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剑天上来》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章 伞下人 “你会打牌么?” 开门的那个人矮矮小小,年纪似乎比自己还小,手里攥着一张牌,从门里探出个脑袋上下打量着南岛,目光应该重点停留在了自己的黑伞和腰间的酒壶上,看了两眼,还没等南岛说出来意,便问出了这句话。 南岛透过打开的门向里面看了一眼,只见门房里坐了一圈人,正围着带了火炉的桌子打着麻将。 于是摇了摇头,然后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 再敲门便没有人来开了,只听见里面哗啦啦的推牌声。 南岛当时就气的把鞋底的泥巴蹭在了他们门口的台阶上,然后便离开了。 只是走了十来米,又走回去捡了根槐枝把泥巴撬掉了。 毕竟是来求人的,总要低声下气一些。 南岛平复了一会情绪,又重新敲起了门,依旧是没人来回应,南岛深吸了一口气,把泥巴又踩了回去。 然后便是坐在对岸的河边,唉声叹气的看了许久。 这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春的南衣城。 这座以磨剑崖某代崖主为名、位于槐安最南方的南衣城历来都不是什么和平之地,作为扼守着古黄粱通往古槐安的唯一要道的古城,历史上不知道多少场战争从这里开始。 南衣城北城有一片占地极宽的园林,最初原是街市繁华之地,千年前在东海磨剑崖某一代四弟子下山入城之后,在街市之中开创了一个剑宗,在人间喧哗之中修行剑道。 剑宗名字就叫人间剑宗,或许是从人间来,到人间去之意。 为人间而来,自然要出现在人间最繁盛的地点。 现在应该便挺热闹的——打牌吆喝声现在还能听见。 南岛撑着伞坐在河边护栏上,想着方才的遭遇。 “莫不是不会打麻将便不让进门?” 南岛百思不得其解 他并非南衣城中之人,而是来自十里外一个叫南柯镇的小镇子,之所以会出现这里,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为他快死了。 或许十年,或许五年,或者明天。 他从出生的时候命便不是很好,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见不得雨雪,也见不得天,所以他那打了一辈子铁的爹给他打了一柄黑伞,终日活在伞下。 五岁的时候镇上来了一个没有留下名字的人,送了他爹一枝桃花,让他带回去种下,等开花之后,每日饮点桃花酒,可以将痛苦转移到桃树上去。 桃花开了之后,也确实如那人所言,南岛活得很好,快活了十年。 直到那棵桃树开始枯萎之后,哪怕南岛终日撑着伞,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听镇上的人说,南衣城中有株开了千年多的桃树,就在人间剑宗之中。 于是南岛为了那一线希望,便来了南衣城。 只是这个古怪的剑宗直接送了他一个闭门羹。 这场三月初的春雨淅淅的下着,河中游船三三两两穿桥而过,有公子撑伞立在舟头,也有女子抱琴坐在舟尾。河岸两旁街道错综复杂,沿街青槐新发绿芽,行人匆匆而过。 南岛撑伞坐着,看了很久,似乎有些困意,从腰间取下酒壶喝了一口自煮的桃花酒,只是放下酒壶的时候,却是注意到了壶嘴上的一抹鲜红。 南岛抬手摸了摸嘴角,指头同样沾上了一些红色。 “你呀,没几年好活啦!” 南岛自嘲的笑着,抬手擦去了血迹。 南岛喝了大半壶酒的时候,河里却是漂来了一艘小乌篷船,停在了这处河岸边,篷外挂着一张破布,上面写着‘从南到北哪里都是生活,天上地下何处不是人间’两行字,这些字还算工整,只是在最末端还有一句歪歪扭扭错误无数的‘鼠鼠我呀最爱钱啦’。 等到小船停稳,便有一个戴着旧毡帽穿着破布衣瘦小的少女走了出来,站在船头伸了伸懒腰,然后从一旁一堆杂物里翻出来一把破伞,撑着伞在船头坐下,笑眯眯的看着南岛,也不说话。 南岛奇怪的看着她,不知道她是想要做什么。 过了半晌,那个少女才笑嘻嘻的开口说道:“如果鼠鼠没有猜错,你应该有些苦恼。” 南岛喝了一口酒,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 “鼠鼠我最喜欢帮助别人了,别看鼠鼠我呀年纪不大的样子,但是在这南衣河上也算漂荡了很多年了,说不定就能帮帮你呢?”少女托腮看着南岛,依旧是笑眯眯的说着。 “帮我?”南岛看了眼少女,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只道是南衣城的人比较热情,笑着摇摇头,说道,“我觉得你可能做不到。” 少女被否定之后并没有恼意,歪着头看着春雨,眨巴着眼睛说道:“我看你在剑宗园林外坐了一上午了,难不成想进剑宗学剑?我承认这个确实有点难度,毕竟这是人间三大剑宗之一,不过也难不倒鼠鼠我啦。” 听着少女那自信的语气,南岛挑了挑眉,说道:“如果比这还难呢?” 少女闻言似乎来了兴趣,换了个姿势坐好,伸出小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南岛喝了一口酒,说道:“我需要进去得到一枝桃花,借也好,偷也好,实在不行抢了就跑。” 少女听着南岛这异想天开的话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我怀疑你疯掉了,居然想去那里面抢东西哈哈哈......” 南岛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于是少女正经的坐好,说道:“所以你要拿桃花做什么?” 南岛抬头看着被黑伞割裂的朦胧的天空,认真的说道:“因为我可能就要死了,而剑宗里的桃花或许可以救我一命,如果可以,我真的会抢。” 少女看着南岛那认真的神色,有些不解的问道:“那为什么桃花可以救你一命?” 说着却是突然嗅到了春雨中的酒香,眼巴巴的看着南岛。 “你的酒闻起来挺香的,是不是桃花酒,可以给我喝一口吗?” 南岛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壶,伸手递了过去,少女接过酒壶,倒也不嫌弃,对着壶嘴便屯屯屯地喝了起来,南岛看着仰头喝酒的少女,轻声笑了笑。 “这是一个很是离奇的故事,我和镇上的很多人说过,但是他们不肯相信,我想你大概也不会相信,如果你想听,或许等以后我活下来了,再次遇见的时候,我可以和你说一说。” 鼠鼠听着南岛这般平淡的语气,有些好奇看着他问道:“那好吧,但看你说的这么平静,你难道不怕死吗?” 南岛苦笑着说道:“当然怕啊,有时候做梦都是梦见自己睡着死去了。但是这么多年也过来了,习惯了就好了。” 少女抱着酒壶猛灌了两口,似乎有些醉意上头,站起来晃了两下,垫着脚倾着身子向岸边,一面把酒壶递回去,一面拍了拍南岛的肩膀,诚恳的说道:“鼠鼠也怕死,所以今天鼠鼠肯定会帮你这个忙。” 南岛把酒壶拿回来,疑惑的看着她说道:“你真的可以?” 少女脸上有些酡红,点了点头,拍了拍胸脯自信的说道:“活在人间,多行好事嘛,不行也行,更何况,这个真的行,你先上船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南岛将信将疑的看着他,撑着护栏跳到了船上,小船差点侧翻过去,鼠鼠惊呼了一声,噌的一下蹿回到舱里抱住了一个角落里的罐子,待到小船平稳了才松了一口气,回头有些愠意的看着南岛。 南岛握着伞看着舱里的少女,不好意思的说了声抱歉。 少女见罐子没事,倒也没有过多计较,弯腰在舱里翻找着东西。 南岛看着船头那句‘鼠鼠我呀最爱钱了’,犹豫了少许,问道:“你做好事是不是要收钱,不会狮子大开口吧。” “一文钱就可以啦。”少女的声音从船舱里传出来。 南岛并不是很相信,站在伞下怀疑的看着她。 少女鼠鼠从舱里拿了一身雨披出来,系在了身上,拿起舱底的竹篙,撑着船开始调头,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我的故事也挺离奇的,很多年前,我还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鼠鼠的时候,喜欢偷点东西,后来不小心偷到了缺一门那个喜欢胡说八道的门主身上,他抓到我后,就开始胡说,说我这辈子有大劫,要做十万件好事,每件好事收一文钱,攒够了十万文钱,他就帮我改命。” 南岛沉默了少许,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就这么相信了,看着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你攒了多少了?” 少女鼠鼠听到这里便开心了起来,撑着船篙笑嘻嘻的说道:“一万五千三百六十六,不,六十七了。” “有这么多了吗?” “对呀,我已经漂在河上二十年了。” “你看起来比我还小。” “我是妖啊,我会活很多年的。” “活很多年,真好呀,你是鼠妖?” “是的。” 二人一路闲聊着,小船在河中缓缓的行驶着。 过了没多久,便停在了一处渡口处。 少女撑着竹篙,看了眼岸上街巷,确认地点没错,而后向南岛伸出手来,说道:“好啦,可以给钱啦。” 南岛疑惑的看着这里,渡口上去是条长街,街上人来人往,细雨长街尽头有一大片青石堆砌的围墙,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地方。 “你沿着这里上去,走到这条街尽头,沿着围墙向左,有条小巷子,那里有个卖糖油粑粑的老头子,你和他说,是鼠鼠让你来的,他就会告诉你怎么办啦。” 南岛歪头看着少女很久,想了想,反正也只有一文钱,于是从怀里摸了一文钱递给了他,少女接过钱,笑嘻嘻的进了船舱,把钱放进了那个大大的陶罐子里,开心的趴在罐子上说着:“又攒了一文,嘻嘻。” “要是行不通,我可要回来找你的啊。” 南岛上了岸,看着舱中的少女不放心的说道。 少女没有回头挥了挥手,表示完全没问题,小舟便缓缓离去了。 南岛沿着长街走到尽头,向左果然有条巷子,于是走进巷子里,没多久便看到了那个卖糖油粑粑的老人,还有几个小孩子撑着伞围在那里踮脚眼巴巴的看着油锅。 南岛走过去,客气的说道:“大爷你好,是鼠鼠叫我过来的。” 老人看了他一眼,把手一伸。 南岛愣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听见老人说道:“不是她让你来还欠的钱吗?”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她是说你可以教我怎么进人间剑宗的。” 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咧嘴一笑,说道:“我知道了,但是你得先把钱给了。” 南岛沉默很久,叹息一声,伸手摸向怀里,说道:“多少钱。” “一百零九文。” 南岛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的。” 老人收了钱,抬手向着巷子尽头一指,说道:“那里有扇门,门后就是人间剑宗了。” 南岛怔怔的看着尽头那扇藏在夹缝里的小门,不解的问道:“为什么在这里会有扇门?” 老人收了钱之后态度好多了,一面从锅里给孩子们夹着吃的,一面说道:“嘿嘿,因为剑宗的弟子有时候会溜出来打麻将,所以在那里偷偷开了扇门,要是赢了钱,就会顺路买点糖油粑粑吃。” 南岛半晌无语。 不愧是名字里带了‘人间’的剑宗。 告别了老人,南岛向着巷子尽头走去,一直到来到那处小门前,门没有锁,犹豫少许,抬手推门,伸头向里面张望了进去。 入眼是一片茂盛的青绿灌木丛,远一点的地方有着许多南岛不认识的树,树冠茂盛,遮蔽了大部分视野,有条被踩出来的小道通向更里面,远处依稀有流水声,南岛正在观察着,便听见右边小道传来了一个懒散的声音。 “春天真好啊,可惜缺钱呀。” 南岛转头,和那人正好对视。 是一个打着伞穿着白衣的青年,手里拿着一柄剑正在胡乱的挥着,看见了南岛却是有些惊讶——或者说惊喜。 “你好啊少年,你会打牌吗?”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二章 肩头桃花 南岛看着从小道上走来的白衣青年,稍稍思考了一下,说道:“暂时还不会,但我可以学。” 白衣青年听到这句话,顿时喜上眉梢,把剑往身后剑鞘一插,跑过来就把南岛拉进了园林里。 “太好了,太好了。”青年一手撑伞一手亲昵的揽住南岛,“不会没关系,我可以教你的,我和你讲,打牌可有意思了。” 南岛被夹在青年臂弯下跌跌撞撞的走着,挣扎了好一会都没有挣脱出来,只好不停扒拉着青年后背。 “好的,好的,但是这位师兄可不可以把我松开一点,我的酒要撒了。” 青年听到这里,才松开了南岛,不好意思的笑笑,说道:“太激动了,不好意思啊。” 南岛把酒壶拿在手里,舔了舔壶嘴上洒出来的一点,又揭开盖子看了一眼。壶里的酒已经快要见底了,于是叹了一口气。 青年站在道旁看着南岛,搓搓手有些迫不及待的说道:“好了,我们快去找个地方打牌吧。” 南岛犹豫了一下,说道:“额,可不可以.....”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青年拖着走了。 “对了,我叫张小鱼,你可以叫我张师兄,张大哥,老张小张都可以。但是不要叫我鱼师兄,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吉利。” 张小鱼一面走着一面嘱咐着南岛。 “好吧,张师兄,但是为什么不能叫鱼师兄?” “因为鱼听起来就像愚,还有鱼听起来有种任人宰割的意思,这在牌桌上是不吉利的。” 张小鱼说得很是严肃。 南岛点点头说道:“受教了。” 南岛被张小鱼拖着进了园林,走出那片树林,最先看到的是一处水池,池中游鱼水草悠闲的沉在池底;然后便是一条红色的回廊,廊沿下挂着许多灯笼,回廊靠水有一处亭子,廊道通向更远处,然后便是各种假山树丛,远处可见一些红色的小楼。 二人走上了走廊,然后进了那处亭子,南岛这才发现亭子里摆了一张四方桌子,上面摆了一些麻将,桌沿上还有半个没吃完的糖油粑粑。张小鱼拉着南岛在桌边坐下,然后捞起那个糖油粑粑叼在嘴里,挽了挽袖子,神采奕奕的看着南岛。 “坐吧,我俩先玩一会。” 南岛把酒壶放在桌子上,迟疑的看着对桌的张小鱼,说道:“那个.....张师兄,两个人也可以玩吗?” 张小鱼肯定点了点头,说道:“两个人有两个人的玩法,等会别的师兄睡醒了,我们就四个人玩,来,我先洗牌,然后教你一下规则。” 南岛在桌下摸了摸自己已经瘪下去不少的钱袋,犹豫少许,说道:“好的,张师兄。” “哗啦啦。” ...... 春雨绵绵,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亭子里有些安静。 张小鱼已经踩在了凳子上,头发四散的披着,眼睛通红的盯着南岛。 南岛看着自己手里摸着的那张幺鸡,犹豫再三,说道:“我好像又胡了......” 张小鱼把牌一推,瘫坐在椅子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钱袋丢了过去,有气无力的说道:“肯定是昨晚打了个通宵,太累了,今日不算,今日不算......” 南岛笑嘻嘻的把钱袋扒过来,把里面的钱倒出来,拢在一旁,舔了舔嘴唇,看着张小鱼说道:“师兄还来吗?” 张小鱼摆摆手,生无可恋的说道:“先歇会吧,歇会吧。” 远处林子里传来了一些交谈声,南岛转过头去,只见那边假山小道里隐隐有几个身影走了过来。 “是别的师兄们来了吗?” 南岛转回头,正想问下张小鱼,却看见后者正在偷偷摸摸的扒着自己那一堆钱。 “师兄你干嘛?” 张小鱼缩回了手,自己打了两下,讪讪的说道:“我想帮你数一数,哈哈,数一数....真的.....只是数一数....” “......” “哟,张小鱼你又输钱啦?” “哈哈哈,看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多半又输光了。” 师兄们人还没到,声音便已经进了亭子。 “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看这位小兄弟有些缺钱,略施善意而已。” 张小鱼站了起来,看着来人说道。 “啧啧,哪天磨剑崖的剑来了,整个剑宗都没了,就你张小鱼这张嘴还在。” 张小鱼看了眼南岛,眼珠转了转,却是突然笑嘻嘻的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前几日在城中找了个小二的兼职,得赶紧去看看,师兄们先陪这位小兄弟玩玩吧。” 话音还没落下,张小鱼便已经溜出了亭子,连伞都不要了。 “......” 三位师兄一齐无语的看着那道狼狈逃走的身影,而后转头看着亭子里的南岛。 南岛看着三人,眸光发亮,向着三人行了一礼,问道:“师兄们打牌吗?” 师兄们看着南岛的模样,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为什么我感觉他说了我们的话?” 那个较为消瘦的师兄摸了摸头顶,有些古怪的说道。 “不知道,他这装扮怎么有点眼熟?” 颇为高大的师兄如是说道,上下打量着南岛。 小胡子师兄一甩袖子,说道:“管他呢,先打牌。” “对对对,先打牌。”三人点点头,深以为然。 半个时辰后。 “我还得去给城南菜市送菜呢。” “啊对对对,我也得去渡人过河了。” “你们等等我啊,我也想去找点活干。” 三人弃伞而去。 南岛留在亭子里,茫然的看着自己身前那一大堆钱,有些不知所措。 远远的还能听见师兄们的声音:“真他吗邪门,哪有人把把天胡的?” “会不会是出老千的。” “你没算吗?” “我没算。” “......” 南岛张望了一下四周,高声问道:“还有人吗?还有哪位师兄想打牌吗?” 四处一片寂静,只有春雨淅沥。 南岛见无人回答,又看了眼已经装满的钱袋,思考了一下,抬手把麻将都扫到了地上,然后提起桌布把钱包起来,打了个结背在肩头。 包好钱后,南岛这才去拿酒壶,打算喝一口,只是把酒壶碰到嘴边仰头等了半天,也没有一滴酒水滴落下来。 南岛长久的等着。 然后放下了酒壶,沉默的看着那场春雨。 是的,酒不知道什么时候喝光了。 南岛揭开盖子,将里面的几片已经脱色的桃花抓了出来,放在口里嚼着。 将那些发苦的桃花咽下去之后,南岛这才站起身来,把酒壶盖好,然后走出了亭子。 那棵桃树在哪里? 南岛撑着伞站在雨里四处张望着。 然而什么都没有看到,于是只好边走边找。 剑宗园林,自然四处都是假山清溪小桥,还有数不尽的回廊小道。 南岛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里面四处乱窜着。 分明听到四处都隐隐有打牌的声音,但是偏偏什么也没有找到。 找了许久,南岛有些气喘吁吁的停在一处假山旁,拿起酒壶吮吸着慢慢积攒下来的几滴酒水。 “这花真好看啊!” 有个稚嫩的声音从南岛身后传来,南岛转过身去,便看见一个穿着碎花小裙子的小女孩站在自己身后,撑着一把小黄伞,踮脚要摸自己的肩头。 南岛看向自己的肩头,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生了一枝三寸桃枝,有一朵桃花正在颤微的开着。 沉默的看了一阵,南岛蹲了下来,让小女孩抚摸着自己肩头的那朵桃花。 当小女孩的指头触碰到花瓣的时候,南岛肩头却也同样传来了被轻轻抚摸的感觉。 “你的肩膀上怎么会有朵桃花呀?难道你是桃妖吗?” 小女孩看着南岛好奇的问道。 南岛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的,是因为我欠了某棵桃树一条命,所以它就将它的桃花开到了我身上来。” 小女孩听得有些似懂非懂,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这样啊,可是它真的很好看呀。” 南岛转头看着自己的肩头,然后伸手把那朵桃花摘了下来,拈着花送到小女孩眼前,说道:“那送给你吧。” 小女孩没有接过桃花,只是皱了皱眉头,看着南岛肩头那三寸桃枝上缓缓渗出的鲜血,轻声问道:“你不疼吗?” 南岛微微笑着,说道:“不疼。” “可是它都流血了,为什么会不疼呢?” “因为它替我承受了十年苦痛,现在到我承受它的痛苦了,这是我应得的。” 小女孩没有再说什么,接过桃花,捧在手心里,认真的看了好久,然后抬起头看着南岛,说道:“你是不是叫南岛?” 南岛蹲在那里愣了一下,看着小女孩说道:“你怎么知道?” 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他们和我说,如果今天园林里有一个打着黑伞的人在到处乱走,那就带他去一池那边,他们说那个人叫南岛。” 南岛点点头,说道:“是的,我叫南岛。” 小女孩说道:“我叫丛心,我今天找了你好久了,但是他们没说你肩头会开桃花。” “......我被张师兄拉去打牌了。” “张小鱼啊,他还欠我二十九文钱呢!”小女孩丛心听到南岛的这句话,鼓起嘴愤愤地说道。 “......”南岛默然无语。 “好啦,可算找到你了,我们快走吧。”丛心把桃花捧在手里,撑着伞便往旁边的一条小道走去。 南岛站了起来,跟了上去。 二人在春雨园林里缓缓走着,穿过了十来座小桥之后,终于停在了一处水池边。 春雨没有停,但是这一处却是没有丝毫雨水。 与先前和诸位师兄打牌的地方不同,这里没有回廊,池边有条青石板铺的小道,环绕着水池一直到另一头,两旁有许多假山,到处都是草地,视野开阔,并没有别的道路。 在小道的尽头,有座小桥,桥下流水汩汩。 桥头有棵桃树,桃花纷飞。 树下有个白衣男子,正趴在桥头护栏上睡觉。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三章 关于南岛命运的回答 丛心站在池边,指着池边一块已经被青草遮住了的石碑,抬头看着南岛,说道:“这里就是一池了。” 南岛顺着丛心的小手看到了那块石碑,碑上只能看见一个‘一’字,下半部已经看不见了,又抬头看向一池的另一头,那棵桃树下的那个男人,问道:“他是谁?” 南岛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一点,但是谨慎起见,他还是问了一下。 丛心把那朵桃花小心的握在手里,向着一池外的另一条弯曲小道走去,那条小道尽头有棵颇为巨大的树,树干上有一座桃木小房子,应该便是她住的地方了。 “他就是宗主啊。”小女孩的声音从春雨中传来。 人间剑宗宗主,丛刃,当今人间站得最高的几人之一。 尽管在剑宗的第一日便是各种打牌打牌,好像人间剑宗就是个大牌馆一样,但是南岛走到这里的时候,还是收起了先前那些玩笑心思,把酒壶挂到了腰间,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踩上了那条寻常的青石小道。 小道干干净净,旁边的草地与池边倒是落了不少的桃花。 南岛沿着小道一路走过去,然后停在了池边,没有走到桥边去,然后停在那里,安静的等待着这个天下最出名的剑修醒来。 南岛站在伞下,小心的打量着不远处桥边的那个人。 这个坐镇在南衣城的剑宗之主一身白衣,身上落了许多桃花,似乎已经睡了很久了,一只手垫在护栏上,像是在抓着什么东西,半张脸趴在手臂上,微微张着嘴,嗯,在流口水。南岛想了想,在心里把流口水这段自动屏蔽了。然后继续往下看去,两条腿微微交叉着,半坐在桥头,鞋底干干净净,一点泥巴也没有。 在树下的堆积的桃花里,隐隐有一柄剑的样子,但是南岛看不仔细,只能够看到半截剑柄在外面,似乎有个‘方’字刻在剑覃上。 南岛一直站到了傍晚时分,男人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南衣城的雨似乎停了,南岛抬头看着天空,有霞光烟云堆积在雨后的天边,照的人间一片柔和。 南岛看了一会,似乎有些倦意,手中的伞便稍稍歪了一点,然后便听见了一个慵懒的声音从桥边传了过来。 “握紧你的伞啊少年。” 南岛一惊,握紧了伞,低下头来,才发现桥头那个趴着睡觉的剑宗宗主已经醒来了,依旧是懒洋洋的趴在护栏上,并没有看着这边,只是低头看着桥下流水。 南岛行了一礼,然而开口时却犹豫了好久,因为他不知道怎么称呼眼前的这个男人。 宗主?前辈? 丛刃似乎并不知道南岛在想些什么,只是看着流水,缓缓说道:“其实最开始我并不想让你进来的,南岛。” 南岛握着伞站在池边,想起了最开始敲开大门的时候那人的反应。 原来不管自己会不会打牌都不能进来啊。 只是南岛又想起了张小鱼,于是问道:“那为什么前辈后来又让我进来了呢?” 丛刃趴在护栏上懒散的说道:“因为昨晚张小鱼跑出去打牌去了,不知道这些事情,所以他给你放了进来。” “......” “还有,不要叫我前辈。”丛刃说着,站了起来,走到树下,在桃花堆里一顿乱翻,把那柄剑翻出来,随手丢到一旁,然后靠着桃树坐了下来,然后向南岛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南岛撑着伞,看着眼前的草地上的桃花有些犹豫,然后便听见了丛刃的声音。 “没关系的,它们生而有灵,自然会避开你。” 南岛这才抬起了脚。 倏而风来,眼前的桃花被吹开了一条道路,通往了桃树底下。 南岛走了过去,在丛刃对面站定,又坐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懒散的剑意的男人,问道:“为什么不让叫前辈?” 丛刃平静的说道:“因为我不仅修道,我还修因果,你叫了我前辈,我便要和你扯上关系,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南岛有些不理解,而丛刃抬手指着南岛手中的那柄黑伞。 “你是被它青睐却也被厌恶的人。” “它?” 南岛看着手中的伞,似乎明白了丛刃所说的是什么。 不可见雨雪,亦不可见天,说的就是他需要在伞下躲着,不能被天上的东西看见。 南岛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壶,说道:“我大概能够猜到一些,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但我今日来见前....宗主,也只是想......” 南岛说着便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丛刃摇了摇头。 丛刃抬手接住一片桃花,平静的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您请说。” “人间有第二株开了一千年桃花的桃树吗?” “没有听到哪里有过。” 丛刃松开手,任由桃花坠落下去,看着南岛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吗?” 南岛沉默了下来。 是的,人间没有第二株开了一千年的桃树。 所以当年那一枝桃花本身便是来自于人间剑宗。 “我与你父亲曾是旧相识,所以当年便赠了他这一枝桃枝,帮你续命十年。” 父亲? 南岛想着自己的父亲,他从没有想过那个开了个铁匠铺却不打铁,终日躺在院子里睡觉的中年男人,会和眼前这个天下三剑之一的丛刃有什么关联。 丛刃并没有在意南岛的沉默,看着满地桃花,继续说着:“但是因果是有序的,你能求来十年,便已经是人间的极限,所以哪怕真的将这株桃树送给你,你也无法真的续命下去。” 丛刃叹息了一声,看着南岛肩头那三寸桃枝,说道:“更何况,你还要还那枝桃枝的十年因果。” 南岛怔怔的坐在那里,开口说道:“所以您的意思是?” 丛刃拂去了身上桃花,站了起来,抬头看着橘色的天空,轻声说道:“等你还完了那桩因果,你就要死了,南岛。”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南岛低声呢喃着。 “人活着就会死,有生就要有死,这是道圣李缺一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无能为力。” 丛刃已经重新坐回了桥头,看着桥下落花随水流去,无比平静的说着。 南岛站了起来,向着丛刃行了一礼,说道:“多谢。” 丛刃挥了挥手,趴在桥头闭上了眼睛,片刻之间,便已经睡去。 南岛撑着伞,沉默的沿着走来的小道开始往回走。 走到那条青石小道上的时候,却是听见了丛刃像是在说梦话一般,咕哝了一句,“丛心,悬薜院什么时候开始春日入学?” 南岛有些莫名其妙,而后转头看向一池外远处那棵大树上的桃木房子。 小女孩丛心坐在窗口,在暮色里看着手中的桃花,头也不回的回答道:“就是明日呀,你忘了吗?” 丛刃好像已经沉沉的睡着了,没有再说什么,树下桃花不断的落着。 南岛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笑了笑,低声说道:“我记得了。” ...... 张小鱼肩头披着一块抹布,在客栈二楼的窗棂上靠窗坐着,微微笑着看着下方街巷来来往往的人们,似乎很是高兴的样子。 “听说你今日把前些天赚的钱全输完了,怎么看起来倒还挺开心的呀。” 有人从后面楼梯走上来,搭着张小鱼的肩膀说道。 张小鱼没有回头便知道了来人是谁,苏广,客栈的少掌柜,他的长期牌友,牌技比他还差,据说曾经他爹在槐安开了一百多家客栈,硬是被他打牌输到了只剩南衣城这一家,确实人如其名,输光。 张小鱼乐呵呵的从窗上跳了下来,推开苏广的手,说道:“因为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人。” 苏广站在窗口,看着张小鱼拿着抹布擦着楼梯,好奇的问道:“什么人能让你输光了钱还这么开心?难道是城南开布坊那家的姑娘?” 张小鱼一面擦着楼梯扶手,一面说道:“那得该是她开心了。” 苏广跟了上来,倚着扶梯问道:“那到底是谁?” “你不认识的,不是南衣城的人。” “我觉得我可以认识认识。” 张小鱼停了下来,想了想说道:“今晚你可能就会认识了。” “为什么?” “因为他不仅赢光了我的钱,还赢了我三个师兄的钱,这么多钱他肯定要花出来,你家客栈这么近,他十有八九就会来你家投宿。” “那也是我家赚钱,你高兴什么?” 张小鱼擦完了扶手,把抹布搭在肩头,直接从楼梯上跳了下去,走到大堂里,收拾着角落里桌子上的碗筷,一面忙碌着一面说道:“因为我一直在找他。” 苏广趴在二楼问道:“找他干什么?” 张小鱼抱着碗筷走进了后厨,没有回答。 过了好久,后厨的声音停了下来,苏广才听见张小鱼平静的声音。 “因为我要杀了他。” “不说算了。” 苏广自然是不信,走了下来,在大堂里晃悠了两圈,走到门口,又探回头来,冲着后厨说道:“我打牌去了,你去不去。” “没钱,不去了。” “不去拉倒。” 苏广摇头晃脑的哼着调子走了出去。 过了很久,张小鱼才从后厨走了出来,走到大堂角落的一根柱子旁,看着上面悬挂的剑鞘,微微笑着。 “我的剑都不在了,当然是真的。” 张小鱼把剑鞘取了下来,里面空空如也,那柄剑已经不知去向。 人间剑宗在看着人间。 而人间在看着那些终日打牌的剑宗弟子的剑——他们人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剑去了哪里。 张小鱼把剑鞘背在身后,把抹布丢在桌子上,走到柜台那里,掌柜的不在,但是南衣城治安很好,更何况这还是城北的客栈,从没有发生过失窃的事件,在柜台里面数了十文钱出来——这是他今天下午的工钱。 张小鱼把钱放进了钱袋里,笑眯眯的走了出去。 长街来风,是春风。 春风吹起白衣一角,是道袍。 道袍上似乎有一行小字。 山河同坐风与我。 是山河观。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四章 我叫桃花 南岛从剑宗园林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推开那扇小门,便看见一个背着剑鞘的白衣青年正在小门后面守在糖油粑粑的摊前,手里捏着一枚铜钱,眼巴巴地盯着锅里糖浆油中的糯米团。 听见开门的声音,张小鱼回头便看到了朝自己走来的南岛,招了招手,笑呵呵地说道:“少年你出来啦,要不要来一个?” 南岛看着张小鱼那可怜兮兮的钱袋,摇了摇头,说道:“算了,张师兄你赚点钱也不容易。” 张小鱼撑住南岛的肩膀,颇为豪气地说道:“我张小鱼虽然打牌很小气,但是为人处世这方面,最讲究大方。” 南岛挠了挠脑袋,摸出两文钱,递给老人,说道:“那我也来一个吧,今天毕竟赢了钱,还是我请你吧,张师兄。” 张小鱼快速地把手里的铜钱收进了钱袋,一本正经的说道:“好的。” 然后又眼巴巴地看着南岛肩头的那个包裹,问道:“你把师兄们的钱也赢光了?” 南岛想了想,说道:“好像是的。” 张小鱼揽住南岛的肩膀,亲昵地说道:“那个,师弟啊,你看师兄给你介绍了这样一个赚钱的好门道.....”说着便搓了搓指头,“是不是该意思一下?” 南岛颇为认同的点点头说道:“确实如此。” 张小鱼顿时眉飞色舞起来,然后便看见南岛从老大爷那里接过糖油粑粑,递给了自己,并且很是诚恳的说道:“师兄,请。” 张小鱼苦着脸接过了油纸包的糖油粑粑,叹息了一声,边吃边走,说道:“哎,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 南岛在后面捧着糖油粑粑看着这个颇有趣的剑宗弟子,想了想,高声叫道:“张师兄!” 张小鱼愁眉苦脸地回过头。 “干嘛。” “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好一点的客栈吗?” “你走出巷子,沿街走到尽头,右转不远,就能看到一家苏氏客栈了。” 张小鱼有气无力的说道,然后便看见某个东西砸进了自己怀里,拿起一看,霍然是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多谢师兄。”南岛一面啃着糖油粑粑,一面道谢离去。 张小鱼站在小门口,握着钱袋感动得一塌糊涂。 “多好的师弟啊,不行,我得去和师父说说,让他把这小子收进来。” 张小鱼咕哝着进了门。 “这样就再也不怕没钱打牌了。” “......” 南岛无语的扶额站在巷子口。 沿着巷子走出去,按照张小鱼给的路线一路走过去,确实就在转角看到了那家苏氏客栈。春日城中流行乘舟游河,是以南衣城不少游客从槐安各地而来,客栈里的房间已经所剩不多,但好在南岛来的时候还算早,倒也成功住下了一个较为便宜的房间,因为不知道自己还需要在南衣城待多久,再加上今日赢钱不少,南岛倒也豪气的一口气租了半个月。 把身上的东西都打点收拾了一下,南岛便打算出门逛逛,毕竟是第一次离开小镇来南衣城。那一袋钱南岛还是继续挎在了肩头,虽然大家都说南衣城治安很好,但是南岛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南岛背着剑宗师兄们的‘馈赠’撑着伞再度出了门。 出门时暮色已经消退,人间灯火繁盛地绽放在长街之上,浮世喧哗随着南衣河缓缓流淌,没入拐角处的夜色,又在另一条长街上重新显现出来。 南岛一路慢悠悠的走着,好像许久没有这样舒适过了,嗯......毕竟身上揣了一大堆钱,看见啥想吃的眼睛都不眨直接买了就行。 唯一比较苦恼的就是,人们并不关注他带了多少钱在身上,只是不停地侧目看着他的那柄伞,毕竟雨已经停了很久了,路上行人们就算带着伞,也没有撑着的。 但南岛早就习以为常,自顾自地逛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 穿过了好几条街,走到一条沿河的街边的时候,南岛却是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少女鼠鼠很是苦恼地坐在船头,手里拿着竹篙在水里不停地拨动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南岛走到了河边,趴在护栏上打了个招呼。 “你看起来好像有点烦恼啊,鼠鼠。” 鼠鼠愣了愣,总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抬头看见南岛,有些心虚地笑了笑。 “是你啊,怎么样,有没有进去剑宗?” 南岛沉默了少许,点了点头。 鼠鼠得意的拍了拍胸脯,说道:“你看,我就说鼠鼠一定行的。” 南岛笑了笑,倒也没有和她计较多坑了自己一百零九文钱的事,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 鼠鼠的脸垮了下来,低头看着水里,垂头丧气地说道:“先前做了一件好事,收了一文钱,还没来得及藏进去,我的船就被人撞了一下,那个铜板就掉进水里了。” “......”南岛有些无语地看着她,说道,“那你下去找啊,站在船上有什么用。” 鼠鼠有些不好意思的歪过头去,看着对岸的灯火,弱弱地说道:“我......我怕水。” “你怕水还敢划船?” “这不一样!”鼠鼠争辩道,想了想好久,“船上是安全的。” 南岛不想争下去,有些无奈地摸出了一文钱,说道:“那别找了,我再送你一文钱。” 鼠鼠眼睛发亮,看着南岛手中的那枚铜钱,咽了咽口水,似乎有些心动。 “但是丢了一文就是丢了一文啊,呜啊,我的钱啊。” 鼠鼠心动了一会又伤心的哀嚎起来。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我怎么感觉你就是想让我帮你下去找钱呢?” 