臣上了马车。 廖永忠看着跟过来的萧成,厉声道:“出去!本侯与顾县男说话,岂容你在侧!” 萧成板着脸,毫不在意地坐了进来,闭上眼说了句:“陛下有旨,让萧某贴身保护顾县男。若侯爷认为不妥,可以先找陛下撤回旨意……” 廖永忠脸色一沉。 顾正臣对萧成道:“在外面候着吧,容我与德庆侯说几句话。” 萧成瞪眼。 他在教场可是想要射死你,对你饱含敌意,这才多长时间你就忘了?何况他身边就有弓箭! 萧成见顾正臣坚持,只好下了马车。 顾正臣对廖永忠笑了笑:“不知德庆侯找我有何事?” 廖永忠审视着顾正臣,瞬间抽出一根箭,长弓猛地拉开,箭矢瞄准了顾正臣的额头:“我若是现在杀你,无人能阻!” 顾正臣心头一惊,努力保持镇定,盯着廖永忠:“如此说来,德庆侯是想继续教场里终止的比试?” 廖永忠哼了声:“你就不好奇,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本侯为何如此针对你?” 顾正臣确实很好奇。 廖永忠继续瞄准着顾正臣:“因为你杀了泉州府的百姓,你不离开泉州府,那里将会死更多的人!” 顾正臣抬起头,拨开眼前的箭:“德庆侯这话我听不懂。” 廖永忠厉声道:“是你在游说陛下开海?” 顾正臣承认:“没错。” 廖永忠收回弓箭,摇了摇头:“看在你今日为我开脱,没让我丢脸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大海开不得,百姓不能回到海边。顾正臣,你兴许是一个好的官员,但你不懂得杀戮的残酷!你开大海为的是利,换来的却是沿海百姓的死!” “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害死那里的百姓!我曾经答应过他们,朝廷会给他们安稳的生活,会保证他们的安全,不让海寇、倭寇抢走他们的妻女!关着大海,谁都不去,让百姓居内地平安耕种难道不好吗?” 顾正臣忽然想起来。 廖永忠是巢湖水师起家,跟着老朱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 和陈友谅打架的时候,老朱的船搁浅,张定边追来想要活捉老朱时,常遇春一箭射中了张定边救了老朱。 但射张定边的不只有常遇春,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便是廖永忠。 后来廖永忠参与打张士诚且不说,他最辉煌的,恐怕是收回福建、平定两广!没错,福建、广东、广西能纳入大明版图,廖永忠居功至伟。 打福建时,活捉陈友定的将领正是廖永忠,也是他在那段时间安抚福建行省百姓。 顾正臣看着廖永忠,咬牙道:“你是为了泉州府百姓才如此敌视我,甚至不惜拿着箭威胁我?” 廖永忠呵了声:“你以为?” 顾正臣直言:“我还以为你在福建行省时与卜寿见过面,拿过他的好处。” 廖永忠愣了下,愤怒不已:“你小子侮辱咱!我廖永忠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对上位忠心耿耿,从不越雷池一步!卜寿,那种货色也配见我?” 顾正臣仔细看着廖永忠,这个家伙很聪明,聪明到了老朱让他接皇帝韩林儿的时候弄出了事故,船沉了不说,还没有给狗刨的韩林儿丢救生圈,而是丢了一块大石头…… 皇帝韩林儿的死,是廖永忠的手笔,不过顾正臣深度怀疑那个研磨的人是老朱,毕竟老朱很擅长暗示。 谁知道当时老朱吩咐老廖接韩林儿时,会不会说一句“走船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可不敢弄沉了伤了皇帝”之类的话。 实事求是,廖永忠相对平凉后费聚、济宁侯顾时、六安侯王志等好多了,至少不怎么折腾,也不惹事生非。 老朱对他的评价是:功超群将,智迈雄师。 换言之,他不仅擅长打人,还擅长做人。 可偏偏这样的猛将,被朱元璋以“僭用龙凤”之事给杀了,时间就在这个月。 他的性命,只有二十日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 廖永忠竟然在顾正臣眼神里看到了悲伤与同情。 顾正臣摇了摇头,收回心思,说道:“你若不放心泉州府百姓,何不请旨去看看?” 面对这种猛人,顾正臣还是想拉一把。 只不过因为廖永忠弄死了韩林儿,他活着对朱元璋来说就是个刺,估计今年不死,过两年也会被老朱送走。 不管了,在老廖去找韩林儿之前,用用他也不错。 水师里面缺人才得很。 靖海侯吴祯最近身体不太好,总让他跑来跑去不合适。你廖永忠拉弓搭箭那么娴熟,去海上杀倭寇海贼总好过留在金陵把自己给玩死强吧。 顾正臣看着错愕的廖永忠,激将道:“不怕告诉你,陛下已经准许泉州府开海。我回去之后便会安排百姓重回大海,泉州港的船只会越来越多。没错,我就是求利,百姓生死我才不在意,你德庆侯就真在意吗?” “我看你是虚情假意,伪善之人,不过是求个名声罢了。若你当真在意那里的百姓,有本事就去那里,整日待在金陵吃吃喝喝,还说什么保证的话。呵,当真可笑……” 第五百一十二章 大明钱庄,对外三条 粗人,武夫! 顾正臣指着廖永忠离开的马车,在心里骂了几句,不识好歹,救你的命都不知道,还没礼貌地将自己赶出马车,不就是顺手拿走了你的弓,至于嘛。 萧成看着顾正臣手中的弓,眼神中充满喜欢,见顾正臣低头把玩,又露出了惋惜:“这是德庆侯的良弓,以柘木为干,戴牛为角,牛筋鱼胶,柔丝如水,赤漆在身,委托大匠耗时八个月打造而成,是一张一石三斗弓。” 顾正臣试了试弓弦,很有弹性,松开之后嗡嗡作响,看了看萧成:“你这什么眼神?” 萧成挠头:“有个词叫什么,暴暴天物……” “那叫暴殄天物!抱你个头啊,我就不能用弓箭了?” 顾正臣抓着弓就朝着府邸方向走去。 萧成郁闷。 你用一石三斗的弓? 有本事你将三斗的米来回提个十次,只要不气喘不脸红,就算你赢。 回到府中。 顾正臣来回试了几次,终于放弃了。 丫的,这玩意就不是自己这小胳膊小腿能用的,双臂没个二百斤力气根本用不了,找个时间,需要设计一张能轻松拉开又能击远的弓才行。 将弓丢给萧成,顾正臣看着萧成轻松地拉开弓,还在那摆了个潇洒装酷的姿势…… “明天起,你教我射箭。” 顾正臣认真地说。 萧成直摇头:“你没这个天赋,而且我怕你射中我。” 顾正臣咬牙:“你就不能站在我身后?” 萧成摊开手:“站在哪里有什么区别,你练剑的时候丢剑分前后左右吗?五戎怕你,张培提心吊胆……” 顾正臣指了指萧成手中的弓:“什么时候我能稳稳射中一百步靶,这张弓就属于你。” 萧成苦着脸:“百步靶?你干脆说这辈子都不会给我算了!” “五十步!” “成交!” 萧成伸出手掌。 五十步靶,就是废物勤学苦练也能上靶了。 这可是一张良弓! 萧成伸手抚摸着弓身,如同抚摸绝色少女。 顾正臣不想看萧成那副恶心人的模样,转身去找张希婉。 夜色深沉。 张希婉两腮桃红,掐着顾正臣的胳膊。 顾正臣一把将张希婉拉到怀里,笑道:“够了啊,刚刚已经掐我几次了,还来……” “……” 张希婉将头埋在被子里,听着顾正臣的心跳声,轻声说:“夫君能回来真好。” 顾正臣抚摸着张希婉光滑的脊背:“陛下已经恩准设置泉州特区,泉州开海已成定局。现如今萧成加入了亲军都尉府,靖海侯吴祯在福州,德庆侯廖永忠也将请旨南下泉州,那么多人盯着,陛下足以放心。等这次出金陵去泉州府时,你跟我一起去吧。” “当真?” 张希婉惊喜地抬起头,见顾正臣眼神耷拉着,连忙趴下身,又掐了一把:“也只有夫君狠心将希婉丢在这里。” “敢埋怨夫君,需要接受惩罚。” “什么惩罚?” 张希婉感觉到了什么,连忙告饶。 说补偿的是你,说奖励的是你,说惩罚的还是你,明明就是…… 起晚了。 张希婉感觉没脸见人了。 顾正臣并不在意,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刚成婚时不也如此,习惯就好。 萧成看着顾正臣走出来,气不打一处来。 说好的早上练习弓箭,你人呢? 这都什么时辰了! 顾正臣哈哈大笑着说明日,只带了萧成便出了门。 宝钞提举司。 从七品衙门提升为四品衙门就是不一样了,门口甚至还安置了六名军士值守。 顾正臣是宝钞提举司的副提举,进出自没有障碍。 费震听闻顾正臣来了,带着副提举曾通走出迎接。 顾正臣看到熟悉的费震,拱手道:“费提举,别来无恙。” “顾县男,我等这厢有礼了。” 费震恭恭敬敬。 虽说费震在宝钞提举司的官位最高,可费震很清楚顾正臣身兼数职,拿出来几个大的就不好惹,何况他还与皇帝、太子关系密切。 一番寒暄,各自落座。 费聚拿起一本大册,递给顾正臣:“你且看看。” 顾正臣打开之后,看着上面张贴着十张宝钞,分正反两面,字贯分别是一贯、五百文、三百文、二百文、一百文,分别对应黄、紫、青、红、绿五种颜色。 费聚感叹道:“为了研究透你说的水印,大匠试验了不下千次,甚至还对纸张做了改进,最终通过凸凹版滚轴的方式,实现了水印添加。” 顾正臣走至门口,站在阳光下,斜着书册凝眸看,果然在宝钞之上发现了水印,正面水印是字贯,反面水印是老朱的头像,不过这水印头像并不甚清晰,相对浅淡。 不过对于大明来说,当真弄出来水印已经让顾正臣震惊。古人的智慧有时候当真不可小觑,他们虽然没有太多的理论,不懂得什么自然科学,但动手能力、制造与摸索能力都十分出色。 顾正臣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们做到了!很不错!” 费震笑道:“有这一道防伪技术在,相信可以让百姓更能放心使用、识别宝钞,杜绝伪造。” 顾正臣将书册合拢,问道:“现如今刷印了多少宝钞?” 费震没有瞒着,直言道:“目前宝钞提举司日夜刷印,已制成一贯宝钞五百万张,五百文宝钞五百万张,三百文、二百文、一百文宝钞各六百万张。另外,宝钞不涉小钱,故朝廷去年全力运转铸钱,至今已完成两万万钱铸造。” 顾正臣重重点头。 不管宝钞如何,铜钱的地位在短时间内很难撼动,宝钞在初版的设计上,最主要面向的还不是百姓,而是商人。 毕竟百姓家穷得叮当,平日里买东西都是用粮食当货币,有点钱也是小钱,通常都是几文钱几文钱的用,没谁会拿出一百文的宝钞去买豆腐吃,人家也找不开啊。 顾正臣清楚这种定位不利于宝钞向更下层流通,但宝钞想得到百姓的认可,首先要得到商人的认可。以一种缓慢嬗变的方式推行宝钞,三年立下基柱,五年之后站稳脚跟,然后再推出小钱宝钞,以良币驱逐铜钱,最终经过多年实现宝钞取代金银铜。 宝钞推行不可急于求成,只要宝钞能立得住,可以自由兑换,商人自然会选择宝钞。毕竟这些人谁也不希望带一堆铜钱来回路上奔波。 据说前段时日,有商人带了一大笔钱走运河,结果船在卫所附近沉了,军士跑过去帮忙救人,顺便将捞上来的一些钱财占为己有,官府想要为商人讨回钱财,惩罚军士。事情闹到老朱这里,老朱说军士只以为是无主之财,拿了不算什么大的罪过,让其将不当所得交出,就此结案。 可怜的商人只能自认倒霉,毕竟人家拿走了一堆铜钱,非说就拿了一枚铜钱,你也没辙。 若是有了宝钞,这种事就不会再出现。 按照制定的规章,宝钞出现浸水,破烂,焚毁,撕破等,只要宝钞存留部分有四分之三,钱庄可以免费兑换新的等额宝钞,商人不承担任何成本。 昏钞与新钞等值,是顾正臣强烈要求确定下来的,至于宝钞折旧成本,自然由钱庄、户部与朝廷承担。不过这点损耗相对宝钞带来的便利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费震将一个卷轴递给顾正臣:“这是大明钱庄对外告示,你看看是否需要修改。” 顾正臣展开卷轴看去,这里面大大小小写了三十余条,密密麻麻,让人看着头疼,于是说道:“对外告示内容不能如此之多,只写三条即可,多了不好口口相传。” 副提举曾通皱眉,谨慎地说:“这里三十六条,可是我们日夜凝思,与户部商讨两个多月最终敲定的结果,每一条都很重要,只写三条,怎么能安人心?” 顾正臣摇了摇头:“看似很重要,其实太细。有些细的内容,完全可以挂在钱庄里面,对走入钱庄想要兑换金银、兑换宝钞、借贷之人讲解,不需要对外言说。就比如这第十二条,大明钱庄分布诸府州县,于这地大明钱庄存入开具凭证,可至他地大明钱庄取出金银铜与宝钞,月收周转息千分之二……” 费震想了想,赞同了顾正臣的提议,皱眉问:“那应该保留哪三条?” 顾正臣思索了下,指了指卷轴中的字:“保留这两条,然后添加一条,略是改动。第一条:大明钱庄乃户部、皇室所力,以大明国库作担保。第二条:大明钱庄可等价兑换金银铜与宝钞,钱钞并行于世,以便万民。第三条:大明宝钞制作精良,雕有皇帝头像,是为龙行八方,庇佑大明子民。” 费震、曾通吃惊地看着顾正臣。 一干内容经过他的精简,竟只成了三条…… 仔细推敲,可以发现其中玄机: 第一条是告诉所有人,大明钱庄不是商人所开,而是朝廷所设,有国库作为支撑,不可能拿不出钱财。 第二条是声明钱庄支持等价兑换,钱钞并行,打消商人、百姓顾虑。 第三条则是在告诉所有人,大明皇帝在宝钞上,赶紧兑换一点带回家,这玩意比门神好使多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户部的两个老狐狸 大明钱庄总部设在了金陵中城石板桥西侧,占地四亩,一座院落改建而成。 院墙高,大门赤。 因为是朝廷所设钱庄,故不设掌柜、账房、伙计,而是设主事、司会、吏员。 主事为钱庄掌印,负责统筹钱庄所有事务。 司会为会计,掌管钱来钱往,负责账簿诸事。 吏员即办事人员,主管具体业务,负责受理兑换、借贷等事。 钱庄总部的第一任主事是户部推选,名为萧逸,听闻宝钞提举司官员要来视察,带人迎候。待费聚、曾通、顾正臣等人到了之后,更是连忙行礼,态度恭谨。 钱庄原本只需要向户部、中书与皇帝负责,并不用在意宝钞提举司的态度,只是大明钱庄的设置、运作规章、钱库设计、业务流程的安排,宝钞提举司都深度参与,以至于皇帝下了旨意,命宝钞提举司监管大明钱庄。 户部负责钱庄人员任免、账目稽查、银钱宝钞调度等,宝钞提举司负责监管,类似于专门针对钱庄的“御史台”,负责找茬扁人。 虽然萧逸很不清楚为何印宝钞的人怎么就监管钱庄了,但不得不说,他们设置的条例很是具体,细化到了具体数字,明确了该如何写账册,如何存收银钱,如何兑换宝钞,包括各类票据开出的担保、抵押等等。 顾正臣对费震刮目相看,自己提出的一些想法,他都一一具体做到了。 听朱标说起,费震为了确保流程快捷,特意跑去了句容一趟,学习拆解流程与高效对接,并安排人模拟钱庄运作的整个过程,然后布置对应的区域。 为了确保安全的同时还兼顾存取兑换便利,费震选择建造了一个笔直的长廊,舍了弯弯曲曲的景致,并采购了一批句容推车,专门负责银钱、宝钞转移。 一号钱库修在长廊尽头的地下,地下与地上之间没有台阶,只在两侧修了坡道。地上有绞盘,绳子一端有挂钩,想要从里面提取大额银钱、宝钞需要钩住里面的钱箱,然后用绞盘拉出。地下钱库向东是二号库房,存储日常所需钱钞金银,每满两千贯钱钞便需要转运至一号钱库封存。 萧逸介绍着过后,颇是骄傲地说:“钱库足够安全,钥匙分内外两把。只有在白日时两把钥匙才会同时出现在钱庄。没有这两把钥匙,任何人根本打不开钱箱。钱箱使用的是纯铁铸造,锁具藏在内部……” 顾正臣笑道:“竟真让你们弄了出来。” 内藏式锁在古代并不多见,往往都是将锁直接挂在外面,这玩意力气大点一锤子下去就砸断了,实在不安全,但将锁隐藏在柜子里面,无法直接强力破拆,只能用钥匙来开锁。这里的锁采取的是三柱锁,比外面的一柱锁复杂,即便是精通开锁技巧,想要在短时间内打开也做不到。 也不知道是谁缺德,明明只有两个锁,可锁眼竟有八个之多,美其名曰“迷魂阵”。这要是谁过来开锁,确实需要迷一阵子…… 大明钱庄的运作并没有什么大问题,钱庄这一套毕竟流传了上千年,经验丰富得很。 只是当顾正臣翻看钱庄的账册时,眉头紧锁起来。 费震察觉到了什么,问道:“这账册可有什么不妥?” 顾正臣想了想,摇头道:“目前来看并无不妥,只是,兴许还应该改进,这件事容我仔细想想再说吧。” 费震没有追问。 这一日,经过对宝钞提举司、大明钱庄的观察,顾正臣提出了一些意见,费震命人一一记下,分别安排人整改。 在返回途中,费震相当磊落地说:“这次顾县男能回金陵,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宝钞通行天下乃是国事,朝廷瞩目,陛下更是看着。因不禁金银流通,允许钱钞金银并行于世,宝钞很可能在短时间内无法打开局面,我担心陛下会治罪,故此请旨将你召回……” 顾正臣理解费震。 这一年自己不在金陵,可朝廷里获罪的官员可不少,礼部尚书被贬了一个,户部尚书颜希哲因为一点事,被弄到山西当参政了,算是远离了朝堂,刑部被处理的更多,八个尚书上上下下,如今只剩下了一个…… 费震担心朱元璋问罪,不是因为他做不好这些事,而是担心朱元璋给不了他太长时间,一点点打开局面。朱元璋的性情相对急躁,他渴望很多事能在短时间内奏效,若是不能,就认为官吏有问题。 洪武七年处理的地方官员不在少数,还没出现空印案,凤阳土地里已经出现了官员集体垦荒。老朱还特意下了一道旨意: 只要不是死罪官员,都去老家(凤阳)种地去。 后来又补充了一条旨意: 种地表现良好又有文化、懂得治理地方的官员,重新启用。 朱元璋已经开始嗜血,若没有意外,他会先杀廖永忠,然后拉开屠杀大明开国功臣的序幕,明年他将因空印案,兴起洪武朝腥风血雨的第一大案! 费震在金陵,天子脚下,能感觉到龙威。 顾正臣看着费震,笑道:“宝钞立足长远,不争一日之功。我会写奏折递给陛下,说清楚宝钞推行不可操之过急。” “多谢!” 费震肃然行礼。 顾正臣与费震告别之后,看了看日头偏西,对萧成问道:“这个时辰,户部也该散衙了吧?” 萧成点头:“差不多。” “走吧,我们去户部。” 顾正臣换了方向。 户部尚书俞浦与马贵正在商议开封府黄河决堤之事,正焦头烂额,听人通报顾正臣来了,不由地皱眉。这小子也真够胆量,知不知道朝廷中弹劾他的文书一封接一封,仅仅是今日,就不下十二封,他竟然还敢堂而皇之现身,跑到户部来。 马贵安排人去请,然后对俞浦道:“他是费提举请来的,听闻皇帝让他协助费提举完善宝钞发行准备事宜。他来这里,想来是为了户部主张禁金银流通而来。” 俞浦苦涩摇头:“不管他说什么,我们总需要做足态度。陛下最近行事太过随心,因一点小错动辄惩处官员,若我们不坚持到底,他日宝钞不流通,百姓与商人不用,陛下失了颜面不说,我们还可能丢了性命。” 马贵叹息一声,如今的朝堂当真不好说,俸禄少,还容易丢官丧命。 顾正臣走入户部大堂,刚过门槛便拱手道:“俞尚书、马尚书,有礼了。” 俞浦、马贵起身行礼:“见过顾县男。” 寒暄奉茶。 顾正臣坐了下来,端起茶碗:“两位尚书,顾某在金陵停留不了多久便会返回泉州,便斗胆直言,若是唐突冒犯,还请宽恕。” 俞浦、马贵对视一眼,齐说无妨。 顾正臣品了一口茶,将茶碗搁下:“第一件事,户部主张禁金银,为宝钞通行铺路。这种想法是对的,却不符实际。一旦朝廷禁金银交易,那士绅富商、富农大户等手中的金银该如何处置?他们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兑换为铜钱!” “若掀起铜钱挤兑风潮,就朝廷铸造的那两万万铜钱实在不够看。到那时,铜钱大行其道,价值会高出宝钞不少,反过来会阻碍宝钞流通。综论种种,禁金银的主张,到此可以休了。” 俞浦摇了摇头:“顾县男说得中肯,可若不禁金银,如何为宝钞通行天下铺平道路,难不成陛下要等五年、十年才能看到宝钞流通到民间?” 这话说得很直接,宝钞发行若是五年、十年才初显成效,你确定皇帝不会在一年之内将我们给送走? 顾正臣不能给他们保证什么,回道:“我会写一封文书给陛下,恩请陛下五年之后再看宝钞通行之效。两位尚书的意思?” 俞浦、马贵见顾正臣说到这个份上,只好点头。 马贵还不忘推脱一把责任:“宝钞发行事宜,大部是你们宝钞提举司出力,户部实际上并没出多少力。既然你们宝钞提举司一力主张金银铜钞并行,那户部也不好多说什么。” 顾正臣看着这两个老狐狸,一点责任都不想担。 俞浦想了想,问道:“既然你说这是第一件事,想来还有第二件事吧。” 顾正臣点了点头,起身道:“听闻户部里弹劾我的少数,马尚书还在朝会时附议了。” 马贵脸色有些难堪,旋即笑道:“我们不过是为朝廷进言罢了。既然顾县男在这里,马某倒想问一句,缘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海经商?” 顾正臣呵了声,走向马贵:“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们!” “我们?” 马贵、俞浦有些面面相觑,你犯罪是为了我们好,什么逻辑? 顾正臣至桌案前,随手拿出一枚铜钱,拍在桌案上:“出海贸易为的是这个,可归根到底,是为了你们。” 马贵皱眉:“还请顾县男说个明白。” 顾正臣拿起铜钱,在手指间翻动,沉声道:“两位尚书,你们应该知道,句容县有养廉银,泉州一府七县也有养廉银。难道你们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光明正大领取养廉银?顾某冒着杀头的危险,为的便是这个!” 第五百一十四章 徐达的妙棋,徐允恭拜师 马贵、俞浦懵了。 感情你顾正臣忙前忙后,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家? 俞浦摇了摇头,很显然顾正臣不是蜡烛,燃烧自我,留下光明,于是说道:“陛下准你设养廉银,是因为你并没有动用府衙税钱。” 马贵点头。 对于养廉银,不少人眼馋,可没谁敢学顾正臣给官吏发钱,抛开顾正臣背后有皇帝撑腰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顾正臣会搞钱。 当年王安石喊了一嗓子“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结果搞到一半,被人骂惨了,不少百姓不仅没得到好处,反而还背了一堆债,过得更艰难了。 但顾正臣不一样,他在句容搞出来了三大院,百姓得了好处,县衙得了好处,户部也得了好处。句容县衙的养廉银,其实是三大院的利润,并不是从句容百姓身上纳税纳来的钱粮。 虽然顾正臣还没在泉州府搞出什么三大院,可架不住那群贪官污吏实在贪,府衙一下子多出了几十万贯钱,抛开这家伙为泉州府百姓“买”了一年秋税、夏税的钱还剩下一大堆,拿出来发发养廉银确实没啥压力。 户部很想伸手,拿来泉州府的钱充实国库,可顾正臣上书说这些都是泉州府的民脂民膏,是官府吃了百姓七年血的剩余,应该留下反哺泉州府百姓,以恢复生产,皇帝便准了…… 顾正臣有能力解决句容、泉州府的养廉银,可他解决不了朝廷所有官员的养廉银! 马贵看着顾正臣,冷声道:“顾县男的意思是,开海经商就能让所有官员领养廉银?呵,这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你可知在内与在外有多少官?” 顾正臣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马贵叹了口气:“不说金陵官员,且说地方官,不计吏员,便有四千五百,若计吏员、杂役,足有十一二万人。这一个人发一两银,一年下来,一百四十四万,若按你在泉州府发给二两银来算,一年下来,少说也需要三百万两,你认为开海能填补如此大的窟窿?” 顾正臣皱了皱眉,沉声道:“那就看户部有没有魄力,可以拿出三百万两银钱,去避免三百万乃至五百万两的贪污!” 马贵、俞浦心头一震。 顾正臣厉声道:“莫要小看一县之贪,就以泉州惠安县来论,知县时汝楫一年搜刮来的钱财,足够给泉州一府发养廉银八年!而那里是贫瘠之地,他尤能如此!那些吏员、杂役更是紧随其后,如狼似虎欺压百姓,变着花样从百姓口中夺食!” “若朝廷愿意拿出四百万两,去避免四百万两的贪污,谁受益?所有人都受益!官吏杂役不会因为困顿而去贪,更不会冒着剥皮的风险去贪!官吏杂役轻松了,日子好过了,百姓自然而然便少受官府巧立名目、不断盘削!官员好过,百姓好过,不好吗?” 俞浦无奈一笑:“那户部好过吗?拿出这么多钱粮给官吏杂役,拿什么钱财去做其他事?行军打仗需要钱粮,地方赈灾需要钱粮,地方上天灾不断,朝廷一年要蠲免地方税赋几百万石!顾县男,你告诉我,户部该怎么办?” 顾正臣握着铜钱,淡然一笑:“简单,支持泉州府开海,不给泉州府使绊子,我来为户部开一条路出来。” 马贵、俞浦对视了一眼。 俞浦最终点了头:“好,户部不会给泉州府使绊子。只是顾县男,你当真有把握?” 顾正臣拱了拱手:“试试总无妨。” 马贵、俞浦起身送顾正臣离开。 刚回到泉州县男府,沐春、沐晟便跑了过来,一口一个先生。 顾正臣拉着两个小家伙,问了一番话,沐英走了过来,让孩子先去吃饭,然后和顾正臣出了府,直奔魏国公府。 少见,徐达竟然设宴。 徐达亲自站在大门口,见顾正臣来了,对徐允恭使了个眼色,笑着迎上前:“顾县男,快请。” 顾正臣有些受宠若惊:“怎敢让魏国公亲迎。” 徐达豪爽一笑,拉着顾正臣入了府邸,分宾主落座之后,徐达指了指徐允恭,对顾正臣介绍道:“这是犬子允恭。允恭,还不给顾先生满酒。” 徐允恭端起酒壶,满了一杯酒,端给顾正臣,恭恭敬敬地说:“顾先生,请用酒。” 顾正臣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起身看向徐达,问道:“这是何意?” 徐达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往日里沐春不知变通,行事简单,这还不到两年,便已大变,他日定是文能安邦,武能征战的大将。而这一切,皆拜顾县男所赐。允恭知顾县男有大才,所以想与沐春、沐晟一起受教学问。” 顾正臣听明白了,徐达想让徐允恭拜自己为师,和沐春、沐晟一起进修。 徐允恭便是徐辉祖! 这可是妥妥的忠皇派,若不是朱允炆忌惮他是朱棣大舅哥的身份,估计能有一番作为。毕竟在靖难之战时,徐辉祖几次出手,都给朱棣制造了麻烦。这是一个有才华、有能力却没机会的勋贵。 徐允恭行礼道:“还请先生教导!” 能和徐辉祖搭上线,顾正臣自是不会拒绝,看向沐英,这家伙带自己来吃饭,肯定是知道这回事。 沐英含笑劝说:“允恭这孩子与沐春年龄相当,两人经常走动,他又聪慧,一点就通,你就收下他吧,多一个弟子,不一样教?” 顾正臣见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只好伸手接过徐允恭手中的酒杯,将其扶起身,点了点头:“看在魏国公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沐指挥同知为你说情,你又诚心进学,我便答应收你为弟子。” 徐允恭惊喜不已,连忙行大礼。 徐达欣慰不已。 自己儿子能拜顾正臣为师,他日自己老去,也算有个可靠的托付了。 顾正臣此人气运非比寻常,能力更是出众,假以时日,定会进入中书成为肱股之臣!魏国公府,同样需要有人关照才能安枕无忧,否则被文官围攻之下,这爵位也不是不可能被撤掉…… 因为身份缘故,徐达不可能去结交朱标,也不可能将徐允恭送到朱标身边,可魏国公府又不能与东宫一点关系也没有。 思虑再三的徐达下了一招巧妙的棋,这颗棋便是顾正臣。 只要徐允恭与顾正臣有了师生关系,而顾正臣又与太子亲近,日后太子重用顾正臣,顾正臣自然会举荐、帮衬自己的弟子。 顾正臣如一座桥,连接着魏国公府与东宫。 而这个举动,纵使皇帝、太子知道,也不会起半点疑心,更不会有朝臣说半句不干净的话。 顾正臣受了徐允恭的礼,将其扶起,严肃地说:“今日为师并无准备,虽收你为弟子显得仓促,然训导不可少,你且记住,身为将门之后,当以忠信为首,忠于皇帝,忠于大明……学问一道,岂有捷径,唯勤学苦读,博览群书,多思善想,察问至理……” 徐达、沐英听得连连点头。 宴席终开。 酒过三巡,徐达开口:“顾县男,今日设宴除了犬子拜师外,还有一事需要相请。关于山海炮,能否先调拨部分输给北方边镇。元廷在北面虽然没有太大动静,可东北方向的纳哈出一再南下,侵扰辽东,守将疲惫……” 顾正臣想了想,认真地说:“魏国公,调拨山海炮投入军营,需要陛下的许可。水师使用的那一批山海炮只是实战检验,说到底,那十二门山海炮需要送回远火局评估,以作改进。” “如此大事陛下自是知情,只是陛下说,能否调拨需要你来定夺。” 徐达知道分寸,请求调火器这种事不可能不提前给皇帝打招呼。 顾正臣思索了一番,对徐达说:“魏国公,山海炮暂时还不能调拨。首先,山海炮要装备军士,除了沿海水师外,只能优先供给金陵守卫军士,然后才是边关重镇。其次,山海炮是关键利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将山海炮用在纳哈出身上,多少有些大材小用。” “最后,山海炮当真尚存有诸多问题,并没有达到我想要的神机炮程度,况且目前火铳正在改良,并没有定型。依靠大量步卒,只带一些山海炮去打元廷骑兵,打伏击尚好,可在茫茫草原之上,一旦被骑兵突袭,损失必是惨重。” 徐达皱了皱眉头,叹息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只是辽东将士苦累,追又追不上,防又缺少依托。” 顾正臣知道徐达爱兵,低头沉思了下,说:“再给远火局半年,八月时,若陛下准许,远火局可以先为辽东输一批火器,只限火铳。” 徐达眼神一亮,起身道:“那我代辽东将士,谢过顾县男!” 远火局火铳相对传统火铳杀伤距离与威力已提升不少,再给远火局一段时日,步卒依托火器先行打击两轮完全没问题! 新式火铳用的是铁子,一击之下,一二十个铁子齐飞,连人带马一起打,比弓箭的杀伤大多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四柱清册与四脚账册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子又曰:“射之以礼乐也,何以射,何以听。修身而发,而不失正鹄者,其唯贤者乎?” 萧成鄙视地看着顾正臣,你昨晚上喝得大醉而归,这一大早还没醒酒?习箭而已,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就是了,扯半天子曰干嘛,孔子能教你射箭? 顾正臣鄙视萧成,懂不懂,射箭是君子的礼仪。 《诗经》云:发彼有的,以祈尔爵。说的是射中了请你喝酒。 在很早以前,生个男孩是需要在家里挂一张弓的,所谓“悬弧”,同样也是告诉孩子,是个带把的都得玩弓箭,只不过后来不知道谁将这习俗给丢了。 “握弓,握这里!” “挺直胸膛!” “用大拇指扣弦,食指压在拇指上!” “很好,目光看着靶子,拉弓,瞄准,射!” 萧成看着弓弦已经松开,箭还挂在弓上的顾正臣,嘴巴张合了几次,耐着性子说:“第一次出现这种失误很正常,再来……” “第二次也正常。” “看,这次就飞出去了吧,虽然只飞了五步就扎土里去了……” “你别瞄准我,看靶子!” 张培、姚镇站在不远处看着,不得不说,顾正臣这习武的天赋是被老天爷给废成渣渣了…… 萧成第一次感觉教人习射是如此疲惫,一个时辰下来,顾正臣还没累成狗,自己先哈哈舔舌头了。 顾正臣不羞、不急、不躁,收起弓箭,还不忘问一句:“今日算是入门了吧?” “入门?门在哪里……” 萧成满脸悲催。 顾正臣哈哈大笑着将弓箭交给萧成,然后回到书房。 张希婉拿着家中的账册交给顾正臣,有些疑惑地问:“夫君为何突然要查家里的账目?” 顾正臣搬了椅子,让张希婉坐下,翻开账册看了看:“夫君不是要查家里的账,而是查看这账册。” 张希婉一脸疑惑,不明所以。 顾正臣伸手指了指账册:“希婉,你不觉得这账册有问题吗?你看这里,二月一日,这里有五笔支出,分别是三十二两,四两三钱,二百文,五百零八文,六百一十二文。” 张希婉依旧有些不懂,问道:“夫君,这些账目都有去处,三十二两是发给下人的,四两三钱是置办的粮食,囤在仓内,二百文是……” 顾正臣看着回忆中有些焦急的张希婉,笑道:“这账册有问题,不足以记录出钱粮去处,走了多少钱,进来多少东西,它没有记录明白。” 张希婉有些自责:“夫君说的是,妾身日后每项支出都写明白用处去向。” 顾正臣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张希婉的眉心:“夫君找你要账册,不是说你治内理家出了问题,而是想说账册的记账方式存在问题。人家之中,掌柜行商,包括朝廷府州县与户部等衙署,都使用的是这种四柱清册,以旧管(上期结余)、新收(本期收入)、开除(本期支出)、实在(本期结存)为四柱,厘算账目,但这种记账方式很容易出问题。” 张希婉总算明白过来,松了一口气:“四柱清册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唐宋时就广行于世,没见出过问题。” 顾正臣笑道:“兴许是出过问题,只是没人改进罢了。” 张希婉双手支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看着顾正臣:“夫君是想要改进账册?” 顾正臣苦涩地点了点头:“再不改进,就来不及了。” 张希婉不明白什么叫再不改进就来不及了。但顾正臣清楚,洪武九年将会爆发空印案,而空印案的直接诱因便是空印账册。 且不说空印账册是不是元朝的老传统,就说空印账册出现的原因。 按照朝廷规制,每年各行省、府、县都要向户部呈送钱粮及财政收支、税款账目。户部与各布政司、府、县的数字须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才可以结项。如果有一项不符,整个账册便要被驳回,重新填报,重新盖上地方政府的印章。 其实账册本身并不容易出问题,问题并不是账册带来的,而是因为大明征收的两税多是实物,也就是粮食,最多一些地方折色棉布、丝绸、银钱等。 粮食从泉州府运到金陵,路上可能出现损耗,缺点斤两在所难免,到户部一称对不上账,那就得回去重新填报。这些问题广泛存在,不带空印账册确实很折腾人。 空印账册的出现有其内因,但归根到底,是账册核算的方式出了问题,账册本身也存在问题。其实这些问题,完全可以通过改收宝钞来解决。 不收粮食,全折色宝钞,宝钞运几千里并不会有损耗,不需要拉去过称,也不存在受潮、水分减少、被吃掉等问题,核对账目基本上不会发生多少不符。 但宝钞现在还没有正式通行,用一条鞭法直接征收银钱的条件并不充分,民间银铜还不足以支撑这个庞大的计划。 所以,为了避免空印案,最好的办法不是告诉老朱空印账册这事是存在的,而是告诉老朱,有更好的账册,更能清晰记录财政收支存留。 这样一来,朝廷更换新的账册,新的核算账目方法,改变行省、府、州、县分别向户部递送账册的机制,改为县向州府,州府向行省,行省负责一省钱粮账目稽查,核对清楚之后,由行省负责递至户部核对。 这样一来,哪怕出问题,那也是行省衙署麻烦点,不至于疲惫所有的府州县书吏、杂役与掌印官。老朱就是想制造空印案,那也只是杀行省官员的脑袋。 自己是知府,不是行省掌印官…… 按照历史时间线,洪武八年各地秋税,将会在洪武九年年初送金陵核对,然后空印账册被老朱得知,然后参与空印账册的地方掌印官被杀…… 时间不多了,再不行动,估计就要和方孝孺他爹方济宁一起上路了。 顾正臣决定将四柱清册改为四脚账册,即一张账页以中线为间隔,上收下付,或上来下去。 从会计学的角度来说,四柱清册是单式记账法,记的就是流水账,今日花了多少,今日购买了多少,剩下多少。而四脚账册是复式记账法,不仅记录了账目去向,还记录了账目来向。 举个简单的例子: 顾家花三十文钱买了一条鱼。 用单式记账,那就是支出三十文钱,流水账目。 用复式记账,需要在账册页上面支出的部分写上支出三十文,而在下面进货的栏里填写“多了价值三十文的鱼”。 复式记账,不仅清楚钱去了哪里,还清楚钱出去换来了什么。而且单式记账如果填写金额错误,写成五十文钱,回过头查账不好说清楚,但复式记账上下一核对,亦或是分别写两个账本,拿出来一对账,很容易发现问题。 四脚账是龙门账演变而出,这都是明后期出现的记账方法,对于商人、吏员等来说很容易上手。 顾正臣制成了四脚账册,写了一封文书,言辞犀利,直指朝廷税目核算流程中的弊端,请求朝廷重塑账目审核流程。 中书衙署。 胡惟庸看着河南参政安然送来的文书,终于松了一口气。 正月里开封黄河决堤百余丈,消息传来,满朝皆惊。 皇帝命河南行省紧急征调三万百姓堵塞缺口,如今安然送来文书,一方面报喜,封堵成功,一方面报忧,为堵堤死了一百余百姓,加上之前决堤淹死的五千余百姓…… 胡惟庸不介意死了多少人,只要不继续死人就是好事。 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走了进来,对胡惟庸行礼。 胡惟庸抬了抬头,看了看两人,问:“何事?” 陈宁上前,压低嗓音:“刚刚收到消息,德庆侯廖永忠言说泉州府海患频仍,靖海侯身体不适,请旨带一万零四百军民前往征讨,以靖清大海。” 胡惟庸一抬眉头:“一万零四百军民,这个数目怎么听得有些耳熟。” 涂节上前道:“胡相,是吉安侯从太行山里找出来的那些百姓。” 胡惟庸恍然,略微沉思,开口道:“之前德庆侯不是主张将这些人发至凤阳垦荒,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为了避免人起疑,竟还打起了军士的名义,其中定有我们不知之事。” 陈宁瞪了一眼想要说话的涂节,对胡惟庸道:“还是那顾正臣,据说德庆侯与其在马车之中相谈甚欢,德庆侯竟还将其长弓送了出去。” 胡惟庸抬起手摸了摸额头:“但凡和顾县男扯上关系,事情总容易令人意外。听闻他去了一趟户部,如今户部尚书马贵、俞浦竟也转了口风。” 陈宁脸色冰寒,见周围无其他人,便咬牙道:“胡相,不能再任由他如此了,假以时日,定是个大患。” 胡惟庸凝眸看着陈宁,摇了摇头:“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大明泉州县男,句容知县,句容卫指挥佥事,远火局掌印,工部主事,宝钞提举司副提举,泉州知府,泉州卫指挥使!现在,他翅膀硬了,不好对付了。” 「明日需要处理本书的入库事宜,要写很多材料,特请一天假。感谢大家的理解与支持,谢谢你们。」 第五百一十六章 海船问题,助力宝钞 姚镇走至顾正臣书房外,道:“老爷,听闻刑部今日处决了十人。” 顾正臣皱眉:“杀的是官员?” 姚镇还没说话,萧成插了一嘴:“什么官员,是草莽之辈,竟然冒充卫营千户,在兴洲招摇撞骗,被燕山卫给逮了。” “冒充千户?” 顾正臣有些惊讶,难道刻章办证的业务都开到大明来了? 这群人也真够大胆。 萧成递了一份文书给顾正臣:“工部尚书李敏已不在金陵,江西行省治下问题不断,陛下传旨将其调任江西参政,如今应该刚刚到任。” 顾正臣接过文书看了看,叹了口气:“原本还想找他商议船只营造之事,可现在看来,只能拜访严达严尚书了。” 李敏是老熟人,文官出身,打起交道来熟络,说说笑笑,事后找老朱奏报下事情就定下了。 严达虽然也算文官出身,但此人长期在大都督府任职,任的还是断事官,负责军队内部的案件审理,面对一群老粗早就养成了不讲颜面、铁面无私、不准别人越雷池一步,自己也不会越雷池一步。这是个规矩感很重的人,让他突破常规拟出大规模制造舟船的计划,很难。 可眼下又不可不为。 顾正臣想了想,决定亲自去一趟工部衙署。 果然不出预料,严达根本不答应顾正臣的造船计划,眼下河南决堤,温州府又出现海水倒灌,朝廷赈灾的钱粮都开始紧张起来,怎么可能会在这时候答应造船,一旦上书给皇帝,自己很可能会被呵斥一顿。 任凭顾正臣说了许多好话,摆明情况,给出利弊,严达还是不答应,甚至还丢出一句:“宝船耗资巨大,工部正在核准是否取消,改造大福船。” 顾正臣面对不给面子还拆台的严达无可奈何,见他还想对宝船下手,只是淡然一笑:“严尚书,宝船之事顾某劝说一句,还是莫要触碰为上。” 严达很不乐意:“工部的事,岂能你插手?哦,忘记你了,你还是个工部主事,怎么,你想为我这个尚书拿主意?”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起身行礼离开。 工部侍郎孙敏看着顾正臣离开的身影,走至严达身旁,低声道:“严尚书,顾县男深得圣心,如今得罪他,岂不是……” 严达暼了一眼孙敏,不以为然:“得罪他,最多贬官。可若是不得罪他,反而与他走得很近,那就不是贬官的问题了。孙侍郎,两者相权取其轻的道理你应该明白。” 孙敏恍然。 朝堂之上,没有人不知道陈宁与顾正臣不合,两人曾在大朝会时公然撕破脸,陈宁但有机会,都恨不得将他踩死。 只不过这次—— 孙敏有些疑惑,说了句:“此番顾县男回金陵,御史台的动作似乎不大。” 严达眯着眼,沉声道:“杀人的时候,磨刀的声音都不大。眼下朝廷风气越来越不对劲,你我还是谨慎为上,莫要惹出麻烦,到时转去凤阳垦荒。” “还请严尚书照拂。” 孙敏行礼。 严达呵呵一笑,还礼却没说话。 照拂? 这个时候,抱大腿都未必安全,但若是不抱大腿,随时可能会出问题。 大中桥。 萧成看着脸色阴沉的顾正臣,询问道:“新任工部尚书不配合,你去哪里弄海船去?没有足够的海船,想要出海经商,只是一句虚妄的话。” 顾正臣看着秦淮河上穿行的船只,目光冷厉。 朱元璋已经同意设置泉州特区,可多年以来的海患加海禁,让民间的海船已大幅锐减,许多海船都成了一堆破烂木头,根本无法远航。而秦淮河、大运河上的都是平底河船,经不起大风大浪。 没有船,泉州特区就特不起来,远航贸易就是个笑话。 第一次出航,顾正臣是借用的水师船只,难道说,第二次还用水师船只,那第三次呢? 没有工部协助与支持,想要在半年之内打造出一批海船不太可能,即便泉州府现在开始筹备海船打造事宜,选址、建造船坞,召集船匠,打造船只,海试,整个过程没九个月很难做到,而九个月之后的船只产量怕也跟不上,孤零零几艘船出海也不合适,等一切筹备就绪,估计洪武九年的东南风都吹来了。 季风、洋流不等人,今年秋冬必须商队南下。 顾正臣转头问:“谁手里有海船?” 萧成摇了摇头:“其他人手中都没有,只有水师有。” 顾正臣眯着眼,摆了摆手:“海船不能走小河,但能走大河大江。那些曾经在沿海南来北往的海船,定有一些活跃在长江两岸。你是检校,帮我一把。” 萧成郁闷不已:“我需要请示陛下。” “这是自然。” 顾正臣笑道。 检校只对朱元璋一人负责,不可能为顾正臣服务,除非朱元璋点头。 解开了心结之后,顾正臣放轻松了许多。 古月墨阁。 胡大山正在后院厘算账目,听掌柜说顾正臣来了,连忙走出,恭敬地行礼:“顾县男,好久不见。” 顾正臣见胡大山有些拘谨,说笑道:“胡叔,你我之间还是莫要如此生疏,这两年若不是你帮衬着,我那两个妹妹恐怕不会让人省心。” 胡大山见顾正臣还和以前一样随和,放松下来:“青掌柜确实有天赋,倩掌柜也是难得的人才。若不是女儿身,说不得真能成为一方大掌柜。” 顾正臣笑道:“不管她们有多大能力,尽量不要让她们离开金陵。” 胡大山明白。 顾正臣一年到头没几日待在家中,顾母身边总需要有人陪伴着。 胡大山吩咐掌柜拿出账册,递给顾正臣:“海货已经出手了一万两千斤,想要完全出手,还需要一段时日。” 顾正臣接过账册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为了减少对御史等官员的刺激,顾正臣选择不动声色地处理运到金陵的香料等物产。 借助白糖生意、徽墨生意,胡大山在金陵商人中颇有影响,认识的商人也多,不需要顾正臣将香料摆在某个店铺里公开叫卖,只需要胡大山写一些书信,散播下消息,自然而然就有人登门求货。 商人在闷声吃货,没人大肆宣扬,甚至连金陵都没出现几个香料铺子,不少商人选择将香料运出去售卖,比如淮安府、南昌府、开封府、西安府、成都府等。虽然路途遥遥,可这是香料,弄七八麻袋过去,回来的时候可以用七八十个麻袋装银钱…… 至于金陵这里,有利但不如远方。 商人逐利行远。 “二月底之前,务必将所有货物清空。” 顾正臣将账册还给胡大山。 胡大山自信地说:“用不着那么久,再过三日也差不多了,有些人已经约好提货,只是在周转银钱。” 顾正臣点了点头。 带来三万六千斤香料,从杭州府、苏州府、扬州府等地先后出手了一万三千斤香料,金陵商人已吃掉了一万两千斤香料,剩下只有一万一千斤香料。 不过这一万一千斤香料已经被顾正臣提走了五千斤,其中三千斤送到了宫里给老朱改善伙食,虽说大明缺香料老朱并不缺,但态度还是需要有的。剩下的两千斤,则被顾正臣送了出去,朱标、沐英、徐达那里需要送点,老丈人喜欢吃猪头肉,香料不可少,藤县的梁家、孙家对顾家有恩,也需要留一些给他们。 这样算下来,胡大山手中只剩下了六千斤香料,确实没多少压力了。 顾正臣端起茶碗,将其他人支开,对胡大山说:“胡叔,不瞒你,陛下已恩准设置泉州特区,允许泉州府先行开海。这是一次机会,胡叔可愿参与其中?” 胡大山惊喜不已,先是恭贺一番,然后道:“为何不参与,藩外海货之利惊人,是商人都难拒绝。胡家愿参与其中,只是——没船。” 顾正臣笑道:“船的问题我来解决,只是为了确保安全,下次出航将是组建商队,在水师护航之下集体出航,这需要半年以上时间。” 胡大山对顾正臣的手段很是佩服,连水师都能调动为商队保驾护航,免不了感叹一番,然后说:“秋冬出航,顺风顺水,正是大吉。筹备货物也需要时日,半年时间还是需要。” 顾正臣见胡大山兴奋,开口道:“这次出航,胡叔可以找一些商人一同前往泉州府,但无论是谁出海经商,我有一个条件。” 胡大山眼神一亮。 自己找一些商人前往? 如此一来,自己在商人之中的影响力将会得到巩固与加强! 这是属于自己的辉煌,也是属于整个徽商的辉煌! “请说,定全力照办!” 胡大山正色道。 顾正臣起身,走了两步,肃然说:“朝廷即将推出大明宝钞,很可能是在三月,最迟四月,总之很快了。我希望所有参与远航贸易的商人,能在金陵率先支持大明宝钞,不要让大明宝钞遇冷!” 胡大山脸色一变,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毕竟元代宝钞成为废纸的事没过去多少年,商人记性都好…… 第五百一十七章 破天荒,老朱发钱了 宝钞能不能通行于世,除了看朝廷意志与制定的规则外,还需要看商人。若是商人集体不认可、不使用宝钞,对宝钞没有信任,仍然以银钱交易为主,那宝钞很难站稳脚跟。 大明宝钞的发行与历史上已大不同,不仅确定了金银本位,还直接以大明钱庄的形式,实现了朝廷担保,允许金银钱钞同时存在,并设计好了昏钞回收、兑换机制。 可以说大明宝钞的基础框架已然夯实,现在就需要有人带动宝钞进入流通环节。 这个人,便是商人。 顾正臣清楚胡大山的担忧,也清楚许多人对元朝宝钞崩溃的印象深刻,但对于明朝而言,推行宝钞是带动经济的必要手段,带铜钱推车出门和将钱揣怀里出门,这是两个速度,两个成本,两个利润…… 况且大明铜不多,银也不多,一旦经济继续发展下去,在没有海外白银大量输入的情况下,必然出现金银铜荒。 如果宝钞确定下来,站稳了,日后便能克服这些问题。 金银本位在初期是百分之百的金银对标宝钞,避免挤兑之下的宝钞信用崩塌,有一千万两的白银就发行一千万贯的宝钞。但在宝钞信用确定下来之后,宝钞彻底成为信用货币时,金银储备可以适当减少,一千万两白银可以发行两千万贯甚至是三千万贯宝钞。当然,为了避免货币大幅贬值,需要以经济发展为支撑,这是后期的事。 顾正臣对胡大山保证道:“你知道,我是宝钞提举司副提举,宝钞定式、发行规则都参与其中,甚至因为提出官员先用大明宝钞得罪了许多人,最终下狱。我可以向你和那些使用宝钞的商人保证,宝钞价值朝廷担保,你们拿一贯钞,一定可以在任何地方的大明钱庄里兑换出一千文铜钱或一两银。” “若你们之中有人拿着大明宝钞无法顺利兑换出金银铜钱,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以泉州府库担保,先行给你们兑换出金银铜钱或粮食,哪个大明钱庄不给你们办结兑换,我亲自去问问他们的主事!宝钞提举司对宝钞发行有监管职责,谁不按规矩办事,我来教他们规矩!” 胡大山被顾正臣的话震住了,肃然起敬:“如此,事可以办!” 顾正臣背负双手:“我毕竟是朝廷官员,不便与太多商人直接见面,你可以将这些话带给他们。另外告诉他们,但凡携带大明宝钞两千贯以上者至福建行省交易并完成纳税的商人,整个福建行省对其关津税全免三年。” 胡大山深吸一口气,连忙说:“确定是福建行省,不是泉州府?” 那意思是,你是泉州知府,未必能做得了福建行省的主。 顾正臣看着胡大山,认真地说:“泉州府才几个关津,自然是整个福建行省!” 胡大山深深看着顾正臣,那双目光里没有半点嬉笑,于是回道:“好,我定将话带到。” 顾正臣点了点头,闲说几句便离开了。 胡大山坐在桌案后,沉思良久,在纸张上一连写了三十位商人的名字,然后喊来掌柜,安排道:“告诉这些人,就说有大事商议,务必于明日午时来一趟。” 掌柜领命。 接下来七八日,朝堂之上骂得不可开交,甚至有官员恼怒朱元璋留中自己的奏折,不理不睬,也不知道是不是给丢垃圾堆又被人当柴给烧了,直接在朝堂之上遍数顾正臣的罪名,将顾正臣称之为“谄媚君上,邪魅祸国”之人。 徐达听了几次差点骂人,在他们嘴里,顾正臣都能比得上九尾的苏妲己了,他可是个男人啊,何况朱元璋又不是纣王…… 这一日,工部主事张岑上了弹劾文书,骂得那个文雅,就差将顾正臣十八代挨个说了。今日顾正臣竟然出现在了朝堂之上,不骂更待何时。 朱元璋有着极高的斗争艺术,驾驭朝堂的手腕更是一流,不等其他人开骂,就已经亮出了屠刀。 那什么,张主事是吧,有人弹劾你在修河过程中贪墨了五百两银,可有此事? 不承认,传证人。 你们一起贪污的,他说你贪了,还有证据。 哦,认了啊,拖出去杀了。 朱元璋站起来,威严地看着众官员:“民间百姓饥寒困顿,常自厌生,恨不即死,朕心恻然,故日夜勤勉,不敢懈怠,只愿天下万民同安。朕代天理物多年,屡屡劝诫官吏不得贪污害民,磨刀霍霍,剥皮凌迟,是朕的刑法不够狠厉,还是你们不怕死?” “依朕来看,但凡有贪污者,就应该杀头!不论是六十贯还是六文钱,伸了手的就应该去死!前有御史韩宜可直言朝廷俸禄过薄,言说句容县衙发放养廉银之后,句容县治大善。后有泉州知府顾正臣劝说朕,贪污屡禁不绝,确有薄俸之因。” “朕想说,朝廷薄俸,不是没道理的!百姓困苦,朕每日四菜一汤,罕有肉食。尔等呢,纳妾频频,甚至日夜笙歌,酒肉顿顿,尤不自知!朝廷要给多少俸禄够你们霍霍?若非句容县治大善,朕定要屠戮所有贪官污吏,一个不留!” 冷森森的话,让文武官员不由得起鸡皮疙瘩。 户部尚书俞浦、马贵对视了一眼,这弹劾顾正臣的,怎么就扯上贪污了,还发这么大的火气? 胡惟庸眯着眼一动不动。 这种时候听着就是了,什么都别说。至于影射的是不是汪广洋,那和自己没关系。 汪广洋并没有对号入座,自己可没频频纳妾,日夜笙歌,自己是隔一段时间纳妾一个,而且只有晚上才笙歌,白天上班呢,没空,说的肯定不是自己,说不得是哪个侯爷,比如费聚、陆仲亨等…… 朱元璋话锋一转:“顾知府是首创养廉银之人,他给朕立下了军令状,只要朕答应设置泉州特区,开海经商,他便可以用经商所得商税、利钱补贴朝廷俸禄。顾知府,是也不是?” 顾正臣出班,沉声道:“回陛下,确有此事。臣愿意借助远航贸易,增商税,充实国库。国库充盈,陛下可恩隆于文武百官,天下吏员,推养廉银,让清官清廉而不甚清贫,让贪官收手而不虐民。辅以监察、考核,治贪于地方,方是清明之道。” 朱元璋厉声问:“你领旨出海,得多少利钱,当真能填补天下官吏俸禄不成?” 顾正臣从袖子中拿出一本账册,恭敬地躬身举过头顶:“陛下,臣奉旨命人出海,得八船海货,仅香料一项,便得银钱十二万贯余,粮五十万石余。银钱已封箱运至户部查验,粮食已运至金川门外粮仓,等待户部核验之后入仓。” 胡惟庸不由得眉头一动。 这出海一次,竟然弄来了接近四十万贯钱粮? 陈宁也不由得暗暗庆幸。 老朱和顾正臣一唱一和,一个说领旨,一个说奉旨。 这次幸亏没发动御史台大力弹劾顾正臣,很显然,这种违背规矩、掉脑袋的事都是皇帝准许之后顾正臣才办的。 户部尚书马贵、俞浦也对顾正臣给出的数字给震惊了,这出去一趟,竟弄来如此多钱粮?要知道去年整个福建行省税粮不过八十万石出头,折合下来可不就是四十万贯左右…… 一趟贸易,竟抵了福建行省一年的税粮,堪称恐怖。 怪不得顾正臣敢说出所有官员都可以领养廉银的话,这不是玩笑,若给他几年,说不得他真能做到! 马贵郁闷不已,你顾正臣这么能搞钱,户部尚书的位置应该你来当啊,去泉州当什么知府,屈才…… 徐达抓着胡子玩。 这小子在句容就很能搞钱,还善于打劫,佛门道门都给他送了不少钱,在泉州府又抓了一堆贪官,现如今又握着大明唯一的航海贸易特区,估计用不了几年,他便可以为朝廷带来数以百万计的财富。 有钱是好事啊,钱粮多了可以换成战马,火器,盔甲,弓弩,城墙…… 王保保,你打败过我,但我徐达终将打败你,并将元廷彻底消灭! 朱元璋罕见地大方了一次:“看在顾县男、韩御史屡屡进言,国库又多出一笔进账的份上。户部听旨:将十二万贯银钱,分出四万拨付兵部与大都督府,犒劳金陵军士,剩下八万贯,发给在京所有官吏。至于那五十万石粮,便不要入仓库了,征调百姓,直接转运凤阳、河南赈灾各十万石,剩余三十万石转运大同、宣府、北平等地充作粮饷。” 马贵、俞浦兴奋地走出应声。 朝堂之上官员更是喜出望外,谁也没想过,一向吝啬的皇帝,竟然破天荒地发钱了…… 顾县男是个好人哇,我们之前冤枉他了。 朱元璋节俭的本性是不会改的,之所以一口气分出去了四十万贯钱粮,是因为还有一批银钱直接存到了东宫。 香料只是海货中的大头,但那些小头,却很值钱。比如珊瑚、沉香木、宝石、龙涎香、玳瑁…… 而这些东西顾正臣只卖出七成,收到手里的是金银,这笔收益包括剩余货物全给了东宫。至于朱标还没数清楚多少金子多少银子就被马皇后拿走了九成这种事,顾正臣是不会对外说的…… 第五百一十八章 马皇后的进谏 朱元璋的大度,缓解了文官集体对顾正臣的“敌意”,原本看顾正臣不顺眼的官员也不禁汗颜。 当然,汗颜只是这一刻的真实情绪,改天需要的时候,他们一样会对顾正臣唾沫横飞。但至少有部分官员开始认真反思,针对顾正臣到底是出于自身以为的正义,还是出于长官秉承的正义。 无论其他官员怎么想,朱元璋帮助顾正臣度过了这一次弹劾风波,文官集体也很“买账”不再追究。 坤宁宫。 马皇后吩咐内侍点数清楚金银,然后造册封箱。 朱元璋走进来时,内侍与宫女正忙碌着,一箱箱金银被整整齐齐摆放在院中,一旁还有女官记录,然后与拿来的账册核对。 马皇后听到行礼声,走出来含笑行礼。 朱元璋上前一步,将马皇后扶起,笑道:“妹子,这里有多少金银,可盘算清楚了?” 马皇后命人取来账册,交给朱元璋:“已经点数了黄金四千两,白银十二万两。真不敢相信,顾正臣出去一趟竟可以弄来如此多财富。” 朱元璋走到一个箱子旁,看着里面金灿灿的黄金,笑道:“妹子以为这些金银全是那小子赚来的?” 马皇后愣了下,问道:“难道不是?” 朱元璋呵呵摇头:“这里面的黄金白银,很多都是占城国从安南国升龙城里搬出来的。占城国国王见是大明水师护航商队,亲自到了港口,还带了不少军队,你说这是为何?” 马皇后明白过来。 大明水师船队到了占城国,对占城国国王来说,很可能就两种情况: 其一,大明认为安南国被欺负了,所以准备和安南国联手欺负占城国。 其二,大明认为占城国一再派使臣到金陵说委屈,想要帮助占城国,给占城国撑撑场面,让安南国收敛收敛。 无论占城国王怎么想,都会送出钱财。 马皇后聪慧,想明白之后,却不动声色,问道:“妾身怎懂得那么远的事,陛下快说说其中玄机。” 朱元璋与马皇后在一起二十多年,见她眉头从微蹙到舒展开来,哈哈大笑:“妹子明明知道,却偏偏不言。这些财富,与其说是占城国国王阿答阿者(制蓬峨)买走泉州府货物,不如说是买个安心。” “随行军士奏报,阿答阿者是一个有为之主,有意让占城国昌盛起来。他不敢在这个关键时刻得罪大明,甚至选择交出大量金银财宝,以告诉朕占城国对大明的臣服态度。这些金银,本来就是朕的。” 马皇后温婉一笑:“顾正臣能预料到阿答阿者的心态,带回来这些金银,也算是为陛下立下了大功。” 朱元璋想起什么,哼了声:“这小子就是个不省心的,妹子有所不知,他在泉州府收了个师爷名作李承义,此人随商队出海之后,竟然停留在了占城国,成为了阿答阿者的谋士!如今占城国与安南国说不得还会有纷争。若不是李承义与顾正臣没什么羁绊,加上丧父之后心灰意冷,朕都怀疑是不是顾小子暗中指使,想要祸乱安南与占城国。” 马皇后跟着朱元璋进入房中,倒了一杯温茶:“顾正臣还是个孩子,哪里有那么多心思,再说了,有这么多黄金白银,不正解了陛下忧难。” 朱元璋点了点头。 前几日顾正臣委托太子传来一份秘奏文书,说起大明钱庄一旦发行宝钞,存在一种极端可能: 挤兑风潮。 即有人拿着大量的宝钞蜂拥而入兑换金银铜,大明钱庄因储备金银不足无法兑换,从而损害宝钞信用。 而为了避免这种风潮出现,就必须手握大量金银,将金银储备做到位。顾正臣送来的金银数量虽是不多,可也不在少数,加上户部这次分钱,实际上是折合成粮食之后发出去,户部需要银钱给钱庄做支撑,不可能将银钱发出去。 金银储备已基本完善,加上朝廷控制的金矿、银矿正在加快开采,去年铸造了大量铜钱,发行宝钞的条件已接近成熟。 朱元璋接过茶碗品了口,道:“这小子办事确实对朕胃口,他提出的四脚账册,户部正在研究,朕微服私访,找商铺掌柜问过,他们说这四脚账册新奇好用,极适合做账。检校说,看过这账册的掌柜现在已经改用了这类账册。” “用不了多久,户部便会上书请旨推行这类账册。他还认为眼下朝廷天下账目核算方式存在问题,太过疲劳胥吏与地方。朕仔细想了想,找了户部官员问话,确系如此,日后账目核算,完全可以县归府管,府归行省管,户部负责行省账目总稽查,并派遣官吏深入府县查看是否账目有误便可。” “没必要让每一个府州县每年都派遣吏员、百姓解送两税,核对账目。朝廷抓行省,行省抓府,府抓州县,层层监管,辅以御史等暗访盘查,天下账目可清朗……” 马皇后听着朱元璋说,只安静地陪伴在一旁,并不插话打断。 朱元璋并不需要自己发表意见,他在这里,主要是诉说,找个人倾听,然后回味思考这样的决策是否正确。 朱元璋说了很多,大部分都是围绕着顾正臣。 晚膳已备好。 马皇后看着净手的朱元璋,笑道:“最难得此子忠诚又有才干,陛下可放心去用。” 朱元璋微微点头:“朝廷重臣不少,但像他如此有魄力敢做事的人没有几个,朕不过是杀了一些贪官污吏,让一些犯错的官员垦荒,朝堂之上许多人竟不敢言说政事。若不是顾正臣‘出海经商’证据确凿,兴许朝堂之上依旧安静得很。” 马皇后想起什么,起身行礼道:“陛下,《后汉书》言:朝廷广开言事之路,故且一切假贷。北宋名臣包拯言:广开言路,虚怀以待,犯颜必容。妾身以为,陛下当容百官直言,切不可操之过急,随性惩罚……” 朱元璋喟然道:“来妹子这里一趟,每次都少不了谏言啊。” 马皇后肃然道:“妾身是皇后,万民之母。陛下每惩罚一名官员,便如惩罚孩子,孩子受罪,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的。” 朱元璋脸色有些难看:“棍棒之下出孝子!” 马皇后直言:“棍棒之下是出孝子,可若是将人打死了,怕是想孝都孝不起来。陛下应该宽仁,以仁治国,莫使官员惶惶不可终日。” 朱元璋甩袖子,冲着门口走去:“这晚膳朕不用了,皇后一个人用吧!” 马皇后看着朱元璋离开的背影黯然神伤。 哪怕是趁着他高兴时劝说进言也无济于事,动辄就甩袖子走人。 马皇后想了想,召来内侍刘超:“告诉太子,明日本宫设家宴,让太子、沐英、顾正臣一起来。” 刘超愣了下,家宴为何喊上顾县男?不过也没敢多舌,连忙跑去传话。 检校不愧是锦衣卫的前身,情报很快弄到手。 顾正臣看着商人名单以及其名下的海船数量,点了点头,命陈大河、王浮屠等人带上礼物挨个拜访,为的是买下这些船只。 买船的过程很简单,宝石、香料、银钱,用什么交易都行,只要给船。 到二月底时,顾正臣从句容返回,陈大河等人已成功购置了二十三艘海船,这些海船相对于水师大福船略显小一些,但也有七丈长,三丈宽,除了人员配置,远航物资外,还可以容纳二十余万斤货物。 句容产业已初步搭建起来,三大院蒸蒸日上,养殖产业与药材种植产业也已开始,句容卫没有懈怠训练,远火局的匠人更是投入,已经形成了实验、不足、改进、实验的闭环模式,每一个细节都被纳入到了优化之中。 为了降低火器净重,陶成道甚至开始考虑将火铳与木托结合在一起,并在思考如何让火铳在火器与冷兵器之间无缝转换,靠铁疙瘩砸人虽然爽,可这玩意太沉不容易携带,且使用起来累人。 在顾正臣看来,现在的远火局已经不需要管太多,只要给他们解决吃穿用度等问题就不用管了,目标就是更远杀伤,更大杀伤,更好杀伤。 朝着这个目标研究,依靠不断的实验检验,远火局走不了歧路。 去了一趟远火局,自然又带走了一批山海炮与火药弹,这也是朱元璋特批的,用于护航商队与打击海贼、倭寇。山海炮、火药弹自然被张赫带到了大福船之上,这个家伙最近都不住在金陵了,整日待在船上过。 三月一日,朱元璋下了诏书: 大明宝钞通行天下,为大明朝廷法定货币,与金银铜并行于世。 陈宁带着一些御史跑到了大明钱庄门口,等待着看户部与宝钞提举司的笑话,一旦大明宝钞无人问津,那丢脸的可不只是户部、宝钞提举司,还有大明皇帝。 大明钱庄开门的时间定在了午时,有着如日中天之意。 陈宁坐在对面的茶楼里,看着钱庄的牌匾,黄色布料遮盖着,连盖头都还没揭,路过的行人无人在意,并没人停下脚步。 “不禁金银,谁用宝钞?” 陈宁呵呵冷笑,端起茶碗,听到一旁有动静,转过头看去,只见平凉侯费聚来了,嘴里还骂骂咧咧,一副老子很不开心的样子。 第五百一十九章 阴谋在暗,第一份大明宝钞 陈宁理解费聚,他现在窝着一肚子火。 面对顾正臣的异军突起,不仅跻身勋爵,还深得皇帝器重,就连魏国公徐达、靖海侯吴祯都与顾正臣走得很近,这让度量并不大的费聚很是不满。 看不惯顾正臣得宠本就恼怒,可最近费聚又被皇帝指着鼻子数落,说自己和济宁侯顾时、六安侯王志一样,整日饮酒作乐,不思进取。 费聚就纳闷了,自己待在金陵,能怎么个“思进取”,喝点酒咋啦,武将不喝酒还叫武将吗? 顶撞了几句,被赶出皇宫。 结果皇帝派了卫国公邓愈、河南侯陆聚、中山和汤和、等人前往章德、真定,派指挥孙通、冯俊前往汝宁,还有一批人去了北平、永平,这些人带着兵,只有一个人物: 垦荒屯田。 自己也想进取,可皇帝你不给咱机会进步啊。 费聚刚坐下来,就看到了陈宁那张谄媚的脸,不由问道:“陈御史大夫,你不在御史台坐镇,怎跑到这里来了?” 陈宁直接坐了下来,淡然一笑:“平凉侯嗜酒如命,该不会跑到茶楼来喝酒的吧?” 费聚摇了摇头:“陛下不让咱饮酒,改喝茶了。” 陈宁才不相信费聚这种话,这茶楼距离平凉侯府可有三条街,你家出门就是繁华街市,茶楼、酒楼、青楼都有,没事会跑这里? “大明宝钞要发行了,不知平凉侯准备了多少银子?” 陈宁指了指对面。 费聚暼了一眼,反问道:“陈御史大夫准备了几多?” 陈宁甩了甩袖子:“我两袖清风的官员,平日里那点俸禄勉强够糊口罢了,哪里有多余的钱粮兑换宝钞,不像平凉侯食禄一千五百石。” 费聚品了口茶,轻声道:“没准备钱粮,看来陈御史大夫来这里是准备看戏了?” “彼此彼此。” 陈宁没有否认。 费聚看向对面,看到户部上书马贵、俞浦到了,身旁还跟着宝钞提举司的提举费震,站在费震身旁的正是顾正臣! 陈宁看出了费聚脸上的不满,轻声道:“胡相说此人已不好对付了,我就纳闷了,不过是个取巧幸进之徒,怎么还不好对付了。难不成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还能与你们这些身经百战的大将相提并论?” “别看他这次出海给朝廷带来了不少钱粮,可谁知道此人私藏了多少宝贝,陛下不闻不问,还不让御史台的人查。不是我说,只要陛下点个头,平凉侯走一遭南洋,说不得能带来半个国库,他才带来多少钱粮,挨陛下还是太过信任此人,让其崛起……” 费聚连连点头。 陈宁说的没错,只要是个人带水师船队下南洋都能带来丰富的贸易品,顾正臣这是取巧,是仗着上位的信任取巧罢了! “此人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一旦让其得势,说杀便杀。不知平凉侯可听说了,他在泉州府一口气杀了百余人,一府七县的官吏差点被其杀戮一空,甚至连参政高晖亲自阻止都被关押在了监房之中。” 陈宁轻声说着,抛出了最关键的一句:“假以时日,他得势高过平凉侯一头,想起往日过节,呵,平凉侯想要喝茶,恐怕要换个地方了……” 费聚凝眸,沉声道:“往日过节,我与他有何过节?义子费强双腿都被我打断了,此事早已结了。” 陈宁深深看着平凉侯,轻声道:“刑部主事刘实安,被检校抓了。这件事,平凉侯知不知情?” 费聚脸色一变。 陈宁端起茶碗,平和地说:“抓他的人是毛骧,目的是什么,我就不用说了吧。” 费聚低沉着嗓音:“你这是何意?” “何意?” 陈宁指了指对面的顾正臣,笑道:“刑部主事与他,还需要更直接点说出来吗?平凉侯,此人不除,后患无穷。一旦让他知道那件事,以他狠辣决绝的手段,平凉侯府……” 费聚紧锁眉头,皱眉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陈宁呵呵一笑:“自然是毛指挥同知告诉胡相的,胡相为了你,可是付出了不少代价,才让毛指挥同知以另一种方式结案。” 费聚低头。 如此一来,自己倒是亏欠了胡惟庸一个人情。 当初有泉州商人找到自己,送了两个美人过来,只为了找一些关于顾正臣的情报与卷宗,自己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便一口答应下来,通过刑部主事弄出来一份情报。 事情过去这么久,费聚从来没想到这种事还会出岔子,甚至还惊动了皇帝,若不是胡惟庸介入,毛骧手下留情,自己恐怕不只是被训斥一顿那么简单了。 “陈御史大夫认为该怎么做?” 费聚问道。 陈宁摇了摇头:“胡相说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呵呵——现在我们需要搜集罪证,需要人证和物证,最好是能让人跟在他身边,一直盯着他。” 费聚摇了摇头:“这不太可能,你也看到了,萧成就在他不远处,此人在,我们根本没办法安插人到他身边。” 陈宁咧嘴:“未必吧,若是这样呢……” 顾正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看向对面的茶楼,看到了陈宁与费聚坐在一起正看向自己,不由得感觉一阵阴冷。 萧成走至顾正臣身旁,低声道:“这两人坐在一起嘀咕,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 顾正臣微微摇了摇头:“我们很快会离开金陵,他们如何与我们无关。” 铜锣声由远及近,吸引了不少金陵百姓,一些商人也开始围了过来,都渴望一睹大命宝钞真容。 午时,鞭炮声炸响在街道之上,持续了近半刻钟才停了下来。 马贵、俞浦作为户部尚书,代表朝廷掀开了大明钱庄的黄色遮布,露出了金灿灿的“大明钱庄”牌匾。 只这金黄色的字,就已经说明大明钱庄背后有皇室的影子,毕竟没有皇帝的允许,谁敢明目张胆使用黄色大字的牌匾。 大明钱庄开了门,主事萧逸带一干司会、吏员出门,自我介绍一番,将顾正臣敲定的钱庄三条张贴开来,指着文字对一干商人与百姓念了遍,然后喊道:“大明宝钞乃是皇帝钦定,是为便商便民之举。由户部与朝廷担保,诸位大可放宽心……” 胡大山推开人群,第一个走了出来:“萧主事,胡某要去福建做点买卖,可以在这里兑换成轻便的大明宝钞,然后在福建行省兑换成银钱花用?” 萧逸肃然点头:“这位商客,大明宝钞在任何行省、府州县皆可直接使用,其与大明通宝一样,通行天下,畅通无阻。你们可以直接使用宝钞交易货物,对不低于一百文的交易,任何店铺不得拒收大明宝钞。” “若有人对宝钞价值存疑,大可先收下宝钞之后,前往府中的大明钱庄兑换出银钱。大明钱庄可以当着两位尚书的面保证,任何大明钱庄都可以自由兑出宝钞与金银铜。若不能自由兑换,可以直接去衙署状告其主事!” 马贵走出来,肃然道:“萧主事说的没错,刑部已经在修改《大明律》,除小额交易外,任何商人、店铺、买卖交易不得拒收大明宝钞。同时确定条令,大明宝钞与金银铜钱并行于世,可于任意地方的大明钱庄自由兑换,大明钱庄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合理兑换。” 一番话,让前来的商人们打消了不少顾虑。 之所以明确除小额交易外,是因为大明宝钞最小是一百文,你拿着一百文的宝钞去吃混沌,非要让人家找开,那不是欺负人嘛。为了不扰民,不对小本经营构成负面影响,这才对小额交易做了保护。 户部尚书坐镇宣说,众人的顾虑终被打消。 萧逸见已解说清楚,便拱手道:“今日大明钱庄开门,便遵旨与国同休。诸位想要兑出大明宝钞,那就准备好金银铜钱来吧。” 顾正臣想到什么,看了一眼胡大山等人,先一步走出来,手中亮出了一块银锭:“大明宝钞通行于世,必将利国利民。顾某略有些俸禄,可否先兑换各版式大明宝钞第一张?” 托! 假托! 陈宁在远处看得清楚,咬牙切齿。 马贵、俞浦也被顾正臣的举动给郁闷了,你是宝钞提举司副提举,没必要急慌慌站出来吧…… 主事萧逸见此,也不好拒绝,当即喊道:“来人不论身份,只看金银铜与宝钞。既然这位想要兑换,那自然可以,里面请。” 顾正臣摆了摆手:“就在这里,只要给我各版大明宝钞第一张便可。” 萧逸不明所以,但还是安排司会收了银子,拿到柜台取出大明宝钞不同字贯各一份。 顾正臣看向萧逸:“这是大明钱庄对外发行的第一份大明宝钞,是也不是?” “自然!” “还请萧主事为我留私印以作凭证,留作纪念。” 萧逸疑惑地看着顾正臣,但还是拿出了自己的私人印章留了印,顾正臣又看向马贵、俞浦,要了印信,然后将这五张大明宝钞收了起来,看向围观的商人与百姓,喊道:“该你们了。” 胡大山这个托很称职,扯着嗓子就喊道:“我要兑换三千贯宝钞!” 第五百二十章 奸臣、忠臣,都是棋子 石板桥。 朱元璋一袭儒袍,胡惟庸与宋濂在一旁跟着。 看着大明钱庄总部外排起了长队,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看这情景,大明宝钞并没有遇冷。” 胡惟庸眯着眼看着,出现这一幕确实出乎自己的预料。 元廷的宝钞才没了几年,许多人家将那宝钞当废纸烧了,根本没半点用处。原以为商人、百姓会对大明宝钞持观望态度,毕竟朝廷并没有强行推动大明宝钞流通。 可现在看,大明宝钞不仅赢得了商人的青睐,甚至连一些百姓也闻风而动,凑了热闹。 “陛下,方才顾县男为何索取第一份宝钞,还让人用印?” 胡惟庸不明白。 朱元璋摇了摇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支持宝钞,说明朝廷近一年的筹备并没有白费。宝钞提举司这次立了大功。” 宋濂看到什么,连忙对朱元璋说:“陛下,那不是泉州县男夫人吗?” 朱元璋抬眼看去,果然在排队的人群中发现了张希婉,看其一旁还有五口箱子,张培、姚镇都在,不由笑道:“这小子该不会把所有俸禄都折成大明宝钞了吧?” 胡惟庸不得不敬佩顾正臣,在文武百官对大明宝钞并不看好的情况下,甚至不愿意接受宝钞代俸的情况下,顾正臣竟让家人送来钱财,准备都兑换成大明宝钞。 这一对比,倒显得其他官员毫无格局。 朱元璋看了一眼张焕:“去,将顾正臣喊来。” 张焕离开,没过多久便将在钱庄里面的顾正臣喊了出来。 张希婉看到了顾正臣,刚想打个招呼,却看到顾正臣脚步匆匆而去,顺着顾正臣离开的方向看去,不由得紧张起来。 顾正臣没有行大礼,只是作揖。 老朱微服而行,自然不希望搞出动静。 朱元璋将双手放在腰带上撑了撑:“你夫人也在,这是打算换大明宝钞?” 顾正臣回头看了看,发现了张希婉、张培等人,收回目光,对朱元璋道:“大明宝钞如此精良,又有户部、皇室担保,可自由兑出银钱,作为陛下的臣子,臣实在想不出不支持大明宝钞的理由。臣不敢提朝廷改粮俸为钞俸,毕竟刑部监房的饭不好吃,所以只能尽一家之力,为国事出一份力。” 朱元璋看着诉苦中还不忘表明忠心的顾正臣,哈哈大笑道:“你在地牢可没吃几口刑部的饭菜,以为咱不知?呵,满朝文武全都是忠臣良臣,可到了关键时候,不见几个人愿为国事出力啊。” 胡惟庸听着朱元璋的诛心之言,连忙拱手:“顾县男觉悟甚高,身为中书丞相,自不能落人后。陛下,臣的家奴也已在了队伍之中。国事当前臣若不为,岂不是愧对陛下厚爱,日后又如何总理中书?” 顾正臣看向胡惟庸,这家伙还真是个老狐狸,三言两语,竟将自己的风头抢了去,还强化了在老朱心中的印象。 姜还是老的辣,此人看似没什么动作,可动作都在暗处了。 老朱器重他不是没道理。 朱元璋很是满意,对胡惟庸夸赞了几句。 顾正臣想了想,笑道:“陛下在此处站着容易为人认出,何不去大明钱庄对面的茶楼坐一坐,顺便看看还有哪些官员会前来兑换宝钞。” “正好,咱也渴了,走吧。” 朱元璋让顾正臣前面带路。 顾正臣故意选了一条巷道穿了过去,然后到了茶楼,上了二楼。 陈宁、费聚正在一起嘀咕着,指着大明钱庄门口排起的队伍哼哧哼哧的不满。 两人是想看宝钞遇冷,宝钞提举司出丑、户部出丑、皇帝出丑,可没成想,商人竟很是踊跃。 “大明宝钞有什么好,这群家伙难道忘记了元廷宝钞成废纸的旧事?” 费聚被陈宁一顿撺掇,火气早就起来了。 陈宁连连摇头,呵呵冷笑:“这群大傻子……” “陈御史大夫在说谁是大傻子?” 冰冷的话,直接炸在陈宁身后。 陈宁脸色陡然一变,身体有些僵硬,浑身的血液有些凝固,随后猛地转过身跪在地上行礼:“臣——” “回话!” 朱元璋脸色阴沉。 胡惟庸也没想到陈宁、费聚会在这里,看了一眼顾正臣,心头有些警惕。 此人明明可以将朱元璋带到大明钱庄里面看,却偏偏选择了这茶楼,这绝不是什么无心之举,而是蓄意为之! 顾正臣不知道费聚、陈宁在这里嘀咕什么,老朱来了,就让老朱来看看,不成想这两人看戏不满意竟开骂起来。 陈宁急得额头冒汗,连忙解释:“臣说的是,若不为朝廷出力,不支持大明宝钞,便是大傻子。” 朱元璋坐了下来,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顾正臣上前一步,沉声道:“陈御史大夫接的是平凉侯的话,显然说的是所有兑换大明宝钞的人是大傻子。不巧,顾某是第一个兑换大明宝钞之人。陛下,臣为朝廷出力却遭陈御史大夫辱骂,实在寒心,还请陛下为臣做主!” 陈宁吓得魂差点飞了。 娘的,你落井下石也得有个搬石头的时间,我这还没掉井里呢,你就开始砸了? 顾正臣与陈宁之间没转圜的余地,彼此都想要彼此的命。既然有机会下一刀子,顾正臣自然不可能放弃。 只是,一刀子下去,被朱元璋给拨开了。 朱元璋看向费聚,冷着脸问:“是不是如此?” 费聚急忙表示:“上位,咱刚刚与陈御史大夫说的是,大明宝钞那么好,百姓早就忘记了元廷宝钞变成废纸的旧事,并不是如顾县男所言。” 朱元璋看了一眼顾正臣。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退后一步不再说话。 很显然,朱元璋还不想在这个时候处理陈宁、费聚,他需要这两个人。 对于朝廷来说,都是忠臣未必是皇帝渴望的结果,皇帝想要的是左右制衡,是驾驭群臣,而不是所有官员一个声音,那样的结果很可能是架空皇帝。 奸臣、忠臣,在皇帝眼里都不过是棋子,并没有忠奸之别,只有好不好用、能不能用的区别。 官员的命运,只取决于皇帝的判断。 这一幕教给了顾正臣许多,也让顾正臣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还是太过莽撞,面对陈宁、费聚这种人,实在没必要在一些要不了他们命的小事上“落井下石”。 朱元璋并没有责备陈宁与费聚,只是说了句:“既然你们认为大明宝钞好,那日后便折粮俸为钞俸如何?” 陈宁、费聚知道朱元璋听到了什么,也清楚这是一个条件。若两人不答应,那皇帝很可能翻脸发怒,降下其他惩罚。 “本该如此!” 费聚虽是不甘,还是表态支持。 陈宁自然不敢反对。 朱元璋还不忘安抚下顾正臣的情绪:“去年时顾县男说过,大明宝钞应官员先行,朕以为并无不妥,若官员都不敢用大明宝钞,百姓如何敢用?胡惟庸,这个月所有在金陵的官吏,一律改为钞俸,想要粮食,那就拿着大明宝钞去户部自己兑领。” 胡惟庸见朱元璋下了旨,答应道:“此举甚是圣明。” 朱元璋看向大明钱庄门口,徐达、沐英等人都带了不少箱子前来,至于朝中官员,所来不多,这让朱元璋多少有些失望,对这群官员又多了几分看低。 “宋濂,前几日礼部进言,说应该给东宫纳侧室,你认为如何?” 朱元璋突然说道。 宋濂没想到朱元璋会在这种时候谈起此事,拱手道:“陛下,东宫一直没有侧室,是出于对嫡长子的考虑。如今东宫有后,太子妃与皇太孙地位已稳固,是时候给东宫纳侧室,好为皇室血脉开枝散叶。” 朱元璋点了点头,说道:“朕听礼部说吕本家中有女贤淑温婉,年方二八,你与礼部商议,看看此事是否可成。” 宋濂行礼。 顾正臣凝眸。 吕本? 这是朱允炆的外公! 历史还是固执地按照这自己的节奏向前,该入东宫的还是要入东宫,该出现的朱允炆还是会出现。 朱元璋回头看向顾正臣,说了一番让陈宁、胡惟庸等人震惊的话:“太子都有后了,你虚长太子一两岁,是不是也应该早日让朕喝口满月酒?这次去泉州府,莫要再将夫人落在金陵,朕又不是信不过你,何必将妻子当质子,多余。” 胡惟庸、陈宁总算是感觉到了最棘手的地方,皇帝就没将顾正臣当纯粹的官员看待,而是将他当自己的儿侄看待,要不然皇帝怎么可能过问其家事? 顾正臣被朱元璋戳破也不脸红,推说怕泉州府不安全,路上疲劳等。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几人在茶楼一直坐到黄昏,大明钱庄外的队伍依旧排着长队。大明钱庄也没有关门的打算,而是挑起灯火,继续办理兑换。 走出茶楼。 朱元璋看到见有商人拿着崭新的大明宝钞欣喜不已地走出来,陈宁见朱元璋似想盘问,便主动上前拦下:“敢问这位掌柜,对朝廷印制的大明宝钞感觉如何,可有不妥之处?” 第五百二十一章 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掌柜崔辛并不认识眼前的人,还以为是其他行当的掌柜,拍了拍手中一叠崭新的大明宝钞,道:“这宝钞好得紧,色彩鲜明不说,尺寸也适合,最让人欣喜的是,皇帝也在宝钞上面,有皇帝保佑,日后生意定是越做越顺。” 陈宁有些不甘心,追问了句:“就没什么不足之处吗?” 崔辛打量了下陈宁,脸色一沉:“你这人心思忒阴暗,朝廷好好的宝钞,非要找出不好的地方?吹毛求疵,不知所谓!” 说完,崔掌柜便甩袖而去。 陈宁恨得咬牙切齿,可又不敢当着朱元璋的面发作。 朱元璋见陈宁出了丑,只是呵呵一笑,不以为然,便走入了大明钱庄之内。 五个窗口,五个柜台,全都是顾正臣画的图纸,费震找人垒砌的,因为高强度玻璃问题还没解决,柜台窗口两侧与上部全都用青砖垒实了。 柜台里面是办事的吏员、司会,每个柜台外摆放有椅子,门口还有发放牌号的吏员。 主事萧逸在柜台隔壁房间里记录与统算,听吏员通报皇帝来了,还没出门迎接,朱元璋、胡惟庸等人已推门走了进来。 一番礼仪之后,朱元璋坐了下来,看向萧逸问道:“怎样?” 萧逸取来账本,恭恭敬敬递了过去:“陛下,截止目前,已兑出大明宝钞二十六万贯余,目前数额还在增加之中。” 朱元璋接过账册看了看,这账册已不再是四柱清册,而是四脚账,上下两式,上面记录了大明宝钞的出账情况,下面记录了金银铜钱进账情况。 半日时间,二十六万贯大明宝钞流至民间,这个数额已是惊人。 胡惟庸见朱元璋面带笑意,走出来说:“陛下,依臣看,大明宝钞能如此快被商人、百姓认可,顾县男功不可没,若不是他亲力亲为,定下这五版宝钞,又屡屡献策,挑出简明扼要的对外三条,想来不会如此顺利。” 朱元璋连连点头,看向顾正臣:“你虽不在金陵,可论功行赏确实少不了你。” 顾正臣感觉浑身有些发冷。 胡惟庸竟然为自己请功,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哦,明白了。 挑拨离间! 户部尚书马贵、俞浦在这里,他们忙前忙后。 宝钞提举司提举费震统揽全局,事事过问,副提举曾通协调好、审核去,这里走那里跑。 感情被胡惟庸一说,功劳全是自己一个人的,户部和宝钞提举司、大明钱庄只是干了无关紧要、不起眼的小事,这丫的不是给自己拉仇恨吗? 顾正臣当即表示:“陛下,臣可不敢邀功,要论功劳,自然是宝钞提举司费提举、户部马尚书、俞尚书最大,就连主事萧逸也付出颇多。” 胡惟庸看了一眼顾正臣,这个家伙已经不是初入官场的新人,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判断出别人的意图。 原想着分化敌对,现在被顾正臣如此一说,户部、宝钞提举司、大明钱庄话事人反而对顾正臣有了更多好感。 朱元璋对顾正臣的表现很满意:“谁的功,谁的过,朕心里有本四脚账,清楚得很。既然大明宝钞通行顺利,你也可以准备回泉州府了。” 顾正臣点了点头,道:“泉州府的大明钱庄,臣估算着,至少需要二十万贯银钱与五十万贯宝钞。” 朱元璋指向费震:“这件事你来负责,户部协助。” 费震连忙答应。 泉州府作为航海特区,那里的钱庄确实需要多储备银钱与宝钞。 银钱现在并不缺,半日便存入二十六万两,可以将这笔钱转移至泉州府大明钱庄。大明钱庄总部有户部、皇室支撑,那里储备有大量金银铜,即便明日所有人想要将宝钞再兑换成金银铜钱,总部这里也能从容应对。 商人、百姓对朝廷还是有着相当强的信任,有户部、皇室的招牌在,加上朝廷不禁金银铜钱,允许自由兑换,这些都让大明宝钞成功流通。 特别是大明宝钞在制作精良程度上远远超出了宋钞、元钞,色彩、防伪、局部细节、皇帝头像等,俨然让大明宝钞成为了一种良币。 良币驱劣币,是一种本能。 虽说这种趋势还不算明显,但大明宝钞真正开始在金陵被接受,特别是除小额交易外,不允许拒收大明宝钞的规定,为大明宝钞流通在交易环节保驾护航,一些掌柜、商家最初有些抵触,生怕折本,收下宝钞之后安排伙计去大明钱庄兑出银钱。 一来二去,商户们也发现大明宝钞当真可以自由兑换出银钱,索性便将宝钞留在手中,不再频繁兑换,甚至还使用大明宝钞与人交易。 这一日,阴雨缠绵。 花竹木石间,弥漫着朦胧的凄苦。 刘基坐在椅子里,椅子就摆在门口。 看雨,一动不动。 陡然间,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右肋间杀出,直让刘基忍不住呻吟了声,抬起老手抚摸,右腹里面似乎有个疙瘩。 刘琏见父亲坐在门口,从外面匆匆跑了过来,埋怨道:“父亲,雨天难免湿冷,如何还能坐在此处?” 刘基摆了摆手,拒绝离开:“听听这春雨也不错,明年的春雨,怕是听不到了。” 刘琏面露悲伤之色:“父亲莫要如此说,太医说了,只要将养一阵子,总会好起来。” 刘基呵呵摇头:“你怕不是忘了,为父曾进言,治天下者其犹医乎?医切脉以知证,审证以为方。若不懂一些医术,岂有这些言论。这身体如何,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得很。给陛下送去的折子,还没批吗?” 刘琏低头。 父亲已经病重如此,写了告老还乡的折子送上去,皇帝一连几日没任何表示。 刘璟撑着油纸伞走了过来,行礼之后,道:“父亲,顾县男来访,就在门外。” 刘基眉头微抬:“三月春暮已,雨天来客稀。我这糟老头子,他人唯恐避之不及,他竟敢登门,呵呵,让他来吧。” 刘璟亲自去请。 顾正臣带着萧成进入诚意伯府,至后院,看着面黄肌瘦,一脸病态的刘基,顾正臣行礼道:“见过诚意伯。” 刘基抬手还礼,勉强笑道:“看到顾县男来,便知顾县男将离,此番来,该不会是想送刘某最后一程吧,这次可不要送我玉佩,詹同食言,我可不想食言。” 顾正臣见刘基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打趣,便点了点头:“送诚意伯一程是真的,但是不是最后一程,那就要看诚意伯自己了。” “何意?” 刘基不解。 顾正臣看了看刘琏、刘璟。 刘基抬了抬手:“你们两个出去吧,容我与顾县男说说话。” 刘琏、刘璟无奈,只好离开。 顾正臣从一旁拿起拐杖,搀扶着刘基走到书房里,待刘基坐稳之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旨意,晃了晃,塞给想要起身的刘基:“陛下恩准你归乡。” 刘基捧着圣旨,颤颤巍巍打开,铺面而来便是一句:朕闻古人有云,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这话的意思是,哪怕是绝交了也别说人坏话,除非你不是君子,哪怕是你受委屈了,受冤枉了也别喊出来,除非你不是忠臣。 “老病之身,当至故里颐养天年,共语儿孙。君臣一场,朕不舍终有怜悯,臣不舍终有别时,敕令泉州县男顾正臣护送归去,待身康体健,归至金陵与朕再谋千里外之事……” 顾正臣看过这封圣旨,典型的三段落: 第一段:我们好聚好散,别乱说话。 第二段:我曾经重用过你,你也曾经帮助过我。 第三段:你回去吧,我找人送你,再见。 刘基嘴角哆嗦了下,终没说出埋怨的话,只笑了笑对顾正臣说:“你送我回青田,这倒是一件令人快慰之事。” 顾正臣抬手:“能送诚意伯归田,是顾某的荣幸。后日清晨,我们乘船离开金陵,可否?” 刘基点了点头,艰难地起身,将圣旨搁在桌案上,然后对顾正臣肃然行礼:“多谢。” 顾正臣没有避开。 刘基直起腰杆,与顾正臣相视一笑。 这里的多谢,并不是感谢顾正臣护送,而是感谢顾正臣送来的消息。 大明钱庄开业,许多人并不看好,在这个时候哪个官员出现,哪个官员的家眷出现,皇帝都会看到。 刘基之所以让夫人去大明钱庄,是因为顾正臣差人给刘基送过口信。否则以刘基病卧在床的状态,估计也没什么心思关注什么大明钱庄。 朱元璋是个注意细节且容易想多的人,看到诚意伯病重在床还不忘支持大明宝钞,想起来这些年来刘基的伺候与谋略,虽然这个人说话有点直,不过脑子,但他的忠诚还是有的。既然忠诚,又何必非要让他死在金陵? 出于这种心理,加上太医言说刘基去日无多,便批准了刘基回青田。 青田县在浙江处州府,挨着温州府。 顾正臣要返回泉州府,正好需要路过温州府,自温州府的永宁江入海口溯流而上,可以直接抵达青田县。 这一次送行,送的是一个将死之人。 第五百二十五章 陈言璇:我想空手套白狼 汀溪窑? 吕宗艺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起身走向陈言璇:“据我所知,汀溪窑早已熄火。” 陈言璇浩然道:“关了的门可以打开,熄了的火如何不能点起来?汀溪窑场只要还有人在,那就是不死不灭。” 吕宗艺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陈言璇,年轻一辈中,像他如此自信的可不多。 汀溪窑场延烧宋元两代,烧制了海量的青瓷、白瓷及青白瓷,还有黑釉及酱釉瓷,是南方青瓷中的翘楚。宋元的出海船只,不少船只都载着汀溪窑场的瓷器。 只是元后期,战乱频频,民不聊生,海上不安全,汀溪窑场只能走向衰落并最终熄了火。大明开国前几年没什么人出海,后来朝廷禁海,汀溪窑场更没了再开的机会。 陈言璇注视着吕宗艺。 汀溪窑场曾经是官窑,后来没落了成了陈家产业。 爷爷在走的时候还在念叨“好一座窑场,可惜了”。为了弥补爷爷的遗憾,陈言璇立志重开汀溪窑场,只是现实残酷。 原以为一切就此结束,汀溪窑场无再开之时,陈言璇却听闻到了水师出海经商,并带来了大量香料等贸易品的消息,后来又听闻,泉州知府顾正臣有意说服皇帝开海,已前往金陵。 顾知府还没回来,泉州府衙便传出了公开售卖晋江城店铺、宅院的消息,这被很多人理解为朝廷开海的征兆,所以各地商人闻风而动。在这种背景下,陈言璇到了晋江城,只不过苦于家产不足两千贯,连去府衙二堂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看其他商人的动作就知道,他们不打算从府衙手中入手店铺、宅院,而是选择用低价从晋江人家、商人手中购置。 陈言璇理解那些商人,在没有明确开海与否的情况下,花大手笔置办产业确实冒险,可这群商人的举动是“退而求其次”,最好的地段,最好的店铺,最好的酒楼,大部分都被卜家等一干人占据,现在全捏在府衙手里。 “其次”比不上“最好”。 吕宗艺安排吕常言上茶,在陈言璇落座之后问道:“陈东家,塔子楼是整个晋江城最好的酒楼,你想要它可不容易。” “多少?” 陈言璇问。 吕宗艺伸出了两根手指,沉声道:“两万贯!” 陈言璇脸色微变。 这个价,着实高。 略一沉思,陈言璇起身道:“没问题,陈家要了!” 陈归几乎昏厥过去,手脚冰凉。 吕宗艺有些意外,深深看着陈言璇:“这里是府衙,开不得玩笑。” 陈言璇摇头:“并非玩笑话,塔子楼我要了!只是需要全额赊贷,五年之后,连本带息,悉数奉还!” 吕宗艺哈哈笑了声来,转身回去坐了下来,摆了摆手:“年轻人走吧。” 全额赊贷,不就是想空手拿走塔子楼? 想占府衙的便宜,也没这个占法。府衙可以贷给商人一部分银钱,比如两成,最多不过四成。 想全让府衙出钱,塔子楼归你,想啥呢? 陈言璇见吕宗艺不信任自己,上前一步道:“吕参政,只要将塔子楼交给我,五年之后我定能清账。五年之后,塔子楼可以抽出每年利钱的一成给府衙,以资教育!” “走吧!” “拿出两成!” “走!” 吕宗艺脸色一沉。 吕常言挡在陈言璇身前:“老爷要办公,莫要再打扰了。” 陈言璇无奈,只好离开。 陈归走路都有些踉跄,拉着陈言璇的胳膊:“少爷怎可如此大胆,且不说吕参政不答应,就是答应了,我们也不敢如此冒险啊。若是朝廷不开海,我们砸锅卖铁也赔不出如此多银钱!” “朝廷一定会开海!” 陈言璇坚定地说。 陈归有些疑惑:“何以见得?” 陈言璇严肃地看着陈归:“别人办不到的事,顾知府定能办到!我们去港口,我有一种直觉,顾知府会从海上回来,到时候直接与顾知府商议!只要拿下塔子楼,我们就能有足够的银钱重开汀溪窑场!” 陈归想要阻拦,却很是无力。自己毕竟是管家,他是少爷。 府衙手中握着的宅院、店铺,最终因价高一个也没出手,对这个结果吕宗艺并不着急,只要顾正臣带来开海的消息,晋江城将会成为炙手可热的地方,不愁卖不出去。 虽说聂原济、林唐臣已经到任,可吕宗艺依旧有些吃力,想起顾正臣曾以一己之力支撑整个泉州府,吕宗艺总感觉后生可畏。 这一日,通判林唐臣找到吕宗艺,道:“七县都送来了消息,稻谷长势良好,并无虫害,预计夏日丰收。因为亩数增长,今年夏收较之往年可能会多增四成。” 吕宗艺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赞道:“顾知府以免秋税、夏税之策,换民主动垦荒、扩大耕种田亩,可以说是神来之笔。如今七县百姓安泰,当真令人快慰。” 林唐臣点了点头。 说神来之笔确实没错,泉州府百姓被盘削多年,被税赋压得无法喘息,突然有机会可以免了一年的两税,谁还不拼一把? 不过这种做法其他府可不敢效仿,也无法效仿。 泉州府敢这样做的底气是因为查抄了太多赃款,名义上免去了泉州府百姓的两税,实际上泉州府该给朝廷的税赋一勺米也没少。 林唐臣拿出一份文书递了过去:“惠安知县成乐官发文书,说惠安县百姓疲惫过甚,困苦已久,请示府衙能否再减免一次夏税,以充实百姓米仓。” 吕宗艺皱了皱眉,接过文书看了看,有些不悦:“成乐官此举让府衙很是为难啊。” 林唐臣苦涩地说:“可不是,惠安知县这么说,一旦消息传出,那同安、永春、德化等知县,谁都可以用这种理由请求再次蠲免夏税。府衙若只蠲免一地,又会对其他百姓造成不公,若不蠲免惠安,又有些于情不合,那里被时汝楫搜刮多年,确实是七县中最苦。” 吕宗艺将文书搁在一旁:“依我看,这种事我们还是不要做决定,等顾知府回来再定也不迟,出了岔子,你我担不起啊。” 林唐臣心头有些惊讶。 吕宗艺可是参政,他都担不起,那顾正臣能担得起? 不过林唐臣来泉州府已经有段时日了,听闻过不少关于顾正臣的事,尤其此人手握“先斩后奏”特权,将泉州一府七县的官杀了大部,并推养廉银,凭一人之力,强势将泉州府官场风气从浑浊转为清明。 此人做了许多违背朝廷规制的事,还与行省官员对峙过,结果还能活得好好的,可见其能耐非凡。 林唐臣有些担忧地问:“吕参政,顾知府离开泉州快两个月了吧,如此长的时间还没回来,会不会金陵有变故?” 吕宗艺也拿不准。 毕竟顾正臣带了一堆贸易品回的金陵,这种事瞒不住的,朝中官员免不了吐口水。 口水多了,能淹死人。 顾正臣能不能安然度过风波,说服皇帝开海,这事谁都不敢打包票。 “京师文书!” 承发房黄识读匆匆跑至二堂,将文书呈送到吕宗艺的桌案上。 吕宗艺、林唐臣有些紧张,聂原济也匆匆跑了过来,不少吏员站在门外,等待着消息。 拿起文书袋,吕宗艺小心地检查过后拆开,看着里面的文书,面色凝重地打开,瞳孔猛地放大。 林唐臣、聂原济着急不已,催问何事。 吕宗艺坐了下来,沉声道:“中书传来的文书,遵陛下旨意,为推大明宝钞通行天下,设泉州府大明钱庄。让泉州府衙就近选址,限期一个月完成相关营造。” “大明宝钞?” 聂原济、林唐臣对视一眼,齐声问:“还有呢?” 吕宗艺将文书放了下来,皱眉道:“还有德庆侯廖永忠护送一万零四百百姓入泉州府户籍,要求泉州府衙于五月二十日之前做好安置事宜。” 聂原济连忙问:“顾知府的事呢?” “没有。” 吕宗艺皱眉。 聂原济、林唐臣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朝廷文书没提顾正臣,说明他至少没被贬官调离,还是泉州知府。可不提顾正臣,也没提开海的事,说明开海的事朝廷没答应。 不开大海,泉州府想要成为繁荣富庶之地,太难了! 吕宗艺黯然叹息,对聂原济、林唐臣说:“按照文书中的要求,选址大明钱庄,征匠人抓紧营造。另外安置百姓之事,安置……” 聂原济看着重复“安置”两个字的吕宗艺,顿时明白过来什么,目光炯炯:“这些百姓一定是顾知府要来的,兴许,朝廷已经恩准开海了,只是没有走公文!” 林唐臣思索了下,问了句:“这些百姓会不会是朝廷拒绝开海之后的安慰,以增泉州府政绩?” 刚点燃的小火苗,顿时被泼了冷水。 吕宗艺、聂原济也拿不准了。 赵三七跑到二堂,急切地喊道:“惠安县传来消息,发现南下船队,顾知府似在其中!” “来了!” 吕宗艺起身,连忙喊道:“去泉州港!” 有些事,多等一刻都是煎熬! 第五百二十六章 泉州特区,三年之期 泉州市舶司提举赵一悔站在码头之上,翘首以盼的样子似是等待归人的妇人。新上任的副提举苏先秦也差不多,都在看着港口外的大海。 苏先秦是晋江县人,曾是市舶司吏目,后因为不愿同流合污,被迫离开。赵一悔将其请了出来,并经吏部任命,成为了泉州市舶司副提举。 开不开大海,苏先秦比赵一悔更渴望知道结果。 苏先秦今年四十一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活不了多少年了”,渴望有生之年能看到泉州府从破败中走出来,也好死个瞑目。 赵一悔知道苏先秦并非做作叹息,他这一脉祖上四代就没一个男丁活过五十的,这似乎是命运的诅咒。 “船来了!” 苏先秦看到了船帆,连忙喊道。 赵一悔紧张地踮起脚尖,看到之后,心头更多了几分不安:“开海应该是朝廷大事,按理说应该以文书送来消息才是,如今市舶司还没收到一份关于开海与否的文书。” 苏先秦刚想说话,却听到了身后有动静,吏目黄正文匆匆跑了过来,急促地说:“吕参政、聂同知、林通判带人来了。” 赵一悔回头看到吕参政等人,连忙带人上前行礼。 吕宗艺摆了摆手,看向港口水面:“莫要行礼了,确定顾知府在船上吗?” 赵一悔愣了下,感情你们竟还没确定好消息就跑过来了? 府衙都不知道,我们哪里知道…… 吕宗艺也想确定消息,可没时间啊,只好先来,好在很快众人便安心下来。 十二艘大福船浩浩荡荡,而在其之后,还跟着更庞大规模的海船,很显然,那些海船并非水师所有,既没有挂战旗,也没有军士。 “二十多艘海船,这应该是准了吧?” 吕宗艺点数一番,对聂原济、赵一悔等人说。 聂原济重重点头,认真地说:“若只是大福船回来,事还不好说,但如今有商船跟来,结果已很是清楚。” 赵一悔紧张到手心发汗:“没有看到顾知府拿出开海旨意之前,再多揣测也会有变数。” 顾正臣站在船头,海风从身后吹来,扯起衣角,送来暗香。 张希婉抬起手,遮在眉头看着泉州码头,问道:“这就是泉州港,丝毫看不出史书里记载的繁华。” 顾正臣微微点头:“是啊,史书留下了空白,这里的落寞无人知晓。不过,它们清冷的日子该结束了,当一场大的祭祀之后,这里将迎来巨变。” 张希婉放下手,笑道:“似乎有不少人迎接夫君,妾身先回避。” 顾正臣抬手拉住张希婉:“回避什么?我家娘子又不是见不得人,在这里便是,来的多是官员,你还是需要见一见的,日后这些官员的家眷,便需要你来联络走动了。” 张希婉见顾正臣坚持,也不再说什么。 萧成走了过来,对顾正臣道:“在吕宗艺身旁有两个陌生人,想来应该聂原济、林唐臣。” 顾正臣眯着眼看向码头上的人。 同知聂原济、通判林唐臣,他们来了也好,接下来的泉州府很忙,有两个帮手总好过自己一个人。 船只缓缓靠岸。 顾正臣伸手揽住张希婉的腰,张希婉刚想说话,就感觉船只一晃,若不是顾正臣搀扶,怕会失稳摔倒。 “走吧,我们下船。” 顾正臣见船已放下横板与绳梯,拉着张希婉走上横板,若不是顾正臣在一旁,张希婉怕是不敢走。 横板接码头上木梯架,顺着木梯架走下。 “顾县男(顾知府)!” 吕宗艺带人行礼。 顾正臣还礼:“吕参政,诸位安好!” 礼仪之后,吕宗艺介绍了聂原济、林唐臣,赵一悔介绍了苏先秦,顾正臣一一认过之后,对众人说:“这是内人张氏。” 张希婉款款行礼。 吕宗艺拱了拱手,笑道:“顾县男得此佳人,好个福气。” 张希婉有些羞涩,含笑应对几句,便对顾正臣说:“夫君,妾身先随他们去前面候着。” 丫鬟小荷与张希婉在林白帆等人的护卫下先行一步。 此时张赫、陈清、茅鼎也已下船,顾正臣引见一番。 赵一悔提议道:“外面多少有些热,不妨到观海院里坐一坐?” 所谓的观海院,其实就是市舶司设在港口的一座不算大的院子,那里修有一座了望阁楼,对着大海。 顾正臣欣然答应,众人进入院中。 吕宗艺、赵一悔等人都没说话,一个个等待着顾正臣。 顾正臣站在阁楼台阶上,看着众人,看了一眼萧成,萧成了然,从随行包裹里取出一封圣旨递给顾正臣。 吕宗艺暼了一眼萧成的包裹,不由地深吸一口气。 四个圣旨? 娘的,啥时候圣旨还带批发的了? 顾正臣双手托举圣旨,众人行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海患频仍,本不欲开海通外,仅以使臣往来结好为宜。然泉州知府顾正臣游说再三,兼有魏国公徐达、靖海侯吴祯等人从旁作保,特设泉州特区,准开海经商。开海所得商税、利钱,八成缴于户部,两成留用地方……” “泉州特区一应事宜,悉决于顾正臣。泉州特区以三年为期,三年内若百姓受其害,地方无所成,朝廷无所利,则停罢泉州特区,并罢泉州市舶司……” 顾正臣威严地宣读着。 泉州特区! 吕宗艺眉头一皱,旋即舒展开来。 顾正臣在金陵定遇到了不小阻力,经过反复游说进言,这才得到了皇帝有限开海的旨意。仅仅设置泉州特区,意味着其他市舶司、其他沿海地带并不具备远航的条件,不允许私自出海。 不过这是一个好现象,朝廷能让开海经商已经是极好之事,开了一个好头。 吕宗艺相信,假以时日,泉州港取得傲人的政绩时,朝廷不会拒绝多开几个特区。 赵一悔听到“钦此”之后,重重地叩头:“谢皇帝隆恩!” 开海了! 终于,终于可以再次迎来大海! 泉州市舶司,泉州港,泉州府将迎来巨大的改变! 苏先秦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无人问津的泉州府将会在不久之后成为热闹之地,消失不见的商人将会在这里集结,港口上寥寥无几的孤独将会被招展的船帆赶走。 聂原济、林唐臣是第一次见识到顾正臣的厉害。 一句“泉州特区一应事宜,悉决于顾正臣”,这简直是封疆大吏,别说行省,恐怕是朝廷派来几个官员,只要拿不出旨意也无法干涉泉州特区的运作。 顾正臣收起圣旨,对起身的众人说:“诸位,虽说朝廷设了泉州特区,准许进行远航贸易,但你们要切记,朝廷只给了三年。三年之内泉州府若没有惊人的起色,那泉州府的未来,所有沿海地带的未来,都将断送在我们手中!” “泉州特区看似光荣,是个机遇,但同时它也是个重任,背负不起来,我顾正臣是罪人,你们也一样,都是历史的罪人!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泉州府会很忙碌,你们也会很辛苦!若有人无法负重前行,想要做个清闲的差混日子,现在就请站出来,顾某可以请他离开泉州府!” 掷地有声的威严,令在场的官吏不由得感觉肩膀一沉。 旨意说得很清楚,泉州特区不成,那泉州市舶司也就没存在的必要了。 一旦罢了泉州市舶司,那广州、宁波两处市舶司也会不保,大明开海的希望也就随之破灭。 这件事关系无数人,无论如何都得抗住这份使命! 顾正臣锐利的目光扫过众官吏,见没有人站出来,肃然道:“我希望你们记住此时此刻的决定,日后若是觉得扛不住了,受不了了,那就给我咬着牙,倔着骨继续扛!牙没咬碎,骨没折断,谁都不能退!你们行不行?” “行!” 众人被顾正臣的话所感染,饶是陈清、茅鼎这些武将,也被深深震撼。 丫的,这也就是给在场的人说,若是换个场景给军士说,军士岂不是要杀疯? 陈清看着顾正臣,头偏向张赫,低沉着嗓音:“他有着动员、鼓舞人心士气的能力,皇帝将他任命为泉州卫指挥使不无道理。” 张赫很想告诉陈清,他可不是一卫指挥使那么简单,但这些话不能说,只好回道:“千万莫要小看他,更不要犯错。他可不会讲什么情面,该杀的时候,谁都拦不住。你应该听说了,泉州卫指挥佥事周渊的脑袋被他挂在了旗杆上立威……” 陈清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反驳。 顾正臣在泉州府有“先斩后奏”这种事并不是秘密,朝堂中已传开了。如果当真栽在他手上,证据确凿,他很可能会拔刀杀人。 在观海院中,顾正臣对赵一悔、苏先秦等人说:“既然开海消息已确定,那市舶司就应该做好码头修缮事宜,所有废弃的码头需要重新启用,另外港口的房屋、库房早已被元末战火烧毁,现在需要重新营造……”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为事,当争朝夕! 第五百二十七章 雷厉风行,征调徭役 顾正臣的雷厉风行给了聂原济、林唐臣、苏先秦等新到任官吏很深印象。 事情定了,立马安排。 市舶司需要什么人手,多少人手,报上来,府衙来征发百姓服徭役。 走出观海院,顾正臣安排张赫、陈清、茅鼎等带军士留守泉州港,协助泉州港修缮、营造等事宜,并安排军士做好日常游弋警戒,避免海寇袭扰伤民。 在泉州港事宜安排好之后,顾正臣与吕宗艺等人上了马车,朝晋江城而去。 马车内。 顾正臣与张希婉商议着:“胡叔跟着来船队到了泉州府,还带来了一批商人,顾诚、胡恒财应该还留在泉州府,我不便出面,你让顾诚好好招待他们。” 张希婉含笑,轻声道:“胡叔也不算外人,这些年没少帮衬青青和倩儿妹妹,这些事你放心,我会安排顾诚做周到。” 顾正臣抓着张希婉的手,刚想说话,就感觉马车陡然停了下来。 “有人拦路。” 萧成在马车外通报了声。 顾正臣皱眉,拉开帘子说:“问一问是有冤情还是其他。” 萧成还没差人去问,陈言璇已扯着嗓子喊了起来:“顾知府,我是同安商人,想要买下塔子楼!” “塔子楼?” 顾正臣沉思着,看到萧成戒备起来,目光冷厉,侧头看去,只见吕常言走了过来。 吕常言行礼道:“顾知府,说话之人是同安汀溪窑场的少东家陈言璇,前段日子到府衙找到吕参政,言说买下塔子楼,却荒诞到不出一文钱。吕参政以为其是个疯子,便不予理会。” 顾正臣笑道:“有意思,在这里竟还能碰到空手套白狼的聪明人,萧成,差人告诉他,明日下午至府衙。” 萧成不理解顾正臣的安排,让人传去话。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晋江城,张希婉撩着帘子的一角看着,秀美微蹙:“夫君,这里当真是泉州府治之地,怎么看着连句容都比不上。” 顾正臣闭目养神:“句容是小地方,大的战乱没有几次。可这里曾经有过十年战乱,加上陈友定割据一方,朝廷发兵讨伐,好不容易安定了,又有贪官污吏横行,年年月月盘削。你不知道,有一个富农只因为被征徭役入府衙养马,结果没多久家产便被掏空甚至还负债累累……” “怎么会这样?” “人性的贪婪不择手段,手里握着一点权不将人当人看的大把大把存在。没办法,根已经烂了,人心已经涣散了,不得已夫君才在泉州府大开杀戒,若非如此,这一片土地没人听府衙的话,没人信府衙的话。” 张希婉看着这里的百姓,从街上跑的女童穿得破破烂烂,男童还光着屁股,赤着脚,一些老人背佝偻得让人怀疑腰被打断了…… “到了。” 顾正臣先下了马车,将张希婉接下来。 府前大街做买卖的商人眼尖,看到顾正臣回来,喊了一嗓子:“顾青天回来了!” 被围观了。 张希婉看着蜂拥而来的百姓,一些商铺的掌柜甚至连买卖都不顾了,一个个看着自己的夫君。 什么是好官? 张希婉认为好官不需要官府来定,应该由百姓来定。 百姓认为他好,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百姓认为他坏的,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有为民做主,为民谋福,才配得上“父母官”这三个字。 而自己的夫君,就是这样的人。 他在句容得人心,在泉州府一样得人心! 顾正臣抬起双手,待众人安静下来之后,笑道:“两件事,第一件事,顾某还是泉州知府,一时半会离开不了。” 晋江城百姓顿时欢呼起来。 这里的百姓知道顾正臣的好,自他治理泉州府之后,再没有什么吏员敢乱踹门收钱,没有五花八门的税目,连百姓都变相免了一年税赋。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府衙主事之人突然换成了吕参政,后来有消息说顾知府去了金陵,晋江百姓很担心顾知府会被朝廷惩治。 如今听顾正臣亲口说没事,继续任泉州知府,众人自是安心。 顾正臣摆了摆手,对众人说:“第二件事,陛下恩准,特许泉州府一地,试行开海之策。诸位,现在是四月,虽是泉州府的夏日,但在我看来,这是泉州府的春日!你们有什么盘算的,可要抓住机遇,这晋江城啊,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 众人听闻后不由得更是兴奋,一个个笑容满面。 顾正臣没有打扰百姓的欢喜,开海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明白。 进入府衙,黄斐、林威、赵三七等一干吏员、杂役纷纷见礼。 吕宗艺将知府印信交还给顾正臣,然后说:“既然你回来了,我就该回行省衙署了。” 顾正臣谢过吕宗艺。 吕宗艺想起什么,说道:“高晖高参政已经官复原职,当初他帮卜家,并无利益往来,只是被蛊惑,加之你所作所为出格……” 顾正臣略一沉思,问道:“高参政清廉,这是好事。若有机会,我会当面给他请罪。” 吕宗艺哈哈一笑:“请罪倒不至于,他为人蛊惑屡屡出手,每次出现的时机都太过恰当,不由人不怀疑。只是顾知府,高参政虽为人清廉,可这里——并不大……” 顾正臣看着吕宗艺拍着肚子,明白他想告诉自己高晖气量小,很可能记仇。 对于高晖,顾正臣并不在意,在送吕参政上了马车之后,突然问道:“吕参政,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想明白。” “什么问题?” 吕宗艺很好奇。 顾正臣严肃地说:“为何高参政被关押泉州府衙那么久,其子高东旭一次也没露面?” 吕宗艺凝眸。 顾正臣放下帘子,拱手送别:“吕参政,路上小心。” 吕宗艺靠在角落里,满腹心事,许久才叹了句:“回去之后没清闲日子喽。” 萧成看着笑意盈盈的顾正臣,问道:“卜家案已经结了,高晖被证实清白,事情应该结束了吧?” 顾正臣给了萧成一个灿烂的笑脸:“谁知道呢。” 萧成无语。 因为吕宗艺的尽职尽责,泉州府衙并没有堆积多少事,这让顾正臣轻松不少。但摆在顾正臣面前的事依旧有很多,顾正臣召集府衙官吏,安排道:“德庆侯带一万余人将会于五月二十日进入泉州府,百姓安置事大,时间又紧,此事由通判林唐臣负责,准征调百姓三千,于泉州卫以东一里处荒地选址营造居所……” 考虑到进度与时间,顾正臣再次将双层床引入。 顾正臣看向聂原济:“往日泉州港直属行省与中书,现如今归府衙管。江防、水利本是同知职权之内事,你来负责泉州港码头修缮、建筑与仓库等修建,规划上需要合理,我要亲自过目,准征调百姓一千,同泉州港水师一起营造……” 聂原济肃然领命。 顾正臣正色道:“朝廷下达了文书,大明宝钞通行天下,各府先行建起大明钱庄,此事由本官亲自负责,征百姓三百。百姓安置、泉州港、大明钱庄,合计需征用百姓四千三百。这次征调民力,只征调晋江、惠安、同安三县百姓,征调文书本官来拟写……” 一桩桩事扑面而来,整个府衙随之而动。 唐大邦正在指挥伙计收拾店铺,黄如玉带了个伙计走了进来。 黄如玉见到唐大邦打了招呼,直言道:“顾知府回来了,你听到消息了吧?” 唐大邦重重点头:“自然!” 黄如玉搓了搓手,踱步道:“我们低估了局势,朝廷不是允许全面开海,只是允许泉州府开海!换言之,这里将是大明唯一朝廷许可的出海之地!用不了多久,其他地方的商人听到消息之后便会聚在泉州府!这里的房屋,店铺,酒楼,不出三年便会翻几番!” 唐大邦多少有些后悔:“可惜了,若知是这个局面,府衙手里的那些好的地段与店铺说什么都要拿下来!不说后面生意红火可期,便是捂在手里,这店铺也捂出金子了!” 黄如玉叹了口气。 那些好的店铺没有买下来确实亏,可谁有胆略冒那么大的风险? 没有一个人! “唐东家,这店铺还给我们吧。” 粮铺东家黄禄走了进来,后面伙计还抬着几口箱子。 唐大邦看黄禄找了回来,断然拒绝:“黄东家,这笔买卖交易已是完成,我们各自找了中人,在府衙过了店契,现在想拿回店铺——不太好吧?” 黄禄脸色一变,说道:“这店铺我卖给你一千八百贯,我现在用两千贯买回来!” 唐大邦呵呵笑了笑,摆手道:“别说两千贯,便是五千贯这店铺也不卖。黄东家,莫要忘记,你在府衙可是签了自愿售卖文书的,这笔交易有官作凭。” 黄禄想死的心都有了。 府衙吏员劝说自己有可能开海,让等一等再考虑。可自己担心一旦开不了海,这店铺可就不值一千八百贯了,就是一千贯也不值。 财迷心窍之下,自己卖掉了铺子。 谁成想,今日竟传来泉州府开海的消息,这里迟早会变得寸土寸金,只一千八百贯卖掉简直是亏到姥姥家! 就在有人后悔不已,有人欢喜庆幸时,府衙的衙役带着告示奔赴惠安、南安县衙,晋江县衙距离府衙不远,让他们来一趟便是了…… 「感谢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与难得自在应如是两位兄弟打赏,惊雪谢过。」 第五百二十八章 三万贯的塔子楼 惠安县城。 农夫林二鞋挑着米担子,与同乡的林大篓同行。 看着林大篓推车上的三袋子米,林二鞋忍不住羡慕:“还是你家打的稻谷多啊。” 林大篓哈哈大笑,浑身充满力气:“活了四十三年,娘的,咱也能推着车卖一次粮了。昨日还去坟上给老爹絮叨了,也不知道他信不信这回事。” 林二鞋知道林大篓的父亲,被元廷征发去造船,因为疲饿病交加,做事慢了被活活打死了,那时候林大篓还不到二十。 “我说二鞋哥,你家男丁也太少了吧,看看咱,三个娃,别看老三还没成丁口,有的是力气,去年垦荒时那小子一个人便垦了两亩地,比牛还壮实,就是吃饭吃太多了,让他娘心疼……” “哈哈,不吃饭哪来的气力干活?” 林二鞋羡慕不来,自家婆娘不争气,生了一个娃就没动静了。 “城门口好热闹。” 林大篓有些惊讶。 林二鞋看去,只见城门口围了数十人,一个个仰着头看着什么。 “有告示,走去看看。” 林二鞋、林大篓加快了脚步,接近人群时,就听到有人在里面喊道:“这是府衙发来的征徭役告示……” “征徭役?” 众人听闻,一个个脸色大变。 就连林大篓、林二鞋也止不住害怕。 如果说税赋是三袋粮压人,那徭役便是十袋粮压人。很多百姓家其实能扛得住一般税赋,但扛不住徭役的折腾。 徭役就是处力气干活,朝廷给口粮,看似简单,实则水深火热。 明明一日该给三斤口粮,可发到手里的,能有半斤就不错了,吃饭又没什么油水可言,靠着半斤粮下死力气干活,谁能扛得住? 干活慢了挨鞭子,病了挨鞭子,抱怨几句还是挨鞭子,甚至有些官吏借此机会索取好处: 想干点轻松的活计吗?想的话就要学会做人。 不想啊? 那什么,你去搬石头、挖淤泥,干不完不准休息。 往年府衙征徭役基本上就是这么一套,自从顾知府上任之后,便摁住了所有徭役事,去年冬日、今年春日都没有征徭役。 百姓爱戴顾知府就在于这里,他懂百姓苦,吝惜民力。 一个百姓喊道:“听闻顾知府去了金陵,这是谁发的文书?” “是啊,是谁?” “都别嚷嚷了,这是顾知府发的文书。” “不可能!” “确实是顾知府发的,这上面留了名。我说你们能不能听完了再嚷嚷,老子的棺材铺可没人看着。” 黄掌柜郁闷不已,指着告示喊道:“府衙告示:朝廷设泉州特区,准开海贸易,为兴修港口、仓库、民居,于晋江、惠安、同安三地共征用百姓四千三百人。为避免徭役害民,此番征招以自愿为主,若人力不足,再行强征……” “征民为事,日给米三斤,清晨发米,米不到位可不动工,但有克扣少给,可前往知府衙门告状。为体恤泉州府百姓,满一个月工者,给钞钱三百文,挑出力最者五百,给钞钱五百文……” “此番征民,若无府衙公告,地方县衙不得强行摊派征民。愿为事做工百姓,当于四月十日午时至晋江西门外登记造册,人满为止。顾正臣愿三县百姓与泉州府同心聚力,重现泉州府辉煌!” 林二鞋看向林大篓,震惊不已,有些不确定地问:“我刚刚没听错,不仅给粮,还给钞钱?什么是钞钱?” 林大篓喉结动了动,抬手擦过鼻尖:“钞钱,应该是宝钞和铜钱吧,不过没听说朝廷发宝钞。这不是要紧的事,娘的,给足粮食还给钱,不敢想啊。正说此时地里不忙,收稻还得一个多月,带三个崽子去一趟,一个月少说也能弄来一贯钱啊。” 林二鞋有些不敢相信:“这能是真的吗?” 林大篓弯腰,抬起推车,呵呵道:“顾青天回来了,也只有顾青天才如此爱民,你没听到,自愿去啊。若不是顾青天,县衙早就摊派过来了,谁还管你死活。” 林二鞋重重点头,看向那贴在城墙上的告示,虽然认不得字,但从旁边人口中得知,这确实是顾知府亲自拟写的告示。 “只要是顾知府让咱们去的,那咱们就去!”林二鞋挑起担子,补了句:“将儿子也带上!” “你确定不是为了钱?” “滚……” 一纸告示,震惊晋江、同安、惠安三县,消息疯传,不到一日,许多百姓就知道了府衙征徭役之事。与往年愁眉苦脸的景象不同,不少百姓家走门串户,准备结队前往晋江城。 泉州开海的消息随着三地告示传播开来,速度之快,令人震惊。 翌日下午。 陈言璇再次进入府衙二堂,与上次不同,这次对面的人不再是吕宗艺,而是顾正臣! 面对年轻的顾知府,陈言璇恭敬地行礼。 顾正臣打量着陈言璇,笑道:“你是汀溪窑场的少东家?” “没错。” 陈言璇回道。 顾正臣示意陈言璇坐下,然后问道:“汀溪窑场,本官听闻过,以青瓷、青白瓷为主,虽然那里也出产白瓷,但始终不如德化白瓷。去年本官去过一趟德化,拿到了一尊观音白瓷,可谓极品。” 陈言璇没有避讳,直言道:“前两年我也曾到访过德化窑,那里出产的白瓷,温润乳白,如脂如玉,确实当得起极品之名,非汀溪窑场可比。然白瓷有白瓷之美,青瓷有青瓷之美,汀溪窑制出的青瓷、青白瓷,同样曾远销他国。” 顾正臣微微点头,转而说:“府衙想要出手一批店铺、宅院,只可惜来这里的商人无一人愿下重金以博机会。唯独你,张口便想要塔子楼。据其他商人说,汀溪窑场早已关闭,陈家也不是什么富绅大户,你凭什么要塔子楼?” 陈言璇起身,拱手道:“不瞒顾知府,陈家确实没钱,最多只能拿出八百贯钱,这点钱财根本不足以买下两万贯的塔子楼。” 顾正臣对陈言璇的坦白很是满意,问道:“既是如此,你又为何敢要塔子楼?” 陈言璇肃然道:“因为小子断定泉州开海,晋江城很快就会从无人问津到炙手可热!所以,无论塔子楼是两万贯还是三万贯,以开海之后的盛景来论,不出五年,便可清偿所有贷资,十年之后,至少有三万贯的财富……” 顾正臣深深看着陈言璇,不得不说,此人相对一些中年商人更有胆魄,更有冒险精神,敢在是否开海尚未明确的情况下索要塔子楼。 叮叮! 顾正臣用铜钱敲打了下茶碗,对陈言璇说:“塔子楼交在谁的手里都可能盈利,府衙为何偏要选择你?如今开海已定,塔子楼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 陈言璇向前一步,急切地说:“顾知府,眼下确实会有不少人盯着塔子楼,但交给我,绝对胜过他们。” 顾正臣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碗。 陈言璇连忙说:“其一,我在同安做过酒楼营生,虽非东家但也是掌柜,熟悉酒楼生意。其二,在清偿贷资之后,我愿意每年拿出塔子楼纯利的两成交给府衙,以兴教育,助民生。只要我这一脉不断绝,塔子楼世代遵守此规矩!” 顾正臣盯着陈言璇,摇了摇头:“塔子楼的纯利交给府衙并不合适,这是典型的官商勾结,府衙出于利益考虑,也会照拂塔子楼,这对其他酒楼与商人不利不公。” 陈言璇惊讶地看着顾正臣,面对利益时,他竟保持高度清醒,没有半点贪婪,而是秉承公正。 顾正臣对陈言璇的条件并不感兴趣。 五年之后,自己又不在这里,钱财进入府库能不能用于民生教化很难说,万一被人截留,那就是官商勾结,到那时,陈言璇很可能成为第二个卜寿。 商人与官府的关系就一个: 纳税关系。 除了这个关系之外,官商分离越彻底越好。 陈言璇低头,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道:“清偿贷资之后,塔子楼每年抽出纯利中的两成修桥,铺路,开设平价药铺,灾年时帮助衙署施粥于民!” 顾正臣笑了,起身走了出来,沉声道:“三万贯!” 陈言璇紧握双手:“成交!” 顾正臣看向萧成:“让人取来塔子楼的店契。” 林唐臣听闻顾正臣要将塔子楼交给陈言璇,连忙跑来想要劝阻。 顾正臣却摇了摇头,坚持立下一份新的店契文书,在文书中添了一句:“若陈言璇无力清偿贷资,只可宽限半年,若仍不可行,则塔子楼收归泉州府衙,先前已偿部分府衙不作赔还。塔子楼在清账之前,不得改契立户。” 这些规定的存在,保证了泉州府衙对塔子楼所有权的控制。 如果陈言璇能偿还贷资,所有权归他。 如果陈言璇不能偿还贷资,府衙无条件收回塔子楼。 在这个过程中,塔子楼的店契不允许更改,其他商人无法从陈言璇手中买走。 顾正臣拿起新的店契交给陈言璇:“你回去好好思量清楚,三日之后,若无问题可以到府衙办理店契文书与贷资文书,若有问题,权当这些并不存在。” 新的店契文书没有用印,不具备效力。 陈言璇接过看了看,重重点头:“三日后我会来这里,拿走塔子楼!” 第五百二十九章 五税一,苛税啊 陈言璇走了,林唐臣看向顾正臣,满是疑惑地问:“顾知府,据府衙问询其他商人,陈言璇并无多少家产,将塔子楼交给他,对府衙来说是个巨大的损失。” 顾正臣笑道:“损失了什么?” 林唐臣愣了下,说道:“他全额贷资,空手就拿走了塔子楼,若经营不善,舍了本,无力偿还贷资,府衙岂不是亏损了几年租赁收益?” 顾正臣摆了摆手:“几年租赁收益能有多少,只要他日后抽利行善,帮衬一把泉州府的百姓,那这笔交易便值得。放心吧,他若不能成事,塔子楼府衙可以再拿回来。” 林唐臣无奈。 顾正臣看向萧成:“派人去同安调查下此人。” 萧成了然。 顾正臣并没有给萧成派人,他是检校头目,有权调动泉州府内检校。至于泉州府有多少检校,顾正臣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肯定不多。 泉州府开海成了轩然大波,引来无数人,也带来了一桩桩事。 这一日三个耆老进了府衙,找顾正臣旁敲侧推,就是想问问要不要兴建造船厂,他们家还有船匠。 造船厂自然需要建造,但不能任由民间控制。 顾正臣与聂原济、林唐臣商议之后,决定于洛阳镇建造船厂,船匠为官府征用,船厂归市舶司直管。 航海贸易的大门只会越开越大,未来需要的船只数量多的是。官府负责造六丈长及以上大船,至于六丈以下海船与渔船,则交给民间。 当然,府衙并不禁民间造六丈以上大船。 大碗酒楼。 林弗看着近乎满座的热闹场景,脸上挂满了笑意。 林文拄着拐杖到了柜台旁,笑道:“父亲,二楼雅间似乎是金陵来的商人吧?” 林弗微微点头:“是啊,据说是与顾知府一起走海路来的。” 林文皱了皱眉:“那为何本地商人要去找他们,刚看到王戈、唐大邦等人进去了。” 林弗招呼了声客人,对林文道:“还能为何,自然是冲着船去。泉州府现在可没多少船,港口里停泊的船只不是市舶司所有,便是水师所有,只有那批商船自金陵而来……” “什么?” “那些船全是泉州府衙的?” 唐大邦、黄如玉、王戈等人傻眼了。 徽商胡大山、杭商胡苕华、金陵商人何四方等人点头。 何四方叹道:“等我们收到消息时,顾知府已先一步将金陵的海船收购到手,后找寻一番,已无人愿出手大船,虽有些小船,可顾知府说了,目前出海的只能是大船,小于五丈的船不能出海。不得已,我们只能租用这批船……” 黄如玉皱眉:“小于五丈的船不能出海,这是为何,既然开海,为何不能全部放开?” 胡大山看向黄如玉,摇了摇头:“泉州特区悉决于顾知府,怎么开海,开到哪个程度,一切由顾知府说了算,诸位可莫要抱怨,目前远航贸易若没有水师护航,很容易竹篮打水一场空。大家都是有家有业之人,谁也不希望折损在海贼手里吧?” 黄如玉、唐大邦等人重重点头。 这倒是事实。 大海之上可不安全,风浪尚还好说,实在运气不好,那也是听天由命。但若是单独的商船遇到海贼,那可就不只是舍了本,很可能连船带人一起没了,这样的损失有那么一次、两次,富绅之家也会变小户。 能调动水师给商船护航的,整个泉州府只有顾知府一人。 唐大邦忧愁不已:“可如今泉州府找不到大海船,等到新船坞搭建起来,新海船下水,定要明年了,我们等不了那么久。” 胡苕华笑了,看了看胡大山、何四方等人,对唐大邦说:“你不会以为我们这些人租赁了全部二十三艘海船吧?” 唐大邦起身,激动不已:“你们的意思是?” 胡大山点了点头:“二十三艘海船,我们只占了十三艘,剩余十艘,则是顾知府留给福建商人的。” 唐大邦搓着手,感叹顾知府想得周到。 乐白驹沉吟良久,问道:“租赁一艘海船需要多少银钱?” 胡苕华伸出一根手指:“货物的一成。” “一成?” 唐大邦、乐白驹等人脸色一变。 一成货物不是三十税一,而是十税一,属于重税了。 胡大山看着不安的福建商人,纠正道:“事实上是两成的货物,其中一成货物交付市舶司,为关津税。一成货物交水师,是水师担负护航的酬劳。” “两成,这是不是太高了?” 黄如玉脸色难看。 五税一,苛税啊。 大明开国以来,主张轻徭薄赋,农税与商税用的都是三十税一。 虽说执行过程中有些偏差,各地另起名目的多,但那都是贪官污吏搞的,顾知府是清官,好官,怎么能用重税呢…… 胡大山清楚这些人在想什么,事实上,金陵来的商人一开始也难以接受抽两成,可仔细算一笔账,五税一依旧大有赚头。 虽然是开海初期,但顾正臣并不打算泉州“海关”低税,而是直接使用了重税,原因很简单,暴利行业从来都是重税,你赚钱多,不税你税谁? 抽两成出来,一部分需要拿去补贴水师将士,并为朝廷“大宝船”积累资金,一部分交市舶司改进各种基础设施,营造仓库,并重修泉州港至晋江城十里道路。 经过调查,陈言璇确实是汀溪窑场的少东家,为人孝顺、颇有生意头脑。 顾正臣放心下来,以贷资三万贯的作价将塔子楼的店契交给了陈言璇,陈言璇当即带人重整塔子楼,准备大干一场。 晋江、同安、惠安三县的百姓热情很高,告示要招四千三百人,结果跑来六千余人,选走四千三,剩下一千多不干了,说什么都要府衙给找点事干,顾正臣见是这种情况,大笔一挥,都送去帮忙兴建船坞,砍伐木材去了…… 现在的泉州府衙不缺钱粮,缺的是合理的花销。 钱都堆在府衙库房里带不来任何效益,只有流通起来才能创造价值。 当顾正臣雄心勃勃提出疏浚蓝溪、桃林溪,让安溪、永春两县可以顺流而下运输货物时,遭到了通判林唐臣的激烈反对。 林唐臣坚决不同意顾正臣的安排:“府衙当体恤民力,而不是劳民伤财。如今已征用四千余百姓做工,何必又要在他地征民疏浚河流?陛下说过,能不扰民则不扰民,留民休养,以苏民力。” 顾正臣给林唐臣讲解道:“过去征民服徭役确实是劳民伤财,可如今新策之下,百姓服徭役有好处可拿,不仅不会拖累家庭,还会为家庭带来一笔收益。林通判口口声声说要体恤民力,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体恤吗?” 林唐臣摇头:“下官不知太多,只有一个朴素的认识,不劳民,便是善政!” 顾正臣笑了出来,问道:“民不勤劳,何以致富?只靠着那点土亩产出,你指望他们多少年能过上好日子?” 林唐臣反驳:“勤劳耕作,自有小康!” 顾正臣指了指府衙门外,厉声道:“那就请林通判出去看看,走访下民间百姓,问问他们勤劳耕作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一家人有衣服穿!” 聂原济在一旁打圆场:“顾知府,他只是爱民,不想看民受罪。林通判,顾知府给民好处,自是利民,非是疲民害民,这点可要看清……” 林唐臣坚持自己的看法,对顾正臣道:“我是通判,掌管泉州府的户口、赋役,我不答应再征民服徭役!” 顾正臣目光灼灼,盯着林唐臣,冷冷地说道:“百姓多是穷苦之人,不读书不识字,除了一身力气别无可用之处!府衙征招徭役,定粮定钱,是利民之策。只有百姓手中剩有余钱,他们才可能给家人购置布匹,给孩子买一串冰糖葫芦,给自己打一壶酒!” “林通判,本官征招百姓服徭役,本质不是为了服徭役,而是为了发钱粮改善民生!若你连这点都看不通透,那我们日后矛盾定不可调和,因为接下来的日子征徭役会越来越多,路需要修,沿海也需要建造了望塔、卫营、防御工事、炮台等。” “当然,府衙会选择在非农忙时征徭役,同样还是自愿的方式。未来一年,只要百姓肯出力气,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你是泉州通判不假,但我是泉州知府,这里的事本官说了算!” 林唐臣盯着顾正臣,刚想说话,就被聂原济给拉了一把。 聂原济连忙说:“顾知府,他没有异议。” 林唐臣挣脱聂原济,厉声道:“打着改善百姓生活的幌子,征调一批批徭役,不过是竭民力,为你官名政绩罢了!顾知府,这里百姓疲惫不已,不堪负累,当休养三年,三年之后再开大海,大规模征用民力也不迟!” 顾正臣紧锁眉头,似乎看到了一个坑。 当初胡惟庸选派官吏的时候,不是随机挑的,而是故意的吧。 林唐臣本身没什么问题,他只是在职责范围内反对自己,还没办法惩罚他。直接将他赶走也不合适,那样一来,顾正臣很容易落得一个“独夫”、“不能处理上下关系”的名声…… 似乎是个两难的问题。 第五百三十章 为百姓,是最大的道理 一言不合就赶人走,看似霸气威风,实则并不现实。 顾正臣是泉州知府不假,可林唐臣也是朝廷任命的泉州通判,不能因为政见不同就“拔刀相向”,将其踢出府衙。 虽然朱元璋给了顾正臣“便宜行事”的圣旨,但那是用于贪官污吏的,不是用于毫无问题、清清白白的同僚身上的。滥用权力等同于滥施淫威,眼下看似风光无限,可后面反噬过来时,没有人愿意伸出手帮自己一把。 刘基提醒过自己,虽立于天之下,可失了人和,很容易便失去地利,没了地利,脚下随时可能是深渊。 人和不可失,自己不能只顾着雷厉风行,一言堂,还需要团结下属,上下一心为朝廷效力。 驭下之术! 以前是知县,直接换了一批自己人,给其好处,立下规矩,谈不上几分驭下之术。 到了泉州,杀了一批官吏,虽然提拔了一批人,可他们都是吏员,上来的官员不是自己提拔的,而是朝廷调任的,这就考验自己能不能驾驭这两个人了。 回到泉州府之后,顾正臣还没适应这两个人的存在,现在林唐臣冒出来反对自己,未必只是反对征调徭役,更多的应该是反对自己将他们当作吏员指挥。 说到底,这还是当官经验不足,且手握权力过大造成的。 顾正臣反省了自己,看着倔强的林唐臣,微微点了点头:“那就——日后再议。” 聂原济明显有些错愕,已经做好抗议到底的林唐臣也愣住了,直至顾正臣离开,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林唐臣、聂原济来到泉州府,听到最多的就是顾正臣的杀伐果断,他敢杀官,也敢杀民,说杀便杀,不经过刑部、皇帝批准。 面对强势的顾正臣,林唐臣、聂原济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事,但两人曾为地方知县,颇有政绩,且对于治理地方都有主见与自认为合理的一套,面对顾正臣大踏步前进的举动颇是不认可。 聂原济相当老道深沉,并不打算公开反对顾正臣,但林唐臣认为佐贰官的职责便是纠正掌印官的不对,这才不留情面,站出来坚持,甚至已经做好了丢官甚至丢命的准备。 只是,顾正臣竟然退让了。 赵三七走入二堂,对聂原济、林唐臣行礼之后道:“顾知府让两位去泉州港。” 聂原济、林唐臣不知顾正臣想要做什么,命人备马车出行。 当马车至泉州港时,聂原济、林唐臣下了马车,看到了端坐在马背之上的顾正臣。 顾正臣见两人来了,翻身下马,抬了抬马鞭指向码头,说:“用不了多久,泉州港将焕然一新。” 聂原济笑道:“开海之后,贸易必是兴盛,不出五年,这里很可能会出现千帆竞发的壮观场面。” 林唐臣看到百姓中不少人光着膀子挥汗如雨,他们这是下了力气在干活,没有懈怠与偷懒。 但仔细看,却又不见衙役与军士监督,林唐臣皱眉道:“为何监工不在?” 聂原济定睛一看,果没有监工,不由着急起来,连忙说:“我明明告知了泉州水师,安排军士作监工……” 顾正臣将马鞭交给林白帆,笑了笑:“聂同知,水师原本是打算设监工,只不过被本官撤了。” “为何要撤?” 聂原济甚是不解。 顾正臣哈哈一笑,反问道:“那为何要派衙役或军士监督?” “没有监督,出了岔子谁来负责?” 林唐臣冷着脸问。 顾正臣理解这些人的想法。 无论是干多大的工程,凡征调民力的,衙门都会安排人手监督,若征调百姓太多,衙役看不过来,还会让军士协助看守,目的就两个: 一是为了催促这些人赶工干活,别偷懒,保证进度和质量。 二是避免有人闹事。 比如河道里竟然能挖出一只眼石像,这肯定是监工不到位,让人给埋了进去又给挖了出来。监工到位的话,哪里还有“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舆论…… 顾正臣看向林唐臣:“林通判,你我之间放下成见,去听听百姓自己怎么说,如何?” 林唐臣重重点头。 顾正臣带几人走向施工之地。 十几个汉子拉着一根根绳子,绳子拴在了一个圆形的木石桩之上,桩底部是两尺高的石柱,上部是五尺高的圆木,石柱与木桩之间有类似于蚂蟥钉的铁件连接固定。 随着号子声起,绳子绷直,木石桩被强大的力道拉离地面,然后在重力的作用下咚地落地,将地面砸出一个坑洼,木石桩再次抬起,但随着男人们的力量移动了一点距离,一半落在了原来的坑洼里,另一半砸在了尚未砸过的土地上。 不知道谁起了个头,一个个汉子起劲地喊着: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 问郎此去何时返? 赵一悔看到了顾正臣,带着苏先秦走了过来。 苏先秦见顾正臣等人听得认真,便解释道:“这是福建古老的民谣《月光光》,据说唐时就有了,一直流传至今。” 顾正臣点了点头,走向干活的汉子,汉子们见官员来了,便收了力,一个个站着,有人认出了顾正臣,一口一个顾青天。 “今日可领足了米?” 顾正臣笑呵呵地问道。 带头的周厚衣憨笑:“都领足了。” 顾正臣又问:“没人抽你们鞭子吧?” 周厚衣等人连忙说没有,甚至有些人还拍着赤裸的胸口,露出满是汗的脊背,证明没挨打。 农夫王二柴对顾正臣说:“顾青天,如今没监工在耳边唠叨,也没鞭子催促,可咱们这群人干活更是起劲呢,每一个懒惰汉子,谁敢偷懒,咱们就饶不了他!” 周厚衣连连点头,跟着说:“以前监工在时,咱只感觉浑身刺挠,干活使不上力,心里总憋屈得很。可如今没了监工,这干活,就和给自家盖房子差不多。” 林唐臣听着众人一言一语,眉头紧锁。 多年以来固有的认识在他们的话语之下显得滑稽且可笑。 “咱服徭役七次,就没这么舒坦过。” “上面让我们三天打好地基,呵,咱们打算着两天就干完。” “以前挖河修墙,把我们当犯人盯着,不让我们吃饱,还动辄打人,如今干活可就有个人样了。” 七嘴八舌,声音如斧,劈开了曾经自以为是的观点。 林唐臣难以置信,问道:“难不成你们愿意服徭役,待在家里休养生息不好吗?” “这位官爷说笑呢。” “可不是。” “只要府衙管咱们吃饱饭,不给发钱,咱们也愿意干活啊。” 林唐臣皱眉:“为何?” 周厚衣笑了,对林唐臣解释道:“自然是给家里省下一个人的口粮,眼下还不是农忙时,成日待在家中,那不是吃白食?我们省一口米,孩子就能多吃一口,我们省一个月米,孩子能多两三尺布呢。” 王二柴直言:“是啊,往年府衙征徭役,可不给发粮,粮食全煮锅里了,全他娘的稀粥。可今年呢,不仅每日早上给粮,每日吃的粮还不算在其中,管饱了吃。咱们这次做工回去啊,能给家里带一袋子米回去呢,若是多干几日,说不得今年夏税的粮食都有着落了。” 林唐臣脸色苍白。 顾正臣与众人寒暄一阵后,带聂原济、林唐臣等人走至空旷处,看向林唐臣,严肃地说:“百姓都渴望过好日子,至少是一家人不挨饿,有衣穿。只要有机会省一点,挣一点,他们就愿意去做。你也知道,府衙现在堆积了很多钱粮,而这些钱粮大部分都是来自泉州府的百姓。” “那些钱粮入了账,谁都不可能私自分给百姓,用什么法子将钱粮还给百姓,唯有徭役!林通判,你希望的是不扰民,留民休养,可你有没有想过,百姓并不怕徭役之苦,怕的是吃了徭役的苦还一无所获,甚至是背上债!” “其他人征民徭役是为了什么,本官且不论,但我在泉州府征民徭役的目的就这么简单,谁干活,谁拿钱粮,谁干活多,谁拿钱粮多。这一点或许与你们的认识相左,但你们要清楚,我顾正臣不是为了什么政绩,不是为了什么官声,为的是这里的百姓!” “判断政令是否合理的标准,应该是看看这政令有没有为民着想,有没有为民谋福,而不是什么各种各样,大是大非的道理!没那么多道理可讲,只要着眼于泉州府三十万百姓的好,那就是最大的道理!” 林唐臣听着这一番长篇大论,心头满是震惊。 聂原济肃然起敬,挺着胸膛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虽然只有二十出头,没有几十年的官场资历,可他的觉悟、他的认知,远远超出了许多官吏。 三十万百姓的好,就是最大的道理! 掷地有声! 如雷贯耳! 林唐臣终是听明白了,双手抬于身前,弯腰深深作揖,沉声道:“林某——错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三步走,修好篱笆再抓鱼 只在话里面,不一定能分出是非黑白。 但以身入现实,听听当事人的渴望与声音,是与白,非与黑,顷刻可见分晓。 聂原济清楚,林唐臣虽然固执己见,同样也是一个清廉之人、为民之人,既然顾正臣的初衷是为了泉州府百姓,而泉州府百姓又心甘情愿而来,还继续坚持彻底的“休养生息”就是不顾百姓愿景的伪善。 林唐臣低了头,认了错。 顾正臣很是满意,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走入观海院,赵一悔拿出一份文书,恭敬地递给顾正臣:“关于航海细则,市舶司已拟定了一些条目,具体取舍还需顾知府定夺。” 顾正臣接过文书,展开看了看,微微摇头:“远航贸易的商人最关注的是税目问题,可以将税目放在第一条。另外,不要提市舶司租赁船只十税一,水师护航十税一,直接写五税一。” 聂原济、林唐臣深吸一口气。 五税一? 这简直是重税! 赵一悔有些担忧:“若不写明了,会不会挫伤商人出海意愿?” 顾正臣摇了摇头:“一边赚着海利,一边不缴纳重税,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户部尸位素餐的居多,商税竟然定在了三十税一,这个商税对锅碗瓢盆还可以,但对香料、丝绸、奇珍等来说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直接写明五税一,愿意接受这个重税才能出海,不愿意接受一律不得放行!水师护航并不会持续几年甚至几十年,难道说日后大海靖平之后,商人有了自家船之后,市舶司便不收税了?五税一是定死的数,除非皇帝点头,否则谁都不能动。” 赵一悔与苏先秦连连点头。 顾正臣指了指文书,继续说:“泉州府开海进行远航贸易并非一蹴而就,说开便开了,需要一个过程,这文书中认为需要两步,本官看步子还是大了一些,不妨改为三步走。” 赵一悔询问:“哪三步?” 顾正臣想了想,认真地说::“第一步,先开海,进行大船远航贸易。这个过程中,不允许六丈以下船只出海,也不允许渔民出海。诸位,海贼、倭寇并没有销声匿迹。今年春船队归来时带来了一堆人头,这就是明证。” “初期开海,必然依仗水师护航,这也就意味着船队规模不能过大,以免水师无法照顾周全。所以先期以大船为主,将大船空间舱室或以载重为准租赁给若干商人。” 苏先秦注视着顾正臣,心头火热。 是他以一己之力为泉州府百姓争取到了宝贵的机会,无论如何,都必须谨慎走好每一步。 顾正臣见没有人反对,便接着说:“在完成若干次安全贸易之后,由水师评估海上安全。若水师认为航路安全便转入第二步,大中小船只汇编出海,汇编规模应该控制在一百艘船只以内,同样是水师护航,不过水师护航船队的规模会缩减,以实现多批次汇编船队依次出港。” 赵一悔赞同顾正臣的安排:“百艘船汇编出海,已是不小规模,在确定大海相对安全的情况下,确实可以减少水师船队的数量。” 顾正臣坐了下来,接过吏员送来的茶,沉声道:“第三步,壮大泉州府水师规模,实现外海二百里内游弋防护,同时构建起泉州沿海城防,设置军士驻防。在这个基础上,进入第三步,全面放开远航贸易,准许商人单独出港进行航海贸易,并允许渔民下海。” 苏先秦皱了皱眉头,问道:“顾知府,渔民下海需要等到第三步,那要多长时日了,是否可以先安排一些百姓在近海捕鱼?” 顾正臣断然拒绝:“陛下给了我们三年,可你们不要忘记了,陛下有权随时撤销泉州特区!一旦百姓过早下海,又不幸遭遇海贼、倭寇,那泉州特区开放的大门很可能就会永远关上!泉州府需要耐心下来,修好篱笆再抓鱼。” 聂原济抬手击掌:“好一个修好篱笆再抓鱼,顾知府高论!这三步走我看成,不急不缓,不骄不躁,步步为营,只有这样,才能为泉州府赢得下一个三年,乃至下一个三十年!” 林唐臣也不禁点头。 不得不承认,对于政务的处理,顾正臣有着惊人的智慧,他能将复杂的事讲述得清清楚楚,可以将没有章程的开海规划得明明白白。怪不得此人年纪轻轻便成了泉州县男,还是个知府,他有今日,不是靠阿谀奉承,而是有真本事。 赵一悔、苏先秦等人都明白,如今皇帝脾气不太好,性情有些急躁,说给了三年,但如果中间出了乱子,很可能真关了泉州特区。 欲速则不达,稳健点三步走是合适的。 顾正臣没有确定三步走的时间节点,这三步也未必是三年内走完,有可能需要更久,但如果水师建设加快速度,这三步也可能在两年多内完成。 “对于出海船只的识别,市舶司可作了安排?” 顾正臣问道。 赵一悔点了点头,连忙从桌案中找出了一个卷轴,铺开了对顾正臣说:“出海船只的标识目前设置了三个,即挂旗、上漆、发放官凭。” 苏先秦指了指纸张上的图案:“商船不能悬挂水师的战旗,但可以设计一种颜色鲜艳、夺目的旗帜,以旗帜可以甄别是否是商船。” 顾正臣凝眸看去,纸张上是一个三角旗,三角旗中绘制着类似于“太阳神鸟”的图案,只不过图案里没有鸟,中间空白,朝向中间有一道道“光芒”,外边缘也有“光芒”。 苏先秦继续说:“经市舶司批准出港的商船,需要是白底、黑身、红桅杆,并在上漆的过程中,留下图案,以避免其他船只仿漆冒充。” 顾正臣微微点头。 开海之后,船只跟着水师走还好,没有谁可以轻易冒充与加入。可若是日后不需要水师护航,那如何区别是商船还是海贼船?总需要有醒目的标志才可以。 另外,市舶司如同海关,进出都需要登记造册,不允许出海的地方,不能私自出海。泉州这里放出去十艘船,结果跑回来的时候是二十艘,如何分辨是谁在鱼目混珠? 大漆确实可以避免其他地方的船只混入,泉州府的船清一色的白底、黑身、红桅杆,那广东想搞点偷渡贸易的船只就无法混进去。这种设计也是为了减少偷渡做准备。 但旗帜、上漆这两招还不够,人家并不是不能模仿。 赵一悔说道:“最关键的还是市舶司出海凭证,任何自泉州市舶司出去的船只,皆发给船长、副船长两份出海凭证,一份是文书,一份是符印,并留下船队所有船员手印,若归来船只文书、符印对不上,则不准入港停泊,若船长与副船长病去,或文书、符印丢失,则核对全部船员手印。” 顾正臣听着这些方案,仔细思索着。 聂原济问道:“如果避免海贼或海寇劫持船只,直接进入泉州港?” 赵一悔笑了,自信地说:“任何船只进入泉州港,都不会直接进入,而是需要先经石湖码头检验之后再进出。按照市舶司的设想,石湖码头由水师军士负责盘查核对符印与文书,一旦水师发现不对,则立即扣留。” 聂原济恍然。 石湖码头距离泉州港码头还有一段距离,那里出了变故泉州港可以从容应对。何况有水师军士盘查,想来不会出大问题。 顾正臣又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市舶司的这些想法不错,我看可行,但这旗帜不够鲜艳,可寻人重新设计,不用三角旗,改用四角旗。另外,给所有商船编号上册,一艘船只有唯一一个编号,这些编号直接漆在船舷外,注意区分开官船与民船。官船编号一律以日月开头,民船一律以星辰开头。” 赵一悔喃道:“日月、星辰?” 苏先秦重重点头,心头莫名有些兴奋。 日月当空,浩宇澄明。 星辰漫天,万民苍生。 聂原济、林唐臣有些震撼,震撼的是顾正臣的临机决断,他对方案的臻善策略。 林唐臣这才发现,自己和顾正臣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的能力远远超出了自己,他的见识与智慧更是比自己高出太多。 既然他比自己想得更为周全,那自己反对他干嘛? 折服! 林唐臣在这一刻,彻底被顾正臣的能力所折服,从一个与顾正臣较劲、争锋的心理,转而成为顾正臣的支持者。 顾正臣明确了更多的开海细节,对市舶司、泉州港码头、石湖码头,船只、商人、货物进出管理等作了安排,并确定了北海面出、南海面进的航路安排,避免船队进出发生碰撞、混乱。 离开泉州港时,天色已近黄昏。 林唐臣、聂原济看着顾正臣轻松翻身上马,敬佩不已,两个人却只能坐马车。 顾正臣握着马鞭,对聂原济、林唐臣道:“明日聂同知负责点卯,到府衙告知我家夫人,本官今晚要留宿泉州卫,便不回去了。” “这——” 聂原济、林唐臣木然。 你一个知府留宿卫营,这合适吗? 林白帆勒着缰绳,稳住身下的马,笑道:“顾指挥使,要开始了吗?” 第五百三十二章 军士现实,一贫如洗 泉州卫营,公署。 黄森屏、千户瞿焕、于四野、乌聚等肃然而立。 顾正臣指了指桌案上的圣旨,威严地看着众人:“旨意很清楚,自今日起,泉州卫我来管,诸位可有异议?” 无人说话。 圣旨都拿出来了,谁还敢有异议。 顾正臣微微点头,吩咐道:“明日一早,卫营军士列阵于教场。”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敬畏地看着顾正臣,行礼离开。 林白帆研磨。 顾正臣铺开纸张,用镇纸压住,看向萧成:“泉州卫不比金陵上十二卫,更难比羽林卫那些悍勇猛士。只一年时间,你认为能将他们练出来吗?” 萧成摇了摇头:“很难!自从羽林卫败给句容卫军士之后,陛下便命毛骧重新训练羽林卫,毛骧将一些弱者淘汰了出去,而这些弱者,却是其他卫中军士中的强者。换言之,现在的羽林卫与亲军都尉府的军士一样,是可以在战场上担任陛下贴身护卫的虎狼之师!” “泉州卫虽然也见过血,打过仗,可他们见到的血不是尸山血海,打过的仗不是万军万马!他们没有经历最惨烈的战争,没有杀到筋疲力尽又再次杀出来新的力气过。你想用一年时间用泉州卫打赢羽林卫,这不太可能。” 顾正臣认可萧成的看法。 时间太短。 给自己三年,有把握将羽林卫击败。 可只有一年,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想要将泉州卫军士训练成虎狼之师,搏杀羽林卫并取胜,就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可能与不可能的问题。 萧成看着顾正臣,说道:“兴许,你要在泉州府多待几年了。” 顾正臣靠在椅子背上,右手翻动着一枚铜钱,沉思良久,坚定地说:“一年时间,打败羽林卫!” 萧成盯着顾正臣:“这不可能!” 啪! 顾正臣将铜钱拍在纸上,抬头看向萧成:“我就是要将不可能之事变成可能!泉州卫未必没有胜算,你莫要忘记了,太子说的是泉州卫与羽林卫较量,可没说如何较量,也不一定非是一场定输赢!” 萧成脸色一变:“你该不会是想用火器取胜吧?这不行。”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用火器还用得着比?” 萧成摇头:“还是那句话,这不可能。” 比试不可能要人性命,不能使用火器,而没有火器这种取巧,泉州卫没有任何胜算。 顾正臣取下毛笔,润墨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 萧成很是意外。 顾正臣认真地说:“没错,从你教导我射箭来看,你是一个合格的教头。所以,你来当泉州卫的第一教头吧。这里只有你最清楚羽林卫有多强,你知道将他们练到哪个地步。” 萧成郁闷地看着顾正臣:“我当教头?我可是亲军都尉府的千户,你让我去当教头?” “一个月,三坛烈酒。” “五坛!” “成交!” 顾正臣知道萧成好酒,顾家虽然不蒸馏酒精了,但烈酒还是蒸了不少,主要是送人用。比如徐达收了顾家的酒之后,就答应给泉州卫调给三百瓶酒精。 考虑到军士好酒者多,顾正臣离金陵之前让人蒸了一批烈酒,全带到了泉州。 萧成喝过,知道什么是酒,什么是醪糟。 搞定了萧成,顾正臣开始思考练兵之策。 对于泉州卫这些老兵来说,单纯训练体能、武技根本不可能在一年内超过泉州卫,想要赢,除了重视体能、武技训练外,还必须让他们具有钢铁一般的意志,强大的抗打击能力,无与伦比的求胜心理,再搭配合理的战阵,方有机会。 明月在东。 明月在西。 启明星目送了夜幕。 泉州卫军士整齐列队于教场之上,在晨曦之中,看着登上将台的顾正臣。 顾正臣头戴乌纱帽,身着红色团领衫,腰间是金钑花腰带,令人夺目的是团领衫上的补子,既不是知府的云雁,也不是指挥使的虎,而是麒麟! 这是武将服,不在九品之内! 《武官服色歌》云: 公侯驸马伯,麒麟白泽裘。 一二绣狮子,三四虎豹优。 五品熊罴俊,六七定为彪。 八九是海马,花样有犀牛。 顾正臣不是公侯伯,也不是朱元璋的女婿,按道理是没有资格用麒麟补子,可没办法,朝廷就这么一个活着的县男,连礼部都懒得为顾正臣专门设计一套服装,朱元璋也大气,既然没有,那就直接用公侯伯的麒麟服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朱节省惯了,让礼部给顾正臣送了两套麒麟服之后,都没让人给送指挥使的老虎服。 不过顾正臣也不介意,麒麟比老虎好看多了。 面对泉州卫军士,顾正臣再次拿出圣旨,厉声喊道:“泉州卫将士听旨!” 黄森屏、于四野等带军士行礼。 顾正臣展开圣旨,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命顾正臣为泉州卫指挥使,全权负责泉州卫演训之事,有生杀调任之权,不受行省节制,直接听命于大都督府!钦此!”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第二次听到这道旨意,依旧有些震惊。 这道旨意最关键的部分不是任命,而是“生杀调任之权”! 黄森屏从未见过,也没有听闻过谁领过这样的旨意,哪怕是徐达、李文忠等人,也不见得对军队拥有“生杀调任之权”! 毕竟这道旨意一旦下达,那主将便可以光明正大安插自己的亲信,赶走乃至杀掉不听从自己命令的人,继而事实上控制军队,拥兵自重!可顾正臣竟然领到了这种圣旨! 于四野感觉嘴巴有些干,吞咽了几次口水,才意识到是喉咙有些干。 无人能比的权力! 顾正臣在这一刻,拥有对泉州卫将士的生杀大权,所有人的命与前途,都握在他的手中! 五千余军士也被这旨意的内容给惊住了,一个个不敢说话。 顾正臣收起圣旨,在黄森屏等人喊出“领旨”,全军起身后,肃然道:“你们都听看清楚了,也听清楚了,我顾正臣,是泉州卫的最高长官!你们是将士,将士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不会像在知府衙门那样,还需要与同知、通判费神商议!我只管下命令,你们只管执行!做不到,离开泉州卫!” “我知道,泉州卫里面有不少军士想要脱离军籍,从军户转为民户!现在是一个机会,在未来一年时间里,泉州卫将淘汰两千六百军士,只留下三千军士!这也意味着,你们之中有近半的人会离开泉州卫!当然,自今日起,想主动离开泉州卫营的,本官一律放行,概不挽留!” 千户于四野眉头紧锁。 昨天晚上,顾正臣可没说这些话啊。 完了,他到底知不知道情况,当军士还真不如当个农户,农户好歹自由点,想干活就去干,不想干活就懒着,可当军士,既要参加没完没了的训练,还要去垦荒种地,有时候还得拼了命去杀倭寇、海贼,死了也没多少抚恤。 让他们离开,这不是正合了他们心意? 巴不得离开卫营的人可不在少数,不用回头就知道,军士里面有些骚动,不少人对这一条很是期待。 黄森屏面无表情地看着顾正臣,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其他千户、百户也都傻眼了。 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上来一锄头直接断了泉州卫的根啊。 没了军士,泉州卫还算泉州卫吗? 顾正臣站在高台之上,军士的动态与一些人脸上露出的笑容自然尽收眼中,待众军士安静下来之后,道:“说说粮饷,眼下卫营中,千户月给米三石五斗,副千户三石,百户二石五斗,马军两石,步军总旗一石五斗,小旗一石二斗,军士一石,军匠月支米八斗,出征亡故,给丧费一石,在营病故,给丧费五斗。有家口者给月盐两斤,无家口者给月盐一斤……”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听着,心头有些悲伤。 没错,这就是大明将官的现实,哪怕是千户,正五品,一个月也就三石五斗米,一年四十二石米。寻常军士一年不过十二石。 出征战死,基本上就是一大袋子米,和体重差不多,就这点抚恤。 顾正臣看着这些将士,眼底浮现出几分同情。 大明薄俸是出了名的,不知道被骂了多少年。可如果仔细研究会发现,所有人骂的薄俸,只是文官的俸禄,相对于同品级的武官,那俸禄之薄,令人心酸。 就以千户来论,正五品,一年四十二石米。再看看文官,正五品,年俸一百八十石米。 千户的俸禄甚至连从七品文官都比不上! 别奇怪,按道理来说,文武俸禄同品级应该是一样的,但执行过程中事实上存在明显偏差。 当然,这种偏差的出现也不是没缘由的,军士战时打仗,非战时屯田耕作,还能养几头猪,种一点菜。可知县这种七品官,耕不了地,养不了猪,没额外收入啊…… 低俸! 如此血淋淋的现实,一直存在于卫所之中。 也不怪开国初期不少百户、千户逃跑,自立山头抗议,这不是瞧不起人嘛,凭啥文官拿着笔杆子就比挥刀子的赚钱多,豁出性命去干,到头来才给这点口粮? 顾正臣知道军士困顿,在句容时接收过孤儿寡母,她们的丈夫战死了,她们一贫如洗地到了句容。 为何是一贫如洗? 因为军士没什么待遇,连死,也没个好的抚恤。 第五百三十三章 强者为王,干他丫的 想要军士为国舍命,至少需要让军士愿意为国卖命。 不情不愿,舍了命,带不了大的胜利。 不畏惧死亡的向前冲锋,为了伟大胜利的抛头颅、洒热血,每一个死亡都是辉煌,都值得铭记与敬仰! 如何让军士愿意为国舍命? 伟大的共产思想,开创一个共产社会? 那是理想的乌托邦,是大生产、大富裕、大分配时代的光,无法一蹴而就,更不可能适应小农经济为主的大明。 在这个时代里,单纯的信仰无法催生出一批批大无畏、不惧怕牺牲、永垂不朽的英雄!所以,在谈论信仰这种精神内容之前,顾正臣必须先说粮饷这种物质。 时代不一样,觉悟不一样。 一切基础都不一样。 选择适合国情的策略与道路,才是保证成功的关键。 顾正臣看着众将士,气沉丹田,喊道:“自今日起,泉州卫千户月给米十石,副千户八石,百户六石,总旗五石,小旗四石,军士三石,军匠二石五斗。” “你们是大明的军士,是大明皇帝的兵。皇帝不会让你们流光了血还让你们的家人流尽泪!所以,在营病故,给丧费十石。出征战死,给抚恤三十石,钱钞十贯!” 于四野喉咙动了动,吃惊地看着顾正臣。 百户黄半年、宁度等人更是惊喜不已,娘的,一个月六石米,折合下来三两银,这比之前翻了近一倍。 军士听闻,一个个瞠目结舌,旋即躁动起来。 军士万早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军士竟然从一石的粮饷,直接增加到了三石,翻了三倍! 而就在刚刚,万早稻已经决心离开泉州卫转为民户。 可顾正臣突然增加了粮饷,让万早稻有些不舍得离开。 回家耕五亩地,一年到头最多二十石米,再除去两税的部分,落到手里还能有多少?婆娘身体又不好,耕作不了更多地。可若是留在泉州卫,一年下来粮饷就有三十六石之多,这比耕作十亩地落手中的还多了。 之前想着脱军籍,是因为苦日子没什么奔头,可现如今,谁要是离开泉州卫恐怕就是蠢货了。 “稻子,听到没有,死了有三十石粮,还给钱钞十贯!娘希匹,老子都想战死去了。” “林土坑,你现在死了,那五岁的儿子喊谁爹啊。” “去你丫的。” “月粮饷三石,做梦都不敢想。” “可不是,谁领过这么多粮。” “你刚不是想离开卫营,赶紧地,一会就走。” “谁说我要走了,无凭无据,你可不要乱指。” 顾正臣看着议论纷纷的军士,目光凌厉且威严。 千户乌聚上前一步,喊道:“顾指挥使,此话当真?” 众军士纷纷安静下来,一个个紧张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看向林白帆。 林白帆了然,从身后箭壶里抽出一根箭,恭恭敬敬捧给了顾正臣。 顾正臣接过箭,紧紧握在手中,然后举过头顶,喊道:“我以此箭为誓,一年,一年之内按照我说的粮饷如数发给你们!不仅如此,泉州卫还将设擂比武!每一个小旗、总旗、百户、副千户、千户,都是守擂者!” “谁将小旗踢下擂台,并连胜三场守住擂,下个月便领小旗的粮饷,也就是四石!若你们谁能将千户踢下去,那下个月,你们就可以领千户的粮饷,也就是十石!这也就意味着,未来的每个月,你们拿到的可能不是三石,可能是四石、五石、六石,也可能是八石、十石!” “打败小旗,守擂五场,本官升他为小旗!” “打败百户,守擂五场,本官升他为百户!” “打败千户,守擂五场,本官升他为千户!” “自今日起来,你们没有谁能确定自己接下来几个月,接下来一年,到底是大头兵,还是小旗,总旗,亦或是百户,副千户,甚至是千户!没有谁能稳坐在那个位置上,都听清楚了,泉州卫——强者留下,弱者淘汰!留下的人,前路光明,淘汰的人,离开泉州卫!” 一席话,让在场的军士震惊不已。 百户黄半年额头冒汗,我去,这样搞下去,自己这百户都不稳了? 千户于四野呵呵歪了歪脖子,听完咯嘣响,拳头在胸前碰了下,咧嘴道:“看来,接下来的一年轻松不了喽!也好,再不活动活动筋骨,怕是要髀里肉生。” 千户乌聚脸色有些难看,论打架,自己还真未必能打得过一些小崽子们。能混到千户,也是早年前被提拔而小头目,许多军功都算在了自己头上的缘故。 林土坑与万早稻对视了一眼,目光炯炯有神,打架可以加粮饷,这事咱们在行啊。 千户、百户未必打得过,可收拾个小旗、总旗算不得啥难事吧? 站在顾正臣身后的林白帆有些咋舌,如果自己不退出泉州卫了,以自己的本事,弄个千户当当不是问题,就乌聚那种本事,还不够自己看的。不过千户一个月十石的粮饷,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实在不入眼,顾正臣每个月给自家的可不低于这个数目。 顾正臣的俸禄不少,身兼数职,每个职务还都是实职,没一个是虚的,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当着知府,竟然还领着句容知县的俸禄…… 加上泉州县男府人少得很,看家护院的就寥寥几个,家中又不需要什么花销,两个妹妹全都是从商的,这也让顾正臣对待身边人很是大气,最让林白帆感动的是,过个节,泉州县男府的管家都会亲自跑去张培、姚镇等人的家里,送上若干棉被、若干布匹、若干袋米。 林白帆能感觉得到,张培、姚镇将顾正臣当作了主家,将泉州县男府当作了自己守护的家,他们可以舍命,护卫这一家人。 越是追随顾正臣,越能感觉到此人不凡,越是对他充满敬重。 林白帆想了许多,直至顾正臣将箭归还才回过神。 顾正臣安排好了训练之策,每个月前十二天训练,后十二天训练,中间天数安排军士大比武、攻守擂台比武。 为了鼓舞士气,顾正臣甚至将萧成当做了最后一擂,谁能将萧成踢下去,不需要守擂,直接提拔为千户。 当然,有没有人不开眼挑战这个恐怖的教头,那就是后面的事了。 顾正臣设计了快速的晋升渠道,也明确了晋升激励,甚至还给他们请了教头,告诉了他们晋升方法。 如果这样,还不能让这群军士在短时间内进入严酷的训练状态,那这支队伍确实没指望了。 为了激发军士的血性,振奋士气,顾正臣不惜花钱买来红布料,裁为条幅,写上文字挂在擂台、教场。 一条幅: 不想拿千户粮饷的军士,不是好军士。 二条幅: 打不死我的,都将使我变得更为强大! 三条幅: 强者为王,干他丫的! 四条幅: 连他们都打不赢,如何保护父母妻儿,如何杀敌封侯,保家卫国? 四个条幅,挂在不同方位,顾正臣吩咐,军士训练之前都必须看着条幅喊一遍,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再去念一遍,打擂台之前念一遍,输了的也去念一遍。总之,每一日都需要多次念,要么念到骨子里最终为强者留下来,要么失落离开泉州卫。 五千六百军士,只留三千! 过高的淘汰率,成为了每个泉州卫军士、将官无形的鞭子,鞭策着每个军士认真投入到训练之中! 谁也不希望离开现在的泉州卫。 顾正臣亲自拟定了训练计划,在原来锻体术的基础上,增加了越野跑,并将山林作战、伪装作战纳入到训练之中。 萧成对这些安排不太理解,认为这与羽林卫的比拼并无助益,可顾正臣认为这是必要的手段,没人规定非要和羽林卫在教场上比拼,也可以放在山林里比拼…… 经过一连串的安排,顾正臣搭建起了泉州卫的训练机制,而这群军士也在升官、拿更多粮饷的“号召”下,开始了新一轮疯狂训练,萧成的加入,让他们的训练更显疯狂…… 黄森屏看着顾正臣,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为何是一年,为何如此急切?” 顾正臣没有对黄森屏隐瞒:“陛下让我重塑泉州卫,看看信仰之师能不能打败羽林卫。海口我已经夸出去了,现在就看他们的本事了。这件事不宜过早告诉他们,免得他们泄了气。” 黄森屏脸色有些苍白,难以置信:“他们和羽林卫?” 顾正臣重重点头:“没错,要对你的军士有信心。” 黄森屏苦涩不已。 这貌似就不是信心可以解决的问题。 顾正臣深深看着黄森屏,说道:“周渊、蔡业等人在时,泉州卫乌烟瘴气,利益熏心,以军为奴,肆意驱使!自你接手泉州卫后,整顿军纪,令行禁止,泉州卫风气大变,军心已定,这才有了我练兵的基础。他日雄兵出击,有你的功劳。” 黄森屏见顾正臣认真,知道事情已无退路,只好点头,肃然道:“既然如此,只能拼一把了。说起来,我也想看看羽林卫到底有多强,听闻毛骧是羽林卫中的高手。顾指挥使,能将此人留给我吗?” 第五百三十四章 无力反抗的千户 挑战毛骧? 顾正臣惊讶于黄森屏的勇气与魄力。 黄森屏到底有多厉害,顾正臣没亲眼见识过,但一个能杀出来让老朱记住并亲自给他改名字的武将,想来不是泛泛之辈。何况历史中的黄森屏带了一帮人出海,在勃固岛扎根不说,还帮助勃固岛打败了苏禄国的军队。 “两个指挥同知的对决,很令人期待。不过你要想清楚了,毛骧可不简单,想打败他,你需要和他们一样,蜕变、变强!” 顾正臣认真地说。 黄森屏呵呵一笑,握了握拳:“顾县男,我黄森屏可不甘心当个小官!这是你给泉州卫争取来的机会,这样的机会,我绝不会错过!” 与羽林卫比拼? 黄森屏目光凌厉,很显然,这是一次进入朝廷视野的绝佳机会。一旦泉州卫打赢羽林卫,亦或是自己打败毛骧,那泉州卫与自己的命运将会彻底改变。 皇帝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支虎狼之师在泉州看海,东北、北面、西北、西南,朝廷要打的仗多着呢。 觅个封侯的绝佳时机就在眼前! 毛骧,羽林卫! 他们的脸面泉州卫不需要考虑。 胜者为王,败者寇。 军士,靠实力说话! 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自己! 萧成看了看气势凌人的黄森屏,暗暗摇了摇头,走至顾正臣身旁问:“改变泉州卫的粮饷容易,可这么大的缺口如何弥补?” 顾正臣笑道:“用不了两个月,泉州卫军士将会减员一千至两千,这会节省出一笔钱粮。至于剩下的缺口,自然是从市舶司里面出,那两成税里,除了给水师、朝廷外,还需要截留一部分给泉州卫。只要市舶司不被停罢,泉州卫军士的钱粮便不会短缺。当然,前期需要府衙垫付部分。” 萧成见顾正臣有安排,便也不再多说。 顾正臣并不需要盯着泉州卫,有黄森屏、于四野、萧成等人在,但凡有点野心的军士就不会懈怠。 强悍的军队是练出来的,是打出来的。 训练,打或挨打,再训练,将是他们未来一年枯燥乏味的生活。 为了更好帮助泉州卫训练,顾正臣还安排林白帆在泉州城雇了两个大夫,就坐镇在这里治跌打损伤,酒精、高度酒也被搬到卫营。 高度酒不是用来喝的,是用来治病的:将碗翻过来,倒上高度酒,丢几个棉花球进去,然后点燃高度酒,用燃烧着的棉花球擦拭淤青处,能有效活血化瘀。 回到卫营公署,顾正臣盘算着是否有疏漏。 千户瞿焕、乌聚找到顾正臣,脸色很是难看。 顾正臣抬头看了看两人,又瞥见门外几个探头的百户,对乌聚、瞿焕说:“怎么,害怕被军士打下去?” 乌聚连忙说:“顾指挥使,咱不是畏惧,只是兄弟们能升迁为总旗、百户、千户、总旗,那靠的不完全是杀伐征战的能力,还有指挥能力。有些军士蛮横强壮,可没有指挥能力,当不了百户、千户。若按照顾指挥使安排的训练之策,恐怕会寒了不少将校的心。” 瞿焕跟着说:“确实如此,军士再强,没有指挥的功劳也只是散兵游勇。便如魏国公,其指挥才能在我大明首屈一指,可他本人也未必能胜得过其亲卫兵吧?” 乌聚附和道:“确实如此,懂得指挥作战与亲自冲锋陷阵是两码事,若单纯以武力来论,实在是太过偏颇。” 顾正臣伸手拿出一本册子,翻开了看了看,点头道:“你们说得没错,指挥才能极是重要。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乌聚、瞿焕连连点头。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将领负责统筹作战、下命令,多数站在队伍的大后方,冲锋陷阵是他们这些大头兵的事,自己又不上阵杀敌,需要多少武力? 顾正臣将册子交给黄森屏:“你来帮我找一找,说一说乌千户、瞿千户指挥作战的事迹。” 黄森屏接过册子,翻开一页,嗯,又翻过一页,没找到,再翻一页…… 册子翻完了。 黄森屏合拢起来册子,肃然道:“顾指挥使,没发现两人指挥作战的记录。” 顾正臣看向乌聚、瞿焕:“看来周渊主管泉州卫的时候,忘记将你们的功劳记录下来了。要不,你们说一说,何年何月,带了多少军士,与谁作战,战果如何,也好让我知道你们的指挥才能如何。对于打过胜仗的千户,立下军功的千户,我可以酌情让其不参与守擂。” 乌聚、瞿焕脸色一变。 于四野走了过来,正色道:“顾指挥使,乌聚、瞿焕两人原是军中军士,只因为后来巴结周渊,被周渊提拔为百户,后来跟着周渊平定过几次海寇,周渊写文书请功时,将军士的功劳按在了这两人头上,这才被朝廷提拔为千户。” 乌聚、瞿焕身体一颤,看向对自己下刀子的于四野,一时难以置信。 于四野不在乎这两人,周渊虽然死了,但其毒瘤并没有完全清除,虽然乌聚、瞿焕在周渊死后很是低调,一副大义凛然的面孔,还动不动训斥百户,让百户不得欺负军士,做足了样子。 原想着这两个家伙会与卜家里外勾结,走漏下周渊、蔡业被杀的消息,可谁成想,他们竟然收敛到了没有任何动作的地步。哪怕是黄森屏让这两人带军士看守营地大门,卜家来人打听时他们依旧没说一句话。 没抓个现行,加上周渊、蔡业被砍得太快,许多事都没交代,只好任由这两人继续存在于卫营之中。 直至现在,他们这些假把式终于在守擂、攻擂的压力之下扛不住,主动站了出来。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对于四野说了句:“空口无凭的事就莫要说了。” 于四野确实没有凭据。 当初是周渊说话算数,他说是谁的功劳,那就是谁的功劳,委屈也白搭。虽然那些军士心里苦,可时过多年,也找不出证据来了。 简单的人证,搬不倒两个千户。 顾正臣看着不安的瞿焕、乌聚,肃然道:“将士百战开国,方有今日之大明!能成为将官的,没有一个是简单之辈!你们以为魏国公徐达只有指挥能力?呵,你们错了!本官与魏国公算是熟悉,他说起当年战事,也是从血战拼杀开始!身先士卒,冒死拼杀,不是偶尔之事!” 萧成暗暗点头。 顾正臣的话并没有丝毫夸张,在打天下的时候,徐达确实经常拼杀在第一线,他不只是在军队后面抬抬手,下个命令这么简单,甚至是在于王保保的作战中,他直接居前阵,将帅旗挥舞在最前面来鼓舞士气。 说徐达不善拼杀,那是对徐达的侮辱。 事实上,徐达也好,李文忠、冯胜、汤和、华云龙等等,没有一个武将不是经历过血战拼杀而成长起来的。哪怕是朱元璋,在初期也是拼杀在前,这才喊出了一句“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这是开国初期,没本事杀人头却做到千户的,除了他爹为国捐躯之外,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冒功。 虽说完全以武力值作为标准并不科学,但如果连基础的武力值都没有,那当千户、百户、总旗,那肯定是不合适的。 无论是冷兵器作战还是未来可能的火器作战,说到底,决定战争胜负最关键的因素是人,是拼杀的将士。 如果将无血勇之气,无勇猛之资,如何能战,如何能胜? 至于粗人无指挥能力这一块,那也不碍事,大不了以后将泉州卫交出去时给大都督府说明,可以作为副将听差征战在前,不作拿主意的谋略之将。 顾正臣威严地喊道:“你们以为他们的爵位哪里来的,是冒功来的吗?他们已是权贵,可仍有死战于外的勇气,怎么,你们连守住千户的勇气都没有了?” 黄森屏站出来支持顾正臣:“泉州卫需要的是能杀敌报国的猛士,不要无能之辈!别说你们设擂,就是我,也一样设擂台!我与你们一起,参与所有的训练!你们听着,与其在这里抱怨,不如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将服!” 乌聚、瞿焕不敢再说什么,顾正臣、黄森屏、于四野等人是铁了心要练兵到底了。 虽说军中百户、总旗、小旗人心惶惶者不少,可他们闹腾不起来,因为军士全都站在了顾正臣这一边,那些看不到希望的军士,如今正摩拳擦掌,准备踩着这些人的脑袋爬上去,这个时候没有一个军士会与顾正臣作对。 顾正臣强硬地解决了所有问题,力推“训练”加“比武晋升”的练兵模式。 就在一切敲定,顾正臣留下萧成帮助练兵准备回府衙时,于四野找到了顾正臣,说道:“萧教头是一个厉害人物,只是军营中军士数量众多,无法一次练周全。为此还应再加一个教头。” 顾正臣看着于四野,问道:“你有人选?” 于四野重重点头:“有倒是有一个,只不过我请不来。但我可以保证,他的本领未必输给萧千户。” “哦,泉州府还有这么厉害的人物,人在何处,是谁?” 顾正臣有些好奇。 于四野正色道:“南少林寺,最后的扫地僧——月空。” 第五百三十六章 兴教化,全国立社学 知府宅。 张希婉看着笑容满面的顾正臣,笑道:“不就是给泉州卫请了个厉害的教头,你这都高兴半个时辰了。” 顾正臣端起茶碗咕咚喝尽,舒坦地哈了口气:“高手在民间,此话不虚。你是不知,那月空僧人可不简单。萧成说,此老僧很可能与郑泊、张焕相当。” 张希婉有些惊讶。 郑泊、张焕,那可是皇帝贴身护卫首领,这僧人竟能有如此厉害。 顾正臣满心欢喜。 有了萧成、月空两个当教头,泉州卫未必不能在一年内蜕变。 黄森屏是个有野心的,这个家伙竟当真设了擂台。在黄森屏的带动下,那些千户、副千户、百户等等已无话可说,将官为了守住官位会拼了命的训练,而那些想要向上爬的军士也必会拼了命的训练。 泉州卫的事顾正臣不需要亲自盯着,府衙的事已经够多了。 这一日,顾诚回来了。 顾正臣看着阔别半年多的大管家,没有过多的夸赞,也没有生分的寒暄,只是拍了拍顾诚的胳膊,满意地点了点头。 顾诚将城内商人的动静一一讲述着:“随着泉州府开海的消息传开,最近几日进入晋江城的商人开始多了起来,不少商人都想出海,一些商人想要盘买府衙手中的店铺,且愿意给高价。苏州商人陆三源原本去福州寻亲,听闻消息之后也赶了过来……” 顾正臣仔细听着,时不时问两句。 顾诚将一干商人的身份、大致财力等介绍得清清楚楚。 顾正臣了解之后,记在心中,然后问道:“塔子楼那里如何了?” 顾诚笑道:“老爷,塔子楼被陈言璇拿走之后,变卖了家产,并与同安亲朋借了一笔钱,很快便招揽了一批伙计,并将一些庖厨老人给请了出来。陈言璇确实有生意头脑,那里已成为商人留宿饮酒谈生意的首选之地。” 顾正臣乐见晋江城热闹起来,商人可是消费主力,他们不来,怎么能带动消费…… “说吧,商人们有什么诉求?” 顾正臣问道。 顾诚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给顾正臣:“这是胡大山与一干商人交流之后确定下来的五点请求。” 顾正臣接过看去,五点请求很是清晰: 何时可租赁船只,以确定好船舱空间、载货重量,筹备出航货物。 下次出航的确切日期。 府衙手中的店铺是否可以售卖。 新建的大明钱庄是否可以借贷。 航海五税一的规格是否可以调低。 顾诚轻声道:“商人希望可以直接见老爷商谈具体事宜。” 顾正臣想了想,点了点头:“开海贸易的主力最终还是商人,不能一直冷着他们。你让胡叔传个话,告诉这些商人,明日午时,我于塔子楼设宴招待他们,让陈言璇将二楼腾出来。” 顾诚答应,见顾正臣没其他吩咐,便匆匆离开。 与张希婉一起用过午饭后,顾正臣出了府衙。 府前大街口,距离府衙大门不远,原有一家药铺,归卜家所有。 因为挤兑走了不少药铺,独揽利钱,这家药铺做得相当大,不仅卖药,还兼做地下钱庄,放贷于民。顾正臣选择将这里作为大明钱庄所在地,除了改造通道、钱库、柜台外,并不需要动改其他。 自金陵来的钱庄主事高台见顾正臣来了,带着司会苏南乡上前行礼。 顾正臣还礼后,问道:“进展如何?” 高台笑道:“麻烦的只有地下钱库,目前已经开挖好了土方,匠人也做好了支护,并按照顾知府的安排,将钱库一分为二,中间立墙以作支撑。柜台、通道都简单,已改造完成。大致再有五日,钱库便可修成。” 顾正臣对这个进展相当满意:“早日建成,也好将存于府衙之中的钱钞搬运过来。眼下不少商人到了泉州,一些商人随身并没有携带多少银钱,想要借贷一笔钱,泉州大明钱庄可以做吧?” 高台正色道:“这个自然。” 顾正臣知道钱庄可以办理借贷业务,问一问高台,也是为了将此事告知,顺便让他做好准备。 自己虽然是宝钞提举司的副提举,可并没有权限直接插手大明钱庄的业务。不经高台同意便先答应了商人借贷请求,这是僭越,做了钱庄的主,很容易授人以柄。 相对于顾正臣的谨慎周全,高台更多是敬畏,毕竟顾正臣在泉州府境内有先斩后奏的特权,可以决断泉州府特区所有事宜。泉州钱庄就在府衙门外,主要目的便是为航海贸易提供资金,得罪了顾正臣,未必能活着回金陵…… 别说现在钱庄还没建立起来,只要顾正臣需要,钱庄可以带人露天办理借贷事宜,反正也没谁敢在府衙门口抢钱。 顾正臣看了看钱库施工,见安全不存在问题之后,便点头道:“明日与本官一同赴宴,这里便交给司会负责看着吧。” 高台自是答应。 刚走出钱庄大门,赵三七便找了过来,道:“府尊,府学教授李烈、训导杜三佳,晋江教喻王敬求见。” 顾正臣皱了皱眉,回到二堂。 李烈已经从训导升了教授,负责府学教导事宜,此人雷厉风行,做事严肃认真,在成为教授之后,将一干生员从家里打了出来,赶到了府学进修,朝廷还派了国子学的杜三佳当泉州府学训导。相对于去年冷清的泉州府学,现如今的府学已有十四个生员,总算是有了读书声。 一见顾正臣来,李烈便埋怨起来:“顾知府是不是只顾着开海之事,将教化百姓忘了个干净?身为一府知府,怎能贪慕那些东西!” 顾正臣看着眼前发脾气的李教授,拱手道:“忘倒不敢忘,只是开海乃是陛下钦命,不敢不紧着先走一步。倒是李教授,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身体好过去年,当真是可喜可贺。” 李烈不吃这一套,也不给顾正臣面子,直截了当地说:“来了泉州府,一不去府学,二不去县学,不是顾着港口,就是下令造船,听说顾知府还打算宴请商人,如此做派,恐有损顾青天之名,还请顾知府归心,以农桑为重,以教化为重。” 顾正臣坐了下来,让李烈等人落座,然后说:“李教授来找本官,该不会是进言的吧?” 李烈知道顾正臣强势,自己想说的也已说了,至于他听不听,那是他自己的事,府衙政务方面的事,自己确实不宜说多了。 政务事不说,但教化事必须说。 李烈起身,严肃地说:“顾知府,朝廷要求各地设置社学之事,想来应该知情吧?” 顾正臣微微点头。 洪武八年正月二十七日,朱元璋下诏,于全国设立社学。 这是朱元璋重视教育的重大举措。 朱元璋也清楚,虽然府、州、县都有学堂,但乡闾之间,地处偏远,教化之风吹不过去,所以便决定设置社学,并要求各地府州县官员延请师儒以教民间子弟。 二月初的时候顾正臣已经在去金陵的路上了,并没有收到这份文书,后来在金陵听闻,回到泉州府之后一交接,吕宗艺根本就没动作。 不是吕宗艺不想兴建社学,而是因为吕宗艺认为社学有问题,以各种借口推迟。 社学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其课程设计: 老朱说了,在社学的孩子需要学习《大明律》。 别说吕宗艺觉得不妥,顾正臣也不认可这一条,现在李烈再次提出建造社学,这雄心勃勃搞教化自然是好事,可若是不解决课程问题,好事办不成。 大明的社学其实继承的还是元朝的社学。 元至元二十三年,朝廷颁令: 凡各县所属村庄以五十家为一社,设社长一人,“教劝农桑为务”,并设学校一所,择通晓经书者为教师,农闲时令子弟入学。 元朝的社学主要课程是教劝农桑。也就是教导孩子,要乖乖种地,别整日想着东混西混,种地才是你们这些小崽子们应该干的。你种地,你儿子也种地,子子孙孙无穷尽,都去种地。 到了老朱这里,改成了以学律令为主。 那意思是说:你这娃娃要知道法,不能学我老朱当年不知法的可怕,结果无法无天造了反,不小心还混成了皇帝。你们不能学我,要知道法的可怕,一个个都老老实实。 潜台词就是:乖,摸摸头,要听话。 元朝的社学是农闲时入学。 该种地的时候还是跟着爹娘去种地,不种地的时候来社学里面听人唠叨怎么老老实实种地,别跟着地痞流氓瞎逛学坏了。 到了老朱这里就不管什么农闲不农闲了,娃娃都应该听话,有空要来,没空创造空也要来。 普法压倒一切。 普法从娃娃抓起。 实事求是地说,只从政策上来看,大明初期的社学与元朝时期的社学都存在不少问题。老朱的社学问题更大,以至于老朱不得不在办了几年之后下旨停办社学。 当然,老朱停办社学不是因为普法遇到了困难,而是因为官吏将社学当做了营生,发财的买卖…… 第五百三十七章 社学问题,沿海四所 将社学做成买卖,大明官吏的操作是这样的: 你想读书? 还没钱? 不行,没钱读什么书。 你不想读书? 有钱吗? 有啊,那行,不用去社学了,点名的时候我找人给你答到。 你家有钱,又没空去读书? 忙着放牛、搬粮食? 你得去读书,干放牛娃多没前途,必须去读书,爱谁放牛谁就放牛去。除非你给我点好处,否则你几个儿子都得去社学。 所谓的“受财卖放,纵其愚顽,不令读书”,便是明初社学失败的真相。 顾正臣要搞泉州府的初等教育,要办自然就办成,要不然浪费那么多钱粮人力,折腾孩子干嘛。但这事能不能办成,需要老朱发句话才行。 在金陵时,忙着卖货、宝钞、开海筹备等事宜,没考虑社学问题,但现在不能不考虑了。 顾正臣看着想大干一场的李烈,摇了摇头:“社学需要延后,眼下不是大兴社学的时候。” 李烈吃惊地看着顾正臣,语速快了起来:“朝廷已下诏之事,府衙怎能迁延?事关教化,岂能不尽早为之?顾知府,无数百姓眼巴巴地渴望着孩子能读书识字,明事理,懂孝悌……” 顾正臣端起茶碗,在李烈说完之后,问道:“李教授,你熟悉《大明律》吗?” 李烈愣住了,不明白顾正臣是什么意思。 顾正臣看向杜三佳与王敬:“杜训导、王教喻,你们二人启蒙时,先生可让你们背诵过律令条文?” 杜三佳、王敬摇头。 启蒙阶段,学得都是一些简单的内容,像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然后才是《论语》、《大学》等书籍。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肃然道:“陛下明令,社学当以《大明律》为主要课业,兼修儒学典籍。在陛下没有收回这个命令之前,泉州府不立社学。” 开了社学,孩子们来了,怎么教学? 学个“白”字,白昼的白,组词是“白昼抢夺”,造句是“凡白昼抢夺人财物者、杖一百、徒三年”? 难道还要告诉孩子们,凡兄姊殴杀弟妹、及伯叔姑殴杀侄并侄孙、若外祖父母殴杀外孙者,杖一百、徒三年? 《大明律》这玩意是专业人才工具书,让还不认识几个字的孩子去翻这种书根本就不合适,还容易给孩子造成心理阴影,不是打多少下屁股,就是砍脑袋,这学上得惶恐。 顾正臣见李烈还想说话,摇了摇头:“此事我会奏知陛下,恳请陛下将社学教化要务转为儒学典籍。李教授,你若当真想振兴泉州府教化,可以从今日起做筹备。” “筹备什么?” 李烈问道。 顾正臣淡然一笑:“五十户一社,泉州府有三万九千二百六十户,需要设置七百八十余社学,李教授可曾想过泉州府有这么多儒师吗?” 李烈紧锁眉头。 泉州府三十万人,找出几百几千识字的不难,可识字有多有少,识字也不意味着有学问,能当先生。 如此庞大规模的社学,先生就是一个大问题。 更困难的是,社学主要是面对乡里百姓,而乡里又不在城内,而是分散在偏远地带,一个乡里都未必能找出两个适合当先生的,总不能将棺材店的掌柜拉去当先生吧? 顾正臣看着怅然若失的李烈,清楚他认识到了社学广立是不切实际的事,便走出来说:“要做好泉州府的教育事,并不是没有办法。你只要能找出一百儒士,我可以解决三千孩子的读书问题。” “当真?” 李烈惊喜不已。 顾正臣肃然道:“君子一言。” 李烈恭恭敬敬给顾正臣作揖,然后挺直胸膛:“我希望有朝一日朝廷开科举时,泉州府已准备好了人才。” 顾正臣微微点头,目送李烈等人离开,然后写文书,提出优化社学三策,并希望宋濂等人早点编出来拼音字典,好刊印出来发给社学用。 文书还没写完,核销钱粮的文书又送到了,刚批完,惠安知县的文书又送来了…… 令人羡慕的知府生活,其实一日日过得并不潇洒快意,更多的时间是坐在桌案后处理公文,找这个人问话,找那个人问话。 翌日,天色尚昏。 顾正臣已起身,重复着剑招。 林白帆很不明白,顾正臣这剑招就一套,据说练了近两年了,就没换过,他却乐此不疲,日复一日练着,也不学习其他剑招。 收剑之后,顾正臣便开始练习弓箭。 知府宅不够大,没有五十步的靶子,顾正臣只能在门外的甬道上设靶子,靶子距离同知宅还有十几步,聂原济也不用担心被从天而降的箭射死,因为顾正臣根本就射不出七十步去…… 拉弓,松开。 箭出,箭落。 顾正臣不急不躁,一点点训练着。 一开始连靶子都找不到,后来终于可以上靶子了,可准头依旧差太多,根本射不中靶心,有时候还会脱靶。 学习总有个过程。 专注! 顾正臣凝眸,箭从弓上飞出,稳稳射中靶心! 一直观望的林白帆不由得抬起眉头,惊讶不已,然后又看了会,哦,是运气…… 结束晨练之后,府衙点卯。 各类公文再次堆积而来。 顾正臣处理好事务之后,已接近午时,顾诚前来催促,钱庄的主事高台也已在府衙外候着。 “告诉惠安知县成乐官,秋税不免,莫要一再发文书问询。”顾正臣将文书丢下,起身对林唐臣说:“安置民房不得简陋,需要扛得住风雨,务必挖好排水沟槽,不得出现内涝。入住那里的人入籍泉州府,算上泉州府的百姓,不可因为府衙的疏忽大意寒了他们的心。” 林唐臣连忙答应。 顾正臣转向聂原济:“你有职责清理军籍,泉州卫有十二个军士扛不住训练之苦想要脱离军籍,给他们脱籍转为农户。” 聂原济问道:“让这些百战军士脱籍,岂不是自损战力?” 顾正臣摇了摇头:“百战军士?呵,你也太高看他们了。但凡有些骨气,都不会承受不住训练的压力。这些人是兵油子,混吃混喝惯了,早就没了吃苦精神,更没有血勇之气,让他们上战场不仅杀不了敌,还会拖累其他军士。” 聂原济小心翼翼地问:“我听闻到一个消息,只是不知真假,说顾知府打算淘去泉州卫两千余军士?” 顾正臣点了点头:“没错。” 聂原济额头冒汗:“一卫之军,直接淘去近半,这合适吗?淘汰的军士如何安排,全都转为民户?” 顾正臣摇了摇头,严肃地说:“卫所的事不需要你来考虑是否合适、是否合理,你只需要配合黄指挥同知让军士脱籍便可。不能坚持过前面三个月的军士,全都转为农户,挺过三个月的军士,哪怕他们被淘汰出泉州卫,他们依旧可以留在泉州府。” 聂原济不明白顾正臣什么意思。 林唐臣想明白过来,插了句;“顾知府的意思是,淘汰的军士组成所,拱卫泉州沿海?” 顾正臣拍了拍手:“没错。泉州府沿海可不小,没几个卫所如何能保数十万百姓平安?昨日,本官已给大都督府发了文书,希望朝廷可以调一些军士南下,或是允许泉州卫征兵两千,沿海设崇武所、石湖所,福全所,金门所。卫所的事,你们少打听吧,做好府衙分内之事。” 聂原济、林唐臣苦涩地对视着。 顾正臣是泉州卫指挥使,他有权决断那里的一切,两个府衙的官,确实不好对卫营的事说太多。 离开府衙,顾正臣带顾诚、高台前往塔子楼,林白帆随同护卫。 塔子楼外。 东家陈言璇站在门外等待,见顾正臣等人步行而来,连忙走上去迎接:“顾知府能在塔子楼宴请,实在是令塔子楼生辉不少。” 顾正臣笑道:“陈东家,一会菜品可要简单些,多上点素,别到时候本官还得赊账。” 陈言璇哈哈大笑,道:“为感谢顾知府成全之恩,赠个五桌酒宴又何妨?” 顾正臣摆了摆手:“不可,该是多少便算多少,莫要让我背负罪名。贪污可不只是过手钱财宝物,白吃白喝,赊账不给,这也是仗势贪污,要不得。顾诚,一会记住菜品,按塔子楼的价给付清楚。” 顾诚应道:“老爷放心。” 陈言璇见顾正臣坚持,更是敬佩,刚到塔子楼,一干商人已从二楼走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若不是胡大山先喊了一声顾知府,怕是没人敢认。 顾正臣拱手,寒暄几句。 陈言璇笑道:“诸位要不请顾知府至二楼叙说?” 胡大山、陆三源、唐大邦等商人纷纷称是,让出道路。 顾正臣也没有客气,穿过商人顺着台阶上了二楼,胡大山在一旁引导,安排顾正臣落座之后,跟上来的众商人也纷纷坐下。 “胡叔,不妨你来介绍一番?” 顾正臣并没有隐瞒与胡大山的关系,这关系想瞒都瞒不住,顾青青、刘倩儿是顾家的人,都跟着胡大山学经商之事,朱标、朱元璋都知道,没必要遮掩。 可这一句胡叔,还是令在场的商人目瞪口呆,就连前几日与胡大山等人一起喝酒的唐大邦、黄如玉等人也震惊不已。 胡大山见顾正臣如此坦荡,便起身拱手道:“先前没有顾知府许可,不敢多说话,承蒙顾知府看重喊一声叔,那便斗胆做一次介绍,这位是杭商胡苕华,金陵本地商人何四方……” 第五百三十八章 论说商事,推广宝钞 胡大山每介绍一人,顾正臣便看过去,微笑点头。 来塔子楼的商人并非全部,只有六十余颇有财力的商人。 唐大邦起身,冲着顾正臣拱了拱手,然后坐了下来,目光依旧看着顾正臣。 这个年轻人便是名声在外的顾知府,他凭借着雷厉风行的杀人手段,一举扭转了泉州府官场贪腐之风,并以惊人的魄力,为百姓免除两税,留民休养生息一年! 在顾正臣之前,泉州府如何都比不上福州府,无论人口还是税赋,当然,眼下也比不上。可一旦成功开海,远航贸易兴盛起来,那泉州府很可能在十年之后与福州府比肩,甚至是超越福州府,成为福建行省第一大府! 唐大邦是商人,知道远航贸易不只是贸易,做几笔生意那么简单。作为大明唯一一个合法的开海之地,这里将会成为远航贸易货物的最大集散地。 供应出海的产品诸如丝绸、布匹、陶瓷、茶叶、铁器、其他手工制品等等,都将在这里聚集,而进口来的香料、宝石、珍珠、珍木、药材、龙涎香等等,也将在泉州离开,运往大明各地。 一集一散的背后,是人口的涌入、交易的频繁、商业的繁荣。 反观福州府,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已然落后于泉州府了,至少三年之内,皇帝不会答应其他地方开海。 泉州府的先发优势,是顾正臣带来的。 顾正臣见过众多商人之后,对众人笑道:“胡叔曾帮过顾家不少,可并非顾某亲叔,诸位可莫要想着通过他走关系,让顾某做些违背朝廷规制之事。今日与诸位会面,顾某不能看胡叔的面子,给你们优待。” 陆三源、唐大邦等人笑了出来。 胡大山笑着拍了拍胸脯:“顾知府放心,在商言商,就事论事,有人找胡某,胡某也不敢登门,坑害了顾知府,这泉州府三十万百姓还不将咱给恨死?” 一唱一和之间,既表达了顾正臣的态度,也照顾了胡大山的面子。 一些确有巴结胡大山心思的商人也不由得收去心思。 顾正臣端起茶杯,正色道:“泉州开海,是近年来泉州府最大之事,甚至可以说是福建行省最大之事,马虎不得。鉴于眼下海上不太平,海贼倭寇时有进犯,为保开海初期不出乱子,惹得朝廷停罢泉州市舶司,故此,本官决定开海分三步走……” 三步开海,谨慎而行。 胡大山、唐大邦、陆三源等商人听得连连点头,并没有人质疑三步开海的规划。不管开海要多少步,只要商人赶在第一步下海那就没问题。 顾正臣说完三步开海之后,继续说:“对于诸位关心的府衙手中店铺是否售卖问题,本官可以告诉诸位,售卖自是可以,只不过先期无人购置,府衙会涨价五成。原本四千贯的店铺,现在要价六千贯。” “这……” 唐大邦、黄如玉等人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后悔。 当初狠狠心买下来,坐拥一间上等的铺子日后还愁生意做不起来?不出五年就能回本,可现在,府衙又涨价了…… 顾正臣看着窃窃私语的商人,开口道:“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租赁,租赁前两年不过几百贯钱,至于后面嘛……” 租赁铺子? 这不是大商人的做派。 眼下谁都看好泉州府,只要开海之策不变,这里的产业便会一直保值甚至是增值。商人谁不希望留一份好的产业给儿孙,租赁几十年,花的钱都够买下店铺的了。 苏州商人陆三源起身,拱手道:“顾知府,不知道现在府衙可还能办理借贷,我等匆匆而来,并没有携带大量银钱。” 顾正臣抬起手,示意陆三源坐下,笑道:“刚刚说话的是陆三源陆东家吧,因为一些变化,府衙不再办理借贷,贷资之事找府衙可就行不通了。” “这样的话……” “可我们没带如此多银钱……” “是啊,我们来自建宁,一时之间也不好周转……” 陆三源也紧皱起眉头。 府衙不放贷,事情不好办。 叮叮! 顾正臣用铜钱敲打着茶碗,待众人安静下来,肃然道:“府衙不放贷,但不代表泉州的大明钱庄不放贷,这位是大明钱庄泉州主事高台。” 高台起身,对众人道:“朝廷于三月一日,正式发行大明通宝,并诏令各地建立大明钱庄,以供大明宝钞与金银铜自由兑换。有来自金陵的商人,想来都知此事,诸位若想要办理借贷,只要找好担保或拿出质押,大明钱庄自可贷给。” “大明宝钞?” 唐大邦、黄如玉等人尚且不知。 胡大山从袖中取出一个较巴掌长,掌面宽的皮革包,打开上面的锁扣,抽出一叠崭新的宝钞,在手中扬了扬,笑道:“这便是大明宝钞,我等自金陵来,可没携带笨重的银铜,只带了宝钞,若有所需,可从泉州分店里提出银铜,当然,在大明钱庄泉州店开了之后,也可直接使用宝钞进行交易。” “可否借来一观?” 乐白驹起身问。 胡大山笑道:“有何不可,分开大家都看看吧。” 乐白驹等人拿到宝钞,一个个惊讶不已。 “这莫不是皇帝的头像?” 唐大邦等人惊讶地问。 高台肃然点头:“没错,这便是皇帝头像。” “如此精美!” “你看着这颜色,竟是如此鲜明纯粹。” “皇帝的胡须竟做出了一根根的感觉,这到底是如何制出来的?” “这里似乎隐了一个图案,天啊,竟还一个隐藏的皇帝头像!” “让我看看。” 大明宝钞制作水平,可以说远胜于宋交子、元宝钞,在放大镜的加持下,雕版可以塑造更多细节,而正是这些细节的高度刻画,让大明宝钞更显精致。而水印之法更是成为了宝钞提举司的绝密技术,轻易没人可以摸索出来。 “好,好啊。” 唐大邦等人赞叹不已。 一贯宝钞就这么薄薄一张纸,一小叠便是一百两,一千两不过十小叠,占不了多少地方。携带一千两出行,那可费老劲了,哪怕全是银子,也需要带两口箱子,若夹杂铜钱,说不得就是八九口箱子,还需要找人来回搬运,需要马车,耗时耗力耗人手…… 陆三源将宝钞还了过去,问道:“这宝钞可以在钱庄内兑换出银钱?” 高台肃然道:“这是自然,钱庄从早至晚开店八个时辰,只要店面开着,你们随时可以用宝钞兑换出金银,也可以存入金银,兑换出宝钞。朝廷已修改了《大明律》,大明钱庄也有规章悬挂……” 顾正臣安静地看着众人,从他们的神情上来看,他们对大明宝钞的青睐胜过了担忧。高台将宝钞之策仔细讲说,打消了商人的顾虑,并介绍了大明钱庄借贷的利钱,远低于民间高利贷的利让商人喜出望外。 在解决了借贷问题之后,唐大邦问道:“顾知府,听闻市舶司将税定为五税一,眼下朝廷施行的是三十税一之策,市舶司之税如此奇高,是否可以宽减一些?” 这一问引起了诸多商人共鸣,过高的税让不少人肉疼。 顾正臣看着众商人,严肃地说:“诸位在这里,本官便敞开了说几句。自古以来,多数王朝都是重农抑商,究其根本是什么?是商人流动容易造成乱子?是商人拥有财富制造乱子?不,是商人握着财富却没有为朝廷着想过。” “商人赚了大钱,不是购置田地便是建宅院,纵情享受。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为朝廷,为大明做出更多的贡献,提升下商人的地位?商人的地位如何取得,就两个字:纳税。” “商人纳税越多,朝廷国库越充盈,朝廷对百姓的索取便会越少,百姓手里有了钱,会转而买走商人手中的东西,商人的生意会越来越好,纳税也会越来越多,如同滚动的雪球,越滚越大。最终的结果是朝廷富了,商人富了,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若你们参与远航贸易,过手便赚个盆满钵满,他赚三千贯,他赚八千贯,而朝廷手里只得了一百两,八百两,你们认为朝廷会高兴吗?搁你们是官员会高兴吗?可若你们赚三千贯愿意分给朝廷六百贯,赚八千贯分给朝廷一千六百贯用于买战马、修长城、城池,用于疏浚河流,安置百姓,你们说朝廷会不会高兴?” 陆三源、唐大邦等人听着。 这些道理很是新颖,没有人这样讲过。 虽然顾正臣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可好端端的钱财直接被割出去那么多,还是很肉疼。 胡大山是最了解顾正臣心思的人,无论是金陵的白糖生意,还是句容各类生意,都是按照十五税一来上税,不是走的三十税一。 顾正臣在用一己之力,想要改变朝廷商税过低的事实。 面对没多少反应的商人,顾正臣说道:“当然,在泉州市舶司上了重税,自然不会再索取你们关津税。但凡是用于远航的货物,无论是出去的货还是进来的货,凭市舶司官凭文书,整个福建行省任何地方的关津税,你们都不需要缴纳。” 唐大邦、陆三源等人震惊不已,什么意思,你一个泉州知府,决定整个福建行省的事? 第五百三十九章 你们不照办,我们来办 整个福建行省都不用再缴纳关津税? 陆三源、唐大邦、何四方等商人惊讶不已。 商人主要就是两笔税,一个是市肆税,即交易税,另一个就是关津税,也叫通过税。 交易税朝廷有明文规定,三十税一,卖了多少银钱,缴纳多少税清清楚楚,一般不会有问题。可关津税就不一定了,关津税可以说一个地方一个样,而且这个东西比三十税一的交易税更狠,交易税多是银钱,而关津税多数不要银钱,要的是货物,抽多少的货然后让你过去。 许多商人不愿意走远,说到底担心的就是关津税,一百斤香料从金陵运到成都,运气好还能剩个八九十斤,运气不好,估计只能剩下五六十斤。 这里的运气,主要看把守关津的人有没有私自要好处。 何四方清楚地记得这么一件事: 南雄商人运了一批货想到金陵售卖,到了长淮关时,被吏员留下上税,南雄商人给了关津税,可吏员依旧觉得给得太少,这商人不识趣,便将其货物扣押了数月之久。 无奈之下,商人将吏员告上刑部,刑部认为警告下吏员就好了,商人嘛,没啥好东西。 事情被皇帝知道后,皇帝下旨杖责吏员,同时将吏员俸禄追回补偿给商人,并将货物还给商人。皇帝的态度很明显:商人纳税了,该过去就让人过去,拦着不让过这就是违法乱纪。 事闹大了有人管才这个结果,那地方上没人管的呢? 关津税,害商不浅。 若顾正臣当真可以让整个福建行省的关津税都取消,那对商人来说将是极大便利,毕竟过了福建便是浙江,向北到金陵已不算甚远。 只是,可能吗? 顾正臣只是泉州知府,不是行省参政。 即便是行省参政也不敢如此,关津税说到底还是归朝廷,户部不答应,中书不点头,皇帝不发话,谁敢做? 王戈站了起来,问道:“顾知府想说的是免去泉州府的关津税吧?” 顾正臣看向王戈,笑道:“王东家不需要为本官找台阶,这种场合对你们说这些话,自然是深思熟虑,并无口误。本官说的是,整个福建行省的关津税面向海外贸易全部取消。” 商人面面相觑,依旧满是怀疑。 黄如玉站起身来,问道:“冒昧了,似乎顾知府管不了福建行省所有关津之地吧……” 顾正臣摆了摆手,肃然道:“黄东家还请坐下说,本官有没有权管这且不说,但本官可以向你们承诺,但凡你们取得市舶司报备货物文书,依数依量运到福建行省,有人收你们的关津税,让其开具关津税文书,拿关津税文书到泉州府衙,交了多少府衙先行赔你们多少,不让你们受关津之苦。” “当真?” 万渊、陆三源等商人齐声。 顾正臣站起身来,看着众人道:“本官说话,还是可以作数的。至于出航日期,本官看就定在八月吧,你们有四个月的时间筹备,船只租赁问题,可以直接找市舶司商议,诸位可还有其他问题?” “没有。” “恭送顾知府。” 商人们纷纷起身送行。 顾正臣带人离开塔子楼,顾诚走在最后,将饭钱全都结了。 这让陈言璇感慨万千,想想多少酒楼官吏都会跑过来赊账,说是赊,挂账上,可几年未必有还的时候。可顾正臣不一样,他身为知府,却洁身自好,以身作则。 福州,行省衙署。 陈泰、高晖、吕宗艺三位参政坐在一起,正在商议宝钞之事。 突然之间,承发房吏员匆匆跑了过来,送来一份文书。 陈泰本想继续商议,可瞥见文书是泉州知府顾正臣发来的,不由得止住了商议,先将文书取了出来,看了几眼,胡子无风而动,愤怒地喊道:“这个顾正臣,区区一个知府竟然敢指挥起行省衙署了?” 吕宗艺问道:“发生了何事?” 高晖冷笑不已:“顾正臣吗?这个胆大包天之人怕是又做出什么惊世之举了吧,也不知皇帝为何会倚重这等人,任由其主政泉州府,迟早会出大乱子。” 吕宗艺暼了一眼高晖,沉声道:“顾正臣在泉州府的做派确实惊人,可高参政也不可否认其政绩,百姓安泰,民心稳定,民怨已疏,这是他的功劳。” 高晖冷厉地看向吕宗艺,呵了声:“他是知府就敢欺压在参政头顶上,若是参政,岂不是连六部尚书都不放在眼里?他日入了中书,还不踩在皇帝头上?” “慎言!” 陈泰厉声呵斥,然后将文书递给吕宗艺:“顾正臣准备让市舶司给远航商人发给特定通行文书,无论是商人朝着泉州港而去,还是商人自泉州港而出,只要有市舶司的文书,行省之内所有关津不得阻拦、不得收税。” 吕宗艺接过文书仔细看了看,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这个家伙,好胆! 高晖听闻之后,端着茶碗,阴阳怪气地说:“看吧,有些人惯着他,护着他,结果便是让他更为骄横!他不是中书丞相,也不是户部尚书,竟敢直接对行省说这样的话,丝毫没有将我们三人放在眼里。” 陈泰无名火起,喊道:“他将我们这些参政当什么了,是他泉州府的胥吏杂役不成?不答应!什么市舶司文书,就是顾正臣亲自拉货,过一个关津收一次税!关津税乃是朝廷所定,凭什么他说不收便不收?” 吕宗艺仔细看着文书,盯着其中一句“重税之下,不可累税。关津重重,阻商进出,不利航海贸易”,对陈泰、高晖说:“他在这里提了原因,市舶司采取的是五税一的重税,故此在关津税上退让。” 啪! 陈泰拍案,喝道:“他顾正臣在市舶司收重税,增商税,长了脸,得了政绩,损的却是整个行省关津税,是其他府的政绩!他这是为了自身利益,完全不顾其他府县利益!如此胡来,我们当上书弹劾!” 高晖赞同陈泰:“我愿具名!” 吕宗艺见高晖、陈泰看着自己,便将文书搁了下来,摇了摇头:“顾正臣所作所为,或许损害了其他府县关津税,可你们不要忘了,泉州府是福建行省的泉州府,泉州府的商税,也是福建行省的商税。” “他给市舶司设了五税一的重税,其一年所得恐怕比八年来整个行省的关津税所得还要多!站在行省的角度,我不认为顾正臣这样做不对。我们是行省参政,不能因小失大。” 陈泰摇头:“行省参政最重要的是协调不同府县,公平对待,而不是伤害那么多府县去成全一个泉州府!你若不愿弹劾,我们两个弹劾便是。” 吕宗艺很是无奈。 陈泰、高晖义愤填膺,将顾正臣此举定了三个罪名: 其一:以下驭上,胁迫长官。 其二:插手各地关津税,利己肥己。 其三:意图以泉州府为主,其他府为仆从,有扰乱地方之嫌。 文书写出来了,陈泰、高晖都很满意,检查了下没什么错字,这风采飞扬,骂人犀利,皇帝再护着顾正臣,也需要考虑考虑影响吧。 就在陈泰准备喊人将文书送出去的时候,衙役匆匆走来通报:“驸马都尉王克恭与靖海侯吴祯来了。” 陈泰、高晖很是吃惊,这两个家伙没事跑行省衙署来干嘛。 吕宗艺嘴角动了动,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王克恭、吴祯联袂而来,陈泰等人自不敢懈怠,出衙署大门去迎接。 一番寒暄之后,将人请入二堂。 吴祯坐了下来,端起茶碗,叹了口气:“最近身体不适,就不多说话了,驸马都尉,你来讲吧。” 王克恭知道吴祯身体有疾,点了点头,看向陈泰、高晖、吕宗艺,严肃地说:“想来你们应该收到了泉州知府顾正臣关于关津税的文书了吧?” 陈泰、高晖等人惊讶不已。 高晖皱眉问:“我们刚收到文书不久,你们为何会知此事?” 陈泰脸色阴沉,咬牙道:“难道说,顾正臣还向你们传达了地方公文不成?” 王克恭摆了摆手,平静地说:“地方公文岂是我们可以看得到的,不过顾正臣确实写了信给我们两个,说清了关津税相关之事的理由。敢问三位参政,你们打算如何行事?” 陈泰豁然起身:“行省的事轮不到卫所来插手吧,你们来问,就已经是僭越!若我们跑去福州卫或水师军营询问部署、训练之事,你们会如何答复?” 怎么答复? 自然是抓起来送到金陵去。 只不过—— 王克恭对态度强硬的陈泰道:“既然你们不让问,那我们也就不问了。只不过我们需要提醒下三位,顾正臣说免去远航贸易商人在福建行省的所有关津税,行省衙署最好照办。” 陈泰被气笑了,反问道:“若我们不照办,你们又能奈何?” 吴祯吐出一片茶叶,将茶碗重重搁在桌上,沉声道:“你们不照办,那就让水师军士与福建卫所军士帮你们办!” 第五百四十章 要造水泥,刘基遗言 王克恭、吴祯走了。 行省衙署噼里啪啦,不是茶碗碎了,就是桌子倒了,板凳也摔了。 吕宗艺端着茶碗站在角落里什么都没说,吃瘪就吃瘪吧,又不是没吃过,至于发这么大火气…… 陈泰、高晖决定上书弹劾,这次不仅要弹劾顾正臣,连带着驸马都尉、靖海侯一起弹劾。 水师衙署。 吴祯气喘吁吁,吃了汤药之后,对王克恭说:“用不了多久,咱们的名字就摆在华盖殿桌案上了。” 王克恭呵呵笑了笑,不以为然:“若不是泉州县男不让咱们开口说那旨意的事,哪里会如此周折麻烦。陈泰与高晖也不想想,我们两个人怎么会为顾正臣奔跑说话,为他们好,还不自知。” 吴祯抓着胡须,靠在椅子里:“怎么说,难道告诉他们,顾正臣全权负责福建行省所有事宜?现在顾正臣忙着港口、开海、钱庄、百姓安置等事,可没精力负责整个行省之事。开海这种事,其他人虽然也能做,但绝不可能好过顾正臣,还是让他安心待在泉州府吧。” 王克恭感叹道:“上次回金陵,与陛下说起过顾县男之事,陛下让我等听其命行事,甚至允许顾县男调动行省兵马,可见陛下对其信任之深,连我这驸马都比不得。” 吴祯拍着桌子笑道:“这话听得心酸啊。” 王克恭摇了摇头,轻声道:“靖海侯有所不知,陛下可没将顾县男当外人,皇后设家宴作陪说话,去的只有太子、沐指挥同知与顾县男三人。” 吴祯收敛了笑意,问道:“有这种事?” 王克恭重重点头:“虽不知皇后与其说了什么,可家宴是何意思,靖海侯应该清楚。皇后与陛下根本没将他当外人,而是当作子侄,兴许这也是陛下对其重用不疑的原因。” 吴祯沉默了。 皇帝对武将的信任是有限的,哪怕是徐达、李文忠、冯胜这些人,皇帝也不放心他们一直在边关统率大军,时不时召回金陵,安排其他将领替换。 可对于顾正臣,皇帝的信任空前。 这之中除了皇帝、皇后与太子亲近顾正臣的原因之外,恐怕还与顾正臣知进退、知分寸、智慧过人有关,别看他进入官场的时间并不算长,可他带来的影响却很多,而从目前来看,他带来的影响,都朝着变好的方向,无论是火器,还是锻体术,无论是句容产业,还是宝钞设计,无论是开海,还是这取消贸易关津税。 吴祯嘴角动了动,起身道:“有陛下发话,有旨意在,顾县男只要不做危害朝廷之事,咱们便全力助他。若行省衙署与地方阳奉阴违,拒不执行,那我们便出手一次吧。” 王克恭起身拱手:“正该如此,靖海侯身体不适,还请多将养一阵。顾县男沉得住气,并没有说开海便仓促开海,他要做的打算很多,我们有时间等待朝廷旨意。” 吴祯点了点头,让人送一送王克恭。 在王克恭离开之后,吴祯坐在桌案后,拿出一份文书,看着顾正臣提出的“设沿海四所”设想,这文书同样抄送了一份送大都督府,就是不知道朝廷会不会答应。 目前朝廷的重心并不是沿海,而是元廷,估计是没力量调给泉州府的。不过,朝廷不调军也是可以建立起沿海四所,只是需要一个征兵三千余人的许可,加上泉州卫淘汰出来的,足够了。 将文书搁下,铺开福建行省舆图。 吴祯的目光从福州下移至泉州府,伸手重重点在泉州港。 顾正臣将手指从舆图上移开,对张赫、陈清、茅鼎等人说:“沿海四所中,崇武所与石湖所,是拱卫泉州港、晋江城不可或缺的犄角。这里作为紧要之地,不可不派驻军士。” 张赫看向舆图,对顾正臣的分析很是认可。 从舆图来看,将晋江与泉州港比作一个牛头,牛头冲着东面的大海,而牛角确实是崇武所、石湖所这两个位置。控制这里,等同于控制了整个泉州港水面,封锁了进出泉州港与晋江城的海上通道。 顾正臣正色道:“虽然朝廷文书需要一段时日才能传回,但准备工作需要先动起来。先期先将崇武所、石湖所搭建起来。” 陈清皱了皱眉,对顾正臣道:“若是朝廷不批准设置沿海四所,先期准备岂不是白白浪费?” 顾正臣摇了摇头:“且不说朝廷答不答应,即便是朝廷目前无兵力可向南调,我们也需要做好先期准备。对于泉州府来说,这里不控制住,始终都会面临海寇威胁,今年不设这四所,过个三五年,甚至是十年,一样需要设。” 张赫支持顾正臣:“这些位置都是战略要地,沿海不可缺防之地,朝廷不可能一直空缺不管。依我看,在秋收之后,不妨便先将这两座所建立起来。若朝廷不答应,便以泉州卫分开驻防的名义,安置军士先行进驻。” 茅鼎没有意见,反正也不需要自己干活。 建立崇武所、石湖所并不容易,这两个地方多山,百姓进来都不方便,更不要说要将一干物资运过去。考虑到是沿海地带,又是城防性质,不能随便弄个砖头墙,只能筑石头城墙,而这就需要开山凿石,工程量可不小。 顾正臣思索一番之后,决定将水泥制出来。 泉州府的矿产资源里面,金属矿产只有铁多一点,其他都很少,但非金属矿产,像水泥用粘土、水泥用石灰岩、建筑用花岗岩、高岭土、石英砂、煤等还是相对较多。 水泥是石灰混合砂和粘土煅烧、固化、粉碎之后得到的,砂与粘土不缺,石灰这玩意很早就有了。句容案时,郭家为了做旧铜钱用过石灰石,朝廷在修筑金陵城墙时,也采购了石灰石。 惠安县、安溪县都有不少石灰石矿。 有资源,也有焦煤,只需要去烧,然后捶碎,研磨好就可以了。当然,温度控制需要找老匠人摸索,可以直接从烧制陶瓷的匠人里找,他们对温度的感知比任何人都强。有了水泥之后,开山凿石的工程量将会大幅缩减,不需要四四方方的石条,小石头便可以了。 碎石头当骨料直接弄成混凝土,一座城便能筑造出来,不需要太厚,太厚了裂缝控制不了,里里外外筑个三层,然后将中间再做填充便可,顾正臣不相信海贼拿着刀子能砍开一座混凝土城。 有了解决之策,顾正臣轻松许多,安排人先行勘察选址,该砍树的砍树,该弄台阶的弄台阶。 四月十五日夜,明月当空。 顾正臣坐在知府宅天井里看着夜空,目光里带着几分伤感。 张希婉拿着小凳至顾正臣身旁,坐了下来,轻柔地说:“从昨晚开始夫君就盯着夜空看,一看便是半宿,可是想念母亲了?” 顾正臣摇了摇头,抬手将张希婉揽入怀中,轻声道:“不是想母亲了,而是在等一颗星落。” 张希婉抬头看着澄明的夜空,不解地问:“明月高悬,哪里有星子能与其争光?” 顾正臣叹了口气:“听钦天监的人说过,大臣走时,会有流星坠落。” 张希婉刚想反驳,一想到顾正臣低落的心情,不由得心头一紧:“夫君的意思是,可能会有——流星坠落,流星落在哪里?” 顾正臣看向张希婉,轻声道:“我们送了他一程,这个时候,他恐怕要走完最后一程了。” 张希婉抬起手捂住嘴,有些惶恐不安:“夫君怎么能如此说诚意伯……” 顾正臣抬头看夜空。 说刘基刘伯温又如何,他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他已心有死志,不死都不行。 强行苟延残喘,丢了最后的体面,不是他刘基。 历史记载,刘基死于四月十六日,也就是明日,但会不会出现偏差,多活几日或少活几日也说不清楚。 青田县,武阳村。 刘基躺在床上侧着头,看着窗口落进来的月光,心中涌出一股悲凉。 长子刘琏、次子刘璟陪在两侧,暗自伤神。 刘基开口,声音有些微弱:“琏儿,去书房将《披肝露胆经》取来。” 刘琏答应一声,去书房找寻,不久之后便返回来,将《披肝露胆经》递给刘基:“父亲可是要找这本书?” 刘基微微点头,抬起手,虚弱地在书上点了两下:“我死之后,便将这书连同讣告一起送至朝廷,交给陛下。日后刘家之人,不要探秘天文,更不准学习其中分龙诀、穴情之技。这些是帝王学问,那就归给帝王之家吧。” 刘琏泣不成声。 刘基闭上眼,休息了稍许,对两个儿子说:“我死之后,陛下一定会问你们我临终之言。呵,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就让我刘基,临终之前再进言一次吧,为这大明,为这苍生。吾刘基,欲劝上修德省刑,祈天永命,为政宜宽猛相济……至于天下诸要地,宜使与金陵形势连络……” 第五百四十一章 刘基死,中都问对 想写一篇遗表,为大明奉上最后一份力。 只可惜,身体支撑不住了,况且这样的进言文书未必能奏效,胡惟庸坐镇中书,说了也枉然。等胡惟庸倒下,又不知何年何月。 刘基痛苦地闭上眼,轻声道:“将我抬到天井之中吧。” “父亲……” 刘琏想要劝阻,可一想到这是父亲最后的心愿,也不忍拒绝,只好喊来家人将刘基放在铺了被褥的椅子里抬了出去。 富氏、陈氏、章氏围坐在刘基身边,想哭又不敢哭,眼眶通红地低声哽咽。 刘基仰着头看着明月,轻声喃语:“灵台思计平北虏,万骑兵戈卫中原。寄意天子委我令,我以我血荐轩辕!都说我刘基诗文一绝,可相对顾县男来说,终究还是差了几分凌云豪情。琏儿、璟儿,你们看好了,顾县男的崛起,将会掀起狂风巨浪……” 不知为何,刘基总感觉月亮成了一面镜子,镜子没有照出自己苍老的脸庞,照出的是顾正臣那张坚毅儒俊的脸。 “顾正臣,你在给我送行,对吗?也好,江山代有人才出,我刘基的使命完成了,至于剩下的使命,便交给你了……” 刘基感觉过去的一幕幕从脑海之中闪过,就这么一瞬间,闪现了平生所有。 深吸一口气。 刘基颤颤巍巍想要站起身来,可终究没有站起来,只嘶哑地喊道:“我刘基刘伯温,计谋三千,自认是皓首忠臣!无悔于平生,有憾于人间!去休,去休,了了空空,是是非非,就此作罢……” 垂手。 哭声淹没了四更的梆子声。 武阳村,灯火通明,家家户户出门,站在刘府之外,举着引路的灯笼,延出一里多…… 中都的天,亮了。 朱元璋起身,整好衣冠,带太子与诸子,祭奠仁祖淳皇帝。 “思往昔之艰难,痛今朝之忌日,音容杳绝,三十二年……” 想起父亲朱五四,朱元璋不禁伤感,那是一段不忍心回首的悲惨岁月,一个个亲人相继离世,人命比草芥还不如。 当年自己只是为了能吃口饭,能活下去,谁能想,一步步成为了九五之尊! 如今自己建立了王朝,可父亲、母亲都不在了。 如何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朱元璋摸了摸肚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何以报恩,唯有万民再无饥荒!儿定躬行不怠,勤勉为政,努力让大明百姓,吃饱饭,穿暖衣,不受饥荒之苦,不挨风雪之寒!” 吃饱饭,便是最大的治国道理。 这话没错。 再次亲至中都,朱元璋发现这里的百姓依旧有很多人吃不起饭,这不是两税的问题,而是天灾频频的问题。 老天爷并不眷顾这一片土地。 祭祀之后,朱元璋进入中都皇城,毛骧将自金陵转来的公文送上。 太子朱标垂手在侧。 朱元璋翻开一份文书,一看是茹太素所写,眉头顿时紧锁起来,耐着性子看了一半,便将文书丢下,咬牙切齿:“这个茹太素,写个文书动辄七八千言,还全都是一些晦涩难懂之词,着实可恶。朕说过,公文奏事,直入主题,竟还是不听,将他从刑部侍郎,贬为刑部主事反省反省!” 朱标没有为茹太素说情,原因很简单,自己也反感他的文书…… “这是——顾正臣上了文书,少见,诺,还是两封。” 朱元璋有些意外。 朱标眼神一亮,走到桌案旁:“顾先生此时递来文书,想来与开海之事有关。” 朱元璋打开一封文书,扫了几眼,递给朱标:“相对茹太素的文书,顾小子的文书好了太多。开门见山,从不拖泥带水,不阿谀奉承,也不会搬来什么三皇五帝。” 朱标接过文书,一边看一边说:“顾先生不喜欢在文墨上费心思,他的文书更务实。父皇,顾先生请旨,要将福建行省内,面向航海贸易的所有关津税取消,并将市舶司税率定为了五税一。” 朱元璋端起茶碗,肃然道:“五税一,重税啊,这刚一开海就下如此狠的手,他就不怕开海贸易出师未捷?” 朱标思量了下,认真地说:“父皇,依儿臣之见,自顾先生上任句容至今,他为朝廷带来了数十万钱粮,论钱粮汇聚之能,恐怕只有韩国公能与之匹敌。既然顾先生认为可以定为五税一,那说明他有把握。” 朱元璋抿了抿嘴,看了一眼朱标,摇头道:“李善长会搞钱粮,若没有他,大明开国可不会如此顺利。只不过你忘记了一点,李善长汇聚钱粮,更多的是善统筹、善调配、善组织百姓运输,他之所以能做成这些事,依靠的是大张旗鼓、强令催行。” “可顾小子不同,他聚敛钱粮,并没有扰民、疲民、伤民。如句容时,他从佛门、道门手中拿走了合计一万多贯钱,到了泉州府,他治贪又治出来十余万银钱。派人去了一趟占城国,结果给朝廷带来几十万贯的钱粮,而整个过程中,他没怎么用百姓。最令人匪夷的是,他用百姓必给利钱,偏偏他的账目还在增加钱财……” 朱标仔细回想着,确实如此。 就说顾正臣远航贸易带来了不少钱粮,钱直接送到了户部,而那些粮食直接送到了金川门外,而运输粮食的人是商人安排的…… 句容产业确实给百姓发钱,不少百姓之家因妇人劳作而脱贫,一些老爷们还不满意,说婆娘比自己赚得还多,男人家的脸面往哪搁。脸面问题且不说,但句容越来越多的百姓能吃饱饭是事实。 朱元璋继续说:“论说钱粮之能,顾小子怕是胜过李善长,从四脚账册看,他是精通账目的,日后若是将他调入户部,不出十年,估计户部就会富得流油。” 朱标没有反驳,因为这些确实很有可能发生。 不过,父皇不会将他调入户部,至少在可预见的三年内不会。 远火局的持续研发,火器兵种的整合与阵列,塑造信仰之军,这些都离不开顾正臣。魏国公徐达还想将顾正臣调到军队里去历练,然后跟着去打败王保保,消灭元廷。 户部? 算了吧,朝廷现在还不算缺钱粮,在其他位置,他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朱标将文书递给朱元璋,问道:“那父皇,这文书?” 朱元璋想了想,呵呵一笑:“既然他敢设五税一的重税,那咱们也不能太过小气了。你来批吧,告诉他,凡手持泉州市舶司远航贸易文书商人,福建行省、浙江行省、直隶十四府,所有关津,皆免税放行。” 朱标有些错愕,连忙问:“父皇,这是不是太过宽大了?” 朱元璋摇了摇头,严肃地说:“户部奏报,去年一年,市肆税二十一万两,关津税五十七万两。由此可见,关津税取商更多。前段时日南雄商人被关津吏员扣押货物之事,便是关津害商的明证。况且顾正臣仅凭一次远航贸易,便给朝廷带来了四十万贯钱粮,已超过去年关市之征一半,朕为他减免一次,有何不可?” 朱标点头,将批文写下,然后对朱元璋说:“如此一来,直隶、浙江、福建便连成一块,商人势必会蜂拥前往泉州府。” 朱元璋抬手,轻轻一握:“一招之下,满盘皆活。” 朱标见父皇心情不错,想了想,问道:“说起来,父皇这段时日忙于中都祭祀,有些文书堆了下来。儿臣记得,前几日顾先生还有一封关于社学的文书……” 朱元璋脸色一沉,严厉起来:“这个小子竟将咱利民之策批得一无是处,还说这样下去会成一门营生,徒害百姓。他知不知道,当初咱想读个书都没个机会,偷偷跑在屋外听先生念书,这才明了点事理,他竟认为社学不妥!” 朱标有些头疼。 顾正臣对社学的批评虽然已经很是委婉,可提炼出来就那么两点: 乡里都设社学,不切实际,得改。 社学教学内容不行,得改。 末尾还加了一些揣测之言,说官吏可能如何如何,害了百姓。 父皇很重教化,对社学尤是重视,为此还在国子学里面挑选了林伯云等三百六十六位国子生去北方教导百姓,为的便是让民间“风俗善美”,以求“天下大治”。 可动作一个接一个,诏书都下达出去了,多少府州县闻风而动,突然顾正臣冒出来喊了一嗓子“不行,别这么干了”,强势的父皇自然不高兴。 眼见父皇想发怒,朱标开口道:“父皇,儿臣认为,各地社学先让各地办着,至于泉州府的社学,那便由着顾先生安排,一年之后,让福州府社学生与泉州府社学生比对一番,孰优孰劣,可见分晓。这样既不耽误教化之事,也能有个比照。” 朱元璋哼了声,甩袖道:“说到底,你也认为他说得有道理。罢了,那文书你看着批下去吧。朕说过,泉州府的事,你与他做主,成了是你们的功,输了是你们的过,谁都别想逃过一顿板子。你为他担保,那就为他担责,合情合理。” 第五百四十二章 给军士立下一个标杆 嘿,哈! 嘿,哈! 长刀抬起,左腿上前,劈! 收刀。 长刀抬起,右腿上前,劈! 刀光劈开了最后的黑夜,斩出一个黎明。 萧成看着这些面容坚毅的军士,微微点头。 泉州卫军士的基础相对羽林卫差了太多,力道、刀法、灵敏、耐力、毅力,都不如羽林卫,只能一点点锤炼。 僧人空月走向萧成,念了声佛号,平和地问:“昨日走了几人?” 萧成呵呵一笑:“四十六个。” 空月凝眸,沉吟道:“训练方半个多月,就走了三百余军士吧,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泉州卫可就空荡荡了。依我之见,应该将脱籍取消,让他们没了退路。” 萧成摆了摆手:“泉州卫也好,朝廷也罢,要的是强悍的军队,不是连训练这点苦都吃不了的懦夫!那些人离开,是好事。” 空月见黄森屏来了,便走过去行礼,然后说出了心中担忧。 黄森屏苦涩一笑,摇了摇头:“泉州卫每日都会给顾指挥使送去文书,报告训练状况、脱籍军士名录。顾指挥使说了,宁愿打碎了重组泉州卫,也不要一滩烂泥的泉州卫!你们只管训练,走多少人,脱籍多少人,不用在意,自有顾指挥使负责。” 空月、萧成对视一眼,行礼离开。 黄森屏握了握拳。 要有先破而后立、不破不立的胆魄! 泉州卫是地方卫,这里的军士与羽林卫那些杀才确实不是一个层次。 任何羽林卫军士都是经过严格挑选进去的,而挑选的标准很简单,那就是看谁更强,打过哪些仗,表现如何,杀过多少人,腰里别过几颗脑袋! 泉州卫没有被挑选过,经历的战斗主要是打海贼、倭寇,且大部分是以多打少。顾正臣的态度很明确,朝廷没挑选过泉州卫军士,那就让泉州卫自己挑选一次。 淘弱存强! 当夜幕降临,教头喊出解散的命令。 一个个军士顿时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石安摇晃了下身子,强忍着没有躺下,拖着满身疲惫走回家中。 娟娘见石安回来,连忙上前搀扶,喊八岁的女儿秀秀将热水端来,三岁的儿子不懂事,还想让石安抱抱,却被娟娘赶到一旁。 秀秀将放着热水的盆端来,娟娘让石安坐好,脱下鞋子,将里面的水倒了出来,看着出门前缠上的白色布已然冒出了血色,不由得心疼起来。 解开布,看了看血糊糊的脚底,娟娘轻声道:“血泡都磨破了,用不着挑了。” 石安呵呵笑了笑:“这倒是省事了。” “爹爹,要不——我们也不训练了吧,前几日王大娘他们已经脱籍了……” 秀秀眼见父亲受苦,忍不住劝说。 石安抬起大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笑道:“爹皮糙肉厚,等这些伤好了,就会蜕变为老茧,再也不会痛了。眼下这点苦算什么疼,想当初,爹和倭寇战斗时,腰间可是被划出一道好大的口子,不照样追着他们杀了二里路。” 娟娘白了一眼:“差点丢了性命,还好意思吹嘘。顾指挥使也是,眼下不见得海贼、倭寇多大声势,为何将你们往死里练?” 石安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何,但知顾指挥使是为了咱们好。以前吃一石的粮饷,每日训练不过尔尔,现在吃三石的粮饷,自然需要付出更多。人啊,一天天怎么过不是过,能吃好一点,给你们多带点粮回来,只要练不死,就拼了命去练,等咱当上百户,日子也能好过一些不是?” 娟娘刚想说话,就看到篱笆外走来两人,正觉得陌生时,石安看清楚之后,连忙起身,行礼道:“顾指挥使!” 顾正臣笑着走入狭窄的小院,对行礼的石安、娟娘、秀秀摆了摆手:“都起来吧,便服而来,不需要行礼。” 石安连忙让娟娘搬凳子,顾正臣俯身逗了逗石安的小儿子,然后坐了下来,对石安道:“还吃得消吗?” “没问题!” 石安拍打胸脯,咚咚作响。 顾正臣伸出手,抓起石安的脚踝,石安想要抽回去,却听到:“不要动。” 石安只好低下头。 顾正臣看着石安磨出血泡,血泡又破烂的脚掌,点了点头,放下说:“血泡破了疼起来,确实让人受不了,被汗水一蛰,更是难受。想本官在句容时,爬山查案,这双脚可也是磨出好几个血泡,第二天还不是一瘸一拐地赶路。” 石安没想到顾正臣也吃过这样的苦。 顾正臣看向娟娘:“我家夫人给挑脚泡时,也问过我,为何要如此拼命。是啊,当个知县,知府,坐在大堂里摆弄下文书,喝喝茶,这多舒坦,不受罪。可这样不行啊,当官员,不走到百姓里看看,如何知道百姓的苦。同样,当军士的,不努力训练,如何能保家卫国?” “咱们泉州府并不太平,眼下有水师在外不需要担心,可水师一旦奉命离开之后呢?说到底,泉州府的安危,还是需要泉州卫军士扛起。不瞒你们,我很少便失去了父亲,所以啊,希望不希望这孩子也没了父亲。” “身为军士,难免需要征战。我顾正臣当泉州卫指挥使,就一个愿望,咱们军士各个强大,来一船敌人,灭一船敌人。来十船敌人,灭十船!消灭敌人,不一定要以牺牲为代价,军士都强大了,以一当五,当十,一队军士迎战一队海寇,还怕不能零伤亡?” 石安连连点头,娟娘也被顾正臣的话动容。 顾正臣笑道:“大明还有很多敌人,泉州卫的军士变强大之后,有很多机会可以向上爬。百户,千户,甚至是指挥使,封侯也不是不可以。不说其他,便是奋斗个千户,那也是光耀门楣之事。” 石安心头火热,握着拳说:“顾指挥使放心,我一定会坚持到底!” 顾正臣起身拍了拍石安的肩膀,正色道:“你是一个好男儿!” 好男儿! 石安憨厚笑着,自己也算是好男儿了! 这一晚,顾正臣走访了不少军士之家,高强度的训练确实让许多军士叫苦不迭,甚至让其家眷不理解,一些军士心理上被动摇了。 在这种情况下,顾正臣站了出来,在翌日一早的集合之后,对泉州卫军士喊道:“怎么,个个胯下有鸟,却没了雄风不成?区区训练都承受不了,这点痛苦难道比妻子失去丈夫,儿女失去父亲的痛苦更苦?” “古人云,吃得苦上苦,方为人上人!我顾正臣说了,只要你有实力,肯吃苦,就能拿到丰厚的粮饷!往日里一个个不服人的气势到哪里去了?是男人,就给我挺直胸膛!现在开始,绑腿,负重二十斤,长跑十里!”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纷纷准备。 林白帆拿出布条,给顾正臣绑扎起来,并递来一个重达二十斤的背囊。 萧成、月空等人见到这一幕,不由得吃了一惊。 黄森屏上前阻拦:“顾指挥使,要不得,你是文官出身,可不能参与这种训练。” 顾正臣背好行囊,推开黄森屏,冲着全军喊道:“有军士说,如此高强度的训练,本将官连片刻都坚持不了!黄指挥同知说我是文官出身,参与不了这样的训练!但我想要告诉你们的是,我是大明泉州县男,泉州卫指挥使!现在,开始训练!” 一些军士被顾正臣的举动振奋,一些军士却暗中想看顾正臣的笑话。即便是黄森屏、于四野等也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萧成不明白顾正臣为何要这样做,却也没有阻拦,而是陪在其身旁。 训练开始! 顾正臣跟着军士开始跑步,开始一里确实算不得多疲惫,可跑到三里时,顾正臣已气喘吁吁,额头之上开始流汗。五里时,顾正臣的气息紊乱起来,可依旧咬牙坚持。 当跑到七里时,少量的军士也已累得大喘气,可扭头看到顾正臣还在跑步,不由汗颜。 谁都知道,顾正臣实际上是个文官,身子骨弱,连张五斗的弓都拉不满,可就是这样一个单薄的身影,竟然没有落下军士多少。 顾正臣早已累得不行,哪怕是每日坚持晨练,可依旧扛不住如此高强度、长时期不停歇的跑。 但顾正臣不能停,不能倒下! 必须给军士立下一个标杆,一个文人弱骨尤能抗住训练之苦的标杆! 将领鼓舞士气,往往需要亲自带头冲锋陷阵! 军士这群粗汉子,想要让他们真正臣服,就必须表现出足够征服他们的品质与能力! 收句容卫军心,用的是一顿鞭子。 收泉州卫军心,用的便是这训练! 腿在打哆嗦,似乎呼吸不上来,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当跑进九里时,顾正臣猛地摔倒,若不是萧成一把抓住,便会重重砸在地上。 “够了,再跑下去,你会累死。” 萧成严肃地说。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走过来劝说。 顾正臣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坐在地上,将绑腿的布条解开,又猛地系紧,哆嗦地站了起来,握着拳头,大声喊道:“若十里之外是烽火连天,是战场,是敌人在杀戮同袍!难道我顾正臣就要在这里倒下不成?前进!” 第五百四十三章 军心凝聚,身体的极限 顾正臣的声音很大,传入了许多军士的耳中。 如果十里负重跑都坚持不下来,那以后如何坚持二十里,三十里,六十里,甚至是百里行军? 泉州卫军士的使命是护卫泉州府,而泉州府并不小。 海寇可能在北面登陆,也可能在南面入侵,泉州卫军士难道要一直站在几十里之外看着敌人杀害大明的百姓,烧毁大明的房屋,掠夺大明的女人? 奔袭作战的能力,不就是靠体力去跑吗?区区十里都跑成这个样子,还怎么去保护百姓,护卫泉州府? “前进!” 黄森屏厉声喊道。 随后千户、百户齐声喊,军士跟着喊了起来! 力量从身体里涌动出来! 当所有军士跑过十里,看着落在最后艰难前进的顾正臣,心被触动了。瘦弱的身体,从未经过高强度训练的他,竟当真跑了下来。 他做到了! 林土坑、万早稻、石安等军士对顾正臣投向敬佩的目光,在这一刻,顾正臣赢得了人心。 顾正臣终于跑完十里,萧成帮顾正臣卸下沉重的背囊,看着顾正臣双手支撑在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敬佩地说:“你能跑下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萧成很了解顾正臣,知道他的体能。 顾正臣直起身,向前走了一步,双腿有些摇晃,抬了抬手,对想要搀扶的萧成、林白帆说:“无妨,下一项是什么训练,三百个俯卧撑是吧,没问题!” 萧成嘴角动了动。 确实,俯卧撑对于顾正臣来说问题确实不大,他平日里就有俯卧撑与仰卧起坐的习惯,但他平日里做的是一百个,眼下刚跑完十里,他哪里有力气再做三百俯卧撑? 顾正臣调息好,看向早已列队好的军士,喊道:“身为军士,没有强大的体魄,上了战场就是送死!你们现在流淌的每一滴汗,下的每一分苦力,都是为了能在战场上活下去,杀死想要致你们于死地的敌人!三百俯卧撑,开始!” “开始!” 军士高喊。 顾正臣开始做俯卧撑,一开始感觉还可以,可越往后越感觉疲惫不堪,长跑的体能耗费过大,双腿走路都有些发抖,饶是平日里经常做俯卧撑,此时也难以支撑下去。 堪堪做过一百二十个时,顾正臣便累趴在地上,萧成与林白帆劝说,可顾正臣只不过短暂的休息之后,便再次开始锻炼。 顾正臣双臂颤抖,每一次支撑都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之上不断滴落,有些汗水流到了眼眶里。 当所有军士完成三百俯卧撑时,顾正臣只做到了一百八十二个。 军士们看向顾正臣,黄森屏、于四野、瞿焕、黄半年等将官也盯着顾正臣。 顾正臣再次强行撑起身体,颤颤巍巍地做了一个俯卧撑,这一次起身之后,停留得更久,才落了下去。 都清楚,顾正臣现在已没了体能,他所依靠的只是顽强的意志,是不放弃的意志! 黄森屏没想到顾正臣竟是如此顽强,能在极限之下还坚持做到了二百个,眼看着顾正臣再次累趴下,忍不住上前喊道:“顾指挥使,剩下的一百个,我替你完成!” 说话,黄森屏再次俯身。 “我来!” 于四野跟进。 “我们来!” 军士纷纷而动,最终带动了整个卫营。 萧成、空印看着所有将士一起做俯卧撑,为了顾正臣,在这一刻,一种无形的力量,凝聚住了所有人。 人心其实很简单,能与他们同甘共苦,他们就服从。能同生共死,他们就敢将命交出去。 顾正臣最终还是没有坚持做完,体能根本支撑不了,当所有军士代为做完剩下的一百俯卧撑之后,顾正臣看着所有军士,微微点头,举起右手,喊道:“为了身后的妻儿,为了身后的百姓,为了大明,去训练,去变强,去成为勇敢无畏的战士!” “训练!” 黄森屏扯着嗓子喊。 军士再没了怨气,连一个文人都能做到这一步,那咱们这些粗汉子还有什么理由懈怠与抱怨? 再说了,指挥使、千户、百户都在训练! 没有谁在偷懒,没有谁能例外! 训练! 顾正臣并没有离开,而是与军士一起拿起了长枪,想要端长枪站立。可顾正臣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抓着枪杆尾部,一口气将整个枪端起来。 萧成低声道:“端枪极考验臂力,就你现在的臂力与体能,最多端齐眉棍,像是这种长枪,你至少需要不用小弓时才可能端起来……” 顾正臣懒得理睬这个家伙,明知道今天自己要来,就不知道准备个轻枪,抓尾部弄不起来,老子抓中间去,这不是,很轻松嘛。 萧成鄙视顾正臣,抓中间还用你端枪,这是训练臂力的,不是让你摆姿势的…… 顾正臣不管,只要自己跟着练了,没退场,就是胜利。 半个时辰后,萧成看着躺在地上的顾正臣,那意思是你倒是起来啊。 顾正臣想骂人,是谁将“后背砸地”塞到训练里面去的,我为啥不知道有这一项,哦,扫地僧啊,练抗揍的是吧,得,那继续…… “不是摔倒,是砸地!” “是直接砸!你这姿势不对啊,要不给你找一棵树?” “你妹的萧成!” 顾正臣坚持了一整日,人都恍惚了,感觉身体要散架了,不敢走路,就站在原地,只怕向前一步,身体就会控制不住跌倒。 即便是到了极限,顾正臣依旧努力站得笔直,看着黄昏里再次集结的军士,没有多说话的气力,只大声喊了两个字:“解散!” 这一次,没有一个军士倒在地上,而是疲惫地拖着身体各自离开。 黄森屏走向顾正臣,目光中满是敬佩,刚想说话,却看到萧成摆了摆手,然后就看到顾正臣闭上眼,倒了下去。 林白帆接住顾正臣,背了起来,对黄森屏、萧成等人说:“我先送老爷回府衙。” 黄森屏点了点头,看着林白帆将顾正臣带走,对于四野等人道:“看吧,他之所以能成为泉州县男,身负爵位,本身就不是简单之辈,这过人的意志,顽强的精神,整个卫营里能找出几个?他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却还能坚持到最后解散……” 于四野承认,自己被顾正臣的表现折服了。 虽然他没有完整地参与整个训练,但他完整地在这里训练了一日,与泉州卫将士,有板有眼地坚持到了最后!这对于一个羸弱文官而言,简直是奇迹。 回到府衙。 张希婉看着透支严重,昏睡过去的顾正臣,心疼不已。背上血糊糊的,解开衣服一看,竟擦破了好大一片皮。 丫鬟小荷连忙去取了酒精来,张希婉亲自给顾正臣消了毒,哪怕是钻心的疼,可顾正臣依旧没有醒来,只是呻吟了几声。 张希婉吩咐小荷准备一些参汤来,看着沉睡的顾正臣不时叹息,低声埋怨:“总是折磨自己,句容卫那一顿鞭子,泉州卫这一日训练,何苦来者,明明不需要如此……” 夜色寂静。 张希婉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一道身影出现在窗外,随后便翻窗而入。 顾正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睁开眼,侧过头看向房间,借着星光看清楚来人,皱了皱眉,吩咐道:“退下吧,她是熟人,不妨事。” 林白帆收起了弩箭,从窗户边走了出来。 严桑桑看了一眼窗外,有些心惊地说:“你身边的高手还真不少。” 顾正臣无奈地叹了口气:“府衙又不是不让你进,总是夜闯进来,你就不担心还像第一次那样?说吧,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严桑桑看了眼没有醒来的张希婉,对顾正臣说:“林诚意听从了你的建议,为整个双溪口,惠安县的石雕匠人活一次。她听闻海外诸国中不少信奉佛教,想要雕一批佛像、佛门之物,借船出海。只是不知可行与否,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顾正臣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根本没有力气,浑身肌肉疼得厉害,只好放弃,轻声道:“向海外出口石雕,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想法,但现在并不合适。你告诉林诚意,三个月之内,必有僧人南下双溪口,到时候,可以直接与僧人商议。” “你能请来僧人?” 严桑桑问道。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算是吧,让林诚意与双溪口的村民准备一批佛雕,最好不要太大,石雕这东西运输起来可不容易。” 严桑桑点了点头,指了指张希婉:“她是你的妻子?” 顾正臣含笑:“是啊。” 严桑桑沉默了下,走向窗边,回头道:“林诚意那里且不说,可百里瑶是你的丫鬟,什么时候接回知府宅?” 顾正臣脸色一变,连忙说:“你胡说什么……” 严桑桑邪魅一笑,轻巧地翻了出去。 顾正臣不安地看向张希婉,见张希婉没什么动静,便闭上眼,喘息了几口气,才说道:“先说清楚,我和她们可没任何事,我也没有买丫鬟,她是故意这样说的。你要装睡,能不能先将掐我的手松开,疼……” 第五百四十四章 叶升的命令 顾正臣恨死严桑桑了,自己根本没力气动弹,挨老婆掐都躲不了。 张希婉盯着顾正臣,手底下动作一个接一个,口里也没闲着:“买了丫鬟啊,是通房丫鬟吧,怎么也不安置在知府宅,好让妾身看看身段如何?林诚意,这名字够诚意的,不会在石头上雕了你的名字吧?刚刚来的女人是熟人,有多熟?” 顾正臣欲哭无泪,这是跳到泉州港也洗不清了,实在是太累,解释到一半又睡着了。 天亮。 聂原济、林唐臣也不见顾正臣点卯,聂原济只好代劳。 承发房将文书送至,聂原济看过几封文书,简单且分内之事便处理了,到时交给顾知府过目,复杂或分外之事则留待顾正臣处理。 当看到一封公文时,聂原济顿时愣了下,翻来覆去看了看,对林唐臣道:“顾知府似乎有麻烦了。” 林唐臣接过聂原济递过来的文书,扫了几眼,深吸一口气:“这应该是送给泉州卫的文书,怎么送到府衙来了?” 聂原济无奈一笑:“顾知府便是顾指挥使,文书送到这里来大抵也没错。只是这内容,顾知府怕是不答应。” 林唐臣皱了皱眉头,起身道:“需要立即告诉顾知府。” 聂原济认同,与林唐臣一同至知府宅。 顾正臣走不了路了,说到底还是平日里训练强度不够,直接上强度后身体透支严重,当时只觉得累,疼并不严重,可休息一晚上浑身上下哪里都酸疼得很。 要强的顾正臣在张希婉、林白帆的帮助下,总算是坐在了椅子里,张希婉还拿着手帕擦去顾正臣额头的汗,这才让聂原济、林唐臣进来。 聂原济、林唐臣拱手行礼。 顾正臣强打精神还礼,然后垂下手,说道:“昨日去卫营陪训了一日,结果身体扛不住,没办法起身,两位莫要恼怒。” 聂原济正色道:“顾知府亲力亲为,鼓励军士,当真是我辈楷模。” 林唐臣没聂原济善说话,但也附和了几句。 顾正臣没力气与两个人说客套话,直接问:“联袂而来,想来是有不小的事吧?” 聂原济肃然点头,将文书递了过去:“顾知府还请看看这份文书。” 顾正臣看了一眼林白帆。 林白帆上前接过,将文书展开放在顾正臣双腿上。 顾正臣低头看了几眼,眉头紧锁:“命泉州卫军士砍伐杉木一万三千棵,于三个月内解送福州造船厂,不得迁延!” 聂原济看着眉头紧锁的顾正臣,叹息道:“下这道命令的是佥大都督府事叶升,前不久,其奉命巡察温、台、福、兴、漳、泉、潮州等卫,并督造防倭海船。如今泉州卫正在训练,若调去砍伐木头……” 顾正臣靠在椅子背上,闭上眼。 叶升啊。 这个人在历史上有记载,是个猛人,再过四年,他会成为靖宁侯,后来在平定西番十八族叛乱时立下大功,活捉了西番的番酋。 他的结局并不好,死在了胡惟庸案里。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叶升与胡惟庸有什么关系,毕竟老胡成了骨头十几年了叶升才被牵连进去…… 事实上,能被牵连进去的侯爷,就没几个不勇猛的。 这种猛人到了福州,目的是造防倭海船。 他要造船抡斧头劈木头就是了,打泉州卫的主意,就有些不合时宜了。现在的泉州卫每一日训练都耽误不得,何况一耽误还是耽误三个月,使不得。 一万三千的杉木,三个月也未必能完成。 要知道杉木在山林里,不好找不说,更不好往外运,这座山头可能杉木很少,那座密林杉木可能很分散。 四月已经是夏季了,后面两个月的泉州府雨更多、风更大,根本不适合钻山里去砍伐树木。 想到这里,顾正臣摇了摇头,道:“这件事我来处理,你们不用管了,送来这文书的军士还在吗?” 聂原济皱了皱眉头:“这文书不是军士送来的,是夹杂在行省衙署公文里送来的。” “行省衙署?” 顾正臣愣住了,低头看了看文书,问道:“你确定?” 聂原济重重点头:“这份文书与行省衙署催促府衙尽早办社学的文书一并送来。” 顾正臣笑了,转头看向林白帆:“将这文书拿去给小荷,晚点填锅底下烧了。” 聂原济、林唐臣有些错愕。 顾正臣放松许多,对聂原济、林唐臣道:“本官还以为是泉州卫转来的文书,既然是行省发来的公文,那就不用理会了。” 聂原济虽然也清楚文书递送的方式有问题,可还是提醒道:“叶升是奉旨督造海船。” 顾正臣了然,让两人离开。 林白帆有些疑惑地问:“无视这封文书,定会影响造船,到那时,他岂不是要怪罪到老爷头上?” 顾正臣淡然一笑:“这文书是从行省衙署发来,这本身就违背了驿传规矩。他叶升巡察卫所,不是巡察府衙,一应文书都应该自卫所或临时军帐中发出,不可能经行省。这文书偏偏与衙署文书一起送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林白帆想不明白。 顾正臣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吸了两口凉气,才说道:“叶升去了行省衙署,与参政见了面。” 林白帆不理解。 叶升要造船,自然不能仅仅征调军士,军中虽有匠人,可毕竟匠人数量有限,找行省征调民匠协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顾正臣呵呵一笑:“你怕是忘了,老爷我可是得罪过行省的陈参政、高参政,以他们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想到,叶升这封文书送过来之后,我不会理睬。这样一来,他们只需要在叶升耳边说几句话,比如顾知府此人如何如何,下达文书不可能听命行事之言,就足够让叶升以我为敌。” 林白帆惊讶不已:“这简单的文书里,还藏了杀人计?” 顾正臣走了一步,腿肚子顿时打颤,只好又坐了回去,叹道:“官场里什么事都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兴许是我想多了,但泉州卫此时不能动,走一步看一步吧。你有没有办法,让我尽快站起来?” 林白帆看着顾正臣,认真地说:“正常恢复,至少要七日。有个法子,两日便可恢复。” “什么法子?” 顾正臣问道。 林白帆咧嘴道:“再跑个十里路……” 顾正臣瞪大眼,恨不得将林白帆踢出去。 没看我连站都站不住了,还跑十里路,你咋想的。不过,貌似这确实是最快的法子,但要命啊…… 可眼下事多且繁,顾正臣没办法一直坐着忍受动弹不得的处境,只好强忍着疼痛起身,一颤一颤地走出门,张希婉心疼地劝说休息。 顾正臣苦涩地对张希婉说:“我也想休息,只是眼下事太多,开海之事,泉州卫训练之事,七县之事,社学教化之事,还有这营造安置之事,大意不得,一旦出了问题,可没人能替我担着。” 全权负责,本质上等同于全责。 在威风凛凛的背后,承担着一切的责任。 现在自己得罪的人太多了,行省参政得罪了,御史台得罪了,还有平凉侯费聚,眼下如果处理不当,很可能会多一个未来的侯爷叶升。 得罪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当官没有几个不得罪人的,但凡有立场的官员,就一定会有政敌,关键是不出岔子,不落把柄。 不盯着,不行。 顾正臣强忍着酸疼,一步,一步走着,张希婉也知顾正臣肩膀挑着的东西太多太重,只好在一旁搀扶着。 不敢发力,一发力就疼得酸爽。 顾正臣走了几步,喘息着平复呼吸节奏,然后对张希婉说:“林诚意是惠安女,她的爷爷与奶奶先后离开,当初我进入泉州府时,曾到过双溪口……” 张希婉搀扶着顾正臣,轻盈一笑:“夫君不用解释这么多,妾身还信不过你?” 对于顾正臣的品性,张希婉很是相信。 在句容时,刘倩儿算得上温柔体贴,美貌动人,惹人怜爱,可顾正臣在最后,只将刘倩儿当做了妹妹照顾,并无男女之情。连刘倩儿他都不愿收入房中,又怎么可能会相中其他女子。 顾正臣走动着,逐渐适应了疼痛:“说这些,不单纯是解释,而是希望你能帮助下惠安县百姓。惠安县山多地少,营生不多,那里不少百姓以石雕为生。在请动扫地僧月空当泉州卫教头之后,夫君给朝廷上了文书,并给天界寺的住持宗泐,长老如玘去了信。” “若没有意外,皇帝会准许重建南少林寺,而这对于佛门来说是好事。一旦佛门决定资助月空,那这南少林寺必然需要大量石雕。而这对于惠安百姓,则是一个脱贫的机会。若能让宗泐对惠安石雕产生好感,说不得日后会寻这里的石雕匠人北上……” 张希婉听明白了。 顾正臣想要利用重建南少林寺的机会,将惠安石雕的名声打出去,建造一个类似于纺织的产业,借此让惠安百姓过上好日子。 用尽心思所筹划的一切出发点与落点,都是这里的百姓。 第五百四十五章 美艳的仙人跳 顾正臣在盘算泉州府百姓的脱贫之地,而脱贫之策需要因地制宜,不可能搞一刀切。 惠安县石雕名气在外,发展石雕工艺是合适的。德化白瓷技术惊人,制瓷产业可以做起来。 但晋江、安溪、南安等地,就需要发展甘蔗与白糖产业了,这玩意别说大明国内需要,出口出去给野人,一把白糖说不定可以换几袋子香料…… 塔子楼。 胡恒财走入雅间,看着在座的七八个或中年或老年,拱了拱手,笑道:“诸位叔伯有理了,在下胡恒财。” “胡掌柜,快请上座。” “对,上座。” 晋江商人黄家傲连忙招呼。 富绅老人杨清等人纷纷起身。 胡恒财推辞了两下,便欣然坐在了上座,一只手放在桌上,手指轻轻叩打桌面,看着众人,笑道:“诸位叔伯邀我前来,想来有要紧事吧。” 杨清、黄家傲等人对视几眼,黄家傲站起身来,给胡恒财倒酒,笑道:“要紧事谈不上,只不过是想请胡掌柜能帮衬我们一二,略抬贵手便可。” 胡恒财端起酒杯,笑道:“若诸位想要讨要海船,那我可也无能为力啊。海船就这么几艘,还有一干大商人等着扑上去,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黄家傲取来一个木匣,推给胡恒财,谄媚地说:“哎,胡掌柜可是徽商之首的亲侄子,顾知府见了你叔叔都要喊一声叔,论说辈分,你与顾知府便是兄弟,一点小忙而已,我们不需要多少,只需要出三千斤货舱就足够了。” 胡恒财看着眼前的木匣,随手打开,眼前黄光闪过,里面赫然是一只巴掌大的金色猛虎,制造得惟妙惟肖,猛虎正作咆哮态。 自己生肖属虎,这金色猛虎,正是贴合。 嘭! 胡恒财将木匣盖上,推给了黄家傲:“这礼物可不敢收,家里规矩严,顾知府也说过,在商言商,在政为政,该逐利的去逐利,该当个清廉官员的当清廉官员。若收了你们的礼,我便要想方设法去游说顾知府,到那时,岂不是害了顾知府?” 拿人钱财就要办事,这世上就没有一笔钱财是无缘无故跑到手里的,背后的因果,需要衡量个清楚。 胡恒财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不会因为这点钱财忘记了顾正臣的叮嘱。 黄家傲、杨清等人见胡恒财如此,不由加大了筹码,甚至许诺运来的海货抽三成给胡恒财,即便如此,胡恒财依旧拒绝,最后发了脾气:“诸位让我难做啊,早知今日是这酒局,何必来。眼下多少人都盯着海船,市舶司提举赵一悔甚至下了规矩,谁替商人求船,便让谁离开泉州港。” 钱财买不通。 黄家傲看了看其他人,只好作罢,转而说:“无妨,这事不办了,可我们也想结交下胡掌柜,还请给我们几分薄面,来,将东西收起来,敬酒。” “这才对嘛,日后生意事可以多往来,但如今海上之事我当真无能为力。” 胡恒财年轻好酒,来者不拒。 直至喝得醉了,被黄家傲带到了家中。 胡恒财摇摇晃晃,被黄家傲搀扶着走向后院,嘴里还嚷嚷着:“我要回去,这里不是客栈。” 黄家傲笑道:“客栈哪里有舍下住得舒服。” 胡恒财听到了琵琶声,抬起头看去,只见眼前的阁楼上走出一位抱着琵琶的女子。 一张无法形容的盛世容颜令人无法移开目光,那双眼看了过来,透着楚楚可怜,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微风吹过,红衣渐起。 胡恒财只感觉眼前的女子美得令人心悸,自己的魂魄似乎都被勾走,恨不得扑过去。那肌肤如羊脂白玉,那红衣之下,凸显着傲然的身姿,玲珑曲线在风里轻动。 女子抬手,琵琶微动,红唇轻启:“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佳景无限。悲悲叹叹,无人爱怜。深院,清风随妾眠,红妆凌乱,佳人何处觅见……” 胡恒财听得入神,不知不觉推开了黄家傲,登上了阁楼。 夜很长,夜很短。 抽泣声,扰乱了梦。 胡恒财醒来,迷茫地看着不熟悉的红色帷帐,循声看去,只见床头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女子,哭得梨花带雨,看到胡恒财更是缩紧一团,抓着被子遮住露着的香肩。 “你是?” 胡恒财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赤裸着身,而床榻之上,还残留着点点血迹。 嘭! 门被蛮力撞开。 黄家傲带管家黄春跑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大叫一声:“胡掌柜,你怎就做出了如此之事!我的女儿啊,我,我如何与赵同知交代啊,我死在这里算了!” “爹爹,要死也是我死,是女儿无能,没能守住贞洁,愧对赵家。” 黄时雪哭得更厉害了。 胡恒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像自己犯下了大错,见黄家傲想要寻死,还朝着这边的柱子撞了过来,顾不得赤裸,跑过去拦下,然后从屏风上取下衣服穿上,眉头紧锁:“静一静,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黄家傲袖子擦过双眼,老泪顿时流淌出来:“何事?难道胡掌柜还看不清楚吗?你,你昨日喝了个大醉,我好心将你送到后院,你竟然跑出来,入了我家女儿闺房,还将她,将她——如此辱没门风,我这老脸往哪搁啊,不活了!” 胡恒财看向床上的美女子,又看了看床铺上残留的血,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娶了她便是。” 黄家傲跺了跺脚,咬牙喊道:“娶她?胡掌柜有所不知,时雪可是兴化府赵同知家未过门的儿媳妇,两家已定下婚书!这事传出去,可不是我黄家的脸没了,就连赵同知家的脸也丢光了啊!” 胡恒财深吸了一口气。 黄时雪穿上衣裳,走下床榻,身体一软又摔在地上,悲痛地说:“父亲,是女儿无力,昨夜殊死抵抗,可也强不过他,被扼住脖颈晕了过去,醒来就已是这般。女儿该死,只有死了,才能保全两家颜面。” 黄家傲心疼不已,恶狠狠地看向胡恒财:“要死也是他先死,你死算什么事!胡掌柜,按照大明律令,强奸者,绞!没办法,为了女儿和赵家颜面,我必须抓你去府衙!来人!” 四个下人手持木棍跑了进来。 胡恒财慌了起来,这要是送去府衙,还不被顾正臣给吊死? 顾正臣在泉州府杀人不眨眼,依律判决从无手软,他一定不会给自己面子,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掌柜,哪怕是胡大山这个亲叔叔去讲情,也很可能会被赶出去。 “抓走!” 黄家傲喊道。 胡恒财连忙说:“等下!” 黄家傲盯着胡恒财,痛苦不已:“事到如今,还要说什么?” 胡恒财走向黄家傲,咬牙道:“只要你答应此事揭过,我给你弄海船,三千斤舱室!” 黄家傲冷笑不已:“我女儿的清白之身在你眼里只是区区三千斤舱室的分量?胡掌柜,你这是欺负人啊。” “五千斤!” “绞刑!顾知府想来……” “一万斤!莫要让我们撕破脸!” “一万三千斤,否则,我一定要将你送到府衙!” “成交!” 胡恒财答应。 黄家傲命人取来笔墨,写下文书,交给胡恒财:“你看清楚,这是你我的两清文书,你给我弄来一万三千斤舱室,我不再追究此事!若你没有做到,我便拿这文书告上府衙!另外,你还要写一份赎罪文书交给我女儿,以表示对行为的忏悔。” 胡恒财只想脱身,哪里想这么多,连忙答应。 当两份文书写好画押之后,胡恒财这才狼狈离开。 黄家傲看向黄时雪,身体微倾。 黄时雪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起身莞尔一笑:“没想到黄家主竟是如此会演戏。” 黄家傲连忙行礼:“比不上黄夫人。” 黄时雪咯咯一笑,看向门口:“陈一竿,你要在外面站到什么时候?” 书生陈一竿出现在门口,迈步走了进来,从黄家傲手中接过两份文书,仔细看了看,塞入袖子里,笑道:“现在,好戏开始了。” 黄时雪舒展开双臂,身体一旋,红衣轻动,笑道:“我就很好奇了,难道说以我的姿色还迷不倒顾正臣,竟需要我们用如此手段?” 陈一竿平静地说:“莫要小看此人,他可不是色迷心窍之人,若容易对付,我家老爷与你家那位,也不至于派我们联手。” 黄时雪摆弄了下衣裙,走向门口:“该死的人,总是会死。” “你去哪里?” “事办成了,去哪里,你没资格管我吧。” “你最好是呆在这里。” “陈一竿,你最好是不要跟来,否则,晚上我也是可以爬到你床上去的,呵呵,就是不知你有几分本事?” “你!” 陈一竿打死也不敢碰眼前的女人,她是大人物的小妾,哪怕是刚娶进门三天,那也是大人物的女人。 黄时雪戴上粉红帷帽,走出了黄家,过了几条巷道,便到了府前大街,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府衙大门口。 那里,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站在门口,正在看向府前大街。 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 黄时雪看到了百姓朝着府衙走去,知道那里站着的是谁,嘴角微微上扬,轻声道:“好官——未必长命,这世道便是如此……” 第五百四十六章本官要一个交代 顾正臣让百姓散去,一步一颤地走向钱庄。 高台、苏南乡等人见顾正臣如此模样,谁也不敢笑。 顾正臣进入钱庄内部,没有入座,而是站着询问借贷事宜。 若是聂原济、林唐臣来问,高台说不得会骂人,连理都不理,但顾正臣不同,他是宝钞提举司的副提举,也是宝钞、钱庄的缔造者之一,有监察之权。 高台将账册交给顾正臣,道:“目前商人中借贷数额并不大,只贷出去三万余贯,但借贷意向颇多,主要看府衙什么时候售卖手中的店铺与宅院。” 顾正臣翻看了下,将账册交还,严肃地说:“借贷流程必须走完,不可越过任何环节,没有抵押的,便找担保人,担保人必须有偿还借贷银钱的财力,若有其他地方的地契、田契,便按当地价值评估,给予适当贷资……” 高台肃然点头。 大明钱庄设计了相当完备的防风险规制,贷资多少,抵押多少,担保人等等,都有明文。只要不坏了规矩,违规放贷,基本上不会出现大的问题。 顾正臣盘算了下,道:“钱庄既然建好,那就可以择日开门了。府衙会用一个月引导晋江城内外商人使用宝钞,五月下旬,府衙会将手中的店铺、宅院售卖出去,售卖将鼓励使用宝钞,日后泉州府宝钞用量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所以,你们需要与金陵钱庄协调好,让他们尽早送一批宝钞。” 高台答应下来。 顾正臣检查过钱庄,并敲打了三次预警铜锣,林白帆问过府衙衙役,皆听到了声音。 虽说没谁会胆大到抢劫钱庄,可必要的安全举措还是需要的。钱庄挨着府衙,衙役赶过来最快也就十个呼吸的时间,钱还没抢走,衙役已堵住门了…… 离开钱庄,顾正臣返回府衙,刚在二堂坐下,市舶司提举赵一悔便匆匆求见。 赵一悔行礼。 顾正臣笑道:“赵提举来府衙倒是少见,泉州港忙碌得很,你这个时候过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赵一悔看了看顾正臣身旁的林白帆,轻声道:“府尊……” 顾正臣摇了摇头:“他是顾家的人,不碍事,说吧。” 赵一悔见此,便直言道:“前不久,胡恒财胡掌柜去了市舶司,一张嘴便是索要一万三千斤的舱室。府尊也知,市舶司关于船只舱室的划分方案已是敲定,那就是大商先行,抽签为准,合计八十万斤。若是分出这一万三千斤舱室,那其他商人那里可就不好看了,到时抽出来的结果对不上,怕是难以服众。” 船只有限,如何平衡各方利益是个问题。 市舶司给出的解决策略是: 将船只乘载的货物重量统算出来,然后按照舱室划分,在确保不超重的情况下,分给更多商户。比如一艘船可以装载八万斤货物,可以分成二十个四千斤分给若干商人。相对有财力的商人抽签决定哪个船,哪个舱室,多少斤货物,对于没抽中的与中小型商人,则轮到第二批出海。 顾正臣对市舶司的分配方案并没有做过干涉,只要他们相对公允,有先有后便可,毕竟这只是临时策略,明年之后,会有不少海船下水,到时候商人自然会购买船只,也就不存在分配、抽签问题。 只不过,胡恒财突然插手航海贸易船只之事,还是让顾正臣有些意外,皱着眉头看着赵一悔,道:“以后这种事不要找府衙,市舶司什么规矩,那就按规矩办,任何人不能徇私舞弊,不得请托关系。出了问题,本官只会拿你是问,不会找什么胡恒财,胡大山。” 赵一悔拱手:“卑职明白了。” 顾正臣抬了抬手:“去吧。” 赵一悔告辞。 顾正臣看向林白帆:“将顾诚找来。” 林白帆去安排。 顾诚很快便赶至府衙二堂,喊了声老爷,就见顾正臣脸色阴沉,收敛了笑意,不安地问:“老爷,可是我做错了事?” 顾正臣端起茶碗,沉声问:“胡恒财插手航海船只之事,直接找到赵提举索要一万三千斤货物舱室,你知情吗?” 顾诚震惊地看着顾正臣,连连摇头:“老奴绝不知情。” 顾正臣厉声道:“当真不知情?” 顾诚扑通跪了下来,抬起手发誓:“老爷,这等事怎敢欺瞒,我是当真不知。若有半句谎言,五雷诛身。” 顾正臣脸色好看一些,让顾诚起来,严肃地说:“在句容时,你与胡恒财一起共事,将句容产业打理得井然有序,没出半点岔子。三月里,夫人还为你们请功,说要厚待。这次你们二人一起来泉州府,是为了在这里办起制糖产业,我一再强调,绝不允许你们卷入到开海贸易之中。既然你没问题,那就去告诉胡大山,本官要一个交代!” 顾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很明显,胡恒财惹祸了。 富悦客栈。 胡大山送走了几个商人之后,满意地回到房间。 开海航行虽然定在八月,可货物筹备需要抓紧,德化的白瓷、青瓷都需要采购一批,听说塔子楼的东家陈言璇想要重开汀溪窑场,或许这是一次合作的机会。 陈言璇现在缺钱,胡大山现在缺货,若是胡家可以成为汀溪窑场的二东家,那日后航海贸易的陶瓷货物就不需要找商人采购,直接从汀溪窑场搬就是了。 胡大山正盘算着此事是否可行,便看到侄子胡恒财走了进来,便开口道:“与陈言璇商议,我们出三千贯,先让汀溪窑场的火点起来,要窑场日后三成的货物,你看如何?” 胡恒财有些失魂落魄,走到胡大山面前,神情恍惚,欲言又止。 胡大山察觉到不对劲,沉声道:“发生了何事!” 胡恒财嘴巴一张,哭腔动了:“叔叔,救救我!” 胡大山吃惊地看着跪了下来的侄子,不知发生了何事。 胡恒财没有隐瞒,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然后说:“叔叔,将我们手里的那两万斤舱室拿出来一万三千斤就好了,只有这样,他们才肯罢休,要不然侄儿我会被绞杀!我不想死,叔叔救我……” 胡大山身体摇晃了下,坐在椅子里。 这才没看住一天,你竟惹出了这等祸出来? 胡大山咬牙切齿,起身抬起脚便将胡恒财踢倒在地,指着胡恒财喊道:“别喊我叔叔!当初带你出来时,你是如何保证!当初我将你举荐给顾知县时,你是如何保证!如今他已是顾知府,尚且步步小心翼翼,谨慎有加,可你呢?三十的人了,竟被人设了圈套!” 胡恒财痛哭流涕,爬过去抱着胡大山的腿,哀求道:“只要叔叔将此事了了,我愿接受任何惩罚!” 胡大山踢开胡恒财,恨铁不成钢:“你应该去抱顾知府的大腿,告诉他你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包括去死!” 胡恒财痛苦不已,不断哀求:“叔叔不能不管恒财,恒财虽是你的侄儿,可也是半个儿子……” 胡大山愁苦不已。 自己只有三个女儿,膝下无儿。 将胡恒财这个侄子从老家弄出来,确实有过继过来的想法,百年之后也好有儿子送终。 可现在,他竟闯出这么大一个祸来,还留下了证据给人家! 一个聪明人,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一万三千斤货物舱,这只是开始。 一旦勒索成功,在胡家没有彻底破家之前,他们是不会满足的!下次索要的很可能是船只,是店铺,是货物,是钱财! 闻到腥味的猫,怎么可能看着眼前的鱼跑掉? 胡大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拒绝黄家,去找顾正臣说清楚,那黄家一定会状告胡恒财玷污其女,结果显而易见: 胡恒财,绞。 可若答应黄家,不说后面可能的勒索,就说顾正臣一旦知晓真相,胡家还有何颜面再与顾家走近? 到那时,胡家将会被迫退出白糖买卖,甘蔗买卖,句容买卖,重新回到只卖徽墨的时候。这两年积累的名望、声誉也将荡然无存。 这对于正在扩张的胡家生意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胡家没了顾家这一棵树,什么都不是。愿意挂在顾家这棵树上,取代胡家的商人多的是。 “这种事瞒不得。” 胡大山权衡利弊之后,起身道:“今夜晚间,我会亲自去见顾知府说明情况。至于你是生是死,那就在这里跪着祈福,看看哪路神仙愿意保你吧。” 胡恒财瘫坐在地上,悔恨万分。 敲门声突然响起。 胡恒财打了个哆嗦,紧张地看向房门。 “胡叔。” 胡大山听出是顾诚的声音,看了一眼胡恒财,沉声道:“别想着隐瞒,你去找市舶司赵提举之前,就应该先找我!可你,失了分寸!” 门开了。 顾诚走进来,给胡大山打了招呼,侧身看了看胡恒财,低声道:“顾知府想要个缘由与说法。” 胡大山关了门。 一个伙计走出客栈,对门口摆摊的中年人说了几句话,又匆匆返回客栈。 消息,在走。 阴谋,在动。 第五百四十七章 提审,露出的破绽 府衙,知府宅。 顾诚将事情的原委告知顾正臣,并拿出了胡大山的信:“胡叔原想亲自前来请罪,只是鉴于府衙人多不便,我让其先写了书信,待老爷同意之后,再让他来府衙说话。” 顾正臣接过胡大山的信,仔细看过之后,将信搁在桌上,手指敲了敲,沉声道:“依你看,胡恒财到底是因色起意,还是被人设了局?” 顾诚思考了下,严肃地说:“老爷,这种事我可不敢随意揣测,但有一点我清楚。” “什么?” “在金陵时,胡恒财没少喝醉过,但每次喝醉都是一滩烂泥,扶都困难,更别说其他。” 顾正臣拿出一枚铜钱,在指尖翻动着。 这到底是商人的不择手段,还是另有所图?是单纯的因色起意,还是设好的陷阱? 顾正臣想了许久,才开口道:“黄家没有报官吗?” 顾诚摇头:“并没有。” 顾正臣起身踱步,然后向外走去,沉声道:“升堂!” 顾诚脸色一变,就连张希婉也走过来劝说:“夫君,胡恒财可是胡大山的亲侄子,当儿子来照料,若是……” 顾正臣看着张希婉,坚定地说:“敢作敢当才是男人!再说了,这不仅仅是胡恒财一个人的案子!” 张希婉不解:“那还有谁?” 顾正臣呵呵一笑:“有谁?自然是黄家。女儿失了贞洁,理应第一时间告官,而他们怎么做的?是让胡恒财拿出一万三千斤舱来息事宁人。若是我没有猜错,这本身就是他们的目的。说不得,在胡恒财的案子之中,还夹杂着一桩恐吓取财案!” 张希婉放松下来:“若真是如此,那胡恒财死不了。” 顾正臣摇了摇头:“眼下还不敢如此说,但不管如何,这桩案子不能不理,不能不管。早点调查,好过拖延下去,相信黄家此时也没个准备,正是时候。” 张希婉见顾正臣有了主意,便退让至一旁,指了指天色:“希望夫君能在日落前回来。” 顾正臣突然升堂,让一干衙役有些措手不及,通判林唐臣也很是意外,更意外的是,这升堂之后,原告没有,被告也没有…… 就在林唐臣诧异时,顾正臣写好勾牌,命赵三七带衙役将胡恒财抓来,同时让林白帆跟着衙役前往黄家,传黄家傲、黄时雪等人,让其立即到府衙。 衙役离开。 林唐臣看着闭目养神的顾正臣,问道:“府尊,这审的是什么案?” 顾正臣微微摇头,并没解释。 不到半个时辰,胡恒财、黄家傲、黄时雪等人先后到了府衙大堂,胡大山也跟到了府衙,只是并没有上前说情。 顾正臣拿起惊堂木,猛地落下,然后喊道:“胡恒财,本官听闻你玷污了黄家之女,此事是否为真?” 胡恒财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凄然认罪。 黄时雪跪在堂下,小心翼翼地看着顾正臣,没想到这个知府竟是如此年轻,长得也儒里儒气,不过这声音倒是威严得紧,气势有些吓人。 顾正臣深深看着胡恒财,厉声道:“胡恒财,既然你认罪,那就将事情从头到尾,半点不隐瞒,说个清楚!” 胡恒财擦掉眼泪,抬起头看着顾正臣,那双目光里并没有杀气腾腾,只有秉公的严厉,低下头,说道:“昨日黄昏,黄家傲、杨清等晋江大户在塔子楼设宴,拿出金虎、地契、房契等,试图让我通过关系,为其争取一些海船舱室以尽早出海贸易,我断然拒绝,之后他们劝酒……” “在我出塔子楼时,一直在告诉送行的人,将我送至富悦客栈。之后不只何故,竟出现在了黄家,酒醒之后,已发现铸成大错。为息事宁人,保住性命,不得不答应黄家一万三千斤舱室的要求,这才有我去市舶司找赵提举……” 顾正臣听得清楚,看向通判林唐臣,问道:“林通判,此案你看如何,是否可以结案?” 林唐臣摇了摇头,肃然道:“顾知府,下官以为其中还有些不明之处,问清楚之后再定罪也不迟。” “哦,你来问吧。” 顾正臣道。 林唐臣也没有推辞,看向黄家傲:“你们想收买胡恒财,此事是否为真?” 黄家傲脸色很是难看,手也有些哆嗦,看一眼顾正臣,心里更是害怕,眼前的顾知府杀人不眨眼,万一露出点破绽,怕是会被玩死。 一旦承认,说不得他会认为后面的事是自己用“女儿”收买胡恒财的手段。 不能承认。 黄家傲连忙说:“没有的事,我们只是想结交下胡掌柜,日后也好做些买卖,可没说航海贸易之事。” 黄时雪蹙眉,看了一眼黄家傲。 这个家伙自作聪明过了头,那就是蠢。 昨日请客的人那么多,又不是你一个,坦然承认好过否认,一旦这句话被证明是谎言,那其他话再真,也未必有说服力。 黄时雪暼见顾正臣嘴角浮出一抹笑意,连忙插了句:“父亲怕不是喝多忘了事,昨日可不就是商议航海贸易之事。” 黄家傲吃惊地看向黄时雪,见其目光冰冷,赶紧换了口供:“是,是我记错了,喝了酒,容易忘事,昨日确实是为航海贸易之事邀请胡掌柜……” 顾正臣将目光看向黄时雪,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美人,只不过,谁家被玷污,早上还哭哭啼啼寻死的女子,这会儿还有心思纠正他爹言语中的错漏,难道不应该惶恐不安,痛不欲生? 毕竟她被玷污的事,原本只有黄家几个人知晓,没有外传的家丑,而现在,府衙大堂上的人都知道了,家丑外扬了。 如此冷静,如此心智,不像寻常闺中女子,更重要的是这女子有一股子风尘的味道,一举一动里似乎透着妩媚。 林唐臣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便继续询问:“那胡恒财喝醉之后,是否有说过送去富悦客栈?” 黄家傲看了看黄时雪,点头道:“说过。” “那为何你要将他带到家中?” “这个——我也想拉近与胡掌柜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来,日后有买卖可以照拂下黄家。” “呵,那敢问黄家主,带胡掌柜去了黄家之后,将他安置在了何处?” “后院。” “挨着令女闺房?” “这个——确实不远。” “那为何胡恒财会出现在令女房中?” “想来是他半夜醒来夜解,走错了房间,然后见小女之后,因色起意,这才……” 林唐臣还想问话,顾正臣突然开口:“黄家主,跪前两步回话。” 黄家傲紧张地看向顾正臣,不明所以,看了一眼黄时雪,只好听命挪动身子。 原本三人一条线,结果黄家傲前出了两步,想侧头看黄时雪都看不到了。 黄时雪察觉到了顾正臣的用意,低下头思索着对策。 林唐臣见顾正臣不再说话,便继续审问:“半夜时,你确定?” 黄家傲拿不准:“可能。” 啪! 黄家傲打了个哆嗦。 顾正臣厉声道:“府衙大堂,岂能容尔等撒谎成性!知道便是知道,不知便是不知,莫要给本官说出可能、也许之词!擅自揣测,误导案件,也是重罪!黄家傲,你是晋江本地人,应该知本官手段如何!从实招来,到底胡恒财如何出现在令女房中?” 黄家傲想起顾正臣杀官吏的那一幕,不由得冷汗直冒,一个应付不过去,说不得自己很可能会死。 “顾知府,明明是小女受辱,黄家蒙冤,为何审我父亲?听闻这胡掌柜与顾知府关系亲密,莫不是因为这缘故,非要为他脱罪,这才逼问我父亲?” 黄时雪拿着手帕,掩着嘴问。 顾正臣看着言辞犀利的黄时雪,淡然一笑:“且不说你从何处听来胡掌柜与本官关系亲密,单单说一句,他没投案,黄家没递状纸,是本官勾牌将其抓来审案,一旦证据确凿,他的下场是绞死!你所谓脱罪,是从何而来?” 黄时雪抽泣两声:“他已认罪,还要什么证据,难道昨日夜里狼藉,床上落红也要拿出来当作证据?我一弱女子,连贞洁都守不住,还要被府衙如此折辱,不若死在这里。”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黄时雪,问道:“一个烂醉如泥之人,如何会跑到你的闺房之中,你先给本官解释个清楚,如何?” 黄时雪更是痛苦:“昨夜三更时,我起夜听闻门口有动静,便打开门来,结果就看到一个男人扑了过来,对我又撕又咬,小女子想呼救,却被扼住了脖颈,被硬生生掐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已是,呜……” 顾正臣站起身来,走到书吏旁,拿起记录好的招册,朝着黄时雪走去:“你确定,你刚刚说的话句句属实,没有半句虚假之言?” 黄时雪点头:“绝无半句虚假之言。” 顾正臣递过去招册:“画押吧。” 黄时雪看向书吏递过来的红泥,没有犹豫便按了押。 顾正臣嘴角微动,走向黄家傲,冷冷地问:“她当真是你的亲生女儿吗?如此冷静,自以为周全,可一点都不像你。起来带路,本官要去案发现场看看,是黑是白,总要查个清楚。” 第五百四十八章 瞠目相顾,剖决如流 黄家,后院。 顾正臣看着一排房屋,对胡恒财问:“黄家主将你安置在何处了?” 胡恒财看了看,完全没印象。 顾正臣又看向黄家傲,黄家傲指了指东面的房屋,道:“在那里。” “那令女的闺房在?” “在西面,那间。” 顾正臣看了看,摇了摇头:“这两间房里隔着三间房与一个走廊,一个烂醉之人,竟能走出如此远,没摸进去中间三间房,反而进了令女闺房,还真是令人称奇。” 黄家傲低下头,不安地说:“兴许是他装醉。” 将其他人留在外面,顾正臣带林唐臣、林白帆走入东面那间房屋,房间布置很简约,桌凳、床榻、屏风、桌案。 床铺整整齐齐。 顾正臣看着床铺,对一旁的林唐臣问:“你如何看?” 林唐臣抓了抓床铺,闻了闻味道,又嗅了嗅枕头与床铺,对顾正臣摇了摇头,道:“不像醉酒之人睡过,至少昨晚应该没人住过。” 顾正臣淡然一笑:“还用得着闻味道,如此整齐就是问题,一个客人玷污了主家之女,还有心思为其叠被?很显然,胡恒财没在这里住过。” 林唐臣皱眉道:“那黄家傲为何撒谎?” 顾正臣反问:“不撒谎又该怎么说?呵呵,本官突然审讯,让他们很是措手不及啊。” 林唐臣愣住了,顿时明白过来。 必须说胡恒财在某个房间住过,要不然怎么解释胡恒财出现在黄时雪的房间里?总不能说,胡恒财一开始就在那间房里吧? 确实。 昨晚的事,今日下午就开始审问,甚至连提审时都没给他们半点准备,直接带到了府衙,没有人布置各中事,难免破绽重重。 走出房间,一个颇是俊朗的书生走了过来,点头哈腰道:“顾知府,这房间晦气,打扫过了,里面的铺盖都换过。” 顾正臣打量了一番,看向黄家傲:“此人是谁?” “前不久刚雇来的管家,陈一竿。” 黄家傲赶忙说。 顾正臣暼了陈一竿两眼,问道:“打扫过了好,是谁打扫的,将其带来,另外,换过的铺盖枕头,也一并带来。” 陈一竿脸色微变,转身刚走两步,就看到一个衙役跟在一旁。 顾正臣走向黄时雪的闺房,先问了一句:“这房间,总没有打扫过吧?” 黄家傲擦汗:“尚没有来得及。” 顾正臣背负双手:“好一个尚没有来得及,闺房伤心地没空打扫,却有空去打扫那个只睡了半觉,晦气不已的房间,黄家的下人还真是了得。” 黄家傲停在门口。 顾正臣让林白帆守在门口,只带了林唐臣走了进去。 门闩被撞断了。 走过山水屏风。 一个圆桌,桌上茶壶没有在茶盘里,而是搁在相对边处,还有一个茶杯,里面尚有茶汤。 有书案,有古琴,有琵琶。 床铺很是凌乱,也有些狼藉。 褥子上有黑色斑点,是血干枯之后的痕迹。 顾正臣看着褥子上的痕迹,皱了皱眉,然后转过身,喊道:“让胡恒财、黄时雪进来。” 两人走入。 顾正臣沉声道:“胡恒财,你将记得的事从头到尾再说一次,一句话都莫要遗漏。” 胡恒财将醒来之后听到的、看到的全都说了个清楚,直至签下文书狼狈离开。 顾正臣看向黄时雪:“还请黄姑娘将昨晚与今早之事说个清楚。” 黄时雪悲伤哭泣,哽咽道:“昨晚三更,我起夜时发现门口有动静……” 顾正臣坐在了圆桌旁,看着眼前的茶杯,待黄时雪说完之后,对黄时雪说道:“你说一个男人扑过来,对你又撕又咬,还掐住了你的脖子将你掐晕,可本官看你雪颈无暇,掐晕一说从何谈起?” 黄时雪摸了摸脖颈,连忙说:“想来是一夜一日过去,痕迹自然没了。” 林唐臣肃然道:“撒谎!” 黄时雪脸色一变。 林唐臣见顾正臣没说话,便继续说:“足以将一个人去掐晕的力道,那伤痕就不是一两日可以消去的,少则三日,多则七日。不过是昨晚之事,如何可能消退!” 黄时雪眼睛眨了眨,反问道:“难不成本姑娘冰肌玉骨也不成?” 顾正臣伸手取了个干净的茶杯,端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笑道:“少则三日,说的是皮糙肉厚,多则七日,便是你这冰肌玉骨。” 黄时雪凝眸,盯着顾正臣。 顾正臣看着茶杯里的茶汤,侧头对黄时雪道:“你还说又撕又咬,这个伤口可不好伪造,找个妇人帮你检验一番,不知是否能看到伤痕。” 黄时雪不安地后退一步,双手抱住胸口。 顾正臣命人将黄家傲喊入房间,然后问道:“这门闩是你带人撞开的,还是?” “是我命管家蛮力撞开。” 黄家傲直言。 顾正臣微微点头:“如此说来,昨晚是令女开了门,然后被掐晕过去,门又被插上了,而能插上这门闩的,想来只能是胡恒财,对吧?” “当然!” 黄家傲肯定。 顾正臣抬起手,林白帆将包裹在手帕里断开的门闩递了过来。 接过之后,顾正臣将门闩放在桌上,严肃地说:“在句容当知县时,本官曾提取过指纹用于判案。这门闩若是经胡恒财之手插上,那这上面一定有他的指纹。提取出来比对,若有他的指纹,便可坐实他的罪名。反之,那事情就蹊跷的有趣了。” 黄家傲、黄时雪面露惊讶之色。 林唐臣也吃惊地看向顾正臣,问道:“当真可以提取?” 顾正臣呵呵一笑:“这是自然。任何人低估本官的本事,总是要吃个大亏。” 黄家傲喉结动了动,手止不住颤抖。 黄时雪低下头,盘算着什么。 顾正臣起身,走向黄家傲:“门闩是闺房之物,能接触到门闩的只有令女、令女的丫鬟,还有胡恒财,不可能再有其他人了吧?” 黄家傲看着气势逼人的顾正臣,止不住后退了一步。 顾正臣停下脚步,看向黄时雪,轻声道:“说起来,顾某也是有家室之人,尤记得新婚之后第二日,夫人行路不便。想想也是,破瓜之体,撕裂之痛,哪那么快好,倒是这位黄姑娘,步伐稳健得很……” 黄时雪吃惊地看着顾正臣,随后便喊道:“顾知府是在说我不守妇道已久吗?我——爹爹,小女本已被畜生玷污,如今又被顾知府无端侮辱,我不活了,今日我死,爹爹一定要为小女伸冤!” 话说完,就朝着柱子撞去。 “不要!” 黄家傲连忙拉住黄时雪,喊道:“你死了,我们还怎么活!” 这是真心话,发自肺腑。 顾正臣看着这两人一拉一扯,厉声喊道:“够了!这场把戏也该到头了!真当本官是眼瞎不成,谁家女子落红是血迹斑斑,浑似有手指弹出,还有极小的斑点!那褥子之上,是不是人血且不说,但绝不是你黄时雪的!” 林唐臣连忙走过去看,果然如顾正臣所说。 女子被强迫破身,这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溅射出点点点,更不可能出现小如针点的痕迹。 林唐臣转过身,看着惊慌失措与脸色煞白的黄时雪,厉声道:“好啊,你们竟然伪造证据,恐吓威胁胡掌柜就犯!黄家傲,恐吓取财犹如窃盗!” 顾正臣跟了句:“这恐吓取财有轻有重,如何判决,是生是死,黄家主,你可要掂量清楚。” 黄家傲顿时瘫坐在地上,连忙喊道:“不关我的事,顾知府,不要杀我!” 顾正臣冷笑道:“不关你的事,那关谁的事,她可是你女儿,用你女儿的清白换财富,你也能想得出来!” 黄家傲指向黄时雪,喊道:“顾知府,是她和陈一竿指使我这样做的,我不敢不应从,他们手中握着兴化府同知赵享的文书,我一个商人,哪里敢得罪他们。” 顾正臣凝眸:“赵同知?” 黄时雪看了一眼黄家傲,坦然一笑:“顾知府好是厉害,之前听闻还不以为然,如今一见,目光如炬,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好吧,我承认,这事是——陈一竿让我干的,奴家也只是胁从,不是造意之人。” 陈一竿在门外听到之后,差点没晕过去,咋地,出了事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推? 顾正臣让人将陈一竿请进来,然后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陈一竿怒视黄时雪,对顾正臣道:“呵,我是赵同知的女婿,顾正臣,别以为你是个知府就了不起了。若不是你把持着航海贸易,我怎么会用这种手段。既然栽了,那就认栽。恐吓取财而不得者,按盗窃不得论处,笞五十,多大点事。” 顾正臣看向林白帆,道:“给他两个巴掌,让他清醒清醒。” 林白帆上前,大手掌啪啪落下。 陈一竿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都渗出血来。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陈一竿,厉声道:“即便是赵享亲自来,也不敢直呼我名字,你算什么东西,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没个分寸!” 第五百四十九章 主家事,黄时雪的揭发 陈一竿的脸肿胀起来,林白帆下手一点都没留情。 黄家傲哆嗦不已,顾知府是出了名的杀人不过夜,听说连行省参政都敢关,你一个同知的女婿也是个平民百姓,怎么能直呼顾知府之名,这不是找打是什么。 顾正臣看向黄时雪:“他是赵同知的女婿,你又是何人?别告诉本官你是黄家傲的女儿!” 黄时雪咯咯一笑,轻柔地挑了下媚人的长发:“我是陈一竿的侍女。” 陈一竿嘴角哆嗦了,咬牙道:“没错,她是我的侍女。” 顾正臣伸出手:“胡恒财写下的文书,交出来。” 陈一竿无奈,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只好将文书交出。 顾正臣看过之后,递给胡恒财。 胡恒财核对一番,确系是自己按押的文书,跪在了顾正臣面前:“多谢顾知府还我清白,救我性命!” 顾正臣看着胡恒财,厉声道:“这次是他们设局针对于你,改日若你当真酒后乱性,铸成大错,在铁证面前,本官轻饶于你,该绞死时,绝不手软!” 胡恒财重重叩头。 顾正臣看向陈一竿,对赵三七等人道:“此人恐吓取财不得,按大明律依盗窃不得论处,笞五十,带回府衙行刑。” 陈一竿呸了口血水,恶狠狠地看着顾正臣,一句话也不说。 笞五十,不是杖五十,拼了命打也打不成多重的伤。 顾正臣看出了陈一竿的阴狠,补充了句:“鉴于其自白身份是兴化府赵同知的女婿,本官怀疑赵同知有意染指海外贸易,特指使此人前来泉州府。故此,将此人关押在监房,在案件没有审查清楚之前,你就待在监房吧。” 陈一竿终于露出了惊慌之色,连忙喊道:“顾——顾知府,你这是滥用刑罚!” 顾正臣看向林唐臣。 林唐臣想了想,认真地说:“此事牵连到赵同知,确实需要核查清楚。一要查此人到底是不是赵同知的女婿,二是查此人所为是否为赵同知授意。在这之前,确实需要将你关起,罪名不是恐吓取财,而是你涉嫌参与赵同知指使行商、谋取私利。” 顾正臣拍了拍手:“林通判都如此说了,赵三七,你们还等什么?” 赵三七带衙役将陈一竿抓起,直送府衙而去。 顾正臣看向黄家傲,冷冷地说:“为人也罢,经商也罢,都应该堂堂正正。肮脏的伎俩或许可以得到眼前之利,可从长远看,得未必能偿失。” 黄家傲低头受教。 顾正臣暼了一眼黄时雪,没说什么。 并不是顾正臣怜香惜玉,朝廷律令就是这样,造意者,也就是想主意、带头的、组织的主谋,恐吓取财不到手,拿就是笞五十,从者初犯还没事,所谓的“减一等”。 不过如果取财到手了一百两,不管主谋带了多少人,分给随从多少,哪怕是分给你一两银,那也是按照你盗窃了一百两算,“通算作一处”,该严惩就严惩…… 离开黄家,回到府衙。 顾正臣正在与张希婉吃晚饭,顾诚匆匆跑来:“胡叔想带胡恒财叩谢。” 张希婉给顾正臣夹了点青菜。 顾正臣看了一眼张希婉,侧头对顾诚吩咐:“告诉胡叔,不经世事,无以承重。胡恒财虽有过错,但还不至于一下子赶回老家去种地,惩罚他出海历练一次吧,以伙计的身份。” 顾诚笑着离开。 张希婉白了一眼顾正臣:“这哪里是惩罚,简直是给他机会。胡恒财一直想出海看看,甚至筹划涉足香料、宝石等买卖。” 顾正臣叹了口气:“不给他机会不行啊,这家伙被吓得魂不守舍,若不给他个定心丸,说不得人就废了,出海一次,见过狂风巨浪,日后行事也能稳重一些。” 张希婉喝了口汤,低头问:“如果黄家当真用女儿的清白去构陷胡恒财,夫君当真会绞死他吗?” 顾正臣笑道:“哪怕是黄家用女儿清白去构陷,那也需要分清楚是不是用强,只要不是用强,自然罪不至死。这事幸是爆出来早,若晚上几日,什么证据都没了,想查个清楚都难,到那时,胡恒财恐怕就真的危险了。” 看似简单的破案之外,其实主打的就是个措手不及。 顾正臣想的是:黄家利用胡恒财,一定会等待胡恒财兑现承诺之后再发难,甚至是引而不发,一直胁迫直至吃垮胡家。 基于这种判断,黄家不可能准备太充分,在细节上做得很细致,因为他们这次针对的人是胡恒财,断定胡恒财不可能主动找自己说清楚,否则是自寻死路。 官府不会介入,索性连细节都懒得处理,而这些细节,却成为了破案的关键。说到底,黄家傲也好,陈一竿也罢,做事还不够周密。 翌日上午,府衙狱房。 黄时雪走入监房,看着坐在角落里的陈一竿,嫣然一笑:“怎么样,泉州府衙的监房比金陵的监房干净些吧,至少没多少恶臭。” 陈一竿冷冷地看着黄时雪,不甘心地说:“莫要忘记主家交代的事!” 黄时雪俯身在陈一竿身前,低声道:“主家的事?呵呵,你倒是忠诚。你认为赵享与陈宁的那点关系,当真足够他为你涉险?要知道顾正臣连参政都敢关,走出泉州府抓个同知,貌似也不算什么事。” 陈一竿冷漠地看着黄时雪:“你不过是青楼里出来的卖唱之人,对地方官场一窍不通。顾正臣在泉州府一手遮天,无人能拿他怎样,可他还敢派人直接去兴化府抓人不成?他去不了兴化府,也没人敢去兴化府将赵享抓来!” “老爷一再强调要重视顾正臣,可我还是低估了此人手段。原想着控制了胡恒财,让其在账目里做手脚,好将顾正臣拉下水。不成想,刚控制胡恒财,便被顾正臣彻底打乱计划。我短时间内脱身不了,剩下的事便交给你了。” 黄时雪轻吐气息:“说到底还是你太贪心了,你想借此机会在航海贸易上大赚一笔,我很好奇,若陈宁知道你这么做坏了计划,你的下场会不会和他儿子一样,被活活锤死?” 陈一竿脸色一变:“你想干嘛?” 黄时雪低声道:“若是我去告诉顾正臣,你根本不是赵享的女婿,结果会如何?” 陈一竿起身,有些畏惧地看着黄时雪:“我将会因诈冒官员亲属诓骗财物、恐吓人家等被发配充军!” 黄时雪轻盈一笑:“哦,这样啊。” 陈一竿看着转身要走的黄时雪,当即喊道:“你想要做什么?” 黄时雪回眸道:“自然是完成没有完成的事。” 陈一竿只感觉有些阴冷。 黄时雪出了狱房,对黄科道:“我要向顾知府说明实情。” 黄科不敢怠慢,当即通报顾正臣。 顾正臣想了想,命令升堂。 黄时雪跪下,喊道:“那陈一竿并非赵同知女婿,甚至根本不认识赵同知,他就是个招摇撞骗之人,诈冒官员家属穿州过府,吃大户、喝大户……” 顾正臣盯着黄时雪,仔细思索了下,道:“提陈一竿。” 陈一竿上堂,当看到黄时雪,又听到顾正臣的话之后,震惊地看向黄时雪,指着喊道:“你这个恶毒的妓女,为何要害我!” 黄时雪抽泣不已:“顾知府,妾身好怕他。” 顾正臣呵问:“陈一竿,你到底是不是赵享的女婿?” 陈一竿看向黄时雪,咬牙切齿。 黄时雪害怕地说:“你快点承认吧,不承认,事情也不会解决,到时候朝廷饶不了你。左右不过是充军几年,他日可莫要再招摇撞骗……” “没错,我就是个骗子,我诈冒官员家属为的就是好吃好住好拿!”陈一竿呵呵一笑,对顾正臣说完之后便看向黄时雪:“今日为你这贱婢所害,待我回来时,定找你算个清楚!” 顾正臣看着两人,眉头微皱。 林唐臣见状,起身道:“顾知府,既然有人证,且他也已承认,按律应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 顾正臣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个由来,只好摆了摆手:“待去兴化府的人回来之后,若证明此人是诈冒,便如此判吧,暂先关押。” 刚退堂,承发房便送来了一批公文。 顾正臣打开文书,看到了里面夹杂的信,嘴角微微一笑,打开来看,果是朱标所写。 信里依旧是大小事夹杂,什么跟着父亲去了中都祭祀,看到了百姓依旧没过上好日子,心生惭愧,请求计策以拯救凤阳百姓。什么祭祀的时候给爷爷说了不少话,就是不知道爷爷能不能听到…… 社学的事终于被批准了,不过仅限于泉州府。 至于关津税的问题,老朱少有的大气了一把,竟将福建、浙江、直隶等地都纳入其中。这无疑将会让更多商人带货物前来泉州港,助推泉州府兴盛。 就在顾正臣翻找正式公文时,承发房再次送来一份文书,并补充了一句:“这是一封朝廷讣告文书。” 顾正臣的手微微颤抖,接过文书,小心翼翼打开看了看,闭上眼,一股悲伤涌上心头,低声喃语:“他日应有谚语: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诚意伯,一路走好……” 「今天有事外出,来不及更新,特请假一日。」 第五百五十章 不为六斗米折腰 刘基最终还是走了,在历史记载的那一日。 顾正臣不知道刘基临终前在想什么,但很显然,他一定有些不甘心与遗憾吧。绝世的聪明,封侯的梦想,最终只剩下一副病恹的躯体,无人问津的伯爵,以及一腔热血不再流淌。 别了,刘伯温。 但愿你能看到,后世百姓对你的认可,你曾为大明出谋划策,曾为这江山社稷付出过的心血,世人不忘。 你虽只是个伯爵,可你比什么国公,丞相,名气大得多。 当无数人忘记了李善长,忘记了胡惟庸的时候,刘伯温的名字,已成为了智慧的代名词,与诸葛亮一起,为后世人铭记。 身前名声赫赫,身后万古流芳,且走好吧。 顾正臣看向朱标的信,又看了看讣告的日期,刘基走的时候,正是朱五四的忌日,估计老朱挺郁闷的,以后给老爹上坟的时候,总能想起来刘基也死在这么一天…… 不管老朱的心情如何,也不管刘基到底是不是中了毒导致慢性死亡,自己没时间、没机会也没能力去帮助刘基,但不意味着不能帮一把刘琏与刘璟。 按照史书记载,刘琏被胡惟庸的同党逼到跳井没了,刘璟还算不错,跟在老朱左右挺过了洪武风雨,只不过朱小四收拾完了朱小文之后,想招揽刘璟,刘璟不答应,朱小四就将刘璟给关押起来。刘璟也是个狠人,拿辫子当绳子就上吊了…… 不得不说,刘基的两个儿子都是铮铮汉子,这样的人死了,多少有些可惜,老朱不用,可以给朱大郎留着用嘛。 欲开盛世,必先吏治清明。 不过距离刘琏跳井还有四年,在这之前,想来自己应该足以给胡惟庸制造一些麻烦了吧。 顾正臣默然叹息,收拾好心情,再次审视朱标的书信与文书。 既然拿到了朱元璋的许可,那关津税的事情就好说了,剩下的便是市舶司官凭文书的设计与制造,这事交给赵一悔便是。 社学也得到了批准,只不过看朱标的意思,老朱显然是不打算全面革新社学,而是又一个“试点”,但与此同时,各地的社学依旧在建,哪怕是北面的兴化府,一口气就打算修五十个社学,如此大的动作,生怕人不知道他想大推教化。 只不过,这也只是打算,当修出来就知道有多麻烦。 顾正臣思量再三,命人将府学教授李烈、训导杜三佳、晋江教喻王敬召至府衙。 李烈依旧是火急火燎:“顾知府,可是要办社学了?” 顾正臣没有直言,反问道:“不知李教授找到多少儒士愿为社学出力?” 李烈脸色一白,低下头。 顾正臣看向杜三佳:“怎么,不顺利?” 杜三佳苦涩地点了点头,起身道:“不瞒顾知府,听闻是去社学教导弟子,许多先生都婉言拒绝,托词大致是不愿离开城里去乡下,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一个月六斗米,没几个人愿来。” 顾正臣看向李烈,见他嘴角都起了燎泡,笑道:“看吧,你这样做尤且困难重重,那其他地方一口气要弄数十,甚至还计划五年内兴建几百社学,可想而知有多大的问题。” 李烈确实着急上火,直言道:“一个个书生儒士,竟都不愿出来传道授业,当真是气人!教化之事,是追随圣人教诲,岂能计较个人得失!出城个三五里又如何,每日都走走就算是强身健体了,六斗米还不够吃,一个个书生又不是饭桶!” 顾正臣看着恼怒的李烈,暗暗叹息。 都说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可很多人疏忽了一点,陶渊明确实是先为五斗米折腰的,他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当的彭泽县令,只不过干了不到三个月,因为看不惯官位低、有些权势的官吏对自己吆喝这才跑路的。 顾正臣是理解陶渊明的,为了这点收入,将人不当人,娘的,不干了,换个“工作”“底薪”还能少过五斗不成? 干点啥活,哪怕是自己耕种,一年划拉下来,每个月也有五斗米了,受那气不值得。 同样的道理,晋江的书生儒士虽然不是陶渊明,可他们也不想为六斗米折腰,想要让他们折腰,至少需要一石米,而李烈这个教授还在想着用六斗米将他们请出来。 顾正臣起身道:“朝廷已准许泉州府筹备新社学,本官打算将卜家大院改建为泉州晋江社学,改建时间定为七月,即夏收之后,一个月内完成改建,八月中旬招纳适龄孩童进入社学。换言之,府学需要在八月之前招揽到一批先生。” 李烈、杜三佳等人对视了一眼,满脸疑惑。 教喻王敬忍不住问道:“顾知府只说了卜家大院改建为社学,可没说其他,乡里之间该当如何?” “不设。” 顾正臣直截了当。 “啊?” 李烈、王敬等人震惊不已。 朝廷广立社学,为的不是县城教化,而是县城之外的百姓教化。 你将社学设在城里可以理解,城里也有孩子,可你单单只设一个社学,还在城里,这不是将皇帝的一片赤城丢风里了? 哪一日监察御史来了,向上送一本奏折,说你不顾皇命、不兴教化,事情可就麻烦大了。 顾正臣看着李烈等人,见李烈想要说话,抬手打断,肃然道:“卜家大院不小,房子也多,容纳个千余名孩子不成问题,加之在府治之地,府衙支给钱粮便利。重乡里百姓之家孩童教育,不一定非要五十户一社。让乡里孩童进入社学,七日中五日进学,两日休沐,进学期间吃住在社学,休沐时家长接回家……” 李烈等人听着顾正臣的想法,有些错愕,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顾正臣没有在意几人的诧异,继续说:“社学教导,当以启蒙教育为主,将拼音作为基础课程,同时渗透历史典故、历史人物及其事迹。社学教导面对的是孩童,当因材施教、分组施教,以故事性内容为主,少一些晦涩难懂的子曰……” 孔子虽是万世之师,可论语里的一些道理,孩子未必可以听得懂。 求知需要循序渐进,由易入难。 第五百五十一章 暴雨倾盆,决堤危机 顾正臣要办的,事实上并不是一所社学,而是七所,即一县一社学。 只不过限于人力与经验,先期集中资源主要打造泉州晋江社学,以期摸索出足够的经验,树立一个标杆,为后续社学的建立扫清障碍。 李烈听了许久,才明白顾正臣的用意,说到底就是将五十户一社改为一县一社或未来的一县三社,集中吸纳适龄孩童入社学。 顾正臣想要的不是一个简单的社学,而是很多个社学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社学,其走的道路和金陵的国子学差不多。 以国子学的模式来办理社学,虽说有诸多问题与困难,但李烈也承认,这种模式确实有其好处,相对于过于分散、良莠不齐、难以看管的无数小社学,这种方式显然有助于保证教学质量。 王敬、杜三佳支持顾正臣的提议,最终定下了“一年晋江社学,三年六县社学”的规划。 面对招揽先生困难的问题,顾正臣干脆利索地解决了:“一个月一贯钞,一年一评优,获优先生次年一个月两贯钞,再去请一遍。” 李烈吃惊地看着顾正臣,连忙说:“这样一来,府衙可要出不少钞,哪怕只招来二十个先生,一年也要二百余贯,评优多了之后,还会翻倍……” 顾正臣点了点头:“无妨,府衙手中的店铺就要出手了,两个店铺足够养社学先生几十年,就这样办吧,夏收之后府衙会再征徭役。” 李烈嘴巴张了张,发现自己和顾正臣谈钱就是个错误…… 回到知府宅之后,顾正臣总感觉自家婆娘有些不对劲,走路盯着自己看,吃饭也盯着自己看,这都躺下了,还盯着自己看。 “中邪了?” “夫君说什么话,妾身听到消息,诚意伯于十六日走了。” “嗯。” “夫君在十五日、十六日、十七日晚上,一直都在看夜空,还说了一些莫名的话。妾身当时不觉,可如今看到诚意伯走的日期,后知后觉,总感觉夫君似乎笃定,诚意伯就在那几日离开……” 张希婉回想着那些夜晚,夫君宁愿困得打哈欠,也要天井里看夜空。 似乎,是在送行。 顾正臣拉过张希婉,感受着胸口的酥软,闭上眼道:“想多了,这只是巧合。” “当真是巧合?” “自然。” “好吧。” “敢怀疑起夫君了。” “啊——” 雷声突然滚滚而来,盖过了房间里的声响。 林白帆抬起头,看着雷电横空,浓郁的黑云似乎就劈不开,只一瞬便将电闪给吞噬。 瓢泼大雨骤然而落,地上很快便有了积水。 雨落时,甚至可以激起微弱的水花。 一个时辰,大雨没有半点停歇的兆头。 咚咚! 沉闷的声响不断传出,林白帆穿着蓑衣到了门口,喊道:“何人?” “聂原济求见顾知府!” “顾知府已经睡下了。” “十万火急!” 林白帆无奈,只好说句稍等,便走至房外,敲了敲房门。 顾正臣醒来,从屏风上取了外衣,走至门口,打开门看着林白帆。 林白帆连忙说了句。 顾正臣看着眼前的大雨,眉头紧锁,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让聂原济到书房,再给我打点冷水。” 回到房间,顾正臣见张希婉并没有被吵醒,这才放心下来。她是个怕雷电的,醒来知是一个人怕是再也睡不好。 净了脸,总算精神一些。 顾正臣带林白帆到书房前,吩咐了句:“让小荷去陪下夫人,老爷我今晚怕是没觉可睡了。” 林白帆答应,转身离开。 进入书房,顾正臣看着浑身湿漉漉的聂原济,皱了皱眉头:“聂同知,你这是?” 聂原济见顾正臣来了,急忙上前,急切地递上一份公文:“刚刚收到急报,晋江上游暴雨倾盆,河水水位暴涨,九峰山以南,特别是桃林溪、蓝溪交汇的溪州附近已是难以支撑太久,若大雨继续这样下去,大石、新罗、后浦等地的堤坝很可能会发生决堤!” 顾正臣连忙接过文书看去,沉声道:“那里的堤坝不是修过吗?” 聂原济苦涩不已:“修过,在顾知府来之前!” 显而易见,之前的泉州府官吏修河修堤只是个征调徭役,瓜分钱粮的名头,至于河挖了多少,堤修成啥样并不重要。 顾正臣是去年八月来的泉州府,秋冬泉州府降雨少,可如今夏日,这里的降雨不仅多,还很急。 若是老天给脸,下一阵子雨就小了、停了,酿不成大祸。可若是老天不给脸,雨一直下,一旦决堤,那将会死很多人! 桃林溪、蓝溪,也叫东溪与西溪,名字是溪,实际上是河!两条大河在南安汇聚形成了晋江,一路流淌至泉州港,注入大海。 而晋江两岸多平原,晋江以北多少还有点山作遮挡,可晋江以南,可就真的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 平原,意味着适合农耕,意味着百姓多! 顾正臣脸色有些苍白,取出泉州卫指挥使的腰牌,递给林白帆,厉声道:“立即赶赴泉州卫,命令全军将士集结,将卫营之中所有的草袋、麻袋、布袋、锹、镐、斧、锯等全部带上,沿晋江堤坝向西,至后浦集合,告诉黄森屏,他们只有半个时辰,全速前进!” “是!” 林白帆知道情况紧急,当即去亲自传话。 顾正臣看向聂原济,咬牙道:“命令府衙、晋江所有吏员、衙役出动,传话晋江、南安两县所有里长、甲长,组织青壮立即登堤巡察!并命其传告所有百姓,丢下一切物资,带上人朝高处避难,避免最坏的情况!” “后浦东西十里本官负责,下游堤坝你来负责!聂同知,你清楚,我们很可能没时间去转移那么多百姓,所以,为了争取更多时间,为了百姓不再遭苦难,与堤坝共存亡吧!” 聂原济心头猛地一惊,深深看着顾正臣,肃然道:“堤坝若毁,我等无颜见泉州府百姓!更愧对朝廷!既是如此,那就拼了性命也得守住堤坝!” 顾正臣穿上蓑衣,走至门口,看着雷电里的雨幕,侧头看了一眼张希婉所在的房间,然后毅然决然踏了出去。 雨水瞬间打了过来,一股恶寒从脚下生起。 「说下二月的更新,这个月新书更新稍微会少一些,一个原因是因为过年,家里事多,需要走亲访友,陪伴家人,一个原因是惊雪需要抽出时间来完结老书,为后续新书稳定更新加爆更做准备。感谢大家理解与支持。」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与天灾争时 轰隆隆! 闷雷滚滚而来,带着无以匹敌的傲气,踹开了一扇扇门。 社厝村。 老人王五九走出门,看着眼前的大雨,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喊起老婆子,张开漏风的嘴喊道:“雨太大了,怕要出事。你去将孩子们都喊起来。” 王氏也已经五十多了,腿脚不是很利索,最近又患了病,艰难地起来,看了看外面的风雨,说道:“往年不也这么大的雨,想来不会碍事。” 王五九穿上蓑衣,喊道:“不一样,往年这么大的雨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就小了一些。我看了,今日这雨一开始就急,雨点也大,这都要两个时辰了还没小,河水怕是要涨起来。” 王氏连忙走下床,借着闪电看到了小小的院子,雨点打落,哗啦啦的声音不断敲起。院子里的积水都来不及流淌,有了积水,积水的深度,已然超出了脚面。 王五九很是忧愁,自家院子这还是算地基高,还挖了排水沟,可即便如此都成这个样子,那地势稍微低点,连地基都没的人家岂不是要泡在水里了? 拿起灯笼,王五九就跑了出去。 “小心点,你这老骨头经不起再摔了。” “这个时候还惦记摔不摔,出了事,都得死!快去喊孩子!” 王五九顾不上这些,跑到巷道里,看着已成溪水的小路,脸色很是难看,跑了几步,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浑身湿透。 灯笼里的蜡烛似乎也歪掉了,燃黑了外面的灯笼纸,还没燃出火光来就灭了。 丢下灯笼,王五九顾不得其他,摔了两三次,终于摸到了里长王大鹏家中,隔着篱笆扯着嗓子喊:“王里长,大事不好了。” 一点光,颤颤巍巍地撑开了黑暗。 王大鹏打开门,朝着篱笆外看去,喊道:“是谁?” “是我!” “王老人?” 王大鹏听出声音,拿起蓑衣,带上蓑帽跑了出去,站在篱笆门后,看着一脸惶恐的王五九,问道:“这么大的雨天,你跑出来作甚,还摔了吧?” 王五九没时间解释那么多,喊道:“今年的雨比往年任何年份都大,河堤怕是承受不住!” “不可能吧,洪武四年时,那场雨也不小,堤坝不一样安然无忧。” 王大鹏伸出手,看着雨点打落在手心。 王五九着急起来,喊道:“洪武四年那场雨是龙吸水过境,先是下游,后是上游,最后跑到了福州府。泉州府是没决堤,可福州府水灾毁坏房屋,淹溺人畜多少?虽然官府说死了两百三十人,可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两百三十人,是两百三十户,一千多人啊!” “王里长,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你看看这外面的水已经成这样了。村尾王劈柴家那几户肯定被水泡了,现在还死不了人,若是一旦决堤,咱整个社厝村可就全没了!” 王大鹏被王五九这么一说,也感觉到事态严重,转身回到房内找出铜锣又跑了出来,对王五九喊道:“被人骂一顿,总好过死人强。我带王江等人去看看堤,你将所有村民都喊起来,准备避灾,所有人等我消息,若有危险,我会派人通知,全都朝五里之外的西南小高坡撤。” 王五九接过铜锣,刚想转身,一道闪电劈开,一道道人影骤然出现在不远处。 “是谁?” 王大鹏与王五九惊慌起来。 黑暗中,一道道人影不断接近。 “这里是社厝村?” 一个年轻人从雨中走来,威严地问道。 王大鹏看到了年轻人身后的衙役,知道是官差,连忙说:“没错,这里就是社厝村,我这里长王大鹏,你们是南安县衙的吗?” 赵三七喊道:“什么县衙,这是顾知府!” 顾正臣转身,严厉地瞪了一眼赵三七。 “顾知府?!” 王大鹏、王五九震惊不已,这里距离晋江府衙可是有三十余里,这大雨天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刚要行礼,就被顾正臣一把拦住。 “立即告知这里的百姓,带人朝西南高处避险!速度要快!另外,组织一些青壮跟本官上堤!”顾正臣快速说完,然后指了指水流的方向,喊道:“低洼处百姓务必尽早转移,不得有半点耽误!” “是,我随顾知府上堤,王老人,你负责让村民快速撤离这里!” 王大鹏喊着,又踹开了几户家门,很快找来十几个青壮,跟着顾正臣朝着堤坝而去。 堤坝之上,府衙工房的吏员钱邦正带人查看水位。 顾正臣走来,钱邦连忙通报:“顾知府,事情有些不妙,水位正在增加,距离漫堤只剩下五尺了。若雨再这样下两个时辰,必然漫堤!” 王大鹏听闻之后,浑身颤抖。 赵三七等人也满是不安。 顾正臣清楚,漫堤的危险甚至超出了决堤。 决堤一旦出现,多少还有点机会去封堵,可一旦漫堤,那整个堤坝很可能会在暗流的冲击之下彻底崩溃,形成无法阻拦的溃坝,到那时,就真的回天无力了。 “南安知县来了没有?” 顾正臣问。 钱邦摇了摇头:“还没。” 顾正臣脸色更难看了,盯着眼前的河水,沉声道:“赵三七带社厝村民向东巡察堤坝,钱邦,你在这里带人搭建起帐篷,作临时指挥之地,其他人随我向西巡察堤坝!” “是!” 众人答应。 顾正臣命人制了长木杆,以更好挑灯笼去观察河水。 好在堤坝附近还没出现漩涡,这意味着堤坝至少没有大的渗透。只不过这堤坝到底能坚持多久,老天爷什么时候可以雨小一些? 沿着堤坝向西而行,走出三里左右,南安知县罗耕身才带县丞王罕等一干人跑来。 罗耕身见到顾正臣,拱了拱手,急切地说:“顾知府,这里危险,你不能待在这里。这里交给我吧。” 顾正臣厉声喝道:“交给你,你能负得起这个责任,你能应该得了这次危机?本官从晋江赶了三十余里而来,你连十里路都要这么久,交给你,本官如何放心?另外,罗知县,你带的青壮在何处?” 第五百五十三章 危机时刻,主动决堤? 青壮? 罗耕身喉结动了动,连忙说:“顾知府,下官将青壮都留给了百姓,让他们帮助老弱妇孺撤离。这么大的雨,没有青壮帮助,老弱妇孺根本走不动啊。” 顾正臣上前一步,抓起罗耕身的衣襟,嘶哑地喊道:“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无人固堤,一旦发生决堤又无人封堵,所有人都会死!青壮活不了,老弱妇孺一样是个死!” 猛地推开罗耕身,顾正臣看向县丞王罕,厉声道:“从现在起,你是南安代理知县,南安县衙一应人员,听你调遣!谁若不从,发给本官处理!你立即调南安青壮带铁锹、麻袋等物赶赴堤坝,每十步至少要两个人盯着!” 王罕肃然道:“下官明白!” 说完,王罕带一干衙役跑开,分别去通告其他地方百姓。 罗耕身脸色苍白,难以置信地喊道:“顾知府,我才是南安知县,是吏部任命的知县!你一个知府,无权摘了我的乌纱帽!” 轰隆! 雷声滚滚。 一道道身影奔袭而来,黄森屏、于四野带军士赶来。 黄森屏高声喊道:“顾指挥使,泉州卫全军将士已至,听从差遣!” 顾正臣盯着罗耕身,语气冰冷:“吏部任免?呵,就是参政来了,本官该摘你的乌纱照摘!若你再敢咆哮误事,本官还敢摘你的脑袋!退下!” 罗耕身畏惧地看着顾正臣,这个家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存在,他要真想弄死自己,估计都没人给自己喊一句冤! 不敢得罪,只好退下。 顾正臣转身看向黄森屏,下令道:“分五百军士巡堤,两千军士下堤坝掘土装袋,剩下军士去砍伐树木,绑扎沉笼!告诉所有军士,这是一场保护泉州父老的战斗,不管你们多累,都给我坚持下去,直到打胜这场仗!” “是!” 黄森屏扯着嗓子,高喊着分配下去任务。 萧成走到顾正臣身边,看了看河水,刚想说话,就看到了顾正臣威严的目光。 “敢劝我离开,我就将你赶回金陵!” 顾正臣继续前进,到了东西两溪交汇的新罗附近,看着汹涌起来的河水,心情很是沉重。 新罗的里长李沙正带人巡察堤坝,见是顾知府来了,连忙上前。 “可差人去看过上游?” 顾正臣问。 李沙连连点头:“去了,西面暴雨,河水暴涨,两溪汇在一起注入晋江,眼下晋江已撑不住了,水位再不下去,很可能会发生溃坝、决堤之事!除非……” “除非什么?” 顾正臣问。 李沙犹豫了下,咬牙说:“只有两个法子,要么这雨两个时辰内小下来,要么——人工决堤!否则,大祸将至!” “人工决堤?” 顾正臣脸色一变。 李沙连忙说:“顾知府,小子可不是没良心,害其他百姓,而是人工决堤放水,这水去向何处还有个准头,可若是等着决堤撑不住了自己决堤,那谁也不知会在何处决堤,若是在这新罗决堤,这向东南四千户人家,可全要遭灾!” 顾正臣知道李沙说得对,后世确实也采取过这类方法。 说好听点,是找一些地方充当泄洪渠,分流河水,降低水位以保全堤坝,同时避免非泄洪渠的损失。说难听点,那就是牺牲人口少的地方,去保护人口更多的地方。 这种局部牺牲换全局的做法,不符合道德,但符合集体利益。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顾正臣不打算采取这种方式,仰头看着夜空,喊道:“加固堤坝,护卫堤坝!” 李沙着急起来:“可是顾知府,一旦漫堤……” “那就等漫堤再说!” 顾正臣厉声道。 人口决堤并不意味着没有伤亡,晋江以南是同安、晋江地界,平原为主,人口相对较多,显然不太可能在这个方向决堤,要决堤,只能是对岸,而这也意味着河水将会奔腾到惠安方向去,甚至可能冲入到洛阳江,导致洛阳江水无法承受,最终吞噬那里的百姓! 惠安百姓,也是百姓! 这个时候派人去疏散,很可能已来不及!毕竟路程在那里,又是大雨夜。 唯一的两全法,就是守住堤坝,等待雨势小下去。 只不过,堤坝会不会出问题,这不是个意志的主观问题,而是客观问题。 顾正臣带人巡视堤坝,发现目前尚且没有问题,便朝着临时帐篷方向而去,沿途可以看到军士正在不断扛着泥土袋子堆到堤坝之上。 堤坝外,不算远的地方,军士已脱下了碍事的蓑衣,将蓑帽也丢在了地上,任由雨水拍打,他们依旧在不停地铲土。雨太大,一铲子下去,刚挖出来的坑就开始出现积水。 看着忙碌的军士,顾正臣满是心疼。 这些人经过一日的训练,早已是疲惫不堪,可谁成想,他们还没睡下多久,就被征调,奔跑三十余里抵达这里,又没有停歇,开始拼了命地掘土、装袋、背土! 晋江知县杨琇、南安县丞王罕、泉州卫指挥同知黄森屏等人抵达后浦附近的帐篷,这里是临时衙署与指挥中心。 杨琇带来了两个老人,对顾正臣劝说:“今夜雨势之大前所未见,水位不断增长,距离漫堤已不足三尺!再继续下去,整个堤坝都会毁去,应选择一个地方,掘开堤坝进行泄洪!” 王罕也知情况紧急,见顾正臣正在看舆图,指向后浦下游的庙下:“从此处北岸泄洪,可以减缓整个晋江的压力,同时保住堤坝。若再拖延下去,南岸很可能会发生决堤!” 黄斐、卫敬止等人匆匆跑了进来。 卫敬止上气不接下气,慌乱地喊道:“顾知府,百姓撤离速度很慢,不少百姓不愿放弃家产,非要带着所有粮食离开,还有人要搬走米缸,一些村落一百户人家,这都快一个时辰了,还没走出半里路,不少百姓甚至不愿离开。” 杨琇跺了跺脚,喊道:“不是告诉他们了,丢下一切物资,带人跑向高处!” 黄斐苦涩不已:“可他们不听啊,还有人推车运粮,这个鬼天气车根本就不能行,道路泥泞,陷在里面没人拉根本就推不动!” 顾正臣脸色阴沉,厉声喊道:“去告诉百姓,丢下所有物资,没了的粮食府衙给他们补,没了的米缸府衙给他们买,没了的家,府衙给他们盖!眼下务必以最快速度撤向高处!” 一道闪电照亮了晋江水,水岸处,两个漩涡缓缓而动…… 第五百五十四章 决堤,跟我跳 河水卷动,形成了人头大的漩涡。 在看不到的堤坝内部,水流汩汩侵蚀着泥土,泥土化作泥水,坑洞更大了。雨点落在堤坝外侧,打翻了一片泥土,如同割伤了堤坝,冒出了更多的水。 南安县丞王罕站在帐篷门外,伸出手感知着雨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连忙跑回帐篷内,喊道:“雨势开始小了!” 顾正臣、黄森屏等人走出,看了看雨势,果然小了一些,至少雨点没有最初那么急了。 黄森屏松了一口气:“幸是没有决堤,否则定会害了百姓。” 社厝的里长王大鹏眉头紧锁,道:“雨势是小了,但还没停,不能大意。” 顾正臣凝重地点头,赞同王里长的意见,正色道:“在危险没有解除之前,需要加强巡堤!谁也说不准雨势会不会再次转大。另外,该迁移的百姓,必须抓紧迁移,不得延误!” “是。” 众人答应,里长派人返回催促百姓迁移。 顾正臣站在雨中,伸出手看着不断滴落的雨点,又抬头看了看阴郁的夜空,心头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没过多久,雨终于停歇下来。 无论大雨会不会再来,都给南安、晋江争取到了难得的时间。多一刻钟,晋江便能将大量河水输至大海之中,河流水位也将逐渐下降。 换言之,危险开始解除。 可就在众人感觉放松时,负责巡堤的于四野带军士匆匆跑了过来,喊道:“西面一里处发生了渗透,军士正在封堵。” 顾正臣当即带人赶了过去,只见数十名军士正拿着铁锹不断拍打外堤坝。 军士丁华见封堵成功,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冲着不远处走来的顾正臣、黄森屏等人喊道:“已经封堵好了,不碍事。” 顾正臣刚想说话,萧成猛地上前拦住顾正臣。 “怎么了?” 顾正臣问道。 萧成感觉到毛骨悚然,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随常遇春征战张士诚,那一次,火器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后退!” 萧成感觉脚下的堤坝陡然颤了下,尖锐的声音喊道:“后退!” 顾正臣还没反应过来,林白帆已抓住顾正臣向后跑去,黄森屏等人不明所以,直至看到了骇人的一幕。 一截近两丈的堤坝如同无力的老人,被蛮横地推倒下去! 堤坝之下的军士丁华看着这一幕,脸色苍白,说了句:“娘的,回不去了。” 二十余军士被瞬间吞没! 黄森屏厉声喊道:“快跑!” 跑,已然是来不及。 泥沙与河水在这里宣泄而出,开始奔腾向平原地带。 顾正臣看着被冲走的军士眼神通红,又看向决堤处,若不是萧成,自己这些人很可能就会连同堤坝一起进入汪洋! “顾知府,下游百姓还没完全撤走!” 王罕着急起来。 王大鹏等乡民见状,更是人心惶惶,一家人都在这里,一旦形成沼国,不说快收割的庄稼会毁于一旦,半年收入打了水漂,就是以茅草屋为主的家,也将彻底毁掉。最重要的是,父老乡亲撤离的速度必然赶不上洪水的速度。 到那时,家没了,人也没了。 “怎么会这样,老天爷,为什么会这样!” 一个乡民哭丧着喊道。 怨恨苍天的不公! 怨恨苍天不保佑这里的百姓。 但这无济于事! 顾正臣看着眼前决堤的口子,看向黄森屏,厉声下令:“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不惜代价,也需要将这口子给我堵上!泉州卫军士听命!” “在!” “不堵住缺口,将会有数千户百姓,数万百姓受灾甚至是死亡!身为大明将士,肩负保家卫国之使命!现在,用你们的肩膀,用你们的双手,给我堵住这缺口!” “是!”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血气翻滚。 下完命令之后,顾正臣跑向一旁,扛起沙袋就往决堤处跑去。 萧成惊讶不已,这一袋子土的重量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顾正臣竟然一口气就抱了起来。 军士开始行动,一些百姓也加入到了堵塞之中。 可决堤处的水流不小,几十斤的沙袋丢进去翻了个水花就被冲走。上百麻袋土丢进去,一点效果都没有。 黄森屏有些绝望:“顾指挥使,不行,这样下去根本堵不住!” 萧成劝说:“河流在冲击堤坝,断口很可能会扩大,不能再救下去了。一旦更多堤坝决堤,你和他们都有危险。” 王罕、王大鹏、于四野等人面色凄楚。 顾正臣盯着决堤口,看着不断倾泻的河水,冷静地思考着对策,突然想到什么,厉声喊道:“打造木排,将三十六个沙袋绑在木排之上,一起下沉!” 黄森屏眼神一亮,这或许是个可行的法子。 军士原本绑扎有沉笼,砍伐了不少木头,将这些木头用绳子结成木排,将沙袋放在木排之上绑扎起来。 为了避免木排还没下沉就被冲走,顾正臣找来深谙水性的军士跳到河水之中接着木排,木排沿尚未决堤的堤坝段下沉,一半借助堤坝的力量避免被冲走,一半伸出,沉在决堤的底部。好在决堤口的深度并不算大,三个木排叠加在一起,便形成了一条临时的路。 众军士与百姓见这法子可行,连忙加入其中,木排越来越多,随着决堤口收窄,水流的速度增加了许多,冲刷的木排有些摇晃。 “跳下去,必须守住木排!” 顾正臣奋不顾身,想要亲自跳到决堤口处,被萧成一把拉了回去,顾正臣摔在地上,就看到萧成、林白帆已跳了下去。 黄森屏见状,高声喊道:“守不住木排,我们就愧对泉州府百姓!跟我跳!” 一个个军士跳到了河水之中,双臂勾着双臂,形成了一道人墙,哪怕时不时喝两口河水,被呛得咳嗦,也没有一个人松开手臂。 顾正臣看着这一幕,眼眶湿润起来,抬手喊道:“放木排!” 随着一个个木排与沙袋沉积,两丈多的决堤口终于被封堵。河水中的军士用绳子将木排连接固定,岸上有军士开始丢沙袋,加大封堵厚度。 社厝的百姓正在撤离,老人王五九喊哑了嗓子,百姓的速度依旧没有提起来,就在王五九着急上火时,回头看到了茫茫水波从远处滚动而来,如出鞘的剑,在黑暗中散发着光。 第五百五十五章 你们牺牲时,不被遗忘 茅草屋不堪一击,水过之后,只剩狼藉。 老人王五九浑身的血液都要冰封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喊道:“决堤了,快跑!” 洪灾无情。 王五九一把年纪了,听说过很多决堤死人的事,不只是福建,浙江、长江、淮河、长江,哪里都有死人的时候。 洪水如同猛兽,从远处扑咬过来。一路之上,不断吃掉庄稼,吃掉菜园,吃掉茅草屋,就连一些树木似乎也在摇晃起来。 “丢下粮食,你他娘的不要命了!” 王五九发了狠,一脚将王泥家的推车踢倒,气喘吁吁地喊道:“没了粮食我们来年再种,没了性命,就全完了!走,都快点走!” 百姓也发现了洪水,这才慌乱起来,丢下锅碗瓢盆,丢下粮食,丢下推车,只带了行囊,拉着孩子或老人跑路。 王五九眼看已是来不及,这里又没什么遮拦,没什么高坡,只好让人跑到不远处的树林里,抱着树木求生。 一干百姓跑到树林里时,洪水已很是接近。 王五九没力气爬树,紧紧抱着一棵树,看着水波横扫而来,只感觉小腿一凉,水波便扫了过去。 “这是?” 王五九有些目瞪口呆。 肯定是发生了决堤,只是,这决堤的程度似乎不大。因为水流算不得凶猛,只是架势有些吓人。 王泥踩在水里,看了看,喊道:“王三,那是我家的瓢!” 王五九白了一眼王泥,看向河水涌动而来的方向,喊道:“顾知府,一定是顾知府带人堵塞了决堤,这才没酿成大祸!” 堤坝之上,顾正臣疲惫地瘫坐下来。 黄森屏走至顾正臣身旁,悲伤地说:“折了九个兄弟,其他人都找到了,无大碍。” 顾正臣哀叹一声:“我将他们带出来,却没有将他们活着带回去,他们的家人知道之后,不知会如何伤心。” 黄森屏默然,握着拳头。 这种事谁也说不准,灾难很可能在下一个呼吸就会出现。 可怜这些经历住考验的军士,还没有来得及迎接他们的辉煌就牺牲了。 黎明,太阳从东方升起,画下鱼鳞云。 顾正臣看着晋江河,河流的水位已下降了不少,加上天已放晴,危险算是过去了。 聂原济、林唐臣带人走了过来,看着封堵好的缺口,深深舒了一口气,一旦这里没堵住,水流将会在这里直冲平原地带,很可能会死不少人。 顾正臣指了指堤坝,沉声道:“夏收秋种之后,府衙需要征调徭役,加固晋江,将堤坝增高增厚!这样的险情,本官不希望再看到!” 聂原济连忙点头:“堤坝是应该加固维修,只不过这些年来,府衙那批人根本就没作为,完全将修堤当做了贪污的手段。” 顾正臣没有直接返回府衙,而是直接去了泉州卫营地。 九名军士牺牲,顾正臣将他们的遗体送了回来,面对他们悲痛欲绝的家人,顾正臣心如刀割,沉声道:“你们家的男人都是好样的,他们是为了拯救泉州府的百姓而牺牲,他们的牺牲是伟大的,是光荣的!本官说过,我的军士,绝不允许让他们流尽了血还流泪!” “所以,泉州卫将会为每个牺牲军士的家眷发放三十石粮,钱钞十贯。念他们不畏疲惫,雨夜劳作,其精神可昭日月,故此,本官额外奖励其每户十贯钞,以感谢他们为拯救百姓所做出的牺牲!” 粮三十石,折合十五贯,加上二十贯钱钞,合三十五贯钱粮。这对于孤儿寡母的他们来说,这笔钱粮足够妇人将孩子抚养成人。相对于其他卫所征战死亡只给一石的抚恤来说,泉州卫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 就连月空这个扫地僧也不禁连连阿弥陀佛,感叹顾正臣是个了不得的将官。 顾正臣正色道:“我曾在江阴卫、句容卫设石碑,记录牺牲的将士,将他们的名字与故事流传下来。泉州卫也一样,当设石碑,将他们的名字,籍贯,年龄,事迹,雕刻下来,以供军缅怀与凭吊!” “他们是你们的战友,任何人都可以遗忘了他们,唯独你们不能!在本官看来,丁华、黄大乐等军士,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遗忘英雄的人是可耻的,遗忘英雄的民族是悲哀的!所以,我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记住他们九个人的名字。他日,你们牺牲时,也会如此,不被遗忘!” 众将士肃然起敬,有些军士已感动到流淌出眼泪。 在周渊控制泉州卫的时候,那些将官将军士当驱口使唤,动辄打压,不听话还会挨鞭子,人死了也没什么抚恤,一家人还被赶出卫营,凄惶得很。 可自从顾正臣来了之后,泉州卫军士终于有了一种当人的感觉。而顾正臣的所作所为,都将军士当兄弟看待,当亲人看待,军士死了,他会伤心而不会因为可以贪走抚恤而高兴,他会将死去的军士当作英雄而不是将他们当作不值一提的垃圾丢在风里。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军士当为拥有顾正臣这样的将官而不畏惧疲惫、伤痕、痛苦乃至死亡,一往无前地朝着更强前进! 顾正臣要求将军士厚葬,棺材钱从自己俸禄里出,考虑到泉州卫军士过于疲惫,顾正臣下令休整一日,明日再进行训练。 萧成看着要离开的顾正臣,拦了下来,脸色威严地说:“你是知府,肩负着一府重任,不应该轻涉险地!若昨晚出了事,你可想过后果?” 顾正臣苦涩一笑,摇头道:“那种情况下,谁还顾及后果?难不成我要权衡清楚,然后站在高处,指指点点就能将这水给治了?你不应该为我的危险而后怕,而应该为晋江、南安百姓的安全而高兴。” 萧成不得不承认,若不是顾正臣亲临现场想起用竹筏固定沙袋沉堤的法子,那决堤口定无法堵塞,若任由决堤口扩大,那数万百姓将因此遭灾! 顾正臣离开泉州卫不久,两骑出现在卫营东门外,为首的是一个面色威严、魁梧雄壮的将领,身旁是盔甲齐备的护卫。 叶升指着远处的泉州卫,喊道:“给顾正臣下了文书调泉州卫砍伐杉木,竟不理不睬!今日不抽他,本将的命令岂不是成了笑话!” 第五百五十六章 冲突,短暂的交手 护卫潘归田冷峻地环顾四周,见卫营周围无人放哨,甚至连营地门口都没看到巡视的军士。 驱马而至。 叶升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靖海侯吴祯说顾正臣是个练兵的好手,可现在看来,靖海侯是走了眼才说出这番话。 营地门口,五六个军士倒在地上呼呼大睡,长枪丢在一旁,这些军士没有盔甲在身,毫无军容可言,哪怕是叶升带护卫到了门口,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喝问盘查。 “叶佥都督,这里——” 潘归田指了指卫营门口处立着的木牌。 叶升看去,只见木牌之上写着: 无令不得擅闯,违者后果自负。 木牌上还画了图,内容是擅闯者被绑起来,军士挥起长刀。 叶升冷笑一声:“如此营地毫无军纪可言,还在这里大放厥词!擅闯又如何,你去,到里面将顾正臣给我抓出来!” 潘归田愣了下,自己虽然不识字,可看图的本事还是有的,擅闯就被砍脑袋,这事不是闹着玩,你是佥都督,顾正臣不敢杀你,可他未必不敢杀我啊。 “叶佥都督,要不我们喊几个军士,让他们去通报下?” 潘归田平日里不怵任何人,背靠佥都督,多少还是有些权势,可面对顾正臣的泉州卫却是个例外。 听说顾正臣就是个疯子,谁得罪就弄死谁的那一种,偏偏皇帝对其信任,一直以来稳如泰山。 叶升瞪了一眼潘归田,这个家伙也算是杀人的好手,怎么今日反而成了怂货? 潘归田无奈,自己杀敌死,那叫悲壮,若是因为擅闯泉州卫被顾正臣给咔嚓了,这叫憋屈,能一样嘛。 “你们是谁,为何来营地?” 总旗林照水醒来,看了看叶升、潘归田两人,抓起身旁的长枪,起身喝道。 其他沉睡的军士被这一声喊醒,一个个起身,拿起了长枪,列成队,死死盯着来人,一股肃杀之气顿生。 叶升摘下腰牌,丢了出去:“佥大都督府事叶升,奉旨前来泉州卫盘查!” 林照水看了看腰牌,恭敬地行礼:“原是叶佥都督,还请稍后。” “怎么,本将官奉旨而来,还要等待通报不成?” 叶升阴沉着脸。 林照水呵呵一笑,摇了摇头:“叶佥都督亲至泉州卫,谁敢怠慢,只是这里有些小伎俩。来人,撤去机关。” 军士走向营地里的一间小房子里,没多久便走了出来:“已撤去。” 林照水命人抬来木板,铺在营地门口的道路上,然后请道:“叶佥都督,请。” 叶升翻身下马,走在木板上,问道:“这是为何?” 林照水道:“顾指挥使认为,卫营乃是军事重地,不容任何人擅闯,故此在这里设了一些陷阱。当然,这里的陷阱并不致命,里面没埋竹刀,绳索扣里面也没缠铁刺,可以飞起的木板里也没插削尖的竹筒……” 潘归田听闻之后打了个哆嗦。 娘的,这话是什么意思,这里的陷阱不致命,那岂不是意味着卫营其他地方一定有埋了竹刀的坑,缠了铁刺的绳,插着竹筒的木板? 这要擅自闯入其中,或是有人攻击泉州卫,岂不是找死? 很显然,叶升有些不高兴脸色一沉:“这是卫营,弄这些陷阱作甚!” 林照水也不怯,直言道:“泉州卫每个月会安排军士轮流至山中野训两至三次,野训期间,泉州卫营地留守军士只有两千,除留守营地中央外,每个门警备力量最多只能配二百,难免有个疏忽,若是让人擅闯摸到卫营里面,泉州卫可就没了颜面不是……” 叶升没说什么,跟着走入营地,没走出二百步,就听到了哭嚎声,不由看向林照水:“为何有妇人孩子的哭声?” 林照水忧伤地说:“有九个兄弟,昨晚上没了。” 叶升大踏步走了过去,这是军士家眷区,一排排房屋紧挨着,不远处便有一户人家在哭嚎,走进去一看,只见妇人带着孩子跪在棺材前哭喊,还有一个和尚在那杵着,也不见念什么经文。 “这和尚是干嘛的,什么时候军士死了用得着和尚来超度的?” 叶升厉声道。 月空看向叶升,一脸肃穆地开口:“超度?英雄的牺牲何必用超度,他们的灵魂必然会被接引至九霄之上,成为一尊尊天兵!” “怎么和叶佥都督说话!” 潘归田愤怒月空对叶升毫不敬重。 林照水连忙拦住:“这位不是和尚,不,他是和尚,但也是泉州卫的教头,顾指挥使命他来协助军士丧葬事宜。” “教头?我看他是招摇撞骗之人吧。”叶升见月空不像有什么底子,对潘归田道:“去,将他给我抓起来!” 潘归田二话不说,便踏步上前。 月空冷冷地看着潘归田,沉声道:“还请不要在这里扰了军士清宁。” 潘归田冷笑不已:“该不会是不敢出手怕露馅吧。顾指挥使是个文官,不懂什么武技,被你晃了眼也正常,但在我面前,你最好是拿出真本事,否则——” 说罢,就探手抓向月空。 月空抬手挡开,凝眸道:“顾指挥使说过,不服的,就打到他服为止。你确定要出手?” 潘归田手掌化拳,踏步上前,一个强有力的冲拳便砸了过去。 月空后退一步,沉声一喝,右手抓住了潘归田的手腕,左手化拳,骤然砸了过去! 嘭! 一股力道鼓动起潘归田的袖子,一声闷哼声传出。 潘归田脸色一变,刚想反击,却发现手腕被一只如同铁钳的手牢牢抓住。 抬脚! 嘭! 月空将潘归田的脚踢了回去,抬脚便踹到了潘归田胸口! 潘归田蹬蹬后退,目光有些骇然。 叶升也被这一幕给震惊了,不成想这个不起眼的和尚竟还真有几分本事,就连自己的护卫都吃了亏! 潘归田恼羞成怒,厉声道:“倒是小看了你!” 月空冷冷地回道:“倒是高看了你。” 潘归田脸色有些狰狞,咬牙就要再次出手,便在此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叶佥都督来泉州卫,是为了找教头切磋的吗?若是如此,萧某也算是个教头,可以奉陪一二,这僧人还有事要忙,莫要耽误他才好。” 第五百五十七章 叶升兴师问罪 叶升回过头,看向萧成,皱眉道:“你是何人?” “泉州卫教头——萧成。” 萧成肃然,弹了弹衣襟走向房内。 叶升只感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不过看其气势与一身煞气,便知不是寻常之人。 门外闪出一人,定睛看了看,行礼道:“泉州卫指挥同知黄森屏,见过叶佥都督。” 叶升哼了声,背负双手,看向军士家眷,沉声道:“我乃是叶佥都督,奉旨巡察沿海诸卫。但有不平事,皆可奏报于朝廷。你们莫要担心会蒙冤,有我在,定会还你们个清白!说吧,军士是如何死的,抚恤是否被克扣,军中可有鞭笞、殴打、奴役军士之事?” 丁氏看向黄森屏,有些不明所以。 叶升走了两步,挡住丁氏看向黄森屏的视线,严肃地说:“你们放心,我可以为你们做主,哪怕是顾正臣犯了罪,本官也定会将其正法!皇帝说过,军士为大明江山牺牲颇多,不准将校恶意欺辱军士,累害三军!” 丁氏擦了擦眼睛,对叶升伏拜了下,然后直起腰道:“这位好心的官爷,我家没什么冤情,顾指挥使对我们很好,更是给了合计三十五贯钱粮的抚恤。” 叶升一听,顿时恼怒起来,转身看向黄森屏,厉声道:“顾正臣在何处?” 黄森屏连忙说:“已回府衙。” 叶升质问:“死的军士都是三十五贯钱粮?” “没错。” 黄森屏回道。 叶升大踏步走出,至卫营教场查看,只看到几个睡觉的军士,一个训练的都没有,不由冷笑:“据说顾指挥使爱兵,这爱兵的程度,还真令人无法匹敌啊,光天化日之下,卫营连一个训练的都没有!” 黄森屏看着叶升越发阴沉的脸色,解释道:“叶佥都督,军士疲惫,是因昨晚……” 叶升摆了摆手,打断黄森屏的话:“莫要解释!军士毫无军容,军营毫无戒备,不闻训练之声,不见巡视将士!就凭这几点,就足以定顾正臣个玩忽职守、渎职之罪!” 黄森屏张了张嘴,看着强势的叶升,最终闭上了嘴。 既然你不听我解释,那就去听顾正臣的解释吧。 顾正臣刚到府衙外,便看到了张赫在不断踱步,上前拱手道:“张指挥使不在港口,为何来了府衙?” 张赫着急不已,上前道:“不久之前,叶佥都督于泉州港登陆,看其咄咄逼人的气势,似是来者不善。” “哦,他来得还真不是个时候,本官正困乏得很,想要睡上一觉呢。”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 张赫看着顾正臣一身泥巴,连忙问道:“你这是?” 顾正臣笑道:“没什么,昨晚晋江决堤了,带泉州卫将士守了一晚。” “啊,决堤?” 张赫吃惊不已。 决堤可是大事,会死很多人,按理说早就应该闹得沸沸扬扬才对,可为何整个晋江城不见什么动静,店铺照常营业,城内秩序井然,连个流民都没有? 林白帆在一旁插了句:“顾知府为了堵塞决堤,差点自己跳到河里去,后来顾知府找了法子,这才堵塞了决堤口,河水只冲毁了半个村庄,没有百姓伤亡,损失也不算大。不过有些庄稼毁了……” 张赫后怕不已,正色道:“不应如此涉险啊!” 顾正臣摆了摆手:“无妨,这件事已然过去,容我回去换身衣服,再去泉州卫去见叶佥都督。” 张赫连连点头。 顾正臣入府衙,对林白帆道:“决堤时危险的话,不要对外说了,夫人若知道了免不了担心。” 林白帆点头称是。 张希婉见顾正臣回来,眼眶瞬间湿润,扑了过去。 昨晚醒来得知顾正臣去巡堤,听着雨怎么都睡不着,担忧挂牵不已,雨停了之后,一直都没顾正臣的消息,更是坐立不安。 这一夜对张希婉来说甚是煎熬,眼见顾正臣平安归来,已是顾不得其他。 顾正臣抱住张希婉,轻拍张希婉单薄的后背,轻声道:“没事,这不是回来了。” 张希婉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小小的泪珠,松开顾正臣,低声喊了声:“夫君。” 顾正臣的心都要被融化了,抬手摸了摸张希婉的脸,笑道:“我在,放心吧,来帮夫君换身衣裳,昨晚的雨可不小。” 张希婉一边吩咐小荷去煮点姜糖,一边拉着顾正臣到了房间里,见这一身泥巴,里面的衣服还湿漉漉的,担忧道:“夫君昨晚被雨淋了许久,不妨先沐浴驱驱寒气。” 顾正臣也想舒服地泡个澡大睡一场,可叶升来了,自己身为指挥使不能不去,只好回道:“同浴的事晚上再说吧……” “同——浴?”张希婉脸顿时红了起来,连忙说:“夫君不可说胡话……” 顾正臣在张希婉耳边说了句。 张希婉脖子都红了起来,转过身去:“你自己换衣裳吧!” 顾正臣哈哈大笑,脱下衣裳。 张希婉还是不忍,最终帮着顾正臣换好衣裳。 顾正臣叹道:“今日怕是要在泉州卫过了。” “泉州卫出了什么事吗?” 张希婉问道。 顾正臣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皇帝派来了一个武将,想要泉州卫协助砍伐树木协助造船而已,不妨事。” 张希婉将顾正臣留着,直至喝了一碗姜糖茶才准离开。 府衙的人也累趴了,来回六十里,光是脚程就足够累人,何况这一路上还来回奔走巡堤。这一日不放告,所有人休息。 顾正臣带了林白帆,在张赫的陪同下直往泉州卫。 西门的守备总旗陈青门见顾正臣来,连忙上前迎接,并快速说道:“顾指挥使,黄指挥同知差我等传话,说叶佥都督似有怨言,有兴师问罪之意。” 顾正臣淡然一笑,翻身下马:“得罪了他,自然是兴师问罪而来,他在何处,公署内?” “不,在教场。” 陈青门不知道顾正臣哪里得罪过叶升。 事实上,连黄森屏、于四野、萧成这些人也不知道,毕竟顾正臣将那封调泉州卫军士砍木头的文书给烧了,都没带给这些人说…… 第五百五十八章 叶升与顾正臣的交锋 泉州卫,教场。 佥都督叶升强行命令黄森屏将一干将校与军士集合。 黄森屏虽然心疼这些高强度训练了一个白天,又拼了命守堤坝一晚的将士,无奈人家张口就是“奉旨意”而来,只好让将士集合在教场。 叶升早已训话结束,坐在高台的椅子上审视着众人,等待着顾正臣的到来。 护卫潘归田俯身,提醒了句:“来了。” 叶升抬起头看去,只见教场门口走来三人,为首的是个年轻人,算得上器宇轩昂,只不过这身子骨也太单薄了,一看就是文官那些弱鸡崽子,不用说,这就是顾正臣。 一旁的是他的护卫,另一个则是老将张赫,他可是从海贼、倭寇身上弄了不少军功,名声在外,竟然屈尊于顾正臣身后! 顾正臣看着疲惫的将士,暗暗叹息。 这群人算得上铁骨铮铮的汉子了,抗过了训练,又熬了一晚,来回奔跑数十里,期间连闭上眼休息会的空暇都没有,好不容易给他们放个假,还被叶升给搅和了。 顾正臣走至将士面前,背对着高台,厉声喊道:“本将的命令是什么,你们难道都忘记了?该滚回去睡觉的睡觉,谁敢停留这里,便按违抗将令处置!” 于四野、乌聚、瞿焕等人听闻,顿时咧嘴笑了,一干军士放松起来,原本肃然的队列变得松垮。 叶升哪里答应,起身喊道:“本佥都督在这里,谁敢离开!” 顾正臣看着又开始整队的军士,冷冷地转过身,看向高台上的叶升:“叶佥都督,见到县男为何不行礼?” 叶升脸色一变。 论说官位,叶升可比顾正臣高,况且还是大都督府里的人,强势更大。可顾正臣有爵位在身,但凡身上没个爵位的,别管是多高的官,都得先行礼,这是规矩。不起眼的给死人追封的县男那也是县男,爵位无品高于品。 叶升不得不低头,抱拳行礼:“顾县男!” 顾正臣回了一礼,然后一步步走上高台,看着威武的叶升。 此人倒是长了一副好胡须,足有一手长,也不知道咋长的毛,鬓角的毛都垂了下来,形成两缕垂在腮边。 顾正臣见叶升想要说话,率先打断:“叶佥都督,我是泉州卫指挥使,这里的事我说了算,还请莫要干涉。” 叶升肃然道:“奉皇帝旨意,本将有巡察沿海诸卫之权,顾指挥使,若是有几点问题你不回答个清楚,我定告知陛下,将你正法!” 顾正臣淡然一笑,摇了摇头,看向卫营将士,威严地喊道:“一个个耳朵聋了吗?执行命令!” “是!”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领命,纷纷安排军士各自回家。 叶升冷着脸,怒吼道:“我奉旨巡察——” 顾正臣肃然道:“叶佥都督,你要巡察就去巡察好了,他们是吃饭,是睡觉,还是和老婆办事,你尽管去巡察,如实奏报便是,现在,他们需要休息!” 叶升没想到顾正臣竟是如此强势,见军士根本不听从自己的话,纷纷离开,只有黄森屏与几个千户留了下来,咬了咬牙,质问道:“卫营军士本应该设有巡视军士,预备军士,日常训练更是不能怠慢!缘何这泉州卫连个看守之人都没有,甚至连预备军士也无,这教场更是无一人参训!” 顾正臣没有畏惧发怒的叶升,只是平静地问道:“敢问叶佥都督,昨日晚间你在何处,睡得如何?” 叶佥都督皱眉:“昨日晚间尚在福州,睡得自是安稳,你这是何意?” 顾正臣点了点头,指了指军士离开的方向:“那叶佥都督可知道,他们昨晚在拼了命的战斗!” 叶升恼怒不已:“顾指挥使,你这是谎报军情!据我所知,近日来泉州府根本就没有海贼、倭寇进犯!说他们拼命战斗,这是弥天大谎!你身为一卫指挥使,又是大明县男,竟做出如此之事,有负圣恩!” 顾正臣不说话,就看着叶升。 大明开国初期的武将,好脾气的就没有几个。 比如常遇春,平生一大爱好就是杀人,不管是战场上杀敌还是战后杀俘,暴脾气一个,老朱不说第三遍都不带改的。 再比如永城侯薛显,一言不合就将胥吏打死,马没治好就将兽医弄死,骑兵不听话,把马军打死,千户不听话,砍了,做饭不好吃,火者(厨师)的脑袋就没了。 这都不用找蓝玉打比方,实在是这些人太多了。 叶升同样是个暴脾气,加上心中有怨恨,先入为主,坐实了自己有问题,这才咄咄逼人。 当然,坏脾气,并不意味着他是个绝对的坏人。 “说完了?” 顾正臣沉稳地问。 叶升凝眸:“还有一件事,那九名军士的死,听闻泉州卫给下了三十五贯钱粮?” 顾正臣点头。 叶升厉声道:“正常军士死去,如何都不可能给出这么多抚恤,而泉州卫给了这么多,想来是顾指挥使的授意吧?” “没错。” 顾正臣坦然承认。 叶升喝问:“既然你承认,那你最好交代清楚,是何原因让你不惜重恤军士家眷堵住他们的嘴!定是知道我要来,所以用钱粮堵住他们喊冤的嘴!” 顾正臣无语地看着叶升,你丫的就没半点耐心,多问一句他们是怎么牺牲的,军士那么疲惫,倦容都写在脸上,我还顶着黑眼圈呢,你就不想想为啥? 粗人也不至于眼瞎没嘴啊。 顾正臣叹了口气,直言道:“想来,叶佥都督前来泉州卫本意就是要找顾某的麻烦,兴师问罪,只不过看到泉州卫诸多问题便借题发挥对吧?若不是为了那些死去的军士,我甚至不愿回答你这些问题,可他们死了,我不能不说话!” “昨日在叶佥都督酣睡的时候,整个泉州卫军士冒倾盆大雨,挺进三十余里巡堤护堤!那些牺牲的军士,是死在堤坝之下,是为了护堤而亡!这算不算战死?你敢说一个不算,本官就敢与你为敌!” 第五百五十九章 明是非,但没脑子 为敌! 这两个字,顾正臣咬得很重。 重到黄森屏、张赫、萧成等人都不由得大吃一惊,没想到顾正臣竟会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与不满。 叶升算得上是沙场悍将,可面对顾正臣冷厉的目光,也不由得认真起来,脸色变了变,问道:“昨晚,巡堤去了?” 张赫知道顾正臣心气高,生怕两人关系闹崩,连忙解释:“昨晚大雨倾盆,三个时辰的大雨,让晋江决了堤。是顾县男带泉州卫军士,冒死将堤坝堵住,这才没有酿成大灾,挽救了数万百姓,那些军士,走在昨晚雨势小的时候。决堤之后,顾县男……” 对于顾正臣去巡堤,张赫是知道的,毕竟晋江水连接泉州港,河水汹涌,自然中游压力很大,派人去通报府衙时,顾正臣已经带人出发多时。只不过张赫一开始并不清楚其中危险,也不知决堤之事,这些都是在府衙外等待顾正臣时听官吏说的。 叶升没想到过去的一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甚至连晋江都发生了决堤,顾正臣这个看似不起眼的瘦弱的年轻人,竟还有着铁骨傲气,敢带人拼死堵缺! “原来如此,怪不得将士看着疲惫不堪,甚至还有些男人浑身是泥,这是连衣裳都没换吧。” 叶升不是没看到,只是没想那么多,看着脸色冷峻的顾正臣,道:“为保护堤坝而亡,确实是战斗,是保护百姓的一次不同寻常的战斗!你是对的。” 张赫、黄森屏等人松了一口气。 谁也没想到叶升竟会说出“你是对的”四个字,这后面还隐含着“我错了”三个字,只不过以叶升的身份来论,不太可能向顾正臣张嘴认错。 顾正臣也有些诧异,叶升这个人,似乎并不是无理取闹型,他懂得是非。 叶升说完,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继续追问:“按照朝廷规制,战死军士抚恤一石粮。泉州卫为何给他们足足三十五贯钱粮!” 顾正臣盯着叶升问道:“一条命,半两银!你若认为对你的军士没问题,我不会说话。但泉州卫的将士,是我顾正臣来管,他们的命金贵得很,一条命就是值这么多!” 叶升上前一步,喝道:“这是朝廷经制之兵,不是你顾正臣的私兵!朝廷的规矩岂能乱改!” 顾正臣不仅没有退,还跟着上前了一步,盯着近在咫尺的叶升道:“军士的命连一头猪都不值吗?若是这样的话,他日你领兵,我送你五千头猪上战场,好过你带五千军士拼杀!” 两人的衣襟几乎就要碰到了,四目相对,空气里充满一股凌厉的气息。 “阿弥陀佛,佛曰,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两位何必如此咄咄,不妨平心静气,坐下详说。” 月空掐着佛珠,走上高台。 顾正臣与叶升谁都没有动,只盯着对方,可在某个瞬间,两人同时嘴角动了动,然后各自后退一步。 叶升抱了抱拳:“靖海侯说顾县男胆识过人,这识过不过人我尚未见到,可这胆算是见到了。泉州卫营地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我曾命泉州卫上山砍木头以协助福州打造抗倭海船,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莫说一个回执文书没有,一打探,泉州卫根本就没有去砍木头!” 顾正臣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都先退下。 叶升让护卫也退至一旁。 顾正臣请叶升入座,然后坐了下来,道:“叶佥都督奉旨督造海船,按理说文书到了,泉州卫是应该听命行事。只不过,其中存在两个问题。” “哦?” 叶升皱眉。 顾正臣没有绕弯子,直接说道:“那一封文书我确实收到了,不过是夹杂在府衙公文里发来的。朝廷重规矩,没有皇帝的许可,擅自将军报文书混杂至地方衙署公文里,往小了说是坏了规矩,糊涂。往大了说,那可就是有染指地方民政之心……” 叶升打了个哆嗦,连忙站起来:“染指地方民政?这话从何说起!”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沉声道:“从何说起,自然是从文书说起。若有御史问一句,你这文书为何夹杂在府衙公文之内,你如何解释?等等,让我猜一猜,是府衙迫于你的威胁,俯首听命办事,亦或是府衙勾结于你……” “啊?” 叶升没想到,一封简单的文书竟有这么大的坑。 当时自己是喝醉了,被高晖、陈泰一顿忽悠,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就答应将文书送过去,还说看看顾正臣傲慢过人,一定不会将自己的文书放在眼里,毫不理睬。 现在看来,高晖、陈泰说对了,顾正臣确实没理睬自己。可问题是,自己要找顾正臣问罪,结果却被顾正臣问了罪。 勾结地方官府,胁迫地方官府,无论如何,都有二心,是有割据地方之意。前些年还好说,朝廷忙碌的事多顾不过来管这些小事。 可近几年,朝廷的规矩是越来越多,大都督府以前做事都是直接找皇帝的,现在好了,有些事还需要找中书丞相商量,而胡惟庸是个阴狠的家伙,不是他的人,他有充分的理由自然不会不整人…… 顾正臣看着有些慌乱的叶升,肃然道:“实话说,我与行省参政有过节,曾与陈泰参政对峙,曾关押过高晖参政,甚至还被吕参政的老奴拿一双筷子威胁过。若是有人害我,我顾正臣自是无话可说,可若是有人想要借害我之名,连叶佥都督一起除掉,其歹毒程度天地可诛了……” 叶升踱步,想了想,说:“没错,这文书是府衙传下去的,可这是他们主动请求帮忙……” “有证人吗?” “我,还有……” 顾正臣看着明是非、但没脑子的叶升,语气变得深沉,语速也快了起来:“哪怕你找出几个证人来,也不如参政的证人多吧?若他们说是被你胁迫,是你强势威逼,他们不敢得罪这才答应,你又如何说清楚?莫要忘了,死道友不死贫道,文官可都精明得很……” 第五百六十章 一个都调不了 被顾正臣这么一说,叶升浑身一颤。 似乎自己已经落入深坑之中,周围连个搭把手的地方都没有,抬头一看,黑压压的天。 顾正臣并没有开玩笑,卫所公署文书与行政衙署文书不能混为一谈,虽然都使用驿站,但该给谁的文书,必须精准无误,出了问题,所有人都有责任。 当然,责任也会有个主次。 如果两份公文是不同文书袋里送来的,没有过府衙的印章,那这事还好说,可证据确凿,那事就不好办了。 叶升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关键是那一封文书,只要那一封文书不存在了,自己就不会待在坑里看天日。 “顾指——不,顾县男,当时我喝了酒,被人用言语一激,不知为何文书就交给了陈泰与高晖……” 叶升放低了姿态。 顾正臣看着变了态度的叶升,暗暗想笑,又不能笑出来,只好说道:“陈参政、高参政倒是用心良苦,思虑深远……不过,你想要回文书是不可能的。” “这——顾县男当真要害我不成?” 叶升直言。 顾正臣摆了摆手:“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又是大都督府的官员,我平白无故树敌,岂不是太过愚蠢?说到底,你我可都是武将,他们文臣那一套整人的花花肠子咱们哪里有,对不对?” 叶升有些傻眼。 你也算武将? 抢一张孩子用的弓,佩一把剑就是武将了? 还文臣那一套整人的花花肠子,你可不就是文臣嘛,句容知县,泉州知府,这不是文臣是什么。 论起整人来,你可不比陈烙铁差啊,他是烙铁上,你他娘的是真敢动刀子啊…… 不过自己把柄在他手里,不点头都不合适。 叶升悲催地点了头,违心地表示认可:“你是顾县男,无军功不得授爵,这是上位说的。既然有了爵,自然是身负军功,有了军功,自然是武将,呵呵,顾县男,你看那文书……” 顾正臣走到高台边缘,直接坐了下来,双腿垂在高台外,看着难得白日冷清的教场,道:“叶佥都督,你是大都督的人,自金陵来,想来知道泉州卫与羽林卫的一年之约,为何还要调泉州卫去砍树。” “若只是几百棵树,我咬咬牙也就答应了,可一万三千棵,这就不是两三个月可以完成的。换言之,是有人不希望我完成泉州卫新军塑造,还是有人害怕羽林卫输给泉州卫之后颜面无存,失了前程,这才让你出手?” 叶升摇了摇头,站在顾正臣身后,道:“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领旨意出金陵,除上位之外,可没其他人能命我做事。”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 只要金陵那里不是故意使绊子,那事就好说。 叶升沉声道:“我之所以命泉州卫砍木,是因为朝廷确实需要一批海船以抗倭,而不是需要更多海船去出海经商,我反对在这个时候开海!” 顾正臣侧头看了看,笑道:“原来是这样。” 叶升正色道:“你不认为,我征调泉州卫去砍伐树木,对你来说是一个抽身的机会?泉州卫不可能打赢羽林卫,你以军士忙于辅助督造战船、无以训练为由落败,没有谁会指责你。” 顾正臣哈哈笑出声来,双手一撑台子,直接跳了下去,然后回头看向叶升:“泉州卫不可能打赢羽林卫?为何,因为他的衣服好看,还是腰间的雁翎刀比泉州卫的雁翎刀更锋利?世上没有绝对之事,我会带泉州卫军士,让所有人都开开眼!” 叶升跟着跳了下去,问道:“所以,泉州卫军士我征调不动了?” 顾正臣肃然道:“不是征调不动,而是泉州卫特殊,目前直属大都督府,不归你管,也不归靖海侯管。你想要征调这里的军士,要么拿出陛下旨意,要么有大都督府的调令。想以巡察督造之权动泉州卫军士,那是一个都调不了。” 叶升深深看着顾正臣,发现这个年轻人很是坚决,似乎他笃定泉州卫能与羽林卫一较高下,分个雌雄! 自不量力啊! 羽林卫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不说不可能输,退一万步,羽林卫就是站在那里不还手,你泉州卫敢赢吗? 若羽林卫真被泉州卫打败了,那不光是羽林卫的耻辱,这是将所有精锐摁在地上摩擦了,还吐口水的那一种。 另外羽林卫的武将会背负奇耻大辱,与你不死不休。你光知道练兵,考虑过后果没有? 对于泉州卫来说,注定是一场不输都不可能的约战。 叶升叹了口气,笑道:“罢了,靖海侯说过,你在泉州府是最强势之人,让我不要轻易与你起了冲突,现在看来,你不仅强势,还有一股不服输的信念。造船的事我会想办法,只是开海的事——” “开海之策已定,没必要再商议。” 顾正臣不希望在确定下来大方向,所有人都在筹备的时候还回过头来质疑方向。 叶升对顾正臣的印象并不差,尤其是得知那封文书已经被烧掉时,叶升开始重新认识顾正臣,这才发现,这个年轻人知道的事出奇的多。 他知道云南不方便用骑兵,也知道那里有象兵,他知道东北的纳哈出并不好对付,但构不成太大威胁,他知道草原的威胁很强大,不是轻而易举可以消灭,他甚至还知道一些草原上的山川河流…… “你想当武将?” 叶升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一个纯粹的文官,还是个地方官,又不是兵部的,你了解敌人那么详细,该不会想弃笔从戎,跑到战场上找王保保摔跤吧? 顾正臣笑道:“不想,但架不住被人强行拉上马,叶佥都督,你是知道的,做官有时候就这么痛苦,我当知县好好的,突然就被调来当知府,在句容卫当个指挥佥事就差点丢了命,跑到泉州来管泉州卫,昨晚又差点丢了命,谁能保证哪一日我回到金陵,不会被拉去前线……” 叶升一万个鄙视。 你这么痛苦,干脆致仕,让我来替你痛苦痛苦。文武双料还是个县男,娘啊,老天爷怎么就不让我痛苦痛苦…… 第五百六十一章 当你面,挖你墙角 潘归田、萧成等人看着相谈甚欢的顾正臣与叶升,有些面面相觑,不久之前这两个人还针锋相对,这才多久,竟说笑起来? 顾正臣想的是,自己不想一味树立敌人,毕竟与叶升之间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他未来还会建功立业封侯,不得罪为上。 叶升想的是,自己被陈泰、高晖两只狐狸给坑了,要不是他们用语言激自己,挑拨离间,自己怎么会犯下错误,差点落下致命的把柄,顾正臣说烧了文书那一定是烧了,要不然他完全可以直接威胁自己如何如何。 事隐匿不发不报,等后面需要的时候再捅出来,皇帝知道了也会不高兴,世人一看就知是什么货色,顾正臣是个聪明人,绝不会这样干。 何况顾正臣是泉州县男,人家虽然没啥可以说出来的军功,但他有爵位,这一点就胜过无数武将。现在是县男,他日还可能是伯爵、侯爵,他才二十几,日后机会有的是,将他当朋友总好过当敌人。 两个人都彼此顾忌,又都有心友好,那说起话来,自然是越来越投机。 叶升走出教场,看了一眼军士家眷区,问道:“顾县男恕叶某直言,重恤军士是好事,可坏了规矩便容易招来祸端。其他卫所军士听闻之后,若也渴望如此,那该如何,这麻烦总需要找出个源头,到那时——” 顾正臣摇了摇头,平和地回道:“其他卫所怎么想,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叶佥都督,陛下将泉州卫交给我,我就这样治。在我看来,决定最终战争胜利的关键是军士,是拥有钢铁意志、不屈不挠、不畏死亡的军士!” “重恤是让他们不畏死亡的一种方法,是告诉他们,哪怕是他们死在战场之上,他们的家眷依旧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不会受到任何欺辱地活下去!他们的牺牲,换来的是一家的安稳,一方乃至一国的太平!” 叶升听得肃然起敬,心中也忍不住羡慕:“当你的兵,当真是令人羡慕啊。可这么多钱粮从何处出?” 顾正臣笑道:“自然是府衙。” 府衙收来的两税粮食,其中一部分是给卫所军营的。 叶升不再问了。 像顾正臣这种身兼知府与指挥使的人太少了,他可以决定府衙钱粮去向,还可以决定泉州卫钱粮分配。这换成其他指挥使,断做不成这种事,敢向知府多要点钱粮说不定都会被弹劾…… 月空走了过来,在顾正臣耳边说了两句。 顾正臣看向叶升身旁的护卫潘归田,笑道:“这是你的护卫?” 叶升点了点头:“没错,潘归田,总想着赚够钱了回家种地去,不过他可是个猛人,打起仗来从不畏死,几次冲锋陷阵,杀敌数百。” “数百?” 顾正臣皱了皱眉。 武将都喜欢吹嘘,比如徐达吹嘘自己喝起酒来能喝五坛子,结果在顾家半坛子都没喝完。 数百,显然是虚数。 “哦,原来是猛将啊,不知这位猛将月钱多少?” “二石五斗!” “哦,百户的粮饷啊,你想不想早点归田?” “额,顾县男,你这是何意?” 叶升感觉有些不对劲。 顾正臣哈哈一笑,直言道:“月空说你的护卫有些武技底子,说不得可以加入泉州卫,成为一名真正的猛将……” 叶升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要挖我的护卫?” 顾正臣点了点头:“是啊,难得遇到人才,不瞒你,前段时间我还给吕参政写了信,想让他带护卫吕常言来一趟泉州府,这家伙是个没礼貌的,连个回信都没有……” 叶升脸颊上的肉有些颤抖。 吕常言啊,这个家伙是有真本事的,据说以前在元廷都混到了千户,实打实打出来的。你写信刻意提人家护卫,谁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写信也就罢了,好歹你远远地挖墙根,怎么能当着我的面,挖我的护卫? “那顾县男问问他愿不愿意!” 叶升不便直接拒绝。 潘归田先开口:“承蒙顾县男器重,然而潘某……” “两贯钱,一个月。” “潘某……” “三贯钱!” “潘……” “四贯钱!” “我……” “五贯钱,一个月!” 潘归田目瞪口呆,就连叶升也张着嘴。 好快的锄头…… 潘归田挣扎了下,最终依旧拒绝:“我是叶佥都督的护卫,不侍奉其他人。” 叶升很是满意,自己没看错人。 顾正臣也知道忠诚对一个军士很重要,不是简单的钱粮可以打动。 除非—— 顾正臣拉着叶升走到一旁,轻声道:“泉州卫迟早要和羽林卫交手,我手中没几个悍将,总不能让月空长了头发去打架吧……你护卫肯定不只一人,他是个忠诚的,除非你张嘴,否则他不会跟我。” “我不想张这个嘴……” 叶升自然不会只有一个护卫,只不过舍不得潘归田,这是个战场好手。 顾正臣继续说:“你想一想,若他在与羽林卫的交手中大放异彩,皇帝会不会提拔重用?说不得多年之后是个指挥使。你不过是少了一个护卫,但大明多了个指挥使,一个悍将,你说划不划算?” 划算你全家啊。 大明多不多个指挥使和我叶升有毛关系,少一个护卫却和我有关系。 不过自己毕竟欠了顾正臣一个人情,叶升思考再三,决定做个顺水人情,走向潘归田,沉声道:“潘归田,我与顾县男都知你是忠良之人,只是忠良当报国有道。如今顾县男带领的泉州卫,是朝廷塑造的第一支新军,现在我命令你,加入泉州卫!” 潘归田愣了下,缓过神后连忙说:“叶佥都督在何处,我便在……” 叶升断然打断潘归田:“你是大明的军士,不是我叶升的军士。从现在开始,你是泉州卫的军士,当听命于泉州卫长官!” 潘归田肃然道:“是!” 顾正臣很是高兴,月空说能挨自己一脚还没事的人,不会差。 当然,潘归田和张培、姚镇一样,都是驻家护卫,这些护卫本质上是私兵,出征的时候带着充当亲军,平日里好好养着。 这也就省去了很多麻烦,毕竟真正的军士想从一个卫换到另一个卫是很麻烦的事。 第五百六十二章 军士不是犯人 顾正臣看着被萧成、月空领走的潘归田,多少有些同情这个家伙,林白帆跃跃欲试,被顾正臣赶了过去,又多了一份同情。 不管萧成、月空如何“切磋”潘归田与林白帆,顾正臣与叶升谈论了许久,解释了开海的必要性与手段。 叶升总算明白过来,开海本身就意味着打击海贼与倭寇。 商队满载货物,很容易招惹海上的贼寇,水师护航正好能将他们消灭。顾正臣打算用商船当诱饵钓这群人上钩。水师并不知道贼寇的藏身之地,费力去找他们也未必会有结果,不如让他们主动冒出来歼灭…… 顾正臣发现自己说话的艺术有所提升,老朱禁止开海,自己就用打劫大户的理由去说服,朱标不理解开海,自己就用财富与民生去说服,叶升反对开海,自己就用打贼寇的理由去说服…… 闲谈结束后,叶升提议:“是否可以留下看看泉州卫的训练?” 顾正臣笑道:“自然没问题,只是今日将士疲惫,可能会有招待不周。” “无妨。” 叶升并不介意。 顾正臣让黄森屏、萧成好好照顾,然后返回府衙睡大觉。 实在是困乏。 顾正臣封了林白帆的口,可没封府衙其他官吏的口,张希婉还是听到了决堤的消息,听到了泉州卫死了九个人,听到了顾正臣差点被冲走,差点跳江的事,看着沉睡的顾正臣,止不住一阵阵后怕。 大碗酒楼,塔子楼,悦春楼,迎风阁等酒楼,包括一些小的茶馆茶棚,都开始讨论起昨晚晋江决堤的事。 更有会说道的,踩着桌子就嚷嚷起来,围了很多人听。 顾正臣的为民之心,泉州卫地拼命奔走。 顾正臣的冷静沉着,泉州卫的悲壮牺牲。 顾正臣的睿智应对,泉州卫地跳江护堤。 这些事在极短的时间里传得是人尽皆知,无数人对顾知府一万个感激,对泉州卫的牺牲与付出很是感动。 随着事情越传越广,原本决堤应该受灾最严重的后浦、社厝、后房等地百姓也听到了,几个地方的里长碰了个面,商量着要不要去府衙谢个恩什么的,然后没了动静。 翌日清晨。 顾正臣终于休息过来,看着梨花带雨的张希婉,难免又需要安慰。 也不知道是怎么安慰的,反正林白帆在门外立下箭靶子很久没看到人出来,等到点卯了,箭靶子都拿走了,顾正臣才姗姗来迟,还大言不惭埋怨了句太阳:“起这么早干嘛,不让人多睡会……” 林白帆无语,半个时辰前就听到你说话的声音了。 顾正臣脸皮厚得很,不像张希婉,迈着轻快的步伐前往二堂,顺便问了句:“潘归田的本事如何?” 林白帆正色道:“不算弱。” “比你如何?” 林白帆认真思索了下,回道:“生死战,五五开。拳脚功夫,我略胜一筹。” 顾正臣点了点头:“你虽然离开了泉州卫,但也不要耽误了训练,等到泉州卫军士淘汰一批之后,我需要你重返泉州卫。” “啊,我……” 林白帆有些惊讶。 自己就是为了追随顾正臣才离开的泉州卫,这又要跑回去…… 顾正臣笑道:“怎么,不敢和羽林卫的人交手?” 林白帆摇了摇头:“这倒不是,羽林卫再强终究也是人,是人就没有不存在弱点的,总能打败。只是我想跟在老爷身边,当个随从挺好。” 顾正臣摆了摆手,正色道:“当个随从,可无法让你觅个封侯,无法让你这一身好武艺施展开来。眼下朝廷正是用兵之时,有你们冒出头的机会。” 这是新人成长最好的时期。 朱元璋忌惮武将勋贵,迟早会收拾一批公侯,哪怕是自己将“四大案”全都消除了,朱元璋也不可能放任这些公侯活得比自己长,总有一些人,会因为一些事死去,这是稳固江山的固定套路。 但新人就不一样了,新人没背景,没根基,没后台,对军队的影响力有限,哪怕是混个二十年到了侯爷,也没多大威胁,毕竟离开军营就没团伙了,不像后期的蓝玉,离开军营家里还一堆义子喊爹,外面还一堆懂孝顺的。 “林白帆,大明需要更多的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才能染出鲜艳且辉煌的旗帜,让后世子孙几百年不受外敌欺辱!” 顾正臣肃然道。 林白帆当即答应:“但有所需,我定第一个冲锋!” 顾正臣笑了,到了二堂,聂原济、林唐臣这两个都已经点卯之后去忙了,赵三七拿了一份文书递了过去:“派去兴化府核实消息的人回来了,兴化府同知赵享的女婿并不是陈一竿,而是方籁,文书里还绘了画像。” 顾正臣接过仔细看了看,见方籁与陈一竿丝毫不像,想了想,便下令道:“给陈一竿戴枷锁一个月于府衙门前,若一个月内其有悔改之意,便改判至徒刑三十年,莫要充军了。” 林唐臣不乐意了:“大明律有明文规定,他诈称官员家属取人钱财,是应该充军。” 顾正臣拍了拍桌子,问道:“军人不是犯人,犯人更不是军人,岂能居在一起?” 林唐臣愣住了。 不都这样判嘛,充军都喊了多少个朝代了,怎么滴,听你顾知府的意思,罪人不应该充军?虽说充军不在五刑之列,可凌迟、剥皮、弃市也不在啊,但这玩意用的多不是…… 顾正臣起身,直言道:“泉州府日后,无论是该判充军的,一律改判徒刑至终老!” 林唐臣紧锁眉头:“大明律令,岂能如此儿戏。顾知府,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顾正臣自然知道这不是小事,更知道朝廷已经在着手修改大明律了。 不能在律令法条上将犯人与军士区分开来,将军营当做犯人劳改地,这算什么事。一些军士没有信念,不完全是军士不想有,而是因为朝廷都在带头鄙视军士。 看不起大头兵,看不起军人,这在很多朝代都出现过,尤其是宋代,重文轻武到了极限,狄青这种沙场悍将都被文臣给玩心跳到死…… 武将没地位,谈什么重塑军队! 第五百六十三章 利用死人,军士蜕变 面对强势的顾正臣,林唐臣也颇是无奈,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徒刑到老和充军到老,说实在的区别真不算大,都是干活,都被欺负,都是混吃等死。 林唐臣没打算为了这点事和顾正臣闹腾,出了事反正他担着。 顾正臣处理好公文之后,对聂原济、林唐臣再次强调:“无论是港口建筑,还是安置百姓的房屋,都必须结实,进行一定程度的加固,避免被大风摧毁。推测下,德庆侯很可能已经带百姓已经进入了福建行省地界,需要抓紧。” 两人应下。 因为泉州府的夏日相当燥热,牺牲军士的尸体无法停留太久,若等到头七,估计尸体都热炸了。 所以只停了三日,便不得不下葬。 这原本是泉州卫内部的事,可不知为何,消息走了出去,晋江城百姓自发出城,前往泉州卫外为牺牲军士送行。 顾正臣、叶升、黄森屏听闻之后,带人出卫营查看。 但见无数百姓,吵吵嚷嚷,更是推出了一些耆老当说客,对顾正臣等人动情地说:“他们是为了保护我们晋江百姓而牺牲的,我们应该送一送。” 叶升从来没听说过寻常军士死了百姓会来送行的,丁华、黄大乐等九人没一个是高级将领,可以说是无名小卒。 可百姓,竟然来了,还来了很多很多。 “让开,让开!” 远处传来了急促的声音。 原本拥挤的人群并不想让开,谁都想站在前面送送那些牺牲的好汉。只不过,当来人喊了几嗓子之后,众人自觉地让出了路。 相对于晋江城的百姓来说,这些人确实应该站在最前面,不是为了让他们去看看牺牲的军士,而是要让牺牲的军士好好看看他们,看看他们救下来的百姓! “王里长,周里长,李里长,几位老人也来了。” 顾正臣上前拦住要行礼的众人。 老人王五九悲痛地喊道:“顾知府,那些军士是为了救我们这些老小才牺牲的,若不是他们,我们很可能家都没了,人也没了!他们要下葬,我们不能不送行啊。” 顾正臣皱眉:“你们怎么过来的,这可是三十几里路。” 里长王大鹏道:“不瞒顾知府,夏日停三日下葬在百姓家并不少见,毕竟不是其他季节,我等想着也是今日了,实在不行,我们还带了些吃食,在这里候到七日也没问题。” “对啊,我们都带了吃的。” 一个个包裹,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顾知府,让我们送送那九名军士吧!我们要送送保护我们的英雄!” “对,我们要送他们!” “不让我们送,我们就不走了!” 众人喊了起来。 营地门口的军士看到这一幕,一个个想哭。什么时候大头兵值得百姓送葬了? 历来只听说过百姓送清官。 英雄! 百姓说我们是英雄,顾指挥使也说我们是英雄! 我们不是憋屈的大头兵,而是让无数人敬重的英雄! 蜕变,有时候就发生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里,说不清楚,无法表达。军士还是那个军士,但精神风貌与心头的认识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经过训练目前留下来的军士,一个个都憋着气,想要成为更强,他们的意志与信念很是坚决,只是缺乏被人敬重的感觉。 这感觉,只有百姓能给他们。 顾正臣眼底浮现出了一抹悲伤,点了点头,喊道:“百姓们,都让开路来,让死去的英雄魂归于此,入葬于此!” 按照牺牲军士家眷的意思,加上月空一阵忽悠,泉州卫批准,牺牲军士入藏于南少林寺以东,并制牌位于南少林寺之中。 虽说现在的南少林寺还是个废墟,但毕竟是忠烈之地,他日一定会重建起来。 军士抬棺! 家眷中男丁或男孩扶棺! 妇人披麻戴孝,哭嚎引路。 顾正臣带泉州卫所有将士随同护送。 叶升看着路边送行的百姓,既感觉困惑,又甚是感动。 困惑吗? 很多人都会困惑,不理解百姓怎么会出现。 显然,这不是一场单独的自发的行为,而是有人在背后推动、造势、引导,最终形成的风潮。 这个人不是别人。 顾正臣看向天空,或许自己是卑鄙的,连死去的军士都要利用一下,但没办法,不这样来,军士不知道什么是百姓爱戴,不知道什么是民心所向,不知道该不该为国为民而战,他们永远只会考虑手中的钱粮还剩多少,升了官能拿多少! 自己动用了手段,制造了空前的舆论,甚至还刻意安排人促成了“后浦、社厝、后房”等地百姓的到来。 看在那么多人送你们的份上,都原谅我吧。 顾正臣亲自将牺牲军士的棺木送至南少林寺废墟以东,这里风水先生早已选好了穴位,也有军士挖好了坑。 丁氏、黄石等人看着一路送行的军士,一路送行的百姓,感动不已。 自家的男人,你们都看看,都听听,泉州府的百姓送你们了,你们拼了命保护的百姓,现在他们护送你们最后一程! 这里兴许会冷清个两年,可用不了多久,便会有无数人来看你们。 月空为了赢得泉州卫军士的人心,甚至定下了一条规矩: 欲入南少林寺,先拜松柏英魂。 这也意味着,日后想进南少林寺的大门,都必须先来祭拜下牺牲的泉州卫军士。 这一招可谓厉害,谁也不希望被人遗忘,更不希望死后连个烧纸的都没有,儿子孙子未必靠得住,但若是葬于此处,只要南少林寺有香火,那自己就不会被人忘。 顾正臣对月空这个扫地老和尚很是郁闷,训练之余,他竟然还夹带私货。当然,他不是传播佛法,而是化缘…… 军士本就穷苦,这个家伙还好意思要人家的东西,为了南少林寺重建也是拼了。 当九口棺材落下,开始封土时,一片哭声震动了松柏树林,风吹打而来,叶子也跟着一起呜咽…… 不少人落了眼泪,毕竟,他们是真正保护过百姓的英雄。 第五百六十四章 我想要两本账册 陈一竿戴着枷锁,跪在府衙门外,一旁还立了牌子,写明了其罪行。 每一个过往的路人,都忍不住冲着陈一竿吐口水,还有几个不道德的,嗬了好一会冲着陈一竿吐浓痰的。 陈一竿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恨不得与这些人拼命。 黄时雪走到陈一竿面前,看着被众人唾弃、狼狈不堪的陈一竿,暗暗摇了摇头。 陈一竿看到了黄时雪,眼睛瞬间变得通红起来。 就是这个女人害了自己! 黄时雪走到陈一竿身旁,轻声道:“放心吧,以那个人的手段,无论你被发配何处充军,不出几年都可以将你捞出来。可若是坏了他的事,那你的一家老小——” 陈一竿动了动身子,后背很痒,只是够不着,双手都被枷锁困住:“你置身事外,找到法子了?” 黄时雪呵呵笑了笑,点了点头:“等着看吧,在你充军之前,我会拿到足够致他于死地的证据。” 陈一竿不知道黄时雪如何操作,不过看到黄时雪离开身边跟着两个彪形大汉时,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人该不会是想将事情闹大吧…… 这一日黄昏,户房黄斐好不容易等到自己休沐,扛着个米袋子回到家中,对床上的父亲黄剪刀说:“牺牲的军士已经下葬了,好多百姓为他们送行。对了父亲,翠丫头来过了没?” 黄剪刀歪过头看着黄斐:“还没有,想来今日家中事多。不过孩子,她毕竟没过门,总过来照顾我这个动弹不得的老头子算什么事。” 黄斐笑道:“大夫说了,父亲这病可以通过不断针灸痊愈,现在你这手不也可以动弹了,用不了两个月,这腿脚也能好起来,到时候怕父亲又要跑到铁匠铺子里面叮叮当当……” 黄剪刀叹了口气。 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黄斐连忙跑出去,打开门看着圆润的许阳,连忙行礼:“许叔——” “翠丫头呢?” 许阳问道。 黄斐皱了皱眉头:“今日没来,她不应该在铺子上?” 许阳着急起来:“没有啊,她说你今日休沐,要来你这边,顺便照顾下老哥。” 黄剪刀连忙说:“没有看到翠丫头来,黄斐,你快去找找。” 黄斐问了许阳几句,开始紧张起来。 许翠出门已经一整日了,而这一整日时间里,她既没有在家,也没有在猪肉铺,更没有到黄家来,这对生活极度简单的许翠来说几乎是从未有过。 黄斐出门去找,找遍了许翠可能去过的任何地方,甚至连许翠可能去的店铺都问了个遍,也只从熟人口中得知许翠在街上买了条鱼。 买了鱼,人又不在自家与黄家,那能去哪里? 这天都黑了,也没个人影。 找到二更天时,这附近街上都不见了几个行人,依旧没有半点消息。 许阳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眼见闺女没了踪迹,惶恐不安中抹泪。黄剪刀认为是自己就是个不祥之人,中了风就应该早点死了,拖累来拖累去,结果害了未来儿媳妇。 黄斐好歹是府衙吏员,这段时间见过的事实在是太多,知道慌乱无措解决不了问题。 结果很明显,许翠失踪了。 她是本地人,人又在城内,不可能迷路失踪。除非,被人掠走了。 是谁? 又是为了什么? 黄斐担忧不已,对父亲黄剪刀与准岳父许阳道:“许叔先回家守着,我这就去府衙,请顾知府派人找寻。晋江城就这么大,不信找不出来!” 许阳听过,催促黄斐快去。 黄斐离开家门,抬头看了看满天繁星,走入巷道。 在接近巷尾时,一个提着灯笼的女子突然走了出来,看着脚步匆匆的黄斐,轻声道:“黄吏员可是要去请顾知府,奉劝一句,最好不要去。” 黄斐停下脚步,盯着眼前容颜绝佳的女子,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如此说来,是你掠走了翠丫头!将她还给我!” 黄时雪淡然一笑,将灯笼插在了墙上的孔洞上:“没错,翠丫头在我手里。只不过,她是活着回家,还是被盖着白布抬回家,就需要看你的选择了。” “你需要什么!” 黄斐咬牙问。 黄时雪咯咯一笑:“我想要两本账册。” “账册?” 黄斐有些惊愕。 黄时雪认真地点了点头:“没错,两本账册,一本是府衙户房开支的账册,一本是顾正臣受贿的账册。” 黄斐脸色一寒,咬牙道:“你们想嫁祸顾知府?休想!” 顾正臣花钱虽然大手大脚,可府衙里的钱除了月俸外,没有一文钱进了顾正臣的口袋。 黄斐 黄时雪偏了偏头,轻盈地说:“两本账册,一条命。你愿意换,那就换,不愿意,最好是提前备好棺材。” 黄斐痛苦地喊道:“卑鄙无耻!” 黄时雪点了点头:“我只给你五日,五日之后的夜里将账册交出来。若没有,五日之后,你那未过门的翠丫头会死得很惨。不要想着告诉顾正臣,让他介入你就能安然无忧了。我可以告诉你,顾正臣一旦介入,她只会死得更早。” 黄斐咬牙切齿,怒目而视:“这和翠丫头没关系,有本事冲我来!” 黄时雪摘下灯笼,转身道:“不要跟来。” 黄斐哪里会让黄时雪离开,刚要去追,却看到两个大汉出现,手中还握着弓,箭已然搭了上去。 “黄吏员,五日后,希望你不要坏了我的兴致。” 黄时雪丢下一句话,离开了巷道。 当大汉退走,黄斐再去追的时候,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黄斐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处境。 一方面是翠丫头,一方面是顾知府。 翠丫头是自己的未婚妻,是挚爱,是不能失去的亲人。 可顾知府呢? 他虽然不是自己的亲人,可他是一个真正的好官,一个可以为百姓着想的大清官! 皇帝最痛恨贪官。 若是伪造的账册落在有心人手中,将会成为诛杀顾知府的屠刀! 到那时,顾知府会死! 黄斐不想害死顾正臣。 第五百六十五章 天机不可泄露 浑浑噩噩回到家中,黄斐不知道如何回答父亲。 面对黄剪刀的一再追问,黄斐终还是说了出来:“父亲,孩儿不知该怎么办。” 黄剪刀也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 黄斐也不指望父亲能想出两全法,他这辈子就是个打铁人,敲敲打打,干干净净,和外人说话的机会都不多,更没有智慧应对这种局面。 许阳来到黄斐家中,手中拿着一个梅花簪子,不安地看着黄斐。 黄斐一眼就认出簪子是许翠的,连忙问:“许叔,这是从何处找到的?” 许阳脸色阴晴不定:“就插在了你家门上。” 黄斐打了个哆嗦。 很显然,这是那个女人派人留下来的,她知道自家的住处,她甚至就在不远处盯着自己。 黄斐颓废地坐了下来,往日里笔直的身躯有些佝偻:“许叔,翠丫头被人劫走了,他们的目的是顾知府……” 许阳总算是听明白了。 人家掠走许翠是为了胁迫黄斐伪造一份账册来陷害顾知府。 许阳沉默良久,看着黄斐:“如此说,翠丫头现在应该没事?” 黄斐想了想,点头道:“他们需要我办事,应该不会太过为难翠丫头。” 许阳搓了搓手,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黄斐沉默许久,低着头说:“翠丫头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啪! 许阳一拍桌案,沉重的力道打翻了茶杯,随后是一声怒斥:“难道说你要害死顾知府?” 黄斐痛苦不已:“许叔,我,我没其他选择!” 许阳阴沉着脸,咬牙喊道:“我告诉你黄斐,在你落魄连个米都要赊账,连老爹的药都买不起的时候,是顾知府给了你高俸,让你去府衙办事!你若害他,和不懂得感恩的畜生有何区别?我许阳虽然是个屠夫,可也知道,顾知府是个清官,好官,他来了这泉州府之后,贪官污吏不见了,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了!” “眼下顾知府即将要开海,若他出了意外,谁来开海?你是本地人,应该知道这里多少百姓是沿海的渔民,他们渴望着回到海边去生活。我告诉你黄斐,若是你敢害了顾知府,那你就是害了泉州府三十万百姓!” 黄斐痛苦地看着许阳:“许叔,在顾知府和翠丫头里面,我只能选一个。若是牺牲了翠丫头,我该如何面对你,如何面对我爹!” 许阳自然不舍得女儿受到伤害,咬牙道:“你应该去找顾知府,然后让他布置陷阱,一旦这群人露面,就能将其一网打尽!” 黄斐脸色很是难看,手微微颤抖:“许叔不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再快的营救速度,也未必能确保翠丫头不受伤。” 制式弓箭! 那女子身边的大汉是军士! 想来不是泉州卫的人,而是外地来的军士!他们本就擅长杀人,一旦到了绝境,说不得会鱼死网破。 换言之,是朝廷里面的某些人,想要顾正臣的命! 黄斐并不觉得意外,以顾正臣的所作所为,他确实得罪了太多官员,尤其是他杀伐的手段,他不死,想来一些官员会很不安心。 许阳很是悲痛,女儿自己肯定不会放弃,可若这是以顾正臣的命当代价,又不能答应。 顾正臣是个无恶不作的贪官,答应了不会愧疚,还能为民除害,可他是个好官,他为了百姓安危敢拼命在前。 多少年了,泉州府才盼来这么一个好官,大家都憧憬着好日子,若没了顾正臣,谁能带大家过上好日子? 黄斐纠结了一晚上,最终决定不再休沐,而是返回府衙。 目前府衙很是繁忙,户房每日都需要处理不少事,黄斐回来帮忙也没人感觉诧异,只是见其精神恍惚,多少有些意外。 问话的不少,都被黄斐给挡了过去。 拿出最近户房支出的账册,黄斐走至二堂外,犹豫了下,才走了进去,看着伏案写文书的顾正臣,轻声道:“府尊,户房账册需要核准。” 顾正臣收笔,抬起头看了看黄斐,笑道:“你不回去休沐了,怎么又跑了回来?” 黄斐勉强笑了下,回道:“如今最不能缺人手的便是户房,我辛苦一段时间无妨。” 顾正臣含笑接过账册,仔细看了看,拿起知府印信盖上,然后将账册交了回去:“你气色不太好,可莫要累坏了。府衙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你又是难得的人才。” 黄斐眼眶顿时湿润起来,低着头行礼,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顾正臣喊了声。 黄斐止住脚步,转过身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拿出一封信,起身走出:“前几日叶佥都督来到泉州卫,无意中说起金陵有一位老大夫对治中风颇有医术。这是那大夫的地址,忙完这段时日,准你三个月假,带你父亲去金陵看看。” 黄斐眼眶顿时湿润起来,轻声喊道:“顾知府,我……” 半夜子时。 张希婉悠悠醒来,见顾正臣还在伏案写着什么,嘴里还时不时嘟囔几句。 起身,取下薄衣。 张希婉走至顾正臣身后,轻声道:“夫君为何还不就寝?” 顾正臣冲着张希婉笑了笑,将毛笔搁下,将写好的文书递了过去:“看看,夫君的文笔好不好?” 张希婉接过文书看了几眼,惊呼道:“这,这——” 顾正臣哈哈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五日转眼过去。 当夜色来临,周围街道都没了人走动时,黄斐坐在了自家门口,一旁放着一个褐色包裹。 咻! 一根箭飞了过来,钉在了门上。 黄斐起身,将箭取下,解下箭身上的纸条,打开看了看,便带了包裹走入夜色。 一路走,一路有箭飞出来。 一路绕,折腾了近半个时辰。 就在黄斐不耐烦时,那个女子终于出现在了巷道尽头。 黄时雪走向黄斐,咯咯笑道:“没办法,顾知府的手段惊人,若不防备着点,说不得会着了他的道,账册交出来吧。” 黄斐拿出账册,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出火来,咬牙说:“账册我已造好,见不到翠丫头,你们别想拿走这账册!” 黄时雪呵呵笑了笑:“倒是个重情义的,我需要确定顾正臣贪污账册的内容,确定了,翠丫头还你。” 黄斐毫不犹豫,在一个账册里撕下两页团成团丢了过去,喊道:“顾知府每逢杀人必抄家,抄家的钱财里面,至少有五成进入了顾知府的手中!这样的结果,你们满意了吧?” 「今日除夕,大年将至。 惊雪在这里祝愿每一位读者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愿大家在新的一年来,事事顺遂,展翅有为,更上一层楼! 也给自己许个愿,新的一年,看更多书,充更多电,写更多更精彩的故事给大家。 不负初心,方得始终。 感谢有你们的陪伴,你们的支持是惊雪写作的动力与保障。 没有你们,没有惊雪的今天与明天。 谢谢大家。」 第五百六十六章 弃子当死的黄时雪 车夫催促着马,将马车拉动得越来越快。 车轮碾在坑洼里,马车颠簸了下,车轮又转出了坑洼,直至马车行出三十余里才放缓了速度。 黄时雪翻看着手中的账册,嘴里透着欣喜。 马车停了下来。 黄时雪有些意外,蹙眉道:“为何停下来?” 马夫康呈下了马车,喊道:“夫人素来喜欢好风景,这里景致不错,可否下来走走?马也疲了,需要饮水,长长脚力。” 黄时雪掀动帘子看去,只见此处风光倒真不错。 不远处是苍翠的山,山的深处漂浮着一团白雾,眼前是一条绿波潺潺的河,河只有一丈多宽,并不深,倒是河两岸栽了许多柳树,无数的柳枝垂在河水之上,如同一位位俏丽的佳人在洗自己飘逸的长发。 下了马车,深深呼吸。 黄时雪走至不远处的桥上,展开双臂,轻柔地喊道:“穷乡僻壤之地,倒有不少景致。” 康呈走了过来,问道:“夫人,属下一直不明白,为何要将许翠还给黄斐,将他们二人杀了,岂不是更好?我们只需要账册,就能致顾正臣于死地!” 黄时雪咯咯一笑:“你把朝堂事想得太简单了,顾正臣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你不要忘记了,费强的那双腿实际上就是顾正臣打断的,老爷恨顾正臣入骨,可也没好办法将其除掉。一本账册,不足以要顾正臣的命,没有人证是断然行不通的。” 康呈皱眉:“难道说,黄斐就是我们的人证?” 黄时雪点了点头:“皇帝一旦看到这账册,必然是雷霆大怒,到那时,一定会派天使前往泉州府调查核对,留着黄斐这条狗命,是为了杀顾正臣。” 康呈又问道:“这样啊,那账册里当真记录了顾正臣的贪污之事?” 黄时雪从怀中取出账册,凝重地点头道:“没错,这里面记录了许多顾正臣贪污之事,不得不说,黄斐是个户房的人才,他的每一笔做账,都似是而非,模糊在各种抄家里面,这事哪怕是皇帝派人调查,也不可能完全排除顾正臣没贪的嫌疑。” 康呈伸手,接过账册,翻开看了看,然后将账册放在了自己怀中,对惊讶的黄时雪道:“夫人没有好身手,拿着这账册总不安全,不如交给我保管吧。” 黄时雪伸出手:“这么重要的东西,怎能交给你这种粗心大意之人,拿来!” 康呈回头看了看,见四周无人,便也不再隐藏,冷笑一声:“老爷有吩咐,事成之后,夫人就没必要回去了,以免节外生枝。抛头露面过了,万一被人识破,岂不是会连累老爷?” 黄时雪脸色陡然一变,喊道:“你要杀我?” 康呈拔出腰间的剑,冷冷地看着黄时雪:“不,是老爷要杀你。” 黄时雪凄然地看着康呈,摇了摇头:“我与他同床共枕才七日,就要杀我?” 康呈呵了声:“正因为你入门时间短,认的人不多,才适合做这件事。再说了,若不是你秀外慧中,有些手段,一个青楼中的女子,侯爷怎会让你出金陵?你不过是侯爷一颗用完就丢弃的棋子罢了。” 黄时雪总算是明白过来,从头到尾,自己就没有遇到一个疼惜自己的男人。 所谓赎身,实际上是买下自己的命! 从一开始,他就盘算好了一切。 是啊,自己这一个外地人,纵死在泉州府,也没人会想到自己来自金陵,更不可能联想到平凉侯府。 悲哀,彻头彻尾的悲哀。 黄时雪看着逼近的康呈,咬牙道:“我还有一些金银首饰,你若放过我——” 康呈剑指黄时雪:“放过你,我就得死。所以,去死吧!” 黄时雪见康呈根本不打算放过自己,而论手段,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咬牙从桥上跳了出去! 康呈眼疾手快,长剑猛地刺去! 噗! 剑入身。 随着水花拍起,水上顿时被血染红。 康呈看着趴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的黄时雪,转身从马车上取下一张弓,搭箭瞄准,冲着其后背便射出一箭! 箭没入体内。 见黄时雪没有一点点动静,脸还朝着水面,康呈知道人已死去,于是连忙赶上马车,离开了此处。 尸体缓缓漂浮,血从后背上不断渗出。 嘴角的水陡然露了个气泡,一只泪眼微微睁着,眉头之上绣满苦痛。 福州,行省衙署。 参政陈泰、高晖、吕宗艺正坐在一起商议政务。 高晖称赞兴化知府盖天麟:“盖知府为了推教育,一口气建造了五十二座社学,已招揽了一千多适龄孩童,可以说是大兴教化之风,令人敬佩不已,行省有职责写文书为其请功。” 陈泰欣慰地点了点头:“是啊,相对于一座社学都没有的泉州府而言,兴化府算是走在了前面,仅次于咱们福州府。盖知府有能力,有魄力,当嘉奖之。” 吕宗艺端着茶碗,开口反对:“请功与嘉奖,不需要那么着急吧?我们请的是什么功,嘉奖的又是什么?只是社学数量,孩童数量?眼下社学是增加不少,各地都在不断建造,只是社学到底如何,不是看数量,是看教化成效。眼下孩子还没识几个字,句读都不知,只凭社学数量便请功、嘉奖,不合适吧?” 高晖脸色有些难看:“陛下诏书写得清清楚楚,要让乡里的穷苦百姓的孩子也能读书识字,知礼仪,懂规矩!没有一定的社学数量,如何容纳更多孩子,没有更多孩子进入社学,谈什么知礼识规矩?倒是吕参政,时时反对我们二人,到底是何用意?” 吕宗艺凝眸看向高晖:“反对你们二人?” “没错!” 高晖沉声。 吕宗艺呵呵冷笑,起身道:“怎么,这行省衙署就轮不到我说反对意见了?就事论事,吕某从不对人。倒是高参政与陈参政,如今似乎是对人不对事。只要是能让泉州知府顾正臣难堪,哪怕是他落入下风时,也要写文书告诉朝廷,这种行径当真没有私心吗?” 第五百六十七章 老子记住他们了 陈泰看着针锋相对的高晖与吕宗艺,揉了揉眉心,和稀泥道:“吕参政,我们也并非针对顾正臣,泉州府社学尚无半点动静,行省衙署发文催了两次,可顾正臣连个回文都没有。兴化府大建社学,深得民心,这是不争事实……” 吕宗艺甩了甩袖子,冷着脸说:“两位可想过,一旦此时以社学数量为其请功,朝廷不赏,地方府县谁还有心思认真办社学?若朝廷赏了,地方争相竞抢兴建社学,不切实际地去建造社学,一旦社学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高晖反问:“能出什么问题?” 吕宗艺看向高晖:“良莠不齐,滥竽充数,打着社学的名义,强行征民劳役,甚至是夺取人宅!你们若敢担保不会出现这些事,那吕某便答应为其请功!” 高晖见状,无奈地低下头。 吕宗艺清楚,为了功劳许多官员一定会不择手段。 怎么样建社学的速度最快? 那就不是找个村庄选地址,打地基,建房子,置办桌椅等等,而是直接抢一个大户或几个百姓的房子,随便一改造,挂个牌子这社学就成了。 简单快捷还省了多少成本,回头报一个数目,手里还能落一点好处…… 吕宗艺并不希望社学数量增长太快,正如顾正臣看到的先生不足问题,吕宗艺也看到了。城里的先生没几个愿意跑到山沟沟里去教书,山沟沟里的未必有可以胜任教育之事的先生。 社学看似是好事,是兴教化的大事。 可问题是,不解决先生严重不平衡问题,广立在乡里之中的社学就是个笑话。 吕宗艺离开了行省衙署,刚走了没几步,便被人请到了一座酒楼之中,看着自斟自饮的叶升,吕宗艺上前行礼:“吕佥都督,为何不去府衙一坐?” 叶升看了看吕宗艺,将酒杯推了过去:“上一次去府衙喝了点酒,差点没被人坑死,日后说什么都不会去府衙了。” “这从何说起?” 吕宗艺并不知叶升文书的事。 叶升也没解释,只是一饮而尽:“我从泉州府而来,顾县男托我几句话转达吕参政。” 吕宗艺肃然,挺直腰杆:“洗耳恭听。” 叶升叹道:“顾县男说:吕参政,泉州卫需要更多有本事的人当教头,借用吕常言半年再归还,万望许可,不胜感激。” 吕宗艺皱眉:“他让叶佥都督传话,竟是讨要我的仆人?” 叶升呵了声:“他这还是给你讨要,你知不知道,我身边的护卫潘归田被他当面给挖走了,要不回来的那种。” 吕宗艺想起顾正臣之前写过的书信,不解地问:“他如此急切,到底是为何?” “你难道不知道,泉州卫与羽林卫要一决胜负?” “啊?” 吕宗艺一脸震惊,旋即摇头:“他简直是疯了,这不可能,泉州卫怎么可能与羽林卫比,那可是亲卫中的亲卫,强者里的强者!” 叶升倒满酒,叹道:“之前我也认为不可能,但自从在泉州卫观看了几日之后,我就不太确定了。其他的我就不说了,我只想说,吕常言是个厉害人物,跟着你屈才了,让他去泉州卫吧。” 吕宗艺没有说话。 叶升将杯中酒喝光,起身,提起酒壶,道:“另外,请你来是想让你给陈泰、高晖传句话,就告诉他们:老子记住他们了!” 吕宗艺深吸了一口气,看来这几人的过节不轻啊。 等到吕宗艺想要起身,看到找过来结账的伙计时,恨不得大骂叶升,你娘的为毛不结账就走? 走就走,为啥临走还多带了两坛好酒? 半个月的俸禄啊,你全家,老子记住你了! 换了个酒楼,叶升走入雅间,看着靖海侯吴祯,哈哈大笑道:“来来,两坛好酒,今日喝个痛快!” 吴祯揉了揉肚子:“可要尽兴一次。” 推杯换盏。 叶升感叹道:“靖海侯看人没错,顾县男确实非寻常之人,泉州卫已开始脱胎换骨,尤其是百姓送葬牺牲的九名军士之后,整个泉州卫似乎就变了,好像所有人都憧憬着,哪一日自己死了也能如此风光。” 吴祯哈哈大笑:“别说那些军士,就是哪日我死了,也不见得会有百姓送葬。可顾正臣给了他们什么,全城百姓送葬,还世代香客凭吊,啧啧,我都想去泉州卫了。” 叶升目光中透着难以置信:“他明明是个文官,为何却能将如此粗人收拾得服服帖帖?我有一种直觉,他一旦下令,整个泉州卫会前仆后继杀出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吴祯咕咚咕咚,酒水从碗边渗流到胡须之上,又打湿了衣襟,待长哈一口气后,道:“你以为他的县男怎么来的?新锻体术是他拿出来的,若他没半点练兵的本事,如何对得起头顶的爵位?” “他的?” 叶升震惊不已。 吴祯重重点头。 这两年叶升主要镇守西安,后来又在边疆筑城,对金陵的事知道并不详细。 吴祯肃然道:“我看人也算无数,可像顾正臣如此年纪,就能做到文能治民,武能练兵的,实在是太少。大明不缺可以带兵打仗的猛将,但缺少练兵的大将。若他能将泉州卫练出来,那他脑袋上顶着的县男,很可能就要改了!” 叶升凝眸,沉默了下,问:“依你之见,他未来可能封侯?” 吴祯哈哈一笑,坦然道:“为何就不敢大胆点?只要他不死,我敢断定,假以时日,国公中有他一席之地!” 叶升吃惊地看着吴祯,这个预言,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 吴祯吃了一口菜,缓缓地说:“叶佥都督,改日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山海炮的威力,你就知道顾正臣头顶的爵位有多重了。他这个人,你接触得越久,越会发现,他懂得的东西很多,多到可以让你每一次都别开生面……” 叶升听着吴祯的话,对顾正臣竟生出了一丝忌惮。 晋江城外,夕阳之下。 一僧一杖,一钵一念珠,缓缓而至。 僧人抬起头,看着晋江城,嘴角浮出一抹笑意,道了声佛号,然后说:“顾小友,看来你与佛门机缘不浅啊……” 第五百六十八章 望远镜成,吕常言至 如玘长老的到来让顾正臣欣喜不已。 分宾主落座,寒暄叙旧。 如玘对顾正臣心怀感激,虽然这个家伙从佛门里拿走了不少钱财,但相对顾正臣提供的舍利消息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从句容说到金陵,又从金陵说到泉州,如玘终于进入正题:“泉州南少林寺之事我已听闻,佛门愿为重建南少林寺出一分力。” 顾正臣安排人去请月空,然后对如玘道:“南少林寺的废墟之下埋葬的是忠魂傲骨,皇帝一定会答应重建。眼下佛门愿出手帮衬,重建筹备之事可以提上日程。” 如玘呵呵笑道:“佛门之事,还请交给佛门来办。” 顾正臣微微点头,答应下来:“你们想如何筹备,如何建造,就去和月空商议决定。但有一点,新少林寺里的石雕之物,应尽数采购于惠安。” “惠安石雕啊。” “惠安百姓中以石雕为生者众,这些年来因石雕买卖不好做,生活困顿。借着南少林寺重建的机会,帮衬下那里的百姓吧。” “你在信中提到过这些,我在来的路上到过双溪口,林诚意拿出了不少石雕。他们的石雕技艺不凡,且精于制佛像、佛物,是首选。” 如玘下来。 顾正臣起身道:“惠安石雕可以作为一项类似于纺织的产业,有朝一日,他们的石雕还可运抵金陵售卖……” 如玘看着雄心勃勃的顾正臣,这个家伙为了惠安的百姓可谓不留余力。 月空来了,见到如玘长老,连忙行礼。 顾正臣对月空道:“虽然朝廷文书尚未送来,但南少林寺重建之事应没什么变故。你是南少林寺的根,那就由你来负责具体事宜吧,泉州卫那里,允许你三日休一日。” 月空感谢顾正臣,也感谢前来送帮助的如玘。 重建南少林寺是月空平生最大的梦想,背负了几代人希望,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泉州府的日子变得宁静起来。 德化窑厂。 王枝带一干匠人打造了一批放大镜,并制造出不同凹凸度的镜片不断组合,发现不同镜片的组合,确实有观远的效果。 这个发现让王枝变得兴奋起来,按照顾正臣的安排,不断进行各类组合实验,并不断调整镜片距离眼睛的位置。 而这枯燥的组合实验一进行便是两个月,尝试组合超过了两千次,最终让王枝与匠人打造出了一款支持目镜调节,可以看清楚两里之外人脸的望远镜。 王枝带着望远镜兴奋地找到顾正臣,顾正臣看着王枝拿出来的单筒组合望远镜,眼神中透着期待。 这是两根竹节套装而成,前面竹节相对较大,小竹节可以伸缩,以实现目镜距离的调节。 命林白帆找来梯子,顾正臣登上府衙的屋顶,拿着望远镜看向府前大街,随着目镜的不断调节,远处人越来越清晰,甚至连老妪卖的青菜上有虫子,卖猪肉的藏了一块肉都看得清清楚楚,调整方向,看远一些,在府衙前大街的尽头,看到了一个背着行囊的老头。 “这是?” 顾正臣调整了下望远镜,看清楚了来人模样,连忙喊道:“林白帆,吕常言来了,去接下。” 林白帆听闻,连忙跑出府衙。 顾正臣如同得到了一件宝贝,爱不释手,仔细观察着远处的人,随着望远镜调节,看向更远的地方。 二里,并不是望远镜的极限,甚至可以看到城外去,只不过越远,越不够清晰罢了。 即便如此,看个四里外的行人还是没问题。 顾正臣顺着木梯下来,对王枝道:“你们做得很不错,按照这个镜片规格,制造一批望远镜出来。但要切记,这些东西未来属于保密程度最高的军品,绝不允许外流出去。所以任何一个镜片都必须严格控制,接触望远镜的人不能多,务必做到保密。” 王枝肃然保证:“放心,选的人都有家室,都懂规矩。” 顾正臣命黄斐从府衙账上提了三百贯钞,交给王枝:“你四十贯,其他每人二十贯。告诉他们,谁泄密,谁没命,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哪怕是家人都不准说。” “是!” 王枝领走宝钞。 王枝刚走,吕常言便进了府衙。 吕常言有些惊讶地问顾正臣:“我孤身前来,并没有通知任何人,你为何知我行踪,还派人接我?” 顾正臣笑道:“我这双眼可以看很远,刚上了屋顶一眼就看到了你。” 吕常言才不会相信这些话,那么远,怎么可能看清楚谁是谁。 顾正臣对吕常言的到来很是高兴,笑道:“你能来,实在是太好了。当初你用筷子威胁我,那敏捷与速度,当真令我惊讶。” 吕常言苦涩地摇了摇头:“所以顾知府记仇,非要拉我过来受罚?” 顾正臣哈哈大笑:“受罚谈不上,你可是我的教头。有你,潘归田,萧成,月空四大教头,我终于有底气告诉泉州卫军士,他们未来的对手是谁了。” 自泉州卫开训以来,顾正臣并没有直接告诉泉州卫军士未来要和羽林卫过招,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原因很简单,没有经历过捶打、摔练、蜕变的泉州卫军士,不可能有信心与信念去正面迎战羽林卫。 过早告诉他们,只能摧毁他们的意志,整日生活在不可能的自我质疑之中。 可现在不一样了。 高强度的训练,全卫大练武,优秀的教头,被人敬仰的感觉,粮饷激励等等,都赋予了这些军士一颗强大的心。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会因为知道敌人是谁而怯懦、自我否定,而会因为知道对手是强者而兴奋。 吕常言叹了口气:“能被顾知府几次邀请,是我的荣幸。但我老了,短暂的出手可以,可没办法帮着你去打羽林卫。” “那你就在泉州卫中选出两个可以担当重任的军士吧。” 顾正臣知道吕常言说的是事实,他的体能有限,极限格杀容易,你来我往的鏖战他扛不住。 吕常言点了点头,问道:“吕参政与我都有一个疑惑,顾知府如此架势,当真想打赢羽林卫不成?” “那是自然。” “打赢了,他们的脸面往哪里搁?” 顾正臣看着吕常言,笑道:“你们就没考虑过,打输了,我的脸面往哪里搁?不要太关心毛骧的脸面,他没脸一样可以活得好好的……” 第五百六十九章 廖永忠想骂人 五月二十日,晴热。 德庆侯廖永忠带一万余百姓穿州过府,终抵达了晋江城外。 这些百姓惶恐不安,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命运,只知道走了一程又一程,一日又一日,始终不见停下来。 田走过了,山走过了,河走过了。 何处是我们的落脚之地,安身之地? 朝廷的将军要将所有人带到哪里,是去服劳逸筑城还是充军? 一路上,绳索捆绑着的百姓,日子过得凄惶。 顾正臣出十里迎接,看着这群如叫花子一般落魄,又如囚犯一般绑着的众人,心头有些酸楚。 廖永忠在顾正臣行礼之后解释了句:“没法子,路上总有贼民想逃走,这才全绑了。” 顾正臣不好责怪廖永忠,他毕竟是侯爷,只好道:“侯爷此举也是为了保民不走失,漫漫长路,都不容易。是否可以请侯爷命人解开他们身上的绳索?” 廖永忠挥了挥手,军士听命而动。 随着绳索解开,百姓一个个揉着手腕,不明所以地看着。 顾正臣站在一块石头上,冲着一众百姓喊道:“我是泉州知府顾正臣,你们的家在十余里之外!从今日起,你们将成为泉州府的百姓,愿意垦荒耕田的,那就去垦荒耕田,愿意去当伙计的,那就去城里当下手出气力!” “你们想做什么营生,慢慢考虑,只是莫要触犯了大明律令。如今泉州府即将开海,赚钱营生多,本官不敢保证你们在这里会过得多殷实富裕,但可以保证,只要你们踏实付出,勤奋干活,你们可以不再饿肚子!” 百姓反应寥寥,没什么人相信这番话。 顾正臣也不介意,这是山里找出来的百姓,他们进山之前天下还大乱,出山之后已经改朝换代了,又是被送到金陵,又送到这里,难免有些惶恐不安,不知明日祸福,三言两语难以让他们安心。 没关系,安置百姓对顾正臣来说已是轻车熟路,通判林唐臣也相当负责。 好与不好,冷与暖,总会随着时间一点点变得清晰。 林唐臣负责带百姓前往安置点,顾正臣则需要留下来招待廖永忠。 廖永忠走入晋江城时,也被这里的景象给震惊了。 八年前,廖永忠带兵打下福建行省,泉州府从那时归入大明。 六年前,廖永忠带兵安抚过泉州百姓。 两年前,廖永忠带兵打倭寇,曾在晋江城短暂停留。 这些年来,廖永忠来过这里不止一次,知道这里什么样子,破败多年,毫无生气。 可现在看晋江城,哪里还有往日里的萧条与冷清,这里很是热闹,叫卖声嘈杂不已,各种南北地方小吃汇聚,沿街全是摊点、铺子,店铺鳞次栉比,一个个都开着门,不断有客人进出。 “这里,当真是晋江城?” 廖永忠有些难以相信。 顾正臣笑道:“几个月前还不是如此,随着开海消息越传越广,尤其是陛下允许远航贸易的关津税全免之后,来这里的商人一日多过一日,如今客栈都有些不够用,一些大户甚至开始出借院子了。” 廖永忠连连点头,忍不住称赞:“顾县男治理地方有一套,廖某佩服至极。之前在金陵有些偏见,冒昧了,还请多担待。” 顾正臣眉头微动,拱手道:“怎敢担得起侯爷如此说,这些繁华不过是陛下开海之策带来的,与顾某关系并不大。” 廖永忠连连摆手:“泉州府前前后后四任知府了吧,有谁能做到开海?到你这里事情办成了,便是你的本事。”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也不反驳。 廖永忠深深看着顾正臣,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故意引我出金陵?” “什么?” 顾正臣有些迷茫。 廖永忠盯着顾正臣,肃然道:“前段时日,我始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感,似乎要大祸临头。可自从带百姓离开金陵之后,这种不安感才渐渐退了些,直至这里遇到你时,竟觉得心安了不少。这种感觉玄乎,说不清楚。” 顾正臣吃惊地看着廖永忠。 难道说这家伙还能感觉到老朱要杀他? 因为自己改变了历史,这种杀戮没有出现,但死亡的感觉却拥有自己的惯性,依旧跑了过来? 顾正臣想不通。 人对危险的感知是难以用语言说清楚的,就像萧成可以提前感觉到致命的危险,这些不是什么理论可以解释。 顾正臣对廖永忠摇了摇头:“想来是侯爷身体有些不适引起的错觉。” 廖永忠见顾正臣如此,嘴巴动了动,只说了句:“不管怎样,你要的百姓我给你送来了,现在,我想在泉州府停留一段时日,可有好的去处?” 顾正臣笑道:“说到去处,倒还真有一个,保证德庆侯喜欢。” “哪里?” 廖永忠期待不已。 半个时辰后,廖永忠看着集合的泉州卫军士脸色变了变,扭头看向顾正臣:“这就是你说的保证我喜欢?” 顾正臣重重点头:“德庆侯是骁勇善战的武将,带兵打仗哪里有不喜欢之理。” “带兵打仗?” 廖永忠瞪大眼,指了指眼前的泉州卫军士,问道:“打谁?” 顾正臣淡然一笑,走在高台上,冲着全军将士喊道:“泉州卫军士们,你们经历了炼狱一般的训练,经历了血汗的锤炼,但你们还不是真正的勇猛之师,还不懂得精妙的配合,不懂得彼此之间的协同!” “长期以来,许多军士都有一个疑惑,我如此训练你们到底是为何!今日我可以告诉你们,明年四月中旬,你们之中的三千军士,将会与羽林卫的三千军士交手,并在金陵的教场之上,用你们的拳头证明,谁才是最强的军士!” “羽林卫?” 一干军士被这个结果给惊住了,不少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谁人不知羽林卫是皇城近卫,是各卫中抽调精锐组成,那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说得上百里挑一! 与这群人干架,想赢下来可不容易。 顾正臣看着有些躁动的军士,厉声喊道:“没错,羽林卫是百里挑一的悍勇之师,可你们比他们少了一只手,一条腿,还是少了一只眼,一个鼻子?没有!你们和羽林卫的人没任何区别!” “恰恰,你们有我,有黄森屏,有萧成、月空、潘归田、吕常言四大教头!现在,我又给你们请来了一个智勇超迈的侯爷,他就是德庆侯!他将训练你们军阵,教你们如何冲阵,如何战斗!” 廖永忠张着嘴,内心一万匹马踩着草飞过:老子什么时候答应你这些了…… 第五百七十章 泉州卫的制胜之道 对手是羽林卫! 不少军士沉默了,哪怕是顾正臣的鼓舞,一时之间也难以将这群人从不安中拉出来。 于四野站了出来,扯着嗓子喊道:“羽林卫咋啦,不服就干,都是爹娘生养的,谁怕谁!” 萧成气沉丹田:“男人就要硬,不硬起来,连女人都瞧不起你!一个个都将脸收拾收拾,别丧着个脸,跟死了人似的!” 月空唱了声佛号,然后道:“佛曰:制心一处,无事不办。羽林卫虽有所强,然非不可胜之强。只要你等勤修苦练,他日倒在地上哀嚎者,必是羽林卫。” 潘归田、吕常言因为进入卫营时间较短,尚未确定下来威信,并没说话。 但经几人带动,不少军士也已看开了。 干就是了! 还能离开泉州卫咋滴? 既然走不了,既然不认输,那就干他娘的! 顾正臣看着众军士一个个咬牙给自己打气,脸色变得坚毅起来,沉声喊道:“这是你们觅个封侯的机会,只要在与羽林卫的战斗中表现出色,你们就有可能被皇帝相中,他日随军出征立下战功,便是你们功成名就的荣耀时刻!” “元廷不灭,胡虏依旧南窥。身为大明军士,身为大明好男儿,当手持利刃,杀敌报国。当勇于搏杀,不畏任何强敌!羽林卫是你们的砥砺石,赢了他们,你们就是大明第一强卫,是灭掉元廷最锋芒的军刀!现在告诉我,你们敢不敢与羽林卫交手?” “敢!” 全军雷动! 廖永忠看着这一群军士从惶恐不安,阵脚微乱,到自我鼓舞,下定决心,再到意志坚决如铁,请战气势如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顾正臣其他事且不说,单单说一句他这鼓舞士气的本领,那就远远超出了许多武将! 当然,眼前的泉州卫,是响当当的汉子! 廖永忠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将自己“卖”了的顾正臣,走出来喊道:“我就是德庆侯廖永忠,原以为你们是软蛋,不需要我练就自行崩溃认输了,不成想,你们一个个钢筋铁骨,不屈他人!好,很好!既然你们用钢铁意志征服了我,那廖某就操练操练你们!” “羽林卫不是没有缺点的,羽林卫的军士都是从各卫之中挑选出去的精锐!但你们应该知道,越是精锐,越他娘的未必服人!羽林卫一个个牛气哄哄,善单兵作战,他们不屑于配合!这就是你们的机会,我要教你们合击之术,聚力以战……” 顾正臣笑了。 廖永忠不愧是军功累累的侯爷,他一眼就找出了羽林卫的不足,也帮泉州卫找到了制胜之道。 这些东西,黄森屏做不到,他本身没带领过大军团。萧成做不到,萧成是个护卫,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常遇春冲锋陷阵,属于不动脑子型的。月空是个扫地僧,联合起来扫垃圾还行,组织军阵不够…… 虽说在泉州港的张赫、陈清、茅鼎也是不错的人才,可相对廖永忠明显不在一个层面上,能以军功混到侯爷这个地步的,没一个是简单的。 既然廖永忠愿意出手帮忙,那泉州卫的胜算也就多了一些。 顾正臣安心了,可廖永忠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出了三天力之后就跑到知府宅蹭饭吃,说什么军中伙食不好,不想去了。 要怪就怪吕常言,这个家伙也不知道常言道没事别叨叨,可他就喜欢叨叨,也不知道咋回事,把自己能看远的本事说了出来,廖永忠找林白帆一问,好嘛,这个家伙也没个保密意识。林白帆也委屈,这事你也没说要保密,何况人家是侯爷,咱就点了个头,怎么就泄密了。 顾正臣坚决不承认,连孔子的子不语怪力乱神都搬了出来。 廖永忠也没证据,只好退而求其次:“山海炮威力不凡,他日上位想起来咱,让咱带兵打仗时,能不能给个几百门?” 顾正臣郁闷到想吐血:“几百门?我说德庆侯,这东西给谁不给谁,我说了不算。只要陛下点头,你要多少,我给多少,成不成?” 廖永忠哼了声:“如此说来,老夫给你练兵,啥好处也没有?” 顾正臣笑了笑,说道:“那也不至于,等到羽林卫被打趴下的时候,你至少可以大笑嘛。陛下看到你带兵有方,练兵有策,他日还不重用?” 廖永忠无语了。 老子堂堂一个侯爷,还需要通过泉州卫来证明自己的本事不成? 没捞到什么好处的廖永忠,最终将顾正臣腰间的玉佩抓走了,说要去换点酒喝。 顾正臣也不介意,随你折腾。 到现在,泉州卫的事终于可以放心下来了,廖永忠带队操练合击之术,萧成、月空、潘归田、吕常言训练军士的战技,黄森屏、于四野等训练军士的体能。这三套动作下来,顾正臣不认为能差羽林卫多少。 进入六月,泉州开始夏收,府衙不再放告,征调徭役也告一段落。 顾正臣督促各县官吏催民夏收,不可懈怠,并下文书,免去了受水灾之地六百余户百姓的夏税。 今年泉州府的夏收创了新高。 而安置下来的百姓,经历过最初的彷徨与不安之后,终于开始扎根于晋江城外,不少青壮选择入城,受雇于商人出点气力,自然也有求安稳的百姓想要耕田,官府也给其划分了一块地,不过是荒地,需要自己去垦荒。 按照朝廷的移民之策,这些百姓前几年是不需要上税,还可以领一些耕牛。只不过顾正臣没牛,直接给了钱粮。 夏收之后又是种植晚稻,整个泉州府忙忙碌碌,在最炎热的时候。 顾正臣也没闲着,跑到地方上暗访,遇到不平事就管一管,遇到欺负百姓的就欺负回去,竟然还有官吏阳奉阴违,领了养廉银还抢百姓家田的,被顾正臣给抓出来杀了。 这一次杀人,再一次让泉州一府七县的官吏紧张起来,一个个不老实的手纷纷缩了回去,聂原济、林唐臣等人也算是见识到了,顾正臣还真是个说杀人就杀人的主…… 第五百七十一章 谁拿出账册,谁就有问题 杀人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顾正臣其实并不喜欢杀人,只是在有限的时间里,没办法一个一个进行思想教育,只能以杀止贪。 泉州府给了养廉银,官员自身生活不存在问题,好好过日子还有剩余,可偏偏有人不满足,非要贪。 这种情况下,那就没说的了,只能交出脑袋。 顾正臣传令七县,下达了一个规定: 一吏贪,属哪一房,哪一房取消三年养廉银,同时知县、县丞、主簿、典史一起,取消一年养廉银。 一官贪,则一县养廉银全部取消。 所有吏员、杂役,均可写文书或直往府衙举报官吏贪污行径,一旦查实,贪污者死,县衙其他官吏养廉银照发。 绑架所有人的利益,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监督。 谁贪,谁是所有人的公敌。 顾正臣在这个夏天没干其他事,百姓在收庄稼,自己在收拾官吏,七个县全都走遍了,连几个懈怠的知县也指着鼻子骂了。 都说七月流火,天气开始转凉,可这一套对泉州多少有些不合适,七月的泉州一样燥热。 出海事宜已全部准备完毕,船只空间也已划分完毕,市舶司制作了全新的官凭,一份金属挂件,一份通关津文书,两份缺一不可。 金属挂件属于铜制,有半截手指长,正面雕刻泉州市舶司等字样,背后雕刻的是“过关津免税”等文字。 官凭文书除了基本内容,印信之外,还需要标注路线,货物数量,时间期限,掌柜或东家姓名及其画像。 任何一份官凭文书都有时间限制,一份官凭文书,只允许一次通关免税。这也意味着,任何商人拿到泉州市舶司免关津税的文书之后,只能带走一次货物,或带来一次货物,亦或是办理两份官凭文书,同时走货与进货。 为了避免官凭文书用于其他非远航贸易品,造成不公平竞争,官凭文书还规定了具体的货物类型,比如粮食就不在免税之列。 商人也清楚海外什么商品紧俏,陶瓷、丝绸、茶叶,这是三大样,除此之外,还有纸张、铜器、漆器、布匹也能卖出好价格。 另外,铜钱也是贸易品…… 没错,铜钱是钱,但也是商品,这其实很好理解,在大明一贯铜钱大致可以买两石米,但如果拿到海外去用,一贯铜钱可以买四石米。 占城也好,安南也罢,甚至是三佛奇、吕宋等国,一样认可大明铜钱。你拿着洪武通宝在海外买东西,不需要去找什么兑换机构先去兑换当地钱,直接可以购买货物。 不像后世,票子国际化了好多年还不能做到这一步,但在古代中国,铜钱早就国际化了,甚至是丝绸之路上的国家都认可…… 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商人的货物早已准备就绪,甚至迫不及待请求顾正臣提早开海。 经市舶司与水师商讨之后,顾正臣决定将开海日期提前至七月二十八日,并命张赫与赵一悔带人祭海。 商人终于高兴起来,早点开海,意味着早点返航,意味着早点赚钱。 金陵,皇宫。 户部尚书马贵进入华盖殿,行礼后禀告道:“陛下,前日京师地震,经与应天府衙、五城兵马司等核实,有二百余百姓受伤,并无百姓于灾中死去。”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抬头问道:“钦天监说地震乃是朕治政严苛,苛责百官,上天降下地震以警朕宽刑,你认为是这样吗?” 马贵打了个哆嗦,这种事问自己一个户部的官干嘛。 不认可吧,人家钦天监就是干这个的。 认可吧,你老朱就不会允许人说你。 左右为难之下,马贵只好说了句:“陛下乃是天子,金陵又是国之根本所在,这里地龙翻身,兴许如钦天监所言,不过臣以为,陛下严苛是为了官员清廉正直,是为百姓惩治贪官污吏……” 朱元璋明显不买账:“说了一堆,全然没说什么立场。” 内侍走入通报:“陛下,太子求见。” 朱元璋点头应下,对马贵道:“皇后听闻国子监监生忙于学问者众,一些监生尚未娶亲,户部当拨给钱财,为其寻聘,赐下女衣,并月给米一石。他们毕竟是人才,他日朝廷还需重用,不可苛责了。” “是。” 马贵松了一口气。 朱元璋抽出一份文书,沉默了下,道:“镇江、宁国、太平、应天等地,今年夏旱,庄稼没什么收成,就免了这里百姓的夏税吧。” 马贵谢恩。 朱元璋摆了摆手,让马贵退下,看向走进来的朱标,见其手中还提着一个木匣,不由笑道:“这是何物?” 朱标行礼,而后道:“父皇,这是顾先生差人快马加鞭送来的神器!” “神器?” 朱元璋嘴角动了动,斥责道:“顾小子口无遮拦也就罢了,你身为太子,怎能说出这等话来。” 朱标含笑,打开木匣,将单筒望远镜取出,恭恭敬敬地递给朱元璋:“父皇试过之后,说不得会收回责怪之言。” “哦,看来你对这器物很自信?” 朱元璋接过,看了看,不见什么神奇。 朱标邀请朱元璋出大殿,走至一旁的长甬道里,又让郑泊拿了一本书走至甬道尽头站着,然后说:“郑亲卫在百步开外,手中握着一本书,父皇可看得到书扉之上的字?” 朱元璋摇了摇头:“如此远距离,如何能看清楚那字眼。” 虽说扉页上的字颇大,可毕竟距离有些远。 朱标笑道:“但凭借父皇手中之物,则可见之。” “当真?” 朱元璋有些好奇,问清用法之后,闭上左眼,用右眼看去,只感觉郑泊从远处突然被拉进,不由得骇然,连忙放下望远镜,看到郑泊在远处并没有动弹,又将望远镜凑到眼上。 这一次,看得真切! 朱标在一旁解释道:“父皇,这是顾先生利用放大镜,在王枝等人的协助之下,打造的望远镜。” “望远镜,果然是望远!”朱元璋很是欣喜,问道:“最远可以看多远?” 朱标拿出顾正臣写的文书,恭敬地递了过去:“据顾先生所言,可观四里之外!” “四里?”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将望远镜交给朱标,接过文书仔细看完,沉声道:“这个家伙,就不能只送望远镜,好让咱也高兴高兴,他说的账册之事你如何看?” 朱标看着朱元璋,轻声道:“父皇,谁拿出账册,谁就有问题……” 第五百七十二章 朱元璋的布置 望远镜的出现让朱元璋欣喜不已,这对于战场而言,简直是利器。 想一想,在两军对垒的时候,如果可以隔数里路便观察清楚对方的布阵,主帅所在位置,哪里的军阵厚实,哪里的军阵薄弱,哪里存在缺口,那战争打起来的时候,自己便可以从容应对,调动最强精锐冲击对方最薄弱的地带,从而将其整个军阵冲垮! 再说了,擒贼先擒王,用望远镜找到对方主将的位置,追着砍杀,很容易迫使对方不得不调整阵型,阵型一变,机会也就来了。若是新式山海炮也加入到战场的话,开打之前先用望远镜确定了对方主将位置,使用山海炮招呼几轮,随后发动总攻…… 一想到那个场景,朱元璋就忍不住兴奋,看着手中的望远镜,让内侍传徐达、李文忠之后对朱标说:“顾小子这次立下的功劳不可小觑!” 朱标笑道:“父皇,有了这望远镜,日后行军打仗便利多多,无论是观敌阵法,还是了望警戒,都是无双利器。” 朱元璋微微点头,将望远镜插在腰间,再次看起文书来,沉默了会,道:“有此人才,大明何其幸哉。只可惜,木秀于林啊。” 朱标进言道:“多大的风雨,还不是父皇所决。” 朱元璋暼了一眼朱标,将文书揣在袖子里,背着双手,迈着八字步:“你给顾小子写一封信,就说金陵的事轮不着他操心,朕若不信他,他脑袋早挂旗杆上风干八次了。” 朱标行礼,恭送朱元璋离开。 徐达、李文忠还没到华盖殿,就看到朱元璋一身王霸之气走了过来,连忙行礼。 朱元璋抬手:“跟咱去城墙上走走。” 徐达、李文忠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也不好发问,只好跟在左右。 太平门段城墙。 朱元璋站在城墙之上,看向西北方向的后湖,又看了看东北方向的钟山,对徐达、李文忠道:“咱遇到一件棘手之事。” 徐达抱拳:“臣愿为上位排忧解难!” 李文忠跟着表态,豪情不已:“天下都是陛下的,何来棘手之事?我等愿为马前卒,为陛下扫清障碍,去掉荆棘!” 朱元璋从怀中取出望远镜,在徐达、李文忠惊讶的目光中观望着后湖,一点点看向钟山方向:“天底下的事不全是打打杀杀可以解决,若是那样,倒还简单了。” 徐达询问:“那上位说的棘手之事,指的是?” 朱元璋叹了口气,问道:“泉州县男的锻体术、战术背包与酒精,如何?” 徐达眉头微动,难道说这棘手的事是顾正臣带来的? “回上位,锻体术确能强军体魄,战术背包可以助力步卒奔袭更远,酒精用于伤兵伤口处理……” 徐达仔细说着。 朱元璋点了点头,放下望远镜:“是啊,他立下的功劳不小,所以咱给了他个县男,最小的爵位,以示隆恩。可他毕竟没怎么上过战场,若他再立下军功,你们说,咱是封赏还是不封赏?封赏吧,怕军中将校不服,不封赏吧,又怕寒了人心。” 徐达不理解地看着朱元璋,又看了看李文忠,犹豫了下问:“上位是说,那顾正臣又立下了军功?可大都督府并没听闻泉州府有大捷。” 朱元璋将望远镜递给徐达:“他的军功,不是自己大捷,而是让你们大捷!” 徐达接过望远镜,动作粗鲁了点,结果挨了朱元璋一顿训斥。 要像对待女人一样对待,温柔点! 徐达无语,我对待女人的时候也粗暴啊,啥时候温柔过…… 按照朱元璋刚才的样子,闭上一只眼,凑到另一只眼上,哎呀,我的妈呀,这远处的东西怎么跑过来了。 饶是久经战场,徐达还是被这惊人的一幕给吓到了。 李文忠不信邪,看了一眼也差点将望远镜给丢了…… 平复了心情,又试了几次,徐达、李文忠不仅学会了使用望远镜,还学会了调节。 徐达脸色凝重,对朱元璋道:“上位,这是好东西啊!” 李文忠重重点头:“有如此器物,行军打仗便多一分胜算!” 朱元璋看着徐达、李文忠,问出了一开始的问题:“这份功劳,该不该封赏?” 徐达、李文忠异口同声:“该!” 虽说不上战场,没砍人脑袋,但这毕竟是实打实的军功,是帮助军队打胜仗的军功。 李善长也没上战场,他做后勤不也一样封国公,刘基出谋划策,也没亲手杀过人,不也当了诚意伯,同样,顾正臣也能因这些功劳得到封赏。 朱元璋沉默了下,道:“按照顾正臣的想法,望远镜作为出其不意的利器,不能声张,不能外传,非主将帐内之人不可触碰。” 徐达皱眉。 将望远镜保密,不对外说,这也意味着顾正臣的功劳不能被外人知,若封赏,难免会众将校不服,继而给顾正臣带来麻烦与祸端。 李文忠也看出了问题的棘手,提议道:“可否以山海炮的功劳封赏?” 朱元璋摆了摆手:“山海炮的功劳需要留着,等你们在战场上立下军功的时候才好给他封赏。这望远镜咱留着也没用,就给魏国公了,等到顾小子更多的望远镜送来,到时候再给文忠也不迟。” 徐达接过谢恩,李文忠羡慕不已。 朱元璋沉声道:“接大同等地情报,言说王保保重病。眼下还不能确定是诈病待攻,还是真病。无论他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都需要严阵以待。元廷不死,大明江山一日不安,这个宿敌,不能不除。徐达,你去北平练兵,李文忠,你去山西练兵。” “领命!” 徐达、李文忠当即答应。 朱元璋看向北方,沉声道:“东北的纳哈出也不老实,今年很可能会闹事啊。徐达去北平之前,先手持朕的手谕去一趟句容远火局,提取两千新式火铳送至辽东,交都指挥叶旺、马云等训练备战。若纳哈出敢动,就给他个惊喜。” 第五百七十三章 顾正臣是个贪官 黄昏。 平凉侯府后门悄然打开,马车上的人匆匆走入府中,待门关闭之后才摘下头顶的帷帽,问道:“侯爷在何处?” “陈御史大夫,侯爷在书房。” 管家答道。 陈宁跟着管家走入书房,扑面而来的是酒香与肉香,走进去一看,费聚正坐在那里小酌。 见陈宁来了,费聚哈哈大笑着,招呼道:“陈御史大夫来得好啊,快请入座。” 陈宁见费聚心情大好,坐了下来,看着一桌酒菜,笑道:“如此丰盛,想来是有好消息。” 管家倒了酒便退了出去。 费聚端起酒杯,与陈宁对视道:“人回来,带来了一件足以杀死顾正臣的证据。” “哦?” 陈宁有些意外。 自己也派了人一同前往,可没收到其回来的消息。 费聚从怀中取出两本账册,递给陈宁:“看吧,这是泉州府府库账册与顾正臣贪污账册,写这账册的是泉州府衙户房吏员黄斐。” 陈宁激动不已,接过账册仔细翻看,当看到账册中顾正臣一笔笔贪污时,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这个家伙道貌岸然,竟仗着上位信任肆意贪污!怪不得一些官吏不经刑部复核,这是怕露馅,怕对不上账目啊!” 费聚满了一杯酒:“可不是,大奸似忠说的就是顾正臣这等人,想当初他抄家、杀了那么多官员,还将卜家、市舶司、泉州卫的钱财也给抄了,进入府库的是不少,可到他手中的也不少啊。看这账册,触目惊心!” 陈宁翻至最后,看了几眼总数额,咬牙道:“合计贪污四万八千余贯!这个数目足够杀他八百次了!有了这证据,上位再想护他也护不住了!” 费聚呵呵点了点头。 要说皇帝最恨的人,那不是当官不作为,不是当将领欺负人,不是喝酒玩女人误事,而是贪污! 但凡是贪污,不管是谁,不管什么身份,不管背后站着谁,都得死。 既然有账册证明顾正臣贪污,那他距离死也就不远了。 陈宁放下账册,问道:“只是这账册,是真是假?” 费聚淡然一笑:“有区别吗?” 陈宁愣了下,旋即低头沉思起来。 账册是真的,那顾正臣会死。 账册是假的,那顾正臣也未必能脱身,毕竟这账册里记录的条目清晰,皇帝不派人调查都不可能。 一旦派人调查,那事情就好运作了。 谁身上没点泥巴,指着泥巴说他不干净了,那就得死。何况那么多钱粮过手,陈宁不相信顾正臣分文未取! 再说了,皇帝不可能亲自去调查,最大的可能是派遣御史台的官员去调查,到那时候,还不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宁笑了,这个令自己讨厌的人终于要死了。 费聚吞咽下一口肉,道:“为了取得这些证据当真不容易,第一次计划是想通过商人拖顾正臣下水,结果顾正臣雷厉风行,拆穿了把戏,导致陈一竿被抓……” “什么?” 陈宁大吃一惊。 费聚摆了摆手:“你放心,陈一竿并没有出卖你,他也不敢。只不过按照律令,他会被发配充军,后面再将他捞回来便是,这件事我可以做。” 陈宁放心下来,也对顾正臣有了一丝忌惮。 踩着夜色,陈宁返回自家的府邸。 顾正臣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皇帝对其很是信任,这一次哪怕是握着他贪污的证据也不能冒然上书弹劾,否则无法交代出这账册的来历。 左思右想之后,陈宁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计划。 七日后,前往福建行省的监察御史马宏返回金陵,在与陈宁“述职”的过程中谈论了长达两个时辰。 八月一日,马宏在朝堂之上,拿出顾正臣贪污账册,声嘶力竭地呐喊:“臣闻听顾县男深受隆恩,然奸臣伪伪,手段过人,瞒天过海,贪腐成性!其打着清廉名号,杀官杀大户,吃官吃大户,所得钱财,过半进入自家手中!” “泉州府衙户房黄斐乃是正义之士,心怀良知,记下账册,托人转于臣,以控诉顾正臣巨额贪污。愿陛下明察,杀奸贪,以正朗朗乾坤!” 朱元璋看着呈送上来的两本账册,一边翻看,一边冷笑,看罢之后,当即发怒:“好啊,好!枉朕如此信任此人,这件事不查个清楚,不可收手!陈御史大夫,兹事体大,又涉一县男,就由你与御史韩宜可,一同前往泉州府调查,若坐实顾正臣贪污,朕准你们将其捉拿回刑部问审!” 陈宁、韩宜可走出,肃然领命。 面对这个命令,陈宁心情大好,但也有些忧虑。 心情大好是因为自己奉旨去调查,甚至可以捉拿顾正臣回来,这家伙再狂悖,也不敢违背旨意!忧虑的是韩宜可,这个家伙是御史台中少有的刺头,不听自己的,甚至有几次还与自己作对,让他弹劾谁偏不听,还说他的笔杆子不姓陈。不过左右一个小小御史,想来不妨事。 胡惟庸总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但也说不出来。 遇到官员贪污,皇帝很容易动怒,这次也不例外,按理说没什么不妥,可总感觉皇帝冰冷的目光里还有其他意味。 朝会结束后,陈宁拿着账册找到胡惟庸。 胡惟庸问清楚之后,敲了敲这两本账册,问道:“这账册当真是府衙户房吏员所写?” 陈宁沉声道:“据马宏所说,确系如此。” 胡惟庸盯着陈宁,严肃地说:“陛下知你与顾县男不合,派你去泉州府有刨根究底调查之决心。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陈宁询问。 胡惟庸紧锁眉头,担忧地说:“只不过顾正臣此人多智,不是那么容易好对付,你最好是先请一封旨意再去,否则事情闹大了,你未必能斗得过他。” 陈宁凝重地点了点头。 顾正臣是个敢杀人的主,他又是泉州知府、泉州卫指挥使,皇帝只是说调查,还说免去其官职,若煎迫不成,很可能反噬到自己。 如果皇帝给一道旨意,那自己就不怕他了。到那时,他的生死还不握在自己手心里? 第五百七十五章 王保保之死 匡复元朝大业,这是王保保活着唯一的信念! 只可惜,天不许。 爱猷识理答腊深深看着眼前的王保保,回顾过去,两人的关系很是复杂。 在自己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与王保保缔结盟约,他答应扶自己上位。 只不过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明明可以带兵,强势让父皇退位,让自己成为大元的皇帝,可他没有这样做。 两人从朋友,一度成为敌人。 只不过兜兜转转,反反复复,无数明争暗斗之后,大都没了,应昌没了,父皇没了…… 失去了一切,逃到了和林。 在这里,爱猷识理答腊与王保保摒弃前嫌,重归于好,立志了匡扶大元。 王保保虽然一次次输给过徐达,可他依旧敢于迎战徐达,敢于对徐达出刀,并在三年前,将徐达打得大败,取得了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次胜利! 爱猷识理答腊曾想过,拥有王保保,自己南下重新夺回大都不再是遥远的梦! 只是这三年来,明军没有再露出破绽,他们选择了龟缩防守,选择驻防一座座城,一座座关隘,选择依托长城,阻挡骑兵的冲锋。 王保保一次次南下,一次次找寻机会,可始终都没有办法打开南下的道路,小打小闹,杀几个百姓,抢几个脸盆,根本无改大局。 现在,王保保很可能挨不过去了,那元廷南下的希望,是不是也就彻底破灭了? 爱猷识理答腊叹了口气,问道:“日后,元廷该如何是好?” 王保保沉思了下,虚弱地说道:“我们未必没有机会,梁王盘踞云南,如同一把刀子插在大明的脚上,纳哈出在辽东,如同一把刀子插在大明的头上,我们在北与西北,如同将刀子插在大明的后背之上!大明身上插着那么多刀子,他们走不快,走不稳。” 爱猷识理答腊仔细听着。 王保保继续说道:“云南那里,多少有些孤悬在外,一时半会难以南北夹击,更难策应。但辽东纳哈出拥兵二十余万,此人实力强劲,若可为陛下所用,定能成事。” 爱猷识理答腊苦涩不已。 自元廷败走沙漠之后,不少人跟着跑到了辽东,投奔了纳哈出,这让纳哈出的力量极速膨胀,这个家伙有兵有地盘,名义上听从自己的号召,实际上多是敷衍了事。 王保保也知道纳哈出有些问题,但现在实在是别无他法,停顿了下,说道:“去年九月,高丽的恭愍王被杀,李仁任扶植年仅十岁的王禑继位。李仁任此人我知道,是一个擅权之人,他为了保住权势定会向陛下低头,高丽再次归心已是不远,可以借高丽之手,牵制大明在辽东的力量,甚至可以组建高丽水师,袭扰河北等地沿海一带……” 爱猷识理答腊微微点头。 王保保黯然叹息:“陛下不需要太过担心明廷,自徐达失败之后,他们在十年内很难筹集到足够的战马再次征沙漠。至于我们是否可以南下,就要看陛下的运筹帷幄了。不过短时间来看,我们南下的道路并不通畅,徐达、李文忠、冯胜这些人还活着……” 爱猷识理答腊明白,元廷一时半会没办法弄死明廷,明廷也没力量北征,彼此就是一种:都想弄死对方,但谁也弄不死谁的状态。 不过相对大明的那批武将,一个个扛旗子的多了去,可自己就这么几个人,最猛的王保保也要不行了,后面的日子怕不好过…… 在爱猷识理答腊离开之后,王保保疲惫地躺了下来,看着陪伴自己数十年的毛氏,轻声道:“我走之后,你要好好活着,我们的儿子离散没有消息,你总要找到他才是。” 毛氏凄然一笑:“过去那么久了,儿子要么遭遇不幸,要么隐姓埋名。哪一种都不需要去寻,我只想跟着你。你去打仗,我陪你,你去杀人,我陪你,你去黄泉路,我一样陪你。” 王保保闭上眼,眼角湿润。 这一辈子尔虞我诈,内斗厮杀,外战厮杀,自己身边的人死了无数,更有不少人背叛自己而去。 到头来,愿意陪自己走最后一程的,只有一个女子。 八月二十二日。 王保保很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终前喊道:“南下,南下!” 毛氏看着死去的王保保,整理好其仪容之后,拿出了剔骨刀,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自己的腹部,然后趴在王保保的遗体旁,轻声道:“我陪着你——你不孤独……” 王保保的死,是元廷沉重的损失,如同一根支柱轰然倒塌,整个元廷就此飘摇不定。 秋风吹起衣襟,扬起得意。 陈宁站在晋江城外,目光灼灼,对身旁的韩宜可道:“这一次我奉旨调查顾正臣贪污一案,你认为该如何做?” 韩宜可坦然道:“简单,直接去府衙,当面质询顾正臣,并找到黄斐,并询问其他官吏。若还是没有突破,便拿出旨意查抄知府宅,找到顾正臣贪污的证据!” 陈宁哈哈大笑,对这个直截了当的方案很是赞同。 进入晋江城,扑面而来的热闹场景打得陈宁与韩宜可多少有些不适应,这一路走来,穿州过府,可没几个地方如此喧哗,如此热闹。 韩宜可仔细观察着街上的行人,一个个从容悠闲,再看那些商贩,笑容满面,店铺里的伙计笑脸送迎客人。仔细听,这里的人大部分说的并非闽南语,多是官话。很显然,路上的行人也好,商贩也罢,不少人是外地来的。 “只这处繁华,便可见顾正臣治理地方颇有成效。” 韩宜可忍不住说道。 陈宁冷着脸:“管中窥豹,时见一斑!莫要以眼下情形判定其功劳,繁华背后,不知是吸了多少民脂民膏!” 韩宜可暼了一眼陈宁。 都吸民脂民膏了,这里的百姓、商户还笑容灿烂? 仇恨让人迷失心智。 陈宁笃定顾正臣是个贪污之人,大踏步走过府前大街,走至府衙大门处,往那一站,气势凌人地喊道:“告诉顾正臣,御史台御史大夫陈宁奉旨察查顾正臣贪污一案,让他在大堂之下跪接旨意!” 「惊雪的《大明:我重生成了朱允炆》已完结,欢迎各位阅读。 鉴于两年多没好好休息过,且容惊雪休息几日,最近《大明:寒门辅臣》先维持目前的更新,等下旬时调整更新,多写点,三月份会有爆更,感谢大家的支持与理解,惊雪谢过。」 第五百七十六章 征兵好过征调 御史台长官陈宁来了? 林唐臣听闻到消息,连忙带一干吏员迎接。 陈宁看着行礼的众人,扫了一圈没发现顾正臣的身影,脸色一沉,喝道:“顾正臣何在?” 林唐臣无奈地说:“陈御史大夫,顾知府去了石湖码头,并不在府衙之内。” 陈宁冷哼一声,大踏步走入府衙,进入大堂坐下,拿起惊堂木猛地一拍,厉声道:“还愣着干嘛,让顾正臣即刻回来接旨!” 韩宜可拦住要离开的班头,走出来说:“为避免顾知府勾连泉州卫,我愿与班头一同前往。” 陈宁凝眸。 虽说韩宜可与顾正臣相识,但不曾听闻两人有过私交,加上韩宜可说得也在理,万一顾正臣调动泉州卫军士,不分青红皂白,不听旨意,先一步将自己弄死…… 虽说这种可能性极小,那毕竟是造反行径,但泉州卫介入,事情会变得棘手是真的。 “去吧,将他带来!” 陈宁发了话,端坐在大堂上等待。 韩宜可与赵三七出了府衙,直奔石湖码头,这个距离有些远,还需要在泉州港换船过去。 石湖码头。 顾正臣与廖永忠站在一块大石之上,眺望着茫茫大海。 廖永忠指了指眼前的海域,点头道:“在这里设置一个所,安排军士盘查入港船只是必要的。不得不说,你提出的沿海四卫恰到好处,有兵法大家的风范。” 顾正臣笑道:“什么兵法大家,但凡有些常识就知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实在不行看看海贼倭寇的进犯路径也知道,他们入侵泉州府,最多的就是石湖码头、崇武等地。” 廖永忠正色道:“朝廷已然同意建立泉州府沿海四所,可没兵给你,你打算怎么做,当真要将泉州卫淘汰出去两千余人不成?” 顾正臣笑道:“大都督府给了两种法子,要么抽调福建行省其他卫所军士,要么泉州府征兵三千,我倾向于征兵三千。” 廖永忠皱了皱眉头:“征兵,全都是新兵蛋子,这不太合适吧?沿海四所位置极是重要,直面海贼倭寇。一旦正面遭遇,必是死战。一旦战败折损军士过多,你这指挥使脸上无光不说,还可能会被问责。” “依我之见,还是抽调福建行省其他卫军士为上,他们有一定的作战经验,上过阵,杀过敌,至少面对海贼倭寇时不会溃败。唯有战力到了,才能确保泉州府安全。” 顾正臣低头思索了下,摆了摆手:“德庆侯说的不无道理,只是,这里是泉州府,在本地征兵,他们入沿海四所,身后就是家人、亲人。面对海贼倭寇,他们若是不死战退敌,不只是丢了颜面的问题,还是害了家人、亲人的问题。” “泉州府军士守护泉州府,并无问题。何况这里有不少百姓遭遇过海贼倭寇之害,血海深仇尚在,他们又怎么可能会畏惧不前,溃败而逃?再说了,抽调福建行省其他卫军士,德庆侯认为他们会放精锐给泉州府吗?” 廖永忠沉默了下,摇了摇头:“不会。” 对于任何卫所长官而言,不管爱不爱军士,军士都是他们的腰杆,有人抽调,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走最精锐的军士。 顾正臣不可能跑到一个个卫里亲自挑选军士,只能发文书让他们调一批军士过来,这种情况下,顾正臣收到的军士只能是弱旅,不可能是强兵。 萧成走了过来,对顾正臣、廖永忠道:“有船来了。” 顾正臣、廖永忠看去,只见远处海面上驶来一只船,府衙的班头赵三七站在船头,其身旁还站着一人。 “这是——监察御史?” 廖永忠皱眉。 顾正臣看清楚来人,眉头微动:“韩宜可韩御史!” 廖永忠深吸一口气:“是他?” 顾正臣知道,韩宜可在金陵是颇有名声的,此人弹劾不畏权贵,不管是长官还是其他高官,甚至连侯爷都敢弹劾。 别人弹劾,多是写个奏折送上去等消息。 韩宜可弹劾,是一边写奏折,一边公开念奏折,朝堂之上,被弹劾人面前,不给任何情面的直接弹劾。 官员人送绰号“韩铁面”。 廖永忠看向顾正臣:“他跑泉州府来,总不至于是追我的,你可要小心了。” 顾正臣低头想了想,盘算了下日子,哈哈一笑:“戏台子早就搭好了,我坐在台下等了许久,这角总算是要登场了,就是不知韩御史是陪衬,还是大角。” 廖永忠看着乐观的顾正臣,不由得暗暗佩服。 韩宜可、赵三七上岸,在军士的带领下找到顾正臣、廖永忠。 一番礼仪之后,韩宜可看着顾正臣,直言道:“御史马宏上书弹劾顾知府贪污,并呈上了两本账册。按照账册内容,在抄官员、大户家时,有大笔钱粮进入到了顾知府手中。现陛下派陈御史大夫与下官前来泉州府,以查出真相。” “陈御史大夫?” 顾正臣抬起手,托了托下巴,眼神中满是玩味的戏谑:“他到了泉州府衙?” “没错。” 韩宜可答道。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廖永忠:“侯爷是去泉州卫,还是……” 廖永忠严肃地说:“泉州卫那里今日并不需要我,去府衙坐一坐,喝杯茶,听听林通判安置百姓事宜也好。” 顾正臣没有多说什么,带人上了船。 一路无话。 至府衙,顾正臣走入大堂,陈宁看着顾正臣,眼神中满是冰冷,将圣旨拿了出来,沉声道:“顾知府,接旨吧。” 这没办法,旨意是老朱的,需要行礼。 陈宁打开圣旨,简单的几句话很快便念完,在顾正臣接旨谢恩起身,陈宁喊道:“来人啊,将顾正臣给我抓起来!” 聂原济、林唐臣看向陈宁,眉头紧锁,一干衙役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廖永忠站在一旁看热闹。 顾正臣低头看着圣旨的内容,微微摇了摇头,沉声道:“陈御史大夫,这旨意里说得清清楚楚,证实本官贪污,方可抓去金陵,发刑部问审。如此急匆匆下命令抓人,可是有我贪污的证据?” 第五百七十七章 反客为主,反向钓鱼 证据? 啪! 两本账册拍在桌上。 陈宁盯着顾正臣,冷冷地说:“顾正臣,你不是要证据吗?这就是证据!” 顾正臣走过去,拿起账册翻看了几眼,顿时笑了:“抄坖明山庄时,我贪走了一万七千贯钱,萧成,这事你知不知道?” 萧成脸都黑了。 顾正臣啧啧几声:“抄卜家大院时,我贪走了一万两千贯钱。抄前通判唐贤家时,我命人搬走了七千贯钱……哦,合计贪污四万八千六百二十三贯钱。萧成,那段时间你可是日夜跟着我,我贪了这么多钱,你分了多少?” 萧成暗暗咬牙切齿,凑上前看了看账册,对陈宁道:“不知陈御史大夫哪里来的账册,竟诬陷顾知府!” 陈宁呵了声:“诬陷?谈不上吧。户房吏员黄斐何在!” 黄斐走了出来,肃然道:“在。” 陈宁指了指顾正臣手中的账册,沉声道:“这账册出自你之手,你还记得吧?” 黄斐愣了下,惊讶地看向陈宁:“陈御史大夫,何出此言?” 陈宁抓起惊堂木就拍了下去,厉声道:“黄斐,是你托人将这两本账册转交给马御史,让马御史代为弹劾顾正臣,怎么,如今你竟不认了?” 黄斐接过顾正臣手中的账册,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回陈御史大夫,我根本不认识这两本账册。” 陈宁脸色一变,起身道:“我奉旨而来,一旦坐实顾正臣贪污,必将其捉拿刑部问审!你何必担忧!” 黄斐挺直胸膛:“非是担忧,这两本账册确实不是出自我之手,若陈御史大夫不信,可找人验查笔迹。” 韩宜可命人将黄斐所书账册取了过来,两下一对比,发现字迹果是不同,不由问道:“陈御史大夫,马御史不是说这账册是黄斐所书,缘何字迹对不上?” 户房掌管府库,对钱粮进出最是清楚。 若是户房吏员举证顾正臣贪污,那事情就容易办多了。可现在,原本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现在却遇到了波折…… 陈宁不相信,找来更多的账册一一比对,发现确实不是黄斐所写,不由得脸色变得极是难看。 证据最怕出现破绽,有了一点破绽,就很可能导致整个证据链都不可信任,何况这账册是唯一指证顾正臣贪污的证据! 顾正臣看着陈宁,询问道:“怎么,这账册来得不清不楚?还是说,有人随手伪造了两本账册,某些御史台的人就如获至宝,拿着去告诉皇帝要将顾某抓到刑部问审?” 陈宁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看向黄斐,然后对顾正臣说道:“账册即便不是他所写,那也是府衙中人所写!账册怎么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贪污了!” 顾正臣淡然一笑,看向韩宜可:“韩御史,账册怎么来的——这事当真不重要吗?” 韩宜可皱了皱眉头,认真地说:“账册来历,自是重要至极,事关真伪。” “韩御史!” 陈宁厉声喊道。 韩宜可白了一眼陈宁,你丫的是不是傻了。 拿着不清不楚、来历不明的账册就想定顾正臣的罪,你敢这样做,信不信他就敢写出十本关于你贪污的账册。 日后朝堂之上谁也不需要找什么证据了,想弄谁,直接瞎编乱造,写几本似是而非的账册得了。 顾正臣走至桌案后,坦然地坐了下来:“账册怎么来的,陈御史大夫应该很清楚吧?” 陈宁问道:“你这是何意?” 顾正臣冷笑一声:“何意?难道陈御史大夫没有听人说,为了拿到顾正臣贪污的证据,他们绑架了黄斐未过门的妻子许翠,逼迫黄斐用五日时间写出顾某贪污的证据。” 陈宁脸色一白。 韩宜可走出一步,追问道:“有这等事?” 顾正臣指了指两本账册,轻声道:“有些人不择手段,可终究是拿不上台面的把戏。这两本账册,不是黄斐写的,而是另有其人。” “谁?” 陈宁、韩宜可同声。 顾正臣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沉声道:“这是我在萧成的监督之下熬了四天写出来的账册,为的是解救许翠,同样也是为了,钓鱼!谁拿出了账册,谁就是想不择手段要我性命之人,陈御史大夫,你我终究必须死一个才成吗?” 陈宁惊讶地看着顾正臣:“这,这账册是你写的?” 顾正臣拿着惊堂木,起身道:“怎么,很惊讶吗?你们动用人手潜入泉州府,为的就是搜寻我的罪证,甚至为了找到足够的证据杀我,竟干起了龌龊的绑架勾当!自从胡恒财中了你们的计谋之后,我一直就在想,这些人到底是单纯的诈财,还是另有所图。” “直至他们一击不中,转而想要借黄斐之手杀我时,我才明白过来,索性将计就计,写了这两本账册,并写文书,寻水师协助,密奏陛下。陈御史大夫,你有没有想过,朝廷中多少人都能来泉州府调查,陛下为何偏偏选了你?” 陈宁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廖永忠坐在一侧仔细看着,这是文臣之间的争斗,不见血却刀刀致命! 聂原济、林唐臣也深吸了几口气,泉州府发生过这种事,顾正臣却从来没提一口,他将心思隐藏得好深! 韩宜可从头到尾都不相信顾正臣会贪污,这是一个极珍惜自己羽毛的人,更是一个懂得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的人。 贪污必死,这几乎是朝堂共识。 顾正臣不需要贪污,他身兼数职,身上的职务全都是实职,不是虚的,是有俸禄的,何况他妹妹做的是白糖买卖,家里不缺钱。 只是韩宜可还是低估了顾正臣的手段,他不仅没有陷入贪污的自证陷阱里,还反手成了掌握主动权的人,这不再是陈宁治顾正臣贪污的问题,而是顾正臣调查是谁在构陷他的问题。 轻而易举,反客为主! 恐怖的心机与手段,这个家伙城府够深! 顾正臣丢下惊堂木,走向陈宁,沉声道:“既然陈御史大夫来了,那就见一位熟人吧,黄科,提陈一竿!” 第五百七十八章 不需要自证 陈一竿是相当憋屈的,原本枷锁一个月该去充军的,被顾正臣改为徒刑,眼睁睁该去干活了,又被改为羁押待审。 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遥遥无期地看不到希望,陈一竿每一日都过得凄惶,好不容易被提审离开昏暗的监房,到了大堂上一看陈宁也在,顿时打了个哆嗦。 陈宁也没想到,早就该在军营效力的陈一竿竟然还在泉州府,心头一沉,先一步对顾正臣说道:“熟人?顾知府怕是提错了人吧,本官根本不认识此人。” 顾正臣走向陈一竿,沉声道:“他不认识你,你认识他吗?” 陈一竿喉结动了动,看了看与自己撇清关系的陈宁,最终低下了头:“不认识。” 顾正臣冷冷一笑:“都不认识?没关系,带到金陵陈府之上问问那些下人仆役,看看有人认不认得出。陈御史大夫想来还没交代封口的事吧?” 陈宁脸色一变,厉声道:“顾正臣,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怀疑他是我府上的人?” 韩宜可皱眉,跟着说:“顾知府,无凭无据的话不可宣之于口。” 顾正臣看了一眼韩宜可,又看向陈宁:“是不是陈府上的人,何不交给亲军都尉府的人去调查?” “什么,亲军都尉府?” 陈宁脸上浮现出恐慌的神情。 顾正臣指了指萧成:“此人是亲军都尉府千户,我会将陈一竿交给他,让他差人送至金陵盘查陈一竿身份。” 陈宁手微微颤抖。 韩宜可低头,想明白过来。 之前顾正臣说账册是他在萧成的监督之下所写,这显然是一种自保手段。 有亲军都尉府的人盯着,就能自证这些账册并非自己私底下记账所写,这也意味着亲军都尉府的人知道有人绑架许翠胁迫黄斐交出账册。 换言之,皇帝在收到马宏送上的账册之前,已经知道了泉州府的这些事,可皇帝什么都没说,而是配合着顾正臣将这出戏演了下来! 陈宁终于感觉到害怕了。 陈一竿是自己的人,知道的外人不多,可府中还是有不少人知道,一旦亲军都尉府的人带陈一竿去了金陵,随便问几句话就能查清楚其身份,到那时,自己就无法解释清楚。 事情到了这一步,陈宁只好承认道:“好吧,陈一竿是我的人,是我派他来泉州府暗访,以察查你是否有贪污行径!” 顾正臣盯着陈宁,眉头微皱,语气冰冷地说:“韩御史,你怎么看?” 韩宜可肃然道:“陈御史大夫,这样就是你的不对了,陈一竿不是官员,没有察查官员之权。你身为御史台长官,滥用私人行使官家之权,身负过错。” 陈宁呵了声,威严地说:“我自会向皇帝请罪!但现在要查的是顾正臣贪污一案!哪怕这账册是你伪造,也不足以证明你清白,现在我要搜查知府宅,一旦搜出贪污钱财,便可将你抓至金陵!” 顾正臣嘴角动了动,摇头道:“知府宅是我的居所,你不能搜查。” 陈宁进一步道:“怎么,害怕搜出来贪污钱财?” 顾正臣笑了:“陈御史大夫,我就问一句话,你若能做到,别说知府宅,就是泉州县男府,你也可以去搜查。” 陈宁询问:“什么?” 顾正臣看向萧成。 萧成走了出来,目光锐利看着陈宁:“若陈御史大夫愿意,亲军都尉府也可以安排一人在你身边,日夜看护,不离左右!若是这样陈御史大夫还能贪得了钱财,那亲军都尉府的人唯有自杀一途了。” 陈宁吃惊不已。 廖永忠、韩宜可等人也瞪大眼。 聂原济、林唐臣等人虽然知道萧成,但只知道他是泉州卫的教头,是顾正臣的护卫,根本不知道他是亲军都尉府的人。 廖永忠看着顾正臣,暗暗惊叹。 只是不知道,亲军都尉府的人盯着顾正臣,是皇帝对顾正臣的信任还是不信任。但无论是哪一种结果,有亲军都尉府的人盯着,那顾正臣就能绝对清白。 廖永忠不相信有能人在亲军都尉府人手的眼皮子底下大肆贪污还不露半点痕迹的,哪怕是自己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萧成指了指两本账册,沉声道:“陈御史大夫但凡仔细翻阅下去年的文书就会发现,每一次抄家,顾知府都是登记造册之后才到场,抄家过程中,不仅有衙役,还有泉州卫军士,更有亲军都尉府的人参与其中!试问,顾知府如何贪污?” 陈宁脸色惨淡,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驳。 韩宜可见事情已是如此,言道:“既然如此,顾知府贪污一案便是个误会。陈御史大夫,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陈宁还能如何,调查不下去了。 顾正臣身边有亲军都尉府的人成天盯着,怀疑顾正臣贪污,就是怀疑亲军都尉府的人不干事,全都是瞎子,而且还不忠诚于皇帝,与顾正臣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不能得罪亲军都尉府,得罪了他们,等同于得罪了所有检校,日后自己睡觉的时候保不准窗户外面贴着一张脸…… 陈宁只好顺势下坡:“那就作罢。” 韩宜可点了点头,转而对顾正臣问:“贪污一案是误会,那绑架一案可不是误会,不知顾知府可查清楚了?” 顾正臣摇了摇头:“对方狡猾,拿到账册之后就离开了泉州府,索性没有人受伤。” 韩宜可皱眉:“当真没半点线索?” 顾正臣看着意味深长的韩宜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线索可以提供给韩御史。” 韩宜可没有再追问,而是说道:“好吧。我们远道而来,不知是否可以查看府衙账册,也好具奏朝廷。” 顾正臣微微点头,让黄斐带陈宁与韩宜可去户房。 待众人离开之后,大堂之上只剩下顾正臣、廖永忠与萧成三人时,萧成忍不住问道:“为何不将整个事说出来?一旦说出,韩宜可定会将事告知陛下,到那时——” 顾正臣摆了摆手:“到那时陛下会很难做。剩下的事,密奏上去吧。” 第五百七十九章 陈宁的怂恿 惠安县,双溪口。 林诚意检查过村民的石雕进度之后返回家中,看着坐在院子里绣着手帕的百里瑶问道:“她还没起来?” 百里瑶捏着针擦过秀发,轻声道:“没有,心灰意冷,哪那么容易好起来。” 林诚意走入房中,看着床榻上躺着一动不动的黄时雪,坐在床边:“既然没死成,那就好好活下去吧,总这样躺着也不是个办法。” 黄时雪看向林诚意,什么也没说。 当初自己被康呈射杀于河流之上,侥幸没死,漂流下去刚想上岸,却遇到了萧成。 很显然,顾正臣一直盯着自己。 后来萧成将自己安置在双溪口,顾正臣借着察访民情的借口到过这里。自己没有隐瞒,将事情原委告知了顾正臣。 为人卖命,到头来差点被人灭口! 黄时雪恨不得费聚死,恨不得陈宁死! 只是,时间过去一天天,顾正臣始终没有消息。 黄时雪不知道顾正臣会怎么做,但很清楚,自己一旦出面作证,必死无疑。 费聚不会饶自己,皇帝也不会饶了自己。 黄时雪悲苦度日。 这一日,顾诚来到双溪口,见到黄时雪,说道:“老爷说了,你日后就入籍双溪口,当个百姓。至于其他事,再与你无关,金陵事莫要再提,也没人会来寻你麻烦。” 黄时雪惊讶地看着顾诚,问道:“我当真能活?” 顾诚道:“没人会害你,但你也要自力更生,莫要吃白食,林家现在也不容易。” 黄时雪急切地询问:“顾知府是如何摆平这件事的?” 顾诚笑了笑,起身拱手:“老爷的事就不需要问了,告辞。” 黄时雪松了一口气。 顾诚走出门,看着林诚意。 这个女子在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之后,振作了起来,不仅带着双溪口的百姓干起了石雕行当,还招揽了周围几个村的石雕匠人。 如玘长老的到来,亲口承诺要购置大量佛门石雕,并与林诚意签下了买卖文书,这让林诚意成为了远近闻名的石雕商人。 林诚意选择两条路来带动百姓收入,一条路是石雕,另一条路是玉雕。 福建行省有不少出产玉石的地方,尤其是漳州府的华安玉,更是其他地方所不见。何况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附庸风雅的武将,都渴望身上佩戴几个玉石,在家中摆设一些玉石,物件小,售卖运输更为便捷。 林诚意送走顾诚。 百里瑶看着眉宇间有些忧愁的林诚意,轻声道:“倒是委屈了你一片心意。” 林诚意微微摇头:“什么心意不心意,让百姓少受点苦与罪,能吃饱饭,就是我最大的心意。至于其他,不作他想。” 百里瑶暗暗叹息。 泉州府衙,知府宅。 顾正臣将一封圣旨卷了起来,揉了揉眉心。 张希婉将圣旨拿起放在一侧,然后端上茶碗,道:“夫君为何如此为难,陛下旨意写得清清楚楚,可治罪于陈宁。”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马宏为陈宁指使上了账册与弹劾文书,陛下大怒,暗示我可以让陈宁尝尝苦头。只是,这件事我不能做。虽然我与陈宁仇怨已深,可陈宁毕竟是御史台长官,是御史台的脸面。” 在刑部监房打陈宁,那是针对陈宁一个人。 可现在陈宁是奉旨办事,代表御史台与朝廷而来。 现在对陈宁动手,确实可以让他颜面扫地,但顾正臣在朱元璋的圣旨里看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朱元璋并不打算将陈宁一棍子打死,只是想让他尝尝苦头。 朱元璋不想陈宁死,顾正臣就没办法要了陈宁的命,最多只是让他难堪,受点罪,可这样一来,自己付出的代价却是得罪整个御史台。 这群人还是少得罪为上,他们的主业就是骂人,多厚的血也扛不住他们一次次扎。 没办法,顾正臣在没有等到陈宁露出致命破绽,可以让自己一击必杀的时候,不打算为了一时快意得罪整个御史台。 至于老朱那里,他想整陈宁那就自己整好了,反正还有个他的结义大哥费聚,想收拾一并收拾了,自己还是不插手的好。 陈宁与韩宜可翻遍了府衙的账册,也没有发现顾正臣贪污不法的证据,但陈宁还是发现了一些问题,诸如征调徭役的支出不合理,在粮食之外还给人钱! 这对泉州府百姓是好事,可对于朝廷来说却是一件坏事,府衙的钱是朝廷的钱,你顾正臣这样乱花钱也是有问题的。 可这些事不足以要了顾正臣的命,这让陈宁很是沮丧,在泉州府停留了十余日之后,最终灰溜溜地离开了晋江。 陈宁并没有直接走官道返回金陵,而是让韩宜可巡察延平,自己却跑到了福州。 福州行省衙署。 参政陈泰、高晖对陈宁恭恭敬敬行礼,一番热情寒暄,让陈宁倍感舒坦。 陈宁屏退左右之后,对陈泰、高晖道:“你们是福建行省重臣,陛下倚重,治理地方不可不用心。” 陈泰、高晖自是连连答应。 陈宁正色道:“我出金陵之前,曾见胡相。胡相特意说过,陈参政、高参政皆是国之栋梁,他日定能进入朝廷成为堂官。” 陈泰笑道:“承蒙胡相器重。” 高晖跟着表态:“借胡相吉言。” 陈宁转而叹息:“只是,胡相一直有一块心病……” 高晖与陈泰对视了一眼,陈泰低声问:“这心病指的是?” 陈宁没有说话,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了“泉州”二字,然后说:“这里看似清明,实则污浊得很。