鼠鼠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南岛说道:“可以吗?” “......” 南岛跳上了船,又引得鼠鼠一阵怒目,但好在毕竟是有求于人,鼠鼠也没有说什么,跑进船舱很利索地找出来一根绳子,给南岛系上。 “你等会找到了,就拉一拉绳子,我就把你拉上来。” 鼠鼠握住绳子的一头,信誓旦旦地说道。 南岛检查了一下绳结,叹息了一声,将肩头的那袋钱取了下来,放在了船头,依旧是握住伞,就准备跳下去。 “你拿着伞下去吗?” 鼠鼠有些好奇。 南岛点了点头,而后带着伞跳入了水中。 鼠鼠握着绳头站在船头,忐忑地向着水中张望着,那根绳子留在船上的部分快速地滑入水中,越来越短,然后忽地一下绷直了,差点将鼠鼠一同拽了下去,鼠鼠赶忙趴在了船上,一面向着水中喊道:“你没事吧?” 南衣河中没有任何回应。 ...... 南岛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只是他在下落的过程里,将绳子在伞骨上也绕了一圈,南岛的本意是为了防止黑伞脱手,只是却忽略了这把伞本身的重量——当年他爹把伞给他的时候交代过,永远都不要松开这把伞,南岛最初以为是防止被人偷走,后来才发现,除了他,没人能够拿起这把伞,哪怕是他爹,在铸成之后,也没有拿起来。 南岛在伞的重量的加持下,很快便到达了水底,只用了一小会,便在淤泥上面摸到了那枚掉下来的铜钱。 从淤泥里抠出那枚钱,放进了怀里,南岛重新握紧了黑伞,然后将系在伞骨上的绳结松开来,拉了拉绳子,然后绳子便开始被拉着向上而去。 然而下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水底黑暗里袭来,南岛匆匆将黑伞偏转。那个东西撞在了伞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音,又向上弹去,南岛只感觉腰间一松,整个人开始坠落下去。 南岛这才发现那根绳子已经断了,只剩下一截光滑的绳头缓缓落了下来。 南衣城的灯火稀疏地照进水底,但是下面依旧有着大片的黑暗,南岛不知道是什么在水底袭击了他,但他意识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极度危险,来不及多想,南岛握紧伞开始奋力向上游去。 然而才上去了一点点,水底便再度开始翻涌起来。 南岛这一次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把细长的刀,袭来的长刀再次被黑伞弹了回去之后,落到了一个从阴影里走出来的黑衣人手中。 南岛没有再看下去,转身便开始向着下游奔逃。 黑衣人沉默不语,化作黑影没入了水流之中,而后瞬间出现在南岛身前。 南岛将整个身子缩进伞下,转身还想继续逃走,黑伞之上却是蓦然传来了一股庞大的力量,黑伞差点脱手而出。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需要让南岛松开这把伞,没有再向南岛发动攻击,只是沉默的,一刀一刀的砍在了伞面之上。 南岛死死的握住伞,却是连人带伞一并被砍得在水中翻滚出去,而后重重的撞在了河底礁石之上。 “哇~” 南岛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撞得错位了,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那个黑影瞬息之间又来到了南岛身前。 这次的一刀,直接将黑伞劈得脱手而出。 南岛在一片血色里,沉默的看着那个黑衣人,只见他一言不发,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刀,然后劈落下来。 南岛闭上了眼睛,虽然有些不甘。 但或许就这样结束了吧...... 然而并没有。 那一刀再度劈在了伞上。 南岛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一身白衣的高大男人,那柄黑伞被握在了他手中,而那个黑衣人的长刀,劈落在伞面之上,而后寸寸崩裂。 南岛松了一口气,而后意识渐渐模糊下去。 隐隐约约里,只看见那个白衣男子转过身来,那是一张空白的脸,脸上盛开着一朵桃花,在水中荡漾不止,而他身前似乎捧着一柄一尺的短剑。 男人将伞重新塞回了南岛手中,脸上桃花在不断的漾动着,而后慢慢模糊了下来。 南岛只听见了一句。 “我叫桃花。” “为你捧剑而来。” ...... 张小鱼背着空空的剑鞘,站在剑宗园林外的南衣河畔,低头安静的看着河中流水,似乎是在看着什么东西。 某一刻,他神色肃穆的抬头看向那片夜空,那一刻的人间从上而下的,似乎多了几丝冷意,只是那丝冷意很快便消失了。 就像是某个剑修即将出剑的那一刻,蓦然丢失了目标一样。 张小鱼看了一会,却是意兴阑珊的转过身去,向着麻将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河宗的人真是越来越蠢了,杀人哪有这么杀的。” “不如打牌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五章 乐善好施张点炮 南岛醒来的时候,便是在鼠鼠的船舱里,身下垫着条薄薄的毯子,盖着一块还算厚实的棉被,黑伞就在手中,歪歪地罩在自己头上,头有些痛,南岛摸了摸,发现眉头莫名其妙肿了一块。南岛盯着伞沿很久,坐了起来。 桃花? 南岛回忆着先前发生的事情。但是脑袋很重,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只是依稀记得,在水下的时候,遇到了袭击,然后,是什么救了自己? 桃花? 南岛脑海里再度浮现了这个名字。 他转头看向肩头,那里的三寸桃枝已经消失不见,南岛又扒开自己的衣服,里面只留下了一个疤痕,便是白天时那枝桃花长出来的地方。 南岛皱着眉头想了很久,似乎终于想起来一点。 桃花、剑、为你而来。 那是什么意思?南岛觉得脑袋变得很是沉重,只是当他闭上眼的一刹那,脑海里蓦然出现了一个画面。 一个双手虚捧短剑、脸生桃花的白衣男子站在水里,而后突然将那柄剑插进了他的心口。 南岛蓦然惊醒,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襟,心口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枝桃花印记,花生五瓣,有一瓣却是鲜红如血。南岛不安的看着那里许久,伸手想要去触碰,抬手抚摸上去的一刹那,那朵桃花印记便消失了。 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南岛沉默地合上衣襟,看向船舱外面。 小船停在南衣河岸,已经是深夜了,人间繁华已经散去,满城寂静,鼠鼠正蜷缩在船头,脚边放着自己的钱袋,沉沉地睡着。 似乎是被船舱里的动静惊醒了,鼠鼠揉着眼睛看了过来,看见南岛已经醒了,长长地松了口气,打着哈欠站起来,提着南岛的包裹走了进来。 “你在下面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一下绳子就断了?”鼠鼠好奇的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犹豫了少许,还是没有说出来真相。 “撞到石头上了。” 鼠鼠歉意地看着南岛,说道:“不好意思,可能我拉得太急了。” 南岛摇摇头说道:“没事。” “对了,这是你的钱。”鼠鼠说着,就觉得不对味,竖起四指说道,“鼠鼠发誓,我真的不是有意翻你包裹的,只是,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嘿嘿。” 南岛无语地接过包裹,也没有多说啥,从怀里摸出那文钱,递给鼠鼠。 鼠鼠喜笑颜开地接过钱,捧到嘴边亲了又亲。 “唔,鼠鼠的钱,嘻嘻。” 南岛撑着伞走出了船舱,在船头坐下,看着只剩了一些稀疏灯火的南衣城,回头看着舱中正在藏钱的鼠鼠,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鼠鼠从舱里走了出来,在船沿打着哈欠,似乎又困了,懒懒地说道:“不是我啊,是一个叫云胡不知的书生,他在下面不远的桥头洗衣服,一棒槌砸下去,就砸到个脑袋。” 南岛摸了摸眉头,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是这样。 “......” “然后刚好我又找到那里,就和他一起把你拖船上来了。” “多谢。” “嗨呀,不用谢,给钱就好了。”鼠鼠笑嘻嘻地说着。 南岛沉默良久,从怀里又摸出了一文钱,递给了鼠鼠。 鼠鼠接过钱,又不困了,开开心心地进了船舱。 南岛撑着伞站了起来,攀着护栏爬上了河岸,对着乌蓬里说了一声。 “我先走了。” “好的,有空多来找鼠鼠玩啊。”鼠鼠在船舱里回应着。 南岛没有回答,撑着伞背着包裹沿着河岸走着。 一路走了好远,南岛才回过头去,看着夜色下河中孤零零地漂着的小船。 所以那场袭击和鼠鼠有没有关系? 南岛沉默地看着,他也不知道。 只是未免太过巧合了。 南岛摇摇头,没有再去想这些东西,辨认了一下方向,顺着街巷离开了。 南岛刚跨进苏氏客栈的大门,就看里面围了一堆人,本以为早就回了剑宗的张小鱼正坐在牌桌上,一面抠着脚,一面摸着牌,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围着的那圈人都是笑呵呵地看着他,对桌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打不打啊张小鱼。” 张小鱼似乎很是纠结,犹豫再三,把脚放下来,踩在鞋子上站起来,一把将手里的牌拍向桌子。 “啪!” “我就不信了。”张小鱼恶狠狠的看着几人。 一圈人先是被吓了一跳,而后附身过去看清张小鱼拍在桌上的那张红中后,又都向后倾着身子哈哈笑了起来。 果然,对家那人把牌一推。 “胡了!” 张小鱼一屁股坐回凳子上,一面啊啊叫着,一面抓着头发。 周围的人都戏谑地看着张小鱼,打着趣说道:“张点炮你是不是又输光了。” 张小鱼低头翻着钱袋,然后把钱袋丢了过去,里面的两个铜钱孤苦伶仃地撞着响。 众人哈哈笑着。 张小鱼却是突然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南岛,顿时喜出望外的站了起来,一把将南岛拉了过来。 “师弟你可算回来了,快借师兄点钱,等师兄赢回来,连本带利一起还你。” “师弟?” 众人都是面带疑惑地看向南岛。 “人间剑宗的新弟子?” 南岛想着在剑宗园林里丛刃的那番话,连忙摆摆手说道:“额,不是的......” “谁说不是。”张小鱼一把揽过南岛的脖子,看着众人说道,“我说是就是,明日我就去让师父把他收作小师弟。” 众人默然无语,事关人间剑宗,大家也不敢再开玩笑了。 南岛挣开张小鱼的束缚,无奈地把肩头的包裹取了下来,塞到了张小鱼怀里。 “行吧行吧,明天给我留点钱吃饭就行。” 南岛真的怕了张小鱼了,留下钱后便匆匆跑上了二楼,回了房间。 “来,我们继续!” 张小鱼兴致勃勃地开始洗牌。 南岛关上了房门,那些声音才低了下去。 因为是春日的缘故,客栈怕有些客人怕冷,是以房间里还烧着火盆,窗子是微开着的,倒还有些暖意。 南岛洗了把脸,又把湿衣服脱了下来,放在火盆边烤着。 而后借着火光一面咳嗽着,一面查看着自己的心口,然而那里确实什么都没有。 好像只是一场梦,南岛这样想着,等到呼吸平缓些了,便举着伞平躺到了床上。 对于旁人而言,打着伞睡觉哪怕能理解,也是很难做到的事。 但是南岛便是这样睡了十来年。 因为昨天经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南岛很快便进入了睡梦之中。 南岛第二日是被房间里的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睛,便看见张小鱼在擦着桌子,旁边摆着一盆热水,还有一些大馒头摆在一旁的凳子上。 见南岛醒来了,张小鱼颇为殷勤地凑了过来,帮南岛把鞋子摆正。 南岛叹息了一声,坐在床边问道:“还剩多少?” 张小鱼哭丧着脸说道:“输光了。” “......” 南岛起了床,去洗了脸,坐在桌边把馒头拿到了桌子上,看着张小鱼,有些欲言又止。 张小鱼坐了过来,拿起一个馒头就啃,含糊地说道:“师弟你想骂就骂吧。” 南岛也拿起了一个馒头,啃了两口,看着张小鱼说道:“张师兄啊。” 张小鱼嘴里鼓鼓囊囊地看着南岛。 “实在不行,咱就戒了吧。” 张小鱼疯狂地摇着头,把馒头艰难的咽了下去,信心满满的说道:“师弟你放心,师兄是坐守钱库的命,只不过四柱太硬,暂时冲破了钱库,等到时候师兄我时来运转,保准一文不欠的全还给你。” 南岛无奈的摇摇头,突然想起来什么,看着张小鱼说道:“这样吧,师兄你也没必要还给我,我估计也等不起,你帮我一个忙,就当你已经还了行不行。” “师弟你尽管说。” “昨晚我在南衣河被人砍了,师兄帮我去查一查怎么样?” 张小鱼愣了一愣,然后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娘的,谁敢砍我钱袋子.....砍我师弟。” 张小鱼一把抄起几个馒头,推开门走了出去,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南岛,说道:“我这就去,师弟你就等我消息吧。” 南岛沉默地看着手里那个没吃完的馒头。 这是仅剩的一个。 他娘的。 南岛也忍不住骂了一声。 不知道是骂谁。 啃完了那个馒头,南岛收拾了一下,便撑着伞出了门。 走到楼下大堂里的时候,却是正好看见有个书生在柜台退房,南岛想起了昨晚鼠鼠说的那些话,于是在那里多等了一下。 书生弄完了之后,背起书箱转过身来,看见站在那里的南岛,顿时感叹了一声。 “咦,你头上的包消了啊。” “......” 南岛深吸了一口气,向着书生拱了拱手,说道:“昨晚多谢了。” 书生同样拱手还礼,然后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刚好遇见了而已。” 南岛本想摸点钱出来表示一下谢意,摸了个空之后才想起来已经全被张小鱼输完了,于是有些尴尬的顿在了那里。 书生云胡不知古怪的笑着,说道:“好了,不用找了,我昨晚就在楼上亲眼看着那个剑宗弟子把你的钱输光的,早上他还找我借了几文钱去买馒头,不知你吃了几个。” “.......” 南岛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张小鱼一面说输光了,一面又还能买馒头了。 看来是债主遍天下啊。 云胡不知走到门口,回头看着南岛说道:“今日是悬薜院春招的日子,我得去那边了,那就先行告辞了。” 南岛闻言,跟了上去,说道:“正好我也要去,那就一起吧。” 云胡不知看了一眼南岛,倒是有些惊讶,但也没有说什么,点点头笑着说道:“那便一起吧。”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六章 悬薜院 出了客栈门,天色才蒙蒙亮,在门口有一辆马车候着,南岛本以为这是在这里等别人的,就要绕过去,却见云胡不知直接上了马车,然后坐在里面向着南岛招手。南岛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来接云胡不知的。 略有些尴尬地上了马车,南岛坐到了云胡不知对面。后者把书箱放在一旁,然后双手叠在身前,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息着。 南岛最初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当他看见云胡不知额头细密的汗水和搭在腿上微微颤抖的指头时,才意识到他不是在休息,而是紧张。 南岛想了想,开口问道:“云胡大哥你很紧张吗?” 云胡不知睁开眼,有些尴尬的笑笑,说道:“是的,毕竟是第一次.......” 南岛倚着车厢靠着,说道:“我也是第一次啊,以前都只是在南衣城外的小镇子里,昨天才来的南衣城,还腆着脸去了人间剑宗里面。” 云胡不知有些惊讶地看着南岛,说道:“你去剑宗里面做什么?” 南岛却是蓦然的有些沉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道:“去见了剑宗宗主,就是那个据说是天下三剑之一的丛刃,嗯,因为一些私事吧。” 云胡不知肃然起敬,看着南岛说道:“原来你是剑修,看你这么年轻,想必也是一代天骄,日后在悬薜院倒也可以相互照应一下。” 南岛心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悬薜院是干嘛的,但还是向云胡不知拱了拱手,说道:“哪里哪里。” 云胡不知还了礼,却又叹息一声说道:“也不知道南衣城怎么想的,槐安一大堆道门修行之人,却偏偏要请我来教授《青牛五千言》,总觉得有些喧宾夺主的味道。” “?”南岛端正的坐了起来,看着云胡不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悬薜院的先生?” 云胡不知一头雾水地看着南岛,反问道:“难道你不是?” “......” 二人这才意识到两人都误会了。 南岛端正地坐好,挠挠头说道:“难怪我说怎么春招学子还会有车马来接送。” 云胡不知忍着笑,说道:“我还以为你这么年轻就被悬薜院请去教剑道了。” 南岛苦笑着说道:“我都没有摸过剑呢。” “哈哈哈。” 南岛掀开帘子,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景,而后问了云胡不知那个问题。 “对了,云胡大...先生,悬薜院是做什么的?” 云胡不知惊讶地看着南岛,说道:“你不知道?” 南岛摇摇头说道:“是....”南岛本想说是丛刃前辈叫他去的,但是想起昨日丛刃说的不要叫他前辈,不想扯上因果,于是又改了口,说道,“是有人说里面或许可以解答我的问题。” 云胡不知上下打量着南岛,目光长久地停在他那把在车厢里都没有收起来的黑伞上,沉吟良久,说道:“悬薜院其实说简单了,就是一座书院,但是因为它与人间各大修行之地都有着联系,比如当年丛刃前辈,他便曾经受邀在悬薜院总院担任过十年先生,是以悬薜院也可以称作一处修行之地,槐安目前只有南衣城有悬薜院,但是在黄粱,总共有三百多处悬薜院,与巫鬼神教近乎是同一地位的存在。” 云胡不知说着,顿了顿,看着认真听着南岛,继续说道:“至于你说的,解答你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但是南衣城的这座悬薜院,是除了黄粱总院之外,所有悬薜院中收录人间典籍最多的地方,你如果有什么问题,不妨多去藏书馆看看。” 南岛颇为感激地向着云胡不知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先生。” 马车又行驶了好一阵,然后停了下来。 南岛随着云胡不知走了下来,这是城南一条僻静的长街,两旁只有一些民居,不远处是一处牌坊,上面大书着‘南静坊’三字,马车便停在街边,往前是一座小木桥,因为年久的缘故,木板已经成了深褐色,这或许也是马车不再过去的原因。 天色尚早,还下起了小雨,朦朦胧胧的。 云胡不知才下了车,与南岛一同在伞下走着,从小桥那边便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穿着布衣的男人,撑着伞殷勤地跑了过来,停在二人身前,看着云胡不知弯着腰很是客气的说道:“先生怎么来的这么早?” 云胡不知抬手行了一礼,笑了笑说道:“第一次来南衣城,怕误了时辰,来早一些还是好些。” 男人点头说着是的是的,又转头看向一旁的南岛,有些迟疑地问道:“这位是?” “他是路上遇见的前来参加春招的学子,想着同路,便索性带来了,不添麻烦吧?” “没关系,没关系。”男人笑着,把云胡不知迎到了伞下,又看向站在那里的南岛说道,“春招巳时才开始,但你既然来了,就先随我们一起过去吧。” 南岛学着云胡不知抬手行礼,说道:“多谢先生了。” 布衣男人替云胡不知撑着伞,一面走着,一面自嘲地说道:“我哪里是先生,不过是悬薜院一个看门房的而已。”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久在院里浸淫,总比外面的先生要好一些。” 布衣男人笑道:“云胡先生这是哪里的话。” ...... 南岛跟着二人走过了那条小木桥,桥下流水倒还清澈,不像是南衣河支流。 过了桥沿着长街走到尽头,再拐过一个弯,南岛便看见了一扇大门,大门两旁依傍着两棵葱郁古树,院墙很高,是青色的墙,上面爬满了许多绿色的藤蔓,有些枯萎了,有些才始新生。 门是打开的,那两扇门向里开着,地面石砖与门之间的缝隙已经爬满了青苔。 这是一扇很多年没有关过的门。 正对着门是一片青竹林,竹林中间有一条走得泛着光的青石小道,往深处蜿蜒而去,不知后面有什么了。 门后有一个棕色的小房间,大概便是那个男人住的地方,里面正中有个火盆,火盆旁有个躺椅,椅上有个用来抱的暖炉。 男人把云胡不知迎进了门,把手里的伞塞到了云胡不知手里,然后小跑进了房间里,把那个暖炉提了出来,递给云胡不知,依旧是客客气气的说道:“天气有些冷,这是给先生准备的,别的先生都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您慢走。” 云胡不知向男人道了一声谢,又转头向南岛微笑着点点头,便撑着伞沿着正对着门的那条小道走进去了。 南岛站在门口,有些不知何去何从,男人目送着云胡不知离开后,看向南岛友善地说道:“里面的先生们还在准备春招的事宜,你可以四处走走,也可以来房间里烤烤火。” 南岛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先生。” 男人拍了拍南岛的肩膀,笑眯眯地说道:“不用叫我先生,我叫李太梅,叫我李叔就可以了。” 南岛点了点头,很是诚恳的说道:“好的,季先生。”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走进了房间,在房间里躺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这小子是不是叫错了? 向门外再看时,南岛已经沿着院墙走远了,也只好作罢。 南岛沿着院墙好奇地四处走着,正对大门的那条路,显然是通往先生们所在的地方,南岛还是决定不去那边走了,右边门房那边是一个白色墙壁中间的月亮门,门两旁站着两尊垂柳状的庭院灯,穿过门又是一个院子。而左边则是院墙下一条鹅卵石小道延伸过去,两旁垂下许多柳条,看起来十分安静的样子,南岛于是向着左边走了。 沿着小道走了好一阵,眼前出现了一片开满了白玉兰的林子,林中小道交错,通往幽深处。 沿着林中小道走了一阵,眼前却是出现了一个回廊的入口。回廊里安安静静,落满了白花,南岛走到台阶前,本想直接踏上去,看了眼脚下,四下张望两眼,在林间草地上蹭了蹭泥巴,这才走上了回廊。 南岛撑着伞在回廊里一面张望一面走着,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前方回廊的拐角处有一个坐在廊边的白裙女子,手中捧着一本书正在安静地看着。 南岛没想到一路走来都没见到一个人影,却是突然在这里遇见了一个悬薜院中的学子或者先生——吃了云胡不知的亏,南岛现在很是谨慎。 想了想,还是不要过去惊扰为好,于是南岛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便打算原路返回。 “你走什么?” 女子清冷的声音突然在廊间响起。 “额。”南岛转过身去,白裙女子依旧坐在那里,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中的书,这画面一度让南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今日是院里春招的日子?我不太记得了。”女子自顾自的低头看着书,头也不抬地问道。 南岛挠挠头,说道:“应该是的。” “你是来求学的?还是那个从黄粱请来的先生?” “我是来求学的。” “你想学什么?” 女子抬起头来看着南岛问道。 看着女子抬头的那一刹那,南岛有若被什么击中了心脏一般站在了那里。 满林玉兰花好像开得刚刚好。 南岛鬼使神差地说道:“先生教什么,我便学什么。” 话一说完,南岛就自觉说错了话,不安的握着伞站在那里。 白裙女子却是没有丝毫情绪,只是收起了手中的书卷,平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南岛,南岛瞥了一眼,书名有些古怪——《浅谈修道与巫鬼的内里特质差异》,署名是云胡不知。 然后那个清冷的声音便在南岛耳边响起。 “我教的你学不了。” 白裙女子说完这句话,便起身向着回廊深处走去。 南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问道:“先生教的是什么?” “剑。” 南岛站在原地低声说道:“那我学剑好了。” 春雨似乎大了几分。 寒意更重了。 南岛透过伞沿看着天空。 莫名的觉得,它好像是在怕着什么。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七章 给少爷砸了 南岛从那条小道走回来后,便被李太梅揪进了房间里,经过一番友好交流之后,南岛承认了方才是自己不小心叫错了,而后改口叫了两声梅先生后,李太梅便欢欢喜喜的放过了南岛。 于是二人便在房间里烤着火,东扯西扯地吹了很久牛皮。 临近巳时的时候,先生们便陆陆续续的出来了,云胡不知也在里面,看见坐在门房里烤火的南岛,微微笑着点点头,而后便随着另外一些先生向右边离开了。留下的那些先生则是开始在进门的这个大院子里布置着一些东西。 南岛站在门口看了一会,便被门房梅先生推了一把,于是被迫‘热心’的开始帮忙。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做的,无非就是在院子里摆上一些桌椅,然后搭上雨棚,然后在旁边烧了一些水,准备了一些药物,防止有学子感冒受寒之类的。 或许就像云胡不知所说的那样,悬薜院在成为天下知名的修行之地之前,它首先只是一座用以启蒙传授文化的书院。 在帮忙的过程中,南岛也抽空打探到了一些消息。 诸如悬薜院主要分为文华院、青牛院、还有巫鬼院三大院系。而后便是往下细分的分支派别。 譬如文华院下有文学院、清商院、还有数理院等等。 而青牛院下则是道门学派、剑道学派、因果学派等等。 巫鬼院在槐安受众不多,但是也开了几个小分支,但是大多偏向于巫鬼神教的祭祀仪式之类的东西。 南岛颇为热心的帮忙,确实让那些先生们对他有了些好感,那个和南岛一起烧水的姓谢的先生问了他的求学意向,并且提前把他的名字登记在了册子上,就在第一个,然后让南岛先去右边等待。 南岛谢过了谢先生,然后撑着伞穿过了月亮门。 穿过门便是一个较为宽大的院子,院门口有处石碑,刻着探春园三字,院中有处水池,沿池栽种着各种花树,亭台坐落,角落里是大片梅林,入春时节正在灿烂地开放着,梅林中有三栋青色楼阁,小道错落而去,那些先生们便在中间那栋楼阁中喝茶闲聊。 南岛的突然闯入让那些先生们都是看了过来,云胡不知也在其中,看见南岛,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他走到旁边的亭子中去等待,于是南岛向着一众先生行了一礼,沿着道路走到了最近的亭子中。 一进亭子,南岛便有些无奈。 一个白衣青年便趴在中间的石桌边呼呼大睡。 正是张小鱼。 南岛在旁边坐下,推了推他,张小鱼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看见南岛便顿时惊醒过来。 “师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张小鱼尴尬地笑着,“你放心,等师兄补个觉,就去帮你调查。” “......”南岛有些无语,“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我是来参加春招的,你不是人间剑宗的弟子吗,难道还要到这里来学剑?” 张小鱼正色说道:“我是这里的先生。” “?” 张小鱼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在客栈当小二钱太少了,这里当先生每月有三两银子,你知道三两银子什么概念吗?嘿嘿!” 南岛看着张小鱼那通宵打牌打出来的黑眼圈,叹息了两声,说道:“难道悬薜院还教人打麻将?” 张小鱼垂头丧气地说道:“麻将是数理院教的,那些老顽固,打死都不肯让我进数理院,我只好来当剑道学派的二先生了。” 南岛疑惑地问道:“二先生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排名第二的先生。” “?” 南岛打量着张小鱼,有些不敢置信这样一个成天打牌输得精光的愣头小青年,居然能当二先生? 张小鱼看着南岛得意说道:“毕竟我也算是人间剑宗的得意门生,要不是这座悬薜院有个磨剑崖的人,今天我高低得当个大先生。” 南岛蓦然想起了那个先前遇见的白裙女子,转头向着那栋楼阁中看去,但是并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南岛转回头来,看着张小鱼说道:“那你在这里干嘛?那些先生不是都在那里吗?” “嗨,那些人无趣得很,我说反正现在还早,不如打两把牌再说,那些人就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我可不受这气,干脆来下面睡觉,等下来的学子多一些,看能不能凑桌人打几圈。” 张小鱼说着,便要继续趴下来睡觉。 “张小鱼!” 楼阁之上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 南岛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先生站在楼阁护栏边,咬牙切齿地看着这里。 “都快巳时了,你还在那里干嘛,还不快给我滚上来!” 张小鱼无奈地站了起来,无精打采的向着那边走去,一面吐槽着说道:“这老家伙就是文华院的院长,也是悬薜院副院长,这老头子太凶了,师弟你等会千万不要去他那里。” “我怎么感觉像是你借了他很多钱的样子。” 南岛看着张小鱼的背影说道。 “啊哈哈哈.....”张小鱼尴尬地笑着,钻进了梅林里。 南岛撑着伞在亭子的边缘坐了下来,安静地等待着悬薜院春招的开始。 过了没多久,外面便开始有了人声,似乎有了一些争吵,南岛在亭子里听着,有些好奇,于是伸头向着那边张望了一下,可惜因为视野被那些各色的花树挡住了,什么也没有看见。 没多时,便有一个十五六岁潇洒少爷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从,帮他撑着一把黑伞,少爷一进来,便四处张望着,看见楼上的那些先生们,倒也不露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挥了挥手,说道:“哟,各位早上好啊。” 一众先生们看了一眼,没有理会,回头继续喝着茶,张小鱼倒是懒懒散散的趴在护栏边,抬了抬手,回了一句:“你好,打牌.....” 话没有说完便被那个老先生敲了一下头。 少爷哈哈哈的笑着,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于是止住了笑声,摇摇头说道:“无趣。” 说着目光又瞥到了一旁亭子里的南岛,又看到南岛手中那柄伞下,然后抬头看了眼自己的伞,握着下巴沉思了一会,看向自己的仆人。 “他是谁?” 仆人点头哈腰地笑着,说道:“没在城中见过,想来是哪里的乡野小民罢了。” “乡野小民?”少爷冷哼一声,说道,“什么档次,和我打一样的伞?给我砸了。” “好的,少爷。”那个没打伞的仆人撸起袖子,便走到了亭子里,一拳对着南岛便砸了过来。 南岛还在莫名其妙的看着三人,眼见拳头已经到了眼前,直接把伞往下一缩。 “当~” 仆人抱着手哀嚎着跳出了亭子。 “少爷少爷!” 仆人凄厉地叫喊着。 “断了,断了。” “什么断了?” “小人的手断了.....” 少爷看着自己面前抱着手疼得鼻涕眼泪胡乱流的仆人,歪了歪头,说道:“你还真砸啊!” “?” 仆人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家少爷。 少爷挥了挥手,对着另外一个仆人说道:“张三,给他二两银子,让他以后别来了,什么眼力见!” ...... 当众辞退了一名下人后,少爷笑呵呵的走进了亭子里,坐到了南岛身旁,颇为好奇的打量着南岛的伞,很是友好的问道:“认识一下,我叫北台。” 南岛在伞沿下看了少爷北台好一阵,才开口说道:“南岛。” “啪。”北台一拍手,赞叹道,“好名字,看来你我缘分不浅。” “......”南岛默然无语。 北台向后倾倒在亭子护栏上,懒洋洋的说道:“既然缘分不浅,那你这把伞让给我如何?” 南岛看了他许久,开口说道:“我认识一个很不错的大夫,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下。” 北台坐直了身子,与南岛对视良久,轻声笑着说道:“张三。” 一旁的仆人弯腰凑了过来。 “少爷?” “没看到有人骂你家少爷有病吗?”北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给我继续砸。” 仆人站在原地看着南岛犯了难,犹豫着问道:“我是砸还是不砸?” 北台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张三的脸,说道:“你怎么也没眼力见啊,算了,回去领二两银子,你也滚吧。” 北台打发走了两个仆人,站在亭边怅望一池春水,叹息着说道:“人生啊,寂寞如我啊。” 南岛没有理会他,北台倒也没有继续生事,二人相安无事的在亭中等待着。 雨越下越大,不时便有十来岁的学子穿过院门进来,偶尔也有几个妖族的学子,瞥了一眼第一个亭子里的二人,很是识趣的走到后面的亭子里去。 中间的时候,门房梅先生提了一大桶热茶进来,询问着亭子里的学子们谁需要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有很多人都是喝了一碗,南岛有些咳嗽,还咳了一些血出来,于是也喝了一碗,出乎意料的是,一看就是南衣城有名的大少爷北台,也要了一碗喝了下去。 看见南岛有些古怪的看着他,把腿架在石桌上的北台只是淡淡的说道:“怎么,本少爷喝不得热茶?” 南岛摇了摇头,神色古怪的看着北台说道:“没有,只是你是唯一一个把碗啃了一块下来的人。” “我乐意。”北台没好气的说道。然后躺平下来,看着天空垂落的雨丝,没有再说话。 二人沉默的在亭子里坐着。 “哟,这不是号称南衣城一手遮天的北公子吗?”有个戏谑的声音从院门处传了过来。南岛转头看向那边,只见一个又是少爷模样的少年走了进来,身旁跟着一个撑着伞的沉默的中年男人。 那个少爷走到亭子边,看了眼北台,又看了眼南岛,微微侧首,平静的说道:“把他丢出去。” 中年男人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向南岛,眼看就要抓到南岛的衣襟。 “你敢把他丢出去,我就把你丢出去,花无喜。” 北台依旧懒洋洋的躺在那里。 中年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被称作花无喜的少年。 花无喜示意男人走了回来,而后在亭子另一边翘腿坐下,轻声笑了笑。 “我开玩笑的。”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八章开先例 花无喜坐在了亭中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南岛,还有他手中的那柄黑伞。北台便坐在临水的那一面,百无聊赖地盯着这场春雨。 临近午时的时候,在外面院子里的先生陆陆续续地都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些名册,穿过了梅林走入了中间那座楼阁中。 一众学子们也便紧张起来,坐立难安的等待着亭子里,虽然说悬薜院春秋招从不会拒收任何一个学子,但是能否如自己意愿进到所期望的分院依旧是未可知的。 探春园里顿时充满着紧张的气氛。 但是第一座亭子除外。 南岛安静地撑着伞坐在那里,然后便听见花无喜的声音在亭中响起。 “我听老人说过,檐下打伞,多半是有鬼。”花无喜轻声笑着看着南岛,说道,“你是什么鬼?” 南岛抬眼看了一眼那个少年,没有理会他。 北台倒是在一旁懒洋洋地说道:“不是什么鬼,无非是一个身体不好的病秧子罢了。” 花无喜微微向后仰着,说道:“也对,北公子向来就喜欢和废物打交道,这一点我倒是忘了。” 