只不过陛下受了蒙蔽,这才过于信任。所以,这里,还需要你们看着点。” 陈泰看着陈宁敲打桌上的字,起身道:“那里确实污浊得很,为了一己之利,穷困整个福建行省!我等忧愁已久,只是无奈何之法。” 高晖对顾正臣更没好感,尤其是泉州府成了特区之后,泉州府一日胜过一日,可福州府呢?身为府治之地,还是个老样子,甚至这里的不少商人南下至泉州府置办店铺、宅院! 这样一来,人人谈起福建行省,第一个说的不是福州,而是泉州! 风头什么的,陈泰、高晖并不在意,可风头背后却是政绩!顾正臣以一己之力,盖了其他府县的政绩! 陈宁看清了这一点,也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理,轻声道:“为了锦绣前程,总需要踢开绊脚石……” 第五百八十章 徐达的不甘 北平,卫营。 徐达捏着一份情报,脸色阴晴不定,手微微颤抖,嘴角有些苍白。 指挥陈方庸、武兴等将领垂手而立。 指挥黄宁走了进来,通报道:“中山侯汤和已至营外,求见魏国公。” 徐达叹了口气,让汤和进来。 汤和脚步匆匆进入公署,看到徐达连忙行礼,然后急促地说:“魏国公,可收到王保保去世的消息?” 徐达将手中的文书搁下,脸色冷峻:“刚收到消息。” 汤和有些忧虑:“这消息是真是假?” 徐达想了想,重重点头:“应该是真,前段时日已传出王保保病重的消息,如今人病故而去,也是在预料之中。何况王保保对元廷来说是顶梁柱,制造假死的消息对其军心影响太大,没人会冒这个风险。” 汤和握了握拳头,咬牙道:“若是如此,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上位发文书,让上位筹备北征事宜!没了王保保,元廷那些武将已不堪一击。” 徐达沉默了。 王保保死了,这对自己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洪武五年,自己被王保保打败,丢下了几万明军的尸体,狼狈地退了回来。 那一次战斗,自己几乎损失了大明过半的骑兵精锐,战马数量锐减,以至于这几年来始终没有力量再次北征,不得不从进攻转为防御。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徐达不止一次闭上眼就想到那惨烈的尸山血海。 输给了王保保,徐达并不气馁! 只要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一定可以在战场上正面打败王保保,并将其俘虏,告诉他: 你王保保笑不到最后!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王保保竟然死了! 人死了,这仇就没办法报了,那王保保留给自己的污点,那就永远无法洗掉了。 徐达很不甘心,但也没有其他法子,面对汤和的提议,徐达摇了摇头:“王保保虽然死了,但元廷的主要力量还在,贺宗哲也还活着。况且王保保一死,元廷必有防备,这个时候请旨出征,我们一无战马深入追击,三无后勤走漠北,不宜北进。” 汤和哀叹连连:“何日能灭元廷!” 徐达将复杂的情绪收拾好,坐了下来,平静地说:“用不了几年,我们会从守势转为攻势,再等等吧。” 汤和是一个偏向于冒进的将领,可如今大局势如此,实在是没办法。 几日后,加急文书送至金陵。 朱元璋得知了王保保去世的消息,并没有半点喜悦之色,反而是有些悲伤与惋惜。 胡惟庸明白朱元璋的心思,他很器重王保保,哪怕这是大明数一数二的敌人。 半年前,朱元璋曾与诸位大将闲聊时,问众将:“天下奇男子谁也?” 众人认为,常遇春将不过万人,横行无敌,真奇男子。 但朱元璋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常遇春虽然是人杰,但毕竟被他降服,而王保保一直没有被降服,是真正的奇男子。 从这点对话可以看出,朱元璋一直以没有招降王保保为憾事,虽然他写了七封劝降信,派人一次次当说客,甚至还搭上了李思齐的命,但王保保始终没投降。 无可争议,王保保对元廷来说是一个忠臣良将! 朱元璋敬佩的就是这种人,有骨气,有能力,忠诚不二。 胡惟庸揣摩着朱元璋的心思,感叹道:“这等良将没有死在战场之上,却死在了床榻,当真有些遗憾。”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起身道:“让礼部选人去吊唁吧,王保保虽然是大明的敌人,可也是一条值得敬重的汉子,屡败屡战,最后竟挽大局将崩,拯救元廷于末路!此等英才不能为我所用,实在是可惜,否则,天下早已定了。” 胡惟庸正色道:“是应该派人吊唁,只是,王保保的死讯传开,怕有不少军中武将蠢蠢欲动,若陛下有意北征,是否该提前筹备?” 朱元璋思虑了下,最终摇头拒绝:“现在不是北征的最好时机,朕会下旨安抚边将,命其练兵屯田。” 胡惟庸顺着朱元璋的话说:“既是如此,那就趁着这几年休养生息,多重民事。前段时日,山东、河南、淮安等地大水,伤了不少禾稼。” 朱元璋有些忧虑。 大明江山并不安稳,老天爷时不时就降下灾难。前段时日是应天府周围,现在是北面几省,虽说这些灾难还不至于百姓流离失所,但减产却是不争的事实。 没有稳定的民生,百姓吃不饱饭,这江山就治理不好。 吃饭治国! 朱元璋想起顾正臣的治国观点,不由得苦笑。 说起来简单,就吃饭二字,可做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但又不能不承认,现在的句容县百姓吃得饱饭的是越来越多。按照御史与检校消息,至少有五千户百姓因顾正臣的产业之策吃饱了饭,还穿上了新衣裳。句容一改过去的困顿落魄,俨然成为了棉纺织重地,甚至还抢了松江府、苏州府等地的不少买卖。 现在,泉州府也在改变,据福建行省参政吕宗艺上书,泉州府自确定为开海特区之后,原本半死不活的陶瓷窑厂焕发生机,一些死去多年的窑厂也重新点了火,不少百姓进入窑厂做工。顾正臣还新建了一座窑厂,确定了最低工钱制度,这个家伙是想着法子给百姓送钱…… 朱元璋揉了揉眉心,顾正臣怎么越花钱,地方越富裕,而有些地方越节俭,地方反而越来越困顿,多年毫无起色与变化? “陈宁南去泉州已有段时日,可有文书送来?” 朱元璋问道。 胡惟庸摇了摇头:“回陛下,目前尚未消息。” 朱元璋呵了声,对胡惟庸说:“陈宁有时私心太重了,他需要养养心性。依朕看,等他回来之后,让他去国子学当祭酒,不要待在御史台了。” 胡惟庸心头一惊,连忙说:“陛下,陈宁忠心耿耿,一心为陛下做事,虽有时手段不当,可一片赤诚,日月昭彰……” 朱元璋摆了摆手,严肃地说:“莫要为他说情了,欺上瞒下的事,他做得可不少,朕知道,你胡惟庸不可能不知道。若不惩罚,总有人想瞒天过海,你说是不是?” 第五百八十一章 内外弹劾风潮 胡惟庸胆战心惊,皇帝不只是在敲打陈宁,还在提醒自己,做事莫要“瞒天过海”! 他到底知道什么? 胡惟庸低着头想了想,认为这是皇帝敲山震虎的手段。 敲山震虎,只是制造声势,并不知道老虎具体在何处。自己确实有瞒着他的地方,但他未必有足够的证据。 不过陈宁,现在是不宜再保了,想来陈宁在泉州府也未必是顾正臣的对手。 想要除掉此人,没有非常手段,不能奏其功! 胡惟庸心有余悸,而此时的陈宁却很是得意。 顾正臣触及了福建行省除泉州府外所有官吏的利益,他一个小小的泉州府充当了开海特区,盖过了福州府不说,还“掠夺”去了其他府的多少商人富户,导致其他地方的商税、买卖有所减少。 这种利泉州府而损其他府的做派,让顾正臣成为了众矢之的。 只不过各府畏惧顾正臣的权势敢怒不敢言,毕竟是一个连参政都敢关押的猛人,得罪了他,谁知道后果会怎样。可现在不一样了,福建行省陈参政、高参政,公然站出来呼吁抵制开海,并号召移居晋江的商人、大户回家。 兴化知府、建宁知府、延平知府、漳州通判、汀州同知等闻风而动,纷纷写文书弹劾顾正臣,而各地县衙也没闲着,知县听闻到顾正臣滥杀无辜的消息之后,也跟着写了文书。 短短半个月,半个福建行省都开始弹劾顾正臣。 这还不算完,不搭边的广州潮州府、浙江温州府也跟着上书,潮州通判说顾正臣建造泉州府沿海四卫,是以邻为壑,让海贼倭寇不敢去打泉州府,跑我们潮州府来了该如何是好?温州官员弹劾顾正臣的角度更是新奇,指责顾正臣上任不走官道,借水师南下,违背了朝廷规制。 九月十一日,弹劾顾正臣的第一封文书送入华盖殿。 朱元璋看了看,不以为然,召来济宁侯顾时、长兴侯耿炳文、江阴侯吴良、颍川侯傅友德商议军略。 王保保死了,元廷这匹狼已失去了最锋利的爪牙,现在虽然不是图谋元廷的最佳时机,但兴许是个解决云南梁王的机会。 朱元璋直言:“云南问题悬而未决已久,那里山高路险,易守难攻,不易动用大军,加之元廷威胁在北,这些年来对云南始终是围而不打。如今王保保已死,元廷失去了最有威胁的统帅,云南梁王盼着元廷南下,南北夹击已是痴梦,朝廷是否可以再次派遣使臣前往游说,以迫使梁王臣服?” 傅友德、吴良等人对视了几眼,不知如何开口。 耿炳文想了想,说道:“五年时,上位想要招谕云南,命王祎前往。梁王不从,后脱脱至云南,将王祎杀害。现如今再派使臣前往,臣以为,未必能建功。” 傅友德见耿炳文说了出来,也跟着表态:“云南之地易守难攻,梁王也知这个道理,故此其必会据险而守,绝不会轻易臣服。欲其归顺,必先灭其主力,非刀兵之威,兵马之势,不可令其降!” 吴良也认为朱元璋想要靠使臣解决梁王不切实际,毕竟人家有兵二十几万,还占据地利,不打疼了就想让梁王投降,几乎不可能实现。 武将劝阻,力主出征讨伐,兵临城下再说游说的事。 朱元璋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在傅友德、吴良等人离开之后,传召了胡惟庸、汪广洋、赵好德、刘惟谦等人文官。 汪广洋支持派遣使臣,言道:“以一使臣博云南之地,若成,则可以减少将士伤亡,功在社稷。” 吏部尚书赵有德高度赞赏:“陛下心怀宽仁,以军民为重,先礼后兵,乃是仁德君主。派使臣游说,是为上上之策。” 朱元璋看向胡惟庸:“你认为如何?” 胡惟庸沉思了下,道:“派人前往云南游说梁王,确实是一招妙棋,眼下元廷没了王保保,等同于断了一臂,梁王得知消息之后定会人心惶惶,这时候出使必有奇效。前段时日,梁王派遣铁知院等二十余人想要前往漠北,为我大军抓获,如今不妨送归梁王,让铁知院等人随使臣一并前往,以表朝廷和平解决云南之友善。” 朱元璋连连点头:“虽说冒险了一些,但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传吴云吧……” 吴云,元廷降臣,一度做到了刑部尚书,后来被安排至湖广当参政,不久之前因判了冤案被朱元璋派人抓到金陵,随后训斥一顿释放,这时正好使用此人。 吴云前往云南,随行的除了几个随从外,更多的是梁王的铁知院等二十余人。 朱元璋在这件事上还是疏忽了,认为铁知院等人被抓,朝廷将他们放了就会感恩戴德,为朝廷办事,殊不知狼子野心不易改…… 吴云出使之后的第二天,朝堂之上再一次掀起了针对顾正臣的弹劾风潮,弹劾公文一封接一封,外有福建行省官员弹劾,内有监察御史、六部官员呼应,形成了一次空前的弹劾风暴。 谁也没想到这次弹劾之风会如此猛烈,就连胡惟庸也没有预料到。 朝堂之上,官员弹劾顾正臣“弄权专断,滥杀官吏”,“私分府库,耗损民脂民膏”,地方官员弹劾顾正臣“以领为壑”、“为一地之利,动摇一行省之本”、“狂悖虐民,一言不合便杀之”、“无法无天,百姓为其所害者众”、“官吏不敢发声,畏其权势”…… 顾正臣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府,竟然引动朝廷内外共同弹劾,这是顾正臣的荣幸,说明此人已经在朝廷中有了一定地位。 毕竟,没人会针对一个无名之辈群起而攻之。 但同样是顾正臣的悲哀,因为他得罪了太多人,以至于地方官与京官都不喜欢他,恨不得他倒霉。 朱元璋看着一封封弹劾文书,脸色阴沉至极。 如果说这背后没人运作,朱元璋是绝不相信的,是谁在福建行省等地掀起的风潮,动动脚指头也知道。 只是,顾正臣这次是犯了众怒,事情有些不好办。 第五百八十二章 秋风肃杀,严冬将至 中书省。 胡惟庸看着一封又一封弹劾顾正臣的文书送来,眉头紧锁。 中丞涂节走至胡惟庸桌案前,见左右无人,便轻声道:“胡相为何忧愁,顾正臣这等人迟早要除掉,早动手好过晚动手。若再给他几年,翅膀硬了,胡相就是想动他都难。” 胡惟庸将文书合起来,看着涂节,担忧地说道:“陛下可没将顾正臣当外臣,而是当子侄对待。现在内外官员齐声讨伐,岂不是让陛下为难。一旦陛下暴脾气上来,我们谁能消受得了?” 涂节沉默了下,严肃地说:“正因为陛下将其当子侄,更不能容他!须知,子侄是亲人,大臣是外人。胡相也不想有朝一日被人取而代之吧?” 胡惟庸眉头一动,轻轻呵了两声:“你也太高看此人了吧?” 涂节微微摇头:“一年知县,一年知府,还是个县男,卫指挥使,这些朝廷上下哪位官员可以做到?况且此人在朝廷并无淮西、浙东背景,反而更容易得陛下器重与信任!假以时日,定会威胁胡相!” 胡惟庸沉默了。 不得不说,顾正臣的崛起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这与他的能力有关,但更多是皇帝信任与支持的结果。 很显然,皇帝有意选拔新人来改变浙东、淮西主导的朝堂。 事实上胡惟庸也可以感觉得到,朝廷之上官员走马观花,尚书说换就换,谁走就走,更不要说其他官员,皇帝这样做大多数情况下不是因为官员出了问题,而是因为皇帝想要改变朝堂格局。 可换来换去,朝堂还是那个朝堂,并没有显着改变。 但胡惟庸也清楚,试探的改变未必会持续太久,皇帝说不得已经在筹划更剧烈的改变,浙东不会是赢家,淮西也未必能笑到最后。 而这个改变,必然需要一个人来实现,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年轻有为、身负重任、屡屡建功的顾正臣! 所以,这个人不能留! 胡惟庸下定了决心,对涂节道:“西风刚起,还不够烈啊。” 涂节笑了:“秋风肃杀,严冬将至。” 胡惟庸抬了抬手,让涂节小心办事。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徐达、李文忠这些与顾正臣有些关系的勋贵不在金陵,朱标带着一干兄弟去了中都,一个沐英还不足以左右大势。 朱元璋在朝堂之上,面对弹劾顾正臣的官员,威严地喊道:“陈宁与韩宜可尚未调查出个结果,你们就如此急切弹劾,可有实凭实证?” 吏部侍郎张度走了出来,正色道:“陛下,顾正臣擅权专断,不顾朝廷规制,肆意杀戮官员与百姓!福建官员上奏,其在夏日两个月之内,杀了三个吏员,两个大户!” “臣以为,顾正臣在上任泉州知府初期杀人是为了平息地方百姓众怒,安稳地方,情有可原。然其杀心已起,罔顾礼制律令,但有不合、不顺,动辄杀人,不将刑部、陛下放在眼中,实该治其罪!” 工部侍郎孙敏走出来支持张度:“陛下曾告诫我等,唯直言进谏,方可朝堂清明。且不说顾正臣是否贪污,但纵观其行径,手段粗鲁,治理地方唯杀一途!其私心甚重,意在独揽一方,充当封疆大吏,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户部侍郎栗恕陈言道:“陛下命顾正臣开海,然其只顾着开海与商,为商人打开方便之门,以百姓为商人之奴仆,搬运货物,挥汗如雨。泉州府百姓更是荒废生产,不务农耕,一心想要经商出海谋利!臣以为,此举将损泉州府根基,一旦百姓遭灾受害,顾正臣便是不可饶恕之罪臣!” 一个个官员站出来,直言顾正臣诸多问题。 朱元璋脸色阴沉,看着这群官员似是而非的弹劾。 说顾正臣滥杀无辜,可每个死的人都是罪有应得,甚至顾正臣还手下留情没牵连其家眷! 说顾正臣私心太重,只为自己,可顾正臣没从地方上捞一文钱,为了百姓跑到堤坝上差点被吹走淹死! 说顾正臣开海之下百姓不事生产,都跑去给商人搬货?看看泉州府增加的田亩数量,其福州府增加的都多,看看其夏税数目,较之去年增加了近六成之多!去年是府衙代为缴纳,但今年夏税是实打实的百姓缴税! 这群官员为了毁掉顾正臣,将一点小事放大,说成是“岌岌可危”的大事!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群臣,问道:“还有人进言吗?” 大都督府佥都督谢成走了出来,大声喊道:“陛下,臣弹劾顾正臣,统揽泉州府民政与军政,民政之上独断专行,军政之中更是一言决断,如今其又握着一部分水师,控制着泉州港,一旦有二心,必成大害!当收其军权,削其官职,以保泉州府太平!” 朱元璋眼神一寒。 好一次弹劾风波,地方官,朝堂官参与进来不说,连大都督府的人也参与了进来! 如此来势汹汹,也就只有当年的李善长有过这等待遇! 朱元璋站了起来,连连点头,声音冰冷:“既然如此,那就革去顾正臣泉州知府一职,由刑部、御史台派人调查顾正臣之罪责!命聂原济暂领知府印!如此,诸位满意否?” 谢成很想说话,可看到了朱元璋几如要杀人的目光,连忙低下头。 其他官员见皇帝已做出决断,也不再说话。 朝会散去。 涂节到了中书省,对胡惟庸一顿庆贺:“顾正臣终于失势,陛下对其也有了不信任,将其知府摘了,甚至还责令刑部、御史台联合调查其罪责。将其彻底捏死,只是时间问题。” 胡惟庸思索了会,摇了摇头,对涂节道:“就怕不会如此顺利,其他知府被撤去官职便是平民百姓,可他被撤去知府,身上的官职还多着呢,陛下可没撤了其所有官职。” 涂节不以为然:“刑部、御史台选派什么人手去调查,还不是胡相说了算?局势在胡相的掌握之中,到时候弄出个罪名来,不说要了他的命,送他回藤县种地去还是不成问题吧?” 第五百八十三章 知府是败家子 坤宁宫。 马皇后端着羹汤递给朱元璋,轻声道:“朝堂之上妾身原不应过问,只不过听说陛下免了顾正臣的泉州知府,还命刑部、御史台调查其罪行。顾正臣那孩子你我都是知晓的,不可能犯下大错……” 朱元璋用汤匙打了点羹汤,吹了一口:“顾小子为人如何咱怎会不知,检校盯着他,每隔半个月就会有一封密奏送来。他在泉州府的所作所为咱都看在眼里,那里的百姓困顿多年,在他的治理之下,今年竟罕有的丰收,不少百姓在纳了夏税之余还存了不少粮,算得上治下有功。” 马皇后更是不解:“既是如此,那陛下又为何惩罚他,摘了他的知府?” 朱元璋吞咽下去,将汤匙放在碗中搅拌着:“朝堂之上有人弹劾他,福建行省、广州、浙江等地也有官员弹劾他,甚至连大都督府的官员也跳了出来说他有二心。朕即便是再宠信他,也不得不下手了。” 马皇后着急不已:“可那都是诬陷之词……” 朱元璋摆了摆手,认真地说:“妹子,咱知道是诬陷,也知道有人想害他。可国事就是这样,那么多人站出来弹劾他,那他就得歇一歇,否则日后言路如何畅通,其他官员如何进言?虽然会委屈下顾正臣,那也只是委屈下,没人能要了他的命。宦海浮沉,起起落落,若他连这点挫折都扛不住的话,日后怎能委以重任?” 马皇后见朱元璋并没有将顾正臣当作弃子置之不理,心中放松了些:“陛下有安排,妾身就不多问了,只是太子等人在中都日久,是否也该回来了?” 朱元璋摇了摇头:“让他们在中都多待一段时日吧,看看古迹与山川河流,修习下武艺,强身健体,也是好事。总待在金陵,怕他们错将繁华当天下,外面的百姓,日子凄惶得很啊……” 翌日。 胡惟庸提议让御史大夫陈宁、监察御史韩宜可、张驰道与刑部主事王诚远、孙宝泉,前往泉州府调查顾正臣。 朱元璋想了想,在名单上添加了一个名字,然后说:“让靖海侯吴祯移防泉州港,并与陈宁等人,共同调查顾正臣。” 胡惟庸自不会反对。 陈宁毕竟还没回金陵,依旧还是御史大夫。 考虑到迟则生变,加上朱元璋经常改变心思,胡惟庸选好官吏之后,叮嘱一番便命其当日出金陵,并差人快马传报陈宁、韩宜可等人。 在秋风瑟瑟,吹落北方的叶子,天冷开始加衣时,泉州府却依旧保持着相当怡人的温度,不冷不热,相当舒坦。 泉州府已步入正轨。 在府衙、府学、晋江县学三方发力之下,晋江社学终于办了起来,一口气吸纳了一千余适龄学生。 有句容教育的成功经验,晋江社学自然没有多少问题,一个班级四十人,安排了三十间教室。因为需要住宿,双人床被搬了进去,一个房屋住八个孩子。这也就卜家大院的房子够多,不需要太多改造。 有先生,有教室,有黑板,府衙从建宁府以低价进购了一大批纸张,社学教育就这么铺开。 府衙再次征民服徭役,这次规模空前,达到了八千人,其中七千人负责协助修筑沿海四所,一千人负责堤坝加固。 聂原济、林唐臣很是心疼,如此庞大的人力,每一日仅仅是粮食就需要消耗一百六十石,这还没计算额外的工钱,林林总总算下来,一日府衙的支出就不低于一百贯钱钞,而这样的工程足足持续了两个月! 尤其是顾正臣是个败家子,他在惠安县建造了三座石灰窑厂,也不知道干了什么,投入了五百余贯钱钞,制造出了一种名为水泥的东西,并将这种东西应用于沿海四所营寨的筑造。现在石灰窑厂的人手不断增加,三座窑厂,每一座窑厂竟都有不下二百人做工,而这些人的工钱,全都是府衙来出…… 府衙花钱如流水,自秋种之后至九月二十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府衙支出数额达到了一万五千余贯钱钞。 庞大的支出,一度让聂原济、林唐臣反对顾正臣,可当看到百姓拿了工钱转而消费起来,聂原济、林唐臣才算明白过来,府衙不给百姓制造赚钱的机会,他们就只能靠着那一点点田亩过日子。 徭役虽然辛苦,可他们可以拿着这些辛苦钱给整日在病痛里捱着日子、不舍得花销的老人买些草药,给家里置办一些新的农具,给孩子置办布匹,缝制一身新衣裳…… 府衙花的钱越多,百姓的日子越好过,这让聂原济、林唐臣很是不理解。 林唐臣询问:“往年徭役并不少,前朝以工代赈的也多,为何不见百姓日子有所好转,为何泉州府可以做到这样?” 顾正臣正色道:“当年元廷修黄河,征调十七万百姓。这些百姓的粮食,还没出大都就少了一半,到了地方官员手里,又会少一半,地方官员交给吏员去分发时,又会少一半,过了一双双手,粮食根本就到不了百姓手里。” “前几年,泉州府衙征调徭役也是如此,其他府县也差不多,服徭役百姓还得自备粮食。可现如今泉州府征调徭役,工钱与粮食公开,先结后做工,又准许百姓告状,不设官吏、军士看管,没人敢截留钱粮,只能足额发放。以前徭役,钱粮落不了百姓手中,现在能落入百姓手中了,他们的日子自然会好过一些。” 聂原济感叹道:“确实如此,贪污害民啊。” 林唐臣不安地问道:“可如此花销,府衙也扛不住多久,没了徭役之后,百姓应该如何才能有所得?” 聂原济看着顾正臣,也想知道答案。 府衙的钱粮毕竟有定数,收入少,支出多,靠着抄家所得部分也支撑不了几年。 顾正臣坦然道:“先富民,后富国。先富民,必须做大一定的产业,现如今泉州开海,陶瓷产业可以做大做强。除了陶瓷产业,惠安可以发展石雕、玉雕,晋江等地可以制糖……” 就在顾正臣、聂原济、林唐臣畅谈泉州府发展之道时,赵三七急匆匆走了进来,还没说话,陈宁已迈着八字步走了进来,一只手托着圣旨,阴阳怪气地喊道:“顾正臣,接旨!” 第五百八十四章 谁招惹我,跟他斗到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泉州知府顾正臣专断弄权,治下不正,以商凌农,特撤去知府一职,命泉州同知聂原济暂领知府印信。顾正臣留待泉州府,等待御史台、刑部调查!钦此!” 陈宁合拢圣旨,阴笑着看着顾正臣:“现在,你被撤职了。” 聂原济、林唐臣有着惊骇不已,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顾正臣愣了下,旋即笑了笑,谢恩领旨,然后将知府印信交给聂原济:“钱粮之事你们比我更清楚,就不需要那么麻烦地交接了。” 聂原济接下知府印信,不安地说:“顾知府,泉州府在你治理之下蒸蒸日上,我之能力远不如你……” 陈宁打断了聂原济的话:“聂知府,他已经不是知府,莫要称呼错了。” 聂原济脸色一变。 顾正臣看向陈宁,冷冷地说:“陈御史大夫,他只是暂领知府印信,不是委任为知府,你也莫要称呼错了!” 陈宁呵呵一笑:“陛下撤了你的职,你还敢如此狂悖嚣张?顾正臣啊顾正臣,你在泉州府的所作所为已让陛下失去了对你的信任,等我们调查清楚之后,你将会住在刑部的监房里,最后,自然是上刑场,人头落地!” 顾正臣走向陈宁,双手在身前活动着,骨节咯嘣直响。 陈宁脸色有些难看,后退一步:“顾正臣,你想干嘛?” 顾正臣上前,左手抓住陈宁的衣襟,右手成拳,对准了陈宁惊慌的脸。 “住手!” 韩宜可高声喊道。 顾正臣拳头猛地落下,可就在接触到陈宁的脸颊时骤然收了力,拳头化掌,轻轻地拍在了陈宁的脸上。 动作很轻,甚至都没什么声音。 但收掌时加了点力道,如同甩了一巴掌,将陈宁的头扇歪了一些。 陈宁捂着脸,吃惊地看着顾正臣,面色瞬间变得狰狞起来,猛地扑向顾正臣:“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顾正臣不闪不避,任由陈宁的拳脚落在身上,后退一步,厉声喊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敢威胁杀掉朝廷县男,来人,将他给我抓起来!” 林白帆咧嘴,怪不得之前阻止自己出手,感情是在坑他呢…… 陈宁哪里是林白帆的对手,被林白帆一招制服,给抓了起来。 顾正臣盯着嚎叫的陈宁,喊道:“我身为泉州县男,世袭罔替,陈御史大夫动辄直呼我名,毫无礼仪不说,竟还敢公然殴打于我,甚至喊出杀我的话!现在,我的护卫将你抓起来,他日我将会送你去见陛下申诉冤情,让陛下为我主持公道!” 陈宁咬牙切齿:“是你先动手的!” “是你先无礼的!” 顾正臣厉声道。 韩宜可揉了揉眉心,连忙说:“顾县男,他毕竟是御史台长官,现在奉旨意主持调查之事,若是将他抓了,岂不是会节外生枝,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顾正臣弹了弹衣襟,想到什么,虚弱地坐在椅子上:“我被他殴打,受了重伤,命都快没了,还怕什么麻烦?” 陈宁挣扎着喊道:“顾正臣,你少在这里装!放开我,我奉旨而来,谁敢抓我!” 顾正臣看向陈宁,冰冷地说:“陈御史大夫,你敢不敢当着魏国公的面喊他徐达,敢不敢当着曹国公的面喊他李文忠,敢不敢当着忠勤伯的面喊他汪广洋?你不敢,因为你敬畏他们,因为你但凡敢不敬,他们敢要了你的命!但你面对泉州县男时,一口一个顾正臣,直呼我名字,岂能容你放肆!” 陈宁一万个鄙视。 自己是不敢当他们的面直呼徐达、李文忠等,但你算什么东西,人家是公爵、侯爵、伯爵! 你? 死人爵,县男! 顾正臣捂着胸口,气喘吁吁:“我被你打成重伤,现在为我护卫抓了,此事已不是府衙可以解决得了,必须由皇帝为我做主!林白帆,将他给我抓去泉州卫暂时关押,待我可以回金陵时,将他带去!” 陈宁喊道:“我乃是御史台御史大夫,你敢抓我?” 顾正臣起身道:“你现在是重伤泉州县男,意图杀害泉州县男的凶手!给我抓走!” 陈宁意图挣脱,可根本架不住林白帆。 赵三七也是个有眼力劲的,从外面丢过来一根绳子,林白帆将陈宁绑了起来,安排人准备马车,就要将陈宁带走。 韩宜可拦住林白帆,为难地看着顾正臣:“朝廷弹劾风波那么大,顾县男还是老老实实等待调查为上,若这个时候抓了陈御史大夫,后果难料。” 顾正臣摇了摇头:“我想过饶他一次,想过手下留情,可我发现,对这种人就不能有半点手软!唯有打得一拳开,才能防了百拳来!现在挨了那么多弹劾,全都是我之前手软的下场!被撤职,我认了!但从现在开始,谁招惹我,我就跟他斗到底!” 聂原济也不好插手。 一个是县男,一个是御史台长官,说实在的,这确实不是知府级别的人可以处理的,事关这两个人,皇帝不介入都不能收场。 顾正臣命令林白帆将陈宁抓走,与韩宜可说了一番话,然后返回知府宅,对笑着迎接自己的张希婉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们需要搬出知府宅了,为夫被撤去了知府官职。” 张希婉脸上的笑意凝滞,紧张地看向门口方向。 顾正臣摇了摇头:“事情还没到被人抓走的地步,只不过知府宅暂时住不了了,我们搬去泉州卫住一段时日。” 张希婉上前抓起顾正臣的手,轻柔地说:“无论夫君在哪里,希婉都陪着。这知府宅妾身也住腻了,没什么花花草草,去泉州卫住住也不错。” 顾正臣捏了捏张希婉的手,安排小荷、顾诚等人搬家。 黄昏时,两辆马车停在了府衙大门外。 聂原济、林唐臣带府衙吏员、衙役等列队在门内,一个个不舍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扶着张希婉上了马车之后,回头看着众人,呵呵一笑,平和地说道:“泉州府的发展之路已经确定下来,基本规制也已明确,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莫要畏首畏尾。诸位要时刻以百姓为重,不欺民,不虐民。” “另外,莫要以为顾某不是知府就管不着你们,谁敢贪污,谁敢勾结大户害民,谁敢欺负百姓。我一样不会饶他,莫要忘记了,我是泉州县男!” 第五百八十五章 廖永忠的仁义 没有人怀疑顾正臣的能耐,哪怕他不再是知府。 泉州县男哪怕再微不足道,那也是个爵位,有权上达天听。 何况他并没有彻底失势,看看他要搬到哪里去就知道,不是去客栈,也不是寄人篱下,而是去泉州卫! 他是泉州卫指挥使,皇帝撤了他的知府,可没撤他的指挥使,泉州卫还是他说了算。 整个泉州府最强大的军队还在他的控制之下。 顾正臣上了马车,回头看了一眼府衙,心中难免有些落寞与伤感。 这就是洪武官场,谁也不确定能做满三年任期,哪怕是地方官也不例外。 张希婉安抚道:“这几个月以来,夫君忙碌得很,时常入夜三更还在办结文书,现在不做知府,反而能轻松一阵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正臣叹息道:“我只担心聂原济无法操持这么多事,更担心我离开之后,泉州开海之策会被动摇。若是那样,泉州府想要走上兴盛可就难了。” 张希婉抬起手,轻轻触碰着顾正臣的脸颊:“皇帝又不糊涂,怎么可能让泉州开海半途而废。何况沿海四所正在建设之中,若皇帝想废开海之策,难道不应该先废了沿海四所?” 顾正臣有些疲惫地倒在张希婉腿上,枕靠着张希婉,轻声道:“你是个聪慧的,若不是女儿身,说不得也能入朝为官。” 张希婉噗嗤笑出声来:“若是那样,遇到夫君岂不是要喊兄长?” 顾正臣嘴角动了动:“兴许喊贤弟。” “啊——” 张希婉不乐意了,凭什么自己要年长…… 顾诚听到马车里传出的笑声,松了一口气,看来老爷并没有颓废。想想也是,以老爷的手段,哪怕是不当官了,还怕饿到不成? 现在的顾家,可不是当年困顿的小家了。 马车抵达泉州卫营。 廖永忠、黄森屏、于四野、萧成等人站在营门口等待。 顾正臣与张希婉下了马车,给廖永忠见礼,其他人则给顾正臣行礼。 没有被堵住嘴巴的陈宁早已将顾正臣被撤去知府的事告诉了众人,廖永忠看着一脸平静的顾正臣,竖起大拇指:“连陈宁都敢抓,佩服佩服!” 顾正臣正色道:“一个御史大夫,公然喊出要杀了我,还付诸于行动,岂能容他!若是他如此对待德庆侯,又会如何?” 廖永忠呵了声:“他若敢对我如此,脖子早就被扭断了。勋贵的脸面与身家性命,岂是他一个官员能威胁的?” 这绝不是夸大之词,廖永忠真敢如此。 但问题是,陈宁也好,其他官员也好,谁也不敢当着这些猛人的面直呼其姓名,更别说动手了。 顾正臣叹了口气,捂了捂胸口:“挨了陈御史大夫一拳一脚,身体不适,夫人也受惊了……” 廖永忠打量了下顾正臣,又看了看张希婉,没看到不适也没看到受惊,不过人家说有,那肯定是有了,连忙说:“既是如此,那赶紧去公署休息,林白帆那里已经在铺床了。” 顾正臣微微点头,与众人一起去了公署。 身为指挥使,自然在公署之内是有住宅的,只不过顾正臣很少住在这里,并没怎么打理。现在这情况,谁也说不准会住多久,索性好好安顿一番。 顾诚、小荷会收拾房间,张希婉也先帮着去布置东西,顾正臣坐在公署偏房里,廖永忠、黄森屏等人都没走。 顾正臣拿出皇帝的圣旨,对众人说:“专断弄权,治下不正,以商凌农,这是数十位福建行省官员与金陵朝臣不断弹劾定下的罪。虽然我失去了知府一职,但陛下尚未撤去我泉州卫指挥使的官职,所以泉州卫一切事宜照旧,该怎么训练还是怎么训练,无需变改计划。” 廖永忠皱了皱眉头:“说你专断,我信,但说你弄权,这就过了吧。还说你治下不正,呵,这群人实在是眼瞎,也不看看你之前的泉州府什么样子,现在泉州府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百姓刚看到好日子的苗头,他们就不乐意了?顾县男,这件事我来上书为你说明情况!” 顾正臣没想到廖永忠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支持自己,感动之余婉言拒绝:“德庆侯还是莫要参与进来了,陛下已派了御史台、刑部官员联合调查,且让他们调查,看看能给我定下个什么罪名来。” 廖永忠起身道:“任由他们调查,只会将你往死里定罪!上位这是被他们的声势闭塞了耳目,我明日就离开这里前往金陵,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为民做主的好官被小人给害了!” 顾正臣刚想挽留。 廖永忠摇了摇头:“泉州卫已经掌握了合击之术,只是还不够娴熟罢了,勤加苦练必可有成,无需我亲自督管。我留在这里也有些时日了,该回去复命了。” 顾正臣只好肃然行礼,沉声道:“德庆侯有仁义在胸中,值得泉州卫上下敬仰!” 廖永忠笑了笑,起身离开。 顾正臣看向黄森屏、于四野等人:“你们也下去吧,天一时半会塌不下来。”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见状,纷纷行礼退走。 萧成敲了敲桌子,问道:“你当真打算关着陈宁?” 顾正臣笑道:“怎么,不能关?” 萧成想了想,严肃地说:“能关是能关,只不过在御史台、刑部联合调查的当口上抓了他,怕是对调查不利。” 顾正臣端起茶碗:“放了陈宁才是对调查最大的不利。之前陈宁与费聚联手针对我,我已经放他一马。现如今福建行省掀起弹劾风潮,又有朝廷内官员内外呼应,若说这背后没有陈宁的运作我是不信。先让他留在泉州卫断事司里面吧,别饿死了就行。” 萧成叹了口气,起身道:“你就不怕那些弹劾你的官员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弹劾得更疯狂?” 顾正臣淡然一笑:“他们还能找出什么理由继续弹劾?陈宁威胁要杀掉县男,这事总不会成为他们弹劾我的理由吧,我才是受害者好不好……” 第五百八十六章 如此调查,如此记录 顾正臣“重伤”了,整日躺在泉州卫公署内,时不时还有随军大夫去看看。 韩宜可求见,顾正臣根本不见。 你们想怎么调查,那就去调查,自己重病期间不方便见客。 军中刑狱之事,由断事司负责。镇抚司负责诉讼之事。 陈宁想要谋害泉州县男,自然不是诉讼,被关押在了断事司的监房里。 卫营监房和府县监房差不多,都是一个规制。 陈宁已经骂累了,口干舌燥,刚刚送水的碗也被踢破了,连口水都喝不了。 万万想不到,明明是顾正臣被免了官,他竟然还敢如此猖狂!自己可是奉旨前来调查他,他倒好,先一步将自己给关了起来! 无法无天啊! 萧成走至监房外,冷冷地看着陈宁。 陈宁认出了萧成,声音有些嘶哑:“你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就这么纵容顾——县男如此胡来吗?” 萧成板着脸:“现在知道他是县男了,陈御史大夫,你在府衙公然动手,喊出杀了他的时候,可想过他是泉州县男?威胁有爵之人,甚至还动了手,这事说到皇帝那里你也占不到半点便宜!” 陈宁咬牙:“是他先动手的!” 萧成摇了摇头:“至少你没重伤,他重伤了。不瞒你,顾县男已经写了奏折,状告你藐视有功有爵之人。” 陈宁握着拳头,喊道:“他会重伤?老子被他打掉牙齿的时候都不见重伤!” 萧成没有继续说这件事,转而说道:“陈御史大夫,你来过泉州府,知道泉州府的百姓日子正在好过,知道顾县男当知府对这里三十万百姓是好事,为何非要将他拉下去?为了一点仇怨,你们连几十万百姓的日子都不顾了吗?” 陈宁冷冷地看着萧成,不屑地说:“你一个亲军都尉府的千户,懂什么国泰民安的大事!他是个专断弄权,以商凌农的小人,是祸国殃民的奸臣!” 萧成微微摇了摇头,威严地喊道:“我是不懂国泰民安的大事,但我知道,泉州府百姓几十年没过一天好日子了,但自从他当了这里的知府之后,这里的百姓终于过了一年多的好日子!我希望,这种好日子百姓能过上一百年,一千年!可你们,在毁了这一切!” 陈宁呵呵冷笑:“百姓的好日子是你需要考虑的吗?身为臣下,第一个考虑的是皇帝,第二个考虑的还是皇帝!朝廷中有奸臣弄权,有奸臣为了商业不顾农业,荒废生产,你身为皇帝耳目,竟不告知陛下,澄明地方,是何居心?莫不是,你与顾县男早就同流合污!” 萧成脸色铁青,转头看向一旁。 顾正臣走了过来,沉声道:“看吧,他是黑的,所以所有人都应该不干净,打着为陛下着想的幌子,实则是在排除异己。百姓死活,他们从来不考虑,却偏偏说为陛下考虑,当真荒谬。” 陈宁看到顾正臣,喊道:“将我放出去!否则,你全家不保!” 顾正臣呵呵一笑:“全家不保?我顾正臣再犯错,也不至于满门抄斩的地步,莫要以为你们手握权势,就真能一手遮天!陈御史大夫,我因旨意不能擅自离开泉州府,所以,什么时候我能回金陵,我什么时候带你出去,或者是陛下新的旨意送来。” 陈宁看着顾正臣、萧成转身,连忙喊道:“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御史台长官,奉旨查你!” 顾正臣根本不回话,自己占理的时候,就应该穷追猛打。 顾正臣被撤了知府的消息被聂原济封锁了,但也只封锁了不到五日,消息还是传了出去,这倒不是府衙的人对外说,而是来自金陵的御史张弛道、刑部主事王诚远、孙宝泉到了,将消息嚷嚷了出去。 在王诚远等人看来,告诉所有人顾正臣被撤了知府,更方便调查顾正臣的罪责,毕竟没了官职,大家也不需要惧怕顾正臣,不需要顾忌其身份,彻底改变敢怒不敢言的局面,以查出顾正臣的罪状。 可这些人散播的消息却引起了轩然大波,商人开始人心惶惶,担心开海之策会变,百姓也不安起来,害怕新的知府会增加农税,巧立名目,害怕徭役回到过去,其他县的官吏也有些心不在焉,担忧养廉银就此没了,好日子一去不复返。 王诚远找到建宁商人黄如玉,亮明身份之后,张口就问:“听说顾知府对商人用的是苛税,虐商无数,惨不忍睹,你认为顾知府是否该杀头?” 黄如玉张大嘴巴,从未见过这样问话的。 你丫的是听说,你倒是问问听说的是不是真的,怎么直接问起来要不要砍了顾知府?你将听说当事实,还问我们的态度? 不怀好意,恶意引导! 黄如玉对王诚远没半点好感,直言道:“这位主事,顾知府虽然在市舶司定下的是苛税,可在这晋江城中并没有用苛税……” 王诚远点了点头,拿起笔记录下来: 顾正臣苛税于市舶司。 黄如玉看着停下笔的王诚远,提醒道:“顾知府在晋江城并无苛税,相反,与商便利……” 王诚远点了点头,没有丝毫动笔的意思,反而问:“我看到晋江城内不少商人愁眉苦脸,想来其中必有冤情。你也是如此,有冤就直说,朝廷自然会为你们做主。” 黄如玉看着王诚远记录下“商人愁容满面,必有冤情”,心头惊骇不已,打了个哆嗦,连忙起身道:“这位王主事,我们没什么说的,一切都好,还请去询问其他商人。” 王诚远不急不慌,提笔记下“杀戮之下,商已不敢多言,纵屡屡提醒,依旧畏惧不敢陈说”,然后收起笔,起身对黄如玉说:“你的证词我们会奏报上去。” 黄如玉看着王诚远离开,手止不住颤抖。 娘的,这群人为了杀了顾知府,还真是不择手段啊。照他们这个询问记录之法,别说顾正臣逃不过去一刀,就是包青天来了,也得弄到狗头铡之下啊。 王诚远眼神冰冷,上面有交代,要想尽一切办法弄死顾正臣,那就必须有证据才行,商人的证词要记录,那卖菜的小贩是不是也应该问问? “听说顾知府为官擅权杀人,贪污枉法,欺负百姓,朝廷要杀他,你会拍手称快吗?” “去你娘的,谁要杀顾青天。来人啊,有人要杀顾青天了,这群天杀的!” “拦住他!” “凭什么要杀顾青天!” 王诚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跑了出去,找了个角落记录下来:顾正臣不兴教化,泉州府民粗鲁蛮横,简如蛮夷。 第五百八十七章 斤斤其明,实事求是 王诚远已经不是什么断章取义,而是胡编乱造。 可这样干的不是只是他一个,孙宝泉更狠,拿出了鸡蛋里挑骨头的架势,看到一只狗冲着农夫狂叫就写一笔“纵犬伤民,民畏惧如虎”,看到课税司的人收税声音大了点,就写一句“欺辱商户,蛮横索税”,看到有人站在药铺外面哭泣,就记录下来“百姓嗷嗷,游离于生死,双目空洞,不知明日”…… 不得不说,涂节选出来的两个刑部主事,极是尽职尽责,用“阴界”的目光描写着看到的泉州府场景,无论是光明的,还是美好的,到他们笔下,全都成了黑暗的、悲惨的。 这一日,韩宜可在府衙将张弛道、王诚远、孙宝泉召集起来,合议调查之事。 王诚远拿出了调查文书,直指顾正臣罪大恶极,害民害商。 孙宝泉更是逻辑清晰,罗列了顾正臣二十宗罪,愤慨地喊道:“此子不除,泉州无光明。此子不死,我辈当蒙羞!” 韩宜可不紧不慢地拿起两人的调查文书,仔细看了看,眉头紧锁起来,脸色阴冷地说:“两位这调查与我所见大相径庭,难不成我们看到的不是同一个晋江城?” 王诚远并不喜欢韩宜可,甚至有些疏远,冷漠地回道:“韩御史看晋江只是山岭,我等看晋江却是山峰。所见虽是不同,却也是合情合理。” 韩宜可抬起头,凝眸道:“两位不曾爬山,却在这平地城中看出山峰来,还真是好眼力!既是如此,那不妨我们重新走访一番,一起去看看这城中百姓,让韩某也学学你们如何看出山峰!” 王诚远、孙宝泉愣了下。 孙宝泉起身道:“韩御史,这就没必要了吧。你们御史台如何调查,我们刑部可不会干涉,怎么,刑部调查御史台却要干涉了?” 王诚远哼了声:“韩御史有这个心思,还不如想想如何将陈御史大夫救出来。堂堂御史台的长官竟然被无理关押在泉州卫,可见这顾正臣专断弄权到了何种地步!” 一直沉默的御史张弛道支持王诚远:“没错,陈御史大夫被关押,这是打我们御史台所有人的脸。顾正臣被罢免了知府,恼羞成怒,竟放肆到了这种地步!我等需要齐心合力,先将陈御史大夫救出来再说其他。” 韩宜可将调查的文书丢在一旁,冷着脸问:“救陈御史大夫?好啊,你们谁去泉州卫找顾县男说理,让其放人?” 张弛道低下头。 王诚远、孙宝泉也不应声。 去泉州卫找顾正臣? 这事谁敢去做,想想当年监察御史严钝、梁籁两人,在句容卫大门外被顾正臣打得一口牙都没了。想想陈宁,传个圣旨结果人被关到了断事司。尤其是这两年来顾正臣堪称杀官如麻,基本上处于谁惹他就灭谁的状态,一府七县的官吏差点被一扫而空,这放在其他府县从未有过…… 鉴于顾正臣太过生猛,没人愿意去泉州卫。 韩宜可看着眼前的三人,虚伪到了极点,这里关心陈宁,却又不敢去找顾正臣要人,那里阳光明媚,非要说是冤魂横行于道。 “王主事,孙主事?” 韩宜可点了名。 王诚远连连摆手:“我还需要调查城内之事,察查其中问题。” 孙宝泉也跟着表态:“二十条罪状绝非其所有,我打算再去找二十条罪状出来……” 韩宜可看向张弛道。 张弛道紧张起来,忐忑不安地说:“我认为,分开行事最为稳妥。不如韩御史去泉州卫要人,我留在府衙盘问吏员……” 韩宜可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目光变得冷厉起来,抓起桌上的茶碗,猛地顿在桌上,茶碗顿时破碎,茶水流淌出来:“不管是监察御史,还是刑部主事,亦或是任何官员,都应该是一说一,是二说二!混淆是非,清浊不明,颠倒黑白,岂是为臣之道?” 王诚远不干了,甩手道:“韩御史说颠倒黑白?” 韩宜可指了指一旁的文书,沉声道:“莫要以为泉州府的真相是你们说了算!我韩宜可在这里,就不允许你等如此胡编乱造!” 王诚远、孙宝泉对视了一眼,孙宝泉拿起调查文书,回道:“是非曲直,等文书送到金陵,皇帝自有评说!” “你们以为皇帝当真看不到这里的真相吗?” 洪亮的声音传入房内。 韩宜可、王诚远等人看去,只见靖海侯吴祯大踏步而来,身旁还跟着都督佥事丁显。 众人行礼。 吴祯冷着脸走了进来,路过孙宝泉时将其手中的文书夺了过去,然后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翻开看了几眼,冷笑道:“好啊,好!丁都督佥事,看来你我都是有眼无珠之人,在这晋江城里竟不曾发现还有如此多问题,你我有罪,该上书请罪喽。” 丁显凑近看了看,瞪大眼说道:“商人愁容满面,必有冤情?这倒也没错,商人愁的是顾县男的冤情不能昭雪。有吏员欺辱商户,蛮横索税?呵,这群人知不知道府衙有规定,任何商户、百姓都能直接跑府衙状告官吏,还不需要写状纸,有商人被勒索,吏员的脑袋早就没了……” “百姓嗷嗷,游离于生死?真说的是晋江百姓?哦,这个更猛,顾知府二十宗罪,还是文官够狠啊,捕风捉影的事都能成为罪状。靖海侯,如此造谣构陷一个县男,他们当真不怕陛下恼怒,摘了他们的脑袋?” 吴祯呵呵冷笑:“保不准有什么人撑腰,他们害怕的只是事办不成,办不好,弄不死顾县男罢了。王主事、孙主事,还有这位张御史是吧,本侯在这里撂下一句话,你们最好是记心里,那就是:斤斤其明,实事求是!” “若有人故意捏造陷害,迎合奉承。呵,老夫也是可以聊发少年狂,挽雕弓如满月。到那时,若是有人躺在泉州府,可莫要怪吴某没提醒!” 锋芒毕露的威胁,让王诚远、张弛道等人浑身发冷。 第五百八十八章 白濑水库,稳人心 王诚远、孙宝泉、张弛道紧张不已,吴祯不是寻常之人,他不仅是靖海侯,还是皇帝钦命的调查顾正臣之人。 在调查的队伍里,吴祯、陈宁是带头人,现在陈宁被顾正臣给关押起来,那带头人就只剩下了吴祯,他若是发狂起来,几个人很可能需要在晋江置办棺木。 斤斤其明,实事求是! 顾正臣听闻这八个字之后,对吴祯很是敬佩,没想到此人颇有学问。 吴祯看着沉稳的顾正臣,沉声道:“你以为躲在这里人家就不能要你的命了?笑话,有人想要你的命,不择手段地去捏造罪名,这若是传到朝中,你身家性命难保。” 顾正臣颇是无奈:“靖海侯,难道我在外面,他们就不会捏造了?不可能吧,捏造罪名是他们的手段,要我的命是他们的目的,与我在何处无关。” 吴祯嗓子里传出愤怒的低沉声,然后说:“总不能让他们得逞!” 顾正臣深深看着吴祯,正色道:“刑部与御史台的事,我无论如何都干涉不了,他们写出什么罪名我也不知。这一切,还得靖海侯秉持公正。” 吴祯起身,踱步道:“放心吧,他们有眼,我与韩宜可也不是瞎子,他们捏造就随他们捏造,我们会如实禀告。到那时,陛下与朝臣自会思量,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顾正臣微微点头。 有人想用阴间滤镜的手法害自己,采集路边社的消息再伪造一番,将事态说得极是严重,确实可以要人命。 想杀人,那必须先赌上自己的命。 顾正臣走至吴祯身旁,低声道:“其实,真相如何,可以如此,如此……” 吴祯眉头一抬,深深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笑道:“靖海侯带水师主力到了泉州港,想来这点人手还是不缺的。” 吴祯想了想,重重点头:“没问题!” 顾正臣后退一步,喊来萧成:“靖海侯出面了,那就将陈御史大夫放了吧。” 萧成领命。 吴祯深吸一口凉气:“你这是……” 顾正臣平静地低头整理衣襟,缓缓地说:“靖海侯,有人点了山海炮的引线,就得听一听火药弹的响声。” 吴祯面色严峻,最终点了点头:“罢了,一切交陛下裁决吧。” 陈宁被放了出去,自然不可能与顾正臣摒弃前嫌,韩宜可又是个不受控制的,好在张弛道、王诚远、孙宝泉三人是“自己人”。 “我要他死!” 陈宁只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话,张弛道等人自然知道怎么办。 只不过在几人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冲顾正臣的时候,吴祯突然发难,将几人的调查文书全都给烧了,在陈宁等人的质疑声中,吴祯喊道:“任何调查都需要真实,从今以后,每一份调查文书都必须有被调查之人的笔迹或手印,需要写清楚在何处调查,调查者叫什么名字。若无名无姓,随便找个地就编出来,如何使得?” 陈宁拿吴祯没办法,不过这样也好,这群人不可能跑到金陵作证去,添加上调查的地点、姓名、手印之类的,反而更增加了调查的真实性。 到那时候,这杀人的刀子更锋利! 聂原济暂领知府印信,按照顾正臣制定好的政策与规划,在秋收之后再次征民徭役,主要是沿海四所、河堤加固,并将顾正臣一直考虑的水库提上日程。 建设水库,古来有之。 比如被誉为“天下第一塘”的安丰塘,其实指的就是安丰塘水库,始建于春秋楚庄王时期,为楚相孙叔敖主持修建。比如元朝的瓮山泊水库,为大都提供了充沛的水源。 顾正臣考虑到晋江在疾风暴雨之下水流压力过大,希望可以在上游选址建造水库,在九月时带人去了安溪勘察,并初步确定在白濑修水库。 那里有一处足够容纳更多水源的洼地,且腹地宽阔,还有一部分山可以凭借,只需要将那里的四百余户百姓迁移出去,修筑堤坝围堰,便可以打造一个大型水库。 聂原济与林唐臣商议再三,决定将安溪白濑水库建起来,以解决晋江压力,同时为下游灌溉提供更稳定水源。 泉州府虽然沿海,可依旧是夏日降水多,秋冬降水少,并不是没有干旱问题,相反,每隔两三年都会遇到不同程度的干旱。 为此,建造水库完全有必要。 聂原济以知府的身份,下命迁移安溪白濑周围的居民,并发出告示,延续顾知府之策与徭役标准,征调百姓服徭役兴建白濑水库。 陈宁得知消息之后,到府衙当着聂原济的面厉声呵斥:“顾县男空耗府库,肆意散财,明显是意在贪污!你也敢步其后尘,难道不怕朝廷治罪吗?” 聂原济坦坦荡荡,毫不畏惧陈宁:“陈御史大夫,修水库有利晋江两岸与下游百姓,惠及田不下二十万亩!若这样有罪,那就让陛下撤了我的职!” 陈宁没想到聂原济竟是如此强硬,喊道:“府库钱粮岂能容你等随意挥霍!” 聂原济挺直胸膛:“按照朝廷规制,御史台不得干涉府衙施政。若府衙官吏有过错,陈御史大夫尽管上书弹劾。” 陈宁气得直哆嗦。 但拿聂原济没办法,现在只是奉旨调查顾正臣,不是奉旨巡按泉州府。何况吴祯也在这里,不好发难。 聂原济原本是一个相当圆滑的人,只不过跟了顾正臣之后发现,圆滑的官员可以应付官场,但无益于百姓。 只要为百姓做事,难免就需要棱角,没有棱角,这事就做不成。 聂原济并不想得罪陈宁,但没办法,现在泉州府百姓知道顾正臣被撤了知府,人心惶惶,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不能改变顾正臣的徭役之策,该给粮的给粮,该奖钱的奖钱,还是一样的机制,一样的法子。 这是建水库,更是稳民心。 陈宁将聂原济记在小本本上,只是一时半会也没空收拾这个人,顾正臣实在不好对付,需要集中全力。 御史张驰道、刑部主事王诚远、孙宝泉办事很利索,只用了二十余日,就将顾正臣的罪名调查得“一清二楚”,并在十月二十六日离开泉州府前往金陵。 第五百八十九章 那啥:绝对属实 皇帝只是说调查,没说要抓人。 哪怕陈宁等人“查清”了顾正臣一堆罪行,也不敢去抓人,索性带着证据返回金陵,到时候皇帝发怒,自然会派亲军都尉府的人抓拿。 吴祯并没有和陈宁等人一起走陆路,而是选择乘船北上。虽说有些顶风逆水,可船在海上走“之”字依旧可行,只是速度慢了些。 十一月二十日,黄昏。 水师船队抵达龙江码头,吴祯命军士看管,不准任何人接近船只之后,与丁显一起进入金陵,并在天黑之后入宫求见。 中书省,烛火通明。 胡惟庸依旧在阅览文书,身为大明丞相,掌管天下文书,每一日都颇是繁忙,稍有懈怠,文书便会堆积如山。 涂节匆匆走入殿内,见右丞丁玉也在,便放慢了速度,至胡惟庸耳边,低声道:“靖海侯吴祯回京了,刚刚入宫求见陛下。” 胡惟庸眉头微动,问道:“御史台与刑部的人还没回来?” 涂节盘算了下日子,道:“按照前段时间送来的公文推算,想来也就这几日的事。” 胡惟庸沉思了下,示意知道了。 涂节见胡惟庸没安排,便离开了中书省。 翌日。 丁显进入吴祯府上,捏着一份文书,浓重地说:“上个月月底时,上位下旨将在外都卫更改为都指挥使司,燕山都卫改为北平都司,福州都卫改为福建都司,建宁都卫改为福建行都司……” 因为一直在船上,吴祯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这份情报。 吴祯接过公文看了看,皱眉说:“将都卫改为都司,设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这动作可不像是换个名字那么简单。” 丁显叹道:“都司的都指挥使是正二品,都指挥同知是从二品,行省参政是从三品。之前行省参政在特殊情况之下还能调动都卫,可这么一改制,行省参政根本就调动不了都司。日后都司与行省衙署之间算是完全独立开来了。” 吴祯点了点头:“上位对文官不信任,担心出现唐时刺史割据一方的旧事,这样做也是在情理之中。” 丁显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吴祯看着丁显,明白他想说的是皇帝不信任文官,难道信任武将吗? 只是这些话不能说出来。 十二月初,陈宁、韩宜可、王诚远等人终于抵达金陵。 早朝。 吏部尚书盛原辅奏报:“郡县之上下,以纳粮多寡而论。今西安、太原、凤阳纳粮颇多,当省为上府。扬州、巩昌、庆阳当为中府。莱州原是上府,然纳粮锐减,当降为中府。” 朱元璋一一赞同。 胡惟庸奏报苏州、嘉兴、松江、常州、杭州、湖州、宁国等地遭遇水患。 朱元璋叹道:“水患频仍,百姓困苦,朕心忧如焚,户部尚书李泰,调粮三十万石,前往赈灾。” 李泰领命。 朱元璋待诸事处理完毕之后,沉声道:“御史台、刑部与靖海侯等关于泉州县男顾正臣的调查已是结束,陈宁、吴祯等人也已到了朝堂之上,既无其他事,那就好好奏报,是忠臣该奖,还是奸臣该杀,总需要个明断,谁先来说?” 陈宁意气风发,却没有第一个站出来。 刑部主事孙宝泉先站了出来,语气铿锵有力:“陛下,臣在泉州府察访百姓、官吏不下三百人,获悉顾县男罪状三十七条!其一,专断蛮横,不允许官吏提出异议。其二,手段残忍,动辄打杀胥吏杂役。其三,断案以刑凌威,恫吓胁迫,制造冤案。其四……” 文武官员听着这些罪状,神色各异。 胡惟庸脸上没有半点异样。 汪广洋瞥向陈宁,很好奇这个家伙是怎么被顾正臣给放出来的,不是前段时间有文书说他被关押起来了? 沐英听得脸色铁青,顾正臣有这么多问题,还轮得着你们去调查,以为亲军都尉府的人都是瞎子,以为水师的人都是顾正臣的人不成? 孙宝泉一口气说了三十七条罪状,任何一条拿出来都够顾正臣裹草席的。 王诚远紧随其后:“陛下,臣之调查与孙主事调查有相似之处,略作补充。传闻泉州百姓将顾县男视为顾青天,然臣深入调查,却发现百姓对其恨意滔滔!臣亲眼见一些百姓哭嚎,痛骂顾县男手段阴损,杀人灭口,抄家贪污……” 朱元璋板着脸,听完王诚远的长篇大论之后,看向张弛道:“你可有补充?” 张弛道搬了一路的石头了,自然要丢井里去,义正言辞地喊道:“顾县男治理泉州府,结果是民不聊生,田地荒芜,苛税连连,巧立名目,更是不重教化,一县之地,竟只设一个社学,一府之内,仅有三座社学……” 朱元璋呵呵冷笑了几声,看向陈宁与韩宜可:“出来说说吧。” 韩宜可走出:“陛下,对张玉石、王主事、孙主事之言,臣无话可补充,还是请陈御史大夫说吧。” 陈宁也没有多想,走了出来,从袖子里拿出四本文书,肃然道:“我等奉旨于泉州府调查,历时近一个月,汇总府衙吏员、衙役,七县官吏,晋江商人与百姓等言论,察查清楚,顾正臣就任泉州知府期间,杀官掠财,杀民聚财,冤案重重,民不聊生,其罪罄竹难书!现将文书呈报于陛下,万望陛下杀其以正乾坤!” 内侍将文书接过,送至朱元璋手中。 朱元璋一本一本地仔细看过,足足看了近两刻时,才抬起头,冷冷地说:“依御史台、刑部调查来看,这顾正臣罪大恶极,应该剥皮抄家!陈宁、张驰道、王诚远、孙宝泉,你们四人文书朕都看过了,这里面内容字字属实,没有半点捏造吧?” 陈宁等人齐声:“绝对属实。” 朱元璋将文书放下,点了点头:“属实就好,朕痛恨贪官污吏,同样也痛恨捏造构陷,借刀杀人的官吏!既是如此,郑泊何在?” 郑泊走了出来。 朱元璋肃然道:“现在,将顾正臣给朕抓到朝堂之上,朕要亲自审问!” 胡惟庸、陈宁、沐英等人都愣住了,顾正臣远在泉州府,哪那么快将人抓来? 第五百九十章 四人对一头母猪发情 郑泊出奉天殿,没过多久,便返回殿中,高声禀告:“陛下,顾县男已带至殿外!” 朱元璋抬手:“带进来!” 胡惟庸、陈宁、沐英等人忍不住,顾不上礼仪纷纷侧身看去,只见顾正臣一身麒麟服威风而来。 顾正臣目不斜视,至殿内向前走了一段,撩衣摆行礼,山呼万岁。 朱元璋板着脸,将四封文书直接丢下御台,厉声喊道:“顾县男,你在泉州府好是威风啊,现在御史台、刑部察查清楚,你罪罪当诛!” 陈宁看着顾正臣捡起文书,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娘的,他怎么会跑到金陵来? 皇帝没让他来,他竟然敢私自跑来?老子累死累活,跑了一个月才回来,一身倦容还没歇下去,他倒好,精神饱满,连个黑眼圈都没有。 胡惟庸皱起了眉头。 顾正臣竟然跑到了金陵来,而自己身为丞相竟没有得到半点消息!他秘密前来,到底是主动为之,还是皇帝私底下的命令? 平凉侯费聚目光变得冰冷起来,这个家伙竟又跑回了金陵! 沐英脸上浮现出笑意,人来了事就好办,要不然别人说黑就是黑,连个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那多吃亏。 看一眼吴祯,不用说,顾正臣一定是和他一起返回金陵的,为了保密,顾正臣连家都回,直接住在了船上,并在朝会之后入宫。 顾正臣看了看四本文书,再次行礼,道:“陛下,臣弹劾御史大夫陈宁,御史张弛道,刑部主事孙宝泉、王诚远,四人对一头母猪发情,有悖人伦,有伤风化,当治其罪!” 此言一出,原本严肃的朝堂顿时传出笑声。 陈宁气得胡子都哆嗦起来了。 张弛道、王诚远站出来就准备开骂,不成想被孙宝泉抢了先:“一派胡言!” 沐英嘴角抽动。 惹谁不好,非要惹顾正臣。 吴祯更是笑出声来,也不畏惧陈宁等人冷厉的目光。 四个人,一头母猪! 这场面够劲爆,够刺激,够画面…… 张弛道指着顾正臣,喊道:“胡说八道!” 王诚远更是对朱元璋喊道:“陛下,顾县男羞辱我等……” 顾正臣冷冷笑了两声,喊道:“没错,就是羞辱你们,顾某没有你们聪明,也没有你们能干,可以想出几十条要命的罪状,所以随便找了一头母猪和你们配对配对,怎么,感觉到滑稽不可信了?” “若有人相信你们这文书里的调查,那他就应该相信你们四人对一头母猪发情!反正都是胡说八道,捏造谣言,凭什么信你们不信我?难道就因为我没有写在文书里,没有描写你们一个个如何对着母猪评头论足,摩拳擦掌,解带脱裤子?” 朝堂之上,哗然一片。 奉天殿可是庄严肃穆的地方,竟然有人在这里谈论起如此粗鄙的事。 监察御史汪一印站出来:“陛下,顾县男言行过于肮脏……” 顾正臣转过身,沉声道:“这位御史也想加入对母猪发情的队列?” 王一印不由得颤抖起来。 不等王一印反驳,陈宁已然站出来,高声喊道:“陛下,我等身为朝廷命官,竟被他如此公然羞辱,还请陛下还我们公道!” 朱元璋抬了抬袖子,冷冷地喊道:“顾县男,不可对朝廷官员如此无礼!” 顾正臣行礼道:“陛下,臣承认,他们四人没有对母猪发情,但其文书记录之荒谬、之离奇,较之四人对母猪发情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元璋咳了声:“陈宁他们四人言之凿凿,确系记录真实,并无捏造。” 顾正臣看向陈宁等人:“没有捏造?你们敢以身家性命担保,这文书里记录的字字属实吗?” 陈宁脸色微变。 王诚远、孙宝泉、张弛道也都有些犹豫。 顾正臣看了看几人脸色,不屑地说:“怎么,既然是你们写的文书,调查了那么久,亲眼看的,都不敢用性命担保其真实?还是说,你们明知其中都是捏造,所以不敢赌上性命?” 孙宝泉一咬牙,喊道:“我以性命担保,绝对属实!” 王诚远、张弛道清楚不可能有退路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承认造假,皇帝饶不了,其他官员也不可能再信任,只好站出来担保真实。 陈宁没想到会被顾正臣逼到这个地步,但想了想自己的调查并无纰漏,只好表态:“臣愿对文书内容真实负责。” 朱元璋点了点头,看向顾正臣:“他们赌上性命证实文书内容无误,你还有何话可说?若不能自证清白,朕饶不了你,刑部门外是可以掉脑袋的!” 顾正臣肃然道:“陛下,臣以为,谁往臣身上泼脏水,谁就应该帮臣洗干净。既然他们认为调查属实,那就再调查一次,看看属实不属实,不妨就先从孙宝泉的文书查起。” “其罗织了三十条罪状,察访百姓、官吏不下三百人,这第一条罪状专断蛮横,不允许官吏提出异议,与第二条罪状手段残忍,动辄打杀胥吏杂役,察访之人是府衙吏员黄斐、梁桦、林威、赵三七,晋江知县杨琇,教喻王敬等,陛下将这些人招来再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孙宝泉脸色一变,喊道:“顾县男在这里大放厥词,分明是想拖延时间!那些人远在几千里之外,如何能到金陵?” 靖海侯吴祯走了出来,喊道:“如何不能来金陵?咱可以带来顾正臣,还带不来几百个被你们察访之人吗?” 孙宝泉脸色浮现出骇然之色。 王诚远、张弛道也不由得手哆嗦起来。 什么意思? 你吴祯不和我们一起走路,感情你在背后带了一大群人来的金陵? 陈宁感觉浑身一股寒气从脚底生出,直刺入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被冰封了起来。 这,这怎么可能! 吴祯他不可能带那么多人来金陵! 张焕走入大殿,沉声禀告:“陛下,靖海侯自泉州府带来人证七百二十六人,现已全部带至奉天门之外,等候传召!” 第五百九十一章 择日——杀 此话一出,陈宁身体一软,脚步踉跄,若不是汪广洋搀扶一把,说不得就摔倒在地。 汪广洋扶着陈宁,还不忘低声关心一句:“看陈御史大夫如此模样,似乎与母猪确实有一腿……” 陈宁甩开汪广洋,恶狠狠地瞪了过去,却没了心思与其计较。 孙宝泉畏惧得直打哆嗦。 王诚远没人搀扶,直接瘫坐在地上。 御史张弛道变得口吃起来,结结巴巴地动着嘴唇,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韩宜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事实证明,顾正臣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仔细想想也是,他凭借着一己之力改变了一个县,一个府,怎么可能会被四个人随随便便的调查送到鬼头刀下? 韩宜可没有参与陈宁等人的调查,原本想着看看吴祯的对策,此人与顾正臣关系密切,不可能不出手,若吴祯落下下风自己再出手,不成想吴祯直接将顾正臣带来了,还从泉州府带来了几百号人。 大手笔! 真正的手段! 这都不需要传召殿外的泉州府官吏、商人、百姓,明眼人看看孙宝泉、陈宁等人的表情与状态就知道什么情况。 朱元璋看向孙宝泉,厉声喊道:“孙主事,在传泉州府衙吏员、晋江县衙、县学官吏之前,你还有何话要说?” 孙宝泉扑通跪下,哆嗦地说道:“臣,臣有罪。” 朱元璋目光阴冷,站起身来:“朕还没传人呢,你就认罪了?难道说,顾正臣三十七条罪状全是你凭空捏造?” 孙宝泉想哭。 自己这点手脚,这点调查,吃准了朱元璋看不到、听不到泉州府的真实情况,加上顾正臣无法申辩,可以直接将顾正臣定罪,到时候抓来杀头了事。 可谁成想,顾正臣不仅来了,还带来了几百个泉州府的人! 怪不得吴祯非要将被调查的人名、地点、身份记录下来还摁上手印,当时还想着这能增加真实性,成为诛杀顾正臣锋利的刀。 可一转身,这刀就刺入了自己的胸膛里,拔都拔不出来! 按名喊人,一问就露馅了。 人家一皱眉,就说有冤情。 人家打喷嚏,就说痛哭流涕。 人家送出门弯腰,就说挨了打,站都站不起来。 狗叫一声,那是畜生当道。 人叫一声,那是没教化好。 将人带过来,皇帝一问不是这样,那自己还不是死翘翘? 朱元璋可不管这些,厉声喊道:“先传黄斐、王敬二人!” 黄斐只是个书生,原本是万万不可能见到皇帝的,可偏偏命运就是如此,竟被推到了奉天殿之上。王敬虽然也没见过皇帝,但毕竟和老朱打过交道,嗯,给老朱写过元旦贺词,虽然没收到老朱的贺卡…… 孙宝泉看到黄斐、王敬当真来了,更是惶恐不安。 朱元璋阴沉着脸,对行礼的黄斐、王敬问道:“孙主事调查你们时,你们作证顾正臣当知府时动辄打杀胥吏杂役,不允许官吏提出异议,果真如此?这里是奉天殿,照实说,顾正臣治不了你们的罪,陈宁也威胁不了你们,朕为你们做主!” 黄斐不敢抬头看朱元璋,喊道:“回陛下,顾知府在上任之初,便心怀宽仁,从未恶意诛杀过一名无罪胥吏杂役!但凡有罪胥吏杂役,也都是人证、物证、旁证齐全,依律令该徒刑、该流放者,顾知府都尽量宽刑,将其杖责了事。” “至于动辄打杀,更是不曾有之。府衙胥吏、杂役安稳如常,最近一年来,更无一名胥吏、杂役被惩治,何来动辄打杀?至于不允许官吏提出异议,这更是一派胡言。通判林唐臣反对顾知府征徭役,顾知府带其至百姓之中解释征徭役原因……” 县学教育王敬回道:“臣在县学之中,听闻颇多。百姓称顾知府为顾青天,是因其为民做主,为民洗刷冤屈。自顾知府在办结卜家案之后,泉州府上下风气为之一变,如阴霾尽去,日月凌空,天下大明,顾知府兢兢业业,一颗赤胆忠心令无数人动容……” 朱元璋听完之后,从御台之上走了下来,至孙宝泉面前,沉声道:“这就是你说的两宗罪,你如何解释?还是说,朕传错人了?” 孙宝泉直叩头,喊道:“陛下,臣糊涂,是臣一时糊涂,风闻顾县男为恶,误以为真,这才错写了这文书……” “错写?” 朱元璋抬起脚,猛地将孙宝泉踢倒,厉声喊道:“一句错写就能弥补你的过错!不要忘了,你是以性命担保这文书字字属实!身为刑部主事,奉旨调查,竟藏私心,恶意构陷,朕岂能容你!来人啊,将孙宝泉抓至刑部,严刑拷问,找出幕后主使!” 张焕带军士走入奉天殿,将孙宝泉抓起来向外拖。 孙宝泉凄惨地喊道:“陛下,饶命,饶命!” 朱元璋走向王诚远,厉声道:“你认为,自己该留在这奉天殿,还是该去刑部大牢?” 王诚远哆嗦着身子,颤抖地摘下了官帽。 朱元璋咬牙切齿:“拖下去!” 张焕再次带军士入殿。 朱元璋走向张弛道,也懒得问了,看他说话都不利索就知道心虚畏惧到了极点,索性一并拖出去。 还剩下一个! 朱元璋走向陈宁,语气严厉:“朕向来重用你,将御史台交你打理,用意是你能为朕开言路,让朕耳聪目明,能听到外面的哀嚎,看到外面的冤屈!可不成想,你竟要让朕耳聋眼瞎!陈宁,你对得起朕吗?” 陈宁一瞬间似乎老了许多,浑身没了什么力气,身体微微佝偻,声音里满是悲戚:“臣有负陛下重托!” 朱元璋厉声喊道:“你不是有负朕重托,你是私心太重,是睚眦必报,容不得人!今日你能联合御史、刑部主事捏造罪名针对顾正臣,他日就能捏造罪名迫害其他勋贵、官员!陈宁啊陈宁,你太令朕失望了!” 陈宁后悔不已。 胡惟庸多少次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招惹顾正臣,可现在好了,原本想要一剑封喉要他的命。可事到临头,他安然无恙,而自己却成了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朱元璋闭上眼,喊道:“陈宁知恶为恶,仗势罗织罪名,刻意诬陷国之县男,泉州知府,差点害朕误杀忠臣良将,其罪当诛!现革除御史大夫一职,下刑部大牢审讯,择日——杀!” 第五百九十二章 朱元璋的警告,官复原职 满朝文武,没有一人为陈宁等求情。 对朝廷县男随意罗织罪名,意在杀之,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许多官员的承受范围。正如朱元璋所说,他今日能这样对顾正臣,哪一天就敢对其他人下手。再说了,皇帝杀意正浓,谁这个时候跳出来,谁就等同于承认是陈宁一伙,谁也不会如此犯傻。 胡惟庸板着脸什么都没说,涂节胆战心惊,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平凉侯费聚只感觉一阵阵凉。 韩宜可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站了出来,沉声道:“陛下,陈宁恶意诬告、构陷泉州县男,虽手段卑劣,然按大明律令,其罪不当死。” 顾正臣看了一眼韩宜可,这个家伙还真是有原则。 按照大明律令,诬告其他人什么罪名那就是自己同罪。 陈宁等人诬告顾正臣三十七宗罪,那他们就是这三十七宗罪。诬告顾正臣该杀,那他们就该死。 如果顾正臣已经被处决了,他们必死无疑。 如果顾正臣没死,那按律令,他们需要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外加役三年。 大明律令对造谣生事,诬告他人的处罚很是严厉,不像后世,有些人造个谣、诬指也就是不让发言七天或一个月,连监房都不需要进,也不知道法律都进步到哪里去了…… 朱元璋根本不惯着韩宜可,大怒道:“你身为监察御史,虽没有与陈宁等人沆瀣一气,然却知而不言,知而不告,朕还没罚你,你竟站出来为其说情?” 韩宜可正色道:“臣有罪,陛下治罪。然大明律令已定,凡事当按律令而行!” 朱元璋甩袖道:“韩宜可,你去宛平县当知县吧!” 韩宜可没有说什么,摘下帽子行礼之后便退出奉天殿,潇洒到没说一句其他话。 顾正臣很敬佩韩宜可,敢说真话,不畏死,为了原则敢于争上一争。 但很显然韩宜可也不是个傻子,他并不固执,说出求情的话,是出于律令法条,心中原则,不再多说,是出于情感正义。 他反对朱元璋践踏刑法,但不反对朱元璋弄死陈宁。 不过顾正臣没那么多原则,陈宁几次三番想要自己的命,这次更是危险,若没有吴祯协助,自己的下场很可能是被抓到刑部。 现在的刑部就一个尚书,还是胡惟庸的人,自己未必能脱身。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和不负责。 顾正臣可不会学韩宜可一样请求老朱按律令办事,这个时候,弄死陈宁全家顾正臣都不会说一句话。 朱元璋余怒未消,走上御台,居高临下:“朕重言路,深知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可偏偏有些官吏,为一己之私,排除异己,竟制造罪名借朕之手除之而后快!此等事岂能有先例可开?若都如陈宁诸人行径,这朝堂永无宁日!” “刘惟谦,你掌刑部,需要严加审讯,问清楚陈宁一干等到底谁是造意者,背后是否还有人指使!但凡查出,一律关押审讯,绝不姑息!现顾县男被诬告,贪污查之无凭无据,当还其清白,官复原职!” 刘惟谦领命。 顾正臣谢恩。 群臣称皇帝圣明。 朱元璋挥袖退朝。 沐英走向顾正臣,感叹不已:“好是凶险,亏得你有手段,从泉州府调来七百余人当人证,也真有你的。” 顾正臣淡然一笑,摇了摇头道:“哪里有七百余人,不过七人罢了。” 沐英愣了下,指了指殿外一群人:“怎么看都是几百人……” 吴祯走了过来,呵呵一笑:“是陛下命军士伪装,七百余人,哪里那么容易带来。” 顾正臣点了点头。 虽说吴祯可以带来所有被陈宁等问过话的人,但一旦那样做,对泉州官府、商户、百姓等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麻烦,耽误人家几个月不说,水师还得管着这么多人吃喝。再说了,吴祯回来就两艘大福船,怎么可能装那么多人…… 带几个人就够了,将声势做大,只是为了击破孙宝泉、陈宁等人的心理防线。 顾正臣没有出宫,在沐英的带领下,到了华盖殿。 内侍传唤。 顾正臣与沐英入殿行礼。 朱元璋抬手,让两人起身,然后打量了下顾正臣,威严地说:“撤了你的知府,就没怨气?” 顾正臣平和地回道:“陛下让臣睡了两个月好觉,何来怨气。” 朱元璋的脸板不住了,呵呵笑了两声:“你也是个大胆的,陈宁奉旨查你,你竟抓了起来,若不是吴祯说话,你是不是当真准备关押他几个月?” 顾正臣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陛下,臣好歹也是个县男,虽说被不少人骂成死人爵,可毕竟是朝廷勋爵,可陈宁竟动辄要将臣打杀,这不是打臣,这是对所有勋爵的不敬,是对陛下的不敬。” 朱元璋摆了摆手:“好了,陈宁找死当死,朕不会再留他。倒是你,这才当官多久,竟惹得朝堂官员,地方官员,甚至连大都督府官员一起联手弹劾,你就没想过,这次风波过了,那下一次呢?” 顾正臣颇是无奈,但还是坚定地说:“若是为稳固大明江山,为安稳地方,为陛下分忧,一定要得罪那么多官员,那臣也无路可选,无路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臣对朝廷纷争、官员内斗并无兴致,只想做点实事,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少死几个人。”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沉声道:“你的忠诚朕知道,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次风波怕不是陈宁一个人可以操纵,日后做事可要谨慎小心,免得落下把柄。” 顾正臣拱手道:“临渊而行,臣不敢不小心。” 朱元璋起身道:“寒冬了,衙署也该封印了,你就留在金陵,元旦之后再返回泉州府吧。” “多谢陛下。” 顾正臣谢恩。 朱元璋搓了搓手,笑道:“太子不日会从中都回来,到时你们好好聚聚。” 内侍急匆匆走至,对朱元璋说了句话。 随后,郑泊走入殿内,道:“陛下,陕州一民手持天书,进献而来。” 第五百九十三章 天书?投机找死 金陵,聚宝客栈。 张卅亩端坐在客房之中,一双凤眼微微眯着,透着精明。 算命的说过,自己有当官的命。 可一晃自己都四十了还没半点动静,再熬下去,官旁边都可以加块木头了,自己还穿不上官袍。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有天书在手,换个大好前程不成问题。 听人说,一个举人因为进献白糖官运亨通,还得了个县男的爵位,现在还在泉州当知府,威风得很。 白糖能换个县男,那这天书还不得换个侯爵? 大好前程! 自己也能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张卅亩等待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有人敲门了。 “进来。” 张卅亩端着架子喊道。 郑泊踢开了门,带军士走了进来,看了看张卅亩问道:“是你要进献天书?” “没错!” 张卅亩激动了。 郑泊一挥手,下令道:“陛下有旨,进献天书,妖言惑众,乃是幸进之辈,不走正途,拖出去,杀!” 张卅亩脸色一变,这事情怎么和预料的不一样,连忙拿出天书喊道:“我有天书,天书啊……” 军士才不管这些,将张卅亩给抓了起来,大摇大摆送到刑部门外,找来刽子手,一刀了事。 朱元璋看着眼前的天书,翻看了几眼,全都是看不懂的符号,随手就命人丢到火盆里烧了,完事说道:“歪门邪道也想觊觎江山重器,索求官职?日后再有这等事,照杀不误。” 郑泊肃然而立。 顾正臣带张希婉回到府中,顾母与老丈人张合自是高兴不已。 饭后,沐英带着沐春、沐晟与徐允恭来了。 沐英告诉顾正臣:“进献天书的人被杀了。” 顾正臣笑道:“听闻陛下连祥瑞都不信?” 沐英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上个月有甘露降于南郊,群臣称贺,献诗歌颂德者众。然陛下说,人好祥恶妖,然天道幽微莫测,若因祥瑞而不戒骄戒躁,反而祥瑞会成为凶兆。” 顾正臣连连点头。 祥瑞有哪些? 河出图,洛出书,景星明,庆云现,甘露降,膏雨零。 《老子》:“天地相合,以降甘露。” 《列子·汤问》:“庆云浮,甘露降。” 甘露降这算得上是史书标榜的祥瑞了,可老朱不以为然,这说明老朱不喜欢被人糊弄,以免今天出来一个祥瑞,明天出来一本天书,后天出来一只镶金箔的猪。 沐英继续说道:“都卫改都司的事你应该听说了,你在泉州府,距离广东潮州府不算远,潮州卫的事你听说了吗?” 顾正臣摇了摇头:“这段时间在船上,并没听说潮州卫的事。” 沐英叹道:“潮州卫指挥佥事李德面对海寇进犯,不敢出兵,导致海寇上岸大肆掠夺,百姓遇害者三百余。陛下已下旨,将其捉拿至金陵诛杀。你一力主张开海,泉州府迟早会面临海寇威胁,一旦有破绽,他们必定入侵,到那时……” 顾正臣眉头紧锁。 李德死是活该,哪怕你是拼了命战败,也好过不敢出战,眼睁睁看着海寇杀民抢民的懦夫就应该去死。 只是,这并不是问题的根本,根本是海寇问题依旧严重。 现在沿海四所并没有完全建立起来,也没有正式征兵,泉州府沿海地带依旧是不设防。现在海寇不来找麻烦,完全是因为有一支水军驻扎在泉州港。可若是这支水军被牵制,被调离,那漏洞立马便会出现,泉州府便会暴露在海寇的刀锋面前。 沐英提醒道:“开海是好事,可一旦出点问题,便很容易成为坏事,你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可不能再出问题了。” 顾正臣凝重地点头:“是时候筹备征兵,将沿海四所早点建立起来了。” 虽说这次风波自己挺过去了,可自己的处境并不乐观,毕竟被那么多人弹劾问候,这些人难免忐忑不安,想着哪一日自己会报复,所以他们之中有些人很可能变本加厉,抓住自己一点问题就往死里整。 泉州府不能出问题,至少不能出大问题。 顾正臣与沐英详谈了许久,发现沐英隐隐有些不悦,不由问道:“你有心事?” 沐英没有隐瞒,而是重重点头:“陛下是我义父,养我育我,可我不甘心一直待在大都督府办理文书军务。眼下东北方向纳哈出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南下,西南方向梁王更是可恶,吴云被害,朝廷一时半会却无法收拾梁王!西北方向,吐蕃、西番敌对,北面元廷虽不敢说虎视眈眈,那也是狼子野心!我想上战场,杀敌以报答陛下。” 顾正臣深深看着沐英,严肃地说:“有人说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你一直在等机会,兴许机会已经到了门口,只等一个契机。” 沐英感叹道:“没有军功,在大都督府如坐针毡。” 顾正臣笑了。 沐英完全可以凭着皇帝义子的身份活得潇洒,可他不这样认为,他的理念是,身份固然重要,但拥有军功的身份才配得上风光二字。 “等着吧,陛下一定会用你,希望到那时,你能杀敌立功,早日封侯!” 顾正臣笑道。 沐英拍了拍胸膛:“就等陛下传旨意,马上论说英雄!” 顾正臣看着壮志凌云的沐英,羡慕不已,想到什么,问道:“听说陛下命魏国公从远火局调走了一批火铳。” 沐英点头道:“是啊,送去了辽东。” 顾正臣低着头思考着,正色道:“送去辽东,说明陛下也认为纳哈出不会老老实实过冬,很可能南下。” 沐英面色肃然:“在洪武三年时,陛下曾派遣黄俦前往辽东劝降,元朝平章刘益投降,由此有了辽东卫指挥使司,刘益为指挥同知。只是,后来元将洪保保叛乱,杀了刘益。若不是刘益部将房皓、张良佐击败洪宝宝,辽东难安。” “洪武四年时,陛下听闻纳哈出将要南下,派遣黄俦游说,纳哈出不从,将黄俦扣留。今年初,纳哈出杀了黄俦!陛下早有预料,纳哈出将会在今年有所动作。” 第五百九十四章 纳哈出南下金州 辽东都司。 寒风如刀,切伤人的手指,一道道可见红色血肉的口子显现出来。 厚重的帘子掀开。 都指挥使叶旺走了进来,搓着冰冷的大手,到了炉边坐下。 正在烤手的都指挥使马云将手拿开,对叶旺问道:“有消息了?” 叶旺抽了抽鼻子,哈了几口气说:“陛下的预料没错,纳哈出确实出动了大军,不过没来辽东镇,而是冲着盖州方向而去。” 马云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之前,魏国公派人送来一批新式火铳,并带来了陛下敕令文书,告诫我们纳哈出将会南下,当坚壁清野,不与之交战。待其进无所得,退有所虑时,设伏兵阻击,扼其归路!现在,是我们出动的时候了。” 叶旺看了一眼马云,严肃地说:“纳哈出带了两万多骑兵,并不好对付。” 马云豪爽地笑了两声:“若好对付,何必你我驻守辽东?叶都指挥使,陛下让魏国公送来了火铳与文书,并没有取代你我驻留这里,说明在陛下眼中,我们联手可以打败纳哈出,守辽东不失!” 叶旺将暖的双手放在脸上捂了捂,起身道:“这倒是你我建功立业的好时候,魏国公送来的新式火铳,据说是出自泉州县男之手,关于此人,你知道多少?” 马云摇了摇头:“只知锻体术、酒精、战术背包出自其手,至于为人如何,有甚能力,一概不知。若有机会,倒想讨教讨教。” 叶旺放下手,走至桌案后,铺开舆图:“我听闻,泉州县男不知天高地厚,想用一年光景将泉州卫变强,并打败羽林卫。” 马云眉头一抬:“打败羽林卫?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知不知道,若陛下亲征,那些人可是充当亲卫的好手。” 叶旺手指点了在舆图之上,笑道:“谁知道呢,不过你也看到新式火铳了,最初你可是鄙视,不愿给军士使用,现在,你是恨不得魏国公能多送两千过来。这个泉州县男,可不简单啊。” 马云闭上了嘴。 对于顾正臣,身在辽东的众人并不甚清楚,但新式火铳的威力众人可是亲眼见识过的,仅凭着制式火铳铁铅弹,颗粒火药,百步开外的破甲杀伤,就足以让人敬佩。 叶旺盯着舆图,严肃地说:“盖州指挥吴立、张良佐、房皓会坚守不出,纳哈出未必会在盖州城外停留太久。若纳哈出越过盖州继续南下,只凭着盖州守军根本无法伏击纳哈出两万多骑兵。所以,我们需要带人赶至盖州。” 马云点了点头:“纳哈出以骑兵为主,纵横驰骋,速度快于我们。要移兵盖州,需要昼夜兼程,隐蔽行踪,且应在纳哈出离开盖州之后进驻盖州。” 叶旺认可马云的判断,目前辽东兵力九成都是步卒,可守不可攻,这也是皇帝为何命令不可擅自出战的原因。 只是,战机稍纵即逝,不可能坐等纳哈出南下之后再出兵。 叶旺将手指向盖州北面的平山位置,道:“我们到盖州不过二百余里,可以先将军队带至平山。纵是遭遇纳哈出的军队也可一战。不过,盖州城高墙固,纳哈出最大的可能是继续南下,寻找战机。” 马云与叶旺商议已定之后,从定辽中、左、前、后四卫中调精锐一万,骑兵一千,步卒九千,带了七日口粮,率兵南下盖州。 盖州城外。 头戴白色毡帽的纳哈出勒停战马,眺望着防备森严的盖州城,浓眉之下的大眼闪烁着杀机,威严的四方脸上挂着短小的胡须。 战马抬起脚,踏着大地。 在纳哈出左侧,是身子魁梧的副将乃剌吾,乃剌吾手握马刀,盯着城墙上的明军说道:“太尉,下命令吧。” 纳哈出盯着远处城墙,熟悉的张良佐、房皓就站在城墙之上。 这两个人,是刘益的部将,他们原是元廷之人,却投降了明廷! 叛徒! 说到底,还是朱元璋,那个可怕的家伙用的一手好手段! 想起朱元璋,纳哈出目光更是阴冷。 自己是元太祖成吉思汗麾下名将木华黎后裔子孙,木华黎受封太师、国王,掌管左手万户,统辖兴安岭左右地区,这也是纳哈出能够占据辽东的根本原因。 只不过,二十年前,纳哈出曾在太平路当万户,结果被朱元璋给俘虏。朱元璋希望自己投降,几次游说,自己终是不从。 后来,朱元璋看自己是名门之后,便释放北归。回到辽东之后,盘踞沈阳之地,为辽阳行省平章政事,后被升为辽阳行省左丞相,太尉! 只不过,往事云烟。 朱元璋放了自己一马,可自己不能后退! 明军在辽东一带已经有了一些卫所,若任由其蚕食下去,不出十年,这辽阳方圆千余里,都将没有自己立足之地! 纳哈出抬起手,刚想下令进攻。 一骑军士跑来,马背上还横着一人,至近前,将人丢下马,对纳哈出道:“太尉,得到消息,明军在金州筑城,城尚未合围,且军士数量只有三千。” 纳哈出凝眸。 金州位于南端,距离大海不远了,从盖州出发,不过三百余里,骑兵速度快,不出三日便可抵达。 眼前的盖州防御森严,军士不少,且守城之人经验丰富,哪怕是付出一些代价,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有所斩获。倒是金州那里,既然是筑城,就少不了物资,补充点物资过冬也是好事,顺便将明军的城彻底摧毁! 纳哈出权衡一番之后,下令道:“全军南下,直取金州!” 乃剌吾有些不甘心。 纳哈出看着这个骁勇善战的副将,笑道:“莫要不甘,准你带三千军士为先锋,金州你来杀。” 乃剌吾不高兴了,板着脸喊道:“敌人不过三千,我为先锋岂用得着三千?给我五百骑,定取下金州!” 纳哈出哈哈大笑:“五百就五百,这辽东一地,还没人是你的对手!” 乃剌吾高兴起来,挥舞起马刀,喊道:“左卫一营五百军士,随我去金州,杀明军,夺城池!” 第五百九十五章 布置伏兵,扼其归路 盖州城。 吴立、张良佐等人看着纳哈出带兵绕城向东,然后南下而去。 房皓担忧不已:“纳哈出定是去金州了,那里城墙还没建好,军士也不多,一旦纳哈出的大军到了那里,金州必然守不住。” 张良佐紧锁眉头望向南方:“以盖州城内军士,只能自保,根本不能进攻,况且一旦出城奔走,很容易被孤立在原野之中,若纳哈出带兵杀个回马枪,没有地势依托,我们必然是全军覆没!” 吴立沉默不言。 房皓、张良佐说的都对,金州危险,救援更无从谈起。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金州守军能创造奇迹。 一日之后,都指挥使马云、叶旺带兵进驻盖州城,商议对策。 马云分析局势之后,指着舆图道:“现在先不考虑金州能不能守住,无论纳哈出打不打下金州,他都不可能长期驻留在那里,必会向北返回。我们需要设个陷阱,布置伏兵,将其彻底留在此处!” 叶旺赞同马云的安排:“纳哈出带的是骑兵,他不可能走中部与东部多山之地,只能再次经过盖州一线向北而去,这是我们的机会。” 吴立提议道:“若是想打伏击,盖州城东、城北、城南都有山地,若能将其引入山地之中……” 张良佐摆了摆手:“城外地阔,距离山地还有五里,纳哈出带的是骑兵,说撤就会撤,我们步卒根本追不上,纵是将其引入山内,他也可以在处境不佳时从容撤走。” 马云肃然点头:“张指挥说得对,伏击不能选在山中,我们需要纳哈出从盖州城南向西北方向撤退,即沿着柞河向连云岛方向撤退!将军队埋伏在这里,将纳哈出及其两万多军士留下!” 房皓忧虑不已:“自城西至连云岛多是平地,除了柞河之外,我们没任何依托,等同于在平原之上与骑兵交锋,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马云看向叶旺。 叶旺咧嘴笑了笑:“柞河有水,有水就够了。” 马云重重点头,沉声道:“柞河的伏击便交给你了,为保万全,多加杀伤,需要自连云岛至窟驼寨十二里之内布置,可不轻松。” 叶旺摩拳擦掌:“将那两千人交给我,我保证杀他个人仰马翻!” “哪两千人,你们不就带了一千骑兵?” 吴立疑惑不解。 叶旺与马云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马云道:“这是机密,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回过头来考虑金州之事,为减缓金州压力,我需要派人带骑兵接近纳哈出,告诉纳哈出我们派遣了援兵,让他不能在金州放开手脚。” “我去!” 房皓主动请缨。 马云微微点头,命房皓带八百骑兵出城,然后分派给叶旺八千军士伏击,剩余军士与城内六千军士兵合一处。 纳哈出兵发金州,乃剌吾更是脱离了主力,带五百骑兵先一步扑至金州。 镇守金州的是指挥韦富、王胜,千户姚江、孙秀等三千将士,了望军士早就将军情告知。 韦富召集城内军士,站在高处喊道:“敌人就在二十里之外,金州城就在你们脚下!我们周围没有任何援兵,这意味着我们将独自面对纳哈出的骑兵!我知道,有些人畏惧,害怕!但身为大明军士,朝廷将金州交给我们,那我们就需要守住这里,寸土不丢!” “我将带领一干将领,与你们一起共存亡!没有人会当逃兵,像狗一样逃窜又被人追上打死!现在,所有人听命,姚江镇守北城门,孙秀镇守西城门……我自领兵登城而战!” 军士士气高涨。 唯有向死而生,这里没有其他路可选。 王胜登上城墙,看着一个个军士到位,走至韦富身旁,道:“纳哈出亲自领兵而来,怕是一场苦战。” 韦富冷厉地点了点头,看着北面,沉声道:“今日北风小了许多,利弓弩。将那一张床弩拿出来吧,再不用,怕是没机会了。” 王胜重重点头:“我亲自操持床弩,你负责吸引敌将注意力。” 韦富抬手,拍了拍王胜的肩膀:“擒贼先擒王,若你能将敌将击杀,那金州尚有希望。” 王胜深知这一击的重要性,毕竟北面有一小截城墙只有一人高,说句不好听的话,敌人搭把手就能杀入城内。 之所以将缺口留在北面,正对敌军的方向,是因为韦富、王胜深知兵力不足,不宜分兵。 敌人从北面而来,又见北城有缺口,必然会选择主攻北城门,这样一来,韦富、王胜便能集中更多兵力应对,而不需要四门分兵过多。若不是冬日酷寒,石匠无法开石,这缺口早补上了,谁也不希望留道口子,那么大的破绽给敌人。 在城上军士准备好没多久,乃剌吾便带了五百精锐骑兵杀到城下。 乃剌吾自恃骁勇善战,罕有对手,纵马至前挑衅:“城上的明军,老子只带了五百骑兵,你们也不敢出城迎战吗?一个个都是熊包,就该脱了这一身盔甲,换成女人的衣裳,手中抓个手绢挥舞啊。” 韦富身旁将旗很是显眼,加上不少军士簇拥,乃剌吾一直盯着韦富辱骂。 “尔等放肆!” 韦富拿出弓箭,瞄准乃剌吾便射了去。 乃剌吾看着箭落在身前十几步的位置,哈哈大笑:“明军不过如此,一个主将连箭都射不出一百五十步!想起牛家庄的明军,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便做了刀下鬼,你们实在是太弱了!” 韦富眼神变得通红起来。 牛家庄! 洪武五年时,纳哈出带兵杀至牛家庄,烧了明军在那里屯留的十万石粮不说,还杀了三千明军! 血债! 王胜在城墙靠西的垛口位置,将床弩调整到位,盯着乃剌吾,咬牙切齿地拿起了锤子,猛地砸向机扩,喊道:“去死!” 床弩粗长的箭瞬间飞出,如同一条蟒蛇直扑乃剌吾! 乃剌吾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韦富身上,等注意到这一击的时候再向调转马头已然晚了! 弩箭飞至! 乃剌吾大喝一声,将马刀护在胸口。 木箭撞在马刀之上,削尖的箭头在刀身之上瞬间破碎开来,强大的力道灌输到乃剌吾身上,将乃剌吾从马背之上带飞了出去! 第五百九十六章 金州之战,张开麻袋 韦富、王胜等人看着乃剌吾从马背之上飞出,落在地上翻滚了两下没了动静,士气顿时大涨。 乃剌吾身后的五百骑兵也有些愣神,说好的战无不胜,说好的骁勇善战,说好的先进城、先捞好处,怎么滴,突然就倒下了? “救人!” 被挫伤士气的骑兵连忙催马上前,想要将乃剌吾救回去。 可韦富、王胜哪里答应,韦富命军士弓箭攒射,箭飞向半空,然而越过一段荒原坠落而下,五六骑兵顿时受伤,冲势大减。 便在此时,王胜已下了城墙,打开了北城门,带了一百骑兵、五百步兵杀出城外。 城墙之上,鼓声大作,喊杀声震天。 乃剌吾带来的骑兵惶恐不已,眼看着明军气势如虹,又是拼了命的架势,加上自己这一方失去了主将,一时之间不知是该迎战还是该后退。 偏偏在这时,乃剌吾的副将巴穆腿上挨了一箭,大喊一声:“不好,快撤!” 巴穆的这一嗓子彻底乱了军心,一个个拨转马头就匆匆逃窜。 王胜带骑兵与步兵追杀,时不时在巴穆等人身后射点箭过去,一些骑兵坠马,战马开始无目的地逃窜。 所谓的五百骑兵精锐,就这么一下子被打出去了十余里。 王胜担心追太远回不去,索性便带几十骑兵殿后,命令军士返回。 待安全回到金州城内时,韦富已将乃剌吾给抓了,这个家伙还真是皮糙肉厚,加上马刀与皮甲挡了下,竟没有被弄死,而是被打得昏死过去。 乃剌吾悠悠醒来,看着周围的明军,顿时打了个哆嗦。 韦富笑了:“应该给你换身女人的衣裳,手里塞个手绢……” 乃剌吾咬牙切齿:“偷袭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堂堂正正打一场!” 韦富不以为然:“战场是你死我活的勾当,只要活下去,什么手段不能用?再说了,纳哈出的大军即将到了,你问问他敢不敢只动用三千人堂堂正正攻城?” 乃剌吾语塞。 用三千人进攻三千人把守的城? 这是不可能的事。 攻城需要几倍于守城的人,要不然不好攻下来反而可能损失惨重。尤其明军最擅在城墙之上丢木头、丢石头…… 纳哈出听闻乃剌吾落在金州守军手中且生死不明,顿时大怒,带大军围困了金州城! 就在纳哈出派人砍木头造梯子的时候,哨骑发现背后出现了明军骑兵的踪迹,数量不详。纳哈出有些进退两难,进吧,短时间未必能打进去金州,退吧,脸还要不要了? 哪怕部将认为身后明军骑兵必然不多,不足为虑,可纳哈出依旧有些不安。 顾及脸面,纳哈出最终还是下令进攻金州城。 韦富举起长枪:“城在人在!” 王胜抽出马刀:“杀退他们,老子请你们喝酒!” 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战斗。 明军已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在敌人的血泊里开出前往地狱的道路! 可纳哈出的意志明显并不坚决。 这一路跑来跑去,明军坚壁清野,军队没捞到什么好吃的,也没人好好招待一顿酒菜,这大冬天冰天雪地的,连睡觉都睡不安稳,眼下连大将乃剌吾也被人抓了,军中士气并不高。 尤其是自己深入作战,背后出现了一支明军骑兵。 明军骑兵没什么好担忧的,大明在辽东就没多少马。但问题是,这些骑兵到底是不是先锋,在骑兵之后,会不会有叶旺、马云的大军? 一旦明军倾巢而动,在自己身后布置好麻袋,未必能安全撤出。 金州城墙之上不断有箭飞出,蒙古骑兵也跟着对射。 骑兵凭借着战马的速度很快冲至城墙之下,一些骑兵更是冲着城墙缺口杀去,可杀到近前才发现,缺口处的城墙上布满了破碎的瓦片,一个个瓦片如同小刀子一般插在石头缝里,这还不是要命的,明军在缺口城墙里竟留了一个个拳头大的孔洞,长枪穿过孔洞直将人刺死。 几个勇猛的骑兵用皮甲铺盖住瓦片,抓住了刺出来的长枪,招呼着其他人登上城墙,可刚上去半个身子,便惨叫着倒了下去,一阵热气在空中生出白雾。 再看掉下去的人,一个个被烫伤。 城墙两侧各布置了八个大铁桶,铁桶之下木柴烧着,之内是不断沸腾的水。军士用长勺打出热水,冲着登城的骑兵脸上就泼过去。 在长枪、弓箭、石头、开水一连串的反击之下,纳哈出的军队硬是在缺口处丢下了二百余尸体也没入城。 无奈之下,纳哈出最终收兵休整。 可谁成想,韦富、王胜不想纳哈出睡个好觉,时不时带军士大喊大叫,袭营的动作不小,甚至还有次打开了城门,派出了小股骑兵。 纳哈出被这么一折腾,一晚上确实没睡好,加上担心叶旺、马云断了归路,第二日一早便带兵朝着盖州方向退去。 房皓带领的骑兵快速撤回盖州城,将纳哈出回撤的消息告知马云,马云将消息传报叶旺。 叶旺得知消息之后,兴奋不已,走至千户罗远山、秦松、百户袁车身前,审视着其身后的特殊军队,沉声道:“都听清楚了,你们是我朝第一支新式火铳军,此番战斗,是检验远火局新式火铳杀伤骑兵的最佳机会,也是验证以步克骑是否可行的最佳机会!你们这次战斗,不仅我看着,魏国公也看着,大都督府看着,皇帝也在看着!” “现在纳哈出已经回撤,他将落入我们的包围圈!但能不能在这平原之上留住纳哈出的骑兵取得大胜,关键是你们这些人能不能阻击骑兵的冲势!现在,端起你们的火铳,准备好你们的火药与铅弹,送纳哈出最后一程!” 罗远山、袁车等人肃然而立。 罗远山提起火铳,狞笑道:“纳哈出在辽东杀了不少军民,仇恨累累,今日终有机会让他血债血偿,岂能留手?谁若是怂了,退了,老子就给他一铳!” 袁车将火铳抗在肩膀上,哈了口热气,喊道:“兄弟们,这一仗打好了,咱们的名字也能出现在捷报公文之中!到那时,陛下嘉奖岂不快哉?” 第五百九十七章 十里冰墙,死亡陷阱 在罗远山、袁车说完话之后,秦松才转过身,对一干军士喊道:“平日里如何打靶,今日便如何杀敌!莫要紧张,更不要乱了手脚。顾指挥佥事说过,唯有沉稳冷静,方可发挥出新式火铳的最大威力!” 秦松出自句容卫,与其一起来的还有百户梁林、军士段施敏,连同远火局的周定海、沈名二,组成了定辽卫新式火铳“教头”。 新式火铳与老式火铳区别不少,尤其是颗粒火药、铅弹实现了量化,操作流程每个动作都很固定,绝不允许拖泥带水,不允许做任何花哨没用的动作,以最大程度上确保火铳可以实现多轮次杀伤。 这是新式火铳第一次投入战场,远火局必须掌握第一手的杀伤数据与状况,以评估新式火铳的威力,找出新式火铳在作战中的问题,便于后续改造、优化。 沈名二是军匠出身,秦松等人是军士,自不畏战场。周定海是陶成道的弟子,虽没有上过战场,可听陶成道讲述过烽火连天的岁月,对战场极是向往,第一次加入战斗,紧张之余更是期待。 在叶旺离开之后,罗远山看向秦松,道:“兄弟们与你们很是投缘,不如让叶都指挥使给大都督府发封文书,将你们从句容卫调到定辽卫之中,也好杀敌立功。” 秦松哈哈笑了笑,摇头道:“句容卫虽然比不上边军骁勇善战,可也是护卫远火局最重要的力量,况且顾指挥佥事对我们不薄,并无意离开句容卫。” 罗远山皱了皱眉头:“顾指挥佥事还能比得上叶、马两位都指挥使不成?秦千户,须知跟对人,他日才能不被埋没。像我,五年前还是个大头兵,跟着叶都指挥使大小四十余场战斗便官升千户。” 百户梁林听到罗远山挖墙脚,板着脸说了句:“他之前是个百户,跟着顾指挥佥事打了一次水战后便被提拔为千户。” “啊?” 罗远山惊愕不已,这升官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难道不应该先给个副千户适应适应? 秦松擦拭着火铳,沉声道:“在句容卫的人看来,顾指挥佥事是一个厉害人物,未必输给一些指挥使、都指挥使,这并非冒昧之言。” 罗远山并不相信,袁车等人也只是呵呵笑了笑。 叶旺、马云镇守辽东,披荆斩棘,建立军府,抚济军民,可以说是名震辽东。 顾正臣? 很多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若不是新式火铳送来,兴许这里的军士根本就不知道此人的存在。 军队进入备战状态。 纳哈出一路北上,不见明军阻击,待接近盖州城南十里时,考虑到叶旺、马云可能已增兵盖州,纳哈出并没有如来时大摇大摆去盖州城,而是打算走东北方向,绕城向北。 可谁知,军队刚过了柞河,还没走出三里路,就听到南面、东面的山中传出三声炮响,随后一面面旌旗摇摆而出,鼓声大作,喊杀声随之而起。 纳哈出一时之间判断不清楚明军数量,但看其声势十分吓人,而盖州城方向又没半点动静,似乎是个陷阱,攻击明军很可能会腹背受敌,一旦被缠斗在这里,战马跑不起来,说不得会吃亏,加上军士士气不高,纳哈出索带人朝着西北方向的连云岛而去。 至此,纳哈出掉入了马云、叶旺布置好的麻袋之中。 纳哈出沿河逃窜,没走出两里路便看到了一座看不到尽头的冰墙,冰墙沿道路外缘修筑。 冰墙——道路——柞河。 纳哈出带的是骑兵,身后喊杀声不断,顾不得多想,便指挥骑兵沿道路奔驰。 冰墙之外是森林,总不能跑森林里去吧,那里更容易布置陷阱,更容易安置绊马索、陷马坑,也更适合步卒埋伏。 担心道路上有陷阱,纳哈出没走在前面,可骑兵冲入道路五里,全部的骑兵都进入时,依旧没有见到陷阱。 纳哈出很是疑惑,不知道明军搞如此长冰墙目的是什么,总不可能是闲着蛋疼,带军士跑河边活动活动身体吧? 继续行进,至七里处,为首的一个骑兵猛地从战马之上甩了出去,砸在地上,地面顿时凹陷下去,长长的竹刀刺穿了骑兵的身体,血腥味顿时传出。 一匹战马重重踏在地面上,原本坚固的地面顿时松软,马蹄没入沙土之中,一块钉板瞬间合拢,扣住了马蹄,战马吃痛,惨叫一声跪了下去,身上的骑兵还想操控战马,却被翻了出去,刚准备起身,就看到一匹战马腾空而来。 马蹄落地时发出了骨碎声,坚硬的马蹄铁踏碎了人的脸! “杀!” 冰墙之后等待已久的明军踩着梯子冒出头,拿起弓箭便朝着骑兵射去。 叶旺带军士封住了纳哈出的退路,从冰城之后尾随杀来。 纳哈出的骑兵被突如其来的打击给打晕了,后面是追兵,前面是陷阱,右面是比人还高的冰墙,左面是柞河。 一些骑兵为了避免被射杀,竟骑着马直接跑到了柞河里面。 这可是隆冬十二月的辽东,河流岸边都结冰了,只不过河流颇宽,这才没完全冻住,加上明军从河中取冰取水,岸边的冰层是新结的,平日里都无法承受人与战马,何况是现在。 人与战马落入柞河,不是淹死就是冻死,侥幸没死的狗刨两下,也跑不出去的,对面出现了明军少量的骑兵,弓箭不断朝着纳哈出的军队射去。 纳哈出毕竟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看到出口已不甚远,并下令军士全力向前。 陷阱,用尸体埋。 人的尸体也好,马的尸体也罢,只要能打开道路就行。 为了避免全军覆没,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 不到一里的道路,遍布尸体,还有濒死的哀嚎。只是没有人停下脚步,踩着尸体而过。 出口就在前面,一百五十步! 就在骑兵看到逃生的希望时,出口处突然出现了一支军队,三百余人,每个军士都端着火铳,前面的军士蹲坐,中间的军士弯腰,后面的军士站着,瞄准了骑兵。 而在冰墙之后,冒出了三百余人,同样是端着火铳,依托冰墙斜着火铳对准了骑兵。 秦松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冲过来的骑兵,厉声喊道:“以步克骑到底能不能成在此一举!所有军士听命——点火!” 第五百九十八章 新式火铳第一战 叶旺身先士卒,挑杀着纳哈出的骑兵。 前面的骑兵被阻滞,落在后面的骑兵已成拥堵之态,战马一时半会掉个头都不容易,更不要说转过身与明军厮杀。 这倒便宜了明军,叶旺带的是长枪兵。 明代初期的长枪可不是高出人一头那么长,而是一丈三尺,距离好几个身位就能刺杀战马与骑兵,马刀在长枪面前显得短小无力。 当然,这是在骑兵失去速度的情况下,若骑兵对冲军阵,长枪兵能挡住多久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叶旺一开始造反的时候,便是谢再兴手底下长枪军的人,后来跟了朱元璋,依旧惯用长枪,甚至还在定辽卫中组建了长枪军。 在这一刻,长枪军发挥出了极强的战力。 冷厉的军士如同冰冷的刀锋,只重复着刺、收、进的动作。 明军组成一排,眼前的骑兵就如同麦田,不断被收割,倒下,死去。 就在叶旺看到身旁军士被骑兵射杀时,远处传来了一阵火铳声,密集的声音叠加在一起,盖过了人马喧嚣,横扫而来。 叶旺眼神中透着渴望。 岭北之败后,明军彻底失去了北征的力量,被迫转攻为守。对于习惯了追着元廷军士跑的明军将领与军士而言,这种转变十分憋屈。 朝廷这几年来一直在扩大养马,甚至将养马分配给了江南、江北的百姓!只是,想要从这些散养的马里面挑选出战马并组成骑兵军团,没个十年几是不可能。 面对元军的骑兵,大明没有足够的战马,没有精锐的骑兵,根本无法转守为攻,这也就意味着,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明军的处境很是被动。 纳哈出想南下就南下,想杀就杀,想抢就抢,想烧就烧!而被动的明军只能龟缩在城内,说好听点是坚壁清野,说难听点,那不就是任由对方在自家的田地里踩来踩去? 敌人到了城下,自己连城门都不敢出,这他娘的谁不憋屈,谁不难受? 大家都窝火,可谁也没办法。 两条腿的,干不过人家六条腿。 而送来转守为攻希望的,是徐达,确切地说,是远火局,是顾正臣! 凭火器来克制骑兵,以步克骑! 让步卒可以站在原野之上,用火器来削弱甚至是消除骑兵冲阵的威胁! 骑兵没有了冲势,没了速度,没了一往无前的悍勇,哪怕是步卒,大明也能战他一战! 火器,一定要成! 秦松放下火铳,暼了一眼人仰马翻的元军,迅速带人转移至一侧,罗远山又带了三百军士占据了出口处,军士端着火铳,看着从尸体上奔涌而来的骑兵,眼睛里充满了仇恨。 随着罗远山一声号令,引线被点燃,呲呲的引线钻入药室,随着颗粒火药爆燃,强大的气压在某个瞬间找到了宣泄口,铅弹飞出火铳的长管! 圆润的子弹密集飞出。 骑兵叫喊着冲锋,瞳孔里看到了如雨点打来的东西。 铅弹打入脸颊,凿开皮肤钻了进去! 铅弹打入眼眶,眼珠成血,落下的眼皮如何都兜拦不住血液。 铅弹打入胸膛,皮甲根本无法阻挡,只感觉胸口一热,浑身开始变冷。 战马都是轻骑,并没有什么防护,马头虽然硬,可也扛不住火铳的铅弹。 百步之内的骑兵,无论是战马,还是人,但凡中弹,必有损伤。 纳哈出万万没有想到,明军的火器竟有了这等杀伤力,眼看着没有其他路可选,只能强行命令军士向前冲! 用牺牲换距离,用死亡开路。 新式火铳的杀伤确实可观,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纳哈出付出了三千人的代价依旧没有冲入五十步以内! 后面尸体太多,阻碍了后面骑兵,纳哈出命令骑兵下马开路。 一些骑兵下了马挥舞着马刀冲着明军跑去,一些骑兵在后面清理死人,以开出道路,不久之后,这些人也成为了被清理的人,抬起来丢到河中。 纳哈出的军队也杀疯了,谁都清楚,陷在这里的时间越久,全军覆没的风险越大。 唯能拼命,才能活命。 纳哈出派出了部将高八思帖睦尔,咬牙喊道:“不惜代价,一定要打开道路!” 高八思帖睦尔是个狠厉的武将,眼看着一众军士惨死,更是怒火中烧,带了一批骑兵,喊道:“第一队下马,举着尸体当护盾前进!第二队清理道路!第三队,随我冲锋!” 火铳杀伤的威力被削弱了! 这群人竟然拿着尸体当盾牌,这让秦松、罗远山等人始料不及,眼看着对方踏入了五十步以内,秦松看向罗远山:“撤吧。” 罗远山虽然有些不甘心,可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堵在这里已没多少意义,只好命令军士撤至一侧的森林之中,各自列队,自由射击。 纳哈出的军士冲出了冰墙的围困,杀到了道路之上,那些下了马的元兵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马撞倒,随后被踩死。 火铳依旧在击杀,可纳哈出的骑兵实在是太快,根本来不及射击三次,先头骑兵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秦松、罗远山也不去追,只是命军士继续射杀从冰墙之内跑出来的骑兵。 纳哈出沿河逃窜了出去,还没跑出三里,就听到杀声一片。 马云从盖州城内带兵杀了出来! 纳哈出无心恋战,带骑兵仓促逃走。 马云带人不断追赶,两条腿的军士硬是追着二十余里,杀到毕栗河边时,一些骑兵来不及上桥,被马云带人追上全赶下了河中,俘虏一千余人,还有八百多冻死、淹死在了河里。 只可惜,纳哈出、高八思帖睦尔等人还是逃了出去。 马云带军士抢了一批战马追赶,可追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追上纳哈出等人,不得不返回柞河,协助叶旺清理战场。 盖州柞河冰墙一战,杀元军七千二百余,俘虏元军合计八千四百余,冻死、淹死元军两千六百余! 这是大明开国以来在辽东战场上,第一次取得如此辉煌的大捷!而在这一战中,新式火铳击杀数量达到了四千余,完成了远火局新式火铳的第一次战场首秀! 第五百九十九章 火器反思与方向 站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之上,马云纵马呼啸,叶旺也仰天大笑。 被纳哈出压制多年,眼睁睁看着他带骑兵杀戮辽东的军民一次又一次! 现在,终于让纳哈出付出了血的代价! 虽说这一战没有留下纳哈出,但毕竟消灭了对方一万八千余主力,尤其是俘虏了八千多元军,这对于缺乏筑城劳力的辽东来说是一场及时雨。 在定辽卫军士、盖州城军士入城庆贺的时候,远火局的周定海与沈名二却蹲坐在屋檐下,任凭冷风吹。 沈名二抬起手捂着冻红的耳朵,严肃地说:“安装引线,点燃引线这个过程耽误了太多时间,火燧击发一日不成功,我们就一日无法实现一百五十步三次击发。” 周定海哈着手,点头道:“火燧石击发火药的研究进行了一年多了,虽然验证了可行,但时不时有无法点燃火药的问题,若这个问题不能解决,我们必须从其他方面想办法节省时间。” 战场之上,火铳一旦被寄予众望,那就不能在关键时候哑火。 否则,会连累三军! 眼下火燧石还不成熟,远火局遇到了空前的困难,又因为顾正臣不在句容,导致许多问题需要匠人一点点摸索,这也就拖慢了研究进度。 沈名二叹道:“其他方面怕是不容易节省时间,装填铅弹、换装火药这两样总不可能少吧?” 周定海皱了皱眉头:“顾指挥佥事说过,没什么是不可能,兴许他日铅弹不需要一次一更换,火药也不需要一次一装填。” 沈名二呵呵笑了:“除非一个人装备两三个火铳,用完这个用那个。” 周定海眼神一亮:“为何不能一个人装备三个火铳?” 沈名二瞪了一眼周定海,这样的问题还需要问? 火铳可不轻,你背三个试试? 再说了,你以为火铳不需要钱粮啊,谁舍得花这么大成本? 周定海看着沈名二,知道他意会错了,摆手道:“我们可以在一个火铳上,增加两个管,两个药室,这样一来,一个火铳三个眼,可以实现三次连发!” 沈名二明白了周定海的构思,仔细想了想,似乎也是可行,点了点头,道:“这个主意留着,回到远火局之后讨论。再说回实战中的问题,在纳哈出骑兵冲出的时候,我们被迫撤至一旁不与其交战,这让许多军士有些不满,甚至有些军士说,若换装为长枪兵,兴许可以正面阻击住纳哈出撤退。” 周定海叹息一声:“现在的火铳杀伤力都在铅弹里,根本不适合近战。火铳管短,他们骑着马,居高临下不说,马刀杀过来的时候,火铳未必能够得着他们。” 沈名二沉默良久,问道:“你提出将三个火铳组成一个火铳,那我们能不能将长枪和火铳组合在一起?在火铳击发之后,让火铳成为长枪,让火铳兵转变为长枪兵,近战搏杀骑兵?” 周定海愣了下,问道:“这怎么个组合?不可能。” 沈名二笑道:“刚刚怎么说,没什么不可能。” 周定海指了指一旁的火铳:“火铳这么长,增加个长枪,那还怎么装填铅弹?再说了,军士总不能行军时提着个长枪吧……” 沈名二将双手抄在袖子里:“战争检验出了火铳的问题,远火局就需要予以解决。现在战事结束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到时候给顾指挥佥事发文书请示。” 周定海微微点头:“去年朝廷封印时,顾指挥佥事没回金陵,不知今年会不会回来。” 沈名二摇头:“够呛……” 路远,不便往来。 加上泉州府那里忙着开海之事,千头万绪,顾指挥佥事忙碌得很。 马云、叶旺写好报捷文书,派千户罗远山带三十军士,连秦松、周定海等人前往金州,顺路带走乃剌吾,走海路于山东登陆,然后前往金陵报捷。 金陵,东宫。 朱标设宴,邀请宋濂、沐英、顾正臣共饮。 宋濂上了年纪,精神虽然还不错,可腿脚已有些不利索,走路缓慢且沉重,只是性子要强,不准人搀扶。 这一次宴请,没有东宫宾客等人,倒是多了些清净。 寒暄之后,朱标对顾正臣道:“前段时日的弹劾风波倒是让你受惊了。” 顾正臣笑道:“谈不上受惊,倒是多了一阵清闲日子,若不是这风波,今年冬日怕也无法回金陵。” 朱标微微点头,沉思了下,说道:“刑部审讯王诚远、孙宝泉、张弛道三人,三人已招供,是受陈宁指使,故意构陷于你,陈宁对此也供认不讳。父皇原本想在年前杀了四人,可金陵屡屡地震,钦天监言不宜杀戮,便定在了明年秋后问斩。” 顾正臣只是点头微笑。 宋濂呵呵一笑,问道:“难道你就一点疑惑也没有?” 顾正臣坦然道:“殿下,宋师,这件事不看我是否有疑惑,而是看陛下有没有疑惑。若陛下认为事情明了,没了疑惑,那我也不敢心存疑虑。” 沐英嘴角浮现出笑意,顾正臣还是一如既往大胆,敢这么说皇帝。 宋濂见顾正臣如此说,也不敢应声。 朱标端起酒杯,也不知如何回答。 很显然,以陈宁的本事,还不足以调动福建行省官吏发声,福建行省参政参与其中这是必然的,而广东潮州府、浙江温州府也参与了进来,朝堂内官员卷入其中,大都督府也介入了,这些已远远超出了御史台的影响范围。 若说陈宁身后没有其他推手,朱标自己都不信,父皇嘱托刑部调查幕后之人,显然也是知道些什么。 只是,调查来调查去,罪责都堆在了陈宁身上。显然,陈宁是个手上有罪,又背了黑锅的人。 朱标不知道父皇怎么想的,但有一点很清楚,父皇希望事情到陈宁为止,并不希望事情变得更为复杂。 皇帝没疑惑,那顾正臣确实不能再有疑惑。 朱标看着顾正臣,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父皇派人传话,让孤转告你一声:你有亲军都尉府的腰牌,可以随意进出刑部监房。” 第六百章 迫害妄想症,陈宁自杀 刑部。 主事章淦匆匆走入大堂,对尚书刘惟谦禀告道:“刘尚书,顾县男拿着亲军都尉府的腰牌去了监房。” 刘惟谦脸色一变,连忙起身道:“他去监房见何人?” 章淦喉结动了动:“陈宁!” 刘惟谦急忙从桌案后走出,直奔监房而去。 现在刑部不好混,去年七个尚书来回蹦跶,今年就自己一个尚书,连个侍郎都没了,活着的要么调任,要么致仕,要么去凤阳种田去了…… 现在这个关头可不敢出一点意外,要不然自己这尚书必然是保不住。 狱卒打开了监房的大门,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 顾正臣抬脚走了进去,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陈宁,此时的陈宁哪里还有半点御史大夫的尊荣,头发披散着,夹杂着几根发霉的稻草,虽然没有上枷,却戴上了镣铐。 陈宁抬起头,原本无神的目光透过结缕的发看到了顾正臣那张憎恶的脸,眼中顿时浮现出冰冷的恨意,咬牙道:“顾正臣!” 顾正臣看着落魄的陈宁,沉声道:“陈宁,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敢直呼我姓名。” 陈宁呵呵冷笑:“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不敢的?” 顾正臣向前走了两步:“那你敢说出幕后指使之人吗?” 锁链哗啦作响。 陈宁站起身来,阴森地说:“幕后指使之人?怎么,你想趁这个机会除掉更多的政敌?顾正臣,莫要以为你赢了这次,就能安稳一世。那些你得罪过的,得罪过你的,都将成为一支支箭!迟早会有一支箭正中你眉心!” 顾正臣平和地笑道:“任凭万箭而来,我自一盾挡之。” 陈宁脸色一变。 顾正臣的盾牌确实可以挡住所有的箭,因为他的盾牌之上刻着“皇帝”两个字! 他虽然没有免死铁券,可深得皇帝信任! 皇帝不让他死,那就没人能杀他! 顾正臣背负双手,看着沧桑的陈宁,低声道:“其实是谁在背后操纵,朝堂之上没几个人不清楚。毕竟御史台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大都督府里去。至于背后是哪位侯爷,亦或是中书省的什么人,似乎没必要穷追不舍要个真相出来。” “只是陈宁,他们荣华富贵,整日享受权力与地位带来的美好,而你却要去死。陛下有旨意,明年秋后将你们问斩,只是你认为他们会允许你活那么久吗?须知,你多活一日,他们就多一觉不安稳,整日想,万一你改了主意,将他们的名字说了出来……” 陈宁咬牙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正臣压低声音:“你难道还不清楚,有人不会允许你活到元旦,绝不会。新年新气象,带着个心结迎新年,那算什么事……” 陈宁后退一步,锁链哗啦。 顾正臣转过身看向牢门,背对着陈宁:“不管怎么说,你我同僚一场,这次来权当为你践行了。” 陈宁看着顾正臣走出牢门,追了过去,喊道:“顾正臣,你不得好死!” 顾正臣看着狱卒挂上锁,侧过身看向刘惟谦。 刘惟谦连忙上前行礼:“顾县男。” 顾正臣还礼道:“刘尚书,听闻不久之前你去了中书省?” 刘惟谦呵呵笑道:“是啊,胡相问点事。” 顾正臣咳了咳,肃然道:“哦,胡相办事认真,不留纰漏,刑部的事他倒是用心了。刘尚书,事关开海事宜,有些事想与刑部商议,比如海上犯罪如何量刑定罪……” 刘惟谦、顾正臣离开了狱房。 陈宁被顾正臣一番话彻底吓坏了,是啊,刑部尚书刘惟谦与胡惟庸很是亲密,现在胡惟庸找他问话,这是想干嘛? 不留纰漏! 没错,胡惟庸办事就是滴水不漏,对他不利的事,他都能推脱干净,彻底解决。 那问题来了,胡惟庸会不会对自己下手? 陈宁知道胡惟庸太多事了,包括他结交平凉侯费聚,包括他笼络大臣,包括他与毛骧关系密切! 一旦自己开口,胡惟庸纵是不死,他也别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从这一日起,陈宁便患上了被害妄想症,监房送来吃的,怀疑里面下毒,说什么都不吃,哪怕是一口水也不敢喝。 绝食两日之后,刘惟谦受不了,直接找到陈宁让他吃饭,别到时候饿死连累自己。只不过说得不留情面了点,结果陈宁以为刘惟谦要动手了。 刘惟谦没办法,只好将事情奏报给胡惟庸。 胡惟庸不明白陈宁这是在干什么,好好服刑,到明年秋天看看玄武湖的风景上路多好,折腾什么? 难道说,这家伙想要用寻死的方式逼迫自己将他救出来,否则就开口?还是说,他想用这种方式惊动皇帝,让皇帝去一趟监房? 这不行。 胡惟庸看着刘惟谦,沉声道:“他曾是御史大夫,现在遭罪也不应过于苛责,给他送顿丰盛些的,钱粮我来出。” 刘惟谦哪里敢让胡惟庸出这个钱,自己掏腰包安排狱卒准备了丰盛点。 丰盛? 狱卒一拍脑袋。 哦,明白了。 两荤两素加一羹,这是最丰盛的。 端给陈宁,陈宁当时就崩溃了。 娘的,果然是想害死自己啊,标准的断头饭都送来了! 当天晚上,陈宁就脱下了里衣,咬破手指写了血书控诉胡惟庸、费聚、刘惟谦,然后撕破床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床单拧成绳子挂在牢门之上,用马桶里的木棍固好,将脖子伸了进去…… 第二日,除夕。 沐英匆匆进入泉州县男府,对正在练习射箭的顾正臣走了过去,严肃地说:“昨晚,陈宁自杀了。” 顾正臣凝眸,松开手,箭飞了出去,正中五十步外靶心!看着摇晃的箭羽,顾正臣平静地说:“终究还是走了。” 沐英眉头微抬,说道:“你认为是自杀,还是有人……” 顾正臣走向靶子,对沐英道:“有什么区别?” 沐英叹了口气:“若是他杀,陛下免不了会整顿刑部,到那时,不知会有多少人被牵连……” 顾正臣沉默,直至走到靶子处,将靶子上的箭拔下来,才说道:“文官的事,陛下自有分寸。” 「这两天需要去姐姐家一起过个元宵节,看望下姐姐一家人,更新少一点,下个月一起补,惊雪感谢理解与支持。」 第六百零一章 朱元璋对费聚的敲打 华盖殿。 胡惟庸、刘惟谦垂手在侧,毛骧带人验查陈宁尸体之后,呈送上了文书:“陛下,陈宁确系自杀,其在自杀之前,已绝食两日,可见其早有此意。” 朱元璋翻看着文书,问道:“陈宁死前就没留下一句话?” 毛骧摇头:“并无交代,更无一字遗言。” 朱元璋将文书放下,挥退毛骧,看向刘惟谦:“陈宁在监房绝食两日,如此之事为何不奏?” 刘惟谦暼了一眼胡惟庸,见他没任何动静,只好走出回道:“一些罪囚到了监房之后,因境遇变化,整日困在房内,确有绝食之事发生,饿个三五日便会好转。臣并没想过陈宁会有自杀倾向,故此没有劳烦陛下……” 朱元璋看向胡惟庸:“此事你知不知情?” 胡惟庸拱手道:“陛下,此事刘尚书提过,臣吩咐刘尚书稍加照顾,给些肉菜让其进食,不成想只一晚,陈宁便在牢中自杀。” 朱元璋端起茶碗,喝了口茶,肃然道:“陈宁虽是自杀,可监房看管不力是事实,当晚看管狱卒杖一百,发去凤阳徒刑三年。至于刘惟谦,你身为刑部尚书,治刑部不严,回家种地去吧。” 刘惟谦哆嗦地行礼,摘下官帽,谢恩之后走出华盖殿。 洪武八年的最后一天,大明没有刑部尚书。 朱元璋看着深沉老道的胡惟庸,说道:“陈宁在牢房中自杀,没留下一句话,属实有些不合常理。” 胡惟庸附和道:“确有些蹊跷。” 朱元璋铺开宣纸,伸手摘下一支毛笔,威严地说:“有蹊跷,就应该仔仔细细调查,你说是否如此?” 胡惟庸皱眉:“毛指挥同知已带人查过。” 朱元璋呵呵笑道:“他是个粗人,难免有不仔细的时候。顾县男在句容、泉州屡破大案,心细如发,让他去监房查一查如何?” 胡惟庸心头一惊,脸上却没有任何异常:“顾县男确实是个破案能手,只不过,他似乎并不适合调查此事。陈宁生前对其多加构陷,顾县男难免存有私心。何况按照大明律,顾县男理应回避此案。” 朱元璋锐利的目光看着胡惟庸,微微点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那就给浙江行省发文,调徐本徐参政回来担任刑部尚书,具体事宜,交其处置吧。” 胡惟庸称善。 便在此时,内侍通报沐英求见。 朱元璋应许。 沐英匆匆走入殿内,行礼后,将一份文书高举过头顶,喊道:“陛下,辽东捷报!” 朱元璋眼神一亮,连忙起身走出,亲自接过捷报,仔细看过之后,大笑道:“纳哈出一战折损一万八千余,只带了千余骑逃遁!好啊,马云、叶旺倒是给朕送来了一份上好的元旦贺礼!” 沐英道:“送报捷文书的定辽卫千户罗远山,百户袁车,还有参与过柞河之战的句容卫千户秦松,远火局周定海等人,包括被俘的纳哈出副将乃剌吾,都在皇宫外候着,陛下是否传召?” 朱元璋心情大好:“传他们入殿,并传德庆侯廖永忠、靖海侯吴祯、颍阳侯郑遇春、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还有泉州县男顾正臣,另外命光禄寺准备酒宴。” 顾正臣正在家里包饺子,沐春、沐晟、徐允恭也赖着不走帮忙打下手,顺便听听顾正臣在泉州府如何破案的,谁知听到精彩处,宫里竟差人传话。 “给我留点饺子。” 顾正臣擦着手。 顾母笑道:“宫里的酒宴还比不上家里的饺子,看你馋的。” 顾正臣叹道:“宫里的酒宴再好,也不敢打个饱嗝。” 规矩太多,吃饭都不得劲。 张希婉将顾正臣送出门外,安排张培在宫外候着。 入宫,入殿。 顾正臣行礼,看着一干侯爷来了,只有自己一个小小的县男,还有很多空位,便自觉地坐在了尾巴处。 谁成想刚坐下,朱元璋便招了招手:“顾小子,你就莫要靠门口坐了,就坐在靖海侯一旁吧。” 费聚脸色一变,他坐这里,我坐哪里去? 顾正臣看了一眼不想起身的费聚,又看向喝了几杯酒,似乎有些上头的朱元璋,开口道:“除夕酒宴臣能参加已是隆恩,怎敢乱了分寸。” 朱元璋敲了敲桌子:“朕说可以!” 陆仲亨、廖永忠等人看向费聚。 费聚的脸一阵苍白,豁然起身,对顾正臣道:“既然上位让你坐在这里,那就来坐!” 顾正臣走了过去,安然坐下。 费聚站在中堂,看向朱元璋:“上位,咱坐何处?” 朱元璋端起酒碗,咕咚喝了几口:“你现在弄不清楚自己应该坐在哪里了是吧?” 费聚浑身一颤。 朱元璋冷着脸,喊道:“大都督府,是朝廷的大都督府,为朕、为大明总理军务,可不是谁手里的剑,想刺谁便刺谁!若有人糊涂犯错,有朝一日,这宴会之上,未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吴祯、廖永忠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费聚犯了什么错。 “莫要杵着了,坐在吉安侯右侧吧。内侍,传报捷将士!” 朱元璋最终还是给了这个结义大哥一点面子。 吴祯看向顾正臣,低声道:“他又怎么你了?” 顾正臣错愕地看着吴祯:“这与我何干?” 吴祯呵呵笑了笑:“谁不知你与费聚有嫌隙,如今陛下刻意点出你们二人,显然他又有些动作。” 顾正臣含笑摇头:“谁知道,兴许平凉侯死了个小妾心情不好,办事出了岔子惹恼了陛下。” 吴祯也听说了,感叹不已:“嗯,听说他那小妾还是青楼里花大价钱买来的,还没暖几次床人就没了,实在是可惜。” 便在此时,内侍高声道:“辽东报捷将士到。” 罗远山、秦松、周定海等人鱼贯而入,肃然行礼,山呼万岁。 顾正臣看到远火局与句容卫的人,侧头问吴祯:“这次宴会是庆功宴?” “是啊,辽东大捷,传话的人没告诉你?” “没有……” “这些阉人,办事都不利索。” 顾正臣看着周定海、秦松等人,总算明白过来为何自己能坐在这里。 魏国公调拨两千火铳送到辽东,现在辽东大捷,远火局与句容卫的人也回来了,说明新式火铳投入了战斗,只是不知杀伤效果如何。 第六百零二章 大明第一火器军 罗远山声音洪亮,又是个会说话的,将辽东金州、盖州柞河之战说得绘声绘色,昼夜修筑的十里冰墙,埋伏好的麻袋陷阱,明军的奋勇杀敌,纳哈出的仓皇逃窜,如同画面一般呈现在众人眼前。 吴祯听得连连点头,对一旁的顾正臣说:“马云与叶旺两位都指挥使治军、治民颇有成效,这些年在辽东更是接连建造了几座城池,扎下脚跟。” 顾正臣连连点头。 现在的辽东可以说是一个大军区,就一个辽东都司,没府衙也没县衙,所有百姓、军士都听从都司命令。 这与老朱的“辽左之地,朕以其地早寒,土旷人稀,不欲建置劳民,但立卫以兵戍之”政策有关。 可以理解,毕竟现在的辽东明军只占据了一小部分,辽东湾向西只有三十余里纵深,向北几十里至百里不等,从西向东北是一条狭长走廊,好在辽东半岛已被控制,不过还没形成完善的城防。北面是纳哈出的二十万大军,还是想来就来的那一种,目前确实不适合建制。 罗远山停顿了下来,转而说道:“陛下,盖州柞河之战,定辽卫与盖州将士战死一百七十八,受伤六百余。以如此低的损伤重挫纳哈出的元军,除了地利与军士勇猛外,还有新式火铳的功劳,杀敌七千余,其中四千余是新式火铳击杀。马、叶两位都指挥使说,新式火铳有望以步克骑,转守为攻!” 廖永忠、郑遇春等人欣喜不已,纷纷看向顾正臣。 吴祯含笑。 新式火铳虽然厉害,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山海炮。在吴祯看来,若是远火局愿意提供给辽东山海炮的话,纳哈出一定会全军覆没,说不得他本人也会死在柞河。 不过没关系,现在留着纳哈出,辽东至少是相对稳定,一旦纳哈出死了,群龙无首的元军很可能会乱成一锅粥,到那时,辽东的压力反而更大。 朱元璋将目光投向顾正臣,笑道:“如此说来,辽东大捷的军功里面还有你一份。” 顾正臣起身回道:“陛下,新式火器是远火局所制,远火局的匠人、保护与协助远火局测试火器的句容卫,论说军功,他们可得一份。至于臣,遥遥在外,并无寸力,不敢领功。” 周定海、秦松等人听闻,心头很是温暖。 顾正臣并不是自私自利的人,只顾着自己的功劳全然忘记了其他。 朱元璋对顾正臣的表现很满意:“远火局、句容卫的功劳朕自不会忘,可没有你,就没有新式火铳与其他火器,这是不争的事实。你身为远火局的掌印,给朕与众人透个底,新式火铳到底能不能以步克骑?” 顾正臣的脸色严肃起来,思忖了下,语气变得缓慢且凝重:“从辽东战况来看,新式火器杀伤可观,然这是地利伏击的战果,不宜夸大。新式火铳与火器要想实现以步克骑,必须可以在草原空旷地带实现多次连续射击,彻底阻断骑兵冲势。” “在臣看来,当下的新式火铳距离以步克骑还有一些距离,但已初具可能。假以时日,待解决一些问题之后,火铳将可以帮助步卒在面对骑兵时争取先手,并赢得先机。” 朱元璋微微点头:“待元旦之后,返回泉州之前,你可以先去句容待一段时日。莫要忘了,你还是句容知县、句容卫指挥佥事、远火局掌印。” 顾正臣行礼道:“臣领命。” 保留顾正臣的句容知县,是为了确保句容三大院不被人撤销,确保顾正臣在句容的治理之策不被人篡改,现在看来,这种保留让句容受益。 朱元璋让罗远山等人落座,然后看向众人,举杯道:“难得除夕大庆,来,为辽东将士饮胜!” 洪武八年在除夕的举杯中结束,又在洪武九年元旦的觥筹交错中开始。 元旦,朱元璋于奉天殿受朝贺,并大宴群臣,这一日,马皇后在坤宁宫设宴,宴请命妇。 正月初三,顾正臣便带着张希婉离开了金陵,在张培的护送下,与秦松、周定海等人一起赶至句容。 这次进入句容,顾正臣并没有事先通报县衙,在民间绕了三日,察查民情之后才抵达县衙。 骆韶、周茂、杨亮等人早就听到了消息,毕竟顾正臣一出现在句容,乡里之间就沸腾了,许多百姓因顾正臣的治理之策而受益。 看着恭恭敬敬行礼的骆韶等人,顾正臣坐在县衙二堂,笑道:“百姓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一些,也没有听到蒙冤哀痛之声,说明你们治理句容不错。” 骆韶连忙说道:“全是顾知县打下的根基。” 顾正臣摆了摆手:“根基再好,没有人修理旁枝末节难免会出问题。该是你们的功劳,谁都抢不走,本官会如实奏陈陛下。” 骆韶让人将账册搬了过来,然后说:“还请顾知县核查。 钱粮乃是根本,顾正臣既然来了,自然需要好好盘查一番,然后与三大院账册、养济院、县学等账册一一核对,并没有发现纰漏,这才放心下来。 正月十日,句容卫军士站成队列,迎接顾正臣。 赵海楼、王良等人将句容卫打理得井然有序,甚至连顾正臣的扫盲计划都贯彻到底,虽然有些军士看到字就头疼,可日积月累的教导,已让四成军士成功掌握了五百字以上,最差的军士也会写百余字。 句容卫的训练并没有耽误,他们一直都在做着上战场的准备。 顾正臣走上高台,看着这群阔别已久的军士,高声喊道:“我虽远在泉州,但始终惦记着句容卫的你们,几次发书信督促赵海楼等人用心。辽东大捷想必你们也听到了,我想说的不是辽东战事的辉煌,而是想说,朝廷始终面临着元军的威胁!” “环顾四周,大明依旧需要战斗,打败一个又一个敌人百姓才能过上安宁的日子!新式火铳在辽东表现亮眼,我已请旨将句容卫改为大明第一火器军,自今日起,远火局将为你们提供充足的新式火铳,而你们的使命,就是摸清楚火器军到底该如何行军、补给、布阵、防御与进攻!” 第六百零三章 最强兵种,最利的剑 大明第一火器军! 镇抚赵海楼、千户王良、秦松等人目光灼热,浑身的血液如同燃烧,即使是段施敏、林山南这些寻常军士也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顾正臣接过张培递过来的火铳,高举过头顶,厉声喊道:“没错,你们是第一火器军,是开国以来第一支完全换装火器的卫营!将会成为后来所有火器军队的模板与先锋!同样,他日朝廷一旦决定与元廷作战,你们将会成为以步克骑的先锋队伍,成为一堵墙,拦住元军悍勇的骑兵!” “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清楚认识到,身为第一火器军的一员,你们事实上已经成为了边军,成为了与元军交手的先锋!说你们是盾牌也好,说你们是利刃也罢,有朝一日,你们会站在旷野之上,看着元军骑兵驰骋而来,是他们死,还是你们亡,全看你们能不能使用火器赢下战斗!” 从这一日起,句容卫虽然还在句容,可第一火器军的身份让这个地方卫摇身一变,让这些军士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潜在的边军。 对于这里的每个人,上战场不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 顾正臣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卫营之中的气氛在变化,无形之中多出了一份肃杀之气,面对神色严肃的将士,顾正臣上前一步:“你们还有没有上战场杀敌报国,觅个封侯的凌云壮志,还有没有为了大明江山稳固、百姓不受欺凌马革裹尸、抛头颅洒热血的豪情?告诉我!” “有!” 赵海楼、秦松、段施敏等一干将士齐声呐喊。 顾正臣对这些军士很是满意,他们本来便属于金陵卫营,并不畏战场,哪怕是远离战争多年,也敢于随时再奔赴前线! 战争,有时候拼的就是意志与胆魄。 顾正臣沉声道:“你们记住,身为第一火器军,你们需要用生命来扞卫这个荣耀,有朝一日,我希望你们可以成为大明最强大的兵种,成为皇帝手中最锋芒的利剑,刺入元廷的心脏!” 句容卫军士被震撼了。 顾正臣的野心与渴望,远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高远。 最强兵种! 最利的剑! 赵海楼梗着脖子,气沉丹田:“第一火器军,当争这第一,谁来都不让!” 王良、秦松等人喊道:“谁来都不让!” 随后是全军呐喊,一声接一声,声浪从地面卷起风沙,直扑长空! 结束了讲话之后,顾正臣进入句容卫公署,对赵海楼、王良、秦松等将官道:“火器军的训练需要你们自己摸索,我只有一个要求:贴近实战!你们要考虑任何环境下的火器应用,无论是旷野擦草原,还是深山老林,无论是营寨防守,还是全军进攻!” “模拟实战,合理排兵布阵,他日战场之上,务必做到首战必胜!须知,一旦脱离实战,那就是将所有句容卫军士置于死地!你们必须担负起责任,一切唯战争论,一切朝着实战去训练!” 赵海楼深知责任重大,肃然道:“我们必用全力去训练,不辜负顾指挥佥事的重托!” 顾正臣摆了摆手:“这不是我的重托,是所有武将的重托,是陛下的重托!辽东被动防守,纳哈出长驱直入,虽有捷报,可依旧难掩敌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难堪!陛下渴望早日转守为攻,大都督府里的公侯也是如此,前线将领更是如此!” 许多人不甘于眼下被动的局面,只是没有缺少战马是寒铁的事实!现在有了不用战马也能实现攻守易位的法子,所有人都盯着这里! 顾正臣看向秦松、窦樵等人:“两年多之前,我刚至句容当知县时,因进山打虎需要给朝廷借用了赵海楼、王良等人,那时的他们,尚且还是目不识丁的粗人,可如今,他们不仅能翻阅兵法,甚至不需要书吏便可写公文。” “火器军并不是简单的火器使用,它更需要兵法,需要谋略,需要智慧。你们作为句容卫的中坚力量,需要在兵法之中汲取力量,多组合多尝试,不畏繁复……” 秦松等人连连点头。 句容卫转型为第一火器军是预料之中的事,至于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形成战力,那就需要看这群人自身的本领了。 顾正臣将一份关于火器作战的构想交给了赵海楼等人,安排好诸多事宜之后已是黄昏。 远火局。 陶成道、刘聚、陈有才、华孝顺、沈名二等人带一干匠人迎接顾正臣。 阔别已久。 顾正臣安排句容卫给远火局置办了三桌酒宴,宴请远火局主要官吏与杰出匠人。 酒满,菜齐。 顾正臣起身道:“我这个掌印多少有些不负责,这段时日辛苦刘大使、陶管理与诸位郎中、员外郎、教匠、大匠了,这杯酒敬你们!” 刘聚、陶成道等人连忙推说不敢。 顾正臣笑道:“这是你们应得的,都举起杯!” 寒暄一番,酒过三巡。 顾正臣直入主题:“泉州距离这里毕竟路远,虽有文书不断往来,难免有些事不尽详细,今日我在这里,你们一个个来,将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取得的突破,下一步的打算,包括不成熟的想法,事无巨细,仔细讲来。” 陶成道等人看向刘聚。 刘聚直摇头:“我虽然是远火局大使,但主要负责物资保障事宜,研究方面的事还需要陶管理与三司详说。” 顾正臣抬手:“物资保障有问题也可以说,从你开始吧。” 刘聚想要起身,又被顾正臣示意坐下说,只好挺直胸膛,认真地说:“顾掌印,物资保障上确实出了点问题。远火局铸造需要大量铁石,然而自从三个月前,朝廷供应铁石的数量开始锐减,从原本一个月交付五千斤生铁,减少到了两千斤。” “写公文问过工部官员,说是冬日运输不便的缘故。这并不算什么大问题,这里尚有三个月铁石储备。只是十二月份送来的生铁出了问题,里面夹杂了太多杂质,甚至不能称之为铁……” 第六百零四章 三眼火铳与铳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远火局研究、铸造、改进需要大量生铁,这些生铁有一部分来自句容本地,但大部来自朝廷供应。 具体来说,是工部。 远火局很特殊,既不在工部之下,也不在兵部,亦或是大都督府之下,是一个独立的衙署,直属于皇帝。 但远火局物资供应,却需要工部负责统筹与安排。 现在,供应出了问题。 顾正臣板着脸,看着冶炼司华孝顺、谢阿佛等人:“生铁交接需要冶炼司签下文书,你们签了?” 华孝顺起身,摇了摇头:“火铳、山海炮等都需要熟铁打造,若生铁存在太多杂质,冶炼司不仅需要耗时耗力去处理,而且所得生铁数量也将不足。生铁数量不足,冶炼司签了文书,但生铁杂质过多,我们并没有签收。” 顾正臣凝眸问道:“没有签收,生铁又运回去了?” 华孝顺眉宇间透着几分无奈与忧愁:“并没有,负责运输生铁的是工部主事汪顺德,其态度蛮横,见我们不签文书,将生铁倾倒在空地里便带人走了。” 顾正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坐下吧。刘大使,远火局的钱粮是否有差?” 刘聚摇头:“这倒没有短缺,月钱两千八百贯,粮食也较之以前增加了五成。” 顾正臣点了点头。 皇帝交代好的钱粮没人敢动,但有人敢在生铁上动手脚,这事不能就此罢手,尤其是远火局正处在大规模铸造的阶段。 “物资保障上的事我会去问问工部。”顾正臣看向陶成道:“火器研究上,说说吧。” 陶成道思路清晰地说:“年前,周定海等人已将新式火铳在柞河的杀伤状况等文书送来,验证了新式火铳在击杀元军轻骑兵时确实存在优势,这两年的研究是成功的。经过实战之后,新式火铳存在的问题也凸显出来。” “主要问题有三,其一,操作时间依旧偏长,必须尽早实现火燧石击发方面的突破。其二,缺乏直面骑兵的手段。其三,火药与铁子供应紧张。火燧石击发已研究了相当长的时间,目前十次击发也只有五次可成……” 顾正臣命人取来火燧石火铳,观察了一番,发现远火局的设计方向出现了一些问题,他们使用了燧石,也使用了钢质火镰,两者碰撞确实可以产生火花,只是在设计上,燧石是固定的,负责撞击的是钢铁,这导致火花的落点很难控制,有时根本无法落入药池之中。 “要学会不同组合,是否可以试试在这里安装一个燧石夹,在燧石夹向下撞击时,与钢质火镰碰撞,让产生的火花正好可以落入火药池内,最好是让钢质火镰的底端设计为一个盖子,可以遮盖住药池,避免下雨天火药无法装填……” 陶成道、陈有才、华孝顺等人仔细听着顾正臣的话,认为这个方案或是可行。 陈有才感慨不已:“我们研究了许久,想方设法地改进,到头来发现是方位安置错了。” 陶成道深深看着顾正臣:“远火局正因为有顾掌印,才有可能真正做到以步克骑。我会安排人尽快改进并进行测试。” 顾正臣微微点头,然后说:“至于缺乏直面骑兵的手段,周定海、沈名二等人在金陵时与我商讨过此事,一个提出制三眼火铳,一个提出组合长枪。我看他们的法子都可试试,三眼火铳若不便,那也可以制两眼火铳,多一轮打击,对火器军来说便多一分机会。” “至于火铳是不太可能组装成长枪的,但安装一把铳剑还是可以。在火铳前端留一个铆接口,打造专用于火铳的铳剑,铳剑应该在两尺长左右,这样一来,火铳、铳剑组合起来的长度便超过了马刀一截,可以刺、捅骑兵与战马。” 周定海、沈名二激动不已。 虽说这种法子很可能会导致一部分火铳兵伤亡,但好在解决了火铳兵打完就退的窘境。战场之上有时候未必来得及退,若没点自保与进攻手段,很可能会损失惨重。 在火铳之上安装铳剑,确实能够最大程度保护火铳兵,也让其拥有了主动进攻的能力,一旦军队陷入鏖战,他们也能短兵相接! 针对远火局中存在的问题,顾正臣一一给出了想法与思路,让一直研究进展缓慢的远火局踢开了拦路石,找准了方向。 说到了五更天,酒没怎么喝,菜没怎么动。 顾正臣看着冷了的酒菜,对众人道:“辽东大捷里有远火局的功劳,他日征讨沙漠,消灭元廷,也将会有你们的功劳!下一阶段,你们不仅要解决新式火铳的问题,还需要开发更多类型的火器,以适应各类地形的战争,不同火器的组合,也必须提上日程。” “句容卫已改为大明第一火器军,从今日起,我命令远火局全面放开对句容卫的火器供应,做到人手一把火铳。但你们需要记住,任何火铳都必须记录在案,火药、铁子的调拨必须严格控制,不得超出当日训练量,一旦发现有人丢失火铳或隐藏火药、铁子,必须一查到底!” 刘聚、陶成道等人肃然答应。 顾正臣在远火局停留了三日,在安排远火局与句容卫对接之后,便带秦松、刘聚、华孝顺等人驱马赶至金陵。 工部衙署。 尚书薛祥有些焦头烂额,朝廷停罢中都役之后,可皇帝还想给他死去爹娘的坟培点土,这一动工,至少需要征调五千百姓。他们都死了那么久了,那么好的坟足够了吧,至于一次次扩大规模…… 还有龙江造船厂,要造一艘巨大的战船,现在已经开始动工了,这一条战船的花销就不下五千贯钱粮,甚至更多,有这么多钱粮,还不如多造点小船。 薛祥正头疼时,吏员跑来通报:“薛尚书,顾县男带人求见。” “顾县男,他不是离开金陵了?” 薛祥打了个哆嗦。 和顾正臣扯上关系,怕没什么好事。但人家来了,也不能不见。 薛祥让人请顾正臣,没多久就看到了顾正臣手持马鞭,目光凌厉而至,不等上前行礼,便听到顾正臣喊道:“薛尚书,是谁负责远火局物资供应,将其请出来吧。” 鞭子垂落,鞭哨打在地上。 第六百零五章 强势的工部孙侍郎 薛祥看着垂地的马鞭,眉头顿时皱了起来:“顾县男,这里是工部衙署,可不敢在此处造次!” 秦松、刘聚、华孝顺等人看着顾正臣,颇是紧张。 顾正臣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看着薛祥,威严地说:“薛尚书清廉之名在外,这件事想来与你无关。只是,我是远火局掌印,远火局直属陛下,有人动了远火局的东西,那就是动了陛下的东西,容不得我不强势。莫说在这里造次,就是抽他几鞭子,顾某也敢!” 薛祥深吸了口气,看顾正臣的态度,这件事怕是不简单,只好安排人传工部侍郎孙敏、工部郎中魏鉴。 孙敏现在是春风得意,去年十一月,皇帝征卫国公邓愈女为秦王次妃,而办这件事的副使便是此人。 与卫国公共饮,被皇帝器重,三十出头已是侍郎的孙敏满面红光,见到顾正臣只是浅作揖。 魏鉴倒很是识趣,深深作揖,恭恭敬敬。 孙敏行礼之后,便对薛祥道:“薛尚书,船舻堤堰、渔捕运漕、河渠沟洫的文书尚未整理出来,还需五日方可汇总清楚,到时奏知陛下,待核准后分发下去……” 薛祥摆了摆手,沉声道:“孙侍郎,魏郎中,顾县男此番前来,是想问问远火局之事。你们务必如实回答,莫要惹出事端。” “远火局?” 孙敏凝眸,魏鉴也明白了顾正臣的来意。 顾正臣抬手,刘聚将远火局的文书递了过去,顾正臣将文书在手中晃了晃,沉声道:“去年十月,远火局本该供铁五千斤,却只供了两千斤;十一月,同样是两千斤。到了十二月,供两千斤生铁,然杂质不除,是为废料,远火局不能用,没有签接收文书,工部之人将废料直接丢到句容卫便走了。这些事,可都为实?” 孙敏呵呵一笑,走向顾正臣:“这些事是本官经办,确实如此。” 顾正臣微微偏了偏头,冷笑道:“承认了,这倒省了事。远火局的物料供应有着严格标准,不可短缺,不知这位孙侍郎为何敢这样做?” 孙敏坦然,直言道:“为何?自然是因为远火局靡费过甚!顾县男,你可统算过远火局的花销?每个匠人的月粮多达五石不说,朝廷还需要另外拨给两千八百贯钱钞!而这些钱钞从来都没有用于购置物资,远火局所需要的一应煤炭、铁料等,全都需要工部另外筹备!” “自远火局筹建至今,仅仅是生铁就运去了不下十二万斤!吃掉钱钞不下五万贯!顾县男可知道,有如此多的铁石与钱钞,足够朝廷打造多少兵器、盔甲,足够朝廷养多少兵马军士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远火局,其耗费超出了两个卫,一万余人花销!” “不怕告诉你,日后远火局的铁石数量将会逐步减少至五百斤,你们若觉得少,那就自己拿出钱钞去购置铁石,工部是不会再多给你们一斤铁石,甚至连煤炭,也需要你们自己去购置!朝廷多少军士只能是皮甲,连铁甲都没有,哪里有那么多铁石一次次给你们?” 顾正臣不再看硬气的孙敏,目光投向魏鉴:“这件事你参与了吗?” 魏鉴连忙解释:“顾县男,我只负责核销物资账目,其他事只能听命于孙侍郎。”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再次对孙敏问道:“所以,是你截断了远火局的铁石、煤炭,而且将继续截留下去?” 孙敏正色道:“纠正下,不是截留,是永久取消!” 顾正臣哈哈笑出声来,抓着马鞭起身,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薛祥连忙上前,挡在顾正臣与孙敏中间,笑呵呵地说:“顾县男,陛下已命你返回泉州府,就不要再节外生枝,耽误了行程吧。” 顾正臣深深看着薛祥,想了想也是,开海的事即将进入新阶段,泉州卫也需要最后的冲刺训练,自己已经在句容耽误了不少时间,再耽误下去,实在容易误事。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顾正臣收起马鞭,对薛祥拱了拱手便带人离开了工部衙署。 这一幕让薛祥很是不理解,都说顾正臣强势,可这怎么看,怎么像个怂包。孙敏也以为自己要挨打,不成想,人家根本就是问几句话走了,还真是高看了他。 离开工部之后,秦松、刘聚等人不解地看着顾正臣。 找场子就是这么找的吗? 顾正臣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对几人笑道:“我现在是个靶子,但有点风吹草动就容易被人盯着射,所以,我不能抽孙敏。” 刘聚脸色变了变,咬牙道:“为了不给顾掌印招惹麻烦,就依工部所言,我们拿出钱钞自己去购置生铁与煤炭!” 顾正臣摇头:“每个月的钱钞用于奖励突出贡献的匠人,不可挪用一文。我虽然不能抽孙敏,不过,想来应该有些人愿意代劳,听说曹国公李文忠前几日回来了,靖海侯吴祯也还没出门……” 华盖殿。 朱元璋正在审视舆图,面色凝重。 王保保虽然死了,可元廷急切希望出现第二个王保保以稳定人心,可以选择的人不多,元将巴延特穆尔、贺宗哲都不容小觑,需要派人去山西、陕西一带多加防备。 忽然,有嚎啕大哭声传入殿内。 朱元璋眉头紧锁,看向殿门方向,内侍匆匆走来,禀告道:“陛下,工部尚书薛祥与侍郎孙敏求见。” “让他们进来。” 朱元璋沉声,转身走向桌案后坐了下来。 刚喝了一口茶,朱元璋抬眉头看到孙敏不由得一惊,茶水也吐了出来,惊愕不已地问:“你,你怎么被打成猪头了?” 孙敏一万个委屈,跪下就嚎啕大哭起来,口齿漏风地控诉:“陛下为臣做主啊,曹国公、靖海侯蛮横无理,无端殴打于臣!” 朱元璋看着悲催的孙敏,这脸肿胀起来不说,鼻梁骨好像也错位了,眼眶发黑,眼珠子里透着血丝,衣裳上还挂着好几个大脚印…… 李文忠? 吴祯? 这两个都是性情沉稳的,怎么可能会打你,是不是喝醉酒,然后打错人了? 第六百零六章 顾正臣找来的打手 薛祥看着朱元璋一脸不信任的神情,开口道:“陛下,孙侍郎确系曹国公与靖海侯殴打所伤。” 朱元璋抬手:“传李文忠、吴祯!” 很快,李文忠、吴祯便进入殿内,肃然行礼。 朱元璋板着脸,问道:“孙侍郎可是你们二人打伤?” 李文忠、吴祯对视了一眼,都很坦诚:“回陛下,是我等打伤。” 朱元璋脸色立马阴沉下来,起身道:“成何体统!一个国公,一个侯爷,竟公然殴打朝廷重臣,朕看你们是吃了熊心豹胆!李文忠,你素来重规矩,何故至此?” 李文忠也不畏惧,挺着胸膛,高声喊道:“陛下,我等不是殴打孙侍郎,而是殴打阻碍朝廷消灭元廷的罪臣!” 吴祯跟着补充道:“陛下渴望消灭元廷,还这朗朗乾坤一个太平盛世,让天底下的人再无刀兵之害!可偏偏朝堂之上竟出现了孙侍郎,他凭一己之力,要将陛下的心愿彻底毁掉!臣等看不过,故此大打出手!若陛下认为我等有罪,是杀是罚,我们认了!” 朱元璋愣住了,一个消灭元廷,一个心愿,这和孙敏有什么关系? 孙敏悲伤不已,喊道:“陛下,臣可没有做任何阻碍朝廷消灭元廷之举,赤子之心,天地可鉴……” 朱元璋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李文忠,喊道:“到底为何!” 李文忠沉声道:“孙侍郎要毁了远火局!” 朱元璋脸色一变。 毁了远火局? 现在新式火铳刚在战场之上经历了考验,就有人想毁掉远火局? 薛祥深吸了一口气,娘的,现在终于明白顾正臣为何没有发飙就走了,感情这家伙是找打手去了。 孙敏也回过神,自己挨打,完全是顾正臣的缘故,那个家伙收起了马鞭子,转身就找来了四个拳头…… 这顿胖揍,实在是太疼了。 李文忠、吴祯没开玩笑,当顾正臣说起远火局日以继夜,不断寻找“以步克骑”的道路,眼看着就要有所成,可不想被孙敏这个家伙一锤子下去,所有努力即将功亏一篑。武将都盼着朝廷早日出征收拾元廷,可你孙敏算什么东西,不让我们转守为攻? 顾正臣就一个意思:不解决工部对远火局铁石与煤炭的供应,远火局就不复存在,神马以步克骑,一个个都老老实实等个十年八年,等马崽子多了再说收拾元廷的事。 既然顾正臣反复提到工部侍郎孙敏,还咬牙切齿状,那问题肯定出在这个人身上,找他揍一顿准没错。 朱元璋看向孙敏,目光凌厉:“朕记得工部是你负责统筹远火局物资供应?” 孙敏低下头,回道:“是臣负责。” 朱元璋问道:“出问题了?” 孙敏犹豫了下,开口道:“陛下,远火局靡费巨大,其物力与财力甚至超出了两个卫营,然其自建立以来,并无甚功绩。辽东大捷的文书臣看过,新式火铳并不起眼,主要还是马、叶两位都指挥使运筹得当……” 朱元璋打断了孙敏:“朕只问你一句,远火局的东西,有没有如数给足?” 孙敏摇头:“没有!” 朱元璋恼怒起来,厉声道:“孙敏啊孙敏,朕看你是个人才,做事认真,这才将远火局之事交你负责。接手不过五个月,你便敢自作主张起来了?薛祥,难道朕没告诉过工部,远火局物资,任何时候都不得短缺,远火局所请,没正当理由不得拒绝!怎么,你没将这话传下去?” 薛祥低头:“传是传了……” “那就是有人将朕的话当耳旁风了!” 朱元璋深知远火局的重要,尤其是现在已经看到了以步克骑的希望,若是在辽东同时使用山海炮与新式火铳,纳哈出插翅难飞! 现在远火局肩负的是整个王朝命运,是整个大明国运! 它决定着朝廷能不能在更短的年限内消除元廷的威胁,好让自己腾出手来全心全意发展民生! 可孙敏竟在这个关头使绊子,这顿揍不冤! 孙敏害怕了,没想到远火局的东西竟是如此烫手,自己也是想腾出更多资源去打造盔甲武器,并不是自己私吞。 朱元璋不管这些,下达了命令:“孙敏,听命不从命,阳奉阴违,由工部侍郎贬为广西平乐府贺县知县!薛祥,你虽无显过,可远火局之事如此重大,身为尚书不监管盘问,放任自流,朕也不苛责你,去北平当参政去吧。” 孙敏、薛祥听闻之后,黯然行礼离开。 朱元璋肃然道:“自今日起,远火局一应物资供应交大都督府负责,不经工部。此事吴祯安排人负责。但有句话说在前面,顾正臣是远火局掌印,没有朕的手令与他的许可,任何大都督府官员不得插手远火局之事!” 李文忠、吴祯领命。 顾正臣还没回到句容,就听到了工部尚书被调任,侍郎被贬官的消息,秦松、刘聚等人敬佩不已。 不动声色,就弄走了一个尚书,一个侍郎,这手段实在比抽人一鞭子更可怕。 顾正臣很清楚,这个时候谁给远火局使绊子,谁就倒霉。 回到句容之后,顾正臣停留到正月十二日,没时间过元宵,带上张希婉、张培,借水师的船只,顺江下海,然后一路南下,只用了十余日,便抵达了泉州港外海。 张希婉拿着望远镜,观察着港口上的船只,轻柔地说:“夫君,这不是返航,而是在准备出航,想来商人是在十二月或年初已经返航。” 顾正臣微微点头:“算算日期,确实也该返航一些时日了,就是不知他们收获如何,途中是否遭遇了海寇。” 船只经过三道盘查,终进入港口。 张赫、赵一悔等人听闻顾正臣回来了,惊喜不已,连忙跑到码头迎接。胡大山、黄如玉等商人听到消息,也连忙跑到码头外候着。 船靠岸。 张赫仔细打量着顾正臣,哈哈大笑:“我就说顾县男一心为朝廷,绝不会为流言所害!” 赵一悔白了一眼张赫,你自打知道各处官员弹劾顾正臣之后睡过一次好觉?多少个夜晚站在码头指着大海骂人,也不知道骂的是谁,连个名字都不敢提…… 第六百零七章 重掌泉州,行省的不安 聂原济、林唐臣得知顾正臣回来的消息,不由得整肃衣冠,出晋江城前往泉州港迎接。 谁都知道,陈宁一干人在泉州府“收集”顾正臣的罪证,势必要将其治罪,甚至还发动了福建行省诸多官员一起上书弹劾。 浪潮汹涌,顾正臣可谓凶多吉少。 可现在,他回来了。 很快,顾正臣官复原职,重掌泉州府的消息传开,百姓之中锣鼓喧天,商人不惜财力买下烟花爆竹,更是在当天晚上响彻晋江城内外。 对于百姓而言,顾正臣回来就意味着官吏不敢欺负百姓,好日子还是有个盼头的。对于商人来说,顾正臣回来意味着开海之策就没什么变故,生意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回来的是顾正臣,大家吃下的是定心丸。 聂原济、林唐臣等人总算是见识到了顾正臣无与伦比的人心,他在这里的威望与名声,不是什么官员可以轻易取代。 拿回知府印,顾正臣对金陵的事并没有言说,只是审核了钱粮账册,商人以货物折色贸易税,市舶司又将四成货物折成钱钞送至府衙,一次进账八千六百余贯钱,估算开海之后第一次远航的市舶司税有两万贯上下。 这已经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目,与五税一的重税有关,也与贸易初期海外货物奇缺、价值较高有关。不过这个结果并不能让顾正臣满意,小半年一次的远航贸易才这点钱,还不够打造三艘宝船的钱,这怎么行…… 扩大规模! 顾正臣看向林唐臣:“洛阳造船厂下水了几艘大船?” 林唐臣道:“四艘。” 顾正臣大手一挥:“全部投放港口,让商人租赁出海。另外,从府衙提两千贯钱至船厂,激励所有造船匠人,让他们力争在今年年底之前,下水三十艘大船!” 林唐臣重重点头。 去年造船慢是因为选址、寻人、砍木、兴建造船厂等耽误了不少时日,眼下造船厂已步入正轨,且实现了四艘船下水,说明已打通了每个环节,在这种情况下扩大生产自然可行。 “白濑水库进展如何?” 顾正臣询问道。 林唐臣摇了摇头:“只完成了人口迁移,洼地内树木、枯草等处理,尚没有进行大规模围堰。以征调五千民力来计,想要完成水库修筑,至少需要三年……” 顾正臣思索了下,严肃地说:“白濑水库关系晋江及下游百姓安危,关系田亩灌溉防洪,莫要说三年,就是五年、八年,也需要做下去。水库一旦建成,将惠及后世数百年!我们用三五年时间去做一件数百年之后还庇护这里百姓的水库,有何不可?” 聂原济叹了口气:“行省衙署发公文,说泉州府徭役频频,命我等不得随意征调百姓,疲民服役。” 顾正臣冷笑一声:“行省衙署,陈参政还是高参政?吕参政是个明白人,绝不会发这种文书。既然我回来了,行省衙署的事你们不用理睬,这里的事,我说了算。” 聂原济羡慕不已,当官当到如此霸气的少有。 不过也只有顾正臣这个知府敢正面扛行省参政,自己一个代理知府,实在是不敢。 福州府。 三山驿驿丞洪英直奔行省衙署求见陈、高两位参政。 洪英走入房中,见只有陈泰、高晖二人,行礼之后说:“收到消息,顾正臣官复原职,重掌泉州府。” 高晖叹道:“这个消息我们已经知晓。” 陈泰沉默不语。 洪英继续说:“还有消息说,陈宁自杀于刑部大牢,与顾正臣脱不了干系。” “此话从何说起?” 高晖问道。 洪英回道:“今日三山驿迎来了前往福清上任知县的周凤,据其下人说,金陵中有传闻,自顾正臣入监房见过陈宁之后不久,陈宁便绝食两日,随后自杀。小子猜测,是否顾正臣有手段,在报复弹劾过他的官员。” 陈泰凝眸,脸色阴沉起来:“莫要无端揣测!” 洪英告罪,然后行礼离开。 高晖揉了揉眉心,对陈泰说:“不管陈宁之死是否与顾正臣有关,但有一点是不争的事实,你我都上书弹劾过顾正臣,此人绝不会心胸宽大,一笑释然。假以时日,他爬到你我头上,说不得就会想尽法子让我们落得陈宁那样下场!” 陈泰抓起茶碗,猛地摔了出去! 为何会这样! 那么多官员弹劾,地方官员与金陵官员内外联动,这还没要了顾正臣的命! 他当真是不死之身? 陈宁啊陈宁,你可是打了包票,这一次一定砍掉顾正臣的脑袋! 可结果呢,你个骗子! 活该死! 眼下没办法找陈宁算账了,想要他日不被顾正臣弄死,只能想办法将顾正臣弄死。可行省衙署的手根本就伸不到泉州府去,顾正臣在泉州府是可以一言决断大小事,不需要看行省脸色的! 再弹劾顾正臣恐怕已没了任何作用,尤其是当下,陈宁等人诬告已是坐实,再弹劾顾正臣没个实打实的证据怕会被皇帝发配到凤阳种地去。 “我们危险了。” 陈泰咬牙道。 高晖知道,不管是顾正臣还是皇帝,经过这一次折腾,估计两人已没多少好日子了。皇帝现在没动手,不意味着日后不动手,毕竟福建行省成群结队地弹劾顾正臣,谁都看得清楚必然有行省衙署的参与。 “我们根本无法对付在泉州府的顾正臣,除非他主动离开那里,来到福州府。” 高晖脸上浮现出了杀机。 陈泰苦涩地摇头:“不可能,他现在忙着开海之策,还需要训练泉州卫,怎么可能离开泉州府。” 高晖也知事难办。 只是难办的事,必须要去办,他不死,不垮台,那倒下去的便是我们! 春雷动,雨如丝。 吕宗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行省衙署,走入房内,在下人的伺候下总算是躺了下来。 夜深,窗外淅沥。 哐当。 吕宗艺猛地惊醒,起身看向窗口,见窗户竟被风吹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将脚趾深入鞋中,一脚一脚呱嗒呱嗒地走了过去,将窗户关上,插栓插上之后转过身,只感觉浑身一阵冰冷,一阵渗人的笑声传来。 雷闪,光亮照入房间。 空无一人的地面之上,刺啦一声,冒出了一个血色脚丫,似乎有人在走动,一个个血脚印凭空冒了出来,一步接一步走向吕宗艺,如鬼魅一般,没有人、更没有影子…… 第六百零八章 地府鬼借手 听闻唐大邦从福州府回来,胡大山、陆三源等人早早下了请帖。 塔子楼热闹,但关了厚实的房门,落下帘窗,外面的喧嚣便弱了许多,扰不了房内清净。 胡大山端起酒杯,笑道:“看唐东家一脸春风,想来头一次远航赚了不少。” 唐大邦豪爽大笑:“承蒙顾知府给了咱一个发家的机会。” 陆三源、黄如玉等人连连点头。 若没有顾正臣一力开海,这个时候谁也不敢下海,更不要说堂而皇之地做南洋贸易。 赚钱了,心情自是舒畅。 几人寒暄了一阵,胡大山话锋一转,道:“听说福州府那里接连出现诡异凶案,是否为真?” 听闻此话,唐大邦脸上的笑意顿时退去,凝重地点头道:“福州府确实出了不下五起诡异凶案,官府称之为杀人悬案,百姓称之为地府鬼借手。” “什么,地府鬼借手?” 陆三源只感觉后背发冷。 唐大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沉声道:“据说在夜深人静的三更天,地府的大门打开,鬼会踩着血脚印从地府之中一步步走出来,并借助人的手杀人,了却生前仇恨。” 黄如玉脸色苍白:“前些日子我路过永福县,也听到了这些传闻。这应该是杜撰,亦或是有人假借鬼怪之名行凶杀人吧?” 胡大山点头赞同:“是啊,从没听说鬼还有血脚印的。” 唐大邦苦涩地摇了摇头:“是不是真的,这事很难说,你们还记得曾经代理泉州府的吕宗艺吕参政吧?” “自然记得,那也是个好官。” 陆三源道,其他人跟着点头。 唐大邦哀叹一声:“吕参政是出了名的清廉为民,建宁、福宁等地有冤情时,他不惜跋山涉水查案还百姓清白。可就是这么一个好官,偏偏也被地府鬼借手,杀了一个下人,如今因杀人罪被关押在了行省监房内。” “什么?” 顾正臣猛地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胡大山,问道:“你确定吕参政杀了人?” 胡大山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但听唐大邦所言,吕参政确实因杀人罪被关押,这事在福州府已传开,想来不会有假。” 顾正臣紧锁眉头。 杀人悬案? 地府鬼借手? 吕宗艺杀人被关押? 福州府的事迷雾重重,令人看不透。 “还有其他消息吗?” 顾正臣问道。 胡大山摇了摇头,说道:“没了。” 顾正臣让人送胡大山出了府衙,沉思良久,直至张培掌灯才回过神来,对张培问:“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借手行凶吗?” 张培呵呵笑了笑:“老爷,所谓的鬼借手和鬼上身一个意思吧,福州的百姓倒有意思,还起了个别致的名字。民间确有这种,不过都是糊弄人的小把戏。” 顾正臣眼神中透着忧色。 福州府出了如此离奇大案,甚至至少发生了五起,说明官府并没有在短时间内破案! 案发地是在福州,这里很是特殊。 特殊就特殊在,福州府府治是一府两县。 像是泉州府府治在晋江县,可福州府的府治不是一个县,而是两个县——闽县与候官县。这也就意味着福州那里不仅有一个行省衙署,一个府衙,还有两个县衙。如此多的官员,竟始终拿这案子没办法,到底是另外隐情,还是案件过于离奇? 张培察觉到了什么,不确定地问:“老爷不会想去福州吧?” 顾正臣眉头微动:“为何这样说?” 张培指了指顾正臣的手:“老爷拿出了铜钱。” 顾正臣低头看去,手指动了动,将铜钱夹在手指中,摇了摇头:“再看看吧,让人多打探下福州府的消息,尤其是案情。” 张培应声。 夜间,张希婉看着没有睡意的顾正臣,问道:“夫君在想福州府的事?” “你怎么知道?” 顾正臣有些意外。 张希婉拉过顾正臣的胳膊枕着:“林通判的内人今日来知府宅坐了坐,说起此事来,还说这事已在整个福建行省传开了。” 顾正臣点了点头。 这事传开确实有几日了,但吕宗艺卷入其中的消息是最近才传来的。 顾正臣微微闭上眼,轻声道:“再等个三五日,若还没有破案,为夫怕真需要去一趟福州府了。如此离奇惊悚的案件一日不破,百姓一日不得安宁。人心惶惶,如何谈安居乐业?陛下给了在福建行省便宜行事的旨意,既有保护,也有责任。” 张希婉侧着头看着顾正臣:“夫君心系百姓,这是好事。只是这案子若当真是鬼魅……” 顾正臣睁开眼,认真地说:“哪里有什么鬼魅,若真有,那也会有神明去收了他们。这里是人间,一切都是人与自然的手段,可没什么魑魅魍魉。” 五日后。 靖海侯吴祯至泉州港,在督察了沿海四所建设之后,召顾正臣前往港口一叙。 站在泉州港码头,清冷的海风吹来。 吴祯看着顾正臣,脸色凝重:“地府鬼借手案你听说了吧?” 顾正臣疑惑地看着吴祯:“靖海侯召我来,是议地方政事?” 吴祯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旨意,递给顾正臣:“这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旨意,陛下命你前往福州查案。” “陛下为何知道得如此迅速?” 顾正臣震惊不已。 吴祯叹了口气:“吕宗艺身陷囹圄,陈泰、高晖对案情又是束手无策,毫无进展,后以加急文书告至金陵,陛下得知有人借鬼魅接连作案,雷霆大怒,这才写了这封密旨。” 顾正臣仔细看着旨意,这确实是老朱亲笔写的圣旨,内容还是那么直截了当,直白短浅: 顾小子,去福州府一查到底,以安民心。 钦此! 吴祯面色严峻地说:“地府鬼借手案已经发生了七起,再这样下去,人心定是不稳。烧香拜佛,祭祀妈祖这还是小事,一些愚昧的乡民,竟然用了活祭,河中漂起了金童玉女的尸体!顾县男,这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顾正臣沉思了下,对吴祯道:“让水师兄弟辛苦下,今日黄昏出发前往福州。” 吴祯抱拳,肃然道:“前几日读到白居易的诗词,其中有句‘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令人百感交集。这一次,希望你也莫要有忌讳与顾虑,拿出你在泉州府时的胆魄!该杀时——莫怕卷刃!” 第六百零九章 特殊的福州 七起命案,都是地府鬼借手案! 这种情况下,难免人心惶惶,度日如年。任由事端发展下去,朝廷的脸面,衙门的威严也将荡然无存。 顾正臣虽然不清楚案件有多复杂,但还是很谨慎地做了安排,将张培留下护卫张希婉,从泉州卫中将萧成、吕常言与林白帆调出随行。 夜幕,登船。 吴祯带了三艘船,一同向北。 船舱,油灯照出几道影子。 吴祯剧烈地咳了几声,喘顺了气才问道:“你回泉州府还没一个月就匆匆离开,成吗?” 顾正臣担忧地看着吴祯:“聂原济处理府衙事宜可靠,赵一悔统管市舶司事宜稳妥,李烈看管社学尽职尽责,大家一步步按照规划做事总不会出大问题,倒是你,抱恙在身还心忧百姓,舟车劳顿,这次去福州府并不需要你亲自送。” 吴祯呵呵笑道:“我这不是送你,而是为你打掩护。以你的性子,想来不会一到福州就去行省衙署或府衙吧?” 顾正臣微微点头:“先从外面看看吧,靖海侯驻扎福州府多年,想必对那里很是了解吧?” 吴祯笑道:“多少还是知道一些,长夜漫漫,说给你听听。” 早在秦汉时期,福州闽族先民与越王勾践后裔融合形成闽越族地方政权。自汉武帝平定闽越,迁民于江淮之间后,原本还算繁荣的福州陷入衰落。 至晋太康三年,太守严高筑子城,凿西湖、东湖灌溉农田。后来五胡乱华,衣冠士族与百姓南渡,许多姓氏举族入闽,福州再度繁荣。 唐开元十三年,升福州为都督府。唐末,王审知主闽,建闽国,在子城外筑罗城和南北夹城,北面横跨越王山(即屏山),并将南面九仙山(即于山)、乌石山围入城中,开凿了绕护罗城南、东、西三面的大壕沟,奠定“三山鼎峙,一水环流”的独特城市格局,福州从而有“三山”别称。 宋治平二年,张伯玉知福州,编户植榕,绿荫满城,使“榕城”福州声名远播,就连名震后世的辛弃疾也曾在福州当过知州。 吴祯将福州的历史一点点介绍给顾正臣,然后说:“元廷时期,福建行省曾是两部分,即福建行省与泉州行省。当然,福建行省也曾并入过江西与江浙行省。不过主要问题在于,福建行省的治所是福州还是泉州,来回争执数十年都没个定数。” “因为这个争执,福州与泉州没少较劲。大明开国以来,朝廷将行省治所定在福州,大家都以为这事已尘埃落定。不成想,去年你请旨将泉州府改成了开海特区,泉州府的风头在福建行省一时无两,不少人担忧朝廷可能会移治所于泉州府。” “在腊月弹劾你的公文里,以福州府的官员最多。所以你在福州府行事,该强势时,大可盛气凌人一些,莫要让人看轻了,反而处处掣肘。” 顾正臣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事,苦涩地摇了摇头:“这些人狭隘得很,泉州府可以开海,难道福州府不可以开海?说到底,泉州府开海是先行一步,探探路,摸索经验,待有所成之后,福州、广州也将会随之开海。” “只要朝廷能从远航贸易中得到好处,大海之门只会越开越大。一个个治理地方不见有多少成效,也不见有人先一步呼吁开海,如今泉州府先务实做事了,反而惹来他们一顿埋怨与非议,这群人啊……” 吴祯呵呵笑了起来:“他们的心胸可没你宽广,估计一个个阴森森地想着你会独占开海之利,所谓地竭一行省之穷困,成一府之金黄。” 顾正臣只能无语举杯。 开海利大,泉州府即便是想独占,老朱这种性子会允许? 船行夜色,靠岸时已是天光破晓。 站在船上,看着日出,任凭春风从海面之上从身边吹拂。 吕常言走至顾正臣身旁,问道:“靖海侯安排了一艘小船,派人送我们去福州,何时动身?” 顾正臣看着东方红霞散去,轻声道:“你认为吕参政可能杀人吗?” 吕常言摇头:“绝不可能。” 顾正臣拍了拍手,笑道:“那就让我们去找出真相,还他个清白!” 吕常言听闻过顾正臣的手段,他能在短时间内肃清泉州府的贪官污吏,将卜家大案办得干净利落,显然是有本事的。 这里,能还吕宗艺清白的,恐怕只有顾正臣一人了! 吴祯驻扎在长乐县河阳港,又名太平港,为了避免走漏消息,吴祯并没有送顾正臣一行人,而是安排了不知顾正臣底细的军士护送,并严令送至渡口后立即返回。 闽江的风光令人陶醉,尤其是两岸青翠,远山青黛,薄雾蒙蒙。 只是,无人有心思欣赏美景。 “前面是藤山,不过两年前,朝廷在山北开始建盐仓,这里的百姓便将这座岛称之为盐仓前,说顺口了,也就改成了仓山。” 军士介绍着。 顾正臣眺望着不远处的南台岛,这是闽江里最大的岛,与长江口的崇明岛不同,这座岛不在入海口,而在闽江下游。 “沿着北面这条河道走,沿岸有不少渡口与码头,你们要在闽县上岸还是在候官县上岸?” 军士问道。 顾正臣转过身,看向说话的军士:“候官县,最好是靠近县城。” 军士答应一声,安排其他人摇橹。 闽县的范围可不小,福州城东部,包括这苍山岛大部,从这里向西四十余里,都属闽县地界。不过福州城西面,那就是候官县的地界了。 船停靠在一处名为洪山村的地方,顾正臣带萧成、林白帆、吕常言上岸,军士随之离开。 萧成问道:“现在去何处?” “入城,找个酒楼听听消息。” 顾正臣肃然道。 找了一处无人地,林白帆将衣物取出,几人一番打扮,顾正臣便成了一个商人子弟,吕常言上了年纪,腰间挂着算盘充当账房,林白帆、萧成体格好,那是伙计…… 入城! 这时,阴云笼罩而来,遮去光明。 第六百一十章 这不是人的脚印 阴天不等同于黑夜。 福州城作为福建行省第一大城,白日间还是热闹,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沿街道行过几座桥,在安民巷内看到“醉春楼”的招子,顾正臣带人登楼,点了小菜,要了一壶酒。 不需要主动打听,轰动福建行省的地府鬼借手案自有人谈起。 果然,没过一刻钟,就有人嚷嚷开来。 “听说没有,昨日三更,地府的门又开了,厉鬼再次借手作案,这次受害的是蔡大的长子蔡长坤,而行凶的是其次子蔡长贵。” “又出凶案,这都第几起了?” “好像是第八起了。” “哎,何止,八起只是咱们知道的,背地里不知出了多少起。现在百姓家人人自危,一到天黑路上再无行人,这城如鬼地,可凄凉得很。” “这厉鬼作案没个完了!” “为何说是厉鬼,不可能是人所为吗?” “这位是?” “在下金陵商人顾不二,听闻福州有田黄石,特想采买几斤,这刚入城便听闻几位说起什么厉鬼行凶,不由感觉可笑,人鬼殊途,人有人道,鬼有鬼路,各不相扰。” “你一外地商人知什么!” “伙计,这桌酒菜记我账上,诸位不妨仔细说说。” 顾正臣自来熟,直接坐了下去。 萧成在不远处的桌旁坐着,皱着眉头:“采买石头,还几斤?难道不应该几千斤,几万斤?” 吕常言如同看白痴一样看着萧成:“你知道什么,田黄石极是难得,这里素来有黄金易得田黄难,一两田黄三两金的说法,说几千斤,还不被人嘲笑?” 萧成无语。 林白帆端着酒杯,警惕地看着周围,余光时不时看向顾正臣一桌的人。 半个时辰后,顾正臣起身告辞,带萧成等人结了账下楼。 “去哪里?” 吕常言问道。 顾正臣看向南面,见日头还早,便说道:“候官县衙会在下午审理第八起地府鬼借手案,现在我们去蔡家,看看凶案现场。” 萧成等人跟着顾正臣,问了几次路,便到了石井巷蔡家门口。 门上已挂起白布,家中正在治丧。 顾正臣思索了下,让萧成去敲门。 管家蔡七出来,不解地看着顾正臣等人,问道:“几位这是?” 顾正臣上前,喊了声“福生无量天尊”,然后道:“坎离颠倒,鬼道邪倾。顾某曾在清真观里修习过道法,路过此处,发现这里阴煞之气甚重,若不施法除之,怕是还会有祸临门。” 蔡七打量着顾正臣,虽然不像是道门中人,可看其气度也不是寻常之人,便说道:“且等我请示老爷。” 蔡大原本是没这个心思,可想到万一再来一次地府鬼借手,下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怕死。 蔡七打开大门,将顾正臣等人请入院中。 走过垂花门,进入中院,顾正臣看到了一脸悲痛的蔡大,蔡大见顾正臣并非道家装束,人又年轻,直皱眉。 顾正臣只好接着忽悠:“有阴无阳,有阳无阴,是谓花孤无类,真灵不成。这院中阴盛阳衰,煞气如刀,凝聚不散,迟早会出祸害,尤其是西厢房这里,隐隐有厉鬼低吼,风来时,带着九幽之风!若我料想不错,有人在那里遭难!” 萧成、林白帆很是疑惑,明明东厢房里摆着棺材,还有人跪在那里哭,为何说是西厢房? 蔡大一看顾正臣的话直落在长子死去的地方,不由收敛了轻视,连忙道:“这位——道长,还请救救我们!” 顾正臣面露难色:“我不过是在道观里捡了几本书,翻看了一些,未必能关了这鬼门关。” 蔡大以为顾正臣是推脱之词,连忙安排蔡七取了十两银:“还请道长务必救我们!” 顾正臣推了回去:“除魔卫道是我道人之职,岂能以此得黄白之物?不过这里有官府封条,怕不好办。” 凶案现场,自不允许人员随意走动破坏。 蔡大连忙说:“官府只在这里的门窗上贴了封条,但隔壁间并没贴。” “何意?” “隔壁间有扇小门,可以进到这间来。” 顾正臣看着眼前的西厢房,这一排有五间房,贴封条的便是中间这一间房,而蔡大引路进去的,挨着案发房间,居左侧。 步入房内,顾正臣看着里面清简的布置,闻了闻房中的气息,问道:“这是谁的房间?” “是长贵的丫鬟,名作小秋。” 蔡大走至墙壁处,让管家去唤小秋拿钥匙。 “这好端端的,为何在这里开一扇门?” 顾正臣问道。 蔡大叹息:“这房间很早之前是个猫舍,长贵爱猫,便在这里开了扇门,方便照料。后来因为长贵的妻子周氏一碰到猫就皮肤发红,瘙痒,不得不将猫安置到别处,这里便给了丫鬟居住,这门也就锁了。” 小秋来了,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清秀丫鬟,将房门打开之后便畏惧地退到一旁。 蔡大不想进入其中,叮嘱道:“官府的人还可能会来,可千万莫要毁坏了现场,只是,这位道长如何做法?” 一无桃木剑,二无七星盘,三无符箓。 顾正臣严肃地说:“我道行尚浅,眼下只是先看看这鬼门,若能施为便准备,若不能,便会举荐高明于你。” 蔡大无奈,只好点头。 顾正臣让林白帆、吕常言守在外面,带了萧成走入房内。 床榻的帷帐挂了一边,另一边垂落遮挡着,可以看到里面被子凌乱,并没有叠铺。 “这是?” 萧成脸色一变。 顾正臣盯着地面,从床榻至这间房的正门处,一连串的黑色大脚印,没有穿鞋子,脚趾都落得清楚。 颜色为黑,应是血液干枯之后的缘故。 “这不是人的脚印!” 萧成低声说。 顾正臣俯身,弯下腰伸出手比划着眼前的大脚印:“一尺半,没有谁的脚可以如此长。” 萧成看了看自己的脚,放在一旁比,只有黑色脚印的一半。 顾正臣起身道:“脚与身高有一定关系,一尺半的脚,身高要奔一丈去了。从脚印看,这确实不是人可以留下的痕迹。” 萧成喉结动了动:“不是人,那能是什么,莫不是——当真有鬼?” 第六百一十一章 疑窦丛生,屈打成招 顾正臣审视着地上的一串脚印,对萧成道:“这里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萧成不解。 顾正臣抬手指了指,肃然道:“你仔细看看,这一串脚印的步幅差异有些明显。靠近床的位置是地方两尺左右,中间多是三尺余,而你再看接近门口最后的四个脚印,步幅竟超出了六尺,这是隔着半丈多就跳过去了?” 萧成仔细看了看,确如顾正臣所言。 顾正臣走至门口,这里有一大滩血,蔡长坤应该在此处遇害,可找遍地面,也不见有行凶之人的脚印。 萧成见顾正臣点头,便将蔡大唤过来。 顾正臣对蔡大问道:“要想化解煞气,还需了解过往,知地府之门为何开,方可关闭。这里有什么人遇害,你们如何发现,是否可以说个清楚?” 蔡大悲伤地抹去泪痕,说道:“昨夜三更,我早已睡下,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便从后院赶了过来,这才发现长子蔡长坤被刺死在门口,一连串的脚印连至床边,次子蔡长贵便瘫坐在床边,手中握着带血的尖刀……” “蔡长贵瘫坐在床边?” 顾正臣眉头一动。 蔡大重重点头:“没错,他坐在那里,神志不清,嘴里神神叨叨。因为是地府鬼借手案,我们也不敢隐瞒,连夜差人告知县衙,知县黄句首带衙役调查之后,便将长贵带了去。” 顾正臣走向床边,没发现有血滴落的痕迹。 蔡大红着眼:“不是长贵杀的长坤,是地府的鬼杀的。我就这两个儿子,若他们都没了,这个家还不毁了!” 顾正臣让萧成送蔡大出去,待在床边坐了近半个时辰,这才走了出去,对蔡大道:“这里煞气太重,我道行太浅,无能为力。” “这……” 蔡大着急起来。 顾正臣连忙说:“不过我与一位天界寺的得道高僧是旧识,写一封信,你们差人去泉州府将其请来,定能消灾。” “天界寺的高僧?” 蔡大惊讶道。 顾正臣微微点头,让人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具名只写了个顾字,然后交给蔡大。蔡大有些迷茫,道士怎么还推荐起和尚来了,而且忙了半天不见施法,也不索好处就走了? 离开蔡家之后,顾正臣带人前往候官县衙。 午时刚过,县衙便升堂审理。 知县黄句首四十余,一撮小胡子,坐在堂上倒是威风,惊堂木一拍,对着堂下跪着的蔡长贵就喊道:“仵作已验明,你手中的短刀正是杀死蔡长坤的凶器!衙役还调查得知,你与长坤因为家产之争素来不和,曾在醉酒之后扬言杀了他!你有杀人动机,也手握杀人凶器,事实已是清清楚楚,若不从实招来,便有大刑伺候!” 蔡长贵哭喊道:“县太爷,我冤枉啊,我与兄长虽有争吵,可也没有害他的心思,酒后之言如何当得了真?何况昨晚之事我根本就不记得,不是我动手杀的他,一定是有人嫁祸于我!” 啪! 黄句首当即下令:“杀兄独吞家产,还有何人嫁祸?来人啊,给他三十板子让他清醒清醒!” 衙役摁倒蔡长贵,板子随后落下。 萧成看向顾正臣,问道:“这事如何看?” 顾正臣对萧成低声说了几句。 萧成了然,走至门口边缘处,冲着堂上喊道:“县太爷,那血脚印如何解释?” “是啊,是不是地府鬼借手?” “是人行凶还是厉鬼作案?” 围观的百姓嚷嚷起来。 黄句首拍案而起:“不得喧哗!” 蔡长贵被打得痛不欲生,趴在地上直流眼泪。 黄句首厉声喊道:“蔡长贵,说吧,你是如何伪造出血脚印,又是如何杀害蔡长坤的?” “什么血脚印,我根本不知。” “狡辩!” “昨晚之事我根本就想不起来!” “你以为假借忘事便可脱罪?万万不能!来人,再打!” 蔡长贵迷迷糊糊,似乎看到了自己杀人的一幕,抗不住打,只好喊道:“我认罪,不要再打了!” 黄句首当即盘问:“你是如何杀害蔡长坤的?” 蔡长贵害怕被活活打死,索性说道:“我拿着刀子直接刺死了他!” “那你为何躲在床边?” “想来是害怕。” “那地上的血脚印如何出现的?” “什么血脚印?” “啪!” “蔡长贵,你若不实话实说,便要当堂打杀了你!” “是,是我伪造的。” 蔡长贵畏惧不已,连连承认。 黄句首命书吏让蔡长贵按押招册,然后对围观的百姓喊道:“这不是什么地府鬼借手案,是为了独占家产的行凶案!按律令,将蔡长贵判死刑,押入监房,等待刑部复核之后,杀!” “阿爸!” “我阿爸是被冤枉的,他不可能杀人。” 一个头戴麻布的十三四岁女子喊道,然后被一旁的妇人拉至一旁。 顾正臣看了看,这应该是蔡长贵的妻子与女儿。 蔡大没有来,但派了管家看着,如今蔡长贵被判死刑,管家黯然神伤地离开。 “案件尚有诸多疑点,如此仓促便屈打定罪,实在是个害人庸官。” 顾正臣目光凌厉。 退堂了,顾正臣也没去找知县黄句首,而是跟上了周氏及其女儿,上前道:“我自金陵来,在朝廷里有些门路,此案疑窦丛生,恐有冤情,你们若信得过我,可否详说昨晚之事,或可为其翻案。” 周氏一听翻案,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绳索,连忙说:“我素来睡眠浅,有点大的声响便会醒来。可昨晚上,我根本就没听到开门声,更没有听到夫君与兄长说话,只是被一阵凄厉的惨叫惊醒,醒来之后便看到夫君手握着刀坐在床边,一串大大的血脚印连至门口,有人躺在地上……” 顾正臣问道:“你是说,听到惨叫醒来就看到蔡长贵在床边,而不是在门口?” “是在床边。” 周氏肯定地说。 顾正臣思索了下,问道:“那杀人凶器可是你们所有?” 周氏摇头:“谁房中会放这等容易伤人的锐器,那刀根本不是我们房中之物,至于是不是兄长带来的,我也不知。兴许,当真是地府鬼借手……” 第六百一十二章 探监吕宗艺 府直街,长安客栈。 顾正臣站在窗边,看着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刚入夜,街上已显得空荡,冷清得如同荒地,只有一些店家开着半扇门,有灯火亮着。 吕常言看到这一幕,感叹道:“这里向北不远是府衙,东北是行省衙署,算得上福州城内最热闹之地,往日里喧嚣到亥时过半,可现在,竟是如此清冷。” 林白帆嘴角动了动:“还想看看福州胜泉州多少,如今怕是见不着了。” 顾正臣一言不发,只安静地看着街道。 过了半个时辰,房门外传来脚步声,萧成推门而入,关上门之后,走至顾正臣身边,严肃地说:“委托检校问过行省吏员与衙役,八起地府鬼借手案,现场都有血脚印,且都是短刀杀人。” 顾正臣问道:“除吕参政外,其他人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萧成微微点头:“查清楚了,其他七人都是大户,无一贫民之家,只是经营的生意很杂,有布商、粮商、药草商、杂货铺商人……并无相似之处。” 顾正臣皱眉:“这鬼——是仇富,还是爱富?还有什么消息?” 萧成想了想,说:“都是半夜三更时作案,据目击者交代,厉鬼伴随着刺啦刺啦的声响出现,踏着血脚印而来,连个影子都没有,只有脚印凭空出现。” 顾正臣沉手,手中握住一枚铜钱,铜钱在手指间翻动。 接二连三的地府鬼借手杀人案已经让福州城内的百姓人心惶惶,许多生意遭到冲击,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有一些人跑出福州城。 必须尽早破案,只是就目前来看,依旧是毫无头绪。 非人类的血脚印到底是如何出现,这个谜团不解开,这案就破不了。 血脚印。 短刀。 大户。 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 夜深人静。 林白帆、吕常言已是休息,萧成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顾正臣握着毛笔,将蔡家场景描绘出现,思考了半宿才伏案睡去。 天亮,外面有了烟火气,喧嚣声传了出来。 顾正臣揉着发酸的胳膊,起身道:“吕常言,你去准备下,我们二人去探监。” 吕常言答应声,离开房间。 收拾利索,用过早饭,顾正臣安排萧成、林白帆走访消息,然后与吕常言一起前往行省衙署。 探监并不需要惊动行省官员,狱房吏员可以自主决定。 掌管狱房的是林三壮,自然认识常年跟在吕宗艺身旁的吕常言,见是他探监,二话不说便放两人进去了。 狱卒引路,打开监房门之后退走。 顾正臣走入监房之中,看着坐在地上,手握一卷书,忘我读书的吕宗艺,不由地摇了摇头:“我又不是陈、高二人,就不需要装模作样了吧?” “是你?” 吕宗艺听到熟悉的声音,惊讶地看去,见是顾正臣,连忙将书放下,起身道:“你不是官复原职,回泉州当知府了,为何会来这里?” 顾正臣平静地说:“自然是为了地府鬼借手案,可不是为你一人。” 吕宗艺笑道:“一世清白,不成想到了晚年竟手握杀人刀,身陷囹圄。” 顾正臣看着老脸满是笑意的吕宗艺,皱眉道:“你这可不像有忏悔之意。” “忏悔?呵呵。” 吕宗艺坐了下来,挺直胸膛:“要忏悔,也是其他人去忏悔,人不是我杀的,何来忏悔之有?” 顾正臣眉头一动:“你知是谁杀的?” 吕宗艺拿起书,简短地回道:“不知。” 顾正臣无奈:“我需要知道详情。” 吕宗艺盯着顾正臣,严肃地说:“我遇到了鬼,除了鬼,没有办法解释这一切!那凭空出现的血脚印,让我胆战心惊,也让我百思不解。” 顾正臣正色道:“所有现象都可以解释,若是找不到解释,那也是智慧不足。” “你这是宽慰我,还是贬低我?” 吕宗艺苦笑不已。 顾正臣摆了摆手:“时间不多,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吕宗艺收敛了笑意,认真地说道:“那一日晚上,春雨淅沥……” 顾正臣凝眸问:“如此说来,你也不知为何手中握着刀,也不知下人吕初如何被杀,甚至连细节都记不得了?” 吕宗艺重重点头:“总感觉出现了幻觉,眼前是厉鬼扑来,随手一抓,不知为何,便多出了利刃。” “幻觉?” 顾正臣想着那个场景,是自己估计看到诡异的血脚印一直朝自己来也会心生畏惧,找东西防身。 探监时间到了。 吕宗艺呵呵笑了笑,对顾正臣道:“你来了,我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顾正臣看着信任自己的吕宗艺,点了点头:“你的安稳觉不会太久。” 狱卒上了锁,送顾正臣、吕常言离开。 甬道的另一端,狱房吏员林三壮正点头哈腰,对一个二十六七的儒生恭恭敬敬地说:“高公子,吕常言来了,他旁边的那人是泉州知府顾正臣,我没看错,与公子给的画像一样。” 高东旭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宝钞,递给林三壮:“这件事,不要告诉其他人,包括两位参政。” 林三壮点头答应。 高东旭从监房后走出,一步步走至吕宗艺的监房外,露出了诡异的微笑,轻声道:“吕参政,这监房睡得可还舒坦?” 吕宗艺看着高东旭,沉声道:“是你!” 高东旭呵呵笑道:“顾知府来过了是吧?这是好事,以他的聪明才智,说不得可以破了这地府鬼借手案,还吕参政一个清白。” 吕宗艺冷着脸:“高东旭,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说这些风凉话?” 高东旭摇了摇头,轻声道:“倒也不是,只是想告诉吕参政一声,蔡大的长子蔡长坤死了……” 吕宗艺瞳孔骤然放大。 高东旭抬手,行礼道:“可惜,我那义妹刚刚嫁给了蔡长坤还不到半年,这就守了寡,实在是令人心酸。” 吕宗艺看着转身离开的高东旭,走到监房门口,抓着牢门,喊道:“高东旭,你敢杀人灭口!” 高东旭止住脚步,回过身肆无忌惮地笑道:“吕参政,诽谤可也是罪,说话要有凭证才是。厉鬼索命,与我何干!只是不知道顾正臣杀人无数,这厉鬼会不会找上他,哈哈,哈哈哈……” 「今天一天都在医院,只能二更,第二章晚点更新。理解,惊雪谢过。」 第六百一十三章 强势接管行省衙署 离开衙署之后,顾正臣与吕常言走向客栈,迎面看到萧成走来,可偏偏萧成浑似不认识顾正臣,错身而过。 吕常言眉头微动,低沉着嗓音:“我被人跟踪了。” 顾正臣轻笑一声:“你?未必是跟踪你吧。” 吕常言离开福州府几个月了,作为吕宗艺身边的老人,在吕宗艺倒霉的时候回来看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没跟踪的必要,何况吕宗艺“杀人”的时候吕常言都不在这里,调查也调查不到他身上去。 除非,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到底还是低估了福州城里的人,本想着悄无声息,置身于外先调查一番,可现在看来,这种做法已不合适。 萧成可以用检校调阅文书,了解大致内容,可不看到文书的细节,总不能掌握更多线索。再说了,案发现场不是那么好进的,总不能一天天装道士吧? 想到这里,顾正臣干脆转过身,看向行省衙署,轻声道:“地府鬼借手案接二连三,透着嚣张与跋扈,暗中之人,似乎有信心无人可破此悬案!但我偏是不信有完美的作案。” 吕常言看着顾正臣朝着行省衙署走去,不由愣了下,跟上前道:“这是……” 顾正臣停在了萧成身旁,看着跟踪自己的衙役,嘴角一动:“就从他开始调查吧。” 衙役黄寸土着急起来,喊道:“顾知府,我可——” “在福州府,竟有人能一眼认出我来,呵,不错,抓起来!” 顾正臣冷声打断。 萧成抓住黄寸土。 顾正臣大踏步走向行省衙署,门口的衙役刚想阻拦,就被吕常言一把推开,直往里闯。 一干衙役不明情况,见有人挟持了一个衙役,纷纷拿起水火棍围上前。 衙役急忙将消息告知陈泰、高晖。 高晖也没想到大白天竟然有人敢私闯官府重地,还敢挟持衙役,让陈泰安坐,自己带人去处置。 班头伍仁大声呵斥:“放开衙役,有冤敲鼓,无冤退去!这里是行省衙署,岂容尔等放肆!吕常言,你是吕参政的随从,竟助纣为虐!” 吕常言站在顾正臣身旁并不说话。 待高晖赶来,衙役让开一条道,高晖抬眼就看到了背手含笑的顾正臣,猛地瞪大眼,几是不敢相信,待揉了下眼再次确认之后,这才喊道:“顾知府,这里不是泉州府衙,还如此放肆,是不是太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放开衙役,告知你来的目的!” “顾知府?” 伍仁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顾正臣,不由得后退一步。 别看这个年轻人笑起来温文尔雅,可杀起人来那可是连参政都拦不住的主,惹急了,连参政都敢关押,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班头,如何都不敢得罪这种人。 不过! 他是泉州知府,怎么跑到福州城来了? 围着的衙役也被顾正臣的身份给吓得退后,毕竟顾正臣这家伙的名字有些响亮。 顾正臣抬起脚朝着高晖走去,至高晖身旁,声音高了起来,厉声道:“本官为何而来,自然是——接管行省衙署!因吕参政案,行省衙署内一切人员皆是涉案人员,自今日起,我有权察查所有涉案之人,包括提审、关押、动刑,还有——杀头!” 冷森森的话令行省内官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杀头? 别的官员说这话,纯属语言层面的威胁,只有顾正臣说这话,是实打实的性命威胁! 高晖脸色一变,喊道:“你要接管行省衙署?呵,怕你做不到!” “有旨意!” 萧成踢倒黄寸土,从怀中取出圣旨。 高晖与一干人等不得不下跪。 顾正臣接过旨意,举在手中,喊道:“陛下有旨,命我在福州府一查到底,我不管谁是参政,谁是知府,谁是吏员与衙役!我来这里,自然会从上到下,一查到底,直至找出真相!” 高晖脸色苍白。 顾正臣将圣旨递给高晖,沉声道:“高参政,陛下虽没有限期破案,可我不可能在这里久留。一个月内,查清地府鬼借手案,时间紧迫,现在就升堂吧。” 高晖打开圣旨看了一眼,嘴角哆嗦不已。 皇帝连个抬头都没写,甚至还称呼顾正臣为“顾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皇帝的私生子或义子。 不过皇帝只是命令顾正臣一查到底,这和接管行省衙署不同,他最多接管行省衙署的刑名之事,基本政务、文书往来、施策等接管不了,这倒让人稍微安心。 陈泰到的时候,顾正臣已坐在了大堂之上,也算是见识到了顾正臣的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当场便开始审问。 顾正臣只对陈泰拱了拱手,然后看向两侧衙役,还有衙役身后站满的吏员,目光落在了堂下跪着的衙役黄寸土身上,沉声道:“所有人都听清楚,本官是泉州知府顾正臣,杀了泉州一府七县大部官吏的顾正臣!对待官吏犯罪,本官只有一个原则:认罪,视情况免死,执杖刑!不认罪,一律杀,绝不姑息!” “莫要心存侥幸,也不要指望谁会帮你们说情。本官在这里要杀人,不需要高参政、陈参政勾牌,不需要刑部复核,脑袋落地之后,本官自会禀告皇帝!说我是屠夫也罢,说我暴虐官吏也罢,你们只需要知道,认罪如实交代,活!抗拒隐瞒,死!” 行省衙署的官吏与杂役一个个紧张不已。 泉州府官场被杀得那么惨烈,如此大的事,过去了这么久依旧令人胆寒。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顾正臣会跑到行省衙署来,露着带血的锋芒! 吕常言肃然而立。 顾正臣的威严之重,令上过战场的吕常言都倍感压力。杀过人的官员,明显比其他官员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官威。 顾正臣没有绕弯子,惊堂木一落,问道:“黄寸土是吧?本官前脚去监房探视过吕参政,你后脚便跟踪上来,你总不能是有尾随他人的不良癖好吧,是谁指使你跟踪本官,又是谁告知你本官容貌,从实招来!” 第六百一十四章 欲盖弥彰的破绽(一更) 行省衙署的变化来得太快,快到了没有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前一刻,该干嘛还是干嘛,悠闲的悠闲,忙碌地忙碌,下一刻,所有人就被置身于屠刀一侧,明晃晃的刀光只剩下涂抹血色。 黄寸土不敢直视顾正臣,那双眼神透着杀人的冰冷。 不回答,估计是个死。 黄寸土扛不住顾正臣给的压力,交代道:“是狱房吏员林三壮给了我们顾知府的画像,并让我们留意,说有消息给赏。” “哪位是林三壮,上堂。” 顾正臣喊道。 林三壮脸色苍白,从吏员中走出,跪在堂下:“小子是掌管狱房的林三壮。”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林三壮,你父母可还健在?” “母亲尚在,父亲五年前去了。” 林三壮很是不安。 顾正臣肃然道:“老来丧子,搁谁身上都不好抗过去。你若有半点孝顺之心,就实话实说。一个狱房中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触到本官画像,是谁给你的?” 林三壮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衣襟,余光扫向高晖、陈泰。 陈泰侧过身,对顾正臣道:“顾知府,这与地府鬼借手案无关吧?如此盘问行省吏员,岂不是空损人心?” 顾正臣冷声问:“陈参政,圣旨中可说是地府鬼借手案了?” 陈泰起身:“你这是何意?” 顾正臣冷笑一声:“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在福州府一查到底,莫要说这一桩案子,就是其他案子,本官也能一查到底!若有人贪污枉法,僭越作乱,危害百姓,道貌岸然,呵,本官也能一查到底!我审案,你最好是闭嘴!” “你过分了!” 陈泰顿时火冒三丈,咬牙喊道。 顾正臣看向班头伍仁:“两班听命,陈参政为涉案之人,按大明律令该回避,现将其退至门外旁听,若再敢喧哗,关押候审!” 伍仁手都哆嗦起来。 在行省衙署,将行省参政赶到门外…… 这也太疯狂,太放肆了! 可看陈参政,往日在这里算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可此时也只能抬着手指着顾正臣,连话都说不出来。 “听清楚没有?” 顾正臣大喝一声。 伍仁等衙役一顿手中水火棍,高喊道:“听清楚了!” 顾正臣看向陈泰,目光咄咄逼人。 陈泰为官多年从来没见过如此狂悖之人,但想想陈宁都栽在他手里,他如今又手握旨意,无法与其争斗,只好甩袖走至门口。 顾正臣不怕得罪陈泰或是高晖,这两个人能和陈宁凑一块给自己挖坑,恨不得弄死自己,不能说他们的手多肮,至少内心是不干净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估计他们也是陈宁一类。 最主要的是,想要掌握主动权,减少办案阻力,避免一个个推诿搪塞拖延时间,就必须立威。 行省衙署里立威不找个参政找谁去,拿个班头、吏员立威,威在何处? 欺负小人物立的不是威,是畏。 欺负大人物,立的才是威。 顾正臣走向狱头林三壮,俯身,一只手拍在林三壮脑袋上,沉声道:“本官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交代就是交代,不交代,下次审你的便是阎王!” 林三壮被吓得浑身颤抖,只感觉浑身发冷,喊道:“是,是高东旭让我们盯着狱房,还说,一旦顾知府来了,务必第一时间通报。” “高东旭?” 顾正臣凝眸,看向高晖:“若我没记错,高东旭是高参政之子吧?” 高晖脸色阴沉,旋即笑了笑:“没错,东旭确实是我儿子,他这样做是受我吩咐。你我曾有过节,知你强势,怕狱房中人唐突得罪,所以便安排下去,这总不触犯刑律吧?” 顾正臣摇了摇头:“刑律谈不上,只是,我在泉州府,你如何知我会来这里?再有,你怕狱房中人唐突,为何就不怕衙役唐突、吏员唐突?看看在场之人,有多少在这之前并不知我容貌。” 高晖淡然应对:“因为你与吕参政有私交,吕参政如今在狱房,你若来这里,必然会去狱房。” 顾正臣背负双手,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你早就料定了地府鬼借手案闹大之后我会来这里?还是说,如此离奇诡异的案子,本身就是为我准备的?” 高晖站起身来,正色道:“行省衙署内,谁会盼着你来福州府?” 那意思是说,你杀官吏那么多,官吏谁都不待见你。 顾正臣走至桌案后坐了下来,肃然道:“恐怕只有贪官污吏会畏我来吧,顾某是杀人,可手底下没一个冤死鬼!高参政,你手段多,惦记我便将画像交给狱房,他日是不是也会因为担心狱卒唐突,将陛下的画像也交给官吏杂役?” 高晖呵了声:“陛下画像谁敢擅传?顾知府,你将自己与陛下类比是何居心?” “几个月不见,倒变得口齿伶俐了。”顾正臣看着反打一耙的高晖,下令道:“提高东旭!” 高东旭很快便到堂上,这家伙在外面听着,自然交代内容与高晖一样。 顾正臣并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而是提审了吕宗艺。 吕宗艺也没想到顾正臣会这么快进入行省衙署,还接管了刑名事宜,面对顾正臣的问题,一一交代,在最后说道:“顾知府,听闻城内蔡家蔡长坤死了,是否为真?” 顾正臣微微点头:“确有此事。” 吕宗艺看了一眼高晖与高东旭,沉声道:“蔡长坤续弦之人乃是高东旭的义妹高雪梅,不知这算不算一条线索。” 顾正臣看向高东旭:“是吗?” 高东旭平和地回道:“是,但这谈不上什么线索吧,城内之人知道的人不在少数。” 顾正臣深深看了看吕宗艺,这个老谋深算的人总不会提一句没任何意义的话,只是看他神态,似是不便多说,便抬手退堂,然后命令刑房之人:“将所有地府鬼借手案的卷宗送来,另外,将物证、命案中尚存的尸体也送至行省衙署!” “是。” 刑房吏员答应。 顾正臣走向参政宅,陈泰的宅在正北,高晖的宅院居其左,吕宗艺的宅院则居其右。 高晖、陈泰带路。 吕常言将宅院上的封条扯开,推门而入。 顾正臣迈步走了进去,对高晖、陈泰道:“这段时日,我便居住在这里,一应文书可送至书房。” 陈泰、高晖很不满顾正臣下命令的口吻,但无其他法,只好答应。 高晖提醒道:“卧房内有些骇人,顾知府最好还是住在书房内。” 顾正臣摇了摇头:“无妨,几个脚印罢了。” 房门打开。 地上的大脚印依旧可见,只不过干得发黑。 “你们下去吧。” 顾正臣审视了下房内,然后对高晖、陈泰说。 两人也不愿多停留,行礼离开。 顾正臣看向吕常言:“看看房内可有缺少的物件,要查仔细。” 吕常言了然,从门口开始一点点察看。 顾正臣走至窗边,看着地上的脚印,对一旁的萧成道:“看出来不同了吧?” 萧成重重点头:“相对蔡家所见到的脚印,这朝向似乎有些不对。蔡长坤死在门口,蔡长贵手握带血的刀瘫坐在床边,脚印是从床边朝着门口方向。而这里的脚印,却是从这里朝着床边的方向而去,这样看,死的不应该是下人吕初,而应该是吕参政!” 顾正臣笑道:“这是个破绽,很显然,布置与执行出了偏差,可对方依旧采取了动作,可见其自信。” 萧成皱眉:“你的意思是,是有人在暗中布置这一切?” 顾正臣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世上不见鬼杀人,只有人害人。所有的地府鬼借手案,其实都是人为操纵,只不过打上了鬼与地府的名字,用于扰乱人心、误导调查罢了。说到底,案件的关键不是这脚印,更不是鬼,而是如何完成的凶杀!” 萧成见顾正臣说得认真,只好点头:“想破解凶杀也不容易,像蔡长贵他是在床头,蔡长坤在门口,如此远的距离,不太可能是蔡长贵行凶。更多的人在第一次杀人时,都是愣在当场,最多退后三四步,何况还有证人,证明惨叫声传来时,蔡长贵已经瘫坐在床边。” 顾正臣打了个响指:“除非,真正的凶手当时就在房内,而那惨叫声,是凶手故意制造出来的动静。” 萧成深吸了一口气:“这不太可能吧,惨叫声一传出,蔡长贵的妻子便被惊醒,若有点动静,必然会有所察觉,何况周氏没有听到开窗、开门离开的声音。而且一旦其他人赶来,灯火通明之下,根本就没有藏身之地,岂不是要暴露了?” 顾正臣起身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每次作案都是在三更天?” “三更子时,阴气最重,地府……” “滚,是因为三更天人都睡了!而且,前日阴天,夜色昏中偏暗。吕宗艺案发当晚是下雨天,同样是昏暗为主,偶有光亮。这意味着,对方既需要人能看到地上的脚印,又不能太过明亮!等所有卷宗来了之后你就会清楚,八起案,绝不会有一起发生在月色皎洁的晚上!” 顾正臣断定道。 吕常言检查完,走向顾正臣:“少了一个茶杯。” “茶杯?” 顾正臣起身走向圆桌,看着圆桌之上摆放着一个茶壶,茶托里还有四个茶杯,不由看向吕常言:“一壶配四个茶杯,没少吧。” 吕常言伸手,将茶杯一一倒了过来,指了指:“这一套茶杯是吕参政特意找人烧制,身白如玉,且底部留有暗纹。只这一个杯子,虽是白色,底部却无纹路,显然这杯子被人调包了。” 顾正臣拿出手帕,小心翼翼捏着茶杯口观察了下,点了点头,道:“去问问吕参政,有没有摔坏过杯子。” 萧成领命离开,没过多久便返回道:“杯子没有摔换过,事发当晚,吕参政还擦洗过茶杯。” 顾正臣嘴角微动:“如此说来,有人故意拿走了一个茶杯,又担心被人发现,又换了一个近似的。这是——欲盖弥彰!” 第六百一十五章 最后一次地府开门(二更) 卷宗拿来了。 顾正臣坐在书房里,仔细翻看着每一宗地府鬼借手案件。 除了死的人不同,手持凶器的人不同,所处空间不同,其他因素基本相同。 萧成翻阅了几眼,对顾正臣感叹道:“你是对的,案发时都是昏暗,视野并不清晰的夜晚,其中有四起案件发生在雨夜。” 顾正臣端起茶碗,品了一口:“八起案件,一半都是雨夜,这绝不是什么巧合,更像是在掩护作案的手段。” “掩护什么?” 萧成皱眉。 顾正臣淡然一笑:“掩护脚印的伎俩,也掩护藏身。” 吕常言走了过来,道:“林白帆回来了。” 林白帆走入房中,将客栈里的一大包行李带来过来,对顾正臣说:“走访得知,在曹家案发前三日,曾有人听到案发房内出现咚咚的声响,似乎有人在敲打什么东西,只是推门寻去,又不曾见到。” \"还有孙家,案发前面两日,照顾孙少爷的仆人与丫鬟同时患病,以至于孙家不得不换人照顾孙少爷。蔡家的丫鬟小秋老爷见过,她在案发前三日睡得死沉,有一日早上还起了个晚,挨了一顿训斥……\" 顾正臣指了指桌上的卷宗:“卷宗里可没记录这些。” 林白帆说道:“可能是因为这些是案发前两三日的事,与案件难有关联,故此卷宗中没有记录。” 顾正臣微微点头,认真地说:“你与吕常言辛苦下,每个案件都调查下,着重调查案发前五日是否有异常,另外,再将死者与凶手用过与可能用过的茶杯、碗筷、手帕等全部带来,带几个衙役听差。” 萧成看着吕常言、林白帆出了门,对顾正臣道:“为何要带衙役,若这些案件当真是人为,那行省衙门里的人都有可能。这里的衙役身份不明白,万一泄露了消息,岂不是惊了暗中之人?” 顾正臣淡然一笑:“打草惊蛇总好过蛇冬眠,看吧,若只是孤案,这事还真不好办,可接二连三发生,那破绽可就太大了。案件的共性越来越明显,揭开对方的伎俩已是不远。” 萧成不清楚顾正臣的自信来自何处,明明眼前还是一团迷雾。 顾正臣反复翻看卷宗,直至掌灯,饥肠辘辘。 陈泰的管家走来,恭恭敬敬地说道:“陈参政、高参政设宴,为顾知府接风洗尘。” 顾正臣哈哈一笑:“明明厌烦,偏偏设宴。罢了,是荤菜还是素菜,总还是要去看看,告诉两位参政,顾某稍后便到。” 管家应声离开。 顾正臣想了片刻,从纸篓中捡起一张废纸,撕下小小几块,递给萧成。 萧成了然,在顾正臣走出去之后,关好了书房的门窗,又重新关了卧房的门窗,随顾正臣一起赴宴。 陈泰、高晖站在门口迎接,又推诿一番座次,最终顾正臣坐在了主位之上,好歹是有爵位在身。 一番寒暄,三张脸笑意盈盈。 高晖举杯道:“顾知府,你我之间只是立场与政见上不同,并无私仇,往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顾正臣端起酒杯,回道:“高参政说什么得罪之言,若不是高家与卜家关系太密,又屡屡恰巧为卜家出面,我怎会粗鲁关押。好在陛下派人调查清楚,这才还了高参政清白,这倒让顾某过意不去,且自罚三杯。” 高晖看着一连干了三杯的顾正臣,连忙说:“当初我为卜家蛊惑,确也有过错,赔上三杯。” 陈泰拍着大腿笑道:“看吧,事情说开了就好,大家同在官场,谁不希望多个朋友。顾知府,这地府鬼借手案可有眉目了?” 顾正臣点了点头:“什么地府鬼借手案,明明是有人装神弄鬼!顾某心怀坦荡,可不惧怕什么地府之鬼!” 高晖又敬酒,然后说:“可这诡谲的案子实在是令人不安,一出现就死人,再这样下去,陛下怕是要问我等无能之罪!顾知府可要抓紧时间破案才是。” 顾正臣点头:“不破案,如何安民心?” 陈泰连连称是,不断劝酒。 高晖在一旁跟着劝。 不到半个时辰,顾正臣已摇摇晃晃,口齿也有些不清楚,手上的动作幅度也有些大了起来。 陈泰见状,问道:“破了地府鬼借手案之后,顾知府会立即返回泉州府吧?” 顾正臣起身,踉跄地晃了晃,将一旁的碟子推到了地上,打嗝道:“不急,福州府里贪官污吏不少,甚至还有屈打成招、制造冤枉的害民之官!既然陛下让我来这里安民,总要一安到底,还福州府百姓个朗朗乾坤!只是,到时候若是杀个人头滚滚,两位可莫要胆战心惊,毕竟,再怎么杀,也杀不到你们头上去。” 陈泰、高晖对视了一眼,脸色凝重。 高晖扶住顾正臣,道:“福州府可经不起顾知府折腾,若杀个底朝天,可就没人给朝廷办事了。” 顾正臣推开高晖,呵呵一笑:“这算什么底朝天?我这些手段根本上不了台面,若是换陛下来杀,那可就不是一府几十上百官吏的事,说不得牵连所有行省,一刀下去,几万人头滚滚……” 陈泰摇了摇头:“你喝醉了,陛下不是屠夫,官吏也非是猪羊。” 顾正臣哈哈大笑,拿起酒杯就往嘴里送,任凭酒水从口边流出,然后丢下酒杯,对高晖、陈泰说:“只要我在福州府一日,就不会任由贪官污吏、害民官吏为所欲为!我顾正臣是皇帝的官,是大明的官,为官一日,为民一日!” “送顾知府。” 萧成从门外走了进来,扶着一身酒气的顾正臣向外走去。 顾正臣还不忘喊几句“我没醉”的话,直至回到宅院里,顾正臣才收敛了癫狂之态,嘴角微动:“他们在试探,兴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遇到鬼了。” 萧成低声:“你总不会怀疑是他们操纵吧?他们可是参政,位高权重!”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走至卧房窗边,笑着拿起小纸片,轻声道:“这场宴会,喝得值啊。” 萧成戒备起来。 出门之前,小纸片明明夹在窗户缝中,回来之后,纸片就落了下来。说明在这段时间里有人进入过房内! 不可能是林白帆、吕常言,他们还没回来,哪怕是回来,也是走门。 顾正臣推开门。 萧成连忙拦住:“我先去掌灯。” 顾正臣指了指夜空:“月光皎洁,没灯也不碍事。” 萧成明白顾正臣的意思,这个天不太可能作案,来的人想来已经离开了。 房门关,烛火亮起。 萧成扶着顾正臣躺下,然后走向一旁的蒲团,目光盯着房内,房中就这么几样东西,没什么好的藏身之地,遮挡物、容纳人的空间太少。 林白帆、吕常言在两更天才返回,见顾正臣已睡下,便各自去休息。 夜深人静。 高晖回到自住宅院的书房中,看着倚靠在书柜旁翻阅典籍的高东旭,沉声道:“顾正臣已经下定决心将福州府当泉州府,从上而下整顿官场了。这次他手持圣旨,没人能说他什么,纵是他日弹劾风波再起,那也只能是事后。” 高东旭翻过一页书,平静地说:“顾正臣便如武周时少年凶险的来俊臣,都是依靠皇权手握杀人权,也是皇帝手中牵着的疯狗。只不过顾正臣伪装得足够正派罢了,这样的人活着对任何人都没好处,若给他十四年,冤魂恐怕不下数千。父亲,此人留不得了。” 高晖脸色凝重:“他可是奉旨而来,一旦死在这里,我们都没个好下场。” 高东旭合上书,看向高晖:“他不死,我们能有好下场?以他的本事,查到我们只是时日问题。父亲,将他调出泉州府的机会可不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高晖摆了摆手:“不可鲁莽行事,你背着我去狱房已是犯了大错,若不是我揽了过来,你此时已在狱房之中!” 高东旭脸色有些难看:“我也没想到顾正臣竟会如此果决,一旦自己行踪泄露立即就从暗处站到明面上来,以至于许多事都不能安排。” 高晖沉声:“卜家在泉州府经营那么久,甚至将当地打造得铁板一块,可那又如何,顾正臣不到两个月便将其连根拔起!说到底,所有人都小看了此人,包括我在内。” 高东旭垂手道:“我不会再小看他,只需要父亲一个决定,地府的门再开一次,就这一次,然后彻底消失。朝廷追罪,父亲最多是罢官,我们在这里拥有的家业,还怕不能富贵还乡不成?” 高晖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这是最后一次。” “九为极,自然是最后一次。”高东旭笑了,推门而出,看着月亮,轻声道:“只等一个阴雨天。” 天亮,顾正臣的调查继续。 随着察访深入,顾正臣基本上可以确认,地府鬼借手案的发生,必须要提前布置,至少是提前摸清楚房内布置。 这一日,顾正臣在茶棚中听到一个消息: 除吕宗艺的案子外,其他发生地府鬼借手案的七户人家都在一年内办过喜事,有明媒正娶,也有纳妾。 这让顾正臣想到了吕宗艺提到的那句“蔡长坤续弦之人乃是高东旭的义妹高雪梅”的话,吕宗艺很明显知道些什么,只是他并没有和盘托出。 安排林白帆、吕常言深入调查,果然发现了最惊人的消息: 七户人家,其中四户人家与姓高的联姻了,还有三户人家与姓蒲的联姻了。 一年之内,七起联姻,七起命案,七家下面不是没孙子,就是孙子很小。 顾正臣拿到这份消息之后,终于明白了吕宗艺所谓的线索是什么,很显然,这些姓高的,姓蒲的,都与高东旭、高晖、卜家脱不了关系。 兴许,有人在运作,想要吞掉这七家所有财产,以一种死亡之后、无声无息的方式。 “高东旭吗?” 顾正臣凝眸,自己见过这个人,清瘦,凤眼,是个书生,有些沉默。 现在想想,这或许只是他的伪装。 第六百一十六章 好戏,全面接管(三更) 黄昏,下起雨来。 顾正臣撑着伞回到行省衙署,站在门口处,对林白帆、吕常言说道:“接连几日都累了,今晚都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还需要勘验现场。” 林白帆、吕常言点了点头,去了书房。 萧成转过身看向门口方向,笑道:“高参政还是很细心,给顾知府安排了衙役看守。” 顾正臣推门而入,将伞收了起来,立下门后:“我奉旨来办差,若是在福州城内不明不白死了,那他们可脱不了干系,小心点办事也很正常。信不信,他们门口也有衙役,都怕死……” 萧成哈哈笑了起来,掌灯之后,走至桌前,扫了一眼桌子,俯身拿出两个茶杯,倒了两杯茶,端起一杯递给顾正臣,看着顾正臣眨下右眼,道:“眼下调查并无明显进展,陛下那里是不是应该回个文书?” 顾正臣看着萧成,听着约定好的暗语,微微摇了摇头:“没进展还是不要上奏的好,要不然说什么?与其让陛下愤怒勒令限期破案,还不如我们抓紧时间破案。再倒一杯水来,渴坏了。” 萧成转身,再倒了一杯水,递给顾正臣。 顾正臣端起茶杯,转过身看向窗外,随手一抬,一饮而尽,叹道:“案子不好破啊,罢了,先休息吧。” 萧成走至桌案旁,连喝了几杯水,又猛地咳了起来,喘平了,才给顾正臣去端水。 狱房。 吕宗艺听着雨声,嘴角微微一动,自言自语道:“又是个下雨天,顾正臣,你一直在等这一日吧?” 更夫敲着梆子沿着巷道走去,口中喊道:“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漫长的夜。 不知过了多久的多久,吕宗艺才听到“子时三更,平安无事”的打更声,起身站在监房窗口,目光炯炯。 哗啦。 窗户被风雨推开。 顾正臣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拉了下,缓缓睁开眼,走下床,喊道:“萧成,掌灯。” 萧成没有回应。 顾正臣穿上鞋子,走至萧成身旁,推了推,见其依旧在熟睡之中,不由地皱眉,走向窗边,将窗户关上,裹了裹衣襟,说道:“这一幕,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刺啦—— 声音骤然传出。 顾正臣猛地侧身看去,恰在此时,一道闪电劈在长空。 房间一瞬间亮堂起来,床榻外的地面之上,赫然显现出了一双大大的血脚印,在闪电消失之后,房间显得尤是漆黑,滚雷传来。 随后。 刺啦,刺啦—— 声音一声接一声,如同鬼的喘息,又如鬼沉重的脚步。 闪电再次打来。 顾正臣吞咽了下口水,看着地面上已出现了七八个血脚印,脚印还在朝着自己前进,不由后退一步,暼了一眼,不知何时,桌上赫然出现了一柄短刀,顺手便拿了起来。 咔嚓! 闪电将黑夜劈出一道道裂纹。 随着一阵滚滚闷雷声,顾正臣似乎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没等到下一道闪电,就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很快,房门被踹开,举着火把的衙役冲了进来。 班头伍仁看到顾正臣手握带血的刀,而床边一人倒在血泊之中,上前辨认,竟是刑房吏员范中石! “地府鬼借手!” 伍仁畏惧地喊道,其他衙役更紧张起来。 顾正臣低头看着手中的短刀,又看了看地面上的血脚印,愣在当场。 听到声音的陈泰、高晖匆匆赶来,看到房中这一幕,不由地惊骇起来。 陈泰检查一番,看向顾正臣:“顾知府,你,你为何要杀了范吏员?” 顾正臣如同惊吓一般丢下短刀,呆若木鸡,喃喃道:“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这……” 陈泰、高晖对视了一眼,这个场景和吕宗艺杀人时一模一样。 顾正臣杀了人,这事难办了。 高晖沉声道:“杀人自不能放任在外,官员也不能免。理应将其发至监房看押,然后商议对策。” 陈泰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那他呢?” 高晖指向尚还在酣睡的萧成。 陈泰摇了摇头:“与他无关,莫要牵连无辜。来人,将顾知府与吕参政关押在一起。” 班头伍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前几日还威风凛凛的顾正臣,竟落得一个阶下囚的地步,看其白日忙于调查,还盼着能破开悬案,安抚人心,不成想,却最终为地府鬼借手所害! 林白帆、吕常言想要阻拦,可根本阻拦不住,尤其是顾正臣浑浑噩噩不发话,他们二人也不敢将事情闹大。 狱房。 吕宗艺看着脸色苍白,自言自语中还夹杂着痴痴傻傻的笑,连连哀叹。 待狱卒离开。 吕宗艺一把抓住顾正臣,不甘心地问:“你不是有所准备,为何还着了道?” 顾正臣微微抬起头。 借着昏黄的灯火,吕宗艺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眸子。 顾正臣见吕宗艺松开自己,便坐了下来,轻声道:“这才是我的准备,何来着了道一说?吕参政,等着看吧,一出好戏即将上演。” 翌日。 行省衙署内,高晖、陈泰商议对策,一时之间拿不清楚主意,是应该立即上奏朝廷,还是应该去请几个僧人、道士过来做做法事? 萧成、林白帆离开了福州城,吕常言去探监,却被阻在门外,不准探视。 第九起地府鬼借手案的出现,让福州城内的百姓更是紧张起来,尤其是以破案出名的泉州知府竟也栽了,这让不少人感觉到绝望,认为当真是厉鬼作祟。 陈泰安心了。 高晖也安心了。 无论如何,顾正臣落在监房里,背着杀人罪名,他是不可能那么容易出来了。而在等待皇帝旨意的这段时间里,运作运作,有的是法子让顾正臣活不长久。不一定当场要了他的命,保他活不过三个月的法子还是有的是。 夜色笼罩,无月无星。 怡春楼,尚还热闹。 高东旭左搂右抱,好不惬意,这个美人端酒,那个佳丽夹菜,直至喝到三更天,高东旭这才出了宜春楼,上了马车,仆人高秦赶着马车前往高家宅院。 夜色宁静,路上极少行人,只有沿街挂的灯笼照亮主街。 走过一段路之后,高秦看向前面的街,不由得皱起眉头来,那里的街很是昏暗,两侧的灯笼不知为何全都灭了。 高秦也没多想,毕竟这条街的尽头便是高家宅院。 只是,高秦侧过头看去,看到一道人影突兀地出现,不由得惊呼一声,随后嘭嘭几声,马车骤然前倾,马车里的高东旭撞得头疼,好不容易从里面爬出来,捂着头看去,别说高秦,就连马都不见了。 高东旭辨了下方向,便脚步踉跄地向前走去。 宁静的夜,宁静的街。 刹那之间,刺啦一声从昏暗中传出。 高东旭猛地打了个哆嗦,不安地看去。 一豆光亮起,灯笼的灯火明亮起来。 一道身影提着灯笼,站在原地看着高东旭,淡然一笑:“高公子,我已经找到了血脚印的秘密。来吧,让血脚印朝着高公子走过去。” 刺啦,刺啦…… 声音不断从地面上传出,一道道血脚印随之出现!顾正臣提着灯笼,一步步走了过去,身旁全是血的脚印。 “你,你不是在监房之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对,我出现了幻觉!” “有人对我下了药!” “顾正臣,你滚开,不要过来!” 高东旭浑身发冷,早已没了什么酒意,盯着不断接近的顾正臣向后退。 顾正臣呵呵笑了:“福建行省的监房,关不了我。倒是你这把戏,害得这里的百姓人心惶惶,属实该死!” 高东旭脸色苍白:“你在说什么?什么把戏,与我何干?” 顾正臣抬起手,虚空中摸了摸,抓住一根细小的线,在衣袖上缠了一圈,猛地一拉,一块贴着地面的灰色之物便飞了起来,地面之上赫然是一个血脚印。 抓着手中的胶质模具,顾正臣摇了摇头:“什么地府鬼接手,不过是杂技里的障眼法,配合一些特殊药物,让人出现幻听幻觉,配合完成杀人嫁祸罢了。高公子,我说得对吗?” 高东旭转身就要跑。 哗啦! 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士杀出,堵住了去路。 吴祯从军士身后走上前,厉声喊道:“高东旭,一直以来都是你们父子等人在兴风作浪,还假借鬼怪杀人,弄得福州府人心不安!今日,你休想逃!” “靖海侯?” 高东旭惊愕不已。 顾正臣走向高东旭,沉声道:“现在,该让真相大白了!来人,传告城内百姓,本官夜中升堂,破地府鬼借手案!” “是!” 一干军士闻令而动。 锣鼓声很快便将福州府从宁静之中拉了出来,无数百姓听闻顾正臣要升堂夜审地府鬼借手案,不由纷纷起身,赶往行省衙署去听。 行省衙署内,早已是军士林立。 参政高晖、陈泰被控制在大堂一侧,而负责看管两人的正是驸马都尉王克恭。 陈泰脸色铁青。 这还没安心两天,事情就陡然发生了变化。 一瞬间,福州卫军士与水师军士便联手闯入了行省衙署,完全接管与控制衙署,并重兵围住,不准任何人随意走动。 而狱房中人,也不得不迫于王克恭、吴祯的命令将顾正臣、吕宗艺给放了出来。 看着顾正臣、吴祯回来,陈泰高喊道:“你们这是公然造反!行省衙署岂容军士擅自闯入!靖海侯,王驸马都尉,你们这样做如何对得起陛下重托与信任!” 顾正臣看着陈泰,冷冷地说:“造反不造反,不是你说了算!萧成,请圣旨!” 萧成拿出圣旨,声若滚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告诉福建大小官员每(们),卫所将士每(们):顾正臣奉旨而为,有便宜行事之权,可先斩后奏,可调卫所之兵,如有抗其命而不遵者,杀了不冤。钦此。” 顾正臣看向面容死灰的陈泰、高晖,厉声道:“我说过,我是来接管行省衙署的!既然你们诡诈多计,那就莫要怪我全权接管!自今日起,福建行省衙署,一应事务,我说了算!高、陈两位参政,你们的官帽——歪了!” 第六百一十七章 破案,真相大白(一更) 高晖、陈泰瘫坐在椅子里,手止不住地哆嗦。 事到如今,高晖总算明白过来,为何王克恭、吴祯会听命于顾正臣,为何当初在泉州府时,两人会力劝陈泰、吕宗艺离开。 顾正臣不是在泉州府有生杀大权,他是在整个福建行省有生杀大权!他是事实上的行省平章政事,统揽福建一省的民政、刑名与军权! 在这种情况下,和他作对,实在是以卵击石! 可笑,几人都看不透。 顾正臣也是一个能隐忍、能克制的家伙,他定是很早之前就手握这份旨意,可始终都偏居于泉州府,没有半点接管行省的意图,甚至连风声都没露出! 这份心机,属实可怕! 惊堂木落。 顾正臣厉声喊道:“让百姓至院内旁听,留出通道!提高东旭!” 两班衙役都不需要动了,军士代劳。 百姓看到这么多军士,也顾不上畏惧,急着想知道地府鬼借手案的真相。 高东旭被带至堂下,军士一脚下去,高东旭便重重跪在地上。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高东旭,凝重地说:“从头到尾,地府鬼借手案都是你们谋取他人家产的手段罢了,只不过,你们一开始谨慎行事,并不打算用如此惊悚的手段。可出于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便使用了这种鬼魅一般伎俩,扰得福州府乃至福建人心惶惶!” “从始至终,你们都在刻意将事情闹大!若我猜得没错的话,吕宗艺吕参政被你们关押至监房,只是丢出去的诱饵,为的是将我从泉州府引到福州府来吧?我暗中重审讯过狱房中人,他们拿到我的画像,得到你的吩咐,是在吕参政下狱之后的第二日!” 高东旭抬起头,怒视顾正臣:“顾知府在说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懂!” “提狱房吏员林三壮!” “林三壮,高公子何日拿出我的画像,又如何安排你们留意?” “回顾知府,在吕参政下狱之后第二日清晨,高公子便拿来了顾知府画像,并召狱房中所有人观瞻,严令我们务必留意,一旦顾知府出现在狱房,尤其是探监吕参政,当即刻通报于他。他还几次给下好处,让我们尽心办事。” 顾正臣看向高东旭:“还需要本官提审更多狱房中人吗?” 高东旭咬牙道:“父亲嘱托,我来安排有何不可?此事顾知府之前已问过,如今又何必在提起?” 顾正臣哈哈冷笑:“为何?因为你们一直在等我来,请我入瓮!不承认?不急,那就让我们先揭开地府鬼借手案!” 高东旭低下头,余光看向高晖与高晖。 高晖此时也晖不起来了,倒是面如死灰。 陈泰也无法处之泰然,眼珠乱转,这个家伙该不会是想怎么甩锅吧? 顾正臣用一枚铜钱敲了敲桌案,然后起身,对着门口的百姓高声喊道:“这段时间以来,地府鬼借手案频频发生,以至民不聊生,甚至民间还有人为了祈祷鬼怪不上门竟进行活祭,以残忍手段将少男少女丢在河中!如此愚昧蠢行,岂能止去人祸?所有的地府鬼借手案,全都是有人在暗中运作!” “是人?” 围观的百姓听闻之后顿时喧哗起来。 人怕鬼,可不怕人。 鬼不能防,可防人还是可以的。 “顾知府,是谁如此可恶?” “是啊,凶手是谁?” 百姓纷纷喊道。 顾正臣抬手,待百姓安静下来之后,沉声道:“凶手是谁且不说,先说清地府如何开门,鬼如何借手!来人,提归元堂掌柜!” 归元堂掌柜卜寻被带至堂下,面对顾正臣更是瑟瑟发抖。 顾正臣冷声道:“卜寻是吧?卜姓在泉州案发之前或许不起眼,可如今,却显得有些扎眼。据调查,你原是卜寿的下人,随其孙女卜菲一起进入福州府,后来离开高家,在高晖的支持之下,开设了归元堂,是否如此?” 卜寻喊道:“是我动用积蓄开设的归元堂,与高参政毫无关系。” 顾正臣摇了摇头:“毫无关系?那高少爷为何会命令福州府衙门的所有医官,缺少的药草一应自归元堂中采买,哪怕是开个药方,也需要告诉病患,去归元堂中抓药?高东旭,此事还需要我提医官作证吗?” 高东旭脸颊哆嗦了下,摇了摇头:“我念在其是旧人,曾暗中指使过医官多加照料。可我并不是官员,谈不上命令。” 顾正臣厉声道:“你确实非官员,可你爹是参政!你以为自己说的话不是命令,但在他们眼里看来,这就是高参政的意思!非官身却干涉官府之事,屡屡凌驾于官吏之上,高东旭,仅凭这一点你就该死!” “归元堂,这里的元本应该是元气,本元!可想起卜寿自称昌元老人,又有坖明山庄,这里的归元堂,恐怕是归顺元廷的意思吧!卜寻掌管药铺,看似不起眼,可他却成了地府鬼借手计划实施不可少的一个!因为他提供了足以让人产生幻听幻觉,让人反应迟钝,口齿不清的毒药!” 高东旭猛地抬起头。 卜寻连忙否认:“顾知府,我根本就不知你所言,归元堂内可没这样的毒药!” “是吗?” 顾正臣一抬手。 吕常言提着一个木匣从外面走了过来,将木匣搁在卜寻身前,沉声道:“自从顾知府发现高参政的茶杯被人换过之后就发现了一个纰漏,茶水中很可能被下了毒!调查其他七户人家,果然发现了遗漏,找到了两个用过毒的茶碗。” “后来经找人问询,得知这是山茶花毒,又名曼陀罗。一旦中了此毒,最多不超过一个半时辰便会发作,可以让人产生幻觉、幻听,甚至是事后忘记之前的事!这是从你卧房中找到的曼陀罗药粉,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卜寻神色慌张:“曼陀罗又不是我一家药铺所有,其他地方也可以有,为何偏偏说是我?再说了,我可无法进出其他户人家,更不可能闯入行省衙署下毒!” 顾正臣正色道:“没错,你是不可能下毒,你只是提供毒。至于为何偏偏是你,理由很简单,因为你是卜家人,可以帮着高公子守住秘密。再者,为了掌握用量,你用人试毒,甚至还出过两起人命!若不是高东旭用钱指使仵作造假,你能活到今日?来人,传赵宽、黄显,还有仵作罗南!” 卜寻吃惊地看向顾正臣,当看到来人之后,顿时泄了气。 赵宽、黄显的家人不过是有些头疼脑热,去归元堂抓药,不过就是在那里坐了坐,喝了一杯茶,结果回家后没多久就胡言乱语、抽搐,最后昏迷中死了。 仵作罗南交代了事情原委,当初查出是中毒死,只不过高东旭不准声张,并给了五十两银封口。 顾正臣走向卜寻:“现在还有何话可说?” 卜寻低下头,沉默不语。 顾正臣转身,冷冷地看向高晖、陈泰:“我来福州府是查案的,不是整日喝酒喝茶,不要总以为安排几个人盯着我,就能知道我查到了哪一步!吕宗艺被害入狱,我岂能没有防备?眼睁睁看着眼前有个坑,我还不知道想对策?还真是被你们小看了。” 高晖忍不住,起身问道:“顾知府这是何意?” 顾正臣哈哈一笑,走回桌案后坐了下来,厉声喊道:“卜寻掌握了曼陀罗的用量,可以让人进入幻觉,也能让人忘记发生的一些事,这也是蔡长贵被抓之后,一觉醒来连血脚印都忘记的缘故!当然,这也是因人而异,也与服下药物多少有关,有些人便记得清楚。” “有了这种毒药,便为你们制造凶杀现场提供了可能,你们可以悄然潜入房内,布置将死之人,从容地将血脚印隐在暗处,然后再等待时机,在唤醒选择好的凶手之前,你们将带血的刀送到‘凶手’身边,之后将尸体搬至床边或门口,放出血来,制造凶杀现场。” “然后利用极细小又坚韧的丝线,将贴在地面之上的牛胶模具拉开,模具之内充好的血液留在地上,形成了类似于血脚印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的地府鬼借手,本官说的没错吧,高东旭?” 高东旭喊道:“我不知顾知府在说什么!” “不知道吗?” 顾正臣呵呵一笑,拍了拍手。 林白帆从门外走了进来,还带来了高家的管家与高东旭的妻子卜菲,然后将一堆胶质之物丢在地上,沉声道:“回顾知府,察查高家大院,发现了作案之物!” 这是一种牛胶熬制而成的模具,形状类似于一个大脚掌,有微微凸起的部分,那是脚趾或边缘处,也是存放血液的地方。模具底部还有一层薄膜,似是猪胞,负责堵住血液不外渗。 不得不说,这设计颇是精巧,在昏暗的环境下,在神志不清的观察下,很难发现其中问题,只需要站在一旁或高处猛地一扯,血脚印便赫然出现。 高东旭难以置信,看向卜菲:“这是何物?” 卜菲低下头,看向顾正臣辩解道:“我们不知这是何物,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我房中,我……”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卜菲:“在我面前,还要狡辩吗?当真以为不敢用刑?来人,上夹具!” 卜菲娇生惯养,又是卜寿最疼爱的孙女,嫁给高东旭后依旧是嚣张跋扈,从不收敛,更没受过半点苦,哪里见过这场面,当夹具在手上时,卜菲哭嚎不已。 顾正臣手持惊堂木,骤然落下:“卜菲,现在招供,你的双手还能保住,若还敢顾左右而言他,那就等你的双手废了之后再招供吧!” 卜菲犹豫了下,夹具便开始发力,卜菲只感觉钻心的疼痛,似乎强大的力道要夹断十指的骨头,连忙喊道:“我招,我招,是高东旭,是他想要你的命!” 高东旭咬牙喊道:“顾知府,你这是屈打成招,我要告上朝廷!” 顾正臣嘴角微动:“屈打成招?呵,还真是以为自己做事天衣无缝了!萧成,人抓来没有?” 第六百一十八章 人称:顾十条(二更) 高晖、陈泰等人抬头看去,只见萧成提着一个四尺高左右的侏儒而来。 顾正臣看到萧成的腹部衣襟竟被划开,左腿微瘸,不由得瞳孔微凝。 萧成将侏儒丢在堂上,咬牙切齿地说:“人抓来了,如猴子一般灵敏,且力道很大,不小心吃了点亏。” 顾正臣松了口气,只是轻伤就好,然后将目光投向侏儒,问道:“你是何人?” “卜马!” “又是卜家之人!” 顾正臣摇了摇头,沉声道:“那天晚上,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反而是背了个刑房吏员的尸体前来?据我询问仵作,吕宗艺案发时,可是当场杀人,其他案件里也是如此。” 侏儒卜马已近四十,一张圆脸上布满愤怒与不甘,冲着顾正臣喊道:“既然落在你手里,就没什么好避的。因为他是你的护卫,我没有把握他会不会从中毒中醒来!” 顾正臣看着侏儒指向萧成,点了点头。 当晚若他公然行凶,萧成自会出手将他抓获。可结果他没有,而是直接搬来了尸体。 至于带血的刀,与地上的血液,其实都不是人的血,而是他随身携带的猪血。因为现场杀人,之后再布置血脚印的时间太长,他根本无法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而过早行动,又会难以控制血腥味,这对于萧成这种高手来说很容易察觉。 顾正臣命人拿了一个胶质模具,观察了下,问道:“据本官了解,血液一旦暴露在外,会在短时间内凝固,你是如何做到血液不凝固的?” 人的血也好,其他动物的血也罢,落在地上,过不了多久就会干涸凝结,不会保持液体。可此人的手段过人,血脚印显现小半个时辰都没凝固,这就不寻常了。 卜马呵了声:“从猪肺和猪小肠黏膜里弄了些东西加了进去,可以让血液长时间不凝固。” 顾正臣眉头微抬。 这个家伙竟然弄到了肝素? 肝素,一种抗凝剂! 虽然此人的肝素不是精纯,但用来保持血液一段时间的液体状还是可以做到。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厉害的手段。 顾正臣点了点头:“说吧,杀这么多人,目的何在?” 卜马瘆人一笑:“目的自然是杀你!你灭了泉州卜家,将我们的家族连根拔起,我们这些人自然恨你入骨!只有杀了你,才能大仇得报!” 顾正臣微微摇头:“你不过是个下人罢了,报仇还轮不到你,说吧,谁是幕后主使?” 卜马声音尖锐起来:“没有幕后主使,是我和卜寻商议好的这一切,他负责提供药物,我负责杀人,制造地府鬼借手案!” 顾正臣看向高东旭:“他们倒是个忠诚的,事到如今还为你遮掩。” 高东旭低头:“我并不知情,何来遮掩?”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看向萧成。 萧成沉声道:“你行凶之前,先潜在房梁之上,凭借身躯短小,借助房内光影找准藏身之处。但你忽视了一点,我与顾知府当晚并没有喝下毒药,他没幻听,我没昏迷,你的整个动作我们都看在眼里,包括你事后离开回到高家大院,告知卜菲、高东旭事情办成,顾知府入狱。” “当时我就在你们房门之外,高东旭让你藏身暂时离开福州府,并让卜菲销毁作案工具。这些我都听得清楚,之后你离开,我一路尾随你五十余里,最终将你擒获。想为他们脱罪,可没那么容易,高家大院里的这些工具,可不只一副吧?” 高东旭骇然不已。 卜马也难以相信。 自己竟然被人跟踪了,还跟踪了一路? 顾正臣嘴角微动,萧成以前是常遇春的亲卫,后来被老朱弄了回去,之后又加入了检校,后来在泉州府还学习过跟踪与伪装。 卜马终究只是个自傲的工具,一次次从未失手过,这让他忘记了潜在的危险,甚至连撤走的时候都懒得绕几圈路,回头看几眼。 萧成看向高东旭,肃然道:“我是亲军都尉府的千户,我的命是陛下的,我所见、所闻,自然也会毫无隐瞒地告知陛下!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水师军士正在查抄高家大院,所有的证据都会拿出来。” 高东旭瘫坐下来,如丧考妣。 顾正臣的手段实在是太过犀利,他不走寻常之路,不按寻常调查步骤来。 说抄家就抄家,毫不含糊! 很快,丁显便带水师军士送来了一箱箱东西,包括其他的胶质脚印、曼陀罗药,甚至还在其下人的口供下挖出来八具尸骨,是高东旭、卜菲杀死的下人,另外还有多达四万两的银钱,数十家店铺的房契,超过八千亩的田契! 当这些东西一一摆上来之后,高东旭已经没活路了,无论如何,一干参政的儿子,是不可能拥有如此多财富的,除非,他的手脚不干净。 卜寿再疼卜菲,也不可能给她那么多嫁妆。 高晖也完了,不管他有没有直接参与其中,但他儿子贪了这么多,必然有高晖的名头在里面。若不是参政的官帽,谁会理睬高东旭? 顾正臣将高东旭、卜菲、卜马、卜寻等人下狱,并限制了高晖与陈泰,只允许其待在参政宅里,哪里都不准去,并安排吕常言、林白帆看守。 天亮了。 地府鬼借手的把戏被暴露在福州府百姓面前,无数人敲锣打鼓,告诉尚不知情的人,所谓的地府鬼借手案不过是高参政之子高东旭设计的杀人案。 原本与高家、卜家关系紧密的蔡、孙、黄等七个大户人家总算是明白过来,自己想要攀高枝,人家想要自家的全部家产! 高东旭倒了,高晖名声臭了,顾正臣接管了行省衙署,一时之间风向大变,福州府被掩盖的问题终于爆发出来,喊冤之人无数,希望顾正臣可以出面主持公道。 顾正臣洗了把脸,感谢过王克恭、吴祯帮忙之后,并让他们带军士回去,然后正式接了行省衙署印信,拟写了一份行省告示,命书吏抄写之后张贴出去。 卖文房四宝的掌柜苏坚看清告示内容之后,扯着嗓子喊:“顾知府暂领行省衙署,告福建行省百姓十条:一、民有冤,当击鼓告之,地方不得阻拦,谁阻民告状,一旦察查得知,罪加两等!二、各府、各县官吏,但有贪污、害民之举者,限期两个月至行省衙署交代清楚,两个月之后,清查福建行省官场!” “三、福建行省内,不准任何官吏巧立名目,对农夫征收两税之外税目,征调徭役不准缺半斤粮!课税司不得为难商户,刻薄索取,吃拿财物,一旦查出或被告发,严惩不贷……” 一时之间,顾正臣的十条规定快速传开。一些士人打趣,称顾正臣为“顾十条”。 行省告示的发布,惊骇了一众府衙、县衙。 谁都清楚顾正臣的手段,他敢在泉州府那么玩,就敢在整个福建行省这么玩。果不出其然,顾十条发布不到七日,除高东旭夫妇外,涉案的高家八人被砍了脑袋。 说杀人就杀人的姿态彻底吓坏了一众官吏,许多官吏连办公都不办了,不是写书信交代情况,就是主动带好行囊前往福州自陈罪责…… 顾正臣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主,谁坦白得越彻底,交代得越清楚,事到临头,只要不是十恶不赦,大部都能保住一条命,可若是遮遮掩掩,就是不说,到那时,只有砍头一条路。 好死不如赖活着,谁愿意丢了身家性命?尤其是大家伙之前弹劾过顾正臣,这个关头上不服软,很可能会被顾正臣挟私报复。 没等顾正臣杀一名官吏,整个福建行省的风气骤然一变,原本欺负百姓的官吏、大户纷纷都收敛起来,为虎作伥,狐假虎威,威风八面,招摇过市,殴打商人与百姓的胥吏也不见了踪迹。 顾屠夫掌控行省衙署,谁还敢造次?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侥幸之人,比如候官知县黄句首,明明制造冤狱,地府鬼借手案都找到正主了,还不知道交代问题,以为放了蔡长贵就完事了,可顾正臣不这么想,你身为知县,今天能屈打成招这个,那你昨天那个是不是也如此? 一查之下,好嘛,黄句首的破案那个高效,基本上报案就破案,属于最多跑两趟的风格。冤枉人不说,还结交大户,拿大户的好处为大户开脱,这就属于公然贪污了。 黄句首贪,连带着下面的主簿、典史与吏员也跟着贪,当证据摆在顾正臣桌案上之后,也不等两个月,就送黄句首等二十一人去了地府。 就在行省衙门,转几个弯就到了,你交代问题还需要两个月? 吕宗艺劝顾正臣少杀点人,当官的也都不容易,若这样杀下去,福建行省官场怕会清去一半以上,日后还有谁敢给朝廷办事? 顾正臣自然是清楚这一点,泉州府杀了那么多官吏,自己一个人累死累活也干不完那么多事,好几个几乎陷入停摆,虽有人代理,可等官员上任,已是大半年之后的事了。 一府尚是如此,那一个行省,还不得需要朝廷花一两年才调来这么多官员弥补空缺? 多少事耽误着不能办并非好事。 自己又不是老朱,杀人多了,耽误了事,没人敢找他背黑锅。想找自己黑锅的人太多了,需要收敛点。 于是,顾正臣为了缓和态度,隔了三天,将闽县的知县等八人砍了,然后告诉吕宗艺:“二十一减八,我已经很收敛了,这次实在没办法,他们趁着两个月时间还打捞一笔,顶风作案……” 吕宗艺也算是见识过疯狂的,可顶顾十条的风,在顾十条的眼皮子底下还敢为非作歹的,这疯狂劲实在是没见过。 人家说了,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再快活两个月。现在好了,你们想快活,顾正臣的手也很快,很灵活…… 福州府百姓拍手称快,福建行省的官吏可就愁眉苦脸了。顾正臣在整顿福建行省官场的同时,还不忘深挖高晖、陈泰的问题…… 第六百一十九章 大贪似廉,杀(三更) 高晖的问题很严重,但此人极是狡猾,让儿子高东旭背下了所有罪名,自己就扛着一个“家风不严”、“管教不力”的罪名。 这也是顾正臣迟迟没有杀了高东旭、卜菲的原因之一。 高东旭彻底认命了,反正必死无疑,不管多少黑锅都不会抗拒。但卜菲不这样,她不是背锅不背锅的问题,而是怕死…… 这一日,顾正臣再次来到女监,命人打开监房,站在门口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卜菲,沉声道:“高晖已经决定舍车保帅,断臂求生了。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回老家安享晚年,也不愿为你们开脱一句。这件事说到底,他揽下来,你们还有一条活路,可他想让你们死,那就没法子了。” 卜菲盯着顾正臣,咬牙切齿:“是你害了所有人,若没有你,泉州府不会变天,我爷爷不会死,我们在福州府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顾正臣摇了摇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诚然,在本官没有到泉州府之前,泉州府是为卜家暗中操控。可你要知道,朝廷只是没腾出手来仔细治理泉州府而已,并不代表一直腾不出手来。没有我顾正臣,还可以有赵正臣,宋正臣。” “说到底,是你们先踩着无数人的肩膀过人上人的生活,还唾弃脚下的人,连个生路都不给他们,动辄打杀,用各种手段逼他们交出所有,甚至包括命!卜菲,你生活在富裕里太久了,不知道你随手一筷子下去很可能就是五口之家一年的花销。” “说这些你未必会明白,也不需要你在临死之前明白了。直说了吧,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在三月十六日,砍了你们的脑袋。我可以保证,你的脑袋会先掉下去,然后是高东旭的脑袋。当然,若是你招供出足够有价值的消息,本官会酌情考虑为你减刑。” 卜菲扶着墙,站起身来:“你想让我出卖高参政?” 顾正臣摇了摇头:“我想给你一次活下去的机会,你应该知道,我虽然杀人无数,可很少对妇孺下手,包括你们卜家之人!” 卜菲沉默了。 这倒是真的,顾正臣在泉州府可以决断一切事宜,有先斩后奏之权,他完全有理由能诛灭卜家满门,可他并没有对妇孺老人下手。 顾正臣退后一步,抓着监房的门,道:“既然你不想说,那就享受好最后的日子吧。一场风雨下来,结果就是这么简单:高参政活着,你们死。” 卜菲心头一颤,上前一步:“只要你饶高东旭不死,我全都交代!” 顾正臣犹豫了下,摇了摇头:“高东旭认了所有罪,这种情况下,没人能保他不死。” “那些罪不是高东旭犯下的!” 卜菲喊道。 顾正臣深深看着卜菲:“不是他,那会是谁?” 卜菲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顾正臣缓缓关闭监房的门,沉声道:“既然这样,这门可就彻底关上了。此门再开时,便是去菜市口的日子。” 卜菲看着门一点点关了过来,喊道:“是高晖高参政,是他指使高东旭用这种方法将你调至福州府,好在这里将你陷害!” 顾正臣皱眉:“就因为本官曾在泉州府关押过他?” 卜菲摇了摇头:“因为你不死,许多人都会死!八年末的弹劾风波,是陈宁与高晖、陈泰密谋,结果陈宁死了,你认为他们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顾正臣冷着脸,沉声道:“如此说来,他们是畏我有朝一日报复,所以先下手为强!难道他们不怕朝廷震怒,追罪他们?” 卜菲凄然道:“所以,需要借地府与鬼之名杀你!” “可我没死在房间之内。” “那只是杀你的第一步!” “还有第二步?” “自然,你死在参政宅里与死在监房之中是两码事。何况高晖认为,你身边护卫多且强,一旦死在参政宅里,萧成、林白帆与吕常言会掀开屋子查找,卜马无法脱身反而会坏事。” “看来,你们还打算在监房里上演一出地府鬼借手案,要了我的命!” “最初是这样计划,最好是嫁祸给吕参政,只是谁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出来,并破解了整个案件。” 顾正臣凝重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陈参政也参与其中?” 卜菲点头:“陈泰与高晖早就绑在了一起,这事陈泰不松口,高晖也无法独立运作,这里可是行省衙署,你就住在参政宅之内。” 顾正臣沉默了下,问道:“你所言可属实?莫不是诬陷陈参政与高参政?” 卜菲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了,还有诬陷的必要吗?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 顾正臣顺手将监房的门关上,侧身道:“你们都听到了吧?” 吕宗艺、王克恭、吴祯脸色铁青,但都没说话,而是看向另外风尘仆仆的三人——监察御史黄耀、刑部侍郎藏哲,主事庄桂。 藏哲肃然道:“既然高参政、陈参政卷入其中,那就应该依律令捉拿问审。” 庄桂赞同:“事情已很清楚,那就审吧。” 藏哲也没想到顾正臣破案的速度如此之快,原本想着到了福州还能帮上什么忙,可赶到这里时,顾正臣人都杀了三批,开始整顿福建行省官场了…… 只是地府鬼借手案尚没有结案,因为顾正臣始终认为高晖不干净,只是高东旭不开口,这才不得不一次次选择卜菲当突破口,并在今日,让其说出实情! 卜菲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旁听,事已至此也不再犹豫,签下了招册。 顾正臣这才正式勾牌抓捕陈泰、高晖。 陈泰说什么都不认罪。 高晖却很坦然,交代了所有。 顾正臣理解高晖,他就一个儿子高东旭,这白发人要送黑发人的感觉着实不好受,何况高晖自诩清高,给福州府百姓的印象是清廉,两袖清风,可现在呢? 名声没了,儿子也要没了,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哀大莫过于心死。 高晖的心已经死了,所以交代清楚,并将陈泰拉下了水。 陈泰问候高晖全家也没用了,顾正臣当即下命令抓了陈泰的管家陈瑞,几棍子下去,陈瑞将陈泰藏匿贪污赃款的宅院交代清楚,刑部侍郎藏哲亲自带人查抄,一下子竟搬出来六万多贯银钱,还有两箱金银珠宝,田契、房契等较之高晖更多! 至此,大贪似廉的陈泰、高晖彻底落网,连带着两人经营多年的官场利益网也彻底崩溃,顾正臣想要将涉案官吏一扫而空,全都正法,藏哲、吕宗艺等人极力阻止。 吕宗艺认真地说:“要杀让陛下杀,你一个臣下,动辄就如此杀官吏,他日谁不畏你?朝堂之上只有一只猛虎,就不需要你来当猛虎了!” 藏哲也跟着劝:“该死之人,最多也就是多吃几个月粮食,等陛下旨意再杀,也好过你留下恶名。为善为民,也需要一步步来,步子太大,容易扯伤……” 都如此说,顾正臣自然无法杀下去,只好写了奏折,差人速送金陵。 藏哲等人暂时留在了福州府,主要负责查冤案,协助平反冤狱。不得不说,新上任的刑部侍郎颇有才能,为人精明,善于剥丝抽茧,目光锐利,找出案件中的问题。 顾正臣并没有霸占着行省衙署的印信,在三月下旬收到了朱元璋的批文之后,将高晖、陈泰、高东旭、卜菲凌迟,将一干贪污官吏剥皮之后,便将印信交给了吕宗艺。 “行省事繁多浩,留在这里我将无法顾及泉州府。眼下福建行省最紧要的地方便是泉州府,只有泉州府打开局面,才能让福州府随之跟进。何况,我与羽林卫的约定快到了,泉州卫那里我必须亲自坐镇一段时日。” 顾正臣看着吕宗艺,很是感慨。 吕宗艺直言:“以你之才,当个知府实在是太委屈了。不过你与陛下、太子亲近,他日前途不可限量。愿你他日高升时,莫要忘记在福建行省的所作所为,始终牢记穷困百姓,劝君多为民施善政,博爱于民,也宽刑于官。” 顾正臣知道,这一次朱元璋下旨一口气砍了福建行省的官吏八十余人,杀的是人心大快,许多百姓奔走相告,算得上锣鼓喧天。 可问题是,福建行省的官吏确实被杀怕了,再联想下今年还不到四个月,凤阳的田地里又多了几百个陌生的挥舞锄头的官吏,吕宗艺难免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认为皇帝对待官吏的手段太过苛责,太过严厉。 从这个角度来说,吕宗艺并不想挽留顾正臣继续留在行省衙署代理一省之事,皇帝似乎也是这个意思,特意在文书里提醒顾正臣五月带泉州卫返京,并令福建都司派军士于六月协防泉州府。 吕宗艺在福州城外给顾正臣践行,临别时,将吕常言拉了出来:“从现在起,你不需要再护卫我,跟着顾知府,直至终老。” “老爷!” 吕常言有些不舍。 吕宗艺呵呵笑了笑,看着顾正臣说:“你能办大事,也能惹出大麻烦,身边没几个可用的人总是不便。吕常言是个好人,我现在交给你了,莫要让他心冷。” 顾正臣感激地看着吕宗艺:“放心吧,他和他的家人,泉州县男府照顾了。” 吕宗艺有些羡慕。 要知道泉州县男这个爵位是世袭罔替,只要顾正臣有后,中间不造反,大明不灭,基本上世世代代传下去。他用爵位来照顾吕常言的家人,这算得上用心了。 吕常言感动不已,自己已经不是三四十的青壮年,而是有些老迈了,竟还有人看得起自己。不过跟着吕宗艺,生活确实很是平淡,跟着顾正臣,却很丰富、精彩。 打心中,吕常言喜欢跟着顾正臣。 萧成直咧嘴,这下子,好好的教头直接成了泉州县男府的看家护院了…… 告别吕宗艺、藏哲等人,顾正臣踏上了重返泉州府的船。抵达泉州府之后,顾正臣只在府衙停留了三日,便带着张希婉住在了泉州卫的卫营之中。 与羽林卫的比试日期已是不远,这一次,顾正臣必须赢,否则,还要停留在福建几年! 顾正臣不想一直留在地方,这样虽然积累了经验,可始终无法左右大局,难以影响朱元璋,更无法改变大明的前进方向。 想回金陵,就必须战胜羽林卫! 第六百二十章 朱元璋的小气与大度(一更) 泉州卫,集结。 顾正臣站在高台之上,看着泉州卫的四千将士,目光中透着灼热的期望。 持续可信的激励制度,黄森屏、于四野等将官的带头驱动,萧成、月空、吕常言、潘归田四大教头的全力训练,间以德庆侯廖永忠的点拨、靖海侯吴祯的建议,泉州卫已彻底蜕变。 无论将官还是军士,都透着一股子强横之气,似乎看一眼,就能感觉到这支队伍并不好惹。 想想也是,自去年四月下旬至今年四月上旬,他们已经训练了差不多一年的光景。 这一年之中,他们挥汗如雨,拿出了搏命的架势投入到训练之中,那些懒惰的、不满的、扛不住的、没有强大意志、熬不住苦的近一千五百军士,已然被顾正臣淘汰出去! 剩下的这四千人,虽然比顾正臣预期留下三千军士的数目较多,但他们之中没有人想离开,一个个都在训练之外还强行加训,咬牙扛下了所有! 淘汰不是目的,淘弱存强才是。 这四千人,没有弱者。 顾正臣以柔和的目光从军阵的西面看向东面,时不时微微点头,待收回目光,看向正中的将士时上前一步,喊道:“泉州卫将士!” 声音嘹亮,横扫教场。 顾正臣停顿了下,颇是动情地喊道:“日复一日的苦训,一月接一月的搏斗,擂台之上的人换了又换!你们终于走到今日!你们的对手羽林卫,他们不会清楚你们在一年之中磨破了多少血泡,穿坏了多少双鞋,受过多少摔打,好了多少伤疤!” “一年前,我顾虑重重,甚至不敢直接告诉你们的对手是羽林卫!可现在,你们也有机会让其他的指挥使、将官,乃至元廷将领不敢告诉他们的军士,来的人是泉州卫!” “遥想岳飞当年辗转百战,赫赫威名,留下撼江山易,撼岳家军难!我也渴望有朝一日,泉州卫可以在史书之中留下这么一笔:灭元先锋,泉州卫四千!” “羽林卫不是你们最终的对手,你们真正的对手是元军!所有磨炼出来的本领,并非用于卫与卫之间的比拼,而是战场之上,刀锋之下,鲜血横流的厮杀!不过,想要有资格去享受残阳之下的胜利,想要荫庇子孙后代,想要家人不挨饿、不被人踩在脚下拿走你们的一切!这第一步,就是将羽林卫打趴在地上!” 黄森屏、于四野等将士挺直胸膛,傲然而立。 这一年吃过的苦头,可比过去七年吃的苦头还多! 羽林卫的那些人,不知道泉州卫走到他们面前付出了多少血汗!不过不重要,等他们趴在地上的时候,有的是时间慢慢想。 顾正臣每日就在卫营之中,不干涉军士的训练,全权交给黄森拼、萧成等人负责,只是一到晚上,等军士都用过饭之后,顾正臣便会站出来讲述历史,从岳飞讲到钓鱼城,从崖山讲到三只眼。 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着国破家亡、异族奴役来讲述,顾正臣将这些事饱含情感地讲述出来,意在告诉每一个军士: 国不强,军不强,就会有亡国灭种的危机! 顾正臣并不是有意去拉仇恨,让军士用仇恨的目光看待元廷与蒙古军队。 但在培养军士信仰、强化军士意志的过程中,仇恨似乎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 元军屠杀了多少汉族人,崖山外海之上漂浮了多少汉人的尸体,难道就不应该恨了?元廷将汉人踩在脚下近百年,不当人看,肆意欺辱,难道还不能恨了? 如果有人站出来喊一嗓子,元军是我们的朋友,不是我们的敌人,顾正臣估计会拿箭射死他。人家磨刀霍霍,这里杀你一刀,那里封你一片,你还在这里喊什么朋友? 去你丫的! 仇恨敌人,保家卫国,不让敌人占领大明的一寸疆土。他日国战之时,拼尽全力,不惜流血,也要灭了敌人与敌国,这才应该是大明军士最根本的意志! 顾正臣对所有军士讲道:“元军追到崖山,将人赶下海去依旧要斩尽杀绝!用尸山血海开了元朝!可尸体腐烂了,骨头还可以燃烧出火焰!烽火连天,唯有皇帝让跪着、趴着的汉人站了起来,这样的皇帝为汉人、为华夏立下了不朽功业!” “然而当下,元军虽退出关外,然依旧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去年年底,辽东柞河之战,都指挥使马云、叶旺带军士奋战,搏杀纳哈出部,取得捷报!可元廷兵力雄厚,又有锐利骑兵,大明边疆依然处于守态。” “想要彻底消除元廷的威胁,避免这一片土地再一次遭遇骑兵的蹂躏!唯有主动出击!我希望有朝一日,泉州卫可以成为汉人顶天立地的脊梁,可以手刃胡虏,归宁华夏的英雄!不敢战,不敢杀,不敢拼命,则国危、万民劫难!” 用异族入侵的亡灭,华夏汉人的抗争与苦难,去赋予泉州卫军士不服输、不服死的坚强! ( 用忠君报国、保家卫国,去培养泉州卫军士杀敌当以我为先锋、向死而生的勇气! 用父母妻子,子孙后代,去羁绊泉州卫军士,告诉他们所有的牺牲都有人铭记,所有的死亡都有价值,所有的马革裹尸之下,换来的都是后人的安宁! 在顾正臣全力塑造泉州卫军士认知,形成将士共识期间,朝廷关于辽东将士的封赏消息传入了泉州府。 泉州卫公署内。 黄森屏看完文书,并没有说话,就连于四野也有些沉默。 顾正臣有些黯然神伤。 都指挥使马云、叶旺,成为了都督佥事,依旧镇守辽东,盖州、金州将官也被点名嘉奖。可落到物质奖励层面,就显得多少有些不够看。 叶旺文绮、帛各一十八匹,金州卫将士指挥人各八匹,千户卫镇抚人各五匹,百户所镇抚人各二匹,总旗人帛二匹布三匹,小旗布帛各二匹,军士帛一匹布二匹。 都指挥使马云文绮、帛各一十三匹,辽、盖将士指挥人各五匹,千户卫镇抚人各三匹,百户所镇抚人各一匹,总旗人帛一匹,布二匹,小旗军士布帛各一匹,阵亡者倍之,伤故者增其半。 换言之,辽东战死的军士,一条命就布帛各两匹,哪怕找个当铺变现,加起来还不到三两银。从这一点上来看,朱元璋对军士谈不上厚待,粮饷也不够厚实,奖励更难以激励人心。 顾正臣认为老朱太小气了,怎么滴也应该给钱钞这种硬通货,战死军士给个二三十贯钱也不为过。 可老朱似乎是想省钱,没多给。 可没过多久,老朱便下旨:免去河南、福建、江西、浙江、湖广五个行省,包括直隶扬州、淮安、池州、安庆、徽州五个府,另加一个北平的夏税! 嗯,还有山西、陕西两个行省今年的夏税与秋税,全免。 这个举动让顾正臣看得一愣一愣的,前脚对军士小气,后脚就对百姓大方了…… 六个行省五个府的夏税,两个行省的夏税、秋税,加起来占了大明税赋的一半,哪怕只是夏税减免,也有近七八百万石粮,折合三四百多万贯钱钞。 这么大一笔钱,你说少收点,免个七成,收三成,那也有近百万贯钱钞,拿出二十万贯钱钞去激励为国征战杀敌的将士不好吗? 毕竟今年开年以来,也没听说这些行省、大府出现大灾大害。 仓库钱粮,储蓄有余,这是老朱敢这么做的底气,你既然有钱有粮,倒是给军士多分一点过去啊,能省百姓好几百万贯的钱钞,还差军士几十万贯? 顾正臣决定上书,给朱元璋说说道理,却被黄森屏、于四野阻止了。 黄森屏叹息道:“顾指挥使爱军惜人,我们都知道,可陛下对辽东将士的嘉奖,确实较之以往优厚许多。按照规制,出征亡故,给丧费一石,也就半两烧埋银,如今辽东阵亡军士可以拿到两匹布、两匹帛已是厚待。” 于四野点头:“不能以泉州卫来比对其他,泉州卫的待遇在大都督府之下就找不到第二个,羽林卫都比不上……” 萧成跟着点头,别说羽林卫,就是亲军都尉府也比不上这里。 顾正臣对军士感觉无奈,但实事求是地说,朱元璋此举还是深得民心,尤其是福建行省也纳入了免夏税的范畴,顾正臣更没啥好说的。 转眼进入五月,夏忙时节将至,泉州府衙即将停止放告,并督促百姓勤劳收割,剩下的事交给聂原济、林唐臣就够了,不需要顾正臣亲力亲为。赵一悔坐镇市舶司,有条不紊,也不需要顾正臣干涉。 随着吴祯率五十艘大福船,载着福州卫等卫营三千将士浩浩荡荡抵达泉州港,顾正臣将卫营暂交王克恭接管。 五月六日,泉州卫将士在顾正臣的带领之下,登上了前往金陵的战船。 顾正臣站在船舷侧,享受着海风。 吴祯一脸笑意地走了过去,摸了摸胡须:“你破了地府鬼借手案,又整顿福建官场,陛下都看在眼里,虽然没给你升官,可给了泉州县男府不少赏赐,你的县男年俸从四百石也增加到了一千石。你也体谅下陛下的难处,毕竟朝廷内与你不合者众。” 顾正臣笑得很是无奈:“陈泰、高晖等人之死,包括福建官场上死去的官吏,其中有不少是弹劾过我的。你前段时间去了金陵,有没有听到朝堂上有人说我挟私报复,恶意杀人?” 吴祯哈哈大笑:“还真有,有几个弹劾过你的官员听说你五月要回金陵,吓得请旨外调,还有直接想辞官回家的。” 顾正臣抬起双手,肃然道:“我这双手也算是杀了不少人了吧,虽然不是我挥舞的鬼头刀,可扪心自问,我无愧于苍生、无愧于陛下与大明!有些官吏害民无数,是非死不可,我没那么多仁慈。” 吴祯拍了拍顾正臣的肩膀,正色道:“放心吧,你所杀之人,案案铁证如山,没一个冤的。陛下不会因此惩罚你,至于其他人,你又何必在意?你效忠的是陛下,无需看其他官员脸色。” 第六百二十一章 喜欢问罪的皇帝(二更) 吴祯在政治上多少有些单纯了,官场不能只看老朱的脸色,还需要其他官员当朋友。 没有朋友,等自己落难的时候,没人会站出来说情。 顾正臣在官场不到三年,得罪了很多人,几次陷入弹劾风波,之所以能有惊无险,涉险过关,除了老朱的安排外,还有朱标、吴祯、韩宜可、沐英、徐达等这些人或明或暗伸出援手。 船向北。 海风清凉,扫去了几分燥热。 吴祯没有问顾正臣有几分把握,泉州卫的训练吴祯亲眼见过,知道这群人吃了多少苦,他们或许不能赢,但绝不会输得很惨。 展现出远超寻常地方卫的战力,比肩边军,就能证明顾正臣新军之策的成功。 皇帝想看到的,是军队蜕变的样板。 因为这次返回金陵也算是回家,张希婉带丫鬟也跟了回来。 船只在摇摇晃晃中前进。 五月二十日,船进长江口。 这里没什么风,船相对平稳,没那么多摇摇晃晃,顾正臣索性让人搭了个棚子,坐在棚子下与张希婉说笑。 吴祯个没脸色的,非要凑过来当灯泡。 “吴淞江所送来消息,文武官吏俸禄,包括军士粮饷,自九月开始,以粮食、钱钞兼给。” 吴祯坐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拿了茶杯就倒了起来。 顾正臣微微点头:“宝钞自去年发行至今,百姓与商人称便,尤其是各地钱庄逐渐增多,户部与皇室作保,宝钞被逐渐接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吴祯笑道:“陛下三次想要加印宝钞,甚至还动过心思,想一口气刷印二百万钱钞赏赐给金陵军士。只是都被户部、宝钞提举司给挡了回去。若不是当初你执意定下规矩,并让陛下点头,宝钞怕是会泛滥成灾。” 张希婉含笑喝茶,并不说话。 夫君说过,最近皇帝有些不太稳定。也不知不太稳定指的是什么,兴许就是记忆不太好使吧,去年才定下的规矩,一年竟三次想要打破…… 顾正臣却并不认为这是记忆的问题,老朱的记忆力好得很,他并没有忘事,只是他不希望过去的话、过去的安排,约束当下自己的手脚。 当初允许你活到百岁,今天就想要你的命。 当初允许宝钞挂钩金银,今天就想宝钞多多。 朱元璋给人的强势与不安就在这里,他很重规矩,确定了一堆规矩,可自己又是一个破坏规矩的人,认为所有规矩都是约束其他人的,皇帝不被限制。 现在是洪武九年五月,按照历史进度,下个月老朱就会设置布政使司了,这是他分权治下的手段。只是不知道他此时此刻,有没有萌生出弄死胡惟庸、废掉丞相制的心思。 独揽大权,估计是老朱最隐秘的心思。 只是,这对大明来说,似乎并没有根本的变化。 丞相没了,后面还会有内阁。可以设置左丞相、右丞相,也可以有首辅、次辅。哪怕朱老四不闹腾,也迟早会出现类似于内阁的东西来代行中书行省的职权。 皇帝负责高屋建瓴,负责道路、方向、政策等把控,不是负责管理鸡毛蒜皮的小事,地方上县衙的石狮子坏了没必要找老朱批准,给人送个牌坊,也没必要找老朱说清楚谁守寡了多少年。 只是,老朱未必这样想。 顾正臣揉了揉眉心,这个时候待在金陵确实并不是好的时机,因为接下来的几年,将是朱元璋放纵胡惟庸,胡惟庸手握大权、唯我独尊的几年。 拉回思绪。 顾正臣对吴祯苦笑:“陛下有时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宝钞不同其他,绝不能无节制滥发,否认它比洪水猛兽更为凶猛。回去之后,我会找机会与陛下说个清楚。” 吴祯连连点头:“如今宝钞坚挺,俸禄粮饷也要夹杂宝钞了,谁都不希望宝钞成为废纸。别人劝陛下未必听,可你劝就不同了。” 顾正臣答应下来。 二十三日,船入龙江码头。 军士暂留船上,吴祯带顾正臣前往龙江造船厂。 都水司郎中孙利见到顾正臣,敬仰不已,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仔细介绍道:“第一艘宝船的龙骨、船架已铺好,正在制造船身。如此巨大的海船,着实令人震撼,他日入海,定如蛟龙一般,无人可敌!” 顾正臣在孙利的带领下,进入了宝船船坞,船坞长六十八丈,宽有二十三丈,深三丈。 如此庞大的船坞,足以容纳庞大的宝船! 船坞之中,一艘宝船的龙骨清晰可见,庞大且惊人。而在这里,四百余匠人正在忙碌着,周围还有不下五百军士或民夫协助。 孙利颇是骄傲地说:“为了这艘宝船早日出世,龙江造船厂调了如此多的精良船匠,再有三个月,便可完工!” “很好!” 顾正臣称赞不已。 吴祯看向顾正臣,严肃地说:“这宝船耗费巨大,朝廷未必会允许多造。你之前提到过要建造宝船舰队,估计是不太可行。” ( 顾正臣背负双手,自信地说:“耗费大有大的道理,当宝船全副武装起来之后,相信陛下不会拒绝大明拥有一支宝船舰队,以守护大海,靖平海波!” 吴祯是靖海侯,自然希望宝船越多越好,自己没把握说服皇帝,不过看顾正臣,他似乎对宝船很自信。 顾正臣相信朱元璋在海贼、倭寇乱来的年代里拒绝一艘艘可以长期航行、游弋、守护沿海的宝船。 萧成匆匆走来,道:“曹国公李文忠来了,负责接应与安置泉州卫军士,正在码头。” 顾正臣与吴祯返回码头。 一番礼仪之后,李文忠看着威武的泉州卫军士,笑道:“羽林卫中不少军士还在谈论泉州卫敢不敢来,现在看来,羽林卫轻敌了。” 顾正臣回道:“此番约战是陛下定下,纵是畏怕羽林卫,也得来不是。别看他们一个个板着脸,其实都是银枪蜡头,中看不中用,到时还得让羽林卫下手轻点。” 李文忠清楚顾正臣这些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自己身边的其他将官,他们之中与毛骧关系不错的有几个,说不得会传话。 “遵陛下旨意,让泉州卫暂居北军营,休息三日,三日之后至小教场比武。” “领旨。” 顾正臣安排黄森屏、于四野等人带队离开。 林白帆很想跟着回泉州县男府,可无奈被顾正臣重新塞回了泉州卫,不得不跟人离开,包括潘归田,也入了泉州卫的军籍。 扫地僧月空没跟来,他已经回去搬砖头重建南少林寺了,老朱早就点头了,只是碍于泉州卫与羽林卫比拼,这才拖到当下。 泉州卫军士行舟劳顿,休息三日,调整好状态再去打架也是合情合理,显得公平。 李文忠看着顾正臣、吴祯:“你们也莫要先回家了,陛下召见你们二人。对了,原本应该沐英来这里,只是关陕之地出了点问题,陛下特命沐英前往体察民情,布施恩惠,并负责那里的军士训练事宜。” 顾正臣笑道:“他早就盼着上战场了,这一次,他也该立下军功了。” 吴祯摇头:“关陕可没战事。” 李文忠正色道:“也不尽然,半个月前传来消息,官山卫指挥同知乃儿不花叛入沙漠,大同卫指挥使周立率大同、振武等卫将士讨之,追及白寺塔滩,获其辎重,乃儿不花逃遁而去。” 吴祯听闻,顿时大怒:“这些家伙降而后叛,实不像样!他朝着陕西北面跑了?” 李文忠摇头:“目前还不清楚。只是西部吐蕃经常引兵进犯河西走廊诸地,陛下似有意征讨,只是还没下定决心。” 顾正臣沉思。 当下,大明对西面控制最远的地方应该是嘉峪关。 宋元以前,嘉峪地区有关无城,只起稽查来往行人的作用。 提出修建关城并打造城关的人,是宋国公冯胜,那是洪武五年时的事。只不过此时的嘉峪关城周长不过二百二十丈,高两丈,宽一丈,还是黄土夯城。 自明初至嘉靖年间,用时一百六十八年,才算是有了相对完整的防御城堡。目前的嘉峪关,根本不能完全杜绝吐蕃的进犯,甚至对其威胁程度都有限。 顾正臣平静地说:“靠游说换不来长期的和平,想要西陲安宁,河西走廊不受威胁,主动打一仗未尝不是好事。陛下英明神武,定有所决断。” 李文忠、吴祯连连点头。 入宫。 于华盖殿参拜朱元璋。 朱元璋板着脸,似有怒气:“顾正臣,你在福建行省好一个威风啊,杀了那么多官员,甚至连参政都想擅杀,若不是臧哲、吴祯等人劝阻,是不是你就打算将高晖、陈泰直接砍了?” 顾正臣想都没想,直接回道:“陛下,臣确有此意。” 李文忠、吴祯嘴角抽动,你丫的好歹给皇帝个台阶,怎么还给他个梯子呢…… 朱元璋大怒:“好一个顾正臣,朝廷重臣你都敢杀,谁给你的胆量!” 顾正臣处之泰然,不紧不慢地说:“是陛下给臣的胆量,陈泰、高晖所作所为,已不是小案,其不仅纵容亲属穿行府县,收揽好处,还侵吞民田、强夺商铺,更可恶,其一手操纵地府鬼借手案,致使福建行省人心惶惶,尤其是福州城内,入夜如荒野!陛下让臣安抚民心,臣认为,唯有他们的脑袋,才能安抚民心!” 朱元璋郁闷,厉声呵斥:“难道你就没有挟私报复?” 顾正臣正色道:“臣若挟私报复,福建行省官吏应该少去七成,如今只少了三成,这算什么报复。何况臣所杀之人,罪证如山,陛下也是补了勾决文书,点了头的。若陛下问罪于臣,是不是也应该自罚三杯……” 朱元璋忍不住笑出声来,对李文忠、吴祯道:“看看,这小子实在是个不服软的,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喝朕的酒!” 吴祯连忙走出,帮着顾正臣说话:“陛下,福建行省烂坏了不少,不下猛药难回春。顾县男那些日子也是不眠不休,为陛下分忧之心炙热得紧……” 第六百二十二章 你想当魏徵?(三更) 不眠不休多少是夸张了,不过朱元璋也知道,顾正臣为了破案总是熬夜至三四更还是有的,更是暗中布置,察查线索,这也是他能在短时间内破案的原因。 朱元璋让李文忠与吴祯在门外等候,连内侍也一起退下。 华盖殿的门紧闭。 朱元璋深深看着顾正臣,正色道:“你在福建行省的所作所为朕心甚慰,这次召你来,却不是为此事,而是为了另一件事。” 顾正臣以为朱元璋是问泉州卫新军的事,正思忖如何回答,朱元璋起身走了出来,沉声道:“朕曾想给诸王各一百倾田,你说应该给他们三百万倾。后来搬运铜钱演算,三十代之后,竟要十万万倾,穷尽天下也不够给。自那之后,诸王、公主之事便搁置下来。” “朕可以慢慢思量,可诸王挨个长大,眼下秦王、晋王府也在营造,总会就藩于国,迟迟不能定下岁供之数,也是问题。朕命中书与户部拟算,其岁给之数又太薄,无法难彰显藩王之威严,更是左支右绌,拮据得很。你主意多,给朕说说该如何是好?” 顾正臣有些措手不及,犹豫了下,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陛下突然问起毫无准备之事,臣一时也无良策。” 朱元璋肃然道:“随便谈谈。” 顾正臣低头想了想,然后缓慢地说:“臣想言,又怕陛下惩罚……” “尽管说,这里只有你与朕,恕你无罪。” 朱元璋沉声道。 顾正臣认真思考了一番,才开口道:“陛下,臣斗胆直陈。以臣之间,陛下希望分封诸王,给其节制边军之权,以诸王拱卫大明边疆,藩屏江山社稷。只是——汉武帝也这样做过,结果却是七国之乱!陛下认为,” 朱元璋脸色一变,沉声道:“汉景帝轻信晁错,黜削诸侯,七国之变,实由于此!况汉景帝为太子时,以博局杀吴世子!难道你认为当今太子会杀害其兄弟不成?还是你认为,他日诸王敢不尊太子?”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反问道:“陛下,七国之乱,当真没有私心吗?” 朱元璋愣了下。 曲在汉景帝还是在七国,这个问题可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可抛开曲直,不提谁的对错,单单问一句,汉七国之乱的藩王们,到底有没有私心? 有机会当皇帝,谁丫的愿意当藩王。 人往高处走,你不能不将藩王当人看…… 顾正臣握了握拳,继续说:“七国之乱可以打着清君侧、诛晁错的旗号起兵造反,那陛下有没有想过,若大明也分封诸王,他日朝中但凡有一二大臣不顺藩王之意,他们也可以用清君侧的名义起兵!” “藩王,有封国,有兵,有节制地方兵力之权,有皇室血脉,振臂一呼,转眼之间就可能是十万之兵!到那时,朝廷是打还是不打?若打,是兄弟残杀,兵戎相见。若不打,就是封疆裂土,大明江山难全!” “臣所言绝非危言耸听。诚然,以太子之能,确实可驾驭诸王,如今诸王也敬重太子,知臣之道。可若是有朝一日,皇太孙掌管天下,那一群群叔辈,还有多少敬重?以叔凌侄,以长欺幼,此事陛下可曾想过?” 朱元璋气得抬手就将桌案上的文书扫落在地,厉声喊道:“顾正臣,你太放肆了!” 顾正臣知道话说到这里,已不能回头:“陛下,诸王为屏藩,不如将为屏藩。在陛下看来,将不如子孙可靠,可陛下须知,朝廷一纸文书,可决将生死富贵,但一纸文书,却无法撼藩王,更不可能收其封国!他日有异心,不仅不能成屏障,还将成为朝廷防御之缺口!” 朱元璋抬脚,猛地一踢桌子,喊道:“你小子不想活了!来人!” 郑泊、张焕带军士闯入殿内。 李文忠、吴祯也跟着走了进来,不明所以。 朱元璋厉声下令:“将顾正臣给咱拖出去,杖八十!” 吴祯惊愕不已,刚刚还有说有笑,这才多久,竟要动杖刑了? 李文忠急忙拦住郑泊等人,劝道:“陛下,顾县男是奉旨回金陵,为朝廷做事兢兢业业,并无私心,怎能轻易动用杖刑处罚,还望陛下……” “莫要劝了,拖出去,打!” 朱元璋在气头上。 敢说自家儿子互相残杀,不听话,还敢说当叔叔的会欺负侄子,你顾正臣是个外臣,怎么能如此大胆! 吴祯劝也劝不住,不知道顾正臣到底如何惹了朱元璋,竟直接要杖八十,就这小身板,即便没打死,估计也要趴三个月才能下床。 三个月? 这要耽误多少事。 吴祯急得直冒汗,连忙对顾正臣说:“你倒是求情啊!” 顾正臣深深看着朱元璋,抬手将帽子摘了下来,肃然道:“臣所言,意在江山永固,国祚永延!若陛下认为臣有过错,意在他处,这八十杖——臣领了!” “你想当魏徵?” 朱元璋厉声呵斥。 顾正臣肃然回道:“臣不敢与魏徵相提并论,他为的是大唐,臣为的是大明!他辅佐的是唐太宗,开了盛世。臣辅佐的是洪武帝,也想试试能不能开个盛世,少些兵革之祸!” ( 朱元璋脸上的怒气收敛了一些,抬手道:“先拖出去,让他跪着!” 郑泊、张焕松了口气。 顾正臣将帽子搁在地上,行礼走出大殿,然后跪在殿外。 李文忠、吴祯不知皇帝与顾正臣为何争吵,此时也不敢多问,见朱元璋不想说话,便行礼退到殿外,看着跪着的顾正臣,李文忠安排宦官去找朱标过来。 朱标听闻消息,匆匆跑来,见顾正臣跪着,连帽子都摘了,不由得心头一惊,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顾正臣看了看朱标,微微摇头。 朱元璋闭门说诸王之事,显然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心思,自己还是不要多嘴得好。直言进谏是一回事,泄密是另一回事。 朱标见顾正臣不说,看了看华盖殿关闭的大门,让内侍通报。 内侍冷汗直冒:“殿下,陛下发了火,这个时候可不敢打扰。” 朱标知道父皇对内侍宦官颇是严厉,动辄严惩,担心连累内侍,想了想之后,便走至顾正臣身旁,撩起衣摆跪了下来,高声喊道:“儿臣朱标,求见父皇。” 殿内无声。 朱元璋坐了下来,平息了心头的愤怒。 虽说顾正臣的话过于大胆,有些冒犯皇室,可仔细想想,他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何况他着眼长远,也并非为了一己之私。 毕竟这个时候朱雄英还很小,那群叔叔也不太可能欺负他去。再说了,朱标算得上外柔内刚,对兄弟更是亲和,兄弟情义不错,定不会有祸起萧墙之事。 但顾正臣的话还是令人担忧,当皇帝的劳心劳力,谁知道寿命几多,翻看唐宋元,总有几个年幼的皇帝登基,到那时,侄幼叔强,又该如何? 皇权是可以随意决定武将生死,武将调动也方便,只要不长期统兵一地,就很难拥兵自重,威胁朝廷。 可藩王是不可能调动的,封国就在那里,如何调? 调不走,手里又有兵权,时间一长,那不就是拥兵自重? 到时候,朝廷派遣来的统兵将领是听朝廷的,还是听藩王的,封国的军士是听朝廷的,还是听藩王的? 哪怕是给藩王少量护卫,地方卫所握在朝廷,藩王凭借着身份、财力与地位,未必不能蚕食地方卫所,而一般将校又不敢得罪,只能巴结,势必会成为一股势力,尾大不掉。 朱元璋咬牙切齿,分封诸王是多年前定下的计划,可因为顾正臣,现在这个计划怕是要重新思量思量了,到底是分封好,还是不分封好,需要慎重! 这种被迫改变计划的感觉,有种脱离掌控的不安,让朱元璋很是不舒服。 若是不分封诸王,那就得将正在建造的秦王府、晋王府给停了。这算什么事,中都耗时耗力耗民,停了,秦王府、晋王府也是投入巨大,征调百姓合计二十余万,这也要停了? 感情自己一年年全空折腾百姓去了? 朱元璋不甘心,这样做有点脸疼。 抬头,看向地上的官帽。 朱元璋起身走了过去,将官帽拿了起来,目光凝重。 这小子硬骨头一个,这脾气也犟,不知服软,凶几句,威胁一番,竟还生出了辞官的心思!不过,自己可是有言在先,说过不怪罪的,却一时没忍住。 殿门打开。 朱元璋看着并排跪着的朱标、顾正臣、李文忠,吴祯跪到了朱标身后去了,不由皱眉:“李文忠,吴祯,你们这是作甚?” 李文忠叩首,言道:“我等不过是求陛下息怒,莫动了肝火伤了龙体。” 朱元璋哼了声:“为他求情就求情,哪那么多话,你们两个出宫去吧,莫要在这里碍眼。顾小子,这官帽可不要轻易丢在地上,再有下次,朕可不会再给你捡起来!” 顾正臣伸手接过官帽,犹豫了下,说:“陛下,臣这帽子要不要晚点戴,万一陛下想要打臣板子,这帽子必然会掉地上的……” “滚,别在这里烦朕!” “臣领旨。” 顾正臣起身,揉了揉膝盖与腿骨。 以后入宫之前必须弄个护膝,丫的太硌人了。 朱标摆了摆手,让顾正臣先走,自己则留下来陪着朱元璋,待李文忠、顾正臣等人不见了身影,这才问道:“父皇缘何发如此大的脾气?” 朱元璋让左右退开,然后威严地看着朱标的眼睛,厉声道:“你告诉朕,你认为封国之举,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朱标脸色微变,终于知道父亲为何暴怒了,想来是顾正臣反对封国之事,这事能反对嘛,当年刘基也反对,结果不言而喻。 “怎么,不敢说?” 朱元璋沉声。 朱标想了想,没有说话,只是跪了下来,直视着朱元璋。 朱元璋瞳孔微凝,咬牙道:“那你为何不早说?” 朱标喉结动了动,不安地问:“父皇,儿臣身为皇长子,是诸王兄长,分封又是父皇执意定下之策,这事——是儿臣可以劝改的吗?” 一旦说了,那兄长的威严就彻底没了。 兄弟之间有了嫌隙,没问题怕也闹出问题来。 第六百二十三章 朱标:反对分封(一更) 朱标是对的,朱元璋不顾官员反对定下的分封之策,其他人都可以反对,唯独朱标不能。 反对分封之策,本身就意味着违背朱元璋的意志与安排。 朱元璋会怎么想? 我费心费力,为你找来兄弟保护大明江山,都是自家人,还不比外姓人可靠吗? 你反对我分封,是不是不放心你兄弟,还是说你连兄弟都驾驭不了? 若是如此,怎么放心将天下交给你? 反对成了,老朱心里会多想。反对不成,老朱执意分封,诸王怎么想? 朱老二朱樉:大哥,你当年不让老爹给我修房子,我恨你。 朱老三朱棡:大哥,你当年不让我在外面好吃好喝带一群人看风景,差点将我关在金陵,我恨你! 朱老四朱棣:大哥,你当年不让我带兵打仗,我偏偏带兵给你看,你我招惹不起,你儿子我还惹不起了? 分封,对诸王是有好处的,夺人好处,这兄弟还怎么当?对于这种事,朱标看得很清楚,对此事始终缄口不言。 朱元璋来回踱步,最后坐了下来,问出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若朕执意分封,他日你登基,是否会削藩?” 朱标谨慎又凝重地看着朱元璋,回道:“若藩王弟弟不拥兵自重,听朝廷差遣,无异心,不害封国百姓、官吏,不勾连地方都司,儿臣不会削藩!” 朱元璋冷冷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跟着宋濂他们,你倒是学会了说文官那堆话,弯弯绕绕。朕记得元年时,曾与大臣商议过分封之事,直至三年才确定下来。有次问你汉七国事,你认为曲在七国,当时你就有心提醒朕了吧?” 朱标重重点头:“父皇,七国之乱,名义上是清君侧、诛晁错。可汉景帝诛了晁错,七国之乱并没结束。结束藩王之乱的不是晁错的人头,而是周亚夫的大军!儿臣不希望有朝一日,藩国成了割据之地,不听差遣,更不希望藩王打了清君侧的名义,起兵谋明,刀兵相向!” 朱元璋摆了摆手,心情沉重地说:“你也回去吧。” 朱标行礼离开。 朱元璋一个人坐在华盖殿中,想了许久。 眼看着封国筹备都在进行之中了,可如今才算看清,分封诸王未必是善策。 虽说自己信任儿子们,可扪心自问,自己造反起家,儿子们就没几个效仿的?自己想着儿孙们都可以听话,规矩定下了就都听从了,可现在看不是那么一回事。 规矩是可以破坏的。 武将破坏规矩有限,好掌控,毕竟不是出自皇室,没有振臂一呼,万民追随的可能。但藩王破坏规矩,那可就不好说了,若其在封国邀买人心,哪天在地下挖个坑,造点兵器,然后带军士拉壮丁,转眼之间十万兵,朝廷还真不好办…… 哪怕再多钳制,再加强卫所控制,但只要用藩王屏障大明,就需要给他们兵权。 如果他们生出“兵权在手,天下我有”的想法,冒出来个蒯通之类的人物,或被哪个和尚或野心家游说,大明江山还不得乱糟糟? 分封,终究还是需要再思量思量。 李文忠、吴祯也没追问顾正臣说了什么话得罪了皇帝,等朱标回来之后,两人便行礼告退。 朱标颇是后怕地看着顾正臣:“你冒着触怒陛下的危险进言,着实令人后怕。日后这种事,万不可顶撞,父皇若偏执起来,孤怕也救不了你。” 顾正臣知道朱元璋的脾气并不好,只是事到临头,这时候不说,又到什么时候去说? 总不能等朱棣去了北平再说吧? “为国事,顾不了太多。” 顾正臣叹道。 朱标脸色凝重:“游历中都时,宋师就曾论过分封之事,他也不看好分封,认为藩王太强则危社稷,太弱又无法守护边疆。两端都不可取,索性不设藩王最是稳妥,也省了多少隐患。孤深以为然,只不过父皇未必如此想。今日你与孤共言,或许父皇当真会考虑取消分封。” 顾正臣拿不准。 朱元璋并不是一个好伺候、好预测、好影响的君主,他有些时候缺乏理性的认知,却偏偏有着不可动摇的自信,自以为这样做是对的。 分封诸王是朱元璋效仿汉高祖的行为,他还会效仿汉高祖杀害开国功臣,清除武将带来的威胁。无论是先收拾武将后分封,还是先分封后收拾武将,分封原本是确定的事,杀功臣也是确定的事。若不是自己干涉,德庆侯廖永忠的脑袋早就成骷髅了。 取消分封,意味着朱元璋的许多谋划都需要推翻重来,他有没有耐心去做这些事,有没有对武将忠诚的信心,这都是不好说的事。 顾正臣肃然道:“殿下,封国在外,早晚都会是祸乱。陛下若不改主意,臣愿再次上书陈言。” 朱标苦涩地摇了摇头:“上书陈言,那你可就要得罪诸王了,这事不好公开了说。若父皇执意如此,你就莫要再提,日后——再说吧。” 顾正臣听出了朱标的弦外之音,所谓的日后再说,那是老朱之后的事。 既然朱标有了决断,顾正臣便不再多言。 虚惊一场的回到家中,母亲已备好饭菜,张希婉、顾青青等人也是笑脸相迎,谁也不知道顾正臣去了一趟宫里,在鬼门关绕了一圈。 顾正臣并没提起此事,也没到处跑,待在家里好好陪着家人,又将沐春、沐晟接了过来,徐允恭就算了,他正在国子学进修,没空出来。 羽林卫营。 大都督府佥都督陈方亮走入公署,指挥同知李睿、千户乔成松、魏大鼎等肃然行礼。 陈方亮坐了下来,问道:“毛指挥使不在?” 李睿回道:“尚还没回来,我等这就差人告知。” 陈方亮摆了摆手:“告知就不需要了,我还是在这里等着吧。他在宫里办事,难免有不好离开的时候。” 李睿等人连连点头。 半个时辰之后,毛骧终返回公署,听陈方亮来了,连忙上前行礼:“陈佥都督,两个月不见,风采依旧啊。” 陈方亮起身还礼,示意毛骧坐下,然后说:“我来这里只为一件事,就是想问问,羽林卫与泉州卫的比拼你可准备好了?” 毛骧淡然一笑:“对付泉州卫,确实不需要什么准备。可对付顾县男,这一年羽林卫可没少吃苦头。当年句容卫给羽林卫带来的伤,这次不干净利索地还回去,那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陈方亮点了点头:“你我曾分掌羽林左、右卫,自我进入大都督府之后,你便掌控了整个羽林卫。说来,若不是这次约战拖延,你也应该是佥都督了。” 毛骧不以为然:“打败泉州卫,以后机会总还会有。” 陈方亮起身,肃然道:“羽林卫可是陛下亲卫,每一个军士都是精锐,代表的是最强战力,能与你们交手的,只有国公、侯爷与边军将领亲卫,若是输给了泉州卫,那所有人都会沦为笑柄,甚至整个羽林卫都会被撤销!所以,莫要轻敌!” 毛骧知道失败的下场,可依旧自信地说:“羽林卫的强大,远远超出了泉州卫,莫说给他们一年,就是给他们十年,也休想在羽林卫手上占到便宜!陈佥都督,你看好就是了,羽林卫会如同碾压蝼蚁一般,轻松将他们打败,然后告诉所有人,谁都不要小瞧了羽林卫!” 陈方亮担任过羽林卫指挥使,知道这里的人有多强,并不认为毛骧夸大、自傲。 只是隐约有些不安。 陈方亮点头道:“顾县男颇有手段,他介入的事总不能以常理推度,你最好是让所有人莫要留手轻敌,以免吃了亏,事关羽林卫荣誉,所有人的前途,可不能大意。” 毛骧抬手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疤:“当年小看了倭人,我受了伤。从那之后,我就不再小看任何敌人,上了战场,那就是生死顷刻的事,谁都不会手下留情。我保证,泉州卫一半的人都会躺着坐船回去。” 陈方亮放心下来:“好好准备吧,魏国公也回来了,这次观战的人不少,赢漂亮点。” “报!” 一名军士匆匆走了进来,通报道:“陈佥都督,魏国公要召集众武官,商议羽林卫、泉州卫比试事宜。” 陈方亮皱眉:“比试事宜还有什么好商议的,摆在教场上打不就是了?” 毛骧笑道:“再多花招,羽林卫都接了。” 三日一晃而过。 这一日清晨,天尚未亮。 金陵的小教场已热闹起来,一干大都督府官员,兵部官员纷纷而至。 延安侯唐胜宗、吉安侯陆仲亨、长兴侯耿炳文、汝南侯梅恩祖、德庆侯廖永忠、平凉侯费聚等人先后前来,魏国公徐达、曹国公李文忠、郑国公常茂、卫国公邓愈也到了,胡惟庸下了轿子,走入教场。 天欲破晓时,朱元璋带朱标前来,山呼万岁之声顿时传出。 高台早已搭好。 朱元璋虚抬右手,让众人起身,然后道:“东方破晓,今日晴朗,正是观览武斗的好日子。你等各自落座,看看泉州卫在一年之内,可有无长进。” 此言一出,众人哂笑。 就连皇帝都不看好泉州卫,只是看看这支地方卫军士有没有长进,能在羽林卫手底下走几招。 想想也是,地方卫有强有弱。 哪里的地方卫强? 边军,尤其是山西、陕西、辽东与北京等地的边军。像泉州卫这些南方小卫,平日里就抓个贼寇,能有什么本事? 弱旅一支,不堪一击。 在一片笑声之中,徐达、廖永忠、吴祯,甚至包括李文忠都保持了沉默。 廖永忠、吴祯可是在泉州府待过的,也去过泉州卫,知道那里的训练是什么情况。 李文忠之所以沉默,是因为接泉州卫时看到的并不是一支胆怯畏惧的军队,他们的目光里,更多是跃跃欲试的战意。 弱旅可没这股刺人的锋芒。 徐达嘴角浮现出笑意,这份笑意不是嘲笑泉州卫,而是期待。 新军! 顾正臣,你带出来了吗? 第六百二十四章 泉州卫:端枪出场(二更) 日出,天明。 朱元璋端坐在伞盖之下,目光沉稳且威严。 兵部侍郎赵彰嘴角动了动,对一旁正襟危坐的尚书单安仁道:“不就是一些粗鄙之人搏斗,为了此事,陛下竟罢朝一日,着实罕见。” 单安仁暼了一眼赵彰,肃然道:“大都督府一直想练新军,陛下也筹划已久。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两个卫的比武,而是检验到底有没有可能训练出新军。若缺乏战力的地方卫可以变强,朝廷岂不是更多了雄兵?他日征沙漠,也多几分胜算。” 赵彰轻声嗤笑:“难不成单尚书看好泉州卫?” 单安仁平静地说:“兵战之事,不到最后谁能料定输赢。” 赵彰呵了声:“若泉州卫赢了,我也不用在兵部当侍郎,改去跟顾县男当个仆从得了。大明开国至今,身怀大才的将领何其多,哪支雄军是待在原地练出来的,全都是拼杀出来的。顾县男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化腐朽为神奇。” 单安仁刚想说话,便听到鼓声传震,不由得喊了声:“来了!” 教场西侧,军号沉闷而起。 毛骧驱马在前,身后是指挥同知李睿、千户乔成松、魏大鼎等将官,皆是骏马高骑,再之后是五千六百羽林卫军士,清一色的步卒,以一个长长的阵型进入教场,然后各将校引导军士调动,形成方阵,列队于西。 盔甲被擦拭得锃亮,在阳光之下显得刺人双眼。威武与雄壮之气随着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传开。 羽林卫一亮相,便引得众人连连惊叹。 身为皇城护卫,又是距离皇帝极近的亲卫,其战力堪称冠绝三军,就这肃杀之气,便令人望而生畏! “毛指挥使骁勇,羽林卫悍勇,顾县男可要吃苦了。” 邓愈呵呵一笑。 胡惟庸跟着说道:“羽林卫乃天下精锐,这点威风若没有还了得。” 常茂大大咧咧,搓了搓手:“胡相说得极是,依我看,最多一刻钟,泉州卫就会全趴下。” 徐达看了一眼常茂,这是常遇春的庶子,此人是个猛将,嗯,很猛,很飙,就是有点脑子不好使,不明白事理,为了给自己生母封夫人,最近与胡惟庸走得很近。 你就算是巴结胡惟庸,也不用如此明显吧,何况皇帝还在这里看着呢…… 朱元璋看了看常茂,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将目光投向教场东侧。 军号声起。 顾正臣端坐于战马之上,率先进场,身后是黄森屏、于四野、林白帆等将官,同样是骑马。但与毛骧带所有人先入校场后列阵不同,顾正臣驱马行进了四十步左右,就勒住战马停了下来。 “这是,不敢来了?” 羽林卫千户乔成松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笑了起来。 朱元璋、朱标等人也有些不解。 就在众人议论时,顾正臣做了个手势,黄森屏摘下弓,点了哨箭,拉弓搭箭便朝空中射了出去。 哨箭腾空,发出刺耳的声音,随后在半空中炸开。 无数人仰头看去,包括朱元璋也不由得微微抬头。 “列阵!前出!” 便在此时,一声如雷的声音从东教场外墙传了进来,随后便看到泉州卫军士八人一排,左右手端着长枪,长枪的枪头指向前面,如同已经做好冲锋陷阵准备的军士,只等一声号令,便会用长枪杀死任何阻拦他们的敌人! 八人一排,过了门之后,陡然化作十六人一排,军阵更显厚实! 横十六,竖二十五,四百军士一个方阵。 威武整齐入场。 泉州卫军士的脚步更重,甚至都踏出了灰尘。 长枪为阵,阵列自寻,整齐有序,宛若一线! 朱元璋看得连连点头,其他不说,但泉州卫的气势是有了,如此整齐的队列,显得军纪威明。 徐达抓着胡须,笑道:“陛下,顾县男如此做,算不算是先声夺人?” 朱元璋爽朗地回道:“他可晚于毛骧而来,还是说他后声夺人。” “后声夺人?” 胡惟庸多少有些无奈。 皇帝没啥文化水平,可偏偏又自以为是,还写过一些不通顺的文章,可偏偏没人敢说,这又直接造词了…… 不过话说回来,单论入场,泉州卫较之羽林卫明显更有秩序,更有杀气,尤其是泉州卫全军双手端长枪的一幕,令人印象深刻,比羽林卫单手握长枪且长枪朝天好多了。 李文忠赞道:“泉州卫是地方小卫,这些年来并没什么大的作战,能有如此气势已是不错。” 吴祯更是劝道:“陛下,这双手端长枪看着甚至威武,凭空多了几分肃杀之气,更能提振军威,臣以为,日后检阅军士,不妨也用一用。” 唐胜宗摇了摇头:“花架子罢了,这点手段无益于比拼,战场胜负可不在这些。” 廖永忠反驳:“此举并非花架子吧,气势也属于战力,两军对垒,若是气势上先输了,可是很容易动摇军心。” 朱元璋摆了摆手,打断了争论:“德庆侯说得有道理,气势不能弱。” 此时,顾正臣带黄森屏、毛骧带李睿相向而行,至教场中央碰面,然后调转马头,朝高台而去,接近高台二十步时便翻身下马。 毛骧抱拳行礼:“陛下,羽林卫已准备好!” 顾正臣跟着行礼,喊道:“陛下,泉州卫已准备好!” 朱元璋点了点头,威严地说:“朕与大都督府、兵部商议过,羽林卫与泉州卫比试分三场,这第一场,各挑选三千军士于此肉搏,以谁最后站着为胜负。你们可有异议?” “没有!” 毛骧、顾正臣同时答道。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这第二场,比拼实战。城外钟山之上,泉州卫与羽林卫进入其中,以七日为期,哪一方‘活’下来的最多,哪一方获胜。可有异议?” 毛骧与顾正臣自是无异议。 实战并不是真正生死,用的是木刀、箭也是没钝的木箭头,可以用石灰或漆料或颜料等代替击杀过。 朱元璋继续说:“这第三场,比试的是便是奔袭作战之力。自江浦、滁州、定远至凤阳,全程三百余里,谁用时最短,谁获胜。可有异议?” 顾正臣深深看着朱元璋,不得不说,这三场比试,没一个是虚的,全都围绕着实战! 原以为老朱会安排几场单兵比拼,然后一起干一架完事,可没想到比试竟如此繁杂,且耗费时日颇多! 朱元璋见两人没异议,便看向徐达:“你来主持三场比试。” 徐达素来公正,又是第一名将,最是合适。 起身领命之后,徐达看向毛骧与顾正臣,沉声道:“三场比试,皆在检验军士战力,不准恶意致人残废、死亡!有一炷香准备,脱掉盔甲,丢下武器,准备肉搏!在这之前,你们还有话要说吗?” 毛骧看了一眼顾正臣,这个家伙出场搞得比羽林卫还威武,需要挫挫他们的威风! 想到这里,毛骧喊道:“陛下,顾县男乃是泉州卫指挥使,又是句容卫指挥佥事,身为掌管两卫的将领,想来身负骑射本领。顾县男骑马而至,起伏自如,下马利索,骑算是见识过了,但这射尚未见到。臣请在羽林卫与泉州卫比拼之前,先与顾县男比试比试射箭!” 徐达愣了下,连忙说:“这不太妥吧。” 李文忠、吴祯、廖永忠也直皱眉头。 大家都是在金陵混的,谁人不知道顾正臣是个抢沐英儿子弓箭玩的主,给他个正儿八经的硬弓都拉不开,还射箭? 毛骧作为羽林卫兼检校,这点事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时候提出和顾正臣比试射箭,显然是想让顾正臣丢人现眼,从而打击泉州卫的士气。 毕竟有句话说得很清楚: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朱标知道顾正臣不善武,连个剑玩了三年了还是一套。射箭,这家伙更不行。 担心顾正臣受辱,朱标帮着说话:“父皇,顾县男是文臣……” “文臣?” 朱元璋想起顾正臣在华盖殿的直言,心头有些火气,哼了声:“朕看他骨头硬得很,县男是爵位,以军功给的。身负爵位之人,怎能不通骑射!朕看这比试可行,泉州卫指挥使和羽林卫指挥使,公平公正。” 顾正臣傻眼了。 公平公正? 毛骧是个武夫,战场上杀了多少人了,一身武艺护卫宫廷。我可是正儿八经举人出身,手握笔杆子的,你让我和他比射箭,还公平? 老朱,你不厚道啊,这是公报私仇! 朱元璋心说:你都要毁了老子的分封之策,咱的脸都被你打肿了,现在让毛骧打打你的脸怎么了? 毛骧高呼:“陛下圣明。” 顾正臣郁闷不已,垂头丧气。 毛骧呵呵一笑,对顾正臣说:“顾县男瘦弱,想来没多大气力,咱们也不比二百步,一百五十步,就比个百步,只要顾县男不脱靶,就算是中了靶心,如何?” 顾正臣一脸为难:“毛指挥使还真是想得周到,这是打算让我当众出丑啊……” 「第三更晚点会到。」 第六百二十五章九箭上靶,士气如虹(三更) 李文忠眯着眼看着毛骧。 此人是个善于揣测皇帝心思的,皇帝差点杖打顾正臣八十,要不是后来太子出面,估计就摁着打了。 虽然过去了三天,可皇帝对顾正臣的怒气并没完全消下去。 毛骧节外生枝,要在羽林卫与泉州卫比试之前先和顾正臣比一场,显然是想让顾正臣颜面扫地,让皇帝高兴高兴。 不得不说,此人虽然识字不多,可心机深不可测。 毛骧确实有讨好朱元璋的用意,但最关键的是,陈宁死前留下了血布条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这让毛骧汗流浃背,幸是那些内容没外传,否则自己必死无疑。 而陈宁之所以死,是因为顾正臣! 作为胡惟庸手底下最得力的助手,陈宁不可取代。 失去陈宁,胡惟庸如断一臂,尤其无法掌控御史台的掌控,让许多事不便运作。汪广洋那种人,就好两口:学问和女人。 学问他自己有,女人他自己也有,这是一个不好拉拢的人…… 不管怎么说,毛骧对顾正臣确实有某种说不清楚的不满,或是隐隐的嫉妒。 百步靶子很快便摆在了校场之上。 毛骧接过李睿递过来的弓箭,得到皇帝恩准之后,走至场中,看了看靶子,然后喊道:“顾县男,毛某先献丑了。” 好一个毛骧,一石五斗的硬弓说拉就拉开了,随手一松,箭飞出去的瞬间,抬手又抽出了一根箭,当第一支箭射中靶心时,第二支箭已然飞了出去! “好快的箭!”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 朱元璋、徐达、李文忠等人见状,也不由得连连点头。 就这手弓箭而论,毛骧确实能力过人,在战场上也是一个能给敌人造成威胁的人。 当毛骧第九支箭射出去之后,箭直接将靶心击穿而过,原本靶上的箭纷纷落下。 “好!” 羽林卫将士气势如虹,一个个喝彩。 就连顾正臣也忍不住拍了拍掌,感叹道:“了不得的箭法。” 毛骧笑道:“这只是射靶子,我射人更准。” 顾正臣眉头微抬:“射人我不擅长,我更喜欢用山海炮砸。” 毛骧脸色一变,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 娘的,山海炮? 那个一杀一片的山海炮? 毛骧不安地说:“这可是教场,比试的是射箭,没山海炮。顾县男还是不要拖延时辰的好,早点比试完也好让军士肉搏,一旦太阳爬高,这天气可是燥热得紧。” 顾正臣点了点头,转身看向黄森屏。 黄森屏将弓与箭壶递给顾正臣,顾正臣接过长弓,背上箭壶,看了看靶子,抬起手往身后抓箭,一抓,空了…… 这一幕顿时惹得众人哄堂大笑,朱标无奈地扶着额头,不忍看顾正臣。 徐达暗暗叹息。 顾正臣虽然一人执掌两个卫,可说到底,他只是个文臣,爵位又不是战场上军功得来的,是锻体术、战术背包、酒精等换来的,他懂什么射箭…… 泉州卫军士这一刻也有些紧张起来,自家的主官就在那里被人嘲笑,是谁心里都不是滋味。 从总旗一路打雷,并当上副千户的林照水看向一旁的林白帆,低声道:“你似乎并不担心。” 林白帆嘴角微动:“担心什么?顾县男是文官,这里的人谁不知道,射不中有啥好丢人的,不信拉几个文官出来试试……” 于四野咳了声:“咱们顾指挥使说过,他荣耀不荣耀,脸上有没有光,看的是泉州卫的表现,不是他自己。等会干他丫的,让羽林卫这些人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 黄森屏盯着顾正臣,眉头紧锁,尤其是顾正臣抓了一根箭,结果一拉弓弦,箭却脱弦了,周围的笑声更甚了。 “陛下,顾县男不善弓箭,要不这比试就免了吧。” 李文忠开口。 朱元璋盯着顾正臣,沉声道:“顾县男,这里是教场,教场如战场!” 顾正臣听闻,猛地握住弓,高高举起,声音洪亮地喊道:“泉州卫将士,记住今日的风光与荣耀,记住你们为了走到这里付出了什么,记住你们的生命已许给了大明江山!九箭之后,全军卸甲,准备肉搏!” “得令!” 黄森屏、于四野、林白帆、潘归田等将士肃然领命! 突兀的一幕,令所有人有些惊愕。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顾正臣侧身而立,左手持弓,右手敏捷地抽出一根箭,抬手便射了出去! 箭出,破风! 咻! 嘭! “正中靶心!” 军士检查之后,高声回报。 “什么?” 毛骧瞪大双眼,难以置信。 羽林卫将士也惊呆了,顾正臣不是连弓都拉不开,怎么可能射中百步之外的靶子,还正中靶心? 徐达眼神一亮,起身喊道:“好!” 吴祯、廖永忠对视了一眼,不由得对顾正臣有些刮目相看。这个家伙隐藏得够深啊。 黄森屏松了一口气,感情顾正臣一直在做戏。 整个泉州卫,整个泉州府,知道顾正臣晨起练剑、习射的人并不多,黄森屏算是一个,顾正臣无论是在府衙还是在卫营,都坚持不懈,每日练习,而教导顾正臣习射的人,正是萧成,泉州卫的第一教头。 顾正臣练射箭的时间并不短,在萧成的悉心培养之下,三个月上五十步靶,半年上百步靶,一年稳中靶心。 只不过因为力道不足的问题,只能使用六斗的弓,这样的弓在战场上基本上没啥杀伤力,距离远一点,皮甲就防住了…… 不过对顾正臣撑场面足够了! 顾正臣没有毛骧的快箭,而是稳重地拿出第二支箭,再次射出,再中靶心!在这一刻,原本以为是顾正臣运气好的人终于不得不承认,小看了此人! 泉州卫的军士许多人都不知顾正臣还有这等本事,眼看顾正臣连中三箭,不由得热血沸腾,一个个兴奋起来,扯着嗓子叫好,这声音比羽林卫高多了。 九箭,除一箭偏在靶上外,八箭都在靶心! 当顾正臣收弓而立时,泉州卫叫好如雷,朱元璋也忍不住连连点头,对徐达道:“这小子竟还有些本事。” 徐达心情舒畅:“陛下,他是个宝。若是陛下恩准,咱想借他用一阵子。” “呵,这些暂且不说,且看看泉州卫到底如何吧。” 朱元璋并没松口。 顾正臣走向毛骧,淡然一笑:“献丑了。” 毛骧脸颊上的肉抖动了下,你丫的献丑,倒是真丑啊,弄这么一出,我岂不是要落个小人度量…… 徐达见两人比试结束,笑道:“羽林卫与泉州卫两位指挥使射箭比试,羽林卫更胜一筹!” 胜。 毛骧有些胜之不武,羽林卫也不兴奋。 可反观输了的泉州卫,那一个个精神抖索。 徐达继续喊道:“现在,羽林卫、泉州卫,各自挑选三千军士,一炷香后,开始肉搏比试!” 顾正臣、毛骧领命,各回军阵。 羽林卫军士听闻之后,阵列顿时乱了起来,纷纷将盔甲兵器摘下,随手丢在身旁,一个个摩拳擦掌,恶狠狠盯着泉州卫。 你们叫的声音大是吧? 别急! 一会让你们在地上嗷嗷乱叫! 泉州卫军士领命,阵列丝毫不乱。 每个军士将长枪倒转,猛地插入土中,然后摘下头盔,将头盔挂在长枪尾,之后将盔甲脱下,放在长枪之下。 顶着盔甲的长枪,似是挺直胸膛的军士,傲然地站在那里。 混乱与整齐,随手丢弃的长枪与顶头盔的长枪,东西两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朱元璋深深看向泉州卫,在顾正臣的带领下,这些人有着令人惊叹的秩序,就连长枪扎地,都几乎在一条线上。 这种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却极能体现军士的纪律性,彰显整个军队的凝聚力。 一年! 大都督府多少人都看不上眼的泉州卫,竟脱胎换骨,来到了这里! 小子,这就是你说的新军吗? 来,让咱好好看看! 顾正臣看着指挥同知黄森屏,千户于四野、瞿焕、林白帆、宁度,副千户黄半年、林照水等一干人,又看向他们身后的百户、总旗、小旗、军士,凝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你们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胜利,现在,你们需要用坚硬的拳头,不屈的骨头,钢铁的意志,报国的信念,去打败羽林卫,创造属于你们的传奇!没说的,还是那句:强者为王,干他丫的!” “干他丫的!” 众人齐声! 毛骧听到之后,咬牙切齿,对李睿、乔成松、魏大鼎等人喊道:“不要留情,给我狠狠揍他们!谁若是躺下了,就想想能不能扛着耻辱活下去!战!” “战!” 羽林卫军士开始动了起来。 顾正臣与毛骧并不参与这一次比试,而是选择居阵后压阵,负责指挥与安排。 鼓声敲起,密集的声音如同催促。 顷刻之间,羽林卫三千军士、泉州卫三千军士开始从东西两个方向直面对冲! 当两支军队冲出几十步之后,不约而同,近乎同时改变了阵型,羽林卫、泉州卫的军阵之后各自奔出两支队伍护,充当左右两翼。 毛骧设置的左右两翼,是两把尖刀,负责从外围彻底打败泉州卫,并实现正面、左面、右面的三面合战。而顾正臣选择的左右两翼,却如盾牌,负责护卫两翼,拱卫两侧,确保两翼安全,采取的是正面突破的战术! 朱元璋、徐达、李文忠等人都是兵法大家,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为顾正臣捏把汗。 羽林卫很强,前锋更不会弱。 在这种情况下,顾正臣竟然选择硬碰硬,一旦失利,那整个军阵就会被羽林卫直接凿开,甚至是被截断! 吴祯皱了皱眉头,对一旁的廖永忠道:“他到底怎么想的,为何会用这种打法,你教的?” 廖永忠连连摇头:“我可是给他提醒过,羽林卫全都是刺头,只能避其锋芒。” “这可不像是避锋芒啊……” 吴祯有些郁闷,两军阵型已定,毛骧的中军已经外凸,如箭矢一般扎了过去,而顾正臣这里。 嗯? 这个时候,他竟然变了阵? 这是—— 第六百二十六章 箭矢阵、口袋阵(一更) 避其锋芒? 就三千人,还是在一个战场上正面交锋,没地利可借助,没城防可依托,这种情况下怎么避其锋芒?且不说避不开,就是羽林卫也根本不答应。 但顾正臣与泉州卫可没想过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挨打不还手。 羽林卫作为宫廷护卫与皇帝亲卫的身份决定了他们是骄傲的,在皇帝、太子、国公、侯爷与一干大臣的注视下,这些人只能采取一种战术: 强势撕开泉州卫的阵型,强势碾压。 正面突破是他们的必然选择,两翼跟着突破也是他们必然的安排。 因为羽林卫整体的强大,所以可以在三个方向上同时安排精锐,同时在三个点上凿开泉州卫的阵型。羽林卫不太可能保守到被动防御,豁出去防御,完全的进攻才是他们的本色。 老虎面对羔羊,有啥可考虑防御的,咬就是了。 可问题是,泉州卫不是羔羊,而是群狼。 随着两军越来越近,军士已然在挑选自己面对的对手时,站在高台之上的朱元璋、徐达等人已是错愕不已。 李文忠也瞪大了双眼,忍不住起身道:“顾正臣搞什么,他的中军怎么出现了缺口?” 徐达目光灼灼。 羽林卫的指挥同知李睿处在最中间的位置,身后带领的更是羽林卫中精锐的精锐,全都是善战之辈,这百余人就是箭矢的尖头,本意是直接刺穿泉州卫,将泉州卫切成两块。 一旦阵型从中间被拦腰切断,那泉州卫就完了,不仅阵脚大乱,士气备受打击,而且左右无法相互支援,相互依托,势必输得极惨。 可偏偏,面对李睿等箭矢阵最锋芒的百余人,泉州卫竟然主动让出了一条通道。这感觉就像是毫不抵抗,大门敞开,任由敌人肆虐杀戮。 平凉侯费聚看到这一幕,呵呵冷笑两声:“泉州卫完了,什么新军,不过是顾县男讨好陛下,索取兵权的计谋罢了。” 陆仲亨、唐胜宗等人跟着笑了笑。 耿炳文听闻之后,凝眸看着两军阵势,在两军相距十步左右时,泉州卫的阵型终于显现出来。 “这是——箭矢阵——群?” 耿炳文猛地站了起来。 徐达、邓愈也深吸了一口气,娘的,还能这样打? 朱元璋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只见泉州卫最前面的军士,除了中间让开了一条通道外,其他地方的军士可一点都没让,相反,他们构成了一个个箭矢阵。 羽林卫是整个卫,中间就一个箭矢,朝着泉州卫身上射去。 可泉州卫在这一刻,除了中间一小片位置,其他位置竟然都成了一个个小型的箭矢阵,很明显的阵型,六人为尖,十人为左侧锋面,十人为右侧锋面! 而这些小型的箭矢阵,一个接一个,一个连一个,浑似群箭覆盖! 如果说羽林卫是一张硬弓,使了一支箭。那泉州卫就是一张硬弓,一口气使了十几支箭! 羽林卫指挥同知李睿带千户乔成松、百户金通、吴凯、陈河湾等原本是蓄力猛冲,卯足了力想要打败泉州卫军士,来个开门彩,结果眼前一晃,泉州卫的军士竟然主动避开自己,朝两侧去了…… “兄弟们,泉州卫露出了破绽,给我凿开他们!” 李睿的任务就是将泉州卫一分为二,才不会管前面有没有路。 他的信条是:有路就走,没路就杀出来路走。 在李睿带人杀进去之后,羽林卫与泉州卫终于碰撞在一起! 单兵肉搏,主要靠的是力量、武技。 在这一点上,羽林卫无疑更胜一筹,哪怕顾正臣给泉州卫安排了四大教头,刻苦训练,可毕竟时间只有一年,想追赶久经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些杀才,还是有些差距。 可双方一接触,泉州卫并没有出现一边倒的局面,相反,泉州卫的军士竟然从多个点上,成功突破了羽林卫,朝着阵型内打了进去。当然,羽林卫也借着泉州卫留下的空隙,抓紧往前冲,杀到了泉州卫内部。 黄森屏并没有去找李睿,而是带着精锐,冲击羽林卫的中右侧。面对强大的羽林卫军士,黄森屏等人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有着高昂的战意。 为了这一日! 为了这一战! 多少个日夜苦熬,多少个风吹雨打! 谁能想,自己堂堂一个指挥同知,泉州卫第二长官,竟站在擂台之上与人搏斗、摔打,鼻青脸肿,没人会让! 黄森屏一低头,避开羽林卫军士的拳头,整个身体化作一头凶猛的野牛,撞在羽林卫军士身上并将其猛地推向后面,撞开了几个羽林卫军士,然后猛地将其丢出,一拳对冲在另一个军士的拳头之上。 沉闷的碰撞! 黄森屏咬着牙,大喝一声:“杀!” “杀!” 随着黄森屏的怒吼,泉州卫军士爆发出强大的战力,猛冲进前! 充当箭矢的还有于四野、瞿焕、林白帆、潘归田等一干人,其中又以于四野、林白帆、潘归田最猛,于四野文武兼备,林白帆本身就是善战敢杀之人,潘归田是叶升叶佥都督的贴身护卫,另外瞿焕、宁都、林照水等,全都是靠拳头与实力站在最前面的! 战斗打起,双方似乎陷入到混战之中。 徐达紧紧盯着教场,看到羽林卫的李睿带人冲杀到了泉州卫一半,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然后,就被挡住了冲势,更令人震惊的是,泉州卫军士竟然生猛到了扎口子的地步。 吴祯忍不住喊道:“没地利他竟然也敢设口袋阵?” 李文忠吞咽了下口水,总感觉有些震惊。 顾正臣的安排现在已经显现出来,放开中间引李睿等最精锐进去,而放开的通道其实就是一个瓮城,等李睿钻了进去,顾正臣又要将城门关上。 说口袋阵也好,瓮中捉鳖也好,总而言之,顾正臣采取的是以多打少的安排。 箭矢阵在战场上经常被使用,因为如此冲阵很容易动摇对方的阵型。可箭矢阵的使用必须是精锐,必须是最强大的军士,因为他们充当了最强有力的部分,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凿开对方的防御。但很多人都忽视了一点,箭矢阵之所以必须是精锐,因为他们面临着以少打多的局面。 杀进去,那就是三面皆敌! 军士不强,根本就扛不住,凿不穿!一旦陷入其中,那就是被人群殴! 顾正臣用的就是这一招。 看看李睿等百余人就知道了,他们只杀进去了不到二百人,后面的军士根本就没跟进过去,因为泉州卫军士在拼了命的阻滞、扎紧口子! 而李睿等人此时,已经陷入了包围之中。 再看泉州卫的左右两翼,面对羽林卫的猛冲,他们虽然处于劣势,可竟然很是抗揍地坚持了下来,这让许多人感觉匪夷所思。 兵部侍郎赵彰脸色凝重,难以置信地说:“这不是泉州卫,是哪只边军吧?泉州卫不可能扛得住羽林卫一个冲击!” 兵部尚书单安仁白了一眼赵彰:“哪里的边军敢私自调动到金陵?” 赵彰嘴角微动:“这,这该不会是句容卫冒充的吧?他是句容卫的指挥佥事,调过来一些人混杂其中不是没有可能!” 单安仁颇有些怒气:“你是说,靖海侯与他串谋欺瞒皇帝?” 赵彰愣住了。 是啊,泉州卫可是从泉州港乘船到金陵的,吴祯带队,若是说顾正臣调了句容卫的人,不可能瞒过吴祯。 这种欺瞒皇帝的行为,可是要杀头的。顾正臣再蠢,也不可能因为一场输得起的比拼牺牲性命。 可是—— 眼前的泉州卫挡住了羽林卫! 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单安仁哼了声:“新军新军,若没点战力,还算什么新军,岂不是丢人军,可耻军?这个顾县男可不简单,莫要被其他事遮蔽了双眼。” 赵彰承认,自己不喜欢顾正臣,这个家伙全都是皇帝庇佑才活到今日,要不然那么多人弹劾,为啥还没弄走他? 何况此人动辄杀戮,手段残忍! 毛骧站在后面,骑在马背之上,看着李睿带人杀入泉州卫军阵,原本还高兴了会,可转眼之间,泉州卫竟然封住了口子,将李睿等人给关在了军阵内部,这让毛骧变得凝重起来。 不过,出于对李睿等人实力的自信,毛骧并没有着急。 确实,李睿、乔成松等人在泉州卫内部十分生猛,哪怕是被围困在其中也毫不在意,拳脚带风!而负责对付李睿这些羽林卫最精锐力量的,却是泉州卫中不起眼的副千户周大憨带领的三百军士。 周大憨是从百户守擂守成副千户的,拳脚不是他最拿手的。 在顾正臣看来,周大憨这个家伙武力一般,天赋全点到力气和血量上去了,典型的力大无穷,皮糙肉厚,抗揍得很,是绝好的盾牌。 周大憨带的三百军士也大致如此,不是泉州卫里最精锐的尖刀,却是泉州卫里面最抗揍的主,一个个横得厉害。 你打我一拳,我抗了,我打你一拳,你倒下…… 羽林卫百户吴凯就吃了这个亏,迎战周大憨,两拳打在周大憨胸口,周大憨根本就没事,一脚踢在周大憨大腿之上,吴凯反而感觉骨腿发疼。 周大憨耐打,可毕竟不是不还手的柱子,加上身高手长,力量巨大,抬手拨开吴凯的胳膊,一个跨步,拳头就冲在了吴凯胸口。 吴凯只感觉心脏骤然停顿了下,呼吸猛地一滞,猛地握拳强撑过来,却看到一只手迎着脸过来!周大憨抓住吴凯的脑袋,一个绊腿,直将吴凯重重摁在了地上,随后起身,撞开了另一个百户陈河湾! 以善于挨揍的迎接善于进攻的,矛与盾的交锋。 但不得不承认,矛很锋利,李睿、乔成松都不是简单之辈,饶是泉州卫军士训练摔打无数,可被两人打倒在地的已有二十余! 下手狠且重,抗揍也扛不住。 可李睿、乔成松等人再生猛,也无法改变被围攻的事实。现在的李睿等人已经不是三面受敌,而是四面。 第六百二十七章 强战,错误部署?(二更) 顾正臣盯着战局,脸上无波,双手却早已攥紧。 羽林卫很强! 强到了想打败他们必须依靠更多的谋略与手段,纵是如此,也要付出一定的“牺牲”。 在许多人眼里,泉州卫只需要抗住羽林卫,给羽林卫制造麻烦,展现出超出寻常地方卫战力就足够了,但顾正臣不这样认为。 麻烦羽林卫一场,不踩在他们的肩膀上更进一步怎么行? 泉州卫需要一个平台,自己也需要一个平台! 大明军制不改,军队不抓思想,不改善军士生活,卫所制迟早会出问题,如明中后期卫所逃兵太多,战力太低等。这样的卫所护卫不了大明山河,一旦被人打开口子,杀到家门口耀武扬威是迟早的事。 泱泱大国,堂堂大明,不应该再受异族欺凌! 我顾正臣,不允许! 立志改变大明,为的就是华夏文明的薪火,炙热、光明且传承不断! 打败羽林卫,自己才有资格更进一步! 战! 战到底! 羽林卫军士与泉州卫军士厮杀在一起,拳拳到肉,摔打不断,有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有人被打掉了牙齿,有人肋骨被打断! 毛骧万万想不到会是这个局面! 在预想之中,只要羽林卫一个冲击,泉州卫的战阵便会被冲得凌乱,只能被动挨打,然后在短时间内全都倒在地上,自己骄傲地告诉顾正臣: 战胜羽林卫只是痴梦! 可现在,泉州卫竟然在羽林卫的冲击之下站住了脚跟,甚至还有一群人杀到了羽林卫的阵型之中! “让我上吧!” 羽林卫副千户沈勉舔了舔厚厚的嘴唇,目光冷厉。 毛骧看向对面的顾正臣,咬牙道:“他同样预留了五百军士,他不投入身边的人,难道我们先投入不成?” 沈勉知道这个道理,可本该一面倒的比拼成了混乱的鏖战,再这样耗下去,羽林卫就是赢了,那脸面也没了! 不过,此时加人上去,也确实有些丢脸,除非泉州卫先加人。可看远处的顾正臣,他似乎并没有加人的打算! 毛骧着急起来,想到什么,看向沈勉:“拿鼓来!” 沈勉命人抬鼓至。 毛骧亲自拿起鼓槌,猛地敲起战鼓。 鼓声从羽林卫军士身后传出,让羽林卫军士明白毛骧已经发怒了,这个时候再不抓紧收拾掉泉州卫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战!” 羽林卫军士顿时生猛起来,猛地冲击。泉州卫军士渐渐有些无法支撑,一个个军士被打倒。 徐达紧张地看着这一幕,沉声道:“竟然逼得毛骧使用了战鼓,泉州卫已是不弱。” 朱元璋重重点头:“能坚持到现在整个阵型还没崩溃,泉州卫令朕刮目相看。徐达,让你带三千军士与羽林卫对冲,怕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吧?” 徐达肃然回道:“确实如此。” 朱元璋看了看战局,呵呵笑了笑:“不过泉州卫终究还是弱了一些,看吧,现在羽林卫开始反击,泉州卫倒下的军士增多起来,顾小子该投入最后的兵力了。” 徐达目光凝重。 泉州卫已经表现出了强大,但这个强大距离羽林卫还有些差距。给顾正臣的时间太短,若多给他两年,估计羽林卫根本就没有胜算! 黄森屏猛地甩头,汗水直飞出去,厉声喊道:“挡住,再给他们一点时间!” “胜利属于泉州卫!” 林白帆一个肘击,随后一巴掌推开一名羽林卫军士,助跑了两步,飞身而起,一脚踹开一名军士,然后喊道:“羽林卫不过如此,给我打!” 潘归田吐了一口血水,面目变得狰狞起来,咬牙喊道:“他奶奶的,有点本事!但想杀过去,就得踩着我们过去!谁都不准退!” 在泉州卫一干主力的坚持之下,羽林卫军士强大的冲势被硬生生挡住了!而泉州卫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不下三百人被打得无法起身。 是谁都看得出来,泉州卫只靠着一口气勉强维持阵型,一旦前锋被挫败,那整个局势将无法挽回! 毛骧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鼓声敲打得更起劲了。 但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顾正臣站在后面竟一动不动,毫无表示,既没有鼓舞士气,也没有增派力量,只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朱元璋不知道顾正臣在想什么,如今局势越来越不利于泉州卫,为何还不投入预备力量? 身为主将,应该适时调整,该增兵的时候不能犹豫,必须把握好时机,一旦前面鏖战的泉州卫崩溃,被冲垮,再增兵也无济于事! “他在干嘛?” 朱元璋皱眉问道。 胡惟庸答道:“什么都没做。” 徐达紧锁眉头,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说道:“陛下,顾县男在等。” 朱元璋厉声道:“等什么,等泉州卫前面的人崩溃吗?这若是战场,难道他还想让前面的军士都死绝不成?” 徐达肃然道:“并非如此,他在等反击的机会。” “他还有机会?” 唐胜宗有些嗤笑,摇了摇头:“魏国公,泉州卫已经处在弱势,你看,那一支杀入羽林卫的先锋彻底被打没了,带头的是个副千户吧?后面跟上来的人虽然还在顽强支撑,可又能支撑多久?” 徐达正色道:“不需要太久,你们看,机会来了。” 顺着徐达的手势,朱元璋等人将目光看了过去,只见杀入泉州卫中军,以指挥同知李睿、千户乔成松等带头的主力,已然在四面围攻之下只剩下了寥寥数人。 李睿一拳打在周大憨肋骨处,眼睛通红地喊道:“滚开!” 周大憨吃痛,咆哮一声:“老子不滚!” 一拳打在李睿的胸口,强大的力道直将李睿震退三步,不等李睿稳住身形,两只手从左右两侧冒了出来,甚至还有一只脚斜着踹在了李睿腿上,导致李睿差点跪倒! 千户乔成松大喊着去帮李睿,泉州卫军士林刚猛地扑了过去,直将乔成松抱住,滚落在地上厮打起来! 乔成松猛地翻身,抬起拳头就冲着林刚的面门打去! 拳头刚刚落下,一只脚便踹在了乔成松肩膀之上,在乔成松摔出去之后,三个军士扑上前,将其控制住。 彪悍的乔成松竟挣脱了三个泉州卫军士的束缚,刚起身,就感觉脖颈处猛地一沉,身体猛地一软,回过身看去,只见林刚正吐了一口血水。 李睿身边已经没人了,纵是拳脚再厉害,也根本挡不住周大憨等人的围攻,最终被捉了起来。 周大憨让军士大声喊话:“活捉了羽林卫指挥同知,兄弟们,冲啊!” “冲啊!” 相对厚实的中军在这一刻终于开始补充前军,苦苦鏖战的泉州卫军士听闻俘虏了羽林卫的指挥同知,顿时兴奋起来,体内再次涌动起力量! 李睿可是比试场上羽林卫最高将官,毕竟毛骧本人并没打算参与肉搏,如今带头的将官被人俘虏,这对一向骄傲的羽林卫来说是极为丢人的,也是十分挫伤军心的一件事。 随着泉州卫军士全面反扑,羽林卫军心动摇,双方的肉搏竟再次进入激烈的鏖战状态,原本泉州卫被冲击后退的十几步硬生生抢了回来! “好一个活捉!” 廖永忠忍不住赞叹。 朱元璋笑出声来:“这个小子,竟然对自己的人那么有自信,他料定了前面的人可以坚持到活捉李睿!现在好了,羽林卫的指挥同知被泉州卫给俘虏了!一开始谁敢如此想?” 一直紧张的朱标到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对朱元璋道:“父皇,顾先生能在一年之内将泉州卫训练到如此战力,他日新军之策、训练之法传各卫所,朝廷将不会再有外敌之危。” 徐达支持:“殿下所言极是,历来战争比拼的便是军士,军士强,则胜算大。若天下卫所皆如泉州卫,胡虏焉有三年可活!” 朱元璋摇了摇头,有些肉疼地说:“这小子的泉州卫可是用钱粮砸出来的,其花销可比羽林卫还多一倍。若是推至其他卫所,朝廷如何能养得起?” 吴祯眼睛一转,笑道:“陛下,没钱可以让顾县男想法子,他在句容、泉州府可从不缺钱……” 朱元璋笑了。 确实,朝廷想花钱,还得斟酌斟酌,可顾正臣要花钱的时候,可都是大手大脚,不仅给当地官员养廉银,连征调徭役都给发钱。 最可恶的是,这个家伙始终都能找到弄钱的法子,句容的产业,泉州的开海…… 若兴新军,需要不少钱粮。如果没有钱粮的苦恼,那岂不是快哉? “毛骧忍不住了,派了最后的军队。” 胡惟庸眉头一动,连忙说。 毛骧确实忍不住了,战斗打到现在,李睿、乔成松等人被活捉,羽林卫的脸算是丢大了,再不早点结束战斗,万一阴沟里翻船,那羽林卫就没存在的必要了! 沈勉带五百军士猛冲出去,直奔中军。 听闻沈勉带人助阵,早已疲惫不堪的羽林卫前军纷纷猛打猛冲起来。 顾正臣嘴角微动,抬了抬手,下令道:“陈何惧,秦初七,带所有军士,破其左翼,从后包抄!” “领命!” 秦初七、陈何惧等人五百人,由五个百户带领。 五百人,没补充中军,而是直接投入了右侧,冲着羽林卫的左翼杀去。 这里,是羽林卫最薄弱、最疲惫的位置。 顾正臣的安排出人意料,但不符合战局。 徐达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不知道顾正臣为何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如今双方主力混战于中军,中军的胜负决定着全场的胜负。 一旦泉州卫中军扛不住增加兵力的羽林卫,那将会彻底失败!生力军与疲军是两个战力,泉州卫的人已经到了极限! 这个时候妄图打开羽林卫的左翼,然后包抄,可顾正臣忽视了一点,如果被人打败了中军,投入的主力即便是包抄了羽林卫后面,那也无济于事,前面可全都是缺口! 平凉侯费聚审视一番,冷冷地说:“终究是年轻,没有经验。” 第六百二十八章 战歌起,胜收兵(三更) 观敌料阵,适时而动,是每个带兵武将必备的素质。 作为身经百战的公侯级的武将,面对几千人肉搏的小场面,自然可以清晰看出战局变化,推演战局走向。 费聚说顾正臣没经验,没有人反对,因为这是事实。 战争与平日里训练是两码事,排兵布阵不仅仅只是一个命令那么简单,谁在前,谁在左右,谁居中,谁殿后,这都需要充分考虑各方面因素,而且派遣后备力量出手的方向、时机,更需要有敏锐的洞察力、果决且正确的判断力! 在很多人眼里,顾正臣就是一个纸上谈兵的书生,练兵或许可以,但带兵打仗,实在是太嫩了。顾正臣没上过战场,长江口那一次水战,说到底就是水师袭击了毫无防备的海寇,谈不上什么指挥才能。 朱元璋、徐达、李文忠等人看着岌岌可危的泉州卫中军,一个个摇头不已。 顾正臣错误的决策,将会导致整个比试的失败。若他将生力军投入中军,兴许还能支撑一阵子。现在,他白白浪费了最后机会,让疲惫的中军去迎战生龙活虎、精力充沛的羽林卫后备军! “泉州卫要输了。” 邓愈说了声。 吴祯嘴角动了动,抓着胡须说:“泉州卫能将羽林卫逼到这地步,已是了不得,称得上虽败犹荣。” “还没结束!” 李文忠沉声道。 吴祯等人看去,只见顾正臣竟也命人拿来了战鼓,不由得连连摇头。 战鼓是能鼓舞士气,可问题是,泉州卫中军已经力疲,而羽林卫中军加入了沈勉等五百军士,足以将他们彻底击溃! 战鼓,挽回不了局势了! 咚! 战鼓擂! 顾正臣一脸肃穆,手执鼓槌,猛地敲下,然后喊道:“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声音嘹亮,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势陡然传开。 泉州卫将士听闻之后,一个个唱了起来:“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拳落,腿起! 过肩,咬牙! 战! 黄森屏、于四野、林白帆等人明明已经累到极限,可伴随着雄壮的军歌,体内的血液逐渐沸腾起来!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冲! 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是千山万水,也要冲过去!顾指挥使带我们来这里,为的就是打败羽林卫! 他们是对手,是敌人! 敌人没有躺下,自己就不能倒地!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胡虏兮觅个封侯,觅个封侯!” 雄浑的战歌,伴随着军士的沉喝,燃烧着肌肤,燃烧着血液,燃烧着坚韧不拔的目光! 在这一刻! 泉州卫上下同情,军心一体! 鼓声动,战歌传! 生死斗,破敌胆! 潜能在极限中迸发,枯竭的力量随着意志的凝聚再次涌动,原本岌岌可危,随时可能会被羽林卫踢开的泉州卫中军,陡然之间变得坚硬起来。 如钢铁一般的意志,足以超越自身认知的极限! “这——” 朱元璋忍不住站起身来,看着稳固住战线甚至开始反击的泉州卫,一时之间难以相信。 一支弱旅,竟变得如此不可战胜! 顾正臣,这就是你想告诉朕的,信仰之军吗? 好一个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胡虏兮觅个封侯!有雄心壮志,有家国情怀,有报国忠君! 你倒是给了朕一个极大的震撼! 徐达也没想到,顾正臣竟凭借着一首气势高昂的战歌,稳住了阵型! 泉州卫的中军稳住了,羽林卫就危险了。 陈何惧,秦初七带领的五百军士,将原本疲惫且本就相对薄弱的羽林卫左翼给打败,带人直冲羽林卫后面,实现了前后夹击! 这样一变化,羽林卫着实扛不住了。 沈勉带的主力刚上去,有些疲惫至极的军士刚退下来喘口气,正准备继续迎上去死斗,不成想来了一支生猛的主力…… 陈何惧,人如其名,不知什么是可畏惧的。 用顾正臣的话来说,这个人神经大条,属于那种怼天怼地怼空气,泰山崩也面不改色的主,就是不服,就是不怕,你能咋滴。 虽是如此,可陈何惧一开始并没多少本事,就一大头兵,是月空敲打、摔打之后,才奋起直追,一路打下的百户! 陈何惧最大的优势与秦初七一样,就是没啥优势…… 在抗揍里不是拔尖的,在能打的里面也排不上号,怎么说,这属于又能抗揍又能打,两样都优秀,但都不拔尖的那一类。 另外,这群人嗓门大,喜欢叫唤。 “干他丫的!” “黄森屏,带兄弟们杀过来啊,弄穿他们!” “林白帆,你不是很猛吗?当初踩着我的胸口头朝天,倒是过来啊!” “兄弟们,打倒羽林卫!” “活捉毛骧!” 陈何惧带人大喊大叫,将羽林卫的军心闹得乱糟糟。 站在后面的毛骧气得脸都青了,恨不得驱马上前将陈何惧抽死! 可没办法上前,这场肉搏,不上主将。 毛骧盯着眼前的战局,心都在滴血,浑身变得冰冷起来,咬牙喊道:“羽林卫,拼了命也要扞卫你们的荣耀!” 拼命? 太晚了。 泉州卫的夹击与拼搏,彻底葬送了羽林卫翻盘的机会。 沈勉还想支撑下,安排军士挡住背后的陈何惧等人,可眼前的黄森屏、于四野、林白帆等实在是生猛,脸都被打肿了还在向前杀,简直是悍不畏死! 最后的战斗异常惨烈,纵是泉州卫占据了上风,可依旧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羽林卫为了扞卫他们的荣耀,一个个也是发了狠。 双方在最后时刻,能站在场上的人是越来越少,双方倒地难以再战的都超过了两千,羽林卫因为策略不当,缺乏后手,加上李睿被活捉等缘故,折损的人手更多。战来战去,羽林卫只剩下了八十余人,还被泉州卫分割在三个圈中。 就在黄森屏决定给这些人最后一击,彻底结束这次肉搏时,身后突然传出了一阵鸣金声! 鸣金,则收兵! 而鸣金的人,正是顾正臣! 黄森屏嘴角一动,退后一步,深深喘了几口气,对泉州卫军士下令:“结束了,还能动弹的,收治伤员!” 沈勉见黄森屏转身,高声喊道:“肉搏还没结束,拉啊,再战!只要还有一个羽林卫军士站在这里,羽林卫就不会输!” 黄森屏根本不回话,走向一旁的泉州卫军士,伸出手道:“还能起来吗?” “能,咳咳,娘的,这群人下手可真狠。” “别骂了,我们下手也不轻。” “这倒是,哈哈,咳咳咳——” 顾正臣缓步走入战场,沿途看着泉州卫受伤的军士,微微点了点头,直至走到高台之前,看向朱元璋等人,喊道:“陛下,羽林卫勇猛彪悍,战力超群,泉州卫虽用尽谋略与手段,穷尽潜能,亦不能将羽林卫打败,如今没了再战之力,双方受伤者众,还请陛下恩准,早点收治军士!” 朱元璋凝眸,徐达、李文忠、胡惟庸等人都沉默了。 显然,顾正臣在维持羽林卫的尊严与荣耀,没有将羽林卫彻底打败,那就不好算赢,毕竟还没结束。 朱元璋呵呵笑了起来,随之放声大笑,拍手道:“羽林卫与泉州卫肉搏战斗,朕看了,双方战至平手!毛骧,你不错,顾正臣,你也不错!赏泉州卫,每个军士五贯钞!” 朱标、徐达等人见朱元璋甩袖而去,连忙行礼送别。 胡惟庸、费聚、唐胜宗等人见状,纷纷起身离开,吴祯、廖永忠、邓愈等人却留了下来,一个个看着顾正臣如同看一件宝贝。 毛骧对顾正臣重重行礼,不管顾正臣怎么想的,羽林卫最后的一点颜面算是在顾正臣的帮助下保住了。 否则,一旦外面的人知道羽林卫败给泉州卫,那羽林卫将再也抬不起头来。 不过,这样就能抬起头了吗? 这么多人看着,谁不知道羽林卫事实上已经输了? 顾正臣还礼,认真地看着毛骧:“第二次钟山之上,我会参战,给你一次正名的机会。” 毛骧呵了声:“我会为你准备一根舒坦点的绳子!” 顾正臣点了点头:“多谢。” 毛骧走向沈勉等人,看了看被释放的李睿等,咬牙喊道:“全都抬走,别在这里丢人!下一次钟山之战,若你们还是这个水准,那最好是跪在陛下面前自裁!” 黄森屏走了过来,揉了揉脸,问道:“他会参战吗?” 顾正臣微微点头。 黄森屏呵呵一笑:“活捉毛骧,这个口号不错,下次用。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打败他的,这次他没在场上,下次定不会放他一马!” 顾正臣知道黄森屏的目标,让他去照管军士。 朱标走上前,深深看着顾正臣,心情大好地称赞道:“泉州卫将士了不得,顾先生大才!这份心智与谋略,令人大开眼界。” 徐达面带笑意:“泉州卫一些将士,令人印象深刻,是了不得的猛士!后面的钟山之战,有得盼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 泉州卫不吃海参 徐达、李文忠、邓愈等人对顾正臣很重视,走上前说说笑笑。 在徐达看来,顾正臣是一个练兵奇才,单说练兵这一项,他在一众武将中足以位居前列! 虽说练兵与实战,肉搏与实战不同,可泉州卫毕竟是地方弱旅,竟然凭着一身硬骨头战胜了久经战场考验、抽调自各卫精锐才组成的羽林卫! 这种练兵的本事,徐达自认为做不到。 徐达带兵,往往是以胜利去激发士气,以战场为砥砺,磨炼军士。 平日里练兵,也只是简单地体能与武技训练,并没有涉及到军士的信仰、意志,更没想过让军士共唱军歌,在战歌之中奋起搏杀! 可顾正臣没带泉州卫上战场,一年时间,就让泉州卫脱胎换骨,跻身于可媲美亲军的强卫! 这是他的能力,也是他后生可畏的地方! “那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的战歌,是你写的?这气势确实了得。” 兵部尚书单安仁走了过来,赞道。 顾正臣老老实实地行礼,厚着脸皮说:“确实为我所书。” 书者,书写、记载也。 至于单安仁、徐达、朱标等人理解成“所作”,那是他们的事。洪武朝嘛,距离戚继光还早得很,不过小戚的先祖戚祥还活着,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一见…… 单安仁赞叹不已:“当年朝堂之上,你曾喊出寄意天子委我令,我以我血荐轩辕。如今又有如此雄壮之气势,着实令人敬佩!” “不敢当。” 顾正臣回道。 单安仁看了看不远处的泉州卫,笑道:“相信新军之策将会因泉州卫而起,你这个引路人,做得很不错。” 李文忠在一旁插了句:“何止不错,咱都想将他拉到边关去练兵了。” 徐达道:“北平如何?” 邓愈喊道:“依我看,应去大同或西安。” 顾正臣含笑。 实力才是赢得尊重的筹码,没有实力,没人会尊重你,更不会理会你的心血与付出。只有身负大才,方可有话语权,能让心高气傲、权高位重的人心平气和地与你说话。 顾正臣算不上什么大才,只不过用思想强化了泉州卫的意志,凭借着超强的信念战胜了强大的对手罢了。 正如那长津,那三所里,那上甘岭,正如那些不畏牺牲的英雄。舍了性命,也要将敌人打败!这种信念,足以成为肉体的武装! 泉州卫的境界与牺牲精神远远达不到那些英雄的程度,但在普遍缺乏信仰、信念,当兵只为吃口饭的大明王朝,泉州卫确确实实已经超越了许多军士。 虽然皇帝给的结果是战平,可泉州卫以胜利者的姿态哈哈大笑,羽林卫以失败者的狼狈垂头丧气。 太阳上来,天热了。 黄森屏、于四野等军士一个个疲惫地躺在遮蔽的棚子下,有些军士伤得有些重,比如周大憨,这个为活捉李睿立下大功劳的家伙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幸是没伤到内脏,小腿骨裂,拳头骨裂…… 林白帆作为尖刀,现在也被打成猪头了,左边的脸肿起,说话都不利索,好在皮糙肉厚,没什么大碍。 至于身上的淤青,少的七八处,十几处,而多的却只有那么三四处。这不是算错了,而是因为淤青处已连成一片。 为了这次胜利,泉州卫实实在在透支了体力与精神,不少人在疼痛之中睡着。 顾正臣坐在黄森屏、于四野等人身旁,享受着难得的宁静,如同一个看守之人,守护着这里的人。 午间。 大都督府佥都督陈方亮命军士为泉州卫准备好相当丰盛的酒菜,然后走向顾正臣,行礼道:“佥都督陈方亮,见过顾县男。” 顾正臣起身回礼:“见过陈佥都督。” 陈方亮正色道:“饭菜已准备好,是否将军士喊起来?” 顾正臣看了看,许多人还在酣睡,便摇了摇头:“谁醒来谁先去吃,至于其他人,让他们多休息会吧。” 陈方亮微微点头:“这样也好,泉州卫能战胜羽林卫,着实令我大吃一惊,不知可否问一句,顾县男到底用的什么法子,让泉州卫变得如此刚强悍勇?” 顾正臣微微摇了摇头,认真地纠正道:“泉州卫只是战平羽林卫,并不是战胜。至于泉州卫之所以变强,归根到底,还是信仰二字。” “信仰?” 陈方亮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只觉得虚无缥缈,不由道:“信仰能让他们变强,就没其他秘诀?” 顾正臣凝眸:“秘诀唯八个字:摔打锤炼,精忠报国!” 陈方亮才不信这些,干脆便直说了:“我曾是羽林卫指挥使,虽调入大都督府,可羽林卫遭遇如此挫折,依旧感觉脸上无光。顾县男,我承认小看了泉州卫,小看了你。可你就没有想过,泉州卫——赢不得?” 顾正臣拍了拍衣襟,轻声道:“到底是泉州卫赢不得,还是羽林卫输不起,还请陈佥都督说个明白。” 陈方亮脸色一变:“你难道就不想想,羽林卫可是陛下的脸面!你打败了羽林卫,陛下的脸面往哪里搁?换言之,你顾正臣轻轻松松便训练出强军,战力足以战胜羽林卫,那皇室的安全如何保证?强枝弱干方是安稳之道,你一个旁枝末节竟如此强,这让陛下如何睡得着?” 顾正臣盯着陈方亮,并没回应。 陈方亮冷哼一声:“肉搏终归无法完全代表实战,接下来的钟山之战,泉州卫到底应该如何收场,希望顾县男思量清楚,别到时候,收场的是人头。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陈方亮便拱手离开。 顾正臣看着陈方亮的背影,坐了下来,眉头微皱。 原本躺着看似睡着的黄森屏睁开眼,看着顾正臣,轻声道:“若是钟山之战羽林卫再败,你很可能会有不少麻烦。” 顾正臣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抬头看向天空,说了句让黄森屏似懂非懂的话:“泉州卫不吃海参,打不了假赛。原本想着给羽林卫点颜面,见好就收。可现在看来,不给颜面更好……” 第六百三十章 毛骧军令状 华盖殿外。 羽林卫指挥使毛骧、指挥同知李睿跪着,从午时一直跪到日落,纵是被太阳炙烤,腿骨很疼,也不敢动弹。 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滑下,挂在下巴,又跑到了胡子里,一闪就落了下去。 突然,一双皮靴出现在毛骧的视野之中。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毛骧与李睿,威严地说:“宫廷中最强,百里挑一组成的羽林卫,就这么被泉州卫用拳脚打败,毛骧,朕应该为多了泉州卫这些猛士高兴,还是该为羽林卫的无能感到悲哀,甚至是畏惧?” 毛骧猛地叩头:“是臣无能!” 李睿跟着叩头,有些重,血都冒了出来。 朱元璋背负双手,将目光投向残阳,沉声道:“输一场,权当是轻敌,朕宽恕你们了。可若是钟山实战你们还输给了泉州卫,朕看——第三场就不用比试了。” 毛骧咬牙,抬起头,肃然保证:“陛下,若不打败泉州卫,臣提头来见!” “呵呵,这可是你说的。下去准备吧,五日后,进钟山!” 朱元璋说完便走了。 毛骧起身,有些摇晃,站稳之后,抬手将一旁还跪着的李睿拉了起来,瞪着发红的眼睛说:“从现在起,你我能不能活命,就全看钟山之战了!我要活捉顾正臣,彻底打败泉州卫!谁若是拖我后腿,我先杀他!” 李睿紧握拳头:“事已至此,谁都清楚输下去的后果不堪设想!钟山之战,非胜便死!” 毛骧带李睿返回,看着一个个垂头丧气的羽林卫军士,眼神中充满怒火。 毛骧踏上高台,喊道:“输给泉州卫很丢人,但肉搏毕竟不是你等擅长之事,一个个都是战场上杀敌杀到这里来的!谁手底下没几条人命?陛下说了,五日后进钟山实战!若羽林卫在最擅长的攻防战斗中输给泉州卫,那诸位最好是想想未来去处吧,这金陵,是不可能待下去了。” “知耻而后勇,一个个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我们还有唯一一次扞卫荣耀的机会,这一次,我亲自带队,势必要将泉州卫彻底打败,俘虏顾正臣!我已许了军令状,此战若败,我提头见陛下!我希望诸位明白,羽林卫背水一战,容不得再输!” 泉州县男府。 张希婉看着晚归的顾正臣,着急地上前询问:“如何?” 沐春、沐晟也很是紧张。 顾母平和地笑着:“结果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儿饿了没有,陈妹子,热下菜来。” 顾正臣止住陈氏,对顾母微微一笑:“儿在教场用过饭了,泉州卫训练的时日还是太短,缺乏一往无前的浩荡之气,面对羽林卫多少有些吃亏……” 张希婉听闻,连忙安慰:“输给皇帝亲卫中数一数二的羽林卫,不丢人。” 顾青青拉着顾正臣的胳膊,笑道:“不碍事,再给哥哥一年,我相信一定能打败羽林卫。” 顾正臣含笑道:“是啊,再给泉州卫一年,一定不会打成平手的结果。” “是啊,那就再训练——什么,平手?” 顾青青愣住了。 张希婉也难以置信。 沐春、沐晟张着嘴,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平手? 这,这—— 泉州卫和羽林卫打成平手,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 沐春摇晃了下脑袋,连忙问:“师父,泉州卫当真和羽林卫打成了平手?” 顾正臣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啊!” 沐春拉着沐晟激动起来。 身为顾正臣的弟子,自然希望顾正臣可以赢。可羽林卫实在是太强,沐春、沐晟可都是知道的,饶是如此,泉州卫竟和他们战平! 五戎深深地看向顾正臣,这种事他不可能胡诌,但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 刘倩儿欢喜之余,问出了一个核心的问题:“双方比拼,为何是个平手?” 沐春连忙追问:“是啊,比拼总应该分出个胜负,为何——” 张希婉眼神一亮,压低声音:“夫君,羽林卫那么骄傲,肯定不会认可平手这个结果,该不会是泉州卫收手了吧?” 此话一出,沐春、沐晟有些晕。 五戎苦涩地摇了摇头,顾正臣还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家伙。张希婉说的有道理,毛骧是什么人物,羽林卫是什么身份,他们如果有余力,怎么可能打出平手的结果! 不用说,羽林卫被泉州卫打败了,真真正正打败了,只不过因为泉州卫没有“赶尽杀绝”,这才算成了平手。 好可怕的泉州卫,好可怕的顾正臣! 一年时间,强兵如斯! 晚上,不少官员登门,想要拜访顾正臣,但都被顾正臣拒绝,并告诉守门之人,不准放任何人进家。 这个时候顾正臣可不敢结交任何文臣武将,明显人都看得出来,自己得罪了羽林卫,也得罪了不少大都督府中的不少官员,这个时候再乱蹦跶,结党成群,那离死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公开见面大家都在,没什么秘密。 大晚上过来想干嘛? 不知道晚上是陪老婆的时间,哪里有空陪你们…… 泉州卫战赢羽林卫的消息在嘴巴没把门的一干文臣武将中传满金陵。一时之间,羽林卫名声扫地,泉州卫名声大噪,身为泉州卫指挥使的顾正臣更是随着“战歌”名满金陵,真正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朱元璋没给羽林卫、泉州卫多少休养的时间,就五天。 泉州卫得了赏赐,却苦于没地方花销,因为顾正臣说了,不准出营地。这个时候是不适合去城中闲逛的,万一喝点酒,胡说几句,很容易拉仇恨。 再说了,赢了一场肉搏,可不代表第二场实战可以赢,羽林卫是杀才,战场厮杀是他们的好戏。毕竟战场之上,没多少机会真给军士拳脚肉搏,都是实打实的刀剑与弓弩拼杀。 钟山,星光黯淡。 在一棵松树之下,两个人将一个长长的木匣丢在坑中,然后用土掩埋,伪装好之后,看了看夜空便悄然离开。 星光闪烁,照在了松树之上,树干离土一尺处刻了一个“x”的标识…… 第六百三十一章 下决心:活捉毛骧 五月二十九日。 顾正臣离开泉州县男府,进入小教场。 陈方亮再一次找到顾正臣,警告道:“毛骧下了军令状,羽林卫若输给泉州卫,他提头去见陛下。顾县男,钟山之战非同小可,无论你有几分胜算,我都奉劝你一句:见好就收。” 顾正臣盯着陈方亮,回敬道:“若羽林卫连赢下泉州卫的自信都没有,如何防护皇宫重地?哪一日陛下睡不安稳,兴许不是泉州卫强,而是羽林卫弱了!” 陈方亮呵了声:“良言难劝该死鬼,那就希望你们好运吧。” 顾正臣凝眸,没想到陈方亮这种人竟会如此直白威胁自己,看来,羽林卫初战失利,已让某些人有些癫狂。 羽林卫要脸面,难道泉州卫不要? 朱元璋是皇帝,他不会因为羽林卫输给泉州卫找自己算账,大不了撤换了羽林卫便是。得罪皇帝是不太可能的,但得罪这些利益纠葛在一起勋贵已是不可避免。 毛骧很早就跟着老爹毛骐追随朱元璋,可以说是嫡系出身,毛骧立下战功不少,在武将勋贵里面认识的人可比顾正臣多了去,结交的圈子更广。 谁都没想到泉州卫会打败羽林卫,以至于事发之后不得不考虑如果羽林卫再次失败的后果。传话的虽然是陈大亮一人,但在陈大亮身后站着的,可是一群与毛骧交好的人,其中就包括延安侯唐胜宗、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等。 黄森屏、于四野看到了离开的陈方亮,走至顾正臣身边,眉宇中透着浓重的忧虑。 于四野坦言:“羽林卫背景深厚,这不仅仅是毛指挥使一人的事。这几日与人交谈得知,羽林卫中有不少人是将门之后……泉州卫已经赢了一场,钟山实战要不要收手输一次,也免得给顾指挥使招致政敌与麻烦。” 黄森屏跟着劝说:“是啊,泉州卫已经证明了强大,陛下日后一定会重视泉州卫,他日北征定会调用,没必要冒着得罪勋贵的风险让顾指挥使身陷险境。” 顾正臣冷着脸看着黄森屏、于四野,板着脸道:“召集全卫军士!” 泉州卫将士快速集结。 顾正臣走上高台,看着伤尚未完全消退的众军士,威严地喊道:“泉州卫中一些将官为我处境考虑,认为赢羽林卫一次就够了,钟山之上让羽林卫得胜!我顾正臣不知道有这些心思的人是多少,但我现在告诉你们,老子的处境不需要你们一个个瞎担心!” “当真想为我考虑,那就在钟山之上,将羽林卫彻彻底底地打败,以实战的姿态,将他们的骄傲彻底打没!他们是精锐,要颜面?呵,我要你们告诉他们,泉州卫将士打的就是精锐!” “当然,你们也不要骄傲轻敌,莫要以为肉搏赢了羽林卫一次,当真就能在实战中获胜?羽林卫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他们是沙场悍将,不是摔跤、相扑之人,拳脚功夫不代表杀人技!林白帆,你他娘战场上杀人用的是什么?” 林白帆厉声喊道:“长枪!” “林照水!” “大刀!” “宁度!” “弓箭!” 顾正臣威严地看着所有人,上前一步:“实战之中的拼杀,远远比肉搏更惨烈!肉搏你们可以抗三拳两脚,战场上有几个能抗三枪两刀?实战之中,顷刻之间,就是生死立分!我告诉你们,羽林卫最擅长的就是杀伐!” “老子得罪了毛骧,得罪了许多人,谁要是敢不尽心、出全力、拼了命战斗,让我成了毛骧的俘虏,那老子可也是会发火抽人的!我当下只想知道,你们是不是想让我当毛骧的俘虏,说!” 面对顾正臣的喊声,泉州卫将士齐声呐喊:“不想!” 顾正臣微微点头,踱了两步,浩然道:“为有牺牲多壮志,遍地英雄看泉州!我带你们入钟山,活捉毛骧!” “活捉毛骧!”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跟着喊起来。 既然顾正臣不在意羽林卫的脸面,不在意其他人的施压,那自己更不需要在意了。面对羽林卫这些强者,一旦有半分心软与懈怠,很可能是全军覆没! 这样也好,放开了手脚——和他们斗到底! 金陵城军队调动,封锁了钟山,并安排人清了场,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进出。相应的物资筹备也在进行之中。 五月三十日,清晨。 朱元璋带徐达、李文忠等人至小教场,羽林卫、泉州卫分列西东。 佥都督陈方亮禀告道:“羽林卫三千,指挥使毛骧。泉州卫三千,指挥使顾正臣。双方军士已准备完毕,经军士三轮查验,双方军士并无夹带武器。已为双方军士下发了背包,背包内含七日口粮、驱虫药物、火镰、水囊、盐、绳索、五寸短刀、红漆、衣物等。另外,两卫各配了五顶帐篷……” 朱元璋听得连连点头,看了看羽林卫与泉州卫将士,有些军士佩了木刀,一些军士握的是枪头很钝的长枪,不少军士背了弓,箭壶里的箭是木杆,箭头也是木质。 只不过,羽林卫佩戴的刀枪居多,而泉州卫除了刀枪外,弓箭数量明显更多,基本上做到了人手一弓箭。 军士带什么武器,自由选择,只要不嫌累与麻烦,就是顾正臣带十把木刀也没人管。 李文忠拿出一份文书,递给朱元璋:“陛下,泉州卫还带了一些小东西,我等不知是何用处,但见无碍,便答应了。” 朱元璋接过文书看了几眼,眉头微动:“这小子带这么多染料水干嘛,这东西又喝不得。” 李文忠摇头:“我等也不知。” 朱元璋眉头皱起:“冰糖,谁打仗还带这东西?” 李文忠同样不解:“问过顾县男,可他不说用途,只说若他带兵打仗,定会携带这些物资。” 朱元璋想了想,摇了摇头:“既然不违规矩,他想多带点东西也无妨,反正耗的是泉州卫军士体力。没问题就让他们进钟山吧,朕想看看,顾正臣带出来的到底是可用雄兵,还是只会拳脚功夫的大头兵!” 「有事耽误,今天先小章。」 第六百三十二章 钟山,游击战术(一更) 面对羽林卫与泉州卫军士,徐达奉旨下命:“战斗时间为七日,一旦胸口与后背衣襟染上红漆,便视为战死。战死军士不得再战,必须丢弃武器,以最快速度撤至头陀岭或外围。本帅将在头陀岭设帐,观察与评判羽林卫与泉州卫之斗。” “此番虽力主实战实训,然还是老规矩,任何一方都不得恶意致残、致死军士,一切点到为止。若有人违背,当严惩不贷!具体规矩细则,你们的将官会仔细告知。现在,毛骧、顾正臣来挑选前往区域!” 钟山战场,设在南山坡,大致范围是: 东至西,十一二里。 南至北,五六里。 一块设定的长方形区域,不允许出战场区域,不允许从南山坡跑到北面,然后穿插至对方身后。这些限制了军队的机动性,但同时更符合战争实际。 许多战争是没机会穿插分割作战的,只能硬着头皮在一片区域内搏杀。 如此小的一片区域,合六千余人,要想不被发现基本上不太可能,这也决定了一旦战斗开始,双方就有可能爆发全面厮杀。 一名军士手持托盘而至,托盘之上有两个酒碗。 毛骧很是大度,伸出手请道:“酒碗底下,留有字条,分写东、西二字。顾指挥使肉搏战赢了,当先挑选。” 顾正臣推辞一番,最终拿起了身旁的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将之下的字条亮出,一个“西”字:“既是如此,那泉州卫便从西面进入战场,奔东方而去。” 毛骧喝完酒,猛地将酒碗摔碎,沉声道:“顾指挥使,西天也在西面,你这地选得不太好。” 顾正臣看着地上破碎的瓷碗,摇了摇头:“可惜了一个碗。毛指挥使是不是忘记了,泉州卫处西,朝着东而去,而羽林卫居东,是冲西而行。你带军士奔西天,是不是也不太吉利?” 毛骧冷哼一声,冲朱元璋抱拳:“陛下,羽林卫已准备好,可进入钟山!” “准!” “泉州卫……” “准!” 朱元璋一抬手,下令两军行动。 徐达带队进驻头陀岭,平凉侯费聚、靖海侯吴祯、吉安侯陆仲亨、德庆侯廖永忠,包括佥都督陈方亮等,带人跟着进入头陀岭,随后羽林卫前往钟山南坡的东面,泉州卫进入钟山南坡的西面。 钟山,又名紫金山,位于太平门东北方向,后湖(玄武湖)以东。有三座山峰,形似笔架,又如座钟。居中的主峰,就是头陀岭,东面山峰为小茅山,西面为天堡山。整个钟山除了这三座山外,基本上就是低山丘陵,地形低平,平原连片,尤其是南山坡外,更以平地居多。 顾正臣带泉州卫进驻西面之后,林白帆、潘归田便先一步带充当斥候的军士熟悉周围环境,并做好警戒。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则安排五百军士割青草,将青草编成帽子,八百军士将外衣脱下来,拿出绿色染料,往里面一泡。 盛夏时节,想要与环境融为一体,最好只能是辛苦下这群人,头上有点绿、身上有点绿。 衣服湿了没关系,挂起来晾一个时辰差不多了。 顾正臣很清醒,泉州卫想在实战中战胜羽林卫,不用点非常手段几乎是不可能。 钟山现在是可以当作战场的,此时钟山还没开挖老朱的陵寝,更不可能有孙国父的墓,就连灵谷寺也没修建,可以说这里还保持着相当的原生态。 常遇春虽然也埋在了钟山,可他的陵墓在山北,不在山南。羽林卫和泉州卫怎么打,多吵不到他。 值得一提的是,在刘基还活着的最后那两年里,朱元璋与刘基不止一次登钟山选陵寝,老朱虽然有了主意,但并没有动工,这需要等到洪武十四年,但在这段时间里,老朱也没完全闲着,发动百姓与军士上钟山“植树造林”。 明代时期的钟山,是树木最多的时候。不过等到满朝之后,绝大部分全丫地砍了,几乎光了。后来还是裴义理找到孙国父,大力种植树木,才再次郁闭成林。 顾正臣虽然在后世的时候去过钟山,可那时候有路、指示牌,还有各种建筑,现在嘛,蛮荒到只剩下树木与草丛。 好在大都督府给了一个简易舆图,标注了山、河、湖的位置。 顾正臣召集泉州卫一干主力,商议对策。 宁度提议道:“我们应该趁羽林卫立足未稳,先一步杀过去。不过十余里的路程,用不了多久就能赶过去。” 瞿焕反对:“羽林卫善战,正面打我们未必占优。我认为,我们应该选择合适的地方扎下营寨,等待羽林卫攻坚,到时我们凭借着地利与营寨依托,将其打败。” 林照水提出了一个极现实的问题:“扎营寨是好主意,可我们用什么扎营寨?” 行军中的营寨基本上是木栅栏当围墙,可泉州卫军士手里没斧头,没锯,凭借着五寸长的小刀根本不可能砍木头,制木栅栏。 黄半年喊道:“营寨是不可能扎起来了,我们应该主动出击。因为我们不动,羽林卫也会动,不如主动接触,至少能占个先手。” 听着众人的议论,顾正臣看向了黄森屏与于四野:“说说你们的想法。” 于四野认真地看着舆图,严肃地说:“我们距离羽林卫算不上远,虽然这里有河流、树林阻碍,但若有心,最多两个时辰两军便会正面交手。路就这么多,地方就这么大。” “只是靖海侯曾说过,泉州卫想要战胜羽林卫,必须避其锋芒。正如肉搏比试,我们避了最锋芒的主力,这才争取到了反击的机会。我建议,暂时不与羽林卫交手,想办法避开其主力,寻找机会袭击。”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黄森屏。 黄森屏认可于四野的想法:“避其锋芒,寻机作战,应该是我们赢下来的唯一策略。” 顾正臣看着众人,沉思了下,肃然道:“羽林卫输给了泉州卫一次,他们现在会比任何时候都具备攻击性,这些人憋着一股气,不将泉州卫彻底打败不会罢手。但有句话说得好,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泉州卫应该让羽林卫主动找寻,而我们则选择避让,不与其交锋,磨损他们的心性,让他们焦躁不安。羽林卫重荣耀,我们又没什么荣耀可重,时间拖得越久,羽林卫越着急,自然也就会露出破绽。所以,我认为,最开始是三至五日内,尽量不与羽林卫的主力交手。” 于四野深深看着顾正臣,问道:“不与他们的主力交手是对的,只是我们能不能避开他们的主力,毕竟这一片区域可不算大,一旦他们发现我们的行踪,很可能就会尾随追击,缠斗之后,更容易被迫陷入战斗。” 顾正臣严肃地点头,抬手指了过去:“没错,你的担心很对,战斗很可能会不期而遇。我们能不能做到这一步,就要看他们带领的兄弟了!” 黄森屏等人看去,只见林白帆、潘归田已然回来。 林白帆禀告道:“斥候线安置在一里之外,登高树了望,并没有发现异样。” 顾正臣沉声道:“一里了望太近了些,不过对我们来说够用了,羽林卫不太可能匆促出手,他们也需要保持体力,若一路奔袭,对军士战力是个损耗。我们大致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现在我来安排这次作战行动。” “此番作战,泉州卫使用游击战术,就十六个字: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既要避免主力过早交手,又要给羽林卫制造麻烦,让其陷入疲困状态,为反击争取机会!进与退,打与追,一律交给林白帆、潘归田、林照水、周大憨八百军士,其他人手养精蓄锐,听我调动,机动游走,不到万不得已,不与羽林卫决战,明白吗?” “明白!”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肃然答道。 顾正臣继续说道:“从现在起,林白帆、潘归田所属八百人,组成游击纵队。黄森屏所部八百人,居左翼,于四野所部八百人,居右翼,我与瞿焕等六百人,居中调配。命令一旦传出,该走时不得犹豫,该进时当如猛虎下山!一旦遇到遭遇战,当听信号,无论战还是退,都必须果决!” “另外,每一个将官,都应安排好断后人手,一旦陷入被动局面,必须有人断后时,则要有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精神,为了泉州卫的胜利,要敢于豁出去与敌搏杀争取时间!行军途中,不准任何人生明火做饭,穴地而炊你们是知道的!不准任何人擅自离开军队,不准……” 一条条威严的命令传出。 与此同时,东面的羽林卫也在商议对策。 经过第一次比试的失利,毛骧已收起了对泉州卫的轻视,尤其是对顾正臣忌惮不已。 这个人很聪明,聪明到了绝境里还能找到法子去激起士气! 这次作战,羽林卫输不起,自己也没了退路! 此战只能有一个结果: 打败泉州卫,活捉顾正臣! 毛骧看着李睿、乔成松、魏大鼎、沈勉等人,神色严肃地说:“泉州卫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顾正臣。别看此人是个文官,却是一个诡计多端之人,能在逆境之中杀出一条路来!所以,一旦找到顾正臣,务必先行将其抓住,让泉州卫失去指挥!” “是!” 李睿、沈勉等人齐声答应。 毛骧指了指西面,威严地说:“这一次出手,我们不能过于冒进,以免掉入顾正臣的陷阱。从现在起,将斥候放三里,小心前进!最迟明日晚间,我希望大家能睡在羽林卫的卫营之中。” “是!” 众人领命。 毛骧算得上身经百战,清楚顾正臣一定会玩阴的,索性稳扎稳打一点。 不就是十几里路,走快点,哪怕是林间行军也用不了一个时辰,慢点,半天肯定到了。实力占优的羽林卫没必要冒冒失失,集中主力不分散,泉州卫再多阴谋花招也没用。 第六百三十三章 斥候肉搏,毛骧怒(二更) 头陀岭。 徐达站在高处,拿出望远镜缓缓地转动方向。 因为这里是钟山的中间,又是最高峰,登高观察本就视野开阔,何况徐达还用上了望远镜,自然将羽林卫、泉州卫的一些动静看在眼里。 平凉侯费聚有些眼馋:“魏国公,将这东西给咱也把玩把玩。” 徐达嘴角微动:“平凉侯,非是我不想给你用,而是没有陛下旨意不能给你用。要不你先去请一道旨,只要旨意允许,给你都行。” 费聚郁闷不已。 最近自己可不受皇帝待见,尤其是那次宴会之上被皇帝当众羞辱,几是无法抬起头来。只是听闻皇帝手中握着一种宝贝能望远,军中得到这宝贝的就一个徐达,至少费聚知道的人只有徐达一个。 吴祯不羡慕,这玩意是顾正臣捯饬出来的,不仅自己有一个,泉州府的远航船队每条水师船上都有一个。不过这事不能说,说出来廖永忠怕是会找顾正臣算账,毕竟他在泉州卫哼哧哼哧帮忙练兵的时候,顾正臣可没说给他一个望远镜…… 徐达有望远镜,可以大致观察羽林卫与泉州卫的动向,尤其是一些树林不茂密的地方,有人经过便可看到,只是有些地方树木茂密,挡住了视野,并不清楚走过的人是多是少。 在观察过羽林卫指挥,徐达拿起望远镜再去找泉州卫,可找了几圈发现根本就找不到泉州卫的人,不由问道:“泉州卫去了何处?” 廖永忠手搭凉棚,看了看西面:“之前还在西山道附近,现在好像转移了。” “找!” 徐达沉声。 众人纷纷盯着西面观察,可除了发现一些鸟飞起来好像是泉州卫制造出了动静,但徐达用望远镜仔细观察,根本就找不到一个人影,只有葱翠的树木与草丛。 找寻了近半个时辰,依旧没半点收获。 吴祯有些郁闷地说:“好像,泉州卫消失了。” 费聚带着几分火气,道:“什么消失,说不得是躲在某处休整,没动静也正常。” 这倒是有可能。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羽林卫并没有在短时间内发起进攻,而是选择了稳扎稳打的方式,缓慢向前压阵,而这个缓慢与谨慎的程度,让徐达意识到毛骧不想冒一点风险,做好了一口吃下泉州卫的打算。 一整个白天,羽林卫与泉州卫没有发生接触,平静得没半点喊杀声。 入夜,繁星为灯。 羽林卫的斥候张理靠在一棵树后,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过了许久,见没什么动静,这才猫着身窜了出去,很快就躲在了另一棵树后,静听一番后伸出头,借着星光看去,只有树影、草影,不见人的踪迹。 张理见状,打了个手势。 隐在暗处的另一个斥候王襄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脚步很快,到了张理身旁,轻声道:“这附近没人,泉州卫不在这里。” 张理微微点头,拍了拍身旁的树:“我在上面,你在下面。” “我去,这话怎么听得有些怪怪的?” “有什么怪,难不成你想在上面?” “废话,老子上面只能是婆娘,你还是待在下面吧。” “猥琐啊!” 张理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女人那点事,提醒道:“毛指挥使说了,顾正臣是个狡猾的人,很有可能会夜间偷袭。你在上面可要留意,若是分心误了事,没人能救你。” 王襄呵呵一笑:“偷袭,泉州卫的人没翅膀,还能绕过去我们这些斥候去偷袭主力不成?别看他们赢了我们一场,可若是动刀枪拼杀,他们不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张理自然相信这一点,只是泉州卫展现出来了力量,就不能小看。 上树。 王襄找了处粗壮的树枝坐下,拿出绳索,将自己与树干绑在一起,然后便看向前方的树林。 没什么动静。 王襄逐渐有了困意,但还是强撑着守过了上半夜,进入下半夜实在熬不住了,便揉了揉眼,看向下面,见张理这家伙竟盖了点草直接睡在了树底下,低声喊了下,他也不醒来。 无奈,王襄只好解开绳子,顺着树干下来。 王襄走向张理,俯身拍了拍,轻声道:“该你守夜了。” 陡然之间,王襄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点了下,脸色骤然一变,转过身看去,只见一个军士手持长枪盯着自己。 “你已经死了,不能说话,不能发出声响,不能传递消息。” 王襄看到了对方长枪上染了红漆,知道自己已“死”,只好无奈地躺在了张理一旁,这才发现张理委屈巴巴地睁开眼,身上的草滑落,一道红漆在胸口,看那样子,是就近用刀砍“死”的。 娘的,泉州卫的人什么时候到近前的,他们又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 丢人啊,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王襄侧过头,看到了令人难忘的一幕,几十个泉州卫军士头顶着草,身披着草衣冒了出来,有几个自己人就在两人身后! 路过了,竟都没发现他们的伪装! “羽林卫完了……” 张理给了王襄一个悲哀的眼神。 王襄苦涩不已,可不是嘛,这一份伪装绝对是杀人的利器,而羽林卫可没这番用心! 泉州卫主动出手了,现在解决了斥候,那他们就会接近主力! 只是,碍于规则,死了的人不能开口,无法通报给毛骧等人。 林白帆、潘归田不喜欢被动等待,在请示顾正臣之后,带了三百人先一步摸了上去,并在这里遭遇了羽林卫的斥候。 羽林卫的斥候,说白了就是大头兵拿出来巡哨,简简单单的警戒。 可泉州卫的斥候不一样,顾正臣可没少让军士钻山沟里野训,其中一项考核就是伪装,做到伪装之后谁也找不到为最优。 这可就难坏所有人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做到别人就在眼前还看不到自己? 直至顾正臣指点萧成藏起来,林白帆等人硬是从萧成身边经过好几次都没发现,这让泉州卫军士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才是伪装。 虽说泉州卫训练时日尚短,可伪装已有经验,加上六月才开头,只有星光没月亮,在树木与草丛的遮挡下,完全可以瞒过羽林卫。 一击奏效,林白帆带人深入进去。 一个羽林卫斥候正在巡视,突然被扑倒在地,不等抽出刀反击,对方已将木刀压在了脖子上,然后猛地划过,露出了一张泥色的脸:“死了!” 斥候感觉脖子被划得火辣辣,知道这若是真刀自己已没命了,只好躺在地上不动弹。 “啊——” 一声惨叫声传出,随后是一声嘹亮的喊声:“敌袭,敌袭!” 林白帆见状,只好命人回撤。 当羽林卫的主力追过来时,只看到了二十几具“尸体”,幸还有一个幸存斥候,指着木盾牌上的红点说:“泉州卫摸过来了,他们化身为树木与草悄然接近!” 毛骧万万没想到,泉州卫竟然主动出手了,还折损了羽林卫的人,厉声下令:“泉州卫一定在附近,给我追!” 李睿连忙拦住毛骧:“不可仓促行动,泉州卫一定是有所准备,兴许还在前面布置了陷阱,若我们冒然前往,很可能会有损失,眼下应该等到天亮,然后再行动。” 沈勉咬牙道:“他们能退走,还能有什么陷阱!毛指挥使,让我带一批兄弟追击吧!” 毛骧想了想,最终还是拒绝了沈勉:“等天亮,尽快找到顾正臣所在!” 就在毛骧准备带人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时,北面突然传出了一阵喊杀声,这让毛骧很是吃惊,连忙带人前往查看,却只发现损失了两个斥候,又不见了泉州卫人的影子。 “可恶!” 毛骧咬牙,朝着密林喊道:“顾正臣,你难道不敢堂堂正正战一场吗?滚出来!” 没有回答。 顾正臣又不在这里,早就进入了南面边缘地带,正带主力放心睡觉。顾正臣不相信羽林卫可以穿过泉州卫的斥候线,自己设置的斥候不是寻常的两两一组,而是五人一组,两明、三暗。 主力需要睡觉,至于林白帆、潘归田带人忙到几更天,那是他们的事,白天会有他们休息的时候。 翌日一早,毛骧有些疲惫地醒来,昨晚上被人折腾得没睡好,斥候接二连三的损失,一个晚上还没正面交锋,先折损了去三十余人,这对羽林卫来说是奇耻大辱! 了望军士发现西北方向有炊烟,大致距离有三里路,毛骧命令军士整顿行军,一路小心戒备找寻,结果到了地方,却只看到一个冒着黑烟的木头,木头下端还刻上了“活捉毛骧”四个字,一旁还立了块木头,写着“帮忙灭火,小心火灾”八个字…… 毛骧暴怒不已,感情自己跑来跑去,全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给我找,找到泉州卫!” 毛骧厉声下令。 李睿、沈勉亲自带人搜寻,可哪里还有泉州卫的影子,那些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连个影子都没有。 羽林卫搜寻了方圆七八里,基本上将西面整个区域搜完了,可还是找不到泉州卫一名军士! 这个时候,羽林卫中的小旗庄贡举站了出来,对毛骧道:“毛指挥使,泉州卫很可能借着夜色,并通过少数人袭扰作掩护,在昨晚上进入了东面区域!这里的炊烟显然是一个调虎离山之策,为的是让我们离开驻地,照此推算,我们进入西面的时候,很可能是顾正臣带泉州卫进入东面的时候!” “你想说什么?” 毛骧冷着脸。 庄贡举不安地说:“我们很可能与泉州卫擦肩而过,他们不是在北就是在南,那时,一定距离我们不远!” 毛骧脸色变得很是难看起来,看向李睿:“他是你的部下,看着有些面生。” 李睿重重点头:“庄贡举,淮安山阳人,曾参与过元末科举,不过没中。后来天下大乱便跟他爹庄顺造了反。庄顺在去年年初时因病离开羽林卫,那时候他顶了上来,有些头脑,身手还过得去,充当小旗。” 「三更会有,晚点送到。」 第六百三十四章 准备挖坑埋人(三更) 去年? 毛骧面色缓和了一些,那时候自己还不是指挥使,加上时常跟在皇帝身边,对羽林卫的人员调动并不甚了解,加上庄贡举这种小旗太小了,平日里根本不起眼。 不过现在,看此人倒是有些头脑,兴许可以一用。 毛骧问道:“你认为顾正臣想怎样做?” 庄贡举见周围所有人都盯着自己,有些紧张,在毛骧安抚之后,才正色道:“毛指挥使,诸位,我认为泉州卫夜袭我们的斥候,制造乱子,还有这些炊烟引来的伎俩,只能说明泉州卫清楚实力不如我们,故此选择避开主力,用意在于拖延正面战斗。” “哦?” 毛骧原本愤怒的情绪有所缓和。 李睿听闻之后,连连点头,对毛骧道:“庄贡举所言是有道理的,泉州卫现在还没现身,说明顾正臣就是想避开我们气势最盛的时候,消磨我们的锐气。所以不能自乱阵脚,需要寻找一个稳妥的办法。” 毛骧回过身,看向东面,面色凝重:“想要消磨我们的锐气,只一个晚上还不够!庄贡举,你可有计策?” 庄贡举看着毛骧,直言道:“瓮中捉鳖。” 毛骧哈哈大笑起来,心情很是舒畅,平日里自己怎么就没发现羽林卫全都是粗脑袋,没几个精明人,现在好了,多了一个有勇有谋的,合着该顾正臣倒霉。 既然知道了顾正臣的盘算,毛骧就有了对策。 当天夜里。 羽林卫所在的森林中寂寂无声,外围的斥候虽然加厚了一些,不过太过明显。 潘归田带了泉州卫二百军士上去,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八名羽林卫军士,然后接近了一处篝火地。 篝火旁,坐着一个低着头的将官。 潘归田抽出箭矢,挂了一些红漆,然后瞄准了那一名将官,低声道:“去死!” 箭动! 正中后心。 可陡然之间,潘归田发现不对劲了,因为那名将官“散架”了,掉出来了一些树枝与野草。 “撤!” 潘归田清楚上当了,厉声下令。 “杀!” 羽林卫从四面八方杀了过来,喊杀声震天。 潘归田掀飞身上的草衣,带二百军士朝着来路杀了过去。 羽林卫的战力岂是寻常,刚一交手,泉州卫军士就被打翻十余人,潘归田纵是悍勇,一人拦住了三名羽林卫军士,可对方犀利的进攻让潘归田只能节节后退! “杀出去!” 潘归田厉声喊着,想要让泉州卫军士奋勇拼杀。 可实力上的差距终于还是显现出来,羽林卫出刀刁钻、狠辣,虽是木刀,可砍在人身上也够受的,加上这群人下手太重,都想着一雪前耻,没有不奋力死战的。 千余人一个陷阱对付两百人,没什么悬念。 毛骧看到了被抓的潘归田,冷笑不已:“顾正臣也就这么一点伎俩,他还真是将羽林卫当白痴了。” 潘归田想要挣脱,却被军士死死摁住,呵呵一笑,喊道:“我们这些人牺牲了又何妨?只要顾指挥使还在,羽林卫就笑不到最后!” 毛骧上前,抬脚将潘归田踢翻在地,厉声道:“不就是想疲惫羽林卫,然后寻机再战?我告诉你,这一片区域没那么大,想在这里腾挪可不容易!一旦遇到了,那可就是泉州卫覆灭之时!来人,杀!” 长枪点在潘归田胸口,象征性地一个红点冒了出来。 潘归田很是不甘心,但也只能闭嘴,然后一言不发地退出战场。 没有人作弊,死了还死不了,准备传口信之类的。比试中的死,就意味着战场上的死,不说话,不透露任何消息,这是模拟实战的规则与军令。 林白帆听到了喊杀声,知道潘归田等人掉到了陷阱,没有出手,只是带着剩下的六百军士撤了出去。羽林卫强横,凭着六百人根本不可能在毛骧手底下将潘归田救出来,当下之计,是找顾正臣商议对策。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听闻折损了二百军士之后,都有些沉默。 羽林卫并不简单,游击战术也有风险。 顾正臣没想到潘归田带了那么多斥候还没发现是个圈套,就这么陷在其中,思虑一番之后,对众人说:“林白帆做得对,战争打的是全局,不是一兵一卒!从全局上来考虑,当时不允许他去救援潘归田,否则我们将会失去更多军士。若折损八百人,我们就太被动了。” 黄森屏并不责怪林白帆,只是有些担心地说:“羽林卫识破了我们的计策,想要靠游击作战削弱他们的战力怕是有些困难。” 顾正臣嘴角微微一笑:“潘归田一头扎进去可不叫什么游击作战,林白帆,你还敢带人去一趟吗?” “自然!” 林白帆肃然道。 顾正臣招来林白帆、林照水、周大憨等人,沉声道:“游击作战,真正的核心不是疲扰敌人,而是借助各种方式创造最有利的机会去杀伤对方有生力量!从现在开始,游击作战如此、如此……”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听得直吞口水。 “这样做对你们来说相当疲惫,但我相信你们能克服。” “没问题!” “嗯,去吧,泉州卫能不能赢下来,就看你们做到哪一步了。” 顾正臣安排林白帆再次行动,然后召集黄森屏、于四野等人,下令道:“毛骧突然开了窍,他肯定知道我们来到了东面,这里待不住了,需要寻找一条路返回西面,你们看看哪一条路合适。” 黎明前。 羽林卫外围的斥候损失惨重,虽然后面的军士随后追击,可追出不到百步,就遭遇了泉州卫军士的伏击,一群箭矢飞来,阻滞了羽林卫军士。 一场战斗下来,羽林卫竟又折损三十余。 愤怒不已的毛骧只好重新安排军士布置防御,可不成想,仅仅隔了一个时辰,还是同样的位置,还是同样的作战方式,还是一样的杀了就跑,敢追就伏击…… 毛骧调军队加强这个方向的防守,并亲自盯着,想要看看泉州卫还敢不敢来。 半个时辰后,林白帆再次带人来了。 只不过,林白帆已经带人运动到了另一个方向,从南面发动袭扰,不看战果,杀一个斥候也好,两个斥候也罢,得手之后,闹出点动静就撤,仓促追击的军士被射倒一片。 毛骧又调动军士前往协防南侧,可谁成想,自己离开还没半个时辰,西面曾经被两次打过的地方,又一次遭遇了泉州卫的袭扰! 李睿、乔成松等人带人手想要包抄过去,将这些人彻底消灭,可包了一圈,也没发现泉州卫军士的踪迹,再一听动静,东面传出了喊杀声。 打一下就换地方,追来的人少就干他,追来的人多就跑路。 林白帆、周大憨等人总算是领略了游击战的打法,就是这个法子太费腿,需要从这里跑那里,速度又要快,还需要警惕是否有敌人。 得手了五次之后,林白帆便带人后撤了四里路,躲在一处密林中休息。 不能一直去打,这个时候羽林卫一定做足了准备,打起了精神,等待着自己带人去上钩。 没必要,累了就应该休息,让他们精神去吧。 羽林卫确实做足了准备,甚至还想像对付潘归田一样设置了伏击圈,张开了一口口麻袋。可左等没人来,右等没人来…… 等到天黑,所有人都疲惫了,毛骧才下令整军。 为了应对泉州卫不断的袭扰,毛骧找来庄贡举商议对策,庄贡举沉思良久,说道:“泉州卫的主力在哪里我们并不清楚,但从几次偷袭来看,绝不是泉州卫的主力,主力无法在短时间内轻松撤走。这也就意味着,对方很可能是几百人,甚至不超过五百人,还分成了若干个百户队。” “我们一旦追,他们就会跑,沿途还会伏击。说到底,还是我们缺乏应对这种打法的经验,我认为,可以组建四支各三百人的精锐队伍,拱卫四方,一旦有泉州卫军士袭击,便由他们负责追击,这些军士可以使用树条做盾牌,减少弓箭手对我们军士的杀伤……” 毛骧认可了庄贡举的对策,很快组建了四支队伍,并分别交千户带领。 林白帆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隐藏的威胁,思索良久之后,安排五名军士摸索至西北角,制造了动静,而在西面暗中观察的林白帆看到了快速调动的羽林卫军士,不由地捏了一把冷汗,然后拉过林照水,咬牙道:“告诉顾指挥使,就说机会来了。” 林照水很快便将消息传给了顾正臣。 顾正臣疑惑不已,对黄森屏、于四野等人说:“据我对毛骧的了解,此人善于察言观色,有点小心思,可没如此的冷静与沉稳,在几次袭击之下没有动用全军,而是精准判断了我们袭击的人手不足,组织了专门的人手负责追击。这一次表现,让我对毛骧此人刮目相看,他并不简单。” 黄森屏想了想,问道:“毛骧性情并不稳定,在几次受损之后应该不会如此稳重,他应该倾向于进攻才是,会不会是其他人充当了他的谋士?” 顾正臣笑道:“有这种可能,不过没关系,潘归田等二百兄弟折损在他们手中,那我们就应该讨回来!从现在开始,准备挖坑,四更天时,埋人!” 拿出舆图,分派清楚。 进入钟山之后,顾正臣终于决定正面与羽林卫交手一次了。 头陀岭。 徐达睡不着,不久之前山底下传来了喊杀声,虽然动静不大,可也说明羽林卫与泉州卫根本就没有停止过交手。 这已经是两支军队进入钟山的第三个晚上了,打到现在双方还没有爆发一次全面战斗,属实出乎人的意料。 在吴祯、廖永忠等人的推演中,羽林卫应该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结束战斗,而不是一直拖延下去。毕竟这南山坡算不得大,你们合计六千人呢,多走走路,运动运动不就碰上了。碰上就干,早点弄完,我徐达也好回家睡觉去不是,这里的床实在不舒服…… 第六百三十五章 情绪不稳的毛骧 夜至三更。 羽林卫千户魏大鼎倚靠在一松树下,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突然,树枝踩断的声音传来。 魏大鼎凝眸看去,只见斥候宋五匆匆走来。 宋五急切地通报:“泉州卫袭扰我们的人来了,已至二百步外。” 魏大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草,咧嘴道:“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能放他们走,盾牌上手,准备给我追击,最好是追到泉州卫主力那里。只要我们给毛指挥使他们争取一点时间,顾正臣必败!” 三百羽林卫精锐准备就绪,清一色右手木刀、左手木盾。 密林之中其实并不方便用箭,泉州卫阴险时常使用,但杀伤效果其实并不好,可对于羽林卫来说,就三千人,这里少一个,那里挂两个,积少成多,这损失也不好受。 事实上,羽林卫损失的人手已经达到了二百七十余人,可泉州卫只损失了二百余。 从战损来看,羽林卫并不占便宜。 但泉州卫的损失,是正面战斗不敌。羽林卫的损失,多数是斥候遇袭,追击不利。从战力上来看,泉州卫确实不如羽林卫。 魏大鼎坚信自己带三百人,打泉州卫五六百人不是事,何况泉州卫袭击的人手很少,基本上也就百来人,最多二百人,不可能太多,多了跑不掉,动静太大。 接近外围时,一声惨叫传出。 林白帆顿觉不好,连忙喊道:“撤!” “追!” 魏大鼎率先掀去身上的草衣,暗自咬牙,你丫的挂了别喊啊,让我们多接近下,也好弄死他们,现在好了,还隔着五十多步呢。 “杀!” 魏大鼎携羽林卫三百精锐猛地杀出,追了出去。 林白帆见状,嘴角微动,双腿更是用力,还不忘喊一嗓子:“动手!” 埋伏在这里的一百泉州卫军士突然从草丛与树木之后射出箭矢,箭矢破空声响成一片。 羽林卫军士吃过这样的亏,也熟悉了泉州卫的套路,自然不可能再次上当,拿出盾牌挡去箭,快速追上前去。 这里是森林,又是晚上,弓箭手出手往往需要很靠近敌人。 因为靠近,才有了准头。 可当弓箭不奏效,没有阻挡击退羽林卫时,这种空间上的靠近就成了致命的危险。 三十步一箭! 当第二箭射出之后,羽林卫的人已接近二十步。 “撤!” 林白帆催促。 百余人开始了逃亡,魏大鼎不打算放过这些令人讨厌的老鼠,提着刀叫喊着冲杀。 泉州卫的军士并没有分散逃走,而是在逃跑的过程中还不忘朝一个方向汇聚,直至形成一股力量。魏大鼎根本不在意这些,无论如何,这一次都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魏大鼎率人追击的消息很快便传到毛骧耳中。 李睿在安排军士补充至东面,避免因空虚手受袭吃亏之后走至毛骧身旁,询问道:“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毛骧呵了声,笑道:“自然是追击!” 庄贡举皱了皱眉头,劝道:“此时追击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我们还不知道魏千户能不能追到泉州卫的主力。若能因此找到泉州卫主力,我们此时动用主力最好不过,可若魏千户追的不是主力,而我们跟进,那很容易露出破绽,沿途可能遭遇到泉州卫主力的袭击。” “顾正臣是一个智多,计谋层出不穷,兴许这是他设下的陷阱。我认为,应该等魏千户那里传来确凿消息之后再动用主力。” 毛骧冷厉地看向庄贡举,沉声道:“怎么,让你说几句话,你就敢代替我拿主意了?要不这羽林卫交给你来带?” 庄贡举浑身一冷,后退两步行礼道:“标下不敢。” 毛骧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魏大鼎追的不是主力,他会带人啃下来。若追的是主力,我们不动,岂不是害了魏大鼎?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是顾正臣的报复之策?他正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潘归田怎么输的,顾正臣也会让魏大鼎怎么输!” “传令全卫军士,左右两翼与后军在警戒中前进,跟上魏大鼎部。这一夜,我要所有人动起来,找到泉州卫的主力,然后将他们彻底打败!” 羽林卫的全军刚开始行动,向东转移了还不到半里路,羽林卫的西面就出现了一支泉州卫队伍,声势浩大,安排了望人手登高观察,发现远处的一片树林都在摇晃,似乎是泉州卫主力。 毛骧有些迷茫,魏大鼎追击的人在东面,为什么泉州卫主力出现在了西面? 西面不是搜查过,没有泉州卫的影子,他们怎么可能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机动到那里去。泉州卫都是步兵,可没马匹,跑不了那么快。 “确定是主力?” 毛骧询问。 了望军士道:“虽不敢确定,可那一片森林里的小树木个个摇晃,显然是有大批军士,少说也有七八百人,兴许他们还在砍小树扎营寨。” 李睿咬牙道:“声东击西,这是兵法之策。顾正臣熟读兵法,想来用的就是这一招。不如派一支队伍去查探,倘若当真是主力,也是我们的机会。” 毛骧点了点头,看向沈勉:“你带六百军士前往,若是主力,全力拖住,若不是主力,就地消灭!” “领命!” 沈勉答道,随后转身去点兵。 庄贡举走出来,急切地说:“我们已经行动起来,就应该只顾一个方向,不应该过于分兵。一旦分散过多,反而破绽会越来越大。若泉州卫主力……” “你认为泉州卫能在短时间内吞掉六百羽林卫军士不成?” 毛骧问道。 庄贡举叹了口气,摇头道:“不能。” 毛骧紧握拳头,厉声喊道:“泉州卫不过是只会窜来窜去的老鼠罢了,只要抓住他们的主力,我们就能毕其功于一役!现在羽林卫要做的不是被动防守,不是小心寻找,而是要大胆出击!” 李睿、乔成松等人知道毛骧为何突然态度大变。 因为毛骧答应过所有人,在两日内结束战斗,然后回去睡觉,结果这都三日了,损失反而比泉州卫还多。 承诺不能兑现,迟迟没有打开局面,时间越拖越长,加上泉州卫一次又一次拱火,所有的因素叠加在一起,让毛骧已难以稳住情绪。 在沈勉带走六百人向西而去后,魏大鼎所部传来消息:“遭遇泉州卫主力,速援!” 第六百三十六章 谋而后动,动如雷霆 泉州卫的主力在东面? 毛骧、李睿当即兴奋起来,就怕找不到你们,找到了啥事都好办。 “驰援!” 两千余羽林卫主力全速向东,奔赴而去,隔着两里路就能听到震天的喊杀声,那个喧嚣的程度就不是几百人能喊出来的,至少是两三千人。 不用说,顾正臣在那里! 毛骧看到前方正在激战,毫不犹豫地下达了作战命令:“李睿,带一千人投入战斗,乔成松,带四百人从东北方向杀进去,罗森,带四百人从东南方向杀进去!三面夹击,彻底咬住泉州卫,务求将其全歼!” “是!” 李睿、乔成松等人带兵当即投入战斗。 林白帆感觉周围的压力越来越大,羽林卫的主力已然压了上来,不由得喊道:“兄弟们,坚持住!顾指挥使就在我们身后,杀啊。” 魏大鼎猛地砍翻一个泉州卫军士,抬脚将其击倒在地,然后喊道:“活捉顾正臣!” “活捉顾正臣!” 声浪成风,摇晃着林中枝叶。 周大憨以枪为棍,泰山压顶砸子下去,竟然将对方手中的木刀打断,趁对方愣神时,长枪直接点在对方胸口,长枪如蟒,连连逼退围攻的羽林卫军士,扯着嗓子喊道:“顾指挥使来了,兄弟们给我杀啊。” 林照水连连出手,杀至林白帆身旁,低声道:“毛骧带主力来了,左右两翼都出现了羽林卫军士!” “留下一批人断后,其他人退至紫霞湖边!” 林白帆下令。 林照水重重点头,羽林卫本就生猛,很难正面对抗,何况对方主力全都压了过来,再不退后,就会陷入包围,到那时,这六百人可就彻底折损在这里了。 传递命令的口号很简单,那就是“活捉毛骧”,当这句话喊出来之后,一些泉州卫军士豁出命地猛打猛杀,只攻不防,以求短时间击退羽林卫,而一部分泉州卫军士则纷纷后退,脱离了战斗。 当李睿带军士杀上来时,林白帆、周大憨等人已经退至后面,只留下了一些军士在前面死战,看到这一幕,李睿心头涌动出不安,找到魏大鼎,厉声问道:“顾正臣在何处?” 魏大鼎指了指东面:“就在他们后面,快点杀,杀过去,就能活捉顾正臣!” 李睿脸色一变,抓住魏大鼎的衣襟喊道:“你说什么?你没看到顾正臣,没看到泉州卫的主力?” 魏大鼎喊道:“顾正臣在他们后面,不断有主力投入战斗,你难道看不清楚?全力战斗,将他们消灭,活捉顾正臣我们才能拿回羽林卫的荣耀!” 李睿看去,虽然视野不太好,但还是可以看得清不远处的人影,泉州卫是有一些兵力,可数量并不多,在前面作战的最多两百余,大部分还都撤到了后面去。 “这是个陷阱!” 李睿当即返回,找到毛骧喊道:“不好,沈勉那里才是顾正臣的主力,我们上当了!” 毛骧愣了下,问道:“魏大鼎不是说顾正臣在这里?” 李睿着急起来:“顾正臣在不在这里我不清楚,但很显然,泉州卫主力不在这里!” 毛骧脸色变得很是难看起来,问道:“这里大致有多少泉州卫军士?” 李睿回道:“大致五百,最多不会超出八百。” 毛骧沉声道:“让魏大鼎、乔成松、罗森带人解决这些泉州卫军士,一个不准放过!你带兵随我去救沈勉!” “是!” 李睿当即将所部撤了下来,然后随毛骧向西狂奔,可距离沈勉所去的地方有四里路,哪怕是急行军也需要一点时间,何况这是林中行军,又不是平坦大路。 西面战场。 沈勉已然是拼尽全力,可依旧无法挡住如洪水一般的泉州卫军士! 这群人实在是太多,三倍于自己! 甚至为了鼓舞士气,早点结束战斗,顾正臣这个瘦弱的人也亲自操刀奋杀至相对前面的位置。 沈勉想派人求援,可根本杀不出去。 顾正臣自然不可能放走这一批人,潘归田等二百军士被“杀”,泉州卫必须杀一部分羽林卫来鼓舞士气。 何况泉州卫的人也憋了一口气,这时候怎能放你走。 没有任何留手,甚至连预备军也没有留,只在外围留了一些眼睛,泉州卫主力全部加入到了战斗。 两千多人打六百人,还是从四个方面往中间打,羽林卫根本无法招架。 纵是沈勉等羽林卫军士擅长战斗,可一双手脚面对三双手脚时总还是吃亏居多,加上四面受敌,处处都是破绽,战斗不到半刻羽林卫便折损过半,岌岌可危。 担心毛骧会过早看穿自己的把戏,影响全歼沈勉这六百人的计划,顾正臣下了死命令:“不要留手,全力进剿!” 为了鼓舞士气,顾正臣甚至用弓箭“射杀”了一名羽林卫军士,以偷袭的方式…… 当毛骧一群人奔跑过来时,看到的是一群群倒在地上的羽林卫军士,一个个胸前或胸后都点着红漆。 沈勉也“战死”了,胸口是二十几点红漆,脚底下全都是箭。 当然,这里也有一群泉州卫军士,不过已丢了兵器,坐在不远处的树下,准备一会上头陀岭休息。这些军士的数量,只有六十余。 毛骧愤怒不已,抓过沈勉喊道:“为什么就不能多坚持一点时间,为什么?” 沈勉一嘴苦涩。 为什么? 泉州卫可不是很弱的弱旅,他们完全可以两打一!当他们三打一,五打一,一百打一,甚至是两千打一的时候,你来告诉我,怎么个坚持? 顾正臣太阴狠了,他笃定了羽林卫的主力会被调远,然后将主力摆在这里,他做事毫不拖泥带水,说杀就杀,说干就干。 他是一个谋而后动,动如雷霆的人! 毛骧,不是他的对手! 羽林卫,也将不是泉州卫的对手! 毛骧还有一丝侥幸,顾正臣吃了自己六百人,可东面战场泉州卫的人也跑不了,大不了就是相当的损失! 可结果,并不是毛骧想的那么美好…… 第六百三十七章 是时候动手了 魏大鼎、乔成松等人回来了,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原本羽林卫确实将泉州卫的人包围了,并且逼到了紫霞湖边。在这种情况下,泉州卫应该背水一战,然后被消灭殆尽。 可林白帆、周大憨等人并没有束手就擒,也没有负隅顽抗,而是选择了羽林卫做梦都没想到的一招: 跳湖。 没错,林白帆带走了近四百人,跳湖避开了羽林卫的追击,逃出生天。 羽林卫想追也追不上。 泉州卫临海,且多是南方人,加上抗倭杀海贼的需要,善水战,精水性的人很多,可羽林卫多是粗犷的北方汉子,旱鸭子居多,别说跳湖游泳,就是进去狗刨几下都难。 这一夜的战斗,羽林卫在西面折损了六百军士,在东面折损了一百余军士,而泉州卫东西两面加起来,不过折损了二百三十余军士。 这样算下来,羽林卫整体减员已至千余人,超出了三分之一,剩下不到两千军士,泉州卫折损不到五百,还有两千五百余军士。 兵力上的优势,已然向泉州卫倾斜。不仅如此,羽林卫的士气也受到重挫。 一向骄傲,以强大着称的羽林卫,竟被泉州卫牵着鼻子跑来跑去,还被人声东击西,折损惨重。不要说其他人,就是头陀岭上的那些勋贵公侯,一定也在笑话羽林卫。 毛骧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自己明明强大,羽林卫明明强大,却偏偏屡屡吃亏,损失惨重!再这样下去,自己的人头不保! 等到天亮之后,毛骧下令羽林卫军士派出斥候,四处搜寻羽林卫的踪迹,地方就这么大,泉州卫不可能凭空消失。 但派斥候搜寻也不是一个太好的主意,因为论伪装,羽林卫哪怕是学会了泉州卫的草衣,也学不来泉州卫的耐性,一些斥候看那里一会没动静,就以为没威胁,走过去之后,草说动就动了…… 斥候有了损失,羽林卫就会追击,可追击来追击去,只是被小股泉州卫牵着走,而泉州卫的主力却始终没现身。 事实上,顾正臣也辛苦,两条腿也走累了。 虽说泉州卫目前兵力总数占优,可羽林卫的战力实在可怕,正面交锋未必是其对手,还需要在运动中寻找机会,等待时机。 羽林卫势要找到泉州卫,可泉州卫主力在小股兵力的掩护下安然地避开了羽林卫,甚至再一次到了昨晚上的西部战场休整。 毛骧是一万个想不到,顾正臣竟能真当老鼠,硬生生在那么小的一片区域里带两千多人玩成了捉迷藏! 头陀岭。 徐达从“战死”的军士口中得知了羽林卫、泉州卫的战况,也明白了顾正臣一直在用小股力量调动、引导羽林卫的动向,主力始终都保持相对较好的休息。 从舆图上推演两军昨晚的战事,吴祯得意不已,笑道:“这家伙是想将羽林卫拖死啊。” 廖永忠连连点头:“以弱搏强,确实需要动点心思,他确实将游击作战发挥到了极致,令人惊叹不已。” 费聚呸了口唾沫:“什么游击作战,不过是害怕正面交锋罢了。这样的人搁在战场上,什么用处都没有!面对蒙古骑兵时,他何处打游击?茫茫草原之上,何处去藏身?他这点伎俩与手段根本就无法上台面,更不贴合实战。” 陆仲亨赞同道:“过于讨巧,确实无法适用于打骑兵。” 李文忠听闻之后,嗤笑道:“两位侯爷,泉州卫的对手是羽林卫,为何把其对手当作胡虏铁骑?难不成羽林卫的所作所为就能对付胡虏铁骑?打什么敌人,用什么策略,都需依时、依地、依天、依人而变。兵法之道,岂有定式?” 费聚不敢与李文忠翻脸,但还是坚持道:“至少泉州卫没表现出悍勇杀敌的一面。” 李文忠抬手指向沈勉:“沈千户在这里,羽林卫超过千人在这里,平凉侯是不是应该问问他们,泉州卫勇猛与否?” 沈勉想哭,你们大佬商量事别给我伤口上撒盐行不行? 很疼。 徐达敲了敲桌子,止住了众人的争议,沉声道:“战场之上,双方厮杀,谁活到最后谁就是胜者。游击战法也好,声东击西也罢,都是战争的手段,不是战争的目的。面对强大的羽林卫,直接正面交手才是蠢货!” 费聚脸色一变,起身道:“今晚上我出山,就不在这里陪诸位了。” “我也出山。” 陆仲亨不想待下去了。 “慢走。” 徐达抬手。 费聚与陆仲亨走出营帐,看向南面。 这一个白天,这里好是安静,就是不知道这个晚上,会不会变得热闹起来。 陆仲亨感叹道:“顾县男诡计多端,毛骧并不擅长这种林战,从现在看,羽林卫已经落入了下风,估计用不到七日,泉州卫就会大获全胜。若是这个结果,毛骧可就只能自杀了。我与其父亲是故交,你与毛骧也有私交,总不想看到这一幕吧?” 费聚凝眸,看着陆仲亨:“我们在这里根本用不上力,谁能想顾正臣竟是这个打法。毛骧也是个无能的,怎就看不破这个局!” 陆仲亨呵呵笑了笑:“不管用不用得上力,我们都需要想想法子。另外,你看不出来这里风水不错吗?陛下的陵寝有意选在这里,咱们可以让一些人,先躺在这里试试,能不能蒙荫子孙嘛。” 费聚瞪大眼,你丫的不是开玩笑吧? 还没听说泉州县男夫人有喜,就指望蒙荫子孙,这也太阴了…… “你的意思是?” 费聚问道。 陆仲亨叹了口气,轻声说:“上位性情不好,说句不好听的话,我总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无论如何,我们需要毛骧活着,他可不只是羽林卫指挥使那么简单,还掌握着检校……” 费聚紧锁眉头。 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似乎现在的皇帝很想杀人,甚至费聚有几次感觉,皇帝想杀了自己,只是最后忍住了。 陆仲亨吹了口气,低声道:“平凉侯,封山之前,你就没有半点布置吗?现在,是时候动手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打,但不全打 三更时,闷雷滚滚。 毛骧看着夜空,脸色阴晴不定。 李睿很是担忧地说:“军士本就疲惫,急需休息,如今暴雨要来,怕会折损军心。” 毛骧板着脸,下令道:“将五顶帐篷全都拿出来,让军士住进去。” 李睿犹豫了下,问:“那毛指挥使住在哪里?眼下正是与泉州卫战斗的紧要时,毛指挥使可不能病了。” 毛骧摆了摆手:“一场雨还不至于让我病倒在这里,现在军心为重。召集将官,另外,将庄贡举喊来吧。” 李睿领命而去。 不久之后,乔成松、魏大鼎、庄贡举等人到来。 毛骧罕见地放低了姿态,对庄贡举道:“若非本官鲁莽调动主力投入战斗,沈勉那六百兄弟也不会被泉州卫一口吃掉。如今要下大雨,你认为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李睿、魏大鼎等人吃惊地看着毛骧。 他虽然没有直接道歉,但说出这样的话来,无疑是承认自己错了。 身为主将,往往是不能承认自己有错的。 主将会犯错,这会影响主将的权威,影响其威严,影响其军令的执行力。很多时候,哪怕主将累死三军,千夫所指,也没几个主将会低头认错。 庄贡举有些惶恐,前段时间毛骧还暴躁不安,这会竟低了头,如此转换实在是令人不安。但事关羽林卫集体荣誉,庄贡举还是坦言道:“天欲雨,正是我们的好机会。” “怎么讲?” 毛骧问。 庄贡举指了指地面:“泉州卫之所以能一次次躲开我们,除了他们的斥候帮忙掩护外,更重要的是我们找不到他们主力经过的痕迹。可一旦雨停了,泉州卫主力再想转移就不可能没踪迹。” 毛骧眼前一亮。 感情这场雨不是送麻烦,而是解决麻烦的。 雨后道路泥泞,几个人走过的痕迹容易清理,可千余人走过的痕迹,根本就来不及处理,也无法处理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泉州卫的主力就有了可能。 只要找到顾正臣,毛骧有把握正面打败泉州卫。 闪电撕开夜空,照亮了瓢泼大雨。 相对于羽林卫军士两三百人挤在帐篷里,大部分傻傻淋雨不同,泉州卫军士并没有怎么淋雨,而是待在了一个个帐篷下。 泉州卫的帐篷很多,多到了所有人都可以避雨的地步。不过这些帐篷都很是简易,是拆开战术背包缝制出来的。 在设计战术背包的时候,顾正臣就考虑过防水防雨问题,对背包的外面一层做了处理。随着物资消耗,背包已空了许多,腾空背包,缝成帐篷并不难,就是一群大老爷们缝制得太粗糙,漏雨…… 黄森屏听着帐篷外的大雨,对顾正臣说:“现在麻烦了,羽林卫再次来寻时,迟会找到我们的踪迹,游击不成了。” 顾正臣也有些忧愁,这雨来得太不是时候,再给自己两天,就能将羽林卫再削弱一大截,然后进行以多打少、堂堂正正的对决。 可现在老天不给自己机会。 顾正臣沉思良久,问道:“羽林卫在何处,可有消息了?” 黄森屏拿出了舆图,指了指紫霞湖北面:“驻扎在这里。” 顾正臣拿出了一枚铜钱,在手指间不断翻动,在帐篷中不断踱步,似是拿定了主意,问道:“羽林卫昨晚并没好好休息,今日又搜寻了一个白天,夜雨之下,他们定是疲惫不堪,疏于防范,若我们今晚冒雨发动总攻,你们看如何?” 黄森屏赞同道:“羽林卫屡屡受挫,又是疲惫之师,夜雨之下,疏于防范,定不能挡住我们的冲击。” 于四野有些担忧:“如果羽林卫有所准备,我们岂不是被迫陷入最困难的正面搏杀?我认为,总攻还不是时候,毕竟羽林卫还有两千人,不是短时间可以打败,一旦他们反扑……” 林白帆摇了摇头:“雨夜不便行军,羽林卫也清楚这一点,定不会料到我们会在今晚出手。若突然杀进去,他们一定会被打败。” 顾正臣不想放过这次机会,思虑一番之后,道:“那就打,但不全打。袭扰下看看其是否有防备,若有,则退,若无,则从不同方向杀进去。” 夜雨之中行军是个麻烦事,最麻烦的就是方向不好辨识,视野很不好,哪怕有指南针,也不好确定具体偏了多少,而这个麻烦,导致泉州卫一支队伍直接闯到了羽林卫门口,两军都愣住了,然后开打…… 羽林卫确实有了防备,但军士还是吃惊于泉州卫敢在这个时候出手。泉州卫军士虽然有准备,确实是跑过来干架的,可干架之前那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突兀地交手,让泉州卫损失了二十余人,其他人匆匆后撤,羽林卫害怕有伏兵这才没敢追击。 无奈之下,顾正臣只好调主力与羽林卫保持四里距离,但预判到羽林卫不敢深入追击之后,顾正臣索性派林白帆带三百人不断去袭扰羽林卫,尤其是陈何惧、周大憨等人,硬是用三百人叫喊出了两千人的架势,迫使羽林卫军士不得不整夜警惕。 好不容易天亮了,雨也小了。 毛骧很想命令军士去找寻泉州卫主力,可看着一个个眼中冒着血丝的军士与将官,很是头疼。 两个晚上一个白天都没好好休息,搁在谁身上也难熬。 李睿希望可以休整三个时辰,可泉州卫根本不给这个机会,陈何惧直接扯着嗓子在远处叫阵,指名道姓让毛骧束手就擒,免得连累兄弟受罪。 毛骧哪里忍得住这个,不顾众人反对,命人追击! 林白帆、陈何惧看到毛骧要找自己拼命,带人撒腿就跑,反正跑步是泉州卫军士的特长。 羽林卫军士疲惫,确实追不上泉州卫,追出两里路之后,人家还能回头射两箭,自己这边已经气喘吁吁,实在是困累,身体得不到休息,追不动。 眼见羽林卫军士收缩退了回去,林白帆践行了“敌退我追”的策略,安排军士再次贴了上去…… 第六百三十九章 最后的决战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这十六个字,被顾正臣在钟山用到了极致,羽林卫苦不堪言,想睡觉吧,外面吵吵嚷嚷,作势要冲过来,加上对方嗓门太大,谁也闹不清楚到底是主力还是小股,不得不时刻警惕,随时准备作战。 追击吧,对方比兔子跑得还快,又不敢追远了,沈勉的前车之鉴很是惨烈。 毛骧用尽手段,哪怕是设了陷阱、伏击圈,可泉州卫的人这里打一下,那里捯一下,根本就没固定的方向。 庄贡举也拿泉州卫没了办法,这种情况像极了洪武三年明元之间的沈儿裕之战,当时的徐达与王保保对阵,双方谁都拿谁没办法。 徐达采取的是疲军之术,整天安排人不分昼夜去袭扰王保保的元军,制造大的动静,时不时就是全面开战的迹象,导致元军日日夜夜睡不安宁,哪怕是王保保安排人偷袭,也没有对徐达造成大的威胁。 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徐达在元军疲惫至极时亲自带兵冲杀,十万元军几是被全歼,王保保只带了妻儿等人跑路。 只不过徐达当年可没那么跳脱,来回跑来跑去,而是修了坚固的营寨,握着主动权。顾正臣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将扰、跑、退、进、伏击等灵活应用,再这样下去,羽林卫必然会被折腾垮。 可对付这种令人头疼至极的游击战术,羽林卫里没人能想出好法子,如果要效仿泉州卫吧,又在斥候上比不过他们,甚至到现在还没摸清楚对方的主力所在。 疲惫至极的羽林卫到了晚上实在是扛不住了,一个个倒头就睡。 大家可都是羽林卫,平日里就是站岗拿粮饷,两天两夜不合眼熬到现在已经是为了荣耀拼了,可实在是熬不过第三晚了。 毛骧看着一个个军士如此,声嘶力竭地喊人起来警备,可响应者寥寥无几。 李睿、乔成松等人勉强还能站着巡逻,可手底下能调动的人手,已经不到五百,就这五百人,还是强打精神支撑着。 顾正臣再次安排林白帆等人进行了一次试探,发现羽林卫军士确实到了极限,便不再犹豫,集结了泉州卫所有军士,在三里之外的树林中喊道:“现在比拼的是意志,你们疲惫,羽林卫更疲惫,我困乏,毛骧更困乏!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分出胜负,谁就是英雄!” “我相信经历过磨炼的你们不会让我失望!都说砥砺前行,现在,羽林卫就是你们最后一块砥砺,打败他们,你们的锋芒将彻底显现出来,王侯将相,各地卫所,天下百姓,都将记住泉州卫!能不能成为一只雄兵,叱咤风云,觅个封侯,这一战,至关重要!” “活捉毛骧,干翻羽林卫!” “活捉毛骧,干翻羽林卫!” 将官与军士喊了出来,声音虽然不算高,却也已传出一里之外。 顾正臣命令军士拿出冰糖吃下,然后安排了最后的作战计划:“林白帆带五百军士攻西侧,于四野带五百军士攻南侧,瞿焕带五百军士攻东侧,我带剩余军士主攻北面,此战务求拼尽全力!各军到达之后,西面先攻,随后东、南、北全力进攻。” “是!” 众人了解,各自调动军士。 一个时辰后,泉州卫主力调动到位。 林白帆在收到其他人已准备好,可以发动进攻的命令之后,当即带军士小心翼翼地摸至羽林卫营地附近,看着羽林卫的斥候都在打瞌睡,不由地动了动嘴,举起长刀,厉声喊道:“随着杀!” “杀!” 刹那之间,喊杀声震天。 泉州卫军士如蛟龙出海,又似猛虎下山,一个个勇不可当,奋勇争先。 西营,魏大鼎听到了喊杀声,从这声音里可以感觉得到,这一次的泉州卫军士明显士气更盛,更有种一往无前的拼杀锐气! 这是——决战! 魏大鼎将困顿睡着的百户程风、于允等人踢起来,扯着嗓子喊:“起来迎敌!泉州卫发起决战了!” “决战?” 军士听闻之后,懒得动弹一下。 这两天三夜以来,你都喊了多少次“决战”了,可哪一次泉州卫来真的过?不过是小股试探,打打就跑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睡觉,头疼得很,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谁还有心思听你说话…… 哪怕是百户催促,踢了几脚,依旧有些军士沉睡在梦中,根本起不来,稀稀落落起来的羽林卫军士,脸上也带着挣扎与无力,目光里满是血丝,浑身软绵绵地没了力道。 魏大鼎高声喊道:“敌人杀过来了!起来迎战!” 摇摇晃晃的羽林卫军士,组成了单薄的战阵。 陡然之间! 林白帆手舞长枪,战阵被撕开一道口子,借着一弯残月,看到了不远处的魏大鼎,喊道:“魏千户,前日晚上好一顿砍杀,现在,我们再来比过!” 魏大鼎见来人又是林白帆,手持木刀就杀了过去:“前日你水遁跑了,今日你待如何!” “今日,取你性命!” 林白帆悍勇,作为泉州卫里面的顶级战力,以巅峰状态对付疲弱不堪的羽林卫军士可谓神勇,仅凭一己之力,就击倒了七八名羽林卫军士,更是冲上前迎上了魏大鼎! 魏大鼎听到了四面八方的喊杀声,知道顾正臣带全部主力围攻了上来,也清楚这或许是羽林卫最后的一次战斗。 连输两场,羽林卫很可能会被皇帝撤销! 无论如何,都要战到底! 在中军的毛骧听到了如潮的喊杀声,清楚这一切都无法挽回,羽林卫的失败已是注定的事。但毛骧不甘心就这样输给顾正臣,命人抽打所有疲惫的军士,打起精神来战斗。 顾正臣下令军士冲锋,自己留了两百人作为预备军士,待在后面观察局势,以应对不测之事。 可随着战斗进行,顾正臣发现羽林卫是真的坚持不住了,毛骧不可能拼着如此巨大的“伤亡”用来做诱饵。 就在顾正臣准备下令秦初七带人助阵时,身后陡然传出一阵脚步声。 在昏暗的树林中,走出了十人,为首之人身着盔甲,左手持弓,右手握着一根箭,看着戒备起来的泉州卫军士,走出来喊道:“在下近卫百户贾仁,奉魏国公命,传话顾县男,还请顾县男上前。” 第六百四十章 突然的刺杀 徐达找自己? 顾正臣有些疑惑,眼下战事正酣,徐达没事伸一脚过来干嘛? 对这群人的身份,顾正臣没半点怀疑。 毕竟身着甲胄,武器齐备,明显是大明军士,加上钟山战场外围都被军士封锁,没人能擅自进入,唯有山上的徐达等人,对方明说是从头陀岭下来,用的是主持此番比试徐达的名号,自然没什么破绽。 顾正臣走上前,隔着十几步看着眼前的军士,问道:“贾百户,魏国公还何事吩咐?” 贾仁仔细看了看,侧头低声问:“是他吗?” “没错。” 一旁的军士回道。 贾仁顿时笑了,将手中的箭往身后的箭壶插去,然后说:“魏国公说了,此番作战游击战术了得,但终究是——你该死!” 箭骤然搭上,弓已拉开。 咻! 一箭射出! 谁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出手! 如此近的距离,顾正臣根本没半点反应! “闪!” 秦初七猛地将顾正臣推开,可惜还是太慢了! 箭瞬间射入顾正臣的体内,箭头又刺穿了身体,从背后露了出来。 秦初七扑倒顾正臣,看着这一致命的一箭,顿时红了眼,喊道:“是杀手!” 噗! 顾正臣感觉浑身发冷,一阵阵恶寒伴随着疼痛肆虐神经。 脸上一热。 顾正臣看到秦初七口中喷出一口血来,两根箭穿透了他的胸口。 耳边传出了喊杀声,泉州卫军士杀了过去,又顷刻之间被砍杀在地,血腥的气息顿时传开。 对方是钢刀锐箭,泉州卫军士手中握着的是木刀、木枪,根本无法抗住对方! 发狠的泉州卫军士丢下木刀、木枪,取出一寸长的短刀,直接冲杀过去,可这十人极是凶猛,大刀开合之间,瞬间就砍杀二十余人! “不能放走他们!” 泉州卫总旗黄辙下令让人通报黄森屏、于四野等人,并让人将正在进攻羽林卫的人手撤回来! 黄辙看着一个个兄弟被杀死在这里,眼神充血,不顾伤亡地杀上前,定要将这些人留住,可这些人明显是有备而来,下手狠厉不说,还边打边撤,眼见围过来的泉州卫军士越来越多,索性就留下五人断后,其他五个借着夜色脱离战斗。 泉州卫军士想要追,又被人拼命拦住,还有暗箭射来。 黄辙也不清楚暗中会有多少杀手,加上团团包围了五人,就不再命人追击,等黄森屏急慌慌带人撤下来,听闻顾正臣中了一箭,浑身发冷,连忙到顾正臣身旁,看着面色苍白的顾正臣,喊道:“顾指挥使,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来人,担架还没好吗?” 顾正臣微微动了动手指,指向一旁的秦初七,虚弱地说:“救他。” 黄森屏看去,只见秦初七已是死不瞑目,伸手探了探气息,已是气绝,不由地面露悲伤之色。 顾正臣眼眶湿润,低声道:“让兄弟们,不要做无畏的牺牲。” 黄森屏咬牙切齿,起身看向被包围的五人,眼神中满是杀气,此时,于四野也已撤了回来,就连林白帆得到消息之后,也不再战斗,任凭几个羽林卫将自己“点杀”头也不回,带军士跑到了这里。 毛骧、李睿、庄贡举等人不明白占据上风的泉州卫为何突然撤退,还是以一种不符合常理的方式撤出战斗,难道说,顾正臣要像肉搏时一样,再次放羽林卫一马? 可这次,没听到鸣金声,而且这次泉州卫撤出战斗,显得极是慌乱。 很快,毛骧听到消息: 顾正臣遇袭,生死一线! 毛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带将官奔去。 林白帆看着死去的兄弟,夺过一名军士的短刀,双手持刀就想要上前将这五人杀死,黄森屏拦住了林白帆,喊道:“要留活口!” 必须要活口! 因为这些人是杀手,棋子,真正指使他们的人才是真凶! 可这五名杀手显然做好了死的准备,丢下手中长刀,拿出短刀,冲着泉州卫军士诡异一笑。 “拦住他们!” 黄森屏厉声喊道。 泉州卫军士刚上前两步,对方五人竟同时抬起短刀,在众人惊悚的目光中,直接割掉了鼻子,然后又削掉了额头、脸颊上的肉。 面对如此一幕,泉州卫军士的脚步慢了。 五人用短刀在脖子上一划,便成了尸体,倒在了地上。 如此狠辣,如此死法,令所有人不寒而栗。 黄森屏脸色铁青,这些人敢出现在这里杀害顾正臣,显然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可谁也没想过,他们竟能做到这一步! 如今面目全非,连个身份都认不出来,想找出幕后之人更是难如登天! 毛骧赶了过来,却被泉州卫军士给挡在了外面。 于四野根本不允许毛骧靠近,咬牙喊道:“是谁刺杀顾指挥使,谁心里清楚!” 毛骧愤怒不已:“老子是输不起的人吗?” 于四野不知道毛骧输不输得起,至少他死了会没命,一个连命都要没了的人,做点疯狂的事不算什么! 担架做好了,黄森屏、林白帆等人亲自抬担架朝太平门而去,现在最紧要的事是救顾正臣和受重伤的兄弟。 陈何惧一身血气地跑上头陀岭,对徐达、吴祯等一干人厉声质问:“为何会有杀手?为何!” 徐达等人没见过如此狂悖的军士,敢对一干国公侯爷这般无理。 可看到陈何惧身上带了血,又想到他提到“杀手”,徐达急切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潘归田也走了过来,然后听到了浑身一冷的话。 “顾指挥使被箭射穿胸口,生死不明!魏国公,这钟山是你封的,是你命人搜查的!为何还会有杀手,为何要害顾指挥使?” 陈何惧咬牙切齿。 徐达脸色一变,吴祯惊慌不已,廖永忠猛地起身,就连邓愈、陈方亮等人也一脸骇然。 潘归田疾步至陈何惧身前,一把抓住其胸襟,问道:“你说什么,顾指挥使生死不明?” 徐达不怀疑陈何惧的消息,也理解他对自己的愤怒。 钟山确实是自己带军士搜查并封锁的,若是当真有杀手进入,那自己必然要担责! 徐达脸色阴沉,看向邓愈、吴祯等人,厉声下令:“命令所有军士,封住钟山!疾报陛下,调集重兵,彻底锁住钟山,并入山搜查!让太平门打开,送顾县男直接去太医院!” 邓愈起身:“我去叫门并通报陛下!” 徐达微微点头,肃然道:“除陪顾县男离开人手外,从现在起,无论是泉州卫还是羽林卫中军士,一律封在钟山之内!我要彻查此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擅自离开,我说的是任何人,包括毛骧在内!” 第六百四十一章 他必须活着 乾清宫。 韩妃躺在龙榻之上,眼神中透着欢喜。 在这个母凭子贵的皇宫里,没机会侍寝是一件极煎熬的事,不侍寝,就没机会怀上龙子,没龙子,身边的宦官、宫女都未必尽心尽力。 这一晚,皇帝点了自己的名。 韩妃期待着朱元璋的到来,只是这夜也已深深,皇帝竟还没有来。 恍恍惚惚,韩妃听到了脚步声,然后门被推开了,睁开眼看去,只见朱元璋已走了过来,连忙起身,穿着红色的阑裙行礼,莞尔一笑,极尽柔情地说:“陛下辛劳了。” 朱元璋打量着眼前的美人,粗糙的手按在柔弱的香肩上,道:“国事操劳,确实费心费力。不过今晚有你解乏,倒算不上辛劳,朕与你有三个月没见了吧?” 韩妃有些委屈,什么三个月,明明都五个月了,但又不能说什么,只好帮着朱元璋宽衣解带,还不等说几句温言软语,就被硬生生抱了起来,随后落在龙榻之上,身上一沉,阑裙就被掀去…… “陛下,有急奏。” 内侍赵恂听着房间里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喊道。 净事房太监直想踢死这个家伙,没看皇帝正在办事,什么天大的事不能等皇帝完事了再说,你还差那半个时辰不成? 赵恂也不想,只是太医院是皇帝的太医院,没有皇帝的允许,没人敢去救顾正臣。 顾正臣是什么人? 外面的人不清楚,宫里的人还不知道?皇帝和皇后简直将他当子侄看待,皇后设家宴,都是带上顾正臣的。 现在顾正臣被袭,生死难料,如果不在第一时间通报给皇帝,那事后自己也是个死! 赵恂见房间里没人回应,抬袖子擦了擦冷汗,再次喊道:“陛下,十万火急,卫国公邓俞求见!” “让他候着!” 朱元璋终于甩出一句,带着愤怒,任谁在这个时候被人打断也不会心情舒畅。 赵恂见房里再次传出韩妃的哀转之声,跺了跺脚,喊了一嗓子:“钟山有杀手,顾县男生死不明,现已至太医院外!” 房间里顿时没了动静。 随后是急促的脚步声,房门打开,朱元璋如同一头猛兽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赵恂,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赵恂叩头:“陛下,顾县男遇袭,生死不明,正在太医院外等待救命!” 朱元璋脸色变得极是难看,赤着脚就疾步走了出去,身上只有单薄的里衣,太监见状,跑去拿鞋子的拿鞋子,拿衣裳的拿衣裳。 出了后宫,朱元璋见到了一脸焦急的邓愈,厉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邓愈见皇帝来了,连忙将泉州卫总旗黄辙推了出来。 黄辙泪雨,跪在地上道:“在泉州卫向羽林卫发动总攻之后,有十人自称奉了魏国公徐达的命令传话,顾县男没有戒备,对方骤然出手,以箭射穿了顾县男,百户秦初七为了保护顾县男,身中两箭而亡,更有二十一位军士为了抓住杀手被残害,二十七人受伤……” 朱元璋眼神中冒着杀气,问道:“顾正臣现在如何?” 邓愈连忙说:“幸是百户秦初七机警推了一把,本应该射中心脏的箭偏到了右侧。太医院的人看了,说危在旦夕,只是没陛下旨意,不敢收治。” “这个时候了还要什么旨意,救人当先!” 朱元璋愤怒不已,连忙到了太医院门口,黄森屏、林白帆等人纷纷让开。 顾正臣躺在担架之上,侧着身体,以免压住箭,脸色苍白,紧闭双眼。 朱元璋抓住顾正臣的手,感觉很是冰凉,连忙喊道:“传所有太医!” 太医院院使孙守真、院判郝致、葛允谦与一干御医匆匆而至。 房间之内。 孙守真、郝致等人商议着对策。 朱元璋走了过来,只阴冷无情地说了句:“朕不准他死,他若死了,太医院——陪葬!” 孙守真、郝致颤抖不已。 一个顾正臣,他又不是你儿子,也不是你老婆,至于拉整个太医院陪葬吗?他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县男,什么时候县男死了还需要安排人殉葬的?当年治刘基病的时候,那可是个伯爵,你也没说过,治不好谁就一起去死的话…… 不过太医院的所有人都清楚,朱元璋在杀人这一项上绝不开玩笑,这些年来,他没少折腾死官员,还有一大群官员在被折腾死的路上。 朱元璋看向床榻之上的顾正臣,这群人不会知道,此人对大明到底有多重要,他可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县男,简单的知府,简单的指挥使! 没有他,大明宝钞就没那么完备的制度。 没有他,大明火器就没有以步克骑的可能! 没有他,大明没有战术背包,没有新的锻体术,没有酒精! 没有他,大明就无法找准并推行新军之策,让天下卫所军士蜕变,让大明江山稳固! 朱元璋想起在大中桥第一次见到顾正臣时的对话。 “嗯,这还是喝了酒的读书人,站在此处想些什么?” “想一道题。” “何题?” “如何才能做到王朝不朽,国祚永延。” …… “这世上当真有王朝不朽之法?” “一定有!只是这一条路若真的存在,定是史书不曾见闻。一旦做起来,出格的事怕是不少,即使有心去做,怕也会违逆规制,招来祸端!没有闯荡的勇气,谁敢披荆斩棘开出一条新的道路来?” 朱元璋紧紧握着双手。 顾正臣关系着大明王朝不朽,国祚永延!他死了,谁给自己去开一条新路出来? 这三年来,自己放纵他,宽容他,观察他,折腾他,他证明了自身的品性,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可现在,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找出一条路来,怎能就这么死去? 不能! 绝对不能! 朱元璋不允许顾正臣死,要死,也需要拿出王朝不朽,国祚永延的法子之后! 现在,他必须活着! 朱元璋看了一眼邓愈,两人走出屋外。 邓愈跪了下来,请罪道:“陛下,事出紧急,臣不得不挟持太平门将官打开城门,犯下重罪,还请陛下治罪。” 朱元璋摆了摆手:“这事不怪你,朕给过徐达手谕,你奉他的命叫城门,并无过错。眼下除了救治顾正臣外,最主要的是找到钟山里的杀手!据泉州卫总旗黄辙说,有五名杀手戕面自尽,还有五名杀手逃遁不知踪迹!” 邓愈凝重地说:“确是如此,魏国公徐达请旨调重兵彻底包围钟山,然后搜山。” 第六百四十二章 血腥味下的孕吐 金陵所有城门守将收到旨意,在诸卫军士出城之后,未得大都督府命令之前,鸡鸣不开城门。 朱元璋的近卫张焕亲自跑到头陀岭,给徐达传达了皇帝旨意,只四个字:“挖地三尺!” 四更天时,朱标被内侍唤醒,听闻顾正臣中箭,急匆匆跑到太医院,在门口遇到了顾氏、张希婉等人。 顾氏想要询问,朱标也不知情况如何,只好先将人带到了房中。 张希婉看着面无血色的顾正臣浑身发抖。 离开家时,顾正臣还意气风发,神采奕奕,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自信与坚强。可现在的他,已是神态萎靡,气息微弱,浑身是血。 张希婉身体有些发软,强撑着站在床边看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刚想上前,闻到血腥味,感觉一阵反胃,急匆匆背过身走出门去,止不住地呕吐起来。 顾氏让丫鬟照顾张希婉,坐在床边抓着顾正臣的手,轻声呼喊着名字。 兴是感觉到了什么,顾正臣缓缓地睁开眼,看了看母亲、妹妹等人,又闭上眼,有些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母亲,孩儿这会有点不舒服,没办法给你见礼了。” 顾氏见这时候顾正臣还有心思说这些,不由得垂泪道:“不舒服,养一养就会好起来,太医在,一定不会有事。” 朱标连忙凑过来说:“顾先生,没事,太医说了,这一箭应是没伤到要害,他们已经在准备拔箭事宜了,你再忍一忍。” 顾正臣微微眯了下眼,看到朱标,嘴角动了动,回了个“好”。 张希婉走回房中,刚上前想说两句话,可血腥味似乎有毒,搅动得胃再次翻腾起来,这次还没走出房中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这一幕让朱元璋很是不满,顾正臣受了伤,你身为妻子连这点伤都不敢看,这点血都不敢碰不成? 顾氏很是担心地看向张希婉,她虽是娇生惯养,可自与顾正臣成婚之后没少辛劳,她也在句容纺织院里帮妇人包扎过伤口,按理说不怕血才是,为何这次如此反常? 院判郝致看到这一幕,眉头微皱,说了句:“倒是有些像孕吐。” 朱元璋眼神一亮,连忙着太医去看看。 顾氏、朱标等人也都看向张希婉,如果有喜事,至少可以激发顾正臣的求生意志,扛过这一关。 张希婉坐在桌旁,郝致诊脉,微微点头,起身对朱元璋行礼道:“回陛下,县男夫人确实已有身孕。” 朱元璋大喜,可一看到顾正臣,又收敛了笑意,喊道:“顾正臣,你听到没有,你妻子有了身孕,你必须给朕活下来,你儿子可不能没爹!” 顾正臣虚弱地睁开眼,嘴角难得露出一抹笑意,刚想说话,却猛地咳嗦起来,嘴角也流出了血来。 “太医!” 朱元璋疾呼。 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必须早点将箭拔出来。 张希婉含着泪眼。 顾氏拉着张希婉走出了房外,太医开始忙碌。 不知是杀手没弄到毒药,还是太过自信可以击杀顾正臣,箭上没有涂毒是万幸之中的事。 将带血的铁质箭头从箭杆之上取下,葛允谦握住箭尾处,看了看孙守真、郝致等人,见已准备就绪,便拿了块干净的手帕递给顾正臣:“顾县男咬住了。” 顾正臣摇了摇头,艰难地喊了两个字:“张培,药。” 朱元璋皱眉。 张培是护卫,他能有什么药。 但既然顾正臣说了,那就只好让人传。 张培跟着顾氏来了,只是看了一眼顾正臣就走出了门外,咬牙切齿地想要找人报仇。 张培走了进来。 朱元璋直接问:“顾正臣找你要药,你有何药物?” 张培看向顾正臣,见其眨了眨眼,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些药粉,递了过去:“陛下,这是老爷在福州府查地府鬼借手案时,罪犯使用的一种致幻药物。老爷说这种药还可镇痛、麻醉,故此留了下来,只不过还没试验好用量。” 孙守真听闻,道:“这是曼陀罗磨出的药粉吧?陛下,这药确可镇痛,传闻中的蒙汗药,就有此药作药引。只是用量一旦把控不好,反而会有损身体。” 朱元璋看向顾正臣,见顾正臣坚持,便说道:“给他用一些!” 顾正臣打算以身试药,这玩意的用量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不会要人命,后遗症也不见有,自己兴许能扛得住拔箭时的疼痛,但未必抗得过用酒精时的疼痛,那玩意疼起来才是真要命。 因为这些药粉是曼陀罗花瓣磨出,主要是镇痛,便外敷在了伤口边缘,等了近半刻钟,孙守真轻轻按了按伤口附近的肉,不见顾正臣喊疼,便不再犹豫。 箭并不能一下子瞬间抽出,而是需要慢慢拔出来,顾正臣依旧可以感觉到疼痛,只不过这个疼痛感还可以忍受,当箭彻底拔出,血瞬间就流了出来,有些还是黑血。 太医连忙上前用清水冲洗伤口,待冲洗到全是鲜红的血之后,才用酒精消毒。当酒精灌在伤口上时,顾正臣依旧忍不住地抽搐了两下,如同针扎。 娘的,这镇痛的怎么感觉没啥效果…… 等太医包扎好伤口时,顾正臣已昏睡了过去。 孙守真对朱元璋、朱标等人说:“虽然是贯通伤,幸运的是箭并没有对内脏造成大的损伤,若能挺过明日,静养三个月,想来不会有大碍。” 此话一出,朱元璋神情舒缓了许多,严肃地说:“好好照料,绝不准出半点意外!太子,你留在这里,朕要去忙了。” 朱标答应,恭送朱元璋。 顾氏、顾青青留在了太医院,顾氏原想让张希婉回府中休养,可张希婉不答应,执意留了下来。 金陵城内,虽然无数人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但所有人都很意外,原本鸡鸣该开的城门,竟到了天大亮时还没打开,无数商人、小贩、伙计被挡在城外。 一些住在城外的官员更是焦急万分,无缘无故误了早朝,那可是要被严惩的。可无论说了多少话,城门就是不开。 直至朱元璋收到钟山彻底封锁的消息,才命令城门守备打开城门。 太平门一开,铁甲军士便率先开路,朱元璋带李文忠、邓愈等人与三千金吾卫前往钟山。 杀气腾腾。 第六百四十三章 最大嫌疑人 钟山,紫霞湖附近。 朱元璋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着徐达、吴祯、毛骧等人,阴沉着脸问:“徐达,朕需要一个交代!” 徐达很想问问顾正臣如何了,但见朱元璋脸色难看,便回道:“陛下,按照泉州卫军士交代与现场搜寻,确实有十名杀手,不仅盔甲齐备,还带了长刀、弓箭。出手极是狠辣,招招致命,又懂得战阵合击之术,纵不是军中好手,也应在军中多年。至于其具体身份,目前还没有查明。” 朱元璋起身,厉声道:“军士出身的杀手吗?” 徐达没有犹豫,点头道:“从目前来看,确实如此。” 朱元璋看向毛骧,锐利的目光几是要杀人:“毛指挥使,听闻顾正臣遇袭时,正是泉州卫对羽林卫发起决战时。” 毛骧感觉浑身发冷,喊徐达直呼其名,喊自己却是指挥使,这冷森森的意味令人很是不安。 只是,这件事说巧合,那确实太巧合了。 毛骧也无法解释,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正当羽林卫要战败的时候,突然冒出来十个人刺杀顾正臣,不管顾正臣是死是活,可羽林卫、泉州卫的决战都打不下去了,泉州卫不能说赢了,羽林卫也不能说输了。 毕竟七日时间还没到,毕竟双方还有战力。 换句话说,是这些突然出现的杀手拯救了羽林卫。 而这种拯救,让羽林卫成了“最大受益者”,相应地,毛骧自然而然成了“最大嫌疑人”。 再说了,毛骧从军多年,又掌握羽林卫、检校,是皇帝信任之人,这样的人弄一些死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加上肉搏时输给了泉州卫,毛骧有理由提前布置一批武器或人手进入钟山。 朱元璋怀疑是毛骧让人干的,徐达等人也有这种怀疑。 毛骧疲惫至极,头痛欲裂,但还是坚定地回道:“陛下,毛骧不怕死,输给泉州卫大不了割掉脑袋,十八年后咱还是条好汉!这些年来,生死早已看淡,若陛下怀疑是我安排了杀手对顾县男动手以求活命,那臣就在这里自刎以证清白!” 说罢! 毛骧起身,抽出一旁军士腰间的刀,毫不犹豫地向脖子上抹去! 毅然决然! 叮! 一柄刀骤然出现,挡住了毛骧手中的刀,随后一只脚重重踹飞毛骧。 张焕收刀,重新站回了朱元璋身旁。 毛骧差点被踹得吐血,脖子上已冒出血痕。 徐达深深看了看毛骧,对朱元璋道:“陛下,毛指挥使虽有些嫌疑,然不能排除是其他人所为。眼下最主要的是找到失踪的那五名杀手,并查验死去杀手的身份。臣请旨,清查羽林卫、泉州卫、在京诸卫所有军士数量。” 朱元璋微微点了点头,下达了一条杀气十足的命令:“在金陵所有卫营,依册清查军士,但凡不见之人,拿出画像,交泉州卫军士辨认!一旦坐实,诛杀其三族!” 羽林卫中是不是有人暗中跑路,从哪里弄出来了盔甲兵器,然后突然冒出来刺杀顾正臣,这事调查一下就清楚,反正入山总共三千人,对不上人数就是他们干的。 可盘查下来,羽林卫、泉州卫都没有少人,包括其他没入山的军士,也都好端端的。 显然,死去的五人不属于这两个卫。 虽然死去的五人面目全非,身上也没有携带足够证明身份的物件,但军士在仔细搜查时还是发现了线索。 其中有三人,身上都有箭伤,其中一人身上的箭伤竟有八处之多。这样的人显然是身经百战的猛士,不是寻常军士。 当所有卫、军营盘查清楚,一一核对,发现并没有缺额军士之后,徐达将目光对准了武官,对朱元璋说:“陛下,这些人显然是战场好手,绝非浪得虚名。臣以为,若非在军营中人,定是府邸护卫,还请陛下清查各公、侯、大都督府将官等护卫,并暗访身中八箭而不死的军士!” 朱元璋沉思了下,最终点了点头:“朕也想知道一个个都有多少护卫,既然要查,那就查到底,查个一清二楚,告诉各公侯将官,谁若阻挡,朕决不轻饶!” 这一次朱元璋动了真格,亲军都尉府、检校几乎是全部出动,其动静之大,开国以来罕有。 很快,顾正臣遇刺的消息传开。 这让整个金陵哗然,坊间更是将矛头直接对准了羽林卫。 百姓们的想法很自然,顾正臣率领泉州卫打赢了羽林卫,让羽林卫这种天子近卫、宫廷护卫颜面扫地,自然要报复,而报复的手段,就是要了顾正臣的命! 一个公侯被这件事震动不已。 李文忠、邓愈、廖永忠、吴祯等人深感不安,这种刺杀的手段不应该出现在官员身上,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君子约定。 可现在,有人打破了这个约定! 一旦此例开,那大明朝廷将会陷入空前的黑暗之中,你刺杀我,我刺杀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都可能死在某一次刺杀里。 大家好好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当街杀人的时代将会出现!除非,找到这个人,然后将其彻底灭杀,连子子孙孙,旁支一并杀绝! 唯有如此,才能告诉动手的人,触犯这一条约定的后果有多严重! 朱元璋势必要抓到杀手,调动了八万大军,军士几乎是肩并肩,各持长枪,一步步向地面扎,以寻找踪迹。 这种方法很费人力,但很有效果。 当天下午,军士就发现了一个坑,并找到了存藏兵器的木箱子,箱子里有两个箭羽证明了这一切。逃走的五名杀手的盔甲、武器也找到了,被藏在了草丛中,可找遍了钟山以南,也没有找到消失的五人。 似乎,人早已离开了钟山。 徐达不相信,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 可如此彻底的搜寻,哪怕是湖河,都安排军士下去搜了,根本就没沉尸,说明对方人还活着,只是跳了出去。 可徐达怎么也想不通,对方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直至天黑,徐达返回金陵城内,给朱元璋汇报了搜寻结果。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徐达,问道:“还有必要搜第二遍吗?” 徐达摇了摇头。 这一次搜寻是彻彻底底的搜寻,一次若没有发现,那第二次也不可能有发现。 朱元璋沉思良久,说道:“人不可能有翅膀飞出钟山去,除非,有人放他们进入又将他们接了出去!” 徐达吃惊不已。 难道说,皇帝怀疑封锁钟山的军士? 不过,这应该是唯一的解释。 徐达明白该怎么做了,将最初封锁钟山的军士召集起来,发布了高达三千两的悬赏,也不说怀疑自家人,只说但有线索的,哪怕是不寻常的调动,偷偷看到有人进入过钟山战场的,只要说出来,三千两白银,你拿走。 重赏之下,天底下全都是漏风的墙。 当天晚上,龙骧卫军士马昌就秘密找到徐达,交代了昨晚值夜时,原本自己要值守到三更天,可刚到二更天,就被千户吴亨接班,自己肚子不舒服,回去的时候找了个树林方便,然后看到千户吴亨带了十几个人离开了哨岗,没过多久,吴亨便回来了,但回来的人只有三个。 徐达听闻,当即命人抓了马昌,连夜密奏皇帝。 朱元璋对徐达下达了四个字的旨意: 任尔抓拿! 「诚心给大家说声对不起,不是我不想爆更,也不是我不想多写,我有时间,我也能多写,只是我现在就是鱼肉,平台是刀俎。现在是流量为王的时代,没流量未必机会让继续写下去。 我不想被送到净事房切了,不想入宫伺候朱元璋去,不想,一万个不想。所以,大家能支持的尽量支持下寒门,可以帮忙宣传的尽量宣传下,有粉丝可以推书的也麻烦推书下。」 第六百四十四章 皇室给的殊荣 似是坠落火堆,火焰灼伤着肌肤。 无尽的痛伴随着微弱的呼吸,如海潮一般,来了去,去了又来,留下的潮水冒出在额头上,打湿了薄被。 顾正臣起烧了,梦呓着含糊不清的话。 太医院的人检查过伤口,只感觉伤口处烫手,并没有发现红肿化脓,只好给顾正臣煎服了退热的药。烧刚退不到两个时辰,又一次猛烈地烧了起来,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顾氏、张希婉衣不解带在旁守着,湿漉漉的帕巾换了一次又一次,可总无济于事。 太医在门外焦急商议对策。 不焦急不行,大家的命都挂在他身上,万一熬不过去,陛下发了狠,这太医院可就真要陪葬了。很明显,皇帝不介意毁了这里重建。 朱标催促太医拿出法子,可一个个也没什么好的对策,后面太医向大善提出针灸以温通经脉、调和气血、以正气息。 不管什么法子,能上的就上。 这一夜很是漫长,朱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对于顾正臣,朱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顾正臣不像其他东宫官员或朝臣一样,有着对自己的巴结、逢迎与畏怕,他更像是一个知己,可以倾听自己不敢对任何人说的话,可以讨论一些小心思,可以说出一些小情绪。 东宫太子,说起来好听,实际上规矩太多,约束太多。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连学习课业坐姿不正都会有人告诉父皇,然后是严厉的呵斥。 一道道森严的规矩如同木栏,围成了没自由的囚牢。 是顾正臣的出现,让自己拥有了打开这扇囚牢的钥匙,可以抽出点时间,放松下自己。 他的出现,让自己切实感觉到了活着并不都是沉重,也并非每一日都需要紧绷着活着,原来人是可以暂时放下担子休息一下,喘息一下,好好享受一次呼吸,好好看一看风光自然。 耳边不只是有治国之道,种种道理,还有风雨声,笑声,叫卖声,有鲜活的日子在闹腾。 是顾正臣让自己看到了远方,知道了许多地方风俗,也见识到了官员的恶,百姓的艰难,清廉的代价,挣扎的生命,还有人的坚强,大明的方向! 他治理一个地方,奸贪官吏与欺民大户就不得不掉头或低头。 他治理一个地方,百姓的日子就好过起来,有奔头地笑着迎接下一个日出。 他设置的远火局,将会让大明拥有稳定边疆,消除边患的重器。 他整顿一个地方卫,竟让其在短短一年之中战胜了强大的羽林卫。 他虽不善武,却是一个文武兼备之人,他虽不善官场结党、站队,却是一个真心想为百姓、为大明办事的官。 朱标很是害怕,害怕失去顾正臣。 五更,天尚未亮。 朱标再一次拒绝内侍让休息的请求,坐在台阶上熬着夜,听到脚步声传出,不由抬起头来,只见母后竟带人匆匆而至。 马皇后到了近前,拉起行礼的朱标,着急地问:“他怎么样,可好些了?” 朱标眼眶通红:“来来回回烧了一个晚上,被子都湿了三床了,还没醒来过。” 马皇后看了看房间,拉着朱标到一旁,低声说:“你父皇昨晚留宿华盖殿,母后听内侍说起此事,这才去找了你父皇,又到了这里。你留在这里是对的,像顾正臣这样的人才,值得东宫辛劳,你莫要有怨气,这也是为大明江山所为。” 朱标连忙说:“儿臣不曾有怨气,只是怕,怕他熬不过去……” 马皇后思量了下,说:“上天会眷顾大明。” 进入房间,马皇后看到顾氏正守在床边出神,县男夫人张希婉陪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顾正臣,一只手还紧紧握着顾正臣的手。 丫鬟小荷听到动静,这才起身喊了声,顾氏、张希婉见到赶忙行礼。 马皇后免礼,问了几句之后,坐在床边,伸手拿起顾正臣额头上的湿巾,有手背感知了下温度,然后将湿巾放好,对昏睡的顾正臣说:“你可是要当父亲的人了,要坚强些。陛下说了,若你家孩子是男,就陪皇太孙一起读书,若是女,便许给皇太孙。” 张希婉眼神中透着恐惧与不安。 皇帝说这些话,对任何人家来说都是无上的荣耀。只是在这个时间点,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明显是不看好顾正臣能熬过去,这是提前给他个保障,告诉他顾家没了他,依旧不会衰败下去。 太医有些话不方便给顾家人说,可不敢瞒着皇帝。 顾氏拉了拉张希婉谢恩。 朱标双眼一热,瞬间湿润起来。 这样也好。 若顾正臣好起来,那顾家与东宫的关系就彻底绑在了一起,任谁都无法动摇。若顾正臣——没扛过去,自己也能补偿一二,将顾家的人当做亲人,好好地照顾。 马皇后拉着张希婉的手,看着眼前忧愁又疲惫的女子,轻轻叹息:“陛下原本是想收顾正臣为义子,只是这样一来,他就只能是个武官了,绝了文道官途,所以,这份殊荣就落在了你腹中孩子身上,莫要累坏了身体,他也不希望你太过疲惫。” 张希婉眼泪直落,哽咽不已。 马皇后回头看了看顾正臣,很是心疼,又与顾氏说了一番宽慰的话,召来太医,宽仁地说:“顾县男是国之大才,陛下诊视,你等可要用心,但也莫要因畏怕缩手缩脚,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本宫也盼着他早日好起来。” 相对朱元璋要让太医院“陪葬”,马皇后的话就让人轻松多了。 东宫带刀舍人周宗匆匆走了进来,见皇后也在,不由收住脚步,连忙行礼。 朱标走出门,问道:“有消息了?” 周宗快速地说:“殿下,昨晚魏国公奉旨抓了龙骧卫二十名军士,其中包括千户吴亨,此人负责头陀岭以东三里处哨卡。” 朱标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如此说来,是吴亨放人进去的?” 周宗道:“目前还不清楚,具体审讯还没结果,但据我所知,吴亨的女儿,嫁给了羽林卫指挥同知李睿。” 第六百四十五章 交代,奉旨抓人 鞭落,血痕瞬间显现出来。 这里不是刑部地牢,也不是某处宅院,而是钟山之内。 惨叫声从惨烈到微弱,用了不到半刻时辰。 徐达走向吴亨,沉声道:“其他人都交代了,你还要死挺着不成?” 吴亨被打得遍体鳞伤,微微抬头看着徐达,哀求道:“给我个痛快。” “你想痛快?呵,休想!” 徐达咬牙,愤然道:“吴亨,亲军都尉府已经奉旨查抄了你的家,直说了吧,陛下对刺杀顾县男一事极为震怒,谁参与其中,可不是一家人的事,而是三族的事!我知道,以你区区一个千户,绝不敢做出这等事来,你非主谋,交代了,最多一个人死,交代不了,夷灭三族!” 吴亨浑身一颤,瞪大眼睛喊道:“为了一个不起眼的顾正臣,陛下要做到这个地步不成?” “不起眼你为何要放人进去刺杀!” 徐达挥起鞭子,直接抽在了吴亨脸上,鞭梢直抽中吴亨的左眼,眼眶里冒出血来。 吴亨痛苦不已,止不住地抖动,道:“是,是毛骧!他让我这样干的。” “为何?” 徐达追问。 吴亨连忙说:“自然是不希望羽林卫输给顾正臣,保住羽林卫的脸面。” 徐达下令逮捕毛骧。 毛骧并没有离开钟山,面对逮捕的军士,没任何反抗,到了徐达面前,听了吴亨的指控之后,毛骧呵呵笑了,随后是放声大笑。 放肆的笑声,在一阵风下吹散。 毛骧陡然止住笑,喊道:“若是我毛骧所为,别说是夷灭三族,哪怕是九族,我也认了!可魏国公,我毛骧再下作,也不至于用这种手段!若我当真要动手,那也不需要等泉州卫发起决战,早就让人动手了,何必等羽林卫疲惫至极无力战时再动手?” 徐达摇了摇头,肃然道:“毛指挥使,你立下军令状,输给泉州卫提头谢罪,被逼到绝境之中,什么手段不能用?” 毛骧知道自己说不清楚,也无法自证清白,只好说道:“调查清楚杀手身份,我是否有罪,便一清二楚。” 徐达命人将毛骧带至另一处问询,然后看向皇帝的近卫张焕:“我希望从吴亨口中得知那些杀手的身份。” 张焕抬手,从后腰抽出一柄短刀走向吴亨,冷森森地说:“早就该我出手了。” 吴亨的惨叫声再次传出。 张焕的手段很简单,就是划出密集的伤口,出血,但很浅,都是皮肉伤,然后命人拿来盐水与酒精,在吴亨头顶挂了个木桶,木桶底部连了个竹管,封住竹管的布料缓缓地滴出水滴,正好落在吴亨头顶。 当盐水滴得越来越多,流入伤口时,吴亨止不住惨叫起来,浑身青筋直冒。 这种一点点折磨人的手段,着实不是谁都能扛得住,吴亨算是了不得的硬汉,可即便如此,熬到盐水滴完,轮到酒精时,也熬不住了,终于意识崩溃,喊道:“带头的人是宣大历!” “是谁指使他们入山的?” 张焕逼问。 吴亨哆嗦地说:“我不知道,是石应桂让我在人来之后放他们进去,并让我永远闭嘴,否则,全家难保!” “石应桂?” 张焕脸色一变。 徐达豁然起身,冲着吴亨喊道:“你若是敢肆意构陷,陛下定不饶你!” 吴亨已被折磨得快没了性命,哪里还有心思冤枉他人,一股脑全都交代了出来,只想求个痛快死法。 徐达带张焕匆匆返回城中,求见朱元璋。 华盖殿。 朱元璋看着面色凝重的徐达,问道:“有进展了?” 徐达忙说:“据吴亨交代,带头之人是宣大力,而命令吴亨将他们放进去的却是石应桂。” 朱元璋凝眸:“石应桂?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徐达沉声道:“平凉侯府,大护卫头领。” 朱元璋豁然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厉声道:“你该不会怀疑平凉侯指使了这件事吧?” 徐达知道朱元璋与费聚关系非比寻常,毕竟是结义大哥,虽然握着“任尔抓拿”的旨意,徐达也不敢贸然动平凉侯。 “吴亨没说是平凉侯指使,但石应桂参与其中,应是确凿。” 徐达留了余地。 朱元璋看向张焕。 张焕道:“吴亨确实供出了石应桂。” 朱元璋抬起手,指着徐达,下令道:“朕不管查到谁,哪怕是查到你徐达身上,该自囚也要自囚,何况是一个侯爷!抓,冤枉了他,大不了朕摆个酒宴压惊!若坐实了罪行,朕容他,国法也不容他!” 徐达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朱元璋这次是动真格了。 既然如此,那就抓人吧。 徐达带兵赶往平凉侯府,却在街道之上被五人拦住。 带头之人,正是石应桂。 徐达认识此人,一个骁勇善战之人,跟着费聚多年,是费聚的心腹与死忠。 张焕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出现了。 徐达驱马上前,盯着石应桂等人,威严地喊道:“是你们刺杀了顾县男?” 石应桂嘴角一动,呵呵两声:“魏国公,顾县男该死,老子看不惯他两三年了,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自然要弄死他。这是私仇,与平凉侯府可没关系。” “私仇?” 徐达看着眼前的白痴。 你一个护卫哪里来的私仇,要说私仇,那也是费聚与顾正臣之间。 顾正臣刚进入金陵时,就将费聚的义子费强折腾得够呛,被迫打断了费强的双腿。后来奉天殿上,皇帝开口将费聚与顾正臣的调整,让费聚颜面扫地,他对顾正臣有着深深的仇恨。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顾正臣结仇? 石应桂看到周围的百姓躲在沿街的店铺门口或路边,高声喊道:“顾正臣虐杀福建行省官员与百姓,我是义士,取其性命,何其乐哉!我等今日身死,是为大明而死!” 说完,就抽刀要自尽。 “想死?” 张焕手腕一动,一柄飞刀已出,直射穿了石应桂的肩膀。 石应桂吃痛,咬牙拔出飞刀,刚想自尽,却挨了一脚,直接倒飞出去,随后一干军士上前将石应桂抓了起来,而其他四人因为无人出手阻拦,自尽在街道之上。 这些人的死与石应桂的落网,并没有阻挡徐达,下令军士包抄平凉侯府,并冲着大门喊道:“奉旨,请平凉侯入宫!” 第六百四十六章 良弓断一个,费聚死 平凉侯费聚万万没想到,顾正臣被刺杀还不到两天,事情竟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为了一个顾正臣,整个金陵都为之而动! 如此大动作,开国至今未曾见过。 最令人不安的是,徐达竟然带兵堵上了家门口,这不等同于告诉所有人,皇帝要抓自己问罪? 费聚看着徐达等人,面带委屈,喊道:“魏国公登门,为何带如此多军士,是费某犯下了滔天大罪,还是触犯了刑律?” 徐达审视着费聚不明所以的迷茫样子,也不废话,甚至连脸面都没给,抬手道:“绑起来!” 费聚脸色一变,看着走过来的军士喊道:“都是朝廷勋贵,多少留点脸面。” 徐达冷笑道:“陛下旨意,不得不为。至于脸面,抱歉,我徐达除了皇室之人,不给任何人脸面,绑!” 军士上前,强行将费聚绑了起来。 费聚咬牙切齿,却拿徐达没办法,当看到石应桂被活捉,其他四具尸体也被抬着随行时,费聚感觉一阵阵体寒。 华盖殿外。 朱元璋命泉州卫黄辙等人辨认,发现死者确系当晚对顾正臣痛下杀手之人。 黄辙跪地哀求:“顾指挥使为朝廷练兵,日夜操劳,如今却遭横祸,还请陛下严惩以慰人心!” 泉州卫军士同求。 朱元璋摆了摆手,凝重地说:“天有正道朕行之,你们且下去吧,待调查清楚之后,会有旨意。” 黄辙等人悲戚中离开。 朱元璋命人将费聚解绑,然后拿出一份公文,丢在费聚身前,威严地说:“吴亨交代了,是你命令石应桂带人进入钟山之南。虽然吴亨不知你们的谋划,且你们进入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可大军早就搜寻到,有人提前数日在山中埋了一批兵器。平凉侯,朕给你机会,解释清楚,这事与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费聚活动着手腕,弯腰捡起地上的文书,打开看了看,对朱元璋道:“上位,咱可没派石应桂去山里。顾县男遇袭时,我可没在头陀岭上。至于这厮如何跑了过去,又是为何入山,咱是一点不知。石应桂,你也是个男人,说出来,到底为何这样做?” 石应桂喊道:“顾正臣是个奸臣、佞臣,在地方上屡屡害民,多少官员都拿他无法,咱看不惯,为民除害又有何错!” 朱元璋微微凝眸,看向郑泊:“敲掉他所有牙齿!” 郑泊领命。 没趁手的东西,就拿刀柄一点点敲,一颗颗牙敲。 石应桂被折磨得浑身颤抖,满口都是鲜血,说话也开始不利索起来。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费聚:“他是男人,你也是个男人!朕的耐心有限,你说还是不说?” 费聚脸色凛然,深深看着朱元璋,问道:“上位是怀疑咱想要顾正臣的命?” 朱元璋没有说话,眼神却很坚定。 费聚连忙道:“咱要让他死,还用得着在钟山动手,就县男府,才几个护卫?上位,咱与顾正臣是有些仇怨,可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更不会派人去刺杀。再说了,刺杀也应该找与平凉侯府毫无相关的人,怎么可能会派石应桂等人惹来嫌疑?” 朱元璋背过身,走向门口的椅子:“自以为聪明的人不少,但真正聪明的人不多。” 一个个都是大老粗,战场上排兵布阵是一把好手,可跨行发展刺客业务,那可就不在行了。在他们眼里,弄死人就是贴上去干死这么简单,哪里需要多少周密的布置。 朱元璋见过不少勋贵,一个个战场上精明,可下了战场,比地痞流氓还地痞流氓。 江山改了,本性未必能改。 朱元璋坐了下来,目光凌厉地盯着费聚:“于家而言,你是我朱元璋的兄长。于国而言,你是朕的臣子!无论从私情还是从公事来论,都希望你莫欺瞒咱。这事不是死几个人,便能揭过去的,也不是说死几个人,真相就石沉大海了。” “这件事,哪怕是石沉大海,咱也会让人下去给捞出来看个清楚!费聚,你想清楚,现在交代,看在你是功臣宿将,为大明征战屡立战功的份上,不会牵连你的族人。若偏执不言,自认为天衣无缝,待调查清楚,摆出真相时,任谁来求情都没用了。” 费聚心头一紧。 看着面容严厉的朱元璋,费聚感觉到了一阵害怕,那双眼似乎是刀锋,已经抵住了自己的咽喉,只要他稍稍用力,自己的性命便将不保。 费聚不敢承认,也不能承认。 一旦点了头,那罪名可就不是什么暗杀顾正臣那么简单,还有更严重的,那就是蓄养死士!而这个罪名的背后就是造反,造反的锅谁敢背? 费聚不承认。 吉安侯陆仲亨在最关键的时候帮了一把费聚,跑过来对朱元璋说:“刺杀顾正臣确实是平凉侯指使,他还想拉臣一起动手,臣断然拒绝,并让他安分守己。臣以为其会收手,没有奏知陛下,听闻顾县男出事,惶恐之下,特来请罪。” 费聚无法相信,这个家伙竟然出卖了自己! 陆仲亨也不想出卖费聚,可听说吴亨交代了,石应桂也被活捉了,费聚也被绑了,万一这个家伙熬不住将自己供出来,说是同谋共犯,那陆家满门就完了。索性先一步跳出来指证费聚,哪怕费聚再怎么回头说自己,那也是陷害诬言,至少能保全家无事。 基于这种心理与判断,陆仲亨将费聚给踹到了坑里。 这个坑,叫死人坑。 朱元璋震怒,当即下令查抄平凉侯府,并抓了费聚的妻子、十几个小妾,过继过来的儿子费强,二十三个义子,还有依附在平凉侯府中作威作福的本族亲戚十余人,合五十余人,连刑部地牢都没送,直接送到太平门外的闹市口跪着。 费聚看着朱元璋,想起来那烽火连天、生死与共的岁月,当年情与义,何其深刻! 可现在,他要杀我。 朱元璋看着费聚,这个从濠州就跟着自己的兄长,他帮助自己夺得天下,付出良多。 可现在,我要杀他。 元廷虽然还没有消灭,可一个个公侯手握兵权,身边听话的护卫又多,有些人沉在温柔乡里还向往着更高的权势,有些人总是埋怨咱给的不够多,还想要更多。 这些人,是开创大明基业的英雄。 但,英雄该落幕了。 朝廷不需要太多有威胁、私自行事、不听话的武将。 飞鸟尚未尽,良弓还多,断几把不碍事。 朱元璋早就想找个侯爷开刀了,原本想找廖永忠,可谁知这家伙跑到泉州府了一阵子,没找到他的把柄,现在好了,费聚指使死士刺杀泉州县男。 没办法,大哥,该你上路了。 你也别怪咱,咱对你算是仁至义尽,老婆孩子小妾都给你送去,成群结队下去,路上不孤独。 “杀!” 朱元璋下达了旨意。 一瞬间,人头滚滚,血光一片。 相对于其他人,朱元璋多少还是给了费聚一点面子,没砍掉他的脑袋,而是赐了毒酒,让他保留了全尸。 谁也没想到,羽林卫与泉州卫的比拼没分出个胜负,先输光一切的却是平凉侯府…… 「感谢难得自在应如是的打赏,感谢大家的月票,感谢理解与支持。」 第六百四十七章 大意了,没闪 费聚死之前,不少勋贵求情,甚至有人拿铁券出来说事。 铁券,这玩意不光是荣誉,还是免死牌,那费聚家里也有这玩意,皇帝你要不要看一眼? 朱元璋说了,我在宫里没看到,杀他的时候他没拿出来,那不能怪我,这东西需要在砍头之前拿出来才有用。 至于被抓的人有没有机会,有没有办法将家里的铁券拿出来,那不是皇帝需要考虑的事,谁让你不随身带着铁券出门呢…… 费聚的死,事实上标志着免死铁券只剩下了铁券两个字,免死那是免谈。 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偏偏许多人还信这玩意,尤其是聪明绝顶的胡惟庸,就很眼馋李善长手里的两个铁券,其他侯爷更爱护自家铁券,还特意吩咐家人,一旦自己出了事,记得拿出来保命,别跟费家一样,死了都没拿出来…… 徐达、李文忠、邓愈等人对费聚的死并不是多伤感,也没有明显的兔死狐悲,不是因为没交情,而是因为费聚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碰了众人底线。 看不惯谁就搞暗杀,这是所有人都不允许的事。 暗杀来暗杀去,估计所有人都没安稳日子过,毕竟最擅长搞这东西的,不是勋贵宿将,而是亲军都尉府、检校,若是皇帝喜欢上这一手,不公开弄死谁,喜欢玩阴险的暗杀,那晚上谁能睡得着,整日提心吊胆算什么事? 费聚死固然可惜,但告诉所有人,暗杀刺杀的后果很严重,任何人都不要以身犯法,这明显更重要一些。 朱元璋做事往往不会局限于单一事件,而是善于从单一事件里演变出更多事件然后一并处理。 杀费聚是单一事件,但朱元璋的动作并没有停。 