北台微微笑着,说道:“你我也算是有些交情。” 花无喜面色难看地止住了话头。 北台精彩的反击让南岛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笑声有些刺耳,花无喜神色阴沉地看着南岛,面色愈发难看。 南岛本就有些莫名被针对的怒意,此时见花无喜盯着自己,反倒笑得更加放肆了。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想起早上来的时候,看见路边有条狗在咬人,结果把牙崩掉了,你说好不好笑。” 花无喜冷冷的看着南岛,身旁的中年男人似乎有些蠢蠢欲动,花无喜抬手阻止了他。 “只会狂吠的废物罢了,不用和他计较。” 南岛却有些不依不饶,看向北台,说道:“你知道后来怎么了吗?” 北台很是配合地凑了过来,说道:“怎么了?” “那条狗崩掉了牙,又咬不动那人,于是就冲我一顿狂吠。” “后来呢?” “后来我就对它说。”南岛止住了笑意。 “你在狗叫什么啊!” 北台哈哈笑着,说道:“确实是个有趣的故事。” 花无喜面色难看的站起身,走出亭子,站在台阶上回头深深地看了南岛一眼。 随着花无喜的离开,悬薜院的先生们也都撑着伞来到了池边亭子里。 张小鱼打着哈欠,似乎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行尸走肉般随着人流走着。 云胡不知夹在人流里,路过的时候古怪地看了一眼南岛。 南岛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眼下并不方便询问,于是也只好先作罢。 先生们停在了众多亭子的中央,身材高大的副院长站在最前面,手中拿着一份名册,云胡不知便站在他身旁,替他撑着伞。 本以为会先开口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结果这位老先生不走寻常路,开头先向众人行了一礼,而后众先生也都抬手行礼,给满园的学子们都吓了一跳,匆匆起身回礼。 文华院的院长行了一礼之后,看着众人,清了清嗓子,便看着众人开口说道: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初五午时一刻,悬薜院于兹春招,志于学亦志于传者,授为门生,愿以文化之天下,薪火相传,世代不辍.....” 副院长老先生念完了一大串之后,门房梅先生撑着伞迎了上来,老先生将手里的名册递给了云胡不知,而后随着梅先生离开了这里。 云胡不知拿着名册,咳嗽了一声,微微笑着看着一众学子,说道:“接下来,念到名字的,将会入学文华院。” “张天新、王晓渔、丁春兴.....” 云胡不知站在亭前雨中一直念了一百多个名字,而那些学子大多都干脆地站了出来,有些则是唉声叹气的,但也走了出来,有些还在犹豫,有些则是向着先生们行了一礼,而后在雨中离开了悬薜院。 南岛在亭中粗略了看了一下,去文华院的占了大多数人,而剩下的一小部分看来便是进入青牛院和巫鬼院的了,从那些人的表现中来看,估计有些就是被调到了非意向院系的,所以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南岛站在亭中,也难免有些忐忑起来,虽然他没有被分配到文华院中去,但是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分配到别的院系里。 北台在那里倒是一脸的淡然,瞥了一眼南岛,说道:“你紧张什么,虽然本少爷看你不爽,但是悬薜院也不会因此就不要你。” 南岛看了一眼北台,兴起了一丝好奇,问道:“听你这么说,好像你能影响悬薜院的选择一样?” 北台交叉着腿搭在石桌上,说道:“我家那个不成器的老头子,提供了南衣城这家悬薜院的绝大多数开支,什么学子的补贴,先生们的薪水,还有悬薜院的日常用度,都是我家提供的,你说我能不能影响?” “按你这么说,我还得讨好你?” “也不是不可以。”北台翻个身,侧躺着看着雨穹。“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南岛沉默少许,认真地说道:“我还是想给你介绍一下那个大夫。” “呵。” ...... 云胡不知还在念着名字。 “接下来被念到名字的,将会入学巫鬼院。” “......北台......” 北台听到这里的霍地站了起来。 南岛奇怪地看着他。 北台却是看着云胡不知那边笑了起来。 “有意思,竟然给我也调配院系了。” 说着看回南岛,没好气地说道:“怎么,没见过牛皮吹炸的人?” 南岛咳嗽两声,忍住笑意说道:“确实没见过。” 北台重新坐回了亭子里,颇为无聊地玩着伞。 南岛则是继续紧张地等待在亭子里。 云胡不知念了十来个名字之后,停了一下,换了一个名册,继续微微笑着看向众人,说道:“接下来的,就是将入学青牛院的。” 不止是南岛,剩下的还没有被念到名字的都是松了一口气。 南岛放松了下来,剑学派是属于青牛院的派系,他偷偷看了一眼北台,心道还好自己在那片白玉兰林里吹的牛逼没有被人听到。 前面的时候他便一直在想,哪怕真的给自己调配院系了也行,至少按照丛刃的话中透露的意味,便是要让自己来一趟悬薜院,云胡不知也说了,或许可以去藏书馆看一看。 一念至此,南岛心情舒缓了许多,却见北台正在直直地盯着自己。 “他娘的,怎么你个咳嗽两下就会吐口血的反倒进了青牛院,什么档次?给我砸.....” 北台说着,叹息了一声,“算了,你这把伞硬得跟个王八壳一样,不砸了。” 南岛颇为无语地看着他,转念却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于是很是诚恳的说道:“那个北大少爷,我有一件事不是很明白。” 北台看向南岛,挑了挑眉,懒洋洋地说道:“你说吧。” “槐安众多修行之地,为什么你们不去别的修行之地,譬如人间剑宗,而是要来悬薜院?” 北台冷笑一声,说道:“你为什么不去人间剑宗?” “他们不要我。” “那就是了,人间修行之地都是看资质的,不是你说想进就进的,而且人间剑宗这种地方,看不上你我,岭南剑宗这种地方,你我又看不上。但是悬薜院不一样,悬薜院宗旨就是有教无类,以文化之天下。” “这和修行有什么关系?” “你一家书院想要开遍人间,自然需要后台的,所以他们才会从各大修行地请人来担任先生,修行之地对于此事并不反对,因为悬薜院这样相当于帮他们人间海选具备修行天赋之人。对于文华院而言,是学而优则仕,而对于青牛院而言,就是学而优则入道门剑宗。” 南岛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看着北台说道:“多谢。” 北台挥挥手,说道:“你跟我客气你妈呢。” “?” 北台却是没有理会南岛的疑问,站了起来,看着众多先生那边。 “念完了?” 南岛心里一咯噔,同样看向那边。 虽然说方才他是在和北台闲扯,但是注意力也是一直放在云胡不知那边的,中间他们甚至听见了花无喜的名字。 但是那边的云胡不知却是已经收起了名册。 南岛突然想起了最开始的时候,云胡不知从楼阁中下来的时候那个古怪的眼神。 果然,只见云胡不知看了过来,看着南岛,拿出了最后一个崭新的名册。 众人都是一脸讶异的看着云胡不知,莫不是悬薜院又多了一个分院? 云胡不知没有看众人,也没有看南岛,低头看着手中名册,上面只有寥寥几笔。 “南岛,拒收。” 话音落下,全场哗然。 北台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站了起来,南岛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正如先前北台给南岛解释的一样,悬薜院向来是有教无类,自千年前到现在,悬薜院三百多处分院,从来没有拒收过任何一个学子。 而今日南岛显然是开了先例。 北台撑伞走到了亭外,向着云胡不知行了一礼,开口说道:“敢问一下这位先生,是什么理由让悬薜院拒收学子?” 云胡不知歉意的看了一眼南岛,而后面向众人说道:“这是院长的意思。” “请问是哪个院长?” 北台问道。 “卿相。”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云胡不知站在伞下,看着众人轻声说道:“春招已经结束,文华院的学子跟着左边的先生们前去入学,巫鬼院的学子们跟着右手的先生们前去入学,青牛院的学子,请随我来,我是你们大先生,云胡不知。” 北台重新回到了亭子里,古怪的打量着南岛。 “有意思,我很好奇,能够让卿相院长亲自点名拒收的人,到底是何来历。” 南岛回过神来,神色落寞的看了一眼北台,拱了拱手说道:“乡野小民罢了。” 而后撑着伞走入了雨中。 北台倒是来了兴趣,也没有跟着别的学子们去入学,径直跟着南岛一路走出去。 “按照你先前所说,人间剑宗也拒收你了?” 南岛没有回答,失魂落魄的走到了外面的院子里。 梅先生正在那里喝着热茶看雨,看见南岛走了出来,招了招手。 南岛不知道是何意思,但还是走了过去。 梅先生递了一碗热茶给南岛,然后开口说道:“小子,你知道悬薜院有句话叫什么吗?” 南岛蹲在檐下小口喝着茶,闻言摇了摇头。 “书非借不能读,书非窃不能成。”梅先生喝着茶,看着春雨缓缓说着。 南岛一脸疑惑的看着梅先生。 “先生什么意思?” 梅先生怼着南岛的头就是一个爆栗,几乎是跳着脚骂着:“意思就是叫你去偷啊,翻墙进来读啊,实在不行,你就从大门走进来也行啊,门又不关,我又不拦,非要我说的这么明白吗?” 北台面色古怪的站在一旁,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梅先生说道:“这是卿相院长的意思?” 梅先生低头喝茶,矢口否认,说道:“他说不是他的意思。” “......”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九章 白衣卿相 剑宗园林,一池。 春雨绵绵,丛心坐在桃木屋下的青藤秋千上,手中捧着那朵南岛送给她的,快要枯萎的桃花,似乎有些哀伤。 不远处传来了一个脚步声,丛心抬头看去,便看见一个男子淋在春雨里,正往一池这边走来。 男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比丛刃还要年轻些,一袭宽大白袍,带着一个古冠,腰间悬着一块青色的玉佩,上面有着悬薜二字。 “咦!”丛心收起了那些小情绪,有些惊异的看着男人,“你今日来剑宗做什么?” 男人似乎有些恼意,走得很快很急,看着小道尽头的丛心,勉强笑了笑,说道:“找丛刃有些事。” “哦。”丛心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指了指一池入口说道,“他就在里面睡懒觉,你直接去就行。” 男人点了点头,径直走入了一池中。 丛心把桃花放到了肩头,捂住了耳朵。 “丛刃你个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 男人的声音从一池中传出来。 丛心捂着耳朵坐在秋千上悠闲地晃悠着。 那朵快要枯萎的桃花却是慢慢地重新绽放开来。 丛刃从睡梦里迷迷糊糊的醒来,看着桃树下怒视着自己的男人,打了个哈欠,笑眯眯地坐了起来,说道:“卿兄何事如此动怒?” 原来那人便是悬薜院院长卿相。 卿相见丛刃还有脸这样问,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抄起桃树下的那柄剑,丢给丛刃,怒气冲冲地说道:“何事?丛刃你睡你的懒觉就算了,把那个伞下的人往我悬薜院引,这种缺德事你也干得出?来来来,今日你我只有一个能从这一池走出去。” 丛刃接住剑,淡定的丢在一旁,心平气和地劝解道:“卿兄你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能这样粗鲁呢?” 说着从身后摸出了一壶酒,说道:“昨日有弟子外出打牌,赢了一壶好酒,不妨喝喝酒消消气,坐下来有话好说嘛。” 卿相没好气地夺过酒壶,两口喝尽,怒气似乎消了一些,把酒壶举起来看了两眼,往树底下一丢,向着丛刃伸出手,没好气的说道:“就这么点?” 丛刃微微笑着,说道:“那不至于。” 言罢,看向一池外木屋下的丛心,说道:“酒呢?” 丛心哼了一声,回到树上木屋里,而后抱了一个比她人还大的大酒坛子,举在头顶,吭哧吭哧地跑过来,丢在了桃树下。 然后碎碎念着离开了一池。 “哼,一个个都懒,专门使唤我。” 丛刃看着丛心的背影,笑着说道:“改天让他们帮你多买点好吃的。” “哼。”丛心的哼声小了一些。 丛刃这才看回坐在酒坛前的卿相,抬手摘了两片桃花卷做酒杯,盛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卿相,说道:“卿兄,请。” 卿相接过酒杯,一口饮下,又是一杯递了过来。 ..... 半个时辰后,卿相坐在桥头,搭着丛刃的肩膀说道:“丛刃....嗝.....你他妈这事做得不厚道。” 丛刃捧着最开始那杯酒,笑眯眯地说道:“是的,是的,来,卿兄你我再饮一杯。” “好!” ...... 又半个时辰后。 卿相握着桃花杯趴在护栏上,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怎么感觉丛刃你小子不怀好意?” 丛刃坐在桥头,浅抿着酒水,轻声笑道:“卿兄这是哪里话,你我相交千年,亲如手足,你还不了解我吗?” 卿相蓦地站了起来,拍栏说道:“说的是,你我之间,何须多言,丛兄跟我心连心,我怎能对丛兄动脑筋,我自罚一杯。” 屯屯屯。 ...... 再半个时辰后。 卿相倒在桥头,手中还握着那只酒杯,拉住丛刃的衣角,含糊地说道:“我来这里做什么来了?” 丛刃掰开卿相的手,把那只快被捏碎的桃花酒杯抠了出来放在一旁,轻声笑着说道:“卿兄想来是有事来拜托小弟。” 卿相眯眼看着天空许久,一拍脑袋,说道:“对,我想起来了。” 丛刃笑眯眯地看着卿相,问道:“是什么事?” 卿相撑着桥面坐了起来,趴在护栏上说道:“有人偷了悬薜院的东西。” 丛刃正色问道:“什么东西?” “青师的尸骨。”卿相看向丛刃,缓缓说道。“一年前失窃的,悬薜院总院追查了这么久,依旧毫无头绪。” 丛刃皱眉说道:“你想让我帮忙?” “人间会洄流之术的大巫已经找不到了,你兼修佛法,通晓因果,或许能够帮忙查一查。” 丛刃听闻此话,看向一旁的那柄剑,剑镡之上方寸二字散发着幽幽剑意,轻声说道:“你知道我的剑如果消失在人间剑宗,会对人间造成什么影响吗?” 卿相沉默少许,说道:“倘若问心无愧,又何必惧怕你的剑?” 丛刃摇了摇头,说道:“人间剑宗从不过问谁问心有愧无愧,我们只看人间大势是否平稳。” 卿相看着桥下流水,将腰间那块悬薜玉握在手里不住地抚摸着。 “我需要第二柄,不为世人所知的好剑。” 丛刃缓缓说了这样一个要求。 “哪里有?” “南柯镇,有个东海来的铁匠,他是天下最好的铁匠。” 卿相醉意迷离地琢磨着丛刃的这句,突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歪头想了好久,终于想了起来。 “好你个丛刃,你是不是早就算好了一切?” 丛刃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卿相,说道:“你如何知道这不是命运本意?” 卿相没好气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着一池外走去。 “少拿缺一门那个胡说八道玩意的话来哄我。” 丛刃在后面看着卿相的背影,问道:“不喝了?” “不喝了,去那个镇子看看再说。” “那个伞下的小子?” “就这样吧,还得欠他爹人情,怎么好意思赶人。” 卿相很无奈地走了出去。 丛心站在门口,把卿相送走后,看着一池边的丛刃,问道:“这么多次了,他为什么还是不长记性,每次都被灌成傻子?” 丛刃坐在桥边,轻声笑着说道:“早就入了大道千年的人哪有喝得醉的,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丛刃与卿相的交情自然是极好的。 “你们这些老头子说话就是费劲。”丛心撇撇嘴,转身就要回她的小木屋。 丛刃只是笑了笑,说道:“张小鱼应该回来了,叫他来一池一趟。” 丛心唉声叹气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张小鱼此时刚从悬薜院回来,正在门房围观打牌。 昨晚早把钱输光了,还欠了南岛一屁股债,也只好看看过下瘾。 然后便听见丛心在园子里有气无力地喊着。 “张小鱼,张小鱼....” 声音虚弱得像个女鬼一样,给张小鱼吓得一哆嗦,差点以为自己什么时候被怨鬼缠身了。 最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门房,临走前还不忘问那几个守门的师弟谁能借点钱。 张小鱼前去一池的路上,不住地幻想着下月发工钱之后的快乐生活。 同时打两桌麻将,一边自摸,另一边就天胡。 好让南衣城这些牌友们看看,什么叫时来运转。 然后一走到一池边,便看见终日趴在桃树桥下的丛刃破天荒地站了起来,正在对着一池入口小道的池边低头看鱼。 张小鱼笑嘻嘻地走过去,说了声师父你终于舍得起来看看啦? 然后便看见丛刃黑着脸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一只鞋子。 张小鱼拔腿就跑,结果一回头就撞在了不知何时升起的满园剑意上,被撞翻了回去。 丛刃揪住张小鱼的衣领子,一鞋子就抽在他后背上。 “你说是就是是吧。还让我收南岛入门是吧。”丛刃一面说着,一面抽着张小鱼。“你怎么不上天呢?” “我错了师父,我错了。”张小鱼一面挣扎着,一面求着饶。 丛刃抽了好几下,才松开了手,把张小鱼丢在一旁草丛里,而后转身走了出去。 张小鱼躺在草地里看着遍地剑意,意识到丛刃是要把自己关在这里,苦着脸说道:“不要把我丢在这里面啊师父。” 丛刃的声音从一池外小道传来。 “把我的剑拿出来,放到丛心的房子里去,如果拿不出来,你就别想着出去打牌了,悬薜院那边我不会帮你请假的。” 张小鱼哀嚎一声,蹭的一下弹了起来。 转头看向桃树下那边,笼罩了整个一池的剑意便是从那柄‘方寸’上传出来。 张小鱼下意识地想去拔剑,摸了个空之后才想起来剑不在身上,从草地里捡了一根修长的树枝。 “战斗吧张小鱼。” “为了每个月三两银子的工作!” 丛刃离开了一池,平静的走在剑宗园林里。 四处都可以听见打牌的声音。 丛刃觉得有些惭愧。 人间剑宗开始打牌,便是因为他而开始的。 甚至因为当年的一些事,整个岭南都开始打牌。 丛刃一面想着,一面走到了剑宗的大门处。 门房里有四五个弟子正在打牌。 丛刃走进去的时候他们打得正起劲。 那个矮矮小小的把南岛拦在门外的弟子正握着一张白板,犹豫了很久,正要打出去的时候,被一只手握住了。 “你不应该打这张牌,胡芦。” 众人抬头,才发现丛刃今日却是走了出来。 于是匆忙起身行礼。 “师父。” 丛刃摆了摆手,说道:“没事,你们继续。” 众人如言坐了下来,矮矮小小的胡芦把牌放了回去,看着丛刃问道:“我应该打哪张牌,师父?” 丛刃拿了一张红中打了出去。 “你应该打这张。”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十章 谢先生与梅先生 南衣城大少爷北台在随着南岛离开悬薜院走了一阵之后,便在一个路口道了别,一面说着无趣,一面走进了巷子。 南岛走了很远,回头才发现,这个性格古怪的少爷,便一个人站在巷子的尽头,安静地看着那条没在春雨迷蒙里的南衣河。 南岛看了很久,北台也看了很久,而后二人都是撑着伞,沉默不语地离开。 回到苏氏客栈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南岛在客栈把房间先前预租的日子都退了,换了一些钱,然后在楼下大堂里花了三文钱,吃了一碗面,然后便回房把东西都收拾了一下,便离开了客栈。 客栈的少掌柜苏广在门口看着南岛离开,不由得一阵唏嘘,毕竟赚到手的钱又没了,难免让人开心不起来。 南岛带着东西便往着悬薜院的方向走去。 梅先生在当时喝完了茶之后,告诉南岛,可以去悬薜院里做些闲杂小事,一面可以挣一些小钱,一面也可以方便去藏书馆看书,或者去旁听院里的课程。 悬薜院向来都不拒绝外来的人旁听,相反很是欢迎这种行为,大概也是那位黄粱的书生的“以文化之天下”的夙愿吧。 南岛在入夜时分赶回了悬薜院,雨已经停了,梅先生提着一盏油灯,正在那里和那位姓谢的先生坐在生满了青苔的大门口闲聊。 看见南岛过来,那位姓谢的先生很是友好地向着南岛笑了笑,拍了拍身旁的空地,说道:“来这里坐会,聊一聊。” 南岛依言坐了过去,便听见谢先生看着南岛说道:“感觉怎么样?” 南岛苦笑一声说道:“有些大起大落。” “哈哈哈。”梅先生放肆地笑着,看着南岛说道,“年轻人嘛,受些挫折也好。” “我记得你登记的时候,上面写了今年才十五岁,其实也不必太急。”谢先生说道,“虽说人间岁不过百,但是也不必急于一时。” “但是先生。”南岛抬头看着伞沿,轻声说道,“我可能就快死了。” 梅先生与谢先生都是错愕地看着南岛。 “我或许是个背负着诅咒的人,很多年前,我便要死了,是人间剑宗送了我一枝桃花,将我的生死因果转移到了桃花身上,我才活到了十五岁,但是现在那株桃树已经死了。”南岛自顾自的说道,“我去了剑宗园林,见了宗主,他让我来悬薜院......” “来悬薜院做什么?”谢先生不解地问道,“倘若是为了修行,剑宗当年肯赠予你桃花,自然也可以将你收入门下,在那里修行,起点便站在人间的巅峰,又何必来悬薜院?如果是为了治病,不说去北方道门,便是去槐都,也比在悬薜院好一些。” 南岛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他说过,我是被人间之上某种存在憎恶的人,他不想与我牵扯上更多的因果。想来院长大人拒收小子,也是因为这种原因。” 梅先生不住地打量着南岛,看着他的那柄伞,说道:“这柄伞似乎不是凡物,我见你从来没有放下过它。” “伞吗?”南岛抬头看着手中的伞,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爹给我锻造的。而我不放下伞.......” 南岛说着便沉默了下来,而后开始咳嗽了起来,又自顾地笑着,说道:“二位先生便当做我怕死吧。” 梅先生与谢先生对视一眼,倒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梅先生看了一眼南岛唇角溢出的一些血色,站了起来,回到小房子里去了。 谢先生看着南岛说道:“你过往应该很少与人交往?” 南岛回想着在小镇里十多年的伞下生活,点了点头。 谢先生叹息一声说道:“你知道最开始我与老梅为何会感到错愕吗?” “先生请讲。” 谢先生拍了拍南岛的肩膀说道:“不是对于你命运的惊奇,而是你就这样轻易地把这些东西说了出来,南岛,人间是未知的,你可以对它抱有善意,但你不能轻易地相信任何一个人。” “我都是不知明日是否还能醒来的人......” “但你明日如果什么事都没有,你又将如何面对昨日的放纵?” 南岛看着谢先生,站起了身来,抬手弯腰,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先生教诲。” 谢先生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说道:“我是青牛院道学派的五先生,你如果明日还能醒来,可以在申时来辛字庭旁听,明日正是青牛五千言的首讲。” 南岛还没有回答,梅先生便提了一壶热茶出来了,说道:“这小子和你道学派的大先生云胡先生是相识的,如果真要听,那也是去听云胡先生的,听你这个三年之内从大先生降到了五先生的课干嘛。” 谢先生倒也不生气,哈哈笑着说道:“说的也是,云胡大先生的课是在辰时,你要听的话,便要早起一些。” 南岛再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先生。” 谢先生摆了摆手,向着梅先生一伸手,说道:“给我盏灯,我要回去了。” 梅先生没好气地又回房拿了盏油灯给了谢先生,说道:“记得送回来啊,你们这些先生们,说起啥都是文绉绉的,干啥总是有借无还。” 谢先生拿着油灯哈哈笑着,穿过雨后的竹林向着里面走去,说道:“事情太多,总是容易忘记,下次一起给你。” 南岛与梅先生继续蹲在门口,饮着热茶,过了许久,南岛才问道:“谢先生是修行者吗?” “当然是的。”梅先生喝了一大口茶,仰头咕噜噜地漱着口,然后一歪头吐在了门边。 “修行者晚上也要借着油灯行路?” 梅先生漱了口,又喝了一大口,咽了下去说道:“下午吃的葱油饼味也太大了,修行者当然不需要借助油灯,更何况谢先生早在二十年前便入了小道境,但是他们说这是在修行,在顺应大道,谁知道呢?” 南岛有些疑惑的问道:“什么是小道和大道?” 梅先生转头看着南岛,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现在了解这些还太早,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他妈又不是修行者,你问我我哪知道。” 梅先生说到最后,翻个白眼。 “额......”南岛很是尴尬的挠挠头。 “不过谢先生和我认识也有很多年了,我们是同一批来求学的,那时都是十岁,他进了道学派,我进了文华院,可惜我学了半年,就学不下去,总想要去修行,可是去青牛院旁听了很久,也没有踏过那扇门,于是便离开了悬薜院,外出闯荡了好几年,在岭南剑宗待过,也去过北方一些小道门,但是依旧啥也不是,于是回来南衣城,那时谢先生便已经成道两年了,那时他十五岁,于是被推荐去了北方青天道,二十岁入小道境,而后止步不前,最后也便回来了悬薜院,当了一名青牛院的先生。” “什么是小道境?”南岛刚问完,便被梅先生敲了一下脑袋。 “自然是修行境界啊,我连入道都没有过,怎么知道什么是小道境?你再问这种伤感情的问题,小心我捶你。”梅先生瞪着南岛说道。 南岛点头如捣蒜,说道:“啊对对对。” 见梅先生依旧盯着自己,南岛笑嘻嘻的说道:“没有没有,您继续。” 梅先生这才满意的继续说道:“虽然我没有踏上修行之路,但是也可以给你说下这些东西。道门的境界很简单,无非是入道境,成道境,小道境,大道境,还有最后的圣人。” 南岛好奇的问道:“圣人?人间还有圣人吗?” 梅先生叹息一声说道:“人间只有过一个圣人,千年前的函谷观观主李二。” 南岛不解的说道:“人间修行这么多年,便只有一个圣人?” 梅先生鄙夷的看着南岛,说道:“你想有多少个?” “......” 南岛被反问的默然无语,转而问道:“那剑宗呢?” 梅先生回头看向东方,缓缓说道:“剑宗需要登崖。” “登什么崖?” “东海,磨剑崖。” “为什么要登崖?” “因为剑宗修剑意,而验证自身剑意的最好办法,便是去登磨剑崖三千六百五十丈剑梯。登上多少阶,便是多少阶的境界。譬如一千丈以下,都是白衣境。” 南岛挠挠头说道:“好像很是麻烦啊。” 梅先生笑了笑,说道:“你知道这片人间多少年历史了吗?” “不知道。” “那修行之道呢?” “听说有两千多年了。” 梅先生站起身来,站在生满了青苔绿藤的悬薜院门口,看向巷外热烈繁华的人间。 “在漫长的人间历史面前,修行之道短暂的如同初生一般。你们是后来者,也是开拓者。所以南衣城的悬薜院放着槐安小道大道之境的道门大修不要,宁愿从黄粱请来云胡先生,便是因此。” “我不是很懂。”南岛有些云里雾里。 “因为他是第一个,以旁观者的角度,对整个修行体系进行系统化分析与梳理的人。” 南岛蓦地想起了那个白裙女子看的那本书——《浅谈修道与巫鬼的内里特质差异》。 “那云胡先生是修行者吗?” 梅先生嘿嘿一笑,说道:“不是。” “?” “但是整个修行界都需要这样一个人,修行者一旦修道便入了迷,只顾着自己有多高,不会去想后人的事,他不一样,他是站在人间丈量修行界高度的人。” 梅先生说着,拍了拍南岛的肩膀,说道:“你在悬薜院打扫完卫生后,可以有空去听听他的课,不过可能很难听到,因为他的课,先生们都会去听。” 南岛点点头,把手中快凉的茶一口喝光。 “对了,你今晚的话,就睡里面吧。”梅先生指了指身后的门房。 “梅先生不睡这里?” 梅先生把茶壶塞到南岛手里,抬腿向着巷外走去,乐呵呵的说道:“我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干嘛要睡这里?” “......”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十一章 卜算子 南岛第二日卯时便起来了,梅先生在门房里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些南岛需要做的事情,譬如在学子们还没有起床之前,便要将悬薜院打扫一遍,看起来很多的样子,其实也只是需要清扫一下院中小道上的落叶泥巴之类的,然后去文华院准备一些热水,春日湿寒,文华院的学子们难免会有受寒着凉的。青牛院与巫鬼院倒是没有什么事情,那边一般不用去理会。 在纸条的最末尾,梅先生还特意提醒了一下,说今日他要睡个懒觉,上午才来悬薜院。 南岛起来之后便烧了点水洗漱了一下,从房子里拿了个扫把,便开始出门打扫庭院。 昨日还只去过左边的白玉兰林和右边的探春园,南岛便决定先打扫这两个地方,天还未亮,庭院里的灯依旧燃烧着,南岛借着灯光,将探春园的亭子都打扫了一下,穿过梅林想要打扫那三栋楼阁的时候,才发现门是锁着的,于是便没有再管,拿着扫帚便去了左边的白玉兰林。 鹅卵石小道上落了很多白花,大大的,香味浓郁,南岛将它们全部扫到了一旁的草地中去,又去那边深处的回廊里打扫了一阵。 可惜今日没有看见那个白裙女子,未免有些惋惜。 回廊的尽头是一处小湖,旁边有题字,叫静思湖,两旁开满了白玉兰,煞是好看,可惜南岛还有事,也没有在这里逗留,重新回到了大门的院子。 院子往里,便是还未曾去过的竹林小道,那里面应该便是悬薜院诸院所在。 南岛一路打扫着,向着里面走去,穿过竹林,便是一大片楼阁房舍,有些房间里有着灯火微光,想来是学子住的地方,此时正在早起晨读。 南岛绕过了那里,继续向着后方走去,当先是一条蜿蜒的细流,木桥横过,而后是一个院落一般的存在,院门上写着文化院,在一旁还有几个院子,譬如数理院,清角院,等等。 南岛最初还以为是授课的地方,进去看了几眼之后,才发现这里是陈放教材用具的地方,文化院还好,不过一些古籍什么,数理院的东西则是千奇百怪,譬如麻将,譬如一些三角形状的竹板,又或者一些铁架子,上面摆个铜壶,有许多铁管连接着,下面还有一些铁轮子,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南岛还在好奇地打量着那玩意,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那是天衍机。” 南岛吓了一跳,手中的扫帚落到了地上,张皇的转身,便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先生站在自己身后。 “南岛见过先生。”南岛行了一礼。 先生点了点头,看了眼南岛,说道:“你便是昨日那个学子?” 虽然没有说出拒收二字,但是南岛也是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你对这东西很好奇?”先生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挠挠头,说道:“从前没有见过,确实有些好奇。” 先生点点头,把掉在地上的扫帚捡了起来,放在一旁,看着南岛说道:“帮我把他搬出来。” 南岛虽然不知道这位先生要做什么,但还是用脖子夹住自己的伞,然后蹲在那个东西面前,把它搬到了院子里。 先生从院里外面的庭院灯里拿了灯盏出来,然后蹲在那抬天衍机前,揭开铜壶的盖子看了一眼,里面有半壶水,又往铜壶下面放了些煤块,点燃之后,便站在南岛身旁,什么也不说。 南岛一头雾水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铜壶的水似乎被烧开了,盖子不安的动着,只是似乎那种特殊的构造让它没法自行打开,又过了一会,这台天衍机却是开始吭哧吭哧地在院子里跑动起来。 南岛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转头看向那位先生,断断续续地问道:“先....先生....这是大道?” 先生平静地说道:“这是人间的大道。” 南岛许久才从那种震惊里回过神来。 煤块已经烧完了,天衍机自行停止了下来。 先生站在南岛身旁,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 南岛握着伞,看着先生,说道:“您知道?” 先生点了点头,说道:“如果我说,我能帮你解决你的问题,你会放弃先前的那些决定吗?”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先生如何解决?” “从源头解决。” “哪里是源头?” 先生平静地看着南岛,说道:“此为天机,不可言之。” 南岛沉默地站在院子里,许久,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信不过先生。” “为什么?” 南岛轻声笑了笑说道:“因为我听不懂先生的话,也看不懂先生的大道,这样如何能够让我相信先生?” 先生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外走去,说道:“你的命很好,我有些悬而未决的问题需要你帮助我,但是你既然不愿意,那便算了。” 南岛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个神神秘秘的先生,行了一礼,问道:“先生是谁?” 先生停在院门口,顺手将那盏油灯放了回去,平静的说道:“我不是院里的先生。” “那?” “人们喜欢叫我离命运三尺的人,但其实我的名字很简单,缺一门,卜算子。” 南岛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愣,而后反应过来,匆匆向门口走去,那人已经抬起了脚。 南岛急忙一把抓了过去,却抓了个空,那人一步踏出,出现在桥头,在微暗的天色里,道袍飘飘,回头看着南岛。 “记住,少年,这一步,叫做命运,一旦踏出,不可悔改。” 下一刻,那个叫做卜算子的人便消失在了桥上。 南岛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虽然他依旧未曾明白那个叫卜算子的人说的话,但是他隐隐中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一些什么东西。 那个叫卜算子的,应该便是让鼠鼠困守南衣河的人。 南岛依旧记得鼠鼠那句话——但是他说的,当然是真的。 这也是最后让南岛追出去的原因。 但是正如卜算子所说。 这一步命运,一旦踏出,便不可悔改。 南岛在门口呆呆的站了很久,而后转身拿起了那个扫帚。 他要赶在辰时之前,将眼下的事情做完,然后前去青牛院,听一听云胡先生的课。 将文华院的热水烧好,又送到了那些院落后那些课室里,南岛便匆匆赶往了青牛院那边。 青牛院在文华院的左边,也就是那片白玉兰林的后面,从静思湖那边也可以过去。 与文华院那边不同,这边没有课室,而是一片片由溪流与杏花林隔开的小坪子,名字叫道庭,也叫讲道坪。 或许是因为在数理院里那耽搁了一些时间的缘故,南岛赶过来的时候,有一个讲道坪已经人满为患,里面有着许多学子,有些是往年的,有些是昨日春招的,在溪流两岸坐着,云胡不知便坐在最前方,在云胡不知的身后,同样坐着许多先生,昨晚还在和南岛闲聊的谢先生也在里面。 南岛甚至还看到了张小鱼,脸上裹着一些纱布,似乎是受伤了,唉声叹气的坐在最后方。而那个留了纸条,说自己要睡懒觉的梅先生,居然也在里面,位置还特别靠前。 南岛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什么要睡懒觉,就是想让南岛一个人去打扫卫生,自己来这里偷偷上进。 南岛正想走过去,却是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丛刃。 他便坐在一棵杏花树下,在一旁便坐着那位白裙女子,在二人身旁,还有着一些不认识的,但是一身剑意的人,环绕着二人坐着。 甲字讲道坪便这样挤满了人,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在这种人满为患的情况下,依旧鸦雀无声的场面。 南岛想了想,偷偷绕过了一众人,蹚过了乙字庭的溪水,绕到了丛刃他们所在的那片杏树下,而后腆着脸坐了下来。 南岛才始坐下,便看见诸多目光看了过来,其中便有坐在不远处的和南岛有些恩怨的花无喜,花无喜眸光里似乎有些异样的味道,看着南岛,只是看不出是何想法。 南岛目不斜视,假装没有看见那些目光。 白裙女子便坐在旁边,似乎已经坐了很久,白衣上落了不少杏花,点点轻红倒是添了几分春意,有些幽香,不知是人还是花。见南岛在这里坐下,白裙女子也有些惊讶,看向丛刃,开口问道:“师伯认识他?” 丛刃头也不回,懒懒的说道:“不认识。” 白裙女子也没有多说什么。 南岛闻言却是放下了心来,丛刃只说不认识,也没说要赶他走。看着那边虽然坐的靠前,但是被挤得痛苦不堪的梅先生,南岛心道,果然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尽管这棵大树有些不想认他。 但是毕竟是一棵天大的大树啊。 南岛还在喜滋滋的坐着,便察觉到有个目光再次看了过来。 回过头去。 正是花无喜。 后者静静的看着这边,什么表情也没有。 想来应该是听到了丛刃的那句‘不认识’。 南岛想了想,转回头去,不再理会他。 张小鱼应该还记得自己借给了他很多钱吧。 南岛这样想着。 坐在溪流上游的云胡不知轻轻咳嗽了一声。 讲道坪鸦雀无声。 “今日首讲,道门修行的起点初探以及它的阶梯式层次划分模型。” ......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十二章 当庭入道 春风过庭,杏花满地。 云胡不知的声音在讲道坪不住地响起。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象四时。” “如何是分而为二以象两?” “是为阴阳。” “挂一以象三,取以内心为一,其为本,则大道象二,是为三。” ..... “如此,则大衍之数可见,是为大道,其一于中,则如涵泳大道。亦为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也。” “青牛五千言中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者,为道衍模型,何谓道衍模型?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谷神之数为一,增之则玄牝之门生,其谓天地根,天地根者,为变数,以其变化之,则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用之不勤,则生万物。” “谷神之数微增,则大道微增,天地根微增,则大道千里者,其如飞升焉!” ...... 南岛一头雾水地坐在杏树下,全然不知云胡不知在说什么。 想了许久,他伸手扒拉着一旁白裙女子的裙角。 “先生,先生?” 白裙女子回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南岛讪讪地说道:“云胡大先生在讲什么?” 白裙女子想了想,抬手在一旁的地上画了个十字,又画了个点,而后又画了一条弯曲的线条,而后淡淡地说道:“这是基于数理院知识建立的修道模型,你如果看不懂,可以先去数理院旁听几日,再来这里。” 南岛看着白裙女子的面容,轻声说道:“先生既然懂,不妨有空教教我?” 白裙女子愣了一愣,没想到南岛会突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上下打量了南岛许久,才开口说道:“我只是青牛院的名誉大先生,不教学子。”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云胡不知的声音依旧在讲道坪间飘荡着。 南岛却有些难以听进去,看着白裙女子近在咫尺的面容,说道:“为什么不呢?” 白裙女子转回头去,继续听着云胡不知的讲道声,淡淡的说道:“因为我教的东西,你们学不了。” 这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 南岛继续扒拉着白裙女子的衣角,说道:“你如何知道我学不了?” 白裙女子再度转回头来,眸光清冷的看着南岛,说道:“因为你的天地根太小。” “?” 白裙女子似乎意识到这句存在别的意思,耳根稍稍有些绯红,却依旧是那种清冷的语气说道:“你的天赋不够。” “哦。”南岛恍然大悟。“那如何证明我能当先生的学生?” 白裙女子平静地说道:“在云胡先生讲完之前,入道给我看。” 南岛若有所思地说道:“看天的根?” 然后挨了一巴掌。 丛刃靠着树懒懒地坐着,旁边南岛和白裙女子的对话他当然全都听在耳中,只是唇角微微上扬,也不说话。 在他右手边还有一人,来自流云剑宗的四破剑程露,当今人间年轻一代佼佼者之一。 流云剑宗是人间诸多剑宗里历史最为悠久的存在,当年大道还未兴起,在槐安中部群山之中便有着许多剑客存在,后来那些剑客们自开山门,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融合之后,形成了这个古老的剑派。 与人间剑宗这些由道门演化而来以道御剑的剑宗不同,流云剑宗的剑修主张以身御剑,被称为复古流剑派,当代流云剑宗宗主陈云溪,乃是当年向青衣执弟子礼的存在,亦是当今人间三剑里,最为古老的剑修,而程露,便是他在十年前收的一个弟子。 而四破剑这个名头的由来,便是他十八岁那年有十二楼弟子出没,被他遇见,一息之间,给人扎了四个窟窿,所以人间便叫他四破剑。 这个年轻一代里颇负盛名的四破剑向来喜欢穿着一身黑色短衣,扎着绑腿,膝头横放着一柄细长的剑,头发略短,很是怪异地向着两边散开着。 以辈分论,丛刃是前代宗主丛中笑的弟子,丛中笑对陈云溪需要称呼师叔,程露说起来,还算是丛刃的师父辈。 当然程露平日里用剑虽然极限,但是在做人这方面并不会这么极限,还是老老实实称呼这个蛰伏在南衣城睡大觉的剑道大修一声师叔。 “师叔,晚辈有一事不解。”程露双手按在剑上,恭敬地看向丛刃唤了一声。 丛刃歪头看向程露,打量着他的那个头发,总觉得这种造型有点问题,看了一会,说道:“什么事?” 程露看向讲道坪溪流前正在不断讲述着修行与大道模型的云胡不知,十分不解地问道:“听闻云胡先生从未踏入过修行之道,他是如何知道这些东西的?” 丛刃抬头看向那个年轻的书生,轻声笑了笑,说道:“他只是不入道,并不代表他不知道。” “不入道如何知道?” “他生在悬薜院总院的那条街上,自幼聪慧,三岁时便在藏书馆通读过《人世补录集》,五岁时便能通解《青牛五千言》,一直到十岁,都是在悬薜院总院藏书馆中度过,通读万千书篇,卿相见他聪慧好读,便让人带着他观遍天下藏书,像这样一个人,入不入道已经不重要了。” 丛刃说着,神色也是有些动容,颇为赞叹的说道:“他本身便已经成为了一种道。” 程露听完丛刃的这番话,再次去看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书生时,目光也带了一丝尊敬。 “原来如此。” “不止如此。”丛刃轻声说道,“卿相将他带来南衣城这座悬薜院当大先生,便已经意味着,人间以后不走旧道,要走他的新道了。” 程露对于丛刃的这番话却是并不赞同,摇摇头说道:“青牛出函谷而大道现人间,人间走了两千多年的道,一个书生能够改变什么?” 丛刃平静地反问道:“函谷观还在吗?” “不在了。” “但是他云胡不知还在。” 程露一时间竟是沉默下来,看着那个云淡风轻里还带了些羞涩腼腆的书生,喃喃道:“这种便叫做绝世之才?我却是第一次见。” 丛刃想了想,说道:“其实你不止第一次见了。” “师叔的意思是?” 丛刃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而后向着一旁树下看着自己的指头的南岛,说道:“这里还有一个。” 程露看向那处,然后愣住了。 方才南岛与白裙女子的对话他们当然听见了的。 只是没有想到,他居然真入道了? 程露震惊的看着南岛指头的那一抹充满着道韵的天地元气,陷入了沉思。 我是不是玩得还不够极限? 一刻钟前。 白裙女子告诉他,要想入道,首先需要先感受到大道的存在,也便是云胡不知所讲的,青牛五千言第六章中,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南岛问如何感受,白裙少女简单地教了他一段口诀,乃是后人用以内照静心之诀。 ——须先闭目静坐心无旁骛,而后以神返照山根,观想明月于山根升起,而后有热流自眉心汇聚,引之入天灵,下檀中,复而下泥丸宫,反复行之,有玉液生..... 倘若具备修行天赋,便可以看见自己未曾开掘的神海。 南岛依言照做,闭目内照。 然后愣在了那里。 神海之中,一片膏盲,那轮观想明月才始升起,便有一道决然剑意自天上而来,斩破明月,高悬于神海之中。 明月被劈开,碎作无数银光,弥散在神海中,而后神海之中千万剑意自生。 南岛尚且怔怔地看着自己神海中的变化,便见剑意突然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在最初那道剑意悬浮的地方,有一株桃树迅速生长,那道剑意落在两条开满了桃花的枝条之上。如同被人捧着一般。 与此同时,在自己心口那处原本隐没下去的桃花印痕,突然开始灼热起来。 第二片桃花变得血红。 南岛以一种奇妙的视角看着自己身体上的变化,随着那朵桃花的显现,南岛看见自己的血脉经络之中,竟是有如桃枝一般,无数桃花开始盛开,而后又迅速的枯萎,化作如同灰烬一般的存在,沿着血管一点点涌入心脏。 而后那枚桃花印痕再度隐没下去,再不可见。 南岛蓦然想起了那晚在水下的那个白衣男子。 还有那句——我叫桃花,为你捧剑而来。 原来自己的身体里,藏着的未知远比想象的要多。 南岛觉得有些兴奋,但也有许多惶恐。 此时神海之中无限寂静,有场灰色的‘雪’落了下来,盛开的桃花与肃然的剑意一同安静地止息在了这场雪中。 南岛不知道那场大雪代表着什么,桃花又是何意。 但是他似乎明白了那道剑意是什么东西了。 就是自己的谷神,或者说,他劈碎了那轮明月,代替了原本应该存在的谷神。 因为外界的天地元气,正在从四面八方而来,不断的没入那道剑意之中,就像一棵种子一般,在经历了漫长的压抑之后,开始狂野的吸收着天地间的元气,狂野的生长。 是谓以溪谷存之,谷神不死,绵绵而不绝。 于是大道而来。 南岛睁开眼,看着自己指头那道道韵隽永的天地元气。 天地元气出体,显然已经入道。 正想要问一下白裙女子那些神海里的东西,便看见了丛刃那平静却富有深意的目光。 于是他将话收了回去。 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我入道了。”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十三章 糖葫芦的苦与甜 话音一落,满座皆惊,这棵树下的那些来自岭南剑宗的人们一脸震惊的看着南岛,他们方才便感受到有天地元气在流动汇聚,还以为是树下的丛刃在修行的缘故,没想到却是有人在这里入道。 白裙女子是最后回头看南岛的。 一贯清冷的容颜之上也是充满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的本意只是想要让南岛死了这条心,却没曾想到,他真的便能够在这讲道坪中当庭入道! 讲道坪中云胡不知的讲道声还在溪畔响着,但是在剑宗这一处杏树下,已经无人在意了。 南岛看着众人的神色,挠挠头说道:“难道我这还不算入道?” 白裙女子沉默地看了南岛许久,站起身来,说道:“你随我来。” 南岛不明所以地起身跟着白裙女子走了出去。 二人一路经过了许多讲道坪,穿过一条被落满了白花的小道,便来到了那处静思湖旁。 白裙女子停在湖畔,而后转身看着南岛,说道:“把手伸出来。” 南岛浮想联翩地伸出手,正在幻想着白裙女子同样伸出手来检查他的手,却见白裙女子淡淡的说道:“运转你体内的元气让我看看。” “不是看天地.....”南岛鬼迷心窍的正想说天地根,抬眼便撞见女子那冰冷的目光,讪讪的住了嘴,而后运转着被吸纳进体内的天地元气,汇聚到指尖。 女子沉默地看了许久,抬头看着南岛问道:“你从前修行过青牛五千言或是别的修行之法?”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听说过这本书的存在。” 白裙女子深深地看了南岛许久,转身看向静思湖,轻声说道:“你知道人间入道的难度吗?” “不知道。” “入道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以大道现世两千年的经验而谈,在入道之前,其实还有三个伪境,也便是气感,入体,周天。” 南岛懵懂地听着,就在几日前,他还只是一个终日抱着伞蹲在小镇檐下的少年,而在南衣城的短短几日,便已经接收到了太多从前未曾了解过的东西,是以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认真地听着,也没有再生起别的遐想。 “所谓气感,便是内照自观,而后感受到天地间隐隐流动的规则,也便是大道。” “拥有气感之后,便是不断地去亲近它,内照静心,以求与之谐和,而后将它引入体内,种下种子也便是谷神不死。” “种子会缓慢地自行运转,吸收天地之力,壮大自身,而后周行运转,洗涤自我躯壳,这一步叫周天,也叫同化。” 南岛看着白裙女子的背影,开口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叫同化?” 白裙女子看着静思湖平静的水面沉默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这是千年前的一种说法,那时的有些人认为,所谓修行,就是在异化,这个说法也留存了下来,不过现在一般叫同化。我以我入大道,是为同化。” “原来如此。” 白裙女子继续说着。 “这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筛选,以普遍的观点而言,大道是有限的,所以不可能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足以感受到它的种子,气感是筛选世俗与修行界的最关键的地方。” 南岛听到这里,却是想起了梅先生,他便是被大道筛选下来的人。 “而第二个阶段,则是检验你体内的种子与大道的亲和度。亲和度越高,从感受到气感到引气入体的时间就越短,在当前修行界,这个时间一般是在一到三月之间。” “而最后一个阶段,便是看你的天赋,也便是.....天地根。”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南岛至此终于明白了云胡不知先前所讲的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白裙女子转回身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南岛。 “坐而入道,我没有见过,哪怕只是最初的入道见山境。” “倘若你先前真的从未修行过。” “你的天地根,确实很大。” 南岛挠挠头,问道:“有多大?” 白裙女子瞪了他一眼,转身向着来时的小道走去。 “我不知道。” 走到小道口,站在那个缠满了花藤的门下时,白裙女子却是回头看着南岛,眸光清冷的说道:“我叫秋溪儿,每日下午,你可以来静思湖这边,我教你学剑。” 南岛喜不自禁地向着白裙女子走去,却被一道剑意拦住了去路,险些把鞋头给斩去了。南岛低头看着那道剑意,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却听见白裙女子继续说着。 “还有,不要告诉旁人你是多久入道的,你的入道太过诡异。剑宗那里,我会去解决。你现在先在这里罚站三个时辰,晚点的时候,去找一趟云胡大先生。” 南岛前面的都还能够理解,听到去找云胡不知,却是有些奇怪,问道:“去找云胡先生做什么?” “有些东西,他或许更明白一些。” 秋溪儿平静地说完,便消失在了小道上。 南岛撑着伞独自留在静思湖畔,那道剑意便停留在身前。南岛心道,你拦住我前面,我从后面走不就行了。 于是一转身,便看见了另一道剑意。 ...... 秋溪儿回到甲字讲道坪的时候,丛刃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岭南剑宗的那些人也已经消失不见了,四破剑程露正在眼巴巴的看着静思湖的方向,看见秋溪儿回来,不由得好奇地问道:“师姐方才与他去说什么去了?” 秋溪儿在原地坐下,看向云胡不知那边,声音清冷的说道:“没什么。” 继而看着程露说道:“程师弟帮我个忙如何?” 程露皱眉问道:“什么事?” “帮我走一趟岭南。” “师姐是不想让岭南的人把消息传出去?”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不是,只是这个人,我磨剑崖要了。” ...... 先前那个南岛在数理院中见过的男人,安静地站在悬薜院外南衣河上某座石桥上,长街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但这一处却是孤寂的。 丛刃买了个糖葫芦,慢悠悠地从街上走来。 “很多年没有吃过这个东西了,你要不要来一个。”丛刃走到桥上,停在那个人身旁,举着手里的糖葫芦示意了一下。 卜算子转头看着那个糖葫芦,通红的,像是灯笼一样,糖浆被舔融化了一点,像血一样。于是他摇了摇头,说道:“我就算了,你多少年没有吃过了?” 丛刃看着手里的糖葫芦,眯着眼睛想了很久,抬头看向这座繁华的古城。 “有一千年了,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十来岁,因为一些问题想不明白,天天的都不开心,于是我师父便叫师兄们来陪我打牌。” 丛刃说着,摇着头笑了笑,再看向人间时,眸底满是怀念的光彩。 “但是我不喜欢打牌,我更喜欢去喝酒,然后买点糖葫芦,舔一口,喝一口,那种吃过糖后的酒味,苦得咽不下去。我也是那时才明白,从生命里翻涌上来的潮水,比什么都苦。” 卜算子平静地看着丛刃,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想要说什么。 然后丛刃一口啃掉了一粒山楂,含糊地说道:“有些人的命就是甜里带着苦味的,比如我,而有些人的命,是从一路苦下去的。” 丛刃没有说那是谁的命,但是卜算子知道他说的是谁。 “命运都会存在不可预测性,更何况只是一条往前的路口。”卜算子淡淡的说道。 二人一同看向街头某个路口,那里人来人往,似乎没有人在做选择。 丛刃看着卜算子笑了起来,把卜算子那句最出名的话还了回去:“你如何知道这不是命运的本意?” “我离命运尚且三尺,所以我不知道。”卜算子平静的说道,然后走下了桥。 桥边有个撑着船在那里等待的少女。 她叫鼠鼠。 卜算子上了船,而后小船随着流水缓缓向南而去。 丛刃同样下了桥,一面啃着剩下的几粒山楂,一面向着人间剑宗的方向走去。 ...... 故事的发展并不像秋溪儿所想的那样——南岛被困在剑意方寸里,而后百无聊赖地等待她来解开这个牢笼。 事实是,南岛颇为无聊地蹲在湖边,把自己衣服上的线抽了出来,系着那几道剑意沉入湖中钓着鱼。 最开始的时候,南岛看来看去,四面都是剑意,便尝试驱使着那刚刚引入体内的元气去触碰剑意。 那点微薄的元气自然乍一触碰便被斩碎,再度回归天地之间。 南岛愁眉苦脸了一阵,然后突然奇想,小心翼翼地用指头去戳了戳。 结果那几道剑意在触碰到南岛指尖的时候,便瞬间温顺下来,像是几条鱼儿一样落到了南岛掌心。 最开始南岛还很兴奋,但是摆弄了半个时辰之后,便发现,好像并不能变出别的花样。唯一研究出来的,便是可以让它们依附在手里的黑伞之上。 随取随用,甚是方便。 再后来,南岛便开始用它们来钓鱼。 秋溪儿下午来的时候,便看见南岛坐在湖边打着瞌睡。 “剑意呢?” 秋溪儿惯有的清冷声调在耳边响起,南岛一激灵,跳了起来,那几道剑意被甩上了岸,落在了黑伞之上,而后被收入了其中。 秋溪儿惊诧的看着这一幕,抬手摸着黑伞的伞沿,沉默良久,看着一脸尴尬的南岛,问道:“你这柄伞从哪里来的?” 南岛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说道:“我爹给我敲的。” 秋溪儿静静的看着黑伞说道:“确实是把好剑。” “?”南岛一头雾水。 秋溪儿却是没有再提这把伞,上下打量着南岛,问道:“那几道剑意被你驯服了?” 南岛挠挠头说道:“是的吧。” 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原因。 秋溪儿神色复杂地看着南岛说道: “你的天地根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十四章 你开门便是山 秋溪儿感叹了那一句后,便很无情地将南岛从静思湖赶了出去,要他明日下午再来这边。 南岛看着已经不早的天色,便从那条小道走回了青牛院中,在讲道坪边捡起了先前丢下的扫把,一边拖着一地杏花一面走着,然后边看见谢先生从小道对面走来。 “你今日来听了云胡先生的课吗?”谢先生停在道旁微微笑着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执伞行了一礼,说道:“听了一些,但是......” 谢先生看着南岛说道:“但是什么?” “但是大部分都是没有听懂。” 南岛有些羞愧的说道。 谢先生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南岛的肩膀,说道:“因为你才刚刚开始了解修行,以后慢慢听,入门之后便好了。” 南岛点头说是,然后看着谢先生问道:“先生是要去静思湖吗?” 谢先生摇了摇头,说道:“静思湖目前是悬薜院划分给秋大先生的地方,你平日里还是尽量不要去那边。” “......”南岛不知道该不该将秋溪儿说要教自己学剑的事说出来,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谢先生,只是想起秋溪儿那一贯生人勿近的态度,又有些好奇。 “秋大先生很不好相处吗?” 谢先生摇摇头说道:“这倒不是,你初来乍到,怕你贸然闯进去,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那倒是。” 南岛直接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先前做过的事情。 “我知道你去过人间剑宗,或许对修行界的许多东西存在一些错误判断,但你要知道,磨剑崖是人间诸多剑宗之首,那些高崖上的人,能够不要得罪还是不要得罪。” 谢先生很是诚恳地说道。 “多谢先生提醒。” 南岛说着,这才想起来先前的那个问题,“那先生是要去哪里?” “我去杏林坐一坐。”谢先生很是平淡的说着,便走了过去。 “坐一坐?” 南岛看向那边,在辛字讲道坪的后面有一大片杏林。 谢先生没有回答,踩着一地落花走了过去。 南岛看了一阵,便拖着扫把离开了。 南岛在青牛院里转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去哪里找云胡不知,看见不远处杏树下有一个人在坐着喝酒,于是便走过去,问道:“这位兄弟你知道云胡先生在哪里吗?” 然而却是听见了一声冷笑。 南岛看见那人转回头来,原来正是先前有过一段不美好交集的花无喜。 “咦,狗还会笑呢。” 南岛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好感。 什么好人开口就是把人丢出去。 花无喜这次却是没有生气,只是喝光了杯中的酒,微微笑着看着南岛,“你觉得口舌上占便宜很有意思?” 南岛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拿起他的酒壶就喝,说道:“毕竟乡野小民,体弱多病,打不赢你们,也只好骂骂你们。” 花无喜向后靠着树干斜坐着看着南岛,也没在意南岛喝了他的酒,平静的说道:“确实是这样的,骂街的妇人,骂天的农人,写文章骂看不顺眼之事的书生,大都是这样。” “像你们这样的公子爷怎么做?” “找个无人的地方,比如某个偏僻的巷子,找些打手,拿个麻袋往头上一套,一顿闷棍打下来,然后系上石头丢南衣河里去。” “你干得不少?” “我干得不少。” “那你可真是坏事做尽啊。”南岛感叹着说道,仰头把花无喜的酒喝了个精光。 花无喜看着南岛说道:“那你不怕吗?” “我怕得很,但是我估计悬薜院里你也不敢下手,顶多打我一顿出出气,但是就像北台说的那样,我这个人背着乌龟壳的。”南岛抬手敲了敲头上的伞沿,铿锵有声。 “背着乌龟壳的人,淹死他就好了。”花无喜平静地说道。 “呵呵。” 花无喜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落花,低头看着南岛。 “受了欺负,阴戳戳的出气,不像个男人,这是小时候我哥告诉我的,所以我一般要弄死一个人之前,都会光明正大地告诉他。” 花无喜说着转身踏上小道,走了两步,回头看着南岛。 “哦对了,我知道你入道了。” 南岛蓦然抬头看着他。 花无喜很是满意南岛的这种表现,点点头说道:“就是这样,如果再来点惊慌失措就更好了。” “你放心,没有别人看到,我也不会去告诉别人。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入不入道,都是一样。” “为什么?” 花无喜转身继续走着,自顾自地说道:“因为像我们这样的人,打手一般很多,还有,云胡先生在藏书馆二楼。” 南岛坐在树下拿着空空的酒壶,看着花无喜离开的背影,歪着头若有所思。 我有打手吗? 南岛陷入了沉思。 张小鱼算不算? 南岛想了一会,把酒壶丢掉,拿着扫把便要离开。 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把酒壶捡了起来。 毕竟今天丢得爽了,明天还要自己清理。 藏书馆在悬薜院的最中间,由文华院、青牛院还有巫鬼院三院环绕着,馆外有着数条石道穿过竹林,藏书馆便在那些竹林的中间。 南岛本以为要去藏书馆二楼找云胡不知,走到这里的时候,刚好便看见云胡不知抱着几卷书走到了竹林里去,于是撑着伞匆匆跟了上去,一面叫着他。 “云胡先生。” 云胡不知抱着书转过身来,看着南岛,点了点头说道:“你来看书吗,藏书馆便在旁边。” 南岛小跑过去,摇摇头笑着说道:“不是的,是秋先生让我来找您的。” 云胡不知点点头,说道:“那你随我来吧。” 二人穿过竹林小道,向着里面走去,走了不远,便停在了一处青竹屋前,云胡不知推开门,将书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这里是卿相院长以前住的地方,我便暂时住在这里,他比较爱喝酒,所以可能会有些酒味。”云胡不知走到窗边,推开了竹窗,一面和南岛说着。 “卿相.....”南岛听着这个名字,有些沉默。 “我知道你对他的印象不太好,但是他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读书人。”云胡不知微微笑着说道。 南岛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而后环顾着房间。 角落里有张竹榻,旁边摆了一些书籍,南岛看了一眼,便愣在了那里。 因为那上面写的便是《青牛五千言》几个大字。 “这是复刻本?” 云胡不知顺着南岛的目光看过去,走过去拿起来翻了翻,然后重新放了回去,说道:“不是的,这是函谷观原本。” “原本为什么会在悬薜院?”南岛有些不解。 “原本在悬薜院已经收藏了一千年了。”云胡不知说道。 南岛怔怔的看着那本泛黄的,封面只有五个大字的书卷,从来没有想过那本开启了人间修行之道的《青牛五千言》便这样随意的摆在那里。 “我可以看看吗?”南岛看向云胡不知。 云胡不知将它递给了南岛。 南岛小心翼翼的接过书卷。 “世人不知道它在这里?” “知道的。” “那为什么不想要来偷走它?” 云胡不知轻声笑了笑,说道:“因为卿相院长,是人间大妖,他们不敢来抢。” 南岛握着这本书,有些沉默。 “但其实,这只是一本书而已,它或许曾经有过神异,但是如今函谷观都不在了,它也只是作为了一个人间大道开始的象征而已,在大道兴盛的时代,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你如果想要,我可以送给你。” 南岛有些心动,却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先生您也说了,卿相院长是人间大妖,但我不是,拿着在这里都会觉得心有不安,更何况带着它走在人间?” 云胡不知轻声笑着,说道:“确实如此,不过你如果想看,可以带回去看看,不出悬薜院,应该也不会有人来抢。” “多谢先生。” 南岛小心翼翼的将书收进了怀里。 “对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云胡不知在窗前坐下,又示意南岛坐在一旁。 南岛想了想,说道:“我入道了。” “?” 云胡不知还没有坐稳,听到这句话,差点跌下去,前天晚上初见南岛,还是个不知为何落水的普通人,今日他便跑来说自己入道了,很显然让人难以置信。 “当真?”云胡不知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抬起手,竹林里天地元气开始向这里汇聚而来,而后落在了指尖,形成了一道气息玄妙的涡流。 “等等,你这不是气感,你这是见山?”云胡不知原本只是有些惊讶,等到看到南岛指尖的涡流的时候,却是少见的激动起来,这一次真的从竹椅上跌了下去。 南岛看着无比失态的云胡不知,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般激动。 “先生这是?” 云胡不知攀着椅子爬了起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怔怔的看着南岛手中的涡流,四周的天地元气还在向着这里汇聚过来。 “南岛。” 云胡不知突然叫了一声南岛的名字。 “先生请讲。” “你是什么时候入道的?” “就在今日,听先生讲道的时候。” 云胡不知沉默下来,看着窗外竹林许久,轻声说道:“你这入道,有问题。” 南岛愣了一下,看着云胡不知问道:“有什么问题?” “不合理,不应该。” “什么意思?” “当年剑圣青衣十九岁上剑崖修行,一年之后便站在了人间最高的地方,但是他都未曾一刻入道,甚至于直接跳过了感知亲和的过程。” “先生觉得是什么问题?” 云胡不知转头看着南岛,轻声说道: “有人帮你修过道。” “你可以理解为,你是一个小偷,大道的宝库上了锁,你首先需要找到钥匙,然后打开锁,最后推开门,是谓开门见山,入道的第一境便是见山境——但这是对于旁人而言,对于你来说,那把钥匙便一直在你手里,所以当你知道有扇门的时候,你直接便走了进去。” “于是你开门便是山。” 南岛沉默了下来,想起了许多东西。 譬如桃花酒,譬如神海里的剑意。 还有那晚在河里救下了自己,却再也没有出现过的脸生桃花的白衣人。 “我不知道。” 南岛如是说道。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十五章 春雪 二人在竹屋里坐了许久,人间暮色洒落竹林。 “如果没有人帮我修过道呢?” 南岛看着窗外问道。 云胡不知想了想,说道:“那你便是真的天命之人。” “真的有天命之人吗?” 云胡不知笑了笑说道:“你知道悬薜院的第一任院长吗?” 南岛摇了摇头。 云胡不知站了起来,走到竹屋门口。 “他是千年前黄粱的一个书生,当年青衣破天而去之后,他的那柄剑便不知去向,直到后来,他游走人间的时候,在海边捡到了它。再后来,在鬼脸花之乱中流落人间的《青牛五千言》原本,也便是方才给你那本,也被他捡到了。”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当了剑修,还是入了道门?” 云胡不知轻声笑着,说道:“他叫青悬薜,后来当了个黄粱小镇的教书先生,而那里也是悬薜院最开始的地方。” “这样如何能够叫做天命之人?” “因为他拒绝了天命。磨剑崖与道门都曾经去过黄粱找过他,但是他都没有踏上修行之路。” “先生觉得我与他是同一种人?” 云胡不知轻声笑道:“只是猜测而已,先前我听张小鱼说过你和剑宗弟子打牌的事,天都要替你胡牌,或许也可以算是。” 南岛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与云胡不知一同看着暮色竹林,却是有些苦涩的笑着。 “我与先生的看法不同,我觉得天是要我死。” 云胡不知转过头来,看见南岛抬手擦着唇角的血色,然后沉默了下来,想起了南岛一直撑的伞,还有那些奇怪的表现,叹息一声说道:“天生诅咒,原来这便是你的问题吗?” 南岛擦尽了血迹,笑着说道:“是不是吓了先生一跳。” 云胡不知看着竹林外那处沉浸在霞光里的藏书馆,说道:“生死有时,无非如此。” “先生这句话似乎有些无情了。” 云胡不知轻声笑着说道:“因为我无能为力,所以只好对此无情一些,你既然能够活到今日,也未必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南岛说道:“我听梅先生说过先生的事迹,如果先生这样博学的人都不知道,那或许真的没有办法了。” “说到底,我只是一个书生,未曾入道,不谙天理,只懂人间。”云胡不知缓缓说着,“天命如何,我未曾知道过。” 南岛蓦地想起了今日清晨时遇见的那个缺一门的道人。 叹息一声,沿着小道走去。 “那个知晓天命的人,我或许已经错过了。” 南岛轻声说着,也轻声笑着。 踩着暮色就像踩着自己的暮年——于是少年气再也不见。 走了好一段之后,停在那片青竹道上,擦着眼泪回头看着云胡不知。 “可是先生,我真的,很怕死啊。” 张小鱼哼着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古怪调子,趴在数理院课室的窗口看着里面的人打麻将,一面还在指指点点着最近的那个人,惹得里面一阵抱怨。 “好烦啊,谁去打他一顿?” “谁去?” “不如一起上。” 里面的学子们说着便要撸起袖子走出来,然后便听到有人不确定的说道:“那好像是青牛院剑学派的二先生。” “.......” 一众学子瞬间怂了。 “都好好打牌,交头接耳的干什么?”教麻将的先生站在课室前方,用戒尺敲着牌桌。 “看牌啊,看我做什么?”见学子们都将目光看向了自己,先生再次训斥道。“你们真是我教过的最差的一届牌友。” 张小鱼在门口哈哈大笑,便看见那个先生看了过来,说道:“张小鱼,你看什么,给我滚蛋,下个月赶紧还钱。” 张小鱼落荒而逃,隐隐听见课室里的哄笑声,还有先生的叱骂。 “笑什么?你把课室当你家吗?认真打牌,学分输光的,末考全部不及格!” ...... 南衣城最古老最长久的传统,就是打牌。 张小鱼如是想着。 然后便看见了打着伞在暮色里点着青石道旁的庭院灯的南岛。 “师弟怎么在这里?” 张小鱼走过去揽住南岛的肩膀,“最近有没有去打牌,再借我点钱呗。”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专心的挑着油灯里的棉线。 “?”张小鱼觉得事情不太对,歪着头看着南岛的脸,“谁欺负你了?” 南岛没有说话,将那盏等点燃之后,便转身去点小道对面的那个。 “告诉师兄,师兄去帮你收拾他。” 南岛无奈的把手放了下来,看着张小鱼说道:“多谢师兄,但是没有人欺负我。” 张小鱼并不相信,说道:“那你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师兄你先松开我的脖子,我要点灯了,要是天黑之前没点完,梅先生要扣我工钱的。” 张小鱼这才松开了手,站在一旁看着南岛点着油灯。 南岛点着灯,却是突然转头看着张小鱼,问道:“师兄你是什么境界的?” 张小鱼被南岛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懵,想了好久,才说道:“白衣?还是斜桥?” “斜桥?” “就是境界啊,白衣,斜桥,青莲,崖主,坐守人间。” “这名字好古怪,还不如隔壁道门。” 张小鱼一拍脑袋,说道:“师弟果然聪明,我想起来了,我是小道境。” “?”南岛有些疑惑,看着张小鱼说道,“你不是剑宗的人吗?” “剑宗也要修道的啊。” “哦,那你不是快要大道了?” 张小鱼听完南岛的这句话,叹息一声,再度揽住了南岛的肩膀,说道:“师弟啊。” “怎么了师兄。” “以后这种伤感情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 张小鱼松开了南岛的脖子,正色说道:“虽然说修道境界有五境,但是其实前三境与后两境的差别极大,稍微有点天赋的,都可以入道,天赋尚可的,便可以成道,天赋极佳的,可见小道。” 张小鱼说到这里,便没有再说了。 南岛好奇的问道,“那大道呢?” 张小鱼仰头望天,唏嘘好一阵,说道:“我不知道。” 南岛默然无语。 提着油灯向着另一盏庭院灯走去。 张小鱼也没有走,晃晃悠悠的跟着南岛。 一直到入夜时分,南岛才把院里的庭院灯都点完了,回到门房那里,梅先生不知道哪里去了,里面只有个火盆在烧着。 南岛看着在外面院子里来回走着的张小鱼,不解的问道:“师兄你不回剑宗吗?” 张小鱼站在院子里没精打采地说道:“正经人谁大晚上回剑宗啊。” “那师兄是?” 张小鱼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要打牌!” 说完便萎了下来,“但是我没有钱。” “怎么办,我牌瘾犯了,我要死了。” “......”