在费聚死后第二天,朱元璋下了旨意:“凡参与刺杀顾正臣的军士,验明身份,灭三族。” 这一道旨意传出,可以说是震惊朝野。 参与刺杀的十人,杀他们三族那可不是几十人的事,而是三五百人的事,如此牵连,让人不安。 胡惟庸请求皇帝收回旨意,被训斥了一顿。 李文忠请求皇帝三思,被踹了一脚。 朱标进了华盖殿,还没到喝口茶的工夫就走了。后来还是马皇后出面哀求,朱元璋这才收回旨意,改灭三族为灭门。 这事还没算完,当天下午,朱元璋便有了新的旨意:“天下承平,世道已安。扈从猖桀,为祸已生,苦害勋贵,特命,公从者减至六十,侯减至四十,伯减至二十……” 原来公侯伯有大功劳,皇帝准许其护卫数量是一百二十人,这些年来,不少人借着各种名头增加了护卫,尤其是带兵的勋贵,在卫所中帮一些人脱籍后将其收为己用,这也是费聚能收买人心的一大原因。 现在好了,皇帝借着费聚之事将风潮扩大,认为天下是安全的,不安全的是勋贵护卫,所以,一刀下去,公爵护卫直接砍去一半,侯爷砍了三分之二,伯爵就剩个零头。一时之间,躲在墙角给费聚烧纸问候他两句的大有人在…… 费聚死了,勋爵的护卫减少了,事情还是没结束。 还有毛骧与羽林卫。 虽然羽林卫与泉州卫没有分出最终胜负,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羽林卫被泉州卫的游击打法折腾得已是筋疲力尽,若不是顾正臣突然遇刺,羽林卫会被打得落花流水,连毛骧都会被活捉。可没有明确的胜负结果,羽林卫的脸面多少还是保住了。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毛骧参与了这次刺杀,朱元璋也认为这是费聚报复顾正臣的单独行动,并没有在这件事上严惩毛骧,但毛骧作为羽林卫指挥使两次都没有战胜泉州卫这是事实。 朱元璋将毛骧从正三品指挥使贬到了正五品千户,将李睿自从三品指挥同知贬为从五品副千户,将魏大鼎、乔成松等人从千户贬为百户,全都发到辽东马云、叶旺麾下,一边筑城,一边立功,什么时候功劳到了,什么时候再调回金陵。 羽林卫几乎完全被重组,除了保留了一千七百表现尚可的军士外,剩余三千八百人全都打乱,分散回金陵各卫,然后重新遴选三千八百军士,形成新的泉州卫。 陈方亮这个刚进入大都督府的佥都督再一次被调了回去,充当羽林卫的指挥使,被保留的沈勉成了指挥同知,庄贡举因智勇双全,被升为千户。从实战的角度看,泉州卫的战力并不骇人,他们不敢正面交锋就是明证,这一点也让朱元璋安心不少。 牺牲的泉州卫百户秦初七与军士等人,被准许以千户、副千户待遇安葬并给了重恤,安排人打了棺,让水师送回故里,随行的还有瞿焕等一千余人,黄森屏、于四野等人则主力则留在了金陵军营中,等待顾正臣的醒来。 泉州县男府。 张培、姚镇、吕常言、林白帆等人站在月亮门外,沉闷得说不出几句话。 萧成疲惫地走来,问道:“如何了?” 张培面带悲愁:“烧退了,昨晚半夜醒来一次,很是虚弱,又睡了下去,到现在还没醒。太医换过药,伤口没有化脓的迹象。只是时不时咳,有时候会让伤口裂开。” 萧成握了握拳头。 那一箭肯定伤了顾正臣的肺,就是不知能不能彻底好起来。 后悔,自责! 后悔没请旨跟着顾正臣,若自己在他身边,应该能出手挡住这几乎要命的一箭吧。自责没想周全,应该让顾正臣穿上盔甲,至少也应该内衬护甲。比试双方用的是木刀、木箭,弓也不是强弓硬弓,谁能想到会在封锁之下,冒出来手持致命利器的杀手! 沐春匆匆走到月亮门,急促地说:“师傅醒了,师傅醒了。” 张培、萧成等人连忙走向顾正臣所在的卧房。 张希婉端着羹汤碗,汤匙打起一些,轻轻吹了口,递至顾正臣嘴巴,轻声道:“夫君总算醒了,母亲昨晚熬了一宿,被劝着休息了。” 顾正臣咽下去,轻轻咳了两声,喘平了气息,才苦涩地说了句:“大意了,没闪……” 第六百四十八章 安排,升指挥同知 张培、林白帆等人看着醒来的顾正臣,一个个眼眶湿润起来。 顾正臣靠在枕头,看着憔悴、疲惫的几人,平和地说:“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该休息的就去休息,都熬坏了身子,谁来守这个家。” 张培背过身,擦了擦泪眼,然后转过来说:“老爷受伤是我们的过错,日后……” 顾正臣微微摇头,打断了张培的话:“你们在我身边和泉州卫军士在我身边并无差别,秦初七他们用命保护了我。这事不是谁的过错,毕竟谁也料想不到。你们先下去吧,林白帆,让黄森屏等人过来一趟,萧成,这些天里发生了不少事吧,说说。” 张培、姚镇等人离开。林白帆去找黄森屏、于四野等人。 萧成见顾正臣虽有些微咳,但精神尚可,便仔细说起最近的事:“自从你被刺之后,魏国公便让人半夜敲开城门,将你送至太医院,陛下随后听闻消息,亲至太医院……” 张希婉在一旁补充了些事。 当听闻皇帝竟然打起自家孩子的主意时,顾正臣不由地咧嘴,朱雄英这家伙还在襁褓里,话都不会说,张希婉怀的是男是女都不清楚,这就下手了? 生个男孩还好说,若生个女孩,那就必须保朱雄英了,万一这家伙夭折,老朱再把女儿许给新的皇太孙朱允炆,那以后事可就太多了。 谁知道朱标能不能活长久一点,朱老四老实不老实,历史虽然改了一些,可历史的惯性在这里摆着,若历史重演,来一场靖难,岂不是害了孩子……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太早。 萧成道:“要害你的人是平凉侯费聚。” 顾正臣微微凝眸,看着萧成问:“证据确凿吗?” 萧成不知道如何回答,平凉侯府都被杀光了,你还管确凿不确凿的事? 当知道费聚一家人上了路之后,顾正臣多少有些胆战心惊。 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也未必不能化小。 要知道费聚是开国功臣,又和朱元璋拜过把子,朱元璋要想饶他,随便找一些借口,或者顺着众勋贵求情的梯子下去就可以了,但老朱不仅杀了费聚,连他们俯上的男女老少包括一些亲戚都送了去,这就耐人寻味了。 顾正臣即便是自负,认为老朱会为自己“报仇”,那结果也只是惩治杀手与惩罚费聚,不会自负到老朱会因为给自己报仇而杀了一个开国侯爷。 论说对大明的功劳,费聚可比现在的顾正臣大太多太多了。 顾正臣不清楚朱元璋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想想历史上老朱以一点问题就要了廖永忠的命,费聚出了“大问题”弄死他似乎也合情合理…… 毛骧扛着长枪去辽东了啊,不过现在距离设置锦衣卫还好几年,说不得这个家伙还能跑回来风光一把。 “等等,伯爵护卫削减至二十人,那县男可以有多少护卫?” 顾正臣问道。 萧成愣了下,摇了摇头:“这个,没提县男的事……” 全大明就你一个县男,没人专门为你提一嘴啊,不过伯爵都二十了,按照这个算法,子爵十个,男爵五个…… 顾正臣看向门外,泉州县男府的护卫很少,就张培、姚镇与吕常言三个,至于孙十八,那点武艺都是十八线的,算不上什么护卫。萧成不算,亲军都尉府的人,这是盯梢的,不是护卫。林白帆现在是泉州卫千户,也不算护卫。 这样一看,县男府连护卫都凑不够数,怪不得被人欺负…… 太医院院使孙守真跑来了,多少有些气喘,毕竟上了年纪,见顾正臣气色不错,总算是长舒一口气。 “孙院使辛劳。” 顾正臣很感激这些人为自己做的一切。 在这个没有消炎药,没有手术的古老时代里,自己能活下来,除了要感激秦初七的舍命保护,还要感激这些用心照顾的医者。 孙守真把脉之后又看了看伤口,见没大碍,便笑道:“顾县男无碍,太医院总算是度过一难。” 顾正臣再次道谢,指了指一旁的张希婉,对孙守真道:“我家夫人有了身孕,本该好好休养,只是这些日子心神不宁,又衣不解带陪着,可否请孙院使开一些安胎补神的药?” 孙守真含笑,又给张希婉把了把脉,才对顾正臣道:“顾县男所请我等自不会拒绝,只是县男夫人身体素来康健,脉象平实,虽这些日子有些疲惫,可顾县男已醒转,一日好过一日,夫人自不会再伤神,与其药补,不如食补,多重休养……” 顾正臣见孙守真如此说,也就放心下来,对小荷吩咐道:“封百贯宝钞,送一送孙院使。” “使不得,使不得。” 孙守真连忙推辞。 顾正臣抬手,对孙守真道:“这一点心意,是感谢太医院让我活命,也安慰下太医院的人,这些日子提心吊胆,大家都不容易。何况县男府上有喜,当日在太医院也没顾得上,今日补上是应该之事,莫要推辞。” 孙守真这才安心收了下来,感谢一番之后离开。 没过多久,朱标便到了。 看着顾正臣脱离了鬼门关,朱标眼眶有些红,笑道:“你总算是醒了。” 顾正臣无法起身行礼,右手也不便动弹。 朱标免了礼,坐到床边,对顾正臣说:“你还是好好休养吧,父皇忙于国事,没办法亲至看望,托孤看看,并让孤转述两句话。” 顾正臣看着朱标,微微点头。 朱标道:“父皇说,泉州卫骁勇善战,你居首功,擢升为大都督府指挥同知,命你好了之后,与魏国公徐达一起训练大教场十万京军。文书虽没下达,但事情基本定了。”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安置泉州卫?” 朱标摇了摇头:“目前此事还在商议之中,大都督府中不少人希望泉州卫可以充入金陵,只是父皇考虑沿海海寇之患,有些犹豫。兴许,父皇不是犹豫,而是在等你醒来做决定,毕竟,你是泉州卫指挥使。” 第六百四十九章 布政使司,三司成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来了,见朱标也在,连忙行礼。 朱标抬手:“都起来说话吧。” 顾正臣看着面露轻松之色的黄森屏等人,叹了口气:“因为我一时不察,导致秦初七等军士伤亡,除了朝廷抚恤外,泉州卫需要按定下的规矩给抚恤,这些人是为了保护我而牺牲,拿出我一年年俸,额外补贴给他们的家人……” 二十一名泉州卫军士! 顾正臣有些愧对他们的家人,这一次入金陵比试所有人都盼着,结果无外乎是输赢两种。 谁也没想过,会造成死伤。 顾正臣不敢想秦初七等人的棺木送到时他们的家人是何等伤心,这个时代里,自己给不了他们安慰,只能在抚恤上用些心。 黄森屏、于四野很是吃惊于顾正臣的安排,他的一年年俸可不低,仅仅是县男的年俸就有一千石,这还没算泉州卫指挥使、泉州知府与一堆其他官职俸禄,分摊到二十一位牺牲军士身上,定不会少于三十贯钱钞。 加上泉州卫自身抚恤、朝廷额外重恤,一条命少说也有八十贯钱钞,有了这笔钱,孤儿寡母省着点花,未来二三十年也不愁了。 朱标在一旁听着,对顾正臣拿出俸禄重恤军士的行为并不反对,这不是邀买人心,而是实打实的救了顾正臣的命。 顾正臣安排好抚恤之事后,认真地说:“泉州卫尽早返回泉州府,然后等待皇帝旨意。我打算给陛下请旨,将泉州卫部分调入金陵,充当大教场十万京军的无品无职将校,只负责协助、带头、督促训练事宜等。” 之所以强调无品无职,是担心落得一个“安插亲信”、“意图不轨”的罪名。若满军营将官都是自己的,朱元璋肯定会将自己送去找费聚唠唠嗑。 不要官职,只充当培训与约束军士训练的角色,给点惩罚的权力就行。 不染指任何兵权,哪怕是一兵一卒。 训练与兵权是两码事,就跟统兵权与调兵权是两码事一样。 活在老朱之下,需要知道分寸。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领命而去。 顾正臣有些疲惫,看着朱标还没说几句话,便昏昏睡下。 接下来几日,顾正臣居家养伤,朝堂也没有因为顾正臣遇刺、费聚死了发生多大变化,该骂人的继续骂人,该找茬的继续找茬,该阿谀奉承的还是阿谀奉承。 这一日,岳父张和休沐,眼见张希婉推着顾正臣走到前院,便笑呵呵地走了过去,问道:“感觉可好些了?” 顾正臣笑道:“好是好些,只是希婉是个执拗性子,让别人推还不乐意,岳父劝她两句才是。” 张和帮着顾正臣说话。 张希婉才不管这些,现在都还没显怀,哪那么多休养,稳婆也说了,多走动走动好。 惹不得。 张希婉只要一表现出不高兴,张和就得退步,要不然母亲跑来饶不了他。 “父亲有事与他说,借你夫君用一用。” 张和无奈。 张希婉见父亲认真,只好将轮椅交了出去。 张和推着轮椅,对顾正臣说:“昨日皇帝下了旨意,改行中书省为承宣布政使司,浙江、江西、福建、北平、广西、四川、广东、河南、陕西、山西、湖广十二个行省,全部撤销平章政事与左右丞。承宣布政使司长官为布政使,官秩从二品,另设左右参政,从三品……” 顾正臣微微点头,平静地说:“平章政事统揽军政、民政、司法,权势太大,陛下早就对这个职务不满。这些年来,虽然保留了平章政事,可环顾十一二行省,哪里还有什么平章政事,就连左右丞也不见。何况去年单独设置了都指挥使司,加上年初设置的承宣按察使司,地方上已经形成了三股力量。” 张和凝重地点了点头,说:“布政使司行政治民,都指挥使司维稳治军,按察使司掌司法刑狱、监察按劾。陛下将行中书省一分为三,这是制衡之道。” 顾正臣看向蓝天。 这何止是制衡之道,还是朱元璋掌握大权的驾驭之道。 朱元璋在治国方面确实有不足,但在玩驾驭之道上却是绝对的顶级高手,他并没有一开始将动作放到中书省、瞄准在丞相制度上,而是一步又一步,先解决了行中书省,从下改制。 行中书省成了三司,分散的是中书省的权力。 以前,中书省控制地方行省,只需要搞定一个平章政事就够了,现在却需要搞定三个,难度自然增加了许多。何况地方上三司长官是平级,谁也不服谁,谁都能弹劾谁,监督谁,有点动静很容易被朝廷知道。 三司的出现,让地方的权力能更好集中到中央,避免了行省做大、割据地方、对抗朝廷的隐患,不得不说,这是老朱的分权驾驭之道。不过三司这东西有时候搞不定地方造反,三个和尚没水喝,三个长官自然也没胜仗打,以至于后面出了巡抚、总督、督师等更大的官员,这是后话。 “对了,我听人说起,昨日卫国公邓愈领旨出了金陵,奔陕西去了。” 张和说道。 顾正臣眉头微动,笑道:“如此说来,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收拾吐蕃,这一次沐英会随军出征,属于他的荣光,也该到了。” 张和不知道顾正臣的自信哪里来,不过这个女婿对朝局的洞察远远比自己强多了,自己不过是个书生,看不穿如此诡谲风云。 半个月后,福建。 行省衙署。 吏部主事王云宣旨:“吕宗艺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勤勉为政,朕心甚慰,特以汝为福建行省布政使司布政使。布政使,古之牧伯,国家磐石,掌一省之行政,总司全省之钱谷出纳,并承宣政令,考核所属州、县……” 吕宗艺跪着,一脸肃穆。 王云停顿了下,继续念道:“以顾正臣为布政使司左参政,因其有伤在身,择日上任……” 吕宗艺脸色陡然一变,顾正臣要当布政使司的参政? 这可是一个大事件! 果然,消息传出之后,整个福建行省各府州县瞬间紧张起来,不少官员开始夹起尾巴做事,不敢张扬,吏员杂役也不敢招摇于道。 不得不说,顾正臣的名号是真好使,越杀越升官的主,谁能招惹得起。 而在金陵的顾正臣,竟然连自己要当福建布政使司参政的事都不知道,因为没人通知过自己,这是一份任命,但并不是一份真正的任命。 这和当年的方国珍差不多,明面上是广西参政,但不去上任,待在金陵领俸禄就行。可问题是,没人给顾正臣发参政的俸禄…… 顾正臣是七月才知道这回事的,老朱没派人告诉自己,自己也只能当作不知情。 这一次重伤,让顾正臣难得地休息了三个月,好好陪伴了下家人。 九月,东宫传出喜讯,皇次孙朱允炆降生。 好个差不多的顾正臣带了礼物,前往东宫贺喜,在路过皇城时,羽林卫指挥使陈方亮冒了出来,拦住了顾正臣的去路。 吕常言斜跨一步,挡在顾正臣身前,手已探在后腰的衣襟里。 顾正臣拍了拍吕常言的肩膀,示意放松:“这里是皇宫之外,他还不敢公然动手。陈指挥使,本官要去东宫送礼,你要拦我么?” 第六百五十章 朱允炆个小藩王 陈方亮看着顾正臣,情绪很是复杂。 是这个人,用短短一年时间将羽林卫踩在地上,所谓的皇宫守卫、第一强卫成了彻头彻尾、街知巷闻的笑话。 羽林卫没了名声,就连一些军士出去找女人也被嘲笑,说羽林卫的功夫全在床上了,哪里还能打得过真正的勇士。 为了给羽林卫正名,为了重新捡起羽林卫丢弃的荣耀,就必须从顾正臣这里入手! 陈方亮抬起双手,猛地一抱拳,低下了高傲的头:“顾县男,还请将羽林卫纳入练兵之列!” 顾正臣凝眸,很是有几分惊讶,羽林卫的指挥使竟然低头了。 不过这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事,现在的金陵城内外有二十万军士,朱元璋只让自己与徐达负责大教场十万军士的训练,换言之,其他十万军士并不纳入训练之列,这里自然包括了日常守备皇城的羽林卫、金吾卫等。 “陈指挥使,此事不应找我,而应找陛下。只要陛下点头,我身为臣子,无不听从。” 顾正臣认真地说。 陈方亮肃然道:“陛下已点头!” 顾正臣没有追问,既然老朱答应了,他自然会解决羽林卫空缺之后的防卫问题,不需要自己去考虑,走向陈方亮,至其身旁时,点头道:“重阳之后,大教场见。” 陈方亮转过身看向顾正臣的背影,喊道:“多谢顾县男!” 沈勉、庄贡举来了。 陈方亮深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告诉所有兄弟,羽林卫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不要以顾正臣为敌,要以其为师!” 新加入羽林卫的军士们是很悲催的,因为与泉州卫比拼不是他们参与的,输又不是他们输的,但丢人的耻辱却是他们背的,毕竟是一个集体,现在好了,还需要听顾正臣的号令去训练,这让不少人窝着火…… 朱允炆诞生,寻常人难得一见。 但顾正臣是个例外,东宫宦官与宫女都知道顾正臣与太子关系亲密,皇帝与皇后更是将其当子侄看待,这个家伙进东宫都不用通报,可以直进直出。 只不过顾正臣从来没用过这些特权,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等人通报,收到许可之后才入了东宫。 朱标见顾正臣来了,欢喜不已,安排人设午宴,留下吃顿饭。 太子侧妃吕氏抱着皇次孙朱允炆走了出来,落落大方地交给朱标,然后退到一旁。顾正臣打量着襁褓里的婴儿,这个伸着小手乱抓的家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建文皇帝,他用自己的“仁”与“蠢”证明了两王、四个二,两个尖的好牌也是可以输的…… 历史就是这么有戏剧性,朱老四也就是造了朱允炆的反,换另外一个人,估计朱老四的骨头都可以拿去敲鼓了。 不过,既然自己来到了洪武时代,那就不允许朱标出意外,更不允许朱雄英出意外,朱允炆这种人还是当个藩王最是稳妥,找个院子看你的书,和方孝孺、黄子澄、齐泰三位专家好好聊天,做点学术研究得了,没必要出来混…… “他冲你吐口水。” 朱标哈哈大笑。 顾正臣伸出手抓住朱允炆的小手,轻轻捏了捏说:“这个小藩王的命好得很……” 朱允炆用力地抓着顾正臣,似乎是在抗争。 可如此小的娃娃,哪能有多少力气,何况你爹朱大郎都没说啥反对的话,有朱雄英在前,你就是个小藩王。 别挣扎了,没用。 与其日后被你四叔一顿揍,跑到哪里都不知道的地方隐姓埋名,还不如让你爹和朱雄英雄起,将大明带到空前的强大时代。 朱允炆哭了起来,哇哇的,声音很响亮,吕氏连忙走出来,将孩子抱走。 朱标与顾正臣走至一处亭中,有些担忧地说:“这一段时日,父皇心神不宁,你可有法子?” 顾正臣知道老朱为何吃不好睡不好,就两个字: 星象。 六月,一颗异星进入了紫薇垣,扫过了文昌星,历时四十多天才跑了。 七月,出现日食。 八月,火星异动。 九月,金星异动。 钦天监说了,五行反常,日月相违。 老朱以为这是上天警示,昨天还特意下了一道旨意,让天下人说真话,进真言。 那意思是,你们告诉我哪里做得不对,只不过老朱后面没带一句“听你的,我改还不行”之类的话。 许多人以为言路开了,胆子也大了起来,挥毫泼墨之间,就将皇帝这些年来的错挨个拎出来骂,不,是挨个说。 用不了多久,会因为这事闹出人命来,毕竟老朱要脸…… 顾正臣想了想,认真地说:“陛下心神不宁不在星象,而在一心求治而治不达。” 朱标明白顾正臣的意思,其实就是欲速则不达。 父皇很想干出一番大事,国泰民安,官场清明,可治国九年,官场不仅不清明,反而还越来越乱了,百姓也没有变得富足,不可否认许多地方的百姓确实饿不死了,但距离吃饱穿暖还远得很。 再过几个月就要进入十个年头,十年还不能大治天下,这对父皇来说是个煎熬,以至于对官员的手段越发偏激,一些官员犯了错,也不再宽容,动辄就是严惩、发配,甚至还有一些官员被杀。 “这样吧,明日我让母后设家宴,你也去,父皇兴许能听得进去你的劝。” 朱标提议。 顾正臣没办法拒绝。 因为朱元璋平日很忙,马皇后的家宴便设在了傍晚。 顾正臣特意挑了一坛烈酒入宫。 朱元璋见顾正臣提酒而来,笑道:“这身体刚好就想喝酒了?” 顾正臣将酒坛子交给内侍,行礼之后,道:“臣不是想喝酒,而是想陪陛下、皇后与太子喝几杯。我虽是外臣,可陛下与皇后待我如子侄,太子将我作挚友,这段时日养伤,没少让你们劳神费心,这伤好了,当敬几杯以谢恩。” 朱元璋听着顾正臣的话很舒坦:“也就是你们知咱辛劳,那些群臣一个个就知道说咱的过错。罢了,这几日朝事少,你既然好了,那就陪着喝几杯。朕听闻陈方亮找了你,你答应训练羽林卫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三个条件 顾正臣微微摇头:“不是臣答应了,而是陛下答应,臣奉旨办事。” 朱元璋爽朗地笑了起来,对马皇后说:“妹子,这小子在这里还拘谨得很,一点规矩都不敢破。” 马皇后莞尔:“他刚从麻烦里脱身,又养了几个月伤,难免小心些。” 朱元璋见顾正臣赶走了内侍,亲自走过来倒酒,便让内侍、宫女都退了下去,然后说道:“练兵之事你有经验,再有魏国公徐达在一旁压阵,朕并不担忧。依你之言,大都督府已经给福建都司发了调令,允许调两千泉州卫军士至金陵充当协训之人,这些人归你调用,用不了几日就应该到了,你有什么要提的,直接说吧。” 顾正臣给朱元璋满了酒,走向马皇后,在马皇后的推辞之下倒了一点酒,又给朱标满酒,这才对朱元璋说:“陛下让臣练兵,臣义不容辞。只是练兵最重要的是军纪,令行禁止,该进时,一往无前,该退时,如潮退海,臣想求三点。” “三点,可不少,说说。” 朱元璋端起酒杯。 顾正臣严肃地说道:“其一,给臣整肃军纪之权,若有违背,无论是指挥使,还是勋贵子弟,亦或是功臣宿将,该依军纪惩罚时,无人干涉。” 朱元璋点头:“军纪不兴,散乱无度,如何练兵?军中有不少宿将,一个个高傲得很,不给你这点权,你也压不住他们,朕答应了。” 顾正臣谢恩之后,继续说:“其二,给臣驱逐之权。但凡熬不过训练之军士,陛下与大都督府,想留的调去其他卫,但臣训练之人,不留骨头软、无坚强意志之人,若吃不了苦,臣定要将其驱逐出大教场!” 朱元璋凝眸,深深看着顾正臣:“听说你在训练泉州卫时,定下了淘汰近一半的规矩,后来因为泉州卫军士表现出色,才淘汰去了一千五百余人,将泉州卫缩减至四千人。这次朕打算将十万军交你训练,你打算淘汰或驱逐多少人出去?” 顾正臣没有犹豫,伸出两根手指:“最少去两万,留八万,最多去五万,留五万。” 朱元璋沉吟不语。 朱标对如此惊人的去留感到不安,劝道:“是不是太多了?” 顾正臣微微摇头:“若陛下想要的是二流军队,兴许不需要去一人。若陛下想要的是一流军队,自然少不了淘汰弱者。若陛下想要超一流的军队,淘汰下去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马皇后轻柔地说了一句:“不说羽林卫百里挑一,那也是十里挑一,按照这个说法,十万军也只有一万强军。眼下他能留五万,岂不是美事,陛下何必踌躇?” 朱元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了点头:“皇后说得有理,朕准你驱逐所有弱者,包括你认为不能胜任训练的将领。只不过这些事让徐达办,你负责提出来就好了。” 顾正臣有些感动。 老朱还知道为自己考虑下,毕竟这是很得罪人的一件事,而徐达是魏国公,军中第一人,他不怕得罪人,其他人也得罪不起他。可自己就不一样了,赶走几个指挥使,赶走几个有关系有背景的武官,那就是仇,万一有人不开眼再来一箭…… 朱元璋看了看想说话的顾正臣,呵了声:“这其三你不说咱也能想到,你需要钱粮是吧?” 顾正臣认真地点了点头:“没错。” 朱元璋面色凝重。 泉州卫是怎么训练的,给了多少钱粮,朱元璋是有一笔账的。顾正臣能解决泉州卫的钱粮,一是开海给的利,二是泉州府衙支给的多。 在泉州府,顾正臣有法子弄来钱粮供养一个卫,可现在是十万军的训练,如果按照泉州卫的标准给钱粮,十万军士一个月粮饷十万石就会翻到三十万石,加上各级武官,少说也需要三十五万石,突然增加了二十五万石、折合十二三万贯钱钞的花销,由不得朱元璋不难受。 要知道这还是一个月,一年下来,这群人就要吃掉一百五六十万贯钱钞,这对朝廷来说,是不小的负担,哪怕今年存粮较多,可以担负得起,那明年、后年呢? 朱元璋叹了口气,对顾正臣道:“朝廷并不宽裕,最多允许你将军士月粮饷从一石增加到两石,到不了三石。” 顾正臣眉头紧锁。 从明初来看,金陵军士的生活相对来说比不上一些地方卫所。主要原因是地方卫所附近有地,可以垦荒、屯田,打了粮食交公之后还能自留点吃喝。当然,中后期大头兵被将官欺负太狠了不算…… 金陵的军士日常任务就是保护金陵,训练备战,这些人平日里不种地,主要收入就是粮饷,大头兵一个月一石,这就是一家人的所有收入,嗯,大致五百文钱,一天合下来不到十七文钱,看着很是凄惶。 可金陵毕竟是天子脚下,老朱又是一个喜欢发钱的主,偶尔会以某些名义关怀下军士,发一些布料、粮食下去。若不是宝钞提举司的费震拦着,老朱估计已经给金陵军士发七八百万贯的宝钞了…… 因为不能自由印钞,导致老朱没办法滥赏,做事多少有些小气了,能省多少个行省的税,就是拿不出更多的钱粮训练军士。 没钱粮,军士训练怎么能跟得上? 这些人之所以当兵,第一个念头就是吃饱饭,连这点都做不好还让他们豁出命去作战? 也就是好忽悠加上逃不了,没办法才豁出命杀。但这种军士并没有强大的信念,一旦遇到挫折很可能会转身溃逃,像泉州卫那样搏命坚持到最后一刻的精神,他们并没有。 要赋予他们更强大的意志,就需要在思想上武装他们,在基本的物质上保障他们。 朱元璋见顾正臣不说话,呵呵笑了笑,说:“当然,若你有法子给户部弄来足够的钱粮,你想增加到三石、五石,咱也没意见。” 顾正臣错愕地看着朱元璋。 这是啥意思,让我练兵,还让我弄钱粮? 第六百五十二章 五年规划,稳妥为主 新军要训练,但咱不出那么多钱粮,剩下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朱元璋就是这样的无赖态度…… 顾正臣郁闷不已,让自己去弄钱粮,自己去哪里弄? 要不把应天府尹给我,我杀几个勋贵,再去找几个和尚弄点钱粮去?这里是金陵,不是泉州府,贪官污吏也轮不到自己去管。 “陛下,你这是既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啊。” 顾正臣苦涩地说。 朱元璋哈哈大笑:“咱给马儿吃草,你非要加豆子,那只能自己想法子了。” 顾正臣无奈:“可臣拿什么去说服户部?” 朱元璋想了想,说道:“简单,户部侍郎还有空缺,你补上。” 顾正臣犹豫了下,问道:“该不会又是无任免文书、无俸禄、类似于什么布政使司参政的官吧?” 朱标忍不住笑了出来。 挂着福建布政使司参政的名头,却没告诉正主的却是头一个。 马皇后也知道这件事,笑过之后,柔声道:“不就是个侍郎的俸禄,陛下还能缺了不成?听太子说,你为了抚恤泉州卫军士,自己一年的俸禄都捐了出去,这新的户部侍郎俸禄就莫要算在里面了。” 朱元璋点头:“你爱军爱民,心思又正,朕对你放心。让你挂个参政的名头,一是为了你管控市舶司与泉州府事,二是为了威慑福建行省官吏。吕宗艺上文书说过,贪官污吏畏你如猛虎,商人百姓敬你如父母,挂个头衔,偶尔去一趟,制造点动静也好……” 顾正臣谢恩,闲聊了一番,转而道:“陛下,大明开国十年,天下虽平,然战事未定,敌虏仍在。百姓虽勤勉耕作,然虫害、旱涝、蝗灾不少,依旧有不少百姓困顿。但有赖陛下仁明,胡虏不敢大规模南下,无数百姓从颠沛流离中安居乐业,有了安稳的日子。” “十年太平,来之不易,尤其是陛下坚持休养生息,无数百姓得以过活。臣以为,治国理政,并非耕种农桑,几个月便有了收成,几年就能堆满粮仓,事属长远,当长远为之,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脚步越稳,地基越牢,大明的国运便越长……” 朱元璋喝着酒,听着顾正臣的话,摇了摇头:“你小子今日赴宴,还带进谏的吗?好好一顿酒,被你糟蹋了可不好。” 顾正臣起身请罪:“臣非是进谏,而是想告诉陛下,陛下福运绵长,有的是时间治理大明江山。有些事不宜操之过急,正如那叠在一起的两本书一样,有时候分开书的方法不是蛮力拉扯,而是耐心一页页掀开。” 朱元璋凝眸,将筷子搁下,沉重地说:“朕已经有白发了。” 顾正臣正色道:“陛下生白发乃是日夜操劳所致,臣以为若凡事当有规划,陛下便不会太过烦忧、太过操劳。臣提议,在官场、人口、田亩、屯田、水利、道路、文教、刑名、新军训练等方面,各部编十年长期规划,五年短期规划,按部就班,适时调整,以推动朝廷内治、外战连年报喜。” “十年,五年规划?” 朱元璋盯着顾正臣,起身道。 顾正臣肃然道:“陛下身为开国之君,当为大明描绘远景盛世,并号召文武官吏,百姓,匠人,商人等,齐心协力朝着盛世而奋斗。唯齐心聚力,可成伟业!设规划行之,五年一校正,只要两个五年,大明国力定能大增,民安国泰!” 马皇后拉着朱元璋的胳膊,道:“他所言是有道理的,为政不可急。这两年来,重八多有急促之举,妾身认为,是时候收慢一点步子,有个明确的规划之后,咱们也好确定好方向,一步步朝着走,只要方向对了,结果总坏不了哪里去。” 朱标跟着进言:“父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儿臣以为,做个五年、十年规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按部就班,也好让百姓、官员们都有个喘息。治国非是战事,军士急行,当以缓稳为主。” 朱元璋总算是看明白了,这几个人是联合在一起,游说自己施策当缓。 仔细想想,这些年来自己对官员确实苛责了不少,听说一些官员上朝之前都开始祈祷漫天神佛保佑了。 可自己能不着急吗? 治国十年,虽有所成,可走出金陵去看看,远了不说,就说凤阳,那地方依旧是个穷酸地方,多少当地人都不愿意认自己这个皇帝。 咱是布衣起家夺天下,天底下的百姓会不会想,那个朱重八跟咱都一样,都是泥腿子的农民,他能当皇帝,咱们就不能? 想要稳住天下,唯有让百姓认可自己。而想赢得他们的认可,不就是让他们吃饱穿暖,不挨饿不受冻吗? 可十年过去了,依旧有很多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就金陵城外一些村落,还有不少百姓家三个人穿一条裤子遮羞的。 治不好天下,管不好百姓,这大明江山能稳定吗? 满朝官员里有不少人都是想害咱的,贪污欺负百姓,用意就是让百姓知道自己没能力治理好大明,让百姓想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天子,他们好再换个皇帝!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为了治理好这天下,为了百姓吃饱穿暖,自己杀了不少贪官污吏,发配了数以千计的官员去劳作体会百姓的劳苦与不易。 十年是个当口,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能不着急吗? 顾正臣似乎看穿了朱元璋隐藏在最深处的不安,说了一句极有力量的话:“陛下,天命已定,基石已铸,民心已归。唯缓政施策,方能国运腾腾。” 天命已定! 民心已归! 朱元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罢了,那就依你之言,着令中书、六部,结合各行省实情,拟定五年、十年规划吧。规划莫要定死,以免官吏借之害民、劳民,当有序有节。太子,这件事你参与其中。” 朱标欣喜不已,连声答应。 顾正臣在这个时候抛出规划,将朝着偏执、激进、暴虐方向而去的朱元璋拉回了一些,虽然顾正臣想改变朱元璋的脾气秉性很难,改变他的心思很难,但好在有个规划,大家有个方向,也不用整日太过提心吊胆。 重阳节之前,顾正臣被任命为户部右侍郎、大都督府指挥同知,一跃成为朝堂之上炙手可热的人物。想要巴结、奉承的官吏大有人在,在泉州县男府晃悠的官吏也不少。 只不过这群人守了好几天,硬是没看到顾正臣的影子。 顾正臣根本就不住在府里,而是住在了魏国公府里。 练兵之事,明着是顾正臣负责,但实际上发号施令、统领全军的是徐达,两个人需要商议好训练之策,训练安排与计划。 十万京军可不比一个泉州卫,训练的难度增加了不知多少倍。 考虑到军士数量太多,顾正臣与徐达商议之后,决定还是以卫为单位进行集训。大教场虽然在城外,但也不够十万人折腾的,只好安排五万人在大教场内训练,五万人进行侦查、伪装、山林等战斗训练,内外各七日轮训…… 方案敲定。 九月十二日,徐达、顾正臣前往大教场,开启大明新军之路! 第六百五十三章 大教场训话 金陵城外,大教场。 镇南卫、骁骑卫、龙虎卫、英武卫、神策卫、龙骧卫、飞熊卫、羽林卫等十八个卫,合计十万余人,在各卫指挥使、指挥同知、千户等带领之下,威武列阵。 徐达、顾正臣并肩而行,从每个卫阵之前走过,然后登上高台。 顾正臣看向这十万余将士,这些人大部分都经历过开国之战,只看那凌厉的眼神,散发的浓烈杀气就知道,他们可比最初的泉州卫强了不少。 羽林卫指挥使陈方亮、龙骧卫指挥使王虎、神策卫指挥使余忠、飞熊卫指挥使周贤等携一干指挥佥事、千户等出阵,带头行礼:“见过魏国公、泉州县男!” 徐达抬手,让众人起身,面容威严地扫过众将士,高声喊道:“奉陛下旨意,自今日起选尔十八卫推新军之策,行新军之训,练新军之能!旨在他日荡平胡虏,靖平边疆,还天下子民安宁,护天下苍生之万全!” “此番新军训练所有事宜,由我徐达与泉州县男顾正臣全权负责,有罢离遣走之权!无论你们是千户还是指挥使,无论你们自身有多少军功,还是与哪位公侯大臣关系亲密,在这里一切成空。能接受新军训练的,留,不能接受者,走!谁来说情都没用!” “话说在前头,诸位务必谨记于心,莫要到时送出大教场时感觉丢人来求情。羽林卫与泉州卫的比拼你们都知道,不留情面地讲,羽林卫无论是肉搏还是实战,都输给了泉州卫!笑,有人竟然笑?呵,羽林卫输了是丢人,可若是让你们与泉州卫比拼,谁敢自信能赢?哪个卫敢出来,我便擅自做主,让你们与泉州卫两千军士再来比拼一场!” 徐达的讲话很慢,因为面对的是十万军士,一个人的嗓音无法覆盖整个大教场,传入每个人耳中,这就需要两侧的三十余传令兵一句一句地跟着传达,确保每个卫、每个军士都能知道讲话内容。 当说出与泉州卫再比拼的时候,原本有些嘈杂之声的教场顿时安静下来。 徐达说得没错。 羽林卫输给了泉州卫,是羽林卫的耻辱。可羽林卫比其他卫更强,难道羽林卫输了不也说明其他卫更差? 这和三大于二,同样大于一是同样道理。 泉州卫指挥同知黄森屏、千户于四野、林白帆等都回到了金陵,就在这教场之中。哪个卫的军士也没有自信能打败泉州卫。输了,那耻辱可就难洗掉了。 徐达见没人再说话,便喊道:“训练事宜由泉州县男统揽!” 说完,徐达便退后一步。 顾正臣上前,肃然道:“在下顾正臣,诸位最好是记住我。你们能站在这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为大明开国拼过命,二是父辈为大明开国拼过命!一个个背着功劳,难免昂着高傲的头颅。但这些对我来说,你们再高傲,再多军功,也需要从头开始!” “大教场之内,只会留下能战、敢战,能死战、敢死战,能在绝境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哪怕是坠落地狱,也能拔出刀灭杀魑魅的军士!许多人或许会疑惑,为何泉州卫能在短短一年之内,以地方弱卫击败羽林强卫。” “原因就在于,泉州卫的军士不畏死,他们有着保家卫国的信念,因为他们清楚,每一次战斗都是在保护身后的妻儿父母,保护大明百姓!他们有着不服输的意志,敢于战斗至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口气!精忠报国,觅个封侯,是他们的志向!” “而你们,经历了开国时的苦难,却也不过是整日吃口饱饭就够了,不寻求其他!泉州卫军士告诉过我,你们每一日的训练不过是做做样子,摆弄几下就够了,甚至是连操练都做不到大汗淋漓!所以,你们享受了太平,自认为奔赴战场时的本领足够了?错,战场只有胜利与失败,胜利的活下去,失败的死去!” 顾正臣明亮的声音传荡在大教场中,又伴随着传令兵声情并茂地呐喊,将这些话灌入每个人的耳朵之中。 徐达看着训话的顾正臣,目光灼灼。 他指明了新军训练的问题,就两点: 没有一往无前、敢战敢拼、向死而生的意志。 没有千锤百炼、摔打搏斗、突破极限的训练。 顾正臣是对的,这不仅是金陵卫所军士的通病,也是一些边军的通病。一些军士畏累、怕累,偷奸耍滑,想着法子寻轻松,就是不想拼了命的训练。 边军直接面对胡虏的威胁,尚有这些问题,那京军更不要说了,明显会比边军多。军士们的心理很简单,就一句话:一个月才一石米,玩什么命啊。 顾正臣理解军士的想法,沉声道:“大教场十万余将士,两年特训之后还能站在这里的只有五万至七万将士!在两年时间里,扛不住训练、熬不住疲累、没有毅力、缺乏信念、不敢搏命的——弱者,将会统统离开这里!” “现在,我宣布新军十条,每个军士都务必熟记这十条,若有人七日内还背不下来,主动去找魏国公,然后离开大教场!第一条:令行禁止,听命不得迟疑!第二条:将士同训、同吃、同住、同休、同行!第三条:赏罚公开……” 徐达背负双手,满意地听着。 新军十条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确定好规矩才好推行训练。虽说金陵各卫早已推行了新的锻体术,可在强度、规范上,并不如泉州卫。毕竟金陵诸卫并不是顾正臣亲自操持设计的,内容差不多,但流程、强度、细节上又有所不同。 比如金陵军士,没有打绑腿,而泉州卫军士训练与行军时,都是打绑腿。别看就用布条缠一些,但就这点,便可以让训练的两条腿少了许多酸、胀、麻、重等。 现在好了,顾正臣主导这十万军训练,未来这些人一定会成为铁军,一旦拉到战场上,说不得自己彻底消灭元廷的梦就实现了。 顾正臣,拿出你所有的本事来吧! 第六百五十四章 多重激励,新军之策 虽说朱元璋给了顾正臣一个户部侍郎的职务,可顾正臣又不是财神,可以凭空化出钱粮,一时半会并没有办法拿出足够的钱粮厚待这十万将士。 考虑到老朱答应给这十万将士的粮饷上浮一倍,顾正臣决定在这里动些手脚。 军士一个月原本是一石粮饷,折合下来一日十六文余。 顾正臣便定下规矩: 每坚持两日训练,奖三十文,两日一发放。 没办法给大的激励,那就给点小的激励,多少可以振奋人心,鼓舞士气。不过这些基本保障性的激励毕竟太少,于是便有了比武激励。 一个月一次卫内比武,三个月一次卫与卫比武,半年一次十八卫排位大比武。 卫内比武,选出二百精锐,奖励一贯钱钞。 卫与卫比武,奖励胜利的卫一千贯钱钞。 十八卫排位大比武,奖励前三卫五千、四千、三千贯钱钞,并请皇帝颁给金陵第一强卫、第二强卫、第三强卫称号,并给予自指挥使至小旗强卫腰牌,以示殊荣! 训练激励与比武激励的推出,令十万将士欣喜不已。 尤其是最后一项,请皇帝颁给金陵第一强卫等称号的举措,那可真是令所有将官心思火热。何况连最低的小旗都能得到,这就让人不得不激动了。 绝对的荣耀,哪怕是他日老了退下去,拿着一块破烂腰牌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为了激励军士,必须打开他们向上晋升的渠道,顾正臣将泉州卫训练时的一套搬了过来,允许强兵战胜小旗、总旗、百户三人之后,晋升百户,允许百户战胜同级百户、副千户、千户之后,晋升副千户。 只不过这十八卫的千户、副千户等多有军功,也有一些背景,顾正臣并没有采取裁撤与取代的举措,而是准许优越者升迁,不优越将官暂时保留。 一个卫该有五个副千户,但冒出来十个也是很正常的事,就像尚书本该有一个,老朱有些时候不也安排七八个…… 再说了,不优秀的将官可以让徐达想办法弄走,自己没必要得罪这些人。得罪的人越多,自己的路越窄,不划算。 一系列举措下去,十万将士兴奋起来。 至于训练并不需要顾正臣太过操劳,将黄森屏、于四野、林白帆等泉州卫将士分开,每个卫安排一百名泉州卫军士演训、带训,剩下二百人负责喊口号、巡视、盘查等事宜。 泉州卫军士训练了一年了,知道怎么训,也清楚这段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加上他们带头,可以让所有坚持不下去的人认识到,泉州卫的强大不是没有来由的。 顾正臣在训练十万军士中使用了短期激励、中期激励、长期激励,物质激励、精神激励,还有榜样激励,彻底将沉闷的将士激活,也赢得了大量底层军士的好感。 训练计划有条不紊地铺展开来,泉州卫两千军士充当了协训主力,而大教场早几日前完成了改造,训练的设施也已完善。 在徐达、顾正臣的坐镇之下,十八个卫,合十万余将士,在翌日天蒙蒙亮时开始了训练。至于爱国教育、忠军思想、精忠报国、杀敌封侯等思想训练需要缓一缓,等这些军士适应了训练的强度之后再进行…… 徐达看着训练之中的军士挥汗如雨,很是担心地问道:“你有没有盘算过比武激励需要耗费多少钱钞,这笔钱户部与陛下是不会出的。到时候你拿不出来,这些大头兵可不会答应。” 顾正臣笑道:“一年下来,大致五万贯钱钞。” 徐达脸色有些难看:“如此多钱钞!要知道一些府一年的税钱都不到这个数目,你用什么法子拿出如此多钱钞?” 顾正臣见徐达如此认真,回道:“一年五万贯钱钞确实很多,泉州府查抄了那么多贪官污吏,卖了那么多店铺,也不过十几万贯钱钞。但泉州府毕竟是小地方,这里是金陵,陛下又给了个户部侍郎的职务,若一年弄不到这点钱,那就废了……” 徐达心头一紧,连忙说:“你可不能贪,更不能挪用国库,私分税银!” 顾正臣头微微一偏,浅笑道:“这点钱财还不用贪吧,不瞒魏国公,我打算从商人身上薅点羊毛,陛下定的商税是三十税一,这在开国前十年确实可行,可接下来的十年,商税就应该调整一些了,从三十税一调整到二十税一,甚至是十五税一。” 徐达深吸一口气:“你想对商人用重税,陛下未必会答应,再说了,户部也不会点头。” 顾正臣看了一眼身旁的张培,走了过去,将张培腰间挂着的玉佩摘了下来,递给徐达:“魏国公认为这玉佩价值几何?” 徐达看了看,又暼了一眼张培,你说你一个护卫,带这玩意干嘛,又不是文人…… 价值嘛,玉虽白,但纹理有些错杂,最多不超出两贯钱。 张培点头:“一贯六钱。” 顾正臣笑着对徐达说:“一千六百文钱,三十税一,商人只需要上税五十余文。魏国公认为这合适?商人可以拿走大头的利,但这个大头不能太大,以至于朝廷一年收不上来什么商税。即便是十五税一,商人也不过一百文余的税,商人远远到不了伤筋动骨的地步。” “泉州市舶司用的是五税一重税,商人依旧趋之如骛,想要出海做买卖的商人已排成长队。为何重税没有让商人退步,商业衰落?归根到底还是两个字:利益。因为五税一依旧有利。另外,福建行省、浙江行省等地免了一定的关津税。浙江行省的情况我并不知,但福建行省除泉州府外的商税不降反增,这就很说明问题。” 商人不带货物跑来跑去,不出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如何能做大? 泉州府只是一个磁石,吸引了无数商人奔赴,而在这个过程中,不少商人途径某些府县时会停下来消费,会停下来调查当地的货物、买卖,寻找机会。 顾正臣提出了完整的计划:“增加商税,同时取消九成以上的关津税,通过增加商税的方式,户部一年所得至少可增一百五十万至二百万贯钱钞,别说抽出五万贯,就是抽出二十万贯用于新军之策又何妨?” 第六百五十五章 取消关津税,增商税 增加商税,取消大部分关津税? 户部尚书王博、周斌面面相觑,看了看顾正臣,又看了看桌案上的文书,不知说什么是好。 户部尚书换来换去,和顾正臣打过交道的彦希哲、俞浦、赵好德、李泰等尚书都不在户部了,至于是调离还是被贬官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尚书是王博、周斌。 王博曾是开封知府,今年八月调入户部当尚书。 周斌是登州卫知事,去年调户部当侍郎,今年提拔为尚书。 若是其他人拟出这文书,估计王博、周斌早就骂人了,皇帝主张的是轻徭薄赋,大明需要的是休养生息,你怎么能逆潮流而上,使用苛税呢? 可顾正臣不是一般人,是洪武朝最近三年来,谁得罪谁没好下场的一个家伙。在他手底下,挂着御史大夫陈宁、平凉侯费聚等人的名字。 王博不想得罪顾正臣,带着几分敬重与畏怕对顾正臣说:“顾侍郎,商人做买卖也不容易,何况开国才十年,民间商业还没完全复苏。陛下给过旨意,只要他们老老实实纳商税,不该苛责商人。这个时候直接将商税增加一半,着实不合适。” 周斌连连点头:“行商也需要成本,抛开各项开支外,若用十五税一的税,商人恐怕会闭门歇业。纵是商人顺从,也会涨价,将这压力再转嫁给百姓。十五税一,实不可行。” 顾正臣看着两位新户部尚书,直言道:“本官在句容县与泉州府时,与商人打交道颇多。对于商人来说,最头疼的恰恰不是规定好的商税,而是没有明确规定、容易被索拿的关津税。去年时,商人不愿多给关津税结果被人扣留货物几个月,两位尚书想必也有耳闻。” “何况朝廷每年的关津税收上来的并不多,大部分关津成了盘削商人的刀子。大明开国十年来,是商人不愿意长途跋涉经商吗?是商人不想逐利吗?不是,是因为关津税太多,他们的利太少。取消大部分关津税,提高买卖交易的税,对于商人来说,不是增加负担,而是纾解枷锁……” 顾正臣以福建行省的实际案例游说两位尚书,说到口干舌燥,两人依旧不表态支持,这让顾正臣很是无力。 户部尚书不精农税、商税等事,这是洪武朝,乃至整个大明朝的一个痛点。至于像夏原吉那样出色的管家型人才,洪武朝的户部可以说没有一个…… 原本想找两位尚书联名,然后奏给胡惟庸,呈报朱元璋批准,可现在两个尚书都不点头,顾正臣和胡惟庸又不太对付,索性凭借着“县男”优势,越过中书行省,直接面见朱元璋。 朱元璋看完顾正臣的文书之后,眉头紧锁:“这就是你的赚钱之道?” 顾正臣肃然道:“陛下,这不是臣的赚钱之道,而是朝廷的商策。臣以为,朝廷施策应如百姓种耕作,该除草的时候除草,该施肥的时候施肥,还应结合天时灌溉或排涝,朝廷施行三十税一的商税已九年,甚至更久,现如今关津税成了杂草,阻商无数。” “若推行新的商策,保留少数关津,取消其他不必要的关津,让商人可以畅通无阻地经商、买卖,以便货物流转,促使商业日益繁盛,朝廷商税自然水涨船高,到那时,以多出的商税补于新军,一旦这十万军士训练有成,便可推至剩余十万京军,甚至是其他地方卫所……” 朱元璋听着顾正臣的长篇大论,问道:“泉州特区开海,远航贸易日益兴盛,可你是否知道,自开海至今一年,有多少人口南下?顾小子,你想过没有,若商人带走许多伙计,多少土地会因缺人耕作而荒芜?商人带那么多人手,会不会对朝廷治理地方带来麻烦?人口流动太频,未必是好事。” 顾正臣心头一颤。 在朱元璋的治国思想中,他主打的就是一个固态。 固态的制度,固态的礼仪,固态的官府,固态的户籍,固态的百姓,所有人都划定在一个圈子里,固态发育、成长、死去。 自己定的规矩,就应该万年不变。但世上不变的只有变化,万年成法只是个笑话。 顾正臣连忙说:“陛下,自古以来,可没几个商人会造反,更不要说威胁朝廷,哪怕是元末天下大乱时,也是如此。” 陈友谅是打鱼的,张士诚、方国珍都是干走私盐的小贩,你朱元璋是种田的,群雄并起时,你见一个商人当老大的吗? 没有。 最多一些土财主弄点人手护院子,没几个商人能成大事。 “臣以为,天下大势、王朝国运是否长久主要取决于两点:其一,外敌,其二,农民。若陛下能让广大农民吃饱饭,穿暖衣,没人敢以下犯上,商人分散,且多时自私自利之辈,形不成气候,更不可能威胁朝廷……” 顾正臣费了好大的口舌,从商业、商人、税收、再分配的角度一点点地讲述,终于打消了朱元璋的顾虑。 朱元璋沉思一番,松了口:“朕会安排一些人去询问商人,若他们认为乐见关津税、增加商税,朕便答应。” 顾正臣行礼告退。 没过三日,朱元璋便批准了顾正臣的文书,并命户部执行。至此,大明的关津税大部分被取消,商税上浮。值得一提的是,关津税取消之后,一些非必要的关津也被撤去,部分巡检司被撤销。 商人看到了行远的便利,许多商人的足迹不再只局限于行省之内,而是开始跨行省做买卖。没有了关津折腾人,货物运输的成本骤降,相应地可以降一些价格,扩大下销量,而这又带动了商税的增长,商税补贴给军士,军士拿去购买货物…… 世界像是一个封闭的环,从这一头出发,兜兜转转再次回到起点。不同的是,每经过一次闭环,每个人手中都多了一些东西。 接下来的两个月,顾正臣在十万军士逐渐适应训练强度之后,开始在夜间渗透精忠报国的思想,每日一个时辰,雷打不动。 为何要忠君爱国,为何要征讨胡虏,为何要抛头颅、洒热血,这些事都以通俗易懂的话语,灌输给所有军士。 不管是不是有人对这一套不屑,顾正臣都乐此不疲,不断给他们洗脑,甚至还将老戚的“凯歌”当了军歌,每日早上跑步高唱,晚上结束了也要高唱…… “洗脑”不是短期的事,短期的是一时热血忽悠上了,长期才是深入神魂,血凉透了也不会忘的那一种。 进入十二月份,顾正臣便离开了大教场。 无他。 张希婉距离临盆还有两三个月,身边虽然有母亲、妹妹和丫鬟等照顾,可总归需要自己这个男人在身边陪着。 张和看着顾正臣瘦了一圈,也不好责怪,毕竟为朝廷办事。 陪在老婆身边时,顾正臣并没有闭塞消息。 十一月份,朱元璋命卫国公邓愈为征西大将军,沐英为征西副将军,剑指吐蕃。命令传了出去,但真正的战斗还需要等到明年夏日。 在这次行动中,顾正臣插了一脚,以吐蕃地势险峻,军士疲伤多等理由,强烈要求朱元璋给邓愈三个太医随行。 邓愈是个好人,在自己在钟山中箭之后是他叫开金陵城门,将自己送到太医院门口的,也是他强行让内侍以十万火急通报朱元璋的。 按照历史,邓愈将在征讨吐蕃胜利班师途中,病去! 历史没说邓愈是什么病症,顾正臣也不敢预言邓愈会死,只能以这种方式加一道保险。 「感谢yiisan、长梦冷、墨十叁、书友0、西卡比斯等兄弟的打赏,也感谢度里不知哪位的打赏,感谢所有兄弟们的投票与支持,谢谢你们。」 第六百五十六章 制式文书,海运欣荣 因为求天下直言,朱元璋收到了许多进言文书。 平遥县训导叶伯巨还是出现在了历史中,写下了一封言辞犀利的文书,指责朱元璋“三过”:一分封太奢,二用刑太繁,三求治太切。 顾正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朱元璋已经让亲军都尉府的人昼夜疾驰跑去山西抓人去了。 老朱要“亲手射死他”,这是原话。 实事求是地说,叶伯巨说的后面两点是对的,但第一点,多少有点问题。 分封太奢? 老朱虽然封了藩王,可在洪武九年时,还没有一个藩王出金陵去封国,也就是说,分封只留在表面,还没执行。 现在的情况与历史有所不同,老朱不仅没赏赐给藩王田地,就连早就该定下来的待遇也没定下来,甚至连秦王府、晋王府的修建也以“冬日严寒,百姓不易”为由给暂停了,此时指责老朱分封太奢,多少有些过激。 不过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后来朱老四跳起来踹走了朱小炆,又不得不说叶伯巨有先见之明,是个“懂规律”的家伙。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时间差的缘故,还是说这家伙搞的是封闭式教育,按理说,他应该听闻了五年规划、十年规划的事,毕竟县学往往距离县衙并不远,这是皇帝“求治过急”到“求治有条不紊”的转变,这个时候对老朱说这些话,实在是容易让老朱郁闷吐血。 也不怪朱元璋想射死他,好不容易“改过”了,突然又被人摁着一顿骂,是谁也窝火。 顾正臣不理睬这些,哪怕叶伯巨被老朱射死也不关自己的事,眼下什么都没张希婉的身体重要,古代生育的婴儿出生死亡率很高,说句不好听的,平均下来十户人家就有一至两个孩子没成活的,有的甚至是大人孩子都没保住。 为了确保安全,顾氏被顾正臣说动,去宫里找马皇后要了三个经验丰富的稳婆,还要了两个医婆,直接住在了顾家,也不知道顾正臣用的什么法子,太医院的太医于顺也住在了府中。太医一般只服务皇室,除非皇帝下旨,太医一般不去看大臣。 这是张希婉最幸福的时光,一家人陪着,夫君也不再忙碌奔波,整日陪在自己身边。顾青青买了一大堆补品,被顾正臣点着脑袋训斥。自己受伤的时候,老朱和朱大郎没少送补品,家里还一堆,你买的这点能比得上宫里送的? 顾青青委屈巴巴,拉着张希婉一起对付顾正臣。刘倩儿和顾诚家的陈氏一起去买菜,亲自下厨,顾母则找了两个裁缝,这就开始准备做孩子的衣裳了。 常言的妻子张氏、小妾周氏也搬到了泉州县男府,还有十六岁的三子吕世国、十四岁的小女儿吕千雪。 吕千雪很可爱,就是有点怯生。吕世国随吕常言,好武斗,有些根基。 吕常言并不想让吕世国进入军营,顾正臣询问吕世国的意思之后,将其留在府上做事,与姚镇一起护卫顾青青、刘倩儿。她们两个还需要张罗白糖等买卖,并不是整日留在府上。 刑部主事茹太素再一次冒了头,再一次写了万言书进言,结果被朱元璋杖了四十。娘的,五百个字能说清楚的事,你用一万字来凑,水字数也没你这个水法…… 挨打的是茹太素,累的是顾正臣。 朱元璋认为顾正臣的奏本最是清楚、明了,开宗明义,先说有什么问题,再解释为何出现这些问题,讲出可能的对策,然后说一句“不知如何为之,请陛下批审度之”之类的话,文书到此结束。 少说废话多办事,这是朱元璋的要求。 于是顾正臣参与到了奏对式的编写之中,明确了问题、原因、对策的三段公文格式,这一次与以前不同,被朱元璋确定为基本格式,日后上书就按照这个格式写,上限是五千字。 被限制字数的不只是顾正臣一个,但没办法,人家握着刀,他说了算…… 当然,御史台骂人的奏本不在此列,毕竟骂人和整人很多时候不需要理由。 洪武九年到了年尾,历史上的空印案并没有发生,这让顾正臣松了一口气,老朱的屠刀晚一年挥起来,对大明来说并不是坏事。 泉州府、句容卫、远火局的公文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送到泉州县男府中,顾正臣以这种方式“遥控”着地方。 经过一年多的船只营造,更多的大船上了大漆,刷了舷号,开海的规模将在洪武十年迎来大幅增长,张赫写文书请求顾正臣说服皇帝增配泉州水师,以满足商队增加带来的战船不足。 顾正臣与靖海侯吴祯商议之后,联名上了文书。 朱元璋当即批准。 没为难顾正臣的原因很简单,福建行省商税从往年的两万贯余,陡然增加到十二万贯余,这些钱钞真真切切进入了国库。福建行省猛增的商税,主要是市舶司“苛税”带来的,其次便是日益频繁的住宅、店铺、田产交易带来的交易税。 开海初见成效,泉州府热闹了,福建行省有钱了,户部笑了,朱元璋没道理反对,索性命叶升将新造的抗倭船拨付给泉州港,交张赫指挥。 句容卫在摸索火器作战上进步很快,考虑到以步克骑的实战要求,而句容卫的战马又极少,赵海楼、王良、秦松等人开创了木板代替骑兵的模拟战法,战马多久跑多远,木板就设在哪里的土中,时间到了,木板就会被拉起来,以表示骑兵冲杀而来。 铳剑制造了出来,这就是后世的刺刀。用卯榫对接的方式可以安装、拆卸,这赋予了火铳兵一定的近战能力,对轻骑兵为主的元军有一定威胁。 纯火铳的战法,火铳配合山海炮的战法,纯山海炮的战法,随着不计成本的模拟训练,在句容卫逐渐臻善。 十二月二十七日,顾正臣离开金陵,抵达句容卫,在看过句容卫的实训之后,在除夕当日提前和远火局、泉州卫的军士恭贺新春,并在当天黄昏返回金陵。 在阵阵的爆竹声中,大明迎来了洪武十年。 第六百五十八章 解忧患,提人才 火器有威力,恰恰是这份威力,让人忌惮、畏怕。 朱元璋并不害怕火器,而是害怕火器多了,一旦地方上有人造反,朝廷能不能在短时间内镇压。全都是大刀长矛,朝廷兵强马壮,想要平叛地方相对容易。可若全都是火器,这打起来胜负就不好说了,万一背地里有人一炮弄死了主将…… 再说了,若是有武将犯上作乱,半夜里将山海炮摆在洪武门,直接对着奉天殿来一顿覆盖,那自己还不死得彻底? 如何保证使用火器了又不威胁皇室、朝廷安危,这是个必须解决的问题,也是全面推行火器的最大阻碍。 徐达理解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身边背叛他的人很多,就连他侄子朱文正就想过背地里踹一脚,有点心理阴影属实正常,安全问题马虎不得。 顾正臣对这个问题并不是没有半点应对之策,认真地回道:“陛下,臣有三策,可解忧患。” “哦,讲来。” 朱元璋喜欢用顾正臣,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于他总有法子可以解决问题。 顾正臣坦言道:“其一,便是当下推行的新军之策,渗透精忠报国、上报天子,下护百姓等思想,让大头兵切切实实地忠于朝廷,听朝廷指挥,以确保陛下始终能牢牢掌控军队,杜绝军队内部有人调转火器对准皇室……” 思想决定行动,大家都忠诚于皇室,谁还造反,谁还能造反? 何况如今天下大定,天命已有归属,这个时候又不是乱世,谁愿意干造反这种要三族人性命的事。至于朱小四,说到底是家产之争,没朱小四,换成张小玉,朱小能,姚和尚,谁单个或合伙拎出来都不能成事…… 朱元璋听得连连点头。 自己全力支持顾正臣推动新军之策,意在瓦解开国勋贵对军队的影响与控制力,若顾正臣当真可以让军士臣服归心于自己,那这未必输给赵家的“杯酒释兵权”。 顾正臣继续说:“其二,臣以为火器大行其道,是大势所趋。即便我大明不行火器之道,那他日敌寇也会使用火器,厉害的武器迟早会占据主流,与其畏怕,不如掌握主动权。为保地方无法对抗朝廷,保证朝廷对边军的约束,臣以为可以让京军在火器上始终处于优势地位,则大势无忧。” 朱元璋皱了皱眉头:“如何让京军始终占优?” 顾正臣笑道:“如今远火局打造的火器,远胜于地方卫自产火器,这点陛下认可吧?” 朱元璋点了点头,这倒是事实。 顾正臣正色道:“陛下也应该知道,远火局最新的火器,也胜过一年前的火器吧?这就是京军始终占优的关键。” 朱元璋似乎明白过来。 一旁的徐达恍然,在一旁说道:“你的意思是,远火局不断出现更厉害的火器,然后武装京军。而地方卫所与边军等,则使用相对弱一些的火器。” 顾正臣想了想,摇了摇头:“确实是这个道理,最具威力与战力的火器给京军,始终让京军在战力上胜过地方。只不过,所有新式火器的关键在于颗粒火药,朝廷只要控制住颗粒火药的生产、储备与分配,边军完全可以装备部分最好的火器,以增强其战力。” 朱元璋眼神一亮:“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不让颗粒火药的配方流出,新式火器的威力便会锐减,纵是使用其他火药也不行?” 顾正臣肃然道:“确实如此。” 朱元璋松了一口气。 控制颗粒火药总好过控制无数军士,不需要处处提防。 给边关一些先进的火器,他们也只能使用这些东西打击进犯的元兵,若是想造反起事,那他们不等打到金陵颗粒火药就耗光了。 “其三呢?” 朱元璋安心道。 顾正臣略一沉思,道:“其三,是人才!” 朱元璋愣了下,踱步道:“你是说匠人?” 顾正臣苦涩一笑,解释道:“陛下,匠人是人才,但距离臣期望的人才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就以火药配比来论,在臣来看,目前的配比还可以精细化,只是缺乏人才与工具去将用量处理得更精确,目前的秤,并不支持轻微重量的称量。” “还有冶炼铸造,目前神机炮与火铳多是铁质,但纯铁质的火器一旦用久了,很容易出现诸多问题,尤其是磨损会降低火器的准头、射程,甚至会导致炸膛等。如何去处理冶铁,掺杂什么金属可以改进冶炼质量,这也需要人才。” “山海炮方面,风速,顺风逆风时对山海炮的影响,所处位置是高是低,用哪个角度去发射火药弹,用多少的火药用量可以达到预期的射程,这些都需要专门的人才来负责……” 远火局的匠人是优秀的,他们也是有智慧的,这些人用实践,通过一次次失败来摸索出了成功之道,但他们依旧缺乏创新精神,缺乏实验精神,用他们五十年,顾正臣也不可能看到炸药的影子。 必须有一群敢作死、敢玩命、能创新、能乱来、又有真本事的人才去推动火器不断迭代,不断变强,直至发展到黑火药的极致。 这些人才,是远火局未来的新鲜血液。 朱元璋没想到,一个火器竟有那么多头头道道,还有诸多问题需要去解决,见顾正臣说完,便问道:“朕手中也没这样的人才,你打算去何处寻?” 顾正臣看着朱元璋,认真地说:“没有这样的人才,只能去培养。臣希望在国子学挑选一些监生来做这些事。” “国子学?哈哈,他们未必会跟你啊。” 朱元璋直摇头。 现在的国子学,就是未来的国子监。 顾正臣知道,这里的监生不少,目前有八百余人,还开了个分校区“中都国子学”,不过中都那里主要是勋贵之子,包括老朱的儿子也在那里进学过,比如朱大朗、二郎、三郎…… 监生是文人,文人的奋斗目标就一个: 考公。 咳,是混个一官半职,也好端铁饭碗、吃公家饭、干点威风的事。 顾正臣让他们胡搞乱搞,研究这个研究那个,估计是没什么人会跟他去的,毕竟白天陪孔夫子子曰,晚上聊聊朱熹在下面是不是还在和尼姑鬼混,这都是圣人的事,谁会跟你做贱人的活计…… “臣想试试。” 顾正臣坚持。 不识字,没文化,怎么搞长期研究,怎么接受新思想,怎么去实验创新? 弄一批识字的,有水平的人加入远火局是好事,何况这些人都极有毅力,坐在窗户后面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翻来覆去钻研几本书,让他们在远火局深入研究一个“课题”几年想来也是没问题的。 当然,所选之人不能是榆木头疙瘩脑袋,需要懂得变通,而这样的人才,确实不好找,但不试试怎么行? 朱元璋见顾正臣坚持,点了点头:“你解了朕的忧虑,那朕便准你去国子学挑人。” 书一封旨意,简单明了: 国子学监生,任他挑选。 朱元璋将纸张递给顾正臣:“拿着这份旨意,去寻国子学祭酒陶凯、司业乐韶凤。若找不到你想要的人才,准你去府学、县学里找。” 顾正臣谢恩。 国子学若是找不到,府学、县学就算了,只能社学里找了,从娃娃抓起…… 第六百五十九章 国子学,三道题 国子学在鸡笼山下,城内的小教场以西。 祭酒陶凯已是七十余岁,年老体衰,行动不便,面对顾正臣时行礼都带着气喘。 顾正臣连忙上前搀扶,平和地说:“本官只是奉旨挑选一些人才,陶祭酒不需要陪同,好好休息便是。” 陶凯微微摇头,动了动拐杖:“不能怠慢。” 顾正臣见陶凯坚持,也不再多说。 按照历史进程,陶凯在去年就应该被老朱弄死了,原因是他自称“耐久道人”,这称号给自家婆娘说说还没问题,可落到老朱耳朵里就变味了。 耐久对应的是不耐久,你是反着说,其他人活得不耐久。哦,为啥活不耐久,是我老朱弄的。 明白了,你影射咱杀人! 在这种心理认识下,陶凯出点问题就会死。 不过洪武九年发生了许多事,历史进程改了一些,老朱没那么多疑心病,脾气也有所控制,就连骂自己的叶伯巨也没射死,训斥了一顿就让他回去教书了。 司业乐韶凤抱着一摞册子走来,搁在桌案上,对顾正臣道:“国子学八百二十六监生,其日常课业与表现,都在这里了。说到人才,当属精于《大学》的林荆,还有将四书倒背如流的李冀……” 顾正臣粗略翻看了下,摇了摇头,对陶凯、乐韶凤道:“烦请将所有监生召至空旷处,我出三道题,能答出两道者,我便带走。” 陶凯、乐韶凤对视了一眼,乐韶凤连忙答应,转身去安排。 很快,监生便被召集起来。 顾正臣在陶凯等人的陪同下,到了明伦堂前。 监生中有不少花白胡子的老人,大部分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三十以下的占比并不高。 现在是洪武十年,朱元璋还没有对国子学过多干预,还没有发布严苛的命令,动辄严酷体罚,甚至于将监生的头砍下来挂在门口警告所有人不准议论朝政,那是四五年之后的事。 顾正臣看向一旁的张培。 张培点了点头,示意已准备妥当。 乐韶凤在给众人说明情况之后,便退到一旁。 顾正臣上前,肃然道:“你们之中有不少人一心只读圣贤书,对外面的人与事知晓不多,大部分人也不认得本官,这没关系,你们只要知道,我是奉旨设三道题,答出两道题,日后可以拿正七品俸禄!答不出题,各自回去继续看书。” “正七品俸禄?” 众监生顿时精神起来。 国子学的监生是吃公粮的,一个月三斗米,哪怕是有朝一日被朝廷授予官职,绝大部分也只是个不入流的教喻,运气好点是个主簿、县丞,根本就没几个能吃上正七品知县的俸禄。 更要命的是,国子学那么多人,每年进入朝廷为官的数量很不稳定,少的时候就那么七八人,多的时候有上百人,不过也未必是好事,不过是送到外地去教书或打杂。比如八年时,就有一批监生去了北方,听说日子过得很是凄惶,尤其是冬日…… 有机会吃正七品的俸禄,谁不想搏一搏? 顾正臣笑了,不说目的,只说待遇,这事好办,若是告诉他们选拔出来的人当什么匠人,搞什么研究,没办法整日曰来曰去,估计是不会有什么人参与。 儒家正统,是他们的坚持,他们不屑于杂学末流。不过没关系,一个个不为五斗米折腰,那就为三石米、五石米折腰…… 张培将一个一尺长、上了锁的木箱子搁在高台上。 顾正臣指了指木箱,对众监生道:本官在木箱里写了字,木箱后面留了一条小缝。需要你们告诉我里面写了什么字,这是第一道题。” 众监生哗然。 就连陶凯也有些郁闷,你把木箱子锁了,那么一条小缝,谁能看得到里面写了啥字? 顾正臣接过张培手中的一幅字,对众人展示了下,喊道:“这一幅字,写了一百六十个‘公正’,现在——” 刺啦! 顾正臣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将纸张撕开,然后一遍一遍地撕,直至碎成拇指大的碎片,丢到纸篓之中,对众人道:“半个时辰内拼完整,不缺一块,不错一块,这是第二道题。” 陶凯、乐韶凤脸色有些凝重,这又是一道古怪的题。 顾正臣挥手打断了众人躁动的喧哗,接过张培递过来的筷笼子,摇晃了下其中的筷子,喊道:“第三道题,用九根筷子,搭建一座可以承载两本厚书的桥。” 陶凯直皱眉。 顾正臣出的都是什么怪异的题,不是说选拔人才,为何不考验监生的学问,为何不问一些关于四书五经、理学、经义文章的题目,反而出一堆稀奇古怪,与学问毫不沾边的问题? 乐韶凤也有些不安,低声问顾正臣:“这题可不涉什么学问,是否补充一二?” 顾正臣暼了一眼乐韶凤,淡然地回道:“不用补充,就这三道题。一个月,谁能做到,谁拿走高俸禄,就这么简单。张培,你在这里看着点,有答出来的人传报,不要干涉他们,无论他们用什么法子答题。” 张培了然。 顾正臣与陶凯、乐韶凤商议之后,在接下来一个月内减少布置课业量,让监生留出空暇思考与解答三道题。 陶凯反对不了,但也不想承担责任,这边点了头,那边就告诉了朱元璋。 朱元璋看了看顾正臣的题,摇了摇头,便不作理会。 他有他的法子,只要结果是好的,随他去。 倒是地方上的问题有不少,一些里长、甲长为了盘削百姓,竟然将只有三亩地的农家上报说有十亩地,有十亩地的,说成五十亩。衙门发由帖征税是按照田亩数量来的,里长、甲长多报了,衙门就要多收。 这样一来,百姓便陷入苦害之中。如此下去,百姓还不被税给压垮?这事需要严查严办,应让百姓自报田亩,并找中人担保,不能只听甲长与里长上报数额。 监察御史也有问题,地方上问题那么多,御史下去多少人,硬是没发现多少问题。比如福建行省,顾正臣雷厉风行,短短时间内找出多少贪官污吏,为何御史就没半点发现? 贪,奸贪之辈! 需要慎重选择监察御史,得找一群有风骨又死脑筋不怕得罪官吏的人当御史…… 第六百六十一章 胡惟庸要提拔我? 胡惟庸的到来,让顾正臣很是诧异。 两个人虽然不是明面上的政敌,可两个人的关系并谈不上好。 顾正臣做事,往往越过中书直接找朱元璋,这就极大挑战了中书权威,可以说是打了胡惟庸的脸,一次又一次。 可胡惟庸从来就没因为这些事发动过对顾正臣的弹劾与攻击,这让许多朝臣认为胡惟庸有大气量,能容人。 可顾正臣不这样认为,胡惟庸不动自己,是因为他付出过血淋淋的代价,而代价的名字,就叫陈宁。 陈宁是胡惟庸的左膀右臂,而陈宁之所以一次又一次针对自己,甚至在最后一次动作中,联动了地方官与京官,文官与武官,若说这背后没有胡惟庸的能量,顾正臣是一万个不相信。 何况陈宁这种小人,死之前不可能不说一句话,他属于那一种情况不妙,你先上路的人。但胡惟庸控制着刑部,陈宁死得静悄悄,一句话也没留下。 这不是蹊跷,而是手段。 顾正臣始终与胡惟庸保持距离,除了这些原因之外,最主要的还是这个人注定会死,因为老朱通过三司分散了地方权力,迟早会采取动作分散中书的权力。 老朱的行为有些粗暴,既然中书成了自己统治六部的最大障碍,那干脆踢开了完事,至于踢开的时候踹到了胡惟庸的命根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站在这里,无论你胡惟庸是臣服还是死亡,只要坐在这里,就得挨这要命的一踹。 避免被胡惟庸牵连,最好的办法就是与他不存在瓜葛。 可现在,胡惟庸亲自登门了,还主动行礼恭贺。 顾正臣还礼,正了正心神,笑道:“胡相亲至,实在是顾家荣幸。” 胡惟庸摆了摆手,爽朗地说:“有太子、国公、侯爷在前,胡某可不敢受如此溢美之言。顾县男有大才,名声早已传在朝廷内外,今日登门贺喜,还想顺道请教一二治国之策,不知可否借一步言说?” “胡相请,太子请。” 顾正臣伸手,不打算避开朱标。 胡惟庸丝毫不介意,至安静处,坦言道:“本官坐镇中书,越发觉得疲惫乏累,诸多地方文书堆积而来,事繁且重,虽日夜勤勉为事,可总归是有些力不从心,如今尚不到知天命时,便已两鬓斑白……” 顾正臣疑惑地看着胡惟庸,你累,你干活多,这事找朱元璋说管用,找我说这些干嘛? 胡惟庸兜转了一圈,看向顾正臣,笑道:“像顾县男这样的人才若不重用,是朝廷损失,也会让世人说朝廷不是。故此,我想请旨,力推顾县男进入中书。” 顾正臣凝眸,脸色微微一变。 进入中书? 谁都知道,皇帝之下是中书,许多事都经中书决断,一些小事甚至都不需要告诉朱元璋,直接就批准处理了。而按照规矩,各行省公文,都必须先送到中书,经丞相过目与拟写处理意见之后,才会送到皇帝手中。 中书省是大明开国初期的权力枢纽,上接皇帝,下控六部与十二行省(云南尚未打下来),进入中书,意味着一步登天,意味着未来有希望成为丞相,真正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大明丞相制度没有废除之前,文臣的巅峰就是丞相! 一旁听到这些话的朱标只是深深看了一眼胡惟庸,并没有说话。 朱标已经成年了,不再是小孩子,知道朝臣之间有着明争暗斗,捧人的未必是希望他好,贬人的未必没想着贬完再动刀子。 胡惟庸是个城府深不可测的丞相,能取代李善长并控制中书,他可不是一般人,之前不拉拢顾正臣,现在突然示好,多少有些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 再说了,朝堂之事,朱标并不能参与其中,虽然父皇给了议事的权力,但那是在东宫、在奉天殿,在华盖殿,不是在私底下,熟悉约束的朱标自然知道分寸在哪里。 顾正臣面对胡惟庸开诚布公的“提拔”淡然一笑,婉言道:“胡相一片心意下官领了,只不过实在是分身乏术。大教场那里需要盯着,泉州府事还需要偶尔处置,句容的事也需要把控,可不敢入了中书,结果却只能尸位素餐,白白浪费了胡相好意。” 胡惟庸呵呵一笑:“有其他人可以帮你处理地方事与训练之事,但中书缺你这样的贤才。” 顾正臣不答应:“多谢胡相抬举。” 胡惟庸见顾正臣如此,便不再为难,转而说:“毛骧在辽东发来紧急文书,说元廷册封辛禑为征东行省左丞相、高丽国王。高丽方面开始使用宣光年号,很可能意味着高丽全面倾向于元廷,辽东可能会面临纳哈出、高丽军队的两面夹击。这些事,大都督府可告知过你?” 顾正臣摇了摇头。 最近自己不是闭门谢客写《新式火器论》,就是陪张希婉,出门很少,徐达这段时间也没来登门,军情上的事自己并不知情。 不过这事很容易想到,只要元廷占据东北大部、保留大量兵力一日,高丽就不可能彻底放弃元明两属的境地,只能当个墙头草。 这会风向利元廷,自然朝着元廷走。等风向不对的时候,那就会倒向大明。 胡惟庸叹了口气,说道:“像你这样的全才实在是太少了。” 顾正臣感觉一阵不安。 可胡惟庸并没多说什么,闲聊了几句便拱手走了。 朱标看着沉思的顾正臣,说了句:“看来,你离开金陵的日子不远了。” 顾正臣抬手按压了下眉心,苦涩地说:“辽东谈不上危险吧,有马云、叶旺、毛骧在,不说进取,固守并无问题。” 朱标想了想,说了句:“兴许,朝廷并不想只是固守。你也知道,魏国公一直想要出兵讨伐元廷,而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就不能直捣黄龙。辽东的纳哈出不除,大军就不敢深入直接去寻找元廷主力决战。” 顾正臣明白这个道理,事实上,历史上蓝玉征讨元廷进行决战之前,朱元璋也是派遣大军先收拾了纳哈出,解决了东北的元军,没有后顾之忧后才进入瀚海的。原因很简单,一旦决战就需要深入两三千里作战,而这样的后勤线十分薄弱,经受不起任何一队骑兵的冲击,必须消除了隐患,才能保障大军可以顺利前进。 可按照历史进程,朱元璋收拾纳哈出是洪武二十年的事,现在才刚进入洪武十年。 朱标见顾正臣忧虑,便笑道:“眼下父皇还没拿定主意,也未必需要你出金陵,何况你儿子刚出世,父皇也非不近人情之人,不会那么快让你出远门。” 顾正臣点了点头,却认为自己跑不掉,迟早会去一趟辽东。 《新式火器论》讲述了太多没有见过的战法,但这一套经不经得起战争的考验,是不是纸上谈兵,天花乱坠的吹嘘,需要实际战果来说话。 如果老朱派自己去辽东,那只能有一个目的,就是试试火器战法的威力。一旦被验证可行,大明很可能会提前十余年扫荡胡虏,灭除元廷! 第六百六十二章 从背面找方法 工部。 工部尚书李敏看着眼前的工部官员,将手中的公文摇晃了下,板着脸说:“陛下有了旨意,西安城墙与太原继续修筑,但秦王府与晋王府,暂且停罢。” 此言一出,工部官员纷纷松了一口气。 秦王府、晋王府的工程量虽比不上中都,可两个加一起,那也相当于三分之一个中都皇宫,这几年为了两座藩王府,征用百姓何止四十万! 如今停罢营造之事,工部就不再需要那么劳心劳力去操持,派人去盯着。毕竟一旦逾制或出了问题,或有了贪污,不仅派去官员倒霉,整个工部都可能会被牵连问罪…… “于主事,你且留下。” 李敏挥退其他人,将于文明留了下来。 于文明不解缘由,垂手等待。 李敏看着紧张的于文明,呵呵笑道:“你莫要紧张,听闻你聪慧有才智,倒想请教几个问题。” 四十余岁的于文明见多了风云,做事很是谨慎,见尚书如此,连忙回道:“请教不敢当,李尚书但有吩咐,下官便全力以赴。” 李敏叹道:“你应该知道,我长子李修在国子学。前段时日,顾县男在国子学留下三道难题,苦思冥想至今无人能解……” 于文明恍然,道:“国子学三题啊,这事已经传入坊间,听说只要能回答对两题便可直升七品,可国子学不准外人进入。” 李敏重重点头。 自己曾与顾正臣打过交道,那时他还在句容当知县,刚创办了三大院。后来自己被调去当了江西参政,再回来时,顾正臣已凭借着治理泉州府官场、破了地府鬼借手案名声大噪,更是因泉州卫战胜羽林卫而家喻户晓。 前几日,顾正臣的儿子出世,自己还登门庆贺,见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风光。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自己的儿子没出路,只靠啃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官职,朝廷又不开科举。国子学上面是礼部,礼部基本上是不会给工部面子的…… 现在有一条路,那就是解开国子学三题,哪怕是两道。李敏清楚,盯着结果的不只是顾正臣,还有皇帝。 可纵是自己,也只是勉强做出来第三道题,用九根筷子搭桥。毕竟是工部的人,动手能力还是有的。可短时间内将零散的字拼起来,这就太为难人了,那么多纸屑,还都是重复的字,这怎么个拼凑?最难的还是第一道题,木盒里藏了字,可大白天借着阳光都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于文明也想不出来答案。 国子学。 监生唐大帆看着抽出两根筷子,原本搭建好的桥顿时垮塌,然后再一次搭建起来,沉默良久,自言自语道:“九根筷子,可以搭多种桥梁,但承重的并不多,方法并不只有一个,但总有一个是最好的方法。可拼图如何拼?” 走至明伦堂外,唐大帆看着高台,只有两三个人在那坐着。 三道题,难倒了太多人,众人的热情很快就被挫败感浇灭,许多人宁愿躲在暗处想怎么解决,也不想上前尝试,免得落个“自不量力”的结果。 唐大帆决定再试一次。 田虎暼了一眼唐大帆,笑道:“就你,还想解开这第三道题不成?” 万谅嗤笑:“咱们都没法子,他凭什么解答?” 唐大帆没有理睬,走至纸篓中,仔细翻看了一番,起身看向打瞌睡的张培,喊道:“烦请告诉顾县男,这三道题,我解开了!” 张培顿时精神起来,仔细看了看唐大帆,又指了指三道题:“当真解开了?” “不敢欺,只是需要顾县男亲至。” 唐大帆行礼。 张培想了想,便点头离开。 不到半个时辰,国子学就热闹起来,就连陶凯、乐韶凤,包括一干教授也走了出来,想看看唐大帆到底用什么法子解开这三道题。 顾正臣到了国子学,登上高台,看着行礼的唐大帆,微微点头,问道:“你解开了这三道题?” “应该是。” 唐大帆肃然道。 顾正臣笑了,然后看向其他监生:“可还有人解开这三道题?没有啊,那解开一道的可有?” 田虎、万谅等十二人走出来:“我们只解开了第三道题,且用书本试过,可行。” 顾正臣含笑,然后对唐大帆说:“本官来了,你动手吧。” “好!” 唐大帆倒出九根筷子,手持一根筷子,用两根筷子平行搭在手持的筷子之上…… 动作很是娴熟,看得出来,他做过不止一次。 顾正臣仔细看着,这一道题考验的是动手能力与匠人思维,如没这点本事,搭出来的只能是简单粗糙、难以承重的桥。 唐大帆很快搭建出来,用手按了按,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一道题,你解开了,下一道。” 唐大帆走向纸篓,将碎纸屑全都倒了出来,在陶凯、乐韶凤等人惊讶的目光中,将碎纸屑不断翻过去,直至所有碎纸屑没有半点字迹,然后拿起一片碎纸屑,看了看上面的小字,然后搁下,再捡起一块,放在一旁…… “这是?” 陶凯有些不解。 顾正臣凝眸,深深看着唐大帆。 这个家伙竟然打破了思维定式,打破了观察局限,放弃了主要的、显眼的、但很难实现的线索,转而从背面入手!背面是一幅直隶舆图,包括应天府、凤阳府、淮安府、苏州府、松江府等地,上面有府县与山川走势。 田虎、万谅等人看着动作越来越快的唐大帆,一个个苦涩地摇了摇头。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办法,不是没人看到过背面的小字,只是没人想过通过背面来完成正面的拼凑。 有些事就这样,没解决之前看着很复杂,很困难,可一旦给出了解决之法,却显得极是简单。 唐大帆完成了拼图,起身对顾正臣道:“背面的舆图拼成了,正面的字一定也不会有错,且每个纸屑都可以拼凑,并无缺失与遗漏。” 顾正臣没有表态,只是指向第一道题的木箱:“你打算用什么法子看清楚里面的字?” 第六百六十三章 答案:不破不明 木箱上了锁,后面只有一条很小的缝,什么光也照不到盒子的底部,更不要说看清里面的字。 祭酒陶凯自认为办不到,司业乐韶凤也没办法。 几百监生,没有一个人能找出答案。 虽说唐大帆已经完成了两道题,通过了考验,但他张口就来的是解开了三道题。 顾正臣很好奇,他到底用的是什么法子。 唐大帆沉默了下,对顾正臣道:“顾县男的第三道题告诉了我,桥梁很多,但结实的法子并不多,从众多法子里寻找出最好的法子,才能承重。第二道题告诉了我,解决问题有时候需要反向而行。这第一道题,想来有另一层深意吧?” 顾正臣看着唐大帆走向木箱。 唐大帆站在小小的木箱前,抬起一只脚,猛地踩了下去。 咔嚓! 原本就是单薄的木箱顿时破碎开来。 众人惊呼。 陶凯老脸一颤,乐韶凤几乎骂人。 这是学问的事,你怎么能用蛮力! 唐大帆弯下身,将木箱底的木板捡了起来,转身递给顾正臣:“这上面写的是:不破不明。” 不破不明,这就是答案。 所有人都被这个结果震惊了。 一个个都是文人,儒雅得很,举手投足之间都讲究个礼仪,结果解决问题的办法竟是如此粗暴,如此无礼! 好端端的一个箱子,你踩碎了算什么事…… 顾正臣没有接,拍了拍手,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陶祭酒、乐司业,这个人本官要了。另外解开一道题的十二人,也随我去一趟县男府,若你们通过第二轮考核,尚有机会。若不能,便回国子学继续进修。” 说完,不等陶凯等人回话,顾正臣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自己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能找到不同寻常的法子,哪怕这些法子在意料之外。若是连破的勇气都没有,根本无法担负起新学问的使命。 顾正臣下定决心发展新式教育了,国子学这群人想改造怕是难了。 不是说他们没用武之地,而是国子学的中年人与老年人太多,一个个读了大半辈子圣贤书,让他们转行再就业实在是为难他们。即便强行推行新教育,势必也会被一群人摁着怼,站在圣人学问的制高点上吧啦个没完没了。 顾正臣不是老朱,没能力与整个文官集团对抗,不可能站在所有士人认识的对立面上去,索性另起炉灶,从头开始。 唐大帆有创新思维,敢做事,有脑子,动手能力不弱,还是个文化人,日后说不得可以帮助自己打下基础科学的地基,然后带出来一批能出研究成果的年轻人。 科技是第一发展力,只靠着纯粹的匠人无法行远。 经过第二轮考验,顾正臣认可了唐大帆、田虎、万谅等十三人,然后在后院的教场里,告诉所有人:“考验你们全都通过了,我可以留下你们,现在就看你们有没有留下的意愿。选拔你们,给七品官俸禄,这些都可以兑现,但不是授予你们七品官,希望你们都清楚这一点。” 唐大帆、田虎等人有些傻眼,什么叫七品官的俸禄但不是七品官? 顾正臣肃然道:“本官意在金陵开设大明格物学院,你们是第一批,既是学院的弟子,听我学问,也是学院的先生,教导未来年轻的弟子。你们将放弃钻研四书五经等圣人学问,不再专于朱熹的理学,转而研究筹算、匠作、商业、兵法、火器、物理、材料、冶炼、开矿……” 田虎、万谅等人脸色有些难看。 这说的全都是一些杂学,根本不是正统读书人的事。 放弃圣人学问,去干一些下贱之人的学问,那不是自降身份? 谁家士人去研究开矿,冶炼? 哪个读书人但凡有点可能的出路会去当商人? 大家是为了上岸,是为了当官,不是为了当弟子或先生,还学一堆乱七八糟、教一堆离经叛道的东西。 周修文走出来,对顾正臣问:“顾县男的意思是,我们并不是官员,只是打杂之人?” 顾正臣淡然地点了点头:“可以这样理解。” 周修文咬牙道:“那我宁愿在国子学,也不想去什么格物学院。打着圣人学问、理学的名号,干的却是杂学的行当,这事小子无法接受。” 顾正臣的目光从周修文身上转移到其他人身上,除了唐大帆、万谅外,其他人都动摇了。 “唐大帆,你似乎并不在意去干什么。” 顾正臣问道。 唐大帆看着顾正臣,坚定地说:“只要给我七品官的俸禄,我听你的!别说筹算、兵法,就是将我放在矿洞里都行!” “为何?” “为父母,为妻儿!我唐大帆一把年纪了,到现在还没让他们吃过一顿肉,没给他们带回去过一匹新布!” 顾正臣点了点头,看向万谅:“你呢?” 万谅正色道:“我和唐大帆差不多,除了家人外,我更想跟你做点事。” “跟我?” “我是泉州府南安人!” 顾正臣了然,然后看向其他人,沉声道:“想离开,本官绝不会阻拦。但在离开之前,有些话希望你们听完。格物学院研究的是杂学,这点是事实。但诸位想过没有,不研究筹算,如何可以精准计算抛射火药弹的问题,不精通匠作,如何打造更先进的镇国利器?” “不懂材料,如何打造出具有耐热、耐磨、耐腐蚀的钢材?不学冶炼,如何能让冶炼水准更进一步提升,高快更好生产铁料?这些杂学,是比不上圣人学问光荣,可这是大明的基础,是你们脚下的泥土!踩着泥土才能顶天立地,到头来你们却嫌弃泥土弄脏了鞋子?” “格物学院传播的是全新学问,不是你们以为的不入流杂学。留下的,可以在未来掌握最好的学问,洞察世间万物更多的道理。十年之后,你们将会带着一批人,成为影响大明的先行者!若是想改变你们的命运,并为大明江山出一份力,留下。若想坚持圣人读书为官之道,离开。” 第六百六十四章 卖混凝土配方 人才需要一代接一代,青黄不接不行。 学问这东西,不是几个人小圈子能搞定的事,必然需要依赖于一定的社会基础,一定的学识基础。 真以为掉下来个苹果,万有引力就出现了? 假的。 牛顿为了弄出来万有引力,借鉴了不少前人的知识,没前人的付出与积累,牛顿未必能到那个高度。 同样,顾正臣希望自己可以给大明种下科学的根苗,兴许过个三代、五代,十代,大明可以率先进入蒸汽时代,引领第一次工业革命。 只要这个根苗存在,大明就可以在研究与认识领域占据先发优势。新学问与新技术的不断出现与应用,应该是改变国运的钥匙。 现在,顾正臣打算打造这把钥匙,以格物之名! 朱元璋收到了顾正臣打造“大明格物学院”的文书,对顾正臣想弄一批人才设个独立的学院并不介意,权当多了个“社学”。 但问题是,顾正臣强烈要求自己当山长,他当堂长。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也没在意,挂个名头就挂个名头吧,大教场外还有一大片荒地,划拨给顾正臣三十亩,想盖房子就去盖,反正自己不出一文钱。 顾正臣很是忙碌,连儿子名字都没起,就开始在大教场内与外忙碌起来,一边推动新军训练,一边兴建格物学院。 为了展示格物学院的与众不同,顾正臣派人到句容将石灰打造为水泥,然后运至金陵。 水泥制造在泉州府早已摸索清楚,并不存在技术问题,加上顾正臣竟然还是句容知县,发一道文书,县衙负责,百姓支持,何况当地的石灰矿藏十分丰富。 混凝土路面,混凝土柱,混凝土屋顶,混凝土楼梯,混凝土碑,混凝土围墙,当然也需要大量的砖石。 这些新材料的应用自然引起了工部的注意,工部尚书李敏在见识到混凝土在建造方面的优势之后,当即抓着顾正臣摇晃起来。 丫的,有这么好的东西为啥不早点说? 知不知道冯胜为了修筑嘉峪关,连土都要放嘴里尝一尝味道了,为了那一座城,多少人连米汤都没得喝,全都弄成糊糊混进去打土块了。 知不知道许多边关为了修复城池,动辄耗费巨大,开山凿石,几里甚至几十里的运输,苦了多少百姓! 知不知道关外一些地方不好修筑城池,却因为战争需要不得不修筑城池,朝廷征调了多少民力多少百姓,知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许多百姓被突如其来的骑兵砍杀,损失惨重! “将方子交出来!” 李敏直言道。 顾正臣整理了下衣襟,笑道:“工部要方子,自然是不能不给。但你也知道,格物学院户部可是没给拨一个铜板,一张宝钞……” 李敏脸色一变:“户部不给你钱,你还能找工部要不成?再说了,你是户部侍郎!” 顾正臣摇了摇头:“陛下不准户部批,但没说不准工部买混凝土配方。” “你需要多少?” 李敏犹豫了下,问道。 顾正臣笑道:“不多,两万贯钱钞。” “两万贯钱钞还不多?天杀的,你信不信我跑去句容找人拿出水泥,然后安排匠人去打造混凝土,我还不信了,工部这点事都办不成!” 李敏发了狠。 顾正臣并不介意,催促道:“尽管去,若是觉得麻烦,本官也可以先卖工部一点水泥、沙土与小石头,直接拉走。五百斤水泥要你十贯钱,其他附送如何?” 李敏跺了跺脚:“十贯钱就十贯钱,来人,拉走!” 顾正臣笑着安排人将物资交给李敏,继续去忙了。 半个月后,李敏垂头丧气地来了,看着顾正臣郁闷不已。 材料对了,可似乎还有什么不对劲,工部召集了几十个匠人尝试,水泥用完了,混凝土也做出来了,可这玩意根本就无法和格物学院的混凝土相提并论。 虽然也处理过,没有什么坑坑洼洼,浇筑的时候也好好的,可过几天到处都是裂缝,而且浇筑地越厚,这裂缝越大。最让李敏无语的是,这些匠人打造的水泥压根就扛不住两锤子…… 事实证明,混凝土这东西不是看看就能掌握的,需要方法。 “两万贯钱钞,什么时候答应,什么时候给你法子。” 顾正臣不容商议。 李敏无奈,只好转去找户部商议,户部不答应,李敏又上书找朱元璋。 朱元璋置之不理。 天下都是老子的,你顾正臣的法子也是大明的,怎么还能让朝廷买呢,这不合适,你应该主动上交。 李敏走投无路,接连上了七封文书,最终朱元璋专门让顾正臣参与朝会,并在朝堂之上呵斥了他一顿,言道:“捐给朝廷,方是正道,好好的官员,为何成了奸商?” 顾正臣叹息一番,解释道:“陛下,混凝土的成功是一次次试验出来的,损失人力、物力与财力无数。若工部这次看中了混凝土法,一文不花就拿走,他日格物学院耗费颇多研究出来的其他东西,是不是也要无偿捐献出来?若是如此,谁还有心思尽心去研究……” “臣以为,但凡新的技术、工艺与物件,皆是先投入而后有所成。为了弥补前期的投入,将所成之物售卖自然是合情合理。再说了,光禄寺的火者也不愿轻易捐出自己创造的拿手菜吧?” 古人对手艺很看重,甚至还有什么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说法。把混凝土理解为一门手艺,这事就好理解了。像是后世,你就是想加盟开连锁店,那也得需要加盟费不是,怎么可能让你白白拿走方子…… 胡惟庸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支持顾正臣:“陛下,顾县男所言极是。一门技艺当有其价,若朝廷强行索要,与匪徒何异?且混凝土事关边防,臣以为应酌情议价,然后交法子交工部,传边镇。” 朱元璋看了看胡惟庸,又看了看顾正臣,玩味地笑了笑:“既是胡相为你说话,那就折一万贯钱钞,将法子交给工部。” “臣领旨。” 顾正臣谢恩。 退朝之后,胡惟庸走向顾正臣,满是笑脸地说:“顾县男竟拿出了这种厉害之物,实在令人惊叹。今日有些空暇,可否共饮一杯清茶?” 丞相邀请,可是荣幸。 但顾正臣婉言拒绝了胡惟庸,拱手道:“多谢胡相城邀与美言,只不过事务繁忙,实在无暇歇息,还请体谅。” 涂节见顾正臣走了,至胡惟庸身边,低声道:“相爷何必为他说话,让他落得一个不忠不孝、不重国体的罪名不是更好?” 胡惟庸背负双手,老谋深算地一笑:“你不懂,现在需要与他走近,在重要时候站出来支持他。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他也不会是相爷的人。” 涂节叹道。 胡惟庸侧身看了一眼涂节,哈哈大笑地抬起脚向前走去:“我要的是,陛下以为他是我的人!只要陛下认准了这一点,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第六百六十五章 我有火力不足恐惧症 胡惟庸回头看了一眼皇宫,眼底透着冰冷。 一个配方如何都不太可能拿到一万贯钱钞,唯一的答案是朱元璋与顾正臣在唱双簧。不过这混凝土对边关重镇来说,确实有极大助力。 尤其是一些边关地方,周围没山,土壤甚至也不适合筑城,若能运一批水泥、石子等材料过去,虽耗费了人力,可胜在城池修建快且坚固,利于驻防。 顾正臣回到府中,看着肉嘟嘟的儿子,心情舒畅。 张希婉织着毛衣,看了看逗儿子的顾正臣道:“母亲催促你给孩子起个名,总不能只喊什么嘟嘟、嘟嘟。” “嘟嘟怎么了?我看挺好。”顾正臣抓着儿子的小手,问了句:“这个名好不好听?看,他都不反对……” 张希婉无语。 他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你指望他反对? 顾正臣抱着儿子,走向张希婉:“乳名就叫嘟嘟吧,至于名,我看还是让岳父起的好。” 张希婉眼神一亮:“夫君的意思是?” 顾正臣见张希婉放下手中活计,便将儿子交了过去:“岳父膝下无子,只你一个千金。如今有了外孙,心中高兴不已,这是咱们的孩子,但也是岳父的外孙,他给起名,更有个盼念。” 张希婉连连点头。 起名这事并不是当父亲的特权,在寻常人家里也不是多着急的事。像朱标,当了十几年的朱大郎,后面才有了名,叫朱标。像张居正,他爷爷梦见乌龟,就给起名字叫张白圭…… 张希婉想起什么,抱着儿子到了桌案旁,抽出两本账册,对顾正臣说:“我翻看了句容织造院的账册,发现一月到三月,户部采买棉布的数量猛增,哪怕是句容织造院三班倒,也需要九月份才能供完这批货物。”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刚出月子,翻看这些账册作甚,户部想买就买,只要不亏减了该给的钱钞便是。” 张希婉见顾正臣没反应过来,着急地说:“户部采买的不只是棉布,还有大量的棉衣、棉被。这显然不正常,朝廷似乎在准备什么……” 顾正臣笑道:“并没有准备什么,只不过是北方军士苦寒,皇帝怜悯,让户部多采买一些送到边疆,也好让将士穿暖和一些。” “是吗?” 张希婉有些疑惑。 顾正臣点了点头:“这事又不是没有先例,我们在句容时,朝廷命各地折色棉布,不也是如此。” 张希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顾正臣所言确实如此,也只好放下思绪。 张和听闻让自己给孩子起名字,推脱再三之后,最终还是点了头,对顾母、顾正臣、张希婉等人说:“《大学》中言,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孩子便叫治平如何?” 顾正臣品了品,笑道:“治平。辅君治天下,开万世之太平,极好。” 顾母、张希婉自是欣喜。 在府中没休息几日,顾正臣再次离府前往大教场。 经过半年训练与淘汰,十万余军士中有七千六百余被淘汰,有七八个懒惰、只想享受不想训练的千户、副千户,被徐达当着所有人的面抽了鞭子,然后像丢一只死狗一样丢出了大教场。皇帝的旨意随后传下,这些被赶出大教场的武将,一律贬为军士,发至边关。 这就让所有将官认识到,军士被淘汰了还能留在金陵,可武官被淘汰了,那就得去边关喝西北风,至于是肃州的西北风还是盖州的西北风,都一样冷…… 不得不说,半年训之后,这些军士无论是在体能上还是战力上,亦或是精神面貌上,都有了不小提升。 黄森屏、林白帆等走到顾正臣身边,目光中充满战意。 黄森屏肃然道:“如今训练已成常态,不需要泉州卫将士督促与协训,我们是不是可以去那里了?” 顾正臣抬起头,看了看太阳,凝重地说:“靖海侯吴祯带船队正在辽东运输大量粮草,北平等地的百姓也被征调了十万余,朝着辽东运输物资。陛下想在辽东打一场的意图已经掩盖不住了。” “今日夫人翻阅句容织造局的账册已察觉到不对,再过一段时日,怕就要瞒不住了。不管如何,你们还是需要去句容卫,熟悉火器、了解火器战法,与句容卫的人磨合。一旦陛下给了旨意,我希望你们能不负众望。” 黄森屏咧嘴道:“放心,若我们去辽东,定要俘虏了纳哈出!” “哈哈,有这份野心不错,可怕就怕难啊。纳哈出可是有十几万强横的骑兵,你们这些人和句容卫加起来也不过七千余。” 林白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火器在手,送他走他就走。只要准我们带足火药弹,不信弄不死他。” 黄森屏连连点头:“我们唯一担心的就是朝廷不准我们带走足够的火药弹。” 顾正臣摆了摆手:“我有火力不足恐惧症,需要足够的火药弹治疗才会出征。这是去辽东拼命,我可不想再中一箭。” 黄森屏、林白帆等人兴奋起来。 不止你有火力不足恐惧症,我们也有啊,大家都需要治病…… 在交接完相应事宜之后,经朱元璋点头,大都督府批准,泉州卫两千将士被调至句容卫。 远火局收到顾正臣的命令: 全力生产与储备山海炮与火药弹。 全力生产与储备最新式燧石铳剑型火铳、铁子、颗粒火药。 全力生产与储备最新式“地雷”。 这种地雷是洪武朝就有的,只不过极少使用,毕竟这玩意需要埋在土里,属于阴人用的。加上触发率不高,一直存在但没什么人用。 远火局拿去发扬光大了,将触发地雷的“按压面”扩大,并给底部也加了一块铁片,以保持稳定。这样一来,马蹄子或人踩在上面时,不至于因为踩偏了无法触发,只要踩中,基本上就能让燧石打出火花。 为了支持远火局扩大生产,顾正臣请旨之后,从工部调拨了二百匠人进入远火局!句容匠作院抽出了五百人,三班倒打造木箱,还有三百匠人轮班制造防雨的油纸…… 第六百六十六章 调兵遣将,剑指辽东 谋而后动,不打无准备之仗,这是顾正臣坚持的原则。 虽说朱元璋并没有明确告知顾正臣去辽东,但胡惟庸、徐达、李文忠,甚至包括朱标,都已经告诉了顾正臣:最早今年秋冬,最晚明年夏秋,朝廷将会在辽东战场上正面测试火器作战的可行性。 叶旺指挥的柞河之战,火铳确实建功了,但那一份功劳很大程度上是纳哈出“送”给大明的。若不是纳哈出选择在寒冬时孤军深入,又被几嗓子吓得跑到陷阱里去,怎么可能损失如此惨重。 冰墙内的射杀与正面战场上的迎战是两码事。 可以说,那一次远火局的火铳首秀并不具备代表性,也不能完全证明火器拥有了以步克骑的能力。 朱元璋需要的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以步克骑,是彻彻底底的正面击破。只有如此,火器才可能成为灭元的锐器,并陪着徐达等人进入瀚海,寻找元廷主力并发起决战! 测试火器以步克骑,可选的人不多,但顾正臣绝对是第一人选,一本《新式火器论》足以证明顾正臣对火器作战的认识远超其他将领。 朝廷在准备粮草,朱元璋也在积极调兵遣将。 宋国公冯胜出金陵,驻守北平。 中山侯汤和出了关,前出到开平重镇。 德庆侯廖永忠驻扎山东登州府沿海,隔海与辽东相望。 延安侯唐胜宗前往大同练兵。 吉安侯陆仲亨至宣府练兵。 靖海侯吴祯坐镇宁远卫,统筹辽东粮草物资海运事宜。 一时之间,风雨欲来。 五月时,朱元璋突然下旨,让李善长、李文忠总理中书省、大都督府、御史台,参议政事。 李善长、李文忠介入中书并没有动摇胡惟庸的地位,李善长毕竟老了,这个曾经的淮西首领也不会被朱元璋真正重用。 果然,李善长又成了包工头,去修圜丘了。至于李文忠,则接替了徐达,主持新军训练事宜。 六月下半旬时,朱元璋为培养朱标,下旨群臣,政事上,无论大小,全都送东宫裁定,然后再转呈华盖殿。至此,朱标在政事上拥有了更多话语权,但也是从这一日起,朱标与朱元璋意见相左的情况开始增多。 政见不同,但并不代表父子关系紧张。 事实上,朱元璋很多时候乐见朱标争论。身为帝王继承人,若是连一点主见,坚持自己主见的能力都没有,日后岂不是沦为群臣摆布的木偶? 七月初八,朱元璋针对中书行省进行了一个大动作——设通政使司。 通政使司是一把利剑,很多人都低估了其作用。 在没有通政使司之前,地方奏本全部送到中书行省,交给丞相过目。若是丞相看到对自己不利的文书,一不小心将其弄没了,那也是很正常的事。中书丞相完全可以做到欺上控下,毕竟人在外地,想告状也不可能亲自跑过来。 所有公文“关白中书”这是基本程序,也是中书统揽大权、控制局势的一个绝佳手段。但通政使司的出现打破了中书对地方公文的“垄断”。 因为通政使司的职责就两个: 其一,收集地方奏折,然后送到御前,不经中书。 其二,有机密的事,准许随时上奏。 顾正臣很敬佩朱元璋的手段,他并没有急着对胡惟庸动手,而是以额外设置一个新衙署的方式,进行了中书分权。当然,若是中书控制了通政使的人选,那这事就…… 外面的事与顾正臣无关。 燥热的天里,顾正臣除了监督下格物学院的建造事宜外,就是在家中陪张希婉与孩子,剩下的时间则留在书房里写“教材”。 格物学院需要全新的教材,筹算上需要将一二三四转化为更为便捷的阿拉伯数字,商业上需要介绍清楚商业不是农业的敌人,说清楚商业对王朝的作用,兵法上需要添加火器作战的理论,简单介绍火器的原理,材料学上需要重点说明不同材质的特性,从哪些方面研究,合金的特性…… 没有教材,没有引导,唐大帆、万谅等人很难在短时间内明确研究的方向,更没有办法站在一定科学的基础之上去思考、探索。 顾正臣在书房中奋笔疾书时,吕常言走了进来,禀告道:“老爷,萧成来了。” “让他进来。” 顾正臣虽有些诧异,这个家伙很长一段时间没露面了,好像是出了金陵。 萧成走进书房,手中提着一坛酒,搁在桌上,对顾正臣咧嘴道:“可有兴致喝几口?” 顾正臣笑道:“顾家不差好酒,用得着你登门还带酒水。想喝酒没问题,先把事情说清楚,陛下有旨意了?” 萧成打开封泥,凝重地点头道:“叶旺回金陵了,十天之后,他会返回辽东。陛下的意思是让你带泉州卫、句容卫组成的火器军一同前往。陛下还说了,你若不想去,朝廷会另选其他人。” 顾正臣让吕常言拿来酒碗,然后将桌案收拾了下,说道:“以步克骑是我提出的,远火局是我一手打造的,火器第一军是我安排训练的,让其他人去,如何证明我是对的?赢了是谁的功劳,输了谁背责任?” 萧成叹道:“所以在人选上,陛下一直思量了数月之久,这才让我来问你。” 顾正臣微微点头。 朱元璋并不希望自己身涉险境,以免被人干掉,得不偿失。可问题是,完全的火器作战模式在大明就没出现过,新式火器的性能与杀伤力也没正面检验过,找谁都不合适。 顾正臣也不放心他人指挥泉州卫、句容卫,若因为指挥上出了问题而到导致战斗失利损失惨重,自己无颜面对他们的家人。 并不是说开国公侯将领们缺乏指挥能力,而是火器作战与冷兵器作战、骑兵作战是完全不同的打法,火器作战不像冷兵器作战,长枪如林,刀光剑影,短兵相接,也不像骑兵军团作战,能突袭、能侧翼、能包抄,能疾驰如风。 不接触火器,不深入了解火器,直接上手指挥全火器军队,很容易将他们当作寻常步兵或骑兵,在指挥上遵循以往的战法,从而害了全军。 顾正臣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只能亲自带人前往辽东。 还有十日! 七月半之后,这个时间点很可能是考虑到了海运的便利性,因为一旦进入秋冬,西北风会拖慢、阻碍船只北上辽东。 顾正臣端起酒碗,看着酒水中的自己,轻声道:“也好,远火局该清仓了。” 「给大家说声抱歉,未来十几天惊雪不得不调整到两更,为了避免这本书被突兀地送到宫里切了,需要拿出新书来。 新书救老书,在《朱允炆》时也遇到过,后期就是这样的状态,只不过寒门的运气不好,因为缺少流量,成绩达不到平台期望,早早地就遇到了危机,只能采取开新书保老书的法子平衡。至于能不能保住寒门一条命,需要到六月重新评估。 磨新书开头很累,也需要大量精力去翻阅书籍,相信我,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想当太监,也不想双开,累死累活在两本书上下力气,这样很容易分心,甚至是两边都不讨好。 只能说声对不起,大家先等一等,着急的可以先存一存,等新书筹备好至少也是下个月的事了,如果顺利,后面我会拼一把,到时候寒门还会恢复到三小更。 拼尽全力的保全,希望一切顺遂。」 第六百六十七章旨意下,准备出征 萧成走后不到一个时辰,手持圣旨的礼官便到了泉州县男府。 这是一份正式的圣旨,用词华丽,语气激昂,情绪饱满,一听就知道是老朱找人代笔写的: 东北胡虏,乱我辽东。地方不平,天下焉治?特命泉州县男顾正臣为海州卫指挥使,率句容卫、泉州卫合五千新火器第一军,出镇辽东海州城…… 准临机决断,不受制辽东都司。万望尔等建功,开火器大战之先河,戡地方之乱,成万民之福…… 顾正臣领旨谢恩。 顾母推着孩子走了,顾青青等人看了看张希婉与顾正臣,也悄然离开。 顾正臣仔细看过圣旨,对张希婉说:“别担心,为夫可不会拼在最前面,身子骨弱,太靠前了反而是个累赘。” 张希婉担忧不已:“可夫君毕竟没上过战场,没打过胡虏,听闻那些骑兵速度可快……” 顾正臣将圣旨收起,笑道:“骑兵再快,也快不过山海炮。再说了,就待在海州城里面,纳哈出也未必会南下。说不得住一段时日,看看冰雪风光便回来了。” 张希婉聪慧,并不相信顾正臣的话。 这一次明显是去测试火器对抗骑兵的实战能力,就算是纳哈出不去海州城,估计自己的男人也会想方设法让纳哈出来一趟。 如今圣旨下了,自己再多话也无济于事。可一想起差点要了顾正臣命的一箭,张希婉就忍不住害怕。那一箭是杀手刺客给的,可战场之上,蒙古骑兵的箭可多了。 顾正臣安抚过张希婉之后,便写了两封文书交给姚镇,火速传报给句容卫、泉州卫与远火局。水师的船队已经停泊在了镇江,远火局的火药、火药弹将会通过海运的方式运输到辽东并转运海州城。 出征的是泉州卫两千将士与句容卫三千将士组成的新火器第一军,剩下的两千余句容卫军士留守。 新火器第一军需要自带火铳、山海炮、地雷等火器,并携带一批火药弹、火药等。 不能轻装上阵,而是负重前行。 毕竟这也是一次全要素检验,日后征讨元廷可走不了海,路途中是否出现问题,有哪些需要改进,并不能靠着“想”就给完善了,需要检验出问题然后一步步臻善。 顾正臣坐在书房里,桌案上是任命的圣旨。 很显然,这一次去辽东并不是真正的决战,因为朱元璋并没有任命马云、叶旺或其他人当大将军,也没有明确派遣多少军队前往辽东作战。 真正大规模出征,往往需要师出有名,需要大将军、副将军等人挂印出征,需要征调大量兵力、大量民力。 可这一次,通通没有。 虽然朱元璋动作频频,接连在辽东增加了四个卫,但满打满算也才两万军士,且还是分散在各地。这对于主力集中的纳哈出来说并不能构成威胁。 “只是测试以步克骑吗?” 顾正臣凝眸,这兴许是老朱的目标,但不是自己的目标。 既然去了辽东,那就必须打一场令敌人颤抖、令国人振奋的战斗!老朱不信任火器的威力,打算让它露出锋芒,那就让它的光刺眼吧! 现在高丽要全面倒向元廷,可若是纳哈出损失惨重,那高丽必然需要重新考虑与大明的关系。顾正臣并不在意高丽的立场,但很惦记高丽的东西——战马。 高丽有马场,还不少,战马数量也多,说句打击人的话,这个时候高丽的战马数量比大明的战马数量都多。洪武后期征战的骑兵,很多军士骑乘的战马就是从高丽买来的。 顾正臣打算通过这一次战斗,让高丽不得不交出大量战马,以缓解边关极度缺战马、没骑兵的被动局面。 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打疼纳哈出。 老朱对自己还是很贴心,他给了自己“临机决断,不受制辽东都司”的权力,换言之,自己带领的新火器第一军与海州卫是不听从辽东都司调遣的,马云、叶旺可以发号施令,自己若认为不合理可以拒绝。 这种类似于独立军团的安排有好处,自己拥有绝对的掌控权。但也有坏处,出了问题都司不抗,全都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 句容卫、泉州卫出征的名录在第二天便送到了大都督府,顾正臣亲自将名录存放起来,这些是军士出征的证明,也是日后察查阵亡军士的依据。 这一次,在句容的泉州卫全体出动,句容卫也选出了最精锐的三千人,赵海楼被提拔为句容卫指挥同知,秦松、王良升指挥佥事,窦樵、段施敏、梅鸿等升千户。 七月十五日,黄森屏、赵海楼经调令,带新火器第一军抵达金陵大教场。 这一日,大教场无训,八万余京军肃然而立,一个个看向威武奇特的新火铳第一军。 这支军队与大明任何一支军队都不同,他们没有配长刀,没有配弓弩,没有配长枪,清一色背着全新式燧石击发火铳。 火铳统一长度,统一样式,后腰侧挂着铳剑。一千军士手中提着改良之后的带腿偏小型山海炮,四千军士扛着火药弹、火药的木箱子。因为是检阅,新式推车便放在了外侧,毕竟长途跋涉行军不可能扛着一堆火药弹箱子前进。 新火器第一军可以说全都是精锐,泉州卫经历过残酷的训练,而句容卫本身就是出自京军,长期以来就没停止过训练。 两卫组合成的军队,一个个目光炯炯有神,锐利中透着浓重的战意! 徐达、李文忠、叶旺等人看着这一支雄军,不由得连连点头。 论练兵之道,治军之道,顾正臣绝对胜过大部分开国武将。 顾正臣看着新火器第一军,上前一步,沉声道:“本将对你们说过,给你们杀敌立功,精忠报国的机会,给你们狂战四方,保家卫国的机会,给你们手提敌人首,觅个封侯的机会!现在,我要带你们去辽东,去会一会纳哈出近二十万大军!你们敢不敢随我去闯一闯,杀出新火器第一军的赫赫威名?” “敢!” 黄森屏、赵海楼等五千将士,声震寰宇! 第六百六十八章 多多益善 叶旺吞咽了下口水,自己使用过火铳军队,但当时使用火铳的是东宁卫军士,他们在句容卫军士、远火局匠人的指导之下学会了火铳作战,并在柞河之战中给了纳哈出沉重打击。 可那时候的火铳军队与眼前的新火器第一军根本无法相比,他们更凌厉,更自信,更威武!他们背着的火铳,与洪武八年底时给的火铳已出现了更多变化,尤其是军士腰后细长的铳剑,一旦装备到火铳之上,他们将会在瞬间从火器兵转化为另类的长枪兵! 山海炮! 一千门之多的山海炮! 叶旺感觉有些恍惚,娘的,听说这玩意可比火铳更凶残,顾正臣带这么多东西去辽东,他到底是想折腾下纳哈出,还是想埋了纳哈出? 徐达、李文忠也被一千山海炮给震了下,只知道这些年来远火局一直吃金子,户部、工部里面没少抱怨,还有人想克扣减少远火局物资,结果被老朱给送走了。 现在是看成果,等待战果的时候了。 顾正臣没讲多少话,反正这时候距离到辽东还早,距离作战更早,在检阅军士之后,便下令解散休息。 当日下午,顾正臣与徐达、李文忠、叶旺等人进入华盖殿。 朱元璋审视着桌上的舆图,对徐达、顾正臣等人招了招手:“过来说话吧,朕这次命你带火器军出征,只是想验证以步克骑是否真正可行,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陛下请讲。” 顾正臣正色道。 朱元璋看向顾正臣:“活着回来!” 顾正臣心头一颤。 叶旺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暗暗吃惊。 早就听闻皇帝厚爱顾正臣,现在亲眼所见,还是倍感惊讶。皇帝看着顾正臣,完全不像看其他武将与大臣的眼神,更像是看子侄。 顾正臣有些动容,朱元璋没要求自己打什么胜仗,也没说测试出来火器效果,只是让自己活着回来。这句话隐含的意思是,只要你活着回来就行,其他的我给你摆平。 “多谢陛下!” 顾正臣真诚感激。 朱元璋呵呵一笑,转而低下头指了指舆图:“现在的辽东可以说到处都是不设防之地,漏洞与破绽无数。朝廷虽然经略多年,可始终只是几座城而已,谈不上完全控制。海州城东北是辽东都司,西南是盖州卫,北面毫无遮拦,南面也无其他依托,这里并不好守。” 顾正臣知道海州城的位置已经算是相对前线了,看了眼舆图,开口道:“臣去辽东,并非守城,这里挺好,距离纳哈出的大军近一点,也方便找机会切磋切磋。” 朱元璋严肃地摇了摇头:“朕不想你以身涉险,不到万不得已,让黄森屏、赵海楼他们带兵出城便是,你坐镇后方指挥。” 顾正臣含笑点头。 不过朱元璋也知道,顾正臣这家伙虽然没什么战力,可胆子一直都不小,让他坐在城里面估计不太现实,于是说道:“亲军都尉府的萧成、羽林卫的沈勉、庄贡举当你的亲卫,随身保护,至于其他亲卫人选,你从火器军里挑吧。”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 萧成跟着自己这个可以理解,也算是“惯例”。可沈勉现在是羽林卫的指挥同知,庄贡举是羽林卫的千户,他们曾败给泉州卫,心中难免对自己有些芥蒂,这样的人适合当自己的亲卫嘛,万一暗搓搓地来一箭…… 朱元璋似乎看穿了顾正臣的心思,道:“沈勉、庄贡举都是忠勇之士,完全可以相信他们。” 顾正臣不知道老朱的自信来自哪里,但知道没有拒绝的余地,便答应下来。 朱元璋伸出一根手指,认真地说:“一年,朕给你一年时间寻找机会,测试火器以步克骑。这么长的时间,切莫急切求成,仓促应战。” 顾正臣领命。 朱元璋看向徐达、李文忠:“你们对他可有嘱托?” 徐达微微点头,颔首道:“顾县男练兵卓着,又带新火器第一军出镇辽东,建功是迟早之事。只是务必警惕骑兵之疾,其行如风,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出现在你军队的后方、侧翼。面对骑兵时,不可只考虑正面,必须周全布置……” 李文忠补充道:“骑兵善战,多弓箭杀敌,当考虑如何防备,莫使军士折损过多,一旦被围困,陷入险境,当努力求生,找准其薄弱处集中力量猛攻……” 顾正臣仔细听着,记在心中。 待两人说完,朱元璋看向叶旺,吩咐道:“顾正臣掌管新火器第一军与海州卫所有军士,有决断之权,不听从都司调遣。若其需要都司协助,都司当全力支持,不应迁延失了战机,回去之后将这番话告诉马云。” 叶旺深吸一口气。 这家伙去辽东,不仅不需要听差于都司,都司还得照顾着。都指挥使到底是姓马、姓叶,还是姓顾…… 朱元璋将舆图卷起,递给顾正臣:“这次出征朕就不送你与新火器第一军了,动静小一点,对你有好处。” 顾正臣明白,一旦朝廷大吹大擂,浩浩荡荡地出征,纳哈出必然整顿大军,严阵以待,出手时也不可能是几百、几千人的规模,而是动辄上万的大骑兵军团,这对火器测试很不利。 一切事宜准备妥当。 翌日清晨。 顾正臣辞别母亲与岳父,辞别张希婉与儿子顾治平,嘱托顾青青、刘倩儿好好照顾家。留下上了年纪的吕常言,带了张培、姚镇一起去了大教场。 从这一日起,家中事若非十万火急,不得再次传入军营。 从这一日起,新火器第一军开始了出征之前的最后一次全面盘查与准备。 七月十七日。 顾正臣身着盔甲,腰挂宝剑,端坐在战马之上,马侧挂着弓箭,威风凛凛地看着黄森屏、赵海楼等人。 苍琅—— 亮剑! “出征!” 五千余将士,听命而动! 大明新火器第一军,名震寰宇的世界第一陆军,就此开始了第一次征途! 一路向北。 中秋节时抵达河间府,随后折向东北方向,不入北平,朝着山海关方向而去。此时尚未设山海卫,山海关也没有长城,从这里可以经小道进入辽东。九月十日,历时近两个月,叶旺、顾正臣率兵抵达宁远,见到了阔别已经的靖海侯吴祯。 一番寒暄后,吴祯将交接文书递给顾正臣:“远火局运输来的物资,包括朝廷运送来的物资,皆按照你的要求放在了海州城内,待你回海州盘点并无疏漏遗失后,差人将文书送回。” 顾正臣相信吴祯,他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人,但该走的程序还是需要按规矩来。 吴祯沉默了会,看着顾正臣问了句:“远火局的物资,是不是数量有些问题……” 顾正臣淡然一笑:“没什么问题。古有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今有顾正臣带火器,多多益善……” 吴祯无语。 人家是十万兵,你丫的这是十万火药弹,能一样嘛。知不知道,为了运输这玩意,累坏了不少人…… 第六百六十九章 城内有细作 没办法,知道那一段悲壮岁月的人,难免都会有火力不足恐惧症。 别说十万火药弹,若是有那个产能、那个运输能力,顾正臣甚至想弄五十万火药弹。 纳哈有二十万雄兵,五十万发火药弹,人均才二点五,实在不多。何况现在只有十万,人均才半个火药弹,太少…… 吴祯送别顾正臣时,悄然送上了一张纸条,然后招手告别。 顾正臣回头望,吴祯白发苍苍。 宁远此时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城池,只有栅栏,军士抵抗骑兵、削弱骑兵冲阵,靠的就是一根根削尖的栅栏围墙。 “叶都指挥使,像宁远这样的栅栏城多吗?” 顾正臣询问。 叶旺摇了摇头:“不多,就四五个。只不过,咱们在辽东总共就没多少地方驻扎有军队,称得上城池二字的,只有六个。辽东就是这样,咱们占据的地盘本就狭长且小,还处处漏洞,谁也不知何时胡虏出现,你镇守海州城时,务必在外围留哨兵。” 顾正臣颇为头疼。 现在是洪武十年,辽东的诸多卫所还没设置,沈阳卫、铁岭卫、广宁卫等等统统没有,至于什么奴儿干都司,那是朱老四时期的事了。 整个辽东半岛这部分,只有东宁卫、定辽卫(包括定辽中、左、前、后四个卫)、海州卫、盖州卫、金州卫。 其中东宁卫、定辽卫主力多集中在辽东镇,辽东都司驻地,实力最为强悍。海州卫、盖州卫、金州卫与定辽右卫分散各地,兵力颇为是单薄,周围缺乏依托,加上北元以骑兵为主,这让诸多卫城多少有些孤悬在外的感觉。 可即便如此,纳哈出依旧不敢长期留在这里,带重军将这里的城池一座座拔除。 原因有很多,比如城内粮多,可以旷日持久地坚持作战,元军短时间内无法攻克城池,还容易带来不小损失。比如明军有水师,可以直接进入辽东湾支援,一旦有城池长时期被围困,并不是不能有援军。比如明军战力不俗,守将也有智慧,且勇猛,作战经验丰富。 但在顾正臣看来,纳哈出兵多将广,完全有实力与力量肃清大明在辽东的力量,他之所以一直没这样做,更多的是“养寇自重”。 自从元廷被赶到沙漠里,纳哈出吸纳了大量元廷贵族,实力大增,这让纳哈出有了与爱猷识理答腊“对话”的资本,若是完全消灭了大明在辽东的力量,爱猷识理答腊未必会允许纳哈出佣兵自重驻扎辽东,说不得会将这些人调过去,剥夺了纳哈出的权力,夺了他的兵权。 纳哈出的心理,是顾正臣的试炼机会。 在柞河失败后的纳哈出虽然会后怕,但绝不会放弃抢掠的机会,更不会就此收手。 因为金陵战马数量很少,只有四千多,顾正臣此番出征,大都督府也只调给了一百骑,而这些骑兵则成了斥候,警戒四周。 待他人不注意时,顾正臣取出了吴祯交出的纸条,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海州城或有细作。 顾正臣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吴祯绝不会开玩笑,虽然他不太确定,但显然是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运输火药弹与其他物资进入海州城时遇到了什么,亦或是那段时间里纳哈出有所异动。 不管怎样,细作不除,自己的布置很可能会被泄露,整个作战与实战测试就很难保证效果。 顾正臣看向萧成,低声道:“给林白帆等人四十骑,命他们留在海州城外,暂不入城。待城门之上挂起红灯笼时,所有在道路之上的人手一律截下,不准放过一人!若没有红灯笼,则不准动作。” 萧成明白过来,转身安排下去。 因为辽东地界很多地方并没有防备,方圆几十里连个城也没有,元军随时可能出现,顾正臣为保万全,命令火铳军一律填充好火药,并将铁子塞到火铳管理,将击发机构打开。 这样一来,纵是敌人突然出现,新火器第一军也能从容应对,不至于被骑兵一瞬间给撕开,失去了抵抗之力。为了避免误碰扳机导致走火,军士用布条将扳机处做了简单包裹。 九月十六日,叶旺、顾正臣终于带军抵达海州城。 海州城有些年头了,据说始建于梁天监十一年(公元512年),只不过是个土坯城,年岁长久了难免损坏较多,后来马云、叶旺控制辽东时,将这座城进行了增拓、修葺与加固,这才有了城池的样子。 不过这座城依旧是夯土结构,并非砖石。 叶旺介绍道:“海州城有四个城门,东面镇海,西面通淮,南面朐阳,北面临洪。西面设了个水沟可以泄洪,里面设了多道铁栅栏封死,没人可以从那里进来,便没设水关门。海州卫的人来了,前面络腮胡子的便是海州卫指挥同知关凛,他左侧的是千户古岭,右侧的人你应该认识,李睿。” 顾正臣当然认识李睿,羽林卫的前指挥同知,只不过因为比试的缘故,被贬为李睿副千户,并发至辽东效力。 顾正臣问道:“毛骧在何处?” 叶旺笑道:“自然是在都司驻地,他毕竟是开国有功之人,身份不同一般,陛下也不是真正想惩罚他。若有机会,你们还是冰释前嫌的好。” 顾正臣侧头看向叶旺:“他不会记仇了吧?” 叶旺哈哈大笑:“好好的羽林卫指挥使,本就该升任佥都督的人物,因为你跑到辽东冻得跟个孙子一样,你会不会骂几句?” 顾正臣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会,估计还骂得比较狠。” 叶旺竖起大拇指:“你行!” 关凛、古岭、李睿等到了近前,肃然行礼。 顾正臣听着关凛、古岭的声调多少有些异样,不由地看了一眼叶旺。 叶旺言道:“关凛、古岭之前是元廷武将,归顺朝廷,为陛下倚重,也是辽东都司之下悍勇之人,这些年来为拱卫辽东立下过大功。” 哦,元朝降将! 顾正臣并不敢小看几人,朱元璋对臣服的敌人相当宽仁,收了不少降将,甚至他身边内廷里还有不少蒙古人,柞河之战中的张良佐、房皓等人,便是元朝降将。 和和气气地见礼,欢欢喜喜地入城。 只不过,风云变幻,原是大好晴天却陡然阴暗下来,给众人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第六百七十章 钓鱼的诱饵 海州卫署。 叶旺见海州卫将官到了,便拿出旨意,告诉众人自今日起,顾正臣就任海州卫指挥使,统管海州卫、新火器第一军,可独立处置海州内一切事宜,不经辽东都司。 关凛、古岭等人看着年纪轻轻的顾正臣,多少有些不服气,但圣旨既然这样说了,只能领命。 叶旺收起圣旨,肃然道:“诸位都是百战将士,万望领命行事,莫行违逆之事。此间事,在新的旨意到来之前,辽东都司不再过问。顾指挥使,若有所请,辽东都司定会全力协助,不拖你等后腿。” 众人看着叶旺对顾正臣的态度很是震惊。 要知道叶旺可是辽东都司的都指挥使,是仅次于马云马都指挥使的第二号人物,更是因柞河之战大胜纳哈出名声大噪。这样的人物竟然对顾正臣恭恭敬敬,甚至放低了姿态,给人一种“听命”行事的感觉。 顾正臣谢过叶旺之后,道:“一路小心。” 叶旺带人离开海州城,返回辽东镇。 顾正臣看着海州卫的将官,沉声道:“无论大家来自何处,现如今都是大明的将士,愿诸位齐心协力,与我一同卫戍辽东。顾某是一个不太容易说话的人,无伤大雅的小事我不管,但谁若是违背了大明军纪,违抗了本将军令,那不好意思,是鞭笞还是杀头,按卫营规矩来!” “今日初见诸位,本不该说这些容易伤了和气的话,但军纪不是石头不是生铁,而是锋芒毕露的刀。谁违背,谁付出代价!先将丑话说在前头,他日刀鞭之下也少一些争辩。从现在起,海州城内所有公文批阅、所有物资调拨,所有军士调动,一切事务,归于本将负责。无令不得出城,无令不得擅离职守,诸位可都听清楚了?” 关凛、古岭等人多少有些不满,却也不敢放肆。 要知道顾正臣不仅是指挥使,还带来了新火器第一军,五千人的庞大队伍,这数量基本与海州卫相当了,有权有兵自然有底气。 顾正臣看向李睿:“李副千户,金陵一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你们认识?” 关凛惊讶地看向李睿。 李睿脸色有些难看,沉声道:“他就是我说的,将羽林卫打败的泉州县男!” “是他?” 关凛、古岭吃惊地看向顾正臣。 辽东几乎没人不知道泉州卫打败了羽林卫,毕竟羽林卫那么多人被“发配”到辽东戍边,甚至连毛骧也来了。 李睿等人自然也说起过,但李睿自认输得彻底,并没有直呼其名,而是说泉州县男率泉州卫如何如何。因为泉州卫、句容卫并没有出现在公文中,统一使用的是新火器第一军,关凛也没想到,来的人竟是泉州县男,还有泉州卫这些强悍之师! 粗人就佩服强者。 顾正臣、新火器第一军的名声在辽东不够响亮,可泉州县男与泉州卫的名声早就传开了。 简单的酒宴,新火器第一军将官与海州卫将官彼此认识。 翌日一早,顾正臣便带人巡城。 此时的海州城只是一座小城,边长不到六百步。因为土坯结构,许多地方有了孔洞,至于手指大的小孔更是密密麻麻,虽不深,却也足见其历史久远。 守备城墙的依旧是海州卫将士,每一面城墙安排一个千户或副千户带两个百户,二百军士守卫。城门两侧都修有马墙,军士营地距离马墙很近,只有五六十步,一旦有战事,可以很快登上城墙作战。城墙高只有一丈,甚至有些地方因为塌陷的缘故,连一丈高都没有,这对于守军来说无疑是个麻烦。元军小打小闹还能扛得住,一旦动真格的,那可就不好说了。 关凛指了指城东北的一座大宅院,道:“那里是火药储备四号院,全都按照顾指挥使吩咐存放,并安排军士日夜值守,以保证安全。” 顾正臣微微点头,问道:“周围没人家吧?” 关凛摇了摇头:“没有,城内人家很少,不到三百户,加上这里是前线,带家眷的军士也不多,所以许多院子都是空的。” 顾正臣叹了口气。 战争的破坏实在是无法描述,哪怕这里没被打成支离破碎、断壁残垣,可一座城的百姓还不到三百户,仅仅这个数字足够令人悲痛,谁家城池跟个小村落似的! “元军可有动静?” 顾正臣望北。 关凛凝重地说:“倒是有些动静,一个月前,第三批火药弹与火药运输到海州城外三十里时,突然有纳哈出的五百骑兵冒了出来。若不是担负运输看管的远火局匠人杨德口命人将物资搬运到密林中,找树木掩盖,怕是会遇到麻烦。” “杨德口在何处?” 顾正臣问道。 关凛连忙说:“在火药储备二号院,负责那里物资的盘点。” 顾正臣安排人去请杨德口,然后问道:“按理说,元人应该不知道运输之事吧?” 关凛肃然道:“确实如此,为保证运输安全,每次运输的日期并不固定,且间隔时间也不同,甚至是运输路线也不同。可那一次,似乎他们很笃定,在运输路线上找寻。” “他们没有得手,为何会撤,你们出兵了?” 顾正臣问道。 关凛苦涩地摇了摇头:“城内多是步卒,不敢轻易出城与其作战。是李睿提议在城外点一把火,制造动静,这才引骑兵到了西门之外,后来骑兵兴许以为物资已入城,便匆匆撤走。” 顾正臣脸色有些难看。 五百骑兵就敢在大明的地盘上跑来跑去,而城内的几千军士却无能为力! 没办法,骑兵在这个时代是最强。不过,最强的位置快换了。 顾正臣思量了下,认真地说:“还有一批重要物资在路上,到时候安排人去运下。这批物资可是专门克制骑兵的弩箭,不能出半点意外。” “弩箭?” 关凛眼神一亮。 弩可比弓强多了,若这城墙上能布置一些强弩,保证让元军骑兵丢下几具尸体再走! 待关凛走后,黄森屏走到顾正臣身旁,低声道:“没听说朝廷调拨弩箭给我们……” 顾正臣笑了笑,语气平淡地说:“钓鱼嘛,总需要点诱饵。” 第六百七十一章 怀疑与布置 夜色笼罩着城外孤零零的房屋,光秃秃寥寥无几的树木,还有远处的山林。 林内小屋。 一个佝偻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打开房门,气喘吁吁地看了看来人,呵呵一笑:“这么晚还来,该不会是有什么大事吧?” “柴人,很大的事,需要你立即将消息通报太尉。” 来人背着蓑笠,身着夜行衣,脸上挂着黑色面纱,只露出了一双锐利的眼,声音浑厚。 柴人退后两步,将背在身后的斧子丢向一旁的木墩。 斧头稳稳地砍了进去,斧柄斜朝上。 “逐魂鸟,进来说吧,夜还长。” 逐魂鸟走入房内,扫视了下简简单单的房间,沉声道:“明廷派来了泉州县男顾正臣全权负责海州城事宜,现在的海州城不再是关凛、古岭等人说了算,而是顾正臣说了算。” “泉州县男顾正臣,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柴人皱眉。 逐魂鸟肃然地点头:“之前提到过,金陵的羽林卫输给了泉州卫,毛骧败给了顾正臣。” 柴人恍然,呵呵笑道:“倒是来了个能打架的,他带来多少骑兵?” 逐魂鸟想了想:“好像只有六十骑。” 柴人嗤笑:“区区六十骑,加上城内不到百骑,又能对我们构成什么威胁。逐魂鸟,如此大半夜冒险出来送信,该不会只是因为泉州县男的名头吧?” 逐魂鸟坐了下来,目光幽冷:“据首领官说,顾正臣虽然没带多少骑兵,却带了不少火器。前段时日大量物资入城,便有不少火器。” 柴人反问:“有火器又如何?” 逐魂鸟语塞。 确实,有火器又如何,还不只是守在城里无所作为。顾正臣又不能带出城去,一旦在空旷地带遇到骑兵,火器根本就发挥不了多少作用。 任凭你杀你能杀多少人,火器这东西装填太慢,一旦靠近就是个死,何况射程不一定比弓箭远,谁先死还不一定。 逐魂鸟拿出了一张纸条,递给柴人:“要传递的是这份情报,可靠消息,还有一批物资正在运输途中,不日便会抵达沿海,这批物资我们务必劫走。” 柴人接过看了一眼,脸色骤变:“弩箭!哪一种弩,哪一种箭?” 逐魂鸟摇头表示不知。 柴人神情凝重,手微微抖动。 弩比弓射程远,杀伤距离更大,只不过这种东西需要很大的力道,有些床弩还不方便运输,操作起来比较麻烦,但其威力不可小视,是守城利器! 一旦这东西在辽东装备多了,那日后想跑到城底下耀武扬威都是个麻烦事。要知道前年时,纳哈出手下大将乃剌吾就是被明军弩箭一下打昏过去给俘虏的…… “数量有多少?” 柴人问。 逐魂鸟叹道:“具体数量不清楚,但绝不会是少数,顾正臣要求动员一千军民去运输。” “一千?” 柴人打了个哆嗦。 娘的,这得多少弩与箭才需要千人? 粗略估计,这弩的数量怕是不低于几百,甚至里面可能有不少床弩这种大杀器。不行,这东西烧了、砍了、拿走,都不能进海州城,不能存在于这辽东! 柴人咬牙:“我会让人疾报太尉,你告诉首领,务必争取时间,并拿到运输的日期、路线!” 逐魂鸟了然,抬脚而去。 海州城内。 顾正臣坐在桌案后,翻阅着一份份公文。 这一次自己带兵驻守海州城,老朱算是给足了支持,城内不仅过冬物资众多,就连粮食都给送来了十万石之多。 十万石,足够城内军民吃一年半。 没有围城之忧,没有冬日严寒冻伤之忧。这些物资黄森屏带人盘点过,并无问题。 顾正臣提笔批下许可,城内每人冬衣两套、冬被两床。 这算得上是财大气粗了,搁其他城最多人均一套冬衣,两人一床冬被。顾正臣甚至连城内不到三百户百姓也算了进去。 “老爷,萧成回来了。” 张培通报。 顾正臣微微点头,见萧成走了进来,问道:“发现什么没有?” 萧成板着脸道:“不太好说,关凛今日与副千户秦清正、百户万顺见了面,古岭也与百户周书屏退左右说了许久,李睿并无动作,但其身边的张大麦却是离开了一阵子。” 顾正臣淡然一笑:“每个人都有嫌疑,却都没证据是吧?” 萧成无奈:“可用的人手太少,无法盯太近。” 顾正臣摆了摆手:“不急,杨德口说得很清楚,骑兵明显知道运输物资这才前来,那我们就给他们创造一次机会,总会有人露出破绽。不要盯太紧了,毕竟是自己人。这里是一座城,有一两只老鼠很正常,并不能说这里已经成了鼠窝。” 萧成领命。 顾正臣吹灭了烛火,隐在暗处。 关凛、古岭是元朝降将,他们会不会降而后叛这是个说不清楚的事。 并不是顾正臣没有容人之量,而是因为这事屡屡出现。 比如洪武九年四月,官山卫指挥同知乃儿不花背叛大明,若不是大同卫指挥使周立追得快,说不定乃儿不花就带走了大明的众多辎重跑路了,纵是如此,乃儿不花等人还是逃出生天。还有洪武七年,兰州的郭买的叛乱,还引胡虏入侵大明…… 投降了又叛变的并不在少数。 当然,没投降过,自己人出卖自己人的情况也有不少,有些人可能是被夺了军功心生不满,可能怕死,可能被人策反,可能被收买等等。 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顾正臣不能完全信任海州卫的将官,但也不会刻意疏远他们,不用他们。 只是,有些防备,不能不做。 第二日,顾正臣命令新火器第一军派二百军士接管四门,同时安排了二百军士上城墙协助警备与站岗。 城门是命门,这东西暂时还是交给自己信任的人来做而上,当然,理由是海州卫戍边日久疲惫,当以新军代劳一段时日。 一连五日,顾正臣都没有其他动作,更多的是巡视城墙,处理公务。直至五日后的清晨,一封公文传入海州城卫营公署。 此时众将官都在,相当于军营的“点卯”。 顾正臣打开公文,喜形于色,还不忘喊了句:“好啊,靖海侯终于还是将东西——” 似是察觉到不对,顾正臣陡然收住,将公文搁下,板着脸,严肃地说:“各自带军士巡视,务必警惕,都下去吧。” 众将官都看到了这一幕,纷纷猜测公文内容,是什么能让顾指挥使如此高兴。 第六百七十二章 不是小打小闹 关凛、古岭、黄森屏等被传入公署。 顾正臣拿出了公文,肃然道:“朝廷送来了二百床弩,五百手弩,还有八千支箭,同时还送来了四千斤盐。弩箭是我们的,盐我们留三成,其他给都司。这次物资运输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关凛,你熟悉这里的山川地貌,路线你来安排,可有问题?” 关凛肃然答道:“没问题!” 谁没想到朝廷竟有如此大手笔,浑似突然有钱了一般。 要知道寻常弩造价就不低于两贯钱钞,床弩更贵,足有八九贯钱钞,反观寻常弓,造价不过五百文至八百文!一个军士一个月的口粮才五百文左右,一张弩足够一个军士吃四个月的饭了,一张床弩够吃一年半的。 整个辽东大明卫所里,床弩满打满算就五张,手弩不到百,主要都是寻常的弓。不是不想拥有这些东西,而是实在是太贵,性价比在那搁着呢,每年军营就这么点钱粮,谁也扛不住这个花销…… 现在好了,二百床弩,五百手弩! 娘的,这摆在城墙上何其壮观,一面城墙就能布置五十床弩,谁敢再跑到城底下叫唤,射死他。 顾正臣看向古岭:“你负责军民运输物资从未出过差错,这次还是由你来征调军民前往运输。” 古岭领命。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句容卫的赵海楼:“因此次物资太过重要,加上前段时日有元廷骑兵南下,命你带一千军士护卫,不惜代价,务必保其安全入城!” “领命!” 赵海楼喊道。 关凛问道:“哪一日?” 顾正臣沉默了下,说道:“时间待定,本将会先行安排斥候探查纳哈出的动静,确保万无一失。诸位,此事务必保守秘密,不可走漏了消息,对下面军民一律说是前往盖州城协助筑城。” “领命!” 众人答应,纷纷去安排。 这一次集议,只有副千户及以上人员参与,一旦消息泄露,纵不是他们自己有问题,也说明他们身边亲近之人有问题。 顾正臣拿出舆图,仔细观察着。 按照情报,纳哈出以新泰州(城四家子城)为大本营,以东西辽河与金山作为屏障,盘踞四方之地,兵势威武。 海州城距离新泰州城有些远,千余里路程。如此漫长的缓冲地带让彼此都能安心,大明一时半会无法打过去,纳哈出却可以骑着马说来就来了。 不过纵是骑马,纳哈出也不是几天时间就能跑过来的。 按照杨德口等人所言,前来劫掠物资的元朝骑兵是小股部队,很显然,这些人不一定是从新泰州赶过来的,更有可能是驻扎在辽河套的纳哈出的部队。 “速哥帖木儿!” 顾正臣脸色凝重,这也是纳哈出手底下的大将,带兵八千,随时威胁着辽东都司、海州城与盖州城等地,其驻所距离海州城只有三百余里! 给他两日时间,足够了吧? 两日之后,黄森屏带一千军士,全副武装携带火器出城,随行的还有海州卫军士与部分百姓合一千人。队伍并没有直接向西朝着海边而去,而是向西南方向,奔着盖州行进,准备在连云岛附近接收货物。 海州城到盖州城有百余里,因为行进带着推车,日行不过五十里,需要两日才可抵达。就在黄森屏带人离开的第二天,萧成便匆匆找到顾正臣,递上来一份情报:“林白帆等人在外围有发现。” 顾正臣接过,仔细看了看,笑道:“看来这群人法子倒是不少,借着夜色掩护,用箭将消息射出城外。” 萧成道:“目前还不确定是谁射出了箭,只知道在西城,昨晚守护西城的除了新火器第一军外,就只有海州卫的百户唐佐,唐佐是关凛的部将。” 顾正臣摇了摇头:“有些人办事未必需要百户,也可以是总旗、小旗,甚至是寻常军士。直接将罪名盖在唐佐脑袋上并不合适。不着急,现在林白帆盯住了城外的细作,这是好事。告诉他们,切勿打草惊蛇,更不可擅自抓人。细作这东西,现在留着比杀了更好。” 萧成见顾正臣有了主意,也不再多说,只是提醒道:“弩箭的消息未必会让纳哈出的人出动,可四千斤盐,怕是会引他们跑过来,甚至是——大军!” 顾正臣面色凝重。 确实,弩箭什么的,这玩意多数情况下并不适合两军对垒,正面交锋,更多适合城防、设伏。在战场上对骑兵的威胁算不得太大,元廷的人未必会将这玩意看在眼里。 他们抢回去也没啥用处,比如床弩,那玩意需要十几个人一起操作,都是骑兵,在马背上可操作不了。弩箭也麻烦,还不如他们自己的弓好用。 但四千斤盐,这对纳哈出与元军是极大的诱惑。 盐在大明属于管制品,商人买盐需要去买盐引,然后兑换出盐,运输到官府许可的位置卖盐,这东西还有地域保护,淮北的盐你不能跑浙江卖去,浙江的盐也不允许卖到山西去。 对于元朝的蒙古人来说,他们其实不差吃的喝的东西,但他们十分缺盐。人是不能长期缺盐的,否则会浑身无力。 这些年来,纳哈出几次抢掠物资,第一要务不是抢夺大明的洗脸盆与铁锅,而是盐。四千斤盐,在他们眼里比四千两黄金都贵重,但凡他们知道了消息,不出手是不太可能的事。 “所以,这不是一次小打小闹。” 顾正臣肃然道。 萧成惊讶地看着顾正臣:“第一次实战,你就打算整一出大的?这些火器能不能对付骑兵还不能完全确定,万一暴露出问题较多,折损过大,你恐怕会有麻烦。” 顾正臣清楚,哪怕是来了三千元军骑兵,自己带人杀了他们一千并将其赶走了,那也不算胜。新火器第一军作战,要的不是小胜,要的是震天动地的大胜,是近乎全歼与彻底全歼的伟大胜利! 想要做到这一步,不容易! 但顾正臣有这个自信,自信就建立在一千门改进型山海炮上,建立在庞大的火药弹储备上! 速哥帖木儿! 来吧,我在海州等你! 来了就不要走了,这里好山好水好风光,能埋不少人。 第六百七十三章 避其锋芒或正面对抗 柳河南岸。 速哥帖木儿正坐在蒙古包里大快朵颐,坚硬的牙齿咬住一块肉,撕扯下来,嘴鼓囊囊地咀嚼着。 万户绍布掀开帘门走了进来,禀告道:“都尉,柴人那里有消息送来。” 轻车都尉,这是速哥帖木儿用军功得来的。 速哥帖木儿一边吞咽,一边看着绍布,脸庞上的横肉颤了下:“让人进来。” 绍布点头,不久之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便走了进来,见到速哥帖木儿便将胳膊横在胸前,低头行礼:“辽东哨骑巴雅尔见过都尉。” 速哥帖木儿点了点头,抓起一块羊骨肉丢了过去,见巴雅尔探手接住,便说道:“吃饱再说事。” 巴雅尔谢过,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待只剩下骨头时,巴雅尔擦了擦嘴,道:“柴人让下属送来消息,大明还有一批物资运向海州城,据可靠消息,这批物资是床弩、手弩还有四千斤盐!” “四千斤盐?” 速哥帖木儿眼神一亮,脸上挂满笑意:“这倒是块肥肉,既然他们送来了,咱们不收不太合适。柴人可送来了具体日子与路线?” 巴雅尔连忙脱下衣服,从衣服划开,从里面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路线已经拿到手了,日期就在这几日。我出发时,海州城军民刚刚出城,按脚程推算,此时海州军民应该还没拿到货物。” 速哥帖木儿看过图纸,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明日出发,正好可以在半路截走物资。绍布,告诉巴特尔,让他所部千骑准备南下。” 绍布答应,刚要离开,却被巴雅尔拦了下来。 巴雅尔急切地看向速哥帖木儿,道:“都尉,柴人还得到消息,海州城的指挥使顾正臣派遣了千名军士随行护卫。” 绍布嗤笑一声。 速哥帖木儿也连连摇头。 绍布歪了下脖子,目光狠厉:“千名军士护卫?这岂不是我们的军功!都尉,这次我带队前往如何?” 巴雅尔着急起来:“这千名军士不同其他,他们是打败羽林卫的精锐军士,而且他们装备的是火器。” “火器又如何?” 绍布冷笑。 速哥帖木儿不以为意,只要明军不在城里,不占据地利,在骑兵的速度与冲击之下,什么火器都无济于事。不过为了确保这批盐可以顺利到手,速哥帖木儿还是决定自己去一趟,不过这样一来,可就不是一千骑了。 “罢了,寒冬之前,让咱们好好抢掠一次!传令,巴特尔、毕力格、少布、朝鲁、孟恩五千户,带军士准备,明日出征!” 绍布惊讶道:“区区千人,不需要都尉出大军吧?” 速哥帖木儿大笑两声:“许久不出手,心里躁动得很。该手提人头,见见血了。那顾正臣不是被吹嘘得厉害,打败了羽林卫?呵呵,这一次,就让他们彻底灭绝。” 绍布错愕地看向速哥帖木儿,问道:“都尉的意思是,劫掠物资之后,我们破了海州城?” 速哥帖木儿重重点头:“没错!只要运筹得当,拿下这座城不在话下,前段时日城内不是存了大量粮食与过冬物资,我们的了!” 翌日。 速哥帖木儿带五千骑大举南下! 这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大明在辽东的军士,没有谁敢在平原上正面与之对抗,只能缩在城池之内!至于纳哈出的失败,纯属意外,被人打了埋伏。 海州城。 坐镇公署的顾正臣收到了林白帆等人急报:“速哥帖木儿率兵南下,大致五千骑。” 萧成脸色极是凝重:“五千骑,数量太多了,我们根本扛不住,这时候应该立即派人通报赵海楼等人,带军民转入盖州城暂避锋芒。” 顾正臣将情报搁在一旁,摊开舆图仔细看着。 五千骑! 这个数量确实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原本以为他们会来两千至三千骑兵,一下子派出了如此多,着实不太好办,毕竟新火器第一军数量也不过五千。 摆在眼前的路就两条: 其一,避其锋芒,择机再战。 其二,正面对抗,以硬碰硬。 顾正臣思考良久,对萧成道:“传黄森屏、于四野、秦松。” 很快,三人进入公署内。 顾正臣将情报告知,然后看着几人,沉声道:“说说你们的看法。” 黄森屏、秦松等人并没有急着开口。 这不是一件小事,事关新火器第一军的荣耀与生死! 五千骑! 可不是说对付就能对付得了,新火器第一军经历过一次次演训,知道火器的杀伤威力不小,可毕竟没有真正打过骑兵,模拟的木头骑兵与真正骑兵是不一样的。 演训可以弥补问题,可实战,敌人不会给自己机会弥补,一旦被骑兵冲杀到军阵之内,很可能会损失惨重,甚至是全军覆没! 黄森屏思索一番,握了握拳,咬牙道:“五千骑固然强大,但若是运筹得当,未必不可与之一战!新火器第一军来到辽东,就一个目的,那就是验证火器以步克骑是否可行!若我们不敢出战,不能迎战,又如何验证?” 于四野支持黄森屏:“虽说敌人来得有些多,可我们握着的是火器。火器的杀伤我们是见识过的,五千打五千,我认为有把握。”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秦松。 秦松肃然道:“打,为何不打?若用五千打两千骑,纵是胜了又有何意义?我对火器有自信,对新火器第一军有自信,我们需要杀出威名,就需要打更多的骑兵!五千骑,我看合适。” 一旁的萧成着急不已:“检验需要一步步来,就像火器测试,也需要按部就班。突然面对五千骑兵,军士的压力太大。你们没见过大规模骑兵,不知道骑兵如洪流那般的恐怖与可怕,强大的气势足以让军士失去操作能力,甚至是敌人杀到面前还无法激起战斗的勇气!” “不可大意,绝不可大意!我建议先坚壁清野,避其锋芒,待等下次机会,引诱部分骑兵南下,创造战机再检验火器克骑……” 顾正臣站起身,看了看萧成,握起拳头猛地砸在桌案上,对黄森屏等人厉声道:“以硬碰硬,以杀克杀!新火器第一军全部进入战备!” 第六百七十四章 红灯笼,清尾巴 沈勉、庄贡举有些憋屈,虽然被任命为顾正臣的护卫,可从来没被顾正臣认可,甚至是巡城时都不让跟着。 堂堂的羽林卫将官,竟沦落到了站岗值守的地步。 顾正臣从衙署走出,看着左右的沈勉、庄贡举,将两人招至身旁,肃然道:“从现在开始,沈勉把控北城门,庄贡举控制西城门。在新火器第一军出城之后,本将官不回来,不允许再开城门,但有违法军令者,可就地格杀!” 沈勉、庄贡举脸色一变。 庄贡举急切地问:“你要带军士离开海州城?” 沈勉想起匆匆离去的黄森屏、秦松等人,不安地说:“这个时候,纳哈出总不会带兵南下吧?” 顾正臣淡然一笑:“那应该不会。” 就在沈勉、庄贡举放松时,顾正臣接着说:“速哥帖木儿带了五千骑来了,我要去会会他。” “什么?” 沈勉、庄贡举震惊不已。 你拿五千火器第一军对阵五千骑? 疯了! 沈勉坚决不同意:“这是冒险,是害死所有人!” 顾正臣笑道:“仗还没开始打,何必说这些话。若是都战死了,那也只能说明我与新火器第一军的能力不过如此罢了。到时候你们回去复命,告诉陛下,火器之路行不通,老老实实买战马训练骑兵便是。” 沈勉咬牙:“要打,你也不能出城!” “你指挥?” “我不去,谁能指挥新火器第一军?胜了,我和兄弟们一起踏敌人的血而歌,输了,就让敌人踏我们的骨头狂笑!不过就是这样的结果!顾某不畏死,尤其是面对异族时!莫要多言,执行命令!” 东门、南门则交给了关凛、李睿。 考虑到速哥帖木儿带的全是骑兵,速度很快,加上林白帆等人的情报有一定延时,顾正臣不敢耽误,当天傍晚在新火器第一军整装完备之后,便出了城。 顾正臣驱马而行,回头看向海州城。 红色灯笼,散发着光芒。 第一次与骑兵作战,顾正臣不可能匆促作战,被动作战。毕竟手握鱼饵和鱼竿,选择战场的主动权在自己手中。 预设的决战战场在盖州北面平山至耀州一线。 顾正臣深吸了一口气,下令道:“急行军,尽早抵达耀州!” “领命!” 新火器第一军将士齐声答应。 这些人不是泉州卫便是句容卫,对顾正臣的命令高度服从。 句容卫可以说因顾正臣而设,泉州卫更是因顾正臣而荣!现在两支队伍合并为新火器第一军,同样是在顾正臣手底听命! 无论是将官,还是军士,都对顾正臣怀着尊崇与敬佩。 曾经生活困苦的大头兵,现在家里已有了不少存余。句容的织造院、裁缝院扩张,几乎吸纳了八成以上的军士家眷,加上粮饷也一次次增加,句容卫的年月粮饷早就超过了京军卫。 让自己吃饱饭,让自己一家人吃饱饭,对大头兵来说,这已经是天大恩情!加上长年累月的忠君爱国、精忠报国、杀敌立功、不怕疲劳不怕牺牲等思想渗透,早就让这群人变得更坚韧,更强大!哪怕是负重颇多,哪怕是扛着不少火器、火药弹箱,军队依旧有条不紊地开始前进。 海州城外。 林白帆隐在暗处,盯着城墙之上的红灯笼看了看,便带人撤至密林中。 后半夜,星光璀璨。 林照水走入林中,找到林白帆,低声禀报:“东门外有箭射出,暗中的人已经领走了消息,我们何时动手?” 林白帆咧嘴笑道:“走吧,跟上,一网打尽。” 逐魂鸟警惕地看向周围,见没有异样,这才进入林内,随后隐在一棵树后,等待良久才走了出来,然后放心地换了个方向走开。 枯草动了动,一双双眸子盯着离开的人。 小屋。 逐魂鸟敲门,佝偻的柴人拉开门,一只手背在身后。 “没尾巴,事情起了变化。” 逐魂鸟急切地说。 柴人收起斧头,问:“何事?” 逐魂鸟神情凝重:“据可靠消息,顾正臣亲自带了四千人出城,很可能是去接应物资。这样一来,其带来的五千军士可全都在城外了,配的还都是火器。” 柴人仔细看着逐魂鸟,呵呵笑道:“五千明军在外,也值得你这副面孔?你还不知道吧,都尉亲自带了五千骑南下了,明日、最迟后日,便会劫走明军物资。” “五千骑?” 逐魂鸟惊喜不已。 柴人重重点头:“没错,五千骑。顾正臣带人出了城,这倒给都尉创造了夺取海州城的机会,只要在野外将顾正臣所部彻底消灭,利用夺下来的弩箭与床弩,一日破海州不成问题。到那时,纵是马云、叶旺率兵前来也无济于事。” 逐魂鸟松了一口气。 自己还以为都尉派了几百骑,不成想这次竟是如此大规模南下,那还担心什么,顾正臣的死期不远了。 情报传递是个麻烦事,城外的情报并不好传入城内,这才导致消息上延误不少。 “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逐魂鸟问道。 柴人摇了摇头:“为何这样说?” 逐魂鸟道:“我见城墙上挑了红灯笼。” 柴人愣住了。 红灯笼? 现在距离过年还早得很,难不成顾正臣在城里娶了个小妾,特意挂个灯笼喜庆喜庆? 不应该啊,他都带兵出城了,喜庆个球。 莫不是—— 柴人盯着门,原本佝偻的身体挺直了一些,抓起树墩上的斧头,喊道:“既然来了,为何不敢现身?” 无人回应。 逐魂鸟躲在门后,小心地透过缝隙看去,见外面并无人,便对柴人摇了摇头。 柴人对逐魂鸟指了指窗户。 逐魂鸟见状,摘下一旁的弓,背上箭壶,随后翻身从窗户窜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了下,便拉开了弓,箭瞄准了前方。 “没人。” 逐魂鸟收起弓箭,转过身喊道。 柴人打开了门,瞳孔骤然一凝,两支箭从逐魂鸟身旁飞射而至! 噗噗! 一箭眉心,一箭胸口! 逐魂鸟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刚想逃离,腿上便中了两箭,只能在地上艰难地爬行。 从始至终,暗处的人都没现身。 沙沙—— 一双脚出现在了逐魂鸟身前,腰间的剑从剑鞘中缓缓拔出,随后猛地刺下。逐魂鸟看着被刺穿的手掌,刚想惨叫,头就被重重踩到土里…… 第六百七十五章 舍弃土丘,驻扎南坡 耀州,渺无人烟。 顾正臣登上一处低矮的土丘,眺望着日出。 辽东至今并没有置府县,这里的百姓直接归都司管辖,这种设计并不合理,却符合当下。因为这里的百姓实在是太少,少到县都设不了,加上长期被动防守的坚壁清野,有点百姓也都迁移到了城内,只有十分少的百姓躲在山林之中,如孤魂野鬼活着。 经过一晚行军,新火器第一军顺利抵达耀州,顾正臣派出了萧成、段施敏等人带少量骑兵侦查速哥帖木儿的动向,并让人联系到了黄森屏,指示黄森屏朝着耀州西南的土丘方向而来。 顾正臣看了看周围的地形,除了这一处土丘之外,周围都是旷野,极利骑兵突进,土丘南北走向,虽有些狭长,坡度却很是平缓,骑兵完全不需要减速便可以冲上来。 黄森屏沉声道:“我们应该占据土丘,从这里布置神机炮。在速哥帖木儿带骑兵而来时,居高临下,给其致命一击!” 于四野赞同:“把控这里对我们有利。” 秦松、王良等人认可这个安排。 但顾正臣并不这样认为,摇了摇头道:“舍弃土丘,驻扎土丘以南的空旷地,将这里留给速哥帖木儿。” “啊?”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惊讶不已。 秦松连忙进言:“顾指挥使,若是速哥帖木儿占据土丘,那骑兵顺势而下,那速度将会被催到极致,我们操作火器的时间将会缩短,军士承受的压力会更大。” 黄森屏凝重地说:“没错,骑兵冲坡,至少可以慢一点,若是下坡猛冲,速度将会快上不少。我们的火铳未必能坚持打完三轮,兴许两轮之后骑兵就已经到面前了。” 顾正臣摆了摆手,严肃地说:“你们所言皆有道理,可要知道,火器使用,最终不得不面临这种处境。要知道草原之上,并非一马平川,许多时候不得不面对起伏的丘陵,任何一座看不清楚的丘陵背后,都可能会冒出骑兵。既然要检验火器的杀伤,就应该置身于更有实战的场景中去检验!” “舍去山丘,我们是会遇到一些麻烦,但最终的麻烦终究还是速哥帖木儿。当骑兵顺势冲击而下,一旦受挫想要转身逃跑时,那他们将会费不少气力重新爬上山丘然后向北逃遁。骑兵撤退的时间越长,我们追击与毁伤他们的时间越长。若他们在空旷处遭遇火器打击,损伤惨重,定会拨马便走,到时我们想追击留下他们都难。”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听明白了,放弃更有利的位置,并非将新火器第一军置于险境,而是需要将速哥帖木儿置于死地。 顾正臣下令道:“安排人准备吧,提前进行山海炮落点测试,我要一千门山海炮的火药弹落点足够覆盖整个山丘南坡,包括制高点!” “领命!” 黄森屏、王良等人带军士进行提前布置。 不久之后,山海炮就开始了测试落点,并调整山海炮的角度。改良之后的山海炮已经与虎蹲炮差别不大,同样都加装了可调节支架,可以很快速地实现山海炮发射仰角调整。 在完成落点测试之后,军士纷纷将测试弹收回,火铳军布置也已到位,火药弹也已分发完成,军士这才进行休整。 午时,萧成与林白帆等人撤了回来。 萧成禀告道:“速哥帖木儿的骑兵正在向耀州方向挺进,距离已不到四十里。” 顾正臣微微点头。 四十里,对骑兵来说用不了多长时间,跑快点不用半个时辰,慢点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生起炊烟,让速哥帖木儿过来吃饭。全军戒备,准备迎战。” 顾正臣吩咐下去。 黄森屏咧嘴,这速哥帖木儿到底是菜谱上的…… 林白帆将重伤的逐魂鸟从马背上提了下来,走至顾正臣面前丢下,道:“顾指挥使,此人是纳哈出细作,据其交代,他的上峰是百户黄满。” 顾正臣凝眸:“黄满是千户古岭的部下吧?” 萧成道:“确实如此。” 顾正臣略是沉思,盯着逐魂鸟:“是古岭在暗通纳哈出?” 逐魂鸟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看着顾正臣,咬牙道:“你就是那个泉州县男?呵呵,你死定了,你们都死定了!速哥帖木儿已经派遣了大军前来,这个时候投降还有一条活路,若是想要抵抗,那就只能一死!” 顾正臣淡然笑道:“我们是生是死还不好说,但你肯定会死,押下去吧,我们现在需要全力对付速哥帖木儿。” 赵海楼将海州负责运输的一千军民安置在盖州城,然后率队奔袭至耀州,加入了防线。 哨骑不断来报。 半个时辰后,速哥帖木儿距离耀州土丘已不到五里。 顾正臣将仅有的一百骑兵交给萧成,安置在了山丘以西北的密林中,然后自己带了二百军士登上山丘,竖起了将旗。 速哥帖木儿的骑兵已经出现在顾正臣的眼中,五千骑兵在大地之上奔跑,沉闷的声响伴随着风吹了过来。 顾正臣甚至感觉脚下的山丘有那么一丝颤动,不知是不是紧张引发的错觉。 五千骑兵极是壮观,如同一道滂湃的洪流滔滔而来,那股肃杀的气势隔着许远都能感觉得到。顾正臣是第一次正面看到如此大规模的骑兵。 黄森屏心头有些火热:“这次作战,最好是能留一批战马!朝廷实在是太缺少战马了!”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火药弹就这点不好,想留下完整的战马并不容易……” 黄森屏无奈。 这倒是事实,火药弹可不比刀枪拼杀,大家主要是冲着人砍,一场战斗下来,人死了,战马很大部分都可以被俘虏走。可火药弹的杀伤,那就不是人可以控制的…… 速哥帖木儿率兵抵达土丘以北两里,看着南面土丘之上的明军,放声大笑:“他们竟然没有逃,活该让我们一网打尽!” 绍布勒停战马,观察了下土丘,对速哥帖木儿道:“对方很可能在土丘之后隐藏了军队。” 速哥帖木儿微微点头,目光冷厉:“隐藏了又如何,我有五千骑,他还能有两万军不成?” 苍琅! 马刀出鞘! “杀!” 速哥帖木儿毫不犹豫,当即下令战斗! 第六百七十六章 热武器时代的序幕 速哥帖木儿根本没将明军放在眼里,有埋伏又如何,干就是了。 只要明军不在城内,只要战马能跑得开,骑兵怕过谁? 看,明军就是银枪蜡头,中看不中用,骑兵刚冲锋,这群人竟然跑路了,连旗帜都扛走了。 加速,追! 顾正臣确实在跑路,两条腿撒开了跑。 速哥帖木儿这些人也太大胆了,来了也不看看虚实,不安排人探查下有没有埋伏,甚至都没看下西北方向的树林一眼,直接发动了全面进攻。 这是什么打法,你不应该安排八百人试探一番,直接全军上,合适吗? 顾正臣很郁闷,原本还安排了军士防护两侧,部分山海炮还考虑了两翼防护问题,甚至还在两翼埋了一些地雷,这下感情好,这群人不按套路来,晚点还得去挖地雷…… 赵海楼、王良等人也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莽撞,但仔细想想也可以理解,这群人在辽东纵横驰骋多年,除了纳哈出那一次受了埋伏吃了大亏外,其他时候就没遇到过麻烦,追着明军砍杀那才是常态。 至于明军的反抗,不过是临死之前的羔羊抽抽腿罢了。 等顾正臣跑回军阵,到了军阵中军之后,还没喘定气息,土丘之上已经出现了骑兵的身影。 三道! 二百道! 很快,超过五百骑兵跃上土丘。到这里,速哥帖木儿收住了战马,看着山坡之下严阵以待的明军愣了下。 情报不是说只有一千明军,加上送货的一千军民也不过两千,可现在看,对方显然不是这个数。 扫一眼过去,明军的数量似乎与自己的骑兵数量相当。 绍布错愕了下,旋即笑道:“都尉,看来明军也知道这批物资重要,竟派了大军护送。对面应该是盖州的守军吧,只是不知带队的是谁,若是张良佐、房皓那些叛贼更好了。” 速哥帖木儿扫视了下明军阵营,对方的军阵很奇怪,前面大致两千军士,中间大致一千军士,而在后面,竟还有两千军士,鲜明的三个军阵,最令人不解的是,后面的军阵距离中军竟然间隔了五十步甚至更远。 说破天也就是五千步卒,不扎堆在一起巩固阵型,加厚战阵,抵抗骑兵的冲击,他们竟然用了乱七八糟的布阵方式? 一旦骑兵杀过去,他们再想聚集在一起组织作战可就难了。 速哥帖木儿观察了下,沉声道:“不可能是张良佐、房皓等人,他们作战经验丰富,不会用这种破绽大到致命的军阵面对骑兵。看他们多数装备了火铳,应是海州城里出去的军士,兴许对面就是新来辽东的泉州县男顾正臣!” 绍布大笑:“若真是他,那倒去好多事,打海州城也方便多了。” “都尉,冲吧,一个冲阵便足够了!” 巴特尔急切地喊道。 速哥帖木儿微微点头,刀指向明军军阵,喊道:“一个不留!” “杀!” 骑兵从土丘之上开始向下冲锋,战马借着地势开始加速。骑兵一个个拿出了弓,掏出了箭,准备在进入一百五十步之后率先给明军致命一击! 火铳那玩意,最多五十步杀伤,弓箭完全可以解决他们。越来越多的骑兵冲了下来,奔驰的战马与闪烁的锋芒令不少新火器第一军的军士脸色骤变。 抓着火铳的手也不由得紧了起来,喉结不自然地动着,脸色凝重。 顾正臣感觉浑身有些发冷,这是一场生死的比拼,是生存的斗争! 一旦输了,新火器第一军会死,自己也会死! 骑兵来了,带着难以匹敌的速度! 自己在畏惧吗? 顾正臣承认,心头是有些害怕。 谁第一次面对如此规模的骑兵正面冲杀而来会不害怕? 但害怕并没有让自己失去理智,也不会失去判断。 顾正臣紧握双手,原本有些冰冷的身体里开始涌动出一股热血,厉声喊道:“首战必胜,全军听令!变阵!” 哗啦! 前军两千火铳兵顿时分三行而立,高中低,齐刷刷将火铳对准了骑兵。 中军与后军纷纷后撤两步,俯身蹲在山海炮之后或一侧。 改进之后的山海炮最大射程三百五十步,射程就是杀伤距离。火铳最大射程三百步,但杀伤距离还是一百五十步。 只靠着火铳,不对骑兵做任何干扰,目前还很难做到三轮击发之后从容换铳剑,兴许三轮打完,铳剑还没换,人家的刀已经砍过来了。 所以,火铳这东西,需要搭配山海炮一起用。 顾正臣看着骑兵越过了二百步线,为了避免骑兵弓箭对火铳手构成大面积杀伤,便下达了命令:“山海炮,第一、二、三组,发射!” 传令兵扯着嗓子将命令传达。 火药弹填充,三百门山海炮轰然击发!一连串的声响之后,是三百腾空而起的火药弹,越过前面的火铳军,飞过长空,以一道优美的弧线坠落而下。 “神机炮?” 速哥帖木儿脸色微变,这群家伙不是匆促出现在这里,而是有所准备!不过就这东西能干嘛,不就是一个个从天而降的石头,能砸死几个人,几匹马? 看,好多都落在了空地上。 不要管,直接冲! 贴上去,就是屠杀! 千户巴特尔看了一眼落在前面不远处的火药弹,催马上前,弯弓搭箭,正准备出手,便感觉战马猛地一跳,旋即一股热浪伴随着炸裂的声响撞击在身上! 战马倒下,巴特尔被甩了出去,只感觉浑身疼,摸了摸腰间,满手都是鲜血。 巴特尔强忍着痛苦坐了起来,目光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火药弹! 轰! 巴特尔只感觉自己的脸似乎被撕开了…… 一连串的爆炸声惊了战马,许多战马原本是向前冲锋,可被这突兀的、巨大的、就在身边的爆炸声给惊吓,有些战马顿时止住了冲势,骑兵没个防备被摔下战马,有些战马当即偏离了方向,又被其他战马撞上,一些战马被炸开了肚子,嘶鸣在痛苦的绝望中…… 火器这种大杀器,热战的时代,终于成建制地登上了历史舞台! 第六百七十七章 富则火力覆盖 血腥的气息瞬间铺开,弥撒在天地之间。 干涸的大地在吞咽,饥渴难耐。枯败的黄草成了盛开的红花,鲜艳刺眼。 速哥帖木儿勒住战马,惶恐不安地看着前面的场景,如同地狱一般惨烈的一幕似乎是从地狱里直接扑到人间! 战马被重创倒地,血流不止。骑兵惨叫不已,有些人挥舞着残缺的胳膊,有些则抓着脸似乎什么东西射到了脸中,还有一些人当场被炸死! “这是什么?为何会这样!” 速哥帖木儿从未见过这种神秘莫测的杀伤。 元军以前的时候不是没使用过神机炮,可所有的神机炮发射之物是石头,石头的杀伤只要是靠砸来杀伤敌人,可现在,情况似乎不一样了。 在三百火药弹的杀伤之下,依旧有骑兵杀进了一百五十步以内! 黄森破、赵海楼指挥火铳军动手! 火铳扳机瞬间被触动,火药被火花点燃,瞬间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迫使铁子从铳管中发射而出! 密集的铁子如同一把镰刀墙,又似密集的雨点,扑打而去! 冲杀过来的骑兵还以为明军被吓傻了,隔着近一百五十步就动了手,不成想迎面而来的铁子是如此致命! 铁子密集地击中骑兵与战马,战马纷纷马失前蹄,骑兵摔倒之后,只剩下了抽搐,血液从不同部位流淌而出。 突如其来的火药弹,从未见过的杀伤方式,射程奇远的火铳,给了元军骑兵极大震撼与威慑,阵型甚至开始变得混乱。 顾正臣冷着脸,没有半点感情,只是下令:“第一至第五组山海炮,发射!” 这一次,动用的山海炮数量更多! 战争的形式无数,战争的拼杀方法有无数,但战争的结果往往就是一个: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顾正臣不想死,也不想让自己带出来的新火器第一军任何一名军士牺牲! 所以,速哥帖木儿,死吧! 穷则战术穿插,富则火力覆盖! 自己现在不需要玩穿插,都给老子往死里炸! “发射!” “发射!” 一发发火药弹如同嗜血的猛兽,扑向速哥帖木儿的军阵之中。漫盖战场的爆炸声,就连黄森屏、赵海楼、秦松这些军士也震惊不已。 新火器第一军测试过火器杀伤,可那全都是模拟测试。如今见到实战效果,一个个也被彻底震惊,尤其是火药弹的杀伤太过惨烈,这玩意脑花、肠子都炸了出来,无论人的还是马的,有些人手掌被炸穿,脸被炸得没了一块肉,还有胳膊骨头被炸断,一截胳膊就剩下皮肉垂着…… 这战场,可比以前战场上的刀枪拼杀惨烈多了去,甚至有些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黄森屏吞咽了下口水,咧嘴道:“娘的,小看了山海炮的杀伤力。” 赵海楼擦了下鼻子,凝重地说了句:“有戏!” 秦松感觉嘴唇有些干。 这何止是有戏,简直是大有可为! 顾正臣站在中军设的小台上,拿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见冲杀过来的骑兵都被火铳兵击杀,而没冲过来的骑兵已然没了冲过来的勇气,便对于四野下令:“命前五组山海炮立即覆盖土丘外百步至五十步,命后五组山海炮准备覆盖土丘五十步到制高点!” 于四野刚将命令传达下去,顾正臣便下达了新的命令:“中军全部上铳剑,准备跟紧前军出击!命前军火铳清理残敌,不投降者,不丢弃武器者,立杀!” 军令传出。 中军将士悉数将铳剑取出,安装在火铳之上,并向前移动。 前军听到命令,毫不迟疑地踏步端火铳上前,速度很慢,看到有威胁的骑兵远远的便会出手,纵有飞来的箭,也只能落在身前十几步外。 山海炮不断轰鸣,在远处炸响,带来死亡。 速哥帖木儿拨动战马希望掉过头去,却看到了火药弹飞落而下。 绍布见速哥帖木儿有危险,翻身从战马之上下来,直接扑向火药弹。 “绍布!” 速哥帖木儿喊了声。 轰! 绍布的身体猛地被弹起。 一道碎片擦过速哥帖木儿的脸颊,血瞬间流淌下来。 再看绍布,已没了半点声息。 “撤!” 速哥帖木儿高声喊着。 恶魔! 这里是恶魔的领地! 速哥帖木儿叫喊着撤退,可下来的时候战马可以顺势而下,速度很快,但上坡时这速度可就慢了不少,而每一个呼吸的延缓,都可能会被恶魔咬碎肉,打碎骨! 战马还没冲到土丘之上,便感觉不对劲,回头看去,见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一大片火药弹覆盖而来! 原本已在土丘之上的骑兵,瞬间被炸得东倒西歪。一些战马与骑兵更是翻滚而下。 速哥帖木儿被炸下战马,身边的护卫如同被炸傻了一般。 “护我!” 速哥帖木儿喊了一嗓子。 护卫抬起头看了一眼速哥帖木儿,转过身张开双臂就想扑向一枚火药弹,可晚了一步,火药弹炸开,铸铁的碎片瞬间洞穿了护卫的身体…… 速哥帖木儿看着身边一个个军士死去,心头充满了悲痛与绝望,当看到又一轮火药弹飞来时,速哥帖木儿爬起来就朝着土丘跑去,在火药弹落下之前,一个跃身,直扑过了土丘。 身后爆炸声一片,速哥帖木儿已翻滚到土丘北面。 顾正臣没有吝啬火药弹,一千门新式山海炮,以每炮六发的配置,完完全全打了出去!合计六千发火药弹,全都先后倾泻在这不到二百步的土丘之南! 清空了火药弹,山海炮的军士便上了铳刀,留下部分军士收拢与看护山海炮之后,便追上前,跟着前军、中军发动了冲锋! 顾正臣知道山海炮清空了携带出来的火药弹,便下令前军加快清理战场,追击残余,尤其是需要找到速哥帖木儿! 活的也好,死的也好,抓住这个人,才能说这次作战是全胜! 速哥帖木儿逃下了土丘,身边还带了五十余军士,但只剩下了二十几匹马。当速哥帖木儿夺马准备逃命时,抬起头看向前方,不由得浑身一冷…… 第六百七十八章 辉煌的胜利 萧成、林白帆、林照水、段施敏等人,端坐在战马之上,冷冷地看着土坡以北狼狈不堪的元军骑兵。 谁也没想到,战斗进行得是如此之快,元廷骑兵会输得如此彻底! 在萧成看来,火器可以做到以步克骑,正面取胜。但需要付出一些伤亡,并经过一番肉搏拼杀,这个时间应该不会太短。 可顾正臣的打法、火器的威力与骑兵的不堪一击,让这一切变得极是简单。还不到半刻时,对方就开始崩溃,不到一刻,已经开始逃跑。 而逃出来的人,远远低于萧成、林白帆等人的预期。 原以为追击残余也不会太过轻松,兴许会面临一百骑直面六七百骑的局面,萧成就在刚刚的树林里还进行了动员,可现在,对方连三十骑都不到…… 娘的,这搞什么,自己为了这点人手说得热血沸腾?好歹跑出来几百骑,让自己享受一下冲阵,重温光辉岁月! 萧成摘下长枪,红缨低垂,双腿一夹战马,战马缓缓上前,身旁的骑兵或手挽长弓,或手握长刀,或端枪冷厉。 “不放走一人!” 萧成喊了声,率先催马! 林白帆、段施敏等人紧跟着冲锋上前。 速哥帖木儿脸色凝重,后有追兵,前有堵截,身边的人又没了战意,自己也受了伤,这个时候一旦被拦住,不是死便是俘虏! “拦住他们!” 速哥帖木儿指挥身后的人出手,自己却拨转马头朝着东北方向跑。 萧成见速哥帖木儿是个将官,带了五骑追了过去,林白帆、段施敏等人则直接杀向迎面而来的残兵! 箭飞! 弓弦颤成一片。 催马! 刀起刀落,长枪如龙! 杀声一片! 速哥帖木儿催马逃命,不用回头也知道有人在追,正抽马加快速度时,就感觉肩膀猛地一疼,身体摇晃了下,差点摔下马去。 萧成见一箭未留下对方,在高速奔跑的战马上再次拿出了一支箭,长弓拉开! 咻! 箭朝着趴在战马身上的速哥帖木儿射去! “嗷!” 速哥帖木儿感觉屁股中了一箭,再也忍受不住,翻身摔了下去。 因为战马在奔跑,以至于速哥帖木儿摔在地上时更是翻滚了几次,导致原本直射入臀部的箭竟成了歪插,肩膀的箭更是狠,直接撞断一截…… 萧成看着昏死过去的速哥帖木儿,命人将战马追回来,翻身下马,走向速哥帖木儿,伸手抓去。 速哥帖木儿猛地睁开眼,手中短刀刺了过去! 嘭! 萧成一掌拍在速哥帖木儿胸口,一道血喷了出来,原本握着致命短刀的手无力地垂落,萧成伸手接住短刀,想都没想便刺入了速哥帖木儿的肩膀! “啊——” 速哥帖木儿疼痛的浑身抽搐。 萧成冷漠地看着速哥帖木儿,命人将其绑起来丢马背上,这才转身返回战场。 此时,林白帆等人已经结束了战斗,几十个毫无战力的军士根本不是对手,死了七八个,其他都跪地投降了…… 土坡之上,顾正臣的将旗重新立了起来,新火器第一军开始打扫战场。 这是一场相当短促的战斗,以新火器第一军完完全全的胜利,以速哥帖木儿彻彻底底的失败而结束! 经此一战,新火器第一军杀敌两千五百余,致残一千三百余,俘虏一千一百余!缴获战马七百余,大部分战马不是直接炸死,便是重创无法治愈。而新火器第一军付出的代价,只是二十六人轻伤,五人重伤。 重伤都是怜悯不够冷血的,看对方人畜无害投降缺乏警惕,被人叮了一口,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这让顾正臣不由得破口大骂,连带着黄森屏、赵海楼也被指着鼻子骂。 战场之上,只要对方手里还有武器,直接杀了就是,谁怜悯、谁迟疑就是对自己与家人的不负责!顾正臣不希望自己带出来的人牺牲在战场上! 虽说战争不可能避免伤亡,可顾正臣还是感觉心疼,都是自己的兵! 但对于萧成、赵海楼、黄森屏等人来说,并没觉得有什么好心疼的,付出如此轻微的代价,换来的是五千元军骑兵全灭,一次还俘虏了七百余战马,这可以说是一次极为漂亮的大胜! 以步克骑得到了证明! 远火局的地位被彻底奠定! 新火器第一军的名声,将在这一战之后,名扬天下! 顾正臣看着被俘虏的速哥帖木儿,这个家伙虽然狼狈不堪,身上几道伤,可毕竟没有伤到要害,骨头也硬,冲着顾正臣便喊道:“你是魔鬼,你将恶魔带到了人间!” “说我是魔鬼?呵,当年蒙古大军一座座城屠杀过来,灭到北宋、南宋时,你们难道不是魔鬼?崖山十万血,难道不是你们造成的?” 顾正臣站在满是鲜血与尸体的战场上,冷厉地看着速哥帖木儿,喊道:“兴许,我确实给人间带来了恶魔,但我要让所有敌人都知道,这只恶魔属于大明!谁敢招惹大明,那这恶魔就会去找到他,将他的家人、部落,彻底消灭!” “从现在起,大明将不会再被动防守,主动出击将会一步步成为常态,速哥帖木儿,你最好记住,打败你的将领是顾正臣,打败你的军队是新火器第一军!现在,留给纳哈出与元廷的时间不多了!” 速哥帖木儿脸色苍白,却无力反驳。 拥有了这种可以大面积杀伤骑兵火器的明军,已经不畏惧在草原上,在任何地方正面对抗骑兵! 结束战斗很快,可打扫战场却很麻烦,而且需要耗费更多时间,毕竟死了那么多人与马匹,不可能任由他们暴尸荒野,总需要掩埋起来。 这倒不是入土为安,而是害怕起了瘟疫。 顾正臣看着没多少损失的新火器第一军,命黄森屏、赵海楼检查火铳军还有多少火药与铁子。 萧成听闻这个命令之后,有些紧张地看着顾正臣:“你想做什么?” 顾正臣抬手指了指北面,严肃地说:“速哥帖木儿不是有八千军吗?这里只收下五千,还有三千,我打算一起收了。这一次,我们主动向北走一遭!” 「感谢午夜血语者、你是我的眼打赏,惊雪谢过。」 第六百七十九章 顾正臣被俘虏? 萧成、于四野等人惊愕地张大嘴巴。 主动向北? 这战场还没打扫好,一群尸体还没掩埋,你就打算端了速哥帖木儿的老巢了? 秦松想了想,正色道:“若是在这个时候偷袭柳河,我们应该有不小胜算。” 萧成、林白帆等人对视了一眼,眼下速哥帖木儿五千大军就没跑掉一个,完全不知道主力被全灭的消息,这个时候在柳河的人手一定会毫无防备,兴高采烈地等待着劫掠的好消息,若明军突然杀过去,大胜可期。 “偷袭,不用,光明正大地走过去就行。” 顾正臣笑道。 “啊,这……” 顾正臣看着震惊的众人,笑道:“速哥帖木儿大胜,劫掠物资无数,运回家去,自然是光明正大。” 萧成明白了顾正臣的意思,他想让军队冒充速哥帖木儿的大军,大摇大摆走去柳河! 这是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 赵海楼、黄森屏盘点完毕,军士火铳火药与铅子只用了三成,人均还有十余次,足以支撑一次大规模作战。 打速哥帖木儿时使用火铳并不算多,实在是因为山海炮的威力太大,让骑兵损失太大,以至于没多少骑兵冲到一百五十步以内。提前布置、地雷布置、落点测试与外围机动骑兵,这才让对方没走脱一人,全都留在了耀州无名土丘。 顾正臣思索一番,道:“这次北上柳河作战,应有七成把握。你们商议下,是否可行?” 黄森屏、赵海楼等人没有意见,以有准备打无准备,完全可以将其力量在尚未集结之前彻底摧毁。何况速哥帖木儿被俘虏,那里谁又能指挥大局? 见所有人支持,顾正臣便开口道:“虽说我们没让速哥帖木儿的人逃走一个,但这里的动静不小,用不了多久消息便会走漏出去。故此,我们需要立即准备并动身。赵海楼,你带两千人去盖州城,将推车运出来,并让盖州守军在三日后来耀州这里收拾残局,若是盖州守将询问战况,别摇头叹息,不作直言。” 赵海楼领命,点兵而去。 顾正臣看向萧成、黄森屏等人:“俘虏战马与手中战马,我们可以组建八百骑兵。从现在起,挑选军中适合当骑兵人手,全部换为元军服饰,衣服,帽子,鞋子,胡子,头发,装饰,武器,全都按元军更换与伪装,绝不能露出破绽!” “是!” 黄森屏、萧成答应。 顾正臣看向于四野、秦松等人:“将元军弓箭收起来,这次北上袭杀,以弓箭、火铳杀伤为主。我们不能进海州城,城内有纳哈出的细作,一旦走漏消息,我们的计划便无法实现。” 虽说林白帆清理了一些尾巴,但谁知道这是几条尾巴的狐狸,顾正臣不能不谨慎行事。 “这些俘虏怎么办?” 秦松问道。 顾正臣思考了下,道:“留下四百兄弟,保留三日口粮。三日之后,撤回海州城。” 萧成咧嘴:“这个时候就不需要分散兵力了吧,这些俘虏不要也罢。直接杀了便是。” 杀降? 黄森屏、赵海楼并没说话。 顾正臣微微摇头拒绝。 历来战争不杀俘虏,这不仅是基本的人性,还是削弱对方抵抗意志的手段。 如果对方知道投降必死,战斗时必会拼杀到最后一刻,若知道投降活命,见打不过的时候便会放弃抵抗选择赖活着。当然,事也不是绝对,如果投降的人遇到姓白的,姓常的,那投降的结果也不好说。当然,蒙古人也没少杀降。 但从主流上来看,从朱元璋的国策来看,大明是不允许擅杀俘虏。常遇春杀俘虏的时候都还在打天下,文臣说不上话,可现在都开国十年了,顾正臣杀降,文臣唾沫都会吐到顾家大门上去。 萧成以前跟着常遇春混,杀降的事他见多了,估计还亲自参与过,但顾正臣不能这样。 “不想留俘虏,下次就在战场上弄死,已经投降的如何能杀?”顾正臣训斥了萧成一句,然后下令道:“都去准备吧。” 当天夜里,赵海楼带了八百辆推车返回营地。 军士休整过当晚,天不亮便向北出发,骑兵开路,还有一些骑兵在队伍后面催促,挥舞着马鞭子,装腔作势地骂人。 这虽然是一次保密行动,可毕竟大白天赶路,一些躲在暗处的少量的百姓自然也能看到这一幕。当顾正臣向北前进跨过蛤蜊河时,消息还是传入了海州城。 留守海州城的关凛紧急召开集议,将消息告知下去。 古岭、李睿、沈勉等人听闻消息,一个个目瞪口呆。 庄贡举摇晃了下脑袋,连忙说道:“速哥帖木儿大军横扫新火器第一军,并将顾正臣抓了俘虏,一干物资也被北运?这怎么可能!” 关凛脸色极是难看:“有何不可能!这可是外围百姓亲眼所见!骑兵驱赶着大明的人向北运输物资,难道这还有假不成?” 李睿脸颊上的肉哆嗦了两下,沉声道:“我总感觉不对,顾指挥使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打败!” 关凛肃然地站了起来,咬牙道:“五千骑!据可靠消息,速哥帖木儿亲自带了五千骑南下!你认为新火器第一军五千步卒能克五千精骑不成?本将和你们一样,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对牺牲的五千军士更是痛惜不已!可那顾指挥使,毕竟是纸上谈兵的书生!” 古岭悲痛不已:“一将无能,害死三军啊!” 庄贡举低下头,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羽林卫与泉州卫可是交过手的,他们有多强庄贡举是清楚的,顾正臣有多狡诈自己也是亲眼见识过的,这样出彩的人物,就如此稀里糊涂的被速哥帖木儿给俘虏了,甚至连几千军士也葬送了?承担朝廷重望,肩负以步克骑希望的火器第一军,短暂地夭折了? “此事,需要尽早通报都司。” 古岭叹道。 关凛哀叹一声,点了点头,对李睿道:“此事太大,你亲自跑一趟都司吧。” 李睿皱了皱眉:“要不要先等探查清楚之后再作通报?纵是惨败,也应该有尸体吧。” 古岭反问:“若顾指挥使还活着,若新火器第一军还在,他们为何还不回城?显而易见,他们输给了速哥帖木儿!” 关凛摆了摆手:“先通报吧,顾指挥使身份不同寻常,此事耽误不得。” 第六百八十章 可怕的将领 在李睿领命离开海州城之后不久,盖州城的指挥张良佐、房皓便站在了耀州的土丘之上,看着遍地的坑坑洼洼与堆积在一起的人与马的尸体,不少军士直接吐了…… 因为顾正臣临时计划北上,军士休整,许多尸体来不及完全掩埋,加上即将入冬,辽东温度已开始下降,尸体这才没有在三日内大量腐烂发臭。 可即便如此,这里依旧是人间地狱。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张良佐脸色凝重,心头压抑得很。 房皓算是身经百战之人,可看到这里的场景,依旧忍不住脸色苍白,对张良佐道:“这里,当真全是元军的尸体?顾指挥使如何做到的,他又去了哪里,为何让我们三日后才过来打扫战场?” 张良佐摇了摇头:“都司让我们配合顾指挥使行事,他既然不告诉我们,说明自有安排。不过这一战打得可真一个惨烈。如此多的坑坑洼洼,是如何打出来的?” 房皓摇头,自己也不清楚。 军士跑来通报:“三里外树林中发现了新火器第一军的人。” “去看看!” 张良佐、房皓异口同声。 当两人带军士抵达树林外时,看到了新火器第一军的百户章承平。 章承平上前行礼。 张良佐急切地问:“如此大胜,是如何取得,顾指挥使可在此处?” 章承平笑了笑,回道:“顾指挥使有事离开了,留下我们看守俘虏。顾指挥使临行之前说,留在盖州城内的海州军民可以调拨过来,助我等押运俘虏前往海州城。” “俘虏?” 张良佐、房皓看向树林,刚想走过去,就被章承平拦住。 “为何?” 房皓不明所以。 章承平退后一步,对树林喊道:“确认无误,是盖州军士。” 张良佐、房皓等人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就在不远处的树林边缘,一个个人从地面上冒了出来,身上披着枯草,手中端着火铳,他们甚至将铳剑就放在了地上,这个时候正在捡起来,似乎随时准备突然杀出! 章承平伸手道:“现在安全了,请。” 张良佐、房皓深吸了一口气,当初听闻顾正臣带了新火器第一军驻扎海州时,没人将其当一回事,虽说泉州县男有些名声,可毕竟是个没上过战场的年轻人,相对于军功累累的辽东诸将而言,顾正臣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亲眼见识到了新火器第一军的防卫姿态时,张良佐、房皓都不由得震惊。 其伪装之巧妙,令人无法察觉。 若是敌人仓促进入,必会遭遇其迎头痛击!再联想到土坡上那一堆堆尸体,新火器第一军的战力恐怕被自己严重低估了! 张良佐、房皓看到了俘虏,嗯,还有一堆尸体…… 章承平解释道:“没办法,缺乏药物,他们没挺过去,实在怪不得我们……” 这是实话,章承平没杀俘虏,死的都是致残重伤的元军,治疗的方式也很粗暴,胳膊保不住的,砍掉直接用烙铁烫,腿保不住的一样待遇,如果肚子上保不住的,切是不太可能,烫是少不了的,至于里面伤口是不是在冒血,活不活得成,全看命。 火药弹这东西杀伤实在是太惨烈,一旦中了碎片,很少只是外伤,不是打入体内,就是打穿身体,还有部分被骨头挡住了。这种情况下,想要救活至少需要将碎片取出来,但章承平是个粗人,又不是大夫,只能任其自生自灭。 结果,三天时间,致残的一千三百余元军,陆陆续续死了四百余。 张良佐、房皓看到了被俘虏的速哥帖木儿,总算是明白了这是一场何其干净利索的胜利! “你们为何留在此处?” 张良佐问道。 章承平答道:“听命行事,无可奉告。” 若是其他军士如此说话,估计张良佐、房皓就挥鞭子抽人了,可面对拿出如此赫赫战绩的新火器第一军,两人实在不敢造次。 狂傲,他们是有这个资格的。 张良佐安排人将驻留在盖州的一千军民带来,协助章承平押运俘虏,甚至还主动提出加派军士一起押运,章承平明白张良佐等人的心思,欣然答应其派五百军士协助。 谁都想分一点功劳,哪怕不是在正面战场上,在文书里露个脸,那也是好事。 张良佐与房皓商议之后,写了一封文书,安排人急速通报都司。 “顾正臣去了何处,张指挥可有猜测?” 房皓在周围无人时,问道。 张良佐脸色凝重,看着北面,沉声道:“至少可以肯定,他没有回海州城,也不太可能丢下这些俘虏去都司报功。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并没有结束战事!” 房皓指了指北面:“是啊,他很可能去了北面,若真是如此,那他可算是一个极聪明的将才!一个善于发现战机,并把握住战机的可怕将领!” 张良佐哈哈大笑:“可怕,是对纳哈出而言。在我看来,顾正臣来到辽东兴许是好事,这些年来我们被动挨打的次数太多了,纳哈出的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丝毫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可顾正臣来了,这一切都可能发生改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人,很可能是我们!战场之上,猎人,猎物,说不定真可以换一换。” 房皓肃然:“火器可能改变辽东战局!” 张良佐摆了摆手:“火器改变的不是辽东战局,而是大明对元廷的战局!你等着看吧,顾正臣此人,不出十年,兴许能达到魏国公徐达的高度!” 房皓惊讶地看着张良佐:“这可能吗?” 张良佐嘴角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五千新火器第一军,在这种毫无遮拦的大地上正面打败五千骑兵,或许其中有速哥帖木儿掉以轻心与部署失误等原因,但胜利就是胜利,火器实现了以步克骑这是事实! 做到这一步,顾正臣这个异军突起的人物,在军队之中已势不可挡,未来大将里会有他一席之地。何况此人本身是泉州县男,深得皇帝信赖。惹不起,多配合配合,说不得还能喝几口汤…… 第六百八十一章 突然的杀机 柳河南岸,一个个蒙古包形成了一个方圆两里的圆。 河水安静得如同一面镜子,肥壮的牛羊在枯萎的草原上游荡着,一些人收割着枯草,准备过冬。 刚刚成年的拉克申骑着一匹棕色战马,纵情地奔跑着,冲至一处高坡上眺望着南方,等待着父亲绍布的归来。 远处,一骑奔跑而来,战马的速度很快。 拉克申看清了来人,催马迎上前,待近到五十步时便放声喊道:“嘎鲁叔叔,可有都尉与父亲的消息?” 嘎鲁见是拉克申,战马转了半个圈,缓下速度,喊道:“他们回来了,还带了不少俘虏,运来了好多车东西,相信到晚上便可以抵达营地。” “当真?” 拉克申兴奋起来。 嘎鲁哈哈大笑:“自然当真,你在这里等着吧,用不了一个时辰便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我先回去通报,让所有人出来迎接丰收。” 拉克申不想在这里干等,索性催马跑了出去。 父亲他们是勇猛的战士,自己应该去迎接。 跑了没太久,拉克申便看到了远处的人群,有骑兵在前面耀武扬威,后面跟着几千人,还有一长串推车,速度很慢。 虽然回来的骑兵数量并不多,但拉克申并没有任何怀疑,很多时候撤回时都用这种阵型,先派部分骑兵护送物资返回,大部队骑兵留在后面防备,避免好不容易得到的物资又被人抢了回去。想来这一次也一样,大部骑兵在后面,并没有跟上面来罢了。 拉克申兴奋地催马朝着队伍行进而去。 顾正臣放下望远镜,看了看身旁的萧成、张培,道:“将人留下,这个时候,不能出半点意外。” 萧成点头答应。 拉克申冲到队伍前端,兴奋地招手:“大丰收啊,嘎鲁叔已经让人去准备了,今晚便是大庆之夜!” 此时,黄昏。 太阳跑到了西面,想要下落,却又不舍错过一出好戏,固执地看着。 明军虽然装扮得很像元军,细节也做到位了,甚至还有能说简单蒙古语的句容卫军士黄洋,可这些并不能让对方接近,一旦接近,那就会露馅。 黄洋见拉克申驱马而至,眼珠一转,喊道:“快去看看,都尉受了伤,就在后面队伍里。” 拉克申来不及多想,连忙到了队伍之中,看到推着推车的明军,并没发现推车上有负伤的都尉,再看推车之人,也没什么伤,眼神锐利,甚至连沮丧的神情都没有。 “都尉在哪里?” 拉克申转头问,却看到了一群人围了上来。 噗! 萧成的长枪刺入拉克申的胸膛,随后猛地拔出,张培将拉克申扶住,从战马上拉到推车上,然后用绳子绑住固定好。 人群散开,拉克申如同参与了庆贺一般,坐在了大明的推车之上一点点接近营地。 路上,血迹成线。不久,成点。 顾正臣端坐在战马上,眼神中满是冰冷与无情。 哪怕拉克申和自己年龄相仿,哪怕他是兴高采烈前来迎接“家人”。但敌我之间没有同情,生死顷刻的草原上,没有怜悯的位置。 死! 任何妨碍大明取得胜利的人,都将死在战斗的刀锋之下。 太阳终还是落山了,天色昏昏。 这是顾正臣刻意选择的抵达时间,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明军可以借助视野不太清晰的机会,杀掉所有试图接近的元军,避免军队过早暴露。 如今,柳河的元军没有任何提防,甚至还杀了牛羊,燃起了火准备迎接胜利归来的族人。 看着远处热闹的营地,看着率队前出百步迎接的军士,顾正臣没有任何犹豫,看向萧成、林白帆、黄森屏、赵海楼等人,沉声道:“这些人交给步卒,骑兵夹击营地!” 萧成、黄森屏等八百骑领命而出,当着迎接元军的面兵分两路冲向了营地,只不过并没有抽刀。 留守营地的千户那钦看到这一幕,还以为是骑兵归营,并没有太过在意,可当看到迎面而来的秦松、于四野等人,发现一张张面孔极是陌生时,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顾正臣厉声下令:“动手!” 早已准备好的明军瞬间拉弓,弓箭直接射了过去。 那钦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已身中数箭,气绝身亡。 “敌袭!”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喊了声。 顾正臣脸色微变,拉弓射箭,箭飞而去,将叫喊的元军格杀,喊道:“杀!” “杀!” 原本推车的新火器第一军军士纷纷将推车一歪,将遮布去掉,拿出了早已上好铳剑的火铳,端着便跑上前冲杀起来。 萧成、林白帆等人率骑兵已然是长枪、长刀在手,冲向聚集在一起原本想要庆贺的人群大肆砍杀! 战斗,瞬间打响。 柳河的元军做梦都没想到明军会跑到这里来,毕竟多年以来,明军就没有敢主动出击过,始终都是龟缩在城内。 没有任何人预料到这一幕,以至于许多人被砍杀之后才反应过来,匆忙去找战马与武器,可这个时候,顾正臣已经带人杀到了营地之中。 四千余新火器第一军如猛虎入群羊一般,疯狂刺杀,骑兵肆虐如风,顾正臣想要拼杀,却被姚镇死死拦住。 你什么水平自己还不清楚,只会一套剑法的家伙就不要添乱了。 夜色降临,伴随着凄惨而绝望的喊声。 在一片杀戮声中,还伴随着一阵阵喊叫声。 “东宁卫不杀投降之人!” “将所有投降之人带去辽东镇!” “东宁卫兄弟们给我杀啊!” 这是顾正臣的吩咐,一切以东宁卫的名义进行。 原因之一,东宁卫是都司之下主力,兵多将广,可以瓦解敌人抵抗意志,反正这份功劳东宁卫也抢不走…… 事实上,这场战斗并没什么悬念,也没什么可说的,战斗只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便告以结束。 此战结果相当辉煌,俘虏元军战士七百余,女人孩子合两千余,羊一万五千多头,牛三千多头,还有战马三千余,包括二百余小马驹。 顾正臣坐在篝火旁,拿起早已煮烂的羊肉咬了下去,微微抬起头看着夜空,轻声道:“将战死的兄弟抬上推车,受伤的军士务必照料好,后半夜,我们便回去。” 黄森屏、赵海楼领命。 萧成看着有些悲伤的顾正臣很是不理解:“虽说战死了二十六个兄弟,可并不欠他们的,你带他们赢得了胜利,他们的家人领取的抚恤足够安稳活一辈子。你总不能每有军士牺牲就痛苦,这是战场,慈不掌兵,你必须学会适应!” 顾正臣也想适应,可毕竟对这些人有了感情,做不到如此铁石心肠。 打速哥帖木儿多是远程作战,损伤并不算大,可这次偷袭是近战,加上蒙古包内情况不明,有些军士不得不与其肉搏,这才出现了损伤增加的情况。 顾正臣看着萧成,捞起一块骨肉丢了过去,问道:“你最初杀人适应吗?看到自己的兄弟死在面前适应吗?” 第六百八十二章 截然相反的情报 适应战场,适应死亡,这是一个冷酷、痛苦的过程。 顾正臣可以在充斥着鲜血的战场上漫步,可以踩着敌人的尸体告诉他们这是进犯大明的下场! 只是面对自己人的尸体时,顾正臣多少有些伤感。 无论顾正臣情绪如何,辉煌的大胜利是事实,新火器第一军先灭速哥帖木儿五千骑兵,又偷袭了柳河营地,杀三千余元军。两次战斗,合计杀伤与俘虏八千多元军,并生擒了速哥帖木儿,拔掉了威胁辽东最近的一颗钉子! 这是自柞河之战后、辽东战场上取得的又一次大胜! 顾正臣看了看星空,下达了回军的命令。 这次袭击并不是十分彻底,加上夜色里作战,难免会有一些人逃出去。若不是距离柳河最近的元军也在百里开外,顾正臣甚至不会停留半个晚上。 必须撤回去了,一旦在草原上被蒙古骑兵追过来,顾正臣并没有自信可以留下他们。 来的时候,以步卒为主,回去的时候,新火器第一军已经有了三千五百余战马,组成了一支有模有样的骑兵队伍。 虽说大部分人只是骑马代步,远远算不上骑兵,但只要训练,总能有成长为精锐骑兵的可能。一旦将火器与骑兵结合实现,顾正臣说不得可以找纳哈出聊一聊射程与真理的问题。 这个时候撤退,就显出了顾正臣之前宣传“东宁卫”的好处。 无论柳河覆灭的消息什么时候传入元军耳中,那这笔账可都会算在东宁卫身上,他们跑过来看的时候,咬牙切齿问候的也是马云、叶旺等人,想要报仇,那也是直接冲着辽东镇跑去…… 为了误导到极致,顾正臣还在营地里留下了木牌子,让人蘸着血写下了一排大字: 马旺到此一游! 马旺在顾正臣看来这就是个人名,虽说新火器第一军里没这个人,但虚构下总还是没问题,实在不行委屈下萧成,起个别名…… 至于元军会不会看成马、旺,理解成马云、叶旺到此一游,那就不关顾正臣的事了。古代嘛,没标点,自己也没顿号,他们自己非要断句理解,那谁能拦得住…… 就这样,顾正臣留八百骑兵在后侦查断后,让俘虏帮忙赶着牛羊,骑兵在两翼与后侧催促着,大部队大摇大摆地撤向海州城。 辽东镇,都司衙署。 马云、叶旺看着李睿送来的文书,一脸震惊。 毛骧听闻后,断然道:“顾正臣死了?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叶旺浑身颤抖,连忙喊道:“顾正臣不能出意外,皇帝下过口谕,让他活着回去!” 马云一拳砸在桌案上,咬牙切齿:“一个顾正臣重要还是五千军士重要?若他当真败了,死了,那也是活该!速哥帖木儿五千骑啊,他也敢带新火器第一军出去迎战?这是何等的狂悖,何等的自不量力!” 毛骧走向李睿,厉声道:“这文书里并没有提新火器第一军的伤亡情况,也没有提顾正臣是死是活,关凛的文书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睿面色凝重,悲愁地开口:“海州城已经派了人去找寻新火器第一军与顾正臣的踪迹,只不过据可靠消息,速哥帖木儿的骑兵已经带着一大批俘虏北上,想要找到顾正臣,恐怕……” 马云愤怒不已:“顾正臣终究还只是个文臣,没见过战争,如此匆促便让其身居高位,掌控军队,这简直是谋害军士之命!” 叶旺看向马云,眉头紧锁提醒:“顾正臣并不是无能之辈……” 马云知道叶旺的意思,若是说顾正臣无能,那输给顾正臣的毛骧岂不是更无能?看了一眼毛骧,马云道:“练兵与实战是两码事,新火器第一军或许在练兵中表现出色,可顾正臣将练兵当成实战,那就是害人害己!” 毛骧沉默了会,又看了看关凛的文书,严肃地说:“你们没与顾正臣打过多少交道,不知道此人能耐,我不相信他会被速哥帖木儿俘虏,除非速哥帖木儿将顾正臣押到城外,让我亲眼所见!” 叶旺微微点头,看向马云:“我与顾正臣同行两个月,知道此人并非泛泛之辈,胸中颇有韬略。眼下我们需要确定消息,而不是凭着关凛缺乏证据的文书责怪。” 马云抬手:“那就让关凛调查清楚!” 李睿刚离开不到两个时辰,盖州百户刘岳便带文书到了都司,紧急求见。 马云、叶旺、毛骧等人看到刘岳,一个个心情复杂。 想来顾正臣与速哥帖木儿的战场不会离盖州太远,现在盖州军士来了,很可能是发现了战场。 马云悲痛不已,开口道:“说吧,有没有找到顾正臣的尸体?” 刘岳愣了下,一脸茫然,见马云眼神锐利,连忙回道:“这个,我们并没找到顾正臣的尸体……” 叶旺、毛骧松了一口气。 丫的,没找到尸体,那说明顾正臣很可能被俘虏了。他是泉州县男,又是指挥使,是辽东的重要将领,这种人被俘虏一时半会多没有性命之危。像大明抓了纳哈出的大将乃剌吾,那家伙现在不也在金陵好吃好喝活着呢…… 刘岳拿出文书,递了上去,道:“奉指挥张良佐、房皓之命,属下前来是为报功。泉州县男、海州卫指挥使顾正臣率新火器第一军于耀州土丘之南,阵斩速哥帖木儿两千五百余,并生擒速哥帖木儿……” “什么?” 马云豁然起身。 叶旺也瞪大眼珠子。 毛骧错愕地张开嘴。 不久之前,海州城送来公文,说速哥帖木儿俘虏了大批明军北上。这盖州又送来文书,说速哥帖木儿被顾正臣生擒活捉了…… 这两封截然不同的文书,彻彻底底让马云、叶旺等人傻眼了,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哪个为真,哪个为假。 叶旺将文书接过,先交给了马云。马云捏着文书,盯着刘岳,脸颊上的肉微微颤动:“你所言当真?” 刘岳重重点头:“回马都指挥使,小子是从土丘战场之上跑马过来的。不过顾指挥使只留下了四百军士看守俘虏,盖州城派遣了军队一同护送俘虏前往海州城……” “等等,四百军士?顾正臣不在耀州?” 马云连忙问。 刘岳摇头。 马云打开文书看了看,又铺开舆图,深吸了一口气:“唯一的解释,海州城看到的元军与俘虏,实际上是顾正臣的新火器第一军!这个家伙,带人北上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无辜的辽东镇 马云在两份迥然不同的情报之中,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叶旺脸色凝重,盯着舆图上柳河方向,沉声道:“若真是如此,顾正臣当真可能打下速哥帖木儿在柳河的营地!” 毛骧嘴里满是苦涩,摇了摇头:“不用怀疑,他一定可以。羽林卫输给他,并不冤。” 见识过顾正臣带领的军队,狡猾、擅长伪装与袭扰、意志力极强,明明是步卒,偏偏还有着不俗的机动性,跟个野猴子一样跑来跑去。 顾正臣将这一套用在了辽东,他将赢得胜利。 马云仔细看着盖州送来的文书,询问刘岳:“速哥帖木儿当真被俘虏了?” 刘岳重重点头:“确实被俘虏了,张良佐与房皓两位指挥已验明正身,相信用不了几日,都指挥使便可看到速哥帖木儿。” 马云、叶旺连连点头。 俘虏的敌人首领需要送都司,由都司押运前往金陵,这是地方卫所的惯例。一些卫所建了功甚至连报功文书都不敢写了直接送金陵,而是让都司来写报功文书。这样一来,原本没出力的都司官员也能捞上点功劳。 叶旺看向马云,道:“都司需要派人前往海州城,一是顾正臣立下大功,需要都司查验军功。二是海州城指挥同知关凛误报消息,需要严厉斥责。” 马云点了点头,看向毛骧:“你辛苦跑一趟吧。” 毛骧欣然答应。 翌日中午,马云、叶旺依旧在推测顾正臣如何取得的耀州大捷,千户常宇匆匆跑了过来,喊道:“两位都指挥使,五十里外发现元军骑兵,有近万规模,正朝着辽东镇而来。” “朝我们这里来的?” 马云有些错愕。 叶旺也疑惑地看着常宇:“查探是否有误?” 常宇摇了摇头:“绝对无误。” 马云起身,咧嘴笑了笑:“纳哈出南下时,都不敢轻易进犯辽东镇,这群人发了什么疯,竟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叶旺犹豫了下,说道:“会不会与速哥帖木儿的失败有关?” 马云冷哼了声:“速哥帖木儿是被海州指挥使顾正臣打败的,他们要发疯,那也应该去海州城才是,其中定有其他缘故。” 叶旺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顾正臣干的事,没道理算到都司脑袋上,再说了,他们无论是发泄或营救速哥帖木儿,都应该去海州城,来坚城加重军的辽东镇就有些让人看不明白了。 “准备迎战!” 马云对即将到来的元军并不介意,别说来个一万骑,就是来个五万骑也不妨事。马再多也爬不上城墙,你们在底下跑,我们在城墙上射箭,看看谁先扛不住…… 进攻辽东镇的是纳哈出的部将木哈答,联合了两处军队,组成了九千余骑兵,浩浩荡荡杀向辽东镇。 柳河血,不能白流! 放肆的马云、叶旺必须付出代价! 当木哈答看到柳河遍地的尸体之后,心都在滴血,尤其是看到木牌上“马旺到此一游”时更是怒不可遏,当即决定实施报复。 而此时的顾正臣正带着军队与俘虏,赶着大量的牛羊南下,距离海州城还有一百五十里…… 顾正臣用阴谋诡计误导了元军,为军队安然撤回创造了条件。 等到了海州城北二十里时,顾正臣看到了迎接自己的关凛、李睿,还有老熟人毛骧等人。 关凛震惊不已。 成群的牛羊,还有一干俘虏,更可怕的是,顾正臣这才到了辽东多久,竟整出来了一支骑兵! 古岭难以置信。 哪怕是看到了从耀州押送到海州的速哥帖木儿等一干俘虏,依旧震惊于顾正臣的手段,他竟然当真凭借着几百骑兵与一干步卒,消灭了柳河的元军! 毛骧与李睿对视了一眼,止不住地感叹顾正臣的厉害。 顾正臣看到关凛、毛骧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几日赶路可算是累坏了,尤其是需要提防可能出现的元军追兵,更令人心神疲惫。 “顾指挥使!” 关凛等人上前行礼,多了敬重。 顾正臣翻身下马,还礼道:“劳烦出城迎接。” “不敢称劳烦。” 关凛肃然道。 自己投靠大明多年,还赶不上顾正臣这一战的军功…… 顾正臣寒暄几句,然后说:“我们需要尽早入城,一旦元军骑兵追来,损失必大。” “这个,一时半会元军追不来了。” 关凛道。 “为何?” 顾正臣问道。 毛骧呵呵一笑,解释道:“木哈答带骑兵去了辽东镇,结果被两位都指挥使摁着一顿爆锤,丢下六百军士的尸体就跑路了,短时间内怕是没心思南下了……” “这……感情好啊。” 顾正臣不自然地笑了。 黄森屏、赵海楼看向顾正臣,眼神中满是敬畏。 这一招祸水东引被你玩得太溜了,没得罪你都能挨一顿揍…… 若让自己带兵偷袭柳河,绝不会想到嫁祸给都司。 顾正臣彻底放松下来,让军士慢慢赶路,在黄昏时才抵达海州城。 城内的海州卫军士看到顾正臣带来了如此多的俘虏、战马不由得瞪大眼珠子,原本对新火器第一军不服气,对年轻的顾正臣看不上眼的将士,在这一刻也不由得心生敬佩,甚至是羡慕新火器第一军。 这可是真正的军功! 对于毫无背景的寻常军士,想鱼跃龙门成为将官,只有两条路可走: 其一,得到将领赏识并立下战功。 其二,立下战功。 谁不想升官,谁不想得好处? 顾正臣是海州卫的指挥使,能得到军功,那也不能全都让他的新火器第一军得不是,大家也想跟着顾正臣混点功劳。 能不能收拢军心,其实看的是能不能给军士带去得到军功的可能。 顾正臣入城之后,当即下令:“杀八百头羊,犒劳全军!” 全军,自然包括留守的海州卫。 现在顾正臣算得上是真正的大户了,牛羊成群,这也就是城里面百姓跑得太多了,空旷位置多,否则这些牛羊都不好安置。 庆功宴后,顾正臣倒头就睡,一向强大的萧成也熬不住疲惫呼呼睡去。 回程很累,但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第六百八十四章 清理细作 翌日一早。 顾正臣醒来,多日以来的疲惫总算有所缓解,舒坦的木床也没了睡大地的感觉。 收拾利索,进入公署。 顾正臣看着掩饰不住喜悦的众将官,微微点了点头,提笔在文书中添了几行字,然后对众人道:“耀州胜,验证了凭借火器完全可以实现以步克骑!新火器第一军的功劳已入了功劳簿,海州卫坚守城池,让我等作战无后顾之忧,盖州卫协助押运俘虏,都已记录在册。” “这封捷报文书,便交给毛千户带至都司,都司报送金陵吧。至于此战之中暴露出来的问题,总结与反思,几日后,本将会另具文书交靖海侯水师带回金陵,诸位可有异议?” 毛骧、关凛、黄森屏等人自然没意见。 顾正臣将功劳簿交毛骧。 毛骧思索了下,问道:“速哥帖木儿是不是交都司?” 顾正臣笑道:“交都司自然会,只不过在这之前我需要问问他元军部署与兵力分布,只要此人开口,拥有骑兵的火器第一军,未尝不能去新泰州走一遭。纳哈出能南下,我们自然也能北上,这就叫寇能往,我亦能往。” 毛骧吃惊地看着顾正臣:“你可不能轻敌,纳哈出大军无数,可比速哥帖木儿强横多了。” 顾正臣点了点头:“放心。” 毛骧知道顾正臣并不是鲁莽之人,便带文书离开了海州城。 顾正臣随后命萧成、张培将速哥帖木儿、逐魂鸟转移至自己的院落之中,并对外散播出消息,说要严审元军布防,以期袭击元军再立新功。 如何审,没人知道。 但每次都能看到兴奋的顾正臣走出宅院,手中还抓着厚厚一叠纸张,里面似乎写了不少内容。 三日后,顾正臣换了新棉衣,哈着手,重新坐在了公署大堂之上,随后下达了一道令关凛、古岭、李睿等人震惊的命令:“逮捕副千户何高。” 何高就在堂上,面对围过来的黄森屏、萧成,脸色陡变,喊道:“顾指挥使这是何意?” 顾正臣拿出一叠纸张,摔在桌案之上,厉声喊道:“何意?私通元军,甘为其细作,为其出卖消息,你说这是何意?抓起来!” 何高退后两步,尖声道:“我没有出卖消息,顾正臣,你冤枉老子!” 关凛看了看何高,又看向顾正臣,走了出来:“顾指挥使,此事是非有误,何高历来作战勇猛,多次带军士断后,护不少兄弟全身而退!” 顾正臣冷冷地盯着何高:“有没有冤枉你,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吧。这几日来,本官多次审讯速哥帖木儿,是谁派了百户黄满、小旗部仁暗中盯梢。你以为自己躲在远处,本官就看不到你们通风报信了?” 何高紧张起来:“你胡说!” 顾正臣淡然一笑:“昨日晚间,百户黄满、小旗部仁已经被抓,并招供了所有,包括受你指使。另外,城外细作逐魂鸟早就被抓了,混杂在俘虏的队伍里带入城中,他是个熬不住疼的家伙,也都交代了个清楚。何高,这个时候你还打算顽抗到底吗?” 何高终于知道了,这几天来顾正臣没多少动作,实际上是在等自己先动作,露出破绽! 狡猾至极! 何高退至门口,刚想跑出去,就看到了一群军士手持火铳围了过来,铳剑已然安装好,闪烁着寒光。 “抓!” 顾正臣下令。 萧成率先动手,何高转身便想避开萧成,抓一个将官当筹码,可一个斜跨步刚踏出,就感觉肩膀被一只手死死捏住,力道之大,似乎要将骨头都捏碎! “不自量力!” 萧成猛地发力,往怀里一带。 何高后退一步,转身看着萧成冷厉的目光,咬牙喊道:“去死!” 短刀抽出,直划向萧成的咽喉。 嘭! 何高的短刀止在半空,一张脸顿时抽紧,张大嘴巴想要呼吸,却发现根本呼吸不进去。萧成收回脚,看着何高竟还没倒下,再次抬脚朝着何高的裤裆踢了过去…… 哦,倒了啊,不够坚挺。 何高差一点就挂了,这让顾正臣忍不住训斥萧成。 这家伙毕竟是副千户,还没实际证据,只靠着其他人的口供还不好说,万一何高没招供就被你踢死,自己没办法给大都督府交代,也不好给老朱交代。 细作问题,顾正臣一直考虑怎么处理,原本想直接逼问逐魂鸟、速哥帖木儿,可逐魂鸟只知道百户黄满,速哥帖木儿又是个不张嘴的家伙,只好伪装拿到了口供,并让萧成等暗中观察谁最留意这里的消息,发现了一天路过七八趟的黄满,搬到附近的小旗部仁,还有黄满经常去找的何高…… 事情到此,水落石出。 关凛、古岭后怕不已,何高算是老熟人了,他竟然是纳哈出的细作! 为何? 顾正臣拿出了审讯文书,交给了关凛、古岭:“为的是当大官!” 何高是大明人,却甘愿为纳哈出效力,原因只是因为他这个副千户一直没扶正,而纳哈出派来的人给出的待遇可就高多了,不仅许诺给高官,还答应送美女…… 换言之,这个人被策反了。 顾正臣很不理解何高这种没脑子的,人家关凛、古岭是蒙古人,混了那么多年都没当高官,也没见有人送美女,你去了就能给了? 不理解归不理解,该杀的时候那是一点都没手软。 关凛、古岭第一次见到了顾正臣的霸道,李睿则对这些有点无感,若是让这群人知道顾正臣在福建行省杀了多少官员,估计会认为这不过尔尔。 杀了细作之后,顾正臣第一次召集新火器第一军所有将官,甚至连总旗、小旗也召集起来,为的便是全面总结火器作战中存在的问题。 第一次以步克骑虽然以完胜结束,但并不意味火器作战没有问题。若不进行全面的总结,很难形成更大范围的战术战法推广。 不消灭元廷,大明就无法腾出手来集中搞内部建设,每年都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与资源整顿边防。 早点解决边患,也可以杜绝老朱的塞王计划。没了强敌,老朱安置儿子到边疆,貌似也没了什么理由…… 第六百八十五章 大明再无分封 十月的辽东,顾正臣就是穿了两套棉衣也挡不住外面的酷寒。 而城墙之上的军士,却不得不如长枪一般,身姿挺拔地站在寒风之中,许多军士的手都被冻裂了,脚指头被冻肿是常事。辽东并没有金陵的新式炉子,甚至连炭盆都没有,更多的是木柴,别说军士挨冻,连顾正臣也跟着一起冷…… 若不是晚上有个加柴火的,估计半夜能冻醒。 戍边军士苦寒,年年今日如此,这让顾正臣多少有些心酸。 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在替无数人负重前行或坚守。虽是寒冬,也不能放松了警惕。 这个时候的纳哈出必然得到了速哥帖木儿所部全灭的消息,他会不会领兵南下找马云、叶旺算账,顺带拐到海州城来,这都是不好预料的事,基本的防备与警惕不能少。 最让顾正臣郁闷的是,辽东的冬日很漫长,自己要熬的苦日子还很长…… 考虑到军士体能与严寒天气,加上海州城内军士数量较多,顾正臣索性改变了往日军士一站就是四五个时辰的做法。 四面城墙,每面城墙安排一百五十名军士防守,计六百军士。 六百军士每两个时辰一轮换,用三千六百军士可完成一日夜值守。海州卫与新火器第一军各出一千八百人,负责日常轮班值守。 对于没有值守任务的军士,顾正臣也没让他们闲着,而是进行军士增援城墙优化。 以前敌情出现,军士从军营跑上城墙准备迎敌,首先需要整装,拿好武器,其次需要跑出营地,通过马墙登上城墙,然后各自在将官的带领之下抵达防守位置,准备迎战。 顾正臣认为这种方法虽好,但用时太长了一些,一旦风雪阻挡了视野,可见度很低时,军士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反应过来。 为解决这些问题,顾正臣带军士增筑了八条马墙,避免了登上马墙之后还需要跑个一段路程才能抵达城墙中间的问题,并进行登城演训,规定好每一组人员从何处马墙登城,固守在哪个位置。 取消了敌情来临时先通报百户再登城的规定,将登城带领之权下放给总旗与小旗。听到敌情,不需要再去询问百户,总旗、小旗直接带军士先行登城防护。 顾正臣还区分了首批登城、二批次登城与后备力量,并安排新火器第一军将新式山海炮抽调四百门协防四门,火药弹的落点就落在城墙外三十步至八十步。一旦有人偷袭登城,这批山海炮将会要了敌人的命。 就这样顾正臣还感觉不安全,趁着天寒地冻,带军士跑到城外浇筑了一条环城冰墙。不是不想借鉴前人经验在城墙上浇水直接将城墙变成冰城,而是海州城不是石砖结构,而是夯土结构,夯土墙这东西经不起如此折腾,除非是万不得已,被人困住了才会这样做。 顾正臣的不安全只是来自于纳哈出可能突然带兵跑过来自己没发现,一旦发现了,有了预警,纳哈出跑过来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也好测试下火器协防的威力…… 就在顾正臣冻得跟个孙子还不忘城防的时候,朱元璋评定沐英在西征吐蕃军功之后,正式册封沐英为西平侯,这可以说是真正的一战封侯。 这一日,朱元璋在华盖殿召见徐达、李文忠,商议北面防务,再次提出了令两人感觉棘手的问题:“秦王、晋王已经不小了,总是留在金陵也不是长久之计。朕有意让其戍边,为大明效力。你们认为如何?” 徐达并不知道顾正臣、朱标与顾正臣反对过分封之事,但很清楚朱元璋暂停了秦王府、晋王府的修建,显然是不打算分封诸王到地方。 可现在皇帝突然提出来,估计事情有了反复,皇帝之前的决定有所动摇。 徐达看向李文忠。 李文忠从一开始就不支持分封诸王,这倒不是因为分封没自己的份,而是藩王一旦到了地方,手中握着兵权,迟早会出问题。 藩王是皇子,是有资格当皇帝的,若是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手里又有趁手的家伙,再联想下老朱开局一个碗就能打天下,自己开局几万兵还愁打不了天下,这世道迟早会乱。哪怕他们没野心,也会在地方上害民。 李文忠可以说是朱元璋手下少有的文武兼备之才,见徐达迟迟不说话,只好走出来言道:“上位,皇子乃是金贵之躯,不应身涉险地。自古以来,皇族子弟,罕有亲戍边者。再观想汉朝旧事,藩王之乱,害民无数。臣以为,皇子戍边还应谨慎。” 朱元璋眉头紧锁。 徐达看出了朱元璋的不快,但还是坚定地站在了李文忠身旁:“戍边有将,将败害三军,朝廷可杀之。可若戍边用皇子,一旦胡虏南下,皇子不能抵当,或有个闪失,朝廷无策应对。边疆之事,当交武将负责,并辅以朝廷监军。” 李文忠看了一眼徐达。 监军? 大明啥时候出现监军这类人物了? 徐达苦涩,但也没办法。 没错,现在武将打仗并不需要什么监军,也没人能干涉武将的指挥,但随着转守为攻,武将在外拥兵自重,皇帝不放心你有啥办法,他都想派儿子出去了,明面上是皇子戍边,实质上就是不信任武将,害怕武将有其他心思。 让皇帝设监军,让监军盯着武将,虽说武将会吃点亏,可毕竟能保住兵权。若武将失去了军权,那朝廷动手的时候,恐怕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朱元璋看着持反对意见的徐达、李文忠,沉思良久,最终点了点头,沉声道:“既然你们都反对,那此事就此作罢。朕会告诉秦晋等诸王,大明再无分封,他们不需要前往封国了。至于秦王府、晋王府,就拆了吧……” 徐达、李文忠自是欣喜。 内侍走入殿内,通报道:“陛下,大都督府都督佥事何德接辽东加急文书,在殿外求见。” 朱元璋神情严肃,正色道:“辽东急报?快,让他进来!” 第六百八十六章 顾正臣:定远伯 何德入殿行礼,将文书托举而出,高声喊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辽东捷报!” 朱元璋心情大好,徐达、李文忠的脸上也露出笑意。 内侍将文书呈上。 朱元璋打开文书,看了一会,不由得站起身来,沉声道:“好啊,顾小子在辽东小试身手,一举歼灭了元都尉速哥帖木儿所部八千,连其柳河营地都给劫掠一空!” 徐达、李文忠惊讶不已。 按照路程来算,顾正臣到辽东还不到一个月,竟然打出来如此漂亮的战果? 徐达忍不住说:“上位,倘若当真歼灭八千元军,那可不是小试身手,而是大有所为。” 李文忠皱眉道:“速哥帖木儿可不弱,何况其手下还有如此多精锐骑兵,若真为顾正臣所灭,只有一种可能——” 朱元璋将文书递给徐达,哈哈大笑:“没错,他使用了火器,大量的火器!新火器第一军成了,他为朝廷找到了以步克骑的真正可行的法子!这等功劳,不可不赏!” 徐达、李文忠看着捷报文书,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顾正臣这家伙带新火器第一军在空旷之地,野外之地,正面对抗速哥帖木儿的五千骑兵,以火器彻底摧毁了其斗争意志与战斗能力,甚至还将速哥帖木儿给活捉! 这已是惊为天人! 可顾正臣并没有因为首战大胜而骄横满足,而是着眼于辽东大局,直接带胜利之师,伪装为速哥帖木儿所部前往偷袭柳河营地,一击制胜! 如此运兵! 如此胆识! 可为大将! 徐达指着文书中的文字,对朱元璋道:“上位,看这文书便知火器之威。耀州土丘一战,速哥帖木儿五千精骑覆灭,而新火器第一军竟只有五重伤,二十六轻伤!若这文书没有虚报,这简直无法想象!” 李文忠呵呵笑了起来:“让咱说,杀出这样的结果还是可以理解。莫要忘了,他可是带了一千门山海炮前往辽东,整个金陵目前还没装配三百门……” 朱元璋想起顾正臣请求带大量火器时的样子就想笑,这家伙给出的理由竟然是什么“饱和式”打击更爽。 饱和什么的不太懂,但很明白,吃饱肯定是舒坦的。他想吃饱,那就支持,权当给他壮壮胆了。结果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拿一千门山海炮去对付五千骑兵…… 虽然很是肉疼,但不得不说,这个战果实在是爽! 朱元璋感叹道:“山海炮的射程超出了弓箭射程良多,骑兵尚在进攻的途中就会被消灭。” 徐达想到什么,开了口:“在顾正臣所写的《新式火器论》中,提到过将敌人消灭在进攻途中。他这是将想法落于作战了。” 朱元璋点头,顾正臣确实在按照自己的论述去指挥作战,他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拿了出来。 这个小子,倒是用心。 朱元璋看向徐达、李文忠,收敛了笑意,问道:“顾正臣功劳不断,如今又有新军功在身,并为大明找到了以步克骑的必胜之道。依你们看,该如何封赏?” 徐达、李文忠对视了下,旋即含笑。 李文忠拱手进言:“邓愈与沐英率队进攻吐蕃,追敌至昆仑山,斩首俘虏共计万余人,并缴获牛、羊、马二十万匹。陛下加封沐英为侯。臣以为,顾正臣虽在缴获上不如邓愈与沐英,可在杀敌上相差并不多,是时候摘了县男称谓了。” 朱元璋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给他封侯爵?” 李文忠肃然点头:“正有此意。用火器实现以步克骑,对大明之重要上位最为清楚,一旦此事做成,莫说元廷,就是百年之后,草原都不会成为大明的威胁,如此功劳,封侯不为过。” 朱元璋看向沉默的徐达:“你认为呢?” 徐达想了想,言道:“臣以为顾正臣功劳累累,如今又在辽东立下如此战功,封侯并无不妥。只是,臣提议,先给其一个伯爵……” 李文忠不解地看向徐达。 你怎么还给人拆台,你儿子不是拜他为师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按照这句话,顾正臣可是你兄弟,他能封侯爵,被你弄成伯爵,日后他知道了,还不得记仇? “为何?” 朱元璋看向徐达。 以往时,徐达都是秉公处理,能给将士多封赏的,绝不会往低了说。 徐达摇了摇头,解释道:“上位,给他个伯爵也为了朝廷省去麻烦,要知道顾正臣还在辽东,一时半会并不会回金陵。若灭速哥帖木儿给侯爵,他再折腾出来点事,后面该如何封……” 朱元璋恍然。 顾正臣带了十万火药弹过去,腾空了远火局的仓库,打速哥帖木儿才用了六千发火药弹,那剩下的九万多他肯定不会再运回来,一定会想办法丢在东北…… 朱元璋点了点头,肃然道:“徐达所言有理。古有班超弃笔从戎,名扬西域。顾正臣虽不能说弃笔从戎,也是个儒将,如今也该名满东北了。来人,传谕礼部,封爵顾正臣为定远伯,食禄一千五百石,赐铁券!” 内侍领旨而去。 送来捷报的何德有幸见识到了一位伯爵的诞生,出宫之后,便将消息先一步传开,以至于礼部还没将铁券打出来,消息已经传到了泉州县男府中。 张希婉起初还不信,可当张和回来,带回了确凿消息时,顾家终于热闹起来。 张和老脸都笑成弥勒了。 自家女儿好命啊,当初以为嫁给一个年轻后生,可谁成想,这才短短几年,这后生都已经封伯爵了! 张希婉并不在意什么爵不爵的,只是很清楚,朝廷给的荣耀越大,封赏越多,那夫君在辽东吃的苦就更多,冒的风险更大。 不过还好,终于有了夫君的消息。 当跪下接旨,听到顾正臣在辽东打了胜仗时,张希婉喜极而泣。 泉州县男府的牌匾终于摘了下来,换成了定远伯府,这个被无数人戳着脊梁骨说死人爵的顾家,正式步入了被认可的勋爵行列!自此之后,大明再无活着的县男。 第六百八十七章 情报不详 新泰州。 纳哈出躺在床榻之上,猛烈地咳嗦着。 蒙医车根看过之后,对纳哈出的长子察罕道:“无大碍,只是天骤寒,受了凉,吃过药多休养一阵子便可痊愈。” 察罕这才安心下来,安排人送车根,然后俯身在床榻前,对纳哈出道:“父亲莫要忧虑,安心养病。” 纳哈出喘平,对察罕道:“告诉东格乐、阿古罕等人,务必要警惕明军,多布置哨骑。” 察罕答应:“儿知晓,定不会让柳河之事再次发生。” 纳哈出坐了起来,脸色阴沉:“马云、叶旺如今的胆子可大了,竟然敢主动出击,冒险向北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察罕将被子向上拉了下,道:“这么多年来,明军多是龟缩城中,步步为营。如今我们折损了些人手,说到底还是速哥帖木儿太过大意,柳河守军也没个防备。如今周围都已警戒,儿相信,纵是明军来了,也定不会让他们全身退回去!” 纳哈出这才宽心一些。 “太尉,玛拉秦求见。” “让他进来。” 纳哈出看着走进来的玛拉秦,感觉一股子寒气扑了过来。 玛拉秦行礼后,语气快速地说:“禀告太尉,得到细作最新消息,速哥帖木儿是于耀州遭遇海州卫指挥使顾正臣的新火器第一军,最终不敌全军覆没,速哥帖木儿也被俘虏。另外,偷袭柳河的也并非辽东都司的马云、叶旺,而是顾正臣与其新火器第一军!” “什么?” 纳哈出震惊不已。 前段时间接到情报,包括柳河跑出来的幸存军士,他们都说是辽东镇派出来的精锐。 纳哈出认可了这个结果,毕竟自己带了三万兵都被马云、叶旺给坑惨了,速哥帖木儿被他们两个摁着揍一顿也可以理解,被偷袭损失惨重也认了。可现在你们突然告诉我,速哥帖木儿不是输给马云、叶旺,而是输给海州卫指挥使顾正臣? 自己被人戏耍了? 纳哈出咬牙切齿,愤怒不已:“如此说来,当时木哈答若是带骑兵朝着海州城追击,兴许能将顾正臣所部灭杀,救回被俘族人?” 玛拉泰没有回话,但仔细想想结果必是如此。 要知道顾正臣带走了不少俘虏,就连牛羊马也带走了。如此一批人想要步行返回海州城,就不是短时间可以做到的事,木哈答率领的是骑兵,若不是跑到辽东镇,完全有可能追上顾正臣。 纳哈出闭上眼,痛苦地下令:“传高八思帖睦尔、东格乐、阿古罕……” 察罕忧心道:“父亲该多休养。” 纳哈出一把扯开被子,从床榻上走了下来:“再休养下去,我们还有立足之地吗?区区一个顾正臣,竟将前线将领耍得团团转,若不还以颜色,他日还不猖獗到来新泰州?” 大帐。 纳哈出冷脸坐着,面对众将官,沉声道:“玛拉泰获悉的情报你们也听到了,真正俘虏速哥帖木儿与劫掠柳河营地之人,是海州城指挥使顾正臣!” 传高八思帖睦尔、东格乐、阿古罕等人眼神中透着迷茫之色。 这个顾正臣到底是何许人? 玛拉泰叹了口气,站出来道:“许多人并没有听说过顾正臣此人,整理各路消息,对其介绍也十分至少。目前所能了解到的是,顾正臣为明廷泉州县男,曾带泉州卫至金陵,在肉搏战中打败了毛骧带领的羽林卫,至于实战,好像并没有分出结果,顾正臣遇袭重创差点死去。” “九月时,顾正臣带新火器第一军随叶旺抵达海州城,正式接任海州城指挥使一职。就目前来说,其出身不详,背景不详,履历不详,能力不详,在明廷内的地位不详,性情手段不详,擅长之术不详……” 纳哈出脸色铁青,好一个不详! 阿古罕肃然道:“如此说来,这个顾正臣并非明廷大将之后,也非南北征战崛起之将,而是最新出现的新锐?” 玛拉泰想到什么,说道:“有消息称顾正臣不过二十四五,相当年轻,想来不太可能参与过大战。” 二十出头? 一个毛头小子竟将都尉八千人给灭了! 东格乐眼神凶厉:“如此说来,海州城应该有一万兵力驻防,我们便是想去报复,一时半会也未必能占到好处。当下,最紧要的应是探查清楚,耀州之战中都尉到底是如何败给大明的,若这点查不清楚,他日我们对上顾正臣,恐怕也会有不少伤亡。 高八思帖睦尔起身,高声喊道:“定是早就挖好了陷阱,甚至还有盖州卫的人参与其中!凭借着区区火器,断不可能打败速哥帖木儿,更不要说将其俘虏!” “确实如此。” 阿古罕赞同。 察罕道:“无论如何,这件事都需要安排人查个清楚。到底明军动用了多少人手,是如何筹划。日后也好有个防备,避免他日南下时遇到相同麻烦。” 纳哈出板着脸,看向玛拉泰:“从现在起,你全权负责调查此事,另外,想办法让人在大明拿到顾正臣的详细情报!终有一日,我会让他痛不欲生!” 玛拉泰领命。 纳哈出看向阿古罕等人,喊道:“从柳河被劫掠可以看出,顾正臣此人是敢冒险之人,告诉其他地方的将领,尤其是接近明军五百里以内的将领,务必警戒,莫再出现柳河之事!” 众人领命。 纳哈出现在身体并不好,一时半会提不起力气再次南下,加上冬日严寒,屡次在明军手中受挫,这个冬日进攻海州城并不是最好机会。 冬天啊,容易结冰,结冰就容易出事…… 纳哈出对冰墙冰城有阴影了。 索性就让顾正臣多活几个月,先调查清楚再说。 顾正臣不清楚纳哈出的想法,也无法预料其行动,待在海州城认真布置城防,三日一小训,五日一全军演训,确保军队始终保持警戒与战力。 当一批草料运到海州城后,顾正臣这才放心下来。没办法,海州城以前没骑兵,现在有了战马之后,才发现没草…… 战马都要养不起了,牛羊更不好养,哪怕军士出城割草,那也养不活这么多牲畜,牛羊分散出大部给了都司,剩下的全杀了,丢到了冰块堆积出的“冰箱”里。 顾正臣将目光从舆图上移开,对黄森屏、赵海楼道:“新火器第一军必须转型,让火器与骑兵结合在一起!” 第六百八十八章 索要战马,没门 看看东北舆图,顾正臣就一脑袋包。 不怪马云、叶旺经营辽东多年才几座孤零零的城,守着一片地盘却到处都是窟窿,纳哈出的骑兵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不是马云、叶旺不努力、没野心,而是现实太难。 东北军民的数量很少,满打满算还不到五万,这是包括了百姓的数量,而且很分散,像海州城里驻扎了海州卫、新火器第一军,合一万余军士的城,整个辽东能超过的只是都司所在地辽东镇。 人口少,筑城都是个麻烦事。 像海州城的马墙,那是顾正臣用木板搭建的,就不是土质的,大冬天挖不了土。夏天吧,雨天不少,秋天吧,马肥人壮的纳哈出出门的次数又多…… 总而言之,辽东能立足不容易,被动挨打的局面一时半会无法打破,除非在军事上重创纳哈出,促使其投降或迁移。 顾正臣并不喜欢守在城里过安稳日子,朱元璋让自己来辽东是为了测试火器的,一次测试根本不具备代表性,至少需要测试个十次八次的,反正城里火药弹多的是,整天搁城里也不放心,万一意外炸了,那得多肉疼…… 可看看舆图,敌人动辄就在三百里开外,这个距离对步卒为主的明军是个麻烦,对元军相当安全。 明军就是急行军挺进三百里也需要三天,若正常行进,这就需要四五天,不说后勤压力,就是这个速度不被发现都难,一旦被发现,还没个防备就被骑兵冲击了军阵,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除非,说到底,机动是战斗力! 