南岛默然无语,站在门口看着张小鱼许久,说道,“师兄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张小鱼对视着南岛的目光,尬笑了两声,说道:“啊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但是师弟啊,去调查这种东西,总要有点动力对吧......” 话还没有说完,张小鱼就被南岛推出了悬薜院的大门。 于是张小鱼唉声叹气的离开了南静坊这条巷子。 南岛在门口搬着小板凳坐了一会,入夜之后这里便很少有人出入了,庭院灯孤零零地立在右边的月亮门边。 梅先生今晚估计是不来了,南岛如是想着,把凳子搬回了房里,然后关上了门。 又检查了一下门栓之后,南岛坐在火盆边,把那本在怀里揣了一下午的《青牛五千言》放在一旁,脱去了上衣,看着心口那个位置,那里空空如也,似乎从来没有过什么桃花一般。 但是南岛清楚的记得,今日入道的时候,那朵桃花再度浮现了出来,而且第二瓣桃花也变得鲜红无比。 沉默了少许,南岛开始内视神海。 那道剑意安静的被捧在桃枝之上,只是意外的发现在剑意的四周,多了许多细小的漩涡。 那是什么? 南岛记得今日入道的时候,还没有这些漩涡,再仔细看了好一阵,南岛才发现,那些漩涡正在不断的吸收着天地元气,而在漩涡的底部,都有着一条极其细微的涡尾链接到那道剑意之上,那些天地元气正在不断的被剑意吸收。 南岛蓦地想起了今日秋溪儿说的那些话。 种子。 他原本以为他的大道种子已经被剑意劈碎了,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谷神不死。 南岛沉思良久,抬起手,尝试将那些天地元气汇聚到手上,果然神海之中的那些细小漩涡开始逆转,而后汇聚到指尖,继而引起了更大的涡流,吸引着外界的天地元气汇聚而来。 只是这股动静似乎过大了,整个房间里都开始起了大风一样,当南岛意识到不对,想要将指尖的天地元气散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些元气涡流已经不再受自己控制,开始狂暴的运转着。 异变突生。 南岛惊骇的看着神海里的景象。 万千漩涡开始逆转,那些被吸收进去,蕴养那道剑意的元气被生生抽离而出,不断的汇聚向指尖——那道元气涡流已经从指头大小扩散到了整个伞下的空间。 南岛的神海之中一片狂风暴雨,有如撕裂般的疼痛不断传来。 南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意识到,如果不停下来,那些不断汇聚的天地元气将会彻底将他撕碎。 南岛努力的控制着那些元气回流入体内,然而收效甚微。 天地元气开始狂暴起来,在伞下不住的搅动着,南岛死死的握住伞,一面努力控制着元气散去。 噗。 南岛再也控制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那柄黑伞也被元气从手中脱落。 南岛慌张的想要去抓住那柄伞,然而却被房间里汇聚的元气掀翻在地,眼前一阵模糊,似乎有血色弥漫在眼眸之中。 天地间似乎有惊雷响起。 神海里那棵桃树蓦然招摇。 落在地上的青牛五千言开始自行翻页。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无观以复。” 那扇被锁好的门被人打开了,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口中诵读的正是那一页青牛五千言上的文字。 南岛在一片朦胧里,看见了那个面生桃花的白衣男人。 他平静的走了进来,从地上捡起了那柄伞。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 白衣男子撑伞捡起了那本青牛五千言,走到南岛身前,平静的说道:“是为凶。” 天地元气随着那些道文的被诵读,渐渐平缓了下来,然而南岛神海之中的那些狂乱仍在继续着。 南岛压抑着痛苦,不住的咳着血,看着面前的白衣男子。 “你是谁?” 白衣男子将那柄伞塞回了南岛手中,平静的说道:“我是桃花。” “也是你。” 话音落下,白衣男子蓦然将手中的青牛五千言拍向南岛心口。 南岛眼前一阵目盲,突然之间陷入了黑暗,而后他看见自己有如一粒尘埃一般落在了神海的暴动之中。 仰头,那棵桃树如同千万丈,那道剑意横天,那无数的漩涡犹如悬空浮岛。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 “没身不殆。” 桃花的声音响彻在神海间。 一本古朴的书卷从神海的极上之处落了下来。 万物复归平静。 倏忽之间。 南岛的眼前的黑暗散去。 房间里一片狼藉。 门是大开的。 有场大雪正在下着。 白衣男子桃花已经不见了踪影。 自己的掌心开了一枝桃花。 南岛沉默的折去了那枝桃花。 张小鱼背着空空的剑鞘站在南静坊外的小木桥上,沉默的看着这场突然而来的大雪。 抬手接了一片雪花,掌心瞬间出现了一道伤痕。 是场剑意大雪。 在雪后面是什么? 张小鱼仰头看向夜空,那里好像有什么正在落下,只是又如上次一般突然而来,也突然消失。 于是只剩下了大雪簌簌的下着,雪中已经没有了剑意。 张小鱼回头看着一眼自己身后的剑鞘,叹息了一声。 “我的剑啊,你跑那里去了啊?” 张小鱼说着走过了小桥,向着长街外走去。 “河宗这些王八蛋,别叫我逮到了,净干缺德事,害得我都没法安心打牌。” “他妈的。”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十六章 磨剑 公子北台撑着伞蹲在大门口,看着清晨赶来的学子们瑟瑟缩缩地穿过竹林到院里去。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打开门,走了出来,揉揉眼睛,故作惊讶地看着这场雪,说道:“怎么下雪了。” “谁知道呢。”北台蹲在那里漫不经心地说道。 南岛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回房拿了铲子出来,叹着气。 “看来你很适应这种生活啊。”北台看着开始铲雪的南岛说道。 南岛一手撑着伞,一手铲着雪,无奈地说道:“那咋办呢?现在讨好您老人家还来得及不?” 北台轻哼一声,说道:“晚了,迟来的讨好,比什么都轻贱。” “那倒是,你今天怎么不带下人出来了。” “那些人都太蠢,不合本公子胃口。”北台站了起来,从一旁墙上扯下一段青藤,放在嘴里嚼着,然后呸呸呸地吐了出来,“他娘的,真苦。”然后便看见南岛停了下来,奇怪地看着他。 “我很好奇,什么样的家世能够养出你这样奇葩的公子爷。”南岛说着,一面继续铲着院子里道上的雪。 北台悠闲地跟在南岛后面,说道:“也不大,无非是整个南衣城都是我家的。” “?”南岛蓦然回头看着北台。 北台看着南岛,平静地说道:“南衣城姓北,你不知道吗?” 南岛回过了头去,摇摇头说道:“确实不知道。” “那你确实孤陋寡闻了。”北台将嚼碎的青藤吐到了一旁,“不过这样也挺无趣的,南衣城都是我家的了,人生还有什么好奋斗的呢?总不可能暗地里谋反,去把远在槐都的神河的位置抢了吧。”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我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直呼陛下的名字的。” 北台无所谓地晃荡在院子里,说道:“天高皇帝远,他又听不见。” “我以为他结束了两族之争,好歹会受到一些尊敬,再不济,也是个活了千年的大妖,总归要敬畏一点。” 南岛一面铲着雪,一面说着,却发现北台似乎沉默了下来。 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北台站在院子的看着院墙上的积雪,而后回过头看着南岛,说道: “说得好听点,南衣城是我家的,说得不好听点,不管是悬薜院,还是人间剑宗,亦或者南衣城中的那个天狱分司,都是凌驾在南衣城上面的存在。” 南岛沉默地听着,问道:“为何会这样?” 北台轻声说道:“因为我家祖上,更早的时候有个人叫北顾,很多年前的七子三剑之一。” “我没听说过。” “他师兄你应该听说过。” “是谁?” “函谷观道圣,李缺一。” 南岛沉默了下来。 “人们一面说着大道出函谷,但是当函谷观真的消失在了人间,他们又总是担心着函谷观会再次回来。” 北台轻声笑着,看着悬薜院的那些青竹,“所以你看,连悬薜院都要将我分到巫鬼院,而不是青牛院。” 南岛低头铲着雪,还是有些不明白,说道:“为什么他们这么怕函谷观?” 北台冷笑一声,说道:“当年连剑圣青衣这般人物,都会对函谷观存在敬畏之心,更何况他们,函谷观只要留在人间一天,他们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便永远不会心安。” 南岛听着北台话语中的怨气,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那日北台会在雨里长久地站着,沉默少许,说道:“虽然我并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是听起来,你似乎确实挺惨的。” 北台轻声笑着,摇头晃脑地向着院里走去。 “我有什么惨的,我快活得很。” 南岛看着北台的背影问道:“你去干什么?” “去巫鬼院修行。” ...... 南岛铲了一上午,才将悬薜院那些道路全部清理了出来,本来还想着去藏书馆看看,但是又怕误了去静思湖的时辰,于是在文华院的食堂吃了点东西,便去了青牛院那边。 路过的时候,还看见张小鱼坐在讲道坪里打着瞌睡,下面的学子们正在杏树下的雪中围坐,膝头摆着剑随意地交谈着。南岛本以为他们是在探讨剑道,听了一会,才发现他们都是在讨论着怎么打麻将。 误人子弟啊误人子弟。 南岛叹息着离开了。 谢先生倒是正常得很,在给学子们讲着北方青天道的修行方法。 梅先生也在里面,抱着个大暖壶,乐呵呵地看着他们。 穿过杏花小道来到静思湖的时候,秋溪儿便坐在回廊的尽头,正对着那口静湖,安静地看着书。 回廊檐上与那些白玉兰树上都是一片雪白,已经分不清花与雪。 南岛生怕惊到了她,小心地踩着道上的雪走过去。只是才走了没多远,便听见秋溪儿清冷的声音在湖边响起。 “那边有柄剑。” 南岛张望了一下,才发现湖边的那棵白玉兰树下有柄四尺长剑,旁边还有一块磨石。 南岛走过去拿起来,发现只是一柄普通的铁剑,甚至都没有开过锋。 “把剑磨一下。” 秋溪儿依旧头也不抬的说道。 南岛在磨石边蹲下,想了想,看向秋溪儿问道:“怎么磨?”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想怎么磨怎么磨,想磨多久磨多久。” 南岛看着手中的剑,又看着那块磨石,沉默少许,把剑放在磨石上擦了一下。 “我磨好了,先生。” 秋溪儿收起书卷,向南岛看了过来。 南岛看见秋溪儿那静默的目光,挠挠头说道:“或者我再磨会?” “不必了。” 秋溪儿握着书卷向着南岛走了过来,伸手拿起南岛磨过的那柄剑,看了一眼,倒转剑锋,递给南岛,而后沿着静思湖向着湖对岸走去。 南岛拿着剑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 二人在湖对岸的一处草坪停了下来,秋溪儿回头看着南岛,说道:“你知道人间三大剑宗的区别吗?” 南岛摇了摇头,执剑行了一礼,说道:“先生请讲。” 秋溪儿转身看着湖中,抬手,便有一柄自湖中飞出,落在她手中。 南岛定睛看着那柄剑,却是有些吃惊,因为那并不是一柄好剑,相反,无比破烂,剑身之上满是裂纹,剑刃遍布缺口,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剑镡之上刻着两个字。 秋水。 与当代磨剑崖崖主同名。 秋溪儿看着手中这柄剑,平静地说道:“流云剑宗兴起于大道之前,那时的剑,是握在手里的兵器,是以人不离剑,人剑如一,世人称之为复古流剑道。” 随着话音的落下,秋溪儿身周气息一变,与剑浑然一体,瞬间欺身而来,南岛尚未看清,那一抹寒光已经停在了自己的咽喉之前,甚至能够感受到剑尖之上冷冽的寒意。 南岛口水咽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秋溪儿平静地收剑站好,反执剑于身后。 “流云剑宗不修道吗?” 南岛想着方才那一剑,心有余悸地问道。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当然修,但是因为对于他们而言,剑比道来得更早,所以他们修道,是为了更好地握住剑,更快地突破道术封锁,送剑入喉。” “原来是这样。”南岛恍然大悟,继而问道:“那磨剑崖的剑呢?” “磨剑崖原名十年剑宗,意为十年磨一剑之意,亦是剑意流派的开创者,但是并未放弃复古流剑派的核心。人在崖上,剑行千里,而剑意浩荡,势不可挡。” 秋溪儿此话说完,身后反执之剑万千剑意喷薄而出,如同高崖瀑布,仰之而自觉千钧,而后悬浮于湖上,剑意如流光射出,倏忽之间便已消失在静思湖边。 南岛还在奇怪那道剑意去了哪里的时候,便听见讲道坪那边隐隐传来了张小鱼的惨叫声——“啊!他娘的,谁捅我屁股?” 随着剑意的散去,秋水剑再度落入湖中。 秋溪儿看着南岛平静地说道:“至于人间剑宗,则是脱胎于磨剑崖剑意之道,以因果御剑,斩往昔未来。” “那是怎样的?”南岛好奇地问道。 秋溪儿看着湖中的涟漪,平静地说道:“我不会。” “......”南岛看着坦诚的秋溪儿,一时竟无言以对。“那哪种剑道更强一些?”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没有哪种更强,当今天下人间三剑,便是三大剑道的代表。” “哪三剑?” “妖帝神河,流云剑宗陈云溪,人间剑宗丛刃。” 南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果你想学因果剑,可以前去请教张小鱼,他是丛刃师伯的得意门生,也是唯一一个学到了果剑的人。” 秋溪儿说完,握着书卷便要离去。 南岛细细地品着这句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味。 而后反应过来,跑过去拦住了秋溪儿,急忙说道:“不想学,不想学,先生您不要生气。” 秋溪儿握住书卷抬起手,南岛快速地把手伸出来,闭上眼视死如归地说道:“请先生责罚。” 秋溪儿沉默的看着面前等待受罚的南岛,并没有打下去,只是将那本书放到了南岛手里。 南岛睁开眼,看着手里的那本书,有些不知所以。 秋溪儿绕过南岛,向着静思湖那边走去,平静地说道:“我打你做什么?这是云胡先生写的剑道入门解析,你可以看一看。” “哦。”南岛点点头,看着秋溪儿的背影,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先生。” 犹豫了一下,南岛又向着已经走到了湖那边的秋溪儿喊道:“先生当真没有生气.....唔唔唔。”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道剑意封住了嘴巴, “静思湖里,不要大呼小叫。”秋溪儿回头看了一眼南岛,从小道离开了这里。 看来确实生气了。 南岛叹息一声,带着书卷走到回廊里坐下。 手中书卷还有着秋溪儿手中的温热。 南岛觉得自己握到了她的手了,于是嘿嘿的傻笑着。 精神满满的翻开书卷,自顾自的说道:“很愉快,应当爱、应当修行!就这样。”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十七章 养剑 傍晚时分的时候,秋溪儿回到静思湖,却发现南岛依旧坐在回廊里,只是没有在看那本书,而是在湖面发呆,那柄完全没有磨的剑便放在脚边。 “你在做什么?” 秋溪儿的声音从湖边传来,南岛慌忙翻开书,讪讪说道:“在看书。” “如果不想学的话,也没必要勉强。” 南岛慌忙摇摇头,说道:“不是的,只是有个问题我没有弄明白,所以刚刚发了一下呆。” 秋溪儿走了过来,停在廊外,看着湖水说道:“什么问题?” “云胡先生在书中说,剑意需要时刻蕴养,但是他没有说要如何蕴养,我有些不明白。” 秋溪儿站在湖边平静的说道:“你觉得什么是剑?” 南岛低头看着脚边的那柄铁剑,想了很久,说道:“是武器。” “是的。”秋溪儿平静地说道,“所以剑需要磨,而剑意需要蕴养。” “那如何蕴养剑意?” 南岛问道。 秋溪儿转过身来,走到廊头,看着南岛说道:“拿起剑。” 南岛不明所以的放下书,拿起了剑。 “你现在想的是什么?” 南岛看着手中的剑,有些茫然。 秋溪儿看了南岛许久,平静的说道:“你都不知道你拿起剑想要做什么,又如何能够蕴养剑意?” 听到这句话,南岛豁然开朗,又想了很久,看着秋溪儿说道:“那我可以用它来做什么?” “当年大道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流云剑宗的人拿起剑都是为了当杀手,虽然后来那些剑侠们都入了道,但是他们的剑法依旧快而且狠厉。譬如四破剑程露,剑不离手,而瞬息四破。因为他们知道,剑是用来杀人的。” “只能用来杀人吗?”南岛皱眉问道。 “只是说可以这样。”秋溪儿平静的说道,“剑修可以没有剑,但是一定要有出剑的目标。” “先生用什么蕴养的剑意?”南岛问道。 秋溪儿转身看着静思湖,湖中有天穹,也有一柄剑。 “磨剑崖的剑,都是向天而去的。” 南岛抬头透过伞沿看着天,沉默了下来。 秋溪儿回头看着沉默的南岛,转身沿着小道离去。 走到了那条小道的尽头,白玉兰花变成了杏花的时候,她听见南岛平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可以。” 秋溪儿顿了顿,没有说什么,径直离开了静思湖。 暮色照雪,满林辉煌。 南岛在静思湖中又坐了很久,那柄剑被放在了膝头,云胡不知的剑道入门解析便在一旁,被穿湖的风吹着,不断的翻着页。 南岛在看着天,他有很多年没有看到过完整的天穹了。 那片渺远的天空,似乎永远会有半边黑色的伞沿,遮蔽着许多东西。 当南岛这样看着天穹的时候,他的身上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不是剑意。 只是一个念头。 就像入道需要找到那枚道种,然后埋下去一样。 剑意需要一个念头。 南岛低下头,看着膝头那柄剑,光芒喑哑的剑,或许便是城里某个铁匠铺打造的。剑刃很钝,摸上去都不会有感觉。剑身还有些弯曲,上面凹凸不平的,像是学徒的练习之作。剑镡歪歪斜斜的,好像剑身随时都会与剑柄脱落一样。 南岛看了很久,笑了笑,握住了剑。撑着伞离开了静思湖。 他有空要去找个剑鞘。 趁着夜色尚未降临,南岛轻车熟路的点着悬薜院里的庭院灯,而后回到了门房。 梅先生似乎来过,火盆正在燃烧着,一旁放着一碗热汤,还有几个包子,南岛把剑放下,然后拿起包子啃着,一面烤着火一面看着那本剑道入门。 过了没多久,梅先生便推门走了进来,看着南岛正在吃包子,笑着骂道:“那是我的晚餐。” 南岛看着梅先生笑呵呵的说道:“你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嘛,我孤家寡人的,吃你几个包子怎么了。” 梅先生给南岛脑袋来了一下,然后在一旁拿了个暖炉,夹了几块炭放在里面,然后便要出门,走到门口,看着南岛问道:“怎么样?” 南岛啃着包子,沉默了一会,说道:“还没有去藏书馆看,但是之前问了云胡先生,他说他也不知道。” 梅先生安慰着说道:“没事,慢慢来嘛。” 南岛点点头,抬头看着梅先生说道:“你要去哪?” 梅先生抱着暖炉,站在门口,说道:“莫名其妙的下场雪,给我媳妇冻着凉了,我得回去照料着点,这几天可能就不会来,你自己注意着点。” 南岛点点头,说道:“好的。” 梅先生抱着小暖炉离开了。 南岛坐在火盆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那枝桃花长出来的地方已经只剩下了一个浅浅的伤口。 南岛沉默的看着。 这场雪哪里是莫名其妙的呢? 南岛心里清楚得很。 这场雪就是针对他而来的。 南岛沉默的吃完了包子,又把那碗热汤喝了,显然这就是梅先生给南岛留的东西。 吃完了之后,南岛又看了一会剑道入门。 开始内照神海。 里面与昨日相比,只是多了一本书,正是云胡不知给南岛的那本青牛五千言,昨晚被白衣男子一掌拍过来,不知为何便出现在了自己的神海之中。 那些细小的漩涡依旧在不断的运转着,仔细看来,似乎已经变大了一些,依旧在不停的吸纳着天地之间的元气,一半去往了剑意,一半环绕着那本破旧的青牛五千言。 南岛尝试在神海中用意识翻开青牛五千言,然而那看似轻飘飘的书页,却是有如磐石一般,不可翻动。南岛观察了很久,发现随着那些天地元气的汇入,这本书的一角开始褪去了原本的色彩,露出了一抹极难察觉的金色。 那是什么? 南岛下意识的想去触碰,当意识触碰到那里的时候,整个神海之中的气息却是再次躁动了起来,那道被桃树托着的剑意骤然飞出,南岛的意识瞬间被摧毁。 南岛痛呼一声,下意识的摸向眼睛,然后才意识到,那只是自己神海里的画面。 于是松了一口气。 再度将意识沉浸入神海之中的时候,里面已经回归平静。 剑意与书卷都是在安静的吸纳着天地元气,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颇有种泾渭分明的感觉。 南岛意识退出了神海,内视着自己的身体,那些天地元气在被吸纳进去的时候,同时也在不断的洗涤着自己的血肉经脉。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南岛轻声念着这几个字。 南岛睁开眼,打开门站到门口,看着门外那些尚未完全褪去的暮色,还有正在缓缓消融的积雪。 开门见雪。 他觉得人间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又好像一切都没变。 只是看的人变了。 南岛抬起手,指尖再次汇聚了一个元气涡流。这一次他并没有动用神海里所有的漩涡,只是选择了某一个。 所以指尖的涡流也很小。 “我入道了。” 南岛第三次说了这句话。 第一次说给一袭白裙的秋溪儿。 第二次说给想要从那里得到答案的云胡不知。 第三次,南岛说给了自己。 南岛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找到改变自己命运的道路。 但。 南岛已经走在了路上。 是谓入道。 南岛回到了房间里,又看了一眼那柄放在旁边的丑陋的铁剑,想了想,决定先去给它找个剑鞘。 毕竟剑客要有剑客的样子。 张小鱼剑都没看见了,不好照样背着个剑鞘到处瞎跑。 南岛这样想着的时候,便看见张小鱼背着个剑鞘从竹林那边走来。 张小鱼看见南岛,正想打个招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直接从大门溜了出去。 多半是突然想起了南岛的嘱托。 当然,溜了并不代表就会去帮忙调查,多半是前半夜借点钱,下半夜就打牌去了。 南岛无奈的想着,撑着伞同样出了悬薜院的大门。 南静坊已经快要接近南衣城的最南端,是以悬薜院倒是与人间剑宗在南衣城南北相对,颇有种相互守望的意味。 昨日那场突然的大雪并没有让南衣城的繁华沉默下去,反而多了许多在河边赏雪的人,当然,雪早已经停了,人们所能见的,也只有一些积雪。青石的街道上湿漉漉的,模糊的倒映着两旁灯火的色彩,于是更添了一些热闹。 南岛在城中找了许久,才找到了一家铁匠铺,和自家在小镇上的铁匠铺比起来,这里的铁匠铺要显得阔气不少,一边悬挂着一些农具等日用铁器,一边正在热火朝天的敲打着。 南岛当然不是来买剑鞘的,他的钱早就被张小鱼输完了,只剩下了退房的一点钱。 在门口看了一会,又找伙计了解了一下大概的价格,又研究了好一会,一个能用的剑鞘要两百文左右,并不贵,因为人间剑宗与悬薜院这种地方的存在,南衣城并不禁长剑之类的器具,但是不允许私自铸造匕首或者暗器这种东西。 知道了价格之后,南岛又开始犯起愁来。 怎么想办法弄点钱呢? 南岛站在街边陷入了沉思。 然后便看见了勾肩搭背往巷子里走去的张小鱼和苏氏客栈的少掌柜苏广。 打牌? 这样不好吧。 南岛摸了摸自己扁得可怜的钱袋。 这样好得很。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十八章 道人北方来 南岛没有跟着张小鱼他们一起过去,毕竟之前还在苦口婆心的劝着他不要打牌,这要是被发现了难免有些尴尬。 他可不想变成南鱼之交。 然后南岛发现,他想得还是太过理想了。 南岛在街头随便进了几家牌馆之后,才摸完牌,就被人赶了出来。 没人会和一个把把天胡的人打牌。 南岛撑着伞站在第五家牌馆门口,叹息了一声,这才想起了张小鱼他们师兄弟的好。 至少明知道把把天胡,却还是不信邪,硬着头皮打下去。 南岛愁眉苦脸地站了好一会,正打算回去算了,便听见身后有人说道:“道友是想打牌吗?” 南岛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年轻的道人站在那里,微微笑着看着南岛。 “你是?” 年轻道人抱手行了一礼,说道:“云游人间一道人,方才道友在牌馆中的时候,在下便在一旁观看。” 南岛看着道人,有些不清楚他的来意,想了想,说道:“你既然看到了,还愿意和我打?” 道人摇摇头,微微笑着说道:“在下不会打牌,但是在下知道谁会愿意和道友尝试一下。” 南岛看着莫名其妙的道人,说道:“还是算了.....” “我那里有个很好的剑鞘。”道人打断了南岛的话,轻声说道。 南岛神色骤然一变,警惕地向后退开一步,说道:“你如何知道的?” 道人微笑着说道:“在下略通一点观望之术。道友应该才入道不久,体内天地元气混乱.....”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你为何要找我打牌?” 道人微笑不语。 南岛想了想,撑着伞便要离开。 “你的谷神碎了。” 道人在身后平静地说道。 南岛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道人,道人微笑着看着南岛,说道:“何妨一试?” 南岛看着这个神秘的道人,握紧了伞。转身便开始奔跑。 道人并没有追上去,只是看着南岛奔跑的背影,带着歉意地说道:“得罪了。” 南岛在南衣城街头一路狂奔,一直到回头看不见那个道人的身影,才慢慢停了下来,不住地喘息着。 虽然那个道人表现得很友好,但是南岛怎么都觉得这件事太过诡异。 沿着来时的路走回了那条僻静的街道,踩在石板上的时候,南岛心里莫名的有些慌张。只是不知从何而来。 南岛回头看去,身后便是繁华热闹的长街,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只是踏上这条街的时候,那些声音似乎都消失了一样。 南岛紧握着伞,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 四下寂静,只有南岛自己的脚步声,与前方桥下的流水声。 年老的木桥在南岛踏上去的时候,嘎吱叫了一声,给南岛吓得一哆嗦。 好在什么事都没有。 南岛有惊无险地穿过了巷子,直到看见了悬薜院那扇布满了青藤的大门时,南岛提起的心才落了下来。 南岛长长的出着气,走进了悬薜院里,然后推开了门房的门。 一步踏进去,南岛呼吸不由得窒了一息。 长街繁华,道人微笑着站在那里,看着南岛说道:“道友何妨一试?” 南岛蓦然想起了那日花无喜说的话,向后退去几步,说道:“是花无喜叫你来的?” 你管这叫打手? 只是南岛没想到道人皱着眉问道:“花无喜是谁?” 南岛也愣了一下,看着道人说道:“你不是来寻仇的?” 道人知道南岛似乎误会了什么,笑着说道:“我真是来找人打牌的。”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是与不是不重要了,反正我又跑不掉,请吧。” 道人欢喜地向着南岛行了一礼,说道:“多谢。” 南岛随着道人离开。 道人名叫李石,从北方溪云观而来,至于为什么而来,没有告诉南岛,只是很‘诚恳’地邀请南岛去打牌。 南岛被带到了城南一个小院子里,庭院里便摆着一张牌桌,桌旁坐了三个人。 坐在正西面的是一个喝得烂醉的中年人,衣服上满是油渍,手里还拿着一个酒葫芦,正在呼呼睡着。 东面是一个妇人,看起来很是寻常,略有些拘束地坐在那里,就像是南衣城中随处可见的出来买菜的人一样,在她脚边确实还放着一个菜篓子。 北面是一个端正坐着的三十来岁的剑修,束着发,身后背着一柄剑,看起来很是严肃的样子。 南岛被带了过去,坐在正南面。 道人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便站在一旁微微笑着看着南岛四人,说道:“开始吧诸位。” 醉酒的中年人也醒了过来,四人有些沉默的坐在那里,看来都是被道人带来的。 十分诡异的牌局。 而后谁也不说什么,便开始沉默地洗牌。 院子里只有麻将声。 道人也不说话,只是在四人抓牌的时候,不断在后面看着。 南岛看着自己面前的牌,还在犹豫着的时候,便看见三人一齐推牌看着自己。南岛于是同样将牌推倒。 四家天胡。 道人微微笑着说道:“继续。” 而后又是不断地循环着这种情况。 直到第十局的时候,烂醉的中年人没有胡牌,站了起来,看着道人,道人起身进房拿了一坛酒,递给那人,微笑着说道:“人间最后一坛天仙醉,拿好了。” 中年人抱着酒,喜笑颜开地出了院子离开了。 三人继续抓牌,第十五局的时候,妇人也出局了,道人从怀里摸出一袋银子,递给妇人,妇人拿起来压到菜篓子底下,殷勤地道着谢离开。 南岛正要继续的时候,对坐的那个剑修抬起头向他看了过来,而后开口问道:“你也是剑修?” 南岛沉默着,没有回答。 那人继续说道:“你身上有剑意残留的气息。” 话音落下,那人站起身来,看着道人说道:“我输了。” 道人点点头,说道:“确实如此。” 虽然两人到现在都是把把天胡,但是很显然,南岛胡的牌永远要比他大。 道人回到房间里,拿出了一柄剑,递给那个剑修,说道:“流云剑宗千年前遗失的雨铃霖。” 夜雨之时,最适合杀人。 是谓雨铃霖。 剑修接过那柄剑,向着道人行了一礼,而后化作剑光消失。 院子里只剩下了南岛与道人。 南岛此时才深刻地意识到了道人的不寻常,看着他说道:“前辈这样是在做什么?” 道人微微笑着说道:“不入大道,都当不得前辈,你叫我李师兄便好。至于我想要做什么,我在找一个运气很好的人,想来便是你了,日后我需要你来一趟北方溪云观。”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如果我不来呢?” 道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着,走进房间里,拿出来了最后一样东西——一个黑色的剑鞘。 道人将那个剑鞘递给南岛,抬手向着院门,微笑着说道:“请吧。” 南岛沉默着,还是接过了剑鞘,转身走出了院子。 张小鱼坐在牌馆里,摸着手里的牌,犹豫了很久,而后打了出去。 下首的人把牌一推,笑呵呵地说道:“胡了。” 张小鱼叹息一声,站起身来,说道:“没钱了,不打了。” 然后起身走到苏广那里看了一下,同样输得一塌糊涂。 “我先走了。”张小鱼打着哈欠说道。 “去吧去吧。”苏广已经输红了眼,头也不抬的说道。 “哗啦啦。”又开始响起了洗牌声。 张小鱼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却是不是向悬薜院或是剑宗的方向,而是一路走去,停在了一处街角。 张小鱼站在红灯笼下,无聊地掰着手指。 “一个,两个,三个......” 掰了许久,看了看四周,从背后取下剑鞘,偷偷地把别人的红灯笼摘了下来。用剑鞘挑着,在街道里快速地走着。 然后停在城南的一条巷子里,将灯笼挂在了旁边一棵树上,抱着剑鞘在那里等待着什么。 过了没多久,巷子另一头的黑暗里传来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张小鱼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剑鞘,平静地说道:“我有一个问题很好奇。” “师弟请讲。”那人轻声说道,走进了灯笼的光芒里,一身道袍,正是先前那个道人李石。 “观里到底想要做什么?” 道人轻声笑着,说道:“观里想要做什么,你不是一直很清楚吗?”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太乱了。” 道人微微笑着,说道:“是的,确实很乱,所以师弟还要在南衣城待到什么时候?” 张小鱼沉默许久,说道:“我输得太多,至少.......” “要等我赢回来。” 道人叹息着摇摇头,从张小鱼身旁走过,轻声说道:“看小一点,玩小一点,人间太大,你输不起那么多。”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你不会打牌,所以你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做赌徒心理,当我开始输的时候,我便很难脱身了。” 当张小鱼那句话落下的时候,松开了手中的剑鞘,落在地上,却是铿然有声的插进了石板中,挂在树上的那个灯笼也砸落下来,掉在那些太久未曾修缮过,已经残缺翘起的青石板上。 火花四溅,然后点燃了灯笼,张小鱼身周道意与剑意交错,一瞬间,整条巷子都落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成为了与南衣城割离的第二世界。 道人站在火海的尽头,回头看着张小鱼,轻声说道:“师弟真要动手吗?” 那些燃烧的大火从石板中烧起,攀沿着剑鞘而上,落入其中,凝聚成了一柄烈火之剑。 张小鱼抬手握住剑柄,拔出剑来,横于眼前,平静地说道:“我知道师兄可能是对的,但是正是因为师兄你是对的,所以观里才会陷入混乱之中。” “不论对错,只看平稳,师弟,你在人间剑宗这种地方待得太久了。”道人收起了笑意,看着张小鱼平静地说道。 “但是确实应该是这样的。” 张小鱼松开手中的剑,白袍在烈火中被焰浪掀起,那身道袍显露出来,于是道韵盖过了剑意。 整片被割离出来的巷子中,无数道文开始缓缓浮现,如同以人间为白纸开始落笔,是黑色的。 张小鱼抬手点在第一个道文之上,身周有大风起,牵引着那些道文,尽数落到那柄烈火之剑剑身之上,所有道文落尽,张小鱼一掌拍在剑身之上,道文之上的黑色瞬间化作黑烟脱落,烈火之剑遍布金光道文,而后裹挟满巷烈火疾射而去。 人间快剑。 是磨剑崖之剑。 一切只在倏忽之间。 当张小鱼拍在剑身之上之时,那剑便已经来到道人身前。 然而道人只是平静的看着那一剑,抬起手,伸出了一只手指,就在那一剑逼近的一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张小鱼看着停在自己眉心的那根手指,那是一根寻常的手指,指节很细,看起来软弱无力的模样,而手指的主人也很谦逊,微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另一只手上抓着那柄剑。 巷子里忽有春雨洒落,烈火退去,小巷里回复了最初的平静。 一指破道。 那个摔落在地上的灯笼已经熄灭了。 “山河一指。”张小鱼轻声说道,“原来师兄你已经快入大道了。” 道人收回了手指,转身向着巷子外走去,平静地说道: “我等你回来争道。” 张小鱼沉默的站在巷子里,从地上拔出了自己的剑鞘,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十九章 藏书馆 南岛回到悬薜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夜深化雪时候,房间里的温度格外的低,南岛咳嗽了一阵,一面擦着唇角的鲜血,一面走过去把门关上,烧起火盆。 随着火盆里火焰噼啪地烧着,房间里的温度渐渐升了上来,南岛这才感觉好受了一些。 主要还是来自今日受到的惊吓。 这扇门怎么就通向了南衣城的大街呢? 南岛想来想去,始终想不明白,然后拿起了道人李石给的剑鞘。 虽然关于这柄剑鞘的来历,李石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从先前他给予另外三人的报酬来看,显然这柄剑鞘也不是什么凡物。 鞘身通体黝黑,火光照到上面都泛不起一丝光芒,没有纹路,只是一片粗糙的鞘面,摸起来有些柔软,但是南岛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在剑鞘的最上端,还有两个极其模糊的字眼。 南岛看了很久,才分辨出那两个字是‘走马’。 这是什么意思? 南岛皱着眉研究了很久,依旧有些不明所以。 想了很久,南岛有些困了,于是将那柄秋溪儿给的剑插入了剑鞘中,放在了床头。而后将火盆用火灰压灭,打开了一点窗子,便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那柄剑便安静地躺在床头,似乎什么动静也没有。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尚是凌晨,窗外蒙蒙一片,那些白色已经所剩无几,只剩下了星星点点的积雪还残留在角落里。 南岛打着哈欠在床边坐起,照旧先内视了一番神海。 那里没有什么异样,剑意与桃花相安无事,青牛五千言也是在安静的吸收着那些天地元气。 南岛又拿起一旁的剑鞘,拔出剑来,横在膝头握着,按照昨日秋溪儿的指点与剑道入门上所说,开始寻找自己神海内的那个念头。 他的剑意还未成型,是以在布满了细小气旋的神海里,着实难以找到那一点念头。 南岛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在什么时候,那点剑意种子又被桃花上那道剑意劈碎了。 看着时辰不早了,南岛把剑鞘系在腰间,然后从门后拿了扫帚,开始出门打扫卫生。 今日出门有些晚了一些,路上已经有学子起床了,或者一些住在悬薜院外的,正在沿着小道走进院子来。 一些看起来年长一些的,都是颇为友好地向着正在扫地的南岛打了个招呼,而后沿着小道匆匆离去。 而年轻一些,大多是前次春招来的,看着南岛,难免有些怪异,也不说什么。 南岛平静地扫着地,也没有在意这些事情,只是在心里嘀咕着自己的剑意念头去哪里了。 路上碰见谢先生夹着一些道门典籍前去授课,后者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南岛,倒是惊异地停了下来。 “你过来下,南岛。” 南岛抬头看着谢先生,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抱着扫帚行了一礼。 “先生有事吗?” 谢先生打量了南岛许久,缓缓说道:“你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了,是不是开始修行了?” 南岛犹豫了少许,本来想说自己已经见山了。但是想起秋溪儿的叮嘱,又咽了回去,只是说道:“是的,先生,我已经感受到气感了。” 谢先生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南岛笑着说道:“如此说来,确实是好事,你要勤加修行,争取早日度过三大修行伪境,说不定便能解决你的问题。” 南岛挠挠头笑道:“多谢先生关心。” “无事,虽然你不是悬薜院学子,但是也算是悬薜院的人......对了,老梅呢?” 谢先生说着,又想起来什么,看着南岛问道。 “哦,他说家里有些事,所以这几日可能不会来了。” 谢先生点点头,表示了解了,又说道:“等他回来,你就让他继续回来扫地,你留些时间好好感悟一下。” “额,这不太好吧。” 谢先生笑着说道:“没事,你就说我说的,对了,记得告诉他你已经快要踏上修行之道了,气一气他,哈哈哈哈。” 南岛同样笑着,说道:“谢先生与梅先生关系真好啊。” 谢先生只是笑着,拍了拍南岛的肩膀,然后便赶去青牛院了。 南岛继续扫着地,然后烧了热水,提到文华院那些课室外,倒进暖水壶里,轻手轻脚地摆到一个个课室门口,然后在门口听了一小会。 在文华院的课室门口,其实有着不少的人在旁听着,南岛站在那里倒也不显得突兀,唯独那柄伞着实引人注目了一些。 南岛看了一小阵,便被一个人拍了拍肩膀。 “哥们,你这伞能不能收一下,挡我视线了。” 南岛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拿着一些纸笔,站在自己身后,指着自己的伞说道。 南岛有些不好意思的让了开了,说了一声抱歉,然后便站在一旁。 那人也不客气,说了声多谢,便走上前去。 看了一阵,那人却是转回头来,看着南岛问道:“你也是来旁听的吗?” 南岛摇摇头,指着自己手里的暖壶,说道:“我是悬薜院的门房,来送热水的。” “哦哦,我以为你也是来准备参加春考的。” 南岛愣了愣,问道:“什么是春考?” 那人转回头,看着里面,一面记着一些东西,一面说道:“就是大风春考啊,上榜了就可以参加秋试,秋试过了,就会有人来接你去槐都,参加大风都考。” “大风都考又是什么?” 那人转回头来,上下打量了南岛很久,说道:“大风都考,就是将天下的书生汇聚到一起,选出一些人,赐予功名,以后就可以做官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南岛很是惭愧的点点头,说道:“我以前是城外南柯小镇的,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 “那倒是。” “那你为什么不参加今年的春招呢?” 青年挠挠头,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以前就是文华院的学子,只是后来没考上,就去城里干活去了。这几年听说黄粱那边比较缺官员,好像会放松一些考核,就想着继续来试试。” 南岛说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陛下手下的那些人都是修行者呢。” “那倒没有,大风朝各地官吏,基本还都是普通人,当然如果修行者想要做官,也是可以的,当今陛下听说虽然是个活了一千年的大妖,但是对于世人还是很仁慈宽容的。诶,刚刚先生讲了什么?” 青年说着说着,就跑去看旁边的人的笔记了去了。 南岛也没有再打扰下去,提着暖壶就原路返回了。 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南岛却是蓦地想起了先生们和他说的,以文化之天下。 原来便是这个意思么? 胡思乱想了一阵,南岛去文华院食堂吃了点东西,然后便奔着藏书馆那里去了。 先去了一趟云胡不知的小竹园,但是没有见到人,应该便是去青牛院讲道去了。南岛本来还想问下青牛五千言的事情,但是既然没在,那便只好下次再说。 沿着小道穿过竹林进了藏书馆,入门的地方有个柜台,只有个年轻人坐在那里,脸上盖着书在打瞌睡,里面并没有多少人,只是在一些书架边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少年在翻着书籍,或者便坐在一旁看着。 这是南岛第一次来悬薜院藏书馆,是以看着那一圈圈的书架,一时间竟有些迷茫,撑着伞站在过道里,不知道该去看什么。 站了一会,那个年轻人却是醒了过来,打着哈欠拿着书走了过来,站在南岛身后说道:“你想看什么书,文学典籍,数理机括,还是修行功法,或者别的?” 南岛想了想,说道:“应该是修行之类的东西。” 青年打着哈欠看了南岛几眼,抬手指着后方,说道:“去那里,道门巫鬼之类的都在二楼,如果有不明白的,可以拿着书下来找我。” 南岛奇怪地看着这个年轻人,说道:“你都能给解释一下?” 年轻人摆摆手说道:“我不会,但可以让我开心一下。” “......” 年轻人说完,便回到了门口,坐在那里继续呼呼大睡。 南岛依言上了二楼,二楼的格局和一楼相仿,都是一圈圈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典籍。什么《天涯剑派剑意基础》,《岭南剑宗功法总览》之类的。 天涯剑派,南岛没有听说过,估计也是岭南山脉某个小剑派,南岛拿起来,翻开看了一下,便又放了回去。继续在一圈圈书架里搜寻着。 南岛看了许久,才发现其实这里的书看起来很杂乱的样子,其实都是有分类的,譬如最外围的那一大圈书架上,摆的往往都是一些小宗门的书籍,往内圈走去,便能看到一些略有耳闻的名字。靠近里面的第二圈,南岛便看见了人间剑宗的名字。 只不过那本书的名字有些古怪。 《桃花美学》。 南岛奇怪的拿起来看了一阵,发现真的只是在谈桃花,甚至还有怎么栽种之类的,你管这叫修行? 看了一眼名字,作者,丛中笑。 哦,原来是人间剑宗前代宗主啊,那没事了。 南岛把书塞了回去。 继续看着,然后便瞥到了《因果剑初解》,这次他看了一下名字,丛刃。 南岛看着这本书,却是有些震惊,悬薜院还真就把人间剑宗的绝学摆出来了? 不过想想函谷观秘典《青牛五千言》的原本都在院里,好像也不是很离谱了。 南岛拿出那本《因果剑初解》,翻了一下,发现这玩意看了也没什么用,因果剑涉及佛门修行之道,西方鹿鸣的阿弥寺都消失在人间近千年了,现而今人间会佛门修行之法的,只剩下了丛刃与神河。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南岛还是将它放了回去。 南岛在二楼看了很久,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莫非当初丛刃那句话真不是对自己说的? 南岛陷入了沉思。 而后看向年轻人没有提及过的三楼楼梯。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二十章 十二楼 南岛撑着伞上了三楼,一入楼是一扇门,南岛推开门,便是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似乎已经沉寂了很久,南岛呼吸着空气里的尘封的气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而后才开始打量起来房间。 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条空空荡荡的走廊,弯曲着向上,不知去了哪里。 南岛莫名的觉得有些诡异,悬薜院中学子众多,按理而言,这里不应该会这般模样,像是几十年都没有人来过一般。 在门口犹豫着站了一会,南岛还是沿着走廊走去,或许丛刃所说的,正是这个地方? 南岛撑着伞小心的走在走廊里,两旁的墙上有着许多古怪的浮雕,只是上面已经掩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南岛抬手用袖子擦着,一面看着。 是一些雕画,但是似乎并不连续。 雕画上有高崖,也有人间繁盛的城池。 有人站在崖边,有剑而来。 而后浮云万丈,不知通往何方。 南岛终于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谨慎地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推开了门。 入目是一片春意盎然的崖坪。 崖坪? 南岛想要转身,却发现那扇门已经消失了。 他站在了崖坪上。 四处繁花野草生长得茂盛,在风里摆动着。崖上有条小道,一直通向边缘。 南岛撑着伞四处张望着走了过去,高崖有风,南岛觉得有些寒意。一直到走到崖边,向着崖下张望过去,然后南岛怔在了那里。 下面不是云海。 而是一湖水。 然而让人惊恐的是,水里并没有照映出南岛的影子。 而是一株桃花。 打着伞的桃花。 南岛浑身一哆嗦,向后跌倒在那里。 南岛用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感觉到右手之上有些疼痛,抬起手才发现一旁的崖边有块断了的石碑,上面断裂的尖角划破了手掌,是以染上了一片血色。 那些鲜血正在缓缓向着下方滑落下去。落在了一些布满了泥土的凹槽里。 南岛抬手扒着断碑旁的泥土,上面是一些字。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长生。 在那中间缺了一个字。 像是被人用剑斩去了一般。 这是什么意思? 南岛怔怔地坐在那里。 南岛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仙人,长生? 南岛放弃了研究那块石头,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不想误了下午去秋溪儿那里学剑的时候,撑着伞站了起来,在崖坪上四处走动着,然而上面除了繁花野草,便只有那条小道。 南岛重新回到小道尽头,站在崖边,沉默地看着崖下的湖水。 抬眼向着崖外张望着,远处是大片的云海,云海之外已经看不清了。 南岛看了很久,眼睛开始有些发酸,于是闭上眼抬手揉着眼睛。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南岛回头,却发现正是先前楼下那个年轻人,正在推着他的肩膀。 “咦,你也进来了?” 年轻人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南岛,说道:“我为啥不能进来?” 南岛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四周,原来自己依旧在藏书馆的二楼,正在怔怔地看着通向三楼的楼梯。 “那上面有什么?” 南岛指着那里问道。 “上面?”年轻人抬腿向上走去,然后推开了门,门外的光线照了进来。“上面是个听风台,你如果看累了,可以上来坐坐。” 南岛沉默的走了上去,真的只是一个台子,边缘有着护栏,还有一些桌椅矮榻摆在那里。南岛走到边缘,这里看见整个悬薜院的景象。 竹林之外是三大院系,学子们正在小道上匆匆地走着。而后向外便是各种竹林,右边的白玉兰林,还有静思湖,左边的梅林与探春园。 南岛抬起手,自己的右手完好无损,似乎方才真的只是自己神游了一阵一般。 年轻人又向着台子边缘走去,那里有扇门,推开门,也不是什么神秘的地方,倒像是一个休息室。 “这是我睡觉的地方,你要是累了,也可以来睡一睡。”年轻人回头看着南岛说道。 “你是院里的先生还是?” “我不是啊,前些日子院里招人,来整理藏书馆的书籍,每月给五百文,我就来了。”年轻人耸着肩说道。“你是学子?” “我不是,我是门房。”南岛说道。 “哟,原来是同行啊。”年轻人看着南岛高兴的说道。 “额,同行有什么好高兴的吗?”南岛有些不明白年轻人的神情。 “同行好呀,院里太无聊了,那些学子们成天之乎者也的,太无趣了,先生们虽然还好,但是也显得太客气礼貌了一点,而且他们总是很忙。门房就不一样了,之前老梅没事就来这里喝茶,听听风听听雨,有趣得很。”年轻人看起来很是开心,坐在躺椅上,看着院里的风景,不断地说着。 “对了,我叫陈鹤,闲云野鹤的鹤,你叫什么名字?” “南岛。” “好的,南老弟,你喝不喝茶。”陈鹤问道。 南岛很是诚恳地说道:“我不喝茶,我以前喝酒,喝了十多年。” 陈鹤愣了一愣,继而看着南岛笑呵呵地说道:“喝酒也行,改天我出去买点酒回来,我们好好聊一聊。” 南岛想了想,说道:“好的。” 二人在听风台坐了好一会,南岛看着悠闲的陈鹤,问道:“你经常在上面躺着吗,下面丢了书怎么办?” 陈鹤无所谓地说道:“没事,进来的时候先生们就说过了,只要每天晚上把馆里的书整理一下就好了,丢不丢无所谓,丢了还有奖励。” “奖励?” “对啊,丢一本书,就奖励一百文钱,听说以前那个人就是在这里,每天抱一堆书回去,然后下个月就去找院里的先生们领钱,后来就被先生们发现了,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顿。打得哇哇地哭,老惨了。” 南岛有些默然无语。 却又听到陈鹤继续说着。 “不过听说那小子又回来了,还在院里当了先生,叫啥张小鱼,这名字就不如我的陈鹤好听。” 南岛听到那人干的事的时候,就觉得可能是张小鱼干的,没想到还真是他,难怪成天在院里像过街老鼠一样被人撵来撵去。 想着这个活宝一样的倒霉师兄,南岛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又坐着听了一会陈鹤的胡吹乱侃,南岛便起身告辞了。 陈鹤显然有些依依不舍,和南岛一起走到了楼下,在门口追问着南岛下次什么时候过来,他好去准备一些酒水。 南岛想了想,说过几日吧。 “一言为定。” 陈鹤笑呵呵地站在门口,送走了南岛,又在柜台后开始睡觉。 南岛估摸了一下时辰,去文华院吃了一些东西,便赶去静思湖了。 梅林小楼。 白衣书生卿相凭栏而立,安静地看着在院里穿梭着的南岛。 云胡不知便站在他身旁。 “卿师,学生有一事不解。”云胡不知很是恭敬地问道。 卿相手中握着个酒壶,看起来与当初南岛所带的相仿,壶里有一壶酒。 是桃花酒。 “你想问南岛的事?” “是的。” 卿相把手里的酒壶提到唇边,嗅了嗅,似乎有些犹豫,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喝了一口,然后畅快地说道:“其实很简单,因为有个人他想看一些东西,但是又很犹豫,怕沾上因果,于是干脆往我悬薜院一丢,假装和他没关系。” “这处悬薜院有什么?” 卿相长久地看着人间,有风带着寒意吹来。 “此事不可说,也不可问。” 云胡不知没有再问下去,转而说道:“您说的那个人是丛刃宗主?” 卿相听到这里,便是冷哼一声,说道:“不是这老王八蛋还是谁?当年青师还在的时候,他便一直往黄粱跑,总觉得,为什么天命在青师而不在他,后来青师死了几百年后,他才安分了下来,天天躺在桥上做着春秋大梦。” 云胡不知轻声笑着说道:“能够走到这一步的修行者,又有谁不是要做梦的。” 卿相沉默了少许,说道:“是的,说起来,其实我也没那个脸骂他,这老犊子是这样,我自然也是这样。” “不然您也不会真的让南岛在院里留了下来。” 卿相叹息着,回头看着云胡不知说道:“不知啊。” “卿师何事?” “你可千万别说这是我的意思。” “......” “他丛刃怕,我也怕啊。这玩意搁谁怀里谁慌啊。” 云胡不知轻声笑着,说道:“好的,下次就说是我的意思。” 卿相叹息一声,看着正在走向静思湖的南岛,说道:“不是谁的意思,他自己要来的,我们总不能把这个悬薜院又搬回黄粱吧。” 卿相很是头疼,想来想去,还是想把丛刃打一顿。 卿相一边拍着栏杆,一边看着人间喝着酒,许久,惊呼一声,“哎呀,不小心喝完了。” 而后将手里的酒壶递给云胡不知,说道:“你把这个送给南岛,就说他爹给他的,嗯.....要他好好修行,不要想家。对,以物寄相思,就是这样。” 云胡不知捂着额头,接过了那个酒壶,叹息一声,说道:“你这样,学生很难办的啊。” 卿相想了想,说道:“要不不给了?” 云胡不知黑着脸拿着酒壶离开了小楼。 顺便在心里收回了当初和南岛说的那句关于卿相的好话。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二十一章 剑名:桃花 南岛来到静思湖的时候,秋溪儿已经在湖边了,低头看着湖水中那些漂着的白色花朵,南岛一直走到了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先生在看什么?” 南岛站在身后闻着那阵阵幽香,轻声问道。 秋溪儿被惊醒过来,转头看了南岛一眼,平静地说道:“没什么。你的剑意蕴养出来了吗?” 南岛有些羞愧地从腰间取下剑来,说道:“还没有,云胡先生的书中说,要去神海之中寻剑意种子,但是我没有找到。” 秋溪儿平静地听着,也没有责怪什么,只是说道:“剑意自然不是这么好蕴养出的,如果过了很久,你还没有找到,可以试着多磨一磨剑。” “磨剑?” 南岛从鞘中拔出那柄丑剑,歪着头看着,自顾自地说着,“好像确实需要多磨磨。” 秋溪儿从南岛手中拿过那柄剑,平静地说道:“剑不在于形,而在于意。我要你磨剑,不是要你将它磨得好看一些。” “那是为何?” “磨剑是为了静心,很多年前,流云剑宗的人出门杀人的时候,都会在檐下磨剑,一是为了让剑更锋利,二是为了内心坚定。当他在檐下磨了一晚的剑的时候,他心里便会清楚,这个人是非杀不可,于是剑意便有了雏形。” 秋溪儿一面说着,一面端详着手中的剑。 “很多年前,磨剑崖还叫十年剑宗的时候,便是以磨剑出名的。十年磨一剑,方可称之为霜刃。” 南岛明白了,说道:“现在便开始磨?” 秋溪儿摇摇头,说道:“今日我要教你一些剑法。” “今日便教吗?” 南岛还在问着,那柄沉入湖中的秋水便破湖而出,带着寒意斜插在了南岛身前。 “今日便教。”秋溪儿看着南岛说道。“拿起剑来。” 南岛犹豫了一下,抬手握住了那柄剑,入手便有寒意袭来,低头看去,那些沉积的剑意有如冰霜一般凝结而来,化作一条条锁链,将南岛的右手锁住。 “这是怕你握不住剑,脱手而出。” 秋溪儿解释道。 南岛抬手,那柄秋水被握在了手里,在下午的阳光下,流动着冷光。 秋水。 人间名剑,当代磨剑崖崖主之剑,虽然比不上磨剑崖镇崖双剑灵台与方寸,但是在这整个人间,也找不出几柄比这更好的剑了。 唯一可惜的是,这柄剑快要碎了。 南岛很好奇,这样一柄剑,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才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这是人间剑宗前代宗主打碎的。”秋溪儿似乎知道南岛在想什么,站在那里平静地说道。“不过你放心,以你目前的实力,拿去凿十年石头都碎不了。” 南岛放下心来,他就担心万一不小心给它弄碎了,这玩意可赔不起。南岛握着剑,看向秋溪儿,说道:“先生,请。” 秋溪儿倒执长剑立于湖畔,看着湖水说道:“今日教你人间快剑。” “如何是快剑?” 南岛话音还未落下,便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剑尖。 秋溪儿依旧站在湖畔,然而自己身前却是出现了第二个秋溪儿,眸光清冷,手中长剑抵在自己喉咙。 “这便是人间快剑。”秋溪儿执剑立于湖畔,平静地说道。 直到这一句话出来,南岛身前那个秋溪儿才缓缓散去。 地上落了一地白玉兰,都是被斩成了两半。 南岛羞愧地说道:“我没有看明白,先生可以再.....” 眼前又来了一剑。 南岛清楚地看到了剑刃之上的裂纹。 是才始出现的。 秋溪儿将剑收了回去,抬至眼前,看了许久,有片白玉兰落在剑刃之上,却是开始燃烧起来。 “其实并没有别的特殊的地方。”秋溪儿看着剑刃之上烧成了灰烬的白花。 “只是快而已。” “快?” 南岛低头看着手中秋水,抬手一剑刺出,刺中了一片正在落下的玉兰花。 秋溪儿平静的看着南岛,说道:“正是这样。人间快剑便是最简单的直刺,抛弃了一切剑法与剑意,去掉一切多余的肢体动作,将全身精气神集中于一点,而后刺出。” 南岛将剑尖之上的玉兰花抖落,疑惑地说道:“但是它看起来更像流云剑宗的剑法。” “是的,人间快剑便是以复古流剑派为核心的剑法。” “那为什么会是磨剑崖的剑法?”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因为人间没有人能够比磨剑崖的剑快。” 也没有人比磨剑崖的剑意更强。 南岛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道:“所以这一剑,没有道法,也没有剑法,只是追求最极致的快?” 秋溪儿淡淡的说道:“当然不是,人间快剑,只是磨剑崖剑法的开始。不仅是最快的剑,也要是最快的剑意。你如果想要上磨剑崖,便必须将这一剑学会。” “如果学不会呢?” “那便只能亲自去东海登剑梯,三千六百五十丈,修行三年内,越过白衣,便可以入门。” “很难?”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如果不难,磨剑崖如何能被称为天下剑宗之首?” 南岛没有再说话,抬起手来,将手中秋水一剑刺出。 空气里隐隐有着剑鸣。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太慢了。” 而后执剑向前,一剑刺出。 声未出而剑先到,满林白玉兰落了下来,湖畔有若大雪。 南岛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秋溪儿却只是平静的挽了个剑花,将剑上燃烧着的玉兰花甩去。 “为何花落剑上,会烧起来?” “因为这一剑太快,这柄剑只是凡铁,摩擦升温,里面的材质正在燃烧着。” 秋溪儿抬手轻抚过剑身,那柄长剑却是软软地垂落下来。 “对于一个剑修而言,从来没有什么天生的神兵利器。只有陪伴他一生的剑,才能在千万次的出剑中,燃尽杂质,成为人间名剑。”秋溪儿将那柄内里正在燃烧着的剑递到南岛身前。 “给它刻个名字吧。” 南岛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秋溪儿会将秋水从湖中取了出来。 不是为了让他练剑。 而是为了给自己的剑刻字。 以名剑刻之,日后自然不敢辜负。 南岛沉默了很久,提起剑,在剑镡之上刻下了两个字。 桃花。 “就叫它桃花吧。” 南岛轻声说道,而后手中秋水剑意褪去,自行飞入了秋溪儿手中,南岛则接过了那柄看起来依旧丑陋的桃花剑。 剑身温度正在散去,于是再度变得坚硬起来。 南岛握着剑柄,将剑身架在左手臂弯上,不住地端详着。 而后又抬头看着秋溪儿,后者正在擦着秋水剑上凝结的水汽。 “先生的剑叫什么名字?” 秋溪儿将手中的秋水抛入湖中,平静地说道:“故里。” 故里? 南岛看着秋溪儿,总觉得这个名字里蕴含着深意,但是后者只是平静地站在湖边。 南岛于是又想到了桃花故里。 桃花故里。 “先生的剑名很好。”南岛称赞着。 秋溪儿回头看了他一眼,回到了回廊之中,拿起一本翻开的书卷看了起来。 南岛也没有去打扰,站在那些不断落下白花的玉兰树下,开始出剑。 练习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时分,秋溪儿起身要离去了,南岛才想起来什么,跟在秋溪儿身后,问道:“磨剑崖是个什么地方?” 秋溪儿停在树下,看着南岛,说道:“世人都说东海高崖,你觉得是什么样子的?” “有云海吗?” “有。” “崖外有大湖?” 秋溪儿看了一眼南岛,向着静思湖外走去。 “没有,如果你常识不太好,可以去文华院多听听课。” 南岛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 这是什么意思? 想了想,便也跟着走了出去。 其实方才他只是突然想起了今日上午的那些事情。 那座高崖太过诡异,令他想到了磨剑崖这个地方。 但是从秋溪儿的反应来看,很显然那里不是磨剑崖。 那么,那个地方是在哪里? 自己又到底是如何进去的? 莫非真的只是一场白日梦? 南岛沉思着在杏花小道上走着。 然后便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抬眼一看,原来正是云胡不知。 “云胡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南岛行了一礼。 云胡不知笑着说道:“方才在讲课,刚好想去找你,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先生找我有事?” 云胡不知把腰间系着的那个酒壶取下来,递给南岛,犹犹豫豫的说道:“这是你爹给你送来的酒壶,说要你....好好修行.....” 南岛接过酒壶,揭开盖子一看,里面只剩了两片桃花,抬起头狐疑的看着云胡不知,说道:“先生不会偷偷把我的酒喝了吧。” 云胡不知痛苦的捂住脸,尴尬的说道:“我不喝酒的,只是,这里面原本确实有酒的,不过......” “不过什么?” 云胡不知叹息了一声,说道:“这是卿相院长带回来的,不过被卿相院长不小心喝完了。” “......” 南岛握住了手中的剑,笑着说道:“没事,只不过先生可以告诉我院长现在在哪里吗?院长不辞辛劳给我带酒壶过来,我想去当面感谢他一下。” “......南岛你不要冲动,院长是人间大妖,你才入道.....” 南岛咬牙切齿的说道:“没事,真的只是想当面感谢一下,我打算认他做个义父,先生觉得怎么样?” 云胡不知尴尬地笑着。 ...... 卿相坐在南衣城某个酒馆的窗口喝着酒,莫名的觉得有些心慌,打了个寒颤。 “丛刃这个王八蛋,是不是又在想着怎么害我?” 卿相越想越气,喝完了酒就往人间剑宗而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二十二章 你是好人与我是好人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初九,很累,不想爱,也不想修行了。 南岛一大早起来,就在梅先生留下的纸上乱写着。 昨日在静思湖练了一下午的剑,今天一起床便是浑身酸痛,南岛都想趴在床上不起来了。 起来咳嗽了一阵,南岛便开始静坐修行,被劈碎的谷神还在给剑意与书卷任劳任怨地输送着元气,那棵桃树似乎也掺和了进来。 见山知水出关。 按照秋溪儿所说,这便是入道的三大境界。 自己目前依旧处于初入见山境,用他们的话而来,才始看到了那座山的模样,至于山里有什么,南岛尚且一无所知。 那枚剑意种子依旧没有找到,南岛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天地根是不是没有那么大。 南岛却是突然想起来,如果说谷神便是那些明月幻化而来的气旋,那么天地根是什么? 神海,还是? 南岛止住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修行了一阵,南岛还是没有等到梅先生来,于是只好自己拿着扫把出了门。 今日雪已经化尽了,路上只剩下坠落的花叶这些东西,是以南岛用了没有多久便完成了今日上午的工作。 在数理院经过的时候,南岛又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看着那个名叫天衍机的东西。 这可是神器啊,南岛如是想着,烧壶水就能跑起来,如果把南衣河的水都烧开了,岂不是能到天上去? 南岛一面遐想着一面出了门。 然后便去了青牛院里面。 张小鱼今天倒是老老实实地在讲道坪里,只是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南岛抱着扫帚站在讲道坪的外围杏树下看了许久,哪怕他才和秋溪儿学了两日剑,也能感觉到张小鱼在胡说八道。 上一次见张小鱼是什么时候来着? 南岛靠着树想了一会,是前天。 莫不是这两天打牌输太多了,人输傻了? 南岛看了一会,便想离开,然后便看见一个穿着青花小裙的女子走了进来,停在不远处的树下,手里还拿着一个蓝色的包裹,不知道里面是啥。 南岛隐隐觉得这个人是来找张小鱼的,于是在讲道坪逗留了下来。 张小鱼胡言乱语地讲了许久,然后一剑失误给自己的衣袖割了下来。怔怔地看了许久,才看着众人说道:“算了,今日便先到这里吧。” 下面的学子终于骚动起来。 “先生这两日怎么了?” “不知道啊,难道打牌输多了?” “也不像啊,他都在南衣城输多少年了,也没见这样过啊。” “我觉得可能是被退婚了,然后开始莫欺少年穷。” “嗯.....他确实挺穷的。” 张小鱼仿佛没有听到学子们的议论声一样,把教学用剑随意丢到一旁,转身背对着溪流坐了下来,看着那些杏花发着呆。 那个青花裙的女子拿着包裹从离开的学子们中间穿了过去,停在了张小鱼身后。 “小鱼。”女子声音柔柔弱弱的。 “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先回去吧。” 张小鱼闷闷地开口说道。 女子没有走,只是走到张小鱼身前,蹲了下来,把手里的包裹打开了。 里面是钱。 很多钱。 如果是平日的张小鱼看见了,肯定喜欢得发疯。 但是今日没有。 张小鱼瞥了一眼,便继续看着那些不断飘落的杏花。 “我爹说了,只要我俩不出现在南衣城,他就同意我俩在一起。” 南岛听着女子的话,总觉得他爹应该不是这么说的。 大概应该是——你再想和那啥玩意在一起,你就别回来了。 思路清奇的女子。 女子蹲在张小鱼身前,低眉顺眼地理着小裙子上的皱褶,继续轻声说着。 “我偷了一些钱,我们现在就去别的地方,然后成亲你说好不好?” “我听说黄粱有个叫琴瑟谷的地方,我们可以去那里......” 张小鱼抬起头,看着女子,叹息一声说道:“李青花,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确实不喜欢你呢?” 李青花只是柔柔地说道:“我知道你是想骗我走,我也不介意你打牌输了多少钱,等以后我们成家了,我相信你肯定会改过自新的。” 张小鱼沉默了很久,说道:“那好,但是你要先去黄粱,等我理清了这边的事情,我便过来找你。” 李青花抬头看着张小鱼,眉眼舒展开来,欢喜地说道:“当真?” “当真。” 李青花把包裹收好,想了想,又从里面拿了一些钱出来,塞到张小鱼怀里,而后说道:“那你一定要记得来哦,是琴瑟谷,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但是你肯定知道的,我会在那附近盖着小院子,然后在门口种一大片青色的三角梅。” “好的。” 于是李青花抱着包裹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张小鱼站起身,沉默地看着李青花离开的身影,然后便看到站在树下的南岛,一面挤了一个勉强的笑容,一面走了过来。 “你当真会去?”南岛看着张小鱼问道。 张小鱼收起了笑意,平静地说道:“不去。” “为什么?” 张小鱼在树下走开,缓缓说道:“因为我真的不喜欢她。” 南岛跟了上去,好奇地问道:“那你们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样的?不会是很多话本里说的那样,少年勇救落水少女吧。” 张小鱼叹息一声,回头看着南岛说道:“师弟啊。” “?” “你不去算命真是可惜了。” “真是这样?”南岛有些惊奇。 张小鱼耸耸肩,踩着杏花小道,散漫地走着,没有回答。 南岛在身后看了许久,然后叫住了张小鱼。 “师兄。” 张小鱼回过头来。 南岛认真地说道:“这样不好。” 张小鱼苦笑两声,回头离去。 南岛站在原地,想着那个叫李青花的女子,不免一阵惋惜。 但是他也看得出来,张小鱼也有着自己未曾说过的苦衷。 南岛转身同样在小道上走着。 张小鱼沉默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曾动心了? 南岛不知道。 云胡不知今日没有课,所以南岛只看到了谢先生在讲道坪那里,正在给学子们讲着入道之境的事。 南岛想了想,也走过去坐了下来。 谢先生自然看见了南岛走来,只是并没有说什么,瞥了一眼,便继续看着一众学子讲着道。 “引气入体之后,在体内循环三十六周天,便可以尝试去推门。” “如何是门,内照神海,有天地之门,那扇门后便是大道的雏形......” 下面有学子提问道:“如果推不开门怎么办?” “推不开门,便只能止步伪境,或者你可以寻一个入大道之境的大修,帮你推门。” “为何一定要大道之境的大修?” 谢先生点点头,看着那个学子,说道:“因为大道之境,才能涵泳天地之间,逍遥规则之内,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看到你体内的神海。” 南岛在那里听着,却是蓦然一惊。 他想起了那日晚上那个北方来的道人。 他能够一言道出自己神海内的问题,那岂不是说,那个人便是站在人间最顶端的大道大修? 梅先生说谢先生是小道境,他也确实没有看出自己已经入道。 原来世间真有这般年轻的大道之修? 南岛先前一直都有些得意忘形,然而此时却也给了他一记沉重的打击。 人间当然从来都不缺天之骄子。 “逍遥规则之外的是什么?” “是圣人,也是剑宗的坐守人间。” “人间无圣,那么剑宗有坐守人间的人吗?” 谢先生听到这个问题,笑了起来,说道:“有,但是她能够坐守人间,不是因为她多强。” “而是因为她是磨剑崖崖主。” “人间真正做到过坐守人间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磨剑崖剑圣青衣,一个是青衣八弟子妖祖。” “什么是坐守人间?”有学子问道。 “当你坐在那里,人间便要太平,暗流便要藏起来,丑陋的便要粉饰自己,你不去看人间,人间也只会安稳的向前行去,是谓坐守人间。” “先生当年为什么不学剑?”有学子好奇地问道。 谢先生平静地说道:“因为我是个好人。” 下面学子面面相觑。 这句话很显然的将整个人间的剑修一并骂了进去。 包括就在南衣城的丛刃。 谢先生咳嗽了一声,平静地说道:“好了,我们继续讲入道之事。” “见山亦即见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知我,方能知道。”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知道则如知水。” “见山知水,则可出关而成道果。” ...... 南岛坐在树下沉思着。 见山亦即见我。 如何才是见我? 南岛有些无从入手。 沉思良久,南岛看见谢先生向自己走来,才意识到今日讲道已经结束,满坪寂然,唯余落花。 “先生。” 南岛起身向谢先生行了一礼。 谢先生笑呵呵的在树下坐下,看着南岛说道:“是不是被吓到了。” 南岛想起那句对话。 先生为何不学剑? 因为我是好人。 苦笑一声说道:“我都差点以为是先生见我开始学剑有些不满了。” 谢先生哈哈笑着,说道:“不过是发点牢骚罢了,因为当年我便是想入剑道,可惜院里的先生说我天赋不够,只能学道。” “我听梅先生说过,先生您三年成道,十年入小道,如果这样都能算作天赋不够,那么人间估计也没有多少天赋好的人了。” 谢先生轻笑一声说道:“十年小道,然而二十年都未曾知道什么是大道,自然算是天资愚钝了。人生百年,未知道而死,难免可憾。” 南岛自然不懂。 谢先生摆摆手,说道:“不说这个了,你的气感亲和得怎么样了?” 南岛想了想说道:“还在琢磨。” 谢先生倒也没有多问,只是说道:“见到了便是见道了,离入道自然不会太久。” 南岛点着头,却也不知道该不该问如何见山见我。 想了想,还是放弃了,下午再去问秋溪儿或者云胡不知吧。 二人在树下闲聊了一阵,谢先生便离开了。 南岛走到溪边坐着,低头看着溪水中破碎的自己。 见山知水。 山是什么山? 南岛看了一阵,却是忽然有些心惊。 不知为何,便想起了在悬薜院三楼的那些事情。 然后他便看到倒映的溪流中,自己的右胸口,开了一朵桃花。 南岛这一次见到桃花的时候,却是平静了下来。 