顾正臣迫切需要将火器与骑兵组合起来,打造全新的火器军,赋予新火器第一军出色的突袭能力! 黄森屏也清楚火器与骑兵结合的好处,想了想,为难地对顾正臣说:“我们手中总计有三千八百战马,根本做不到一人一骑。事实上,真正的远程突袭,需要一人双骑。” 赵海楼点头:“战马数量少,都司那里张口索要,盖州卫也张了口,相信用不了多久,朝廷也可能会派人索取战马,还没等我们的人学会驾驭战马,怕战马数量已是锐减……” 顾正臣摆了摆手:“都司要战马不给,盖州凭什么张嘴。至于其他人,只要没有皇帝旨意,魏国公亲至也不给。眼下需要抓紧训练骑兵,让军士学会骑马,不能总摔下马来。” 新火器第一军的构成是句容卫与泉州卫,巧了,都是步卒出身,骑过马的数量很少,除了将官外,军士会骑马的数量就不到一百,这还是句容卫、泉州卫里面的几匹马轮训出来的…… 在柳河之战后返回途中,不少军士骑马都摔了下来,要不是行军速度慢,估计就能被踩踏重伤。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擅长骑马的要么是边军,要么是精锐,这些人大部分死了,一部分在边塞,剩下的一部分在金陵与地方,加上缺乏战马,许多地方骑兵数量都不足百,会骑马的人自然少之又少。 骑术不是简单地上了马背那么简单,至少需要能适应战马跑起来、飞跃起来、突然抬起脚来等各种情况,不至于半路上摔下马被踩死。 顾正臣下定了决心:“战马数量不足就轮训,我只给你们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要所有新火器第一军的人都能骑马奔驰!” 黄森屏有些为难。 新火器第一军轮训没问题,可战马就这么多,怎么个轮训法,总不能累死它们吧…… 但顾正臣既然交代了,那就只好去安排。 泉州卫也好,句容卫也好,都经历过艰苦的训练,还不能驾驭这战马不成! 顾正臣将萧成、李睿任命为骑兵训练指挥,两人统筹负责骑训事宜,并给马云、叶旺写了一封文书,请求都司送给海州卫两千战马…… 收到文书的马云、叶旺差点没吐血,都司给你要战马你一匹马也不给,连个小马驹都不放手,还有脸找都司要马,一口气就是两千,知不知道都司战马总共就两千三,还不如你的多! 柞河之战时,马云、叶旺确实缴获了一批战马,数量多达七千余,但大都督府自然不会放弃这块肥肉,运作一番,大部分战马就离开了辽东…… 顾正臣没事就和马云、叶旺玩文字游戏,你们要你们的,我要我的,各说各的话,谁也别想拿走一匹马,至于宋国公冯胜在北平写书信问好,那是需要写信回去祝福他老人家身体健康的,汤和在开平说走路脚底板疼,那什么,准备几双不硌脚的战靴送过去,廖永忠就有点不要脸了,直接开口要骑马,顾正臣也回了书信,希望老廖到辽东帮忙训练骑兵,骑马的时长管够…… 斗法到十一月初八,海州城迎来了真正的朝廷使臣礼部员外郎王恒、中书舍人蔡时敏。 王恒、蔡时敏看到海州城外的冰墙时满是震惊。 顾正臣骑马,带军士出城迎接。 天使代表的是朱元璋,不能不去接下。 王恒、蔡时敏进入海州城,城门再次关闭。 至温暖的房中,看到火盆,王恒、蔡时敏搓着冰冷的双手,很想凑上前,可正事还没办,不敢失态。 王恒肃然道:“有旨意,请顾正臣、新火器第一军、海州卫将官接旨!” 顾正臣率黄森屏、赵海楼、关凛等人行礼。 王恒拿出圣旨,打开看了一眼,沉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泉州县男顾正臣于耀州一战,先破胡虏,再破柳河,扬威辽东,朕心甚慰。念汝竭力报国,功劳累累,特加官进爵,官升辽东都司都指挥佥事,仍主海州一应事宜,封爵定远伯,食禄一千五百石,赐铁券……” “伯爵!” 赵海楼、黄森屏等人兴奋起来,张培、姚镇已裂开嘴。 王恒在顾正臣谢恩之后,笑脸迎上前:“恭喜定远伯,贺喜定远伯。” 顾正臣脸色有些异样,笑得很不自然。 封伯爵这是好事,涨俸禄也是好事,可用不着给铁券啊,这玩意谁拿着谁烫手啊,随时可能化身地府通行券…… 第六百八十九章 元人想挑拨离间 虽然还没到过年,可海州城提前庆贺起来。 顾正臣一战封伯爵,这令城内所有将官军士羡慕与兴奋。 关凛没想到,在辽东立下多少战功的马云、叶旺还没封爵,顾正臣竟然先成了伯爵!如此封赏,未免对马云、叶旺不太公平。 但关凛等人并不清楚,按照顾正臣的功劳,仅仅是以步克骑的成功,便足以封侯,这条路的出现让大明第一次拥有了使用步卒对付大规模骑兵的可能,其功劳绝非只在洪武朝,而是贯穿整个大明,面向大明的所有敌人! 定远伯吗? 顾正臣笑了。 在洪武三年时,朱元璋就封了两个伯爵,一个是忠勤伯汪广洋,一个是诚意伯刘基。 刘基走了之后,诚意伯的位置就空了起来,虽然刘基的两个儿子都在,可朱元璋却没打算让他们袭爵。 现在顾正臣领了定远伯,朝廷中的伯爵依旧是两个。 顾正臣端起酒碗,回想着过往。 自洪武六年八月进句容当知县,一晃四年多过去了。 一路走来,自己当了许多官,知县,远火局掌印,句容卫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使,泉州知府,泉州卫指挥使,宝钞提举司副提举,工部郎中,户部侍郎,海州卫指挥使…… 文官也好,武官也罢,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位置。 伯爵挺好,低于开国勋贵大将,少了麻烦,免得冒出来几个不服气地说一句“羞与为伍”的话。 顾正臣问着王恒、蔡时敏朝中消息,听闻九月时,胡惟庸升任左丞相,汪广洋升任右丞相,不由得心头暗惊。 朱元璋这一手摆明了是希望汪广洋制衡胡惟庸,但老朱忘记了汪广洋的喜好,他不像胡惟庸那样对权力爱不释手,老汪爱好的是诗词歌赋与女人,尤其喜欢和女人一起诗词歌赋,对付胡惟庸?高看他了…… 沐英这小子封侯了啊。 “邓愈班师没有?” 顾正臣想起来,连忙问道。 王恒笑道:“卫国公正在班师途中,我们路过北平时,听说其已经到了山西,以脚程推算,此时应该抵达淮南一带了。” 顾正臣眼神中浮现出浓烈的担忧,按照历史记载,邓愈死的地方,便是淮南寿春! 不过这一次邓愈身边跟着几个太医,富有经验,说不得能挺过去。 顾正臣并不希望邓愈过早去世,此人是火器的支持者,也是罕见的善于使用火器的武将,未来的战场上,只靠着自己一个人未必能将火器发扬光大。加上邓愈为人简朴庄重,谨慎周密,尤善抚慰请降归附之人,有他在,打元廷能省不少力。 只不过,路途遥遥,顾正臣使不上力,只能暗暗祈祷邓愈能活下去。 王恒、蔡时敏带来的旨意中并没有提战马交公的事,至于新火器第一军的功劳,则会等开春之后确定下来。 在送走王恒、蔡时敏之后,顾正臣又开始了新一轮练兵,转眼便到了腊月底。 经过训练,新火器第一军已基本做到了安全骑马,顾正臣甚至派军士在城外纵马驰骋以观其效,见没太大问题,这才满意。 因为冬日太冷,顾正臣也没了心思去偷袭,这个天出门实在是受罪,难免冻伤。不过黄森屏、赵海楼发现,顾正臣每天都在盯着舆图看,似乎在惦记着谁…… 新泰州。 玛拉泰经过长达两个月的调查,终于拿到了顾正臣的情报,并获悉了顾正臣被封定远伯的消息。 纳哈出审视着这份长长的文书,脸色铁青。 一个文官出身,不见有什么战绩,就因为消灭了速哥帖木儿所部就成了伯爵,明朝皇帝朱元璋在想什么? 这不是儿戏嘛,这顾正臣何德何能配当伯爵!就因为他当过知县,还是当过知府? 纳哈出将文书放下,语气颇是不快:“这顾正臣也不见出彩,为何会得封伯爵?” 玛拉泰苦涩不已:“这个,我们的人查不出来。” 这个并不怪玛拉泰,别说他查不出来,就是满朝文武也不是谁都知道顾正臣到底为何封伯爵。 不少人认为是顾正臣在耀州的胜利,这是站不住脚跟的,毕竟马云、叶旺的柞河之战更出色。也有些人认为皇帝有私心在其中,过于宠信。 连大明诸多人都搞不清楚,何况玛拉泰的外围细作了。 纳哈出想了想,言道:“此事就此作罢,眼下倒是有个机会。” 玛拉泰问道:“不知太尉所说的机会是?” 纳哈出沉声道:“这些年来,马云、叶旺经营辽东算得上劳苦功高,又在柞河留下我众多将士,按理说,此二人在军功上虽比不上明廷中一干侯爵,可毕竟远超顾正臣。如今顾正臣成了伯爵,而马云、叶旺依旧还是都指挥使,你认为他们二人会甘心被一个毛头小子骑在脑袋之上吗?” 玛拉泰深吸了一口气,不确定地问:“太尉的意思是,找人游说马云、叶旺,让他们投降于太尉?” 纳哈出摇了摇头:“让他们投降,怕是不太可能。但若是挑拨一番,让他们与顾正臣生出嫌隙,继而内斗,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另外,你不是说毛骧背负着顾正臣给的耻辱,此人想必也急着除掉顾正臣。” 玛拉泰揣测一番,貌似此事可成。 游说让他们投降不好办,还容易暴露,但挑拨离间就没这个风险了,说几句坏话,造几个谣,就能让明军辽东将领内乱,那这可就太划算了。纵不能要了顾正臣的命,但也能给他制造出诸多麻烦。 “这件事,交给懿州的木哈答运作吧,他手底下的腾和有这个能力。” 纳哈出吩咐道。 玛拉泰欣然答应,这种事不需要自己出手也好,运作不当,还容易惹出麻烦。 在顾正臣过除夕夜的时候,懿州的木哈答收到了纳哈出的文书,并拿到了顾正臣的情报,愤怒的脸有些扭曲。 木哈答以自己被顾正臣戏耍为耻,发誓一定要让顾正臣付出代价,若不是纳哈出明令不得擅自南下,在就去海州城了。 现在,那就玩个阴谋,将顾正臣送到绝路上去! 第六百九十章 与女真部落联合? 元人并不擅长玩阴谋,这通常是汉人的特长。 原因很简单,汉人套路深,玩不起。要不然也不会躲到草原上来了,想当年这群人可是被老朱忽悠得挺惨的,送了几波人才过去劝降,不得已了这才和老朱干仗…… 但总有例外,腾和是蒙古人,但接受过汉化教育,别的没学到多少,偏偏学会了挑拨离间、指桑骂槐、张冠李戴。 纳哈出并不喜欢这个人,他跟着自己的时候,没少说谗言,造谣也多,就是因为是非多,这才送到了外面,跟着木哈答这个痞子一起混。 木哈答与腾和算得上一丘之貉,臭味相投,从来都是欺负人的主,哪里被人欺负过。 可柳河营地被顾正臣误导去了辽东镇,硬是错失了追击顾正臣的绝佳机会,导致柳河的族人与一干牛羊马全进了海州城,两人早就想收拾顾正臣了。 木哈答烤着火,对腾和道:“区区一次作战,明廷竟然给顾正臣封了伯爵,那个朱皇帝也不想想,这样一来让马云、叶旺如何处之?现在挑拨离间正是我们的好机会,一定要动用在辽东镇及周围的全部细作,不择手段毁掉他们!” 腾和嘿嘿笑了两声,十分赞同:“无论是都司的马云、叶旺对付顾正臣,还是顾正臣还手,最终得利之人都是我们。若是他们露出破绽,我们便可出手!” “没错,这事还是需要在辽东镇先散播消息,就如此说……” 木哈塔安排道。 顾正臣坐在海州城的公署里,与一干将官一起度过了除夕夜。 天亮时,已是洪武十一年。 张培看着笑意满满的顾正臣,问道:“老爷可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顾正臣整理了下衣襟,看向晴空:“若是在金陵,这一日可睡不到此时,天不亮就需要跑到奉天殿外候着,你是知道的,大冬天冷得很……” 海州虽然很冷,但只要有太阳,就能给人带来一些暖意,甚至还能晒太阳,舒坦得很,不像金陵那地方,湿冷得很,出太阳也止不住寒意。 顾正臣治理海州城并不追求每日天不亮就点卯,至少自己是不会按时去的,只要军士正常轮值,将官按时值守,安全无忧便可。 这种外紧内松的风格,让许多将官心生好感,毕竟辽东天亮之前的夜实在是太冷。 顾正臣的放松,是建立在稳固的防护、城外预警冰墙、军士短时登城、轮值等基础之上,并没有牺牲纪律与安全。 新年伊始,海州城大庆。 顾正臣坐在公署里,盯着辽东的舆图,心情却不在辽东。 不知母亲身体如何,不知张希婉是否还好,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会不会说话了。 过年,谁不想家。 沉思良久,顾正臣开始思考洪武十一年的局势。 按照历史进程,这一年的大事件并不多,值得注意的就一件:元廷的皇帝爱猷识理答腊会在今年四月死去,随后是脱古思帖木儿继位,这个家伙也是个不太老实的主。不过元廷内部的权力更迭并不会对辽东局势构成影响,对大明的影响也不大。 顾正臣放松下来,注意力开始集中到辽东地界。 纳哈出迟迟没有动作,自己可不能收手太久,再过两个月,天稍暖些时,新火器第一军就需要杀出威名,是真正的威名! 自己可能在辽东停留不太久,最好能在今年收拾掉纳哈出,若是如此,自己当侯爷估计也没人说不是了吧…… 黄森屏看着嘿嘿傻笑的顾正臣,咳了声,道:“都司发来文书。” 顾正臣白了一眼黄森屏:“过个年还送文书,何事?” 黄森屏打开文书看了看,对顾正臣说:“都司提议,希望在今年向东拓展,尽早将铁岭、安乐州打下来,并向东延伸,与女真部落联合,截断元廷与高丽之间的联系。” 顾正臣起身,目光中闪烁出杀机:“与女真部落联合?说出的主意!” “呃,马都指挥使。” 黄森屏看了下落款。 顾正臣接过文书,扫了几眼,沉声道:“没必要联合女真部落,全灭了就是,他们不是事元就是事高丽,投降了大明,早晚也是个祸害。与其贻害后人,不如将他们全消灭干净。” 黄森屏吃惊地看着顾正臣。 对元廷,对纳哈出,对高丽,顾正臣尚没有表现出如此的煞气,怎么面对毫不起眼的女真竟是如此?看其心思,是恨不得将女真屠了,埋在坑里又挖出来抽一顿…… 黄森屏小心地说:“女真部落那么弱,祸害不了大明吧?” 顾正臣冷厉的目光看向黄森屏,张了张嘴,也不好说什么。 确实,现在的女真部落算不得什么,原始、落后,被元廷压榨太久,部落也极是分散,一个族群能有上千人那绝对是大部落,加上内部斗争频频,许多女真部落都成了几百人、甚至是几十人的微小部落。 这个时间点,女真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谁都没将这些人瞧在眼里。 但顾正臣不一样,顾正臣知道这群人就是满清的祖先,考虑到没了祖先就没了孙子这个真理,顾正臣很想将这些人全都送走。 宁愿背负一世骂名! 只是,老朱未必会同意,自己也决定不了东北的大局! 顾正臣咬牙切齿,将文书丢在桌案上,道:“给都司发文书,就说,海州城另有军略,不参与都司东进计划!” 黄森屏犹豫了下,劝说道:“这样一来,会不会让都司与都指挥佥事生出矛盾?毕竟都司很希望借助我们的力量去清除其东面的威胁,以坐稳辽东。” 顾正臣看向舆图。 铁岭、安乐州位置确实关键,对辽东都司来说,一旦打下来,那就等同于拥有了对外的触角,而且距离金山更近了一些,能更好威胁纳哈出。 只是,顾正臣认为现在打铁岭、安乐州为时尚早,毕竟辽东的兵力就这么多,打下来派多少人去守是个问题,人少了守不住,人多了其他地方空虚…… 顾正臣下定决心:“暂不参与都司计划,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壮大实力,抓紧时间训练骑兵,用不了太久,我们就要出去走走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矛盾起 辽东镇,都司公署。 马云看着顾正臣回复的文书,脸色有些冰冷地对叶旺说:“看来这个定远伯并不打算听从都司调遣。” 叶旺不以为然,平静地回了句:“他初来辽东时,陛下已经给了他独立作战之权,无需听命都司,之前我便不建议给他送去文书。” 马云指了指桌上的舆图,肃然道:“顾正臣没来辽东时,都司还能调动海州卫,他来了之后,都司的能调动的兵力反而少了一个卫!如此一来,我们想要在辽东打开局面谈何容易?” 叶旺眉头微皱:“话是如此,可规制便是如此,都司调不动海州城内的一兵一卒。依我看,目前并不是向东北延伸的最佳时机,不妨再等上几年。” 马云摇头:“等几年,你我未必还在辽东!” 叶旺这才明白马云的担忧,他渴望封侯,原本寄希望于辽东战场,可这些年来纳哈出过于强大,辽东的明军兵力又少,朝廷给的支持少,以至于辽东明军只能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几年了还没太大进展。 虽说柞河之战朝廷给了封赏,但这个封赏还够不着爵位。如今顾正臣异军突起,突然获封定远伯,这对骄傲且自负的马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接受的事。 超过顾正臣率先封侯,这是马云的心思。 而要做到这一步,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几次漂亮仗,给朝廷多发报捷文书。可问题是,元军并不好打,尤其他们多是骑兵,都司这里主要是步卒,正面对抗没什么赢面,除非——新火器第一军配合行动,可都司没有调动新火器第一军的权力。 新火器第一军不出手,都司就缺乏遏制骑兵的手段,很难重创元军。达不到杀伤元军,抢占更多地盘的目的,马云想要封侯的希望就会落空。 最让马云不安的,是顾正臣的成长速度,他现在已经是都指挥佥事了,再向上就是都指挥使!一个都司只能有两个都指挥使,一旦顾正臣再立新功,是马云走还是叶旺走? 一旦离开熟悉的辽东,哪里还有封侯的机会?大同、北平、开平、宣府、甘肃等地,都有国公或侯爷镇守着,头等军功是他们的,不是自己的…… 叶旺深深看着马云,直言道:“他不答应,我们确实无法。这件事就此作罢,再等待新的时机吧。” 马云一拍桌案,喊道:“他这是只顾自己,鼠目寸光,不顾全局!” 叶旺无语。 你让他出手,也不完全是为了全局吧…… 叶旺摇了摇头,以巡城为借口离开了公署。 “那顾正臣凭什么封定远伯,咱们马都指挥使、叶都指挥使还没封伯!论军功,顾正臣哪里比得过他们?” “可不是,朝廷赏罚不公啊。” “去年时顾正臣弄到不少战马,也没有交给都司一匹。” “此人太过骄横了,一个小小的卫竟然比都司的战马还多,都司驻地不是他海州城。” 叶旺看着坐在街道口闲聊的军士走了过去,阴沉着脸喊道:“定远伯之事是你们这些可以嚼舌根的吗?若管不住自己的嘴,小心军法惩治!” 军士见是叶旺,连忙起身告罪。 叶旺哼了声,甩袖朝着城墙走去。 身后的护卫余晖开口道:“叶都指挥使,自顾正臣得封定远伯之后,城内军士不满者众,开年之后,这种不满愈演愈烈,大家都在为两位都指挥使打抱不平。” 叶旺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余晖:“打抱不平,何来不平?” 余晖认真地说:“我们在柞河之战中,可是消灭了纳哈出大部,杀敌近万,俘虏八千。顾正臣才杀多少敌人,满打满算不过是全歼了速哥帖木儿所部八千!” 叶旺嘴角动了下,冰冷地问:“柞河之战,我们占据天时地利,布置周全,动用了多少大军你想过没有?是一万五千余!顾正臣用了多少人手,是五千!我们是利用冰墙、河道、疑兵、重军联合出手,可顾正臣利用了什么?他没用半点地利,直面骑兵!” “再说回来,我们打纳哈出,阵亡军士一百七十八人,你再看看海州卫,阵亡多少,二十来个!若不是他去了柳河,几是无人阵亡!你见过哪个将领正面作战,迎击冲锋的敌人是如此少的战损?我是没见过,更没听过!” 余晖这才想起来,顾正臣的军功似乎被表面的杀敌数量掩盖了,其十分低的伤亡确实令人震撼。 不过—— “可军功是看砍下来敌人脑袋多少……” 余晖还是有些不服气。 叶旺呵呵一笑:“顾正臣哪怕就砍下速哥帖木儿所部的脑袋,也足够他封爵了。在我看来,封伯爵才是对他的不公,应该封侯!” “啊?” 余晖震惊不已。 叶旺摇了摇头,说了句:“等有朝一日,你们也拥有火器时就会想起来,缔造新战法,将骑兵打得落花流水大势之人,正是你们此时不满的定远伯,不知会不会羞愧。” 余晖心头一颤。 终究还是自己无知。 叶旺明白道理,但许多军士不明白。 随着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随着不满一日日发酵,辽东镇的军士逐渐对顾正臣产生了偏见,连带着对新火器第一军也颇是不满。 进入二月,天气终不再那么寒,可依旧还是偏冷。 顾正臣考虑到只有三千多战马,无法发挥新火器第一军的全部实力,很容易在作战中落入下风。 说到底,就是担心无法实现饱和覆盖…… 为此,顾正臣写了一封文书,交给沈勉、庄贡举,言道:“给都司借用一千三百匹战马,三个月后,归还他们两千战马!此事重大,务必要说服两位都指挥使。” 沈勉、庄贡举欣然领命,骑马出城直奔辽东镇。 在顾正臣看来,这笔交易对都司并没什么坏处,三个月净赚七百战马,没道理不同意,反正都司的人一时半会也用不着战马。可让顾正臣始料不及的是,这一封文书竟成了导火索…… 第六百九十二章 辽东都司:拒绝 沈勉、庄贡举进入都司公署,行礼之后,拿出了顾正臣的文书。 都指挥使马云、叶旺,都指挥佥事赵集,指挥使刘志、周允道,千户毛骧等也在堂上。 马云看过文书之后,当即脸色一沉,拒绝道:“定远伯想要都司战马,还是一千三百匹?” “什么?” 赵集走出来,怒斥道:“定远伯得战马之后可没给都司一匹,三番五次去文书索要,他可曾答应过一次?现在竟还厚脸索求战马,岂能给他!” 沈勉皱了皱眉头,看向庄贡举。 庄贡举疑惑地看了看马云,开口道:“马都指挥使,顾都指挥佥事说得很清楚,这次并非讨要,而是借用,三个月之后,归还都司时会附送七百战马。” 叶旺听闻,起身道:“若是如此,兴是可行。” 三个月时间,都司可弄不到七百战马去,何况这些战马搁军营里养着也是养着,不如给顾正臣用一段时间。不怕顾正臣耍赖,有公文作证,他若不给,直接跑海州城牵马就是了。再说了,顾正臣现在是定远伯,还不至于食言而肥。 马云断然拒绝:“何来可行?都司战马数量如此少,若给他借调一千余,日后遇到元军进犯,如何追击,如何破敌?他这是壮海州而损辽东,如何能答应!” 叶旺没想到马云会有如此大的怒火。 赵集支持马云:“战马借给了定远伯,功劳还是他的,与都司无关。况且开春之后,纳哈出的骑兵少不了南下袭扰,我们手中若是没有骑兵,如何应对小股骑兵的威胁?总不能他们一来,我们就跑到城中,关闭城门吧?” 叶旺转头看向赵集,反问:“多年来一直如此,为何今年不可,就因为他是顾正臣?” 赵集摇头:“是因为都司也需要军功!” 叶旺无奈的苦涩一笑,说到底,还是不服顾正臣,认为朝廷奖罚不公。 这种心理的他们,要么准备着自己去立功,要么准备着不让顾正臣再立功。这也就是顾正臣不归都司调动,否则他不知道会派到哪里。 毛骧避开了庄贡举、沈勉恳求的目光,选择了沉默。 顾正臣崛起的速度很快,而自己这个“罪人”还没有立下战功,回金陵的日子遥遥无期,若再任由顾正臣立下新的军功,除了能证明他的能力之外,还证明了自己的无能…… 不站出来反对就已经是仁义了,还想让自己支持? 沈勉没意料到会是这样结果,想到顾正臣的郑重嘱托,再次请求:“三个月之后,以七百匹战马为酬报,如此还不够诚意吗?” 指挥使刘志冷哼一声:“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不是七百战马之事,而是关乎辽东镇安危之事。既然马都指挥使不答应,你们就应该回去复命,而不是在这里继续嚷嚷。” 叶旺看了看刘志,又看向马云,见马云坚定,只好闭口不言。 待沈勉、庄贡举离开公署之后,叶旺找到马云,开口道:“陛下有过旨意,若顾正臣有所请,当给予协助。我们目前用不到战马,为何不能借调给他?” 马云微微摇头:“协助与否,也需量力而行。都司才两千多战马,如何能给他一千三百?再者,你有没有想过,顾正臣要战马想干嘛?” 叶旺直言:“自然不可能圈在海州城里。” 马云脸色凝重:“不想给他战马,并非本官心里不服他,而是害怕他将整个辽东大局葬送!顾正臣的才能、功劳你我都清楚,但此人急于求成,不善步步为营。一旦他再次出手,不管是对付谁,都可能会引起纳哈出率大军南下,到那时,辽东镇被一部分人围困,纳哈出尚可分兵去海州、盖州、金州等地!” “不要忘记,纳哈出的兵力可比我们多太多。一旦到那时,谁来收拾辽东的局势?若是因为顾正臣屡屡主动出击惹怒纳哈出,将你我经营多年的辽东大局毁于一旦,将士喋血城上,谁来负这个责,谁能挽回大局?” 叶旺凝眸看着马云,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考虑大局,还是其他,但马云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柞河之败,柳河之败,让纳哈出折损不少,有损声威,若再一次出现大的损失,他很可能会集全部兵力,浩浩荡荡南下,彻底踏平大明在辽东的城池! 惹怒了纳哈出,并不好收拾残局。 叶旺沉思了下,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所以,我们不借顾正臣战马,他就不会再次出手了吗?不要忘记,他作战起来可不会通知都司,甚至连海州城的自己人也能瞒住。若是我们无法阻止他,是不是应该给他一些帮助,索性让他将事情闹大一些?” 马云摇了摇头:“没有足够的战马,他就无法做到远程突袭,自然不会再出手,事情不能再扩大……” 叶旺有些恼火,反问:“既是如此,那都司想要夺取铁岭等地的计划又是为何提出,难道不怕无法收场吗?” 马云语塞,无法反驳。 叶旺冷着脸,甩动了下胳膊,沉声道:“昨日谈大局,今日论私心,可不像我认识中的马都指挥使!” 马云看着离开的叶旺,双手紧握成拳,最终都化作了苦涩摇头。 叶旺刚走出公署,迎面就看到了千户丁海匆匆跑来。 丁海急切地喊道:“不好了,海州卫的人被打了。” “什么?” 叶旺脸色一变,连忙问清地方,匆匆赶了过去。 一群军士围在城门洞口,里面还传出踢打的声音。 “住手!” 叶旺高声断喝,推开军士走了过去,看到一个军士骑在庄贡举身上,而沈勉又用双臂死死扣住另外一个军士的脖子。 沈勉、庄贡举被打得鼻青脸肿,而定辽卫的军士也带了伤。 “大胆,是谁先动的手!” 叶旺怒不可遏。 庄贡举呸了口血,双手依旧抓住身上军士的手腕,目光中满是杀机。 沈勉咬紧牙关发着力。 叶旺见沈勉勒得军士脸色有些发紫,便上前道:“再不松开,他就死了!你也不想手上流自家兄弟的血吧?” 第六百九十三章 随我出城野训 沈勉松开手,终于可以喘息的军士倒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叶旺抬起脚,将骑在庄贡举身上的军士踢开,威严地看着周围军士,喊道:“妄为是非,不遵禁训,你们当真军令不能杀人吗?今日是谁值守,站出来,说不出个明白,人头落地!” 百户罗云走了出来,歪了歪脖子,咬牙道:“叶都指挥使,是他们先骂骂咧咧,我们忍不住这才动得手!他说我们定辽卫军士无能,我们戍边多年,立下多少军功,若没弟兄们拼死作战,何来今日之辽东!” “对,是他们先不敬!” 不少军士嚷嚷起来。 沈勉站起来,破口大骂:“娘希皮的,是你们先辱骂的定远伯!” 庄贡举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骨,擦去血,喊道:“叶都指挥使,我们总算是见识到了定辽卫军士的厉害,公然辱骂伯爵不说,还敢说新火器第一军不全是废物!呵,这笔账我们兄弟可以不计较,定远伯怕也不会轻易罢手!” “是谁辱骂定远伯,站出来!” 叶旺目光冷厉。 这可不是小罪,闹大了是可以掉脑袋的。 没人应声。 罗云站出来,回道:“我们没辱骂定远伯,只是说一战就封伯爵实在是功不配位,朝廷只看到了他的功劳,没看到都司的功劳,没看到定辽卫的功劳!” 沈勉呸了一口:“胡说!是他刚喊顾正臣是个小白脸,靠幸进取信陛下才封的伯爵!老子气不过,这才理论起来,他们竟然先动手推搡!” 叶旺看向沈勉指着的军士,正是被差点勒死之人。 罗云道:“这是小旗王平,当时并非如此……” “你闭嘴!” 叶旺冲着罗云愤怒地喊了一嗓子,走向王平,沉声道:“你辱骂了定远伯?” 王平起身,揉了揉脖子,毫不畏惧地说:“我可没指名道姓,咱只是说有人是小白脸,不知道用了什么下作的手段加官进爵!他们便对号入座,还率先出手,我们岂能不还手!” 叶旺抬起脚,便将王平踹倒在地,愤怒地喊道:“定远伯岂是你能影射言语的?来人,将他给我吊起来,鞭六十!日后谁再敢乱说话,甚至指桑骂槐造谣定远伯是非,一律打死!” 罗云紧握着拳头,不甘心地说:“叶都指挥使,兄弟们心里有些话说出来也正常,何况没人点姓顾的名……” “你,领三十鞭!” 叶旺打断了罗云。 罗云也是横,当即喊道:“领就领!” 叶旺看着鼻青脸肿的沈勉、庄贡举,放下身段:“这件事是都司治下不严,倒是给你们添了麻烦,这样吧,都司出两贯汤药费,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沈勉没给叶旺面子:“我们是定远伯的亲卫,作罢与否,由定远伯决断。叶都指挥使,还有都司的诸位——希望他日再见!老庄,我们走!” 庄贡举点头,跟着沈勉,推开挡路的军士,走出了城门,牵上马,拍打而去。 等马云来到时,只看到了两人离去的背影,对叶旺惩罚军士之举并没阻拦,也没多说什么,面对叶旺的隐忧,只平静地说了句:“我们已经惩治了军士。” 叶旺发现马云根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颇是头疼。 马云应该仔细去打听打听顾正臣的过往,那是个有手段、有智谋、有背景之人! 与他斗下去,当真好吗? 叶旺无奈,虽然同为都指挥使,但马云才是最终拍板拿主意之人,自己只是佐贰官罢了! 海州城。 顾正臣审视着舆图,目光从铁岭、安乐州看到建州,最终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从海州城向北看去。根据俘虏情报,柳河营地以西百里的懿州驻扎着一支元军,首领名为木哈答,军队数量是四千。 但在木哈答奔袭辽东镇时,带了却不下一万骑兵,这说明木哈答很可能联合了秀水河东西两岸的元军,那里有三支元军。 木哈答的军队数量虽然不多,却是个不好啃的硬骨头,因为他们和露天在原野扎蒙古包的其他元军不同,他们住在城里…… 虽说懿州城也是土坯城,大致一丈高,还有不少小缺口,经不起一顿打。 可在城内,就意味着顾正臣想要借助夜色掩护,直接偷袭的计划落空,一旦战斗打起,敌人是有时间准备,有着相当完整的战斗力。 哪怕是动用火器,可敌人在城内的分布如何也不确定,饱和覆盖看似威猛,可也不意味着能彻底摧毁敌人战力。 顾正臣希望的结果就是一二轮打懵,三四轮打残,五六轮送走,七八轮盖土,不清楚城内状况,打八轮别到时候坑挖好了,人没送进去…… 但如果知道木哈答在城内的军营位置,事情反而有利,不说打击更为精准,就说一点:能更多保全战马。 毕竟军士睡觉的地方和马厩不在一块…… “若是能安插进去一个细作,或是抓个舌头,这事就好办了。” 顾正臣思考着。 黄森屏、赵海楼走了进来,脚步匆匆。两人还没说话,李睿便也跟了进来,一脸愤怒。 顾正臣看着几人脸色不好看,问道:“何事?” 黄森屏开口道:“沈勉、庄贡举回来了。” 顾正臣眉头微皱:“看你们神情,这次借战马没成是吧?七百战马的酬报,都司竟看不上眼,这倒让我有些惊讶了。” 李睿上前一步,喊道:“都司不仅没借给战马,还打了他们!” 顾正臣愣了下,起身道:“你是说沈勉、庄贡举被都司的人打了?” “没错!” 李睿压抑着愤怒。 “让他们进来!” 顾正臣冷着脸,看到衣襟上带着血,脸上一块红、一块淤青的两人,沉声问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勉、庄贡举将借马不得,离开时的冲突讲述了一番,就连叶旺的处置也没忘说。 顾正臣盯着沈勉、庄贡举,目光锐利:“所言可有半点不实?” “没有!” 沈勉、庄贡举同声。 顾正臣呵呵笑了起来,转身坐了下来,手腕微动,一枚铜钱出现在手中,翻动几次,看向黄森屏、赵海楼:“自训练骑兵以来还没跑过远路吧,选三千兄弟上马,带足家伙,一个时辰后,随我出城野训!” 第九百九十四章 定远伯求见 野训? 黄森屏打了个哆嗦,你确定是野训,不是抄家伙打架去的? 赵海楼板着脸啥也没说。 沈勉、庄贡举虽然出自羽林卫,可毕竟是皇帝安排给顾正臣的护卫,怎么说也是自家兄弟,别管新火器第一军的人对他们两个态度如何,那都是自家事,可现在有人打了他们的脸,那就是打了顾正臣的脸。 既然如此,没话可说。 李睿心头一颤,连忙说:“这个时候,不适合野训吧……” 顾正臣敲了敲桌子,沉声道:“敌人不会给我们挑日子,任何时候野训,强大的军队都应该胜任!黄森屏、赵海楼,你们还在等什么!” “领命!” 黄森屏、赵海楼抱拳,转身离开。 庄贡举喉结动了动,开口道:“顾都指挥佥事,我们二人虽然受了委屈,但还是不希望事情闹大,让你与都司之间产生太大矛盾。我们毕竟都是大明的军士,内斗只会让元军趁虚而入……” 顾正臣知道庄贡举有才,这个家伙曾在钟山比试时给毛骧提过几次正确意见,毛骧若能虚心听从,泉州卫未必能占据上风。 此人有才,有大局观,是少有的能文能武之人,只可惜一直以来运气不太好,升迁得太慢,没机会冒头。 沈勉抬手摸了摸脸,点头道:“一切以大局为重。” 顾正臣起身,抬起手把玩着铜钱,平和地说:“这不是大局的问题,而是脸面的问题,不只是你们的脸面,还有定远伯的脸面,朝廷勋爵的脸面!另外,我也很好奇,定辽卫凭什么不服,马都指挥使凭什么不愿借调战马!” 关凛被安排留守海州城。 “在我回来之前,城防军士加倍,城外多放哨骑。” 顾正臣安排道。 关凛、古岭等人一一答应。 顾正臣将王良、于四野等人留下,协助城防警戒,带了黄森屏、赵海楼等三千骑兵奔出北城门,朝着辽东镇而去。 萧成、沈勉等人自是跟随左右。 二月的辽东依旧吹寒风,只不过天气开始回暖,基本上是晚上结冰、白天化冻的状态。不过因为气温尚低,许多河流结的冰尚未化开,就连大地也有些硬邦。 三千骑兵,以品字型前进。 这是萧成安排的骑兵军阵,前锋虽然在最前面,可并不负责第一轮打击,一旦遭遇敌人,后面的骑兵会从两翼率先扑出去,先行侧击。 骑兵中,有五百战马上安装了专门的驮具,这些驮具是为了携带火药弹专门设计的。每一匹战马最多可以携带十发火药弹,但考虑到奔袭需要,往往只携带六发火药弹。这一次出门,顾正臣一口气带了四百山海炮,三千发火药弹。 海州城到辽东镇与到盖州的距离相差不多,都是一百多里路。 自上午出发,中途休息了下,以慢行军的方式,在黄昏到来之前,顾正臣带军队赶到辽东镇外十里。 辽东镇早就掌握了骑兵突袭的消息,警戒的铜锣不断敲响,四门关闭,一支支军队开上城墙,弓箭已准备妥当,城内军民也开始准备大木头、大石头,随时准备搬到城墙之上,协防城池。 马云、叶旺也满是错愕,春天可不是元军南下的好时候。毕竟战马在冬春掉膘掉得厉害,秋日才是南下最多的时候,当然也包括吃饱了没事干的冬天…… 毛骧站在城墙之上了望,盯着不断接近的骑兵群,眼神里透着一丝疑惑,旋即瞪大眼,脸颊上的肉哆嗦了下,开口道:“不是元军!” 马云、叶旺看清楚了,来人确实不是元军,而是大明的骑兵。 随着骑兵接近,最终停在了三百步开外。 顾正臣看向黄森屏、赵海楼等人:“做好外围警戒,最好是看看周围有没有细作。萧成、林白帆、沈勉、庄贡举随我入城!” 张培、姚镇驱马上前,并不打算留在外面。 顾正臣也没反对,毕竟他们两个才是与顾家绑在一起的人,一旦自己有危险,他们比沈勉、庄贡举更拼命。 黄森屏、赵海楼等人并不担心顾正臣的安危,都司的人再大胆,也不敢对定远伯动手,除非他们想造反。 叶旺看着驱马而出的顾正臣等人,嘴角直抽冷气,这他娘的,刚打了沈勉、庄贡举,人家就带兵马找上门来了? 他是啥时候如此护犊子的? “你认得他?” 马云见叶旺脸色异样,不由问道。 叶旺不自然地笑了笑:“他就是定远伯顾正臣!” 马云凝眸看去,脸上多了一丝凝重。 叶旺低声道:“马都指挥使,定远伯身份非比寻常,他不仅深受皇帝器重,更是太子好友,与魏国公、靖海侯、德庆侯等人交情匪浅。我听闻,魏国公家的公子便拜了定远伯为师,对了,西平侯沐英的两个儿子都是他的弟子……” 马云扭头看着叶旺,冷气直往喉咙里钻。 自己虽然知道顾正臣一些消息,比如新式火铳出自他的远火局,但对于顾正臣在朝廷内的关系,与一干公侯的关系等并不甚了解。 加之心境变化,多了一些不甘。 如今听叶旺如此说,马云不由得皱眉,问道:“这些话为何不早说?” 叶旺摊开手:“你也没问啊……” 毛骧拍了下垛口,对马云说:“带兵而来,想来是为了军士斗狠之事。” 马云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原以为不过是一桩小事,发几封文书走走过场也就结了,可谁成想顾正臣是如此强势! 顾正臣驱马至城一百五十步时,抬起头看着城墙之上的守军,抬了抬马鞭,对萧成、林白帆等人说:“若是攻这样的城,三千发炮弹可不够用啊。回头让新火器第一军研究研究,攻城时火器如何使用可以最大杀伤,尽早拿出方略。” 萧成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顾正臣:“这不合适吧?” 元军多是住帐篷,你研究火器打城池,这摆明了居心不良,万一被皇帝知道了,这事能善了? 顾正臣瞪了一眼萧成:“一时用不到,但也需要有这方面的准备!日后新火器第一军还需要研究如何防备火器,如何克制火器!莫要以为新火器第一军初步验证了以步克骑就完成了使命,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萧成肃然道:“领命!” 顾正臣微微点头,对张培道:“去,喊话!” 张培单骑上前,冲着城墙之上的将士喊道:“定远伯顾正臣,求见辽东都司都指挥使!” 「更新这么少,不好意思求四月的月票了,大家理解下吧,开新书阶段太难了,惊雪写历史文相对尊重历史,希望熟悉历史的基础上再去创造,需要大量的阅读和积累,也需要一遍遍去修改去沟通,希望能送给大家更精彩的故事……尽量用新书保住寒门,努力奋斗的四月,希望一切顺利,谢谢有你们的陪伴与支持。」 第六百九十五章 强势的顾正臣 顾正臣率兵亲至,马云、叶旺自然不能躲着不见,只好命人开了城门,老老实实地出城迎接。 伯爵毕竟是伯爵,不是什么都指挥使可以比的。 马云、叶旺带众将官行礼。 顾正臣端坐在马背上,连马都没下,只是冷冷地审视着一番,然后说了句:“诸位有礼,入城吧。” 说罢,直接催马进了城门洞。 没给谁好脸色,跟回自家一样随意。 马云清楚,顾正臣这次来是想要兴师问罪,不过这里毕竟是都司。 都司是没权调海州城军马,顾正臣同样也没权过问都司之事,真闹起来,也是让皇帝裁决。只不过听叶旺所言,顾正臣的背景实在是有些恐怖…… 都司公署。 顾正臣直接坐在了大堂主位上,看着马云、叶旺等人,敲了敲桌案,沉声道:“马都指挥使、叶都指挥使,听闻定辽卫的军士对顾某颇是不满,说什么小白脸,幸进之人。怎么,在都司将士眼里,我顾正臣就是个靠着阿谀奉承、谄媚于上获封伯爵的?” 叶旺低头看鞋子,这鞋子有点脏了啊。 反正自己不是***,马云你不是很强势,你来回答。 马云无奈,只好开口道:“这不过是军士一时失口之言,何况叶都指挥使已经鞭笞过军士,让其受了到了惩罚。” 顾正臣呵呵两声,冷厉地说:“惩罚?我一个受了非议之人还没要惩罚,这事能揭过?既然他有胆量说这些话,那就应该做好了承受顾某怒火的准备!平日里没什么脾气,就以为咱好欺负了,可你们要记住一点,我在辽东是武将,是个粗人!谁打了老子的脸,我可是会要他的命!” 马云脸色一变,连忙说:“定远伯,他们是都司的军士……” 叶旺感觉不妙,按照马云的说辞,接下来就是顾正臣管不到都司的人,可问题是,顾正臣能将这事捅到皇帝那里去啊…… 一旦闹到皇帝那里,都司想维护军士不太可能,甚至连军士性命都保不住!毕竟这事打的是勋爵脸面,勋爵是朝廷除皇室外最大的脸面,皇帝需要这个招子,怎么可能允许底下的人非议! 叶旺急切地走出一步,打断了马云:“都司治下不严,虽对口不择言的军士鞭笞惩治,若定远伯认为不足,大可令行惩治。” 马云瞪了一眼叶旺。 顾正臣起身,冷冷地看着叶旺:“怎么,以进为退,想要让本官就此罢手?呵,不好意思,本官护犊子,沈勉是我的人,庄贡举也是我的人!他们奉命前来都司受了伤,谁动了手,谁说了不该说的话,老子一律要收拾!” “这里是都司!” 指挥使刘志站了出来,大声喊道。 顾正臣看去,问道:“你是谁?” 叶旺深吸一口气,娘的,这群人还真不怕事啊,你服个软,让他发泄了火,这事就过去了,偏偏要硬刚…… “定辽卫指挥使刘志,动手的是我的兵!” 刘志毫不畏惧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走向刘志,抬起手,马鞭子便甩了出去! 啪! 马鞭抽在刘志的脸上,又落在了其盔甲之上。 都司将官错愕不已,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顾正臣打完一鞭子还不罢手,又抽了一鞭子,刘志这才反应过来,眼看第三鞭子到了,抬手抓住鞭,狰狞地看着顾正臣:“定远伯……” 嘭! 刘志的身体陡然倒飞出去,翻滚地落在地上,直摔出一丈多远。 萧成收回脚,又站回了顾正臣身后。 顾正臣手握马鞭,鞭梢垂地,冷冷地看向都司将官,厉声喊道:“区区一个指挥使也敢如此放肆,都司公署的规矩在何处!马都指挥使,我还是那句话,谁动了手,谁泼了脏水,最好是交出来,莫要让我的两个受伤的护卫去挨个找!” 马云脸色铁青,看着地上两次都没站起来的刘志,紧握拳头:“定远伯不打算给都司一点脸面了吗?” 顾正臣走向马云:“脸面?在你的军士说顾某是小白脸的时候,你考虑过定远伯的脸面吗?当你们的人殴打我的护卫时,考虑过我的脸面吗?若是怕自己丢脸,那至少需要先给别人点脸面!” 这是辽东都司第一次见到强势的顾正臣。 马云心神不定,叶旺苦涩不已,毛骧也没想到顾正臣会胆大到敢直接动手殴打都司指挥使,原本想找出来的都指挥佥事赵集此时也不敢说话。顾正臣实在是太强了,说动手就动手,这个时候谁跳出来,估计都难逃一顿揍。 “交人!” 顾正臣沉声道! 马云鼻子拱了拱,愤怒地喊道:“若是都司不交人,你待如何?” 顾正臣哈哈大笑起来,又戛然停下,喊道:“今日交人,消了我怒气,不过一顿鞭子。今日若不交人,我怒气不消,那他日——可不是鞭子,而是鬼头刀!” “你——” 马云脸色苍白。 顾正臣停在马云身前,几乎挨住,目光冷冷地说:“马都指挥使,我顾正臣说到做到!另外,今日不交人,我敢保证,你们在哪里,远火局的火器就会避开哪里!只要我活着,你们手底下,就休想有远火局的一杆火铳、一门山海炮!” 马云紧握着拳头。 叶旺连忙将马云拉至一旁,笑呵呵地对顾正臣说:“交人!刘志,将今日参与互殴之人全都带来!快!” 刘志好不容易站起来,却听到叶旺如此说,不由地喊道:“叶都指挥使!” “去!” 叶旺发了火。 这群人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火器以步克骑的威力已经在耀州初显,再来几次,火器将会成为不可缺少的锐器,无论是守城还是进攻都离不开! 可火器调拨谁说了算? 除了皇帝之外,就顾正臣说了算! 若是顾正臣强烈不同意,拒绝给辽东都司发火器,估计皇帝也不会强行调火器过来。毕竟顾正臣掌握着整个远火局!相对于打击顾正臣的积极性,削弱远火局的成长,辽东都司有没有火器并不太重要。 这个时候得罪顾正臣,就等同于断绝了装配火器的可能,至少三五年,甚至十年都别想。 第六百九十六章 借战马,圆滑处世 相对于辽东都司的未来,得罪顾正臣实在没这个必要。 马云也不是无脑之人,能治理辽东多年并站稳脚跟,深得军民拥护,是有真正的能力与手段的。只不过顾正臣的异军突起,升官加爵让他失去了往日沉稳。 原以为强势压制顾正臣可以服软,有点委屈也会闷不作声承受,没料想顾正臣太过强势,竟为了这点事跑到都司大闹,还打了人。 被顾正臣一番折腾,马云也收敛了心思,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的不是。 说到底,还是得罪不起。 二十余军士被带到公署门外,还有不少军士围了上来,想看看顾正臣到底想要干什么,结果还没聒噪两句,就被叶旺强令离开,否则以冲击公署论处。围观军士顿时跑了,冲击公署可是杀头的罪名,谁也不想因为看个热闹搭上性命。 顾正臣走至门口,看向沈勉、庄贡举:“看看,是不是他们?” 沈勉、庄贡举对顾正臣充满了感激。 以前只感觉顾正臣在疏远两人,毕竟出自羽林卫,被安排给顾正臣当护卫,一方面是皇帝对两人的惩罚,一方面未尝没有监督之意,顾正臣不冷不热的态度能理解。 可现在,他竟为了两人跑到都司这里找场子! 其他不论,就这办事风格,就令两人敬佩不已。能跟着这样的主将,活着舒坦。 没错,就是这群人动的手。 顾正臣刚想说话,叶旺凑了过来,低声道:“定远伯,这事说到底错在都司,我们愿设宴赔不是。他们虽是出言不逊,但毕竟已是知错,何况都是戍边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否可以高抬贵手……” 毛骧跟着劝:“事不宜过大。” 顾正臣暼了一眼叶旺,看向毛骧:“不知毛千户有没有对殴打沈勉、庄贡举的军士说事不宜过大这样的话,他们曾是你的部将,如今被打,其他人站出来说话轻饶这些军士顾某可以理解,你张嘴,我无法理解!” 沈勉、庄贡举看向毛骧。 这个曾经的指挥使已经变了,或者说他一直都是如此,只要自己站在高处,动动嘴下命令,下面的人执行就可以了,至于执行过程中有没有委屈,有没有困难,有没有后果,都与他无关。 毛骧语塞,无法反驳,只好退到一旁,目光阴冷。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马云:“借调都司两千战马,三个月后给都司多送五百战马,这事能不能成?” 马云心都在滴血,后悔不已。 之前还说借一千三百匹战马,归还时多给七百战马,如今被这事一闹腾,借的更多了,送的更少了。 亏大了! 但马云也清楚,顾正臣在这个门口提此事,摆明了是在看自己的态度,若是不答应,他会重惩军士,说不定事情还不会完,但只要答应,这事就算过去了,不会闹到朝廷里。 马云犹豫着。 叶旺拉扯了下马云的袖子,使了眼色。 马云想起顾正臣惊人的背景,最终点了头:“七百!归还时七百战马,我便答应。” “六百,多一匹都没有!林白帆,去城外通知兄弟们准备接收两千战马!” “领命!” 马云感觉心窝子疼,没想到顾正臣是如此雷厉风行,这边刚点头,那里就已经准备要带马走了…… 顾正臣看向沈勉、庄贡举,将马鞭子递了过去:“动手吧!” 说完,顾正臣便背负双手走入公署内。 这就是全权交给沈勉、庄贡举处理。 沈勉、庄贡举秉持着大局观,也没有下死手,但因为这群人辱骂了顾正臣,还是每个人抽了五鞭子,然后将马鞭子交给了顾正臣。 顾正臣没再说什么,场子找回来了,发飙发完了,战马拿到了,没必要揪着小事不放,让除萧成外其他人退下,然后变了一副面孔,对马云、叶旺笑意盈盈,拱手道:“先前实在是没办法,出于定远伯的脸面,不得不为之,两位还请见谅。” 马云吃惊地看着顾正臣。 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眼下放低姿态的顾正臣与刚刚强势的顾正臣联系在一起,实在是反差太大。 叶旺这才感觉到顾正臣的可怕,内心涌动出一丝敬畏。 这是一个能强势,也能化解强势带来不利影响的人!明明是定远伯,可偏偏没伯爵的架子。 马云摇了摇头,总算是见识到了顾正臣的可怕,也明白了顾正臣为何能被徐达、吴祯、廖永忠等认可,知道了他为何会赢得皇帝、太子的器重。 有能力,爱护下属,又能处理各种交际,明着树敌,转身就能化解敌意,这样的人,不身居高位都不可能。 马云拱手:“不敢。” 顾正臣也不想这样,但官场规矩在这里,都司毕竟在辽东说话算数,马云、叶旺都是前辈,得罪到底并没什么好处。经历过宦海,顾正臣也开始学会了圆滑,懂得了少树敌的道理。 一番言谈下来,马云对顾正臣的印象大为改观。 叶旺问道:“这个时候你要战马做什么?” 顾正臣笑道:“训练骑兵,你们是知道的,新火器第一军五千人,可海州城只有三千多战马,平日里训练不开。” 叶旺根本不相信顾正臣的话,摆明了他是想打仗。 马云提醒道:“如今纳哈出若再折损一次,很可能会率重兵南下,目前能克制便克制一阵子,先修筑城墙,完善工事为上。” 顾正臣疑惑地看着马云:“前几日,马都指挥使可是发文书要打铁岭等地……” 马云哈哈笑了起来,对叶旺道:“看吧,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出手了。” 叶旺连连点头。 顾正臣这才发现自己上了马云的当,但也不点明:“只是野训而已,若是有机会,再出手。我认为,辽东局势迟迟没有打开,朝廷之所以没有陈重兵于辽东,说到底是因为这里人口稀少,后勤压力大,加上一时半会无法解决纳哈出,一旦朝廷调兵而来,元廷必会趁虚而入。” “所以,想要破解辽东困局,在朝廷不增兵辽东的情况下,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削弱纳哈出的力量。都司动作太大,一举一动难逃敌人细作哨骑,但海州城不一样,有骑兵之后,海州城的军士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突然出手。我打算用一年时间谋划,解决一至两万元军……” 第六百九十七章 再次出手,指向懿州 考虑到夜里寒,行军不便,顾正臣在得到马云、叶旺许可之后命军士入城,并在翌日一早带足战马离开了辽东镇。 顾正臣前脚告诉马云、叶旺打算在一年内歼灭一至两万元军,三个月内进行一次行动,可回到海州城之后不到两日,顾正臣便命令军士带足家伙、携带好物资,在夜色掩护之下离开了海州城。 将近五千骑兵,浩浩荡荡朝着盖州南下。 与劫掠柳河营地时一样,顾正臣还是命令军士全部伪装为元军。为了做得更像那么一回事,这一次顾正臣带上了海州卫千户古岭,这个是元廷降将,懂得蒙语。 这并不是一次匆促的行动,而是顾正臣在结束柳河之战后就开始筹划与准备的军事行动,目标是懿州木哈答的四千军队。 之所以南下,是为了掩人耳目,避免走漏消息。 在抵达耀州之后,顾正臣没朝着盖州而去,而是下令向西行进,又在距离辽东湾二十里处北上,带骑兵直扑懿州。 三日后,顾正臣带兵于小黑山休整,与懿州隔着百里路程,并在两日之后,借着夜色掩护,绕行一百五十余里,将军队带到了懿州以北的山丘密林之内,这里距离懿州城不到二十里。 顾正臣召来萧成、林白帆、古岭与陈何惧四人,吩咐道:“为了最大程度上保住战马,我需要一份详细的懿州城军士驻防消息,给我抓个舌头回来。但要谨记,无论如何都不能泄露大军行踪!哪怕你们落入他们手中!” “是!” 萧成、古岭等人领命,驱马而去。 懿州城。 木哈答看着细作送来的文书哈哈大笑,对腾和道:“我们挑拨离间奏效了,那顾正臣竟然因为两个护卫挨打便跑去了辽东镇大闹,还公然打了定辽卫军士。这样一来,其与都司算是彻底结怨了。” 腾和看过文书,皱眉道:“顾正臣与都司算是撕破脸了,可顾正臣从都司手里拿走了两千战马,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木哈答冷笑一声:“有战马又如何,在辽东的这些明军有几个会骑马的?就是给他们战马,他们也别想学会马背上作战!若顾正臣敢依仗骑兵出城,对上我们的骑兵,只能是个死!” 腾和点了点头,并不怀疑这一点。 论骑兵战力,明军实在是比不上元军。 哪怕是追着元军跑了多年的徐达,不也在岭北被骑兵打得大败?有马匹和有骑兵是两码事,骑马与骑马打仗也是两码事。 腾和笑道:“既然明军内部出了问题,那我们就应该趁热打铁,制造出更多事端,最好是让定辽卫与海州卫打上一架。” 木哈答捧腹大笑:“让他们打一架并不容易,不过让他们调兵出城倒是一个机会。那顾正臣终究年轻气盛,容易冲动,只要我们略施小计,再挑唆一番,说不得顾正臣还会带兵出城,到那时,我们突然杀出,将其歼灭于野!” 腾和连连点头,就是这样。 大明杀了咱们一个都尉,咱们杀大明一个定远伯,这笔生意怎么算都是值。 腾和走出大帐,询问哨骑头领达阳:“可有动静?” 达阳摇头道:“并无异动,咱们的哨骑放出了五十里,每五里就有七八个哨骑,除了天上飞的,没有谁能轻易跑过来!” 腾和很是满意,还是说了句:“莫要大意了,那顾正臣手中有了一批战马,说不得会偷袭。” 达阳哈哈大笑:“他们若是来,岂不是给咱们送军功?” 腾和大笑着走回了大帐,这个时候实在没必要担心顾正臣会打来,毕竟天还有些冷。 来呀,快活呀。 反正有大把的时光。 懿州确实布置了大量哨骑观察动静,这也是柳河营地被劫导致的后果,谁也不希望毫无准备就被明军收割了。可柳河事件过了四个多月,众人从一开始的警惕也慢慢地放松下来,加上都知道大明人正在过新年,新年他们一般是不打仗的,所以也就懈怠下来。 另外,达阳在安排哨骑时,全部的哨骑都放在了正东到正南再到西南这一片区域,根本就没有考虑北面,原因很简单,北面是自家后院,向北一百五十里就有其他军队驻防。何况懿州面临的明军主要是辽东都司与海州城,这两路明军一个在东南、一个在南面。 只要盯住明军来路,就不怕出问题。 顾正臣精准把握了懿州的心理,不惜辛劳,白天隐藏于山林之中,夜晚更是“人衔枚,马勒口”,悄无声息地绕了一大圈,出现在了懿州以北。这也就是有骑兵在手,且知道元军大致部署,加上古岭十分熟悉这一片地域,有人能带路,否则顾正臣也不敢如此冒进。 但懿州这种哨骑布置方法可害苦了萧成、古岭等人,在北面小心翼翼摸索了一个多时辰,愣是连个跑腿的都没看到,不得已,这才绕路抓了两个舌头,然后一溜烟跑回北面山林之中。 抓舌头的过程实在是没啥好说的,古岭打个招呼接近,上前问吃了没,萧成伸手然后扶好,说一声去吃夜宵,这样就成了…… 丢了两个哨骑,一时半会也没人会起疑,毕竟大晚上的大家都骑着马溜达,多跑一会很正常。 顾正臣不需要审讯,只需要结果。 军队里有心理阴暗的,爱好试验酷刑的,一番折腾下来,情报自然而然就出来了,两个舌头,两份情报,一比对,合不上,娘的,还得折腾一遍…… 直至半个时辰后,两份情报才对上了。 顾正臣在纸上绘出了懿州城简易图,并标注了军营所在位置、马圈位置、指挥府邸等,通过舌头又确定了大致距离。 军营紧挨着马圈,一东一西。 这给行动带来了一定困难,好在这两个元军哨骑知道得多,问出了距离。 顾正臣召集将官,威严地指着舆图介绍着:“这一次奇袭懿州,抢夺战马是第一位,杀敌是第二位。所以在山海炮轰击时,务必避开这些位置……” 「感谢莫兔子精的萝卜特意为惊雪的南极两个‘海洋之舟’写了首藏头诗,九位数,大家方便的可以来下,。 二国归于司马氏,八王作乱天下殇。 五胡借势图中原,五族南迁行汉制。 二分天下南北朝,七年文帝平天下。 零乱末年李家兴,六朝已做尘土去。 一朝盛世东方龙,万世天朝共史诗。」 第六百九十八章 匍匐接近,夜炸懿州 丑寅相交时,顾正臣带骑兵缓慢地接近懿州城。 懿州城的守军早已困倦不堪,城墙上的军士无精打采,更无人注意到夜色中悄然接近的危险。 至城外两里时,顾正臣命所有人下马,留五百军士看管战马,命其他军士背负火药弹、山海炮躬身快速前进。 夜晚算不上亮堂,但也谈不上黑暗,站在高处,视野能看到三百步开外。这也就意味着,一旦过近,很可能会被发现,可若不接近,山海炮的射程很难延伸到城池之中进行打击,只能打击一些城北的边缘目标。 考虑到敌人主力是在中城军营睡觉,若用山海炮打城墙之上的元军,动静太大,定会惊动敌人,让偷袭作战演变为正面搏杀。懿州城北没什么土丘,山海炮没测距,相应准备也没做好,一旦敌人骑马杀出来,很可能是一场惨烈的恶战! 这个结果并不是顾正臣想要的,可老天爷并不打算让夜色更黑一些。 顾正臣思索再三,下达了命令:“匍匐前进!摸进二百步左右,准备山海炮!” 谁说平日里训练匍匐没用,这不就用上了…… 匍匐前进,速度慢是慢了点,也不便携带物资,但不容易被发现。 新火器第一军经历过各种训练,这点困难并不在话下,加上战术背包方便了物资随身。 就这样,四千余新火器第一军将士匍匐在懿州城北冰冷的大地之上,小心翼翼地前进着。顾正臣也在其中,时不时打手势让众人慢一些。 就这样匍匐了百余步之后,顾正臣看向萧成、黄森屏等人,在大致评估距离足够打到中城之后,军士开始分散开来,各自将山海炮的腿脚放了下去,然后调整着角度。 按照顾正臣的部署,一千门山海炮,其中四百门负责覆盖中城军营,四百负责覆盖中城军营至北门这段路,剩余的两百门山海炮负责两翼防护,一旦有大批骑兵从两侧跑过来,多少有个防备手段。 没有办法观测内城状况,也没办法进行火药弹落点测试,甚至不清楚能不能更多保全战马,不过事已至此,盲发也得发,盲打也得打。 “传令下去,战端一开,中城先五轮覆盖,然后再动用其他四百门山海炮,同样是五轮覆盖!” “是。” 命令口口相传,在冰冷的大地之上低声传过。 顾正臣哈了下冰冷的手,见军士已准备妥当,便让萧成射出哨箭。 哨箭腾空,炸开。 随后一枚枚火药弹被放入炮筒里,引线被点燃,随着山海炮轰然打出,一连串的火光照出了明军的影子。 城墙之上的元军万万没想到明军会出现在北城,更没想到对方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火药弹腾空而起,飞跃过懿州城墙,掠过空荡荡破败的民居,朝着中城落去。 一枚枚火药弹落在屋顶、院子里、光脱脱的树上、墙角…… 随着一阵猛烈的爆炸,声音串在一起,连成一片,形成了连绵不绝的爆炸声! 正在熟睡的军士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给吓到了,猛地惊醒,便看到房屋上面有了窟窿,门也被什么东西给弄开了,外面还冒出了火光,好像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屋顶上有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下来,还有两个黑乎乎的东西从窟窿里滚落。 军士迷茫地看着,随后便感觉一道并不刺眼的光闪了出来,耳朵被巨大的声响震住,脸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下,抬起手,感觉是血,然后倒下…… 惨叫声伴随着火光与爆炸声撕扯出来。 木哈答喝得大醉如泥,可也被这巨大的动静给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酒醒过来,抽出马刀来准备战斗,可四周哪里有敌人,只有从天而降的铁疙瘩…… 腾和机灵多了,一看到这情况,就知道明军杀过来了,直接抢了一匹马就要跑,可刚到大街上,战马就被掀翻,马肚子被炸出一道恐怖的口子,而腾和的腿也被炸伤,只能忍着痛坐在路边,等待下个机会。 可就在这时,一个铁疙瘩落在了腾和不远处,腾和知道这玩意要命,匍匐过去,抓起来火药弹便丢了出去,火药弹落在远处,猛地炸开。 腾和笑了,若是如此的话,自己可就死不了。 可下一瞬,腾和就笑不成了,因为周围如雨点一般落下七八枚火药弹…… “见鬼!” 腾和喊出了最后的话,在一阵爆炸声中彻底没了动静。 “北城!” 木哈答见火药弹没有落了,连忙组织剩下的军士前往北城迎敌。 因为缺乏参照点,加上无法了望,新火器第一军的打击并不精准,四百门山海炮合计两千枚火药弹,只有不到六百打中了军营,还有一些火药弹奏效是因为军士慌不择路,误闯进去…… 即便如此,也对木哈答的军队带来了巨大损伤,直接减去战力五百余人。 木哈答是一个狠厉的武将,斗狠拼杀是他最拿手的戏码,知道明军出现在北城,纵是遭遇了损失,也毫不犹豫命令军士前出北城! 许多军士来不及上马便被催促先行赶了过去。 没办法,木哈答担心明军攻城,必须有人先去守住城池! 一旦明军进入城池,元军势必落入下风。城内街巷多,废弃屋子多,战马群腾挪不过来,先稳住局势,保住城池,然后再调骑兵出城作战,这才是最合适的安排。 木哈答万万没想到,就是这种安排,葬送了一大批军士,也间接为顾正臣保全了城内战马! 随着一批批军士朝着北城支援,眼看都在路上了,城外又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随后便有无数火药弹飞落而至。 打中城没有好的参照容易打偏,可打这批军士是有参照的,参照物就是城门,城门后面向北的街道就是主街,也是中城军士支援的最快、最短道路…… 于是,一波精准打击条件具备了。 顾正臣早已站了起来,并退出了作战前线,回到了后军,拉过战马,翻身上马,安排萧成、黄森屏、赵海楼:“各带五百骑兵,封锁其他三门,不要让任何一人离开!” 彻底的全歼,是顾正臣想要的结果! 「特别感谢难得自在应如是打赏盟主,四月的重礼,惊雪谢过! 谢谢晁一清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月票。 感激不尽!」 第六百九十九章 不放过一个 在黄森屏、萧成等人带骑兵离开时,新一轮的火药弹覆盖开始了。 一轮轮的火药弹落在主街道之上,有些甚至将前进中的元军砸倒在地,伴随着一阵爆炸,惨叫声里喷出了血雾,染红了半条街道。 大量的元军就这样死在了途中,没看到明军,也没看到日出。 木哈答已上了战马,看着街道上倒在地上不断哀嚎惨叫的军士,终于明白了速哥帖木儿那么多骑兵为何会被全灭,甚至他本人都被俘虏! 因为,大明的火器是可怕的难以抵抗的魔鬼! “撤!” 木哈答带了三十余护卫,转身朝着东城门而去。 不管死多少军士,只要自己逃出去就能卷土重来,怕就怕像速哥帖木儿一样被俘。 可从城内中城到东城门与北城外至东城外的距离相差并不算大,加上城内乱糟糟,跑马有些慢,城外空旷任凭催马奔跑,这就让黄森屏、萧成赶到东城门外时,正好看到了懿州东城门打开了…… 黄森屏一马当先,带林白帆等人直接冲杀了过去,还留了一百骑在外围避免有漏网之鱼,萧成则无奈地带人继续南下,封堵南门是萧成的任务…… 木哈答看到明军骑兵竟然出现在城外,数量很多,正朝着自己杀过来,身边人手太少,根本不太可能逃出去,索性退回城内,命人关闭城门,转身跑向南城门。 当萧成赶到南城门,正郁闷黄森屏抢了功劳时,懿州的南城门突然打开,杀出来一支骑兵,定睛一看,我去,这不就是刚刚在东城门外的几个家伙,竟然跑到这里来了。 速度够快啊。 哈哈,天助我也! 萧成抓起长枪,指向木哈答等人,高声喊道:“杀尽胡虏,不放走一人!” “杀!” 跟在萧成身后的段施敏、林山南等人纷纷拿起火铳,将阻挡扳机误动的垫木取下,纷纷提火铳便冲了过去,临近一些,端起火铳便扣动了扳机…… 战时火铳时刻保持火药、铁子,随时可战。但只有一发,在战马上也不方便重新装填火药、铁子,在击发之后,军士便抽准备抽出铳剑近战,可一抬头,又将铳剑放了回去。 那么多火铳打过去,前面都没能站着的人了,连战马都受伤摔在地上,大可不必着急换铳剑拼杀,大家先等一等,停下来装填火药、铁子才是正事。 萧成郁闷地想吐血,自己喜欢的是沙场拼杀,血液溅在身上的感觉,喜欢看着敌人断臂横飞,哀嚎绝望的样子,可现在,自己还没冲过去,对面人全倒地上了…… 毫无战斗乐趣可言嘛! 木哈答看着流血的胳膊,抓起厚重的刀,手微微颤,见明军越来越接近,连忙站起来向城门洞跑去! 嘭嘭! 几声沉闷的声响传出,木哈答的身体猛地一滞,旋即重重摔在地上,血很快便流淌出来,浸染了大地。 努力地翻过身,木哈答看着夜空,脸颊抖动了下,说出了最后的话:“这就是顾正臣的火器吗?” 城门洞大开,可萧成并没有下令杀进去。城内的元军四处鼠窜,城墙之上也没了几个人防守。 顾正臣有命令,不准入城,不准放走一人。只要没人出城离开,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爆炸声终于停了下来。 顾正臣安排军士驻扎四门与城外,没有了任何动作。 木哈答死了,腾和死了。 副千户巴哈无奈地看着残余的千余军士,商议之后,选择了投降。 没有谁有心思作战,面对毁天灭地的火器,元军已吓破胆。城墙之上冒出了元军的脑袋,大声喊着投降,并举出了白旗。 顾正臣见天还没亮,便命人传话:“双手抱头,五十人一组出城受降!天亮之后,不出城者,杀!” 巴哈悲痛不已,但局势到此,只能安排军士打开北城门,安排一批批军士出去。秦松带军士搜了投降元军的身,见没有任何锐器便让人绑起来压到一旁,继续受降。 顾正臣端坐在战马上,看着一批批受降的元军沉默不语。 在天欲破晓时,巴哈走出城,看着骄傲的顾正臣低下了头:“我们已经投降,莫要杀戮他们。” 顾正臣微微点头:“放心,我不杀降,除非他们有二心。” 巴哈苦涩不已,安排其他人将城内妇孺带出来受降。 妇孺有三千余,一部分被炸死了。 天亮了。 四门外明军下了最后通牒,见再无军士走出,明军开始入城,当看到主街道之上遍布的尸体时,不少军士依旧感觉恐怖,好在经历过耀州之战,这种情况见识过。 因为有过前车之鉴,为了避免搜寻带来伤亡,明军搜查得很慢,并使用了巴哈进行劝降,哪怕是空荡荡的房间,也需要喊上一嗓子。 顾正臣并不关心俘虏了多少元军,最关心的是战马数量! 经过盘点,懿州城内尚有完好战马三千二百六十匹,这个结果让顾正臣松了一口气,总算没白打一场。 皇帝不是缺战马嘛,咱在辽东多弄点战马,反正纳哈出是大户…… 除了战马之外,还缴获了一批银钱与金银首饰,想来这是懿州城百姓的,后来百姓没了,东西到了木哈答手中,这个家伙显然没交公,要不然也不会便宜顾正臣了。 在木哈答的房间里,张培搜到了一叠书信。 顾正臣看过之后,总算明白过来都司的人为何对自己意见这么大,竟然是木哈答、腾和这两个家伙在暗中挑拨离间! 书信里提到了都司的百户蔡澄,这倒是省了许多麻烦。只要抓住一个人,就能找出一串细作。 顾正臣还看到了纳哈出送给木哈答的书信,其中还有自己的一封情报文书,不由得笑了:“看来纳哈出早就想打海州城了,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退而求其次,搞起了阴谋。这群人怕是忘了,论阴谋手段,胸中韬略,汉人才是老祖宗。” 黄森屏摇头道:“想来纳哈出也是有所牵制,不敢轻易动用大军南下。” 赵海楼走了进来,禀告道:“城内已盘查完毕,是否烧城撤退?” 顾正臣想了想,摇头道:“烧城就没必要了,这里迟早是大明的地方,留着点,日后也能拎包入住。吩咐下去,准备回撤。” 第七百章 终极目的:真正的大餐 这一次撤退,新火器第一军显得雄赳赳、气昂昂,没了去年柳河之战后撤退的畏怕与担忧。 经过正面对抗骑兵、劫掠骑兵营地、奇袭轰炸懿州城三次作战,新火器第一军的气势已然蜕变,最大的变化莫过于坚定的胜利信念。 在所有新火器第一军军士眼中,只要善于使用火器,只要跟着顾正臣,就能取得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没有打不败的敌人! 顾正臣用三场胜利,喂出了新火器第一军,让这支军队真正有了觅个封侯的希望,有了让他们改变人生际遇的可能! 曾经的口号,已不是单纯的口号,而是在顾正臣的带领下一点点成为现实! 军心齐,士气盛! 每个军士看向顾正臣的目光都带着一丝狂热的推崇与敬重,清楚这一切都是他带来的! 回程之中,古岭依旧有些恍惚,并非困倦,而是深深震撼。 这是古岭第一次见识到新式火器投入战争,也是第一次看到惨不忍睹的地狱般场景,这种恐怖的杀伤,远远比你来我往的战场厮杀更狠。 顾正臣年纪轻轻可以成为定远伯,不是出于侥幸,不是出于幸进奉承,而是实打实的本事!古岭还知道,远火局是顾正臣一手打造出来的,新式火器是他带出来并用于实战的! 现在,顾正臣凭一己之力,正在打破以步卒为主明军不敢、不能直面骑兵作战的处境,将明军从被动龟缩城内防守的状态拉到战场之上! 如此功劳,一个伯爵实在不够,何况他还经过三次作战,得到了六千余战马!而朝廷一年到头来,到处买马、安排百姓养马,可以充入军营作为战马的,还不到两千! 去年耀州、柳河的封赏朝廷只确定了顾正臣一人,其他人的封赏还没送来,并不是朝廷懈怠,而是因为冬日辽东酷寒,无论是海陆还是陆路都不方便,但最迟下个月,封赏就会送来。 新火器第一军会有一批人得到丰厚的赏赐,而等懿州的战报送到金陵,又会有一批赏赐,这些人的军功叠加下来,迟早会出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叱咤于边疆,成为一代名将! 顾正臣没想太多,懿州作战也没什么好说的,既是偷袭,又是炮轰,还有骑兵封锁,并无什么硬仗。 这个时候打懿州,并不是顾正臣的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引纳哈出南下! 所有的动作,都围绕着纳哈出进行。 顾正臣需要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旷世之战,需要一次证明火器威力,让元军颤抖的真正大战!而想要做到这一步,就需要纳哈出带重兵南下,进攻海州城! 懿州没了,纳哈出应该耐不住性子待在辽河钓鱼了吧?若是他还不南下,那自己不介意再去打元军一个营地,直至纳哈出愿意到海州城做客!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顾正臣甚至放走了两个受降元军,让他们带着自己的“邀请函”前往金山找纳哈出。 开胃小菜已经上完了,剩下的就是真正的大餐。 自己来辽东是为了检验火器杀伤威力的,现在经过了耀州、懿州两次火器实战,基本任务已经完成,老朱说不得会在不久之后将新火器第一军调回去,然后服务于京军、边军,以推动军队火器化。 但海州城里囤积了海量的火药弹,运回去的成本可不低,顾正臣绝不允许如此浪费,所以,冒险野战耀州,突袭攻城懿州,都不过是小打小闹,真正要对付的,唯一的上了菜单的,只有一个: 纳哈出。 只有打残纳哈出,大明在辽东才能真正站稳脚跟,也只有如此,辽东才能开始军屯,发展农业恢复生产,继而增加人口,将辽东从军镇之地转变为府县之地。 像马云提出打铁岭等地的大局,在顾正臣看来只不过是小局,谋算的还是都司自身的安全问题。自己谋算的是整个辽东的安全问题,让元军不敢再深入一次,彻底结束骑兵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局面! 俘虏拖慢了行军速度,顾正臣用了五日才返回海州城。 就在海州城大庆三日之后,被放走的两个俘虏终于抵达了新泰州,求见纳哈出。 纳哈出看着狼狈至极的两人,眼神中透着一股子杀气。 一干将领纷纷进入大帐,察罕、玛拉泰等人也跟了进去。 懿州军士斡难跪了下来,泣不成声,另一名军士阿斯干悲痛之余,将事情说了出来:“懿州没了,木哈答被顾正臣杀了,腾和也被顾正臣杀了……” “什么?” 纳哈出豁然站起身,怒目圆睁。 斡难脸上挂着眼泪,喊道:“太尉要为懿州将士报仇啊!” 东格乐急切地问:“木哈塔早就有防备,如何能被顾正臣轻易打败,到底为何?” 阿斯干解释道:“顾正臣带了骑兵,不知如何绕到了懿州北面,我们在北面根本就没什么防备,出其不意之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对了,明军使用了火器,他们将无数的火器丢到了城内,太多军士为火器所害……” 玛拉泰看向纳哈出,道:“顾正臣手下有一支队伍,名为新火器第一军。” “火器?老子不是没见识过火器!” 纳哈出不相信火器能杀太多军士,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家伙是被吓破了胆。 阿斯干见纳哈出不以为然,连忙说:“顾正臣的火器极是厉害,杀伤极大——” “够了!每有败绩便归咎于敌人强大,就是如此,元廷才会败走中原,退到关外之地!”察罕厉声呵斥完阿斯干,然后对纳哈出道:“父亲,顾正臣屡屡动作,若我们不拿到顾正臣的脑袋,我们在辽东便会成为一个笑话!儿提议,征调各路大军,踏平那小小的海州城!” 高八思帖睦尔站出来支持:“虽说这时草原尚未复苏,可我们不能等到秋日。若将战事拖延到夏秋,谁也不敢说懿州之后,又会是谁遭顾正臣毒手!此人手握火器军,神出鬼没,又善突袭,确实不能让他再出手了,兵发海州,破城取其性命,方为上策!” 第七百零一章 兵十万,下海州 察罕清楚,父亲纳哈出对于是否出兵南下这件事颇是纠结,顾虑重重。 事实上,纳哈出确实不想在这个时间点南下,更不想摘了顾正臣的脑袋,原因有三: 其一:柞河失利,柳河被劫,懿州丢了,这些都说明明军在辽东的兵力虽是不多,但还是有一战之力,并不好对付。 要想踏平海州城,必须动用大军,既要围困住海州城,又要有足够的人手盯住盖州、辽东镇等地,截断援军。动用大军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是大明坚壁清野这一套玩得太溜,以至于不破城基本上找不到什么吃的。去打仗,还得带一群牛羊跟着,这事确实不太好办…… 其二:元军不善攻城,明军太会守城。 元军缺乏大型工程器械,哪怕海州城不高,还是土坯城墙,可这玩意骑着马也跳不上去,必须爬梯子。而明军掀翻梯子的本事不小,还特别擅长丢木头、石头、砖头,有时候还不讲武德泼脏水,还他娘是滚烫的……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听闻爱猷识理答腊身体不太好,元廷很可能易主。 在爱猷识理答腊还差一口气的时候打大明,并不划算。打赢了,爱猷识理答腊夸不了几句,功劳也记不到新君的功劳簿上,打输了,爱猷识理答腊斥责不了,但储君可都看在眼里的,会觉得自己不行。 最好的时机,是等爱猷识理答腊死后新君继位南下出征,打个漂亮仗让新皇帝看看,自己有兵、有能力,以后对自己说话客气点,顺带送点赏赐让咱乐呵乐呵。 这样一看,此时动大军去打顾正臣多少有些不划算。 阿古罕也跟着劝,玛拉泰就差哀求了,一干人都想揍顾正臣,去海州城举办篝火晚会。 纳哈出沉思再三,摇了摇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此时并非绝佳时机……” 斡难想起自家老婆孩子都被顾正臣掠走了,而纳哈出又不打算去海州城,顿时着急起来,再耽误下去,等找到老婆时,估计她都能有第三个孩子了! 想到这里,斡难喊道:“都尉,顾正臣还送来了一封文书。” 察罕愤怒不已,这两个家伙是不是蠢,这么重要的事干嘛不早说,走过去接过文书,递给纳哈出。 纳哈出打开看去,怒火顿时被点燃,脸颊上的肉不断哆嗦,牙关颤动,看过之后,抬脚便将身前的矮桌踢翻,歇斯底里地喊道:“集结十万大军,我要踏平海州,将顾正臣千刀万剐!” 察罕、东格乐、玛拉泰等人错愕不已。 不知道顾正臣在文书里写了什么内容,竟然让纳哈出如此怒不可遏。 察罕走过去,从纳哈出手中拿走文书,看了看,尖声喊道:“气死我也,不杀顾正臣,誓不罢休!” 东格乐走过去看,才发现自己丫的就不认识汉字,连忙将公文交给玛拉泰,玛拉泰看了看,脸色铁青。 顾正臣在文书中可谓猖獗至极,喊出了“拳打金山,脚踹辽河,一眼灭新泰州”的狂悖之言,呼吁纳哈出“留守新泰州,择好坟墓,他日身死、一坑容身”。 顾正臣还告诫纳哈出不要南下海州城,因为他准备“开挖十万坟,埋你十万骑”,末了还劝说纳哈出“跪拜称臣,作舞台下”以保全性命。 文书中用词极尽羞辱之能,挑动得人抓狂。尤其是一句“敢来弄死你”这样简洁明了的大白话,简直就是侮辱人的战书! 这一仗,不打也得打了,事关男人的尊严! 纳哈出瞪着发红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喊道:“限期半个月内,集结十万骑兵,并令铁岭、安乐州等地元军牵制辽东镇明军,命细河、库伦等地元军扑向三岔河,截断盖州向海州增援之路!我要让海州城变成一座孤城!” “是!” 高八思帖睦尔、东格乐等人立即准备文书,请纳哈出印信之后,安排人传报消息,征调兵马。 十万大军,绝不是几日之内就能集结完毕的,半个月已是很紧张。 从现在起,东北将进入战时状态,并筹备南下事宜,大量的牛羊也将被驱赶着随同南下。这样做有两个好处,若打海州城顺利,顺带着还能去一趟盖州城或辽东镇,多耽误几日并不碍事,若打海州城不顺,也能围困一段时间,不急不缓,分批次作战,熬也熬死城内明军。 一座山丘之上,千户图努尔正在教导图斯、术仑两个儿子骑射。 术仑骑马飞出,追逐着野兔,一手抓着弓,一手抓着缰绳,在找准机会之后,松开缰绳,抽箭拉弓,手便松开。 箭飞了出去,锋芒踩着光扑向野兔! 噗! 野兔被射中身体,在即将翻身倒地的瞬间,又一支箭射入野兔的脖子! “是我先射中的!” 术仑冲着哥哥图斯喊道。 图斯收慢速度,哈哈大笑:“你射中的是肚子,我射中的是它的脖子!父亲说过,只有一击致命,才能让其毫无反抗之力!” 术仑哼了声,看向催马而来的父亲,喊道:“哥哥欺负我,明明是我先射中的。” 图努尔掠过两人,至野兔处,身体外挂在马肚子之下,探手便将死去的野兔抓了起来,随后身体便出现在马背上,一个迂回,战马便跑了回来,将野兔丢给图斯,对术仑道:“下次瞄准要害,莫要浪费出手机会!” 术仑无奈地点了点头。 图努尔见术仑有些失落,笑道:“图斯比你大两岁,多了两年历练,箭术自然精准一些。你刚成年,已是少有的神射手,假以时日,也能做到百发百中。” 术仑笑了,很好看。 图斯指了指山丘之下,对图努尔道:“营地里有不小动静,似乎有大事发生。过来的是图尔干叔叔吧?” 图努尔点了点头,带两个儿子骑马迎上前。 图尔干至近前带住战马,急切地喊道:“顾正臣杀了木哈答,劫掠了懿州,还给太尉发来了战书。太尉下达了命令,集结十万兵,势要踏破海州!” 第七百零二章 海州城危险了 新泰州西南,一百五十里外的大创忽儿河畔,一座座蒙古包连绵,宛若一个中型部落。 一个蒙古包的后面,战马低下头,饮着马槽里的水,尾巴不断甩动拍打着后腿。 马一侧冒出个壮实的年轻人,用马刷梳理着马毛,笑着拍了拍马背,轻声道:“红棕,再忍一忍,知道你想跑远一点,可现如今草还没冒出来,我们跑不远。” “恭,过两个月我们可就要比试谁是好汉了,你的箭准备好了吗?” 一个面容粗犷,年纪在二十五六的青年走了过来,伸出手摸了摸红棕马头。 “乌泥,不只我的箭准备好了,我的拳头也准备好了。” 恭咧嘴笑道。 乌泥爽朗地笑了笑,给战马加了点草料,道:“这一次你可要拔得头筹,大创忽儿河最美的女儿苏宁娜在等着你呢。” 恭走马厩里走了出来,拍了下厚实的胸膛:“我一定会让苏宁娜倾心,将这河两岸最美的花摘下!” 德西勒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跑过来时差点摔倒。 乌泥、恭看向慌乱的德西勒,对视了一眼,乌泥开口问:“发生了何事,没听到号角声,总不会这个时候明军来了吧?” 德西勒跑至两人面前,弯着身,双手按在大腿上喘息,脸色凝重地说:“新泰州发来调动,命令所有军士集结,准备南下作战!” “南下作战?” 恭吃惊不已,指了指天:“这个时候?” 德西勒重重点头:“听说懿州被海州城的顾正臣给劫掠一空,就连木哈答也被杀了!” “顾正臣?” 乌泥皱眉。 恭咬牙道:“那个俘虏了速哥帖木儿的男人,他竟然再一次出手,又全灭了懿州军队!此人确实有些手段,竟敢深入作战,并接连取胜!” 乌泥恍然:“原来是他!太尉说调多少军士没有?” 德西勒直起身体,严肃地咬出两个字:“十万!” 乌泥、恭深吸一口气。 十万大军! 这就意味着大创忽儿河的主力全部抽调出去,同样意味着这不是一次寻常的战争,而是一次惊天动地、横扫辽东明军,近十余年来最大规模战争! “走,去找万户!” 乌泥沉声道。 秀水河畔。 已经听闻到命令的阿比亚斯坐在河边,将磨刀石斜放在木头上,坐着木扎,从盆里撩起一点冰冷的水淋在磨刀石与刀身上,然后伸出手指摁着刀身上,面色冷峻地磨起刀来。 阳光洒下,刀芒刺眼。 不远处的蒙古包外,不少人都在磨刀,一些人在磨箭矢。 妇人将肉干、护具放在马背上,期待自家男人能在战场上大胜而归。孩子羡慕地看着高头大马,渴望着早点长大,也好跟着父辈们冲向远方,成为勇猛无畏的汉子! 纳哈出的命令传达至四方,无数的元人开始了忙碌,进行着战争之前的准备。随着时间推移,分散驻扎在各地的元军开始调动,朝着金山集结。 元军如此大的动静自然被明军侦查到,消息传入都司时,马云、叶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清楚纳哈出如此动作是为了什么。 直至第二日,顾正臣的懿州之战文书姗姗来迟,这才大眼瞪小眼。 马云真想问候顾正臣全家,你招惹谁不好,非要将纳哈出惹毛了,如今纳哈出四处调兵,这个局势谁能收拾得了? 叶旺面色凝重,沉声道:“顾正臣提到的细作需要早点处理了,另外,据探子消息,纳哈出要集结十余万大军,算得上是倾力而来,他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将大明在辽东的势力一次性拔除!” 马云破口大骂:“之前我就警告过他,莫要有大的动作,更不要去刺激纳哈出!稳扎稳打,小打小胜,啃一口是一口。现在好了,他那个肚子撑死也吃不下这盘硬菜!” 叶旺将文书搁下,无奈地摇了摇头:“纳哈出要南下,或许与顾正臣进攻懿州有关,但在我看来,这只能是一个引子。纵顾正臣不来辽东,你我迟早会在这里面对纳哈出,他不太可能让明军在辽东不断扩大地盘,蚕食其力量。” 马云哀叹一声。 话虽如此,可顾正臣的到来让这一天提前了太多! 马云看了看舆图,面带忧愁之色:“目前我们还不知道纳哈出主攻方向是哪里,如处置不当,多年经营的辽东就要毁于一旦了。” 叶旺呵呵笑了笑:“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吧,其他城池丢不丢且不说,辽东镇可不会轻易丢。城内粮草齐备,军士众多,我们又年年筑城,纳哈出不丢下两三万尸体想拿走这座城,不太可能。如此大的损失,他未必愿意。” 马云凝眸:“你的意思是,纳哈出一定会主攻海州城?” 叶旺想了想,微微点头:“至少海州城不破,纳哈出不会出现在我们城外。虽然我不清楚顾正臣用了什么法子让纳哈出发狂,不惜动用十万大军南下,但有一点可以确信,纳哈出南下的第一任务,那就是找顾正臣清账。” 马云将目光投向舆图上海州城的位置,眉头紧锁:“这样一来,海州城可就危险了。” 叶旺有些头疼。 虽说海州城有一万余兵力,可海州城毕竟是土坯小城,而且分在四个城墙之上,一面城墙不过两千余人。一旦纳哈出领兵围困海州城,他完全能在任何一面城墙外围布置两万余军士,十倍于守军!想要在如此重兵围城的情况下守住小小的海州城,难,太难了! “既然辽东镇不是纳哈出主攻方向,那就让毛骧带三千军士支援海州城吧。” 马云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说道。 叶旺吃惊地看着马云:“给顾正臣三千军士?” 马云暼了一眼叶旺,呵呵一笑:“怎么,马某是那种妒忌智昏之人吗?顾正臣与新火器第一军对大明意味着什么,你我都清楚。如今他实战验证了火器以步克骑确实可行,他日火器必然大行于世!无论如何,顾正臣这个开创了新式火器战法的第一人,不能陨落在辽东!他死了,都司也将颜面无存!” 叶旺心说何止是颜面无存,但看了看马云,还是略带恭维地说道:“这才是真正的马都指挥使,既是如此,那就让毛骧去吧,他不是一直盼着立功返回金陵吗?海州城有他立功的机会!” 「藏头的九位数,大家方便的可以来下。 二国归于司马氏,八王作乱天下殇。 五胡借势图中原,五族南迁行汉制。 二分天下南北朝,七年文帝平天下。 零乱末年李家兴,六朝已做尘土去。 一朝盛世东方龙,万世天朝共史诗。」 第七百零三章 都是一盘菜 毛骧匆匆进入都司公署,看着面色凝重的马云、叶旺,一股沉闷的压抑扑面而来。 马云开门见山:“纳哈出兴兵十万,正在筹备南下事宜,其意在海州城。都司想派你带三千军士去协防海州,助力定远伯守住城池。” 毛骧震惊地看着马云:“十万兵?这是号称的,还是——” 不怪毛骧这么问,明明两万,号称十万,明明十万,号称八十万,这种事多的是,无外乎能吓唬一个是一个,反正虚报人数、吹牛皮不上税。 叶旺凝重地说:“真正的十万兵,甚至更多!” 毛骧喉结鼓动几次,难掩心忧。 十万骑兵已然超出了整个辽东都司的应对能力,如此具备碾压的力量足够摧毁一切敌人,哪怕辽东镇也不可能挡十万兵太久! 马云走向毛骧,肃然道:“这次作战事关大明在辽东是否可以站稳脚跟,若此战胜了,纳哈出将再无胆量南下,辽东彻底归了大明。若纳哈出胜了,我们会战死在这一片土地之上!” 毛骧明白这个道理,也清楚面临着什么,目光变得冷厉起来,上前一步,沉声道:“我去海州!” 马云、叶旺对视了一眼。 马云点头,将调令与文书交给毛骧,叮嘱道:“告诉顾正臣,也告诉海州城所有将士,一定要坚守住!” 毛骧领命,对马云、叶旺郑重行礼,转身而去。 两日后,毛骧带了三千军士,并带了五万支箭等物资,出了辽东镇前往海州城。 百户宋大午跟在毛骧一旁,问道:“听闻毛千户与那定远伯有嫌隙,兄弟们不服定远伯者更众,都指挥使让咱们去协防合适吗?” 毛骧看了看宋大午,停下脚步,让身后的军士围聚过来,然后高声喊道:“现在我们离开辽东镇不过三十里,诸位有要回去的,现在就可以转身离开!若是不打算离开,而是跟着我去海州城,就需要明白一个道理——” “纳哈出动用十万大军意在海州城,若我们与定远伯不同心协力,那将是城破人亡!去那里,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船翻了,都得死!我不管你们听到了什么流言,对定远伯有何不满,我只希望你们清楚,命是自己的,不想死,只能肩并肩作战!” 说罢,毛骧便大踏步向前走去,心中还不免腹诽几句小气的马云、叶旺,连一匹马都不给…… 定辽卫的军士被毛骧这么一说,也收敛了其他心思,回去是不可能的,马云、叶旺绝不会答应,这就是逃兵,会死的。逃跑也不可能,城池周围基本没什么人家,躲在山林不是被元军弄死,他日就是被明军抓了…… 只能跟着去海州城! 马云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当即下达了多道军令,命令盖州城、金州城等地方严防死守,做好长期被围城的打算,并命人快速传报军情给朝廷,意在请求朝廷支援,以减轻辽东压力。辽东镇的防守开始加厚,哨骑开始回撤,城内军匠正在制箭,一应防城物资也已准备到位。 海州城。 萧成、林白帆匆匆步入公署之内,对顾正臣送上了一份最新情报。 萧成严肃地说:“你要钓的巨鲸要来了!” 顾正臣打开情报看了看,眉头微微一抬,肃然道:“十万兵?这确实不能说是大鱼了。不过,不管是小鱼还是大鱼,不管是猛鳄还是巨鲸,来到海州城,都是一盘菜!” 萧成不安地说:“可这盘菜未必能上桌!若是打翻了桌子,你如何收场?” 顾正臣淡然一笑:“桌子翻了,咱们可就死了,收场是皇帝与朝廷考虑的事,与你我有何干系?如实告诉军士吧,让所有人都有个准备。” 林白帆担忧道:“这样一来是否会动摇军心?” 顾正臣轻松地说:“现在告诉他们实情,动摇了还有时间立稳。若是等纳哈出大军围城时再动摇,可没机会稳住军心了,去吧。” 萧成、林白帆见状只好去安排。 很快消息便在海州城内引爆,就连站在城墙上的军士也止不住脸色苍白,手微微颤了颤。 新火器第一军,东北营地。 秦松坐在台阶上,看着大院子里的几十个吵吵嚷嚷的军士,嘴角微微动了动,道:“怎么,一个个都被十万兵给吓到了?” 百户黄半年走了出来,对秦松道:“秦指挥佥事说什么话,兄弟们这是在讨论能拿多少军功,够不够咱们在泉州府置办一个大宅院的。” 军士黄灌口哈哈大笑:“十万兵又如何,咱们不怕他们!说到底是给咱们送人头的,兄弟们欢迎还来不及。” 林照水暼了一眼黄灌口:“刚刚是谁他娘的盯着裤裆看的,尿了一半憋回去也是你有本事!怕归怕,但他们敢来,咱就敢杀!” 黄灌口着急起来:“我没有被吓尿,再说了,是因为罗英尿裤子了他还不自知,我才看看自己的……” “什么?” 罗英低头一看,尖声喊道:“哪个孙子往我裤裆里泼了水!” 秦松起身,抬手让众人安静下来,笑道:“十万大军,这确实不好对付。不过咱们为了这一天从去年九月就开始准备了,你们以为定远伯为何一个冬天都不让咱们闲着,时不时拉出来训练城防?你们难道没看到定远伯的双手,冬天裂的口子比你我都多!” “我听萧成说,这段时间回春,定远伯脚指头半夜痒痒得恨不得将脚指头砍掉睡个安稳觉。筹划了这么久,又经历过了一场又一场的战斗,定远伯带我们输过吗?” “没有!” 众人喊道。 秦松拍了拍胸口,沉声道:“定远伯不会输,新火器第一军也不会输!别管纳哈出是十万兵,还是二十万兵都拉过来!只要定远伯在这里,那胜利就属于我们!我坚信这一点,我相信定远伯,他一定会带我们风光地回家!” “相信定远伯!杀贼!” “杀贼!” 众人齐声呐喊。 一时之间,军心大定。 第七百零四章 这是一场生死战 院子一角。 杨七眼神中透着恐惧,不安地听着身旁人的话。 “我们海州城可挡不住十万大军啊。” “别说十万,就是五万也挡不住。” “我们死定了。” “我想家了。” “托人写一封遗书吧。” “谁给送出去?” “是哦,这个时候,谁也别想轻易离开这座城。” “我不想死,我还是处男……” “滚,你的处男早就交给夜晚了,嘎吱嘎吱摇床的时候干什么了自己不清楚?” “我那是痒痒,你妹的,老子冻伤了脚……” “那你为啥将手伸裤裆里?” “取暖啊……” “可怜你家兄弟……” 杨七听着不靠谱的这群人,苦涩不已。 自己是海州卫的军士,一直以来都没立下什么战功,本以为顾正臣来了之后能带海州卫一起立功,让自己也能有个机会杀敌。 谁成想顾正臣根本不带海州卫的军士出征,耀州、柳河、懿州,都是新火器第一军的功劳。现在好了,纳哈出的大军一旦过来,立功的机会倒是来了,可大家也离死不远了。 千户古岭走了过来,看着被恐慌、不安占据的海州卫军士,冷着脸喊道:“集结!” 一干军士连忙集结起来。 古岭并没有训话,而是在集结了一千军士之后,喊道:“跟我走!” 无军情时,如此规模的军士出营需要报批,但古岭并没有将军士带出营,而是带到了西墙,让所有人都保持安静。 西墙之外,是新火器第一军的营地。 里面传来了声音,是哄堂大笑,还有欢喜的吵吵嚷嚷。 随后便没了声音,一个浑厚的嗓音越过了墙,翻到了东院:“兄弟们,定远伯自出仕以来就没输给过谁!贪官杀,恶人杀,贼寇杀,胡虏也杀!他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男人,是一个值得我们赌上身家性命追随的男人!为家人,为大明,让我们磨利铳剑,干他丫的!” “干他丫的!” 声浪滚动。 海州卫百户周兵、王茂等人面露惭愧之色。一干军士,包括杨七在内也不禁汗颜。 同样是军士,同样是面对十万大军,同样是男人,海州卫的军士更多的是惊慌失措,是担忧死去,可新火器第一军却士气高昂,毫不畏惧准备战斗! 这就是两军迥然不同的差异,也是强军与弱旅的区别!他们的意志超越了海州卫!在这一刻,海州卫军士总算是意识到了自身不足。 周兵看向古岭,紧握着拳头,道:“干他丫的!” “干他丫的!” 海州卫军士梗着脖子喊了起来! 新火器第一军的人还以为出了回声,等众人安静下来一听,感情隔壁抢了词…… 原本被纳哈出十万大军即将南下消息吓坏的海州卫军士,终在新火器第一军的影响与带动之下稳住军心。 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为国尽忠,留名后世,本就是新火器第一军的信念。 怕累、怕疼、怕死的,早就被淘汰出去了。 顾正臣练兵的成果在重压之下,总算开出了炫彩的花。不需要顾正臣亲自出面,海州城便已彻底恢复如常,相应的战备也开始进行起来。 翌日一早,海州西城门打开,顾正臣带五百骑兵冲出城外,至十里外停了下来。 黄森屏跟着顾正臣翻身下马,道:“没想到都司竟然派了三千军士前来协防。” 顾正臣笑道:“你以为都司是为了我们?不,是为了他们自己。马云、叶旺都清楚,纳哈出南下第一个要打下来的必然是海州城,只要海州城一日不被攻破,都司就没什么压力。” “现在派三千军士协防,说到底也是为辽东镇减轻压力,借我们之手削弱纳哈出。退一步来说,海州城被打破了,我们都战死,朝廷也不好追究都司责任,他们毕竟派了人手协防。” 赵海楼见顾正臣拿出望远镜,道:“原本还有些感动,被定远伯如此一说,却有些不想让他们来了。毕竟定辽卫的人对定远伯没什么好印象。” 顾正臣哈哈大笑:“来了就是自己人,这一次打纳哈出,可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血战!多点人手也好。” 血战吗? 黄森屏、赵海楼等人面色凝重。 毛骧带三千定辽军士而来,远远看到了顾正臣的骑兵,至近前时,行礼道:“我等可不敢劳定远伯亲迎。” 顾正臣还礼:“毛千户,诸位将命都交给海州城了,亲迎算什么。走吧,城里已在宰杀牛羊。” 两军合兵一处,前往海州城。 考虑到毛骧没战马,顾正臣为了拉拢人心,安排一批军士下马步行,将战马交给定辽卫将官乘用。 毛骧骑在战马之上,眺望着海州城方向,对顾正臣说:“纳哈出要来,你可有万全之策?” 顾正臣摇了摇头,认真地回道:“并无万全之策,只能说,看谁能更能拼命。” “他们人多,我们人少,敢拼命也未必拼得过。” 毛骧感叹。 顾正臣肃然道:“所以,这是一场生死战!” 毛骧深深看了看顾正臣,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察觉到,这一次战斗前景并不容乐观,换言之,顾正臣也没有十成把握活下去。 面对十万大军围城,手里就一万兵加三千外援,谁敢说能扛得住? 顾正臣见毛骧情绪低落,抬了抬手中的马鞭,开口道:“当年陈友谅打洪都城时,以六十万对阵城内两万守军,硬生生没打进去。海州城虽然不是洪都城,但对手毕竟也不是六十万大军的陈友谅,战到最后,输赢谁属尚未可知。” 毛骧干笑两声,无奈摇头。 当年镇守洪都的主将是天才一般的将领朱文正,手下还有邓愈、赵德胜这些猛将,城池也是砖石结构,虽然有些豆腐渣被人的凿开过一截,但好歹整体上质量过得去。可这海州城是土坯城墙,就两人高,你拿什么比当年。 不过,山海炮的威力不小,这应该是顾正臣赢下来的唯一依仗。只是不知道顾正臣有剩下多少火药弹,经历过耀州、懿州两次大规模消耗,别到时候纳哈出来了,放不了几炮就没了…… 第七百零五章 此战,关乎明元大局 三月十二日,顾正臣收到纳哈出兵出辽河,大军南下的确凿消息。 大战未起,但强烈的杀气已然压了过来。 顾正臣看着路边的柳树开始吐翠,伸手折下一根柳枝,又取了小指长一截,将树皮与树枝分离,手指掐了掐树皮端口,便放在口中,用力地吹了口气。 嘟嘟—— 听着柳枝哨的声响,顾正臣笑了笑,看向萧成:“春天来了,该打仗了,召集所有将官吧。” 萧成领命而去。 公署大堂。 顾正臣端坐着,看着一干武将。 泉州卫:黄森屏、于四野、林白帆、瞿焕…… 句容卫:赵海楼、王良、秦松、梅鸿…… 海州卫:关凛、古岭、李睿…… 定辽卫:毛骧、宋大午、梁力…… 泉州卫与句容卫合为新火器第一军,这样一算,三股力量组成了海州城的全部战力,合一万三千余军士。 顾正臣面容严肃,目光凌厉,威严地说:“纳哈出将兵十万,来势汹汹!要想退敌,殊为不易。诸位皆是勇猛善战之将,如何守城保全,大可直言。” 众将看了看彼此,无人先开口。 最终,黄森屏站了出来,第一个说道:“我们有火器,无论纳哈出带多少兵马来,只要用火器招呼,足以将其杀伤!” 赵海楼站出来支持:“充分利用火器远程杀伤的优势,是我们赢得这一战的关键,我们应将所有火器合理分配出去,火铳上城墙,山海炮于城下不断送出火药弹……” 顾正臣看了看黄森屏与赵海楼,摇了摇头:“这次作战,火器会使用,但不能一上来就投入全部火器。诸位要明白我们此战的目的是什么,退敌吗?不,你们错了,我费尽心机用尽手段让纳哈出带大军而来,不是让纳哈出看我们一眼就走这么简单!” “此战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彻彻底底地打疼、打怕、打残纳哈出!最大程度上杀伤纳哈出的军士,减轻大明在辽东的压力,为后续军屯、移民、治下铺垫!若一上来便投入所有山海炮,最大的可能只是消灭元军几千人,纳哈出就此撤走或转向其他城池!” “那样一来,纳哈出只会畏惧火器的杀伤,但并不会伤筋动骨,他日依旧敢领兵南下!故此,开战之初,每个城门只允许配给二十门山海炮,并在危急关头配合使用,断不能随意挥霍,要让纳哈出知道我们有厉害的火器,但数量不多,让他看到攻破城池的希望,让他不断将军士送到城下!” 黄森屏、赵海楼、关凛、毛骧等人被震惊了。 大家都在考虑如何退敌活命,顾正臣却在考虑如何让纳哈出付出更多代价。若按照顾正臣的计划来,这将不再是单纯的火器主导城防退敌的战斗,而是主打守城、杀伤的战斗,那这一场作战惨烈程度将远远超过每个人经历的任何一场战争! 顾正臣看着众将官,沉声道:“为了大局,我们不得不选择这种方式。我知道,这样一来,会有许多将士会牺牲在城墙之上,但我们若是赢下来,辽东将会彻底稳固,两至五年之内,东北将尽入大明之手!也只有这样,朝廷才能放心北伐,彻底消灭元廷!” “这一次战斗,关系的不只是辽东大局,还有整个明元大局!所以,现在你们可以告诉我,是选择火器杀伤最快速度退敌,还是选择守城死战,最大程度上消耗纳哈出的力量?” 众将明白了。 海州之战能消灭纳哈出多少兵力,决定着大明解决纳哈出的时间长短,决定着大明解决元廷的时间长短,也决定着和平真正降临大明、边塞百姓无需担忧敌人骑兵呼啸而来、劫掠而去的时间长短! 这一战,关乎全局! 黄森屏肃然道:“那就战他到底!” 赵海楼咧嘴:“自从来了辽东,咱们兄弟们还没酣畅淋漓打一场!既是如此,那就在这里杀个痛快!” 关凛见顾正臣看过来,淡然一笑:“定远伯没来之前,咱也是站在城墙之上迎敌,曾身负两箭未退一步!” 毛骧上前一步:“不需要问我的意见,奉都司命令,你如何安排,我们如何打。赢了有我们的军功,死了,也有我们的坟墓!这就足够了!” 顾正臣见其他将官也支持,便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高声道:“既是如此,那就将守城准备做到极致吧!箭配够,盾牌发足,滚木、石头、铁锅,一应准备齐全!不够木料就去砍,实在不行就拆房子!” “城外冰墙化了,借天气转暖,大地解冻的机会,将那里挖松软,浇水,制成泥沼!三日后将人手撤回城内,由新火器第一军出城布置地雷弹,将所携带的全部地雷弹都给埋在城外五十步至一百二十步之内……” 战斗之初山海炮不能全部使用,但地雷弹却可以。因为这是第一轮打击,纳哈出来了,不可能因为一点损失受挫就撤走,死一些人,更能刺激纳哈出攻城。 在顾正臣部署完毕之后,张培匆匆走入公署中,送上一份文书:“盖州城文书。” 顾正臣打开文书看了看,眉头微皱。 “发生了何事?” 黄森屏问道。 顾正臣将文书递了过去,道:“朝廷封赏的队伍登陆了,已经朝着海州城而来,用不了两日便会抵达。” 这次封赏,是朝廷对耀州之战、柳河之战新火器第一军的封赏。因为冬日缘故,拖延至现在才到。 “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黄森屏笑了笑。 顾正臣摇了摇头:“让他们来吧,早点撤离,兴许还能走开。若是他们要停留,恐怕就走不掉了。” 赵海楼眼神一亮:“走不掉,不是更好吗?” 毛骧跟着说:“是啊,让他们留下来见证火器的威力,他日朝廷推行火器时,也好多几个声音。再说了,朝廷内部不少人兴许质疑新火器第一军的军功,有人亲眼看到,自然也能让那些人闭嘴。” 顾正臣看着不怀好意的毛骧,笑道:“你们还真不怕事大啊……” 第七百零六章 纳哈出,来吧! 对于耀州、柳河之战的胜利,朱元璋欣慰至极,在对待新火器第一军的军功时做了格外关照。这才有了礼部侍郎李冕亲自带一千军民抵达海州城,随行带了十万贯宝钞、一万匹绢布、八百坛美酒、五千斤咸肉,还有封赏的旨意…… 大战在即,朝廷的犒劳多少有些失色。但无论如何,朝廷还是大方了一次。 黄森屏升任泉州卫指挥使,于四野、林白帆升任泉州卫指挥同知,赵海楼升任句容卫指挥使,秦松、王良升任句容卫指挥同知…… 至于顾正臣,则一下子失去了两卫指挥使的官职,以大都督府指挥同知的身份管理新火器第一军。 李冕看着领取物资的新火器第一军,面带笑意,转头对顾正臣道:“定远伯一战扬名,朝堂之上欢欣鼓舞,他日再立新功,封侯可期啊。” 顾正臣客气几句,转而道:“李侍郎,旨意和东西已送达,应该早点带人离开海州城,返回金陵。” 李冕没想到顾正臣如此着急送自己走,眉头微皱:“不急,陛下吩咐过,让我等多留一段时日,一来好好慰劳军士,二来若有机会,跟着定远伯观察一次火器使用,看看火器杀伤是否真如捷报中所言,可糜烂三丈,血流漂杵。” 顾正臣摇了摇头:“军士不需要慰劳,至于火器杀伤,都在文书里了,不需要劳李侍郎冒险。” 冒险? 李冕不以为然,能有什么危险,外面的草还没冒出来,总不可能有元军跑过来吧?就算有,那又如何,这里是海州城,新火器第一军对付五千骑兵可是完胜,元军能跑来多少人? 顾正臣见李冕坚持留下,也不再说什么。 什么大庆三日被顾正臣取消了,是时候埋地雷了。 李冕很想找新火器第一军的人询问下战斗时的场景,可找了几次都没人理自己。 大敌当前,大家都在准备拼命了,谁有空理睬你…… 也不知道李冕李侍郎与礼部主事潘习在海州城干了什么,直到新火器第一军花了三天时间将地雷全埋在城外撤回来之后,李冕才偶然听到了纳哈出要带十万大军前来的消息,惊慌之余找到顾正臣,询问:“这是不是虚假情报?” 顾正臣耸了耸肩,认真地说:“据我所知,纳哈出的大军距离海州城已经不到四百里了。” 李冕愁苦:“为何不早说?” 顾正臣提醒道:“李侍郎想要看看火器能不能糜烂三丈,血流漂杵……” 李冕苦涩不已,心急如焚:“那什么,定远伯在公文中提到的定是事实,何必需要我等观看多言。定远伯可否命军士打开城门,让我等先行离去……” 顾正臣点了点头:“打开城门离开可以,只是城外地雷遍布,稍有不慎便会为火器所伤。再者,纳哈出的主力至此不足四百里,其先锋到了何处就不好说了,是否派了一支军队前往盖州,谁也不清楚。李侍郎当真要这个时候离开吗?” 李冕想哭,自己错过了最佳的离开时间。这个时候走怕是走不掉了,等自己跑到海面,至少两天,纳哈出的骑兵说什么也应该赶到了…… 完了,被封在城内了。 这是可土坯城啊,如何能挡得住十万大军! 李冕脸色苍白,询问道:“定远伯给我等透个底,纳哈出应该去辽东镇吧?” 顾正臣哈哈大笑,背负双手,浩然道:“他是我请来的客人,去辽东镇算什么事。李侍郎安心留在城内吧,要么看到胜利的荣光,要么看到死亡的血光!没什么好畏怕的,那么多大明军士都在,大不了一同前往地府,抢占孟婆桥,掀翻了孟婆的汤铺子……” 李冕听说过顾正臣玩命,但传闻他玩的都是别人的命,这一次,竟然赌上了自己的命! 顾疯子! 顾正臣带黄森屏、赵海楼、关凛、毛骧等人,全面检查了城防与备战。 中城。 一座刚刚建成不久高达五丈的了望塔楼矗立着,顾正臣顺着塔楼木梯爬了上去,站在塔楼之内,可以清楚看到城外的大地,拿出望远镜,城外三五里尽收眼底。 这是海州城的战时指挥中心。 因为海州城并没有天险可依托,纳哈出兵多,必然是四面被围。 如何统筹有限的兵力,根据战况及时调整部署,分兵增援与适时投入山海炮,就需要一个可以观察全局的“指挥中心”。 塔楼之下设二十骑,每五骑负责一个方向的命令传达。只要在塔楼上喊一嗓子,下面的骑兵就会在最短时间内将命令传递给四门将士。 三月十七日,纳哈出的先锋骑兵已出现在海州城外围十里,但这些先锋军并没有发起对海州城的进攻,而是老老实实地在远处窥视着海州城。 三月十九日,纳哈出亲率十万大军,抵达海州城北五里,下达命令扎下连营。 顾正臣登上北城门,肉眼看不真切,但能感觉得到,元军的数量浩荡无尽,毕竟远处的蒙古包一个接一个出现,连绵不断。 “敌人要来了!” 黄森屏沉声道。 顾正臣微微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下令道:“集结全军,在开战之前,本官要讲几句话。” 此时纳哈出正在扎营,他似乎吃定了顾正臣不会弃城而逃,甚至连围城都不积极。 军队很快集结在北城门附近,一万三千余军士分在各处,看着站在城墙之上的顾正臣。 顾正臣目光缓缓地从众将士身上扫过,然后手握腰间宝剑,气沉丹田,喊道:“此战,关乎国威!死在这里的是英烈,活下来的是英雄!战端一开,唯有死战一途!”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我顾正臣与你们一道,是伤是残,不弃大明之躯!是生是死,不舍一寸疆土!” 在这一刻,所有人是同呼吸、共命运! 他们将用自己手中的弓,刀,枪,盾牌,甚至是石头、木头,与敌人拼死作战! 顾正臣不知道此战之后还会有多少人活着,但很清楚,这一战——绝不能输! 纳哈出,来吧! 这一次,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大明傲骨! 「藏头的九位数,方便的可以来下。 二国归于司马氏,八王作乱天下殇。 五胡借势图中原,五族南迁行汉制。 二分天下南北朝,七年文帝平天下。 零乱末年李家兴,六朝已做尘土去。 一朝盛世东方龙,万世天朝共史诗。」 第七百零七章 我死,红旗覆尸 大战将至! 顾正臣回到公署大堂,看着站在堂上的一干武将,肃然道:“现分派诸将守城,南城门,关凛,海州卫两千军士!西城门,毛骧,定辽卫两千军士!东城门,赵海楼,新火器第一军两千军士!北城门——” 赵海楼、毛骧、关凛等人都看向顾正臣,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停顿。 所有人都知道,北城门直面纳哈出的大营,将是纳哈出的主攻方向,整个战场最激烈的地方,就是这里。 顾正臣没有让众人等待多久,沉声道:“北城门,由我顾正臣与黄森屏,携新火器第一军三千军士防守!” “什么?” 赵海楼、毛骧等人脸色一变。 黄森屏连忙走出来反对:“北城门交我与新火器第一军足够,无需定远伯以身涉险!” 赵海楼跟着道:“定远伯居中城便是,无需登城!” 毛骧也没想到顾正臣竟将自己放在北城门上,在这之前,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顾正臣将留在城了望塔之上,居中调配与指挥! 顾正臣拍案而起,打断了想要开口进言的秦松、于四野等人,厉声道:“我意已决,无需多言!” 关凛总算是见识到了顾正臣的气魄,这个人并不是懦夫,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面对纳哈出的十万大军,他没有躲在众人身后,而是选择与将士居前,共生死! 顾正臣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威严的气息扫荡在大堂之上,令所有人不敢言语。 “在纳哈出退走之前,本将官不问伤亡!无论折损多少军士,我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城池牢牢控制在大明将士手中!指挥使阵亡,指挥同知顶上,指挥同知阵亡,千户顶上!千户阵亡,百户顶上!只要城墙之上还有一个大明军士,就不能允许放一个胡虏登城、入城!明白没有?” 顾正臣肃然道! 黄森屏、赵海楼、关凛、毛骧等将官看着顾正臣,声嘶力竭地喊道:“明白!” 顾正臣嘴角微动,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若是我战死了,烦请诸位找一面红色的旗帜,覆盖住我的尸体。” 众人心头一凛! 顾正臣没等众人多想,便高声喊道:“本将相信,狭路相逢勇者胜!本将相信,置之死地而后生!本将相信,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们都将赢得最终的胜利,海州城外,辽东大地,将有庄稼无数,鲜花绽放!” 够了,足够了! 黄森屏、赵海楼等一些铁血汉子,在这一刻也忍不住热血沸腾。 顾正臣有身死的觉悟! 顾正臣有必胜的信念! 那作为刀口舔血的将官军士,如何能没有死的觉悟,没有必胜的信念?! 出征! 前往自己宿命的战场,与纳哈出战到底! 大明能将元廷赶出中原,能在辽东立足,就能将纳哈出打败! 顾正臣看着一个个离开的将官,微微点头示意。 这一次看似不经意的分开,极有可能是生命最后的一次见面!顾正臣努力记住他们的模样。 在一干将官走后,顾正臣看向秦松,将望远镜递了过去:“你这些年的成长我都看在眼里,能一步步成长为指挥同知,是了不得的。居中了望,适时支援,这个任务便交给你了!” “我?” 秦松吃惊地看着顾正臣,连忙说:“这是指挥之位,我万万不敢。” 顾正臣安排四门共九千军士,剩下四千骑兵充当机动后备军,什么时候投入这些力量,投入多少,极为考验战场判断力。 若是判断失误,将这些力量过早投入到战场,其他地方遇到危险时无兵可用,那后果将是一角被突破。若将这些力量投入过晚,则不能起到挽回局面的作用,一样会被敌人突破到城内! 顾正臣含笑,将望远镜塞到秦松手中,认真地说:“句容卫中,你算得上是翘楚,你的本事我知道,你缺的是一个机会。现在,我将这个机会交给你!” 秦松抓着望远镜,不安地看着顾正臣:“这个位置理应由定远伯……” 顾正臣摇了摇头,肃然道:“若城中有三万兵,我可以在了望塔上看风景。可我们只有一万三千余将士,我只能站在城墙之上!你也莫要担忧,我将庄贡举留给你,你们二人决策,若事有不决,紧急之下,以你为主。庄贡举,你可有意见?” “标下是定远伯护卫,安排留在中城了望——”庄贡举无奈,见顾正臣脸色变得威严,连忙改口:“没意见,听命行事。” 顾正臣交代清楚之后,将秦松、庄贡举居中调配之事通报四门守将。 为避免秦松、庄贡举时机上把握不准,顾正臣还安排了后手,即准许守城将官在力战不支、危险境地时,派人通传求援。 求援到时,秦松、庄贡举必须派遣不低于一千兵前往支援。 一切布置妥当。 萧成跟在顾正臣身侧,见左右无人,便开口道:“你有火器,足够轻易退敌,为何弄得像是生死离别,如此悲壮?” 顾正臣停下脚步,看着萧成,平静地说:“还是那句话,为了大局,为了将纳哈出的力量更多毁伤在城外!” 萧成了解顾正臣的布局,问道:“即便如此,你也有七成把握吧,不至于如此……” 顾正臣淡然一笑:“我又没守过城,何况面对十万兵,谁敢说有七成把握?退一步,战场之上,刀箭无眼,说敢说自己能活下来?” 萧成重重点头:“若我战死了,也要一面红色的旗帜。” “为何?” 顾正臣诧异地问。 萧成笑道:“因为你说红色的旗帜覆盖尸体的时候,总感觉很是神圣,像是一种最高的礼遇。” 顾正臣竖起大拇指,然后垂手,看向北城墙:“走吧!让我们看看,李贺写的黑云压城城欲摧,到底是夸张之词,还是写实之言!” 登城! 明军将士挺拔而立,目视前方。 这是北城墙,城墙之上一千军士,城墙之下,两千军士。 毕竟是小城,北城墙还不到六百步,一下子不好容纳三千军士。 顾正臣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前方纳哈出的大营,只见一道黑色浪潮,缓缓朝着海州城而来! 第七百零八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浑厚的号角声从四城传出,意味着海州城池四面都出现了元军! 十万骑兵,拥有着灭国之力! 可现在,他们南下,为的是踏破海州城! 顾正臣看着如海浪涌动而近的元军,目光中满是凝重之色,看远处,军营连绵,看不到尽头。 黄森屏走到顾正臣身旁,沉声道:“秦松、庄贡举送来消息,纳哈出的大军出现在四门之外,已从五里外开始围城。还有部分骑兵进入城东的山林之中,想要是想打造攻城器械。” 顾正臣苦涩地摇了摇头:“应该将城外十里内的树全砍了或烧了。” 黄森屏无奈:“朝廷未必允许。” 顾正臣深深吐了口气。 古代作战很少烧山,也很少彻底绝灭山林,原因很简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毕竟都是大明的产业,全弄没了,后面子孙吃什么? 城池两三里内没大树还算合理,扩大到方圆十里,就是金陵城也做不到…… 纳哈出的军队终于来了,停留在了城外两里处,厚实的军阵是强横的力量,如庞大的海啸掀起的浪墙,随时可能拍碎土坯的海州城! 顾正臣喉结动了动。 黑云压城城欲摧,这话真的没错。 如此庞大规模的军队,如此威武的骑兵军团,一瞬间就让海州城化作了沧海中小小的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 甚至有一种感觉,只要对方一个冲击,脚下的城墙便会被彻底摧毁! 这种心理,来源于极具震撼的骑兵军团! 黄森屏见到纳哈出带了如此多战马而来,兴奋地喊道:“好多马,好多马!” 萧成也跟了句:“这么多马,都是咱们的了!” 顾正臣暼了一眼两个没文化的家伙,拔出腰间的剑,高声喊道:“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誓提胡虏头,持以奉吾君!战!” “战!” 城墙上下将士齐声。 你强任你强,我们也不会弱! 纳哈出端坐在战马之上,凝眸盯着海州城,对身旁的察罕、东格乐等人说:“如此小小的海州城,竟屡屡让我部折损惨重!若不将其彻底摧毁,屠戮一空,世人以我为笑柄!传令下去,四门合围,不准放走一人!” “是!” 东格乐命人传达命令。 察罕看了看城墙上数量可怜的守军,嗤笑道:“父亲,那顾正臣主动出击尚能聚集兵力,可如今被困在城内,四面分兵,等于四线作战,就他们区区一万余人,一面城墙还不到三千人,攻破城池,砍掉顾正臣的脑袋指日可待,儿愿为先锋!” 这是一次难得的立功机会,可以在诸将面前树立权威。 察罕毕竟是纳哈出的长子,为了接班,总需要一些战功镀金,不能完全靠当爹的扶持。 纳哈出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暼了一眼阿古罕。 阿古罕当即明白过来,笑道:“区区小城,何劳少主出手,我愿领兵三千,破城而入,将那顾正臣押送至太尉与少主面前。” 纳哈出微微点了点头,正色道:“给你四千军士,明日凌晨破城!” “领命!” 阿古罕激动了。 要知道,谁先破城谁先抢劫,谁先抢劫谁先得便宜。功劳不说,好处肯定自己要狠狠吃一块…… 纳哈出并没有鲁莽,到了地方直接发起总攻,而是围绕着海州城看了一圈,当看到守城的明军一个个盔甲明亮,并不畏战时,便知道顾正臣还是有些能耐。 这城,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打下来。 这是纳哈出的初步判断,但纳哈出也坚信,虽然会付出一些代价,但这座城不可能挡住自己十万大军。 现在铁岭、安乐州等地的骑兵应该出现在了辽东镇外,都司的马云、叶旺别想派军队支援顾正臣,盖州城也一样。 眼下的海州城,是一座彻底没有外援的孤城,死一个人,损一分力量!哪怕是付出一定代价,也要将其彻底消灭于此处,免得哪一日这家伙跑到辽河新泰州附近折腾。为了睡个安稳觉,顾正臣你必须死,什么火器第一军,也必须覆灭。 入夜,纳哈出的军队撤回营地。 顾正臣并没有下城墙,而是命人将铺盖直接带上城墙,铺在垛口后面,倒头酣睡。 这种姿态告诉了所有将士,在战争结束之前,顾正臣打算与守军并肩在此! 顾正臣不下城墙睡觉,那黄森屏、毛骧、关凛等人自然也不敢下城墙睡觉,一个个将官都睡在了城墙之上。 军士轮流值守的事不需要顾正臣操心,以城墙为床,仰头看着半月照亮的夜空,心中无比想念金陵的家人。 母亲也在担忧自己吧,妻子是不是正看着儿子,教他说话。妹妹年纪也不小了,等回去之后,也该给她找个好人家了,刘倩儿也是一样…… 顾正臣想了很多,句容,泉州,南洋,包括自己的故乡藤县…… 不知不觉中睡去。 纳哈出在这一晚并没有发动突袭,兴是远道而来,让军队养精蓄锐一晚。顾正臣也不担心偷袭,现在城外埋了那么多地雷,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接近城池。 李冕踱步在城墙上,眼见顾正臣翻了个身,连忙上前,却见顾正臣没醒,不由地直皱眉,抬头看向远处纳哈出的军营,李冕更是后悔。 都说战场之上跟着主将最安全,可顾正臣都睡在城墙上了,这怎么个安全法?至少需要游说顾正臣回到城中,跟着他,哪怕是城破了,凭借着高官的身份,多少也能有条活路不是…… 基于这种心理,李冕来到了城墙上,等了大半夜,才看到顾正臣醒来,连忙上前劝说:“你身为主将,当居中调动,是为中枢,岂能只顾北门一地,李某多少也看过些兵法,深知中军不乱则四方安的道理。” 顾正臣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对李冕道:“尽信兵法,不如没有兵法。李侍郎还是下去吧,纳哈出的大军要进攻了,这里可不安全。” 李冕刚想说话,就听闻一阵鼓声急促而起。 战鼓擂! 李冕惊慌地看向城外,远处战马嘶鸣,昏暗的天地之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纳哈出的大军来了! 第七百零九章 血的试探 拂晓,进军! 阿古罕并没有等到天光大亮。 此时进军有好处,守军尚且疲惫,战力偏弱,加上夜色尚未完全退去,可以掩护军队接近城池。 阿古罕对岱钦、阿日斯兰、乌兰等将领道:“谁第一个登上城池,准他第一个挑选城内任何女人!太尉在等我们的好消息,一个时辰,结束战斗!” “是!” 岱钦、乌兰等激动应声。 草原上什么是财富?不是牛羊马,是女人! 没女人,如何壮大族群? 草原部落的吞并与拼杀,往往都是以杀掉男人、抢走女人、孩子的方式来结束。 阿古罕抽出腰刀,指向海州城北城门,高声下令:“杀!” 百户苏日勒与克巴日催马便冲了出去,身后马蹄声乱,浑厚的喊杀声混杂在一起,一千余骑兵如离弦之箭,刺向海州城。 而在这一群骑兵身后,则是一千步卒,其中四百军士分二十组抬着简易梯子,还有一百军士分两组抬着长长的圆木。 梯子,用于登城墙。 圆木,用于撞城门。 剩下的五百步卒,主要负责补充,毕竟抬梯子、撞城墙接近城池的过程中不可能没有伤亡。 一千骑兵、一千步卒为前驱,两千骑兵为后备军。 阿古罕相信,眼前这座土坯城不堪一击! 苏日勒感觉风在耳边呼啸,看到了城墙之上明军的身影。 距离城池大概还有一百五十步! 战马踏过! 苏日勒抓起弓,抽出一支箭咬在口中,一勒缰绳,双腿微夹,战马从向南正面冲锋转为东面,马肚子朝着城墙,箭搭弦,弓瞬间拉开! 就在苏日勒想要松开弓弦的刹那,战马的马蹄重重落了下去,苏日勒明显感觉马蹄凹陷了一些,身体微微一晃,刚正身准备出手,便听到一声震耳的声音从马身下传出。 瞬间,战马嘶鸣地摔倒在地,苏日勒始料不及,重重摔在地上,腿被战马压住。 苏日勒想要抽身,似乎听到了咔嚓的声响,侧头看去,只见战马踏过的土地突然炸开,伴随着巨大的声响,黑色的碎片飞刺至四周。 战马的马蹄被直接打断,哀鸣声中倒地。 “这是什么?” 苏日勒震惊不已,往日最可靠的大地,任凭战马驰骋的大地,在这一刻竟隐藏了杀人的利器。 挣扎着,苏日勒双手支撑着地面一旁移动,想要将腿从战马身下抽出,突然感觉手下的地面凹陷了一些,咔嚓声传入耳朵。 “完了……” 苏日勒绝望地看着地面。 一道带血的铸铁碎片从苏日勒脖子穿过,去势不减,击入一旁的战马肚子里。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从地下传出,冲锋在前面的战马损失惨重,后面的战马来不及收住冲势,一头扎入雷区…… “抓住!” 军士嘎鲁丢出马鞭,克巴日抬手抓住,在嘎鲁的拖拽下,克巴日离开了雷区,嘎鲁翻身下马,看着克巴日被什么东西生硬撕掉两个手指的手,脸色苍白。 “撤吧,百户!” 嘎鲁喊道。 克巴日抓起一把土洒在受伤处,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看着城墙方向,厉声喊道:“杀!” 嘎鲁看着克巴日换了只手举着马刀冲去,也看到了克巴日被地面托起,刹那之间腾空而起最终倒在地上哀嚎的整个过程…… 顾正臣躲在垛口边看着城外的动静,只感觉身体猛地一沉,被强行拉至一旁,随后便听到了箭击在盾牌之上的声音。 萧成冷冷地眯着城外,对顾正臣道:“应该将地雷埋到一百五十步位置,这样一来他们的箭便轻易射不过来。一百二十步,还是有不少箭可以飞来。” 顾正臣呵呵笑道:“一百二十步,是咱们的普遍射程,不是他们的射程。若埋到一百五十步,他们迟早会将地雷挖走一部分,若埋在一百二十步,他们挖一个试试,射不死他……” 萧成咧嘴,没说什么。 黄森屏看着元军气势汹汹而来,却又被地雷的爆炸与前面的损伤硬生生止住了速度,一个个堆在一百二十步开外玩起了射箭。 城墙之上明军纷纷举起盾牌,十余人组成盾牌阵,既防备了身前,也防备了头顶,敌人只站在远处射箭,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 前锋千户阿日斯兰眼见还没冲过去便折损了二百余战马与骑兵,不由得眼红起来,声嘶力竭地喊道:“给我冲!胆怯不前者,杀!” “冲!” 骑兵发了狠,直冲雷区而去! 可北城门外的地雷布置算是最密集的地方,尤其是一百步到五十步之内,可以说一步一地雷,战马有四个蹄子,战马群的蹄子更多,这一脚一脚下去,不触发地雷都难…… 随着一阵密集的爆炸声,又有百余骑重创,这让原本鼓起勇气冲锋的骑兵再次泄气。大家跑来是作战的,这还没作战就莫名死去,实在不划算。 阿日斯兰见状,想要让千户乌兰投入步卒冲锋,乌兰根本不搭理,你的人是人,我的人就不是人了? 不说打开路吧,至少你们压制住明军我们才好进攻不是,现在明军毫无损伤,你们也没丢几箭过去,现在派步卒上前,那还不是个死? 阿日斯兰没有其他办法,暂缓了冲势,转身带将官去找纳哈出商议对策。 纳哈出在后面听到了动静,明白明军使用了火器,为了解决这棘手的麻烦,纳哈出将自己的幕僚苏赫送到前线。 苏赫是一个奇特的蒙古贵族,不善骑射,最喜读兵法,精通汉家典籍,做事谨慎有条理,是纳哈出的三大幕僚之一。 “再发动一次进攻!” 苏赫下令。 阿日斯兰无奈,只好再派军士作战。可和之前一样,这些骑兵不是在爆炸中哀鸣,就是在爆炸中死亡。 苏赫盯着地上的坑洼,抬手让阿日斯兰收兵,然后沉声道:“明军将火器埋在了土里,要想让步卒过去,只有两种办法。” “什么办法?” 阿日斯兰、乌兰齐声问。 苏赫指了指前方的地面,肃然道:“其一,将火器全都挖出来!其二,趟过去!” 第七百一十章 群羊趟雷,血战起 苏赫虽然没见过埋在土里的火器,但很清楚,火器是一次性的,并不是无穷尽,只要引爆之后,自然而然就没了作用。 用人去挖,有些不切实际。 不说明军可能放箭,不让这些人挖呀挖,就说万一挖出个火器爆了,这事可不好办…… 人毕竟比牲畜可贵。 在苏赫的奏报下,纳哈出并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命人前往军营,牵来了三千头羊。 此时,天已放亮。 顾正臣看着元军准备用羊来趟地雷,郁闷不已。 黄森屏沉声道:“元军退出中原之后,痛定思痛,战力也上升了不少。纳哈出这支大军也一样,他们不是愚蠢的军队,要不然马云、叶旺深耕辽东多年也不会只这点地盘。” 顾正臣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小看了这些人,原以为都是一股脑冲锋的死脑筋,现在好了,地雷已无多少用处,日后需要让远火局的改进下设计,将地雷触发的力改达到六十斤以上……” 考虑到地雷触发灵敏性,远火局设计的地雷追求的是一踩一炸,踩踏的重量都不超过十斤,这样一来,一群羊确实足以破了顾正臣的地雷阵。 只听听城外不断响起的爆炸声就知道,越来越多的地雷被触发了。 苏赫、阿日斯兰、乌兰等纳哈出的将士看到群羊接二连三被炸死,一些羊只甚至被炸离地面两尺多高,一个个不由得深吸冷气。 如此丧心病狂的埋火器,恐怕也只有顾正臣这个家伙吧…… 羊都被蒙了眼,尾巴后面拖着燃烧的布条,疯狂地朝着前面奔跑,无论周围惨状如何,爆炸声如何惊吓,这群羊只能疯狂奔跑,速度之快,以至于一些地雷触发之后都没打中…… 一千五百余羔羊倒下了,战场之上一片寂静。 阿日斯兰吞咽了下口水,目光中涌动着怒火,驱马上前,对着城墙方向大声喊道:“现在没什么能阻挡我们了吧!来啊,给我杀!” “杀!” 骑兵再次鼓起勇气,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 乌兰这一次没有犹豫,直接投入了步卒,紧跟在骑兵身后,意在一战破城! 没有了地雷,元军骑兵虽然需要放慢速度,躲避坑洼与羊的尸体,但他们还是可以腾出手来射箭,以掩护步卒冲锋。 苍琅—— 顾正臣抽出腰间的剑,厉声喊道:“放箭!” 盾牌移开,军士站在垛口处,纷纷射箭,随后便退到盾牌之内,避免敌人的箭射伤。可元军数量多,千余骑兵分成几个阵列攒射,压制的明军弓箭手很难起身,甚至有几个军士刚刚冒出头,就被箭射伤。 “盾牌!” 顾正臣下令,传令官将命令传达下去,盾牌纷纷立起。 箭雨不断落在城墙与城内,明军似是彻底被压制住了,没什么还手之力。 阿日斯兰笑了。 只要骑兵站在城外八十步左右,就能完全让明军不敢露头,这样一来,步卒就有了机会。 乌兰把握住了机会,为了鼓舞士气,跑到军阵之中亲自指挥,挥舞着马刀叫喊着“快,快”之类的话,催促抬着梯子的军士赶紧将梯子送到城下,让抱着圆木的军士赶紧撞击城门。 城墙之上淅淅沥沥地射下几支箭,几个步卒被射伤倒地,后面的步卒随后补上,骑兵又开始了一轮疯狂的射击。 “调动好了!” 张培转过身对顾正臣喊道。 萧成暼了一眼垛口外,对躲在后面的顾正臣说:“步卒马上到沼泽地了。” 顾正臣嘴角微微上扬,抓起弓,拿起一根箭,沉声道:“兄弟们的火铳都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喊道。 顾正臣下达了命令:“山海炮十发,点火!” “点火!” 城下早已准备好的一排排山海炮,其中十门山海炮骤然震了下,反震力在地面上掀起一股灰尘,十发火药弹从不同位置腾空而起,飞过城墙,朝着攒射的骑兵阵营飞落而去。 阿日斯兰抬头看了看飞来的黑东西,并没在意,区区几个石头砸不死几个人,甚至连骑兵看到火药弹落在身旁也不介意,因为城墙之上传来了一阵喊杀声,现在需要的是继续射箭! 轰! 一阵巨大的声响传出,打翻了战马,击伤了骑兵,骑兵阵型瞬间大乱。 便在此时,城墙之上的明军终于冒出了脑袋,火铳的铳管瞄准了城外的步卒,随后便扣动了扳机,密集的火铳声之后,是更为密集的铁子…… 原本步卒想要快速接近城池,直接攀爬作战,可谁成想,到了三十步外时,竟然进入到泥沼之中!泥沼并不太深,只是没过膝盖,可这玩意长啊,足足十步远…… 而在这种地段,步卒根本就跑不起来。 最郁闷的是,城墙高一丈,打造登城梯子的时候,为了避免梯子太长被人掀翻,特意将梯子弄短了一截,现在好了,连梯子丢进来都无法通过泥沼,只好靠军士一点点艰难向前跋涉前行。 便在此时,顾正臣的反击到了。 泥沼里的人先不管,所有火铳的铁子全招呼在了泥沼后面的军士身上,如此密集的铁子杀伤,如此近的距离,面对只是单薄皮甲的元军,其杀伤效果极是可观。 顾正臣探出身,箭离弦而去,正中一名步卒胸口! 萧成赞叹一声:“好箭法!” 顾正臣转身又躲在了垛口后,咧嘴道:“弓箭杀伤虽然比不上火铳,但不得不说,这东西用起来确实不错。” 萧成点头,箭杀伤与火铳杀伤的感觉不一样,这倒是真的。 “第二轮火药弹,十发,点火!” 顾正臣见敌人的骑兵又开始稳住阵型准备反扑,甚至连步卒也开始射箭,当即下令。 随着又十发火药弹腾空而起,元军看着天上飞的火药弹惊骇不已,骑兵纷纷避开,步卒也慌乱起来,而借着这一瞬间的机会,火铳军已完成了装填,再次出手! 你们用弓箭压制,我们用火药弹压制,东西虽然不一样,但目的是一样的。 火铳再次喷射出铁子,一个个步卒被射杀,圆木重重落在地上,抬着梯子的步卒更是撒腿往回跑去…… 第七百一十一章 数量的误判 眼见步卒溃逃,明军已来不及填充火器,索性拿出了弓箭,纷纷射箭送行。 乌兰止不住军队的败势,又见阿日斯兰的骑兵已分散退后,根本没力量压制城墙上的守军,不得不带军队退了回去。 顾正臣站起身看着退走的元军,又看向陷入泥沼中,来不及撤走的两百余军士,对萧成说了几句,萧成一脸不情愿地喊道:“不想死,就将梯子和圆木堆在一起,否则,射死!” 一个个弓箭手对准了泥沼中的元军,这群人彻底无语了,但为了活命,只好照办。 等梯子、圆木堆在一起之后,明军便射出火箭,点燃了这些木头。可怜纳哈出派人在树林里干了一晚上的成果就这么化为灰烬…… 至于这些吓破胆的元军,则被强制迁移没有战事的东门,当俘虏给押入城内。为了避免这群人闹腾出点动静分散兵力,顾正臣下令将他们的腿打断一条,然后捆绑关押,交给李冕负责带人看管。 阿古罕的作战失败了,纳哈出的第一轮试探性进攻也结束了。 军帐中。 阿古罕低着头,解释着失利的原因:“明军的火器大不同于以往,我们的人第一次见识到埋设在地里的火器,也是第一次见到从天而降会爆炸的火器。在以往的作战中,明军的神机炮只能发射石头弹,如今其发射出来的黑铁弹,更具杀伤……” 面对极为陌生的新式火器,面对全新的战争方式,阿古罕承认自己没做好,军队也没个准备,被明军给打乱了部署,阵型一散,没了对城墙之上的压制,明军可以从容打击步卒,这才导致了首战失利。 东格乐、高八思帖睦尔等人并没有讥讽阿古罕,就连纳哈出本人也没有责怪。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次战斗的全过程,清楚顾正臣使用了新式火器,北城门外的地雷被基本排除了,可躲在城内的神机炮并没办法毁掉! 拥有这种厉害的神机炮,确实可以解释耀州之败与懿州失守。 纳哈出看向苏赫:“你如何看?” 苏赫仔细想了想,慎重地说:“这一次失利确实与军队不熟悉明军新火器打法有关,但我相信,明军的火器数量必然不多。我仔细算过,在危急时刻,明军使用的是十发黑铁弹,两次皆是十发。如此推算,北城这里很可能只有十门神机炮,最多二十门!” 阿古罕眼神一亮,当即说道:“确实如此,对方的黑铁弹虽然威力大,杀伤广,可毕竟数量不多,我认为,只要将军队分散开来,不那么密集,完全可以压制住城墙之上的明军,继而登城作战!” 纳哈出盘算了下:“一个城门背后若是有二十门,那就意味着这城中有八十门如此厉害的神机炮!若让其集中起来使用,对我们来说是个巨大的麻烦。所以——” 察罕走出来,道:“所以,父亲应该发动四门作战,让整个海州城陷入战火之中,让其不敢集中所有神机炮!” 东格乐点头,支持道:“现如今我们已经试探出了明军实力,可以四门同时发起进攻。城内不过万余人,只要我们的将士勇猛作战,定能一举破城!” 纳哈出目光看向苏赫。 苏赫犹豫了下,说道:“我们尚未登城作战,不太好说完全试探出了明军实力。” 察罕不满:“虽未登城,但已逼迫明军使用了火器,这就是他们的依仗!为了彻底挫败明军,必须大军集群出动,不畏生死,一往无前地拼杀!” 苏赫见状,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纳哈出想了想,淡然一笑:“今日虽说折损了六百余人,可于大军实力无损。阿古罕,明日依旧你来队,若是这次你还不能克城,我会选择一个严寒的地方,让你去放牧。” 阿古罕咬牙切齿,肃然道:“不破城,我就战死在城外!” 纳哈微微点头,起身道:“今日夜间,将羊群撒出去,先破了明军的地下火器!然后打造出可以走过泥沼的木桥,并重新打造一批登城梯、砍伐圆木!明日拂晓,四门团战,每一门兵力为一万!告诉其他将士,战不畏死,方为豪杰!” 一门一万,四门投入四万兵力! 这已经不是什么试探,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总攻! 纳哈出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带十万大军,几乎是全部家当跑来海州城,甚至还动员兵力围困、堵住辽东镇、盖州,为的不是一天天跟顾正臣死磕,而是以强横的姿态,彻底地碾碎海州城中的一切! 如今首战失利,已是有损颜面,若再失败下去,堂堂的元朝太尉如何收场?一旦这事传开,会说自己十万军拿不下一座小小城池,老了,不中用了,打不动了! 干净利索地解决,然后耀武扬威地从马云、叶旺面前走过,打道回府,这才是正确的流程。 打! 我就不信了,一座小小的土坯城能有多少力量能挡住我们的大军! 顾正臣靠在垛口上,听着其他门传出的爆炸声,对黄森屏、于四野等人说道:“地雷发挥不出多少作用了,明日纳哈出极有可能是四门而战。萧成,张培,你们去通报其他门守将,可以适时投入山海炮,准许他们从二十门,一路添加到五十门。” “同时告诉中军的秦松、庄贡举等人,明日了望务必用心,该投入支援时不可犹豫,但支援兵力需权衡全局,切记不可大军全部支援出去。另外,告知所有军士,不惜代价,守卫国土!” “是!” 萧成、张培领命而去。 这一晚,顾正臣睡得并不安稳。 虽然成功击退了元军第一轮进攻,可毕竟没给他们制造太大的损失,对财大气粗、膀大腰圆的纳哈出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 不过看元军全面清理地雷的态势,就知道纳哈出没多少耐心耗下去。 挡住! 只要明日挡住纳哈出大军的攻势,就一定会让纳哈出抓狂,他会不留余力,不顾伤亡地投入所有能投入的兵力作战! 现在,自己要做的,一是山海炮数量的“添油战术”,二是全力守城! 第七百一十二章 城墙血战 又见拂晓。 天地之间尚未澄明,阿古罕已整好了军阵,抽出马刀指向海州城,厉声喊道:“若不能踏破此城,每个人都是耻辱!今日一战,不入城便是死!决战在前,退后必斩!” “决战在前,退后必斩!” 岱钦、阿日斯兰、乌兰等将官跟着喊,随后是一万军士,呐喊声率先杀到城墙之上。 顾正臣感觉一阵寒风至,双手在胸前按压骨节,活动了下筋骨,盯着远处的元军! 马蹄声动! 这一次,他们动用了更多的军队! 昏暗里,破空声率先杀至! “盾牌!” 黄森屏厉声喊道,军士纷纷举起盾牌遮挡防护! 顾正臣就这么站在城墙垛口处,高声喊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杀尽胡虏十万兵!战他到底,杀个痛快!杀!” “杀!” 喊声一片! 萧成耳朵一动,盾牌便立在顾正臣身前,叮叮三声响动,箭落在垛口处,两根掉了下去,一根被顾正臣伸手抓住。 转眼之间,城下已出现了大批元军,密密麻麻,覆盖了几乎整个北城墙外。弓箭密集地射到城墙与城内,压制得顾正臣等人根本抬不起头,也不敢轻易出手。 毕竟元军人数众多,可以在城外八十步至一百二十步区间内布置大量骑兵不断朝着城墙之上射箭,射箭的人数比北城墙之上的守军数量多得多。 北城墙就六百步,一次站上来两千人已经到顶了,再多反而施展不开。 箭雨覆盖城墙,明军躲在盾牌之后毫无动静。 很快,箭不再落。 顾正臣、黄森屏等人都清楚,敌人不射箭,并不是给明军喘息,而是他们的人到了城墙之下,再射下去,难免会将自己人射死。 在这种情况下,箭不再是威胁。 “杀!” 顾正臣率先出手,冒出身,一箭射了出去,看也不看便低下身。 萧成抓起一杆长枪,傲然地站在顾正臣身旁,一身杀气肆虐在周围,比顾正臣威风多了。 火铳军开始出手,密集的火铳直接朝着沼泽至城池附近的元军射击,甚至有一些火铳直接对准了想要放梯子的元军,猛地一铳下去,人的脸都打花了。 远火局的新式火铳虽然使用的是铁子,看似并不支持朝下打,但远火局的匠人考虑装填便利,并实现火铳随时保持一次打击能力的目标,使用的是桑纸装填铁子的办法。 每一份铁子都用桑纸包裹好,需要的时候直接拿出一包将铁子倒入铳管之后便将桑纸塞进去,用铳剑末端捣严实,不仅增加了密封效果,还解决了朝下打的问题,且铁子击发之后,破碎的桑纸很容易清理,并不影响二次装填。 火铳军出手一次之后,放下火铳,当即便捡起一旁的火铳,再次出手,随后放下火铳,拿起弓箭射去,并不停手。而在火铳军身后的军士,则负责快速装填火药与铁子,当装填结束之后,便会告知前面军士,军士放下弓箭,拿起火铳再次出手…… 这是一套适合土坯城墙之上的火铳、弓箭配合作战法,因为海州的城墙地方有限,还需要留出滚木雷石、伤兵运下、支援兵力行进通道,根本无法布置三线战法,只能使用两线战法。 考虑到敌人弓箭压制与攻城,顾正臣为争取更多时间,杀伤更多敌人,让居前的军士承担主要打击任务,居后的军士负责填充火器,间隙时则以弓箭补充,一旦有军士受伤或阵亡,则城内军士凭借数量众多的“马墙”补充上来,确保城墙没有缺口。 泥沼没发挥多少作用,元军打造了长梯,直接铺过泥沼,还在长梯上铺了木板,军队可以直接跑过去泥沼! 城墙之下,越来越多的登城梯开始靠了上来,元军拼了命地爬上梯子,朝着城头前进! 一根木头滚了下去,将梯子上的元军直接砸了下去。 顾正臣刚一冒头看去,就被萧成猛地拉了回去,一支箭擦着顾正臣的耳朵飞了出去! 萧成厉声道:“敌人上来了,你不要再出头!” 说罢,手中一杆长枪便伸了出去,在拔出来时,枪尖之上已在滴血。 顾正臣感激地看了一眼萧成,城外敌人实在是太多,虽说骑兵在远处不敢放箭,可敌人在近处,瞄准了还是可以放箭! 不远处的军士就被一箭命中面门,整个人从垛口处直接跌落下去。 顾正臣看着黄森屏、于四野等人正在指挥战斗,看着萧成、林白帆等人正在搏杀,深吸了一口气,拔出腰间的宝剑,站起身来,高声喊道:“杀贼!” “杀贼!” 喊杀声一片。 元军浑似疯狂,不断攀爬上梯子,哪怕底下死了不少人,他们也悍不畏死地登了上来! 新火器第一军面对这样的场景,也没有丝毫畏缩与退让,寸步不退! 林照水安装好铳剑,看着一只手抓在了垛口上,猛地刺了过去! 铳剑到,元军的脑袋更好冒出来,正中咽喉! 林照水没有直接拔出,而是一个横切,将其嗓子切开,任由血染红垛口,一双手紧握火铳,见又一名元军冒出来,竟先挥舞起马刀,想要挥退林照水以便翻进来! 可林照水根本没惯着对方,眼见对方冒了头,火铳猛地一刺,又沉又猛地一击,对方的马刀磕碰过来,力道上根本就挡不住铳剑的势头! 噗! 铳剑刺入对方肩膀,猛地拔出,一个回身后撤,火铳便调转了方向,火铳的手托部分便砸在了垛口上的一双手上! 强大的力道,直让垛口的土坯震了下,那双手已是血淋淋,伴随着惨叫坠落而下! 陈何惧没上铳剑,甚至连火铳的木托都给取了下来,倒转过来,纯铁的火铳直接玩成了棍子,遇到冒头的,一铁棍子下去,天灵盖都给敲开了…… 林白帆见铳剑被卡在对方骨头里,探手从箭壶里抽出一根箭,直接送到了对方的眼睛里,在对方下落时抽出了火铳! 这一刻,城墙之上陷入血战,生死搏杀只在顷刻间! 第七百一十三章 火药弹当手榴弹 顾正臣感觉脸上一热,顾不上擦去血,手中剑便刺了过去! 不等剑到,一杆长枪已砸了下去。 张培拉着顾正臣后退,然后跨步挡在顾正臣身前,长枪如蟒扑去,元军刚用刀想要拨开,长枪回缩,又瞬间刺出,正中其脸面! 萧成暼了一眼张培,嘴角微动:“好枪法,倒是小看了你!” 张培收枪而立,笑道:“生死搏杀时,方显真本领!” 萧成点了点头。 张培、姚镇是沐英曾经的亲卫,虽然战力比不上自己,平时看似不甚强,但生死搏杀时就显出了他的能力。 顾正臣看着城墙上不断有受伤失去战力的明军撤下,又有军士补充上来,激烈的厮杀、炙热的血,冰冷的死亡,令人心生畏惧。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顾正臣紧握着手中的剑,重新恢复了冷静与睿智! 当厮杀出黎明时,顾正臣终于下达了使用山海炮的命令,十发火药弹率先飞出城墙,直朝着催促军士登城的千户乌兰飞去。 乌兰虽然站在百步外,但依旧表现亮眼,时不时挥舞马刀叫喊着,摆明了是个将官。 这一次山海炮作战,并不是盲目地毁伤骑兵,而是有目的地击杀敌人将领。所谓的擒贼先擒王,杀敌先杀将就是这个道理。 十发火药弹,如同一张网覆盖了乌兰周围三丈。 乌兰看到火药弹朝着自己飞来,浑身血液都冷了,当即拨转马头就想要跑路,可问题是乌兰太给力,催促军士不断投入作战,大家都在赶路,让乌兰没了多少腾挪的地方,战马好不容易调头,火药弹已落了下来。 看着引线呲到尾的火药弹,乌兰翻身下马,拉过一个步卒挡在了身前! 轰! 密集的爆炸传出。 乌兰松开手,身前的步卒只剩下了颤抖,随后倒在血泊之中。乌兰转过身,无比留恋地看了一眼北方,走了两步,踉跄地跪了下来,随后重重趴在地上。 后背之上,血流如注。 这就是乌兰的不是了,你要抓人肉盾牌,好歹抓两个,一前一后,只抓一个算什么事…… 乌兰死了,对元军步卒构成了不小的打击,但很快,岱钦便接替了乌兰指挥步卒继续冲锋,萧成将消息告知顾正臣,在确定了方位与距离之后,顾正臣下令山海炮十门锁定岱钦。 岱钦知道明军的神机炮厉害,警惕着呢,一听到动静就开始躲避,等火药弹落下之后,岱钦已经跑开了三丈远,避开了火药弹的杀伤范围。 顾正臣看到远处的岱钦再次耀武扬威,甚至还朝着城墙方向挑衅,不信邪的对姚镇吩咐几句。 没多久,山海炮再次轰鸣。 岱钦听到动静,刚想跑路,抬头一看,愣在当场,喊了声:“他奶奶的,这是要玩死我啊……” 这一次火药弹的数量可不再是十枚,覆盖的距离也不再是三丈,而是三十枚,覆盖六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岱钦不可能跑出六丈远。 不是说明军的神机炮数量很少吗?为何能一次发射三十枚火药弹…… 岱钦的疑惑,在火药弹的爆炸声中结束。 接连损失了两个千户,还是被精准炸死,这让阿古罕很是头疼,将目光看向阿日斯兰,阿日斯兰直接驱马离开,自己要带骑兵,等城门打开后好杀进去,步卒的事别找我…… 阿古罕当即派出了自己的部将巴难,并命令道:“不惜代价,全力破城!” 巴难当即领命而去。 阿古罕发现自己低估了海州城守军的意志与力量,也低估了顾正臣的本事,这个家伙带人竟然牢牢控制着海州城墙,哪怕是再多的人冲到垛口处也会被击杀下来,尸体堆在城墙之下,若不是无法攀爬,直接站在尸体上差不多可以够到垛口边缘了! 明军悍不畏死,战力极强,他们的配合也是天衣无缝,以至于毫无破绽可钻!那城门也是如此厚实,竟怎么样都撞不开! 大明再次使用了火药弹,这次他们不在针对将官,而是在无差别、无规律杀伤步卒,以减轻城墙之上的压力。 阿古罕看着被炸死的军士,惨痛的哀嚎正在扰乱军心,心急如焚,又不敢轻易上前督战。 战阵后面的纳哈出也注意到了眼下局势,面色阴冷。 察罕有些不满,对纳哈出道:“父亲,阿古罕作战不力,应该撤换,命其他将领代之!” 纳哈出暼了一眼察罕,沉声道:“临阵岂能换将?你这是想将这些军士全都给葬送不成!阿古罕不是没尽力,而是被挡住了!明军野战不行,但论到守城,罕有人能与其相比!” 苏赫微微点头。 守城本就是明军强项,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么可能立足至今。何况现在守城的是拥有新式火器的顾正臣! “其他三门可有消息?” 纳哈出询问。 玛拉泰连忙回道:“尚无消息,想来也被阻挡在了城外。” 纳哈出眼神中冒着怒火,如此兵力,如此军队,打了这都要半个时辰了,还没打到城里去! “告诉前军,一个时辰,不破城,主将自己掂量后果!” 纳哈出发了狠。 玛拉泰脸色微变,也不敢劝说,连忙安排人传话。 阿古罕收到消息之后,命令阿日斯兰将骑兵改为步卒,全力助力攻城,并再次投入了两千军士! 整个北城墙外,一下子涌入了六千余元军! 因为整个北城墙并不大,投入再多兵力也无法施展开来,以至于前面两千人正在登城,后面四千人只能摇旗呐喊,堆积在一起人挤人。 在这种情况下,顾正臣命城下的新火器第一军将一箱箱火药弹搬到了城墙之上,也不需要什么山海炮了,咱们直接点燃了火药弹的引线往城下丢就是了…… 随着火药弹咕噜噜落下,聚集在城下的元军顿时损失惨重! 血腥味直扑城墙。 顾正臣气得直跺脚,大声喊道:“给老子丢远一点,炸毁了城墙,拿你们是问!” 这群大老粗,浑身肌肉长脑袋里去了吗? 丢城墙根怎么想的,这不是石头城,是土坯城!一旦城墙塌了,都得完! 「藏头的九位数,大家方便的可以来下。 二国归于司马氏,八王作乱天下殇。 五胡借势图中原,五族南迁行汉制。 二分天下南北朝,七年文帝平天下。 零乱末年李家兴,六朝已做尘土去。 一朝盛世东方龙,万世天朝共史诗。」 第七百一十四章 无令而退者,杀 将火药弹玩成手榴弹,估计也只有顾正臣了…… 没办法,敌人实在是太多了,都凑过来了,不丢一丢实在对不起他们辛苦跑过来。 火药弹只有三斤半重,对于体能不错的明军来说丢出二、三十步没问题,而这一片区域正好是元军越过沼泽后立足、聚集的区域,一枚火药弹下去,杀伤四五个人都算少的…… 一片一片地炸,血飞溅到城墙之上! 正在攻城的元军被突如其来的毁灭性打击给吓傻了,爬在梯子上的贺格只感觉后腰一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歪倒下去,身体砸在了尸体堆上,又从尸体堆滚落而下,刚茫然地起身,就看到一枚枚火药弹被丢了下来,随着一阵密集的爆炸声,那里已没有一个站着的军士。 地面已是血流成河,汩汩流入沼泽里,染红了大半个沼泽地。 百户阿拉塔看着自己的军士伤亡惨重,眼睛通红,眼看一枚火药弹落了下来,眼疾手快地扑了过去,将火药弹抓起便丢向城墙。 军士伍大刚想点燃一旁的火药弹,就听闻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便看到火药弹滚动着,引线呲呲,已快燃烧殆尽。 “不好!” 伍大抓起一旁的盾牌,猛地扑向火药弹! 轰! 城墙似乎一震,伍大的身体被直接震起近两尺高,爆炸的碎片也杀伤了数名军士的腿脚! 王霜连忙跑过去救伍大,伍大翻身,凄然地看着王霜,咧嘴道:“总旗,我没给新火器第一军丢人吧……” 盾牌被击穿,一块大铸铁碎片插在伍大的胸口,血止不住地流淌。 “点燃引线,快燃烧完再丢!” 林白帆看到自己的军士死去,厉声喊道。 元人也不是傻子,看到火药弹落地需要一会才炸开,死一些人就会学聪明。现在好了,血的代价来了! 不过没关系,让他们捡个试试! 林白帆抓起一枚火药弹,点燃之后拿在手中,任凭引线呲呲燃烧,直至快燃烧完之后,才将火药弹丢出! 阿拉塔正教导军士将火药弹捡起来丢回去,一个元军听话地照办,双手跟摸到火药弹,还没捡起来,就感觉手一麻,整个人便猛地向后倒去! 一边是三十门山海炮不断照顾远处的元军,一边是直接丢火药弹照顾近处的元军,加上军士配合,阻挡住攻城的元军,战局很快发生变化。 城附近的元军被打丢下来的火药弹杀伤严重,侥幸不死的军士面对这无法抵挡的力量也开始崩溃向后逃窜,一些军士直接装死,躺在了尸体堆里,而后面的步卒看到沼泽前面已是尸山血海,也不想过沼泽,宁愿不小心掉在沼泽里也不过去送死。 巴难声嘶力竭地指挥军士冲战,甚至拔刀杀了七八名后退的军士,依旧无法止住败局。 兵败如山倒,不是一个小小的巴难可以挡住的。 阿古罕眼见如此场景,手都在颤抖,不顾身边亲卫阻拦,执意带军队投入战斗,试图攻破城池,可当看到巴难被一群火药弹送走时,阿古罕又埋怨身旁的亲卫怎么就不拉住自己,一个个没眼力劲,非要自己送死不可? 战斗打到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军队的血勇之气都被打光了,士气也被炸没了,溃逃的途中更是丢了一地的尸体…… 损失惨重,却没有杀上城墙! 阿古罕没了招,身后虽然还有四千军,可他们谁还敢杀过去?退一步说,杀到城下又如何,城墙上丢下来的火药弹是吃人的,一口吃一片的那一种! “阿古罕,太尉有令,继续强攻北城门!西城门随时告破,务必不能让北城门守军抽出身去支援!” 传令官跑来传话。 阿古罕听闻,脸色极是难看,再打下去,这群人可就全交代在这里了。可想起自己的军令状,阿古罕不得不下令:“进攻!” 战马上前! 阿古罕看着后退下来的军士,马刀指了过去,喊道:“无令而退者,杀!” “无令而退者,杀!” 看到杀气腾腾的阿古罕,看到退下的军士被砍死,撤退下来的军士终于慌乱下来,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身朝着城墙杀去。 在这一刻,这群人就如同趟地雷的羊群,被迫向前或死去。 顾正臣没想到战到这个情况,敌人竟还能重新组织起进攻,眯着眼看了看远处不断接近的骑兵,转身对城内的山海炮军士喊道:“正门方向,二百五十步准备,三十门山海炮!” 随着命令传达,一些山海炮的位置发生了改变,快速转移到正门方向,军士熟练地调整好角度。 这里山海炮众多,不同射程填充的火药量不同,适用的作战情况不同,如果需要改变射程,不需要花费时间重新调整火药用量,只需要将固定射程、已填充好火药的山海炮调换下位置,校对好仰角,瞄准好方向便可。 眼看阿古罕的骑兵越过了城外留下的二百五十步界石,一大群步卒又开始冲杀过来,顾正臣下令:“山海炮,点火!” 阿古罕听到了明军神机炮发射的声音,也看到了从城内飞出来的火药弹,却没有丝毫在意。 经过昨日与今日之战,大家都看到了,山海炮的射程最多只有一百来步,如今自己还远得很,无需担忧。 可跟在阿古罕一旁的苏赫,始终眯着眼看着天上飞的黑铁弹,总感觉这东西飞行的时间有点长,似乎朝自己这边飞来了。 “快跑!” 苏赫凝眸! 这东西不是似乎飞过来,而是真飞过来了! 顾不上带阿古罕,苏赫拨马便窜了出去,朝着西面跑去,阿古罕这才意识到不对,想跑路时火药弹已经近了,战马刚跑出一小段路,阿古罕就听到了令人亡魂大冒的爆炸声,随后便感觉战马失稳,整个人猛地摔了出去! 亲卫连忙下马,见阿古罕没有受伤这才放心。阿古罕站起身来,看着后腿被破伤的战马,心都在滴血,随后耳边传来一阵沉闷的神机炮声。 侧身看去,瞳孔里出现了黑铁弹,阿古罕这一次没了坚持的勇气,抢过一匹马后撤,还不忘喊一嗓子:“让军士继续进攻,我去搬救兵!” 第七百一十五章 郁闷的毛骧 古代,将领就是军队的主心骨,关系着整个军队的战力。所以经常出现将领阵亡,军队崩溃的情况,也会出现将领勇猛,全军振奋的事迹。 如果将领逃走,不卖命了,那底下的将士怎么想,谁还愿意拼死作战? 阿古罕的撤退,真正给了这些攻城军士致命一击,比火药弹的杀伤力还大。 火药弹说到底毁伤的是元军肉体,可阿古罕的表现消灭的却是元军精神与最后的一口士气。 很快,原本形成攻势的元军再一次崩溃,甚至大部分都没有过沼泽,没进入到城墙三十步以内就开始了回撤,而城墙之上的明军再一次端起了火铳、弓箭挽留这些客人,有些人被留了下来,有些人则跑了出去,多少有些不给面子。 到这个时候,北城门的战事基本结束,而在此时,西城门却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镇守西城门的是毛骧,主力是定辽卫的两千余将士。 毛骧是个狠人,下起手来毫不手软,亲自操刀杀敌,可进攻西城门的是纳哈出手下的乌恩奇,一个不输给阿古罕的将领,相对阿古罕,乌恩奇更敢玩命! 为了杀入城内,乌恩奇先投入了两千兵力,随后又投入了两千兵力,哪怕是尸体堆积如山,也丝毫不退,一次一次加兵! 毛骧守城打得很是困难,这些定辽卫军士没一管子铁子的火铳,用的只是长枪、大刀与弓箭,只能肉搏,而面对蜂拥而至,不要命攀爬而战的元军,所有人都拼了全力砍杀!定辽军士的损伤不少,这里可没多少可以补充的兵力,不像顾正臣那里,死伤一个军士,压力就大一分。 可骄傲的毛骧并不打算求援,认为自己还可以坚持住,可以杀伤更多的元军,要强的毛骧甚至连火器都没投入使用,硬生生带人在城墙之上杀了个天昏地暗! 直至定辽卫将士折损四成,逐渐不支时,毛骧才想起来摇人,这摇人的话刚说出口,毛骧就后悔了,因为秦松已经派了一千军士前来支援…… 丢人啊! 毛骧郁闷到吐血,早知道不说求援的话了。有了千余人支援,毛骧当即投入了火器。 什么添油战术,什么二十门山海炮一点一点加上去,不存在,五十门是吧,全都给老子点了! 不弄死这群人今日不姓毛! 五十门山海炮齐刷刷发射火药弹,这个场景可称壮观。这意味三丈以内必有一枚火药弹,而火药弹的杀伤又足以覆盖三丈,一轮覆盖下去,乌恩奇在沼泽外汇聚的兵直接被清出一条线来…… 这是毛骧第一次见识到山海炮实战的效果,也是第一次见识山海炮集群覆盖的毁伤之力,一干定辽卫军士看到这地狱一般的场景,看到元军被杀伤如此惨烈,也被震住了。 娘希匹的顾正臣,有这么好用的东西为啥不早点让咱们用了,可怜那么多兄弟战死…… “杀!” 毛骧见山海炮威力勇猛,城下元军开始慌乱,当即便呐喊起来,刀直接砍在一颗冒出来的脑袋上! 定辽卫军士在山海炮、毛骧的鼓舞之下,在援军的助阵之下,越战越勇。 乌恩奇看着再次飞出来的火药弹,当即就向后跑去,再玩命也玩不过这东西,还是躲远点好。 当密集的爆炸声响彻大地之后,乌恩奇看着损失惨重的军队第一次萌生了退意,眼见城上守军勇猛,损失惨重也没登上城墙,而抬着圆木的军士更惨,不是被石头砸个死伤,就是被从上面倒下来的开水给烫伤,现在已经没人抬木头了…… 战况胶着,军心还能稳住,但乌恩奇不确定这样下去能不能取得胜利,尤其是明军的神机炮实在是太过可怕,一杀一片,纵许多人没被炸死,可也被炸伤失去了战力,惨痛的哀嚎更是放大了其威力,前面作战的军士也注意到了惨烈的这一幕,一听到炮响就害怕地抬起头,忘记了还手与压制。 东格乐带兵赶至西门外,看到苦苦支撑局面的乌恩奇所部,脸色极是难看。 刚刚不是说快打下来了吗? 这他娘的叫快打下来,连人都没登上城墙? 不过相对于北城门的战事,西城门外的战事明显没那么激烈,虽说都是攀爬作战,可顾正臣那家伙直接拿火药弹向下丢,跟丢砖头一样随意,可对面的守军没这么折腾,只是用神机炮打五十步到八十步的军队。 即便如此,乌恩奇也未必能支持多久。 因为火器的使用,导致后援出了问题,经过沼泽接近城池的元军数量有所减少,这些准备登城作战的元军也有些发憷,到底是登城还是不登城? 登城吧,万一上去了,就咱们这几个人还怎么玩…… 乌恩奇发了狠,咬牙切齿下令投入更多的兵力,摆明了不破城池不收兵,当密密麻麻的元军再次冲锋时,乌恩奇发现一面大旗跑了过来,然后立在了城墙之上。 旗帜之上,绣着一个大大的“顾”字。 乌恩奇打了个哆嗦,不用问,顾正臣带人支援来了,该死的阿古罕,你们怎么攻打的北门,怎么牵制的顾正臣! 顾正臣确实来了,城毕竟小,北面无战事,散散步就到了西城门这里,听说毛骧这里有点风险,便让人抬着火药弹的箱子跑了过来…… 东格乐见顾正臣的旗帜立了起来,当即让人传话乌恩奇撤退,乌恩奇听到了撤退的喊声,可自己身为主将都没说这话,谁如此叫唤? 哦,东格乐啊。 乌恩奇还没清楚为何东格乐越权指挥,就听到了密集的爆炸声在城外响起,原本堆积在城下的元军损失极是惨重,哀嚎遍野。 一些军士畏惧不已,匆匆就要跑路,一个不稳陷入泥沼之中,身后一颗火药弹炸开,整个人就再不动弹…… 顾正臣发现火药弹这玩意虽然不如手榴弹好拿好丢,但杀伤力确实可观,最重要的是,这玩意不需要丢多远,只要城底下人多了就能用,方便得很…… 乌恩奇终于撤退了,眼含热泪。 第七百一十六章 短暂的胜利 赵海楼看着如潮水退去的元军,深深松了一口气,安排军士救治伤员,并检查城墙损伤,让人丢下钩子,将城外的攻城梯全都拉上来,这玩意还能重复再利用,比如作为小小的马墙…… 关凛站在南城墙上,一脸轻松。 攻打自己的元军自己都不给力,或者说,不知道是保存力量还是只是佯攻,总之打来打去不够激烈,军士还没发挥出五成力,山海炮还没添加到二十门就哗啦啦撤退了。 至此,纳哈出第一次大规模攻城告以失败。 趁着这个间隙,顾正臣返回中城,召集四门将官,询问道:“所部伤亡、大致杀伤、使用山海炮数量等,一一报来。” 赵海楼回道:“东城门战死军士十二人,受伤四百余,多数是箭伤。杀元军大致一千七百余,伤一千三百余,投入山海炮三十门。” 毛骧脸色有些难看,有几分愧疚,开口道:“西城门战死军士两百余,伤六百余。杀元军一千二百余,伤一千四百余,投入山海炮五十门。” 顾正臣深深看了一眼毛骧,他的伤亡数量高达八百,这家伙拼得还是太猛了,总共就两千军,一下子折损如此多,这让后续作战颇是被动。 这种杀敌不到三千,自损八百的行径,着实不值得提倡。 关凛也没想到西城门打得如此惨烈,汇报道:“南城门并没有太激烈的战事,只有二十余军士受了轻伤,击杀敌人二百余,伤四百余,没有使用山海炮。” 赵海楼、毛骧等人看向关凛,又转过头去。 南城门打成这样,不是因为关凛多出色,而是因为敌人没尽力。毕竟是南城门,元军主力都不往那里跑。 黄森屏走了出来,威严地喊道:“北城门,战死军士三十一,受伤二百三十六,杀元军三千余,伤两千余……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 毛骧几是不敢相信,关凛也有些骇然。 北城门是元军主攻方向,也是顾正臣全权负责指挥的战场,那里战事最激烈,可顾正臣竟然带领军士只付出了不到三百的伤亡代价,硬生生杀伤元军五千余! 这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战果,也证实了顾正臣确实是一位出色的战场指挥官,这个看似没有多少战争经验的年轻人,终于用元军的尸体回应了所有质疑。 顾正臣盘算了下,四门之战,合计杀伤元军一万两千余,这对于十万大军的纳哈出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但还只是掉了一块肉,谈不上伤筋动骨。 要打断纳哈出的骨头,至少让他折损四成,即四万兵力左右。 现在的战果远远不够! 自己这边的死伤也不少,达到了一千五百余,对于只有一万三千余将士的海州城来说,这个损失已然不小。好在许多伤兵并没有生命危险,熬一熬能挺过去。 顾正臣看向毛骧,沉声道:“西城门之所以打得如此困难,是因为毛千户过于倚重传统作战之策守城,投入火器的时机过晚。接下来的战斗,切记不可与敌人拼消耗,拼相互杀伤。在减少军士伤亡的情况下,全力反杀,这才是守城之道。” 毛骧脸色一白,被点名批评了…… 顾正臣并没有让毛骧过于难堪,若没有火器,四门之战估计都和毛骧差不太多,战个几天就需要投入伤兵了。 “火药弹守城的经验已经摸索出来,接下来的战斗,便按照北城门的经验来,先放敌人接近,一旦聚集在近处便手丢火药弹清理,若聚集在二百步之内,则使用山海炮清理。从现在起,火药弹将会搬至城墙之上,助力守城!” 顾正臣肃然道。 黄森屏、毛骧等欣然点头。 对于城下元军来说,火药弹的杀伤威力远远超出了火铳,尤其是敌人在城下很容易聚集在登城梯附近,这就为杀伤带来了便利。 总结经验,调整部署,安排战术,补充兵力! 在完成这些事之后,顾正臣没时间休息,前往伤兵营看望伤兵,之后又不顾李冕的阻拦,登上城墙,围城走了一圈,检查城墙,鼓舞军士,并发表了“胜利终属于大明”的演讲。 顾正臣在激情口吐唾沫,纳哈出在斥责数落吐口水。 纳哈出指着一群将官的鼻子怒骂:“四万兵力,打了一个多时辰,丢下一万余伤兵还没破城,谁该为此负责?阿古罕,你不是下过军令状,不破城池便死在城外,为何你还回来了!乌恩奇,你为何没有抓住战机,一举突破城池!” “胡日查,东城门外你为何屡屡不前,为何不继续投入兵力作战!还有马拉沁,让你进攻南城门,你倒好,寄希望于其他城门告破,而自己却佯装进攻,不出力!” 阿古罕、乌恩奇等人沉默不语,低着头不敢说话。 损失惨重,没打进去,这是事实。 察罕眼见父亲训斥得越来越严厉,出于拉拢人心的考虑,站出来为他们说话:“父亲,这也不能全怪罪在这些将士身上,明军大量使用火器给我们带来了太多损失,就连乌兰、岱钦等人,也是被明军火器所杀,折损严重,军心大乱,这才导致无法克城。” 阿古罕想哭,没想到察罕竟如此体贴,如此明事理。 自己不是没尽力,去看看四门之战,自己带了一万人去打,回来就七千人,还有三千多受伤无力再战的,一战折损六千余,损失超过六成,这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说竭尽全力了。 可拼命去干与成不成是两码事,明军不再是以前熟悉的明军,他们拥有了致命的火器,拥有了杀伤更大的火铳,最要命的是,他们将用神机炮发射的黑铁弹直接往城下丢,谁也不是钢筋铁骨,哪个能挡得住明军这么炸…… 乌恩奇表情木然,明军的战斗意志很强,战力也不弱,居高临下还占了不少优势,哪怕他们不投入火器,想要不付出大的代价杀进去几乎不可能。 纳哈出咬牙切齿,一脚踢翻矮小桌案,喊道:“今日夜间,再攻城池!若还不能破城,你们一个个最好是战死在外面!” 第七百一十七章 狠起来连自己人也杀 入夜。 顾正臣靠在垛口后坐着,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看着夜空。 星空漫天,极是美丽。 若没有战事,顾正臣甚至想带张希婉来辽东看一看,总感觉这里的夜空比金陵、泉州的更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似乎星空更低,登高可摘星辰。 于四野带军士换防,走至顾正臣身边,看了看城外,低声道:“定远伯劳累了一日,理应多休息。接下来几日战事只会多不会少。” 顾正臣看向于四野,淡然一笑:“是啊,纳哈出心气高,兴师动众前来海州,不可能因为一两次失利便收手,接下来的战事恐怕会更激烈,也更难熬。” 于四野咧嘴:“就怕他们不来!” 顾正臣微微点头。 于四野想到什么,开口道:“此一战,可以清楚看到火器军在作战中占了优势,相对于海州卫、定辽卫,战损更低,杀伤更多。此战之后,朝廷应会下定决心发展火器,到那时,边关重镇纵是有警,也不会轻易出现城破之事。” 顾正臣站起身,活动了下酸涩的肩膀:“你说的没错,火器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将是无双利器,未来十年,没有谁能阻挡火器进入军队!残喘的元廷终将覆灭,大明会迎来几代人的和平。” 于四野憧憬元廷覆灭。 城外的纳哈出,将是大明敲响元廷丧钟的第一声! “有动静!” “敌袭!” 了望军士很快发现元军正在沉默中接近,当即喊了起来,随后铜锣声、号角声吹响,城墙之上的守军立即进入战斗状态,城下、城内的军士纷纷起身,准备支援。 顾正臣看着密密麻麻的元军再次涌动而来,目光冷厉,沉声道:“看来今晚是不打算让我们睡个好觉了,准备作战吧。” “准备迎敌!” 于四野扯着嗓子喊。 黄森屏很快登上城墙,检查一番,对顾正臣微微点头,示意军士已全部到位,并无缺漏。 元军的进攻还是老一套,骑兵先用弓箭压制,步卒随后跟上,跑到城下靠上登城梯就准备厮杀。顾正臣的应对之策也没多少变化,你们弓箭压制我们就盾牌防护,随你们射箭,等元军到了城底下总不能射箭了吧,我们这就丢火药弹…… 不需要寒暄,也不需要打招呼,甚至爬梯子的人还没冒头,火药弹就已经放了下去。 夜色之中,爆炸此起彼伏。 每一次爆炸声起,都意味着元军的伤亡。 阿古罕这一次发了狠,眼看明军丢火器丢得熟练,一大批一大批的军士折损在城下,愤怒地下达了命令:“骑兵,弓箭覆盖城墙!” 先提拔上来的千户昂夫吃惊地看向阿古罕,连忙说:“那里有我们的军士,不能放箭!” 阿古罕抽马鞭将昂夫打下马去,眼睛通红地下令:“告诉阿日斯兰,放箭!” 传令兵痛苦地领命。 阿日斯兰听闻阿古罕的命令之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面可是有千余自己的军士,这个时候放箭,是能杀伤明军,可自己人也会死! 这种不分敌我一起杀的行径,很容易彻底丧失军心,让后续的军队根本无心攻城! 阿日斯兰亲自找到阿古罕求证。 阿古罕瞪着通红的双眼,狰狞地说:“你我的脑袋能不能保得住,就看今晚能不能破城!以兵换兵,也要将明军斩尽杀绝,破城而入!” 阿日斯兰清楚,今晚不容失败,否则纳哈出真可能让几人掉脑袋! 为了最终胜利,该牺牲的时候就需要牺牲,反正前面的军士也是被炸死的命运,不如用命换一批明军! 阿日斯兰发了狠,进入骑兵军阵,下达了射箭的命令! 箭雨瞬间腾空,如同阴云掩去半个星空。 “盾牌!” 萧成眼看敌人竟然放箭,一把将顾正臣拉至身后,抓起一旁的盾牌。 “举盾!” 黄森屏、于四野等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给惊吓住,连忙催促军士防护。 可许多军士正忙着丢火药弹与击杀登城军士,根本来不及举盾,箭雨便落了下来! 噗噗! 近百名军士遭遇重创,甚至有一名军士点燃了火药弹被射杀,若不是一旁军士拼了命将火药弹丢出去,城墙上的损失会更大,而那一名冒头的军士身中两箭,直接跌至城下。 而城下正在攻城的元军也在这一刻损失惨重,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杀死自己的不是明军,而是自己人! 攀爬在梯子上的元军身后扎着箭,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至死胳膊都抓着上面的梯子,保持着登城的姿态。 城下的元军倒了一地,失去了攻城的力量,尚未经过沼泽地的元军傻了眼,纷纷转头看向身后的骑兵,不明白他们为何这个时候出手! 又一轮箭雨飞过,落在城墙上下。 顾正臣暗暗心惊,没想到元军疯狂到了这种地步,这他娘的是典型的以命换命,以伤换伤啊,还不顾自家军士死活,混账到底了……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打法让城上守军损失不小,一瞬间就折损去了百余战力!这样玩个几轮,兵力很可能会捉襟见肘,彻底陷入被动。 “一百五十步,五十门山海炮,发射!” 顾正臣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原则,投入了山海炮。 弓箭压制我们,那我们就用山海炮压制你们,看看谁能压得过谁! 城下动静小了许多,但很快就又躁动起来,因为阿古罕下了死命令,让步卒继续攻击城池!这些步卒是最可悲最可怜的,向前不是死在战斗中,而是死在自己人手中。 被强行驱使的步卒不得不冲击城池,将命丢出去,但此时的他们,已全无战心,也无锐气。 阿日斯兰连忙带骑兵跑路,可即便如此,也有二百余骑兵被火药弹杀伤,这让阿日斯兰极是郁闷与痛苦,以兵换兵,是拿前面的步卒换大明的兵,怎么连带着自己的骑兵也跟着倒霉,这样换下去,当真划算吗? 阿古罕不管这些,眼见明军再次冒了头,便催促阿日斯兰让骑兵弓箭覆盖城墙,说什么也要射死明军。 顾正臣躲在盾牌后,命军士齐声呐喊:“箭来了,快找掩护!” 这一嗓子,可不只是说给大明军士听的,还有正在攻城的元军,几个爬上梯子的家伙见状直接跳了下去,翻过来一具尸体就挡在身前。 没办法,活着的怕死,死了的理解下…… 第七百一十八章 阿古罕,登城第一人 元军疯狂了,哪怕是冒着明军与自己人杀死的双重风险,依旧在命令的催促下登城作战。 夜间攻势越来越强,城下元军尸体已是堆满,后至的元军踩着尸体向上爬,抬手便可触到城墙垛口,可不等发力,手指头便遭遇重创,惨叫着摔下去,明明只是受伤还有救,却被他人当做了尸体踩了过去,直至再无声息…… 明军陷入困境之中,一旦走出盾牌,便直接暴露在了箭雨之下。若不走出,则无法阻挡如潮的元军攀登城池。 在这种情况之下,顾正臣不得不加大投入山海炮的使用量,一路将数量添加到了八十门,才彻底击溃了元军骑射阵型,让其无法组织有效的弓箭射击。 阿古罕彻底没辙了,步卒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骑兵一旦居前攒射必遭火器重点打击,损失惨重。火器的射程远远超出了弓箭射程,这意味着骑兵无论在何处射箭,都不安全。 一次次的进攻,一次次失利,战争打到后半夜,阿古罕失去了四千余军士,依旧是望城兴叹。 其他城门的进攻也是毫无进展。 东城门的赵海楼投入了所有军士,硬生生顶住了胡日查先后七次进攻,尽管军士筋疲力尽,可依旧牢牢守着城池,纵是敌人踏尸而上,也被杀下去,成为尸体堆里的一个。 西城门的毛骧终于吸取了上一次硬碰硬的教训,大量使用火药弹作战,看着一炸一片,一倒一地的场景就忍不住唱黄调调,还有闲心给军士说起秦淮河畔的红衣姑娘…… 乌恩奇面对神机炮覆盖远处、火药弹炸死近处的打法是毫无对策,无论冲上去多少军士都是个死,甚至因为明军神机炮威力太大,后续军队跟不上去,一度导致前面军士缺了后援。 南城门外,马拉沁一连斩杀了多名撤退的军士,可依旧挽回不了大局。 死的人太多了,多到了令人绝望。 似乎眼前小小的城墙,哪怕是全部死在这里都打不进去。明军看似少,可死一个补一个,有些军士带着伤都不下去,依旧狰狞地厮杀。 元军不是蒙蔽双眼的羊看不到死亡,面对如此惨烈的战事,人是会萌生退意,会心生畏惧。 战斗打了整整一夜,秦松、庄贡举派人观察四门战事,先后将两千余后备军投入战斗,手中只剩下不到一千军士。 换言之,明军被高强度的战事已消耗去了九成力量,至少这九成已疲惫不堪,包括顾正臣、黄森屏、赵海楼、毛骧等这些主将,也早已筋疲力尽,只靠着一口气支撑着。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下来时,元军终于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这一次大规模战斗,让纳哈出胆战心惊,火器的杀伤与威力给元军带来了极大损失,也让近在咫尺的海州城变得遥不可及! 纳哈出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看似踹几脚就会垮塌的海州城为何牺牲了如此多元军硬是进不去,为何区区一万余明军能挡住自己庞大的军队! 只是火器的缘故吗? 不! 单纯的火器做不到这一步,在这背后,还有守军强大的意志与纪律,有不畏牺牲的血勇!终还是低估了顾正臣,这个人能带泉州卫打败羽林卫、年纪轻轻得封定远伯不是没道理! 纳哈出不得不下达全军撤退的命令,再打下去,自己的兵力就严重减员了,日后想要控制东北都难。 阿古罕听到了纳哈出撤退的命令,让副将将残军带回去,孤身一人,一马,一刀朝着北城墙杀去,呐喊着:“顾正臣,出来受死!” 顾正臣站在城墙上,看着尸体遍布的大地上出现的孤骑。 明军的火铳纷纷冒出垛口,一个个锁定了阿古罕。 顾正臣拿起弓箭,冲着驱马进入百步以内的阿古罕喊道:“若投降,饶你不死。” “投降你大爷,老子要杀了你!” 阿古罕见前面尸体太多,只好翻身下马,双手握着马刀朝着城门方向杀去,一人竟杀出了百人的气势。 后面的元军见状,纷纷泪目。 不少人喊阿古罕撤回来,可阿古罕不想活着回去了,一次失败,两次失败,折损那么多军士,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还有什么脸去见纳哈出! 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阿古罕一口气冲到了沼泽外,看着沼泽里都是自己人的尸体,还有城墙下堆满的尸体,眼泪夺眶而出。 这些人可都是部落里的精锐,因为一座小小的城全都死在了这里! 对不起他们! 有负太尉! 阿古罕仰头看着城墙上不远处的顾正臣,喊道:“我要杀了你!” 顾正臣抬手,止住了要动手的军士,回应道:“我等你来。” 阿古罕走过沼泽上的木桥,踩着尸体走到一个登城梯下,咬着钢刀便开始攀爬上去。 到了垛口,抓住,猛地一发力,翻身而上。 阿古罕很光荣地成为了第一个登上海州城的元军,如此轻松上来,阿古罕也没想到,挥刀看着周围守军,喊道:“来啊!” 顾正臣对萧成低声说了句,萧成咧嘴笑了起来,手握长枪走向阿古罕。 阿古罕狠厉地挥舞马刀砍杀过去! 叮! 长枪击在马刀之上。 阿古罕只感觉双手一麻,虎口发疼。 叮! 刹那,又是一击! 呜的一声,马刀便飞出城墙,落在城外。 萧成长枪点在阿古罕身前,摇了摇头:“你实在是太弱了。” 阿古罕没想到对方的力量竟是如此之大,但已心有死志,直接迎上了枪头!在即将刺入身体时,长枪收回。 嘭! 阿古罕眼前一黑,重重摔倒。 林白帆收回手掌,打了个哈欠便走开了。这个勇敢的登城之人,成了明军俘虏…… 顾正臣拖着疲惫的身体,询问过四门损伤并安排好防守后,倒头就睡了下去。 鬼知道纳哈出会不会等会卷土重来,能休息一会回复点体力也好。 疲惫的明军根本没有走回城下的营地,直接在城墙之上躺了下来,鼾声一片。 纳哈出不是不想继续打下去,而是有些畏怕再打下去也没有个结果,白白浪费了太多兵力。可就如此撤走又不甘心,十万大军跑来,总不能没点收获就撤吧…… 第七百一十九章 袭扰?没用…… 营帐。 纳哈出看着垂头丧气的将官们,已无力指责他们。 所有的战况纳哈出都去看了,昨晚彻夜的战斗军士都在拼命作战,可无奈明军有火器助阵,导致军队无法杀入城去。 这一次大规模的夜战,元军直接阵亡八千余,加上之前阵亡的近六千军士,已折损一万四千余!这次伤两万余,上次伤六千余,加一起也有两万六七千! 伤亡已达四万,这是罕有的失利,也是罕有的损失! 最重要的是,纳哈出自己也看不到破城的希望,亦或者说,要破了这座城,至少还需要付出三四万的伤亡! 这个代价,纳哈出承受不起。 为了区区一万余人的海州城,搭进去如此多将士根本就不划算! “谁有计策可破城?” 纳哈出阴沉着脸问。 诸将无声。 现在不是刚来海州城外时,大家已经见识到了顾正臣的火器,看到了守军坚不可摧的意志,在巨大伤亡的数字面前,谁也不敢说自己能破城! 高八思帖睦尔见无人说话,硬着头皮站出来:“太尉,末将以为可使用疲兵之策,一次次发动大规模小战斗的佯攻,将明军彻底拖垮。只要明军没了体力、士气,我们便可以转佯攻为主攻,一举夺下城池!” 东格乐点头,支持道:“明军也是人,他们也有损伤,还需要分兵守四门,我们兵多,轮流耗他们,累也将他们累死!当年徐达面对王保保的城寨时,使用的便是这一套,最终轻取十万军!” 纳哈出沉默了会,看向苏赫:“你认为如何?” 苏赫略一沉思,表态道:“疲兵确实可行,我们继续围城,四面佯攻,让其不得休息,不出三日,明军必然崩溃,到那时,我们再动手也不迟。” 纳哈出虽然觉得这法子耗时耗力,但面对明军顽强守城也没其他好的法子,便下令道:“北城门,高八思帖睦尔带兵一万五千。东城门,东格乐带兵一万。西城门,乌恩奇带兵一万,南城门,胡日查带兵一万,分批次,分时段,轮番袭扰,不让明军休息!” 诸将领命而去。 从这一日开始,无休无止的袭扰就开始了。 顾正臣看了两次之后就明白了元军在玩什么把戏,这种佯攻与主攻随时可能转化的情况确实令人头疼,你还不能不防备,就连后备军也不能好好休息。 一旦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明军必然会被拖累至毫无战力可言。 黄森屏看着退走的元军,着急地看着顾正臣:“我们该如何应对?” 顾正臣沉默了会,看了看天空,笑道:“不急,先看一看情况再说。” 元军的进攻很有节奏,半个时辰跑过来一次,每一次都是三千人,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声势浩大,到了一百五十步左右时就射几箭就回撤,也不往城墙边跑。 顾正臣并没有让所有军队严阵以待,一听到动静就跑出来,而是让军士将冬衣撕开,拿出棉花将耳朵塞上,听不到动静就是了,该睡觉的还是睡觉,恢复体力与精神是第一位的。 当然,为了避免元军突然来真的发起总攻时城防兵力不足,调动不及时出现漏洞,顾正臣命军士睡觉时都压在一根长长的绳子上,这种硌后背的感觉并不好,可一旦有警,军士可以猛地扯动绳子唤醒军士,并安排了多个铜锣手值守营地,铜锣声穿透力强,哪怕是捂着耳朵也能听到。 通过这一手,加上元军畏惧火器,不敢深入到城池边缘,以至于做做样子而已,其呐喊的喧嚣声跟着一百多步远根本传不到塞住耳朵的军营中。 通过这种方法,顾正臣稳住了局势,但为了误导纳哈出,顾正臣还是命令值守城墙的军士时不时装着打哈欠,摇摇晃晃,还有出现东倒西歪的情况。 在元军袭扰进入第三天,顾正臣、黄森屏等人早已休息过来,守军也恢复了过来。 事实证明,元军选择懈怠的袭扰战术试图拖垮明军是个错误的决策,他们真正应该做的是不惜代价的进攻,真正将明军累死! 纳哈出了望海州城,发现城上值守的军士没几个能站多久的,好多军士站一会就打摆子了,甚至还看到了两个军士困得摔下城,又被明军用绳子给拉了上去。 时机成熟了,经过连续三天的袭扰,明军还能有多少战力? 高八思帖睦尔、东格乐等人也兴奋不已,这段时间大家都累得慌,可明军一定会更累,只要看看城墙上的人就知道,他们已全无战力。 是时候发起总攻了,这一次说什么也得打下海州城,告慰死去的将士。 这天夜间,纳哈出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四门外,元军雷动,喊着震天的声音朝着城池杀去,那凌厉的气息告诉了顾正臣等守将,这一次进攻不再是袭扰的佯攻,而是真正的进攻! 铜锣声大震,军营内军士纷纷起身准备随时登城。 不少军士猫着身进入城墙之上,火铳准备到位,城内山海炮也已到位,火药弹的箱子也已全部打开。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城外的元军,这群人真以为装腔作势可以拖死所有人,他们错了。 既然你们想总攻,那就来吧! 这三天里,纵是明军疲惫,顾正臣还是派了不少军士出城,为的是清理元军尸体。并不是害怕元军踩着尸体爬上来,而是因为天气回暖,尸体有些发臭了,再不清理远一点,很可能引起瘟疫。 瘟疫这东西有时候比战争更可怕。 军士处理了尸体就会顺着登城梯上来,抽走了梯子,现如今城外沼泽至城墙内基本不见元军尸体,都在沼泽外堆积着呢。 这也就意味着元军需要重新铺路,重新抬着登城梯,重新堆积尸体…… 元军的气势很足,不过还是老套的两板斧: 骑兵弓箭压制,步卒抢占城墙。 当一批批元军杀过沼泽时,城内山海炮骤然响起,如虎啸山林! 随着火药弹飞出城外,骑兵慌乱地躲避,城墙之上的明军纷纷从垛口后闪现出来,一个个精神饱满,斗志昂扬! “杀!” 顾正臣率先出手,一箭射出,拉开了战斗序幕! 第七百二十章 细作与叛徒 预料中的疲军没有,出现的是生龙活虎的明军,这一幕让高八思帖睦尔浑身一冷,但箭已离弦,不得不投入军队拼死一试。 恭终于等到了上战场的机会,看着大地上一个个坑洼,还有没有来得及收拾的尸体,恭不由得脸色苍白。 乌泥催促着恭下马,两人各自持盾与马刀开始随大军一起冲锋,目标便是这北城门! 身后传来了爆炸声,恭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来不及躲避的骑兵损失惨重,原本勇猛的汉子顷刻之间便倒在地上,只剩下了挣扎与哀嚎。 “冲过泥沼!” 乌泥喊着。 恭刚踏上木板,就听到了猛烈的爆炸声,随后胸口被什么东西砸了下,抬起手正好抓住,低头看去,竟是一截手骨! 丢至泥沼中,恭大踏步跑了过去,刚踏上地面,明军再次丢出会爆炸的火器。 乌泥猛地扑向恭,将恭压在身下喊道:“别动!” 爆炸声传出。 乌泥摇晃了下脑袋,有些茫然地站起,双手在身上摸索一番,并没有发现伤,这才咧嘴笑道:“没事。” 恭感激地看了看乌泥,连忙起身拉着乌泥靠在城墙根下,目光所过之处,是残肢断臂,是重创血流不止,耳中满是死亡之前最后的哀嚎与疯狂中带着嘶哑的喊杀声。 “我先登城,你在后面!” 乌泥说完,见一个登城梯上的军士已被斩杀,身体却还挂在上面,转身便踩了上去,将尸体丢下,矫健有力地登至城墙垛口下一尺高,铆足了力猛地一跃,双手抓住垛口边缘,半个身体已上了城墙! 噗! 火铳的铳剑刺入乌泥的胸膛,狞笑中抽出火铳。 “上!” 乌泥坠落之前,喊了一嗓子。 恭抓住了这一刹那的机会,猛地一个翻身便跳到了城墙之上,背过身用盾牌挡住了明军一击,旋即抽出刀来就准备砍杀。 陈何惧见有人冒了出来,眼神中顿时冒出火来,端着火铳便刺了过去。随着陈何惧的行动,其他军士有序补充至城墙边,杀掉了还想登城之人。 恭并没有达到清理一片的目的,因为他低估了明军的精神状态与数量。 因为顾正臣敏锐地察觉到,这将是元军最后一次大规模攻城,憋了三天坏水,准备一股脑倒出来,只要将其彻底地击退,元军将再无力攻城,至少是士气上会遭遇不可逆转的挫败!故此,直接下令秦松、庄贡举,除保留五百人后备力量外,其他军队全部补充至四门! 恭也没想到明军城内会有密密麻麻的登城梯,其中还有很多眼熟得很,许多明军都在城内候着,少一个补充一个,根本就不太可能出现空档。 嘭! 恭感觉后背挨了重重一脚,扑向面前的明军,堪堪避开其铳剑,刚想挥刀,就感觉肩膀一沉,整个人身体不受控制地摔了出去,从城墙之上直接坠向城内! 重重落地! 恭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来,刚抬起头大腿就挨了两刀,相对于身体的痛苦,更令恭骇然的是不远处一排一排的神机炮! 这数量,达到了令人恐怖的地步! 不是三十门,不是五十门,也不是他娘的八十门! 至少两百门! 恭感觉所有人都上了明军的当,战争打到这个地步,顾正臣还没有使出全力! 真正憋着坏的,是顾正臣! “撤啊,快跑啊!” 恭撕心裂肺地喊着,绝望至极。 不用想也知道,一旦到了危险境地,明军会毫不犹豫投入所有火器,而二百多门火器一旦齐刷刷地发射黑铁弹,一瞬间折损的元军将会达到千余人甚至更多! 恭很想告诉城外的兄弟们撤退,告诉族人离开,告诉纳哈出不要再来招惹顾正臣,不要再来这里!可一只大脚踩在了恭的脑袋上,将他的呐喊声摁在了地面上,连同两颗牙齿。 元军误判了明军,以为是一场轻取之战,可不成想面对的明军竟比往日还顽强、还勇猛,战斗再一次打得胶着,原本鲜活的生命不断成为尸体。 血还热着流淌,身体却在冷去。 火药弹一箱箱空了,又有人递了上来。山海炮不断轰鸣,腾空而起的是收取性命的镰刀。 这一次,元军没有坚持太久,只战至一个时辰便如潮水退去。 纳哈出气得直跺脚,可偏偏没有任何办法,这次战斗时间虽短,可损失并不少,甚至还有一些军士登上了城墙,可偏偏就是没把握住机会! 损失太大了。 经过多天连续作战,军队也没了取胜的信念,将官也变得束手无策。 军营里,无论是伤兵还是其他军士都在想同一个问题:我们没事来这里干嘛…… 是时候该撤退了,再打下去也讨不到任何好处。 玛拉泰第一个提出退兵,日后寻机再战,其他人纷纷支持。 纳哈出动摇了,虽然没点头,但内心也十分清楚,顾正臣的火器实在是太凶猛,城上的守军也顽强,打下去只能徒增伤亡。 就在纳哈出犹豫时,图努尔走进来通报:“抓到一个明军俘虏。” “哦,让他进来!” 纳哈出眼神一亮。 图努尔将人带至堂上,将其踢倒在地。 纳哈出看着有些粗犷的明军,皱了皱眉头:“你不是明廷之人?” “太尉,我是元廷的人,名为翁和,汉名是王翁,本为懿州派遣到海州城内的细作,在海州城内的身份是指挥同知关凛的护卫……” 王翁连忙解释。 “哦,是吗?” 懿州都被顾正臣灭了,木哈答也死了,说是他的细作,这想查都查不了。 察罕厉声问:“你说你是细作,你如何跑出来的?” 王翁急切地说:“我跟着关凛守城,之后故意摔至城下,最后跟着后撤军队一起跑了出来。太尉相信我啊,我有重要情报!” “什么情报?” 纳哈出厉声问道。 王翁挣扎着站了起来,肃然道:“明军已经到强弩之末了,顾正臣手中的火药弹只剩下不到五百枚,守城的军士损失也不小,可战之兵其实并不多,仅仅只有五千余人!另外,南城门元军撤退时没有遭遇任何追击,难道太尉还不明白其中道理,指挥同知关凛愿开城门献出城池,以求重回元廷!” 第七百二十一章 放人,献城 关凛愿意献城? 纳哈出两眼放光,倘若真是如此,倒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无功而返,脸面问题保住了。 玛拉泰盯着王翁,抽出腰间的马刀,直接架在了王翁脖子上,喊道:“撒谎!你是顾正臣派来的细作,想要引诱我们继续攻城罢了!” 王翁浑身一哆嗦,脸色煞白,哭丧着脸说:“我哪敢……” “什么味道?” 察罕闻到了一股子尿骚味,定睛一看,才发现王翁竟然被吓得尿了裤子,连忙拦住玛拉泰:“顾正臣纵使要找细作,也会找心性坚定,有胆有识之人,可他——” 纳哈出、东格乐等人连连点头。 细作最重要的是有胆子,不怕死,这种一吓就尿裤子的人怎么可能当细作。 王翁羞愧地夹着双腿,说道:“我真的是懿州安插到海州城的细作,我奉的是腾和之命,暗中留意与策反关凛等人。关凛深知城内已到极限,再坚持下去城破之下必死无疑,这才准备归顺,若太尉与诸位不信,还可等上一等。” “等什么?” 纳哈出厉声问。 王翁咬牙道:“献城前一个时辰,关凛会偷偷释放阿古罕,以表心意!” 纳哈出沉默了。 阿古罕是一个忠诚的猛将,他孤身一人冲上明军城墙的壮举让所有人震撼,原以为明军将其杀了,不成想竟是俘虏了。 “关凛可说何时献城?” 纳哈出问道。 王翁重重点头,又摇了摇头:“关指挥同知说了,若献城,需保全其部将,给其万户官职,分给牧场与马匹。” 纳哈出嘴角露出笑意。 看来没错了,不到绝境的人投降哪里有不谈条件的。 看来这是真的。 “我以太尉的名义保证,若关凛打开南城门,献出海州城,给他万户,二百里牧场,三千匹马!” 纳哈出下了血本。 王翁摇头:“口说无凭,具写文书……” 纳哈出差点要吐血,你丫的城池还没给,就这么多事? 写就写吧。 纳哈出拟好文书,加印之后交给王翁,沉声道:“现如今可以了吧,几时献城!” 王翁收起文书,见纳哈出没多少耐性,连忙说:“关指挥同知说了,若太尉给了文书,便在明日晚间子时打开南城门。为避免顾正臣有所察觉,还请太尉安排人手强攻其他几门,让顾正臣无心旁顾,待大军至,城门开,迎太尉入城。” “好,好!” 纳哈出兴奋不已,安排王翁趁天黑回去。 玛拉泰忧心忡忡,对纳哈出道:“太尉,小心其中有诈,毕竟我们几次强攻都没有打开城池,城内明军也没有到绝境,关凛此时投降明显不合时宜。” 东格乐摇了摇头,反驳道:“未必是陷阱,顾正臣这几日使用了大量火器,其数量之多诸位都见识过,可这火器他还能剩下多少?五百还是一千?若没有火器,明军拿什么阻挡我们大军在城外?关凛定是看到了明军的虚弱与困境,明白再这样下去,明军便会彻底失去依仗,城破在即,故此才派人前来。” “何况关凛原本就是我们元廷之人,这些年来虽然归附大明,原本算是这海州城的统帅,可顾正臣跑来之后,他便沦为了仆从,没了实权难免心生不满。末将以为,关凛献城可信。” 高八思帖睦尔连连点头,对东格乐的分析很是认可:“这段时间的战斗我们虽然损伤惨重,可明军也不是没伤亡,他们只剩五千能战之兵应是可信。加上明军火器即将用尽,守城无望,关凛自然不希望死在城内,这个时候选择献城是唯一活路。” 纳哈出看向苏赫。 苏赫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们目前对明军城内情况知道的并不多,但从近日交锋来看,明军的火器确实有可能即将殆尽,其战力也折损过半。无论这是不是一个陷阱,我们都需要试一试。倘若南城门当真打开,我们便杀过去,若关凛诈降,我们便不入城,转为佯攻。” 察罕连忙说:“若城门打开,而我们的人进去的少,反而被顾正臣察觉之后赶出来该当如何?我认为,当重兵列于南城门之外,城门一旦打开,先头军队入城时,大军应全面出动,以确保万无一失!” 纳哈出、东格乐等人连连点头。 顾正臣的战力不可小觑,此人极是难对付,若进去的人少了,他很可能占据巷道反攻,继而夺回城门! 应用大军压阵。 纳哈出当即下令:“明日晚间,借夜色掩护,调三万兵力于南城门外,一旦城门大开,全军齐动!这一次,我亲自带兵!至于其他三门,依旧由你等指挥,兵力为五千,莫要强攻,而用佯攻,但一定要制造出强攻之势,让明军不能分兵于城南!一旦明军露出破绽,再转佯攻为强攻,配合夺城!” 高八思帖睦尔、东格乐等人纷纷领命。 天明无事。 纳哈出没有再费心去袭扰,因为这一套对明军来说根本没啥用。 黄昏至,夕阳如血。 纳哈出等待着黑夜的降临,等待着进入海州城砍掉顾正臣的脑袋。 夜,终来! 凭借着骑兵的机动,在夜的掩护下,纳哈出带了三万五千余精锐抵达南城门外,并命令军队噤声,在距离南城门一里外停了下来。 城墙之上,并无灯火。 黯淡的星光,依稀可见城外山木。 关凛站在南城墙之上,脸色凝重。 千户古岭走至关凛身旁,低声道:“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纳哈出派人来,我们便打开城门。只是这样一来,这城……” 关凛摆了摆手,打断了古岭的话:“事已至此,还在意这城干什么?让你怎么做就怎么做,莫要忘记我们的身份是什么!” 古岭喉结动了动,重重点头:“属下明白。” 关凛看着城外的夜幕,压低声音:“将阿古罕提来吧,送他回去,也好告诉纳哈出,我们是真心真意希望他来这海州城。” 古岭领命,转身离开,没多久,蒙着双眼、绑缚双手的阿古罕便被带到了城墙之上,只觉手腕一松,已被松绑…… 第七百二十二章 诡计,地主之谊 阿古罕揉着手腕,眯着眼看清楚了夜幕笼罩中的人。 关凛严肃地看着阿古罕,沉声道:“还请带话给太尉,子时,我等开门献城!” 阿古罕难以置信地看着关凛,看了看其身旁的军士,一个个狼狈不堪,包扎着伤口,有些军士甚至只能拄着拐杖站立着。 这就是明军的现状,强弩之末! 怪不得关凛会投降,这群人如何都不可能坚持多久。 “好!” 阿古罕爽快的答应。 关凛看了眼古岭,古岭安排人将阿古罕吊放至城外,将其放了回去。 纳哈出等到了阿古罕,也听到了阿古罕带来的情报,欣喜不已。 很显然,关凛派来的人没有撒谎,城内守军已到了极限,哪怕他不投降献城,也经不起一两次攻城了。 既然如此,自己没必要功亏一篑! 拼一把,再拼一把,城内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顾正臣在内! 夜近子时。 海州城四门之外,杀声骤然响起,庞大的攻势一下子挤压到城墙之上。 北城城墙之上,黄森屏拔出腰刀,厉声喊道:“兄弟们,黎明前的夜最黑,熬过去,我们终将见到曙光!守住城池,卫我山河!” “守住城池,卫我山河!” 林白帆、于四野等带军士齐声呐喊。 西城墙,毛骧手握盾牌,盯着昏暗中冲杀的元军,眸子里满是冰冷之色,气沉丹田:“杀胡虏,拿军功!死战不退,方为英雄!” 定辽卫、海州卫混编的军士咬牙喊出“死战不退,方为英雄”的口号,气势凌云。 东城墙,赵海楼有些恍惚,想起了洪武六年时跟着顾正臣进山打“虎”时的场景,那一次句容之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没有顾正臣,就没有今日的赵指挥使! 赵海楼看向窦樵、梅鸿等人,嘴角微微一笑,然后手指城外,喊道:“但凡一个敌人还站着,那就是我们新火器第一军的耻辱!端起你们的火铳,杀贼!” “杀贼!” 窦樵、段施敏等一干将士梗着脖子喊,火铳纷纷伸出城墙,瞄准了城外元军。这一次,最远打击,在对方接近一百五十步时便率先出手…… 南城门外。 纳哈出派遣高八思帖睦尔为先锋军,带三千军士接近城池,一旦城门打开,则全军压上。 高八思帖睦尔并不打算让其他人抢了功劳,既然关凛要献城,那自己就应该第一个杀进去,然后找到顾正臣,将他摔在马后拖拽到纳哈出面前,告诉他已成为元廷的俘虏! 图努尔看向图斯,严肃地说:“切记一定要小心,莫要大意。” 图斯手握长弓,咧嘴道:“弓箭会解决所有敌人。” 高八思帖睦尔下达了冲锋的命令,骑兵奔跑起来,城墙之上的关凛、古岭看到这一幕,对视了一眼,关凛下令道:“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打开城门。” 古岭冲着城内军士喊道,军士听令而动,城门轰然洞开。 高八思帖睦尔、图努尔等元军见城门真的开了,兴奋不已,一边安排军士通报纳哈出,一边催促军士加快速度。 后军的纳哈出已提兵冲锋,察罕、玛拉泰等护卫左右,万军齐发,声势惊天动地! 高八思帖睦尔眼见城门就在眼前,城墙之上的明军并无异动,便放心大胆地带人冲入城门洞! 穿过并不算宽阔的城门洞,眼前骤然变得开阔起来。 高八思帖睦尔、图努尔等人勒着战马,放缓速度,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由得有些诧异。这周围百余步内并无任何建筑,似乎全都被拆光了,只有空荡荡的场地,而在正北面设了一个高台,高台之上,有人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身旁站着两个护卫。 随着接近,高八思帖睦尔借着星光看清楚了高台之上的旗帜,一个“顾”字在风中招摇! “顾正臣!” 高八思帖睦尔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狂喜爬出,拱起脸颊上的肉。 顾正臣平静地看着不断接近的元军骑兵,手指翻动着一枚铜钱。 高八思帖睦尔、图努尔等人驱马至顾正臣十余步外,弓箭如林对准了顾正臣。 “他在干嘛?” 高八思帖睦尔眯着眼问。 图努尔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做。” 高八思帖睦尔见身后全是自己的军士,便高声喊道:“顾正臣,你多少也是大明的定远伯,算得上是贵族,今日给你颜面,束手就擒随着见太尉,留你一个体面,否则,万箭穿身!” 顾正臣手指翻动,心里爱死这个要脸面的时代了。 电影桥段并不是完全虚构,反派死于话多也不是没有依据。贵族有贵族的脸面与尊严,哪怕是敌人也会给予照顾,就比如朱祁镇,人家在乱军之中坐着都没人杀…… 顾正臣将铜钱握在手心里,看着高八思帖睦尔等元军,笑道:“你们远道而来,身为海州城的主人,顾某多少还是需要尽尽地主之谊。” “何意?” 高八思帖睦尔感觉到一丝不安。 便在此时,身后传出一声剧烈的爆炸声,高八思帖睦尔、图努尔等人连忙转身去看,就看到城墙之上的明军纷纷拿出了蹲坐下去,身前是漆黑的盾牌。 大地猛地一颤。 骤然间,青砖飞起,爆炸声密集地窜了出来,掀开每一寸土地,在战马的脚下、肚子下响成一片! 在看不到的地下,火药的引线呲呲燃烧着,一条粗大的引线燃过之后,接下引线两侧的火药弹引线也被点燃,整个布局宛如一条条铜钱树,从树干延伸至周围。 爆炸自城门口,一步步朝着顾正臣的方向爆炸而去,所过之处,骑兵损失极大,这里没有可以腾挪之地,没有可以转向之地,只能在这一片挤满骑兵与战马的地方,迎接覆灭。 “杀了他!” 高八思帖睦尔明白过来,自己还是中计了! 这不是关凛开门献城,而是顾正臣的请君入瓮!既然如此,那你顾正臣也别想活命! 放箭! 弓箭手刚动,萧成便一把将顾正臣拉至身后,一片浑厚的大盾牌重重落在身前,紧接着张培、沈勉也抓来一扇纯铁盾牌护起。 叮叮作响,弓箭无法伤害分毫。 便在此时,地下的火药弹掀开了高八思帖睦尔马蹄之下的大地…… 第七百二十三章 倾泻,饱和覆盖 等密集的爆炸声结束之后,高八思帖睦尔带入城中的千余骑兵已损失殆尽,侥幸不死的军士也已重创,哀嚎地倒在地上,没了战力。 萧成收回盾牌,看着盾牌之下十几片带血的铸铁碎片,暗暗心惊。若没这厚重的铁盾防护,顾正臣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顾正臣冰冷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修罗地狱,厉声喊道:“点火!” “点火!” 城墙之上,关凛身旁的军士纷纷点燃了引线,而这些军士,并不是定辽卫,而是真正的新火器第一军! 六百步城墙,八百门山海炮,前后两排错落而立。 城外,是纳哈出冲锋而来的骑兵军团,接近城池两百余步! 轰! 南城墙猛地一颤,土坯的城墙掉落下拳头大小的土块,尘土抖出一片。 极密集的火药弹腾空而起! 顾正臣清楚纳哈出在疲军之策失败后很可能会心灰意冷继而撤军,这才与关凛商议,安排王翁出城提出“献城”之计,以引诱纳哈出再次出战。 入城的先锋才多少人,这些从来都不是顾正臣的目标,真正要打击的,要毁灭的,是元军先锋入城之后紧随而来的元军主力纳哈出所部! 现在,纳哈出终于忍不住来了! 无需再保有后手,无需再隐藏什么,调动八成火器,调动剩下部分火药弹的九成,全部送给纳哈出! 这是海州城守卫战第一次在单一方向上超百门规模山海炮投入战斗,而且一用就是八百门,密集的让军士并无多少立足之地! 倾尽全力的山海炮的饱和式、全覆盖打击,终于再耀州、懿州之后再次出现! 当纳哈出听到城内剧烈的爆炸声时还以为高八思帖睦尔等人遭遇了明军激烈的反抗与殊死搏杀,并没多想,还一直带人冲锋,毕竟看前面,明军的城门并没有关闭,城门口还都是自家骑兵…… 可当抬起头来看到密集的火药弹时,纳哈出感觉浑身几乎被冰封! 如此密集,如此海量! 恐怖占据双眸,纳哈出破音道:“快撤!” 可问题是,战马向前冲锋这东西是有惯性的,不是勒下战马甩一下就能调头往回跑的,匆促之间骤然悬停战马,技术好的战马前蹄腾空虚踩,技术不好的战马前蹄腾空然后就是后摔,何况这冲锋的骑兵军阵相对密集,本想着声势夺人,这一刻全丫的为火药弹的杀伤提供了便利…… 火药弹纷纷落地,一些骑兵被砸伤。 当火药弹在骑兵绝望的挣扎中炸开,鲜血瞬间便铺出一片,如春天开出的红花,一地一地。 纳哈出已毫无战意,疯狂驱使战马从一侧迂回准备往回跑,面对火药弹当下唯一的应对之策就一个: 离得远远的。 察罕没想到这竟是一个陷阱,狡猾的顾正臣,可恶的大明! 轰! 城墙之上再次传出沉闷的声响,又一轮火药弹飞出,元军骑兵彻底崩溃,纷纷逃亡,连基本的战阵都没有了,乱成一锅粥。 尸横遍野的大地再次受伤,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坑,愤怒地踢飞泥土,覆上刚刚洒下的血,可血很快渗出,冲开了松散的土壤…… “点火!” 乌聚、王良指挥着军士再次出手! 轰! 火药弹腾空而起。 王良看着远处溃逃的元军,还有近处也跑得差不多的元军,对一旁的林山南喊道:“发哨箭,告诉其他三门,发起反攻!” 林山南狞笑一声,手握长弓,抽出一根哨箭,刚想点燃,便感觉不对劲,迷茫地看向王良、乌聚等人:“你们感觉到没有?” “什么?” 林山南低下头,脚下的城墙不知如何出现了一道裂缝。 “不好,城墙——” 轰隆! 刹那之间,南城墙向城内方向垮塌下来,城墙上的军士瞬间失稳,摔下城外或城内,山海炮翻走,砸伤了不少军士,火药弹的箱子也破开,火药弹滚滚。 顾正臣看着如此一幕,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看来城内的爆炸动摇了城墙的根基,而城墙之上大规模火器的后挫力又让其一次次受创,最终坚持不住彻底垮了。这也就是纳哈出大军彻底失去了战意开始溃逃的时候,若是提前一些时间,这将是海州城的灾难! “哨箭没有发出,张培,发哨箭!” 张培领命。 很快,哨箭腾空炸开。 赵海楼、黄森屏、毛骧都知道南城门计划取得了胜利,在敌人听闻到消息出现骚乱开始撤退时,北城门、东城门、西城门同时打开,军士化为骑兵,冲杀出去! 原本南城门军士也可以组织反攻,但现在没这个必要了,敌人跑得太快,而自己这一方因为城墙垮塌损失不小,救治伤员才是最紧要之事。 王良、乌聚等人恼怒坏了,听到其他门外传出了喊杀声,咬着牙阻止了五百余军士,追着元军跑去…… 顾正臣没有阻拦,刚想去查看伤兵,就听到一声低沉的咳嗦。 图斯喘息着,拖着残破的腿靠在死去的马背上,左手抓着弓,右手拿着一根箭,盯着发红的眼睛看着顾正臣:“我还活着,战斗还没结束!” 嗡! 弓弦颤,箭咻的一声飞过。 萧成放下弓,看着被箭射中眉心的图斯,说了句:“现在结束了。” 确实,结束了。 纳哈出在跑路,过营地停都没停,便带人向北逃遁而去,什么牛羊,什么伤兵,都没自己的命重要,跑得远远的,这个鬼地方再也不想来了! 于是乎,出现了几千明军骑兵追着几万元军跑的场景,甚至几十个明军竟然抓了一千余俘虏…… 当顾正臣走入纳哈出的营地,看着数不清,看不到尽头的牲畜时笑了。纳哈出是一个称职的运输队长,这么好的东西自己就收下了。 虽然纳哈出在子时不久后就跑路了,但战争真正结束是在天亮以后,明军为了控制元军俘虏与营地,消灭残余的力量,避免纳哈出杀个回马枪,硬生生奋斗了大半个晚上。 至此,海州保卫战结束,纳哈出的元军惨败,顾正臣与明军大胜! 第七百二十四章 盖州外,袭灭元军 顾正臣站在垮塌的南城外,对关凛等人道:“纳哈出被打怕了,一时半会不会跑过来找我们麻烦,先在外围布置一个临时的栅栏墙应付一阵子,过段时日,本官会命人自金陵运一批水泥过来,重建海州城。” “何为水泥?” 关凛疑惑地问。 黄森屏牵着马走了过来,插了句:“可以与石子结合在一起制成混凝土,堪比山石坚硬,泉州府沿海四所便是如此,只要水泥跟得上,这海州城不出半年就能重建。” 顾正臣白了一眼黄森屏,泉州府徭役百姓多,这里百姓那么少,能一样嘛,再说了,水泥远道送来也不容易,想大量供应怕有些困难,在这里新建水泥厂也不容易。 不过海州城并不需要过于追求固若金汤,采取混凝土夹土坯、多支护与紧固便是。 着眼大东北的战局来看,海州城的位置并不算战略之地,也不是兵家必争之地,随着纳哈出这次骨折,大明在辽东的威胁大大减弱,海州城未来几十年未必会有大的战事,等彻底解决纳哈出,纳东北为版图,人口多起来之后再慢慢建城也是可以。 顾正臣翻身上马,拨转马头,看着身后的三千骑兵,沉声道:“我知道大家都很疲惫,很想大肆庆贺一番,但此时我们没其他选择。海州城的城墙倒了,一旦遭遇骑兵突袭必然损失惨重。眼下纳哈出虽然带人北撤,可还有一支骑兵留在盖州城外!” 盖州向北只要偏东北一点就会看到海州城,若那支骑兵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夜间来个骤然突袭,海州城就危险了。 虽说纳哈出主力都跑路,偏师不太可能出手,但战场之上侥幸要不得,顾正臣宁愿将这群人彻底赶走之后再休息,至于辽东镇外元军就不需要顾正臣考虑了,因为那里元军撤退的方向并不路过海州城,也不太可能绕过辽东镇闪击海州城。 最大的变数与危险是盖州城外的骑兵,纳哈出跑得太快,一定来不及告诉他们,这是一次偷袭的机会…… 准备好火器与火药弹,顾正臣带了三千骑兵便向西南方向而奔去。 赵海楼、毛骧、关凛等则留在海州城内负责打扫战场,该埋的尸体需要埋了,多达三万余的伤兵俘虏不太可能都放在城内,需要在城墙附近搭建营寨,还有十余万头牲畜,这就不是小小的海州城能伺候好的…… 吏部侍郎李冕站在废墟的南城墙上,仰头看天。 这是何等惨烈的战斗,竟然将一面城墙给打垮了! 顾正臣不仅带领海州城将士赢得了这次战争,还大量杀伤与俘虏了元军! 此人之能,被朝廷严重低估了! “定远伯呢?” 李冕找到古岭询问。 古岭指了指盖州方向:“去偷袭盖州外的援军了,定远伯说了,打跑这些人之后,李侍郎便可以回金陵复命了。” 李冕心情舒畅,一扫多日以来的胆战心惊与惶惶不安,摆了摆手:“不急,不急,本官要留在这里好好看看这战场,哈哈,哈哈哈……” 如此一战,自己可也是有些功劳的,那,看管俘虏的事就是自己负责,对了,劝降的事自己揽过来吧,反正这些元军俘虏不可能全都杀了,这些粗人也不会好好说话,自己出面,说服这些兵弃元投明,那也是一件大功劳啊。 李冕当即找到赵海楼、毛骧等人,商议道:“俘虏若不让其归顺,迟早会出大乱子。” 毛骧问:“计将安出?” 李冕笑道:“简单,本官来招抚……” 赵海楼、毛骧与关凛都没有反对,大家的军功足够多了,不在乎这点军功,再说了,城内需要处理的事实在多,李冕想干活那就让他去干。 盖州城。 指挥吴立、张良佐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看不到元军骑兵的影子。 三骑奔入城内。 很快,房皓上了城墙,擦着额头的汗说道:“元军并没有撤退,就驻扎在了平山南十里。” 张良佐将手放在垛口上,肃然道:“到今日他们还没动作,说明了很多事啊。” 吴立沉重地点头:“确实,至少说明海州城抗住了纳哈出的大军!这简直不敢想象,一座小小的土坯城竟能在十万大军的围攻下坚持到今日!” 房皓摘下头盔,笑道:“一个能在二十余岁便封伯爵之人,没点本事如何服众?这让我不由得想起长兴侯。” 长兴侯耿炳文? 仔细看看,这次海州城之战与长兴之战颇有几分神似。 耿炳文当年面对张士诚手下的悍勇之将李伯升十万大军,以一万余军士镇守长兴,挡住其一个月之余,最终在常遇春等人的援军之下,里应外合,杀李伯升五万余将士。顾正臣此时面对的是纳哈出的十万大军,手中同样是一万余人,只不过与耿炳文不同的是,顾正臣不太可能有援军…… 张良佐叹了口气:“海州城并不适合坚守,更何况纳哈出倾力而战。” 吴立、房皓沉默了。 所有人都清楚,海州城能坚守到现在不被攻破已经是顾正臣了不得了,但那座小小的城,迟早守不住,城破人亡只是时间问题。 要知道耿炳文镇守的长兴城,那是石砖高城,城墙高为两丈余,而海州城是土坯城,仅仅一丈高,说句不好听的话,用马刀砍也将城墙砍破了…… “那是什么?” 一名军士连忙指向北面,远处天空之上多出了一群黑色之物,而这群黑色的东西正朝着盖州城飞来。 张良佐眯着眼看着,猛地瞪大眼喊道:“是鸟群!有动静,四门紧闭,准备迎敌!” 房皓听着警训的铜锣声不断敲打,盯着城外方向看去。 群鸟高飞,说明远处有大动静。 一定是大规模骑兵雷动,这才让飞鸟不敢回林,只得飞远避祸! 大规模骑兵吗? 难不成,纳哈出打下了海州城,转而带兵南下,意图耀武扬威,并打下盖州城? 孤骑疾奔! 盖州城的斥候高乐猛地挥马鞭,催促战马再快点一点,看着远处的盖州城,隔着三里路便喊道:“定远伯南下,平山元军溃灭!” 声音传荡在四野。 马蹄声疾,声音再次响起:“定远伯南下,平山元军溃灭!” 「看到大家催更,说篇幅短小,更新少,惊雪也很是惭愧。现在这本书处于保命续命的状态,用新书换这本书两三个月的时间,以时待变,看看能不能有起色,能不能出成绩,能不能给机会保全。这就需要惊雪拿出新书来,新书新的时间点需要去翻看史料与书籍,我写书一般不会太乱来,尽量贴近时代本身的人物、事件与时空,这也导致时间花费多,一时半会腾不出手多更,大家多理解下……」 第七百二十五章 辽东第一大捷 平山南,一股股血汇流成泊。 啪! 一只大靴重重落在血泊中,液体飞溅四周。 黄森屏看向顾正臣,肃然道:“没走脱一人。” 顾正臣疲惫的脸上终于浮现出轻松之色,不枉这些军士克服极度困倦奔袭而来。 这里的元军也活该倒霉,全盯着盖州方向去了,后面连个放哨的就安排寥寥几人。这也可以理解,派几个人接头传话就够了,纳哈出怎么可能会输,十万兵呢,堆也堆进海州城了…… 拥有火器与骑兵的新火器第一军面对毫无防备、又扎营密实的元军发动了突然袭击,只四轮炮轰战斗基本就结束了,剩下的是机动骑兵截杀溃逃的残兵。 整个战斗过程实在没什么可讲,太过简单,毫无麻烦可言。 在打扫战场接近尾声时,哨骑突然跑来通报:“南面有一支步卒快速接近,应是盖州城守军。” 顾正臣安排部分军士做好战斗准备以应对突发状况,自己则带了百余骑南下三里,看到了盖州指挥张良佐与房皓,以及千余步卒。 张良佐、房皓看到顾正臣时,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娘的,要不是自家的斥候发誓赌咒,连上下十八代都带了进去,说当真是顾正臣来了,自己如何都不相信,更不会出城…… 顾正臣看着弓在手,箭搭在弦上的盖州守军,对张良佐、房皓等人笑道:“怎么,两位指挥这是将顾某当元军了?” “当真是你!” 张良佐抬手,让军士收起弓箭,走上前,看着翻身下马的顾正臣,仔细打量一番,难以置信。 房皓绕着顾正臣看了两圈,托着下巴说:“定远伯没有肋生双翅,如何飞出海州城的,难不成纳哈出那里有什么变故,主动撤军了?” 顾正臣哈哈大笑:“没错,纳哈出主动撤军了,主动的样子煞是好看,一路向北。” 房皓吃惊地看着顾正臣,弱弱地问:“不要告诉我,你将纳哈出的十万大军赶跑了?” 张良佐盯着顾正臣,想从他的表情中窥出真伪。 顾正臣淡然一笑,拉着马缰绳,踩马镫翻身上马,平静地说:“既然不让告诉你,那顾某便不言了。诸位,新火器第一军疲惫过甚,现要返回海州城休整,这战场之事便交盖州卫负责了。” 说罢,拨转马头便带黄森屏等军士撤离,并带走了所有军士与俘获的一些可用战马,至于兵器之类的,除了一些好弓外,其他全留给了房皓与张良佐等人。 看着滚滚烟尘远去,张良佐、房皓抵达了战场,对视了一眼,浑身微颤。 赢了! 顾正臣赢了! 他赶走了纳哈出! 辽东之危解除了! 虽然不清楚海州守卫战如何赢下来的,但顾正臣跑到盖州附近已说明纳哈出不仅跑路了,还是跑得不敢回头的那一种…… 因为担心海州城安危,顾正臣并没多作停留,只用了一日半,中间稍是休息,在三月三十日清晨返回了海州城。 此时海州南城墙已经被清理了一番,取而代之的是向外凸出的栅栏墙,宛若一个大型营寨。为了安全起见,赵海楼设计了内中外三层栅栏墙,最内是山海炮军,中是火铳军,外是哨岗与哨骑。这也导致整个栅栏墙外伸出三百余步。 顾正臣率队平安归来,不等赵海楼等人汇报,也不等李冕显摆自己的招抚功劳,回到居所倒头就睡,一干骑兵也累坏了,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酣睡不已。 萧成靠在顾正臣床边,双手怀抱着睡着了,张培给顾正臣拉好被子,又给萧成盖了些,在萧成眉头微动中退出门外…… 夜来,星出。 星尽,日明。 尸横遍野,血腥的气息令人作呕。 一个人掀开尸体,猛地站起身,弯弓…… 咻! 锋芒的箭刺眼,朝着眉心而来。 顾正臣发现自己被定住了。 避不开,动不了! 箭至! 豁—— 顾正臣猛地坐起身来,满头大汗,抬手摸了摸额头,松了一口气,暼了一眼身旁抓起长枪的萧成,微微摇头:“怕是杀人太多,以致噩梦缠身。” 萧成呵呵笑了笑:“开平王曾对我说,敌人活着的时候可以杀死他们,还怕死了的他们?” 顾正臣明白这个道理,可问题是梦不是自己说了算…… “我睡了多久?” 顾正臣起身,感觉骨头似乎都酸疼起来。 “一天一夜。” 萧成道。 顾正臣洗了把脸,收拾利索走出房间,至公署召集将官。 “先说下我们的伤亡吧。” 顾正臣脸色凝重地说。 关凛走出来,递上一份文书,禀告道:“此战投入新火器第一军、海州卫、定辽卫,合一万三千余将士,阵亡一千二百八十六,伤五千三百一十八,其中因伤致残或重伤八百九十七,余者皆是不致命伤……” 顾正臣翻看着文书,眉头紧锁。 新火器第一军折损数量最少,也有三百余,海州卫折损四百余,定辽卫折损最多五百余。而负伤中,以新火器第一军为最多,接近两千,达到了整军四成…… 这种分布情况与军队战力、战争激烈程度、元军进攻次数与投入兵力等有关。 关凛继续说道:“此战杀元军两万一千余,俘虏三万两千余,并缴获战马两万一百二十匹,牛羊草料无数!” 顾正臣听闻,微微点头。 纳哈出带了十万兵,一次海州之战便耗去了五万三千余,加上盖州城外的四千军队,直接减员五万七千余。 哪怕再财大气粗,哪怕纳哈出号称有二十万雄兵,也足够他心疼一阵子了。毕竟从柞河之战以来,他损失的兵力已经超过了八万多,所谓的二十万大军,只剩下了十万冒头,而这还是大范围分散,他的本部主力还能剩多少? 虽说这一次战斗没有留下纳哈出,但事实上已经实现了顾正臣的战略目标,那就是最大限度地消灭纳哈出的有生力量! 这是一场当之无愧的大捷,真正意义上的,大明开国以来辽东第一大捷! 第七百二十六章 迟来的援军 磨刀霍霍杀牛羊! 大庆三日! 酒菜还没摆上桌,城墙之上便传出了预警,锣声喧天。 顾正臣很是意外,黄森屏、关凛、毛骧等人也有些无语,谁这么没眼色坏了大家的好事? 难不成纳哈出再次南下? 顾正臣登上西城墙,盯着十余里外的烽火信号,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为了避免元军偷袭,海州城安排了斥候在外围盯着,一旦有军队接近便点燃烽火。 原以为这一招根本用不上,因为纳哈出付出了惨烈代价跑路了,别说这么短时间内南下,就是给他三年也未必敢轻易南下海州! 可如今,偏偏有警。 “斥候还没送来消息吗?” “没有。” “其他城门外可有烽火?” “没有。” 顾正臣疑惑不已,只西城门外烽火,这个方向是不是有些偏了。 “南城漏洞大,派驻火器第一军三千军士驻防,其他三门各驻防一千五百军,命后备军居中候命,山海炮就位。” 顾正臣从容安排下去。 军士原本手里握着的杀羊刀、剁骨刀、烧火棍转而换成了刀枪盾与火器,甲胄上身。 喜庆的氛围陡然一变,肃杀之气蔓延开来。 远处,两骑催马接近城池,待至近前,喊道:“定远伯,烽火燃报援兵至,非是敌虏!” “援兵?” 顾正臣听闻愣了下。 战争都打完了,援兵才来? “哪来的援兵?” 顾正臣询问。 斥候通报:“靖海侯与德庆侯,水路并进,于辽河口附近合兵一处,赶赴海州城而来。” 顾正臣听闻,放松下来,安排一批斥候出城再查再探,在援军抵达城西三里时,顾正臣亲自带兵前往迎接。 德庆侯廖永忠、靖海侯吴祯带了两万大军,军队急行而来,原本是想寻地利牵制纳哈出,迫使纳哈出放弃对海州城的进攻,减轻顾正臣守城压力,谁成想赶到了之后才发现纳哈出的大军已不见了踪影…… 当从海州城斥候口中得知纳哈出撤走之后,廖永忠与吴祯还一脸茫然,不清楚纳哈出搞什么,带十万大军就为了看看顾正臣长什么模样、打个招呼就走了,如此大举进犯,怎么会不破城池就走了? 一度怀疑斥候情报的真实性,直至接近海州城也没看到一个元军,周围斥候不断窜动,查看海州城南北,都不见有敌情。 城外三里,扎营。 顾正臣带黄森屏、毛骧等人,亲至营地。 吴祯、廖永忠的表现和张良佐、房皓的表现差不多,又是震惊,又是费解。 “你小子先说清楚,纳哈出为何跑了?” 廖永忠严肃地问。 顾正臣哀叹一声:“说来惭愧,都怪我,没将他留下。” “啥?” 吴祯、廖永忠瞪大眼。 顾正臣苦涩摇头:“本该将纳哈出和他十万大军全都留下的,可惜努力多日,只留下了他五万三千余兵,两万一百二十匹战马,这事说出去是不是有些丢人……” “丢你大爷!” “揍他!” “救我!” “萧成你大爷,你可是我的亲卫……” 萧成转过身,两个侯爷揍你一个定远伯,谁敢插手,再说了,你说出这样的话不就是欠抽。 吴祯、廖永忠看不惯顾正臣这一副苦巴巴还显摆的样子,知不知道,我们为了营救你,为了帮你分担压力,收到朝廷旨意之后片刻都没耽误,抄起家伙就一路跑来了,你丫的现在告诉我们白跑路了?想想这段时间昼夜兼程的辛苦,再看你这嘚瑟的嘴脸,不揍你丫的都不可能。 顾正臣抑郁了。 想自己面对纳哈出十万兵都没受伤,结果竟然被自己人给打伤了,这内卷的太厉害了,全都是嫉妒惹得祸…… 落座。 顾正臣揉着胸口,呲牙咧嘴:“我说你们二位好歹是侯爷,动手能不能轻点……” “说,到底如何做到的?” 廖永忠威严发问。 吴祯摸了摸下巴,想起自己手里的那点山海炮,还有山海炮杀海寇时的场景。 顾正臣收敛,表情肃然地说:“火器作战,野战,攻城战,守城战,我都试完了。事实证明,依靠火器作战可以极大杀伤敌人,无论野战还是攻城战,都能给敌以沉重毁伤,用于守城更是无双利器。在纳哈出领兵攻城时……” 廖永忠、吴祯仔细听着顾正臣的介绍。 毫无疑问,经此一战,顾正臣、新火器第一军、远火局与海州城,都将远近闻名,而顾正臣也将用这赫赫军功赢得“名将”之誉,不敢说他的名字会成为元廷的噩梦,但至少是纳哈出的噩梦。 火器成了! 这是顾正臣最亮眼的功劳,将改变明元攻守态势,改变整个大局! “好!” 廖永忠、吴祯对顾正臣的指挥能力很是敬佩。 山海炮的“添油战术”,“精准击杀”战术,“火器阻断”战术,包括元军袭扰意图疲军时的巧妙应对,对战局的精准判断,后面的细作出城,开门献城诈降之策,山海炮“集群全火力覆盖”之策,趁敌溃败时毫不犹豫投入骑兵的“追击截杀”…… 短短七日内,顾正臣不仅守住了海州城,还极大重创了纳哈出! 此战顾正臣的表现可圈可点,既有沉稳如山的坚守,也有以少打多冒险的追击,既有扞卫城池不失的意志,也有杀敌更多的决心! 厉害,极厉害的守城一战! 顾正臣说了良久,在讲述完奔袭盖州外元军后,廖永忠、吴祯已有些麻木,这个家伙使用疲惫之军还敢奔袭百余里外的元军…… 疯狂! 但不得不说,那是最好的时机。 顾正臣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问道:“所以,你们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廖永忠脸颊上的肉抖动了下,沉声道:“为何,你还知道问为何?你一声不吭,吃了柳河元军,还跑到懿州刺激纳哈出,纳哈出举大军南下,你以为我们都听不到消息?知不知道,陛下担心你被纳哈出给杀了,一连派了五次使臣催促我等进军海州城!” 吴祯呵呵笑了笑:“不只是我们这两万兵,冯胜在北平带了三万兵,此时估计已经到了宁远一带。陛下给了旨意,无论如何都要保你不死。顾小子,若不是你身世清楚,我们都要怀疑你是不是陛下的私生子了……” 第七百二十七章 你们——好样的 在这一刻,顾正臣动容了。 来自朱元璋的担心与保护,一瞬间击到心坎。 历史记载了朱元璋的残暴与杀戮,但罕有记载朱元璋对孩子的关心与保护,似乎他就是一个冰冷无情的帝王。 顾正臣清楚,朱标、马皇后与朱元璋并没有将自己当外人,若不是自己没有兄弟,估计已经改名朱正臣了。 在金陵内外,朱元璋始终将自己作为子侄看待,甚至在朝堂之上也时有“顾小子”之称,就连圣旨都写得简单粗暴。 顾正臣不知道朱元璋收到纳哈出十万兵南下海州城消息时是什么心情,但从廖永忠直接从山东登州府跑到辽东,从吴祯自宁远一带昼夜兼程,从冯胜自北平出关可以看出,朱元璋在拼尽全力、不惜让北面防御出现破绽也要拯救自己! 一句话,他要自己活! “多谢陛下!” 顾正臣向南拱手,肃然而立。 廖永忠、吴祯连连点头,也颇是羡慕。 这么多年来,皇帝什么时候乱过分寸,也就这一次,强行命令军队不惜代价赶赴辽东,要不是这几年军队多了战术背包,哪个军队能在短时间内说出发就出发? “你在辽东打了个如此漂亮仗,实在是出人意料。”廖永忠感叹一番,转而道:“其他我就不问了,只说一件事,你说你留下纳哈出五万余人,俘虏两万多战马?” 吴祯目光如炬,搓着手在一旁看着。 顾正臣认真地点头。 廖永忠愤怒了,指着顾正臣骂道:“你是如何办事的,为何留下五万余人,只留下两万多战马?剩下的三万多战马去哪里了?” “啊?” 顾正臣神情错愕。 娘的,这也能怪我…… 知不知道,这两万多大部分还是纳哈出没来得及从营地牵走的,你以为哪里来的…… 吴祯哼了声:“小子,你欠朝廷三万多战马,这笔账我们给你记上了,改天你去找纳哈出要回来。若是有五万战马,配合上火器,战术背包,嘿嘿,纳哈出敢出门就算他赢,还有那爱猷识理答腊,他爱求谁求谁,反正求我们大明没用!” 顾正臣后退一步:“你们两个——土匪啊!” 两万多战马还嫌不够? 你问问徐达,问问冯胜、李文忠,从洪武六年到现在,他们谁弄到超过一千战马了?也就邓愈、沐英打吐蕃弄来点马,绝大部分俘虏还是牛羊…… 吴祯、廖永忠哈哈大笑,乱世而起家,不是土匪也混成土匪了,要不然你以为这天下地盘怎么来的,还不是抢来的? “走吧,让我们入城看看。” 吴祯道。 顾正臣带路,没走多远,便可以看到海州城的军士在城外平整土地,依旧可见到处大大小小的坑洼,还有血干之后变黑的大地。 “看来你投入了不少火器。” “这里算是少的了,最多的还属南城门外。” “哦,你是说那里,我莫不是眼花了,好像看到了栅栏。” “没眼花,南城墙打没了……” “没,没了?” 廖永忠不知道什么叫没了,等到近前才猛地吸了一口气。 娘的,仗竟打到了这个地步! 以前朱文正镇守洪都时,城墙不过被人砍出几丈的口子,顾正臣这倒好,干脆一面城墙都垮得没剩下什么了…… 吴祯面色凝重:“幸是城墙倒得晚,若在开战之初便如此,这海州城怕是危险了。” 顾正臣微微点头。 城墙倒塌确实出乎意料,不过顾正臣并不是不能应对。如此多的是山海炮足以让元军不敢跑过来,大不了一边丢火药弹一边修城墙就是,反正杀伤距离上山海炮占绝对优势。当然,这样一来,明军的损失将会增大许多,这对兵力不足的海州城而言确实也称得上危险。 吏部侍郎李冕走了过来,行礼寒暄一番后,道:“俘虏的三万余元军已在本官招抚之下,归顺我大明。” “哦,李侍郎有功了。” 廖永忠、吴祯不冷不热。 你李冕真以为自己动动嘴皮子就让他们归顺了?真正让他们归顺的,恐怕是顾正臣的死亡之刀! 俘虏是真的归顺了。 他们是这样想的: 顾正臣在辽东实在是太过可怕,他敢在开阔的地方弄死你,你躲城里可以弄死你,他躲城里还能弄死你…… 与其逃回去,改天又被顾正臣给弄死,还不如直接一步到位,归顺一了百了,省得二次挨炸,运气不好,下次就没命了。 至于李冕说的什么分地种田还给分牛,这都不算什么大事,能称得上大事的就两样:生、死。 舍死而取生,俘虏的共同选择。 吴祯、廖永忠入了城,看过海州城的伤兵,到了公署坐下,看着一干守城将官,两人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群人杀出了气势,杀出了煞气。 廖永忠肃然道:“我们两个奉旨支援海州城,没带来其他话。陛下还不知此间事,但我想用不了太久,海州捷报便会传遍关内,直入金陵!廖某以自身名义说一句:你们——好样的!” 黄森屏、赵海楼、关凛、毛骧等人眼眶通红。 吴祯声音洪亮:“定远伯了不起,你们一样了不起,这场胜利的荣耀,毫无疑问,属于所有海州城将士!听闻你们要大庆,那就让我们带来的人为你们拱卫四门之外,城内所有将士,一体同醉吧!定远伯,可否?” “求之不得!” 顾正臣拱手。 既然有其他人负责看守周围警戒,那海州城就没必要分批次庆贺了,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便是。当然,吴祯、廖永忠这两个狐狸也不是白白帮忙的,硬生生牵走了三千头羊…… 毛骧打了个酒嗝,举着酒杯到顾正臣面前,道:“待捷报传回金陵,皇帝怕不会允许你继续留在辽东了。这段时日,若你还想动作一番,我愿为先锋。” 顾正臣哈哈大笑:“动作,怎可没动作。都司不是想要铁岭、安乐州,不打下来就回去如何能行,对了,你派人告诉都司,我们解围了吧?” 毛骧摇头:“没有啊,我以为你会派人去……” 第七百二十八章 都司的震惊 辽东镇。 马云站在西城墙上,盯着三里外元军的营地。 叶旺巡完一周,至马云身旁,凝重地说:“城外元军岿然不动,警戒森严,我们派了几拨人试图前往海州城,都被发现不得不撤了回来,还折损了几名军士。” 马云摆了摆手:“不要再派人出城了,即便知道海州城危如累卵,我们又能如何?让毛骧带去三千军已是我们极限,再多,我们脚下的城还要不要了?海州城可丢,但辽东镇丢不得。” 叶旺犹豫了下,沉声道:“马都指挥使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战死,但顾正臣不能战死。” 马云冷厉地看向叶旺,沉声道:“没有谁不能战死,他来辽东就应该有战死在这里的觉悟!” 叶旺叹了口气。 顾正臣死了,以皇帝的性情,除了誓杀纳哈出外,恐怕还会问一问辽东都司为何见死不救,哪怕都司没错,也会派人接替两人,莫要在辽东掌兵。 指挥使刘匆匆走来,急切地通报:“北城门外元军营地似有大动静,骤然喧哗,战马嘶鸣。” “难不成他们要攻城?” 马云有些疑惑。 围困辽东镇的元军总兵力在一万两千余左右,分散在四门之外也就三千骑,这个兵力想要攻城几乎可以说是自不量力。但辽东镇一时半会也拿他们没办法,人家是骑兵,远远守着,城内的人就是出不去。 还没赶到北城门,西城门外的元军也骚动起来。 马云站在城墙西北角附近,眯着眼看向元军方向,下令全军戒备。 城下协防军士纷纷登城准备迎敌。 都指挥佥事赵集派人通报:“南城门外元军出现异动。” 指挥使周允道差人送来消息:“北城门外元军正在调动,疑似有攻城之意。” 