无非是因果到头,魂归冥河而已。 南岛折下了那枝桃花,丢进了溪流中。 不知为何却又想起了秋溪儿。 总觉得有些遗憾。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二十三章 大风起兮 下午的时候,南岛去了静思湖,秋溪儿依旧在湖畔看着书。 “你今天走得有些犹豫。”南岛才始走到一旁,便听见秋溪儿的声音在湖畔清冷地响起。 “因为我有些不解。”南岛把剑取了下来,抱在怀里在湖畔坐下说道。 “如何不解?” 南岛低头看着水中伞下的自己,轻声说道:“今日上午听了一些谢先生的讲道,他说见山便是见我。但我不知道什么是见我。” 秋溪儿收起了书卷,转头看了眼南岛,说道:“见山是见道,你见大道如何,便是见自我如何。” “见大道妩媚,那我便是妩媚的?” “自是如此。” “......”南岛默然无语,沉默了一会,又问道:“那如何见道?” “修行。”秋溪儿平静地说道,“修行界有句话,叫做纺工屠夫,皆是修道。想要见道,自然需要不断修行,只是空想,如何成道?” 南岛却是想起了梅先生说谢先生晚上需要油灯看路,便是为了修行。 “一修形体,二修心意。”秋溪儿缓缓说道,“修形体,亦即通过呼吸吐纳,吸收天地元气,壮大自我神海,强化自我血肉。修心意,便是感悟人间之理,顺乎大道,游刃其中。”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见山是知其静,知水则是知其变。而后方成道果。” “至于你的山水静与不静,便要你自己去看。” 南岛尴尬地听了一阵,站起身拔出剑来,说道:“我还是先练剑吧。” 秋溪儿也没有说什么,拿着书卷去了廊道深处。 南岛站在湖畔,看着手中的桃花剑,而后一剑刺出。 秋溪儿在廊中看着,许久,开口说道:“你可以试着穿花。” “穿花?” 南岛看着那些稀疏地飘落着的白色花朵。 “从一剑穿两朵,到一剑穿十朵。” “这样便算成了?” “一剑穿百朵,才算入门。” 南岛叹息一声,说道:“感觉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秋溪儿只是平静的看着南岛,说道:“你都没有试过,如何知道不可能?” 南岛举起剑,向着伞外飘落的玉兰花一剑刺去。 刺穿了一朵。 南岛有些不甘心,继续举剑刺出,这一次刺穿了两朵。 南岛有些欣喜,信心满满地刺出第三剑。 出剑之时便中了一朵,然而因为太过贪心,想要刺中更多的那一片,反而连第二朵都没有刺中。 眼花缭乱。 南岛出了十多剑后,终于明白了这个词语的含义。 只觉得眼睛都要花了。 “不要太贪心。”秋溪儿便在廊中看着,看着南岛总是想要一次穿过更多的玉兰花,平静地提醒道。 “只看眼前的。” 南岛一面甩着剑上的花朵,一面看向秋溪儿问道:“只看眼前的,如何能够穿到更多的花朵?” “你现在还只是剑随眼动的境界,如果连眼前的都看不好,刺得再快,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南岛恍然大悟,说道:“所以最开始,便是在练眼力?” “然也。”秋溪儿端着架子点着头,倒有些傲娇的说道。 南岛握着剑呼吸了许久,将心绪平复下来,而后看着眼前落下的一朵玉兰花,一剑刺出,而后甩落,继续看着下一朵刺出。 秋溪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翻开了手中的那本《关于南巫洄流之术的猜想》。 云胡不知写的。 然后想起了一个黄粱很出名的笑话。 巫术洄流失传了怎么办? 洄流回去,找还会的人学一下。 但是她有些笑不出来。 人间最后一个会巫术洄流的人便是死在了南衣河畔。 秋溪儿翻开书看了许久,然后收了起来,静静地看着静思湖,不知道在想什么。 傍晚时分,南岛兴奋地拿着手里的剑跑了出来,剑上穿着许多白花,细细数来,却是有九朵。 “先生,你看,我穿到九朵了。” 秋溪儿却是在怔怔地看着湖水,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看了眼南岛剑上的花,又看着南岛的唇角,那里一片鲜红。 “你受伤了。”秋溪儿平静地说道。 南岛抬手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然后把手里的剑举得再高了一些。 “先生你看。” 秋溪儿静静地看着南岛许久,叹息一声说道:“是的,我看到了,很好。” 南岛垂下了剑,看着秋溪儿说道:“先生好像不是很开心?” 秋溪儿拿着书站了起来,摇摇头说道:“无事,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南岛还想说什么,秋溪儿却是径自离开了静思湖。 南岛看着那一袭白裙身影许久,而后甩去了手中的剑,在廊道座椅上躺坐下来。 躺了许久,又坐了起来,捡起一旁的剑,自顾自地说道:“一定是我学得太慢了,先生才会不开心的。” 于是提着剑,又去了湖畔白玉兰林中。 梅林小楼。 两道白衣身影站在楼上,安静地看着玉兰林中的那个少年。 卿相一面喝着酒,一面感慨着:“少年情怀哟。” 秋溪儿站在一旁,只是默然不语。 “你应该看得出来那小子对你有意思吧。” 卿相喝着酒笑呵呵地说道。 秋溪儿看了许久,声音清冷地说道:“他是人,我是妖,是有是无,并不重要。” 卿相摇着头说道:“你看你说的是哪年的话,人妖共存已经千年之久,天下有情眷侣,又何必在意人妖之分?” 秋溪儿回眸静静地看着卿相,说道:“那您这千年来,为何不找个人间女子作为伴侣?” 卿相平静地说道:“家师遗愿未成,我又怎么敢懈怠?” “您已经让半个人间都拥有悬薜院了。” “那终究还有半个不是吗?” 卿相仰头饮酒。 二人一同看着暮色下出剑的少年。 “你应该便要回崖上了?”卿相问道。 秋溪儿点点头,说道:“三月十五,万灵节之后。” 卿相沉默少许,继而轻声笑着看向人间南衣城,说道:“是的,万灵节,万物生而有灵,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分别呢?” 秋溪儿安静地站在栏边,却是蓦地长久地看着那个少年。 卿相抬手接住了一片风里飞上来的梅花,卷成酒杯,倒了满满一杯酒,说道:“人间需要敬那个人一杯。” 秋溪儿看着卿相的动作,却是有些疑惑地问道:“卿师到时莫非不在南衣城了?” 卿相松开酒杯,看着它垂落下去,平静地说道:“黄粱那边出了一些事情,我需要回去看看。” “还是青师尸骨的问题?” 卿相沉默了许久,看向南方,那片宽广的大泽以南,像是起了一场莫大的风。 “或许不止。” 卿相神色有些凝重,缓缓说道:“有人说看见了鬼。” “黄粱历来修巫鬼,什么鬼能让他们这样害怕?” “山鬼。” 秋溪儿沉默下来。 大风起兮。 南岛握着剑一直练到了晚上,才歇息了下来,坐在湖边休息着。 一湖春水盛着明月,偶尔有落花坠入,涟漪阵阵。 月明本是相思珏。 却照人间如雪。 南岛觉得自己也有些寂寞如雪了。 坐了好一会,南岛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落花,便要离去。 却是蓦地发现,秋溪儿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静思湖,便站在几步外,月色下的人儿分外清冷。 “今日还没走?” 南岛挠挠头说道:“今日进展太慢,想着先生或许生气了,便想多练一会。” 秋溪儿看着湖水说道:“我没有生气,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先生想起了什么?” 秋溪儿转头看着南岛,平静地说道:“想起了一个人。” 南岛沉默下来,低头看着湖面,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南岛将手中剑在腰间系好,然后向秋溪儿行了一礼,说道:“我先走了,先生。” “嗯。”秋溪儿平静地点点头。 南岛踩着那些落花小道缓缓地走着。 走了好一会,却是回头看着湖边的白裙女子,轻声说道:“我明日下午还来吗?”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你想来便来,不想来便不来。” 南岛重新低下头,而后缓缓地走出了静思湖。 秋溪儿静静地站在月光下,看着湖中的落花。 却是想起了卿相的那句话——少年情怀哟。 这应当是才始见到的第四日。 那少年便当真这样痴迷? 秋溪儿有些茫然的看着湖水。 然后身后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秋溪儿正想回头看,却被人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少年燥热而急促的呼吸便在耳边。 “先生,不要想他,想我好不好?” 秋溪儿愣在了那里。 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上剑意便要随着怒意迸发而出,却又想起南岛才始入道,连如何修行都还只是懵懵懂懂,又心软地收了回去,冷冷地呵斥道: “放开!” 南岛没有松开手,在伞下紧紧地抱着女子。 就像抱着天上偶然洒落的一抹月光。 下一刻,湖中月色破碎,一抹银光破水而出。 秋水剑破湖而来,满湖春水浇了过来。 南岛被那些冰冷的湖水打到脸上,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慌张松开了怀里的人。 秋溪儿转身满眼怒火地看着南岛,抬手便是一耳光,而后接住秋水,抵在南岛的喉咙。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南岛羞愧地低下头去。 “我错了,先生。” 秋溪儿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剑,失望的看着面前的少年许久,终于还是将剑垂了下去。转身走到湖边,冷冷地说道:“你走吧。” 南岛惶恐地站在那里,看着秋溪儿那一身被湖水的打湿的白衣,犹豫了许久,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裳,小心的走过去,给她披在了身上,而后再次说了一声抱歉,仓皇地离开了这里。 秋溪儿哀伤地站在湖畔许久,而后将手中的秋水剑重新丢入湖中,转身离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二十四章 先生,我是认真的 “真是太蠢了。” 卿相嗑着瓜子蹲在屋檐上骂道。 好端端的走着路便被拉了过来的云胡不知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太蠢了?” “蠢就蠢在还真的放开了,还他妈真的就走了。” “......” “哟,这还有个更蠢的。” “秋先生。” 花无喜站在杏花小道上,看着从静思湖走出来的一身湿漉漉的秋溪儿,微微笑着说道。 “今夜月色很美。” 秋溪儿平静地看了一眼花无喜,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过去。 花无喜抬手拦了一下,秋溪儿停了下来,看着他说道:“何事?” 花无喜微笑着说道:“多年前曾随家兄去过一趟东海,得见先生一面,此次前来悬薜院,正是听说先生在院中,值此良宵,想邀先生杏林闲谈赏月,不知可否?” 秋溪儿看着花无喜许久,却是平静地说道:“好。” 花无喜大喜过望,保持着风度,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在小道缓缓走着,花无喜不安地在一旁偷眼看着秋溪儿。 “好看吗?”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 “先生自然好看。” 花无喜慌忙端正了视线,平视前方说道。 二人走了一阵,一直到过了青牛院的出口很远,再往前便是大片杏林,秋溪儿却是突然停了下来。 “你说你当年见过我一面,是在什么时候?” 花无喜痴迷地看着秋溪儿说道:“五年前,家兄得证大巫,游历人间的时候,带我去过东海。” “大巫?” “家兄北巫道主,公子无悲。” 秋溪儿看着花无喜,平静地说道:“很好。” 花无喜有些发愣,看着秋溪儿问道:“先生觉得什么很好?”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在静思湖里有柄剑,你去帮我取来如何?” 花无喜微微笑着说道:“好的,先生稍等。” 而后向着静思湖而去。 秋溪儿平静地站在杏花小道上,今夜点灯的人没来,所以道上只有月色。 过了许久,花无喜才一身湖水地跑了回来,说道:“先生,湖中没有剑。”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当然没有剑。” 花无喜愣在那里,却见秋溪儿转头看着南方。 “那柄剑在黄粱。” 花无喜正想说什么,却见月色下一道流光而来,落入秋溪儿手中。 剑刃之上带着血,还有半个嘴唇。 秋溪儿平静地将那些血肉甩落在道上,抬手接住一朵杏花,擦净了剑上血痕。 “磨剑崖是个讲道理的地方,花无悲管教不严,那我就割了他的嘴巴。” 秋溪儿看着神色变得难看的花无喜,淡淡地说道:“至于你,我给卿相一个面子,出了悬薜院,不要让我见到你。” 花无喜沉默少许,转身离去。 秋溪儿平静的看着花无喜仓皇离开的身影,纵身一跃,落在了青牛院的屋檐之上。 卿相尴尬地笑着,说道:“咦,我怎么在这里?” 又看向云胡不知,说道:“你小子,怎么这么喜欢偷窥?今日我非得教训你一顿不可。” 云胡不知:“......” 秋溪儿平静的看着二人,而后化作剑光消失在了悬薜院。 卿相叹惋地看着秋溪儿离开的方向,又回头看着还在院中失魂落魄的走着的南岛。 “得想想办法。” 卿相自语道。 云胡不知在一旁说道:“卿师您估计就是想快点把南岛送走。” “哈哈哈,不要胡说不要胡说。” 卿相被自己的学生戳穿了想法,老脸一红,一面否认着一面站了起来。 沉默地看向南方,而后回头看着云胡不知说道:“我要回一趟黄粱,如果院里有事,你便去剑宗园林找丛刃老小子。” 云胡不知正色说道:“好的。” 卿相说完,便消失在了屋檐之上。 云胡不知站在房顶,沉默地看向大泽的方向。 他不知道黄粱发生了什么,但是很显然并不是什么小事。 看了一阵,才发现卿相没有给他送回去。 无奈地叹息一声,深吸一口气。 “有人吗?” “有人吗?” “救命啊!” 南岛撑着伞,沉默地走在巷子里。 那一巴掌给他扇醒了过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冲动地折了回来,一把就将秋溪儿抱住了。 大概受了点刺激疯了吧。 南岛自嘲地笑着。 不再去想这件事情,撑着伞走出了院子,便开始听见南衣城繁华的声音传了进来。 南岛一直走过了小桥,停在这条偏僻长街的入口,看着外面繁盛热闹的人间,心中的那些忧愁却也是被冲淡了一些。 于是沿着长河一路走去,街道上人来人往,孩童们嬉戏打闹着,在南岛身旁穿来穿去,卖糖葫芦的扛着草垛从旁边过,南岛看了,于是掏了一文钱,买了一个,边走边吃着。 吃着鲜红而甜腻的糖葫芦,看着满河灯火漂荡,人间百态匆匆而过,南岛心情倒也舒畅起来。 “想那么多做什么?”南岛自顾自地说着。 “心中无女人,拔剑自然神。” “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扫地,点灯,修大道!” 南岛给自己打着气,沿着河一面啃着糖葫芦,一面随意地走着。 走了没多久,却是看见河边围了一圈人,南岛好奇地走过去,才发现原来是街头玩骰子的。 规则也很简单,下注猜点数大小。 南岛看了一会,想了想,挤了进去,拿出一文钱,拍在地上用炭块写着六点地方。 摊主又等了一会,见没人下注了,于是开始摇骰子。 揭开碗,三个骰子,一二三,正好六点。 摊主古怪地看了一眼南岛,但也没有说什么,把猜错的人的钱收进了碗里,又给猜对的一一赔了钱,于是开始了下一轮。 南岛拿着四文钱,继续按在了六点了上。 摊主看了一眼南岛,开始摇骰子。 开出来,一一四。还是六点。 摊主吸了一口气,把筒子里的骰子丢进了河里,重新摸了三个出来。 围观的人也感觉有点问题,但是还是很谨慎地没有跟着南岛下注,生怕是南岛和摊主演双簧。 南岛把十六文钱继续按在六点上。 摊主也是来了脾气,站了起来用力摇了一阵,啪的一声罩在地上。 “我就不信哪有那么多六,开。” 二二二。 还是六点。 众人也都是古怪的看着南岛。 南岛没有说话,从摊主手里接过钱。 人们纷纷把钱按到六点上去。 南岛却是开口说道:“我押,二十一点。” “?” “三个骰子哪来的十九点?” 南岛只是看着摊主,笑眯眯地说道:“怎么样,敢不敢来?” 摊主脖子一梗,说道:“来。” 而后把骰子放进筒子里,因为担心自己不小心摇碎了,摊主摇都没摇,直接罩在地上。 众人都是看着筒子。 而后揭开,便是一阵惊呼。 骰子全碎成了两半,中间都是藏了一块铁块。 南岛笑呵呵地转身离去。 深藏功与名。 当然对于南岛而言,并不是想要拆穿摊主的把戏。 只是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打麻将把把天胡的事。 原来当真天都要替自己胡牌啊! 南岛透过伞沿看向头顶的夜空,心中却是颇为不解。 是什么让‘它’这般矛盾? 南岛百思不得其解地走在河边。 然后便瞥见了在南衣河上晃悠的小船,还有正在舱里数钱的少女鼠鼠。 南岛看着那艘小船,想起了那晚水下的事,犹豫了一阵,却还是再度跳了上去,给鼠鼠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整个身子扑在了陶罐上,等看见是南岛。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拍拍胸脯说道:“原来是你啊,吓我一跳。” 南岛弯腰走到鼠鼠舱边,把那块被风吹歪的破布撩出去,探头问道:“你又存了多少钱了?” “三十多文?” 鼠鼠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南岛收回了头,在船沿坐下,看着岸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们,说道:“我可能见到了你说的那个胡说八道的人了。” 鼠鼠并没有惊讶,平静地说道:“哦,对啊,他之前来了南衣城,还让我载了他一程,给了我一文钱。” “不是说要十万文才来吗?” “对啊,但也没说没有十万文他不来啊。”鼠鼠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和南岛一齐坐在船沿上。“不过他也只问了我存了多少文了。然后又走了。” 南岛哦了一声,便沉默下来。 鼠鼠看着南岛说道:“怎么样,你拿到桃花了吗?” 南岛笑了笑,说道:“没有,但是我现在在悬薜院里,算是在修行吧。” “悬薜院啊,那挺好的呀。”鼠鼠有些憧憬地说道,“我以前也想去来着,可惜被抓到了。” “不过不要紧,等鼠鼠攒够了十万文钱,让他给我改了命,我就去悬薜院修行。” 南岛看着鼠鼠眸光中的神采,也觉得开心了起来。 “那你想要修什么?” “鼠鼠要修剑,成为像磨剑崖崖主一样的大妖剑修。” 鼠鼠握着拳头说着,却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看向南岛,说道,“你不是说等有缘见到,就告诉我你的故事吗?我们都遇见两回了。” 南岛想了想,说道:“那好.....下次再说吧。” 鼠鼠一脸问号的看着南岛,后者则是看着小船即将漂过的那座小石桥,跳了起来,攀住桥沿翻了上去,鼠鼠一脸懵逼的随着小船漂走。 南岛翻上了石桥,看着身旁那个正在看着长河人间的白裙女子,突然觉得,好像不拔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南岛坚定地说道:“先生。” “我是认真的。”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二十五章 这是我的山 秋溪儿一袭长裙,安静的站在桥上,那个少年攀上桥来,撑着伞站在身旁,看起来很是诚恳地说——先生,我是认真的。 秋溪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长河人间,这座南方最繁华城池的灯火飘摇着,落在河里,但是没有漂流而来,只是荡漾着,停驻在原地,那是不可触摸的风景。 看了许久,秋溪儿才开口说道:“你知道什么叫做认真吗?” 声音清冷,没有怒意,也没有怨恨,平静得像是院里那一汪平湖。 南岛执伞立在一旁,看着秋溪儿的侧脸,认真地想了许久,说道:“大概便是,喜欢便是喜欢。” “但我觉得很是幼稚。”秋溪儿平静的说道。 “先生莫非便没有十五岁的时候?”南岛反问道。 秋溪儿静静地看着人间喧嚣。 “我以为少年的喜欢,应当好好的藏起来,而不是这样粗鲁地表达。” “藏起来是件很漫长的事,或许对于旁人而言,藏起来,然后忘却,直到某一日坐在桥头看着流水,才惊讶地想起当年曾经喜欢过某个姑娘,于是感慨着觉得错过也美好。”南岛抬头看着伞沿,有些哀伤地说道,“但我不一样,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什么时候死去。” 南岛说到这里,却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先前在湖畔会做出那样出格的事情来。 李青花和张小鱼。 于是南岛轻声笑了笑,继续说道:“既然还活着,那我便要尝试一下,我知道希望渺茫,但万一,先生便同意了呢?” 秋溪儿转头平静地看着南岛,说道:“倘若不是你天赋真的很好,今日在静思湖,你便已经死了。” 南岛低头看着桥下流水,说道:“惜才也可以算作一种喜欢。” “人间天赋绝佳之辈不知几何,难道我便都要喜欢?”秋溪儿对这种论调嗤之以鼻。 南岛抬起头来,看着秋溪儿,轻声说道:“先生,你只准喜欢我一人。” “为什么?” 秋溪儿平静的反问道。 南岛站在伞下,缓缓说道:“先生如果觉得人间天骄都可爱,那我便做这人间。” “天赋最为绝顶之人。” “我是妖。”秋溪儿平静地说道。 “我不介意。” “人世百年,而妖生漫长,更何况,如你所说,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死。” “我死之后,先生可以选择忘了我。” “何必?” “先生,这是我的山。”南岛站在伞下,轻声说道,“见山如见道,自是为了不留遗憾。” 秋溪儿沉默下来。 人间开始下起细雨。 少年执伞站在桥上,低头看着流水,抬头看着人间,身周有道风,满心满眼却都是自己的倒影。 于是少年见山。 是春雨春山。 我见青山多妩媚。 “是的,你见山了。”秋溪儿轻声说道。“坐而入道,三日见山......” 南岛站在伞下,看着远方人间的山,也看着自己心里的山,轻声说道:“这样,先生可还喜欢?” 秋溪儿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说道:“只是惜才而已。” 南岛没有再争辩,站在桥上,静静的看着一河春水流去。 秋溪儿也没有再说什么。 二人便这样安静地站在桥上。 过了许久,秋溪儿转身向着桥下走去,南岛便站在细雨里看着她。 秋溪儿走到了桥头,站在那个春雨飘摇的灯笼下,没有回头,看着长街声音清冷地说道:“我没带伞。” ...... 南岛回到了门房,坐在火盆边烤着秋溪儿还给他的外衣。 先前与秋溪儿一同回到了青牛院的时候,南岛看着秋溪儿离去的背影,很是小心的问了一句——先生同意了吗? 秋溪儿站在檐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直到南岛沿着小道走了一阵,才听见那个惯于清冷的声音传来——明日下午,不要忘记来学剑。 南岛想到这里,便不由得一阵心神荡漾。 先生没有同意,但是也没有拒绝。 但这已经是很好的开头了。 南岛坐在火盆边傻呵呵的笑着。 然后又拿出之前那张纸来,趴在火盆边写着。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扫地,点灯,修行,还要牵先生的手。 就这样! 然后欢欢喜喜地把这张纸贴到了床头。 见山? 见什么山? 南岛心满意足的上床睡觉。 ...... 第二日一大早,南岛便起来了,拿着扫帚去扫了落叶,烧了热水,然后又去静思湖看了一下,秋溪儿还没有来,于是便跑去听了一堂云胡不知的讲道。 今日的云胡不知似乎也不在状态,大概是感冒了,不停地打着喷嚏,也不知道昨晚去做什么了是以今日讲道很快便匆匆结束了。 云胡不知找南岛要了些姜汤喝了,听见南岛有些关切地问他昨晚怎么了,云胡不知差点将嘴里的姜汤喷了出来,面红耳赤的抱着碗转过身去,不停地说道:“没什么,就是不小心着凉了而已。” 身为一个读书人,大晚上趴在屋檐上偷窥这种事,要是被人知道了那还得了。 更何况昨晚叫了一晚上,也没人来,眼看下雨了,只好自己跳了下来,摔了个狗吃屎。 云胡不知匆匆喝完了姜汤,把碗塞给南岛,便一瘸一拐的沿着小道慌张地离开了。 南岛拿着碗站在那里,只觉得今天的云胡先生甚是奇怪。 把碗送回文华院,南岛才想起来,又忘了和云胡不知讲那本青牛五千言的事了,于是便跑去藏书馆旁的小竹园找他,却发现云胡不知没有回来,南岛百思不得其解地离开了。 陈鹤看着趴在藏书馆三楼听风台上的云胡不知,有些好奇地问道:“云胡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云胡不知站起来,偷偷瞥了一眼竹林,看到南岛已经离开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会发现昨晚我和院长在偷窥了吧,不然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云胡不知一面惴惴不安的想着,一面向陈鹤点点头,故作镇定地说道:“过来看看风景。” 陈鹤一听,倒是开心起来,拉着云胡不知到一旁坐下,开心的胡吹乱侃起来。 云胡不知原本也只是想应付一下,便回去看书,可是停了一会,倒也觉得颇有意思,于是二人坐在听风台上,喝茶闲聊了一上午。 临走的时候,陈鹤还拉着云胡不知的手,真诚地说道:“我还认识一个朋友,改天咱们三一起坐着聊会。” 云胡不知表示没问题,然后又问了一下是谁。 陈鹤说道:“就是咱们悬薜院的门房,那个叫南岛的少年。” 话还没有说完,云胡不知便一瘸一拐的回了小竹园。 陈鹤茫然地站在藏书馆门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南岛在房间里有些心不在焉地修行了许久,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便匆匆赶往了静思湖。 这一次南岛是直接从悬薜院左边去的,便是最开始遇见秋溪儿的那条长长的廊道,南岛抱着剑撑着伞一路走了过去。 满林玉兰花安静的飘落着,那一袭白色长裙的女子便安静地站在湖边,一如往常一般平静地看着湖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先生。” 南岛看着站在那里的秋溪儿,蓦然又想起来昨晚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然后老实了起来。 秋溪儿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看着湖面。 “今日继续穿花。” 南岛斗志满满地说道:“好的,先生。” 南岛便在秋溪儿附近的林间小道上,拔出剑来,开始练习着穿花。 昨日的那一剑穿九朵,显然是运气大于实力了,今日南岛刺了许久,也没有再穿到过九朵玉兰。 南岛一面想着昨日那九朵先生没有在意,真的太可惜了,一面又不免想着,昨晚先生说的,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 不知不觉便走了神。 而后下一剑才始刺出,便被两只修长的玉指夹住。 南岛回过神来,便看见秋溪儿蹙眉看着自己,说道:“你走神了。” 南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小道,握着剑站在了湖边。 “在想一些事情,不好意思,先生。”南岛说着,却是突然瞥见了秋溪儿还在夹着剑的指头,继续说道,“先生你小心点,不然等下伤到了。” 一面说着,一面便要去抓秋溪儿的手。 秋溪儿仿佛早知道南岛在想什么一般,南岛才始抬起手来,秋溪儿便松开了剑,向后退开一步,转身看着湖水,平静地说道:“不要胡思乱想。” 南岛颇为遗憾地把剑收了回去,看着秋溪儿的背影又有些好奇地问道:“先生一直在看着湖水做什么?” 秋溪儿没有回答。 南岛等了一会,讪讪地走回了小道上,继续开始穿花。 练了一小会,南岛却是突然意识到,似乎自己今日的剑比昨日要快不少, 但是刺中的白花数量反而比昨日要少。 莫非是见山境的缘故? 南岛正想去问下秋溪儿,一抬头,便发现秋溪儿便在一旁的玉兰树下,似乎已经看了自己许久。 “先生是在看我吗?” 南岛有些窃喜。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你在出剑的时候,不要去看自己的神海。” “为什么?” “你虽然已经真正踏入见山境,可以调用天地元气为己所用,但是你的入道见山太快了,形体尚且未曾适应。是以难免会有些不协调。” “我应当如何出剑?” 秋溪儿看着一脸诚恳的南岛,接过那柄剑,而后向着南岛一剑刺出。 剑尖停留在眉间。 满林寂静。 落花无数。 南岛却已无心看花。 “譬如凡夫俗子,得见仇人,便一剑刺出,是谓眼动则剑动。”秋溪儿收剑立于树下,平静地说道。 南岛看着秋溪儿,轻声说道:“那先生我心动了怎么办?” 秋溪儿没有说话,将剑抛给南岛,向着静思湖外走去。 过了好一会,南岛才听见秋溪儿清冷的声音从小道尽头传来。 “三月十五,万灵节后,我便要回崖上了。” 南岛愣在了那里。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二十六章 听风台闲谈之事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十一。 南衣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终日趴在剑宗园林一池桥上睡觉的丛刃消失在了南衣城。 人们在经历了短暂的慌乱之后,却也平静下来。 因为剑宗园林的门打开了。 终日坐在门房打牌的少年葫芦在门口坐了下来。在他的膝头,放了一柄剑。 方寸。 这柄曾经属于磨剑崖的镇崖双剑之一的天下名剑,在经历了许多动乱之后,便一直留在了丛刃手里。 于是人间再度放下心来。 对于一个以因果剑成名的剑宗大修,他的剑如果消失在了剑宗园林。 整个修行界不知道多少人会惶惶不安。 但是好在那柄剑还在。 人们也便不再关注丛刃去了哪里。 而对于南岛而言。 他的生命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昨日满心欢喜地前去见秋溪儿,却被告知,再过几日,她便要回磨剑崖了。 人间剑宗的事情有转折,但是南岛的没有。 南岛情绪厌厌地起了床,唉声叹气地打扫完了卫生,便去了藏书馆。 正在看一本传记小说的陈鹤看见南岛的到来,很是欢喜,把书一丢,便拉着南岛去了三楼听风台。 台边摆了好几坛酒,桌上还摆了一盘花生米,桌下还有一个已经快喝完的酒坛子。 南岛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茶。 二人在听风台边倚着护栏喝了许久的酒。 然后便看见云胡不知抱着本书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推开门看见正在喝酒地二人,转身便要离开。 南岛抱着坛子正在屯屯屯地喝着,看见云胡不知便要离开,放下酒坛子神色古怪地说道:“先生好像是在躲着我?” 云胡不知尴尬地停了下来,转过身,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没有没有,只是方才想起拿错书了,打算下去换一下。” 南岛狐疑地看着他,说道:“莫非先生之前撒了谎?” 云胡不知叹息一声,说道:“前晚......”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南岛说着:“那壶酒就是先生偷喝的?” 云胡不知犹豫了一会,心道偷喝酒总比偷窥好,于是点了点头,很是愧疚地说道:“是的。” 陈鹤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问道:“你俩在说啥?” “没什么,没什么。”云胡不知尴尬地笑笑,抱着书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在二人身旁坐下。 南岛则是看着云胡不知,一面喝酒一面摇头说道:“先生啊,你这样可不行,想来卿相院长肯定替你背了不少黑锅。” 云胡不知:“......” “云胡先生做了什么?”陈鹤在一旁问道。 南岛还没有说话,云胡不知便很诚恳很愧疚地说道:“我偷喝了他爹给他送来的一壶酒。” 陈鹤看着二人,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也说不出来,于是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下去,喝着酒看着南衣城以北,神秘地说道:“你们昨晚有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事?” 二人都是摇了摇头。 陈鹤说道:“我昨晚没睡着,于是想着看云胡先生睡着了没有,想找你出来聊聊天,结果刚出门走到听风台。” 陈鹤站了起来,走到台子的护栏中央,继续说道:“我就看见了一把剑。” “什么剑,在哪里?”南岛看着陈鹤好奇地问道。 陈鹤抬手指着南衣城城北方向,说道:“就在那里,好像是人间剑宗的方向,还有一个人,就走在天上,他走得很快,突然一下就出现在了剑的旁边,握住了剑之后,又突然一下就消失在了那一片,然后又过了好一会,从北方来了好多人,都站在那里,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陈鹤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我不知道怎么说那些东西。” 云胡不知在一旁说道:“那是人间大修,应该便是人间剑宗宗主丛刃。” 人间剑宗丛刃这个名字陈鹤还是知道的,哦了一声,说道:“那后来的那些人呢?” 云胡不知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便是岭南剑宗或者岭北而来的一些修行者。” “再后来呢?”南岛插话问道。 “他们看了一阵之后,就一起走了。我担心晚上会出什么事,就回到房间里蒙头睡了。” 云胡不知笑着说道:“悬薜院里还是很安全的,哪怕院长不在,青牛院也是有很多先生是修行者,你可以安心睡觉的。” 陈鹤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又不会修行,万一他们真在这附近打起来,我跑都来不及。” 云胡不知诚恳地说道:“不要紧,一般打不起来,而且打起来的话,小架不用跑,大架跑不掉,不如安心睡个好觉。” 南岛和陈鹤都是一阵默然无语。 “你如果很怕,可以去青牛院旁听,说不定就能踏入修行之道呢?” 陈鹤听到云胡不知的话,却是在椅子上躺了下来,摆着手说道:“算啦,我是闲云野鹤一名,修行太累,还是躺着看看人间舒服。” 云胡不知也没有再说什么,看向一旁一直沉默的南岛,好奇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南岛喝了一口酒,沉思了少许,说道:“我在好奇丛刃宗主去了哪里,他们又来看什么。” 云胡不知笑了笑说道:“丛刃宗主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我或许知道后来的人在看什么。” “看什么?”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看丛刃的剑还在不在。” 南岛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要看他的剑?” “因为那是因果剑,如果剑不在剑宗之中,那么便是被丛刃送去了往昔未来之中,剑入因果,则有人要死。所以那些修行者们很惶恐,但是今日人间没有乱,那说明他的剑还在南衣城。” 南岛虽然听秋溪儿简单讲过因果剑,但是却也没想到原来是这般模样。 陈鹤在一旁听着,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天下三剑之一的因果剑。”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因果剑成名一战,是在五十年前,那时北方青天道内乱,卜算子前来南衣城请剑,不知道用了什么代价,换了丛刃一剑,将青天道前代观主一剑斩杀于初入大道之时。