马云不清楚元军在搞什么,这点兵力还想四门而战不成,你当自己是纳哈出的十万大军,可以不挑方向,想打哪个门打哪个门? 叶旺趴在垛口上,伸着头看着远处,只见骑兵已然出了营地,没有朝着城池方向奔跑,而是朝着北面奔去,不由看向马云:“他们似乎在集结。” 马云连忙赶至北城门外,不由傻眼。 北城门外的元军开始向着东面跑去…… 难不成他们想主攻东城门? 马云又带人跑到了东城门外,脸色陡然一变,厉声喊道:“他们不是要进攻,而是要跑路了!” 叶旺看到城外元军不断向东北方向奔跑而去,直皱眉头,指了指远处的蒙古包:“所以,这是一个陷阱吗?引诱我们出城,好在野外将我们打败,只不过这手段是不是太拙劣了一些?” 马云点了点头。 可不是,做戏做全套,你好歹把蒙古包也给打包带走,告诉我们这是真准备撤退。那么多蒙古包放在这里就跑路,鬼才会上当。 我们不出城,看你这诡计能玩到何时!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眼看着黄昏天要黑了,马云、叶旺判定,元军这是打算使用明撤暗增之策,看着兵少了,其实说不定半夜人家就增兵了,大意不得,安排军士夜间注意警戒。 因为元军突然的动作,马云、叶旺也不敢轻易下城,索性在城墙之上睡了一晚,一夜醒了七八次,也没听到元军动静,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看到远处的元军营地依旧是寂寂无声,好像是空无一人的样子,这才懵了。 叶旺不自信地问:“该不会,他们真跑路了吧?” 马云拿不准。 没道理啊,好端端的跑路你也要有个跑路的姿态,撤退也不至于丢下一干家当不是? “让赵廉带一百骑出城看看,务必小心。” 马云安排道。 赵廉听到命令后,当即含泪委托其他兄弟照顾好自己的老婆孩子,然后喊一声我去也,便带人冲出城外。 一百骑兵面对人家几千骑,这不是战斗,不是侦查,是送死…… 可没办法,军令如山。 赵廉小心翼翼接近,骑兵根本就没跑起来,而是“散步”前进,时刻还准备着掉头。可当接近元军营地时,赵廉有些懵了,里里外外,就没看到一个元军,也没看到一匹战马,只有一个个蒙古包…… 人藏蒙古包里说得过去,可马总不能也丢进去吧? 军士小心翼翼,冲杀到一个蒙古包里面,顿时傻眼,一个人也没有…… 马云彻底郁闷了,叶旺也陷入呆滞。 斥候撒出去三十里,周围根本没一个元军。他们不仅撤了,而且还走得极是惊慌失措,连收拾营地的时间都没有! 发生了什么? 谁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云想到一种可能,但又猛地摇晃了下脑袋,不可能,纳哈出可是有十万大军,就算久攻不下,也不至于溃逃,甚至于将他们的偏军吓到这种地步! 城外没敌人了,马云现在可以派人去查探海州城的情况了,可刚派人出去还没半天,人就回来了,还带来了百户宋大午等三名军士。 宋大午本是定辽军士,随毛骧协防海州城,他回来,说明了太多事。 马云看着宋大午脖子上挂着一根麻布,吊着其左臂,若不是宋大午一脸笑意,马云就要猜测他是不是逃回来的伤兵。 “海州城,还在顾正臣手中?” 马云发问。 宋大午肃然道:“回马都指挥使,海州城不仅在定远伯手中,还将纳哈出的大军杀退,杀伤俘虏元军合计五万余……” “什么?” 马云豁然起身,一脸震惊。 叶旺瞪大双眼,都指挥佥事赵集,指挥使刘志、周允道等人也感觉脑子不够用了。一座小小的土坯城,不仅挡住了十万军,还在战斗中杀伤俘虏过半元军! 这怎么听怎么玄乎,不真实。 宋大午理解这些人的震惊,若不是亲自参与了这次战争,宋大午一样不敢相信。战前,没有一个定辽卫军士自信活着回来,更不要说取得如此惊人战果。 “你所言是真?” 周允道走出,厉声问。 宋大午正色道:“没一字虚言!另外,德庆侯、靖海侯与定远伯,共邀马都指挥使、叶都指挥使前往海州城一叙。” 第七百二十九章 辽东大局 海州城。 廖永忠牵出一匹棕红色高头大马,拍打着其健硕的身躯,连连称赞:“端得是一匹好马!顾小子,我们辛辛苦苦跑来营救你,送给几千头马不是问题吧?” 顾正臣笑着回道:“不是问题。” “当真?” 廖永忠眼神一亮。 顾正臣微微点头:“只要陛下点头,德庆侯就是将这两万多战马全牵走都不是问题。” 廖永忠郁闷不已。 海州城战报一旦传出去,想要战马的公文估计如雪片一样飞到金陵,徐达一直想要报岭北之败的仇,虽说王保保没了,但不是还有元廷,重组骑兵军团是徐达的梦,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还有李文忠,冯胜、邓愈等人,自己区区一个侯爷,如何能争得过国公? 再说了,皇帝也需要战马,整个金陵城就那么几千战马,和元廷一比寒酸得跟他当乞丐时差不多,不补充战马都不可能。 吴祯见廖永忠吃瘪,呵呵笑着对顾正臣说:“我们两个年纪都大了,没个战马代步总是不合适,对吧?” 顾正臣对这两个人心怀感激,海州城大捷有他们的功劳,物资转运大部分都是他们亲自负责。 “战马数量已然造册,少不得。不过——马驹并没有在造册之内,马驹也算战马,对吧?” 顾正臣笑道。 廖永忠、吴祯眼神一亮。 只要给朝廷的战马数量对得上就可以了,马驹也是马,牵走一些好的战马用马驹顶数这招好用。 “有多少马驹?” “两位侯爷别太过分啊,这是军营,不是土匪窝——” “谁规定军营不能抢东西的?” “这……” 两个厚脸皮、脸面都不要了,一口气挑选了五十匹好马。 这也就是顾正臣提前选了一批最好的战马藏了起来,要不然老朱看到之后一眼选不出好战马怕是要郁闷。 一日后,马云、叶旺带千余骑兵奔至海州城。 公署。 马云、叶旺见礼之后坐下,依旧难以平复心头震惊。 从南城方向进入海州城,看到消失的城墙与多出的栅栏墙,足见战斗打得有多激烈。纳哈出的撤退与廖永忠、吴祯没有半点关系,兴许纳哈出根本就想到身后会出现一支军队,完全是因为扛不住顾正臣的反击这才撤走。 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顾正臣看着桌上的牛羊肉没了多少胃口,没办法,这玩意实在是太多了,加上这个季节城里实在是没啥蔬菜,一连多日顿顿吃肉有些肠胃不适。 马云看过海州战报之后,起身对顾正臣行礼,肃然道:“马某狂悖无知,小看了定远伯。往日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这次低头,完全是被顾正臣表现出的战争能力、武将之容所折服。 顾正臣笑着走出,扶正拱手低头的马云:“你我不过是所虑不同而已,何来得罪之有?今日邀马、叶都指挥使而来,为的是辽东、东北大局。” 马云很敬佩顾正臣的度量,内心多少有些愧疚。 叶旺问道:“这大局,作何讲?” 顾正臣看向廖永忠、吴祯。 廖永忠摇了摇头:“这是你们的军策,不需要问我们,需要配合时,我们会适当出手。” 顾正臣见此,也没有推脱,直言道:“之前辽东都司提出想要先取铁岭与安乐州,顾某并没有赞同与支持,是因为纳哈出实力尚强,取下来也很难守住,亦或说守住也会被困住,不削弱纳哈出便向北挺进无法做到稳扎稳打。” “如今纳哈出在海州城外损失惨重,实力大损,此时正是进取铁岭、安乐州等地的最好时机。一是这些地方的元军知道了纳哈出失败的消息,没有信心可以守住城池,人心惶惶之下容易攻下。二是因为纳哈出亟需收缩兵力,壮大本部。” “三是我们有德庆侯、靖海侯军队助阵,声势更大,力量更强,辅以火器,可以在短时间内夺取铁岭、懿路、安乐州等地。四来,一旦我们占据,纳哈出所部短时间内应不会挥大军南下作战,我们可以趁着今年夏秋,稳固城防,扎下脚跟。” 廖永忠、吴祯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满是欣赏之色。 顾正臣还很年轻,而开国公侯等大将一年年开始衰老,精力有所不济,再坚持个十余年怕都要去棺材里睡觉了,而那时候,正是顾正臣最好的年纪。 大明总需要有名将来威慑敌人,现在有徐达、李文忠、冯胜等,未来说不得就需要顾正臣这个名字。他睿智,条理清晰,有大局观,该稳重时十万大军扞不动,该冒险时他敢趴在人家门口放火药弹…… 马云赞同顾正臣的分析,连忙说:“围困辽东镇的元军被纳哈出十万大军溃败的消息吓破了胆子,连蒙古包都没有收拾便跑路了。若我们在这个时候进取铁岭、安乐州等地,定能一举拿下!” 都司渴望这里很久了。 它们位于都司东北,比远在金山的纳哈出更有威胁。打下来这里,既可以消除都司面临的威胁,又可以作为他日进取新泰州,打下纳哈出老巢的桥头堡垒。 顾正臣并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见都司赞同,廖永忠、吴祯支持,便说道:“事不宜迟,早一日兵临城下,早一日站稳脚跟。我提议,今日筹备作战事宜,明日出征。” “这么快?” 马云、叶旺吃惊不已。 吴祯笑道:“他现在手里有那么多战马,在交给朝廷之前不用一用怎么可能。” 廖永忠哈哈大笑,问道:“顾小子,你打算动用多少兵力?” 顾正臣伸出两根手指,肃然道:“两万——骑兵!” 廖永忠端着酒碗站起身来,潇洒地一饮而尽,酒水从口中流到胡须上,又打湿了衣襟,末了将酒碗猛地朝地上一摔,喊道:“老夫也能用上骑兵了!” 顾正臣郁闷地指了指破碎的酒碗:“记得赔三文钱……” “你小子……” 廖永忠很想敲死顾正臣,没看自己正在热血沸腾,壮志激昂,这个时候跟我谈钱,怎么想的,没有…… 第七百三十章 捷报传金陵 台子河以西。 冯胜反复看着手中的文书,面色凝重,抬起头看着送信之人:“你亲眼见到海州解围了?” 昌越点了点头,正色道:“这是德庆侯亲拟文书,标下虽未进入海州城,可也看过四周,并无纳哈兵马,海州确实解围。” 冯胜低头又看了下文书,下令道:“军队暂停休整,派人侦探海州城外情况。” “宋国公,羽林卫指挥同知沈勉求见。” 军士通报。 冯胜眉头微动,连忙命人请。 沈勉走入营帐,拱手道:“宋国公,我等奉定远伯命令,传捷报于京,并告知宋国公,海州城之困已解,大军可返北平。” 冯胜起身:“捷报在何处,可否一观?” “自然。” 沈勉拿出捷报。 冯胜看着捷报文书,深深吸了几口气,问道:“杀元军两万一千余,俘虏三万两千余,并缴获战马两万一百二十匹,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 沈勉肃然道。 冯胜呵呵一笑,将捷报还给沈勉,对一旁军士说:“传命,准备启程前往海州城!” 军士顿时高兴起来,连忙去传话。 沈勉哈哈笑了笑,也不阻拦。 冯胜是这样想到,现如今距离海州城也就二百余里路程,这个时候跑过去看看不过三日脚程,好歹看看顾正臣需不需要帮忙,比如给战马刷刷毛,比如押运下俘虏,放放牛羊,背一背强弓等。大家都是明军,要团结互助,这事不能全让廖永忠、吴祯给干了…… 沈勉只是路过传话,然后出营上马,看着身后的六十军士,皆是双骑,咧嘴喊道:“海州大捷,阵斩五万!” “海州大捷,阵斩五万!” 军士齐声喊,然后马蹄动,疾行而过。 四月的风,舒坦得令人陶醉。 捷报一日传数百里,在四月四日传入关内。沈勉带军士昼夜兼程,一路南下…… 初夏的金陵,风暖云轻。 这一日,举人白糖店铺前的一棵梧桐树下,吕世国正靠着河边栏杆打哈欠,突然眉头微动,眼睛微微眯起,待看到蹑手蹑脚的妹妹时,又闭上了眼。 耳朵一疼。 吕千雪看着求饶的吕世国,哼道:“让你看着点店铺,你倒好,整日在这里睡觉。待定远伯回来,说不得会抽你鞭子。” 吕世国连忙说:“店铺又没出什么乱子,再说了,谁人不知道举人白糖的举人指的是定远伯,哪个敢来这里捣乱……” 吕千雪松开手,道:“今儿是刘倩儿看着店铺,你好好陪着她去。该端茶就端茶,该整理货物就整理货物。” 吕世国脸一红:“不要,她有毒,一靠近她我就心慌。” 吕千雪踢了一脚不争气的哥哥。 父亲吕常言是顾家的护卫,并不是顾家的奴仆与下人。就连顾家母都看好你们,有意撮合,你还在这里吊儿郎当不办事。 刘倩儿看向门外,暗暗叹息。 在顾家几年来,顾正臣从来都将自己作妹妹看,顾母更是将自己作为女儿一样对待,就连例钱都和顾青青一样。 随着年纪一年年大,顾母不止一次找自己说话,刘倩儿也清楚,自己不可能和顾正臣走到一起去,虽然句容案早已尘封无提起,可顾正臣在朝堂上得罪了不少人,一旦有人准备弹劾,必然会翻旧账,到那时反而会害了顾家。 为了顾家不受牵连,刘倩儿已然看开。 陡然间,门外的吕世国竟然突然之间严肃起来,甚至还止住了说话的吕千雪。 刘倩儿不解。 吕世国似乎听到了什么,目光冷厉起来,看向吕千雪:“你听到没?” “什么?” 吕千雪茫然。 吕世国转过身,看向南面的街道,远处似乎有马蹄声,又似乎突然出现了什么喧嚣。 隐约里,有什么人在大声呐喊。 吕世国身手矫健地爬上梧桐树,看向远处,只见几匹骏马飞驰而来,口中还在催促百姓让开。 “好张狂,这里是金陵也敢纵马!” 吕世国跳下梧桐树,活动着手脚。 “海州大捷,阵斩五万!” 声音传来。 吕世国当即愣住,直至骑兵纵横而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跑到店铺里,冲着刘倩儿喊道:“海州大捷,这个海州是不是辽东的海州,是不是老爷镇守的海州城?” 刘倩儿双眼湿润,重重点头:“想来是了。” 吕世国哈哈大笑,转身就朝着定远伯府跑去,如此好消息需要赶紧告诉夫人,告诉少爷,告诉定远伯府所有人! 奉天殿。 朱元璋正在视朝,今日政务多,议事多,下朝也晚。 眼见已快午时,百官饥肠辘辘,站姿有些不稳,刚想说退朝下午再议,便自此时,羽林卫指挥使陈方亮入殿通报:“陛下,定远伯派人传来捷报,报捷军士已至殿外。” “传!” 朱元璋惊喜不已。 自从知道顾正臣不知死活,竟然惹怒了纳哈出,导致纳哈出派了十万兵南下之后,朱元璋这段日子就没睡好过,一度后悔让顾正臣去海州城。 十万兵,一座不容易防守的小城,这局面换谁都觉得危险。 后来匆匆下旨命廖永忠、吴祯、冯胜前往援救,可朱元璋也知道远水难灭近火。皇后没少埋怨自己,就连太子朱标也有些沮丧,这段时间提不起精神,还跑去了凤阳。 现在,终于有了海州的消息! 捷报吗? 朱元璋目光锐利,看着沈勉走入大殿,有些急不可待地喊道:“莫要行礼了,讲,顾正臣如何了?” 沈勉暗暗吃惊,皇帝问的是顾正臣如何了,没问海州城如何了。 由此可见,皇帝极是在意顾正臣。 沈勉没有犹豫,将捷报文书举过头顶,高声喊道:“回陛下,定远伯镇守海州城,历时七日,杀元军两万一千余,俘虏三万两千余,并缴获战马两万一百二十匹!海州大捷,辽东大捷!” 满堂文武震惊不已。 顾正臣守一座土城,竟能杀伤纳哈出如此之众? 朱元璋豁然起身,一步步走下御台,嘴角泛起的笑意终转为大笑,声音响彻在奉天殿内,随后喊道:“好,好啊!顾小子没让朕失望!” 「因为某些因素转入双开,新书《重生朱厚照,缔造巅峰大明》将会在几天后发布,新书写作期间依旧会有诸多的人物登场,既有历史真实人物,也有历史中不曾记载的市井人物,军士,商人,水手,百姓,匠人等等,如果有需要定制角色的读者,可以留言:(角色姓名,职业身份,年龄,籍贯,晋升目标,结局等),也可以单纯是角色姓名与职业身份等。 感谢大家长期以来的理解、支持与厚爱,惊雪谢过。」 第七百三十一章 听闻大捷,岂能无酒? 群臣恭贺。 胡惟庸低着的目光中,填满冷漠。 顾正臣此人崛起的速度之快,已然令人紧张不安。封伯爵时已有人认为薄了,如今他破纳哈出大军,一战灭敌五万余,封侯恐怕已势不可挡。 这样一来,他就彻底成为了不可招惹的新贵,也将是唯一一个没有经历过开国战争的侯爷! 这对自己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胡惟庸心事重重,无法拉拢注定了顾正臣是敌人,有这种敌人,未来的每一步都大意不得。 皇帝对自己也起了防备,不说之前设了通政使司,就说一个月前,皇帝告诉群臣“奏事不必关白中书”,这就等同于任何官员可以越过中书直接奏报到皇帝面前。 中书,逐渐被架空。 总有一种被人盯着磨刀的感觉,若顾正臣再返京,站于朝堂之上,事情恐怕对自己更为不利。 汪广洋无悲无喜,顾正臣再如何出色,也和自己没关系,他不是自己的朋友,也不是自己的敌人,何苦来为他悲喜乱了心境,倒是昨晚上的舞女,那妖娆的…… 户部尚书费震是真心为顾正臣感到高兴。 费震认为自己有今日之高位与顾正臣脱不了关系,若不是顾正臣协助自己做好了宝钞提举司事,自己也不可能凭政绩在几年之内坐上户部尚书的位置。 对于顾正臣的才华、能力,费震很清楚,那是一个思虑周密、善布局破局之人。 如今,他做到了,于十万军中破局而出,惊艳大明! 不同官员有不同的神情与心思,羡慕有之,嫉妒有之,不安有之,意图攀附着有之…… 朱元璋接过报捷文书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笑意如何都掩不下去。 好,实在是太好了! 最初派顾正臣去辽东,是想让他找个机会,寻一支弱旅骑兵试试火器以步克骑的效果,仅此而已。可这小子似乎到哪里都能折腾得很。 在句容,折腾一番,大案之下,句容民兴。 在泉州,清理一番,开海之下,泉州大治。 在海州,大战一番,血海之下,辽东可定! 朱元璋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顾正臣,小看了新火器第一军的战力,小看了新式火器用于战场的威力。可怜的纳哈出,原本想要踢碎海州城,结果刀砍在了石头上卷刃了这才跑了。 一战歼灭纳哈出五万余兵力,还有闲心与兵力去奔袭盖州外元军,又吃掉对方四千军!这小子倒是有点李文忠作战的风格,疾如风,动如雷霆,一击杀,二击再杀! “传旨,今日宫内大庆!” 朱元璋高兴不已。 大都督府。 徐达大笑的声音终于停了,迈着嚣张的八字步朝着皇宫走去。 刚走没多远,一辆马车经过,帘子掀开,脸色焦黄的邓愈咳了咳,道:“魏国公,听闻定远伯辽东大捷,陛下设宴大庆。” 徐达看着说话都有些喘的邓愈,哈哈笑道:“是啊,不过你就不需要入宫了吧,回家好好躺着喝口茶笑笑就算庆贺了。” 邓愈落下帘,下了马车,宽大的衣裳显得身子骨瘦了许多:“没什么病是一顿庆功酒治不好的,若是有,那就是两顿……” 徐达瞪了一眼:“太医说了,不准你饮酒。” 邓愈不满:“那群人的话能听?身为武将,听闻大捷,岂能无酒?” 徐达啧啧两声:“若不是顾正臣请旨,让陛下给你安排了太医随军,你在寿春时怕是救不回来了,这会说太医的话不能听,下次谁出手救你?” 邓愈后怕不已。 打吐蕃时好好的,打完之后也身体健康,可偏偏班师途中,路过寿春时突然浑身发热,上吐下泻,几要性命,随军大夫束手无策,若不是太医经验老道,自己根本就坚持不到回金陵。虽是如此,这身子骨也弱了不少,休养了五个多月了,体力倒是恢复过来一些,可也留下了咳嗦的病根。 “无妨。” 邓愈坚持,徐达只好与其一起入宫。 李文忠、陆仲亨、唐胜宗、梅思祖等也入了奉天殿。 文武群臣落座,宦官宫女布置酒菜。 朱元璋看向沈勉:“来,说一说海州大战,助助酒兴。” 沈勉领命,侃侃而谈:“纳哈出十万兵临城下,定远伯立城墙之上,举手投足之间定四门,是时,城内只有一万三千余将士……” 听闻到顾正臣睡在城墙之上与军士共生死时,不少人刷新了对顾正臣的认识,一个与将士生死与共的形象建立起来。听闻到顾正臣布置妥当,亲自出手杀敌时,从容不迫、英勇无畏的印象便出现了。听闻到顾正臣玩起了火器的添油战术,细作与诈降之策时,一个胸有韬略、身负大才的智将似乎浮现在眼前…… 这一次胜利是实打实的正面交锋,海州城内的将士豁出了性命杀出来的,没有多少取巧的成分。 徐达忍不住摇头,论说火器,顾正臣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这个家伙在战场上将火器发挥到了极致,不愧是写出《新式火器论》的家伙,纳哈出挨一顿胖揍不冤…… 李文忠站出来:“陛下,定远伯在辽东取得如此大捷,极大打击了纳哈出的力量,辽东战局将倾向于我朝,假以时日,纳哈出可平,东北可定,臣愿为定远伯请功!” 邓愈连连点头,跟着进言:“如此军功,封侯可矣。” 陆仲亨、唐胜宗等人虽然对顾正臣封侯之事很抵触,不愿此人跻身侯爵之列,可这样的话没办法直说。 顾正臣在辽东经历了耀州、柳河、懿州三战,又经历了海州城保卫战与奇袭盖州外元军之战,他干掉的元军数量已然超过了六万,这可以说是五年以来,朝廷对元军作战最辉煌的战报。 反对或否定顾正臣,那和反对、否定自己曾经拿下的军功有何区别? 朱元璋沉默了下,并没有直接答应封赏之事,转而道:“此事不急,待后续俘虏、战马与功劳簿送来再议也不迟,来,饮酒!” 第七百三十二章 徐允恭要去格物学院 海州大捷,辽东大捷的消息传遍金陵大街小巷,酒楼、茶楼,甚至是秦淮两岸,都在议论此事。 多年来,扬眉吐气的一次大胜! 虽说邓愈、沐英去年打吐蕃也赢了,邓愈班师,沐英还留在西面没回来,但吐蕃怎么能和元廷相提并论,怎么能和纳哈出的十万大军相提并论? 哪怕沐英在西面砍五万吐蕃兵,那也无法与顾正臣砍五万元军来得提气,振奋精神。毕竟,汉人曾为元廷压迫、奴役,这种翻身仗,远比其他仗更深入人心。 定远伯府。 相对外面的热闹与喧哗,府内却显得安静许多。 没办法,府里人少,再热闹也热闹不到哪里去。 沐春、沐晟直接住在了定远伯府内,有家都不回,一来翻看顾正臣的着作,二来逗逗顾治平。 几年时间,沐春也已十五六岁,长得俊朗不说,还善武技,更懂得人情世故,学问也不弱,年纪轻轻在勋贵二代中已小有名气。 沐晟也过了十岁了,已经放弃玩小弓了,再也不担心顾正臣抢了,当师傅的也真是,连张硬弓都拉不开…… 顾治平已经开始蹒跚学路,咿咿呀呀,若不是沐春照看着,估计摔了好多次了,这也是个精力旺盛的,沐春都累出汗了,小家伙还不消停…… 沐春见徐辉祖来了,笑道:“辉祖,你今日没课业了?” 徐辉祖本叫徐允恭,后来朱允炆出生定下名字之后,只好改了名。 “喊师兄。” “你后入门的,师弟。” “我年纪比你大!” “一边去……” 徐辉祖俯身,逗了逗顾治平,对沐春、沐晟道:“我不想去国子学了,想和你们一样,去格物学院。” 沐春笑道:“师傅说过,朝廷没了科举,日后选拔人才除了举荐,便是从国子学挑选,你在国子学多认识一些人,总归是好事,何苦去跑格物学院去,那里到现在还不到五十人……” 徐辉祖郁闷不已:“国子学能学什么,全都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你知不知道,前段时间我翻看《六韬》,竟被先生摁着数落,说什么不务正业,末了还将我的书给拿走了,若不是夜间我去拿了回来,这书保不住去了哪里……” 沐晟吃惊地看着徐辉祖:“你竟然去偷——” “我的书!” 徐辉祖打断了沐晟,然后看向沐春:“你想法子,让我去格物学院,我要跟你们一起学习新学问。” 沐春认真起来:“你确定要去格物学院?” “确定!” 徐辉祖点头。 沐晟低声说:“去了格物学院,你要自己挥锄头挖坑……” “挖坑?” “还得自己掏钱买东西……” “啊?” “需要砍木头,刨木头,打造桌凳……” “这……” “还得自己加煤炭,烧炉子,打铁……” “我……” 沐春在一旁连连点头,还不忘伸出胳膊:“你看看,上次打铁,我这胳膊被烫伤了,可疼了。” 徐辉祖看着沐春胳膊上的几个小白点,身体微微颤抖。 沐春看了一眼沐晟,得,这个家伙吓坏了。 “伤疤,伤疤是男人的勋章!师傅说过这样的话,对不对?我要去格物学院!你想主意,要不然,我们就打架……” 徐辉祖很干脆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沐春无语,别看你现在比我厉害那么一丢丢,再给我一年,我会比你厉害一丢丢,到那时,你还敢这样对我说话…… 虽然顾正臣没在金陵,但格物学院确实建立了起来,唐大帆、万谅等人并没有辜负顾正臣的期望,按照顾正臣留下的各类书籍,开始钻研新的学问。 作为顾正臣弟子的沐春、沐晟,别看年纪小,可对于新学问的了解与认识远远超过了唐大帆、万谅等人,唐大帆等人对新学问一知半解时,都需要找这两个人问问,沐春、沐晟有些地方也是不明白,但唐大帆才多少人脉,沐春是西平侯的长子,找几个先生问问还是容易…… 张希婉陪着顾母,安排吕常言准备马车。 顾母打算去庙里上炷香。 张希婉终于放松下来,前段时日父亲从官员口中得知纳哈出十万大军要找夫君算账,皇帝都不看好海州,接连派了好几拨人手出城。 忧心忡忡的日子终于熬过去了,夫君不仅没事,还立下了大功,这府门口的牌匾说不得今年就能换新了。 可惜家中人丁单薄,等夫君回来,得早点再要一个孩子。 不知想到了什么,张希婉身体有些发软,脸也变得红彤彤的。 武英殿。 自从宫内大殿兴建完工之后,朱元璋便从华盖殿转移到了武英殿办理公务。 群臣醉意多,朱元璋却毫无酒意,兴致高昂地返回武英殿。 很快,徐达、李文忠、邓愈联袂求见。 朱元璋看着行礼的三人,笑道:“难得你们一起来,总不会是想要给顾小子请封吧,朕说过,待他回来再说。” 徐达等人微微摇头。 邓愈近前一步:“陛下,封赏之事臣等并不着急,倒是有一事,想请陛下恩准。” “何事?” 朱元璋眉头微抬。 邓愈肃然道:“定远伯在辽东几番建功,与新火器第一军脱不了关系,换言之,与火器脱不了关系。利用火器的以步克骑被证明确实可行。臣等以为,大明不能只有一个新火器第一军,京师、边关,都应推行新火器,组建新军!” “组建新军吗?” 朱元璋思忖。 徐达附言:“海州城一战,城内损伤并不多,可见火器杀伤威力大,且有助于保全军兵。在京军之中打造类似于新火器第一军的军队,全面推行新式火器,臣以为是时候了。” 李文忠支持:“只有利用新式火器,朝廷才能改变如今的守态,转而主动进攻,一步步蚕食、消灭元廷力量,早日横扫元廷,以定北疆,安万民!” 朱元璋沉思一番,微微点头:“你们所言极是,组建新军势在必行。只是以你们之见,谁能担此重任?” 徐达、李文忠将目光看向邓愈。 邓愈愣了下,咳嗦两声,连忙说:“臣不行,唯顾正臣可担此重任。”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起身道:“就你了,由你自京军中挑选三个卫,率先组建火器新军!” 「感谢随风飘飘打赏,感谢度那里不知道哪位兄弟的打赏,惊雪谢过。 明日新书《重生朱厚照,缔造巅峰大明》傍晚正式发布,暂时主(纵)站(横),过几日会陆续登陆渠道,还请多多支持。」 第七百三十三章 朱棣登场 凤阳。 朱标坐在葱郁的梧桐树下,手持一卷书,轻风拂过,怡然自得。 沙沙。 有力的脚步声踩踏着大地,缓缓而至。 “大哥。” 一个略带磁性的声音响起。 朱标微微抬起头,看着眼前相貌雄伟的男人,双眉浓长,鼻子挺直,一双眼睛深邃明亮,不由笑道:“四弟,坐下陪大哥说说话。” 朱棣欣然坐在了一旁。 这里不是皇宫,周围也没有外人,朱标与一干弟弟很是和睦,并没太多规矩,“大哥”总比“太子殿下”来得亲近。 朱标笑道:“你昨日应该也听闻到了,顾先生在辽东打了胜仗,一战歼灭纳哈出五万余,甚至还俘获了两万余战马。” 朱棣点头。 昨日一早捷报的消息便响彻凤阳,军民振奋。 朱标平静地问:“你与魏国公、曹国公修习过兵法之道,对辽东大捷如何看?” 朱棣想了想,回道:“大哥,有这一次大捷,纳哈出想来短时间内很难有胆量南下,正是朝廷经略辽东的好时机。若我在辽东,当借此大好机会,一口气横扫元廷诸多势力,迫使对方远离,至少留出五百里纵深,结束元军想来便来的局面。” 朱标靠在树干上,爽朗一笑:“如此说来,顾先生此时很可能正在追着元军跑路啊,手握两万余战马,想来他不会将战马都圈养起来等着朝廷的人带走。” 朱棣捡起一片梧桐叶:“大哥,若定远伯大胆一点,就应该借助靖海侯、德庆侯带去的兵力,前往新泰州,将纳哈出赶得远远的。” 朱标摇了摇头:“这不是胆量的问题,而是规矩的问题。纳哈出南下作战,说到底是顾先生主动招惹过来的。可若是进军北上新泰州,兵力必不能是小数,守城之战与野战并不同。而动用大军一旦失利,那辽东大好局面便将葬送。何况,如此庞大与冒险的计划没有父皇的许可,他也不便带兵北上千里之外。” 朱棣没有反驳,这倒是事实。 朱标起身,拍打着衣襟:“等顾先生回朝时,大哥会请父皇许可,让你跟在他身边修习学问。” “他?” 朱棣瞪大眼,脸上满是拒绝。 “怎么,你不愿意?” 朱标问。 朱棣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大哥,我想要征战沙场,像曹国公那样如锋芒的剑,一剑穿心,像魏国公的骑兵,旌旗飘扬,万马嘶鸣,一声令下,天地为我所动!跟着定远伯能学什么,难不成曹国公、魏国公的本事还不如他?” 朱标背负双手,摇了摇头:“你想要万马嘶鸣,骑兵冲锋,那你可想过没有,谁有重组骑兵军团的本事,这些战马从何而来?大哥让你去跟着顾先生,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大明声名赫赫的大将,拱卫边疆,守护这江山万民。” 朱棣有些不高兴:“拱卫边疆?父皇原本说好的让我去北平当燕王,还要给我兵马。结果我都成婚了,徐氏已有身孕六七月,结果呢,分封之策没有了,我们只能困在这凤阳,不是练兵演武,就是跑到民间看人种庄稼。父皇宁愿用那些外人守护江山,也不相信自家人。” “住口!” 朱标厉声道。 朱棣有些委屈地看着朱标:“二哥、三哥早就盼着就藩,王宫都建个差不多了,偏偏分封取消,空劳无功,成了笑话。大哥,我们都想为朝廷做点事,为父皇分忧,可无奈,父皇不用我们。” 朱标没办法告诉朱棣等人,取消分封是自己、顾正臣等人共同的请求。 朱元璋封了口,对外一律说是自己的主意,毕竟这事很容易让皇子心中有芥蒂,若知道顾正臣参与其中,估计每天晚上都会画圈圈诅咒顾正臣,若知道朱标参与其中,这兄弟之间感情再好,多少也会有根刺。 朱元璋不怕孩子反对自己,毕竟给得起也拿得走,这群小崽子又能奈何? 朱标深深看着朱棣,严肃地说:“你一心想成事,那就应该扪心自问,你现在有没有本事战胜顾先生,有没有可能赢得新火器第一军。若不能,是不是应该以强者为师?” 朱棣愣了下。 战胜顾正臣? 这个——不好办。 以前还能狂悖喊两嗓子,可自从顾正臣带泉州卫的人打败了羽林卫,若不是顾正臣被刺杀,最终决战没打起来,说不得羽林卫的脸面都摁地上摩擦了。 现如今顾正臣在辽东一战封伯爵,如今辽东大捷,估计要封侯爵了。若成真,那顾正臣将会成为真正的武将新锐,光芒甚至可以盖过一些开国侯爵。 朱棣现在什么都没有,别说战场经验,就是战场前线都没去过…… “他能教我什么?” 朱棣不明白朱标的用意。 朱标温和地笑道:“他能教你火器,教你如何使用火器成为名将,不要再提你渴望的马刀、弓箭的骑兵梦了,火器搭配骑兵才是敌人的噩梦,还是睡梦中醒不来的那一种。四弟,父皇需要你护卫疆土,大哥——也一样!” 朱棣眼神一亮。 这话说得很明显了,意思是哪怕父皇不用自己,大哥也会重用自己,现在需要学本事。 别管火器还是马刀,我渴望战场。 “若定远伯回朝,我便回金陵跟他修习本领。” “修习本领要做,至于是不是金陵,不太好说。” “大哥何意?” “呵,没什么。” 朱标看向蓝天,目光中有些隐忧。 父皇已经开始怀疑胡惟庸等人,听闻胡惟庸与延安侯唐胜宗、吉安侯陆仲亨走得颇近,涂节如今在胡惟庸的运作下竟然成了御史台的长官。胡惟庸做事越发不知分寸,他竟然将许多原本该递上去的公文给扣下,甚至命令通政使司配合。 兴许是坐在中书省太久了,手握重权之下,竟也开始独断专行。就是不知父皇还能隐忍多久,也不知道父皇到底在筹划什么,在等待什么。 朱标不明白父皇的心思,对付一个胡惟庸,为何会过分的审慎,当年对付李善长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几年都过去了,父皇就是拿个铁棍子,也该磨锋利了…… 第七百三十四章 元主灭,迁捕鱼儿海 哈剌那海。 大殿内,太师哈剌章、太尉蛮子、驴儿忧心忡忡,面容憔悴。 买的里八剌照顾着爱猷识理答腊,可爱猷识理答腊依旧食不下咽,喉咙似乎被堵住一番,呼吸都变得困难。 爱猷识理答腊猛烈地咳了起来,吐出了一口带血的浓痰,总算感觉胸口舒畅了些,虚弱地躺在床榻上,对众人道:“朕身体已大不好,无法执掌汗廷之事,朕走,交太子买的里八剌继位,愿你等齐心辅佐,莫要生出乱子。” 哈剌章、蛮子等连声答应。 驴儿肃然道:“我等必不负所托,势恢复元廷!” 爱猷识理答腊微微点头,看向买的里八剌:“你虽在明廷生活过一段时日,但切不可与明廷为友,化干戈为玉帛之事断不可为。明廷狡诈,现如今没骑兵,只能防守,若假以时日给其休养生息,以其国土与人口,元廷必不是其对手。” “故此,坚决打击明廷,寻找一切机会拖累明军,绝不可让其喘息太久。你一定要重用纳哈出,并派人联系高丽王、云南梁王,让他们配合行事。元廷只是力量衰弱了,不是死了,励精图治,他日匡扶元廷,再临大都,以告慰先祖!” 买的里八剌伤心不已:“父皇一定可以好起来。” “你要切记朕所言!” 爱猷识理答腊肃然道。 买的里八剌郑重承诺:“谨记于心,断不敢忘。” 爱猷识理答腊放松一些。 知院捏怯来匆匆走来,脸色极是难看,见爱猷识理答腊身体不好,又不敢通报,只好将消息先告知哈剌章等人。 爱猷识理答腊见几人神情慌乱,开了口,声音微弱却依旧带着几分威严:“捏怯来,有事便直说。” 捏怯来不得不奏道:“陛下,二十几日前,太尉纳哈出领兵十万南犯辽东海州城,意图斩杀海州城守将定远伯顾正臣。” 爱猷识理答腊眉头紧锁:“此事朕知道,难不成纳哈出吃了亏?” 捏怯来苦着脸,咬牙道:“最新消息,纳哈出兵败海州,折损兵力过半,仓皇之中退回新泰州!” “什么?” 爱猷识理答腊猛地坐了起来,眼神中透着杀气。 纳哈出可是元廷的重要力量,他折损五万余,那就等同于整个元廷失去了五万余战力!他兵败了,就等同于元廷在辽东的作战失败了! 折损的不是单纯的纳哈出的力量与脸面,还是整个元廷! 捏怯来不安地继续说:“还有消息,明军派了五万大军驰入辽东,为首之人是宋国公冯胜、德庆侯廖永忠、靖海侯吴祯,与那顾正臣兵合一处,与辽东都司兵马一起,现已攻下铁岭、安乐州、康平等地,明军逼近新泰州四百里,其他方向元军闻听顾正臣之名,更是不战而逃……” 爱猷识理答腊突然咳了起来,一口血喷出,看着一地的血,不甘心地喊道:“纳哈出误我元廷,顾正臣害我元廷啊——” 言罢,整个人再无力气重重摔在床榻之上。 四月十八日,爱猷识理答腊驾崩。 三日后,买的里八剌继位,次日,下令太师哈剌章、太尉蛮子、驴儿等率部进犯明廷开平、宣府、大同一线。 这不是一次作战,而是一次掩护。 掩护的是——迁移! 纳哈出兵败海州,顾正臣、冯胜等人横扫辽东一线,纳哈出的新泰州与金山还能守多久并不好说。 万一这家伙被打成了恐顾症,一听说顾正臣来了就跑路,那在哈剌那海的汗廷就彻底没了屏障,毕竟汗廷就在金山以北三百余里。 为了安全着想,买的里八剌决定离顾正臣、冯胜等人远一点,目标是捕鱼儿海。 去捕鱼儿海搭起汗廷的大斡耳朵(宫殿或营帐),这并不是撤退,而是保全策略,反正自己有骑兵,想要进攻时大不了多跑几天路,可一旦拉开距离,明军就很难找到汗廷所在,也不敢深入作战,这样一来,主动权就始终掌握在了汗廷手里。 捕鱼儿海,将成为一个标志性名字,似乎一切都是宿命…… 新泰州。 纳哈出听着一个个情报,面色凝重。 玛拉泰走入大帐,禀告道:“庆云的守军已经全部撤了回来。” 纳哈出抬手,翻了低矮的桌案:“那是撤回来吗?那是不战而逃!” 玛拉泰低头。 话虽是如此说,可你指望庆云的三千人手挡住顾正臣的两万大军? 怎么想的,现在就算你整顿十万兵,敢去守庆云吗? 现在顾正臣俨然成为了东北元军的噩梦,生怕听到火器的动静。玛拉泰甚至认为,如果顾正臣现在跑到新泰州外,元军也不敢正面出战,最大的可能就是北逃,去汗廷与人合伙吃住了。 纳哈出头疼不已。 顾正臣的火器实在是杀伤太大,守城守不了,会被摁着炸,野战战不了,隔老一里多路就开始丢火药弹,战阵都集结不起来,好不容易冲到近前吧,人家火铳也厉害,拼死到了近前,火铳又摇身一变成了要命的火铳长剑…… 憋屈。 这一段时间以来,元军屡屡败退,要么被全歼,要么退回新泰州,明军彻底在辽东站稳了脚跟,一干威胁他们的据点也被拔除。 这都不是大事,真正令人不安的是,顾正臣会不会领兵前来新泰州! 冯胜沉稳,谋而后动,是个老狐狸,他不太会主张跑新泰州来,但据说现在不是冯胜带着顾正臣跑,而是顾正臣带着冯胜跑…… 娘的,一个伯爵率领一个国公、两个侯爷,这世界也是够疯狂的。 东格乐急匆匆走了进来。 纳哈出脸色一变,喊道:“又有何事?” 东格乐连忙说:“太尉,收到消息,冯胜、廖永忠、吴祯的援军从辽东开始回撤……” “当真?” 纳哈出惊喜不已。 要知道顾正臣与辽东都司敢肆无忌惮不断出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后备力量充足,毫无后顾之忧。若冯胜等人撤走,那顾正臣就很难主动出击,一旦他离开,那海州城就彻底空虚了。 玛拉泰不安地问了句:“这会不会又是个圈套,毕竟顾正臣这贼实在太狡诈!” 第七百三十五章 一句话圣旨 海州城,西门外。 顾正臣为冯胜、廖永忠、吴祯践行。 冯胜爽朗地抱了抱拳,豪气干云地说:“今日一别,他日金陵相会!” 顾正臣还礼:“山高水远,诸位保重。” 冯胜、廖永忠、吴祯确实带人撤走了,浩浩荡荡。 没办法,以前海州城储备了大量粮食,确实够一万来人吃的,但一下子涌入五万军士加两万多俘虏,每天仅仅是粮食就耗去颇多,再吃两个月,估计要吃战马了。 何况辽东已开始暖和起来,夏日可能会迎来大雨天,到那时,河流泛滥,道路泥泞,物资运输不畅,军队行进不便都是问题。 战斗基本结束,方圆五百余里不见元军,都司更是占据了安乐州作为桥头堡,纳哈出想要南下就需要掂量掂量会不会被偷袭。 再说了,估计纳哈出这会也没时间找大明的麻烦,他现在估计还在舔伤口。另外,爱猷识理答腊也该挂了,买的里八剌上位,纳哈出作为太尉,怎么滴也需要找买的里八剌吃顿饭,混个脸熟不是…… 冯胜等人带走了所有俘虏,还有两万八千战马,无数牛羊,还有都指挥使马云、叶旺联名请求增兵辽东、顾正臣关于辽东局势的两封文书。 李冕随军返回,带走了功劳簿。 毛骧带定辽卫的军士返回了都司,带走了都司的战马与约定好的“利息”。 随着时间推移,伤兵逐渐痊愈。 新火器第一军在战争中学会了承受死亡,面对死亡,学会了如何进行火器作战,如何投入火器,在什么时机投入火器,掌握了火器作战的秘密。 顾正臣预判短时间内辽东无战事,便命军士筹备重建海州城事宜。 水泥需要从金陵调拨一批过来,但沙土与其他骨料则需要就地取材,这些可以事前准备到位。当然,这也不需要顾正臣亲力亲为。 惬意地躺在树下,享受着舒坦的风,一旁放个茶壶。 无书,无事。 就这样,顾正臣可以发呆般躺一天。 萧成见顾正臣难得休息,也跟着轻松,靠着树干眯着眼,浑似睡去。 脚步声传来。 萧成的手微微动了下,眼微微眯出一道光芒,见是黄森屏、赵海楼等人便又闭上眼。 至近前。 黄森屏对顾正臣道:“斥候接近过新泰州外围六十里,发现那里防备森严,哨骑众多,且昼夜交替,越往里,越容易被发现,并没有偷袭的可能。” 顾正臣枕着双臂,平静地说:“纳哈出挨了那么多打,不是没收获,这不是,外围防备撒那么广,我们想偷袭都不可能。” 赵海楼问道:“要不要用懿州时办法,绕路出现在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向?” 顾正臣坐起身:“不必了,懿州的法子只能用一次,纳哈出已经是惊弓之鸟,他不会允许任何方向有漏洞。罢了,就让彼此相安无事一段时间吧。盘点清楚没有,我们还有多少火药弹?” 黄森屏微微点头:“除了都司拿走的八十门山海炮与四千火药弹,海州城内只剩下了不到八千火药弹。” 顾正臣思量了下,叹道:“保留着吧,过段时日,这些火药弹估计又要被拆分了。” 赵海楼、黄森屏对视了一眼。 这倒是事实。 新火器对于城防的作用已被证实,面对重军围城可破局的利器,朝廷不可能不重视。海州城毕竟只是一座小城,像铁岭、安乐州、辽东镇、盖州等地,都颇是重要,若新火器第一军撤出辽东,那这批火器与火药弹,很可能会被拆分出去。 这样做的原因不言而喻,一是拱卫辽东各地城防,二是避免班师回朝带给金陵压力。 几日后,爱猷识理答腊去世的消息为斥候听闻,消息随后传入关内。 顾正臣整日待在海州城看山看水,带一批人骑着马在城外跑来跑去。 原野的草高了,茂盛了。 七月,莺飞草长。 顾正臣催马而动,摘下火铳,端起,瞄准百步开外的靶子扣动扳机。 啪! 铅弹飞过。 靶子纹丝未动。 查看靶子的军士憋着,不知道怎么回话。 顾正臣郁闷不已,自己骑马没问题,火铳准头也没问题,为啥骑马加火铳就有问题了,倒是萧成这个棒槌,他平时不用火铳,为毛上手就能一击上靶…… 看着鄙视自己的萧成,顾正臣咬牙切齿:“你丫的还真是个天才……” 这一日,盖州指挥张良佐带二十余骑奔至海州。 张良佐见到顾正臣,先是一阵长长的笑声,然后抱拳道:“定远伯,大喜!朝廷派了工部尚书赵翥前来,接应定远伯与新火器第一军班师回朝,船队已接近连云岛,不日便会上岸,带旨而来,还请定远伯与诸位早作安排。” “等等,工部尚书?” 顾正臣预料自己该回去了,但没想到接应的人是工部官员。 张良佐笑道:“尚书迎接,已是给足了面子吧。想当初咱在盖州杀敌之后,朝廷只派了几个主事……” 顾正臣隐约感觉有些反常。 班师回朝就班师回朝,一不需要接应,二就算是派尚书,兵部与礼部才是最合适的吧,实在不行那也是安排户部、吏部官,工部就有些意外了…… “那就准备吧。” 顾正臣准备交接事宜,城防再次交给海州卫军士。 关凛、古岭眼巴巴想要火器,只不过旨意还没到,顾正臣也不敢轻易留下,给都司还是因为安乐州、铁岭位置重要,也是写了公文给朝廷说明。 三日后,赵翥带了百余人抵达海州城。 寒暄一番,赵翥肃然道:“定远伯接旨!” 顾正臣与一干将士行礼。 赵翥打开圣旨,脸颊不自然地动了动,念道:“咱备好了酒,顾小子速速带人回京。” 顾正臣已经习惯被老朱一口一个“顾小子”了,反正也少不了一块肉,就让他喊吧。 赵翥看向顾正臣:“接旨啊。” 顾正臣瞪大眼,难以置信:“没了?” “没了。” “就一句话?” “就一句话。” “我靠……” “你说啥?” “我——谢恩领旨……” 顾正臣要吐血,老朱啊老朱,你好歹多说几句话,那么一大群人跪着听着的,我不要面子的嘛…… 「新书《重生朱厚照,缔造巅峰大明》发布于主(纵)站(横),还请大家多多支持,谢谢你们。」 第七百三十六章 返京的惊喜,定远号 没抬头,没结尾,粗鲁的就一句话。 这他娘的传出去是圣旨都没人信,太随意了…… 顾正臣郁闷不已,黄森屏、赵海楼、关凛等人却羡慕不已。 瞧瞧,瞧瞧! 皇帝对定远伯是何等宠信,何等关怀!这哪里是对武将的旨意,分明就是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口吻…… 赵翥暗暗惊叹。 自洪武六年进入官场至今,顾正臣用短短五年时间,一跃成为了朝廷中不容忽视的重臣! 当文官,他能将地方大治,句容县、泉州府就是明证。 当武将,他能将大治敌人,辽东如此大的战绩谁敢说顾正臣不厉害? 不怪皇帝宠信,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又没有浙东、淮西背景,没什么野心,裨益国家,是个有为的皇帝都会重用。 顾正臣接过圣旨看了看,差点吐血:“为毛连大印都没有?” 赵翥白了一眼顾正臣:“兴许盖到你这里没印泥了……” 顾正臣哭,没大印算什么旨意。 赵翥咳了声:“定远伯让一让,咱还有给其他人的旨意……” “海州城指挥同知关凛,杀敌建功,升任海州城指挥使,千户古岭,升任指挥同知,新火器第一军黄森屏,升任福建都司都指挥佥事,赵海楼,升任浙江都司都指挥佥事,于四野升任泉州卫指挥使,秦松升任句容卫指挥使……” 升官的名单有些长,有些武将官升几级,有些武将则官升一级。 这次升迁算得上实至名归,毕竟此战带给大明两万多战马,仅仅这一项,就足够朱元璋梦里笑醒了,何况纳哈出实力大损,辽东拥有了更好的战略空间。 赵翥念到口干舌燥,终于到“钦此”,众将士高声领旨,比顾正臣兴高采烈多了。 没人不喜欢升官,大家拼了命向上爬,不就是为了光耀门楣,光宗耀祖,蒙荫子孙? 黄森屏没有想到,自己自从跟了顾正臣之后,这才短短几年光景,自己竟然从一个地方卫指挥同知,一步步成为了正三品的都指挥佥事,再向上爬,可就是二品的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使!说不得,跟着顾正臣再混几年军功,自己就算不封侯、封伯,那能捞个二品官,日后子孙亲族也不用愁了。 新火器第一军的将士很是高兴,顾正臣却很是不高兴,拉着赵翥问:“他们都升官了,我呢?” 赵翥摇头:“陛下没说,我等也不敢问。想来等定远伯回京后,便会敲定。” 顾正臣想了想,也没多计较。 赵翥还带来了火器留守辽东的旨意,一千门山海炮,其中六百门运往北平,会在北平再次分散出去,至大同、宣府等地,剩下的三百多门则分散在辽东诸地,至于战争中损坏的一些,还有两门炸膛的,都需要顾正臣带回远火局,火药弹也被拆分,包括顾正臣留在海州城的六千余战马,也被拆了出去,大部交辽东都司…… “战马为何要留下?” 黄森屏很不理解,大家骑着高头大马回京那不是更能彰显新火器第一军的威武雄壮?这一路走回去的话,到金陵时中秋节都过去了…… 赵翥笑道:“因为诸位返京,走的是海路。” “海路?” 黄森屏等人虽然感觉有些诧异,但也顿觉轻松,至少不用两条腿了。 顾正臣用了两天时间安置好剩余之事,并与赶来送行的马云、叶旺道别,毛骧终于还是领到了回京的旨意,这是他用军功换来的。 同行出城。 关凛、古岭等海州卫将士很是不舍,总感觉空落落的。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习惯了将顾正臣当主心骨,如今顾正臣离开辽东,不少将士难舍,垂泪相送。 古岭因为城防需要没有出城送行,站在城墙之上敲起了告别的鼓声。而海州城中数百百姓也跟着招手,感谢顾正臣保全海州城,给所有人打下了和平。 顾正臣回头望海州城,心中感慨良多。 这一辈子,不知会不会第二次踏足这里。 无论如何,我顾正臣来过这里,杀过敌,守过疆土。 没有白来一趟,虚度时光。 “愿我大明早日控制东北,灭除元廷,海晏河清。” “愿诸位再立新功,扞山河,护百姓!” “就此别过,珍重!” 顾正臣肃然行礼,告别马云、关凛等将士,转身一步,朝着家的方向。 新火器第一军带着简单的行囊,火铳、山海炮基本上都留下了,现在的军队只装备了弓箭与刀剑等,并无其他武器。 这一日,在赵翥等人的带领之下,顾正臣与新火器第一军走至海边,经小船摆渡,登上了连云岛。 赵翥没有解释为何如此,顾正臣也没有询问。 直至到了连云岛,直至抵达岛的西海岸时,顾正臣才真正明白过来,为何来的是工部官员,为何要小船摆渡,为何要走海路。 因为海边,停靠着一艘巨无霸般的船只,如一座小型的岛屿,横在大海之上,又如猛兽,随海浪微动,发出了低沉的吼声。 “这是——” 黄森屏、赵海楼等人都惊呆了。 赵翥看向顾正臣,笑道:“定远伯,知道它吧?” 顾正臣神色有些激动,目光熠熠:“宝船,大宝船!” 赵翥重重点头:“自从定远伯提出大宝船设想之后,龙江船厂便开始营造。这艘船在一年前完工下海,经历了长达一年时间的海试,后来回到船厂再度维护,直至今年四月,方才正式编入金陵水师!五月余,定远伯辽东大捷的消息传回金陵。陛下高兴之余,将这第一艘宝船,以定远伯之名,将其命名为定远号!” 顾正臣凝眸:“定远号!” 这个名字,好熟悉。 九桅十二帆大宝船,体势巍然,巨无与比! 一旦搭配上火器,将会成为这个时代,海上真正的巨无霸! 属于大明的海上时代,终于要来了! 顾正臣紧握着拳头,问道:“赵尚书,告诉我,工部没有人拖后腿,龙江船厂里已经在铺设新的宝船龙骨了!” 赵翥肃然回道:“回定远伯,龙江船厂——九坞同造!” 第七百三十七章 缺少人才,无以发展 九坞同造! 顾正臣背负双手,心情愉悦地朝着海边走去。 这第一艘宝船的诞生算是坎坷了,兵部、户部使了不少绊子,节俭的朱元璋面对庞大的花销也出现过犹豫,好在最终还是建成了,并完成了一系列海试,甚至已跨越大海,来到了遥远的辽东之地。 赵翥看着眼前巨大的宝船,哪怕乘它远航过,可每一眼看去,都觉震撼。 如此巨无霸,堪称大明最顶尖的战船,皇帝是不会容许其轻易出海的,哪怕是海试,也安排了近卫盯着,生怕出点意外。 但为了迎接顾正臣回京,皇帝竟然允许这大宝船出动! 如此殊荣,难得一见。 “这船,竟是如此之大!” 黄森屏走近,惊讶地问道。 赵海楼也无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之大的船,这是如何制成的?” 林白帆、秦松等人暗暗咋舌。 眼前船只长度少说也有四十丈了,船首到船尾隔那么远,寻常弓箭都射不过去…… 如一座小山丘,给人一种厚重的压迫感。 赵翥指了指绳梯:“盖州外海没有适合停泊宝船的地方,倒是连云岛此处,岸边水深,称得上天然港口,请定远伯与诸位登船吧。” 顾正臣微微点头,顺着绳梯爬上了高大的宝船。 刚踏上甲板,便听到了“哗啦啦”的声响,抬头看去,只见站队整齐的军士动作划一的行礼。 “金陵水军指挥使李景,带诸将士见过定远伯!” 顾正臣打量着眼前相对矮小,却果敢刚毅的男人。 一旁的萧成低声道:“莫看他身形短小,一手刀法凌厉,曾一战取胡虏十九人头。” 顾正臣眉头微动,上前道:“李指挥使辛苦。” 李景不敢怠慢:“末将奉旨办事,不敢称辛苦。陛下吩咐,自定远伯登船起,船上一应人员物料,悉数听定远伯差遣,不得违背。定远伯,下令吧。” 顾正臣笑道:“陛下厚爱,倒让顾某为难。宝船出世,布置水师军士良多,可不好调配,加上本将尚未熟悉,船上之事还请李指挥使多用心。” 李景认真地说:“当全力辅助定远伯。” 顾正臣安排道:“那就让军士登船吧。” 李景领命。 宝船之外,还有十余艘大福船。 新火器第一军加上毛骧等人接近五千,一艘宝船容下之后怕要腾挪不动了。分出了一千五千将士登宝船,其他军士则分别登上大福船。 “返航!” 顾正臣下令。 返航的号子声不断传出,军士忙碌起来。 宝船两侧伸出了长长的橹杆探入海水中,开始拨动水流。 因为是夏日,归航并不顺风顺水,动力只能依靠军士轮番摇橹杆拨水来提供,并让船队走大“之”字型,以减少迎面风的阻力,船帆早已落下。 顾正臣站在船舷侧,看着一排橹杆同时抬起、入水、拨动,往复着一个动作陷入沉思。 李景见顾正臣皱了眉,连忙说:“定远伯放心,船舱内力士多,一个时辰换一次人,返回金陵较之行路更快,若无意外,能让定远伯赶在中秋节前抵达金陵。” 顾正臣抬起头,笑道:“李指挥使,我并不担忧行程与时日,只是在想,这橹杆拨动是不是可以改进,用其他方式让船跑起来。” 李景愣了下,不确定地问:“定远伯可是说——风?” 黄森屏、萧成忍不住笑了起来。 萧成直言:“若是风,定远伯还用说?” 黄森屏连连点头。 要知道顾正臣治泉州府时没少登船,这家伙去泉州上任走的都是海路,泉州港船只的整顿,更有他的功劳,他并不是对船一无所知之人。 李景更是茫然:“这除了风与橹杆外,还能有什么法子?” 萧成与黄森屏对视了一眼,摇头不知。 顾正臣拿出一方手帕伸出船舷,看着吹动的手帕,道:“风是一种力,说到底,风也是我们呼吸之气。气息动,则有力。若可以制造一种器物,可以产生气,以气催动……” 林白帆凑了过来,眼神中闪烁着光:“定远伯可是想说,御气飞行?莫不是古人没有欺我,当真有?” 顾正臣瞪了一眼林白帆。 子不语鬼神乱力,这玩意可不能随便说。 “不是御气飞行,而是说,若是可以制造一种器物放在船尾,由器物产生类似于风的力量,推动水流继而驱动船只前行。算了,跟你们说这些没用……” 顾正臣郁闷了,用气的方式试图解释蒸汽机这玩意他们都能理解成御气飞行,这若是传到老朱耳朵里,哪天自己就是拴热气球上也能被他射下来…… 也不知道格物学院现在建设得如何了,靠着林白帆这些粗人,这辈子只能看到蒸汽怕是见不到蒸汽机了。 人才啊,我大明人才都去哪里了…… 顾正臣苦。 在老朱请人出山都难的洪武初期,人才比奢侈品还奢侈。 像是一旁的赵翥,他是训导举荐起来的,擢赞善大夫,从六品,然后一步登天,直接被提拔为工部尚书了。顾正臣起家是举荐为七品知县,混了几年,还是个侍郎…… 老朱如此急不可待,不按规矩地擢升官员,不是老朱在胡闹,而是老朱实在没辙,可用人才太少,以至于抓住一个过得去的就拉上去用。说句不好听的话,是条狗能说人话,老朱估计都给摁在某个官位上了,这是没办法的事,空缺太多…… 当然,有些空缺是人为造成的,虽说老朱收敛了不少,可有些官员不是蠢就是坏,加上大环境下的低俸问题还没解决,一些原本还算正直的官员也被迫贪污害民。 话说回来,大明的问题依旧有很多。 之前与赵翥闲谈,听到朝廷内奏事“无需关白中书”的消息,很明显,朱元璋正在筹备他震惊世人的大动作,胡惟庸案,恐怕会无法阻止地出现。 不是因为胡惟庸有多少问题,而是因为朱元璋需要高度集权、需要掌控一切。 这个时候回金陵并不是一件多好的事,按照历史记载,胡惟庸案爆发于洪武十三年正月,距离当下只有一年五个月光景。 在这最后的岁月里,少不了明枪暗箭、刀光血影…… 第七百三十八章 棒子是什么 前路难测。 顾正臣也不清楚朱元璋到底怎么想,又准备将事情做到哪一步。 历史已经改变了许多,空印案没有出现,藩王分封也没有进行,火器军的出现也改变了作战方式。 当下的大明与历史中的大明已有诸多大不同,在这种情况下,有所改变的朱元璋会不会踩着胡惟庸的脑袋废掉丞相制度,这也是说不准的事。 无论如何,顾正臣打算回金陵之后就装孙子,低调再低调,最好是让人将自己忘了。 一旦卷入漩涡,想全身而退都难。 万一哪天老朱老了,想起来自己和胡惟庸有过一腿,笑呵呵地打过招呼,还反对过他分封诸王,担心有朝一日朱标被架空,让自己带着铁券去找孟婆换一碗汤,那可就亏大了。 李景不知道顾正臣在想什么,但看他一会嘚瑟,一会咬牙,一会吐口水的样子,总感觉这个定远伯有些不正常。 黄森屏、萧成站得远远的,不想和顾正臣扯上关系,也不知道他在臆想什么…… 出辽东湾,折向威海方向。 看着茫茫无际的大海,顾正臣想到什么,指着东面海域道:“棒子就在那边吧?” “棒子?” 李景茫然。 海面上没棒子啊。 黄森屏歪着脑袋,问道:“定远伯说的棒子,是什么?” 顾正臣咳了咳:“高丽是不是在海的那边?” 萧成眨眼。 高丽就高丽,什么时候改名叫棒子了? 李景脸不自然地笑了笑:“高丽啊,确实在那边,不过还有些远。” “去那里,要多久?” 顾正臣问道。 李景打了个哆嗦,后退一步,有些惊讶地说:“定远伯,这可使不得。没有陛下旨意,谁也不敢轻易跑到高丽去,万一挑起边衅,坏了陛下名声与国策……”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挑起边衅?高丽原本还知道首鼠两端,玩的是一女侍二夫的把戏,可如今呢,他们已彻底倒向元廷,换言之,高丽是大明的敌人,也是元廷在东北的一个支点。你们以为纳哈出的战马全是草原上的?不,还有高丽送去的!” 李景知道这些,但还是直摇头,看向工部尚书赵翥,希望他能说句话。 赵翥仰头看天,不发一言。 顾正臣不是一个鲁莽之人,他若是认为需要去高丽走一遭,那说明他能承受去了的后果,自己瞎操心啥。 顾正臣很想去高丽走一走,但现在不是时候,也不具备条件。 因为老朱瓦解了新火器第一军的火器,如今自己手里最多的就是弓箭,靠这点东西去高丽,打几场小的胜仗应该没问题,但想要攻城掠寨,打歼灭战很难,更不要说给高丽一个深刻的教训。小打小闹只能让高丽更追随元廷,要打,就得将棒子折断才行。 “相对高丽,我更想去日本国走一遭,不过若当真有那么一天,你们——可就是,百无——”顾正臣止住了嘴边的话,转而道:“回家吧,累了。” 从目前大局来看,朱元璋不可能征伐高丽,从元朝征讨日本结果被大海折损惨重的前例来看,哪怕老朱不喜欢日本国,也坚持将其纳入不征讨名单里。 说白了,怕损失,怕成为第二个纳哈出。 顾正臣没办法告诉这些人几百年后的事,说出来他们会认为自己神志不清,更会嗤笑弹丸之地如何能肆虐我中华! 罢了,回去好好弄点人才,早点准备初期工业基础吧。 无工业,无大国。 无人才,无工业。 回家。 宝船虽大,但在大海之上并不显笨重,行进速度也不算慢。只是海路远,又没有顺风顺水,以至于航程有些漫长,直至八月五日,宝船才进入长江口。 很快,消息传入金陵。 武英殿。 朱元璋听闻消息,对从凤阳归来的朱标道:“他要回来了,你认为如何迎接合适?” 朱标肃然道:“儿臣以为,顾先生此番大捷意义非凡,绝非斩杀纳哈出五万余将士、俘虏一批战马那么简单,其以身入局,亲自掌控与测试火器,是为大明开出一条以火器克制骑兵的道路。新式火器已成,当以重礼迎之。” 朱元璋起身,颔首道:“朕也没敢想过他竟如此有胆魄,或者说,没想过他对火器是如此自信!抽空远火局,几战灭敌六万余,经历了野战、攻城战、守城战,甚至后面还将火器用在追击战上。冯胜称其为火器第一人,吴祯称他是鬼才之将,廖永忠直言这小子可与国公比肩。” “这群人往日里眼光极高,难得如此称赞一个人。你说得对,他以身入局,亲测火器,他践行了当年给朕的承诺,找到了以步克骑的路!这些年来,朝廷投入到远火局里的钱财不仅没有白花,还带来了不少好处,是时候将侯爵给他了。” 朱标心头一喜,行礼道:“父皇英明!” 自顾正臣的辽东捷报传回,哪怕诸臣诸将屡屡为顾正臣请封,可父皇始终不置可否,从来没有提过为顾正臣封侯的话,以至于不少人在揣测父皇是否有其他用意。 现如今父皇开了口,事情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封侯! 顾正臣恐怕是大明开国以来最奇特的一个侯爵吧,他文官出身,毫无背景,也没有经历过开国之战,仅仅用了六年光景,便凭借军功封侯! 朱元璋沉思少许,再次开口:“传话礼部,船靠龙江码头,朕率文武迎之!太子,你也随行!” “儿臣领旨!” 朱标面露喜色。 定远伯府。 沐春跑到后院,对正在推着顾治平小车的张希婉喊道:“师娘,师娘,师傅要回来了,三日后清晨返京!” 张希婉听闻,面带笑意,将顾治平抱了起来,轻柔地说:“来,再喊一声父亲让娘亲听听……” 顾母掐着手指算日子,时不时看天,良久才对陈氏道:“三日后,晴,正是回家好时候。这一次他总不会短时间离开金陵了,吩咐下去,今年中秋节府里大庆,有多少亲戚,都给召到府里来,不要吝惜钱财,热热闹闹过一次团圆日子……” 第七百三十九章 归家,帝王与太子亲迎 江浦。 东家王大顺吆喝着伙计将货物搬运到船舱里,待亲自盘点无误之后,便对掌柜许三道:“你知道的,苏州府、松江府、台州府接连遭灾,先是水患,后是海潮泛滥,死了不少人,那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咱们辛苦下,趁着天不亮先行。” 许三口将叼着的馕饼咬下一大块,咀嚼着说:“相比那里百姓,咱们算不上辛苦,东家尽管吩咐便是。” 王大顺微微点头,看了看茫茫江水,喊道:“那就出发吧!” 许三站在船头,冲着旁边的三条船喊道:“跟上了,来啊,顺长江喽!” “顺长江喽!” 船家与伙计喊着,解开缆绳,长杆推岸,船便离开渡口进入长江之中。 天虽未大亮,可有一弯月亮照着江水,视野还算可以,只不过偶尔飘过云,让夜色显得幽暗。 船尾都吊着灯笼,船家在船首安排了人了望。 行了一段路之后,王大顺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看向许三:“往日里夜路顺江,没有其他船只吗?” 许三打了个哆嗦,凝视着江面。 奇了怪了,这一片江水距离秦淮河道不远了,那里是金陵入江的主要通道,别说有月亮天顺江、逆水了,就是黑咕隆咚时他们也敢挑着灯航行。 可今日,江水宽阔,可不见一条船自秦淮河中往来。 如此诡异的一幕,着实令人匪夷。 “看黄历了吗,今日宜不宜出行?” 王大顺感觉风吹过,浑身发冷。 许三点了点头:“八月八,诸事皆宜,没错啊。莫不是我们走错了水道?” 王大顺白了一眼许三,从渡口出来就是长江,主道就这么一条,你怎么个走错法?再说了,那里隐约可见的高大城墙不就是金陵城? “快看,那是什么?” 一个伙计惊恐地喊道。 王大顺、许三等人连忙看去,只见远处的江面之上,陡然出现了一团庞然大物。 如一座山丘,突兀地砸在了江面之上。 “这是什么?” “不清楚,该不会是怪物吧?” 王大顺眯着眼盯着远处。 月亮踢开了乌云,暼向江面。 威武的虎头撞碎了江水,咆哮而出。 王大顺、许三等人总算看清楚了,不是山丘,是一座巨大的船!一艘随便碰一下就足够将自己这些小船送到江底的巨大船只! “逆流向西!” “转向!” 王大顺、许三惊慌起来,连忙喊话。 呜! 宝船之上,发出震人心魂的军号声,浑厚的声音踩着江水,窜入秦淮河道,还没抵达龙江码头便沉入水中。 “东家,快看!” 许三指了过去。 宝船渐进,摆动着身躯开始转向秦淮河道,桅杆上高挂的“顾”字旗帜迎风猎猎。 王大顺脸色一变,喊道:“是定远伯回来了!” “定远伯回京了!” 伙计们听闻不由得惊喜起来。 现如今谁人不知定远伯,谁人不知辽东大捷! 顾正臣回京了! 怪不得秦淮河道没了船只,不用说,一定是被朝廷勒令让出水道,以迎定远伯回京! 这就是宝船吗? 定远伯就在上面吗? 立下赫赫战功的新火器第一军也在这里吗? “拿梆子来!” 王大顺喊道。 伙计连忙将梆子递出,王大顺手持两根挖空的木头制成的梆子,站在船头之上,激动地敲打起来。 梆子声不断传出,音色清脆、高亢而坚实,透着喜悦。 王大顺不断跳动着,整个船也摇晃起来。 毛骧走到船舷侧看了看,笑道:“难得听到如此欢快的梆子声。” 顾正臣看了看,侧头对萧成道:“敲三声鼓,给他们个回应,并传令所有军士,准备进入龙江码头。” “是!” 萧成领命而动。 鼓声起,军士肃然。 江面上的王大顺、许三等人也听到了,兴奋地招着手,目送宝船船队转入秦淮河道。 因为宝船庞大,河道有限,宝船行进时,两侧河道无法容纳两艘大福船,不过两岸有手持灯火的军士,照亮了水路,可以轻松驶入。 “日后需要另选船坞,龙江船厂的位置偏里面了一些。” 顾正臣看着小心翼翼通行的宝船,这出行一趟还得“限行”其他船只,实在耽误事。不如直接在长江边或沿海地带选址,以便宝船进出。 赵翥摇了摇头:“若是另选船坞,耗费不知多少。宝船制造不会太多,偶尔出一次海,算不得麻烦。” 顾正臣暼了一眼赵翥,开口道:“赵尚书就没半点野心,想一想大明拥有三五百宝船的光景?” 赵翥震惊地看着顾正臣。 三五百? 你丫的想什么呢! 一艘宝船上上下下最低都是七千贯,一百是七百万贯,三百那就是两千一百万贯! 大明出不起这笔钱! 皇帝也不可能让你如此靡费,工部更不会答应! 顾正臣想起海军弱小被欺负,想起将坦克搬到船上当舰炮用时的悲哀与决绝,很想在大明时就打造一支只有我欺负他人,没人能欺负大明的超强船队! 只可惜看工部尚书的样子,他是不可能答应了。 不过无妨,超级舰队是超级费钱,但说规定超级舰队不赚钱了。后面再想办法就是了,反正赵翥这个工部尚书也干不长…… 龙江码头。 羽林卫军士在外,亲军都尉军士在内。 朱元璋傲然而立,朱标立于身后一侧。 徐达、冯胜、邓愈三位国公面带笑意,吴祯、廖永忠等人也在。 胡惟庸、汪广洋、费震、沈立本、涂节等文官整理衣冠,脸色严肃地等待着。 这一次,在京公侯、文武大臣,能动都动了。 皇帝、太子罕有的同时在场。 这迎接阵容,可以说开国以来第一,哪怕是徐达得胜还朝时,那也是朱元璋迎接,太子不在。 太子在,意味深远。 在场的人多半都知道,顾正臣与东宫关系紧密。 让太子一起出面,似乎是在告诉所有人,顾正臣不仅属于朱元璋,还属于太子。 看到船了。 随着宝船缓缓靠岸,礼官开始奏乐。 朱元璋朝着码头边走去,目光中满是欣喜。 顾正臣从绳梯上第一个下来,向前几步,行礼,肃然道:“陛下,臣——顾正臣前来缴令!” 第七百四十章 于怒声处听惊雷 朱元璋上前,将顾正臣搀起,一只手拍打着顾正臣的胳膊,爽朗地笑道:“朕将你丢辽东,原不过想你小小动作一下,你倒好,变着法子非要让朕给你封侯啊!若多留你在辽东几年,还不直接封公爵了?” 顾正臣见朱元璋心情大好,笑道:“臣也不想,奈何纳哈出非要送人头……” 朱元璋哈哈大笑:“你小子所作所为朕还不知?敢引十万兵南下,自己躲在土坯城里看风景的也只有你了。朕——高兴得紧!” 顾正臣对朱元璋肃然道:“能为陛下效劳,为大明守疆土,是臣的荣幸!” 朱元璋对顾正臣很是满意,侧身看向朱标。 朱标上前,抓住顾正臣的双手,眼眶有些湿润:“顾先生,一别多日,孤甚至想念!今日归来,当图一大醉。” 顾正臣笑道:“殿下醉不醉,不看酒量,得看陛下准不准……” 朱元璋、朱标听闻,同时笑了出来。 朱元璋拍手:“朕准他大醉!不准你不醉,今日宴,但凡落座的,谁都不准站着走出去。” 朱标、顾正臣对视一笑。 谁都能感觉到朱元璋此时是何等意气风发,何等高兴。 朱标深深看着顾正臣,这个家伙做事一点都不为他人考虑啊,触怒纳哈出,导致十万围城,这消息对朝廷是何等震惊! 万一出点意外,朝廷伯爵被人抓了或杀了,大明威严丢了不说,自己可就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谈心的朋友,失去了一个极有力的辅臣。 他也不想想自家母亲、妻子、儿子与妹妹等,竟冒如此大的风险…… 幸一切过去了。 大捷之下,振奋天下! 好样的! 回来了就好,平安就好。 “定远伯,别来无恙啊。” 徐达笑呵呵地走来。 顾正臣不敢怠慢,看徐达等人走来,挨个行礼:“魏国公,宋国公……” “好了,别一个个行礼了,等你行礼完,这天都要亮了,让将士们下船吧。” 朱元璋见顾正臣还要给吴祯等人行礼,出言打断。 你一个马上封侯的家伙,不需要给吴祯、廖永忠等人行礼了。 黄森屏、赵海楼、林白帆、秦松等新火器第一军将官随后下船,毛骧、沈勉等人也跟着下了船。 待新火器第一军集结列阵后,朱元璋审视着这支创下赫赫战功的军队,满意地点了点头,沉声道:“海州一战,你们奋勇杀敌,以性命试火器,为大明逆转攻守之势奠下不可磨灭之功!你们是当之无愧的大明火器第一军,今日,朕特为你们赐名:神机军!” “自此之后,你们将不再是泉州卫,不再是句容卫,而是大明的神机军,编入京军队列!你们是定远伯一手打造出来的精兵强将,是经过战场考验的好男儿!朕希望你们神机军可以为大明建立更多的军功,希望你们以军功蒙荫子孙后代,以军功扞卫大明山河!” “扞卫山河!” 黄森屏、赵海楼等人齐声呐喊。 顾正臣没有想到朱元璋竟还有这么一手,这刚回京就收走了他们,还改了新的名字。神机军,倒与历史上朱老四设置的神机营有几分相似,不愧是父子俩…… 一番讲话,神机军从地方两卫成为了京军卫的部分,他们的将官自然不再是顾正臣,而是奉旨在京军中组建新军的邓愈。 顾正臣对这些并不在意,反正自己要留在金陵一段时日,最好是带着老婆孩子住在格物学院里,放弃军权是立身保命之策,即便是老朱不拿走,自己也会送出。 立下军功,长期掌控泉州卫、句容卫,以厚实的待遇养着这些将士,他们几乎要成自己的私兵了,这样下去并不好。尤其他们精通火器作战,自己还掌控着远火局,一旦有点心思,顷刻之间就是一支要人命的雄兵。 迎接之礼原本应该很是漫长,重头戏应该是献俘,只不过顾正臣手底下就这么点人手,俘虏却很多根本没办法亲自送回来,这也才有了冯胜等先一步将俘虏等送至金陵,同样导致迎接礼仪大幅缩短。 天亮了。 朱元璋、朱标等亲自带顾正臣与神机军进入金陵城,夹道欢迎的百姓无数。 至皇宫,卸甲,交印。 后被宦官带去沐浴更衣,之后引入奉天殿落座。 庆功宴。 朱元璋频频举杯,时不时笑出声来。 徐达、冯胜、邓愈又讲一些过去的事,引得朱元璋豪情大发,在众人怂恿下,也开始作起诗来。 朱元璋端着酒樽走出,看向顾正臣,高声道:“十万骑兵压云黑,孤城将士生死非!血枯尸横尽情堆, 于怒声处听惊雷。” 文武起身恭维。 顾正臣赞了几句,接着对付眼前的青菜,在辽东吃肉实在是吃太多了,已然没了多少胃口。不过,这鱼倒是不错…… 朱标已经举杯三次了,顾正臣都没看到,郁闷的徐达直接将顾正臣提了过来坐在了朱标身旁,转头一看,冯胜、邓愈已经开始挪位置了,可怜的廖永忠慢了点,挨了邓愈一脚…… 朱元璋虽然重规矩,但喝酒的时候你跟武将讲规矩,那就有点没意思了,索性不管,今日尽管喝酒。 朱标终于可以与顾正臣一起说话唠嗑喝酒了,趁着还没喝醉,凑一起嘀咕:“孤打算让四弟跟你一段时日。” “哦——啊?朱老四?” “怎么说话,是朱四郎,朱棣!” “臣错了,方才殿下说什么?” “沐春、沐晟跟着你,学问可不浅薄了,前段时日父皇考了沐春筹算,结果国子学的教授都败在其下,这让父皇苦闷不已,沐春说你的学问都在格物学院,孤已经请旨,希望四弟跟你修习学问。二弟、三弟尚在凤阳国子学,暂时就不来了。” “不行。” 顾正臣直接拒绝。 朱棣是个不老实的主,现在教好他本事,万一你朱标和朱雄英都没挺过去,历史偏偏让朱允炆上来,那以后朱棣揍朱允炆还不是麻溜得很。 到那时候,自己是帮不太开窍、疼爱叔叔伪善的朱允炆,还是帮有雄才大略,能征善战的朱老四? 第七百四十一章 开枝散叶的问题 歌舞升平,酒酣人醉。 因为朱元璋不允许一个人站着离开,所以不管有没有海量的,喝到最后清一色倒了。 顾正臣差点睡着了,被宦官又抬醒了,暼了一眼冯胜和邓愈,娘的,这两个醉倒怎么还抱一块去了,不会是另有隐情吧…… 看看吴祯和廖永忠,人家是脚对着脑袋的那一种。 哦,吴祯咳嗦了,不是身体不好,是因为廖永忠脱了鞋子,味道太冲…… 离开皇宫,直接被送到了府中。 顾母看着一身酒气的顾正臣,没发现少一块肉,这才放心下来。 张希婉伺候顾正臣宽衣,也不知道这女人怎么回事,宽衣你宽我的先,宽自己的干嘛,没看我都喝醉了。 好吧,奉天殿的酒如何都比不上眼前的女儿红,当张希婉褪去外衣时,顾正臣已伸出了手,一把将张希婉带到怀中…… “你还没看过儿子……” “无妨,先看儿子他娘……” “天还不黑……” “闭上眼就好了。” 顾氏站在门外,赶走了想要过来的顾青青、刘倩儿,又让人将顾治平带走,迎面碰上了想要看看的张和,直接赶开了。 这让张和很是郁闷,女婿回到家了,当岳父的看一眼咋啦,再说了,这会天还没黑呢,有啥见不得人的…… 张希婉将头枕在顾正臣肩膀处,额头冒着微汗,脸颊红润,看着满足的顾正臣笑道:“应该给夫君纳个妾随军。” “少来。” “人家虞姬不也跟在项羽身边……” “项羽死了。” “那王保保不也带着老婆孩子……” “王保保也死了。” “陛下当年也带着女人……” “……” 张希婉低声道:“夫君若是有意,希婉并不反对。看看其他公侯伯,哪个有我们家单薄,母亲也想让顾家开枝散叶……” 这是事实。 虽然张希婉并不希望有人抢走顾正臣的疼爱,但随着顾治平出世,张希婉在顾家的已经稳固。最主要的还是顾家人丁不旺,看看朱元璋,人家孩子一个接一个,看看徐达,人家四个儿子,再看看沐英,带了方氏随军而行,已经有消息说怀上了,这若再是个男婴,那是沐家老三了…… 人丁是家族,尤其是大家族,不多如何兴盛? 人多力量大,这不是简单一句话。 再说了,许多宗族的形成,是开枝散叶的结果。 若顾家始终一脉单传,这想形成大家族、弄个宗族出来都不太可能…… 顾正臣一离京就是一年多,若后面他再出京,当文官治地方张希婉还可以跟着,可若是治军,张希婉必须留在金陵,如果顾正臣纳妾,至少可以带在身边不耽误延续香火事。随着顾正臣功成名就,张希婉更不可能不考虑这个问题。 顾正臣手不老实地在张希婉光滑的后背上抚摸着,轻声道:“想要孩子,我们再努力便是。今年为夫应该不会长时间离开金陵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可是……” “以后再说,现在,你还是乖乖就范吧……” 顾正臣俯身看着张希婉,张希婉连忙求饶:“不,妾身不行了……” 夜幕遮住羞涩,挡不住声音。 天亮。 张希婉看着阳光透过窗缝都洒到了桌案上,羞躁不已,双眼汪汪的,这如何见人。顾正臣脸皮厚,再说了,成婚那阵子不也这样,现在孩子都有了,羞什么…… 收拾妥当,拉着张希婉给母亲郑重行礼。 顾母将顾正臣搀扶起来,仔细打量:“好,回家就好,我儿如今看起来结实了不少。” 顾正臣笑道:“整日披盔戴甲,走好多路,再文弱也该熬出来了。见母亲身体尚好,儿就安心了。” 顾母点头:“娘亲可不敢病了,扰你分心。如今归家,改日带希婉去下庙里上炷香,去去这一身煞气吧。归家了,就安稳过段日子。” 顾正臣知道母亲信佛,也不忤逆,点头答应下来。 在大明信佛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皇室对佛门态度好,多少百姓都跟着信奉,不过这里的信奉,多只是停留在表面,属于外围信众,远远谈不上信徒。 反正无事一身轻,能让母亲安心一些,听其话办事就好了。 用过早点后,顾母带顾正臣、张希婉到一旁,道:“倩儿年纪不小了,你可有什么安排?” 张希婉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略一沉思,对顾母道:“听希婉说起,那吕世国与倩儿颇近,若倩儿有意,就请母亲做主找媒人说合吧。” 顾母见顾正臣并没有其他心思,微微点了点头:“既然你这样说,那母亲便放心了。” 顾正臣对刘倩儿并无感觉,加上刘倩儿出身不太好,这就决定了她不适合跟着自己。 明年汪广洋倒霉之后,他的小妾陈氏也会跟着自杀。历史记载,老朱知道陈氏是犯官之女后雷霆大怒,非要追罪死了的汪广洋责任。毕竟犯官之女要么沦为赏赐之物成为仆人,要么沦落民间找个人草草嫁了,不允许成为文官小妾。 虽说刘倩儿的事过去多年,定远伯府风光无两,此时没什么问题,可若有朝一日自己出点事,那言官很可能会刨出此事借以攻讦。 再说了,这些年来顾正臣始终将刘倩儿当妹妹看待,并无收入房中的考虑,这一点府上下都看得清楚。 “青青也不小了,她若是有中意之人便说一说。但母亲需要注意,妹妹不能找公侯伯府中的人。” 顾正臣严肃起来。 顾母点头,这倒是。 顾青青是顾正臣的亲妹妹,与她结亲等同于两家“结盟”,若下嫁出去,给小门小户或底层将官还好,官家不会介意,可若是嫁给勋贵,那官家会想: 这是想干嘛,文臣结党,武将也结党? 不管顾青青愿不愿意,都决定了她不能选择勋贵之子。 顾母看向张希婉,道:“带他出门走走吧,一年多不在金陵,这里多了不少店铺和人家,热闹了不少,权当散散心也好。” 张希婉了然。 顾正臣伸了个懒腰,欣然答应。归家,也该享受下繁华。 第七百四十二章 你小子,有种 顾青青抱来了顾治平。 顾正臣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小家伙,脸上的笑意就没消停。 顾治平显然不认识眼前的男人,怯怕之下总想要母亲抱。 张希婉接过后,有些心酸。 儿子第一次学会喊“爹爹”的时候,顾正臣正在辽东,儿子第一次蹒跚学步的时候,顾正臣还在辽东…… “这是你爹爹,是个英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母亲给你说过的,快喊爹爹。” 惧生的顾治平终于在张希婉一遍又一遍的引导下,喊了一声:“爹爹”。 顾正臣眼眶湿润,抱过顾治平,高高举起:“儿子,我的儿子!娘亲,他喊我爹爹了,希婉……” 与顾治平戏耍了一个多时辰,直至小家伙打瞌睡才停下来。 陈氏抱走了顾治平照料。 张希婉一脸骄傲地看着顾正臣,那意思是,我为你生下了儿子,也把儿子养得好好的。 “趁着小家伙睡觉,出去走走。” 顾正拉着张希婉。 徐允恭、沐春、沐晟站在院子里,见顾正臣走来,恭恭敬敬行礼,齐声喊“师傅”。 顾正臣看着这三个逐渐长大的家伙,心头很是欣慰。 徐允恭越长越随徐达,看着温和,举止从容,但肚子里装了多少坏水,不,是兵法……这谁也不好说。沐春十六了,是个精神小伙,加上常年练武,站在那里,宛如一名玉面小将,至于沐晟,这个家伙十一了,开始用八斗的弓了。 正好,咱现在也用八斗的弓,记得把你的弓送过来,免得我自己去拿。沐晟想哭,怎么滴,感情师傅要抢自己一辈子? 我要长大,我要用一石的弓,不,是两石的,我不要被抢…… 顾正臣才不管沐晟的挣扎,身为弟子,还是最小的一个,不欺负你欺负谁,你爹沐英都不会为你撑腰。 “顾诚,给他们每人二十贯钱,今日没课业,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干嘛干嘛,明日开始,师傅会为你们介绍个新人,另外,教授火器作战之事。” 顾正臣吩咐下去。 徐允恭:“新人?” 沐春:“谁?” 沐晟:“用的什么弓?” 顾正臣赶走三个家伙,听张希婉说这几个家伙可努力了,没一日懈怠。年纪轻轻,出身勋贵之家还这么卷,不怪这几个人有才能。 只不过松弛有度,自己回来了,也该让他们放松下了。 张培、姚镇回家陪老婆孩子了。 吕常言跟在顾正臣身边充当护卫,刚走出门口,顾正臣抬头看去,不由得紧锁眉头。 林白帆抓起地上的包裹,嘿嘿笑着便走到府门前,咧嘴道:“老爷,我回来了。” 顾正臣走向林白帆,围着转了一圈,问道:“若是我没记错,你现在是神机军的指挥同知,该喊我定远伯才是。” 林白帆将包裹丢给吕常言,然后对顾正臣道:“什么神机军指挥同知,我只是定远伯府上的护卫。老吕,你腿脚不好就别跟着老爷了,有我在,保老爷、夫人安全。” 吕常言伸出大拇指:“你小子,有种!” 舍了前途无量的神机军指挥同知不干,跑到定远伯府上当护卫,这他娘的就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顾正臣咬牙问道:“为何?” 林白帆坦然道:“我本身便脱了军籍跟着老爷,后来若不是要揍羽林卫,怎么会回去?如今羽林卫打完了,辽东战事也结束了,自然要回来跟着老爷。” 顾正臣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盯着林白帆看。 林白帆无奈地说:“我只是觉得,跟着老爷比留在神机军更能修习学问,再说了,如今卫国公掌控神机军,我——不服。” 顾正臣摇了摇头:“不服?他是卫国公,本领比我强过多少,有何不服?滚回去当你的指挥同知,别让我踹你。” “那老爷踹吧,只要不打死,我就留在府上。” 林白帆无赖。 顾正臣拿林白帆没办法,踢了两脚,娘的,还不如不踢,自己腿疼…… 算了,逛街去。 吕常言也是个有眼力劲的,从怀里掏出宝钞夹递给林白帆,然后笑呵呵地回府晒太阳去了。想要离开神机军的人并不少,但出于前途考虑,许多人并没有付诸行动,像林白帆这种傻子就这么一个。 金陵日渐繁华,尤其是随着泉州开海带来了诸多海货,这些海货很多部分在金陵集散,而这也吸引了不少外地商人跟着进入金陵。 一个商人购置房屋宅院,往往意味着十余人甚至数十人的迁入,也意味着他们需要在金陵招募一定人手办事,而这又吸纳了不少周边百姓入城做工。 人口汇聚多了,商业繁荣,自然而然这里也跟着热闹起来。 张希婉带着顾正臣走街行巷,在中城逛了一个多时辰,甚至还去胭脂铺子挑选了一番。 在顾正臣有些腿疼时,张希婉指了指路旁的华安玉石坊:“夫君,我们去挑一些玉石吧,总需要给沐春他们一些手礼。” 顾正臣看向张希婉,见张希婉目光闪躲,也没说什么,便走了进去。 玉石坊内布置典雅,古瓷摆设,古画点缀。 房内中央与两侧设了展台,中央展台小,只有一个矮小的柱子支撑起,但周围却设了石雕护栏,不让人过于靠近。 顾正臣走了过去,看着中央展台柱子上托着的一块石头,不由得眉头一动。 这是一块扁平石,其上雕刻的是一只振翅而飞的大鹏鸟,鸟气势凌人,给人一种随时可能飞出去的错觉,一双眼用黑漆点过,活灵活现,翅膀雕刻得极细,甚至连羽毛的纹路都雕了出来。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顾正臣看到了石雕旁边的字,这字也是非凡,似是大家手笔。 “这该不会是——” 顾正臣眉头紧锁。 “顾夫人来了。” 百里瑶走过来招呼,当看到顾正臣时,惊愕不已,喊道:“顾知府,不,定远伯!林东家,定远伯来了。” 林诚意正在里房中翻阅账本,听闻声音连忙走出来,抬头看去,一双熟悉的脸映入眼眸。 一刹那,林诚意只感觉世界定格了。 无风,无声。 无你,无我。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空白,茫茫然不知所措,也没有所措。 咚咚—— 心跳声传出,林诚意这才恍然过来,连忙上前行礼:“诚意见过定远伯与夫人。” 顾正臣看着林诚意,她比初见时更多了几分从容,周身透着一股子清爽干练之气。几年不见,她真的从泉州惠安县走了出来,来到了金陵,并开设了玉石坊! “回去之后,你最好是给为夫解释清楚。” 顾正臣低声对张希婉威胁了一句,自己来到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偶然,而是被“设计”好的,看向林诚意,道:“许久不见,还好吗?” “好,都好,双溪口的百姓也好。” 林诚意低着头,不敢看顾正臣。 顾正臣指了指大鹏鸟,问道:“为何将它作为镇店之物?” 林诚意看了过去,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唇,低声道:“因为是它,给了我风,也是它让我走出来福建,来到这里……” 初见的那一晚,初见的夜谈。 初见之后的久别,与久别之后的重逢,都与石雕有关,都与眼前的男人有关。 第七百四十三章 张希婉的影子 四年! 从洪武七年八月初见算起,到如今整整四个年头。 林诚意发现自己根本忘记不了顾正臣,哪怕一个出神,一个片刻的休憩,都能心不由主地想起。 在失去了所有亲人之后,林诚意雕出了大鹏鸟。 振翅而动,飞出了双溪口,飞出了惠安,飞出了福建,直至抵达金陵,盘下了这间铺子。 这里距离定远伯府有三里路。 如同留在三世之外,看三里之外。 几年不见,他比以前更显硬朗,只是这张脸似乎经历了不少风霜与苦累。 辽东十万兵,海州一孤城! 想想那个场景都觉可怕,那段日子,提心吊胆,辗转反侧。当捷报传来,满城大庆时,黄安玉石坊又安静下来,一如往日,似乎与这里毫无关系。 百里瑶推了推林诚意,低声道:“老爷问东家,何时到的金陵。” 林诚意回过神来,含羞一笑:“定远伯,夫人,里面请坐。” 顾正臣尚未说话,张希婉先道:“来都来了,总需要喝口茶叙叙旧,百里瑶,取一些上好的玉石来。” 进入里间。 落座后,百里瑶上茶。 林诚意这才回道:“八个月前,我与严桑桑商议之后,决定到金陵开设店铺。后来在胡大山胡掌柜的帮衬下,寻到了这间铺子……” “胡大山?” 顾正臣看向张希婉。 胡大山与顾家关系很近,很多生意事顾家并不适合参与太多,若不是顾青青一心想经商,兴许定远伯府早就与经商切分开来了。 如今胡大山凭借着出海之利,俨然成为了徽商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加上背靠定远伯府,其在商人中威望颇高。 能让胡大山出手帮衬林诚意在金陵落脚的人不多,张希婉绝对算一个。 张希婉低着头不说话。 顾正臣不好发作,对林诚意问道:“如今生意如何?” “还好,正如你当初所言,士人确实不喜便宜货,同样的东西,加点噱头与点缀,或找人写几个字,这价便能飞起来。” “哦,那大鹏石雕上的字是谁所书?” “宋师。” “哪个宋师?” “宋濂。” “啥?” 顾正臣豁然起身,看向张希婉:“说,怎么回事!” 以林诚意的本事,断然不可能请动宋濂这种退休的老头子出手,他是个何等高傲的人,皇帝、太子称他师,根本不需要低头做这类事。 张希婉连忙起身,道:“是宋师写了送来的……” “为何?” 顾正臣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张希婉见顾正臣生气,解释道:“宋师央求妾身准许宋慎送入格物学院,夫君离京之前说过,若有聪慧之人想入格物学院者,无论是富家子弟还是穷困百姓,皆可进入格物学院……” 顾正臣皱眉:“只是这么简单?” 张希婉连连点头:“其他事妾身也不敢做主,只是这么简单,再无其他。”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哼了声:“以后莫要再如此胡来,朝堂风波你看不懂,这背后每个人的去向都不那么简单。” 张希婉轻声道:“这并非一门交易,是宋师先送来的这幅字,妾身后让唐大帆等人考校宋慎,让其加入格物学院之后,自作主张,依这幅字找人临摹下来的,不是宋师真迹。换言之,宋师并不知情。” 顾正臣坐了下来。 自己老婆还不算笨,临摹不需要告诉宋濂,毕竟这上面也没写宋濂的名,也没标榜起来。至于来人看到字迹想到谁,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店铺没对外宣传是宋濂就好了。 宋慎入格物学院,这个家伙不给老朱站岗了? 还是说宋濂察觉到了什么,已经在暗中让孙子抽身以求保全了? “生意事只能停在生意事上,可以贩卖东西给士子官员,但莫要结交攀附官员士人,风波恶,金陵水深得很,一旦卷入其中,无人可活着抽身。” 顾正臣严厉地说。 林诚意脸色有些苍白。 百里瑶看着惴惴不安的林诚意,问道:“难道做了买卖,东家也不能与定远伯府往来吗?” “瑶瑶,说什么话!” 林诚意连忙出声呵斥。 顾正臣端起茶碗,呵呵笑了笑:“与定远伯府往来自然无事,只是说其他。不过往来莫要送礼,权当代惠安百姓说说话了,过问下福建事没人能说什么,毕竟我头顶上还有个福建参政的帽子。” 林诚意低下头。 顾正臣抿了口茶,问道:“严桑桑不在这里?” 林诚意摇了摇头:“自从得知你被十万兵围困海州城之后,她就不见了。” “呃……” 顾正臣有些意外,问道:“她该不会跑去辽东了吧?” 林诚意叹道:“不清楚,不过捷报消息传了那么久,无论她在哪里,想来也快回来了。” 顾正臣没想到严桑桑竟做到这一步,这家伙难道不知道城破自己死了,就她一个女子能做什么?若城不破,自己自然安然无恙,她又能做什么? 一片好心是好心,就是多少脑子不够用…… “林白帆,买下一些玉石,我们回去吧。” 顾正臣寒暄了一阵,并没有多停留。 林诚意挑了两块田黄石,交给顾正臣:“这是福州最好的玉,名为琴与瑟,一枚送定远伯,一枚给定远伯夫人。” 取意,琴瑟和鸣。 张希婉自然不客气,顾正臣收下之后,白了一眼张希婉:“别想了,这两块玉我打算送人。” “什么人需要这田黄石?” 张希婉不乐意。 顾正臣嘴角一动:“你说谁,明日的新弟子!” 张希婉听闻,立马没脾气了。 四皇子啊朱棣啊,那算了,抢不过,听说这家伙有点厉害,而且他的王妃是徐达长女,给寻常玉石确实掉价…… 可惜了。 林诚意含笑:“无妨,还有几件田黄石在路上,用不了太久便会送来,到时给夫人送去。” 张希婉这才高兴起来。 离开玉石坊,回到府中,礼部官已经站了半天了,眼见顾正臣来了,连忙上前道:“定远伯,不,定远侯接旨……” 第七百四十四章 火器尚未大成 定远侯! 顾正臣用了五年时间,从一个藤县举人,历经宦海与风波,终获封侯! 定远伯府的牌匾摘了,换上了定远侯府的牌匾。 礼官甚至还在侯府外设了石碑,专门记述顾正臣历年来的军功,锻体术、医用酒精、战术背包、长江口南沙水战、锤炼新军、辽东之功…… 一些之前虽不说是保密,但并没有公开宣传过的功劳,在这一刻以文字的方式,告诉了所有人,顾正臣获封泉州县男、定远伯、定远侯实至名归! 因军功方可得爵,所以石碑中并没记录顾正臣文官时的功劳。 当天下午,定远侯府就变得热闹起来,顾母原本让人预备三桌酒菜,毕竟与顾正臣交往较多的公侯就那么几个,可不成想办到最后,竟摆了十二桌。 没办法,胡惟庸来了,文官也跑来不少。 顾正臣以为这些人全都是蹭饭来的,恭贺连个手礼都不带,拱拱手就完事了…… 因为是庆宴,顾正臣不得不端着酒多走几圈,然后回到厅房里,徐达、邓愈、冯胜、李文忠、廖永忠、吴祯、耿炳文等人都在,这些人算得上大明顶尖的勋贵了。 李文忠见顾正臣回来,指着耿炳文问:“你与他比如何?” 耿炳文抬起手,抓了抓胡须看向顾正臣,随后转身对李文忠道:“曹国公,我甘拜下风啊。” 李文忠哈哈大笑:“当年长兴苦战,你硬生生抗住了,今日竟也承认技不如人。” 顾正臣端着酒壶走向徐达,给徐达满了酒,然后对李文忠、耿炳文道:“两位莫要拿我打趣了,论武将之能,勉强也就火器能耐一些。论武将之风,我一个抢西平侯儿子弓箭的家伙有什么武将之风,怎当得起长兴侯甘拜下风……” 此言一出,满堂大笑。 一个文弱连硬弓都拉不开,抢孩子弓的家伙可不就是武将耻辱,但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别说抢沐晟的弓,就是抢朱雄英的弓也没人笑话他…… 实打实的军功,实打实的战马,彻底让明军在辽东站稳脚跟,迫使纳哈出收缩防守,任一项拉出来都足以令人振奋。 最关键的是,顾正臣可没用大军,没有带着庞大的民兵运输物资,他凭借的是一场极为出色的守城战,达到了逆转东北局势的目的! 邓愈拉住顾正臣,道:“你今日封侯,就莫要倒酒了,坐下给我们讲讲,你认为几年可灭元廷!” 李文忠、徐达等人连连点头。 元廷不灭,大明无宁日。 唐胜宗、陆仲亨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透着几分忧虑。 徐达立志灭胡虏,李文忠、邓愈等人更是尽力。可问题是,他们有没有想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个道理! 谁都想在元廷身上捞军功,这是对的,但彻底消灭元廷,当真合适吗? 上位的心思不好揣测,但很明显他并不是一个好讲情面的人,费聚那么大的功劳,就因为参与了刺顾正臣之事便掉了脑袋,顾正臣不也没死,至于嘛…… 若有朝一日元廷覆灭,上位不需要这群武将时,他会不会觉得碍事,找个“随地吐痰”的借口将人送到鬼头刀下? 养虎是可能为患,但没老虎,靠着猎老虎活命的猎人还有活路吗?这条路混了大半辈子,转行估计不好转。 从这个角度来看,要想活命长久一点,元廷必须存在,而且还不能太过衰弱。 顾正臣没有陆仲亨那么多心思,对徐达、邓愈等人道:“此时说几年内灭元廷并不合适吧,要想清楚元廷力量,首先需要彻底解决东北的纳哈出所部,只有这样,才能保障北征后勤无忧。而元廷本部实力并不比纳哈出巅峰时弱,尤其是近些年,不断吞并周边部落,实力已不容小觑。” 岭北之败已过去六年,这六年里大明始终处于守势,国内主要是休养生息。同样,元廷虽然处于攻势,但始终打不过来,他们的主力和大明一样,同样是休养生息。六年时间过去了,元廷本部到底有多少兵力,有多少战力,这事不好说。 “我们有火器,解决纳哈出并不难吧?” 邓愈皱眉问。 顾正臣严肃地摇了摇头:“诸位不能只看到海州大胜,看不到海州城前期的漫长准备,为了这一战,远火局搬空了不说,粮食、冬衣等物资更是源源不断送去,水师多少船只远赴辽东湾,没有他们的辛劳与准备,海州之战我必败。” 廖永忠、吴祯点头。 别看顾正臣打纳哈出的时间不长,真正作战的时间也短,但筹备这一次作战用了五个多月的时间。 顾正臣认真地说:“想要大军带海量武器远征,不仅需要战马或大批人员跟随,还必须挑选日子。天过黑时不可,雨天更不可。说来也是幸运,海州被围困的七日内,天没有下雨,一旦雨天让火器无法发挥作用……” 徐达皱眉:“听你之言,解决纳哈出还需要费点力不成?” 顾正臣笑道:“纳哈出已成惊弓之鸟,解决他算不得太难,若带大军征讨,说不得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可若想要解决元廷,路程远,后勤难,期间可能遭遇的天气状况多,且在行军途中可能会遭遇偷袭。” 李文忠敲了敲桌子,问道:“定远侯,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正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正色道:“我想说,火器尚未大成,诸位莫要急于一时。” “这还没大成?” 邓愈有些震惊。 顾正臣微微点头:“怕雨,炸膛,射程不够远,火药弹不能落地即炸,这些都是问题。远火局的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诸位可不能急于杀鸡取卵,裹足不前。” 邓愈低下头,苦涩不已。 这番话看似是告诉在场所有人的,但邓愈很清楚,这些话是告诉朱元璋的。 很显然,朱元璋对新式火器的威力很满意,甚至有意将远火局迁移至金陵,而不是搁在外面的句容。若迁移过来,这管事人也应该换一换了。 可现在看来,远火局少不了顾正臣,没有他,火器大成不了,没有他,灭元之日,依旧遥遥! 第七百四十五章 朱元璋的心思 武英殿。 朱元璋翻阅着奏折,一脸忧虑之色。 今年江南税赋重地屡屡遭灾,不仅税要蠲免,还需要拨出粮食前往赈济。 本是苦难,生死两难。 偏偏还有贪官污吏截留粮食,致百姓活活饿死! 该杀! 这群官吏,谁伸手,谁就得死! 人不能为了自己过好一点,就拿了别人活命的东西!元廷如何崩溃的,这才多少年,他们都忘记了吗? 大明江山,不容奸贪! “张焕,着亲军都尉府依名录抓拿官吏,送至金陵后,命刑部监斩!” 朱元璋杀气腾腾。 张焕领命,刚退出大殿,便看到了毛骧走来,含笑抱拳:“毛指挥使,恭贺官复原职。” 毛骧笑道:“有何恭贺可言,不过是陛下怜悯。你这是?” 张焕回道:“陛下命我们抓几个贪官。” “那可不能耽误。” 毛骧目送张焕离开,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转而变得严肃起来,在得到许可后入殿行礼。 朱元璋看着毛骧,沉声道:“经历过辽东之战,你可有些长进了?” 毛骧肃然道:“以死护生,臣做到了!论长进,自认为有一些。” 朱元璋呵呵一笑,从桌案后走出,审视着毛骧:“这次你能回京,多少是沾了定远侯的光,你与顾正臣的嫌隙,到此为止吧。” 毛骧浑身一颤,连忙道:“臣与定远侯并无嫌隙,也不敢有半分怨言。” “当真?” 朱元璋目光锐利。 毛骧毫不犹豫:“当真!” 朱元璋嘴角微微动了动,刚想说的话转成了笑,踱步道:“回来也好,朕正是用人之际。毛骧,从今日起,你还是负责领亲军都尉府最隐秘的那一批人手,朕需要你盯着一些人。” 大殿之内,灯火明亮。 毛骧正色道:“为陛下效劳,是臣的荣幸!” 朱元璋从袖中抽出一份名录,递给毛骧。 毛骧接过,展开一看,当看清上面的两个名字时,瞳孔骤然放大。 “怎么,惊讶了?” 朱元璋盯着毛骧。 毛骧脸色变了几变,领命道:“陛下,这——为何要——” 朱元璋打断了毛骧:“你只是奉旨办事,莫问那么多因由。多舌,不好。” 毛骧了然,领命:“臣领旨!” 朱元璋伸出手,接过名录,打开一旁的灯罩,将名录放在蜡烛上,轻声道:“此事若是泄露出去,朕保证,你再也去不了辽东。” “万死不敢!” 毛骧叩头。 朱元璋看着手持燃起的名册,走至一旁,将其丢在炭盆中,看着炭盆里又多了一堆灰,低声道:“不用朕教你怎么做事了吧,去吧。” 毛骧领命而去。 武英殿再次陷入安静,朱元璋翻阅着奏折。 夜色渐深。 内侍低声提醒:“陛下,该回乾清宫了。” 朱元璋微微摇了摇头:“再等一等。” 内侍不知朱元璋在等什么,也不敢多劝,皇帝脾气并不好。 没过多久,邓愈求见。 朱元璋眉头微抬,看着一身酒气的邓愈走来,摆了摆手:“莫要行礼了,内侍都退下吧。” 邓愈还是坚持行礼,然后待内侍离开后,对朱元璋道:“陛下,臣以为,以京军为骨重塑新军,当离不开定远侯,让其参与其中,方可确保新军有所成效。” 朱元璋凝眸:“怎么,你堂堂国公无以胜任?” 邓愈苦涩摇头:“臣可胜任,只能给新军骨,不能给新军魂!神机军相对其他京军而言,骨子里多出的那一份精气魂,才是最珍贵,最有战力的。而这份魂,只有定远侯可给。” 朱元璋沉默。 新军! 顾正臣一直强调新军的核心是信仰,是精神。 泉州卫也好,句容卫也罢,他们确实有一股子不服输、敢打敢杀、向死而生的精神,有着为国征战,马革裹尸而不悔的信仰! 邓愈知道这些,可并不知道如何将这些精神与信仰加在每个京军身上。 这也就导致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京军在外形上是新军,在训练方式上是新军,甚至手握火器的威武样也是新军,可如果将其与神机军并列在一起看,总能发现新军不如神机军,不用安排比拼,仅仅是军队表现出来的气质、气势、精神、面貌,就能分出个高下。 “朕相信你!那黄森屏、赵海楼可以作为你的左膀右臂,协助你训练新军。” 朱元璋沉声道。 邓愈暗暗叹息,说到底,皇帝还是对顾正臣有所忌惮与不信任,亦或者说,皇帝担心顾正臣对军队的影响力不断增大,以至于不好控制。 这也不能完全怪朱元璋,神机军内部对加入京军并不热情,尤其是对朝廷剥夺顾正臣的领兵权颇有意见,他们希望跟着顾正臣,希望在顾正臣的带领下继续训练、成长、立功。 最令朱元璋不安的,恐怕还是林白帆这等指挥同知的离去,这家伙放着高级将官不当,心甘情愿去当了定远侯府的看家护卫,这对顾正臣来说是忠义之士,是重情重义,可放在皇帝眼里,事情就变了味道。 今日林白帆能当顾正臣的护卫,他日黄森屏、赵海楼是不是也能无令便听从顾正臣的召唤?再让顾正臣继续掌管练兵事宜,那神机军的所有将士是不是全部都听他的,而不听命朝廷? 虽说林白帆执意离开是经邓愈批准的,朱元璋也点了头,但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并没有消除,皇帝也不希望顾正臣再继续对神机军、其他京军有太强的掌控力。 邓愈无奈领命,继续言道:“陛下,定远侯言说火器尚未大成,其依旧存在诸多问题,譬如怕雨、炸膛……” 朱元璋眉头微皱,抬了抬手道:“朕知道了。” 邓愈见朱元璋不再说话,便行礼退出。 看着夜色,邓愈心情沉重,何必不多些信任。 朱元璋看着灯火,目光中闪烁过一抹冷芒,随后大踏步走出武英殿,朝着乾清宫走去。 距离天亮,还早。 这一夜,看似寻常,却有诸多事已发生改变,在悄无声息中,在无数人的睡梦中。 第七百四十六章 顾正臣:急流急退 翌日朝会。 朱元璋威严的目光扫过群臣,当看到顾正臣也在时,不由笑道:“定远侯,你在辽东立下大功,又久不见家人,朕不是准了你三个月无事不登朝。怎么,有事?” 顾正臣出班,正色道:“陛下,臣确实有事奏请。” “你是功臣,但有奏请,朕无不应允,讲吧。” 朱元璋显得很是豪情、心胸宽大。 顾正臣郁闷,什么无不应允,要的多了,迟早全都还给你…… 昨晚邓愈离开之前,可是给自己暗示了几次了,还特意点了林白帆的名,就连徐达也反复说他儿子徐允恭去了格物学院,让自己早点教学生去。 当时还奇怪这几个人喝酒喝多了,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是在给自己提醒呢。 一想到老朱正在磨刀霍霍冲胡惟庸,万一这一刀下偏了,拐到自己这里来,那可就全完了。原本想着一点点低调,沉寂在金陵就好了,现在看来,脑袋上顶着一堆帽子想低调都难,索性全摘了再去低调。 顾正臣拿出公文,高举过头顶,喊道:“陛下言臣之奏请无不应允,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告退?” 朱元璋疑惑不已。 这小子搞什么,你不是有事奏请,拿出本文书就想走了? 胡惟庸侧身看向顾正臣,涂节阴冷地盯着。 汪广洋、费震、赵翥等也是不解。 朱元璋见顾正臣当真要走,开口道:“顾小子,你还没说奏请之事。” 顾正臣将文书递给走过来的宦官:“陛下会应允,臣说不说,总无妨吧?” 朱元璋恨不得将顾正臣踢出去,给你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 来,送过来,让咱看看你在文书里写了啥奏请之事! 但有一件不称心的,你等着瞧。 朱元璋接过文书,打开看了一眼,脸色顿时一凛,目光变得严厉起来,抬起头看向顾正臣,沉声道:“你要请去句容知县、福建参政之职?” “是。” “你要请去户部侍郎、宝钞提举司副提举之职?” “是。” “你还要请去辽东都司都指挥佥事、大都督府指挥同知、远火局掌印之职?” “是。” 朱元璋起身:“你要请去身上所有官职?” 满堂文武惊讶地看向顾正臣,就连胡惟庸这种老道深沉之人也感到震惊。 顾正臣可以说是朝廷重臣,而这个重臣,是一个个官职积累出来的,他身上挂着很多官职,工部、户部有他名,大都督府、地方卫有他名,县、府、行省有他名! 论兼官之多,未必能找出一人可以与他相提并论。 但实事求是地来说,顾正臣在任何一个地方,他的考核都是优等,他并不是徒有虚名,而是实打实地做了许多事出来。 昨日顾正臣刚刚封侯,凭借着辽东大捷的军功,他可以说是未来几年内朝堂之上的重要人物! 可就在封侯的第二日,他竟然站出来摘下所有官职! 见过功成身退的,没见过如此急流勇退的! 再退多少也有个过程,一点点退,一步步退,像顾正臣如此一下子摘去所有官职,一退到底的,实在是罕见! 顾正臣看向朱元璋,皱了皱眉头,轻声道:“陛下,臣并没请辞所有官职,不是还保留了个大明格物学院的堂长……” 朱元璋丢下文书,厉声道:“岂有此理!你是朝廷重臣,国之干将,御封侯爵,岂可请辞?若准了你,那天下人如何看朕?” 顾正臣再次拜请:“陛下,大明以孝立国,臣也想尽尽孝道。自进入朝廷以来,不是在句容,便是去福建,后又至辽东一年有余,如今归来,只想陪陪母亲,得闲暇时也抱抱孩子。” “臣遵陛下教诲,一尽忠于君,二孝顺于家,天下人只会夸赞陛下宽厚仁德,圣君之名,谁敢说其他?愿陛下垂怜,准臣居家一段时日,陪陪老母、妻子与孩子,收去这些官职,另选贤才担任。” 涂节见状,对一旁御史吕顺使了个眼色。 吕顺了然,出班道:“陛下,定远侯先尽忠、后尽孝,实为国之楷模!” 夸。 接着夸。 你顾正臣不是想尽孝吗? 那就让你回家好好尽孝,最好是永远在家里尽孝罢了! 御史一个接一个站出来声援,明着夸赞顾正臣尽忠尽孝,忠孝两全,实则是催促老朱赶紧点头答应,让顾正臣回家了事。 吏部尚书陈煜走出来,道:“陛下,定远侯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句容知县缺官已久,福建行省只是一个布政使一个参政,缺乏佐官,还有辽东都司都指挥佥事一职,定远伯已回金陵,此军务当解……” 朱元璋左右为难。 停了顾正臣所有官吧,于人心说不过去。不停他的官吧,下次再想停罢未必有这么好的机会。 在御史、户部等官员的支持下,在顾正臣的请求下,朱元璋最终点了头:“既是如此,那就这样吧,顾正臣只留远火局掌印、大明格物学院堂长,其他文武官职停罢,等待听调,另年俸加至四千石。” “陛下,远火局……” “朕意已决!” “臣领旨谢恩。” 顾正臣行礼,退到一旁。 朱元璋深深看了看顾正臣,这个家伙竟是如此快的动作,自己还没表现出任何异常,他先退了出去。 这样也好,你小子管军队太厉害了,现在又与沐英、徐达关系密切,听闻你与吴祯、廖永忠走得颇近,不要怪朕提防你,实在是朕经历过的背叛太多了。 好好去格物学院治学问吧。 朱元璋放心了。 顾正臣真正做到了无事一身轻,下朝之后便哼着曲调出宫。 林白帆、吕常言听闻顾正臣被削去了几乎所有官职,颇是不满,虽然没说出来,但心里如何不知道腹诽到哪里去了。 顾正臣坐在马车里,嘴角带着笑意。 看吧,皇帝也好,朝臣也好,都不希望自己这个时候留在朝堂内,自己是要尽孝道,你们衮衮诸公倒好,一个个都不孝顺得很…… 无妨。 现在退出正是时候,等到腥风血雨时再想退,呵呵,来不及。 休闲的日子到了,也该腾出手来打造人才,推动大明的科技进步了,不点点科技树,大明拿什么长期屹立于世界之林…… 第七百四十七章 搬家,格物学院 皇帝解除了顾正臣几乎全部的官职,只留下了一个神秘莫测却不在朝堂之内的远火局掌印,至于格物学院的堂长,别说不在朝堂之内,而是不在朝廷官职序列之内,属于没品,不入流一类,连个县学教喻都不如…… 胡惟庸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汪广洋表示无所谓,户部尚书费震很惋惜…… 徐达听闻消息后,呵呵笑了笑,将儿子徐允恭赶去格物学院,然后下了命令:“没有皇帝旨意,谁登门都不见。” 靖海侯吴祯知道后,当天中午趁着老朱用膳的空隙,请旨带水师运送一批物资与军士前往辽东,以稳固当下优势,朱元璋欣然答应。 德庆侯廖永忠见顾正臣都混成这样了,自己留在金陵怕也不安全,索性请旨前往山西练兵。 朱元璋点了头。 一时之间,朝廷一些勋贵或闭门不出,或远离金陵。 但这种变化并没有引起胡惟庸的重视,这个在中书当丞相多年的人已习惯了手握大权,把控大局,疏忽了细微的动向。 这也不能完全怪胡惟庸,徐达原本就属于不见客、吴祯本就管水军,山西确实需要有人练兵等等,这让一切变化显得合情合理。 顾正臣返回府里,母亲与张希婉已收拾好行李,马车用了七辆,带上林白帆、张培等人,直接出了城,前往大教场一侧的大明格物学院。 如今的定远侯府基本上空了,只留下几个下人打理。 格物学院外。 唐大帆、田虎等人率一众人迎接顾正臣等人,顾正臣搀着母亲、张希婉下了马车,看向唐大帆等人身后的学院大门。 为了凸显匠人水准,表现出格物学院的非凡,大门采取了东西并进的“滑轮门”,底下设有轨道,门下设有滚珠,可以左右移入一旁的建筑内部。 让顾正臣、张希婉等人惊讶的是,这门竟是锁链拉动开关。 唐大帆介绍道:“这是马直设计,设计了一种齿轮,通过锁链扣可以进行开关,麻烦的是需要三个人同时操作。” “马直?” 顾正臣开口。 人群中,一个清瘦的中年人走了出来,有些黝黑的皮肤,下巴上挂着寥寥无几的胡须,对顾正臣作揖道:“马直见过定远侯。” 顾正臣微微摇头,纠正道:“在格物学院没有定远侯,只有堂长。” “马直见过顾堂长。” “你精巧匠之术?” “家承,略懂。” “你祖上是?” “马钧。” 顾正臣凝眸,盯着马直:“若我没记错的话,三国时期,有一匠人名为马钧,制造翻水车、改进织绫机、更设计出了水转百戏图。你说的可是此人?” 马直微微点头:“若族谱没错,那应是此人。” 顾正臣惊喜不已,马钧可以说是最负盛名的机械匠人之一,传闻其还改造过诸葛连弩,但是否属实就不清楚了。 没想到其后人竟被招入格物学院! “唐大帆,如此人才怎么得来的?” 顾正臣欣喜地问。 唐大帆咧嘴:“不瞒堂长,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 “呃?” 顾正臣不明所以。 马直正色道:“因为一些缘故,家族迁至福建,后听闻堂长于泉州治理之威名,又亲眼见识到了堂长在福州破解地府鬼借手案,钦佩不已,只是我一寻常百姓,实在无投靠之本。后来堂长离开福建,我便断了心思。” “后来京师商人带来消息,说堂长开设了格物学院,招揽精于筹算、通晓制造之人,并广邀能工巧匠前往。我这才赶至金陵,加入了格物学院。” 顾正臣含笑:“好,极好。” 冥冥之中总有些在改变。 谁能想到,当年地府鬼借手案闹得人心惶惶,却让顾正臣收获了一个难得的大匠! “开门吧。” 顾正臣站在门口。 随着唐大帆打出手势,房间里的人开始摇动绞盘,锁链哗啦啦作响,啮合在齿轮之上转动,并拉着大门缓缓打开。 顾母、张希婉也感觉惊奇。 走入大门,眼前是一块并不高,却长长的卧石,上书“大明格物学院”。 经过卧石,是一条笔直且平整的混凝土道路,道路两旁设有文武阁楼,这里可以修习课业,也可作为了望口,如果有弓弩进驻,马上就可以转为箭楼。 道路向北百步,是一座两层高,宽阔的格物大楼,高度不高主要是出于礼制的考虑,建造太高大了,容易僭越,索性就两层,但出于休息课业的需要,体型扩大,内部设置了诸多房间,并作了分区。 自格物大楼向西,不到八十步,分布着五座大宅院,主要是学生居住处,每个宅院设了六十间房,一间设两个双层床,可容纳四人,合计可容纳千余人。自格物大楼向东,不到八十步,同样是五座大院,分别为兵法院、匠术制造院、筹算院、商学与律令院、医学院。 整个建筑布局以脚下的主道与眼前的格物大楼为中心,对称式分布。 唐大帆介绍道:“堂长、院长、训导等居所,安置在了格物大楼之北……” 北面百步开外,分布着两座大院,六十座小院。 大院分别是山长原、堂长院。小院则是院长、训导等庭院,不大,但求精致、舒坦。 顾正臣对此很是满意,问道:“暗室挖了吗?” 唐大帆点了点头:“挖了,就在格物大楼与山长、堂长院的中间位置,那个石碑,便是标记。” 顾正臣看去,石碑孤零零的,并没有设亭遮拦,周围也无其他物,一览无余,一眼看去,并看不到暗室入口。 走过去,踩踏在地面上,也没有到异常。 马直在一旁解释道:“因为暗室主要存放保密资料与文书,故此设计较为隐蔽,里面的门设有暗闩,只有从不同位置取下暗闩,才可打开暗室门。每一处暗闩周围都挖了小坑洞,万谅等人的想法是,在坑洞里埋设类似于地雷的东西……” “这不合适吧?” 顾正臣嘴角动了动,都是人才,万一炸死几个…… 万谅连忙说:“并非埋设地雷,而是一旦有人踩入,则火燧石点燃引线,引线接入暗室内部,告诉值守之人有警。” 顾正臣连连点头:“如此倒是可行,带我们好好看看这里吧。” 第七百四十八章 这里是新世界 虽然顾正臣在设下格物学院,招募了唐大帆等人之后没多久便匆匆去了辽东,但格物学院的发展并没有停滞过。 图纸、教材顾正臣都留了下来,从老朱那里拿到的钱财与一部分海利形成了初始资金,为整个学院的建设提供了支持。 唐大帆、万谅、田虎等人能在国子监被挑选出来,是有真本事的。 相对于国子监整日枯燥的进修,在格物学院里,唐大帆、万谅等人可以极大发挥自我主动性,看着一座座建筑从图纸里走出来,看着原本泥泞的道路成为坚实平整的混凝土路,看着原本杂草丛生的地方被清理干净…… 在这里,每个人都有着极强的获得感与成就感,因为他们共同参与了格物学院从无到有的过程,整个学院的出现,有他们的心血。 凭借着格物学院与顾正臣的名头,唐大帆不断找人传播消息,于各地招揽人才。 马直能在福建听到消息,一个原因便是唐大帆借助商人沿途散播消息,而这,正是张希婉的手笔,是她通过胡大山运作的…… 顾母很喜欢堂长大院,尤其是院子里还留了一块菜园,张希婉招呼着下人将东西搬进来。 顾正臣没有留在院中,而是到了格物大楼。 格物学院已不再是最初的十三人,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已然增加到了一百七十六人,年纪最小的当属沐晟,十岁出头,最大的是医学院的院长赵臻,六十多了,这是太医院的人,老朱特批放行的。 就在顾正臣想要讲话时,张培走至一旁,低声道:“太子来了。” 顾正臣抬头看去,只见朱标带着一个英武的年轻人走来。 分开众人,顾正臣上前行礼。 朱标笑了起来,搀起顾正臣,抬手让其他人起身,然后对顾正臣道:“你这跑得也太快了一些,孤差点扑空,半路听到你来格物学院的消息,这才带四弟追了过来,朱棣,见过顾先生。” 朱棣看向顾正臣,并没动弹。 自己是皇子,哪里有先给外臣行礼的道理,要行礼,也是他先来。 顾正臣看着朱棣,这个家伙长得确实有些像朱元璋,包括额头这一块,稍稍有些隆起,虽是年轻,却也透着一股子威严,孔武有力,想来没少在凤阳练武。 不过这家伙是个刺头啊,一看就不太好管教。 朱棣眼珠子瞪了瞪,那意思是,顾正臣你小子还不行礼,我可是皇子! 顾正臣含笑看着朱棣,根本没抬手的意思。 你小子傲,傲你来格物学院干嘛…… 朱标脸色一沉,没有动嘴,只是闷出一声:“嗯?” 朱棣见大哥生气,很是不甘心地作揖:“朱棣见过定远侯。” “叫顾堂长!” “朱棣见过顾堂长。” 朱棣不敢违背朱标,再次行礼。 顾正臣抬手,拍了拍朱棣的胳膊:“来了格物学院,可要好好进修学问,莫要整日想着欺负人的事,尤其是欺负晚辈的事咱们不能做……” “啊?” 朱棣目瞪口呆。 欺负晚辈? 我满打满算就没几个晚辈,欺负谁了?这话来得莫名其妙…… 朱标也疑惑地看向顾正臣,道:“四弟虽善武,但生性纯良,并不欺负人。” 顾正臣摇了摇头。 你知道啥,他现在是没欺负你儿子,等到以后,说不得会摁着朱允炆一顿王八拳,然后一脚将其踢出去…… 趁着朱棣还年轻,没那么爱折腾,自己需要多用点心才是。 “格物学院内只有先生与弟子之分,没有皇室、勋贵、官员之别,换言之,来到这里,你只是朱棣自己,最好是忘记了皇子身份,也不要想着先生会因你的皇子身份对你宽容……” 顾正臣认真地说。 朱棣颇是不满,堂堂四皇子,竟没点特权…… 虽是如此,朱棣还是连连点头,毕竟大哥在一旁看着。 “既然到了,那就找个蒲团坐下吧。” 顾正臣安排道。 朱棣见朱标点头,便随便找了个蒲团坐了下来,其他人纷纷落座。 顾正臣带朱标走至北面,张培将椅子搬来请朱标坐下。 格物大楼内安静下来。 看着眼前众人,顾正臣微微点头,开始了第一次格物学院演讲:“大明格物学院不同于国子监,也不走国子监的圣人之道,一切以格物真理、实用兴邦为准绳。在这里,不允许空谈理学之道,不允许妄论虚无至理!追求真理,当以格物求之。” “如何格物,窥见大道,便是格物学院存在的根基!就以水来论,没有谁离得开水,但你们当真了解水的真理,格了水的道吗?朱棣,你对水有何了解?” 朱棣愣了下,这刚来就被点名了? 水? 朱棣皱眉回道:“水有澄净与浑浊之分,有冰、冷、热、烫之别。老子言,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 “打住。” 顾正臣打断唐大帆,沉声道:“除了冰、冷、热、烫、浑、净,你对水的了解还有哪些,莫要谈论先哲之言,引申之意,单论水本身。” 朱棣嘴巴张着,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水就是水,不就这点认识,还能有其他? 其他人听闻也陷入沉思。 朱棣回答不上来,感觉脸上挂不住,反问道:“顾堂长,你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顾正臣呵呵一笑,淡然道:“莫要说子丑寅卯,就是将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加进去也可以说一说。首先,你们知水从何来?雨水如何产生,地下多少米有水,地下水如何分布?其次,水的温度如何界定,什么时候可以结冰,什么时候沸腾,你们谁人掌握过标尺?” “其三,同样一个杯子,为何装满水是一个重量,装满酒是另一个重量,装满油又是不同,其中秘密在哪里?其四,给你们一杯澄净的水,你们谁能看到澄净里面隐藏着无数东西?其五,给你们一杯污浊的水,如何提纯出来可以饮用……” 朱棣傻眼了。 这都什么都什么,一个简单的水,竟有如此多的学问不成? 唐大帆、马直等人也满是震撼。 顾正臣一连说了十二条,然后看向朱棣,沉声道:“欢迎诸位加入格物学院,这里是新世界!” 「《重生朱厚照,缔造巅峰大明》新书已登陆渠道,渠道主要看追读率,机制不一样。渠道上如果点开第一章留言就划走的话,会导致第二章与后面章节追读率断层式下降,继而对整本书给量、星级评价带来不利影响。所以惊雪在这里恳请渠道的读者,如果想要养养书,等字数多了再看,可以晚一段时间再去加书架阅读。如果想早点看,又喜欢新书,拜托尽量跟一跟,让新书在前期测试阶段不至于掉太多数据。前面说过,《寒门辅臣》在保命,如果新书《重生朱厚照,缔造巅峰大明》可以稳住,数据上过得去,惊雪也能在保全寒门上与平台更多商议,更有主动权,更有把握保全《寒门辅臣》到正常完本。所以,拜托各位,喜欢养书的,还请等一等,喜欢新书并支持新书的,还请跟一跟,让《朱厚照》起步过关,惊雪谢过。」 第七百四十九章 要钱不给,那就要政策 新世界! 朱棣眼神中透着渴望。 不得不承认,单单就论学问一道,自己确实不如顾正臣,他所知之广远远超出了自己想象。 日常所见的水,他竟然能说出如此多门道! 格物学院,这里的格物,与酸腐儒生所讲的格物,似乎并不是同一个。 朱标忍不住点头,暗暗赞叹顾正臣的智慧。 长期以来,这都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无论将他放在哪个位置上,他都能做出一番事来。现如今他执掌格物学院,国子监未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了…… 归根到底,朝廷需要的是治世人才,而不是只懂圣贤之道,不懂治民之道的官员。 在顾正臣演说结束后,让众人先散去,然后走向朱标。 朱标与顾正臣行走在格物学院内,周宗、张培等人站在不远处护卫。 亭内。 朱标坐下,深深看着顾正臣,叹了口气:“孤对父皇的安排、顾先生的决定甚是不解。这里并无其他人,顾先生可否直言,为何退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决绝?” 顾正臣坐下,整理着衣襟:“殿下以为臣是急流勇退,是畏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担心朝臣借其他名头弹劾?” 朱标凝眸,严肃地说:“其他人弹劾,孤倒不介意。你做事谨慎缜密,又极有分寸,身为新晋侯爵,寻常弹劾根本无法动你。只是——当真不是急流勇退?” 顾正臣看着朱标,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殿下,臣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朱标神情异样:“一块砖?那也是朝廷金砖,应摆在奉天殿,为何放在这格物学院?” 顾正臣挺直胸膛,肃然道:“因为在臣看来,格物学院关乎大明国运!” 朱标眉头微动,正襟危坐起来:“你说格物学院关乎国运,这又是从何说起?这小小学院,先生与弟子加起来还不到二百,如何关乎国运?” 顾正臣呵呵笑道,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树:“殿下,只要扎了根,这树迟早可以参天。格物学院如今确实不起眼,甚至连陛下也瞧不上。可不出十年,陛下就会如此说:顾小子当年给咱留了个山长,是何等明智之举,这里的人才,可都是咱的学生……” 朱标嘴角扯了下,清了清嗓子:“那什么,顾先生,学父皇说话,不合适吧?” 顾正臣将手伸出,敲打着栏杆:“有什么不合适的,咱们两个在一起时没少学过……” “这……那时候不是没人嘛。” “这时候不也一样……呃……”顾正臣感觉后背一冷,脸色陡然一变,连忙说:“殿下学习陛下,是想他日成为像陛下一样出色的帝王,臣学陛下,只是猜想……” “编,接着编。” 身后传出浑厚的声音。 顾正臣连忙起身,见朱元璋就在眼前,连忙行礼。 朱标低着头:“见过父皇。” 朱元璋发出沉重的鼻音,哼了哼,没理睬朱标,而是打量着顾正臣,冷冷地说道:“你小子是越发胆大妄为了啊,是心有怨恨,还是另有他想?” 顾正臣郁闷。 忘记朱元璋这人喜欢悄咪咪地来,不带来一点动静…… 张培、周宗这些护卫也不敢吱声,怪不得之前朱标脸色不对劲,感情早就看到了…… 顾正臣知道老朱疑心病不小,连忙解释:“臣擅自揣测陛下,确实有罪,只是陛下,若给臣十年,兴许陛下会很乐意当山长,收一众人才为大明所用。” “呵,坦荡里还玩小聪明,这是想将惩罚推到十年之后,罢了,看在你劳苦功高的份上,朕宽容你十年,若十年后这格物学院不堪一用,你领板子。” 朱元璋走入亭中坐了下来,敲了敲桌子:“起来说话吧。” 顾正臣谢恩,道:“陛下这顿板子怕是打不成了。” “谁给你的自信?” 朱元璋问道。 顾正臣笑道:“自然是陛下给的。” “哦?” “陛下准许四皇子来格物学院,不就是看好格物学院?以陛下的英明神武,不可能让皇子虚度几年光阴吧?”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 这倒没办法反驳,反驳就承认自己送老四过来错了…… 朱元璋审视着顾正臣,严肃地说:“好好留在格物学院当一两年先生吧,该用你时,朕自会用你。” 顾正臣心头一颤。 一两年? 朱元璋这话朱标听不懂,其他人听了也未必会懂,但顾正臣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几乎是在告诉自己,他要在一两年之内掀起大风浪! 不用说,这就是朱元璋最隐秘的布置与安排:杀胡惟庸,废丞相! 这风波之大,足够令无数人掉脑袋。 现在这个时候,顾正臣躲到格物学院不问朝堂事,恰恰是最安全的选择,朱元璋也是如此认为。 顾正臣点头,回道:“陛下,臣以为国运之基在人才,而国子监虽有不少儒生,终缺乏治世能臣。儒生多守旧,求安稳,所谋进取只在一身,不在百姓。臣希望可以为朝廷培养一批有能力胜任地方官或为事以专的人才。” 朱元璋微微点头:“朕知道,你留下的格物学院教材朕都翻阅过,确实别有见地,与众不同。既然你有心做事,那就放开手做吧,格物学院里——朕不在,你说了算。” 顾正臣谢恩之后,面露难色。 “怎么,有话直说!” 朱元璋沉声。 顾正臣嘿嘿一笑:“陛下,臣想育人才,可格物学院人数太少,只一百来人,先生、弟子都不足。臣想……” “要钱没有!” 朱元璋拒绝了顾正臣。 你丫的在辽东建功立业,多少人跟着你升官要赏赐,满朝文武都高兴,就户部悲催得很,费震嘴上都挂了三个燎泡了…… 这个时候你还敢要钱,一个子都没有。 顾正臣苦涩不已,转而道:“既是如此,那就请陛下恩准臣以‘大明格物学院’的名义,用学院内一切资源,招揽先生、弟子。” “没问题。” 朱元璋爽快答应。 朱标嘴角动了动,很想拦下。 父皇啊,你答应这么快,就没想想顾正臣所说的“学院内一切资源”指的是啥,他口中的资源,可不只是东西,还有人啊…… 第七百五十章 胡大山的生意:山西煤炭 中城,下街口。 三春海货铺,后院中。 晋商蔡昭抓起一把肉蔻,闻了闻味道,享受地说:“好东西啊,今年又能卖个好价钱。” 掌柜林溪匆匆走来,对蔡昭喊了声:“东家……” 蔡昭回过头看向林溪,刚想说话,就看到了林溪身后气呼呼而来的先生庞老人,连忙上前行礼:“先生这是?” 庞老人愤怒地喊道:“竖子不可教!老朽可不敢留在此处!告辞!” 蔡昭脸色一变。 这里的竖子不是说自己,而是说自己的独子蔡源,这家伙二十岁了,偏偏不好学问,也不好经商,典型的好吃懒做,只顾享受!找了十几个先生,就没一个能教他超过三日的,甚至有些先生教不到一堂课便甩袖而去。 这样下去不行啊,也不知道是婆娘不争气还是自己不争气,这都娶了四个小妾了,也不见肚子里有动静,估摸着可能再也生不出来了,若是蔡源废了,这家大业大,谁来继承? 按照蔡源那小子的败家程度,就是给他留下万贯家财,也挡不住他两三年挥霍,又不懂营生,迟早会饿死! “气死我也!” 蔡昭对不成器的儿子很是愤怒,抓起一旁的木棍就打算去找蔡源算账,却被掌柜林溪一把拉住:“东家,那什么,胡东家来了。” “哪个胡东家?” “徽商胡大山。” 蔡昭震惊地看着林溪:“你说谁?” 林溪正色道:“胡大山,胡东家!” 蔡昭深吸了一口气,胡大山可是金陵城中首屈一指的大商,这两年凭借着泉州出海获利颇丰,整个金陵想要见他的人不少,可都不容易。 自家不过是出海里小商户,和胡大山等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怎么他竟然来到咱家铺子上来了?以他的身份,但凡发个请帖,自己都得乐呵呵去他宅院里走一遭。 不明来意。 蔡昭定了定心神,道:“去请,好好招待,惹他不高兴了,咱们搭船都未必搭得上去!” 林溪自然知道胡大山的能量。 虽说胡家买卖与定远侯没啥关系,但只要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定远侯的亲妹妹就在胡大山的店铺里当掌柜?仅凭这一点,谁敢说他们没任何关系? 会客厅房,茶香满室。 胡大山坐下,看着紧张的蔡昭,笑道:“蔡东家,胡某此番不请自来,只是为了一笔买卖事,并无其他,还请放轻松一些。” 蔡昭不解地问:“不知是什么买卖,值得胡东家亲自跑一趟?” 胡大山正色道:“我们皆是商人,之前也见过几面,胡某就不绕弯子,有话直说了。” “请讲。” 蔡昭满是认真。 胡大山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轻声道:“蔡东家老家是山西朔州?” “没错。” 蔡昭皱眉。 胡大山笑道:“胡家准备派一批人进入山西朔州,寻找煤矿,准备挖煤、运煤,以形成一种营生。不知蔡东家可否帮衬一二?” “煤炭买卖?” 蔡昭眯着眼看向胡大山。 山西煤炭多,这是不虚。 只是从山西挖煤,往哪里卖? 总不能运到金陵来吧,如此遥远的距离,需要多少人力,多少成本? 再说了,金陵附近虽然煤炭不多,但周边还是有一些供得上,你从山西运来,定价低了亏本,定价高了谁会买? “胡掌柜当真要去山西挖煤?” 蔡昭总感觉不对劲。 以胡大山的老道,不可能看不出其中问题。 胡大山笑道:“若不是当真,怎么敢来这里叨扰。只是我是徽商,手中掌柜与伙计多不明山西之事,故此想到了蔡东家。” 蔡昭略一思量,颔首道:“胡掌柜莫要如此客气,虽蔡某不太明白为何突然转去山西挖煤,但既然胡掌柜找上门,那蔡某自当全力帮衬。这样吧,我愿与胡掌柜联手一起挖煤,找煤矿我出人,安顿朔州我负责,只占一成利,如何?” “这……” 胡大山皱眉。 一成利看似不多,可一想到顾正臣的布置与安排,那个未来,这一成可就很多了。 胡大山摇了摇头,严肃地说:“若蔡东家执意参与进来,胡某自不会拒绝,只是一成利给不了,最多半成。” 蔡昭脸色一变,起身道:“胡掌柜,这样不合适吧?” 自己出人出力,要一成过分吗? 胡大山含笑看着蔡昭,平静地说:“这是我能给的最大利。若蔡东家认为不妥,胡某可以去找其他晋商,金陵里面,还是可以找到一些。” 蔡昭咬了咬牙:“半成就半成!” 这笔买卖估计是要亏本,蔡昭脸上虽是不满,但心里却很是高兴。 无它,做生意不能只看一笔买卖的盈亏,需要考虑更长远一些。一旦做成这件事,那蔡家与胡家就能绑在一起,日后走动也多。胡大山是巨商,后面还有个定远侯,仅仅是这关系,就足够自己下点本钱了。 胡大山与蔡昭击掌,算是彼此约定好了,至于契约之事,需要后面敲定。 “方才进门时,看到庞老人气呼呼而去,不知是何故?” 胡大山问道。 蔡昭哀叹一声:“还不是犬子不学无术,我也算是倒霉,后继无人,对不起祖宗啊。” 胡大山咳了咳,轻声道:“蔡东家,若是有人让你出五千贯,可让你儿子成才,你可愿意?” 蔡昭苦涩不已:“莫要说五千贯,就是八千贯,一万贯,只要儿子能成才,这钱咱也舍得给,总好过家产被挥霍一空!只是这犬子性情顽劣,根本不服管教,请了多少先生都治不了他,庞老人算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可这不过教导了两日……” 胡大山笑了:“那蔡东家早点准备好五千贯钱钞吧。” 蔡昭愣了下,盯着胡大山问:“何意?” 胡大山起身,弹了弹衣襟:“我收到消息,大明格物学院正在招生,只要经得过考核,便可进入学院修习学问。” “大明格物学院?”蔡昭想了想,恍然道:“是大教场旁边的那个格物学院?哎,犬子才认几个字,如何能过考核……” 胡大山露出狡黠的笑意:“除了考核之外,还有一个路子,那就是资助教育。格物学院为感念善人资助,会准其一子进入格物学院进修……” 第七百五十一章 如此赚钱…… 蔡家。 林溪打探消息回来,走入书房,对蔡昭道:“东家,大明格物学院确实在招生。” 蔡昭眼神一亮,问道:“可写明了资助五千贯,准一子入学院?” 林溪摇头,苦涩地说:“我的老东家,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话谁敢写出来,一旦公开,国子学的儒生还不写文章骂死格物学院……不过在招生公告里,确实有一条:资助文教者当宽育之。” 蔡昭踱步,问道:“你可打探清楚了,格物学院的堂长是定远侯,不是其他侯?” 林溪连忙保证:“是当过句容知县,泉州知府,屡破大案,又在辽东立下赫赫战功的定远侯,绝不会错。” 蔡昭哈哈笑了起来,开怀不已:“准备五千贯钞,告诉蔡源,明日随我去格物学院!” 林溪犹豫了下,劝道:“东家,这五千贯钞可不是小数目,若送去格物学院,少爷不够专心,修习不出学问,这……” 就蔡源那顽劣不好学的性子,这不就是送钱打水漂。 蔡昭坐了下来,一脸堆笑:“你懂什么,那可是定远侯!敢上山打老虎,下海打海寇,敢野战元军,敢以一万余人硬抗十万大军!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朝廷怎么想的,竟将他放在格物学院?不管了,将蔡源送过去,无论如何都要拜托定远侯收下。” “这……” 林溪肉疼一大笔钱。 蔡昭拍了桌子:“还不去准备!” 林溪无奈答应,脚刚挪,就看到二十出头的蔡源走了进来,令人惊奇的是,他今日竟穿了儒袍。 蔡源没有看林溪,直接走向蔡昭,喊道:“父亲支儿五千贯钱,我要去格物学院读书去。” 蔡昭傻眼了,以为耳朵听错了。 这个赶走多少先生,从不进学的儿子,竟然主动提出去读书? “你说什么?” “儿要去格物学院读书。” “为何?” “父亲不是一直希望儿进学吗?” “少废话,为何,如实交代!” “这个——因为赵仁、秦本、王宁他们都被勒令去格物学院,儿想和他们一起,去闹翻——不,是去进修。” 蔡昭明白过来,感情这家伙的狐朋狗友全都要去格物学院,找不到人玩了,这才想结伴去格物学院捣乱。 没关系,在定远侯眼皮子底下捣乱,爹真为你感到骄傲。 取钱,今日就送去。 格物学院,格物大楼。 堂长室。 一众商人坐在长桌旁议论纷纷,身后还站着自家孩子。 大人多是兴奋,孩子多是沮丧。 门开了。 顾正臣走了进来。 室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起身行礼。 顾正臣摆了摆手,径直走向北面桌案后坐下,打量了下众人,开口道:“诸位皆是商人,对你们而言,时间就是财富,我身为格物学院堂长就不绕弯子了,你们的孩子,格物学院可以收下。” “太好了。” “多谢定远侯。” 顾正臣拿出一枚铜钱,敲了敲桌子,沉声道:“这里没有定远侯,只有顾堂长。人我收下,但有几点还需要说清楚。” “顾堂长尽管说。” 商人们纷纷开口。 顾正臣微微点头:“其一,你们的孩子一旦进入格物学院,便是格物学院的弟子,与皇子、勋贵之子一样,没特权,没特殊关照,该关禁闭时谁拦着都没用!” 皇子,勋贵之子! 赵州、蔡昭、秦耀等商人喉结动了动。 娘的,来这里是来对了,不说能不能学到学问,单单就是认识个皇子、结交个勋贵之子,那这五千贯钞也花得值! 现在格物学院名声已经打出去了,因为顾正臣很无耻地将学员名单贴在了格物学院大门口,抬头第一个就是四皇子朱棣,随后是魏国公长子徐允恭,西平侯长子沐春、次子沐晟…… 嘴上说没特权,没关照,可在名单上,关照得很明显…… 估计用不了多久,整个金陵都知道皇帝将自家老四送到格物学院了,皇帝的儿子都送来了,你们还有啥好犹豫的? 咋滴,难道你的眼光比皇帝的眼光还高,瞧不起格物学院? 还有,顾正臣多少要点脸面,没将“山长”的名字贴在门外,而是让人在格物大楼前面弄了一块山长碑,上面刻下了“第一任山长:洪武皇帝”。 这丫的摆明了告诉所有人,格物学院的上面是皇帝,来到这里的人,都是皇帝的弟子!日后非朝堂之上,见到皇帝的时候喊一声“先生”总不会有错。 这五千贯钱钞花得太值了,甚至都感觉有些少了,应该多要一些…… 天子门生,啧啧,这听着就牛气。 顾正臣一连条了三条规矩,末了说:“除了一身衣物外,什么都不允许携带,准备好之后去教务房领取衣裳,然后去屋舍安顿下来,然后自由走动,黄昏时到格物大楼来,会有先生为你们讲解学院内分院,自主选择两至四个分院进修,届时会有教材发给……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 蔡源、赵仁、秦本、王宁等一干人畏怕顾正臣,毕竟是手底下有几万条人命的家伙,瞪一眼就让人紧张。 不敢怠慢,这群人纷纷将随身之物全都取下,刚转身要走,就听到“啪”的一声,不由紧张起来。 顾正臣盯着这群商人之子,沉声道:“离开之前,连基本礼数也不懂吗?” “堂长,父亲,孩儿告退。” 一干人老老实实行礼。 蔡昭笑了,有顾正臣坐镇,这群小子如何都放肆不了。何况这是皇帝的地盘,谁敢胡来?听说这里还有教商学的课业,这倒是好事,学出来之后继承家业,至少有生之年不会饿死…… 顾正臣拿朱元璋、朱棣、徐允恭等人的名头赚钱,短短十日,就收了六七十名商人子弟,穷酸的格物学院,一瞬间就有钱了…… 论打劫富户商人,朱元璋还停留在暴力拆家搜刮的低级阶段,顾正臣已经是让人心甘情愿送钱的高级阶段了…… 有了钱,弟子,自然还需要有先生。 这年头的先生都硬气,不为五斗米折腰,不过,如果是二十个五斗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弯腰的…… 第七百五十二章 夜雨中的阴谋 武英殿。 朱元璋将一本奏折合上,丢到一旁,抬头看向毛骧,道:“如何了?” 毛骧肃然回道:“陛下,定远侯通过招生商人之子的法子,筹集钱财不下三十万贯,现格物学院相当肥富。只是他利用陛下、四皇子、公侯之子……” 朱元璋揉了揉眉心,苦涩地摇了摇头:“那又如何,朕点过头,还能怪罪他不成?” 这个家伙,给他一道缝,他能撕开到马车并排跑的地步。 用自己的名头、自己儿子的名头赚钱,还没一分钱落自己手里,实在是浑身不对劲。 这个家伙就是个天生的户部人才,现如今费震虽有些本事,可相对顾正臣这种敛财还让所有人都高兴的主,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 只是现在还不是让顾正臣出来办事的时候。 毛骧见朱元璋皱眉,禀报道:“臣还调查得知,与定远侯关系密切的徽商胡大山有所动作。” “什么动作?” 朱元璋询问。 毛骧言道:“听说胡大山有意派人去山西开挖煤矿,正在积极找寻晋商合作,并在寻富有经验的找矿老人。” “煤炭从山西运来能有多少利?” 朱元璋起身,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毛骧摇头:“臣询问过一些商人,若从山西开挖煤炭运到金陵,所得利十分微薄,每百斤煤炭兴许只能赚几文至十几文。” 朱元璋走向大明山河屏风,看向山西方向,摇了摇头:“胡大山下海,是顾正臣安排的,如今去山西,想来也有顾正臣在背后出主意,这里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事。” 毛骧上前一步:“臣这就安排人调查。” “不必了。” 朱元璋开口,转过身对毛骧道:“其他事办得如何了?” 毛骧低头:“回陛下,并无异样。”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看着毛骧:“是没异样,还是没发现异样,亦或是有意隐瞒?” 毛骧打了个哆嗦,连忙跪下:“臣万死不敢欺瞒。” 朱元璋呵呵笑了笑:“不敢欺瞒就好,毛骧,朕相信你,希望你能打起精神来办事。” “是!” 毛骧领命,走出武英殿。 风一吹,感觉后背冷飕飕。 夜深时,突然下起倾盆大雨。 一座小小的宅院里,短亭内,站着一个头戴蓑笠,身着黑袍之人,目光冷厉地看着眼前的风雨。 一道闪电劈过,天地刹那明亮起来。 雨中,一个黑衣人傲然而立。 “你来了。” 亭内之人开口。 黑衣人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亭栏外,任由风雨打下,开口道:“你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但能不能为你所用,就需要看你的本事了。” 亭中人淡然一笑:“我有办法会让他听命,只是你确定,此人当真能挡住那两位高手?” 黑衣人沉默了下,凝重地说:“他一人挡不住,还有一人,我已安排他脱籍,此两人若愿出手,绝无问题。天下能人,我见过的不少,但像他们那般狠厉嗜血、狂战亡命之辈,只此二人。” 亭中人背负双手,沉声道:“既是如此,那就收下他们。等到他们出手时,这天可就不是雷雨那么简单了。” 黑衣人点头,抬手看着落在掌心的雨,轻声道:“那位,点头了吗?” 亭中人凝眸:“虽未点头,毕竟说了句‘汝等自为之’的话,木已成舟,该动起来了,我总感觉,这天有些不对,老爷子看人的眼神,也有些不对。” 黑衣人退后两步:“事已至此,那就谋而后动,然后——先发制人吧。” 雷电劈落。 雨中已无一人,待下一道雷电撕开黑夜时,亭中也没了人影,只留下了一滩水渍,半双脚印。 咔嚓! 闪电肆虐在长空之中。 一支箭刺破一滴滴雨点,射在门外的柱子上。 林白帆缓缓走来,将柱子上的箭拔出,目光冷厉地盯着不躲不避的夜行人,轻声道:“老爷正在休息,还是不要打扰得好。” “看一眼就走。” 声音轻灵。 林白帆皱眉,转过身去:“话说,你白天不能来吗?” “黄昏时才进入金陵。” 严桑桑摘下面纱,问道:“他没事?” 林白帆认识严桑桑,知道这个女人和顾正臣有着莫名其妙的纠缠,前段时日去玉石坊时林诚意说起过她,这个家伙很可能当真跑了一趟辽东。 “没事,不过你若是这样进去的话,我不能保证有没有事。你应该知道,夫人也在里面……” 林白帆提醒道。 这个女人厉害啊,其他不说,就听闻朋友有难,一人一剑闯辽东,如此侠女风范,令人敬佩。 严桑桑走到林白帆身旁,看着瓢泼大雨道:“我听说,朝廷去了他几乎所有官职,为何?如此立下功劳之人,不应该重用吗?昏庸——” “这话就不要说了吧……”林白帆连忙打断严桑桑,暼了一眼,道:“老爷这些年来太累了,好不容易休息一段时日,陪陪家人,并不是坏事。何况老爷如此年纪,还担心没有启用之日?” 严桑桑哼了声:“那也不应该丢在这破学院里,将他放在任何一个行省,不知可以杀多少贪官,活多少百姓!在这里他倒是安享太平了,可外面的百姓谁来管,那些被官吏欺压活不下去的百姓谁来管,那些奸贪之人,谁来收拾?” “朝廷自然会安排人……” “安排的是什么人?全都是酒囊饭袋,欺压良民!这次路过山东、河南时,多少百姓遭了灾,颗粒无收,那些衙役还踹门搬家,连个破衣裳都不放过,棉花掏出来也要抵去税赋!” 哗啦。 门打开了。 顾正臣打了个哈欠,看向严桑桑,侧身道:“隔着门听不清楚,进屋说吧。” “你什么时候醒的?” 严桑桑蹙眉。 顾正臣叹了口气:“你偷偷摸摸看窗户的时候……” 严桑桑郁闷不已:“那你就看着我偷偷摸摸?” 顾正臣摇了摇头:“没有,我将夫人喊醒,一起看你偷偷摸摸……” 严桑桑彻底无语了。 房间的灯亮了,张希婉轻笑一声,安排道:“林白帆,将小荷唤去煮点热乎的羹汤吧,严姑娘远道而来,总需要好好招待招待。夫君,你说是不是?” 第七百五十三章 商人的问题 烛火摇晃,门外大雨依旧。 顾正臣喝了一口冷茶,问道:“你当真去了辽东?” “没有。” “那你为何经过山东?” “待在金陵闲闷久了,静极思动,有何不可吗?” 顾正臣看着不承认的严桑桑,认真地说:“谢谢。” 严桑桑低下头,微微咬了咬唇:“没什么好谢的,从来都没想过去救你,再说了,十万兵,我孤身一人拿身去救?何来谢一说。” 张希婉含笑,对严桑桑问道:“不管去没去北面,总归还是挂念,要不然也不会夜雨来这里吧?” 严桑桑头更低了。 这事没办法解释,也解释不了…… 顾正臣叹道:“以后白天光明正大的来就是,如今格物学院内有皇子、勋贵之子还有一堆财主家的儿子,防备会越来越严。” 严桑桑点了点头。 堂长院南面的一个小院,有两个机警的护卫,里面住的不是皇子就是公侯之子。 顾正臣问道:“你方才说山东、河南有诸多问题?” 严桑桑抬起头,面容有些冷,轻启红唇:“河南徐州奴民,地方官得商人贿赂,竟征调徭役为商人做事,搬运货物、长途运输!还有山东东昌、清平、恩县,一些官吏动辄重判百姓,然后将百姓发为徒刑,实则让百姓为商人开中!” 开中,指的是开中法。 朝廷以盐、茶为中介,召募商人输纳军粮、马匹等物资的方法。 因为大明盐是朝廷专卖,不允许私营。商人为做盐买卖牟利,需要先送一批粮食到指定边关,拿到凭证之后,再去盐场支盐,然后将盐拉出去,在固定区域内贩卖。 在这个过程中,朝廷不需要花什么钱,也不需要征调百姓办事,只是利用盐就可。但有个问题,如此多的粮食,商人是如何运输到边关去的? 这个时代没什么火车、飞机,运到边关,尤其大部分是险峻要地的边关,是需要不少人手的,商人招募的伙计,归根到底也是百姓。 商人给钱,伙计运粮,合情合理。可若是商人想降低成本,不想给钱,想用免费劳力,那这事就变味了…… 别以为运输成本低,动辄千里外的路程,以一百人运粮来论,来回三个月,仅仅是吃饭,就需要耗去百余两银,这还没计算住宿费用,若中途有人生病了,还得给医药费,路上遇到劫道的了,可能血本无归,死了人,还得给人家眷赔偿…… 一来二去,运一趟粮没个几百两做不成。可如果换成官府征调的徭役,运输免费,病死了是自己的事,死了也是自己倒霉,和商人无关,和官府有关但你也不敢上门讨说法不是…… 顾正臣脸色铁青,咬牙道:“这些官吏,当真是害民!” 张希婉蹙眉:“夫君,这地方商人如此胆大妄为,可不是一件好事。” 顾正臣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面色凝重地说:“这件事最难的地方就在这里,商人如此僭越,敢用官府徭役为己所用,皇帝一旦知道了,很可能会对整个商业产生憎恶!到那时,这些年来好不容易起来的商业,包括泉州港,都可能会被摧毁!” 严桑桑没想到问题如此严重,道:“这说到底是商人贿赂官吏所为,是贪腐引起,不会波及如此之大吧?” 顾正臣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不了解皇帝。” 朱元璋善于将一个点的问题放大,扩展到一个面,并联系到整个大明,出于放大后的“危害认知”,他很容易将风潮扩大,不择手段、不惜毁灭。 严桑桑起身道:“那你就权当不知情,总不能因为这些事,毁了泉州府。反正你现在也只是个教书先生,不是官员。” 顾正臣苦涩不已。 不知情? 你丫的都告诉我了,我怎么当不知情? 没错,自己现在是没啥官职了,可问题是,我是大明定远侯。再说了,自己老家就在山东,父老乡亲受苦受难,自己却当什么都不知道? “你先回去吧,这事我会安排好。” 顾正臣叹息道。 严桑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消失在夜雨之中。 灯灭了。 张希婉枕着顾正臣的胳膊,轻声问:“夫君,这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波及太大,否则泉州府移过去的百姓、靠海吃饭的百姓,还有这京师新开出来的多少店铺,都将损失惨重。” 顾正臣闭上眼,颇有些无奈地说:“这些为夫都知道,眼下的问题,是如何既将事告知陛下,解山东、河南等地民苦,又不让陛下过于恼怒,将事扩大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揣测朱元璋的心思,恐怕是最难的事。 谁也不清楚这个皇帝能做到哪一步,一些看似严重的事,他能轻描淡写处理了,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事,他需要用人头来结束。 顾正臣沉思良久,轻声道:“问题的症结是商人贿赂,僭越使用官府之力,说到底,根子还是出在官府身上,守不住底线。商人也是,为降低成本什么法子都敢用。” “听夫君语气似有了对策,打算如何写奏折?” 张希婉轻柔地询问。 顾正臣苦涩一笑:“写奏折就算了吧,中书和百官多少不待见我,这个时候低调就低调下去,不冒头最好。” 张希婉伸出手,抚在顾正臣的脸颊:“那夫君想怎么告知陛下,总不能等陛下来格物学院时吧,陛下日理万机,短时间未必会来。” 顾正臣翻过身,看着昏暗中张希婉的脸庞,轻声道:“山不来就我,我不能就山,但我手里不是还有一颗小石头嘛,让这个小石头传话,总还是可以……” “夫君说的小石头,该不会是四皇子吧?” 张希婉聪慧,转念问道。 顾正臣啧啧两声:“不是他是谁,现在想起来,朱老四在格物学院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抓起来用时方便……” 张希婉浑身一颤,低下头:“你抓他去,抓妾身干嘛……” 顾正臣一动,将张希婉压在身下,在张希婉的低呼中,轻声道:“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做点开枝散叶的事……” 第七百五十四章 朱棣想哭 考虑到加入格物学院众人基础不同,有些甚至是零基础,必然需要分类施教。 顾正臣与唐大帆、马直、赵臻等人商议之后,决定将格物大楼改为新儒学院与筹算院,并将其定为必修课,东五院少了筹算院,添了材料学院,并对其他学院更名,最终形成了新东五院:机械工程院、材料学院、医学院、兵学院、律令商学院。 至此,格物学院形成了“二”+“五”模式。 考虑每一门学问都必然需要基础知识作依托,筹算需要普及阿拉伯数字,加上格物学院师资力量薄弱,顾正臣直接抽了句容社学的血,将杨永安、唐旬、康蓝等十二位先生挖了过来。句容那里教育早已进入正轨,缺一些先生并不会构成太大影响。 经过持续招生,至八月二十五日时,格物学院弟子人数突破五百,达到了五百一十八人,先生人数达到了四十二人,其发展势头之猛,让国子学紧张不已,尤其是顾正臣号称什么新儒学,又将筹算抬到了与儒学并列的高度,还重点教导一些杂学,这让国子学祭酒、司业、教授、助教等紧张不已,开始了口诛笔伐…… 只不过这些奏折送出去之后,立马就没了动静,在中书那里就被丢垃圾堆里了。 胡惟庸很清楚这些奏折送上去毫无意义,格物学院皇帝是山长,皇子都在那里面上课,现在是顾正臣的弟子,说人家杂学、乱教一通,你这管得太多了吧,皇帝都没发话,你们着急啥? 借机敛财也好,误人子弟也好,和国子学没啥关系,好好教书是你们的本分,别管那么多闲事。就这样,针对格物学院的第一次风波,被胡惟庸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这一日,天气晴朗,云淡风轻。 格物学院新开辟的前广场之上,已搭建好了高台,高台北面挂了黑板。 一干师生齐聚,各找位置坐定。 别看格物学院已开始运作,唐大帆任新儒学院院长,马直任机械工程院院长,万谅任材料学院院长,杨永安任律令商学院院长,赵臻任医学院院长,可兵法院、筹算院的院长位置一直都是空的,暂时由顾正臣兼任。 没办法,这年头兵法大家都忙,徐达忙着躲在府里吃烤鸭不出门,邓愈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忙着训练京军,李文忠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好像不在金陵了…… 再说了,找他们当院长也不合适,随时都可能跑路的家伙。找不到其他人,顾正臣只能自己顶上了,作为以军功得封的定远侯,没有人质疑其水平。筹算人才倒是有几个,但都不善管理之事,属于账房一类。 身兼两院院长的顾正臣,还是新学的引路人,负责解惑、教导各学院的新学问,今日设高台讲学,讲解的是商学论。 朱棣坐在徐允恭、沐春中间,早就没了前几日的孤傲,论学问,朱棣发现自己竟然不是这两个家伙的对手,论武功,徐允恭、沐英联起手来摁着自己揍。 是真揍…… 兵法院允许课堂之上切磋,两个切磋一个也没人反对。 没办法,院长就是顾正臣,这家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就不管公不公平。 逼急了问他怎么不制止二打一,他会说纳哈出揍他的时候十打一,硬是没商量的余地,这让朱棣很郁闷,也无法反驳…… 兵法院朝着的方向是战场,你给敌人商量几打几的问题,着实有些不靠谱。 挨揍说明自己还是不够强,不信看看林白帆,一出手就揍三个,分别是朱棣、徐允恭、沐英…… 习惯了格物学院的生活节奏,朱棣逐渐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里,在这里不像在凤阳国子学时需要整日翻书,课堂上翻看个兵法都被人拿走,还不带还的那一种…… 现在跟着顾正臣学兵法,都不带兵书,直接是兵棋推演、沙盘模拟,甚至还拉到广场上模拟实战,一人算十人、百人,模拟成千上万的大战场作战…… 这让朱棣彻底开了眼,也在一次次被欺负中不断成长,收获了许多之前不敢想的学问。 “如果顾堂长天天上兵法课就好了,今日讲商学,实在没意思。商人有什么可说的,一群饱食终日,不事生产的家伙。” 朱棣垂头丧气。 沐春暼了一眼朱棣,挺直胸膛:“先生教导的学问,都是有用的学问。哪怕是商学,也是用得到的。” “有何用?” 朱棣反问。 沐春嘴角微动:“待你成才,说不得是护卫大明边疆的大将,到那时候,你需要开中的商人。若朝廷重挫元廷,日后草原没了威胁,互市估计还是需要开一开,到那时,不懂商学,你连互市都管不好。” 朱棣打起精神:“这倒是。” 徐允恭正襟危坐:“先生教导过,学问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每一门学问,哪怕再不起眼,再看似不紧要,都可能是行船时奋力一挥。我们未必记得每一次挥船桨,但我们最终会记得,是每一次挥船桨带我们到了渴望的地方。” 朱棣沉默了下,郁闷地说:“不开心。” “为何?” “你们凭什么和大哥一样喊他先生,我只能喊堂长?” “因为我们拜师了。” “大哥总没拜师吧?” “太子是三人行皆是我师……” “我也想。” “没门。” 徐允恭、沐春拒绝。 沐晟委屈巴巴回过身,看着朱棣:“你说话归说话,别总挥舞拳头行不行,很疼。” 沐春:“你欺负我弟弟!” 徐允恭:“你欺负我师弟!” 朱棣想哭,这群人太排外了,一点都不够大度量,不行,得找个机会找顾正臣问问还收不收弟子。不当他的弟子,他教导学问肯定会留几手,藏着掖着最后全给沐春、徐允恭这些人了,以后委屈在他们几人后面,身为皇子,多少有些丢人…… 铛! 铜锣敲响,所有人安静下来,摆正身子看向高台。 顾正臣拾阶而上,至高台之上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然后对一众师生道:“今日讲——经商逐利的良与恶!” 第七百五十五章 无法代替顾正臣 武英殿。中书丞相胡惟庸、汪广洋,国公徐达、邓愈都在。朱元璋审视着大明山河舆图,抬手指向东北方向,严肃地说:“被顾小子打了一顿之后,纳哈出心中已生出畏惧。据辽东都司送来情报,纳哈出担忧明军突袭,不仅收缩了阵型,还在外围设置了一座座营寨,朕以为这是一次劝降的机会。”徐达眉头微皱,道:“陛下,纳哈出此人是元廷忠臣,未必会投降。再者,其虽折损了不少力量,可单单就辽东局势而言,其在兵力上依旧占据优势,远没有达到投降的困顿境地。除非——” “除非什么?”朱元璋问道。徐达正色道:“除非再用定远侯镇守辽东,并发大军十万,兵锋之下,纳哈出方可投降。”朱元璋摆了摆手:“今年各处遭灾,不便动用大军。”汪广洋出班:“陛下,臣以为遣使赍诏纳哈出是当为之事,一来纳哈出见识过火器威力,想来也清楚顽抗到底迟早会被消灭,这时候劝降正中其心思。二来纵其不归顺,大明也可占尽道义。”道义? 邓愈眉头微动,这都相互之间要命的,你还讲道义?朱元璋对汪广洋的话很受用,看向胡惟庸:“拟旨吧,告诉纳哈出,人生天地间,能观天地变化之机,知时识势而不失者,乃为杰丈夫!他若不想当杰丈夫,那他日朕再见他时,他未必能睁眼看朕!”胡惟庸拱手:“臣领旨。”朱元璋挥退胡惟庸、汪广洋,然后对徐达、邓愈道:“朕知道,东北没有一场大战纳哈出未必会归顺,只是眼下朝廷多少有些分身乏术。西番蛮邦屡屡进犯,沐英在西面至今未归。西南方向又出现了几次叛乱,尤其是五开蛮叛乱,至今还没平定。” “元廷那里这段时日虽不曾深入,可毕竟时不时犯边,一时之间朝廷也无法抽调大军进入东北之地。朕以为,不妨再等上一两年,等京军练出来,等远火局解决了火器问题,再解决纳哈出也不迟。”徐达、邓愈虽有些不甘,但还是点头附和。 朱元璋将目光投向邓愈:“新军训练如何了?”邓愈认真禀告:“目前京军已开始了轮训,新军在神机军将官与军士的带领之下,已有长进。只不过——” “讲!”朱元璋皱眉。邓愈叹息:“陛下,说到底目前新军还是激励不足。” “激励?”朱元璋凝眸。邓愈直言:“定远侯训练泉州卫,其给的激励很是诱人,允许军士越级晋升,只要军士有能力,战力跟上,可以摁着百户打时,定远侯便擢升其为百户,若可以摁着千户打,那就擢升为千户。可京军里,阻碍重重,甚至还有将官威胁军士的情况……”朱元璋板着脸。 顾正臣训练军队时,允许军士晋升是自己给的特权,一切拳头说话,不存在刻意拉拢与培植自身力量的问题。 但京军里虽然也想用这一套,但实行起来基本不现实,最多可以拿出百户给军士晋升,千户不太可能。 能在京军里当千户的,基本上是有开国功劳的,让他们下去,或者说允许更多人上来与他们并肩,分走兵权,他们不会答应。 泉州卫才多大,就那么几个千户,赶下去也就下去了,换了也就换了,没什么风波。 可京军内千户、副千户加起来四五百号人,若加上百户,那就是两千多号人,一旦闹腾起来……邓愈低头:“还有,定远侯给军士的粮饷颇多,可至今京军内所给粮饷依旧比不上泉州、句容两卫……”朱元璋厉声道:“怎么,京军还比不上地方卫的粮饷?”邓愈无奈地点头。 这是事实。别看金陵富裕,别看这里是天子脚下,但论给军士的待遇,确实不如句容卫、泉州卫。 问题在于,户部不愿意给钱,皇帝不愿意多花钱,顾正臣自己会弄钱,而且愿意花钱……徐达见朱元璋不高兴,连忙说:“论生钱之术,臣未见胜过定远侯者。就说那格物学院,这小子竟收钱让商人子弟进入,一个人五千贯钱钞,如今格物学院已经富得流油,听说定远侯已经在绘画格物学院二期工程的图纸了……”一期工程,二期工程,这都是顾正臣创造的词,格物学院一开始就定位要建三期。 朱元璋有些郁闷。顾正臣这家伙给商人开后门,简直是胡来,但这事自己点了头,又没办法发作。 毕竟格物学院不是官场,不存在卖官这种问题。邓愈再次提议:“陛下,臣以为,若让京军更短时间有成,当将定远侯调入军中,执掌训练事宜。”徐达进言:“哪怕不给定远侯训练之权,也应准其参与教导之事,新军在魂,在信仰,这一点定远侯最是擅长。”朱元璋沉思了下,摇头拒绝:“这小子正在格物学院忙碌,这个时候就不要用他了。不就是粮饷,命户部调二十万石粮,赏赐给京军!”邓愈阻拦:“陛下,二十万石粮可以给,但不可赏赐。” “为何?”朱元璋皱眉。邓愈咳嗦了一阵子,喘顺了道:“陛下,京军训练在争。赏赐下去,均分到军士头上,确实皆大欢喜,可除此之外并无收获。若拿出这二十万石粮设激励,军强得之,则可激发军士训练之野心,继而强大自我。”朱元璋脸色微变。 明白了。感情自己这些年来一直赏赐来赏赐去,全都错了……自己是皇帝,认为只需要恩出于上,给东西就够了。 可顾正臣的练兵之策侧重激励,强者得更多,弱者不仅得不到,还会离开。 如此一看,在练兵一道上,能与顾正臣相匹敌的并没几个,哪怕是他亲自带出来的黄森屏、赵海楼等人,也无法代替顾正臣…… “徐达,格物学院该休沐了对吧?” “呃,是。”徐达有些错愕,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转了话题。朱元璋指了指脚下:“明日让徐允恭、沐春一起来这里。” 第七百五十六章 怀疑你,可没证据啊 翌日,无朝会。朱棣、徐允恭、沐春进入武英殿,三人不断对视,颇有些不明所以。 好不容易休沐了,皇帝安排什么考校,休沐到底图啥,不就是想自由、放松点。 回头找顾正臣商量商量,能不能将格物学院的休沐取消了,免得一休沐就被叫到武英殿……朱元璋迈步走入武英殿,一脸笑意,摆手道:“免礼,各自搬个凳子坐下。”朱棣、徐允恭领命,端正坐好。 朱元璋打量着三人,收敛去脸上笑意:“听闻顾正臣给你们上了一堂‘经商逐利的良与恶’的课,朕也想听听,你们谁说一说。”朱棣脸色微变,连忙给徐允恭、沐春使眼色。 徐允恭开口道:“陛下,四皇子示意我们不要抢,他先说,还请陛下给四皇子先讲的机会。”朱棣目瞪口呆,大舅哥,不带这样玩的啊……朱元璋呵呵笑道:“既是如此,朱棣,你来讲吧。”朱棣起身,苦着脸说:“父皇,顾堂长所讲经商逐利的良与恶,主要是想告诉我们,商业之于王朝不可或缺,其贡献颇多,然商业本身也有恶,其逐利之下,人心不古,利益至上,过于享乐……”朱元璋皱眉,打断朱棣:“顾正臣就是如此给你们讲课的?”朱棣低头:“这是儿臣的理解,顾堂长的原话并非如此。”朱元璋看向徐允恭:“顾正臣为何说商业之于王朝不可或缺?”徐允恭起身,肃然道:“回陛下,先生在讲的是,商业逐利,当以国之所利为向,商人富裕,当以国之富裕为根。先生认为,商业繁荣是城镇、地域乃至王朝强大的一个外在表现。商业于王朝不可或缺,主要在于商人实现了不同物资的再配置,可以将北面的货物运到南面,也可以将南面的货物贩卖到西面……” “先生以泉州府白糖、红糖产业作例,商人自泉州府购置白糖、红糖,则当地作坊得利,当地甘蔗农夫得利,商人往苏州贩卖,商人得利,苏州得物。然后商人利用赚取的钱财在苏州购置丝绸南下,苏州得利,商人得物。商人将丝绸送出海外,海外得物,商人得海货,海货运回,商人得利……” “物流畅通,商人交易频频,则朝廷税收增多。商业繁荣,商人行于道,货物进出便利,则诸方有利,钱财汇聚,财富增长……”朱棣郁闷。 单单就这枯燥的记性来说,朱棣确实比不上徐允恭、沐春等人,虽然记得顾正臣说过的意思,但自己偏偏表述不好,更无法做到复述……朱元璋仔细听着,连连点头。 商业发展确实给朝廷创造了实实在在的利益,尤其是开海之后,原本一年才几十万两的商税,如今已是翻了两倍。 自己当初为了赚点商人的钱,开的全是青楼,就这还没赚到多少钱,可顾正臣,哎,这家伙若是当个商人,想来早就被自己抄家了……徐允恭继续道:“先生重点讲述了商人逐利之害,言商业如烈马,不可无缰绳,一旦放松掌控,必会狂躁践踏于物,反而伤害百姓、朝廷。”朱元璋目光变得冷厉起来,抬手道:“这一点让沐春来讲。”沐春起身,侃侃而谈:“先生说,商人本质逐利,一些商人为逐利甚至会毫无底线,毫无人性,并建议我等日后进入朝廷之后,当进言朝廷,每年都需要进行商官勾结大清查,支持将行贿罪、受贿罪等同起来纳入律令之中,并严格执行,以威慑不法商人……”朱棣想到什么,站起来插了句:“对,顾堂长还举了例子,说朝廷开中之策,看似无懈可击,朝廷、商人、卫所三赢,但若有官吏与商人勾结,则可能破坏规矩,征调百姓,表面上服徭役、实际上是为商人转运货物开中……”朱元璋脸色一冷,踏步道:“你说什么?”朱棣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连忙解释:“父皇,这是顾堂长举的例子……”朱元璋脸色阴沉。 例子?顾正臣举白糖、红糖的例子确有其事,那举出商人使用徭役百姓开中,难道就是编造的事? 为何朝廷官员从未奏报过此事?徐允恭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说:“陛下,先生说,经商逐利的良与恶,实际上是辩证看待问题。他还教导了我们辩证之法,既守其良,又控其恶。”沐春紧随其后:“确实如此,堂长还告诫我们,为事当辩证看待所有问题,以适当分寸,将其恶隐于无形,困于囚牢,让其良大行其道,倡导于世。”朱元璋甩袖转身走向桌案后,然后坐了下来,阴着脸猛地一拍桌案,喊道:“好啊,这哪里是给你们上课,这是给朕上课!顾小子,你等着瞧,朕迟早抓到你的把柄,揍你一顿!来人,传中书丞相、督察院涂节、安然,吏部尚书速速过来!”朱棣一脸茫然。 这什么跟什么事,为何父皇如此恼怒顾堂长,还要打他,这不合适吧,他若是躺下了,谁教自己新的兵法之道? “父皇……” “你们都下去吧,回格物学院,告诉顾正臣,日后再敢绕弯子,朕将他腿打断!”朱元璋相当愤怒。 虽然怀疑顾正臣利用了眼前的这三个小子进言,可自己没证据啊……这个哑巴亏。 不就是让你休息一段时间,连直言上谏的勇气都没了?格物学院,西门外小河。 顾正臣赤着脚正在淤泥里抓泥鳅,沐晟早已成了个泥人。一身英气的邓镇看向邓愈,不自然地笑了笑:“父亲,这个捉泥鳅的——当真是定远侯?”邓愈呵呵笑了笑,看着自己的长子,这家伙十七岁了,三年前就进入国子学了,结果学了什么不知道,反正除了拽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之外,啥也没看到。 “没错,他就是定远侯,小子,以后不用回国子学了,转到格物学院进修吧。”邓愈走了过去,对顾正臣喊道:“定远侯,送你个弟子,给他上上课,如何?”顾正臣转身看了看邓愈,咧嘴道:“上什么课,你和孩子一起下来捉泥鳅,知不知道,我儿子想吃泥鳅了……”邓愈瞪大眼,沉声道:“我是国公,你让我捉泥鳅?另外,确定是你儿子想吃,不是你想吃泥鳅?” 第七百五十七章 国子学的弹劾 国子学。果子学录刘修翻看着监生薄,看着上面一个个被小纸条糊名的册薄,脸色铁青,拿起监生薄去寻找监丞。 监丞阮为已经五十余岁了,瘦削的身体并不硬朗,尤其是前段时日大病一场,差点要了命,休养了一段时日,这才回到国子学。 刘修将监生薄摆在阮为面前时,阮为不以为然,笑道:“监生有监生的难处,无法进学退离这事每年都有发生,不值得学录大惊小怪吧。”监生也老婆儿子,养家压力大。 有些监生还有孙子,需要回去带娃。加上科举制停罢之后,国子学这些年来并不好过,从这里出去当官的人并不如预期中那么多,每年还不超过十个,熬不下去离开国子学的人并不是没有。 何况国子学又不是什么监狱,可以锁上门不让人离开。刘修哀叹一声,连忙说:“阮监丞,你仔细看看,这些糊名全都是最近半个月内的事,颇有愈演愈烈之势!就在昨日,便有十二名监生离开国子学,其中还包括了卫国公之子邓镇!”阮为愣了下,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翻看了下监生薄,问道:“勋贵之子进国子学进修乃是陛下安排,为何邓镇会离开?”刘修咬牙切齿:“何止是邓镇,还有魏国公之子徐允恭、德庆侯之子廖权、靖海侯之子吴忠、江阴侯之子吴高……”阮为满脸不可思议,看着刘修问:“为何?”刘修苦涩不已:“阮监丞难道就没听说格物学院?” “我知格物学院,可这与他们离开有何关系——”阮为皱眉,脸色一变:“你不要告诉我,这些人离开国子学,转身就进入了格物学院!”刘修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阮为拍案而起,喊道:“岂有此理,走,去找司业!”司业乐韶凤这时候也一脑袋包,想跑路的心思都有了,这国子学本是无数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可如今竟然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格物学院给挖了墙角。 说挖墙脚并不确切,用翻墙头更为合适……这群监生,读书这么多年,风骨都去哪了,圣人之道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国子助教俞尚看着乐韶凤,叹息道:“实在不是老夫想离开国子学,而是长此以往,老夫有家不能回了啊……”没办法,格物学院给的价太高。 顾正臣做事是将事做绝了,这家伙将宣传物放在了猪肉铺里,不管谁家买够五斤猪肉就送一份。 按理说,寻常传单而已,没什么人要,可问题是,顾正臣将这玩意弄成了册子。 上封面写了招生学生的简章,下封面写了招生教师的简章……娘的,不能说什么金陵纸贵,可金陵纸也不便宜啊,谁能可着这玩意送。 最令人惊讶的是,顾正臣还将这宣传册当成了折扣卡,只要拿着这玩意日后买猪肉就能打八折……俞尚就因为过个生辰想吃顿猪肉了,结果一家人就知道了格物学院的招生,结果老夫人、儿媳妇、儿子都在劝说俞尚,留在国子学干嘛,吃个猪肉还得挑生辰,去格物学院,每个月都能买几顿猪肉吃吃! 都是教书育人,同样是在朝廷下办事,为何一定要坐在国子学这一棵槐树下,换到格物学院那一棵杨树下有何不可? 谁说国子学的先生不能去格物学院的?人家定远侯,堂堂侯爷都能去,你觉得丢人? 再说了,人家格物学院说得清楚,招募的是最好的先生,你一旦加入,那不比待在国子学有成就感? 俞尚是个念旧固执的,可家眷不一样,吵吵嚷嚷,非让俞尚换个地再就业。 熬不下去了,俞尚又不能一直睡在国子学的课堂里,这天也转凉了,实在扛不住絮叨,这才找乐韶凤。 阮为、刘修进来之后,将事情一说,乐韶凤颓废地靠在椅子背上,整个人几是没有力气差点滑下去,哀叹一声:“上书吧,再不让陛下约束下格物学院,国子学迟早衰退……”具名上书。 这次为了避免被中书给丢了奏折,乐韶凤绕过中书与通政司,直接求见朱元璋,声泪俱下控诉格物学院:“陛下,那格物学院属实过分,其罪有十:其一,身为格物学院,本应教育为本,不以财物为重,偏偏格物学院重金酬报,有损士人风骨;其二,格物学院本该严格治学,勤勉有为,可臣听闻格物学院每十日休沐两日,一月休沐六日之多;其三,格物学院教导多是杂学……” “其八,格物学院学风不正,开后门于商人,收其钱财,贿赂成风;其九,勋贵子弟本该进国子学进修,如今转投格物学院,于礼于制不符;其十,格物学院靡费巨大,铺张浪费……”朱元璋听着乐韶凤的控诉,安抚道:“国子学乃是正统学问之地,怎能惧怕那野路子的格物学院。你身为国子学司业,当尽心尽力办好国子学。”乐韶凤面对不痛不痒的安抚很是不满:“陛下,若不严管格物学院,国子学怕是要毁了!”朱元璋冷着脸:“格物学院才建立起来多久,国子学缘何畏惧如此?罢了,你去格物学院找顾正臣,告诉他,国子学不能倒,让他做事有点分寸!”乐韶凤松了一口气。 有皇帝这句话,总算没白忙活。乐韶凤带监丞阮为到了格物学院,对壮观的学院很是羡慕,而国子学已建立多年,已有些破旧,而且偏狭小,根本不能与眼下的格物学院相提并论。 唐大帆听闻乐韶凤来了,连忙上前迎接,见要找顾正臣,便指了指西门方向:“顾堂长正在捉泥鳅,乐司业当真要去找他?” “不务正业!”阮为哼了声。乐韶凤呵呵冷笑,径直去了西门外,看到了站在河边淤泥中的一群人。 娘的,全都脏兮兮的,哪个是顾正臣?一个泥人看到乐韶凤,喊道:“这不是国子学的乐司业,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格物学院了?”乐韶凤皱眉,辨不出是谁。 不管了。乐韶凤走了过去,愤愤不平地喊道:“陛下口谕,国子学不能倒,让顾堂长做事有点分寸!”邓愈抓起一块淤泥,丢了出去:“喊你呢,让你有点分寸!”顾正臣直问候邓愈,娘的,老子都被你摁在淤泥里了,谁没分寸,你等着,欺负不了你,还欺负不了你儿子,邓镇啊邓镇,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第七百五十八章 落后就要挨打 乐韶凤看去,一个泥人竟然从泥坑里站了起来。顾正臣张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乐司业,下来一起捉泥鳅啊。”乐韶凤脸色铁青,指责道:“身为格物学院的堂长,岂能如此毫无形象,师风师德不要了吗?言行皆是教道,这点顾堂长难道忘记了?”顾正臣哈哈笑了起来,艰难地拔出腿上岸:“捉泥鳅也是格物,乐司业可知道泥鳅为何那么难抓,生活在什么地方,其巢穴有什么特征,以什么为生,泥鳅的天敌有多少种?不知道吧,格物一道想要大成,就应该格尽万物。顾某与卫国公,并带弟子格物,不惜身染污泥,是以身践道,以身作则。”邓愈咧嘴,看向邓镇:“学着点,这他娘的才是学问!”邓镇连连点头。 没错,如此反驳,如此化被动为主动,如此占据道德高地……学问了得! 张培提了两桶清水,顾正臣洗过脸和手,总算是能见人了,至于这一身衣裳,只能回去让人好好洗洗了。 乐韶凤不想与顾正臣争辩,沉声道:“莫要再挖国子学的监生与先生!另外,将你们格物学院的待遇、休沐,全都调整到和国子学一样!”顾正臣噗嗤笑了:“你一个国子学的司业,管起来格物学院的事来了,是不是僭越了?就你们国子学那点俸禄,只能够博士、助教、监生糊口,谁的俸禄够他们糊口之余还能养家的?怎么,我希望自家学院的先生可以养家糊口还有错了?” “你这是破坏规制!”乐韶凤喊道。顾正臣呵呵笑道:“规制?你说的是国子学的规制吧,与我格物学院有何关系?你们国子学监生一个月仅仅休沐两日,格物学院还不能休沐六日了?乐司业若是如此咄咄逼人,不妨先弹劾弹劾所有官员,让皇帝改变休沐制,毕竟官员一个月休五日,比监生多了三日。”乐韶凤脸色一变。 弹劾所有官员,让老朱改休沐制,一旦被老朱采纳,乐韶凤全家估计都没活路了,祖祖辈辈都被官场的人压着摁着……谁敢触官员的众怒。 顾正臣吩咐张培多打一些清水来,然后对乐韶凤道:“国子学倒不倒,与格物学院没多少关系。纵是没有格物学院,国子学不倒,那也是杵在那里死了。乐司业,你若真心为国子学、为朝廷未来着想,不应该来这里训斥、指教些什么,而是应该好好看看格物学院。” “何意?” “低下头,学习。” “你让国子学去学习格物学院?” “不,是你们自己要学习。否则,十年之后,我不敢保证国子学还在不在。” “顾堂长,你这话太过狂傲了吧!”阮为站出来喊了一嗓子。顾正臣问都没问这个人叫啥,只是轻蔑地扫了一眼,笑道:“竞争已经开始多日,格物学院已经跑出百步开外了,你们国子学还停在原处,呵呵,沐晟、邓镇,起来回去了,今日吃泥鳅!卫国公,你就没必要来了,家里碗筷不够……”邓愈鄙视顾正臣。 乐韶凤见顾正臣一副不理不睬的面孔,不由喊道:“陛下说了,国子学不能倒!”顾正臣摆了摆手:“能毁掉国子学的,是国子学自身。格物学院从来,包括将来,也不可能去毁了国子学。因为在格物学院的规划蓝图中,根本就没国子学的事……”乐韶凤气得不轻,阮为也想骂人,可两人没办法,只能看着顾正臣带人离开。 堂长院落。邓愈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看着喝茶的顾正臣,言道:“如此交恶国子学,合适吗?”顾正臣面色凝重,看向沐晟、邓镇,沉声道:“站起来听着!”两人连忙起身,肃然而立。 顾正臣正色道:“卫国公,沐晟、邓镇,你们听清楚了,落后就要挨打,落后就可能亡国灭种!不要以为我在危言耸听,火器的秘密不会永远掌握在大明人手里,研究各种学问的人也不只是我们!现如今,格物学院所走的路,只是为了抢先一步占据高处,形成优势!” “若我们不为,待子孙后代彻底落后于人时,这天下会变,华夏大地之上的无数子民都会沦落火海之中!现在不要说是国子学拦不住格物学院,就是中书行省丞相亲至,也别想拦着格物学院进步!如果成长必须交恶一些人,那就让他尽管来!”邓愈深吸一口气,盯着顾正臣:“你的意思是,还有大明之外的人可能掌握火器,可能拥有更为厉害的学问?”顾正臣重重点头:“蒙古西征时,便将火器的威力展示在了西方诸国面前!卫国公去过西域,应该抓几个人问问更西面,是不是有人在使用火器作战!仔细想想,现在大明有这种厉害的火器,那他日敌人拥有更大射程、更大威力的火器,我们拿什么应对?”邓愈紧握着拳头,咬牙道:“你为何不早说?”顾正臣背负双手,仰头看天:“说了又如何,谁能带领格物学院?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我需要留在格物学院几年,若无大事,不要让我离开这里。”邓愈犹豫了下,问道:“所以——陛下知道你在做什么,清楚你在做什么,这才摘了你所有的官?怪不得,我与徐达一起请命让你主持京军训练事宜,陛下从未点头。”顾正臣笑道:“陛下所谋所想,可不只是这么简单。”邓愈见顾正臣讳莫如深,也没多追问。 但有一点很清楚了,皇帝并没有舍弃顾正臣,恰恰相反,皇帝在重用他,甚至是将关系国运的大事业交给了他! 格物学院吗?这里将成为大明人才的摇篮,成为世人瞩目的中心!邓镇,好好跟着顾正臣学习吧,他日有你任凭风来,狂战天下的机会! 乐韶凤制止不了,约束不了国子学监生的离去,找皇帝说话,皇帝只是敷衍了事,并没动真格。 无奈之下,乐韶凤终于找对了思路:加俸禄,多给粮,加休沐日……不过,国子学的文书被户部知晓后,直接拒绝了,格物学院要钱都没给一个子,国子学还伸手要钱,要不要脸…… 第七百五十九章 尚书费震的主意 随着资金补充上来,加上朱元璋、朱棣等人的名誉效应,定远侯亲自坐镇,格物学院快速扩张。 至九月底,格物学院弟子数量突破一千,达到了一千一百二十人,先生数量达到了八十六人。 单就弟子的数量来论,格物学院远比不上国子学三千七百人的规模。可论先生数量,国子博士、助教加起来还不到四十,与格物学院一比,多少有些相形见绌。 国子学司业乐韶凤已经病倒了。没办法,国子学里面的大部分勋贵子弟全都转移到了格物学院,甚至连部分助教也跟着 “跳槽”了。熬不住。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年,国子学将会被格物学院全面赶超,沦为笑柄。 一旦那种情况到来,乐韶凤便会成为罪人。 “老爷,户部的费尚书来了。”老仆对躺在病榻上的乐韶凤通报。 “快请。”乐韶凤很是虚弱,见费震走进来,强撑着身体拱手:“费尚书。”费震紧走两步,扶着乐韶凤躺下,叹道:“乐兄,两个月不见,竟已瘦了如此多,再如此下去,身体可扛不住。”乐韶凤苦涩不已:“眼下国子学没有祭酒,一应事宜都落在了我头上,若只是日常管督学务,也不至如此。可偏偏出了个格物学院,国子学有存亡之危……”费震握着乐韶凤有些冰凉的手,沉思了下,严肃地说:“乐兄当真就没想过效仿格物学院吗?”乐韶凤皱眉,直言:“我们也想,可你们户部根本不给钱粮啊……”费震摇头:“并非此事。”乐韶凤眼一瞪,脸色有些愠怒:“难不成让国子学也去找商人收钱?国子学乃是学问圣地,岂能如此自贱身份,断不可为!”费震摇头。 乐韶凤盯着费震,问:“没有钱粮,国子学拿什么去效仿格物学院?”费震正色道:“相对格物学院,国子学是圣人教诲之地,理学大家之地,儒师汇聚之地,这是国子学无可替代的优势,若能在此基础上效仿格物学院的教学之道,引入新颖的教学方式。” “比如那定远侯提出的什么戏台育人法,学生作为戏子上台扮演不同角色,该商人就以商人身份说话,该农户就以农户角度去开口,客户如何讨价还价,直接摆出来,让其他人观看,了解每个细节。还有那战争推演实景法,你应该听说了吧,为了模拟楚汉之争,定远侯可是带兵学院的人在院外挖了几条河、泥塑了几座城……”乐韶凤紧锁眉头:“可这些都是杂学,与圣人学问无关!”费震摇头:“非也。就以《论语》来论,其中多少教诲皆是出自对话,如今国子学是如何教学,先生念之,弟子跟之,先生解惑,弟子背之。枯燥乏味,毫无新意。若乐司业去格物学院上一堂儒学院的课程就会知道,就以那《两小儿辩日》来论,他们不仅安排了人扮演孔夫子、两小儿,还不仅辩日,还辩月,辩风,辩雨,辩理……”乐韶凤张开嘴,茫然道:“可以如此?”费震笑道:“怎不能如此?定远侯对各学院的训导有这么一句话,学问在于让人明白道理,知晓至理,不拘泥形式,不固化方法,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定远还说,哪怕是玩游戏,捉泥鳅,若能启人心智,晓以学问,那也是正确之道。”乐韶凤脸色一变。 捉泥鳅?这不就是顾正臣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自己感觉受到羞辱,还将此事大肆宣扬,意图让顾正臣蒙羞。 乐韶凤板着脸,问道:“所以,费尚书来这里,并非看望,而是当了定远侯的说客!”费震哈哈一笑,坐在床榻上,道:“我并非定远侯说客,而是想,听闻你病倒,我特意去格物学院找定远侯商议,定远侯带我体验了格物学院的课程,我发现,国子学输给格物学院不是没道理。”乐韶凤脸色铁青,沉声道:“杂学岂有前程……”费震摆了摆手:“什么杂学不杂学,朝廷需要的是人才,只要忠诚、守规矩,是人才朝廷都可用。就以格物学院商学院来论,其人才进可入户部,编商策,整顿商业,退可经商,为国增税,而不是几十年如一日穷经皓首做学问。” “做学问有错吗?”乐韶凤激动地坐了起来。费震深深看着乐韶凤,严肃地说:“做学问没错,做一辈子学问也没错。但乐司业,这样的人应该是少数,是大儒,而不应该是几千人!敢问乐司业一句,国子学之中有多少五十以上的监生,他们再用功十年,能成大儒吗?”乐韶凤脸色一变。 有些人读书都读傻了,别说给他十年,就是二十年也成不了大儒!不过他们能不能再活二十年就不清楚了,兴许当真是朝闻道,夕死矣……费震起身,叹了一口气:“格物学院今年不再招生弟子,这是定远侯给国子学的答复。” “当真?”乐韶凤立马来了精神。费震点了点头,补充了句:“不过——明年八月,格物学院会再次招生。国子学如何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改变,就看你们的本事了。别在一年之后,国子学落魄到无人问津的地步!”乐韶凤脸颊不自然地抽动了下。 顾正臣给了国子学一段缓冲时间,可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以其恐怖的影响力,国子学在未来很可能连交手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乐韶凤想致仕了,不管了,打不过咱还不能跑路吗?年老了,干不动了,皇帝爱找谁找谁去,只要这国子学不毁在自己手里就行……乐韶凤多少有些心灰意冷,看向费震道:“且如此吧。”费震听出了乐韶凤的退缩,摇了摇头:“这时候离开,你会成为罪人,可若是这时候改变国子学,那事情就不一样了,你可能会成为留名史册的儒者!” “我何以与定远侯交手?”乐韶凤还有自知之明,现在都被顾正臣打得喘不过气,等到明年秋会是何等景象? 费震淡然一笑,轻声道:“其实也可以交手,不过你需要一个帮手。” “谁?” “定远侯的岳父,张和……” 第七百六十章 老岳父当司业 格物学院。顾正臣疲惫地回到堂长院,看到儿子之后便蹲下身张开双臂,一把抱起儿子,对张希婉笑道:“看,儿子现在多亲近我。”张希婉嘴角有些委屈,这小家伙是个没心的,自己天天抱着,看着,喂着,扶着,结果只要顾正臣回来,就不跟自己,一直往顾正臣身边钻…… “谁在陪母亲说话?”顾正臣听到房间里有笑声,问道。张希婉轻声道:“母亲喜佛,你是知道的。” “哦,家里来了个和尚?”顾正臣问道。张希婉噗嗤一笑,先一步走入房中。 顾正臣跟着走了进去,看到林诚意正在陪母亲说话,不自然地笑了笑:“母亲,林姑娘。”林诚意看到顾正臣,低下头刚想解释,顾母已开口道:“娘想托诚意打造些许小的佛像法器摆在房中,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开饭吧。诚意不要走了,留下吃顿便饭。”林诚意连连推脱,却拗不过顾母。 顾正臣看向张希婉,张希婉莞尔一笑,然后安排人上菜。顾青青、刘倩儿并没住在堂长院里,这里毕竟是金陵城外,她们二人需要照管城内铺子。 一桌饭菜,只有顾母、顾正臣、张希婉、林诚意四人,至于顾治平,则被陈氏抱走了……顾母给林诚意夹菜,道:“以后常来这里走动走动,这格物学院的书生也多,日后说不得也要去你那玉石坊里购置些玉佩……”顾正臣郁闷不已,今天老娘这是咋啦,都不给亲儿媳妇夹菜,偏向林诚意。 张希婉也是,不难过也就罢了,你还给她夹菜,你是侯爷夫人,多少注意点分寸啊……林诚意红着脸,颇有些不知所措。 顾母看向顾正臣:“你虽然没了官职,可泉州府百姓惦记着你呢。玉石坊背后是数百户石匠,关系着几千人的生计,她一个弱女子能做到这一步,属实了不得,若是他日遇到困难,你可不能袖手旁观。”顾正臣无奈地点了点头:“林姑娘确实算得上女中豪杰。”林诚意不安地说:“不敢,我只是个粗人,不通笔墨……”顾母笑道:“你懂勾勒刻画,懂人情世故,懂知恩感恩,就这些,便足够出色。女儿家,并非一定要精通笔墨,再说了,你现如今不也在学,如此优秀的孩子,可不敢虚度韶华……”顾正臣感觉不对劲。 母亲这哪里是留人吃饭,简直是在撮合!一天天只想着开枝散叶的事这不行啊,不是喜欢佛,多念念佛经也行啊…… “老爷。”张培站在门口喊了声。顾正臣侧头看去,问道:“何事?”张培道:“刚刚收到消息,国子学司业乐韶凤升任祭酒。”顾正臣凝眸:“就这事?” “接任司业的是——”张培闭了口。顾正臣想到什么,脸色一变,起身道:“别告诉我是老岳父?” “什么,父亲?”张希婉跟着起身。张培认真地说:“消息确凿。”顾正臣有些头疼,这谁出的损招! 费震吗?张和当了国子学的司业,那日后国子学衰落了、名声扫地了,老岳父的脸还要不要了? 这是逼着自己为了保全岳父的脸面,想办法拯救国子学啊!都什么事! 一个格物学院自己都要忙不过来了,若是再分心国子学,估计连抱娃、开枝散叶的精力都没有了…… “母亲,儿还有事。”顾正臣行礼,离开堂长院,对张培问:“岳父接任了没有?” “说是正式旨意,想来无法拒绝。”张培开口。顾正臣苦涩不已,到了格物大楼堂长室坐下,沉思对策,却发现前面是一个大坑。 张和确实奉旨上任了国子学司业,而就在这件事发生次日,乐韶凤就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 “病假”,准备回家休养几个月。朱元璋批准了乐韶凤的请求,命张和全权负责国子学事宜,并在文书中添了一句 “顾正臣为礼部仪制司主事”。仪制司,礼部四司之一,主事不过是正六品,相对于顾正臣曾经的官职来说,很不起眼。 但这一道任命的出现在命张和主管国子学的文书之中,显然是意有所指。 张和是个聪明人,当看到这份文书时瞬间就明白过来,皇帝这是变着法子让顾正臣参与到国子学的改制之中。 别看礼部仪制司不起眼,但只要看看其职权范围就知道了:仪制司分掌诸礼文、宗封、贡举、学校之事。 学校之事,自然也包括国子学,甚至是天下府州县社学。朱元璋以这种极微妙、毫无波澜的方式,给了顾正臣一定权限,这也让张和遇事不决时,可以名正言顺去找顾正臣商议对策。 张和的魄力确实比乐韶凤强,也是一个敢于做事之人,一上任就发出了 “向格物学院学习”的喊声,然后在监生的欢呼声中,推行了每十日连续休沐两日的规定,打破了国子学长期坚持的每个月初一、十五休息两日的规制。 仅这一条,就让无数监生备受鼓舞,欣慰不已。还有一些脑子不好使的站出来不答应,说什么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岂能多休沐以浪费时光”,结果这些人第二天就冻感冒了,也不知道哪个没品行的,半夜三更将人窗户给拆了……张和召集国子学所有监丞、博士、助教,沉声道:“格物学院将会在两日后进行一次重大实验,我提议,我们所有人前往观瞻。诸位莫要放不下身段,低不下高傲的头。张某并非心向女婿,不顾国子学尊荣,而是心向学问!学问在格物学院,亦当求之!” “什么实验?”助教高达善问道。张和扫过众人,严肃地说:“顾堂长将实验命名为‘无风无波、无帆无桨,自动航船小实验’。” “什么?” “不可能。”阮为紧锁眉头。船要航行,必然需要动力。或风、或水、或人为,这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自动航船? 张和见众人议论纷纷,正色道:“怎么,诸位以为顾堂长做这样的实验没有把握,故意说出来让自己颜面扫地的吗?莫要以国子学的学问去看格物学院,我和你们一样,站在格物学院大门口,皆是无知之辈。” 第七百六十一章 消失的他——刘遇贤 武英殿。朱元璋打了个哈欠,提笔在奏折上写了几个字便丢至一旁。萧成入殿。 朱元璋审视了一番萧成,笑道:“这些年来你做了不少事,无论是护卫顾正臣,还是练兵,包括辽东征战,算得上功劳不浅。朕打算将你调去陕西都司,任都指挥使镇守一方,如何?”萧成有些诧异地看向朱元璋。 都指挥使,这可是地方都司的最高军事长官,和辽东都司的马云一样。 正二品,兵权重!萧成不敢想,自己跟着顾正臣东奔西跑,又在亲军都尉府暗里行事,论功劳远远比不上顾正臣。 可现在的顾正臣在格物学院教书,自己却成了手握兵权的都指挥使? “陛下所命,臣不敢违逆,只是——”萧成皱了皱眉头,再行礼道:“只是臣有自知之明,为冲锋陷阵之武将,左右护卫尚可,绝无处理一都司军务之能。陕西乃是边关重地,又是征伐西域之后方,山西屏障,绝不容有失……”没有人不想升官,萧成也不例外。 但萧成很清楚,朝廷里比自己强的人太多了,这么重要的位置不给他们给自己,这本身就不合理。 虽说现在陕西无大事,可一旦出点岔子,那就是掉脑袋的事。萧成自认为是个粗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整顿地方军务,更无法处理好都司下卫所事宜。 朱元璋呵呵笑了:“没信心做好?”萧成认真地回道:“臣只会打打杀杀,不会人情世故。”朱元璋沉默了。 诚然,萧成并不是陕西都指挥使的最好人选,但自己总需要让世人知道,朝廷是有功则封赏,不会埋没。 “既是如此,那你就入金吾卫当指挥使吧。” “臣领旨谢恩。” “四皇子在格物学院,那里勋贵之后不少,可没多少看护之人,就顾小子那几个人手总是不够,你安排一批人手,外围驻守,至于你自己,就去找顾正臣,听他安排吧。”朱元璋言道。 萧成欣然答应。兜兜转转,又跑到顾正臣身边去了。虽然失去了都指挥使,不过挺好,总可以睡得安稳,别无忧愁。 在萧成离开后,张焕走入殿内,递上了一份文书:“陛下,密奏。”朱元璋接过密奏后看了一眼,屏退左右,面色阴冷地问:“卫士刘遇贤,可是你与郑泊多次提起的一杆长枪动四海的刘遇贤?”张焕凝重地回道:“确是此人!”朱元璋凝眸:“此人为何脱籍,又去了何处?”张焕摇头:“说是家中老母过世,又找人代了军籍,便离开了。不过据我等调查,此人父母早在四年前就过世了,至于其家眷,也已是人去楼空。”朱元璋沉声道:“你认为他是隐退了,还是为他人招募所用?”张焕犹豫了下,道:“臣与刘遇贤交过手,若生死相搏,未必能杀他。当时他说,为大丈夫,当入大都督府,手握兵马!由此可见,此人是有些野心,不像是隐退而去……”朱元璋脸色极是难看。 自己不是没用刘遇贤,而是将其留在宫内当护卫。护卫确实没有将官威风有实权,但身为皇帝,这大内之中总需要一些厉害的护卫吧。 可此人,只一句奔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查,务必将此人找出来!”朱元璋冷着脸下令,转而补充了一句:“不经亲军都尉府,用另外一批人。”张焕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领命而去。 朱元璋坐了下来,目光阴翳。坤宁宫。马皇后看着疲惫的朱元璋,接过侍女送的羹汤,品了一口,搁到朱元璋面前,轻声道:“政务再忙,总归也要注意休息,长期以往,陛下也吃不消。”朱元璋苦涩地摇了摇头:“这天下大了,事那么多,不盯着点总觉得不对劲。前段时日太原地震,有官员说这是上天警示,以求宽刑天下。这些人不怕天子,怕严刑,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贪!若人人自廉,持重守法,纵是酷刑在上,他们又有何惧?”马皇后劝道:“酷刑终是让人怕,陛下何必宽松一些,让这些人不畏怕……” “没有畏怕,规矩如何立得住?”朱元璋端起羹汤大口吃着,问道:“太子是不是来过了?”马皇后微微点头:“来过了,提到了格物学院,说顾正臣要做一种实验,不借助水与风帆,就可以让小船动起来。妾身也很是好奇,他到底用什么法子可以做到这一步。”朱元璋呵呵一笑:“既然好奇,那就去看看,朕也想见识见识。” “妾身也能去?” “有何不可,格物学院里还有咱们的院子。” “可妾身不过是女流之辈……” “顾正臣的母亲、妻子早搬进去了,就这么定下,妹子出门时把宁国也带上吧,这是她最后一次跟着你我出门了,日后——她可就不能长伴你我了。”马皇后很是不舍,但也明白劝说不得,只能微微点头。 格物学院,机械工程院。三尺深、长三丈、宽一丈的水塘已挖好,混凝土封住底部与周围。 小小的闸门打开,河水沿着槽道流入至水塘之中。顾正臣看着清澈的河水逐渐蓄满水塘,微微点了点头,命人关闭闸门,然后对马直、徐允恭、沐春等人道:“这一次实验会来不少人,无论如何都不得出意外,周围围挡之物务必做一些支护,不可倒下伤人。” “先生放心。”徐允恭咧嘴。医学院院长赵臻有些担忧地看着顾正臣,疑惑地问:“这世上,当真有在镜湖之上航行的船?”顾正臣自信地看向赵臻:“先生之前不也怀疑过水中还有它物,怎么,磨了镜片之后看河水,看到了什么?”赵臻抬手:“之前见识浅薄,着实没想到看似清澈的河水中竟还有看不到的东西。”顾正臣很敬佩赵臻,别看他上了年纪,可这家伙自从发现有放大镜这东西之后,偏偏钻研下来,还认为放大镜可以放大更多,开启了磨镜片的生涯。 不知道给他几年,会不会弄出显微镜级别的镜片来…… 第七百六十二章 一把手推卸责任 马车的帘子掀开,探出一张稚嫩清秀的脸。十四岁的宁国公主张望着街道上的人与商铺,眼神中透着满满的欢喜。 马皇后轻轻拍了拍宁国的背,温和地说:“出门在外,需要端庄沉稳,已是个大姑娘家了,不可顽劣。”宁国公主无奈地放下帘子,轻声道歉:“母后,女儿知错了。”马皇后眼神中透着浓重的不舍,抓着宁国的手,轻声道:“今日去格物学院,好好住上几日,你若想走走看看,娘亲都陪着你,如何?”宁国眼神明亮,欢喜地喊道:“当真?” “当真。” “可是母后不需要回宫吗?” “闷了,出去住几日。” “太好了,母后,女儿想买好多好多吃的……” “那就买。”马皇后宠溺地说。宁国公主欢喜不已,待马车停下时,已到了格物学院大门外。 帝、后、太子、公主亲至,顾正臣作为堂长,率一干院长、先生迎接。 朱元璋看着颇是壮观的格物学院,笑道:“你小子这是收了多少钱,竟将学院造得如此气派,听闻你已经着手第二期营造事宜了?”顾正臣上前,恭敬地回道:“陛下,这钱无论多少,可都是为朝廷所花,为人才所花。没有一个好的环境,没有相应的设施,如写字无纸,动手无笔。臣打算让这里的弟子结业之后,都可为陛下所用,挥毫泼墨,落笔如神。”一个问:收了这么多钱,都准备第二期工程了,为啥不给我送点? 一个答:这钱还不是为你花的,要啥要,最终受益的还是你……马皇后听出了两人意思,笑道:“这是大明格物学院,气派点,也不损这大明二字。”朱元璋讪讪然笑了笑,侧身指了指怯生生的宁国公主,道:“朕的女儿,让她在学院开心七日,但凡有一日不开心,她回皇宫,你挨板子。”顾正臣吃惊地看着老朱,我一个学院的堂长,你让我给你带娃,还是个女娃娃? 啥意思?马皇后给朱标使了个眼色,朱标上前对顾正臣低声道:“若无意外,再过一段时日,父皇便会赐婚。”顾正臣刹那之间想通了。 按照历史记载,这宁国公主下嫁给了梅殷,梅殷也是最得老朱喜欢的女婿,委以重任,还留给了朱小炆当助手。 只是不知道梅殷是动作迟缓、情报不明,还是有意不想帮朱小炆,反正朱棣过淮河到金陵,房地产证上的名字都改好了,梅殷也没多大动静……顾正臣暼了一眼朱棣,历史上梅殷掉河里死了,目击证人是锦衣卫,至于是不是朱棣下的命令,这不好说,反正韩林儿当年坐的船也沉了……顾正臣看向宁国公主,知道老朱这是给女儿最后的 “礼物”——短暂的自由与欢乐,毕竟一旦嫁出去,那就必须有公主的礼仪,举手投足都在礼之内。 “臣领旨。”顾正臣身为人父,明白朱元璋这种安排的用意。至于会不会违制,那没关系,反正让宁国开心就是了,闹腾不出什么意外来,朱老四当她的玩伴,陪妹妹这种事跑不掉…… “走吧,让朕看看你神奇的实验,若是船没动弹,你小子等着瞧!”朱元璋是奔着实验来的。 顾正臣笑着伸手,请道:“陛下,皇后,还请移步机械工程院。”朱元璋踩着混凝土道路,沉声道:“这混凝土着实不错,前段时日福建行省发来公文,说泉州府沿海四所已建成,经检验后,发现硬如铁石。最妙的是,不需要匠人烧石开山,不需要繁重劳役。一些边关要塞,也开始使用这混凝土修补城墙,建造城池,对此评价颇高。”马皇后踩着地面,笑道:“还别说,这道路坚实平坦,雨下不泥泞,倒适合铺路。”朱元璋脸微微抽动:“这东西确实适合铺路,可妹子应该问问顾小子,就这格物学院里的混凝土道路花了多少钱钞!”马皇后看向顾正臣。 顾正臣无奈地说:“目前来论,每一里混凝土造价颇高,合一千二百两钱钞。” “如此多?”马皇后吃了一惊,若要铺一百里路,岂不是需要百万之巨? 朱元璋笑道:“其实也不尽然,这小子爱花钱,给做工的百姓钱多,若是招军士、百姓服役做工,并不需要如此之多。只是眼下边关紧要,水泥紧着边塞之地,没多余的可用于铺路。”马皇后恍然,帮着顾正臣说话:“陛下,他招民做事,散财于民,民富是好事。”朱元璋瞪了一眼顾正臣。 好事?明明是免费的徭役,偏偏被你搞成需要花钱。你是富民了,可也穷了朝廷啊……顾正臣这么干,是因为他窟窿的本事大,有法子弄钱来。 换其他府州县试试,迟早会被拖垮,一旦府州县里面没钱了,他们反而会变本加厉祸害百姓。 萧成走了过来,禀告道:“陛下,魏国公来了。”朱元璋止住脚步,等到了徐达,还没寒暄几句,邓愈等人也来了,后面张和带着国子学一干博士、助教前来……面对张和、顾正臣这对 “父子”,朱元璋打趣道:“朕算是将大明的人才全交你们手中了,若无人才可用,便是你们的过错……”张和苦涩,自己是被赶着上任的。 顾正臣不以为然,轻松地说:“能与山长一起承过错,是臣与岳父之荣。”反正你是格物学院的老大,我最多算是二把手,按照***担责的原则……坏了,忘记了。 ***还擅长推卸责任……朱元璋冷哼一声:“唯你是问!”不讲理! 顾正臣苦着脸。说话间,已到了机械工程院。朱元璋看着面前的水池,又看了看周围高大的围挡,问道:“你就打算在这小小的水池里实验?如此少的水,能容什么船?”顾正臣安排朱元璋等人落座,然后解释:“陛下,机械工程院的研究,首先需要格其本质,了其规律。先摸清楚原因,利用其规律进行创造,就如那水车,便是百姓察水流之规律制造出的。” “臣打算在这里,先进行一个小船实验,说明原理,告知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至于路的尽头是什么,那就需要长期的投入与研究了,若是陛下可以命户部拨付格物学院二十万贯钱钞……” 第七百六十三章 君子之约 朱元璋与徐达、邓愈闲聊着。 朱标本想找朱棣、徐允恭等人说说话,可这几个家伙打个招呼就跑了,说什么帮忙打下手,无奈之下,只好拉过宁国说话。 宁国公主自小长在宫内,对宫外的了解多是通过宦官、宫女等讲述,行街过道时好奇地观望就说明了一切,之前有皇后约束着不敢多问,眼下坐在朱标一旁则没了多少顾虑,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抛出来…… “大哥,他当真是定远侯,为何不像宦官说的高一丈?” “他的胳膊这么瘦,跑不了马吧?” “他竟然在指挥四哥做事,四哥向来高傲,不会听他安排的,看,我说中了吧……” “定远侯竟然敢踢四哥?” 呜呜,天啊,他当着父皇、母后、大哥的面,竟然敢踢四哥! 宁国公主惊讶地捂住嘴巴,看了看笑意依旧的朱标,又偷偷看了看父皇与母后,他们似乎都没看到,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 这不是真的。 哦,四哥又挨了一脚,这下你们总应该看到了吧? 宁国公主连忙告状:“大哥,四哥他挨打了……” 朱标笑道:“宁国,你四哥没挨打,他是在办事。” 宁国翻白眼,我都看到挨了两脚了,哪里有这么办事的,大哥偏心,维护外人,转身就找到马皇后,低声说着,还指了指顾正臣。 马皇后含笑拉着宁国,轻声道:“你四哥现在是弟子,定远侯是先生,弟子有错,先生惩罚有何不对?” “可四哥是皇子……” “你见到他喊他四皇子,还是喊四哥?” “自然是四哥。” “看,在家中,他是你四哥,在格物学院,他是弟子。你也一样,在宫里,是公主,他日出嫁为人妇,则先是妻子,后是公主,切不可以公主身份凌驾于妻子身份之上。身份是多样的,但在一个场合里面,总有一个身份是首要的,其他是次要的……” 马皇后谆谆教导着,目光中满是怜爱,夹杂着不舍与心疼。 朱棣、徐允恭、沐春等抬着一物件走来,只是因为有布遮盖,朱元璋、徐达等人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待东西放在水塘边,顾正臣对朱棣点了点头。 朱棣看了一眼朱元璋等人,咧嘴一笑,利索地将布扯开。 朱元璋、徐达等人看去,不由得愣住。 只见池塘边放着一个长两尺,宽一尺左右的木船,木船尾部伸着一根薄薄的金属管,金属管另一端插在一个歪倒的圆柱铁皮瓶口处。在圆柱铁皮瓶之下,摆放着一个小火炉。 国子学监丞阮为侧身看向张和,问道:“这是何物?” 张和摇头:“不知。” “他可是你女婿……” “女婿怎么了,你没看皇帝都不知道……” 张和板着脸。 对顾正臣这个女婿,张和极是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这家伙懂的东西太多,没机会摆长辈的谱,加上这家伙升迁太快,这都成侯爷了,长辈还没当几年,都得小心低着头看这小子了,一起出现时,没半点岳父存在感…… 朱元璋凝眸看了看,对顾正臣道:“这古怪的东西就是你说的可以自动航行的船?” 顾正臣肃然道:“没错。” 朱元璋看了看周围,今日本就没多少风,加上周围还设了围挡,整个水塘连个水波都没有,不由道:“若航行不起来,让朕与他们白来一趟,你小子不挨一顿板子是不可能了。” 顾正臣知道朱元璋惦记自己利用“朱棣”等人迂回进谏“商人勾结官府开中”之事,早就想找机会揍自己了,只是苦于没机会…… 当然,这次也不会给他机会。 徐达摇头:“小子,你这船没帆,今日也没风,将这船搁水塘里,只能是一动不动。” 邓愈连连点头:“如此小的船,经不起人一脚,总没办法划船,你也不能让人跳水塘里推着走吧?若不能自动航行,趁早给陛下请罪。” 质疑声不断,没几个人看好。 宁国公主更是直摇头,怎么可能有自动跑起来的船,这个家伙骗人。 马皇后含笑看着顾正臣,这家伙一直以来都在给人惊喜,想来这一次也不例外。虽然看不穿他的伎俩,但船设计得如此古怪,显然是有备而来。 朱标见顾正臣自信,并不担心。 顾正臣拱手,笑道:“陛下,既然有人不看好船只无风而动,臣请与他们立下一个君子之约。” “什么君子之约?” 朱元璋皱眉。 顾正臣坦言:“若这船动了,那就让他们各买五百斤煤炭送到格物学院。若这船没动,那臣自掏俸禄,为他们各自购置五百斤煤炭。” 徐达咧嘴。 这家伙不愧是教书的,把对赌说成君子之约…… 朝廷不允许赌,但对君子之约可不会禁止。 不过,你要这么多煤炭干嘛? 朱元璋突然想到徽商有意在山西挖煤的情报,凝眸看着顾正臣,问道:“你要这么多煤炭做什么?” 顾正臣正色道:“格物学院的诸多研究都离不开煤炭,臣打算借此机会从诸位手中讨要一些物资,毕竟,户部可没给格物学院拨一文钱,穷困之家,能省则省……” 朱元璋恨不得将这个家伙踢到水塘里去,你也不看格物学院都肥成啥样子了,还穷困! 徐达、邓愈不服气,当即押注。 顾正臣呵呵笑了,这两个家伙不是真糊涂,不信自己,而是自觉的托,起带头作用的,在他们的吆喝之下,多达五十余官员参与了“对赌”。至于老岳父那里就算了吧,国子学博士、助教都穷酸得很…… “开始吧。” 朱元璋安排道。 顾正臣走至船边,对朱棣、沐春点了点头。 朱棣取来温热水,打开圆柱铁皮瓶上端的盖子,将水倒了进去,然后拧紧盖子。沐春则将已燃好的木炭放在了船上的火炉之中。 沐晟拿出一块布,将铁管出口堵住。 待做好这些之后,船被缓缓地搁在了水面之上。 顾正臣站在水塘边,肃然道:“希望诸位记住今日,这不仅仅是一次小小的实验,待几十年后回首看时,你们会发现,这不起眼的实验,将会成为让大明变得更为强盛的一块基石!它——将在陛下的带领之下,将大明带入鼎盛!” 第七百六十四章 蒸汽船小实验 朱元璋深深看了一眼顾正臣,这小子吹嘘得厉害,但自己也没见船动一动…… 朱标也有些紧张起来。 船都入水了,还静静地漂在上面,一点动弹的迹象都没有。顾先生,别只顾着说话,倒是让船跑起来看看…… 国子助教高达善看了看,见船毫无生气,更为波动,站了出来:“陛下,臣弹劾定远侯以虚假之事哗众取宠,稚子尚知船无风帆不鼓,船不顺水则难行。定远侯竟说船自动航行,实在是滑稽……” 张和暼了一眼高达善,面无表情地看向水塘。 国子学被格物学院压了一头,这些人的怨气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消除的。 无知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承认自己无知,甚至连验证对方对错的耐性都没了。国子学要想壮大,必须剔除一批人,至少在结果尚未出来就开始否认、批评顾正臣的这些人,不能再用了。 附和高达善的人有七八人之多,还有两个国子博士。 朱元璋微微点头,看向顾正臣,开口道:“小子,船没有动。” 顾正臣看了看船,平静地回道:“快了。” 朱棣蹲水塘边,撩起一些水滴铁管之上,看到呲得一声,水逐渐化成烟雾,便对顾正臣道:“差不多了。” “沐晟!” 顾正臣喊道。 沐晟抓住堵住铁管外面的布,猛地扯了下来。 刹那! 木船猛地一颤,铁管喷出了一股凝重的水蒸汽,船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动了起来。 朱元璋站起身来,看着尾部不断喷薄蒸汽的木船缓缓行进,没有风,没有帆,没有人牵引,更没有水流波动。 船,自己跑了起来! 虽然这速度很慢,可船毕竟在动。 朱标惊奇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缘由,但总感觉有什么力量在推动着这小小的木船前进! 隐约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这木船有着某种力量,似乎在牵引着大明前进。或者说,这木船在这一个瞬间里,与大明的国运竟产生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宁国公主已经惊呆了,看着小船缓缓而动,没有任何人去动它,它就这么自己动了起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 徐达、邓愈一脸含笑,早在几日前他们就知道了这次实验,毕竟自家儿子或多或少参与其中。 这是好事。 至少说明顾正臣这家伙没将自家孩子当外人,有什么学问和本事是真带在身边教导。 张和微微张着嘴,脸上难掩震惊。 船,当真动了。 虽说看着缓慢,看着似乎有些费力,可它切切实实在前进! 刚刚那些弹劾顾正臣的博士、助教一个个傻眼,与顾正臣打赌的大臣也有些目瞪口呆。 这一幕,超出了所有人的常规认知。 因为水塘并不大,船缓缓抵达了对面,邓镇拿着木杆,小心地拨转了方向,船换了个方向继续前进。不敢用大点力气,这船前端有一些配重,幅度太大容易倾倒,整个船也算不上结实,为了减轻重量,不少结构都做了镂空处理。 朱棣身姿挺拔,站在水塘边一脸坚毅。 这就是顾正臣所说的新学问,这就是自己从未接触过的新世界! 蒸汽动力吗? 它存在已久,始终没有为人所用!现在,顾正臣打算将它利用起来,并借助它的力量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 想起顾正臣曾经提到过的场景,朱棣就忍不住热血沸腾。 期待,渴望。 那一日早点到来! 沐春用木杆轻轻拨动船身,目光中满是对眼下事的狂热。 顾先生说过,一旦掌握了蒸汽的力量,那就拥有了领先寰宇三百年的资本!自己要做的事,不是一代人的事,而是事关大明国运的事! 沐晟咧嘴,眼神里满是兴奋:好玩,真好玩…… 朱元璋走到了池塘边,抢走了沐晟手中的竹棍,用竹棍挡在船头前,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推动。 虽然不大,但这股力量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也正是这力量,才让船自己动了起来。 朱元璋看向顾正臣,问道:“这是何缘故?” 顾正臣认真地回道:“陛下,说原因很简单,因为向后喷薄的蒸汽为船提供了一股向前的力。简单点说,这就是烧开水。如做羹汤时,水开了蒸汽会从孔中冒出,盖子也会时不时顶起……” 朱元璋对这些并不陌生,可听着顾正臣的解释,依旧有些迷茫:“烧开水就能让船动起来?” 顾正臣点了点头:“差不多。” 朱元璋想了想,问:“若是将这一套东西搁在大船之上烧开水,能不能让船动起来?” 顾正臣摇了摇头:“陛下,这种级别的蒸汽根本不可能驱动大船,更不可能代替风力与人力,它只能驱动很轻的小船。” 朱元璋皱眉:“所以,这实验的意义何在?” 顾正臣肃然道:“意义在于,格物学院的研究可以让陛下看到蒸汽代替风力、人力的希望与可能!通过持续、深入的研究,蒸汽设备可以搬到船只之上,让船不仅能够顺风顺水而下,还能逆水顶风而上,走河道无需纤夫,走海陆无需‘之’字。” 朱元璋眼神一亮,沉声道:“当真可以做到?” 顾正臣自信地点了点头:“我坚信,格物学院的先生、弟子,有能力、有智慧做到!只不过这需要很长的时间,也需要很多钱粮。” 朱元璋摆了摆手:“别给朕说钱粮,不够你自己想办法去弄,只要你和格物学院清廉不肥己,朕准你放手去做!现在告诉朕,几年能将这东西造出来!” “三年!” 顾正臣给出了一个时间点。 朱元璋严肃地看着顾正臣:“朕给你三年,三年之后,朕要看到战船无风无帆逆水而行!” 顾正臣欣然领命。 朱元璋盯着还在水塘上缓慢行进的船,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喊道:“格物学院的学问了不得,各自散去吧。” 一旦这种事做成,那大明将会得一利器! 朱元璋吃过运输的苦,尤其是北方缺粮时走海陆运粮,顶风逆水累死人不说,一旦延误了日期,还会拖累整个战局。 “太子、顾正臣,你们跟朕来!” 朱元璋背负双手,率先走开。 朱标、顾正臣对视了一眼,紧跟而去。 谁也不会想到,这一次对话将影响整个大明! 第七百六十五章 大明国运地基 后亭,梅林。 朱元璋面色凝重,转身看向顾正臣,沉声问:“你之前将今日实验称之为大明的一块基石,朕不以为然。因为在朕看来,大明的基石只有一个,那就是百姓!” “只要百姓安居乐业,不流窜、不闹腾,哪怕是杀了所有官吏,也出不了大乱子。所以这些年来,朕以严治官场,以宽治百姓。可今日——你让朕不安了!” 顾正臣清楚朱元璋的意思。 原本一只手只要摁着百姓,固化百姓,各司其职,各安其业,一只手拿着鞭子或屠刀盯着文武官员,看谁不顺眼就打一鞭子,砍一刀,愤怒的时候还可以多砍几刀,送个全家桶套餐。 可现在不行了。 蒸汽小实验意味着大明的基石不只是百姓,还有匠人、未知的科技。朱元璋必须需要分出一部分力量关注格物学院,关注新学问的涌现。 顾正臣肃然道:“陛下,若只是小家小户,地基夯实一些,用木桩也足够了。若是要建一座高台,用石头打地基也足矣。可若是陛下想要打造一座高入云的广厦,只靠着石头地基是不够的,还必须使用其他的法子,比如使用混凝土制造木筏一般的地基……” 朱元璋锐利的目光盯着顾正臣:“所以,你在用这种方式,给大明打造新的地基?” 顾正臣摇了摇头:“不是臣,而是陛下。归根到底,臣只是陛下手中的一块石砖,是放在地基里,还是放在墙面上,全看陛下安排。” 必须摆正身份。 朱元璋才是大明的缔造者,一切地基都是他带兄弟们夯出来的,所有顶层建筑、底层基础都是他带人一步步营造出来的。 朱元璋转过身,背负双手,看着眼前的梅林,开口道:“你让朕见到了一种脱离朕掌控的力量!为何要将这些东西拿出来,而不是一直隐藏下去?说服朕,否则——格物学院今日便不复存在!” 朱标心头一惊,连忙开口:“父皇,格物——” “住口!” 朱元璋打断了朱标,走向亭内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有些伤感。 孔子只是不让说鬼神乱力,皇帝允许人说,但绝不允许世上出现鬼神乱力! 皇权受命于天,什么鬼神乱力,统统滚开。 自己航行的船,不属于鬼神,但属于“乱力”,属于违背了寻常认知,不好解释的事。 哪怕是说了蒸汽,烧开水,可这种事依旧透着诡异,一旦应用在船只上,那就是超越常规认识的事,人们见到时的第一面,绝不是欢呼雀跃,而是恐慌畏惧,以为船底下有什么怪物在拖拽…… 朱元璋本身毕竟是封建时代的人,他对自然的认识有限。 站在后世理解这一切顺理成章,可站在古代理解这一切,却变得极是困难,甚至是抵触、畏怕。 在这一刻,顾正臣终于理解了用马拉着火车跑的情形了。 那在后世人看来是闹剧的事,在当时的人看来,那样才是合情合理的。在局限的时代情景里,站在局限之外指指点点容易,可若是一直在局限之内,你拿什么指指点点,拿什么笑话? 顾正臣看向朱元璋,上前一步,深揖一礼,然后起身道:“百年国运,如民小屋。三百年国运,如高台。五百年、八百年甚至更长远的国运,如高入云的广厦。这就是臣为何要力主设格物学院,为何要引导一批人去研究未知的道理。” “陛下若无野心与渴望,只想要让大明如小屋高台,这格物学院不要也罢。若陛下想留广厦于后世子孙,这格物学院就不能少。归根到底,所有的力量都属于人,再怪异的力量背后都需要人来操纵。便如今日蒸汽小船,没有四皇子添水,没有沐春添炭,没有沐晟堵管,这船便动弹不了。” “陛下忧虑的是这力量无法控制,可陛下为何要去控制这些力量?陛下只需要控制制造出、使用这些力量的人就是了。正如火药弹,陛下需要时刻盯着火药弹的引线,还是盯着看管火药弹的人,盯着火药库与军营?” 朱元璋眉头微皱。 话似乎是这个道理,虽说今日实验带来了震撼,让自己深深不安。 可归根到底,这些人都是自己的人,甚至还有自己的亲儿子参与其中,这东西虽然看着古怪,想着诡异,但是大明人自己创造出来的,当真可怕吗? 顾正臣见朱元璋不说话,说道:“蒸汽机船只一旦制成,国运之基可定。长江东西,海岸南北,数万之兵,昼夜六百里可期。” 朱元璋微微抬起头。 顾正臣补充了至关重要的一句:“陛下在金陵,敌人在关外。” 朱元璋豁然起身,踱步起来,咬牙道:“抓紧研制蒸汽机船,越快越好!另外,朕会将朱樉、朱棡从凤阳调来,让他们加入机械工程院,和朱棣一起,共同参与此事!” “臣领旨。” 顾正臣松了一口气。 朱元璋看向朱标:“太子若有空暇时,也应该常来走走,至少应知其所以然。” 朱标领命。 朱元璋甩了下宽大的袖子:“你们兄弟说话吧,朕且先回宫了。” 朱标、顾正臣恭送朱元璋。 顾正臣脸色有些异样,这“兄弟”从何谈起…… 再看朱标,俨然一副老大哥的样子,拍打着顾正臣的肩膀:“父皇、母后没将你当外人啊,要不然也不会将宁国送到你这里来。” 顾正臣微微点头,看向朱标:“你就不好奇陛下为何会赞同继续研究?” 朱标鄙视地看了一眼顾正臣:“孤难道很笨吗?父皇这些年来对定都金陵一直不满,之前想过迁都凤阳,中都停役之后,父皇想过迁都开封、西安、北平,可都因工程浩大,劳民伤财,加上无法解决粮运问题等,不得不暂时停罢。” “你提到金陵与关外,又提到蒸汽机船昼夜六百里,这对父皇来说等同于拉进了金陵与边关的距离,一旦边关有警,可以更好应对,事关江山社稷安危、国运之基,父皇怎么可能会不点头……” 第七百六十六章 马皇后的请求 回到水塘边,朱元璋、徐达等人已经离开了,国子学的人也走了。 只有马皇后、宁国公主、朱棣、沐晟、沐春等人在,宁国正在兴奋地围着池塘走,手中还拿着竹棍拨弄自动航行的小船,朱棣在一旁喊着小心,手时不时伸出又收了回去…… “四哥,我想让它更快点。” “不行,顾堂长说了,这水塘小,不能快了,容易撞坏。” 宁国泪汪汪的看向朱棣。 朱棣被打败了,不顾沐春、徐允恭的阻拦,找出了下弯接口,不由分说就往小船的铁管尾端套去,动作粗鲁,但很小心没被烫伤。 尾端加装接口之后,蒸汽外喷便从向后转为向下,而喷出的蒸汽直接打在了水面之上,加上接口有一定弧度,就像是一张嘴往水面上吹气一般。 改装之后,船的速度显然快了一些。 “四哥,它跑得更快了。” 宁国高兴得满脸通红,沿着水塘追赶小船。 马皇后见宁国开心,心头满是欢喜,见朱标、顾正臣来了,便抬手道:“顾正臣,你过来下,本宫有话说。” 朱标止住脚步。 顾正臣含笑上前,对马皇后行礼。 马皇后示意顾正臣靠近一些,目光看向宁国,眉宇间有些忧愁,低声对顾正臣说:“宁国这孩子这几年身体并不好,今年才好了些。医婆说宁国不宜过早嫁人,可皇室之女哪有什么早晚,一待十四岁便会挑选驸马,不瞒你,陛下已为宁国这孩子选中了驸马,是汝南侯梅思祖之子梅殷,虽未明旨……” 顾正臣不解地看着马皇后,不知道她说这番话是什么用意。 马皇后叹道:“本宫只是想,你素来法子多,可不可以让宁国这孩子晚两年出宫,好歹身体养好了,莫若去了驸马府里,整日还需要人伺候吃汤药,为人说皇室闲话。” 顾正臣看向宁国公主,她只有十四岁,这个年纪在大明是应该成婚了,但很显然,这个时候的宁国还没有完全发育,或者说,这个年纪对绝大部分女孩来说,还没有发育成熟。这个年纪成婚,甚至是生育,对她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伴随着的是高流产率、高胎死率、高难产率等。 只是,皇室家里不像顾家那般自由,没人强迫顾青青早点嫁人,哪怕顾母催促,也不可能随便挑选一个人就成婚了。 可皇室不一样,皇室子女成婚是有着政治考虑的,比如朱标娶的是常遇春的女儿,朱棣娶的是徐达的女儿,宁国公主即将嫁给的人,是汝南侯的儿子。 说到底,皇室的子女婚姻,本质上是一种政治锁链,服务于王朝稳固。当然,这种情况也就在洪武朝多见,洪武之后就没多少了。 “想想法子,但千万不要让陛下察觉,否则,你会挨板子。” 马皇后提醒道。 顾正臣郁闷,这事不让说,还需要办,该怎么办…… “臣试试。” 顾正臣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马皇后这些年来为大明多少人遮风挡雨,没有她在幕后,老朱的脾气更难收敛。既然马皇后心里有疙瘩,想让女儿多留两年,自己怎么说也需要试试。 “顾堂长,这船可以送我吗?” 宁国跑过来,仰着头问。 顾正臣笑道:“宁国想要,自然是没问题。只是——你想不想自己制造一艘这样的小船?” “自己制造,我?” 宁国惊讶。 顾正臣笑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其实一张纸,一个蜡烛,一个管子,一个小瓶子,也能制出这种小船。若宁国想要这般木船,就让朱棣来雕刻,他心性不稳,雕刻可以磨炼他的心性,一举两得……” 朱棣脸色难看,让自己雕刻,这一刀下去,那不是镂空,而是窟窿…… 宁国听闻,对顾正臣好感顿生,看向朱棣便说:“四哥,帮我。” “可是我,我——” “陪着宁国,制造一个木船就是你的课业。” 朱棣傻眼,自己雄心勃勃准备加入蒸汽研究呢,这第一步竟然被妹妹给拦住了…… 沐春见朱棣吃瘪,在一旁笑出声来。 朱棣当即说道:“宁国,沐春的手艺不错,还会雕花。” “啥?” 沐春打了个哆嗦,脚向后移。 宁国拍手:“春侄子……” 沐春脸都青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宁国也没喊错,谁让沐春的老爹沐英是朱元璋的义子,你沐春只能小一辈了。 沐晟是这家伙竟然聪明了一次,直接溜走了,不过没用,跑得了这里,跑不出格物学院…… 在安排好一切之后,顾正臣陪着朱标在格物学院闲逛。 朱标询问道:“当真还有其他人掌握了火器的秘密吗?” 顾正臣微微点头:“火药与火器的制造早就流入了西域以西,那里的人掌握火器的秘密是迟早的事,若大明不抓紧研究,迟早会被人超越。一旦在火器上落后,在制造上落后,大明的国运就难说了。” 朱标叹息:“看来,唯有奋进,才不至于落伍。” 顾正臣笑道:“殿下无需过于担忧,就目前大明的火器,足够领先其他敌人一百余年,只要蒸汽机制造出来,形成了新的工业基础,围绕着蒸汽机的新时代便会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创造力,大明可领先敌人三百年,若是再出现一些惊才绝艳的人物,我希望大明能领先敌人五百年甚至更久……” 朱标深深看着顾正臣,摇了摇头:“孤有时候感觉,你的远见透着无与伦比的坚定,似乎你预见的一切都是未来将会发生的事实。” 顾正臣悚然,连忙说:“臣不过是推算得多,就如一棵榕树,殿下不用多想,也能知其十年后、百年后大致长成什么样子。这研究也是如此,给它时间,会茁壮,花也会绽开。” 朱标想到什么,问道:“父皇还有一个担忧并没有问你,孤代为询问吧。” “殿下请说。” “定远号宝船你是知道的,船厂里也有多艘宝船在营造。只是,如此大的宝船如同锐利的矛,你打算用什么做盾?” 只有矛没有盾,安全感太低。 顾正臣沉默了下,轻声道:“殿下,宝船终究是木船,它是矛,若是朝廷手中握着一批铁船当盾……” 第七百六十七章 宁国是个妖孽 东宫。 铛铛的声响不断传出,素来喜安静的太子妃常氏颇是不满,带宫女走来,本想训斥一番,可发现叮叮当当的是太子,不由得愣住了。 “殿下,这是?” 常氏看着一堆堆大小不一的铁锅,疑惑地问。 朱标摆了摆手,根本就没空解释,待将两个铁锅用绳子绑在一起之后,周宗便将铁锅放在了水塘之中。 看着漂浮在水面之上并没有沉落的铁锅,朱标脸色变得极是凝重,亲自跑去武英殿,将正在处理奏折的朱元璋给拉到了东宫。 朱元璋看了看水塘上漂浮的一个个铁锅直皱眉,这谁闲得没事干,将吃饭的家伙丢到水里去? 朱标肃然道:“父皇不是担忧宝船吗?这就是顾先生给的答复。” 朱元璋认真起来,一双眼逐渐睁大,脸色也变得极是严厉,低沉着嗓音道:“铁船?” 朱标挺直腰杆:“父皇,铁锅能浮在水面之上,那铁船自然也能。他日若能制出铁船,宝船在外游弋,朝廷也能安枕无忧。” 铁船! 朱元璋万万没想到,针对宝船的手段竟是铁船! 无风自动的船,可以漂在水面上的铁船! 顾小子这家伙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到底是我们这些人太笨了,还是他太聪明? 可归根到底,船是烧开水,这事好理解。 铁锅浮在水面上,这事看似惊世骇俗,但仔细想想,这里面也没什么古怪,铁当木头用了而已。就如背篓向战术背包的改变,只是材质与设计上做了调整。 朱元璋站在水塘边,抓过一个薄皮铁锅向下摁了摁,发现铁锅下沉的阻碍颇大,这意味着铁锅里面是可以放一些东西的,如同铁船之上,是可以容纳军士与货物。 “这家伙,是上天派给朕的吗?” 朱元璋抬起头仰望蓝天,默默然感叹了一句,转而道:“命户部调拨五万石粮给格物学院,工部调拨三百匠人,协助格物学院二期工程!” 朱标肃然领命。 虽然朱元璋没有给顾正臣下达确切的命令,但这些动作足以告诉顾正臣: 皇室对格物学院鼎力支持。 格物学院,机械工程院。 顾正臣面对马直等一干弟子,沉声道:“蒸汽可以产生动力,驱动小船行驶。但仅仅依靠这种微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推动小船,更不要说大福船!故此,机械工程院接下来一年的任务,便是弄清楚蒸汽能如何转化为机械能,让蒸汽的驱动力量,通过一定的方式推动机械运转,以机械运转的方式,来实现持续力量的输出……” “就如水车,水流轮转。你们最紧要的任务,便是将蒸汽机作为水,将某种可以推动船只前进的物件当做水轮,形成稳定的、重复的能量输出……” 马直连连点头。 身为匠学大家的马直明白顾正臣的意思,事实上,先辈对机械的研究确实借助过水的能量,现在只不过是将水转化为水蒸汽。 如何放大蒸汽的力量,并将这部分力量使用起来,这是机械工程院必须解决的问题。 壶盖可以被顶开。 那若是设计一种特殊的壶盖,被顶开,回落,再被顶开,回落…… 如此一来,会不会形成推拉的力量? 马直陷入深思。 顾正臣仔细讲述着蒸汽机的原理,只能从最基础、最浅显的地方开始讲。 没办法一步到位。 顾正臣很清楚,制造蒸汽机并不是自己的根本目的,最重要的目的,是借助制造蒸汽机的过程,塑造一批真正懂得蒸汽原理、能量转化、能量传导、能量利用的人才。 想点大明的科技树,靠自己一个人是绝对行不通的事,哪怕是将牛顿拉过来,给他一堆苹果,只靠着他一个人也解决不了一大堆问题。 科技想要进步,且具备迭代进化的能力,具备持续发展的动力,就必须拥有大量的人才。 格物学院,在顾正臣眼里,就是人才孵化园,眼前的一堆人,其实是尚未破壳而出的蛋,直接上难度,一步到位,给结果不给原理,只能是蛋打一地,潦草收场…… 待在后面的朱棣、沐春等人听得津津有味,朱棣看向一旁点头的宁国,低声问:“你听得懂?” 宁国眨了眨眼:“他说得如此直白,为何不懂?” 沐春轻声道:“听得懂是好事……” 朱棣连连点头。 听得懂,可以带宁国跑来上课,不至于耽误课业,总比陪着她雕木头玩好…… 一堂课结束,众人散去。 顾正臣走到朱棣、宁国等人面前,含笑对宁国问:“看你听得认真,可愿意接受考校?” 宁国点头,对顾正臣丝毫不怵。 顾正臣想了想,抛出了个简单的问题:“蒸汽的多少,与什么有关?” 宁国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轻松地回道:“蒸汽是多是少,与火候有关,火越大,蒸汽越足;与水有关,水若少了,蒸汽也难升腾,还与出口管道有关……” 顾正臣颔首,点头称赞:“宁国回答得很好。” 宁国受到夸奖,更是转头给了朱棣一个神气的表情,然后对顾正臣道:“先生,蒸汽多少,是不是还与容器有关?小木船的铁皮太薄,经不起太久炙烤吧。还有,一次产生的蒸汽若是不足以推动运转,是不是可以将蒸汽收集在一个铁皮里面,让蒸汽的力量足够了再释放出来?” 顾正臣惊讶地看着宁国,眼神中透着震惊,侧身看向朱棣、徐允恭、沐春等人:“你们教的?” 朱棣摇头:“我也没想到。” 徐允恭、沐春也一脸无辜。 顾正臣皱眉看向宁国,严肃地问:“你想过怎么收集蒸汽吗?” 宁国仰着头,认真地说:“在建一个小房子不就好了?让所有蒸汽进入到小房子里,然后开一道门,需要多少时,就开多大门……” 顾正臣凝眸。 妖孽! 娘的,老朱家全都不是正常人啊。 朱标文武双全,朱棣是个打架斗殴能手,未来的朱权更是智勇双全,还精通道法。据说朱允炆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老朱家的“凡人”不多,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不成想,这宁国公主竟也不简单,看其悟性,像是个妖孽…… 第七百六十八章 迂回的进谏 宁国是对许多事不了解,无准确的认知,但谁也否认不了她的冰雪聪明。 顾正臣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对宁国的表现很是震惊。 蒸汽外建一个小房子,这不就是汽缸吗? 只要在汽缸内加装活塞,活塞外接轴连接飞轮,这不就是蒸汽机的结构吗? 在一众人尚且搞明白如何掌控蒸汽力量时,宁国已经提出了“小房子”控制蒸汽的想法! 顾正臣面色凝重,看向朱棣、徐允恭等人,吩咐道:“给你们三日,教会宁国绘制图纸,让她将想象中的蒸汽船用图纸呈现出来!” 朱棣、徐允恭等人看出了顾正臣的严肃,连忙点头答应。 宁国有些不安,问道:“可是我说错了?” 顾正臣微微摇头,平和地说:“宁国说得很好,只是我想看看你把小房子打造在哪里,如何使用这个小房子。用图纸绘制出来,这是一门学问。” 宁国点了点头,反正陪自己玩的四哥等人不愿意错过课堂,自己跟着学下也好。 不得不说,这格物学院可比皇宫里好玩多了,没有那么多宫女、宦官提醒自己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想跑的时候跑,想笑的时候可以笑。 看着离开的宁国等人,顾正臣眉头紧锁,思虑良久,转身去了筹算院,一个时辰后,筹算院的八十余弟子拿着小本本离开了格物学院…… 顾正臣倾尽全力,除上课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重新编写教材。 初期的教材有些高估了这些弟子的水平,而有些内容又缺乏基础,导致许多人不明白其中原理需要加以补充。 后世编教材是一群人集智的过程中,轮到顾正臣,只能绞尽脑汁想当初的课本都有哪些内容。哪怕是当年学习认真,可过了这么多年,许多基础的知识点也忘记了,不得不冥思苦想,痛苦中寻找法子找补。 母亲又在唠叨哪个侯爷又纳妾了,张希婉又在说谁家生了个儿子,林诚意这家伙又来串门了…… 顾正臣总感觉家里在酝酿着“阴谋”,哦,或者说是阳谋。 三日后,宁国绘制出来了图纸。 当看到图纸内容时,顾正臣只觉得看到了一个天才,宁国绘制的图纸虽然带着小女孩的美化,一个水炉都绘得漂亮,还给涂了颜色,但图纸中出现的“汽缸”与进出门,让顾正臣浑身发冷。 只不过宁国在“汽缸”外接上,并没有外接飞轮,而是外接了两根“长橹”,她的设想是让蒸汽机推动长橹拨水,然后长橹自然落下,蒸汽机再次拨水,从而实现蒸汽机动能转化。这种方式虽是粗糙不合理,但对于连齿轮都没接触过的宁国来说,估计是她能想到的唯一方法了。 问过了,朱棣、徐允恭、沐春等人都没帮忙。 顾正臣收下图纸,让朱棣等人好好陪着宁国,她想干嘛就干嘛,全程陪着,别管什么课业不课业,大不了你们晚上复习,白天一定要陪宁国玩开心了。 宁国成为了格物学院里的“异类”,唯一的一个女子。 道德先生也不敢说话,毕竟这是老朱的女儿,送到格物学院里玩耍的,你能说什么?再说了,陪着她的除了哥哥,全都是十分亲近的人,几乎和家人没啥区别。何况格物学院全都是一群小伙子,看到宁国一个个宠溺的不得了。 宁国很喜欢格物学院,嘴又甜,格物学院的先生、分院院长更是喜欢这个晚辈,对宁国可以说是知无不言。 筹算院已经五日没开课了,原因是弟子全不在学院里面,直至第六日午时,一干弟子才返回学院,将一本本册子交给顾正臣。 顾正臣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忙碌到三更。 翌日午时。 顾正臣罕见地穿了朝服,带了两箱东西,乘坐马车入了金陵城,并进入皇宫,求见朱元璋。 朱元璋看着行礼的顾正臣,一脸诧异,问道:“朕还以为你三年内不打算到皇宫来了,说吧,何事?” 顾正臣正色道:“陛下,筹算院在研究中发现了一些关于人口增长的秘密,臣不敢隐瞒,这才匆匆入殿求见。” “人口增长?” 朱元璋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道:“是何秘密,快交出来。” 顾正臣看向内侍,内侍差人将门外的两口箱子搬到殿内。 箱子打开,是一本本册子。 朱元璋起身走出来,拿起一本册子翻开看去,只见上面每一页都是表格。 表格抬头是:巷\/村、成婚年龄、生育年龄、流产有无、胎死有无、生育后半年身体健康与否等。 表格之下,则是一串串数字与有无。 “这是什么?” 朱元璋翻看了几页,不明所以,皱眉问道。 顾正臣从袖子中拿出一张纸,双手呈给朱元璋:“陛下,这些是筹算院的人走访调查册,臣手中的,则是汇聚了所有数据之后的成果。” 朱元璋接过,展开看去。 顾正臣肃然道:“筹算院花费五日时间,走访京师内外一万户人家察访,发现成婚年龄越早,如成婚年龄为十四岁、十五岁,流产、胎死率越高,生育后半年妇人依旧无法康复。而成婚年龄在十六岁,其生育年龄在十七十八岁时,流产、胎死率明显下降,且更多顺产,生育后半年可恢复身体……” 朱元璋咬牙切齿:“朕让你研究蒸汽学问,你却研究女人生育问题?” 顾正臣见朱元璋有些怒气,言道:“陛下,人口乃是国家之本。若民少民弱,大明如何昌盛?没有昌盛的大明,何来昌盛的格物学院?臣这样做,既是为格物学院考虑,也是为大明未来着想。” 朱元璋自然知道人口多重要,人口就是税赋,税赋收起来就是大明,收不起来,就是大乱。 “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元璋问道。 顾正臣肃然道:“陛下,女子十四岁成婚,不吉者十之六七。十五岁成婚,不吉者,十之四五。十六岁成婚,不吉者,十之一二。臣以为,若朝廷可更改律令,准女子年至十六岁方可成婚,则有利朝廷人丁增长。” 朱元璋脸色微变,沉声道:“十四岁成婚当真有害?” 顾正臣低下头,咬牙说了句:“陛下,东宫难道不是如此吗?” 朱标娶常氏时,常氏十四岁,结果呢,几年来不是怀不上,就是怀了流产,一直到三年之后才有了朱雄英。还有吕氏,生了朱允炆之后身体虚弱得很,至今还没养过来…… 皇室且如此,何况民间? 第七百六十九章 揍你和忠心无关 朱元璋坐了下来,仔细看着桌案上的数据文书,脸色凝重。 简单的数字,在这一刻显得血淋淋,似乎看到了婴孩的死亡,女子的哭泣,还有颤颤巍巍的虚弱。 顾正臣轻声道:“在臣看来,只要数据调查量足够大、足够真实,数据分析的结果便不会错。现在只是格物学院调查一万户的数据,若陛下仍有疑虑,可命户部在句容县、大兴县等全面普查,拿到数据,臣敢保证,最终的结果与眼前文书所录相差不大。” 朱元璋抬起头,盯着顾正臣,阴冷地问:“为何要调查此事,格物学院要做的事还很多吧?” 顾正臣感受到了一股冷森森的气息,正色道:“陛下,筹算院,绝非只是简单的数字计算,求解几只兔子、几只鸡,多少兵需要多少粮之事。其核心课程之一便是收集数据、分析数据、服务朝廷决策。” “现在调查女子成婚年龄与生育之事,他日还将调查沟渠水利数量与抗旱抗涝之事、田亩数量与人口数量之事、税赋轻重与百姓生活状况之事、宝钞与铜钱的接受度等等。朝廷历来不重数据,户部积累的数据也多偏表层,没有细化,没有深挖数据背后隐藏的消息……” 朱元璋听着顾正臣的讲解,原本愤怒的情绪逐渐消解。 自己从来不喜欢被人干涉,被人强行改变确定好的事。 宁国许配给梅殷,这事虽然没有对外公开讲,可梅思祖应该是知道一二,毕竟自己问了他梅殷之事,还特意召见了两次梅殷。 原本打算今年年底之前,择良日命二人成婚。可顾正臣的这一纸文书,让自己犯难了。 朱元璋不仅疼爱儿子,同样疼爱女儿。 最主要的是,若顾正臣这些数据无误,朝廷必须更改女子最低成婚年龄,而为了天下跟随,皇室必须做出表率。 上行下效,方能大行其道。 皇室不太可能一边约束百姓十六岁嫁女,自己还坚持十四岁嫁女。 朱元璋眉头动了动,开口道:“顾小子,你知道朕一直想揍你吧?” 顾正臣脸色微变,连忙说:“陛下,臣忠心耿耿……” “揍你和忠心无关。” “那和什么有关?” “和朕想揍你有关。” “这——陛下乃是天子,岂能如市井之人……” 注意身份,你是皇帝,不能耍流氓。 “朕本是淮右布衣。说吧,你这调查是不是冲着宁国去的?” 朱元璋沉声道,眼神变得锐利。 顾正臣心头一颤,连忙说:“不是。” “撒谎,朕可饶不了你!” “臣并非为宁国,而是为大明人口,为大明着想。” 朱元璋冷着脸,手在虚空中抓了抓。 这家伙滑溜啊。 做事滴水不漏,还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自己又没确凿的证据,想揍他还真不容易。 朱元璋拍了桌子:“滚出去!” 顾正臣行了个礼,想到什么,说道:“陛下,臣还有一件事奏报。” “何事?” 朱元璋没想到,这家伙在自己恼火时还敢留下。 顾正臣肃然道:“格物学院要研究蒸汽装置,臣发现了一个不错的人才,想将其招入工程机械院,参与到蒸汽研究之中……” 朱元璋不耐烦,威严地说:“事关蒸汽装置之事,还需要问朕?无论是什么人,无论在何处,任何职,只要你看中,利研究,朕准你调过去!你可记住了,三年之后朕若是看不到船无帆逆水,朕会给你八十杖!” “臣领旨!” 顾正臣行礼,转身就跑路了。 既然老朱都说了,自己看中就调过来,那实在没必要提宁国公主了,估计提一嘴,自己就得趴着回格物学院了…… 不就是利用了下你儿子绕弯子进言,至于如此记仇嘛。 回到格物学院,继续上课。 过了三五日,朱元璋正与马皇后闲聊,突然问起:“这几日怎不见宁国来请安?” 马皇后愣了下,道:“陛下不是特准宁国加入格物学院进修了,缘何忘记了?” “什么?” 朱元璋豁然起身,声音高了许多:“朕何时准宁国加入格物学院的?不是说好了,去玩七日,随后回宫!” 马皇后平静地看着朱元璋,温和地说:“臣妾去接宁国回宫时,顾正臣说陛下给了旨意,无论何人、何职,只要看中,利研究,便准他调入格物学院。他看中了宁国的天赋,现在宁国已是工程机械院的弟子,正在参与蒸汽装置设计之事……” “胡闹!” 朱元璋发了火,对内侍喊道:“去,让张焕将顾正臣给咱抓来,再准备两根大杖!” 内侍领命而去。 马皇后没有阻拦,见朱元璋愤怒,问了句:“难不成顾正臣竟敢私称有旨意?重八,这可是大罪过,大杖就不需要了,杀了吧。” 朱元璋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说,一张脸憋得难受。 马皇后多少年来就没说过“杀人”的话,她素来宽容,努力维护身边人,可今日,她竟劝自己杀了顾正臣…… 显然,她知道自己给了顾正臣旨意,这是故意以进为退,想着法子让自己找补去宽恕顾正臣…… 朱元璋郁闷得想吐血,解释道:“妹子,咱确实给过顾正臣一道口谕,可他也没说要宁国啊!那是朕的闺女,他如何能这么大胆,不经请示便留在格物学院,还让她参加蒸汽研究之事,简直胡来,宁国她懂什么!” 马皇后劝道:“陛下何必问清楚,若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便杖责他。若他说出个缘由……” “那也得揍他!” 朱元璋下定了决心。 马皇后无奈,只好为顾正臣祈祷。 张焕提着顾正臣到了乾清宫,顾正臣恭恭敬敬地行礼。 朱元璋一拍桌案,冷笑两声:“顾小子,你将朕的亲闺女留在格物学院,连个请示都没有,朕该如何惩罚你?” 顾正臣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做足了准备,道:“陛下,宁国公主虽是年幼,不谙世事,可论聪慧机敏……” “来人,先杖责他三十杖!” 朱元璋不听这些话,直接下了命令。 第七百七十章 多收几个弟子 顾正臣没想到朱元璋如此粗暴,蛮不讲理,根本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直接让人抓起来摁在板子上,眼看要挨打,情急之下顾正臣喊道:“陛下,臣身子骨弱,挨了打要躺三个月,这蒸汽研究可就得延后了……” 朱元璋抬手止住要行刑的宦官,一时下不了决心。 马皇后连忙劝说:“陛下,容他先把话说完,若说不出所以然,再打也不迟。” 朱元璋有了台阶,下了一步:“说!” 顾正臣连忙起身,瞪了一眼宦官,从袖子中抽出一张图纸,呈给朱元璋:“陛下请看。” 朱元璋接过,展开看了看,眉头紧锁。 顾正臣解释道:“这是宁国公主,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绘制出的蒸汽装置图纸。虽然粗糙,可已有道理在其中,与臣所构思的蒸汽装置相差并不甚大。” “宁国绘的?” 朱元璋有些不可思议。 顾正臣肃然道:“陛下,宁国若不聪慧,若无助益蒸汽装置研究,臣纵是再有胆,也不敢将其调入格物学院之中。只是出于蒸汽研究的大局,出于人才的需要,臣不得不这样做。” “可宁国怎么会懂这些?” 朱元璋不解。 顾正臣摇了摇头:“陛下,蒸汽装置对大明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无人知晓。格物学院也只能一步步摸索,而在这个过程中,最缺乏的便是想象力与创造力。宁国虽是女子,可有着极出色的想象力,并将想象出来的模样绘制出来。” “不瞒陛下,工程机械院目前已经采取了宁国方案作为主攻方向,集中人手准备制造第一个蒸汽装置模型。宁国和四皇子等人一样,都投身其中,为的是创造一个奇迹。若陛下不信,大可问机械工程院的人,包括四皇子。” 朱元璋没有在顾正臣的表情中发现异样与私心,沉声道:“前些日子你先奏女子成婚年龄之事,后提人才之事,你还敢说你不是冲着宁国去的?” 顾正臣无奈低头:“陛下,臣为的不是宁国,为的是大明。若没有宁国,三年后蒸汽装置有成,但未必强。可有宁国在,以她的想象力引导,以她较真的性情,一定会将蒸汽装置做好,更胜一筹。这就如老式火铳与新式火铳的区别,若有的选,臣自然要选新式火铳。” 马皇后轻声道:“顾正臣为人忠诚,做事负责,这些年来,为朝廷南北奔波,可曾为己谋私过?如今他执掌格物学院,考虑的是长远之事,想来无私可藏。再说了,让宁国留在格物学院,如果不是需要宁国的才能,对他能有什么好处?臣妾看不到。” 朱元璋摆了摆手,让人拿走大杖,吩咐人去传朱棣、宁国,然后对顾正臣说:“你不在朝堂之上,可折腾事的本领依旧不小啊,全给朕出难题!” 顾正臣开口道:“陛下,蒸汽装置并非制造出来就完事了,它需要搬到船上实验,然后一次次修正,一次次改进,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没有足够的人才,兴许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驱使钢铁大船远航。若是人才济济,兴许二十年内,陛下可见钢铁大船喷着浓烈的黑烟,纵横于长江、大海之上。” “归根到底,臣只是需要人才,人才不分身份,不分男女,只要他有才能,可以改进蒸汽装置,哪怕是个瘸子、乞丐,哪怕是道士、尼姑,臣都敢用。非为私计,实为大明国运所着想。” 朱元璋沉默了。 顾正臣现在的做派无可厚非,当年自己打天下的时候,只要是人才,那不都招揽着用?哪怕是敌人降将,都需要放在身边以告诉世人自己对降将的态度,虽然有时候也看走过眼,差点被人阴死,但没有这一个个招揽来的人才,哪有开国之壮举? 只是,那时候草创,无需考虑太多。如今大明规矩已定,再让宁国一个待字闺中的丫头参与其中,实在违背礼制。 顾正臣看穿了朱元璋的心思,开口道:“陛下,臣可以将宁国之名不录入格物学院。” “嗯?” 朱元璋眉头微抬。 顾正臣继续道:“臣想将宁国收为弟子,带在身边传授学问,还请陛下、皇后恩准。” 朱元璋眼神一亮,这小子倒是懂得变通。 如此一来,宁国留在格物学院就不会被礼官指着说话,也不会被言官骂,他们要骂,那也是骂顾正臣。不过这小子,典型的皮糙肉厚,加上格物学院在城外,别人怎么骂,他也可以当听不到…… “你当先生,着实合格。” 马皇后笑了。 一个为弟子遮风挡雨的先生,确实了不得。 朱元璋不置可否,在朱棣、宁国来了之后,将顾正臣赶到门外。 顾正臣不知道这一家人说了什么话,反正自己站得腿都疼了,也不见他们出来。直至宦官送晚膳,顾正臣才明白自己被罚站了…… 入殿,落座。 朱元璋拿起筷子,板着脸说:“既然你要收弟子,那就多收几个吧,朱樉、朱棡、朱棣、宁国,一起拜师。在学院里,他们任你处置。若有不你听话的,该打则打,莫要顾虑朕与皇后。” 朱棣笑得很开心。 这样一来,自己再也不用当异类,动不动喊顾堂长了,可以名正言顺地喊顾先生。不过朱樉、朱棡这两位哥哥估计要吃苦头了,他们在凤阳可就属于无人敢管教的存在…… 宁国笑意盈盈。 拜师不拜师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不需要回皇宫,格物学院多好,没那么多规矩,还有那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精彩纷呈,比宫里好上无数倍。 马皇后点头赞同:“严师出高徒,陛下希望你能好好教导下几位皇子,好让他们能成为国之栋梁,来日辅佐陛下与太子时,也能出一份力。” 顾正臣连连点头:“臣定尽全力。” 朱元璋想到什么,突然问道:“顾小子,你还记得泉州府时,你收下的那位师爷吗?” 顾正臣皱眉:“陛下说的是,李承义?” 朱元璋重重点头:“没错,就是此人。据情报说,李承义协助占城国王制蓬峨,于去年、今年,接连两次攻陷安南国都升龙城!朕想知道,你与此人到底有没有联系?” 第七百七十一章 占城,棋落时无声 占城,因陀罗补罗城。 王宫内。 制蓬峨举着酒杯,酣畅淋漓,享受着胜利的喜庆,哪怕这场胜利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 三次攻陷升龙城! 这是占城国对安南(大越陈朝)前所未有的胜利,标志着占城国的国力达到了巅峰! 陈朝,早晚会覆灭在自己手中! 一向谨慎、严肃的制蓬峨,第一次出现了骄兵心态。 “国王,军师李承义求见。” 制蓬峨听闻,让人去请,然后看到了态度恭谨的李承义,大笑着走了过去:“李军师莫要多礼,来,坐在我身边。” 消瘦的李承义推脱道:“我只是个军师,怎么敢与国王并肩而坐。规矩森然如刀,若这样做,岂不是自找死路,国王莫要害我才是。” 制蓬峨哈哈大笑,抓着胡须,极是欣赏地说:“我只是想表达对军师的器重。” 大胜之后,多少将领都忘了规矩,一个个骄横,就连自己的儿子,有时候也不注意规矩,逾越增多。 在这种情况下,立下第一功劳的李承义不仅推脱了所有赏赐,还始终保持着谦逊态度,没有半点骄满狂横。 制蓬峨拉着李承义,指了指挂在墙上的舆图,爽朗地说:“若不是李军师谋划得当,处处布局,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第二次、第三次破开升龙城,劫掠无数而归。” 李承义微微摇头:“破升龙城,主要是国王亲征,部署得当,加上士气如虹,骁勇敢战。微臣不过是在一旁说了几句话,实不敢称功劳。” 制蓬峨忍不住赞道:“大明的读书人都如你这般谦虚多才吗?” 李承义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大明人才辈出,我实在算不得什么。就比如我之前追随的泉州知府顾正臣,他之才能,是我平生所见最强。” “顾正臣?” 制蓬峨脸色微微变了下,重重点头:“你应该听说了吧,此人已经成为了定远侯!我一直盼着能与他见一面,当面感谢他对占城国的帮助。” 李承义微微抬起头,陷入回想。 当初泉州洛阳镇初见之后,自己便跟在顾正臣身边当师爷,察其言,观其行,学其法。 是顾正臣破了沉船案,解了心中冤屈与困惑。但沉船案的背后,却是父亲血淋淋的手。 从那时起,自己便离开了顾正臣,随着泉州的船队,抵达了占城国,并逐渐取得了制蓬峨的信任。 洪武七年冬至今,恍然间,已过了近四年。 四年时间,自己还只是一个师爷幕僚,而顾正臣却从泉州县男成为了定远伯,又以一场十万围城之战摘走了定远侯,名满天下! 好可怕的男人! 李承义想到了临别之前的是夜谈,收回了心思,目光里再次出现制蓬峨的身影,笑道:“国王若是想感谢定远侯,微臣倒是有一个主意。” “哦,什么主意?” 李承义笑道:“臣随使臣队伍,出使大明。” 制蓬峨听闻之后,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需要派使臣给大明皇帝贺元旦了。安南国内短时间内不可能对我们出手,你回去一趟也好,若是能奏请大明皇帝派船匠支援占城国造船,那就再好不过。” 李承义知道制蓬峨一直都想要大船,组建一支大型的海上船队,无奈占城国并没有制造大船的匠人,其制造出来的船只,多是容纳十余人、二十余人的小船,这一点甚至都比不上北面的安南国。 虽然俘虏了一些安南国船匠,可这群人宁愿死,也不愿帮助占城国造船,有几个怕死的,两年造了三艘船,下海试航,两艘沉了,一艘撞礁石了…… 再看看大明,人家的商船都比占城国、南安国的战船气派得多,容纳人与货物也多。 眼馋得很。 制蓬峨确定了安排:“你是大明人,当使臣确实不合适。让阳宝摩诃八当正使,你跟在队伍之中充当幕僚,安排对策。” 李承义肃然领命。 制蓬峨亲自写了国书,传唤阳宝摩诃八等人,命其准备出使事宜。 李承义出了王宫,回到家中,对王布袋道:“准备下,我们可以回大明探亲了。” 王布袋期盼不已,兴奋地搓着手:“可以停留多久?” 李承义想了想,说:“我会随使臣队伍北上金陵,你暂留泉州府,将该办的事办了,然后等待使臣队伍回到泉州港。” 王布袋重重点头:“好!” 李承义眯着眼,严肃地说:“你既然加入进来,说明他对你极是信任,我希望你莫要出任何破绽,莫要坏了大局。” 王布袋抽出了腰间的短剑,沉声道:“随时赴死,也不会透漏半个字。” 李承义摆了摆手,转身回到房内。 这几年来,占城国几次征战安南,按理说应该民困民弱,疲兵疲民,国力也该走下坡路了。但因为大明泉州开海,商队频繁往来于大明、占城国之间,消解了诸多问题。 李承义摊开舆图,嘴角透着笑意。 打升龙城,更多像是一场抢劫。 抢劫来了之后,没直接分赃,而是将赃物转化为了丝绸、棉布、陶瓷、茶叶等等。制蓬峨分下去的,是能带给军士、百姓更多获得感的物件。 抢劫了金银、奇珍之后,找大明商人销赃,得到一大批物资,俨然成为了一条产业链…… 这种越打,日子越富的感觉,让占城国国内的人反而更支持战争,更支持讨伐安南国。 民心稳定,军心稳定,保证了占城国大局牢不可破。 开海,受益的可不只是商人,泉州府,大明,还有占城国。 不过—— 这场局到现在,也不过只是刚刚开始罢了。 回大明! 若有机会,见一见那个人也好。 若不便见面,他知道自己到了大明,便明白了一切。 棋落时无声。 南洋,闹腾太久了,这不合适。 海面之上,大福船护卫着浩浩荡荡的船队南下。 张赫回首望去,船帆点点,壮观至极。 这才几年时间,大明的商队规模已然达到了三百艘,这还是其中一批,港口里还有三批等待出海。张赫不明白,前些年很是缺船,这怎么才过了几年,船就跟下了饺子一般,一个个冒了出来? 第七百七十二章 泉州特区,三年之期 泉州港。 赵一悔坐在码头货物木架堆上,两只脚垂在外面,风从身后吹过,又跑到船帆之上嬉戏,转身落到水面之上,掀起波纹。 知府聂原济抬手止住想要喊话的黄斐,轻声道:“让他享受会吧,难得的晚风吹晚霞。” 黄斐退后一步,举目看向港口,忍不住感叹:“想定远侯在这里时,商船寥寥,那时候还需要租用水师的船只。这才几年,竟已有千帆之势。” 聂原济满是感叹:“洪武八年,定远侯说服陛下设泉州特区,定远侯更是提出了修好篱笆再抓鱼的三步走之策。如今三年之期将至,朝廷定会在年底之前派人前来调查,就是不知定远侯会不会随同而来。” 黄斐很想念顾正臣,但也清楚不太可能,叹息道:“听京师南来的商人说,定远侯被摘了所有官职,下放到了格物学院教书。聂知府,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以定远侯的才能,去哪里不比当教书先生强?” 聂原济苦涩地摇了摇头:“谁能知陛下心思?罢了,这里也就你我二人,若落入他人耳中,你我怕是有难。眼下需要盯着市舶司,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了乱子。” 黄斐默然不语。 泉州府的百姓都为顾正臣的遭遇抱不平,很多人盼念着顾正臣能回来,哪怕是回来看看也好。 这里的人口增长很快,百姓的生活也日渐变好。 开海之下,整个泉州府为之受益。 百姓家许多田地都交给了女人打理,男人跑去做工。 现如今做工的机会太多,到处都缺人手,一日忙碌下来,多的时候可以赚上百文,少也有六十文,这在开海之前是不敢想的事。 生活境遇的改善,加上口口相传的感恩,顾正臣的名字被深深刻在了泉州府百姓的心中。 可就是这样的好官,朝廷根本不用。 提举赵一悔侧头看去,见聂原济、黄斐走来,拱手道:“聂知府。” 聂原济见赵一悔直接从货架上跳了下来,担忧道:“你这身子骨可经不起这样蹦跳,何况你是市舶司的提举,这泉州港能如此兴盛,有你操持有莫大关系,若是损伤了,可如何是好?” 赵一悔弹了弹衣襟:“若是连这点高度都不敢跳了,说明我已年老体衰,该离开了。聂知府今日来,可是有吩咐?” 聂原济微微摇头:“并无吩咐,只是想问一问,泉州特区设置三年,可将相应文书、数据整理好?本官还是希望你亲自跑一趟京师,将泉州港事说个清楚透彻,也好延续特区之策。若是朝廷派遣来的御史或官员暗访暗查,又不据实禀告,恶意抹黑泉州特区……” 赵一悔明白聂原济的意思。 泉州特区是顾正臣留给泉州府的财富,可现在顾正臣都倒霉到了去格物学院当先生的地步,会不会有官员不开眼,将矛头对准泉州特区、泉州港、开海之策,这是一件说不准的事。 官场之上,人一旦落井,头顶上很容易挨石头…… 而搬石头的人,数量通常不少。 再说了,顾正臣为官清廉正直,整饬官场手段如雷霆霹雳,毫不手软,这些年来没少得罪人,从其过去的几次倒霉就知道,少不了人挑刺。 赵一悔握紧拳头,面容冷峻地说:“泉州特区三年,开海三年,多少百姓因此过上了好日子!若有人恶意抹黑、编造谣言,想让朝廷取缔特区,那他不仅是泉州府的敌人,还是整个沿海诸省的敌人!谁若是敢如此,那就让他试试!” 聂原济笑了。 赵一悔这番话并不是没有来由,眼红泉州府开海的可不少,比如福州的官老爷,还有广东广州的官老爷,甚至是浙江的诸多官老爷,都在等着泉州特区交出一份亮眼的三年贸易文书,然后一拥而上,请求皇帝多开几个特区。 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抹黑、诋毁泉州特区,想要毁掉朝廷的开海之策,那就等同于断了诸多沿海地区的财路。 这些布政使、参政、地方知府、知县,绝对会记住这个人,然后在某个时刻,恰逢某个机会,将其弹劾到地狱里去! 现如今的泉州特区只是排头兵,后面一堆人跟着。 顾正臣当年在福州时也说过,泉州特区办得越好,成绩越出色,福州与其他地方开特区的希望越大。 事实就是如此。 多地上书给朝廷请设特区,朝廷都统一答复,待泉州特区满三年再议。 说到底,朝廷需要看看泉州港,看看泉州府,看看顾正臣设置的这一条路利弊在何处,如何存利去弊,如何改善民生,如何带动税收增长。 赵一悔对聂原济道:“泉州港三年来的数据,每三个月送布政使司一次,布政使司每半年送朝廷一次。皇帝看了多少账薄不好说,但泉州港的税收皇帝肯定是知晓的。我想,若朝廷当真想增商税,改善沿海民生,极有可能会在明年增设若干特区。” 聂原济见赵一悔自信,微微摇头,严肃地说:“莫要忘记你是泉州市舶司提举,你的话朝廷未必会全信。但数据不会撒谎,定远侯不也曾说过,用数据说服人。所以,准备充分,然后入京吧。记住,只谈论泉州港事,千万莫要谈论其他,更不可私自接触定远侯。” 赵一悔脸色有些难看,但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聂原济清楚赵一悔能从刑部地牢走出,能坐在泉州市舶司提举的位置上,与顾正臣有着莫大关系,两人私交不错。 若顾正臣还是泉州知府,还有福建行省的官,那赵一悔去见一见顾正臣说得过去,可现在顾正臣几乎是没官身了,至少对福建的事他说不上话了,再去找他,反而会害了他。 要知道,人走茶凉是常态。 若是让皇帝知道顾正臣离开泉州府一两年了,这茶还烫人,那可是要摔杯子的…… “为了泉州府的百姓,为了大局。” 聂原济叮嘱道。 赵一悔抬手道:“我一定会保住泉州特区,若是保不住,那就烦请聂知府将我的妻子送回原籍吧!” 聂原济凝眸。 这家伙,这是赌上性命了啊。 第七百七十三章 为了正统,我们不得不来 第七百七十三章 为了正统,我们不得不来 顾正臣收了女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轩然大波下,礼官、御史纷纷写 奏折弹劾。 一些儒师也不甘寂奠,给顾正臣扣上了“阿诀皇室,下作无耻“的帽 子,最令人拍手叫绝的是,全篇没一个脏字,竟然把顾正臣十八代都问候 了 问候不打紧,反正这群人也不能当面去找顾正臣的老爹说话去,但堵 在格物学院门口就过分了。 眼看二十儿个人不上班,天天在格物学院外面晃悠,关黑了也不回 去,顾正臣二话不说,安排朱、徐充恭等兵学院的弟子,组织了一场 “夜袭特训,要求就一个: 悄无声息,将这群人丢出三里外。 结果让顾正臣气得直跳脚,让朱棣偷袭,你他娘的咋咋呼呼,还自报 姓名,跟谁学的? 还有徐充恭,你丫的是武将之子,风骚个头啊,这入冬了还拿个扇 子.… 还是沐春这个大弟子好,敲晕一个是一个,一棍子没敲晕的,还知道 补一棍子,就是冲看晕倒的人吐口水这习惯不好。 邓镇掌看麻袋罩人就拳打脚踢,也不知道这麻袋是不是邓愈赞助的, 反正格物学院没有专门装军粮的粗麻袋。 萧成看着打哈欠的顾正臣,轻声道:“这样合适吗?里面可是有两个 御史。” “又不是没打过御史。” 顾正臣犯困,这段时间一直没睡好,倒不是这群人闹腾的,而是张希 婉,这婆娘总想看并枝散叶的事,劝自己纳妾,自己为了堵住张希婉的 嘴,只好让张希婉开枝散叶。 这关关堵来堵去,能不累人…… 打人解决不了问题。” 萧成托着下巴,补充了一句:“要不,以窥刺 格物学院的名义,将他们埋了吧,反正都是一群不开眼的家伙.…… 顾正臣白了一眼萧成:“不要动不动就理人,下次他们再来,就放朱 出去 “放朱?” 萧成瞪大眼珠子,这话怎么听看不对味。 顾正臣甩袖:“是打开门,放他出去赶人,想什么呢,又不是让他咬 人。” 萧成抬起手,冲着顾正臣的背影竖起大拇指。 你行 翌日。 格物学院照常运作,在顾正臣上过筹算课程之后,林白帆走了过来, 低声道:“礼部尚书陈煜带了三名国子助教来了。” 顾正臣皱眉。 其他人来顾正臣可以不理会,可礼部尚书不一样,顾正臣是礼部仪制 司主事,顶头上司来了不去见见说不过去。 至大门外,陈煜拱手道:“见过定远侯。” 顾正臣还礼道:“陈尚书今日来,该不会也想参顾某一本吧?” 陈煜呵呵一笑,侧身道:“此番前来,本官只是引路之人罢了,是这 三位国子助教想见一见定远侯。” 顾正臣看去,只见三位花甲之年的长者站在那里。 风骨卓卓,令人敬畏。 陈煜介绍道:“这三位国子助教,定远侯不曾见过,但想来听过他价 的名字,贝琼、张美和、聂铉。” 顾正臣凝眸,恭敬地行礼:“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成均三助!” 国训成均之学,家沾抚辜之仁。 所谓成均就是最高学府,大明自然是国子学, 贝琼、张美和、顾正臣不仅知道,还挖过墙角,结果有所长,古今学问,信手 来。 国子字作为天明最高字府,汇聚了不少儒士,其中的俊俊者,便有这 三位。 贝琼脸颊凹陷,花白的胡须浓密却短,上前道:“顾堂长,我们此番 来是想就可否收女弟子一事与你辩上一辩。” 顾正臣脸色凛然,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事,不需要劳你们三位出手 吧?” “你怕了?” 长眉铉冷声。 顾止臣哈哈天笑起来,摆了摆手:“十万天军在外,我尚不怕,就你 们三人?我是担心你们积累了一世的英明,就此葬送。” 敦厚的张美和,动了动厚唇:“为了正统,我们不得不来。” 顾止臣叹了口气:“既是如此,那就辩上一辩吧,不过就你们三个不 够,萧成,散出消息,两日后格物学院东北教场,对我顾止臣不满的尽管 放马过来!要辩,我一人对你们百人、千人又如何?只是你们想清楚了, 若是输给我,你们害怕与畏惧的事,将会不断出现!” “狂傲!” 聂铉喊道。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看了一眼陈煜,抬了抬手转身回了格物学院。 说到底,顾正臣收女第子本身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不值一提,但顾 正臣的身份、影响力在那摆看,很可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比如顾正臣能收一个女弟子,会不会收第二个女弟子,比如顾正臣都 可以收女第子,那私塾能不能收女弟子: 这件事就不是收不收女弟子的问题,而是女子有没有权修习学问,堂 而皇之进入学堂的问题。 换言之,这群人的理念是:女人嘛,在家弄弄针 顾正臣看去,只见三位花甲之年的长者站在那里。 风骨卓卓,令人敬畏。 陈煜介绍道:“这三位国子助教,定远侯不曾见过,但想来听过他价 的名字,贝琼、张美和、聂铉。” 顾正臣凝眸,恭敬地行礼:“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成均三助!” 国训成均之学,家沾抚辜之仁。 所谓成均就是最高学府,大明自然是国子学, 贝琼、张美和、顾正臣不仅知道,还挖过墙角,结果有所长,古今学问,信手 来。 国子字作为天明最高字府,汇聚了不少儒士,其中的俊俊者,便有这 三位。 贝琼脸颊凹陷,花白的胡须浓密却短,上前道:“顾堂长,我们此番 来是想就可否收女弟子一事与你辩上一辩。” 顾正臣脸色凛然,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事,不需要劳你们三位出手 吧?” “你怕了?” 长眉铉冷声。 顾止臣哈哈天笑起来,摆了摆手:“十万天军在外,我尚不怕,就你 们三人?我是担心你们积累了一世的英明,就此葬送。” 敦厚的张美和,动了动厚唇:“为了正统,我们不得不来。” 顾止臣叹了口气:“既是如此,那就辩上一辩吧,不过就你们三个不 够,萧成,散出消息,两日后格物学院东北教场,对我顾止臣不满的尽管 放马过来!要辩,我一人对你们百人、千人又如何?只是你们想清楚了, 若是输给我,你们害怕与畏惧的事,将会不断出现!” “狂傲!” 聂铉喊道。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看了一眼陈煜,抬了抬手转身回了格物学院。 说到底,顾正臣收女第子本身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不值一提,但顾 正臣的身份、影响力在那摆看,很可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比如顾正臣能收一个女弟子,会不会收第二个女弟子,比如顾正臣都 可以收女第子,那私塾能不能收女弟子: 这件事就不是收不收女弟子的问题,而是女子有没有权修习学问,堂 而皇之进入学堂的问题。 换言之,这群人的理念是:女人嘛,在家弄弄针 顾正臣看去,只见三位花甲之年的长者站在那里。 风骨卓卓,令人敬畏。 陈煜介绍道:“这三位国子助教,定远侯不曾见过,但想来听过他价 的名字,贝琼、张美和、聂铉。” 顾正臣凝眸,恭敬地行礼:“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成均三助!” 国训成均之学,家沾抚辜之仁。 所谓成均就是最高学府,大明自然是国子学, 贝琼、张美和、顾正臣不仅知道,还挖过墙角,结果有所长,古今学问,信手 来。 国子字作为天明最高字府,汇聚了不少儒士,其中的俊俊者,便有这 三位。 贝琼脸颊凹陷,花白的胡须浓密却短,上前道:“顾堂长,我们此番 来是想就可否收女弟子一事与你辩上一辩。” 顾正臣脸色凛然,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事,不需要劳你们三位出手 吧?” “你怕了?” 长眉铉冷声。 顾止臣哈哈天笑起来,摆了摆手:“十万天军在外,我尚不怕,就你 们三人?我是担心你们积累了一世的英明,就此葬送。” 敦厚的张美和,动了动厚唇:“为了正统,我们不得不来。” 顾止臣叹了口气:“既是如此,那就辩上一辩吧,不过就你们三个不 够,萧成,散出消息,两日后格物学院东北教场,对我顾止臣不满的尽管 放马过来!要辩,我一人对你们百人、千人又如何?只是你们想清楚了, 若是输给我,你们害怕与畏惧的事,将会不断出现!” “狂傲!” 聂铉喊道。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看了一眼陈煜,抬了抬手转身回了格物学院。 说到底,顾正臣收女第子本身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不值一提,但顾 正臣的身份、影响力在那摆看,很可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比如顾正臣能收一个女弟子,会不会收第二个女弟子,比如顾正臣都 可以收女第子,那私塾能不能收女弟子: 这件事就不是收不收女弟子的问题,而是女子有没有权修习学问,堂 而皇之进入学堂的问题。 换言之,这群人的理念是:女人嘛,在家弄弄针 顾正臣看去,只见三位花甲之年的长者站在那里。 风骨卓卓,令人敬畏。 陈煜介绍道:“这三位国子助教,定远侯不曾见过,但想来听过他价 的名字,贝琼、张美和、聂铉。” 顾正臣凝眸,恭敬地行礼:“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成均三助!” 国训成均之学,家沾抚辜之仁。 所谓成均就是最高学府,大明自然是国子学, 贝琼、张美和、顾正臣不仅知道,还挖过墙角,结果有所长,古今学问,信手 来。 国子字作为天明最高字府,汇聚了不少儒士,其中的俊俊者,便有这 三位。 贝琼脸颊凹陷,花白的胡须浓密却短,上前道:“顾堂长,我们此番 来是想就可否收女弟子一事与你辩上一辩。” 顾正臣脸色凛然,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事,不需要劳你们三位出手 吧?” “你怕了?” 长眉铉冷声。 顾止臣哈哈天笑起来,摆了摆手:“十万天军在外,我尚不怕,就你 们三人?我是担心你们积累了一世的英明,就此葬送。” 敦厚的张美和,动了动厚唇:“为了正统,我们不得不来。” 顾止臣叹了口气:“既是如此,那就辩上一辩吧,不过就你们三个不 够,萧成,散出消息,两日后格物学院东北教场,对我顾止臣不满的尽管 放马过来!要辩,我一人对你们百人、千人又如何?只是你们想清楚了, 若是输给我,你们害怕与畏惧的事,将会不断出现!” “狂傲!” 聂铉喊道。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看了一眼陈煜,抬了抬手转身回了格物学院。 说到底,顾正臣收女第子本身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不值一提,但顾 正臣的身份、影响力在那摆看,很可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比如顾正臣能收一个女弟子,会不会收第二个女弟子,比如顾正臣都 可以收女第子,那私塾能不能收女弟子: 这件事就不是收不收女弟子的问题,而是女子有没有权修习学问,堂 而皇之进入学堂的问题。 换言之,这群人的理念是:女人嘛,在家弄弄针 顾正臣看去,只见三位花甲之年的长者站在那里。 风骨卓卓,令人敬畏。 陈煜介绍道:“这三位国子助教,定远侯不曾见过,但想来听过他价 的名字,贝琼、张美和、聂铉。” 顾正臣凝眸,恭敬地行礼:“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成均三助!” 国训成均之学,家沾抚辜之仁。 所谓成均就是最高学府,大明自然是国子学, 贝琼、张美和、顾正臣不仅知道,还挖过墙角,结果有所长,古今学问,信手 来。 国子字作为天明最高字府,汇聚了不少儒士,其中的俊俊者,便有这 三位。 贝琼脸颊凹陷,花白的胡须浓密却短,上前道:“顾堂长,我们此番 来是想就可否收女弟子一事与你辩上一辩。” 顾正臣脸色凛然,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事,不需要劳你们三位出手 吧?” “你怕了?” 长眉铉冷声。 顾止臣哈哈天笑起来,摆了摆手:“十万天军在外,我尚不怕,就你 们三人?我是担心你们积累了一世的英明,就此葬送。” 敦厚的张美和,动了动厚唇:“为了正统,我们不得不来。” 顾止臣叹了口气:“既是如此,那就辩上一辩吧,不过就你们三个不 够,萧成,散出消息,两日后格物学院东北教场,对我顾止臣不满的尽管 放马过来!要辩,我一人对你们百人、千人又如何?只是你们想清楚了, 若是输给我,你们害怕与畏惧的事,将会不断出现!” “狂傲!” 聂铉喊道。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看了一眼陈煜,抬了抬手转身回了格物学院。 说到底,顾正臣收女第子本身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不值一提,但顾 正臣的身份、影响力在那摆看,很可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比如顾正臣能收一个女弟子,会不会收第二个女弟子,比如顾正臣都 可以收女第子,那私塾能不能收女弟子: 这件事就不是收不收女弟子的问题,而是女子有没有权修习学问,堂 而皇之进入学堂的问题。 换言之,这群人的理念是:女人嘛,在家弄弄针 顾正臣看去,只见三位花甲之年的长者站在那里。 风骨卓卓,令人敬畏。 陈煜介绍道:“这三位国子助教,定远侯不曾见过,但想来听过他价 的名字,贝琼、张美和、聂铉。” 顾正臣凝眸,恭敬地行礼:“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成均三助!” 国训成均之学,家沾抚辜之仁。 所谓成均就是最高学府,大明自然是国子学, 贝琼、张美和、顾正臣不仅知道,还挖过墙角,结果有所长,古今学问,信手 来。 国子字作为天明最高字府,汇聚了不少儒士,其中的俊俊者,便有这 三位。 贝琼脸颊凹陷,花白的胡须浓密却短,上前道:“顾堂长,我们此番 来是想就可否收女弟子一事与你辩上一辩。” 顾正臣脸色凛然,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事,不需要劳你们三位出手 吧?” “你怕了?” 长眉铉冷声。 顾止臣哈哈天笑起来,摆了摆手:“十万天军在外,我尚不怕,就你 们三人?我是担心你们积累了一世的英明,就此葬送。” 敦厚的张美和,动了动厚唇:“为了正统,我们不得不来。” 顾止臣叹了口气:“既是如此,那就辩上一辩吧,不过就你们三个不 够,萧成,散出消息,两日后格物学院东北教场,对我顾止臣不满的尽管 放马过来!要辩,我一人对你们百人、千人又如何?只是你们想清楚了, 若是输给我,你们害怕与畏惧的事,将会不断出现!” “狂傲!” 聂铉喊道。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看了一眼陈煜,抬了抬手转身回了格物学院。 说到底,顾正臣收女第子本身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不值一提,但顾 正臣的身份、影响力在那摆看,很可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比如顾正臣能收一个女弟子,会不会收第二个女弟子,比如顾正臣都 可以收女第子,那私塾能不能收女弟子: 这件事就不是收不收女弟子的问题,而是女子有没有权修习学问,堂 而皇之进入学堂的问题。 换言之,这群人的理念是:女人嘛,在家弄弄针 顾正臣看去,只见三位花甲之年的长者站在那里。 风骨卓卓,令人敬畏。 陈煜介绍道:“这三位国子助教,定远侯不曾见过,但想来听过他价 的名字,贝琼、张美和、聂铉。” 顾正臣凝眸,恭敬地行礼:“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成均三助!” 国训成均之学,家沾抚辜之仁。 所谓成均就是最高学府,大明自然是国子学, 贝琼、张美和、顾正臣不仅知道,还挖过墙角,结果有所长,古今学问,信手 来。 国子字作为天明最高字府,汇聚了不少儒士,其中的俊俊者,便有这 三位。 贝琼脸颊凹陷,花白的胡须浓密却短,上前道:“顾堂长,我们此番 来是想就可否收女弟子一事与你辩上一辩。” 顾正臣脸色凛然,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事,不需要劳你们三位出手 吧?” “你怕了?” 长眉铉冷声。 顾止臣哈哈天笑起来,摆了摆手:“十万天军在外,我尚不怕,就你 们三人?我是担心你们积累了一世的英明,就此葬送。” 敦厚的张美和,动了动厚唇:“为了正统,我们不得不来。” 顾止臣叹了口气:“既是如此,那就辩上一辩吧,不过就你们三个不 够,萧成,散出消息,两日后格物学院东北教场,对我顾止臣不满的尽管 放马过来!要辩,我一人对你们百人、千人又如何?只是你们想清楚了, 若是输给我,你们害怕与畏惧的事,将会不断出现!” “狂傲!” 聂铉喊道。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看了一眼陈煜,抬了抬手转身回了格物学院。 说到底,顾正臣收女第子本身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不值一提,但顾 正臣的身份、影响力在那摆看,很可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比如顾正臣能收一个女弟子,会不会收第二个女弟子,比如顾正臣都 可以收女第子,那私塾能不能收女弟子: 这件事就不是收不收女弟子的问题,而是女子有没有权修习学问,堂 而皇之进入学堂的问题。 换言之,这群人的理念是:女人嘛,在家弄弄针 顾正臣看去,只见三位花甲之年的长者站在那里。 风骨卓卓,令人敬畏。 陈煜介绍道:“这三位国子助教,定远侯不曾见过,但想来听过他价 的名字,贝琼、张美和、聂铉。” 顾正臣凝眸,恭敬地行礼:“原来是赫赫有名的成均三助!” 国训成均之学,家沾抚辜之仁。 所谓成均就是最高学府,大明自然是国子学, 贝琼、张美和、顾正臣不仅知道,还挖过墙角,结果有所长,古今学问,信手 来。 国子字作为天明最高字府,汇聚了不少儒士,其中的俊俊者,便有这 三位。 贝琼脸颊凹陷,花白的胡须浓密却短,上前道:“顾堂长,我们此番 来是想就可否收女弟子一事与你辩上一辩。” 顾正臣脸色凛然,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事,不需要劳你们三位出手 吧?” “你怕了?” 长眉铉冷声。 顾止臣哈哈天笑起来,摆了摆手:“十万天军在外,我尚不怕,就你 们三人?我是担心你们积累了一世的英明,就此葬送。” 敦厚的张美和,动了动厚唇:“为了正统,我们不得不来。” 顾止臣叹了口气:“既是如此,那就辩上一辩吧,不过就你们三个不 够,萧成,散出消息,两日后格物学院东北教场,对我顾止臣不满的尽管 放马过来!要辩,我一人对你们百人、千人又如何?只是你们想清楚了, 若是输给我,你们害怕与畏惧的事,将会不断出现!” “狂傲!” 聂铉喊道。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看了一眼陈煜,抬了抬手转身回了格物学院。 说到底,顾正臣收女第子本身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不值一提,但顾 正臣的身份、影响力在那摆看,很可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比如顾正臣能收一个女弟子,会不会收第二个女弟子,比如顾正臣都 可以收女第子,那私塾能不能收女弟子: 这件事就不是收不收女弟子的问题,而是女子有没有权修习学问,堂 而皇之进入学堂的问题。 换言之,这群人的理念是:女人嘛,在家弄弄针 第七百七十四章 骂不晕你 第七百七十四章 骂不晕你 沐英终于有了音讯,发来文书就一个目的: 要个打架许可。 顾正臣从兵学院取了一份舆图递给徐达,然后坐在一旁听。 徐达、邓愈都是兵法大家,对西番局势又颇为了解,三言两语便点清 了局势,并总结了一句: 西番求抽得抽,沫英应该抽他。 这里的西番,其实指的是后世青海、西藏等靠近川陕一带的族群,其 中又以西部藏族为主。 这群家伙以前是听元朝话的,但元朝退走之后,就 开始觉得自己又行了,准备和大明对着干。 被邓愈、沐英收拾了几次,损失了不少牛羊马,可因为没损失太多 人,以至于这群人肉疼之下,叫得更厉害了。 在顾正臣看来,西番的事根本用不看邓愈跑格物学院来商量,这家伙 来这里说这件事的自的只有一个: 要火器。 徐达也是人精,配合着邓愈演戏,开口就是:“地势险峻,虽有胜 绩,可终究难以给敌造成大损伤,无法伤其筋骨,断其脊梁。 定远侯,你 可有对策?” 铺了这么多,就为了这句话。 顾正臣无语至极,直言道:“沐英待我如兄弟,他要打架,我没办法 去面与他并肩作战,递他一把力什么的还是没问题。 如果能送他一堆火 器,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可火器之事,需要陛下点头……… “下已经点头了。” 邓愈直言。 题正臣郁心:“那你还跑来废话,知不知道,我明天就得舌战群儒..…. 邓愈苦涩不已:“你是远火局掌印,陛下点了头,那也需要你写文书 调拨火器与匠人。” 远火局恐怕是天明最特殊的地方,只要顾正止臣在京师,或者朝廷不紧 急,皇带旨意总是先经顾止臣,由顾止臣再安排到远火局,不像其他倍 署,旨意随意去,完全不需要在意长官在不在。 这与远火局高度保密有关,也与朱元障倚重顾正臣有关。 顾正臣点头道:“你在想要多少火器?” “多多益善。” 邓愈笑道。 顾正臣想了想,西番比不上纳哈出,集中起来的兵力极少超过两方, 多数上方封顶,给二白山海炮足够沫英碍瑟了,但考虑到西域驻防问 题,决定增加到三百,,至于新式火统,这就随意了,沫英炸完就追击, 用火统的地方实在不多,不像顾正臣在辽东需要主防、主守。 战场不同,火器需求不同。 徐达见邓愈有些不满意,笑道:“给多少满意??沐英又不是打十万 兵,需要八百、上千山海炮,有三百门,足够他横扫西番了。” 邓愈含笑应下,然后看向顾正臣:“明日论战之事我就不来了,那些 儒生,如何都不是你这种人的对手。 他们也不想想,战场上不曾输的你, 怎么可能输给他们... 顾正臣起身送邓愈:“记得告诉沐英,能多杀点人就多杀点,不将人 杀怕了,他们不会像臣服元廷一样臣服天明。” 邓愈重重点头。 这是事实,被元廷踩了多年的西番突然站起来,总觉得能战天斗地, 不服气得很,想要打出个和平,就得将他们撼在地上狼狠摩擦,直至看一 样大明的方向就颤抖。 朱元璋现如今在军士作战问题上越发从容,尤其是辽东纳哈出被打出 了龟缩症,东北压力骤然减轻,连带看北平等地的压力也少了很多。 面对不听话的西番,下达了旨意:沫英为征西将军,率领都督蓝玉 王弼征讨西番。 这一次作战,调动了八千京军前往,其中神机军占了一千人,由秦松 带队,主要任务不是作战,而是运送火器、火药弹….… 在秦松等人准备离并金陵时,顾正臣与群儒的舌战并始了。 来的人不少,但大部分都是不上台的,推举了四人。 除了贝琼、张美和、聂铉顾三人外,还有国子学出身的御史黄发德, 特长是写文章骂人。 贝琼直言:“女子当修《女诚》,学习三从之道,四德之仪,既三从 四德。 三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者,妇德、妇言、 妇容、妇功.何为学问故?” 题正臣听看这一套理论,暗暗摇头。 三从四德强调男尊女卑,主张女子顺从,这一套理论太久了,自汉时 班昭喊出这些话之后,就一直被历代宣传、使用。 顾止臣看向贝璟,问道:“敢问,《女诫》是谁所写??” “班昭!” “班昭是男子是女子?” “,女子。” 顾止臣追问:“班昭若无字问,不明道理,能不能写出《女诫》?不 能是吧,我希望宁国修字问,他日写一篇《女诫后续》行不行,这难道有 错吗??” 贝琼惊聘地看着顾正臣,连忙说:“可我听闻你根本没教导宁国.…. “听闻?听谁说的,给我个名字,让人抓来,不,让人请来对质。 贝 琼,你是国子助教,德高望重,怎么能凭借听闻之言就下妄下结论,这是 做学问的态度吗,是当先生应有的风骨吗?” 我 “你没有!!道听途说便妄加指责,这与听信谣言有何区别?若都如 你这般,国子学的监生岂不是全都不尊事实,听闻就信以为真?到那时, 天下消息还有哪个是真?如此这般,怎能为师育人?” “你. “你啊,老了,该回家颐养天年了,继续留下教书,恐怕会祸害天 下,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贝琼哎呀一声,直接气晕过去。 顾正臣郁闷,就这点承受能力,你登什么台. 张美和咬牙切齿,看着贝琼被顾正臣三言两语给气晕过去,喊道: “说的是收女弟子之事,你为何要朝着贝琼论说?” 顾正臣看向张美和,呵呵一笑:“张助教,听闻你有个孙女,五岁就 能背李太白的长诗了。 不知是谁教导的?” “老夫亲自教导!” “哦,你既当爷爷,又当先生,无人指责。 可醒下要当皇帝,无暇当 父亲,让我暂代先生教导宁国,为何要受你指责?” “这不同!” “有何不同,不都是教学问?难不成,只允许你们一个个教导女儿、 孙女,就不充许皇帝教导自已的女,不充允许我顾正臣教导自已的弟 子?” 张美和气喘起来,喊道:“辩,这完全是两码事!” 顾正臣甩袖,一只手背在身后,沉声道:“信佛的人,既信如来也信 观音,佛徒既有僧人也有尼姑。 为何孔圣人之下,只能有男人?子日那么 多,哪一句说过女子不能修习圣人之道的?” 张美和脸色一变。 顾正臣哼了声,喊道:“子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 逊,远之则怨。 孔子都说了,女子与小人,难以培养自身的浩然之气,太 近了容易失礼,环了规矩;过于远离,容易招致惩恨,不利儒字传承。” “由此可见,孔关子从来都不认为女子不可为弟子,他只是无法把握 远近分寸问题。 既然他把握不好,我尝试尝试,为孔关子践行新路,有错 吗?” 月 显示本书 推荐 贝琼直言:“女子当修《女诚》,学习三从之道,四德之仪,既三从 四德。 三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者,妇德、妇言、 妇容、妇功.何为学问故?” 题正臣听看这一套理论,暗暗摇头。 三从四德强调男尊女卑,主张女子顺从,这一套理论太久了,自汉时 班昭喊出这些话之后,就一直被历代宣传、使用。 顾止臣看向贝璟,问道:“敢问,《女诫》是谁所写??” “班昭!” “班昭是男子是女子?” “,女子。” 顾止臣追问:“班昭若无字问,不明道理,能不能写出《女诫》?不 能是吧,我希望宁国修字问,他日写一篇《女诫后续》行不行,这难道有 错吗??” 贝琼惊聘地看着顾正臣,连忙说:“可我听闻你根本没教导宁国.…. “听闻?听谁说的,给我个名字,让人抓来,不,让人请来对质。 贝 琼,你是国子助教,德高望重,怎么能凭借听闻之言就下妄下结论,这是 做学问的态度吗,是当先生应有的风骨吗?” 我 “你没有!!道听途说便妄加指责,这与听信谣言有何区别?若都如 你这般,国子学的监生岂不是全都不尊事实,听闻就信以为真?到那时, 天下消息还有哪个是真?如此这般,怎能为师育人?” “你. “你啊,老了,该回家颐养天年了,继续留下教书,恐怕会祸害天 下,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贝琼哎呀一声,直接气晕过去。 顾正臣郁闷,就这点承受能力,你登什么台. 张美和咬牙切齿,看着贝琼被顾正臣三言两语给气晕过去,喊道: “说的是收女弟子之事,你为何要朝着贝琼论说?” 顾正臣看向张美和,呵呵一笑:“张助教,听闻你有个孙女,五岁就 能背李太白的长诗了。 不知是谁教导的?” “老夫亲自教导!” “哦,你既当爷爷,又当先生,无人指责。 可醒下要当皇帝,无暇当 父亲,让我暂代先生教导宁国,为何要受你指责?” “这不同!” “有何不同,不都是教学问?难不成,只允许你们一个个教导女儿、 孙女,就不充许皇帝教导自已的女,不充允许我顾正臣教导自已的弟 子?” 张美和气喘起来,喊道:“辩,这完全是两码事!” 顾正臣甩袖,一只手背在身后,沉声道:“信佛的人,既信如来也信 观音,佛徒既有僧人也有尼姑。 为何孔圣人之下,只能有男人?子日那么 多,哪一句说过女子不能修习圣人之道的?” 张美和脸色一变。 顾正臣哼了声,喊道:“子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 逊,远之则怨。 孔子都说了,女子与小人,难以培养自身的浩然之气,太 近了容易失礼,环了规矩;过于远离,容易招致惩恨,不利儒字传承。” “由此可见,孔关子从来都不认为女子不可为弟子,他只是无法把握 远近分寸问题。 既然他把握不好,我尝试尝试,为孔关子践行新路,有错 吗?” 月 显示本书 推荐 贝琼直言:“女子当修《女诚》,学习三从之道,四德之仪,既三从 四德。 三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者,妇德、妇言、 妇容、妇功.何为学问故?” 题正臣听看这一套理论,暗暗摇头。 三从四德强调男尊女卑,主张女子顺从,这一套理论太久了,自汉时 班昭喊出这些话之后,就一直被历代宣传、使用。 顾止臣看向贝璟,问道:“敢问,《女诫》是谁所写??” “班昭!” “班昭是男子是女子?” “,女子。” 顾止臣追问:“班昭若无字问,不明道理,能不能写出《女诫》?不 能是吧,我希望宁国修字问,他日写一篇《女诫后续》行不行,这难道有 错吗??” 贝琼惊聘地看着顾正臣,连忙说:“可我听闻你根本没教导宁国.…. “听闻?听谁说的,给我个名字,让人抓来,不,让人请来对质。 贝 琼,你是国子助教,德高望重,怎么能凭借听闻之言就下妄下结论,这是 做学问的态度吗,是当先生应有的风骨吗?” 我 “你没有!!道听途说便妄加指责,这与听信谣言有何区别?若都如 你这般,国子学的监生岂不是全都不尊事实,听闻就信以为真?到那时, 天下消息还有哪个是真?如此这般,怎能为师育人?” “你. “你啊,老了,该回家颐养天年了,继续留下教书,恐怕会祸害天 下,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贝琼哎呀一声,直接气晕过去。 顾正臣郁闷,就这点承受能力,你登什么台. 张美和咬牙切齿,看着贝琼被顾正臣三言两语给气晕过去,喊道: “说的是收女弟子之事,你为何要朝着贝琼论说?” 顾正臣看向张美和,呵呵一笑:“张助教,听闻你有个孙女,五岁就 能背李太白的长诗了。 不知是谁教导的?” “老夫亲自教导!” “哦,你既当爷爷,又当先生,无人指责。 可醒下要当皇帝,无暇当 父亲,让我暂代先生教导宁国,为何要受你指责?” “这不同!” “有何不同,不都是教学问?难不成,只允许你们一个个教导女儿、 孙女,就不充许皇帝教导自已的女,不充允许我顾正臣教导自已的弟 子?” 张美和气喘起来,喊道:“辩,这完全是两码事!” 顾正臣甩袖,一只手背在身后,沉声道:“信佛的人,既信如来也信 观音,佛徒既有僧人也有尼姑。 为何孔圣人之下,只能有男人?子日那么 多,哪一句说过女子不能修习圣人之道的?” 张美和脸色一变。 顾正臣哼了声,喊道:“子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 逊,远之则怨。 孔子都说了,女子与小人,难以培养自身的浩然之气,太 近了容易失礼,环了规矩;过于远离,容易招致惩恨,不利儒字传承。” “由此可见,孔关子从来都不认为女子不可为弟子,他只是无法把握 远近分寸问题。 既然他把握不好,我尝试尝试,为孔关子践行新路,有错 吗?” 月 显示本书 推荐 贝琼直言:“女子当修《女诚》,学习三从之道,四德之仪,既三从 四德。 三从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者,妇德、妇言、 妇容、妇功.何为学问故?” 题正臣听看这一套理论,暗暗摇头。 三从四德强调男尊女卑,主张女子顺从,这一套理论太久了,自汉时 班昭喊出这些话之后,就一直被历代宣传、使用。 顾止臣看向贝璟,问道:“敢问,《女诫》是谁所写??” “班昭!” “班昭是男子是女子?” “,女子。” 顾止臣追问:“班昭若无字问,不明道理,能不能写出《女诫》?不 能是吧,我希望宁国修字问,他日写一篇《女诫后续》行不行,这难道有 错吗??” 贝琼惊聘地看着顾正臣,连忙说:“可我听闻你根本没教导宁国.…. “听闻?听谁说的,给我个名字,让人抓来,不,让人请来对质。 贝 琼,你是国子助教,德高望重,怎么能凭借听闻之言就下妄下结论,这是 做学问的态度吗,是当先生应有的风骨吗?” 我 “你没有!!道听途说便妄加指责,这与听信谣言有何区别?若都如 你这般,国子学的监生岂不是全都不尊事实,听闻就信以为真?到那时, 天下消息还有哪个是真?如此这般,怎能为师育人?” “你. “你啊,老了,该回家颐养天年了,继续留下教书,恐怕会祸害天 下,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贝琼哎呀一声,直接气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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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正臣听看这一套理论,暗暗摇头。 三从四德强调男尊女卑,主张女子顺从,这一套理论太久了,自汉时 班昭喊出这些话之后,就一直被历代宣传、使用。 顾止臣看向贝璟,问道:“敢问,《女诫》是谁所写??” “班昭!” “班昭是男子是女子?” “,女子。” 顾止臣追问:“班昭若无字问,不明道理,能不能写出《女诫》?不 能是吧,我希望宁国修字问,他日写一篇《女诫后续》行不行,这难道有 错吗??” 贝琼惊聘地看着顾正臣,连忙说:“可我听闻你根本没教导宁国.…. “听闻?听谁说的,给我个名字,让人抓来,不,让人请来对质。 贝 琼,你是国子助教,德高望重,怎么能凭借听闻之言就下妄下结论,这是 做学问的态度吗,是当先生应有的风骨吗?” 我 “你没有!!道听途说便妄加指责,这与听信谣言有何区别?若都如 你这般,国子学的监生岂不是全都不尊事实,听闻就信以为真?到那时, 天下消息还有哪个是真?如此这般,怎能为师育人?” “你. “你啊,老了,该回家颐养天年了,继续留下教书,恐怕会祸害天 下,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贝琼哎呀一声,直接气晕过去。 顾正臣郁闷,就这点承受能力,你登什么台. 张美和咬牙切齿,看着贝琼被顾正臣三言两语给气晕过去,喊道: “说的是收女弟子之事,你为何要朝着贝琼论说?” 顾正臣看向张美和,呵呵一笑:“张助教,听闻你有个孙女,五岁就 能背李太白的长诗了。 不知是谁教导的?” “老夫亲自教导!” “哦,你既当爷爷,又当先生,无人指责。 可醒下要当皇帝,无暇当 父亲,让我暂代先生教导宁国,为何要受你指责?” “这不同!” “有何不同,不都是教学问?难不成,只允许你们一个个教导女儿、 孙女,就不充许皇帝教导自已的女,不充允许我顾正臣教导自已的弟 子?” 张美和气喘起来,喊道:“辩,这完全是两码事!” 顾正臣甩袖,一只手背在身后,沉声道:“信佛的人,既信如来也信 观音,佛徒既有僧人也有尼姑。 为何孔圣人之下,只能有男人?子日那么 多,哪一句说过女子不能修习圣人之道的?” 张美和脸色一变。 顾正臣哼了声,喊道:“子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 逊,远之则怨。 孔子都说了,女子与小人,难以培养自身的浩然之气,太 近了容易失礼,环了规矩;过于远离,容易招致惩恨,不利儒字传承。” “由此可见,孔关子从来都不认为女子不可为弟子,他只是无法把握 远近分寸问题。 既然他把握不好,我尝试尝试,为孔关子践行新路,有错 吗?” 月 显示本书 推荐 第七百七十五章 晕倒是一种保护 这群读书人最不能反驳的,就是圣人之言。 因为他们一辈子都在学习孔圣之道,都在遵照圣人的吩咐,去修行、去约束自我。 顾正臣用孔子的话论述,让张美和再多的辩驳都显得苍白。反正孔子没说过放弃女子与小人的教育权,从来没有。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难养就不养了,不教育了? 那不可能。 圣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御史黄发德走出来,喊道:“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这样的话难道顾堂长忘记了?”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 懿厥哲妇,为枭为鸱。 指的是,有文化有智慧的男人可以创业称霸,建立城池。而女人一旦有了文化、智慧,则会摧毁城池。聪明又美妙绝伦的女人,就像猫头鹰一声发出怪叫声。 顾正臣冷冷地看着黄发德,威严地说:“别人说出这种话,我尚可理解。可你说出这种话,实在是不应该。黄发德,你出身国子学,难道忘记了,国子学每年给你们发的布匹、粮食,每年给你们的爱护里,都有皇后的关怀在其中?” “皇后不仅关心你们的生活起居,还关心你们是否成家,是否能顾家,是否有家人生病,关心你们能不能成才为朝廷所用!如此有大智慧、伟大的皇后,在你眼里就是摧毁大明根基的聪明女人吗?” 黄发德浑身打了个哆嗦。 娘的,老子不过是引用了先秦时的话,怎么会是这样的情况…… 顾正臣是典型的抓住破绽就往死了锤的人,一步步走向黄发德,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皇后这些年来,凭借着仁慈与智慧,凭借着圣人之道,辅佐陛下做了多少大事,难道你就从未想过?当陛下要严惩贪官污吏,要惩治犯错的官员时,是谁在背后为官员求情?当陛下情绪不好,百官战战兢兢时,是谁在劝说陛下要宽仁天下?” “你来告诉我,皇后到底有没有摧毁大明的城池,有没有害人,有没有毁掉大明的根基?你尽管说一个试试,老子若是让你走出格物学院的大门,今日便不姓顾!” 黄发德脸色苍白,发现自己太低估顾正臣了。 这他娘的就是个有文化的土匪啊!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这御史遇到定远侯,就不是有理说不清的事,而是不敢说…… 谁敢诽谤马皇后? 没一个! 马皇后确实有文化,人家都能拿史书、拿各朝各代仁明皇帝的做法去劝诫朱元璋,你能说没文化?这些年来,如果不是马皇后在后面拉扯着朱元璋,鬼知道这朝堂之上会死多少人。 但凡在洪武朝混的,不敢说所有人都受过马皇后的庇护,但至少没一个人能找出马皇后的缺点。 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完美拿捏着“我不干政、只干涉重八”的分寸,一边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相夫教子更没得挑剔,一边随时挺身而出,凭借着微薄之力,尽可能去救下一个又一个官员…… 黄发德感觉浑身有些发冷,侧身一看,我的乖乖,朱棣、沐春等人正一脸杀气地盯着自己。这若是敢说皇后一句坏话,自己就是走出了这格物学院,估计也得罪了所有人,包括皇子皇帝…… 去他丫的,顾正臣不就收个女弟子,他就是收一群女弟子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聂铉很想说一句“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可这样话到了嘴巴又被堵了回去。一旦说了这话,日后天下出了什么乱子,都得往马皇后身上扯,这和往老朱的刀下凑有啥区别? 完了,一个马皇后,挡住了所有可以说的话。 聂铉、黄发德等人面面相觑,从来都是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他人,可没想到顾正臣直接站在了马皇后的旗帜下,坐在山头上看谁不顺眼就滚石头…… “女子当真就不能成才,不能为事吗?诸位摸一摸自己的衣裳,可曾想过,若没有黄道婆凭智慧改进纺织技艺,你们这布匹要贵上不少?纺织也好,其他也罢,有些学问总需要一代接一代人去钻研,不是说上一代人做了改进,后面的人就可以坐享其成。” “格物学院主张一切学问无尽头,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人不断付出。你们都是做学问的人,为何不考虑学问本身,而去偏执计较是谁掌握了学问?孔子说,有教无类,指的是教育不分高低贵贱,对哪类人都一视同仁。既是如此,女子为何不能做我弟子?” “佛门之下,有僧人尼姑。道门之中,有道士、仙姑。儒门之内,偏偏只能有男人,不能有女人?什么道理!若是为孔子所知,定会踹棺而出,跳出来指责你们丢了儒学精髓。几位还是走吧,格物学院不欢迎拘泥于外,不重内的虚伪之人。” “哎呀——” 张美和也晕了过去。 这被人指着鼻子骂,活了一辈子了头一次,还不能反驳,憋屈得很。 实在丢不起这人,唯有晕倒以做掩饰。 聂铉明显演技差多了,张美和都倒地一会了,这才反应过来“晕倒”,还是朝着黄发德怀里晕的…… 这演技,和那球场上被撞了一会,才后知后觉转而趴下的家伙差不多。 得。 台下观战的人也傻眼了。 诸葛亮舌战群儒,那结果不过是人不能对,默然不语,可顾正臣舌战群儒,直接是战晕成钧三助…… 散了。 日后谁再来找顾正臣辩论谁脑子绝对有问题,这家伙是典型的战场风格,瞄准一点就将火药弹丢了过去,不炸个洞出来不算完。 在他面前露出破绽,那是极可怕的事,轻则晕倒,重则连累全家老小。 爱收谁谁,咱们不管了。 顾正臣凭借着一场辩论,堵住了一群人的嘴,至此,宁国留在格物学院再无非议。 待人群散去,格物学院恢复了安宁时,宁国眼神含泪,对顾正臣深深作揖。 顾正臣没有避让,受了宁国这一礼,正色道:“你有两年时间,两年不能成才,相夫教子。两年若能成才,哪怕你出嫁了,格物学院一样有你一席之地。” 宁国轻咬薄唇,道:“先生,宁国当真能——” 顾正臣打断了宁国:“你可以质疑自己,莫要质疑先生的眼光,我相信你能!” 这一刻,宁国感觉到这世界有光。 第七百七十六章 二皇子、三皇子来了 宁国是一个幸运儿。 朱元璋在命令户部调查数据并分析之后,果断地修改了大明婚制: 凡男年十六,女年十六以上,并听婚娶。 为了做出表率,朱元璋推迟了宁国的婚事,并告谕文武,但凡违背者,革职查办。 考虑到民间阻力,朱元璋创造性地安排了一道程序:“一应婚书经衙署领取,核查男女年龄”。 这一项举措改变了传统婚书程序,以前是父母双方立下婚书就够了,婚书也有法律效力,出了问题可以拿这东西当证据打官司。 但现在不同了,想立婚书,需要去衙门领取,到时候你们自己填名字、年龄就够了。 先说清楚,一旦虚报年龄被查出来,后果如何如何…… 这种办法虽然需要一些百姓家多走几十里、上百里路,但为了大明人丁增长,为了长远考虑,累两条腿不算什么。 消息传入后宫,马皇后听闻之后,一个人的时候感叹道:“这小子竟当真将不可能之事办成了,有他这种人才在,何愁大明不兴……” 格物学院,大门外。 萧成正坐在树下避风,与没事干的林白帆闲扯。 百户孟福走了过来,通报道:“有两骑朝着学院奔跑而来,速度很快。” “拦下,格物学院百步以内不准纵马。” 萧成甩了甩手中的小木棍说道。 孟福了然。 格物学院里有皇子、公主、侯爷,还有一群勋贵之子,可不敢出任何意外,百步不跑马的规定连皇帝都认可,谁来也不管用。 孟福带五名军士上前,拦在道路之上。 哒哒。 马蹄声疾。 孟福眼见对方接近,高声喊道:“格物学院重地,还请下马步行!” “哈哈,二哥,他让咱们下马!” “老三,抽他们!” “统统滚开,敢拦我们,找死!” 孟福见对方不减速,脸色一变,手握长枪,厉声喊道:“无论是谁,都需下马!莫要让我等出手!” 严毅英武的朱樉、修目美髯的朱棡在战马上对视了一眼,俯身摘下马上挂着的长枪。 “大明二皇子朱樉在此,谁敢拦我!” “大明三皇子朱棡来也,谁敢一战!” 如雷的声音传荡开来。 孟福脸色一变,连忙让军士收起长枪。 娘的,皇子! 这还怎么拦? 绊马的话,万一伤了他们,自己这命还能保得住? 朱樉纵马而至,长枪探来,拨开两人,朱棡嘿嘿一笑,倒转长枪,冲着人脑袋就砸了过去。 嘭嘭。 几个军士摔倒在地,孟福也没能幸免,被长枪砸了下,头盔都飞了出去。 越过几人,战马继续朝着前面奔跑而去。 林白帆看着骄横的来人,脸色阴沉,对萧成问道:“太子仁厚,四皇子英武有分寸,他们如此做派,当真是皇子吗?” 萧成苦涩地点了点头:“确实是二皇子、三皇子。” “那你是拦还是不拦?” 林白帆退后一步。 萧成鄙视林白帆,你丫的倒是与我一起啊,退什么退。 林白帆不傻,人家是皇子,自己拦算什么事,再说了,自己是顾家的下人,只负责保护顾家人,你萧成才是格物学院的护卫…… 萧成没办法,一步步上前,在距离朱樉、朱棡二十步左右时,猛地抽出腰间的刀,厉声喊道:“陛下有命,格物学院重地,不得纵马!两位皇子,难道要抗旨不成?” 朱樉、朱棡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朱棡担心被朱元璋惩罚,连忙勒了下缰绳,放慢了速度。 朱樉则颇是不爽,催马上前,至萧成面前时,猛地勒住战马! 骤然之间,战马前蹄腾空踏步,整个身子扬起。 马蹄落! 朱樉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看着马头前一动不动的萧成,眼神一冷,长枪指去:“你就是那萧成,倒是有胆,敢在我面前拔刀!” 萧成看着眼前的枪尖,嘴角微动,收刀入鞘,抱拳行礼道:“萧成见过两位皇子。” “好胆!” 朱樉收回长枪,打量了一番萧成,道:“你也别在这格物学院看家护院了,跟着我如何?” 萧成板着脸:“承蒙二皇子器重,只是,职责在此,恕难从命。” 朱樉哈哈一笑:“咱看中的人,自然会到手。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去,把顾正臣喊出来,让他来迎接我们兄弟两个,还有——我们的院子可收拾好了,我们可是带了不少家当。” 萧成刚想说话,便看到了官道之上出现了马车的影子。 一辆,两辆…… 八辆! 萧成嘴角动了动,你们两兄弟是不是搞错了,来格物学院是为了修习学问的,不是让你们休沐游玩的。 不过自己实在没必要对付他们。 俗话说的好,恶人总有恶人磨,不对,是一物降一物。 萧成转身看向林白帆:“还不快去请顾堂长。” 林白帆呵呵笑了笑,转身进了格物学院。 马车里。 晋王妃谢氏拉着秦王次妃邓氏的手,含笑道:“这到了格物学院,我们休息几日,然后便一同去上香如何?” 邓氏满心欢喜地点头:“如此甚好。听闻天界寺的住持宗泐出使西域三年之久,如今已回到了西安,估摸着再过一段日子便会回到金陵。说不得元旦时,咱们还能去天界寺见见这位高僧,为大明祈福。” 两人说说笑笑,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拉开帘子,邓氏看了看尚未打开的格物院大门,蹙眉道:“一个小小学院,竟不开门迎我等,还让咱们候着?实在不像话。” 谢氏平和地说:“这格物学院的堂长是定远侯,想来是心高气傲了些。” 邓氏颇是不满:“父亲来信提到过此人,夸其是将才。可在我看来,他不过是运气好,掌握了火器的秘密,这才让他在辽东扬名。换了其他人,不也一样可以捷报频传,不算什么真本事。” 谢氏含笑不接话。 你爹是卫国公邓俞,你怎么看定远侯无所谓。可我爹是谢成,他是都督府都督佥事,我没资格看不起定远侯…… 朱樉、朱棡耐性并不好,眼看着大门关着,顾正臣总是不来,朱樉当即就怒了,喊道:“既然顾正臣不来,那我们就直接进去,来人,给我将这门打开!” 第七百七十七章 带龙爪的恶魔 萧成看着暴躁的朱樉、朱棡两人,退至一旁冷眼旁观。 对于二皇子、三皇子,萧成知道的事不少,比如朱樉、朱棡都是好孩子,十分好的孩子,谦虚懂礼,待人和善,连侍女宦官都不欺负,嗯,这是几年前的他们…… 可自从皇帝取消了分封,并彻底停止了秦王府、晋王府营造之事后,身在凤阳的朱樉、朱棡就彻底变了。 朱樉在凤阳恶行不断,荒唐无度。朱棡更是手段残暴,曾虐杀过百姓。 这些事检校都知道,只是没人敢上报罢了。 一些官员上奏给皇帝,皇帝借着朱标担忧顾正臣被十万人围殴之事,将朱标送到凤阳暗中调查此事。 萧成不知道朱标调查出来什么,结果很明显,在朱标一离开凤阳,老实巴交的朱樉、朱棡又开始折腾人了。 至今没听说皇帝惩罚过他们。 这两个家伙,是真正的大恶人,无法无天的恶人。 现在,他们从凤阳国子学来到了格物学院。 只是,朱樉、朱棡,顾正臣可不是凤阳国子学的祭酒、司业啊…… 朱樉、朱棡没想这么多,拦着自己的,全都砸开。 这次来格物学院,朱樉带了次妃,朱棡带了正妃,各自还带了五个护卫,五个侍女。 朱樉的护卫首领狄书、朱棡的护卫首领曾杰领命而动,走向大门一旁的操作室,冲着里面的人喊道:“将大门打开,否则……” 咔嚓。 曾杰听到了什么声音,看向狄书。 狄书眯着眼,道:“好像是落锁了。” 曾杰瞪眼。 门卫室内,马大爷坐在椅子里,一条腿抬起来放在桌上,透过小窗看了一眼挥舞大刀的护卫,哼着调子:“秦淮河上寡妇多,夜里上船偷摸摸,给出钱来细细数……” “开门,否则我们动手了!” 曾杰经过人头大的小窗口威胁着,见里面的人没任何动静,还在那里唱黄瑶,当即将刀从窗口里伸了过去。 马大爷坐了起来,一只手猛地拍在桌上的中间按钮上,喊道:“来来来,脱脱脱……” “松手!” 狄书感觉不对劲,猛地去拉曾杰。 叮! 小窗缝中,自上落下一个厚重的铁板,重重砸在钢刀身上,直将钢刀压出一个弧度。 曾杰想要抽出刀,却已发现根本做不到,气得去撞门,结果发现这门根本装不开。 马大爷暼了一眼门,合计六条铁杠子,将门和整个墙锁在一起,你们想打开门,最好先把这墙拆了…… 曾杰、狄书恼怒却无计可施。 朱棡见护卫被拦住,喊道:“蠢货,就不知道把大门给我推开!” 曾杰、狄书一想也是,招呼护卫一起用力,试图将铁门推开,可一用力才发现根本推不动,低头一看,几乎跳起来骂人,谁他娘的给铁门安装了脚,还把脚给锁了? 格物学院大楼。 顾正臣拿着望远镜,透过窗户观察着朱樉、朱棡。 若不是为了宁国,顾正臣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收这两个家伙为弟子。 朱樉与朱棡这两个家伙“恶人”属性已经开始初显,但他们现在的恶,与历史中记录的恶还差得远。 比如朱樉,朱元璋千方百计安顿抚恤土番十八族百姓,朱樉倒好,直接将这些人里的孕妇抓到府中,使人夫妇生离。朱樉出征西番时,还掳走一百五十名幼女,又将一百五十五名幼男阉割。这家伙还有些心理变态,滥用私刑,割去宫人的舌头,将宫人埋于雪中冻死、绑在树上饿死、用火烧死等…… 朱樉是被三个老妇人合谋毒死的,老朱听闻其恶行之后,命礼部尚书任亨泰定丧礼谥“愍”,也就是说这个儿子死有余辜、德行不良。 朱棡也没好到哪里去,看人不顺眼就动用五匹马,然后车裂之。残暴起来,那也是血淋淋的。 这就是两个恶魔,还是带龙爪的恶魔。 朱棣、徐允恭、沐春、邓镇走来,对顾正臣行礼。 顾正臣放下望远镜,平静地说:“你们都知道格物学院的规矩吧?” “知道。” 朱棣等人回道。 学院规矩是要背诵下来的,背不下来的,会让抄写到能背下来为止。 顾正臣目光落在朱棣身上,轻声道:“二皇子、三皇子来了,朱棣,你们去迎接下吧,记住,一切按学院规矩办。” 朱棣看向门口方向,见朱樉、朱棡随行马车不少,还有护卫、侍女一群人,脸色有些难看,低声道:“先生,我排行老四……” 顾正臣打量了下朱棣,摇了摇头:“徐允恭,朱棣说他不行,你是个男人,你行不行?” “啥?” 朱棣当即跳了起来。 徐允恭是男人,我朱棣不是男人?我只是说自己排行老四,啥时候说不行了? 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 朱棣一把推开徐允恭,喊道:“弟子去迎接二哥、三哥,谁都不准插手!” 说完,朱棣便转身离开,一路跑出格物学院大楼,朝着门口而去。 徐允恭凑到顾正臣身旁,低声道:“先生,这合适吗?万一他们兄弟之间有了嫌隙,一个挑拨皇子的罪名……”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有什么不合适的,老四迎接老二、老三再正常不过。再怎么说,两位皇子来格物学院进学,身份只是个寻常弟子。我直接过去并不合适,你们入学院的时候,我可有跑到大门口迎接?” 徐允恭、沐春等人摇头。 顾正臣淡然处之:“看看吧,朱棣若无法处理,再去也不迟。” 朱棣到了大门口,看着关闭的大门,从一旁的小门走了出去,对朱樉、朱棡行礼,然后道:“二哥、三哥,进格物学院,弟子走这道小门也是可以的。” 朱樉看了一眼小门,呵了声:“老四,你认为这小门,能容得下我们的马车吗?再说了,我们是皇子,岂有走小门的道理!你走小门,这已经是自降皇室威严,他日告诉父皇,让父皇训斥你!” 朱棣咧嘴,道:“二哥啊,你当真想走正门?” “自然,非正门不入!” 朱樉沉声道。 朱棣点了点头,笑道:“那二哥为何还在这里?” “额,何意?” 朱棣笑道:“除休沐日外,这正门要打开,要么是堂长、院长之命,要么是父皇、太子之命。二哥、三哥,距离格物学院休沐还有五日,你们要开正门,应该去找父皇或大哥,他们谁来都能开……” 赶紧去,自己今日的课业还没做完。 昨晚上邓镇那小子梦游偷了自己被子,害得自己冻醒,一夜没睡好,写完课业,还得改造下床铺去,防贼防邓镇。 没办法,顾正臣非要让自己与其他监生一样待遇,从单宅院换到了学舍,还是六个人一间的那种…… 第七百七十八章 强势的朱棣 朱樉、朱棡自然不可能回金陵找朱元璋或朱标。 朱棡聪明,听了朱棣的话,问道:“如此说来,只要抓了顾正臣来,这大门也能开?” 抓先生? 朱棣瞪大眼,三哥啊,你是不是脑子被马踢了,尊师重教还要不要了? “没错。” 朱棣点了头,陈述了事实。 朱棡看向曾杰:“去,到里面将顾正臣给咱抓来!” 曾杰当即答应,朝着小门走去。 苍琅—— 一柄刀横在了曾杰面前,冷森森。 “萧成,你敢拦我的人?” 朱棡声音尖锐起来,带着怒火。 萧成靠在门口的墙上,收回刀,沉声道:“除天子带刀护卫,东宫带刀舍人外,没有山长、堂长特批,任何人不得带兵器进入格物学院。三皇子,只要你的人交出佩刀,经过盘验后无兵器,自然可进入其中,无人阻拦。” “若是不交呢?” 朱棡红着眼。 “擅闯者死!” 萧成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看向曾杰等人,缓缓地说:“要不——试试?” “你这是找死!” 曾杰抽出腰刀,盯着萧成。 萧成哈哈一笑:“自辽东回来,一直没机会杀人,今天是个好日子。” 朱棣退到一旁,对曾杰道:“你可以动手,但在动手之前,我想告诉你,他是萧成,开平王常遇春曾经的近卫,亲军都尉府千户,泉州卫教头,现在是金吾卫当指挥使……” 曾杰手微微一颤。 朱棣看向朱棡:“三哥,这里是大明格物学院,不是寻常之地。擅闯被杀头,就是说到父皇那里,萧成也是有功无过。” “放下武器,去抓人!” 朱棡咬牙切齿。 “你也去!” 朱樉看向狄书。 曾杰、狄书将武器交给一旁护卫,在萧成搜身后进了格物学院。 然后,就没然后了。 朱棣蹲在大门外,毫无皇子的威仪。 没办法,偷笑不能太明显。 在格物学院抓顾正臣?我的两位哥哥,你们怎么想的…… 知不知道这里面有个兵学院,兵学院里都是擅打架的,其他人不说,沐春、徐允恭、邓镇,这三个哪个是简单的? 没错,格物学院不让外人带兵器进入,可没人说格物学院里缺兵器啊。再说了,林白帆这么一个高手成了顾正臣的护卫,就你们这两个赤手空拳的家伙…… “为何还不回来?” 朱棡冷着脸问道。 朱棣低着头回了句:“兴许迷路了,毕竟格物学院挺大的。” 萧成听闻,补充道:“是啊,迷路了一般自己走不出来。” 朱棡恼怒,这一眼望过去就是格物大楼,连个弯道都没有,你告诉我迷路? 明显是被顾正臣给收拾了啊,没用的东西! 邓氏掀起马车帘,探出脑袋问道:“王爷,还要妾身和晋王妃等多久才能入格物学院?” 朱棣抬眼看去,心头一颤:“二哥、三哥,你们还带家眷来了?” “这不废话!” 朱樉心情很不好,尤其是当着女人的面被拦在门外,愤愤不平地喊道:“老三,你去将顾正臣给我抓来!” 朱棣差点被口水呛死,咳了一番,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道:“够了,闹剧到此为止。二哥、三哥,下马跟我入学院,其他人,包括家眷,都回金陵城内去吧。” “怎么,格物学院不让带家眷?” 朱棡喊道。 朱棣正色道:“除教务人员外,一律不得携带家眷!你们是弟子,自然不可能带家眷。再说了,一入学院便会住到学舍里,你们打算让王妃与其他弟子一起居住不成?” 朱樉、朱棡愣了下,旋即怒火腾升。 岂有此理! 我们是皇子,要住自然是住院落,最大的最豪华的院落,独栋独院! 让我们住学舍? 还混居? 怎么想的? “顾正臣,你给我出来!” 朱棡扯着嗓子喊道。 朱棣凝眸看着端坐在马上的朱棡,一步步走了过去,旋即脚步一错位,一个靠山背撞在马身上,强大的力道让战马嘶鸣失稳。 朱棡没个准备,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去,狼狈地站起身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朱棣。 朱棣捡起掉落的长枪,呜地一动,指向朱棡:“三哥,这里是格物学院,没有顾正臣,只有顾堂长,顾先生!你若再如此放肆,不尊师道,那我们兄弟之间,就要过几招了!” 朱棡拍了拍身上泥土,哈哈大笑起来,目光阴冷:“好啊,老四从凤阳离开这才多久,就长胆子了,敢撞我的马,抢我的枪!” 朱棣侧身,看向朱樉:“还请二哥下马,莫要让四弟动手!” 朱樉紧握长枪,盯着朱棣:“你竟为了一个外人,对自家兄弟动手?” 朱棣呵呵一笑:“外人?二哥,我此举是为了皇室尊严,难道萧成他们没告诉你,格物学院外不准纵马?连父皇、皇后、太子的车架到了此处,也得下来走着进去。你们——要比父皇的脸面还大吗?我来这里,是顾先生命我引你们入院,安排住处,领取衣物,分入学院。” “可你们不是砸门,就是要强闯抓人,还无礼至极,狂呼大叫,你们想过没有,格物学院里多少人!一旦此事传开,皇室子弟是如此德行,如此不堪,践踏规矩,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父皇的脸面往哪里搁?” “所以,下马!” 朱棣沉声喝道。 朱樉没想到朱棣竟如此强势,借父皇和规矩压自己,虽是不甘,但还是翻身下马。 朱棣指了指格物学院:“要么丢下一切杂物,随我走小门入格物学院,要么回金陵,没第三个选择!进还是退,看你们!” 朱樉、朱棡不敢回金陵,这要回去了,朱元璋不得赏一顿胖揍?可带着女人一起来快活,半路让她们回去,自己的脸面呢,女人的情绪呢? 朱棣不能不强势,顾正臣这是第一次吩咐自己独立办一件事,这都办不好,日后还怎么抬起头…… “妾身一定要进格物学院!” 邓氏走下马车,容颜娇媚。 朱棣暼了一眼邓氏,板着脸说:“你可以先回家问问你父亲,然后再说这句话。” 邓氏满脸不快:“我是国公的女儿,秦王的妃子,如此尊贵不能入学院?” 朱棣很想骂人。 邓愈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生出来这么一个没脑子的女儿,前段时间你爹为了将邓镇塞给顾正臣,被砸成了泥人,你算老几…… 「《重生朱厚照,缔造巅峰大明》十万字了,进入第二次测试,还请猫这里的读者兄弟跟读跟读,尽量跟过来,让新书顺利过关,目前上线了部分读者要求的角色,尚未上线的,会在后面适当剧情里安排出现。惊雪谢谢大家的支持,还请多多跟读。」 第七百七十九章 丢出去 自己最疼爱的女人想进格物学院,没道理不满足她。 朱樉将手中长枪丢给朱棣,冷冷地说:“四弟,咱现在要带侧妃进去,你要阻拦吗?” 朱棣看着固执的朱樉,叹道:“二哥,拦你的不是我朱棣,而是大明格物学院的规矩。若你执意要带邓氏进入学院,那你可要想清楚了,你会受到惩罚,她也一样!” “谁敢惩罚秦王与妾身,那顾正臣不过就是区区一个侯爷,他还敢僭越,惩罚皇子不成?” 邓氏走上前,嗔怒不已。 朱樉见邓氏怒容里透着与往日不同的魅惑,忍不住心动,赞了句:“说得好!” 对于邓氏,朱樉是打心里喜欢。 邓氏受到夸赞,指了指拦路的大门:“就应该调一批马来,将这破门给拆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二皇子想去,也敢阻拦,当真该死。” 朱棣忍不住笑了,抬手道:“莫要说这等滑稽之言,惹人发笑。莫说是你,就是太子妃来到这里,也绝不敢说出要拆门的话来。怎么,你比太子妃还厉害不成?” “你……” 邓氏语塞。 朱樉摆了摆手,拉着邓氏道:“莫要与他说话了,走,我们进去,去找那顾正臣清算清算!” “嗯,定要他好看!” 邓氏很是不满。 朱樉虽然不甘心,但还是带着邓氏走向小门。 委屈一点就委屈一点吧,这破大门实在是弄不走,摇人来拆大门的影响太大,惊动了父皇就不太好办了。 再说了,这里不是凤阳,摇谁去,这里的军士可不听自己的,也不会给自己面子…… 朱棣拦在朱樉、邓氏身前。 “怎么,我们走这小门,你也要拦?” 朱樉紧握拳头。 朱棣肃然道:“弟子不允许带女眷进入格物学院,规矩便是规矩。若二哥执意如此,我挨罚抄课业,你关禁闭,她回娘家。” 朱樉怒火中烧。 朱棡走上前,沉声道:“那小子是顾正臣吗?” 朱樉抬头看去,脸色变得极是难看。 徐允恭、沐春押着被捆绑起来的曾杰、狄书,推推搡搡而来,一旁还跟着几个人。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竟是个陌生的年轻人。 随着人走近,看的更是真切。 谈不上俊秀,却也是一表人才,儒袍之中透着一股子豪气。 目光锐利,面容严肃。 人未到,说不出由来的压抑感已横了过来。 “煞气?” 朱樉双眼骤然瞪大了些,这股气息,和自己从邓愈、父皇等人身上感觉到的气息一样,只不过,比不上父皇那么锋芒,也比不上邓愈那么沉重,倒似介于两者之间。 朱棡也感觉到了这种压力,直感觉浑身不舒服,上前一步,脚步踏下时,全身用力,喊道:“顾正臣,你可知罪!” 顾正臣至大门后,暼了一眼朱樉、朱棡等人,对沐晟使了个眼色,沐晟喊出马门卫开大门。 很快,锁打开。 锁链动,大门缓缓移开。 顾正臣走出大门一步,目光冷冷地看向朱樉、朱棡,背负双手,沉声道:“怎么,见到堂长都不知行礼,这就是你们的教养吗?” 朱樉愤然回道:“身为外臣,见到二皇子、三皇子不知行礼,这就是你的为臣之道吗?” 顾正臣看向朱棣,道:“你来格物学院时,是弟子,还是皇子?” “回先生,是弟子。” “在这里,他们是皇子,还是弟子?” “回先生,是弟子。” 朱棣表现得很是恭敬。 顾正臣看向朱樉、朱棡,威严地说:“所以,你们行礼——不行礼?” 朱棡厉声道:“要行礼,也是你先给我们行礼!” 顾正臣嘴角露出了笑意,对朱樉道:“你也是如此坚持?” “没错!” 朱樉不打算退让。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抬了抬手,对林白帆、萧成道:“将他们两个给我丢到百步开外去,在没有学会尊师重道之前,他们敢进学院百步以内,来一次,再丢一百步!直至丢到金陵城,丢到武英殿为止!” “敢!” 朱樉怒了! 萧成见顾正臣没开玩笑,上前道:“你们自己走,还是我请你们走?” 林白帆摩拳擦掌,出现在了朱棡一旁。 对于二皇子、三皇子,萧成、林白帆虽敬,但谈不上畏。 皇帝给格物学院撑腰,太子都给顾正臣面子,你们再怎么折腾,只要皇帝与太子不发话,你们就成不了事。 再说了,大明必然是嫡长子继承皇位,怎么都轮不到这两个人,何况朝廷取消了分封制,他们只能是闲散王爷,跟在顾正臣身边,不怕他们翻旧账找茬。 朱棡怒火滔天,见林白帆这等下人也敢冲自己呲牙,喊道:“来人,给我将他打死!” “我看谁敢动!” 顾正臣上前一步,盯着朱棡的护卫,厉声道:“大明格物学院规矩森严,岂容你等践踏!他们是金吾卫,皇帝亲卫,你们动一个试试!丢出去!” 徐允恭、沐春一把将狄书、曾杰推出,然后上前,冷冷盯着这些护卫。 萧成见朱樉、朱棡不走,摇了摇头,一抬手:“我等奉旨守护大明格物学院,既然他们坏了格物学院的规矩,顾堂长又发了话,你们还等什么?丢出去!” 百户孟福等人围拢过来,开始驱赶朱樉、朱棡护卫,还有护卫想要推搡,被萧成一脚踹出去五步远,孟福等人也憋着一肚子气,刚刚挨了皇子一顿揍,没办法在皇子身上找回来,那就只能将气撒在这些护卫身上了。 赶你你不走,打你还敢反抗? 弄你丫的! 这群护卫畏畏缩缩,根本不敢真动手,加上金吾卫人多,拳打脚踢之下,只能倒地抱头,然后被人提着衣裳拖拽向百步开外。 朱樉、朱棡看着这一幕,手忍不住颤抖。 朱棡咬牙道:“顾正臣,你这是无法无天,我定要去找父皇告你!” 顾正臣看向萧成:“别只丢护卫,连他们一起丢。” “顾正臣,莫要过分!邓镇,还不让他住手!” 邓氏见邓镇躲在沐春身后,连忙喊道。 邓镇感觉十分丢人,郁闷至极,走出来道:“我的妹妹,你要么回秦王府,要么回咱家,可千万别在这里闹了。闹大了,咱爹也保不住你……” 第七百八十章 负荆请罪的皇子 “大哥为何怕他,我们父亲是国公,他不过是个定远侯!” 邓氏对邓镇的软弱很是不理解。 邓镇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妹妹,皱眉道:“你为何成了如此样子,几年前的你,还没如此多刁蛮无理!” “我刁蛮?分明是他欺负二皇子与三皇子,你在这里助纣为虐!” 邓氏冷脸反驳,手抓着帕子激动地挥动了两下。 邓镇不知道,朱樉并不喜欢正妃王氏,那个女人叫观音奴,是王保保的妹妹,王保保是什么人,曾经的元朝大将,在岭北打败过徐达,阻碍了大明横扫元廷的大将!王氏的哥哥手中沾染着无数大明将士的鲜血,王氏又是蒙古人,朱樉能对王氏有好感才怪。 倒是侧妃邓氏,容貌出众,娇媚无双,做事说话总顺着朱樉心意,极是受宠,秦王朱樉对其纵容,以至于邓氏行为越发出格,下人办事稍有不称心,便会严惩殴打,如同对待囚犯。 邓镇挺直胸膛,拿出了当兄长的气势,厉声道:“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邓氏眼一红:“你竟帮着外人!” 邓镇抬手道:“回去!” 邓氏泪汪汪地看向朱樉,朱樉冷冷盯着顾正臣,笑出声来:“好啊,顾正臣是吧,我记住你了!走,我们去皇宫!” “不送!” 顾正臣肃然道。 朱樉、朱棡带人愤愤然离开。 朱棣一脸羞愧,道:“先生,我这就去宫里求见父皇、母后,告知这里详情。” “你还有课业,就莫要耽误在这种事上了。”顾正臣不批,然后笑了笑:“你最好是尽早完成课业,否则,可能会错过一出好戏。” 朱棣见顾正臣如此轻松,丝毫不担心,连连点头。 “都回去吧。” 顾正臣走回格物学院。 太阳渐渐西斜,不舍得离开,挣扎出西风。 指挥同知杜昂紧了紧衣裳,走过来对萧成道:“萧指挥使可以回去了,轮换值守的时辰到了。” 萧成看着官道,摇了摇头:“再等一等。” “等什么?” 杜昂不解。 这都要黄昏了,没什么人会来城外的格物学院。 萧成沉稳地坐着,一言不发,目光盯着远处的官道。 孟福等人见萧成不离开,也只好留下,眼看肚子都咕咕叫了,萧成还没半点起身的意思,孟福刚想劝说,却见萧成嘴角一动,露出了浓重的笑意。 “来了!” 萧成起身。 杜昂、孟福等人顺着萧成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官道之上,竟出现了两道身影,在夕阳下缓慢而行,每走几步,便弯腰一次,似乎后背上背着什么东西。 “那是何人?” 杜昂凝眸问道。 孟福眯着眼,喉结动了动:“二皇子、三皇子!” 杜昂吃惊不已。 萧成命人给顾正臣传话,然后带人前出百步。 只过去了两个多时辰,之前嚣张跋扈的朱樉、朱棡就不见了。 萧成看清楚了,朱樉、朱棡全都换了布衣布鞋,后背之上背着的是一堆荆棘,走三步一拱手,走六步浅作揖,走九步深作揖。 而在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萧成认识,那人是皇帝亲卫张焕。 朱樉、朱棡脸上满是怨恨之色,可也不敢停下动作,咬牙切齿地一路走,一个行礼而来,到了格物学院百步外时,朱樉看了一眼萧成,什么都没说,便踏步上前。 萧成没有阻拦,顾正臣说得很清楚,在他们不懂得尊师重教之前,见一次丢一次。 现在人家都负荆作揖玩套路了,这丢不得,也拦不得。 朱樉、朱棡到了格物学院大门外,气喘吁吁,抬头看到顾正臣已到了近前,两人对视一眼,一脸生无可恋地拱手,然后弯腰深揖一礼,齐声道:“弟子朱樉(朱棡)见过先生。” 顾正臣看着前倨后恭的两人,淡然道:“入格物学院,必先铭记格物学院的规矩。朱棣,带他们入学院,习规矩,领衣袍,带他们用饭,然后安置在学舍之中,告诉他们课程,让他们选出所修课业,明日带他们来见我。” 朱棣肃然道:“弟子领命。” 顾正臣转过身,端着架子走了。 朱棣、徐允恭、沐春等人围上前,朱棣毫不客气地问:“两位哥哥这副打扮果然奇特,与之前威风凛凛时大不同,四弟几是没认出来。这荆棘藤条在何处弄来的,看着有二十斤重吧?” “朱棣!” 朱棡惨叫一声。 没看我上面穿的是单衣,这玩意刺多,扎着肉呢!你还给我将这荆棘抬起来,又松手猛地落下去,是不是人了…… 朱棣呵呵一笑:“在家里,我是老四,可在这格物学院,我是你们学长,在顾先生门下,我是你们师兄。所以,你们等着瞧吧……” “我是大师兄,你们是不是应该见个礼?” 沐春问道。 朱樉、朱棡咬牙。 沐晟挥舞着小竹棍:“我是二师兄。” 朱樉、朱棡鼻子抖动起来。 你丫的才几岁,让我们给你行礼? 朱棣见朱樉、朱棡将荆棘卸下,上前拍了拍朱樉的后背,哈哈一笑:“二哥,你也有今日……” 朱樉疼得几乎眼泪都下来了,推开朱棣,喊道:“滚开!” 朱棣不以为意,笑着问:“父皇让你们如此过来,难道没告诉你们,这里没皇子,只有弟子。一切按学院规矩办,若你们还是这个脾气,进了这门,少了不苦头吃。” “他还能打我们不成?” 朱棡怒火难消。 朱棣摇了摇头:“不,你们放心,格物学院不打人,就两种惩罚。” “哪两种?” “抄写课业,还有关禁闭。” “这么简单?” 朱樉、朱棡还以为学院多严酷,不成想这惩罚竟是毛毛雨。 徐允恭咳了声,补充道:“抄写课业,从一遍到五百遍不等。关禁闭,从三天到七天不等。看在同门师兄弟的份上,我只提醒一次:千万,千万不要被关禁闭,宁愿不吃不睡抄写五百遍课业,也不要去禁闭室。” “关禁闭,不就是禁足?这有什么好怕。” 朱樉、朱棡不以为然。 只是,不能莽撞和顾正臣作对了。 父皇说了,就是顾正臣扒了兄弟俩的皮,他都会坐在那里欣赏。 一向护着两兄弟母后不仅不帮忙,还将邓氏叫了去,训斥一番,罚她在宫里抄写五百遍《女诫》,估计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 第七百八十一章 打饭手抖…… 什么? 我们堂堂皇子,竟让我们和其他庶民同住,一个屋竟然要住六个人? 这床——连滚个床单的位置都没有,这叫床吗? 我们要住院子! 朱樉、朱棡无论如何都不要住小房间。 朱棣不作理会,看着两个家伙杵在门口,只说了一句:“要不问问父皇,给你们分一个院子?” 朱樉、朱棡哆嗦地搬到了学舍里。 朱棣知道这两个哥哥不好伺候,脾气也大,和其他人住一起早晚闹事,索性让他们和自己住在了一间,好歹能看着点。 同学舍的徐允恭、沐春、沐晟没意见,反正这学舍就是个睡觉的地,如今那么多课业要忙,晚上还有自修课程,有个地方躺一躺就够了。 领了儒袍。 朱樉又不爽了,看着朱棣问:“谁来伺候我们穿衣裳?” 朱棣郁闷:“你看我合适吗?” 朱樉看向沐春、徐允恭,这两个家伙绝对不会干这种活的,至于沐晟,这家伙还是个孩子,让他干也不合适。 朱棡憋出来一句:“这没个宦官、宫女伺候,我们如何穿衣裳?” 朱棣冷着脸:“我说二哥、三哥,前些年来父皇教导我们是如何严格,出城走走,都规定要穿草履布衣,能走路就不骑马。怎么,这才去了凤阳几年,养尊处优到了连衣裳都不会穿的地步?” 沐晟鄙视地看着这两个大个子,自己六就不需要人伺候穿衣裳了…… 朱元璋教育孩子要简朴,更要有吃苦精神,懂民间疾苦,这都是真实的,朱樉、朱棡等人未成年时一直如此,可成年之后,尤其是离开了金陵跑到凤阳之后,人就开始变了。 这很正常,人在金陵,自己啥也不是;人在凤阳,其他人啥也不是。 处境的改变,皇权的尊贵,众星捧月之下,说句话,使个眼色,就能压倒一切的权力让两人着迷,并认识到了一个道理: 不服我就干你,弄残弄死了,也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大不了被父皇数落训斥两句。 享受惯了被人伺候的舒适,突然回到过去的穷酸日子,朱樉、朱棡很是不适应,连换个衣裳都十分别扭。 “你们不出去吗?” 朱樉准备换衣裳。 徐允恭笑了笑:“都是男人,又不是太监和女人,有什么见不得的地方。赶紧换好,一起去吃饭。” 朱棣连连点头。 你们两兄弟谁长谁短谁不知道谁,有什么好避讳的,当初对着小河比赛的时候,也不见你们害羞。 朱樉、朱棡换好衣裳。 沐春将两个铁碗与筷子递了过去:“走吧。” 朱樉退后一步,咬牙切齿:“这是什么,让我们去要饭不成?我们堂堂皇子……” “好了,皇子,去吃饭。” 朱棣拿起自己的碗筷,率先出了门。 朱樉、朱棡接过碗筷,怎么都感觉这场景和老爹当和尚时候的场景差不多,若是剃个光头,说不得会有七分像…… 食堂就在学舍不远,正是用餐时,许多弟子都在排队。 朱樉、朱棡看着大食堂,一排排桌凳上坐了不少人,说话声聚在一起嘈杂得令人心烦意乱。 更可恶的是,自己竟然要排队! 朱樉不甘心:“我们是何等身份,居然要我们站在他人后面?” 朱棡连连点头:“如此毫无礼仪,这学院实在太过可恶!皇室的尊严被他搁在何处了?” “前面的,都给咱让开!” 朱樉抬手抓住前人肩膀,随后一推,便将人推了出去。 吴忠踉跄两下,止住身形,打量了下朱樉、朱棡,看到后面感觉丢脸低头的朱棣,嘿嘿一笑:“哦,原来是两位皇子啊,这是我的位置……” 朱樉瞪眼:“你能在我前面不成?” 吴忠咧嘴:“我去后面排队不打紧,只是两位皇子,你们选没有选兵学院?” “选了,怎么?” 朱棡不屑。 吴忠嘿嘿一笑:“没什么,选了就好。” 说完,吴忠就跑到了队伍后面去排队了,半路还嗷嚎了一嗓子。 朱棡感觉哪里不对劲,转身看向朱棣:“那小子是谁,如此嚣张?” 朱棣苦涩地摇了摇头:“两位哥哥,你们能不能消停点……那是靖海侯吴祯的儿子吴忠,兵学院里的刺头,得罪了他,你们自求多福吧……” 朱棡满不在乎:“区区侯爷的儿子也敢对我们动手不成,何况他能是我们的对手?” 沐春探过脑袋,提醒道:“吴忠的哥哥吴高也在,江阴侯的儿子,老吴家在兵学院有八个人,异常团结,打架全上的那一种,你们只有两个……” “打架?” “朱棣,选兵学院的时候你没告诉他们,兵学院演训战斗时是可以打架的?” “没有,他们只问哪个好玩。” “可怜的,早晚会被人群殴……” 朱樉、朱棡脸色很是难看,难不成还有人欺负皇室子弟? 不可能! 谁都会顾及皇室的尊严。 朱棣见两人根本不信也不说什么,新人总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有时候适应是需要付出点代价,伴随着痛苦的…… 不过这么一闹,朱樉也不好去再赶前面的人,轮到朱樉时,看到眼前有七八样菜,眼神顿时一亮:“都给我盛一份。” 厨子接过朱樉的碗,一勺下去,抖了抖。 朱樉眼睁睁地看着肉掉了下去,又眼睁睁地看着排骨也掉了下去,还看到一块鱼肉也抖没了,刚想发作,就感觉浑身不自在,一扭头,看到了一旁排队的人群里的顾正臣,憋了回去,接过食盒什么都没说退到一旁。 朱棡没注意到顾正臣,眼看着这火夫手哆嗦得有病,当即炸毛了,喊道:“你再抖一个试试!” 火夫暼了一眼朱棡,手再次抖了抖,然后将食盒递了过去:“下一个。” 朱棡脸色铁青,抬手就将食盒打翻过去,伸出手就抓过火夫,往一大盘子菜里面按去:“让你丫的抖!” 一拳下去,汤汁溅起。 朱棡握着拳头,捶第二拳时,却吃痛猛地收手,看着被打红的手背,喊道:“哪个混——顾,顾堂长……你怎么在这里?” 第七百八十二章 禁闭室与六花阵 顾正臣收回戒尺,看了看无大碍的火夫,阴沉着脸对朱棡道:“刚来学院便敢伤人,规矩何在?” 朱棡指着火夫,喊道:“是他不敬,打个菜竟抖来抖去,难不成学院纵容这等行径?” 顾正臣看向火夫王顺:“格物学院饭菜给足,为何要抖?” 王顺抬起手,哭丧着脸:“顾堂长,不抖一抖,晚来的弟子饭菜吃,只能干吃米饭或馒头,凄惶得很。前几日晚到的二十余弟子坐在那里只能顺着水咽下去,顾堂长说过,食堂需要照顾全体师生,一视同仁,我们想着,其他人少吃点,给晚来的人留口菜,这才抖一抖……” 沐春走过来,道:“先生,这倒是事实。尤其是律令商学院、机械工程院的弟子,很多时候并不能一下课业便赶来吃饭,等他们赶来时,食堂菜已一空。按照食堂规定,饭可以隔夜早上炒饭或做粥,可菜一不允许浪费,二不允许过夜,量总难以把握……” 顾正臣想了想,对王顺道:“日后不准如此,饭菜打足,晚来的弟子给他们另起灶台做一顿,多出来的费用,找学院报批!” 王顺呵呵一笑:“得嘞。” 顾正臣看向朱棡:“他有错在先,但还不至于挨你一顿揍,罚你抄写院规五遍。另外因为你的举动浪费了一大盘菜,罚抄院规十遍。明日一早送上来,若是没写完,去禁闭室住三天。” 朱棡郁闷不已,但也没争论。 沐晟不理解地问沐春:“为何打人,先生只罚五遍,浪费菜反而是十遍?” 沐春低声解释:“先生在告诉我们,对方有错,我们占理的时候可以动手,后果不严重。可若是动手过程中不动脑子,造成了额外的后果,那就得严惩了。所以啊,以后打人之前必须得占理,还得选好位置,别造成了浪费,毕竟咱们大明还有许多人连饭都吃不起……” 学舍。 朱棡看着三页纸的院规,忍不住画圈圈骂顾正臣,定下这么多规矩,还让人背,让人抄写十五遍,等写完,还不得天亮了? 老子不写了,去禁闭室就去,大不了睡两天。 翌日。 朱棣看着朱棡连一页纸都没抄出来,揉了揉眉头,同情地看了一眼朱棡,前段日子有几个刺头,带头的离叫蔡源、赵仁的,不学无术,课堂之上还敢公然顶撞先生,哗众取宠,翘课,被罚抄院规也不写,还说自家有钱,既然买进了格物学院,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结果被顾正臣送去禁闭室三天,就三天,蔡源、赵仁几乎崩溃,连路都走不动,是被人抬出来的,从那之后,人就变老实了。 去过禁闭室的,不管是什么出身,但凡出来没有不收敛的,因为学院规矩是,有禁闭室前科的,犯错加一日。 原本关三天禁闭,后面就是四天,再闹腾就是五天。 传闻禁闭室处在地下两丈,水泥结构,长宽半丈的小房间,刷了白漆,洁白无瑕,除了一张床,别无他物。 一天送一次食物和水,一次给一天的量。 保证绝对安静,无人打扰。哪怕是送食物和水,都是静悄悄的,不允许有半点动静,更不允许与人交流一句。 换言之,禁闭室就是隔绝室。 隔绝了外界的声音、气息,甚至隔绝了时间。 感觉过了一天,很可能只过了一个时辰,感觉过了一个时辰,很可能连一刻都没过去…… 朱棣没去过禁闭室,但可以想象那种狭小空间的压迫感,想象感觉不到时光流逝的恐惧,加上那些去过的人纷纷谈之变色,就知道那地方多恐怖。 可怜的三哥,你真有勇气…… 朱棡拍着胸脯,看着一脸同情的朱棣等人:“不就是三天,咱在凤阳时,困倦时能一次睡一天,睡个三天不就出来了,很快,抄那么多院规是不可能的事。” 顾正臣成全了朱棡,安排林白帆将其送去禁闭室,然后看了看朱樉,笑道:“可惜了,就他一个……” 朱樉后退一步。 被顾正臣盯上了,自己在格物学院怕是没什么好日子了。这家伙昨天估计是想将自己和朱棡一起关禁闭的…… 兵学院,内教场。 顾正臣看着列队的弟子,沉声道:“今日演训的是唐时李靖的六花阵,朱棣,你来负责居中调度,徐允恭领左一厢,沐春领左厢二,邓镇领取右厢一,吴忠领右厢二,廖权领左虞候,吴高领右虞候……” 朱樉目瞪口呆,看着一个个弟子各自找队伍,而自己没人理会,不由问道:“我呢?” “你?充当敌人吧。” “我一个人?” 朱樉声音尖锐起来,想起朱棣的警告,格物学院是不允许打架的,但兵学院就不一样了,那是允许操练的…… 自己一个人当敌人,这不就是和所有人对着干,想玩死我啊…… “你不是一个人,你代表的是十万兵。” 顾正臣不给朱樉面子,让林白帆给了朱樉十个黑色的旗帜,一个旗帜代表一万兵。 朱樉没见过这样上课的,在凤阳演练时,也不过是练武为主,带兵也是他人安排,自己观摩,没想到,这第一堂课,自己竟然要指挥十万兵,哦,虚拟的…… 古代兵阵繁多,凝聚着众多武将、名将智慧,在大明依旧有可取之处。比如这六花阵,外围左右军、左右虞候军,如同六个花瓣一样拱卫中军,中军与外围军队之间留有一段距离。 若是纳哈出会这个阵法,虽然攻打不下来海州城,但因为有了缓冲地带,有了外围防备力量,不至于损失那么惨重。 这就是不好好读书的下场…… 六花阵并非只适合驻扎在宽阔地带,还有行军阵型、作战阵型,这些对于火器军来说未必不能一用。 顾正臣希望这些兵学院的弟子里,未来能出几个擅长火器指挥与作战的将领,而带兵打仗,就必须懂得阵型,明白什么场合,什么地形应该使用什么阵型,防守如何布阵,行军如何列阵,进攻如何排兵。 “现在,红军驻扎于铁岭,黑军驻扎于新泰州,红军二十万兵,骑兵一万,步卒十九万,黑军十万兵,悉数骑兵……” 顾正臣安排着,要求朱棣、朱樉等人变阵演练作战之事。 金山,新泰州。 纳哈出直打喷嚏,咧嘴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啊…… 第七百八十三章 劝降使臣的罹难 寒冷的西风肆虐在天地之间,卷起的残雪迷乱了远处起伏的山。 纳哈出凝视着南方,对一旁的察罕问道:“外围哨骑可都派出去了?” 察罕肃然道:“不仅派了出去,还加派了五百骑。” 纳哈出点了点头,肃然道:“大意不得,一定要督促哨骑盯紧了。玛拉泰派人送来消息,大明皇帝又派来了人,你认为大明这是想作甚?” 察罕低下头:“想来和之前两次一样,都是来劝降的。” 纳哈出脸色阴沉,大明使臣见吧,听他们劝降是一种折磨,不见吧,又怕惹怒了大明皇帝,连个冬天都过不舒坦。 主事潘习进入新泰州,在被冷落了两日之后,终于还是见到了纳哈出。 纳哈出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及早接见。 潘习知道是纳哈出故意不见、刁难,也不点破,拿出朝廷公文,道:“大明皇帝仁慈,派我等诚邀纳哈出弃元投明,以保全族群,以免新泰州成为尸山血海之地。” 纳哈出冷着脸。 朱元璋现在的语气是越来越狂傲了啊,之前劝降,还是温和语气,哪怕是威胁,也不会很直白。现在倒好,直接威胁要杀人了。 东格乐愤怒地抽出刀,对潘习喊道:“想要新泰州,那你们大明难道就不死人了吗?今日便杀了你,让人将你的脑袋丢给辽东都司,告诉你们那皇帝,想要我们投降,不可能!” 潘习挺直胸膛,毫不畏惧地看着东格乐:“我与定远侯顾正臣是旧识,当年齐心合力共守海州城,算得上生死与共。你今日要砍掉我的脑袋,那就动手吧,将我的尸体留在这里,我相信,定远侯会来看我,并将我的残躯带回大明!” “你——” 东格乐脸色一白。 顾正臣是所有人挥之不去的噩梦,哪怕时间过去七八个月了,这个名字依旧是不允许提的存在。 一提就疼。 死了太多人,包括熟悉的将士,还有陌生的族人。 海州大战时,潘习确实在城内,当时与侍郎李冕一起到城内嘉奖军士,之后被困在了城中。虽然潘习没有上战场,但他确实担负起了看管俘虏等事。说与顾正臣生死与共过,严格来说,确实不算谎言。 纳哈出抬了抬手,让东格乐退下,对潘习道:“归顺之言,就莫要再提了,还请转知大明皇帝,我纳哈出将效忠元廷,不打算侍奉明廷。若他尊重敌人,那就应该让我们与大明相安无事,谁也不侵扰谁。” 那意思是,我不打你们了,你们也别派人打我们了,尤其是此姓顾的别来了。 潘习摇了摇头,沉声道:“所有人都知道,元廷亡大明之心不死。元廷新主自掌权以来,至少三次派军袭扰大明边关。太尉,大明皇帝要消灭元廷,这是绝对不会动摇的最高意志。而如今汗廷北迁,大明要向北,必然先取东北。” “如此局势之下,太尉除了归顺大明之外,只有一战。可据我所知,在座的诸位没一个能打的,尤其是面对定远侯,你们之中,多少人连战斗的勇气的都没有。将且如此,下面军士又如何?战事起时,要死多少人,海州城外的尸山不够高吗?” 察罕厌恶潘习这种“不投降就收拾你们”的嘴脸,愤怒地喊道:“我们是英勇的草原战士,岂会畏怕你们!” 潘习厉声反问:“若是定远侯在营外,你可还有勇气说出这种的话?” 察罕恨不得将潘习给杀了。 定远侯,定远侯,他是你爹还是你什么人,张嘴闭嘴就用此人当招牌威吓人! 纳哈出很是头疼。 创伤还没抚平,哪怕是伤好了,这伤疤恐怕十年内都会隐隐作痛。 可大明,会给自己几年? 此人说的并没错,朱元璋一定会再次征讨元廷,这是一个靠着推翻元廷起家的皇帝,他坚信的理念是元廷皇帝为上天抛弃,自己才有机会当了皇帝。 为了证明上天当真抛弃了元廷,那朱元璋就必然穷尽力量,想方设法,彻底击败元廷。 而要打败捕鱼儿海的元廷主力,就必然需要几千里的后勤线,如此漫长的后勤线,朱元璋不可能不清除威胁后勤的力量,也就是在东北的自己…… 先解决自己,再解决汗廷,这是一个大明作战不可能改变的次序。 纳哈出不清楚朱元璋在筹划什么,但很清楚,大明拥有了可怕的火器之后,已经完全具备了消灭自己、消灭元廷的实力。 投降吗? 不,有投降的念头就已经是输了一半了。 必须坚守新泰州,绝不投降大明! 纳哈出起身,发了话:“回去吧,告诉大明皇帝,感谢他屡次派使臣前来,我们会慎重考虑。为表示诚意,我们将在明年,不再进攻大明在辽东的任何城池。” 不能太过强硬,惹朱元璋掀翻了桌子,局势未必能控制得住,但自己又很需要休养生息,只能含蓄、委婉拖延。 潘习知道纳哈出的打算,但也清楚,战场上没将纳哈出留下来,靠着三言两语是不太可能说服此人投降的。 皇帝也是,要让纳哈出投降怎么也需要有诚意才是,派顾正臣带十万兵迎接下,给他个面子不就结了,非要自己大冬天带人跑来跑去…… 回家了。 潘习带着十余人的使臣队伍踏上了返回的道路。 风大了。 夜间下起了雪,覆盖了天地。 潘习看着周围的茫茫大雪,担心大雪下个不停,彻底封了路,便命令随行人员赶路。 三日后。 潘习总算有惊无险地找到了路,进入了安乐州地界。 疲惫的随行人员正在休息,突然听闻了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潘习起身,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招手喊着,可当骑兵靠近,看到了对方拿了弓箭瞄准自己时,潘习脸色一变,喊道:“快跑!” 噗! 箭飞至。 潘习痛苦地倒在地上,听着不断飞过的箭声与惨叫声,潘习痛苦不已,看着逼近而来的骑兵,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眸子。 潘习咬牙道:“是你们,为什么?” 刀过! 头颅滚动。 为什么? 因为有人想要你们的命,有人想要战争! 第七百八十四章 真凶是高丽? 三日后。 四千骑兵奔驰而至。 马云、叶旺翻身下马,看着十几颗人头冻僵在一块石头之上,而他们的尸体则围聚在周围,清一色脚朝内,断脖子朝外。 指挥使周允道仔细辨认一番,对马云、叶旺道:“没错,是潘主事等人。” 马云站在人头堆之前,冷冷地问:“是纳哈出派人杀了他们?” 周允道皱了皱眉,环顾四周,道:“除了纳哈出,恐怕没有人会有如此犀利的杀人手段。末将看过其伤口,身上有箭伤,脑袋多数是一刀砍落。” 一刀杀人头,这不仅需要力道,还需要厚沉的兵器或手法不够快,不可能如此干脆利落。而这群人动手如此犀利,显然是杀过人的悍勇之辈。 在这辽东地界,谁有兵、谁有兵器、谁有动机杀大明的使臣! 答案只有一个: 纳哈出! 马云转身上马,厉声喊道:“给朝廷发文书,请战!” 叶旺皱了皱眉头,上马追上马云,道:“此事透着蹊跷。” “何处蹊跷?” 马云问道。 叶旺认真地说:“纳哈出确实有杀掉潘习等人的能力与动机,可问题是,纳哈出有这个胆子吗?自从海州之败后,纳哈出始终龟缩在新泰州,再没南下一次,这说明纳哈出在畏惧大明进攻。” “既然如此,纳哈出为何要派人杀掉大明使臣队伍,惹怒大明的后果只能是战争,他难道连这点都看不明白吗?所以——潘习等人,很可能并非纳哈出派人所害。” 马云勒住战马,盯着叶旺问道:“那依你之见,潘习是遭了谁的毒手?” 叶旺摇了摇头,肃然道:“目前还不好说,可能是纳哈出内部出了问题,瞒着纳哈出派人动了手。也可能是——” 马云凝眸:“谁?” 叶旺沉声道:“高丽!” 马云愣了下,夹了夹战马,缓缓前行:“高丽,有这个胆子吗?” 叶旺拿马鞭指了指东面,肃然道:“高丽之前或许没这个胆子,可自从我们抢占铁岭、安乐州之后,他们就有了这个胆子。不要忘记了,自从我们占据铁岭等地之后,高丽几次派人,想要讨要铁岭地区,并让大明退还领地。” 马云沉默了。 确实,高丽这群人没一点自知之明,一直认为铁岭是他们的地盘,结果被元朝一顿揍,铁岭就给元朝了。后来趁着元朝空虚,高丽又开始讨要铁岭等地,元朝一直没给,但高丽却已经将手伸了出来,开始降服建州等地的女真族,并为其所用,觊觎铁岭等地。 不敢欺负纳哈出要铁岭的高丽,一看到大明占据了铁岭,当即就跳了起来,说什么这是他们的地方,让大明还给他们,还派了使臣去金陵找朱元璋说这件事。 皇帝如何处置的叶旺、马云都不知道,因为皇帝根本就没提起过。但高丽很躁动,似乎有想要武力夺取铁岭等地的打算。 在这种情况下,高丽确实有可能派人摸过来,然后遇到了潘习等人,将其杀害。 马云思索一番,凝重地说:“如此说来,高丽这是想要逼着纳哈出和高丽联手,然后夺走大明的辽东?” 叶旺咧嘴:“也许,高丽是找死。” 马云想了想,点头道:“吴祯最近在文书中提到过高丽,还说顾正臣将高丽称之为棒子,当时不以为意,现在想想,若是他们所为,那他们当真是棒子,欠捶得很。” 马云、叶旺对视了一眼,相视一笑。 潘习等人已经死了,他们是大明的使臣,代表的是朝廷脸面,天子传话之人,必须将事情闹大,最好是将纳哈出、高丽,嗯,差点忘记,还有归顺高丽的女真人一起卷进来。 事情足够大,辽东才足够热闹,战功才足够多,他日封个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一封加急文书,从辽东送出。 金陵,格物学院。 朱棡眼神空洞地看着朱樉、朱棣等人,嘴角颤抖着。 朱樉难以置信,看向顾正臣,问道:“为何会这样,格物学院还有人敢虐待他不成?” 顾正臣瞪了一眼朱樉:“你去也一样,禁闭室后遗症。说点话给他听听就好了。” 朱棣凑上前:“三哥,起来了,先生都在这看着呢。” 徐允恭见朱棡毫无动静,便上前道:“有美食。” 沐春:“有美女。” 朱樉推开几人,冲着朱棡喊道:“抄家伙干架了。” 朱棡涣散的眼神终于凝聚起来,眨了眨眼看着朱樉,喊道:“干谁?” 顾正臣脸色一沉,咬牙道:“看来关禁闭三天不够啊,来啊,再将他送去三天。” 朱樉目瞪口呆,这三天禁闭差点都傻了,再关三天,出来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朱棣、徐允恭连连求情。 朱棡总算恢复了意识,明白过来什么情况,毫无形象地喊道:“先生,弟子错了。我抄院规,多少遍都行……” “当真?” “当真!” “日后可还触犯院规?” “绝不!” “多少有些不信你。” “先生,我发誓……” 朱棡想哭。 禁闭室和自己以为的禁足完全不一样,自己明明感觉睡了很久很久,全身都躺得发酸了,可依旧没出禁闭室,似乎要将自己关到天荒地老,被所有人忘了一样。 那种彻底与世隔绝的惶恐让朱棡痛苦不已,习惯了被人捧着,习惯了各种声音,突然置身于极度安静的环境下,那种短暂的舒适很快就会成为折磨人的利刃。 每一次睁开眼都感觉过去了很久,可无论自己如何呼喊,就是没人将自己放出去,遥遥无期的令人绝望。 朱棡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只感觉自己好像崩溃了,若不是朱樉一嗓子,自己估计都醒不来了。 那里比地狱更可怕。 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再去一趟禁闭室。 在顾正臣走后,朱棡尝试着站起来,试了七八次都站不稳,只好颓废地坐着,问朱樉:“我到底被关了多久?” “三日啊。” “你确定是三日,不是三十日?” “额……” 朱樉打了个哆嗦,看这情况,禁闭室极度难熬,不说度日如年,但也是度日如旬。看来以后得收敛点了,要不然出禁闭室后几乎变成傻子的就是自己…… 第七百八十五章 被忽悠来的医药天才 朱棡、朱樉逐渐适应了格物学院的生活与节奏,从最初的胡闹、抵触到顺从、主动,只用了短短数日。 朱樉喜欢兵法课程,尤其乐意充当敌人,一人称十万的感觉,手舞旗帜,从容应对。 哪怕结果是被朱棣带人一群揍,还有姓吴的偷袭报仇,那也乐此不疲。 这种时儿严肃,时儿狂野,时而呐喊,时而惨叫的课程,让一群多数二十上下,血气方高的男人兴奋不已。 朱棡就有点倒霉了,刚恢复没两天,去了一趟工程机修院,竟然发现那里有个女子,沐春那小子还在一旁指指点点,朱棡当即就踹了过去,学院不让带女眷不知道吗? 结果—— 朱棡现在正在抄院规。 为什么宁国会在学院,为什么没人告诉自己…… 朱棡总觉得抄院规是一件极辛苦的事,想找人代笔,朱樉是二哥根本不帮忙,朱棣是老四但这小子仗着是师兄的身份,根本不理自己,至于徐允恭、沐春,那更是狡猾,唯一一个能帮忙的就是沐晟,但这小子喜欢开条件,一遍院规一贯宝钞的那一种…… 沐晟并不是贪,而且格物学院没用钱的地方,主要是他还上着律令商学院的课程,拿钱模拟交易是很正常的事,这家伙喜欢用真钱换真钱,还扬言自己以后要跟着自己的父亲跑到西面去整顿什么丝绸之路、茶马古道之类的…… 朱棡鄙视沐晟,你爹在西面打仗,打完就回来了,还用得着你去? 沐晟没办法利用了,太贵。 这一日休沐。 朱樉、朱棡回到宫中请安,遇到了文质彬彬的老五朱橚。 朱棡当即眼神一亮,不动声色。 等朱橚好奇,问出:“两位兄长在格物学院过得如何?” 朱樉干脆利索:“爽。” 朱棡讳莫如深,呵呵笑道:“可惜了,老五是没机会去格物学院了,那里可是大明最好学问的殿堂,有着无数未知的奥秘。像是什么利用影子求解建筑的高度,在舆图上绘制等高线,以一人当十万人的排兵布阵,你是没机会遇到了。” “对了,格物学院正在筹备建造大明最大的图书学院,要囊括天下所有书籍。不过你不是格物学院的弟子,是没办法去那里阅览群书了。我听说医学院正在准备编写一本什么纲目,要写遍天下药草,绘制图案,以育养更多名医,杜绝庸医……” 朱橚眼神中透着渴望。 囊括天下所有书籍的图书学院? 写遍天下药草的纲目? 这不就是自己现在最渴望的事情吗? 朱橚连忙说:“三哥,五弟也想去格物学院,可有什么法子?” 朱棡皱眉:“这个,怕是有些难啊,仅仅是抄写院规这一关,你未必能过得去。” “抄写院规?” 朱橚愣了下。 朱棡板着脸:“是啊,格物学院虽好,但规矩也多,入学院必须知道规矩,你也应该听说了,我和你二哥就是因为院规没抄好,背着荆棘哀求顾先生,这才破例进入的格物学院……” 朱橚张大嘴巴。 三哥,你确定是因为院规没抄好,不是因为你们带女眷在格物学院大吵大闹,然后被父皇赶过去的?难道说,这背后另有隐情? 朱棡深深看着朱橚:“只要你抄写五十遍院规给我,我便为你找先生说情,到那时,你再去找父皇说一声,事情就成了。” “直接找父皇……” “现如今格物学院停止招生了,顾先生不发话,你直接找父皇如何能行……” “五十遍?” “多多益善。” “成,那就拜托三哥了。” 朱橚高兴不已。 当顾正臣听闻朱橚也要来时,顿时笑了,正愁医学院人才跟不上,这家伙可是真正的医药领域的天才,历史上记载他组织与参与编写了《保生余录》、《袖珍方》、《普济方》和《救荒本草》等等医药书籍。 也不知道这基因随谁,反正老朱的儿子一个个都有特殊本领…… 儿子要去读书,朱元璋自然不会反对,就这样,朱橚被“忽悠”到了格物学院,朱棡收获了五十遍校规,大明收获了一个真正的医学大家。 句容卫,远火局。 制造司郎中沈名二收到了一封家书,瞬间眼泪夺眶而出,跪倒在地:“父亲——” 管理陶成道、大使刘聚等人听闻沈名二要回家奔丧,颇是不舍。 刘聚与陶成道商议:“沈名二是制造司十分重要之人,在这个关头让他离开,对火器改良极是不利。” 陶成道叹道:“留下他的理由有无数个,但总抵不过一个道理,孝顺方可忠君。父母老时未在身边尽孝已是后悔不已,若是连亲人离世都不准他服丧,就太不近人情了。” 刘聚担忧道:“服丧是人之常情,只是给他多久时日,总不能给个三年吧,一年都太长。” 陶成道想了想,安排道:“这样吧,先送他回去奔丧,至于多久回来,等报过顾掌印再作安排吧。” “如此也好。” 刘聚点头。 当日,陶成道、刘聚、陈有才等人亲自将沈名二送出卫营,句容卫派出了军士丁七、宁九万护行。 沈名二籍贯原在福建福州,几年前便将父母接到了句容安置,只是父母惦记福州亲邻,每两年便会在冬日赶回一趟,不成想这一次远行,竟成了永别。 马车颠簸,沈名二伤心不已。 丁七骑马在侧,宁九万拿着鞭子赶马车。 在马车接近镇江地界时,突然从林中窜出一人,出现在道路之上拦住了马车。 宁九万连忙停下马车,丁七弯腰摘下了手弩,警惕地看着来人。 来人身材高大,魁梧壮实。 一脸凶相,一双大眼含着凶光,左脸颊上一块月牙状白斑极是显眼。右侧肩膀后冒着刀柄,明明站得笔直,可双手还是几乎到了膝盖处。 宁九万伸手按住腰间的刀,厉声道:“何人拦路?” 大汉盯着马车,咧嘴道:“远火局,制造司郎中沈名二是吧。为了调你出远火局与句容卫,我们兄弟可是大费周章,筹划三个月之久才等到这个机会。沈郎中,跟我们走一趟吧,我们需要你这双手,帮我们打造——远火局的火器!” 第七百八十六章 远火局出事,风雪中离京 这一晚,金陵大雪。 顾正臣早已入梦,睡得深沉。 张希婉感觉房间有些冷,起身去照看炉子,发现煤已熄灭,刚想出门让小荷烧一块煤送来,便听闻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很快,门被敲响。 张培喊道:“老爷!” 张希婉披了件白色绒衣,隔着门问道:“老爷正在休息,什么事不可明日再说?” 张培脸色凝重,行礼道:“夫人,亲军都尉府的人要见老爷,陛下正在等着,似有大事件。” “知道了。” 顾正臣回了声,坐了起来,对张希婉问:“几更天了?” 声音有些嘶哑。 “刚过三更。” 张希婉有些心疼,夫君这段时间为了教育之事,在每个学院跑来跑去,别的院长一天两个多时辰的课,他却要上三个多时辰的课,嗓子都喊坏了。 顾正臣皱了皱眉,走向床,摘下屏风上的衣裳,凝重地说:“这个时辰陛下传召,必不是什么好事,兴许哪里出了变故。” “会不会牵连到夫君?” 张希婉问道。 顾正臣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亲军都尉府的人在外面候着而不是闯进来,说明与为夫关系并不大。现在揣测无益,房间冷了,你莫要着凉,我会安排小荷送来煤,快去歇着吧。” 张希婉知道自己用不上力,只好目送顾正臣离开。 出了院子。 顾正臣看到了朱元璋的近卫张焕,萧成也在,连马匹都牵来了,不由眉头一动,问道:“发生了何事?” 张焕脸色凝重,压低嗓音:“远火局出了事,陛下命我等速速接定远侯入宫。” “远火局!” 顾正臣凝眸,翻身上马。 夜雪之中,三匹战马飞奔出格物学院,随后十二骑开路,十二骑殿后,护卫着顾正臣朝着金陵城而去。 城门夜开。 在顾正臣纵马进入之后,又缓缓关闭。 至皇宫外时,开路与殿后的骑兵纷纷沿着宫墙撤走,张焕、萧成陪着顾正臣走入宫内。 武英殿,灯火通明。 顾正臣到了殿外,走向内侍。 内侍连忙开口:“陛下吩咐过,定远侯入殿即可,无需通报。” 顾正臣将马鞭交给萧成,大踏步入殿。 殿内气氛十分压抑,只有坐着的朱元璋,站着的毛骧,还有跪着的句容卫镇抚使梁林。 “免礼吧,梁林,将事情告诉他!” 朱元璋语气冰冷。 梁林面带悲楚,痛苦地说:“三日清晨,制造司郎中沈名二收到讣告,按规制准许奔丧,安排两名军士随行护送。四日午时,百姓发现两具尸体,继而告官。经查验死者是句容卫军士丁七、宁九万……” “沈名二呢?” 顾正臣上前一步,紧张地问。 梁林低下头,沉声道:“马车空了,沈名二失踪!” “失踪?” 顾正臣脸色一变。 朱元璋将一本文书摔在桌上,压抑着怒火:“顾小子,沈名二失踪事情有多严重,你身为远火局掌印应该十分清楚!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从现在起你去句容,将沈名二给朕找出来!若是出了岔子,朕拿你是问!张焕,萧成,你们会随他一同去,全听你调用!” 顾正抬手领命。 “还不速去!” 朱元璋喝问。 顾正臣想了想,道:“陛下,在走之前,臣有几句话要讲。” 朱元璋凝眸,盯着顾正臣,抬手让毛骧、梁林退下,然后问道:“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说什么?” 顾正臣见再无其他人在场,上前两步,正色道:“臣若是不将话说明白,陛下兴许会因为一个沈名二失踪睡不着觉,可事实上,事情远没有严重到陛下寝食不安的地步……” “他可是远火局新式火器制造司郎中!” “陛下,神臂弓再厉害,也需要有人拉得开才行,新式火器再厉害,也需要有对应的火药才可。很显然,抓沈名二是抓错了人,要抓也应该抓臣或陶成道。整个远火局,完全掌握最核心火药秘密的,就那么两三人,陶成道已经在远火局修了坟,他决定死在那里了……” 朱元璋狐疑地看着顾正臣,严肃地问:“你当真,沈名二的失踪不会对京师与皇宫构成威胁?” 顾正臣认真地点头:“陛下可以安排人拿山海炮,填充寻常火药与石子试试。沈名二只精制造,不通火药,更不懂得火药弹之事。就好比手里抓着一石的弓箭,却只能发挥出五斗的威力,陛下无需担忧。何况,制造火器绝非一朝一夕之事,给臣一个月,臣定将幕后之人找出。” “一个月?” 朱元璋呵呵笑了起来,点头道:“若是别人说一个月破案,朕可不会信,但你素来善破悬案疑案,既是如此,那就给你一个月。说吧,你还需要什么?” 顾正臣挺直胸膛,凝重地说:“臣需要一个能查案的身份。” 朱元璋点了点头。 这倒是,查案没身份,衙门都难进,更何况劫走沈名二的人一定不简单。 “自今日起,你为御史台经历,负责巡察京师直隶各府,若需要,准你巡察各行省,直至找到真凶!至于句容卫,准你调动。” 朱元璋肃然道。 御史台的官员基本上是言官,但御史台绝不是只弹劾骂人那么简单,还肩负着纠察、辩明冤枉,提督各道等职责,其中辩明冤枉,便赋予了御史台官员过问刑狱之权。 事实上,许多御史到了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先审问甄别罪犯,调看讼狱案卷。 御史台经历,算得上是小官大权。 顾正臣欣然领命,问道:“陛下,萧成陪臣去就够了吧,张焕乃是陛下亲卫……” 朱元璋呵了声:“你以为朕派张焕是监视你还是保护你?不,顾小子,他去是为了给你解决麻烦的!到了句容你就知道了,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一个月,也未必能破案。” 顾正臣皱眉,行礼退出大殿。 看着风雪中的萧成、张焕,顾正臣脸色更是凝重。 事情恐怕很是棘手,棘手到了萧成一个人未必能解决的地步! 梁林上前,惭愧地说:“定远侯,一定要为丁七、宁九万报仇!” 顾正臣点了点头,朝着宫门外方向走去。 “这一次,要血流成河了。” 漫天风雪听闻,惊惧之下慌乱起来,带着狂风一路呼啸而去…… 第七百八十七章 嗜血残暴之人 大雪如被,轻柔地覆盖着大地。 风在呢喃,哄着大地安眠,树也安静下来,进入梦乡。 刹那。 雪被重重踩踏,冒出一个个马蹄印。 原本洁白无瑕,天地一色,如今显得有些残破,丑陋的黑与纯净的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风呜咽,卷着雪来缝补,又被一鞭子给抽碎,痛苦地呼啸起来。 顾正臣纵马疾驰,眉头之上已满是雪霜,脸没了知觉,目光锐利,身后是萧成、张焕、梁林等合计二十骑。 萧成催马追上,侧着脸喊道:“这场雪下得不是时候,会覆去许多痕迹。” 顾正臣看了一眼萧成,只是点了点头,并没说话。 老天要下雪,谁也管不着,现在能做的就是尽早赶过去,避免更多痕迹被破坏。 接近句容时,风雪渐弱。 待顾正臣等人抵达句容城外,天已亮了,雪也停了下来,只有呼呼的西北风如同精力旺盛的孩子在那呼喊。 “去县衙!” 顾正臣说完,便催马入城。 虽说丁七、宁九万死了,尸体已经转运到了句容卫,但最初勘察现场的是县衙的人,卷宗在县衙手中。 顾正臣到了县衙外,正在处理公文的知县骆韶、县丞周茂等人匆匆迎接,认识与不认识顾正臣的吏员都走了出来。 骆韶带人行礼。 顾正臣严肃地看过众人,摆了摆手;“本官前来只办一件事,便是抓住杀伤句容军士、掠走沈郎中的真凶,县衙该如何办事还是如何办事,需要时,你们配合便是。骆知县,将卷宗找出来,另外,是谁发现的尸体,让他到现场候着。” 骆韶连连应声,好久不见,顾正臣依旧是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 句容距离金陵并不远,不少人传闻顾正臣失宠,被削去所有官职,沦落为一个教书先生,还有人劝自己要借机与顾正臣划清界限,以保全官位。 而划清界限最好的办法,那就是弹劾顾正臣。 但骆韶并没这样做,知遇之恩在那摆着呢,其他人可以弹劾顾正臣,但自己不能,一旦做了就是忘恩负义,是白眼狼,那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更何况,骆韶很清楚顾正臣在句容百姓心中的地位,现在句容县已经成为了上县,百姓生活比之洪武六年之前好过了不知多少倍。 单单问一句,大明哪个县的百姓能一天吃三顿饭,一年到头天天不断炊的? 骆韶敢说,唯有句容县! 句容县连孤寡残疾之人都照顾好了,就是一条腿的,也给送去了匠作院干活,你丫的是残废的是腿又不是手,怎么就不能自食其力了?坐在那里刨木头怎么就做不了? 骆韶清楚,句容所有的改变,其实都是顾正臣夯实的基础,是他开创的产业扶贫之路,让句容县欣欣向荣。 面对这样的人,骆韶弹劾他,等同于背弃句容百姓! 落井下石不是句容人! 骆韶、周茂、杨亮等人,都坚定地推行着顾正臣安排好的发展之策,从没有动摇过。 再说了,骆韶最近听说了,皇帝的四儿子和女儿都当了顾正臣的弟子,你他娘的劝我弹劾顾正臣? 这是多想害自己…… 顾正臣走过仪门,进入大堂便坐在了主位上,接过卷宗便说道:“是谁勘察的现场?” 骆韶道:“因死了两人,案情重大,我便亲自前往,随行的还有典史韩强、班头王仁等人,还有仵作宋二。” 顾正臣仔细看着卷宗。 案件发生在句容县城东北四十余里外的山麓侧小道上,案发时间在午时至末时之间。 嗯? 顾正臣皱眉。 丁七右手被斩断,正面身中两刀,背后身中两刀,致命伤是——断喉! 宁九万双手断去,正面身中四刀,背后身中两刀,致命伤是——断喉! 现场发现了弩与箭,箭未见血。 丁七、宁九万的兵器同样没有染血。 马匹没了,马车空了,沈名二不见。 顾正臣拿出铜钱,手指翻动,凝眸看向张焕、萧成:“丁七、宁九万如何死的,你们应该知道了吧?” 朱元璋派他们两人一起前来,并说张焕是帮自己处理麻烦的,显然,老朱是知道些事情的。 张焕走出一步,重重点头:“从梁林描绘的丁七、宁九万死法上来看,这两人绝对是为高手所杀,而且是同一个人所为。一个能正面虐杀两名句容军士,甚至能在很近的距离避开弩箭的高手!” 萧成凝重地说:“这人有能力一击致命,一刀杀人,可他偏偏没有这样做,而是先重创,最后断人咽喉!这两人将死时,他一定就在现场看着。他有武力,且是个亡命之徒,嗜血残暴之人!” 顾正臣再次看向卷宗,看向骆韶:“这两人腿上没伤吗?” “没有。” 骆韶回道。 顾正臣皱眉,问道:“一个骑马,一个赶马车,为何伤在胸口前后?” 萧成回道:“只有一个解释,他们一个下了马,一个下了马车,正面与其搏杀。” 顾正臣拿着铜钱,敲了敲桌案,问道:“马车在何处?” 骆韶道:“在县衙。” 顾正臣起身,跟着骆韶等人见到了沈名二乘坐的马车,里面并没有搏斗过的痕迹,但有血迹溅到了马车里面,很可能当时沈名二拉开了帘子。 “这是?” 顾正臣盯着马车里的干了的血迹,发现血迹圆润,似是在很近的位置滴落下来的,与一旁溅入状的血迹完全不同。 “将马车里的东西全都拆下来!” 顾正臣下令。 韩强、王仁等人上前,将马车之中的车座拿了出来,当拿出一个车座时,夹缝里掉出一封信。 王仁连忙将信交给顾正臣。 顾正臣接过看着上面沾染着血迹,翻过来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两个歪歪曲曲的字: 八尺。 顾正臣打开信看了看,嘴角微动:“这封奔丧的书信是假的,有人故意针对沈名二,不,是针对远火局设了局!至于这八尺,应该是沈名二留给我们的线索,八尺身高!只是这家伙,实在应该留点我们不知道的线索……” 第七百八十八章 谋逆大案 身高问题其实并不需要沈名二告知,宁九、万丁七本来就是高个子,看看其伤口位置,大致能推测出凶手身高。 “将弩箭提出来,去现场。” 顾正臣收起信,对骆韶等人道。 骆韶不敢怠慢,命人取来案中的弩箭。 县衙外,数以百计的百姓围着,见顾正臣出来,激动地喊成一片。 “老知县。” “顾青天。” “定远侯。” 称呼不一,但情感相似。 王老人更是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老眼湿润地看着顾正臣。 顾正臣走过去,抓住王老人的手,笑道:“王老人,身体康健啊。” 王老人摇了摇头,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眶,对顾正臣道:“临走之前还能再见到顾青天一面,王某可以瞑目了。这些年来,大家可都盼着顾青天能回来看看……” 顾正臣深深看着质朴、真情流露的百姓,重重点头:“大伙念着顾某,顾某何尝不念着大家。本官人虽然不在句容,可也一直关注着句容。诸位记住了,若是这县衙改弦易辙,伤害了句容百姓,不分是非,制造了冤案,你们尽管去金陵定远侯府敲门。” “顾某虽不是这里的知县了,但你们永远是大明的子民!皇帝是圣明的,绝不会允许地方官贪虐伤民,本官会为你们上达天听!” 骆韶、韩强等人暗暗颤抖。 句容的官好是好,可就是太过危险,日后若是出了岔子,这群百姓是真敢去找顾正臣,而以顾正臣定远侯的身份,还有诸皇子老师的身份,告诉皇帝那还不容易…… 在句容,务必谨慎持廉! 顾正臣让众人散去,对几位老者道:“公务繁忙,无法与诸位长者共聚长谈,实是遗憾。待事了之后,顾某一定设宴,祝诸位长寿长安。” 几位老者感动不已。 顾正臣上了马,拱了拱手,然后催马而去。 骆韶、韩强等人最初并不善骑马,可为了学习顾正臣治理经验,时不时需要跑下乡去,这才不得不学了骑马,县衙虽然没什么好马,可代步总是无碍。 别的知县还在乘坐马车时,句容知县已经是骑马而行了。 抵达现场,询问过发现尸体的农夫,又勘察一番,顾正臣端着弩,思考着当时的站位与场景。 张焕、萧成仔细搜寻了周围,因为雪覆盖的缘故,并没找到什么线索。 顾正臣射出弩箭,然后走了过去,沉声道:“凶手大致八尺高,善长刀,佩了短剑,身手敏捷,暴虐嗜血。从卷宗记录的伤口来看,对方刀法有大开大合之势,想来曾在军营中挥刀过,甚至是上过战场,曾经不止一次虐杀人,这绝不是此人第一次动手。” 张焕紧锁眉头。 萧成赞同顾正臣的分析,言道:“如此犀利且熟练的杀人之技,必是惯犯。只是此人出自何处,只知道这些并不好寻,天下卫所如此之多,况且这种人出现在外面杀人,一定是脱去了军籍……” 顾正臣摆了摆手:“这样的人未必难寻,毕竟,我们不一定要直接找他。” “不找他,找谁?” 张焕疑惑地问。 顾正臣凝眸:“他们要找的是谁,我们就去找谁。” “沈名二!” 张焕喊道。 顾正臣重重点头。 对于动手之人,自己所知不多,但对于沈名二,那可以说是相当熟悉。 对方劫走沈名二,绝不是想给沈名二挖个坑、办个葬礼,而是想要借沈名二之手铸造出远火局最新式的火器。 而铸造火器,就不是一般人可以玩得起的事。 第一,需要铁。 第二,需要煤。 第三,需要人。 铁矿山附近多数是没煤矿山的,尤其是金陵周围,产煤炭的地方并不多。 顾正臣召来张焕、萧成,低声道:“派检校调来应天府、镇江府各县煤炭矿生意往来账册!务必拿来!” “为何是煤炭?” 张焕不理解,事关火器,不应该直接调查铁矿更为合适吗? 顾正臣脸色严肃地说道:“铁矿多是官府控制,寻常之人无法得到铁矿。若是官府之人暗中参与,也必然会销毁可能暴露的证据,不为人知。但煤矿就不同了,朝廷并不控煤。对方买煤炭时,也必不会告知对方需要保密之事。” 张焕了然,连忙答应,安排人去办。 萧成道:“只是调查应天府、镇江府够吗?对方有没有可能已经出了这两地?” 顾正臣背负双手,严肃地说:“劫掠远火局的人,还送来了报丧书信,选择好了道路埋伏,显然是有所准备。为了避免暴露行踪,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走船离开。其二,入山潜藏行踪。从这里到长江码头,尚有三十余里,若对方当真想要走船,那他们应该在更近的位置埋伏,而不是隔如此之远。” “况且码头有巡视之人,无论是走货还是走人,都会被人看到,暴露的风险很大。最重要的是——他们放弃了马车,却带走了马匹,这说明他们是以骑马为主。带着沈名二还骑马离开,必不敢走官道,只能进山。” 顾正臣指了指北面的山,肃然道:“对方很可能进入了这山中,亦或是通过这座山,进入到了镇江府,也可能向西而行隐藏在应天府内。无论如何,就目前来看,藏身这两府的可能性最大。” “若是你判断错了,那再想找到他们就太难了。” 张焕提醒道。 顾正臣沉思了下,问道:“他们利用沈名二是为了打造火器,而打造火器之后用在何处?答案只有一个:金陵!” “若这一点判断没有错,那他们就不太可能远离金陵,很可能就在附近潜藏。毕竟火器这东西,想要过一道又一道关津而不被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少过几道关津!对方是聪明人,一定会将危险降到最低,这案件的背后很可能是谋逆大案,事关身家性命,不可能不小心。” 张焕、萧成面色凝重。 谋逆大案吗? 皇帝睡不着,半夜将顾正臣喊出来,很可能就是看穿了背后有人图谋不轨!想想也是,都掠走远火局的人,偷偷制火器了,不是谋反能是什么? 有人,找死啊! 第七百八十九章 朱元璋,与你决出胜负 金陵,某院落。幽静的后院一角,有一座三丈三的圆形池塘,池塘旁遍植葱翠的竹。 竹林探着脑袋,看到了墙外不远处的秦淮河。幽暗的光影里,船荡荡而去。 一个脑袋从河中冒了出来,又潜入到水中。池塘里的水缓缓升高,浸润了原本干燥又冰冷的石头,眼看着石头要被吞没,池塘里的水又缓缓降了下去……密室里,灯火亮了。 黑衣人至暖炉旁烤着双手,努力让身体更暖和一点,看着不远处垂落而未拉开的帘子。 “地魁,老爷到了。”声音传出。地魁连忙站起身,冲着帘子的方向行礼。 “说说吧。”声音尖刻,带着几分睥睨天下的狷狂。地魁肃然道:“老爷,顾正臣已经下了命令,要求各地关津盘查过往人员,并绘制了沈名二画像,正分发往各处关津,责令方圆八百里所有关津务必配合……”帘内传出声音:“八百里?这动作可不小啊。不过,网越大,漏洞越多,总不能一网打尽。贪狼那里如何了?”地魁回道:“正在迫使沈名二屈从,只是此人骨头很硬,被折磨昏死了七次,依旧不低头。若是再这样下去,我们恐怕就白谋划一次了。”帘中,高大的影子晃动起来,而在影子后,是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 白衣在身,看似风雅,可更像丧服。 “白谋划可不行,这是一招险棋。成了,事半功倍。不成,三族夷灭!所以,不择手段也要让沈名二听我们的话,打造出最厉害的山海炮!唯有如此,大业可期!”地魁了然:“下属必将此话带给贪狼。”影子站了起来,扑在了帘上:“顾正臣是个棘手的人,此人智谋不可小觑。带话给贪狼,若顾正臣接近真相,那就先下手为强,将他暗杀在外!”地魁震惊了下,连忙道:“这样一来,事情恐怕会更大——”顾正臣可是定远侯,也是皇帝钦点调查此案之人,肩负重任,一旦被人暗杀,皇帝那里不暴怒才怪。 “事情或许会大,但至少我们在短时间内安全,能从容应对。可若是被顾正臣咬住,那他一定会将我们拖到地狱里去。句容、福建的事证明了,此人一旦发现端倪,必会追索到底。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时,莫要动他。等待机会,若是能游说此人为我所用,那这大明,未必不能有一个定远公!”地魁行礼,退出了密室。 秦淮河上的船晃了晃,缓缓融入到主河道之中,与其他的船无异,透着香气,琴瑟铮铮……船首。 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面带粉红轻纱,暼了一眼从一旁经过的船,纤柔的手指动了起来。 “好美。”地魁看去,心头一颤。船过。美人已去。地魁侧过身,对一旁的船家问:“方才那是谁的船?” “哪个?” “哦,看那灯笼,应是时下红雪。” “为何我从未听过此人?” “两天前出现在这秦淮河上的,据说此人曾是平凉侯费聚在青楼买去的侍妾,平凉侯府破了后,此女消沉了许久,这才再次现身秦淮河上,之前在红楼时,名作黄时雪。” “是她!”地魁凝眸,心头一动,暗暗记下。院落,长亭。亭外,一个黑袍人站在沉声道:“顾正臣正在秘密调查各处煤炭账册,还加强了关津控制。”亭内,一人头戴蓑笠端坐着道:“煤炭?呵,此人倒是厉害,一针见血。不过账册如此浩繁,他当真能找出端倪?未必吧。” “当年泉州府的卜寿对顾正臣的动作也不以为然,结果是卜家没了。” “呵,你现在说话是越发大胆了。” “我只是提醒,顾正臣此人不动则已,动则必杀。郭家,卜家,高家,包括纳哈出,没有人不吃他的亏,包括陈宁,他临死之前甚至想要用血衣……” “够了!” “依我之见,再不动作,我们很可能会十分被动。尤其是现在顾正臣卷入其中,我们更需要提前筹备了。俗话说得好,先动手为强。”一只手抬了下蓑笠,冷冷地说:“你打算怎么办?”黑袍人道:“要么让他死,要么让他离开金陵。”蓑笠之下,满是沉默,良久道:“顾正臣还没那么快找到我们,暂时不要去接触他,以免无法善后。那几个人说了,没有火器,我们难以成事,只要我们拿到最新的火器,他们便会随我们动作。所以,沈名二必须成为我们的人。” “我来办。”黑袍人自信地说。 “用什么法子?” “圣旨够不够?” “你是想——伪造圣旨?” “没错,远火局是秘密而设,朝廷内对其知道的并不多。可要知道,皇帝并不喜欢什么事都交给一个人掌控,另外设置一个远火局,以沈名二为掌印,他如何能不听从?” “且这样办吧,只是煤炭一事,不可掉以轻心,让人更换购买煤炭的商户。另外,火器需要的一切物资,都务必小心购置,不能被顾正臣抓住把柄。”黑袍人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蓑笠取下,一双冰冷的眸投向夜空。你本淮右布衣,可为天子,我也是淮右之人,是不是也可以为天子? 权力!我也想手握杀人之权,谁不听从便让他死。我不甘心被你掌控。 这一座山的顶峰,只能容一个人坐,你坐了十二年了,够久了,也该换换人了。 现在对你不满的人很多,你厌恶甚至想要他们的命。但我不同,我会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机会,只要他们追随我! 朱元璋!等着吧,我将上前一步,与你决出胜负!句容,句容卫公署。 顾正臣翻看着最近送来的煤炭账册,随后丢在一旁,又拿起一本。张焕满脸忧愁,对顾正臣道:“定远侯,沈名二已经失踪五日了,我们还毫无进展,若是陛下问起,我们如何是好?”顾正臣淡然一笑:“一个月还没到,陛下还不至于那么早来问吧。再说了,我们也没闲着,不是正在追查?”张焕郁闷:“追查无果算什么追查……”顾正臣将手中账册翻看了两页便丢到一旁,然后再次拿出了一本账册,扫了两眼便丢在一旁。 张焕吃惊地看着顾正臣:“如此粗糙的看一眼,能看出什么名堂?”顾正臣平静地说:“哦,不需要看了,这些账册没用处……”张焕目瞪口呆。 费那么大劲,动用了那么多人,强制索取了煤矿商户账册给你送来,你现在告诉我没什么用? 第七百九十章 抓住你们的尾巴了 淳化镇,北山南麓。一座煤炭矿山内,近百余人正在忙碌着。一脸黑煤的男人背着背篓,将煤炭从矿山里面背出来,倾倒在如山丘的煤炭堆里,剧烈地咳嗦几声,然后转过身,继续朝着矿山走去。 而在另一处煤炭堆旁,正有人手持铁锹,将一些大块的煤炭给拍成小块,然后铲起来倒入麻袋里,有人封好麻袋搁到一旁等待过称。 掌柜张献记录着每一袋煤炭的重量,然后对伙计曹达道:“这是金陵赵家铺子要的两千斤煤炭,安排我们的人三日后送到。”曹达点了点头,连忙记下。 张献对铲煤慢了的男人喊道:“赵家要的五千斤煤赶紧给装好,他们今日傍晚便会让人来提走,抓紧,耽误了这笔买卖,你们别想吃饭!”傍晚。 张献让伙计将煤炭运至官道旁等待着,左等没人来,右等没人来,直至天完全黑了,也不见有人领走煤炭。 这让张献很是恼火,大冬天一群人在这里等,结果你们不来,什么意思? 回去吧,第二天接着等。一连等了三天,张献也没等来赵家的人,这才发现不对劲,连忙去找东家苍南郊说明情况。 苍南郊吃了一惊,眉头紧锁:“赵家煤炭要得勤快,这半年来从来没迟过一次,为何这次如此诡异?”张献忧愁不已:“东家,这可是五千斤煤,咱们都与赵家说好了的,因为这笔买卖,我们可是推掉了金陵几户商人购煤。若是赵家不来人运走煤炭,那我们需要趁早给这些煤炭找个下家。”苍南郊并不担心。 煤炭这东西并不愁卖,只是赵家上次拿走了苍家二十辆推车还没归还呢,这他娘的是打算不给了咋滴? 蚊子再小也是肉,自家的推车也是花钱打造的,凭啥不还! “这个赵家到底什么底细?”苍南郊愤愤不平。张献也一脸忧愁:“是啊,这赵家做买卖煤炭与他人不同,别人家都盼着我们送煤炭上门,哪怕是多出一些钱也乐见。可这赵家非要自己运煤炭。”苍南郊拍案而起,道:“不管是谁,商人总要讲诚信,没诚信当什么商人?对外传出消息,就说金陵商人赵桥驿订而不买,毫无诚意可言!”张献错愕了下,劝道:“这会不会得罪赵家?” “是他们先得罪的咱们!快进入腊月了,遇到这档子事谁不闹心?”苍南郊很是不满,然后说:“找几个多舌头的人去说,莫要让别人说是我们做的。”张献了然。 这一日,深夜。邢娘被苍南郊的呼噜声吵醒,幽怨地推了推,见呼噜声依旧不停,只能蹙眉苦熬。 帘帐外,突然亮了起来。邢娘伸出手,拨动帘帐,只见不远处的桌旁正端坐着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在其一侧,还有一个大汉站着。 “啊——”邢娘惊呼一声,连忙缩回手,推醒了苍南郊,喊道:“老爷,老爷——”苍南郊脾气并不好,被人吵醒当即蛮力地推开邢娘,怒斥道:“滚!”邢娘蜷缩在角落里,惶恐不已。 “苍东家是吧,深夜拜访,不请自来,还请见谅。”陌生的声音传入苍南郊耳中,苍南郊猛地起身,拉开帘帐,看了看来人,瞳孔中闪过慌乱,随后便稳住心神,问道:“你们是何人,若是要钱,我可以让下人封些银两。”顾正臣呵呵笑了笑,手中一枚铜钱弹起,然后抓在手中,冷冷地说:“我来这里不是要钱,而是要命。” “这——”苍南郊脸色一变,厉声喊道:“来人啊,来人!”顾正臣安静地坐着,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甚至还指了指门:“你也可以站到院子里去喊人,如果你能喊来人的话。”苍南郊见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彻底慌了,连忙道:“我只是个商人,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更没得罪过……” “我听闻有个赵家在你们这里频频购置煤炭,但在几日之前,却言而无信,没有拿走预定下的五千斤煤炭,是否如此?”顾正臣冷冷地说道。 苍南郊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赵家的人?”顾正臣站起身来,呵呵笑了笑:“问你什么话,便回答什么,多舌的话——”萧成上前一步,腰刀拔了出来。 寒光闪闪。杀气逼人。苍南郊颤抖起来,连忙说:“没错,确实如此……”顾正臣从袖中取出一份账册,丢给苍南郊:“这是你们半年来的往来账册,赵家先后购置五次煤炭,每次间隔大致一个月,原本定在十一月十二日的煤炭,突然取消,连个音讯也没说,对吗?”苍南郊看着手中的账册,又看了看顾正臣年轻的脸,当即跪了下来,哆嗦地说:“你,你莫不是定远侯?”账册这东西一般人想拿都不可能给,但前段时间,定远侯派人强硬索取,如今账册出现在他手中,再联想到此人年纪……顾正臣看了一眼萧成:“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再多说一句废话,杀了。”苍南郊差点吓晕过去,不等刀过来,连忙回道:“确实如此,赵家是八个月之前开始要煤炭的,每个月都会差人运煤,这个月原本定在十二日,可他们没来,一连几日毫无音讯。加之赵家要煤炭从来都是派人前来结算运走,我们也不知他们在金陵何处……”顾正臣凝眸:“赵家派人前来,一次派多少人,离开去了何处?”苍南郊擦了擦冷汗:“每次都是差三十人,至于去了何处,我们也不知道,他们运煤走的是夜路。” “与你打交道之人,总记得容貌吧?” “这个记得,是个精明的中年人。”顾正臣看向萧成:“找个画匠来,将画像画出。”萧成点头,拉开门。 苍南郊感觉一阵寒风吹了进来,看去门外,两队军士森然而立,手中长枪直指夜穹! 果然是定远侯!苍南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本分做买卖,怎么滴就招惹到了这种大人物。 顾正臣问了几个问题,沉默地坐在那里,手中铜钱不断翻动。要煤炭账册,动静很大,不是为了从过去的账册里发现蛛丝马迹,而是为了从未来的账册里发现破绽。 这群人心性不够啊。自己不过随便一出手,他们就乱了分寸,马上就换了煤炭商。 殊不知,这才是自己的目的,这才是真正的暴露!现在,抓住你们的尾巴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目标,青龙山 拿起画像,顾正臣看向苍南郊、张献等人,问道:“有几分像?” “七八分。” 苍南郊回道。 顾正臣点了点头,将画像交给萧成:“速调句容卫一千军士前来。” 萧成看了看,皱眉道:“这事只准句容卫参与,不告知张焕是不是欠妥,毕竟他是陛下耳目。” 顾正臣呵呵一笑:“怎么,你就不是陛下耳目了?” 萧成嘴角露出一抹不自然的苦涩,摇头道:“我是陛下耳目,可你我之间太熟悉,陛下未必全信。张焕一直都跟在陛下身边,深得信任。如此大案终于有了些线索,却将他调至其他地方追查,很容易落人口实……” 顾正臣脸色凝重,沉声道:“不是本官信不过张焕,而是信不过检校!陛下给了我调动句容卫的权力,只要我发话,句容卫军士只会听命行事,换言之,我是他们唯一的长官。可检校内部谁说了算,是他们上面的镇抚使、千户还是指挥使,亦或是其他,你能保证没有人中途泄密?” 萧成脸色一变:“你该不会怀疑检校中有人参与了此案吧?” 顾正臣不置可否,背负双手,严肃地说:“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你——” 萧成震惊不已。 顾正臣没有解释。 相对于萧成、张焕等人只看到了眼前的案件不同,顾正臣早就将矛头对准了胡惟庸一群人。 没办法,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洪武十二年了,而胡惟庸案爆发的时间是洪武十三年正月。 而在胡惟庸案爆发之前的一年,必然是胡惟庸等人暗中活动、各方筹备最紧锣密鼓的一年,现在这起案件很可能是胡惟庸为谋反做的准备。 且不说一些史料关于胡惟庸勾结日本、元朝等记录是否真实,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无论胡惟庸有没有造反的打算,此人都在暗中收买内外官员,结交武将豪强,并企图控制朝政、军事! 如果非要有人站出来说,结党文武官员不是为了造反而是为了活下去,那顾正臣也只能呵呵了,都他娘的把控朝政,将手伸到军队了,你还说没打算造反,非要打出个旗,杀到宫里去,才叫造反是吧…… 不敢是谁劫走了沈名二,顾正臣十分大胆地将幕后之人直接定在了胡惟庸及其同党身上。 胡惟庸能在金陵筹备多年,如果说没有检校为之遮挡,顾正臣不信。老朱是什么人,连自己身边都要安插一双眼睛的人,怎么可能在胡惟庸身边没眼睛? 就是不知道朱元璋安插在胡惟庸身边的人是不是有夜盲症,还是朱元璋故意装看不到。总之,检校队伍里,一定有一些人被胡惟庸收买了。 句容卫一千军士在镇抚使梁林、千户黄洋等人的带领下,夜色中急行军,在天即将放亮时赶至淳化镇。 顾正臣指了指舆图,对萧成、梁林、黄洋等人道:“按照苍南郊等人提供的消息,赵家购置煤炭每次都是来三十人,以推车行远,走夜路。显然,他们并不希望暴露行踪,推车走一晚,应不会超过四十至六十里。从舆图上来看,大致范围在秣陵以西、句容以东、溧水以北、上元以南这一片区域内。” “而在这一片区域之中,溧水、秣陵附近并无铁矿,上元附近太接近金陵,且那里铁矿多为官府直接控制,这些基本可以排除。句容县境内对矿场控制严格,想要在那里找到铁矿并藏身也不容易。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淳化镇北面的青龙山!” 萧成不解地问道:“可这青龙山里没听说有铁矿。” 顾正臣盯着青龙山的舆图,脸色凝重地说:“青龙山从西南到东北,横去三十余里,山体绵延不绝,森林茂密,地势复杂,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洞穴可以藏身。青龙山虽长,但最宽处不过四里,这也意味着,从北面上元县等地,完全可以运一批铁矿入山。” 梁林听闻之后,忍不住道:“若定远侯所言是对的,那这群人实在是太狡猾。自青龙山南面采煤,从北面进铁,山内藏人藏兵!而这里距离金陵脚程不过一个时辰!” 顾正臣凝眸。 这不是狡猾,而是太聪明! 青龙山不像金陵附近的山一样有寺有庙有人烟,这里因为地势复杂,加上道路难行,没什么历史文化等,山里面可以称得上寥无人烟,除了一些挖药草的人与猎户进去外,基本上没什么人会跑山里面去。 这里就像是金陵附近的一处真空地带,无人看一眼。而煤矿在青龙山以南,叮叮当当怎么挖,人来人往,怎么都不会有人想到山里面可能还有一批人在叮叮当当。 选择这里作为“隐身”之地,简直是绝了。 顾正臣相信自己的判断,找来纸笔写了一封文书,交给萧成:“你跑一趟金陵,将这封文书以最快速度交给陛下,务必亲手送达!” 萧成领命:“最快两个时辰我便会赶来,你莫要轻易入山!” 在萧成拍马离开之后,顾正臣看向黄洋,威严地下令道:“去找苍南郊与这里的里长、老人,问清楚青龙山有多少进出山道,尤其是可以走推车的山道。” 黄洋抱拳而去。 顾正臣将目光投向梁林,道:“一旦问清山道,你带五百军士,绕至青龙山以北,封锁所有出入道路,记住,要隐藏在暗处,不可暴露!无论是谁要进山,还是出山,哪怕是朝着路过山口时看了一眼,停留了一下,吐了一口唾沫,全都给抓起来,不准放走任何一人!” 梁林肃然道:“得令!” 顾正臣将舆图放下,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青龙山,嘴角微动:“当年在句容入山是为了打虎,这一次入山,还是为了打虎啊。就是不知这只虎头上,写没写标记……” 萧成纵马奔驰,将速度催到极限。 淳化镇到金陵不到六十里,不惜马力,不到半个时辰便抵达了金陵城! 当萧成甩动马鞭窜入城内时,守在城墙之上的百户申名察脸色一变,匆匆下了城墙…… 第七百九十二章 挡不住温柔女人 武英殿。 朱元璋正在与徐达、邓愈商议新军训练之事,忽闻萧成求见,连忙让其入殿。 萧成肃然行礼。 朱元璋盯着萧成,沉声问道:“可是顾正臣调查出了眉目?” 萧成重重点头,拿出文书,举过头顶道:“回陛下,定远侯得到了一些线索,现特派臣前来送信。” 朱元璋挥退内侍,起身走了过去,接过公文看去,脸色陡然一变:“青龙山?” 徐达、邓愈对视了一眼。 朱元璋走向徐达,将文书递了过去:“你们看看吧。” 徐达连忙接过,与邓愈仔细看了看。 邓愈咳了咳,脸上挂着冷意,道:“定远侯请求京军野训于青龙山,并演练封山、搜寻、山林作战等事宜!陛下,看来定远侯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了!” 徐达板着脸:“青龙山距离金陵并不远,但因地势等缘故,尚多是蛮荒之地。若有人藏匿其中,确实令人想不到。陛下,既然定远侯发现了端倪,那是否……” 朱元璋目光中透着冷森森的锋芒,威严地下令:“邓愈这几日身体不好,徐达,就由你来五万京军,前往青龙山演训一番吧!告诉顾正臣,挖地三尺,就是将山翻过来,也要找到人!” 徐达肃然道:“臣领旨!” 朱元璋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神机军也跟着去,听顾正臣调遣!这群人善山林追索,兴许用得着。” 徐达犹豫了下,问道:“带火器吗?” “唯神机军。” “臣领旨。” 徐达与萧成离开武英殿,直奔大教场,趁着徐达点兵的空隙,萧成去了趟格物学院,除了给顾家报了平安外,还顺手将林白帆给带走了。 萧成很清楚顾正臣的做事风格,做事冲在第一线,不亲自入山是不可能的事,为了万全考虑,多一个人跟在顾正臣身边总是好事。 点兵! 五万将士! 徐达下达了全副武装、出营野训的命令,军队很快便开始有条不紊走出教场。 战术背包的普及与日常备战思维的确定,极大节省了军队的准备时间,以前路程较远、时间较长的出征或演训,需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是兵马与粮草齐动。 命令下达,战术背包上身,列队,出征。 快速! 当黄森屏、赵海楼等神机军听闻归顾正臣调动时,一个个兴奋不已。 虽说成了京军,家眷也调了过来,可怎么说,总感觉在邓愈手底下没在顾正臣手底下舒坦。 邓愈治军很严,军令、军法经常挂在口头上,这应该是他与顾正臣最大的区别。顾正臣治军也严,也讲军令,但顾正臣不会反复说,更不会拉所有人出来训话。 有不听的,直接加训,训到听话为止,不需要全体跟着挨骂。 严中有宽松。 加上顾正臣时不时与军士讨论作战,并关怀军士家眷与起居,在情感上更入人心。但邓愈、徐达等人做不到这一步,毕竟面对的是十万京军,做不过来。 最主要的是,跟着顾正臣有军功可以拿啊。身上每一处军功,哪个不是顾正臣给的…… 前进! 去青龙山! 金陵城内,某处宅院中。 百户申名察脸色惊慌,对掌柜赵罔道:“萧成急匆匆入京,必然是顾正臣察觉到了什么,还请速速上报!” 赵罔听闻不敢怠慢,在申名察离开后,查问了一番消息,当即去了饱腹楼。 大掌柜李邱听闻消息后,脸色骤变,沉声道:“萧成当真回来了?” 赵罔点头:“当真,留下的耳目也看到了,此人急匆匆进了皇宫。” “还有没有其他消息?” 李邱问道。 赵罔重重点头:“听说,魏国公与萧成去了大教场,很可能调兵!” 李邱在房中不断踱步,敲门声响起。 账房李明跑了过来,慌乱地说:“城外教场大军出动,具体去向尚且不知!” 李邱摆了摆手,让人镇定下来,咬牙道:“这个时候我们不能乱了分寸,谁若是自乱阵脚,那可就真完了!我会处理好此事,你们都下去吧。记住了,如果有朝一日深陷绝境,最好是为家人多想一想! 赵罔、李明相视低头,转身而去。 船沉了,自己会死。 但没关系,家人已经得到了安置并离开了金陵,大不了一人死,换全家安枕无忧,富足三代! 香阁。 地魁坐在帘外,听着一曲琵琶声,一脸陶醉。 声消,帘动。 暗香浮来。 黄时雪一袭红装,莲步轻移,柔声道:“公子几次来这里只是喝茶,是无酒量,还是无酒胆?” 地魁哈哈大笑:“黄姑娘,喝酒容易误事,如今这金陵事多,可不敢因为贪了几口酒,丢了性命。” 黄时雪浅笑:“事多,公子还来。” 地魁伸出手抓过黄时雪,揽入怀中,闻了闻气息,沉声道:“你倒是个妙人儿,等事办完了,跟我走吧。莫要在这秦淮河畔行夜船了。” 黄时雪抬手推开地魁,转身走出两步,娇媚一回首:“跟着你走?到如今奴家还不知你姓名,是何处人家。” 地魁起身:“我可以告诉你——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黄时雪嗔怒,踩了踩地板:“公子说这不是时候,那不是时候,等到让奴家走时,也会告知,不是时候,如何?” “这……” 地魁看着黄时雪,那双眼里满是委屈,心头一紧,连忙说:“我答应你,再过半年,不,三个月……” “公子请回吧。” 黄时雪转过身,落寞地说:“奴家本是青楼女子,残花败柳之身,见多了负心人,这世间已无男人可入心,虽然曾对你有好感,可现在——奴家不想再见你。” 地魁上前,一把抱住黄时雪,道:“我全都告诉你可以,只不过,这事你必须保密,万一走漏了一点风声,我会死,你也活不成。” 黄时雪身体一软,轻声道:“那么可怕,公子还是莫要说了。” “不行,我要告诉你!” “不许,为了你的安全。” “偏要告诉你,我名作李存远,身后站着的是——” “怎么了?” 李存远看向阁楼外,见到岸边的船上挂出了红灯笼,浑身一冷:“白日挂了红灯笼,这是——十万火急!” 第七百九十三章 得罪过顾正臣?撤…… 青龙山,北山口。 靠在树下的乔二斧正在打瞌睡,王环走了过来,踢了踢乔二斧,又看了看一旁几个睡着的人,大声喊道:“都打起精神来。” 已过五十的乔二斧被惊醒,顺势抓起一旁的刀,见是王环,放松下来:“我说王护卫,这里又没人来,让我们弟兄多睡会怎么了?” 打着哈欠的吕望站起身,伸展了下腰:“昨晚呼呼北风时,王护卫酣睡,是我们兄弟在值守盯梢。这大白天若有动静,抬眼就能看到,何必如此谨小慎微?” 乔二斧见王欢想要发怒,呵了声:“我们这些人向来领钱办事,给多少钱,办多少事,区区月钞二两,还不足以让我们日夜兼守。再说了,往日里轮值好端端的,为何最近突然紧张起来,可是有事瞒着我们?” 王环冷着脸,沉声道:“不该问的莫要问,知道多了,想抽身都难!” 乔二斧点了点头。 自己这群从卫所脱籍或当了逃兵的家伙,确实不方便知道太多,以免哪天想退都退不了。 王环站在山坡高处,望着北面的原野与远处的村落。 陡然。 一道不起眼的烟柱从北面升腾而起。 王环打了个哆嗦,眯着眼看了看方向,脸色陡然一变,安排道:“乔二斧,带人守住这山口,无论谁来,都不准放进去!” “得,兄弟们,起来干活了。” 乔二斧答应一声,见王环脚步匆匆离开,便对吕望使了个眼色。 吕望猫了下身,钻入树林之中。 王环心慌意乱,脚步匆匆,几次差点摔倒,直走了两刻左右,才抵达一座山洞前,见千户李十二在,急切地说道:“不好了,小王庄方向起了烟柱!” 李十二正在石头上磨刀,听闻王环此话,手中刀几乎丢下,面带惊惧地问:“是我们的危险信号,还是百姓家失火了?” 王环摇了摇头:“目前还不清楚,但这是白天。” 李十二明白王环的意思,大白天的百姓家失火的可能性不大,更大的可能是外围的人在通报消息。 寻常炊烟和烟柱不同,这一点王环不可能看走眼。 若是如此,这青龙山怕是不安全了。 李十二咬牙道:“会不会是那顾正臣找到了这里,此人可是极是厉害,震动福建的地府鬼借手案,他一出手便给破了,万一找到了蛛丝马迹,我们……” 王环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咬牙道:“现在不是谈论顾正臣有没有找到这里的问题,你立马去找贪狼,告诉他情况可能有变!” 李十二了然,收了刀便带了两人匆匆离开。 王环仰天祈祷: 顾正臣,千万不要来…… 北山口。 乔二斧盯着不远处的树林,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似乎比早上时候,更茂密、更苍翠了一些。 “老大,吕望回来了。” 张生走了过来。 乔二斧收回目光,看着归来的吕望,见其脸色不太好,皱眉道:“怎么,被发现了?” 吕望摇了摇头,咬牙道:“事情有些不对!” 乔二斧坐了下来,板着脸:“有话直说!” 吕望嘴唇哆嗦了下,不安地说:“刚刚我听到他们谈论,会不会是顾正臣找到了这里!” “顾正臣是谁,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张生回忆着。 刚刚坐下的乔二斧豁然又站了起来,瞪大眼珠子喊道:“你说谁?” “大哥,你没听错。” 乔二斧激动起来,扯着嗓子骂:“娘的,顾正臣找到这里?如此说来,这群人是干了得罪顾正臣的事?天杀的,这不是送我们兄弟上绝路吗?” 张生看着乔二斧如此不安,又看了看周围十几个兄弟,一个个都目瞪口呆,惶惶不安,不由问道:“这顾正臣是谁……” 吕望瞪了一眼张生:“你大爷出海,吃的是谁的利?” 张生张大嘴巴,喊道:“定远侯!” 娘的,每天念叨定远侯,将定远侯的名都忘了。 张生打了个哆嗦,脸色苍白地说:“你是说这群人得罪了定远侯,而定远侯正在追查他们,我们还在为他们充当掩护,为他们当哨岗?” 吕望低下头,事情基本就这样。 张生有点想晕倒,对乔二斧道:“大哥,咱们是来赚钱的,不是来送命的,当初说好的当山户,就负责放哨守住山道,可现在不是这么一回事啊,咱们要不——跑吧……” 乔二斧愤怒地踢了一脚大树。 这他娘什么事! 当逃兵跑路,甚至是杀了将官跑路,那都算不得什么事,大不了藏身荒山。朝廷总不至于为了几个人大规模动用兵力抓人。 可问题是,得罪过顾正臣的人,极少有幸存者啊…… 句容有传闻,顾正臣能手撕猛虎。 泉州有传闻,顾正臣是个人屠。 福州有传闻,顾正臣通晓鬼神之术。 京师有传闻,顾正臣摁着羽林卫摩擦。 辽东有传闻,顾正臣摁着纳哈出一顿猛揍…… 当过兵的,逃过难的,走过路的,在大明哪个不知道顾正臣的威名?百姓称他为青天,贪官污吏称他为屠夫,一些军士称他为良将,一些将领称他为裙带户…… 不管叫什么,不管有什么传闻,都说明了一点: 得罪顾正臣,就是领了地府通行证。 猛虎也好,装神弄鬼也罢,顾正臣一定会解决掉它…… 乔二斧害怕了,看着跟在身边的众人,咬牙道:“不是咱没胆量,实在是定远侯太过可怕,纳哈出十万人都没留下他,咱们兄弟就是多一百倍,也干不过此人。所以——撤吧。” “撤!” 吕望、张生等人没有丝毫犹豫。 大家是来赚钱钞的,不是送命的,现在性命要不保,谁还考虑什么钱钞。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乔二斧带十余人匆匆下山,刚到树林之中,乔二斧脸色一变,抬手拦住众人,开口道:“不要走了!” “大哥,再不走我们就完了,等定远侯来了,咱们可就走不掉了!” 张生催促。 乔二斧苦涩地将刀丢在地上,噗通跪了下来,在张生、吕望等人不解的目光中冲着密林喊道:“我们兄弟不知是与定远侯为敌,上了别人的当,愿归顺为定远侯带路……” 寒风扫过香樟树林,寂寂无声。 第七百九十四章 检校的问题 吕望不明白乔二斧为何这样,张生抬头看了看周围,也不见有人影。 就在张生打算问一问时,突然看到不远处的草皮抖动了下,冒出两颗脑袋,手中还端着弓箭,更令人胆寒的是,箭已在弦上! 句容卫总旗卓横水站起身来,冷眸盯着跪着的乔二斧,问道:“你是如何看穿的?” 乔二斧想哭。 你们伪装是厉害,在远处是看不出来,可他娘的谁家樟树下面长这么高的枯草,还就长这么一截一片。还有那前面的灌木也是人吧,这是樟树林,附近就没什么低矮灌木,这玩意不是在山南面多…… 乔二斧解释之后,连忙命令慌张的吕望等人投降。 吕望、张生等人后悔至极,这刚听到顾正臣的名准备跑路,不成想已经是晚了。 不用说,顾正臣已经来了…… 卓横水没想到收获来得如此之快,自己奉命封锁附近山口,这刚埋伏不到一个时辰,人家已经开始归顺了。 “去,将他们送给定远侯!” 卓横水安排了四个军士。 当乔二斧、吕望等人离开树林时,只感觉远处隐藏着浓烈的杀机,压抑的气氛令人极是不安。 有军士牵马,带乔二斧、吕望两人前往青龙山以南,其他人则被绑缚起来。 南面某处山口。 顾正臣摆了摆手:“带他下去吧,能救活就救活。” 军士领命,抬着身上插着两个箭的“山贼”走了。 黄洋走至顾正臣身边,道:“定远侯,南面山口已经完全被封住了,只是北面有些地带宽阔,处处是出山之地……” 顾正臣看了看天色:“无妨,等他们察觉到我们来了的时候,大军已经到了。” 一名军士匆匆走来,禀告道:“张焕带人来了。” 顾正臣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让人去请,看着怒气冲冲的张焕。 张焕见到顾正臣,当即发怒:“既然发现端倪,为何不差人以最快速度告知?我乃是陛下钦点,随同调查此案,定远侯竟也提防我不成?”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平静地说:“在没有坐实情报之前,若通报了张统领,让其他地方调查出了疏漏,岂不是两面皆输?这不是,刚有进展,便差人告知。” 张焕呸了一口唾沫。 连句容卫都调了一千人抹黑赶来了,已经开始封山,你这叫刚有进展? 再说了,你差人告知的时候,我已经在路上了! 这要是消息再滞后点,你进山抓了人去了武英殿,咱还在句容闲逛呢! “定远侯,这件事不能就此揭过去,若不给我个交代,只要我在宫里一天,你们顾家就别想好过一日!” 张焕很是愤怒。 顾正臣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威胁,但张焕说出这样的话,还是不能忽视。 毕竟这家伙是检校头目,万一三十天里面有几天不爽,让人往定远侯府后院挖个坑,埋个金刀,藏个非法刻来的印章,不知道找哪个裁缝拼出来的黄色衣裳丢家里去…… 想到这里,顾正臣咳了咳,拉着张焕到一旁,严肃地说:“张统领认为沈名二被劫掠,背后有没有检校参与其中?” 张焕脸顿时阴沉下来:“定远侯,检校可是陛下的……” 顾正臣摆了摆手,打断了张焕:“你敢赌上性命,保证检校内部没有问题吗?” 张焕脸色一变。 这谁敢保证…… 检校构成很复杂,既有军士,也有百姓,还有商贩走卒、僧人、道士,张焕都不清楚秦淮河上的姑娘有没有加入检校之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里的姑娘确实提供过情报…… 如此复杂的构成,张焕怎么可能保证内部没问题。 顾正臣正色道:“若在告知你之前没有封山,检校先行透露出消息让人逃了,你我可担待得起?” “可我不太相信检校内部有问题,尤其是跟着我的人,这群人是亲军卫!” 张焕目光坚定。 顾正臣呵呵一笑:“简单,你集结所有跟过来的检校,在入夜之后告诉他们本官找到了确凿的证据,掠走沈名二、蓄意谋反之人就在这青龙山中,今晚四更本官就将带人入山清剿!然后——” 张焕盯着顾正臣,握了握拳头:“若我的人没问题,你必须——” “如果你的人没问题,你儿子入格物学院!” “成交!” “若你的人有问题……” “那是我的问题,与定远侯何关?” 顾正臣傻眼。 你丫的不是粗人,怎么还玩起心思来了…… 张焕转身离开。 如果当真有人背叛皇帝,那检校内部就可就要被清洗一番了! 若没有的话,自己也是赚的,儿子总是在国子学也不是个办法,可格物学院现在不对外招生了,至少今年不走后门根本进不去…… 而等格物学院再招生,那可就是明年秋的事了,实在太久。 张焕走了没多久,徐达、萧成等人已然赶来。 顾正臣行礼。 徐达爽朗地说:“莫要虚礼了,如何,有消息了吗?” “北面那里?” 顾正臣问。 徐达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三万兵,每十人一队,正在将整个北山封住,包括各处道路,也已安排人封锁,天黑之后,不准任何人进出!” 顾正臣松了口气,点头道:“目前掌握了一些消息,青龙山确实有一批人手,数量还不少,在五百至一千之间,或是更多。” “呵呵,人多人少,这都不是事,只要知道他们在这里,那就够了。对了,你看谁来了。” 徐达指了指。 黄森屏、赵海楼等人大踏步上前,肃然行礼:“见过定远侯!” 顾正臣开怀一笑:“有魏国公与神机军在,此番入山更是稳妥。” “报,北山有俘虏送来。” 乔二斧、吕望听闻徐达带大军赶来时,庆幸不已,这也就是投降快,晚点说不得就被人给干掉了…… 日落时,封山完成! 张焕征用了苍南郊的宅院,将检校全聚拢过来,三百余人。 当着众人的面,张焕威严地喊道:“魏国公与定远侯今晚四更将带人进入青龙山,我们检校随同前往,现在都去休息,养好精神。记住了,不得泄露行踪,不得外出!” 众检校应声,纷纷进入了东西厢房与南房等休息。 夜深。 一个检校出了房门小解,呲着水静听动静,哆嗦了下之后观望一番,见没异样,便摸到了墙角处,灵活地翻墙而出…… 第七百九十五章 先认衣裳,后看脸 甘岚贴着墙到了胡同口,借着星光看了看,不见异常便窜了出去。 事情紧急! 必须第一时间告知千户陆业! “藏在了青龙山内吗?” 甘岚脚步匆匆。 这段时日一直在追查劫掠远火局郎中沈名二之事,现如今张焕、顾正臣要夜入青龙山,很显然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甘岚并不清楚是什么人劫掠了沈名二,又为什么藏身在青龙山之内,只知道陆业吩咐过,一旦张焕有大的动作,务必第一时间告知。 陆千户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还曾拿钱救治过自己母亲,这份恩情赴汤蹈火也需要还! 甘岚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耳边灌满呜呜的西风。 陡然间。 风中似乎有些其他声音。 甘岚感觉左腿被什么东西砸了下,整个人猛地摔在地上,又翻滚了几次才消去力道。 一脸血迹。 甘岚咬着牙坐了起来,看着大腿上的箭愣了下,钻心的疼这才传来。 沙沙—— 几道人影自星光下缓缓走来。 甘岚抬起头,看到了张焕、顾正臣等人,浑身一颤。 顾正臣侧头对张焕道:“看来你儿子想去格物学院,需要等明年了。检校内部的事我不便插手,但我只有一个要求:他要去找谁,这个名字一定拿到!” 张焕愤怒不已,辨出了甘岚,压制着愤怒,低沉着嗓音道:“好,好啊!我怀疑过很多人,唯独没怀疑过你!甘岚,为何要背叛?” 顾正臣不想听张焕的质问与审讯,与萧成、林白帆等人离开。 徐达走了过来,问道:“通过他能找到山中之人吗?” 顾正臣摇了摇头:“估计有些难,他是朝着京师而去,不是朝着山中去,想来并不知道青龙山里面有什么,很大可能是京师人的耳目,这种人很难接触最核心的秘密。” 徐达将目光投向青龙山:“乔二斧、吕望等人只是被招募来的看护,他们上面只有一个千户李十二、百户王环等人。但这两人所在之地不见重兵、煤炭、铁石,更无敲打铸造之声。这说明,山里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顾正臣面色凝重。 青龙山很大,长四十里,宽四里,用后世的算法则是方圆一百六十公里,如此一大片区域,别说五万人,就是十万人短时间内也无法翻查一遍,加上这里面还隐藏着不少山洞,密林无数,给搜寻带来了更多困难。 最头疼的是这青龙山出口太多,不像什么太行山、祁连山、天山等,山口就那么多,堵住基本上别想出去了。大量兵力只能留在外围封锁,削弱了进山数量。 顾正臣正色道:“魏国公,外围需要人坐镇指挥。” “你想亲自带人进去?” 徐达皱眉。 顾正臣嘴角微动:“不然呢,我这小小侯爷也指挥不了五万京军……” 徐达哈哈大笑:“看来陛下早就看穿了,这才将神机军交你指挥。” 顾正臣点头。 朱元璋就是个老狐狸,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那就入山吧。 顾正臣等待着时辰。 清冷的星光下,神机军开始集结。 林白帆、萧成也已准备就绪。 张焕终完成了审讯,带检校到了,对顾正臣、徐达说出了千户陆业的名字。 顾正臣对检校内部的人并不了解,但看徐达脸色不对劲,就知道这个陆业不简单,背后肯定关联着一些人。 张焕咬牙道:“检校十人一组,跑了一人,整组连坐全杀掉!这下,定远侯可放心了?” “老张,冲我发火就没必要了吧。”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检校队伍,低声道:“说实话,高度保密的事,你以为这些小小检校能知道什么?就是将他们带到山里,他们也不知道去何处通报消息,他们最多只能是外围人的耳目。说实话,我并不建议你跟着入山,而是应该去找那个千户。” 张焕哼了声:“那千户自有人去抓,陛下给我的旨意是跟着你,帮你解决麻烦!” “好吧。” 顾正臣不再拒绝。 张焕看了看夜色,问道:“为何还不动身?天亮了之后再入山,我们更容易暴露行踪。” “等。” “等什么?” “麒麟服。” “什么?” 张焕傻眼。 大哥,你是要去山里抓人的,你穿什么麒麟服,那是朝服。 徐达也露出了一丝不解。 直等了近半个时辰,两骑匆匆而至。 张焕看去,愣了下,冲着顾正臣竖大拇指:“定远侯,风流啊!” 顾正臣也吃了一惊,不是让张培送麒麟服过来,怎么严桑桑也跟着来了。 张培将包裹递过来,对顾正臣解释了句:“老爷,严姑娘有话说。” 顾正臣没有接包裹,径直走向严桑桑。 严桑桑翻身下马,暼了暼青龙山,道:“有一句话。” 顾正臣皱眉:“讲” 严桑桑言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顾正臣摘下腰间玉佩,递给严桑桑:“告诉她,万事当心。” 严桑桑顺着接玉佩的间隙,凑上前轻轻吐出了一个名字,然后翻身上马,拨转马头。 顾正臣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对张培道:“将包裹给张统领,你们回去吧。” 张培没有执意留下来,有萧成、张焕、林白帆保护顾正臣,已是无忧。 在张培、严桑桑离开之后,顾正臣看着没什么动静的张焕,道:“愣着干什么,穿上麒麟服入山!” “我穿?” 张焕瞪大眼。 顾正臣呵呵笑了笑:“劫掠沈名二的人是高手,又在暗处,我穿如此张扬万一被射死了如何是好?” 张焕问候顾正臣。 你丫的害怕被射死,就不担心我被射死? 顾正臣才不管这些,总需要有个靶子,死道友不死贫道,再说了,你张焕是什么人,皇帝亲卫中的大头领,武功盖世的那一种,害怕被人射怎么行…… 在顾正臣强行要求,纵是张焕再不乐意,拿出违背礼制的借口也没用,被迫穿上了麒麟服。 这个时代认人往往是先认衣裳,后看脸。 衣裳对了,那就不用看脸了,该怎么打招呼就怎么打招呼…… 第七百九十六章 清理尾巴 皇宫,武英殿。 朱元璋盯着京畿舆图,目光停留在青龙山良久。 毛骧走了进来,禀告道:“陛下,我等赶到时,千户陆业已自杀身亡。” “好快的速度!” 朱元璋没想到,这边刚得到急报,那边人已经死了。 “可找到线索?” 朱元璋威严地问道。 毛骧恭谨地回道:“还在追查,目前尚未发现此事与吉安侯陆仲亨有关系。” 朱元璋沉默了下,下令道:“剥丝抽茧,刨根问底!朕需要知道谁与陆业见过面,不择手段!” 毛骧拱手:“臣这就去查。” 朱元璋抬手,在毛骧离开之后,目光变得更是阴冷。 桌案上的纸张被掀开一角,上面显露出了一排名字,其中一个便是“陆业”…… 夜色之下,鬼魅横行。 大掌柜李邱在书房中不安地等待着消息,突然窗户被打开,一个包裹丢了过来。 李邱下意识地接过包裹,沉甸甸湿漉漉的,摸了摸顿时吓得后退,喊道:“我可是忠心耿耿……” “事情紧急,为了避免你开口,只能死了。” “我不会开口,我发誓!” “呵,在刑部是不会开口,可若是落在顾正臣手里呢?此人极是可怕,手段频出,着实令人不安。李邱,后院有口井,跳进去吧,莫要让我动手,主人家吩咐过,留你个全尸,放心吧,你的家眷会好好的。” 李邱清楚,事到如今已无活路,区别在于自己死还是他人动手。 井水顿时飞溅起来,打湿了井壁。 石头封住了井,里面再无动静。 百户申名察只感觉腹部绞痛难忍,似乎肠子被生生撕断一般。 惨烈的叫声传出许远。 当大夫匆匆赶来时,又呕吐地离开。 这他娘的连自己肚子都刨开了,肠子都流出来了,还让自己来干嘛…… 晦气! 四更天。 亭中。 蓑笠微微侧了下方向,低沉着声音道:“都处理干净了?” 黑袍人从暗处走了出来,低声道:“与青龙山但凡有直接关系的,基本上已处理干净。” 蓑笠低了低:“万万想不到,顾正臣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我原以为,给他半年他也找不到青龙山。毕竟案发之地在句容与镇江府附近,他应该朝着镇江去查。” 黑袍人叹了口气:“此人太过狡猾,调阅煤炭账册只是乱我们阵脚,而我们出于对此人的顾忌,果然换了煤炭商人,这才暴露出马脚。若不然……” 没错! 顾正臣这人的计谋实在是太厉害。 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但凡有线索,他就能顺藤摸瓜,然后在极短的时间里揭开真相。在他瞄准煤炭时,想来没人不会不在意。 可谁能想那么周全,他不过是故意打草惊蛇! 现在,青龙山算是彻底暴露了。 想救已然不可能。 “这次,我们要折损不少人手与可用之人。” 亭中人站起身来。 黑袍人点了点头:“确实要损失不少,前期多少谋划也将泡汤,那一批火器也将无法再运出来。不过,这也是一个机会。” “你是谁?” 黑袍人冷森森地开口:“杀掉顾正臣的机会!这个人,留不得了!” “就怕杀不了他!” 蓑笠微微摇动。 黑袍人正色道:“那里已经给贪狼去过消息,说万不得已时,可以将顾正臣杀了。这一次顾正臣必然会进入青龙山,贪狼有这个机会。” 蓑笠沉默。 黑袍人甩了甩袖子:“身家性命都在这里,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今日不除顾正臣,他日必为其除之!此人能耐无数,文武双全,如今又在格物学院成为了皇子、勋贵之师,假以时日,此人威望之高,无人能敌!” 蓑笠底下传出了沧桑的苦笑声:“我们在这里,青龙山在那里,还有什么好说的。若贪狼能杀得了顾正臣,那自然是好事。若是不能,贪狼反而为顾正臣所擒,事情可就麻烦了。此人知道的事不少,尤其是地魁的身份……” 黑袍人转身:“到了那一步,地魁就去死吧。至于他的本家,就劳烦你亲自跑一趟了。” 夜冷。 西风动,树林里传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顾正臣亲自带着神机军与抓来的几个舌头进入了青龙山。 夜里视野并不好,尤其是山林之中。 为了安全起见,神机军抽调了五百人充当斥候,在前面一边探查一边引路。 山中有些小路,但这些小路往往并不能走推车。 问过乔二斧等人才知道,这群人是将煤炭等东西给抗到山里去的,而这也让顾正臣想利用山道找到沈名二的想法落空。 不过—— 一环接一环,外围的舌头知道里面一层,里面一层一定知道更里面一层的人。 剥洋葱,一层一层剥下去,总能找到中心。 山洞内。 王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山外起了烟柱,说明事情紧急! 而在黄昏时,了望发现了军队,加上一些山口的人也失踪不见了。 这说明顾正臣不仅锁定了青龙山,还调动了军队封了山,甚至——他很可能马上就会入山搜查! 或许! 顾正臣已经来了! 王环站在山洞口,盯着外面的山林,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 李十二走了过来,低声道:“贪狼命我们向东北回撤。” 王环不安地问:“顾正臣当真来了?” 李十二重重点头:“即便这时候没来,明日也会来。这一次,我们很可能没活路了,但顾正臣也别想活着离开!” 王环不甘心:“趁着官军还没完全封锁,我们早点撤出青龙山不是最好的选择?” 李十二盯着王环:“你是说,逃走?” 王环摇头:“不是逃走,而是……” 噗! 短剑刺入胸膛。 李十二冷冷地看着一脸震惊的王环,肃然道:“事已至此,唯有杀了顾正臣才能为妻小争取到进入桃花源的机会!王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太胆小,想要逃!” 封山之下,生死关头。 跑,只能死得更快! 王环看着离去的李十二,无力地倒在山洞里,只感觉自己愚蠢至极,竟为这群人效力。 濒死的黑暗。 忽然。 一道光撕开了浓郁的黑。 王环睁开眼,看到了麒麟服,打了个哆嗦,喊道:“定远侯!” 第七百九十七章 陷阱重重 “流血过多,已经没救了。” 萧成上前看了看,对顾正臣说道。 顾正臣打量了下,皱眉道:“没伤到要害,只是流血过多?” 萧成点头。 顾正臣看着王环思索了下,招了招手,对赵海楼道:“安排两个人,给他包扎好伤口后,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格物学院医学院。告诉医学院院长,就说此人掌握着大秘密,不择手段也要救活!” 赵海楼犹豫了下:“定远侯,他已经不行了……” “嗯?” 顾正臣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赵海楼打了个哆嗦,喊道:“来人,将他送去格物学院!” 萧成心想:何必呢,救也救不活。 王环心想:我到底掌握了什么大秘密,值得不择手段去救…… 不对,为何这人称呼他为定远侯,那这个穿着麒麟服的棒槌又是谁,眼珠子到处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张焕看向王环,冷森森地问:“李十二去了何处?” “后山,东北方向三里外山洞。” 王环没隐瞒。 对方已经要自己的命了,不拖他们下去不甘心。 张焕看向顾正臣:“追吧?” 顾正臣没有当即答应,而是问了句:“你们制造出火器没有?” “制造出来了。” 王环越来越虚弱。 顾正臣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正色道:“搜寻时务必小心,以三三制为准向东北方向前进!” 三三制! 这是一种用于克制火器作战的一种战术,可以在避免大量折损、保全有生力量的情况下前进。 因为这种战术使用情况十分特殊,需要敌人手中有火器。 纳哈出那里办不了走私军火买卖,元军依旧是弓箭、马刀的骑兵战术,导致三三制长期无用武之地。 顾正臣现在拿出来这种战术,其实并不是用作进攻阵型,而是谨慎前进与防御阵型,与真正的三三制还有区别。 无论如何,对方手中有火器对搜寻十分不利,尤其对方占据了地利。 摸索着道路前进,直至天快亮时,顾正臣才发现了一些人的踪迹,安排军士做好伪装,萧成亲自出马,抓了一个舌头回来。 一问之下,这里只有八人,依旧是外围,李十二等人早已撤到了更北面。 顾正臣命军士行动,轻松击杀或俘虏了其他七人,一番审讯下来,口供出奇的一致。 张焕催促顾正臣抓紧行动,以免让人跑了。 顾正臣却选择了停下来,命人做好外围警戒,检查过山洞,并无危险之后便坐在山洞里休息。 张焕着急不已,见顾正臣毫无动作,喊道:“为何停滞不前,敌人就在不远处,若是错过时机……” 顾正臣微微睁开眼,轻声道:“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对方正在引我们一步步进去?换言之,再向前,就是个大陷阱。” “陷阱?” 张焕愣了下,问道:“从何说起?” 顾正臣看向黄森屏:“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吧,给他解释下。” 黄森屏笑道:“张统领,之前山洞里流血不少却一直没死掉的家伙,一开始我们以为是下手之人经验不足,没伤到要害,但现在看来,对方是故意留他一口气,为的就是让他告诉我们后撤的方向。若是让张统领杀人,会不会留对方一口气便离开?” 张焕摇头。 如果自己动手杀人,刺心断脖是应该的事,怎么可能让他再开口。 黄森屏继续说:“而这个山洞里抓的几人,口供过于一致,甚至有些话都一模一样,很显然这是有人教他们如此说。所以定远侯才断定前面是陷阱,对方在故意引我们进入陷阱区域。” 张焕深吸一口气:“诱敌深入?这里面的人还通晓兵法不成?” 顾正臣咳了下,道:“懂不懂兵法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对方没有离开的打算,亦或者说,对方很清楚跑不掉了,索性在这里准备大干一场,将我留在此处。” “你?” 张焕凝眸。 顾正臣呵呵笑了:“不是我还能是谁,别人不知道我为何到句容、到这青龙山,隐在山中的人如何不知道?我坏了他们好事,将他们堵在这山里,没了活路,你说他们会怎么做?” 张焕呵呵笑了笑。 你断人活路,人不断你活路才怪。狗急了还跳墙,何况这里面狗还不少。 “休息吧,观望观望再动作,我们有的是时间。” 顾正臣闭着眼不再说话。 昨晚并没怎么睡,需要养精蓄锐才好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张焕坐在顾正臣身旁,靠在石头上休憩。 日上三竿。 哗啦。 张焕听到动静,顺势抓起刀,身体已紧绷起来,眯着的眼看到是顾正臣,连忙收刀,皱眉道:“休息多久了?” “两个时辰,老张,你似乎生病了。” 顾正臣眯着眼看了看张焕,刀都出鞘一半,在这种周围没什么威胁气息之下,听到一点动静便如此紧张,多少有些过了。 像萧成,他都是先察觉是不是危险,没危险他就装睡,不会直接出手。 张焕看着顾正臣,起身道:“这是警惕足,不是病。”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道:“等事了之后,你可以接替萧成到格物学院当护卫。” 张焕呵呵摇了摇头:“我是陛下亲卫。” 顾正臣叹了口气。 长期护卫老朱,难免压力过大。 登在高坡处,顾正臣看向赵海楼、黄森屏等人,问道:“如何了?” 赵海楼将望远镜递给顾正臣,凝重地说:“如你所料,对方果然在那一片空阔地带布置了大量陷阱,一些树上还挂着竹排刀,树与树之间挂了不少绳子,很可能动一下便会触发机关。至于挖了多少坑洞,地下有多少陷阱,凭望远镜看不到。” 顾正臣仔细看去,北面地势相对平坦宽阔,树林颇多,好在有些间隙,用望远镜仔细看还是可以发现一些端倪。 张焕主动请令:“我带人去破了这陷阱!” 顾正臣微微摇头,笑道:“对方准备充足,这个时候进去,只要有一处不小心,必有损伤。所以,不能去。” 张焕握着拳:“我们不去,这陷阱如何破!” 顾正臣通过望远镜看到了北面的山,隐隐约约有几处山洞,呵呵一笑:“为什么要我们破陷阱,谁设置的陷阱,谁来破……” 第七百九十八章 桃花源 北山,山洞内。 身姿魁梧、手长至膝的贪狼一脸狞笑,对身旁的头目道:“顾正臣是只狡猾的狐狸,但狐狸终究是狐狸,有些耐性,却耐不住长久,你们等着看吧,今日晚间他便会派人攻山。” 头目宣雀、山峦、李十二、张泉等一干人围坐在贪狼一旁。 李十二呵呵一笑,一脸阴狠地说:“若是我们将此人留下,纵是身死青龙山,那也是赫赫凶名!一个侯爷的脑袋,足够咱们笑傲九泉了!” 张泉举起酒囊,咕咚了几口:“他能忍住没第一时间攻山,倒是令人意外。说他是谨慎好呢,还是胆小好呢?” 山峦哈哈大笑:“让我说,他就是想偷袭,以为夜晚对他们有利!殊不知,夜晚一旦进攻,那些陷阱将是他们的坟墓!这叫什么,聪明反被聪明误。” 宣雀沉默不语。 顾正臣的传说实在太多,以至于许多人不敢与其交锋,虽说现在已经陷入了死地,大家没了其他出路,可鼓起来的这一口气到底能撑多久? 一旦顾正臣发起进攻,有几个腿肚子不打颤的? 这里的人不是从卫所军士跑出来的,就是招抚来的贼寇、江湖之人,他们可没多少拼死的决心,一旦势头不对,很可能就是作鸟兽散。 贪狼暼了一眼宣雀,沉声问道:“我们占据地利,周围陷阱更是多不胜数,如今背山一战,你认为我们能守多久?” 宣雀抬起脸,沉稳地说:“这要看顾正臣的决心有多大,他若是不惜代价,强行硬攻,我们能守两日就不错了。但我听闻此人十分重军士,往往以少伤亡、多杀伤战法为主。由此来看,他很可能会在吃亏之后消停下来,我们大致可以守个七日。” 七日吗? 贪狼呵呵笑了笑,只要顾正臣敢来,那这里就是他的葬身之处! 宣雀起身,问道:“那批火器运不出去,是毁了还是……” 贪狼冷冷地说:“不需要费力了,搁在那里就是,至于那些匠人,就全杀了吧,总不能让顾正臣将他们救走。人全死了,对他来说也是个污点。” 宣雀点了点头:“我去办。” “山峦,你们一起去。” 贪狼安排道。 山峦起身,与宣雀出了山洞,沿着山道向上而行,至一处山洞外,命人将遮掩的树枝移开,然后走至山洞内。 山洞里较之外面热多了,里面依旧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出。 宣雀放缓了脚步,对山峦突然问道:“你相信有桃花源吗?” 山峦侧了侧头,皱眉道:“怎么,你怀疑上面的人骗我们,不可能,他们答应过将我们的家眷送去桃花源,那一定会送去。你也收到家人的书信了吧,那里描绘的场景,不正是你我所渴望的地方?” 宣雀呵呵笑了笑,轻声道:“既然有桃花源,那为何一个个官员都不知道?这些年来,洪武皇帝杀了不少大官吧,从六部尚书到知县、杂役,死的人没三千,也有一千了吧,可你听闻过哪个官员逃去了桃花源,又听闻哪个官员的家眷进了桃花源?没有吧。” “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此多官场之人都不知桃花源,我们上面的人,当真知道吗?换言之,既然有桃花源,那我们上面的人做这一切,又是图什么,他直接带人遁去桃花源不好吗,何苦在这里制造火器?你难道不清楚,秘密制造火器的目的是什么?” 山峦止住脚步,将手放在腰间的刀上,冷冷地说:“你这话太过放肆了,若是被贪狼知道,你会死得很惨。如今大敌当前,你我还是莫要起冲突的好!” 宣雀暼了一眼山峦的刀,笑道:“我只是在想,桃花源若是不存在,我们这些人到底在为什么卖命!” “桃花源一定存在!” 山峦咬牙。 宣雀反问:“既然有桃花源,毫无纷争,肥田无数,那为何我们还在这里?他们争的是世俗,我们求的是桃花源,你不觉得可笑吗?” 苍琅—— 刀微出鞘。 山峦冷冷地看着宣雀:“再说这样的话,我先杀了你!” 宣雀呵呵摇头:“你不会杀我,因为你动摇了。其实你我都清楚,所谓的桃花源就是个骗局,倘若当真有,那也是权贵的退隐之地,是他们的保全之地,怎么可能轮到我们的家眷和我们这些粗人?山兄,若是我们死在这里,你想过自己的家眷——到底是在宁静的桃花源,还是在热闹的街道行乞,亦或是被人卖为奴仆?” “你找死!” 山峦出刀,横在宣雀脖子上。 锋芒割伤了脖颈,血渗了出来。 宣雀没有半点畏惧地看着山峦,呵呵笑道:“你我合作,尚能找出一条活路。你若是非要杀我,那我也只好试试,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短剑快。” 山峦感觉到胸口处一凉,脸色一变。 “一起收手,如何?” 宣雀平静地说。 山峦无奈,退后一步,收刀归鞘,大踏步向前走去:“匠人不能留!” 宣雀跟上前,沉声道:“你杀多少匠人我都不会拦,但沈名二,他不能死。” 山峦猛地回过头,咬牙道:“你知道贪狼有多可怕吗?他能轻松杀死你我!沈名二不死,如何给他交差?” 宣雀嘴角动了动,道:“若是沈名二死了,倒是可以给贪狼交差,但你我拿什么活命?此人是个护身符,也是能让你我活命之人。只要保住此人并交给顾正臣,我们就死不了。” 宣雀听到有人走了过来,见是一个巡逻之人,便走了过去,骤然出刀,将其格杀,然后转身看向山峦,冷冷地说:“现在,没退路了,做吧!” 山峦没想到宣雀竟是如此大胆,但也清楚,他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若真有桃花源,权贵们为何不去,反而是给我们的家眷? 显然,他们不是迷恋人间富贵,不是不畏惧皇帝的屠刀,而是因为——根本就不存在桃花源! 既是如此! 效力的理由就不存在了,从头到尾这都是个谎言! 骗人卖命的谎言! 第七百九十九章 炸山 一些时候,谎言距离真相只是一层纸。 捅破了。 窥见的真相未必是美好,很可能是丑陋,甚至是罪恶。 宣雀之所以想明白,还是因为沈名二的缘故。 沈名二自从被掠夺而来之后,便遭遇了非人的折磨,从头到尾宣雀都在一旁看着,从认定此人熬不过殴打,到敬佩此人铮铮铁骨不屈,只用了短短数日。 直至一封“圣旨”,才让沈名二臣服,并心甘情愿地制造火器。只不过因为最近风声太紧,顾正臣一直在调查此案,导致煤炭、铁矿石运输受限,火器制造进度也放慢了下来。 沈名二正在山洞深处一处冶铁炉前,指挥着一干匠人,正准备开炉,就看到宣雀、山峦缓缓而来,而宣雀身上带着血迹,手上还提着一颗脑袋。 匠人张九、杨顺等人畏惧不已,身体止不住颤抖。 沈名二皱了皱眉头,走出来拦住了两人:“即将开炉,铁水烫热,铸造容不得分神,还请你们在外面候着。” 宣雀看了看铁水槽道连接的神机炮泥范,呵呵一笑,走了过去,抬起脚便将泥范踹倒。 啪! 泥范破碎。 沈名二皱眉,其他匠人不知所措。 宣雀抽出腰刀,冷冷地说:“沈名二,这泥范当真能铸造出远火局威力最大的火器吗?未必吧!让我说,神机炮不要铸造了,改为铸造长刀、铁矛吧,至少能杀人!” 人头丢出,咕噜到沈名二脚下。 沈名二脸色苍白,强忍着没有后退,对宣雀道:“杀了我们,可就没人能为你们铸造火器了!还是说,你们是假冒圣旨,强逼我们在这里做事!” “假冒圣旨?” 山峦走出,凝眸道:“这话从何说起?” 沈名二冷笑一声:“我是远火局的人,圣旨里面的大印是什么样子我会不知?” 山峦咬牙道:“那你还答应为我们制造火器!” 沈名二坦言:“若不答应你们,如何能活下来以待时机?看你们今日一定是要杀人,怕是难善了。既是如此,那我沈名二如何都要清清白白死去!临终之前,我正告你们:我不会背叛远火局,不会背叛定远侯,更不会背叛朝廷!” “好胆!” 宣雀不得不承认,在生死关头,沈名二表现出的气节令人敬佩。 “这样的人才,顾正臣是不太可能舍弃的。” 宣雀冲着山峦笑了笑。 山峦苦涩地点了点头,问道:“沈名二,你为何不相信桃花源?” 沈名二想骂白痴,可一看人家握着刀呢,只好说道:“进入桃花源的人不可能出来,但凡出来一次,就说明桃花源不是桃花源。何况,你们的人怎么说的,桃花源沃土不知几万里,若真如此广袤,那还能叫桃花源,不应该叫桃花国?是国,就会有兴亡。仔细想想也知道,这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山峦嘴角抽动。 他娘的,这把戏将自己忽悠傻了,这才上了他们的当,心甘情愿加入到了自以为的“伟业”之中。 宣雀叹息。 不怪自己当初入坑,实在是这东西太诱人,比他娘的白莲教宣传的弥勒救世还诱人。 这也没办法,大家都没文化,见识少,生性纯良,哪里经得起人这么一顿忽悠,稀里糊涂为了家人为了桃花源就加入了这伙人。 现在好了,全丫的骗子! 宣雀深深看着沈名二,肃然道:“你们还有一些时间将泥范改为刀枪,不瞒你们,定远侯带军队封锁了青龙山,我们需要……” 沈名二等人惊讶地看着宣雀、山峦两人。 不久后。 铁水流淌而出,铸造铁器的声音此起彼伏。 山峦看着匠人忙碌开来,走至山洞口,对宣雀道:“这样一来,我们可就没退路了。若是贪狼发起狠来,我们很可能会死在他之前。” 宣雀呵呵一笑:“那就要看定远侯要不要救我们。” 山峦皱眉。 宣雀在山峦身上涂抹了一些血,然后看着跟在自己身边的兄弟,肃然道:“事情就是如此,桃花源不存在,可定远侯就在不远处。是求生还是求死,你们自己做决定。想去告诉贪狼的,不好意思,先过我们这一关。” 一干人平日里受宣雀照顾,加上定远侯亲至,众人更没抵抗的勇气,索性听了宣雀的安排。 天色暗了下来。 贪狼看向李十二、张泉等人,沉声道:“为何宣雀、山峦还没回来?” 李十二呵呵一笑:“想来是杀人是杀困乏了。” 贪狼总感觉不对劲,安排道:“你带人去看看。” 一堆尸体有什么好看的…… 李十二虽不情愿,但还是起身离开了山洞,身后七八人跟着。 夜色寂寂。 顾正臣没有丝毫进攻的迹象,树林中也没传出惨叫声。 难道说顾正臣畏怕了,不敢前进了? 李十二的目光掠过树林,看向两里外的山丘。 刹那。 山丘中闪烁出点点亮光,如同明亮的眼睛。 随后。 滚雷声蜂拥而至,捶在人的耳膜上! 李十二脸色一变,尖着嗓子喊道:“不好,是山海炮!” 咻! 无数火药弹掠过林木,朝着李十二等人所在的山峰飞去。 李十二低头看去,借着星光看到了地上呲呲的火药弹,猛地向前扑了出去。 人刚落地,就感觉脑袋瓜子一疼。 在即将晕倒的瞬间猛地清醒,然后看到了光…… 密集的爆炸伴随着倾泻而来的火药弹响成一片,惨叫声顿时传出。 贪狼听闻动静连忙到了山洞口,又被张泉等人给拉了回去,洞口处响起巨大的声响,声音钻入山洞之内,在回音的帮助下更显得巨大。 震慑人心,许多人畏怕得不知如何是好,瑟瑟发抖地躲在山洞里。可整个山洞似乎都摇晃了起来,时不时有沙石滚落的声响。 “可恶!” 贪狼咬牙切齿。 顾正臣不派人直接杀过来,而是选择在远处直接丢火药弹! 这让精心布置的陷阱没了任何用处。 远处山丘之上,顾正臣面无表情地下令:“继续炸山,莫要停!” 第八百章 这是地狱 炸山! 也不知道是贪狼等人为了防备有人逃走、暗中接近还是什么缘故,山脚处与半山的树全砍了。 这倒是方便了顾正臣…… 丢火药弹至少不用担心引起山火,而且拿着望远镜可以清楚地看到山洞口的位置。 顾正臣不管匠人在哪个山洞,反正只要是山洞口,全都给招呼上,毕竟匠人不可能接近洞口,也不可能出洞溜达。 远火局不是研究出了大号的长筒状的火药弹,平日里没炸山的机会,现在给他们机会测试。 因为是远火局掌印,顾正臣有权直接调拨远火局一应物资。 这一个白天,句容卫派了大批人手运来了火药弹。 顾正臣的想法很简单,不进攻,只炸山,炸到对方崩溃,炸到对方出来投降为止。 青龙山内,雷声阵阵。 徐达对顾正臣近乎流氓的做法很是无语,对付一小撮人,你至于不惜血本动用如此多火药弹吗? 顾正臣认为很至于。 你看看,这家伙竟然没将火药弹丢远了,从山上滚的时候炸开的,这丫的是谁教你的? 怎么滴,成了神机军就牛气了,连基本操作都不会了? 角度! 火药用量,这东西需要养成本能,什么距离减多少、加多少,这不能思考,过手就应该知道! 别以为当了神机军就收拾不了你们了。 今日还不是落在我手里? 顾正臣挑刺,时不时拿着鞭子问候几个军士:“京军其他军队如何我不管,但你们是我带出来的人,火药弹用到这个地步,丢的是我的脸!就你们这水平,如何北征?让你们对准纳哈出打,你们也打不中!” “黄森屏,你他娘的平日里干什么吃的,如何管教的他们?” “赵海楼,怎么,句容卫出身的人什么时候手生到这个地步了?” 徐达在一旁听闻直摇头,很想给他们解释,可神机军现在归顾正臣调遣,现在的长官就是顾正臣,自己也不好插手,只好站在一旁不说话。 顾正臣发怒也不是没缘由,还是这群人,但比打纳哈出时生疏多了,还有几个军士连火药用量都用错了。 这倒不是他们骄横了,而是训练没跟上。 之前他们在顾正臣的要求下,在句容卫营地里不断训练,熟能生巧,自然稳妥。可问题是,加入京军之后,没他们整日训练的机会了…… 京军训练往往是缩水之后的,一天下来每个人模拟操作下就行了,一个月安排五六次实弹操作,像顾正臣那样不惜成本、不惜代价,天天实弹,一天几千火药弹消耗量…… 顾正臣掌管远火局,能做主。 可邓愈、徐达等人训练京军时,做不了远火局的主,每个月能收到的火药弹数量实在有限,储备一批之后,拿出来实弹训练的更少了,何况不能只让神机军训练,还有其他军队…… 但顾正臣显然不管这些,丢了本事就是丢了,这一晚上都不准休息。 没机会实弹,今晚就让你们实弹个够。 山洞里的贪狼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好在火药弹这东西跑不到山洞里面来,一时半会没什么危险,只要不出去,就没什么损伤。 可问题是,这声音太大,尤其是山洞口炸开,让山洞里面不仅声音大,还感觉整个山似乎在抖,连同地上的沙石也跟着微微颤。 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只能紧绷着神经。 在火药弹声音消失之后,远远地传来声音:“投降,胁从不杀!” 这声音似是几百人一起在喊,直灌到了山洞之中。 张泉看向贪狼的目光有些异样。 顾正臣来了,而且他还看穿了这里的诡计与陷阱,没有选择直接进攻,而是以令人想不到的方式,隔林打山!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只能被困在山洞之中! 虽说山洞里现在不缺粮、不缺水,可问题是,面对顾正臣这种人物,人心能抗多久? 劝降的声音没了。 山洞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众人不安时,山洞口处再次落在了什么东西,爆炸声再次响起,钻入到山洞之内。 如同恼羞成怒,撞击着山石。 在这种情况下,众人只能紧张地看着。 贪狼开口,安抚着众人:“只丢火药弹,不敢杀过来,说明顾正臣是个怕死之辈!大家放心,只要他不敢来,我们就安然无恙!若是他敢带人来,那森林里的陷阱也将让他惨败!灰溜溜离开这里!” 张泉虽然不信这些话,但还是跟着道:“没错,他过来不了,我们何必畏他?” 五十余人在山洞的阴暗处点头,然后蜷了下身体。 如老鼠,紧张地看向洞口。 另一处山洞中。 沈名二听到火药弹停了下来,拿出了已经烧红的烙铁,看了一眼宣雀,两人走至山洞口,将烙铁高高举起。 林白帆连忙对顾正臣道:“上面山峰有动静。” 顾正臣拿起望远镜,虽说这东西晚上并不好用,但借着璀璨星光与远处的红光,还是认了出来,笑道:“匠人的位置找到了,就是不知道举烙铁的是谁,看不真切。” “会不会是诈?” 张焕问道。 顾正臣呵呵一笑:“如果是诈,那也应该熬不住了再用吧,这才开始就用这一招,是不是太早了。” 张焕皱眉:“可匠人又如何能自爆位置,那里面应该有人看守才是。” 顾正臣想了想,认真地说:“若是看守的人低了头呢?” 张焕深吸一口气:“这个可能不大吧。” 顾正臣点了点头:“确实不大,但有这种可能。命令下去,火药弹全部朝着山下洞口倾泻。” 黄森屏、赵海楼领命。 “啊——” 王环惨叫着,看着周围身着白大褂的一群人,浑身止不住颤抖。 高处挂着一个血色器皿,旁边还有一只羊被固定着,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管子连接着羊,而这一端则通过一个小小的中空竹筒连接着自己的手臂。 这是地狱吧…… 王环清楚地记得,自己生前见到了定远侯,然后被运出山,然后死在了路上。 不对啊。 死了之后不是见到牛头马面,为何见到的是白大褂…… 一张丑陋的脸凑了过来。 王环猛地吸了一口气,晕死了过去。 没错了,这是地狱…… 第八百零一章 新医学,输血成还是失败 医学院院长赵臻看着昏死过去的王环,一摸心跳没了,连忙安排人抢救。 方邈连忙跪在王环一旁,开始心肺复苏,数着节奏不断按压,直至王环脸色有了些变化,赵臻摸到其脉搏这才松开。 周王朱橚躲在一旁激动得直哆嗦。 格物学院竟然还有起死回生的法术,自己亲眼看到了一个失血过多没救了的家伙竟然醒了过来,还有这神秘的心肺复苏,竟可以直接在鬼门关将人拉回来! 怪不得三哥朱棡说这里才是学问圣地,都能让死人复活了,不是圣地是什么? 一定要学会这门法术! 朱橚下定决心。 赵臻一开始并不接受顾正臣的“新医学论”,认为其过于有伤天和,且这门学问既不讲阴阳二气,也不谈五行相生相克,连个基础都没有,直接进入什么缝合、手术、输血等。 缝合处理伤口,古来有之,只不过没顾正臣说得那么详细,既有材料要求,还有材料如何处理,缝合之后的伤口处理等。但开膛破肚的手术,还有以血养血活命的惊人言论,还是让赵臻无法接受。 可太医院是知道心肺复苏的,早年间顾正臣曾凭借着这一手救活了驿使,且心肺复苏的手法也已传了出去,其他地方不好说,但京师确实有人使用这手法将溺水之人救活的例子。 赵臻难以接受“新医学论”,但并没有否定“新医学论”,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所知有限。 但在老朱的介入之后,赵臻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态度,开始带人研究起新医学。 朱元璋的态度很鲜明:要什么给什么,为大明开新医学。 这才有了各种新医学的准备,包括若干器械、物资、密室,包括酒精等。只不过还没有做好实操的准备,加上赵臻坚决不同意对好好的罪囚进行活体试验,这才一直没有机会。 王环的到来,给了他们机会。 用羊血来救人,是什么个缘由赵臻并不懂,但这是顾正臣安排的,说是尝试阶段的安排。 现在王环缓缓睁开了眼,赵臻明白,尝试很可能成功了,这个失血过多的家伙,送来的时候还气若游丝,显然距离没命就差一口气,可不成想输血之后,脉搏竟然变得强劲起来,就连气息也变好了不少。 赵臻高兴、方邈、朱橚等一干人终究还是高兴太早了,在王环有所恢复的半个时辰之后,突然瞪大双眼、一命呜呼。 无论如何抢救,都没将王环再次救活。 方邈很是沮丧:“这法子行不通。” 温杰检查着死去的王环,认真地说:“兴许是法子行得通,就是这家伙不够坚强,看其死状,明显不是输血带来的问题,更像是被活生生吓死的。若是他胆大一些,说不定就活过来了。” 朱橚赞同温杰的分析,道:“之前此人已好转许多,说明输血确实可行。或许是此人觉得身体里流淌了羊血,自我恐吓过度这才死去。” 赵臻点头:“单就其死状来说,确实是惊吓过度。日后再有输血时,将羊给遮起来,莫要让人看到,免得再给吓死了。整理好文书,立即送给顾堂长。” “这——顾堂长正在青龙山剿匪,这个时候送去合适吗?” 温杰有些担忧。 赵臻呵呵一笑:“剿匪才是我们的机会,不多几个人实验,什么时候可以窥见新医学之路?告诉顾堂长,我们需要更多实验品。” 温杰咧嘴. 我的院长,当初最抵触新医学人体实验的是你,现在最支持人体实验的还是你,到底哪个是真的你…… 赵臻摸了摸胡须。 一切为了大明,一切为了医术。 自己变态一点没什么,只要可以活更多人。 青龙山。 顾正臣直打瞌睡,这一晚上对方没睡好,自己也被吵得睡不安稳。 山海炮这一晚上就没怎么休息,基本上每隔半个时辰就是一轮轰炸,几次有人从山洞里冒出来,也挨了一顿炸。 吵吵嚷嚷,就没停下来过。 徐达走了过来,看了看顾正臣身边的人,皱眉道:“张焕、萧成去了哪里?” 顾正臣指了指北山:“这个时候应该到了山后面。” “你将他们派出去了?” 徐达不解。 顾正臣笑道:“鬼知道山洞里有多少口粮和水,咱们一直在外面炸也不是个事。本想着一把火烧了这片林子,陷阱自然也毁了,可这风向对我们不利,况且烧山贻害不浅,只能派他们当奇兵了。” “可后山相对陡峭,无路可行。” 徐达直言。 顾正臣自信地说:“没路那就开路,只要能到了地方就行。” “那你在这里——” “这里还有一个望远镜,来,一起看戏……” 徐达有些郁闷:“你之前可不是这样安排的,不是说将里面的人炸出来,让他们给你破了这陷阱?” 顾正臣坐了下来,手中拿着望远镜,平静地说:“一开始确实有这种打算,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既然找到了匠人的位置,剩下的事就简单了。最主要的是,我们炸了他们这么久,他们为何没有半点反击,这不符合常理。要知道,他们这些人手里一定会有火器。” 徐达也很是不解。 从种种证据来看,这群人在青龙山的时间至少半年之久,而且笼络了不少匠人为其铸造火器,甚至为了制造更先进的火器,这才劫来了远火局郎中沈名二。 对方手里有火器,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可为何这里打了一晚上,他们就没一次反击。 这不合乎常理。 既然已经暴露挨了打,又不投降,那就只能拼个鱼死网破,拿出所有火器对打,给顾正臣一个颜色看看,这是正常的逻辑。 可对方没使用火器还手,这就有些诡异了。 “这一点确实说不通。” 徐达言道。 顾正臣轻松一笑,开口道:“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他们不敢冒头,出不了山洞,无法反击。至于第二种可能嘛——” 望远镜中出现了张焕、萧成等人的身影,立于北山山顶之上,挂出了旗帜。 “第二种可能是什么?” 顾正臣嘴角微动:“有枪无弹。” 第八百零二章 现在,有路了 北山,山顶。 萧成、张焕坐在山林之中,身后陆陆续续跟上了百余人,清一色检校。 张焕拿起水囊,咕咚咕咚地灌入喉咙,然后抬起袖子擦了擦脸,咬牙道:“这一路可不容易啊,定远侯倒是会想招。” 萧成咬了一口馕饼,咀嚼着道:“定远侯总能想到法子解决敌人。” 张焕颇是不满:“法子归法子,可他为何不让神机军的人来,只让我们检校来?还有这身麒麟服,他这不是摆明了让我当靶子……” 萧成手臂搭在膝盖上,看着南面的山坡,道:“这不能怪定远侯,是你主动请缨的……” 张焕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巴掌。 攀后山,出其不意杀出,这确实是自己的主意,可问题是,自己也不知道后山如此险峻,如此难走啊。顾正臣知道,要不然也不会提供一堆铁爪、铁钩与绳索了…… 萧成知道,顾正臣爱护神机军,知道此行艰难且很容易有损伤,这才让张焕带检校出手。 检校是人,但不是顾正臣的人,而是皇帝的人…… 张焕、萧成在山顶休息,养精蓄锐,时不时欣赏下山下的火药弹爆炸场景,一些检校腿肚子直打颤,毕竟火药弹朝着自己飞来,距离若是控制不好,说不得当场就得壮烈在这里…… 宣雀、山峦盯着洞口方向。 沈名二检查过绳索与机关之后,让匠人提高警惕。 山峦看着山洞口的光亮逐渐消失,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低声道:“今晚——阴天。” 宣雀紧握着刀柄。 天阴下来,夜晚对面的顾正臣便看不到这里人的行踪。 贪狼很可能会借此机会出山洞,到那时,他一定会来这里! 血战,不可避免! 不过! 当真到了拼命时,也只能豁出去了。 沈名二走了过来,道:“准备好了,若到万不得已时,便撤至里面,我们会杀死贪狼!” 宣雀苦涩地点了点头,起身道:“沈名二,如果你们可以活下去,记得告诉定远侯,我是涡阳人,还请他务必找回我的家眷!” “我们可以……” 沈名二还想说。 宣雀摆了摆手,打断了沈名二:“你们不了解贪狼,这是一个极可怕的人。” 山峦重重点了点头:“我本是镇江人……” 沈名二双眼通红地看着宣雀、山峦等人,想说什么,却发现外面天色暗了下来。 山里就是如此,说暗下来的时候很快。 “点燃火把,准备搏命吧。” 宣雀下令。 一个个火把挂在山壁之上,山洞内变得明亮起来。 山里寂静。 山洞内也没了任何动静。 沙沙—— 宣雀猛地起身,凝眸看向山洞口,昏暗里走出了一道道身影。 张泉、贾旋带人走出,看了看山洞内情形,便站在两侧,让开道路来,身材高大魁梧的贪狼缓缓走了出来。 身背长刀,目光如电。 “没有浓重的血腥味,沈名二还活着,看来,你们是打定主意背叛我了?” 贪狼目光阴森,盯着几人,冷笑不已。 宣雀、山峦对视了一眼,看着杀气腾腾的贪狼等人,并肩而立。 山峦沉声道:“桃花源并不存在,要利用我们到什么时候?贪狼,你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所图谋的到底是桃花源,还是这世俗,难道我们看不清楚?” 贪狼呵呵冷笑:“桃花源是真实存在的!制造火器也是为了保护桃花源,你们竟然生出了质疑,看来是没资格进入桃花源了。” 宣雀拔出刀,指向贪狼:“什么桃花源不桃花源,我只知道,活着的人才有机会走出这青龙山!贪狼,听闻你刀法一绝,与七星的枪法不相上下,我倒想讨教讨教!” “呵,你竟然知道七星的存在,看来前些日子偷听之人是你!” 贪狼目光冷厉起来。 宣雀呵呵笑道:“没错,是我!我不仅知道七星,还知道地魁,知道此人就在金陵,还给你传了文书,让你杀掉定远侯!所以,你告诉我也是为了桃花源?” 山峦惊讶地看向宣雀,沈名二也吃了一惊。 很显然,这群人不仅要谋反,还打算杀掉所有阻碍他们谋反的人! 沈名二很清楚顾正臣有多重要,若没有此人,就不存在什么远火局与句容卫,也不存在什么辽东大捷,大明依旧看不到以步克骑的希望,至少十年内无法北征元廷! 这些人竟然想要杀死顾正臣! 贪狼抬起手,缓缓抽出宽大的刀。 锋芒在火光之下显得森冷。 “现在看来,你必须死在这里了。” 贪狼冷冷地说。 宣雀深深吸了一口气,对身后的十余人喊道:“我们今日战死在这里,是为了保护这些匠人!定远侯是个明是非之人,他一定会为我们正名,并找回我们的家眷!” 相信贪狼还是相信定远侯,这对识破桃花源谎言的众人来说,旗帜鲜明地选择了定远侯。 顾正臣在整个大明,其名声都是响当当的存在,爱民如子的青天之名,疾恶如仇的人屠之名,杀敌立功的英雄之名!他没有三刀两面,没有人说起其背信弃义! 相信定远侯! 死也要护这些匠人周全,为了家人! 上前! 刀锋指着贪狼等人。 贪狼狞笑起来,对一旁的张泉、贾旋等人道:“动手吧。” “杀!” 张泉、贾旋厉声下令,身后之人叫喊着杀了过去。 山峦、宣雀对视了一眼,站在原处没有动作。 眼看着张泉、贾旋等人的手下杀至五步以内,宣雀厉声喊道:“动手!” 地面之上沙石猛地弹起,一根根绳索猛地绷直,一条铁栅栏骤然从沙石之中昂起了头。 咔! 栅栏两端卡在了山壁之上的凹槽中! 来不及收住脚步的部下直接撞在了栅栏之上,栅栏前面的铁矛直刺入胸口,顷刻间毙命! 突然的变故,让张泉、贾旋连忙喝住手下。 贪狼看着死去的手下,看了看铁栅栏,呵呵笑道:“区区一道栅栏,当真能拦得住我?” “不试试如何知道?” 宣雀手持刀上前。 贪狼走至栅栏附近,抬起脚,猛地踩在被铁矛刺中的手下身上,看着铁矛透体而出,抬手抓了一名手下,猛地甩在带血的铁矛之上! 噗! 两具尸体穿在了一起! 贪狼狞笑道:“现在,有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