从此人间再不敢见那三尺方寸。” 南岛疑惑地问道:“卜算子不是缺一门的?” 云胡不知还没有说话,陈鹤便抢先说道:“我看到传记小说上有写,说是五十年前,道门魁首青天道内乱,前代观主暴毙,而后青天道便分崩离析,成为了现而今的青天道,缺一门,还有山河观。” 陈鹤满脸得意地看着二人,似乎在说怎么还不夸我。 云胡不知笑了笑说道:“确实如此。” 陈鹤奖励了自己一大口酒。 三人闲聊了许久,云胡不知便要离开了,南岛想起来青牛五千言之事,于是也跟着离开了藏书馆。 陈鹤在听风台上叫住了南岛,丢了个钱袋下来,说着要南岛有空出院买点酒来。 与云胡不知一同缓缓走在竹林小道上,南岛开口说道:“我想问先生一个问题。” 云胡不知看了南岛一眼,沉默少许,说道:“什么问题?”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青牛五千言被我吃了。” 云胡不知轻声笑着,说道:“倘若能够填饱肚子,也可以算是一种用处。” 南岛停了下来,站在道旁,轻声说道:“是被我吃进了神海里。” 云胡不知止住了笑意,看着南岛古怪地问道:“你怎么吃进去的?”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先生不生气?” 云胡不知平静地说道:“大道无非苍生尔,有所归,是谓得其所,我为何要生气?” 南岛执伞向云胡不知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先生。” 云胡不知继续说道:“不过我很好奇,它为何会进了你的神海.....你的神海里,有什么?” 南岛沉默了下来。 他的神海,有桃花,有剑意,有被劈碎成无数份的谷神。 但是他知道,这些都是不能轻易示人的东西。 云胡不知也没有追问,抱着书本瘸瘸地沿着小道走着。 “世人神海之中,其实万象各异。有人见明月,有人见沧海,见明月则踏月华,见沧海则渡行舟。大道尚且存在反复变化之理,更何况修行呢?” 云胡不知的声音在竹林里回响着。 “所以入道便要先见山,知道自己的山是什么山,知道自己的道是什么道,才能够继续修行下去。” 南岛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云胡不知缓缓走到了小竹园里。 “青牛五千言本就要赠予你的,既得之则安之。” 南岛向着云胡不知远远地再行一礼。 “多谢先生教诲。” 竹林里的这场对话,南岛什么也没有说,云胡不知什么也没有问。 但是很多东西便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问来的道,是他人的道。 修来的,才是自己的。 你已经在山上了,又何必去见他人的风景。 南岛行完了礼,便转身离去。 回到门房里坐下,南岛又看了自己的神海许久。 昨日在桥上真正踏入见山境之后,神海之中的元气已经浓郁了不少,倘若最初入道之时的元气只能隐隐可见轨迹,那么现在,便是有如细流,汩汩而来。 桃花剑意依旧安静地在神海最中央,悬浮在上方的青牛五千言缓缓地吸收着元气,第一个青字已经有一半显露出了金色。 南岛尝试去翻,还是无法翻开。 这本当年将大道带往人间的书,到底意味着什么? 南岛收回了思绪,抬起手,指尖没有了涡流。 但是身周有风,见山之后,便有大风来。 是道风。 南岛尝试抬腿走了一步,身形却是轻快了不少。 南岛平息了身周的风,拔出剑来放在膝头,而后开始寻找那抹剑意种子。 倘若三日见山只是寻常,那么现在依旧没有找到那个剑意念头,才始最为古怪的事情。 南岛沉浸入神海之中。 落在了那道劈碎谷神的剑意之下。 沉默地看了许久。 这道剑意从何而来? 南岛见过秋溪儿的剑意,孤绝凛然,有若高崖一般,见之便觉得双目刺痛。 也见过丛刃的剑意,慵懒散漫,如同三月长河之上,坐在舟头看着某株桃树下洗濯赤足少女的公子。 还有那日入道之时看到的丛刃身旁那个年轻男子,他似乎不修剑意,但是身上总有股肃杀的意味。 然而自己神海之中的这道剑意不一样。 除却最开始的时候劈碎明月的那一刹那,锋芒毕露,此后所见,都是沉寂如古泉一般。 南岛沉默地站在神海中仰望着那道剑意。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二十七章 夜饮 下午的时候,南岛照旧去了静思湖。 秋溪儿便在廊道里看着书。 看见南岛撑着伞走了过来,秋溪儿又低下头去,看着书淡淡地说道:“你今日晚了一刻钟。” 南岛取下剑来,在树下沉默地出着剑,过了许久,才停了下来,看着手中剑上穿着的十朵玉兰花,失落地说道:“先生可以不回去吗?”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不可以。” “那先生来悬薜院是为了什么呢?” 秋溪儿抬起头来,看着静思湖,说道:“来这里养剑。” 南岛回头看向静思湖,那里面有柄秋水。 “静思湖可以养剑?” 秋溪儿重新低下头去,看着手中书卷。 “只能养秋水。” 南岛没有再问下去,其实他所想要知道的问题,只有第一个。 南岛甩去剑上玉兰,而后再度出剑。 秋溪儿也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在回廊里看着书。 一直到暮色深沉,南岛收了剑,向秋水行了一礼,离去的时候,便听见秋水在身后说道:“还有四日,如果你能够将你的剑意蕴养出来,我可以教你另外一剑。” 南岛回过头去,秋溪儿已经站了起来,站在廊道尽头的檐下,看着暮色静湖,一袭白裙满是橘色霞光。 “没有剑意不能学?” “那一剑叫观沧海,是剑意之剑。”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没有听说过。” 秋溪儿转过头看着南岛,眸光平静,又似乎有些自傲。 “这一剑是我的剑道。” 南岛一路点着庭院灯,这几日与院里的先生们也算是有些熟悉了,一面点着灯,一面与路过的先生们打着招呼。 “曾先生。”眼前这个便是那天给张小鱼一顿胖揍的文华院院长。 老先生人高马大的,看起来中气十足,南岛一度觉得他应该去教青牛院而不是文华院,但是曾先生确实不曾入道,据说整个槐安曾先生的名气都很大,那日南岛在数理院见到的天衍机,就是曾先生做的。 曾先生向南岛点点头,然后便夹着教具书卷匆匆离开了。 先生们总是很忙。 这是陈鹤说的,尤其是文华院的先生们,估计是因为春考在即的缘故。 南岛后来也了解了一些,这是悬薜院入学三年的学子们才能参加的考试,在其他书院等地方亦是同理,今年春招的和去年春招的,都还不能参考。 修身齐家治国。 这大概便是文华院的学子们的理念。 平天下是不可能平天下了。 人间之上太多大修大妖。 凡夫俗子,平不了天下。 南岛想着今日被那些学子们从城里带回院里的传闻。 岭南剑宗来了不知道多少个宗主,直到看见坐在剑宗门口的少年葫芦膝头那柄剑,才放心地离开了。 丛刃这样的人一旦有点动静,凤栖岭南北诸多修行之地都平静不下来,更何况人间呢? 南岛点完了灯,却是突然想起来,这两日都没有再见到张小鱼,自从那天见了那个叫李青花的姑娘之后,便不知道跑哪去了。 难道是拿着姑娘给的钱,沉迷于牌馆了? 南岛摇摇头,否决了这个猜测。 张小鱼虽然痴迷打牌,但是看起来应该也不像这种骗完感情又骗钱的人。 南岛想了一阵,便回了门房,在房里收拾了一下,突然便想起陈鹤要他有空买点酒的事,于是又撑着伞出了门。 才始走到大门口,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南岛回头看去,却是有好几日没见的南衣城大少爷北台。 北台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枯枝,双手背在身后,一面哼着一些曲子,一面向着南岛走来。 “早啊,南公子。” 南岛抬头看着昏沉的夜空,沉思了一会,说道:“你也早啊,北少爷。” 北台停在南岛身前,吐掉了嘴里的树枝,随意地打着招呼,眼睛不断地向四周瞅着,然后落在了南岛腰间那柄剑上,有些惊奇。 “咦,你怎么学剑了。” 南岛想了想说道:“院里有个很好的先生,她见我可怜,于是便教了我一剑。” “有多好?” “......”南岛不由得折服于北大少爷的脑回路,沉默少许,说道:“是很好很好的。” 而且也很喜欢。 “你呢?”南岛看着好像没什么变化的北台。 北台在大门口晃悠着。 “我没什么好不好的,巫鬼院的人太少了,而且太无聊了,成天对着河坐着,说什么要感受冥河之力。我想收两个下人都收不到。” 南岛想起了最开始被北台打发走了的那两个下人,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出门溜达溜达,你去不去。” 北台看着南岛问道。 “我之前正要去买酒来着。” 二人走出了悬薜院大门,在巷子里走着。 “喝酒好啊,本少爷也喜欢喝酒,我知道一个很好的酒家,你要不要一起去。”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你这种大少爷去的地方,我肯定去不起。” “我请客。” 南岛觉得盛情难却,于是便同意了。 本以为是什么高档私密酒楼啥的,结果大少爷一路晃悠着,便带着南岛去了一家河边的小酒肆。 酒肆的后方便是一个在南衣河上伸出的竹木平台,上面简单地搭着雨篷,坐在那里可以直接看到南衣河上的灯火游船。 南岛与北台便坐在竹木平台的边缘。 北大少爷坐在那里,手中提着一坛酒,双腿晃悠着踩着河中的水。 “这个酒肆应该开了很多年了吧。”南岛打量着酒肆的环境。 这边临河一排都是这种小酒肆食肆之类的店铺,一旁有下河的台阶,但是应该没有人从那里走了,上面倒满了果蔬菜叶和食物残渣,水里还有几根腐朽的木头,或许便是曾经用来系船的。 北台啃着酒坛子,抬眼看着夜空想了许久,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店家经常吹嘘,说有一千多年了,什么千年老店,丛中笑喝了都说好之类的。” 南岛笑了笑,说道:“我以为你这种大少爷,不会来这种地方。” “那我应该去什么地方?” “嗯.....不可描述的地方?” “放他娘的屁。”北台一口唾沫啐到河里,骂了一声,“谁传出去的,老子要砸了他的嘴。” 南岛沉思良久,看着北台说道:“也就是去了的话,不会被传出去?” “......”北台沉默下来。 南岛看着南衣河上来来往往的游船,不住地笑着。 “但我确实没去过,去了的话,我爹要打断我的腿。”北台怅然地看着波光绚烂的河水。 “万一是吓你的呢?” “我爹瘸了一条腿的。”北台平静地说道。 南岛看向北台的腿,大少爷的腿很是健康地晃悠着。 “为什么不能去?” 南岛有些好奇。 北台叹息一声,说道:“去了,天下就要看笑话。” 南岛想起来北台那日下雪的时候和他说的那些话。 “有时候真的挺无聊的。”北台喝着酒,叹息地说道。 “那些站在高处的人们,又不想看见我们这一脉重新起来,也不想看见我们这一脉堕落下去。” “干啥都不行,只能整天守着南衣河看看姑娘。” 南岛静静地听着,问道:“为什么?” “道门的人要面子,天狱的人要打压,剑宗的人想看笑话。”北台轻声讽笑着。“三方势力吊着的家族,你觉得有什么自由的呢?” “天狱是什么?”南岛第二次从北台口里听到这个地方了。 北台看向北方,冷笑着说道:“这是直属于槐都那位陛下的一个天下监管机构。” 南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又好奇地说道:“我先前为什么从来没听过?” 北台转头看向南岛,倒是颇有些羡慕之意。 “乡野小民,自然不会知道天狱,天狱也不会去理睬你。”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虽然我知道你在说一些实话,但是听你这么一说,我总感觉你像是在侮辱人一样。” 北台哈哈笑着,将手里喝光的酒坛随手丢进河里。 南岛看着那个在河中漂了一会便沉下去的酒坛,摇摇头说道:“这样不好啊,北大少爷。” “我乐意。” 北台又从身后拿了一坛酒,大口地喝着。 南岛倒没有再喝下去,看着手中的小半坛酒,放在了一旁,静静地看着大少爷喝多了开始发酒疯。 好在北台没有发多久疯,便软软地向后瘫倒睡了过去。 南岛看着醉倒的北台,有些发愁。 正在想着如何把他拖回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你好,让我把他带回去吧。” 南岛转过身,只见身后酒肆里站了一个一身素色道裙的女子,微微笑着看着南岛。 南岛看着她问道:“你是?” “青天道白荷。”女子微微笑着说道,看向北台,眸光里似乎满是怜惜,“也是他的妻子。” 南岛犹豫了一会,拍了拍身旁的北台的脸。 “快醒醒。” 北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白荷,含糊地说道:“你来了啊。” 于是南岛让了开来,白荷搀着北台起来,向着南岛道了一声谢,而后便要离去。 南岛站在那里,却是有些好奇。 “我听他说了一些事情,嗯......为什么你不教他修道?” 白荷停在那里,轻声说道:“因为这样是不给槐都面子。” 南岛看着二人缓缓离去,走回了台子的边缘,捡起那剩下的半坛酒,而后看着南衣河沉思下来。 不给槐都面子严重吗? 当然很严重。 因为槐都那个人,是妖帝神河。 南岛喝了剩下的酒,正要离去之时。 面前的南衣河里似乎传来了一些异动。 南岛骤然抛下酒坛子,按住腰间的剑,身周道风缠绕,匆匆向着一旁闪开。 一柄长刀破水而来。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二十八章 河宗 南岛在察觉到异常的时候便闪开了,然而那柄长刀却是直接穿过了脚下的竹木台而来,南岛一脚踏在竹板上,而后向后跃开,在空中将腰间的剑拔了出来,横剑挡在胸前。 那一刀不依不饶,再度向着南岛劈来。 南岛这一次却是看清了。 正是初四那晚河底的黑衣人。 那刀劈在了胸口的剑上,将南岛劈了出去,落到了一旁入河的台阶之上。 南岛强忍着疼痛,站了起来,看了一眼那人,转身便跑。 黑衣人站在台上,抬腿轻踏护栏,身形犹如鬼魅,追了上去。 酒肆后面的动静很快吸引了不少人前来,然而他们过来时,便只看到了被劈得一片狼藉的平台,这一处早已见不到任何人。 南岛收起了剑,在长街上不断地跑着。 方才那一刀,便让南岛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能够力敌的人,眼下只有先逃走。 然而南岛在奔跑中,不经意抬眼往檐上看了一眼,便发现那个黑衣人便在月色下,踏着长街青檐一路尾随而来。 南岛停了下来,那人也停了下来,沉默不语地站在檐翘之上,没有下来,似乎并不想在南衣城弄出太大的动静。 南岛撑着伞站在檐下,长久地沉默着。 过了许久,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向着不远处看了一眼,轻踏在屋脊之上,消失在人间灯火之中。 南岛向着那人看了一眼的方向看去,却是见到有一个黑色金纹长袍的中年人按剑站在街头,腰间悬着一块黑色令牌,上面有两个字。 天狱。 那人抬头,看着夜色下消失的黑衣人,什么也没说,向着南岛这一处走来。 南岛站在檐下,沉默不语。 天狱之人停在了南岛身前,上下看了许久,开口说道:“悬薜院的人?” 南岛行了一礼,说道:“悬薜院门房。” “带剑的门房倒是少见。”那人转身看着人间繁盛灯火之上的月夜。“你是如何招惹到河宗的人的?”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不知道。” 那人回头看着南岛许久,说道:“你知道河宗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 那人转回头,向着长街另一处走去。 “他们很疯狂,比我们天狱的人要疯狂得多。”那人一面走着一面说着。“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在南衣城这个地方,你还是比较安全的。” 南岛在后面向着那人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前辈相助。” 那人没有说话,按着剑消失在人流之中。 ...... 黑衣人收刀快速地穿梭在南衣城巷子中。 然后蓦然停了下来。 在前方巷口树下,有个人背着剑鞘靠着树站在那里。 “河宗现在是在谁手里?” 张小鱼转头看着那人,平静地问道。 黑衣人没有回答,转身便要离去,却被一个剑鞘击中了后背,闷哼一声,跌倒在巷口。 张小鱼缓缓走了过来,从地上捡起那个剑鞘,重新系到背上,而后在黑衣人身前蹲了下来,看了他许久,没有揭下他的面罩。 “不想说算了。”张小鱼站起来,平静地走出巷子。“但是这是南衣城,你们既然喜欢藏在黑暗里,那便要好好地藏在黑暗。” “叛徒!” 黑衣人在身后抬起头看着张小鱼的背影,声音凄厉嘶哑地骂着。 张小鱼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轻声说道:“在我看来,你们河宗的人才是叛徒。” ...... 南岛紧握着伞,不安地穿过了悬薜院的长街,回到了院内,又回头看着那扇许多年未曾关过的大门,犹豫着该不该将它关上。 在门口沉默了很久,南岛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悬薜院中自然是安全的。 南岛所受到的两次袭击,都是在南衣河上,第一次在水底,而这一次虽然他追了过来,但是也没有敢动手,反倒是被天狱的人惊走了。 南岛回到房里,关上门,瘫坐下来不住地咳嗽着。 先前被一刀劈了出去,撞在了酒肆旁的石阶上,南岛都是一路忍着疼痛在跑,到了此时,回到了房间里,才觉得浑身如同散架了一般。 瘫坐了好一会,南岛才端正地盘腿坐了起来。 神海内的天地元气依旧充沛,此时却也是正在不断地穿梭在身体之中,修复着那些受伤的骨肉。 没身不殆。 南岛突然想起了那日名叫桃花的男子说的那段话。 应该便是青牛五千言中的道文。 内视神海,那本青牛五千言安静地悬在那里,那些修复肌体的元气,正是被它驱使而去。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南岛沉默了许久,吐纳着天地元气,开始修行。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重新睁开眼。 脱下衣裳,抬手摸着后背,那里的疼痛已经减轻了不少。 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痊愈。 但是南岛的心情却是很沉重。 河宗。 南岛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 天狱的人说他们很疯狂。 为什么疯狂? 又为什么会反复地袭击自己? 南岛陷入沉思,却始终无法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 一直到深夜,南岛才坐到了床上,举着伞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院子里正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南岛照旧拿起了扫帚,打算出门打扫一下卫生,然而走出门,便发现张小鱼坐在门口。 看见南岛开门走出来,张小鱼很是愧疚地说道:“师弟,我昨晚没有追到那个人。” 南岛愣了一愣,看着张小鱼说道:“昨晚师兄也在?” 张小鱼点点头,叹息着说道:“昨晚我便在附近打牌,听到响声出来的时候,那人已经开始逃走了,我见师弟你和那个天狱的人说话,便去追人去了,可惜没追到,他跑到河中便消失了。” 南岛看着张小鱼,感激地说道:“多谢师兄。” 张小鱼站在檐下摇着头。 南岛握着扫帚说道:“师兄知道河宗吗?” 张小鱼沉默了一下,转头看向不远处,说道:“知道,莫非那人是河宗的?” 南岛点点头,说道:“昨晚那个天狱的人告诉我的,说来也是奇怪,我自幼待在南柯镇上,从未外出与人结过仇,一来南衣城,便被他追杀了两次,也不知道为何。” 张小鱼看着雨中墙头,那里有棵青草正在不停地摆动着,看了少许,张小鱼说道:“是啊,真是奇怪啊。” “师兄是剑宗弟子,应该知道河宗是什么地方吧。” 南岛看着张小鱼问道。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知道,河宗属于山河观,我也一向看他们不爽。” “师兄和河宗的人结过仇?”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说道:“可以这么说。” “那师兄可要小心了,昨晚天狱的人和我说,河宗的人向来很疯狂。” 张小鱼转头看着南岛,而后笑了笑,说道:“没事,他们不敢动我,倒是师弟要小心些。” 南岛点点头说道:“那倒也是,毕竟你是人间剑宗的弟子。” 张小鱼向着雨中走去,想了想,又回头看着南岛。 “不要和天狱的人接触太多。” “为什么?” 张小鱼转回头去,缓缓说道:“他们不比河宗好多少。” 南岛在后面点头应着。 “知道了,师兄。” 说着却又想起了什么,看着张小鱼问道:“对了,这几日怎么都没看到过师兄?” “我在剑宗和别的师兄们打牌去了。” “哦。” 南岛看着张小鱼缓缓离去的背影,总觉得有些古怪。 是的。 张小鱼的情绪不对。 这样的张小鱼。 一点都不欢快。 南岛突然有些怀念之前嘻嘻哈哈的张小鱼了。 南岛干完了活,便出门去买了两坛酒,叠放着抱在臂弯里,然后便去了藏书馆。 闲云野鹤的陈鹤便坐在门口,眼皮不停地交错着,显然已经困到了极致。 南岛把酒放在柜台上,又把剩下的钱丢到他身上。 “陈鹤兄昨晚没睡好吗?” 陈鹤迷迷糊糊地醒来,看了眼南岛,打着哈欠,说道:“昨晚有人在藏书馆打牌,给我吵了一夜,烦死了。” 南岛好奇地看向藏书馆,果然那里有一块地方被空了出来,放了一张牌桌。 这一幕看得南岛目瞪口呆。 “打牌打到这里来了?” “可不是嘛。”陈鹤有些无奈地说道,“据说是数理院的,平日里打牌学分输太多,半夜跑来藏书馆苦练牌技。” “......”南岛默然无语。 南衣城最古老最长久的传统确实是打牌。 陈鹤看着南岛买来的酒,打着哈欠,说道:“你先上去坐会,我再补个觉就上来。” 南岛笑着说道:“没事,你睡你的,我看会书。” 陈鹤点着头,又睡了过去。 南岛走上楼去,在二楼的修行典籍中翻了许久,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便是道术或者剑法之类的。 大多是修行之法或是入门初解。 唯一一本可以算作剑法的,便是那本丛刃写的《因果剑初解》。 南岛又拿出了那本书,看了一阵,放回去之后。 却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丛刃的剑还在南衣城。 张小鱼的哪去了? 过往虽然知道他只背了一个剑鞘,但是南岛也只是以为剑丢了,或者放在哪里养剑了——譬如秋水一般。 秋溪儿曾经说过,张小鱼是人间剑宗唯一一个学会了果剑的人。 他把剑送到哪里去了? 南岛突然好奇起来。 想着下次见到张小鱼一定要问问这个问题。 如果可以的话,学学因果剑也行。 毕竟是天下三剑之一。 南岛想着,便站到了通往三楼的楼梯上。 门是关着的,还能听见三楼的雨声,应该是斜风吹雨入小楼。 但是又好像变成了云海高崖之上,大湖流水之声。 所以门后面,到底是什么? 南岛犹豫着站在那里。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二十九章 恐惊天上人 南岛犹豫了很久,终于一把推开了门。 那条曾经见过一次的长廊再度出现。 自己上次走过时擦拭过灰尘的痕迹都还在那里。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已经没有了门。 背后多了块青石碑。 碑上有一行字。 此行不可悔。 写得很潦草,就像是谁喝醉了酒之后,随手写的一般, 南岛抬手触碰上去,没有任何反应,不像是机关。 又尝试将体内的天地元气输送过去。 依旧毫无反应,如同只是一块石头一般。 南岛没有再去管那块石碑,沿着长廊向着前方而去。再度走到了当初那扇门前。 推开门。 便是云崖。 一片春意盎然,微风吹得花叶招摇。 南岛沿着小道走到崖边,那块上次被他刨出的断碑还在那里。 血迹已经干涸了。 崖边的大湖依旧平静,南岛低头照了过去,便看见了那一株撑着伞的桃树。 南岛这一次见到,却是平静了许多。 坐在湖边看着想了很久。 这或许便是丛刃当初那句话中的——还桃花因果。 我非我。 乃桃树尔。 南岛暗自叹息一声。 又仔细地看了那棵桃树很久。 许多地方都已经开花了。 倘若以人身作为对照,便能看到还未生出桃花的,只有心口与眉心。 那两处也都有了花苞,似乎随时都会盛开了。 南岛静静地看着,忽然觉得无比惶恐。 当那两处也开出桃花,意味着什么? 南岛只觉得浑身发凉,从腰间拔出剑来,褪去上衣,对准心口位置。 他想看看那里是否真的有一个花苞。 当冰凉的剑刃抵到心口皮肤上的时候,南岛却还是停下了手来。 因为在他眼前,那一处通往无边云海的平湖之上,却是蓦地出现了一条没入云海中的青石小道。 像是水落石出一般。 南岛蹲下来看了一眼,发觉湖水果然是向下褪去了不少。 南岛提着剑站在崖边,看着那条小道,犹豫了许久,回头看着毫无去处的山崖,抬腿踏了上去。 小道很短,走了没多久,眼前便出现了一块陆地。 南岛走上了陆地的一刹那,眼前的云海便散开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青山下的小镇子。 自己便站在镇子门口小道上。 小道一旁还有块石碑,碑上是与崖上那块一样的字。 也都是缺了结发与长生之间的那个字。 不同的是,这块石碑上端完好,有五个飘逸的大字。 不敢高声语。 镇子里忽然便传来了人声。 南岛抬头看去,只见方才还是寥落寂静的镇子,转眼便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南岛看着一个向着镇外走来的挎着菜篮子的妇人,正想上前问一下,眼前的场景却是突然变幻。 是听风台。 台上风雨不止,可见春雨中的南衣城。 南岛松了一口气,一直悬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只是却又有些不明白,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自己又是如何进去的? 这里是否便是丛刃示意自己来悬薜院的缘由? 南岛坐在春雨台上想了许久,依旧毫无头绪。 走下楼去,二楼多了几个学子,结伴在那里看书,南岛看了一眼,没有熟识的,也便走了下去,一楼的牌桌那里多了几个少女,不过没有打牌,而是在那里坐着看书。陈鹤似乎已经醒了,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便向门外走去。 南岛不知道他要去干嘛,于是跟了上去,然后便看见他走到一片偏僻竹林那里,解开了裤腰带。 “......”南岛默然无语,回到了藏书馆中。 过了没多久,陈鹤就回来了,看着坐在柜台里的南岛,趴了过来。 “南老弟什么时候来的?” “......”南岛再次默然无语。 陈鹤趴了一会,拍了拍脑袋,说道:“不好意思,睡懵了,哈哈。” 南岛无奈地笑道:“没事,睡好最要紧。” 陈鹤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道:“那确实。”说着便回头去看那边的牌桌,待到看到那几个少女的时候,陈鹤顿时苦着脸趴在柜台上。 “不会今晚还打吧。” 南岛看向那边,也是有些惊讶,原来昨晚在那里通宵打牌的便是她们几个? 陈鹤趴了一阵,抬头看着南岛说道:“你那里还有没有睡觉的地方?”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只有一张床。” “没事,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今晚我带被子来你那里。” 南岛想了想说道:“那我俩晚上换个地方睡?” “这样不太好吧。”陈鹤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准备上楼拿被子了。 南岛摇着头走了出去。 总觉得自己或许大概可能是真的遇不到正常人了。 去了讲道坪那边,张小鱼与谢先生都在,南岛也没有去打扰,在一旁听了一会便离开了。 穿过杏花小道来到静思湖,雨已经停了。 现在时间还很早,所以南岛并没有看见秋溪儿的身影。 在湖边蹲着洗了把脸,南岛便拔出剑来,开始练习穿花。 经历了昨晚的事情之后,南岛现而今比以往要认真许多,秋溪儿也并不在这里,没有让他东想西想的人,是以南岛的穿花练习格外的顺利。 一剑刺出,南岛收回剑来,上面便是九朵玉兰花。 倘若用秋溪儿的话来说,一次九朵,还远远达不到入门的标准,但是对于南岛而言,这已经是极大的进步,这不是偶尔九朵,而是稳定九朵。 南岛满意地看着剑上的九朵白花,而后反手一甩,便尽数甩落地上。 脚下已经是一地碎花。 南岛看了眼这一片的狼藉,本想回去拿扫帚来扫一下,但是又太远了,想了想,南岛尝试引动体内元气,神海之内元气漩涡开始逆转,而后带动着身周的元气,形成了一股不小的风。 只可惜那些花湿漉漉地粘在地上,并不能被吹向林中。 南岛又加快了一些天地元气运转的速度,风更大了一些,在南岛身周形成了一个不小的风眼,南岛沉思了一阵,抬手在手上又汇聚了一个较小的气旋,而后那个较小的气旋却是将身周的风眼牵引了过去,在手中狂乱的旋转着。 满地落花终于被风卷动了起来,与天上飘落的混到一起,落入了那个漩涡之中。 南岛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却突然发现秋溪儿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握着书卷负手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里。 南岛收回了天地元气,漫天碎花落了下来。 “先生。” 南岛很是忐忑地看着秋溪儿。 本以为秋溪儿会责怪他不好好练剑,但是并没有。 秋溪儿平静地走了过来,穿过落花向着回廊走去。 “很好看。” 南岛跟在秋溪儿身后,“我以为先生会说我不务正业。” “既然已经见山,自然要开始学着去运用它,你若是不用,那才是不务正业。” 秋溪儿停在了那里,回头看着那里的落花,说道,“能够御风,便能御剑。你若是熟练了,不妨试试。” 南岛看向手中的剑,说道:“我以为御剑便是要与剑心意相通。” 秋溪儿平静的说道:“只是天地元气的运用罢了。所谓御剑,你可以理解为,天地元气成了你的身外之手。天地元气足够浑厚,你的剑就足够快足够远。” “先生的剑可以多远?” “千里。” 南岛站在原地,怔怔地想着千里到底有多远。 却又突然想起当初问过张小鱼的那个问题,看着秋溪儿问道:“先生是什么境的?” “崖主。” 南岛愣了一愣,想着人间境界的对照,看着秋溪儿震惊地问道:“先生入了大道了?” 秋溪儿淡淡地说道:“未曾。” “那为何?” “修道境界与剑意之境,只是相辅相成,并不是说一定要是同一境。”秋溪儿走到了回廊中,坐了下来,翻开手中的书说道,“我是小道崖主境,张小鱼便是小道斜桥境。” 南岛若有所思的说道:“原来张师兄也没有那么厉害?” “当然不。”秋溪儿却也是想起了那个整日念着打牌打牌的白衣青年,缓缓说道,“他的小道境比我的小道境要高。” “先生与张师兄谁更强一些?” 秋溪儿闻言,却是有些傲意地看向满林白花。 “他要叫我师姐。” 打不赢的,自然要叫师姐。 南岛却又是蓦然想起了那日遇见的那个溪云观道人李石。 他与先生又是谁更强呢? 当然南岛并没有真的问出来。 先生比赢了还好,万一没比赢。 那倒霉的想来就是自己了。 南岛看着已经开始低头看书的秋溪儿,正要回去继续练剑,却又突然想起来昨晚的事。 “先生知道河宗的事吗?” 秋溪儿抬起头来,蹙眉看向南岛。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有河宗的人想要杀我。” “在哪里?” “昨晚,南衣河上。” 秋溪儿转头看向北方沉默许久。 南岛看着秋溪儿小心地问道:“先生在想什么?” 秋溪儿转回头来,缓缓说道:“他们为何要杀你?” 南岛苦笑一声说道:“我如果知道,也不会来问先生了。” 秋溪儿看着南岛平静地说道:“修行界是个讲道理的地方。” “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秋溪儿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声音清冷地说道:“既然不知道原因,那就是不讲道理,不讲道理,那你就杀回去。” 南岛站在湖畔叹息着说道:“但是我打不赢他,被撵着跑了一路。” “所以你便要让你的道理硬一些。” “比如?” “比如他刚刚跳出来,你的剑就到了他的脖子上,他自然就会和你讲道理了。” 南岛无语良久。 “磨剑崖向来是这样讲道理的?” “修行界向来是这样讲道理的。” 秋溪儿缓缓说道,却是抬起了头,看向南岛。 “所以很多年来,磨剑崖都是最讲道理的。” 南岛叹息一声,向着白玉兰林中走去,说道:“我也想讲先生所说的道理,但是我才修行了几日,想讲也讲不出来。” 秋溪儿看着南岛的背影,轻声说道:“等你到了我们这种境界,你便是人间最会讲道理的人。” 南岛握着剑回头看着秋溪儿。 “先生这样看好我?” 秋溪儿点点头。 “当然。” 南岛欢欢喜喜的便跑去练道理去了。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三十章 结石 南岛沉迷于道理之中,连秋溪儿什么时候离开了都不知道。 抬头便见白玉兰林外一片暮色深沉,手里的剑上穿着十朵桃花。 南岛觉得自己的剑又快了几分,但是具体是几分,他也说不清楚。 就像人吃饭一样,开始成长之后,便会多吃几碗,但什么时候开始必须要多吃几碗,南岛也不记得了。 他最近吃得很多。 虽然说入道见山,但该吃饭还得吃饭。 像张小鱼那样通宵达旦打牌饭都不吃,南岛确实是做不到。 南岛想到这里,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于是甩去一剑白花,收入鞘中,转身便离开了静思湖。 趁着暮色点完了灯,或许是入了见山的原因,又或许是唯手熟尔,南岛现在点灯越来越快。 跑去文华院食堂啃了两碗饭,南岛便向门房走去,走到门口,推开门,便看见陈鹤在里面抱着本传记小说,看得入迷。南岛这才想起来今日上午说要和他换个地方睡觉。于是轻手轻脚地带上门退了出去。 又沿路走回去,路过巫鬼院的时候,南岛却是突然想起了昨日喝得一塌糊涂的北大少爷,于是便走进去看了一眼。 巫鬼院后便是南衣河,沿河有许多半截桥,桥上零零散散地坐着一些人,像是在静思感悟的样子,但是南岛总觉得他们像是在睡大觉,因为北台公子便坐在一座桥上打着瞌睡。 南岛看了一阵,真要转身离去,回头便撞见了一位看起来很是严肃的先生,身上的衣服与南岛平日所见大为不同,黑底之上有着许多怪奇的纹饰,袖袍很大,双手往里面一缩便看不见了。 “南岛?”那先生看着南岛沉思了一会,却是叫出了南岛的名字来。 不过也并不奇怪,毕竟那日先生们都知道卿相院长亲自拒收了这个少年。 “是的,先生。” 南岛向这位巫鬼院的先生行了一礼。 先生的表情很严肃深沉,但是说起话来却是温温和和的。 “我见你腰间带了剑,想来是跟着青牛院的哪位先生学了剑。” “是的。” “有没有兴趣来巫鬼院?” 先生突然的一句话让南岛有些惊错,犹豫了少许,说道:“先生便不怕卿相院长的责怪?” 先生淡淡地说道:“院长虽然是黄粱人,但是他是修道而成大妖,本质上而言,他其实算是槐安这边的人,修道的人神神叨叨,总觉得有许多不可言的命运,但是我们黄粱人不信。” 南岛好奇地问道:“先生信什么?” “信鬼神。”先生向一旁的院落里走去,院子里有许多青绿的植株,葱葱郁郁的,开了小红花。 南岛犹豫了少许,跟了上去,先生在院子花丛前站定,继续说道:“所以我们也修巫鬼神。” “我听说巫鬼神教已经在人间消失了两千年了。” “函谷观也消失了一千年了,槐安不还是在修道?” 南岛默然无语。 “你觉得巫鬼院人太少?”先生回头看着南岛。 南岛慌忙摇摇头,说道:“不是的,先生。” 先生倒是很诚恳,低头看着眼前小红花,连日春雨春雪,地上落了不少残红。 “巫鬼院人确实很少,哪怕在黄粱那边的悬薜院,修道的人也快要比修巫鬼的人要多了。只有在最南端,南楚三城,那里的南楚巫自诩有着巫鬼神教的传承,在那里巫鬼是最兴盛的。” “先生想要光复巫鬼神教的荣光?” 南岛沉思少许,说道。 先生听到这话,却是笑了起来,说道:“这确实是极大的宏愿,但是放在现而今的人间,却是不可能的事。”而后转过身,看着南岛,说道,“我只是对你很感兴趣。” 南岛带着歉意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先生厚爱,只是我已经学了剑了。” “学剑有什么好的?” 南岛想起来秋溪儿先前说的话,轻声说道:“剑上的道理大。” 先生沉默少许,叹息一声,说道:“剑上的道理确实大。” 二人交谈至此,似乎已经无话可说。 于是先生转身向着院外南衣河而去。 “如果哪一日,你想学巫鬼之道了,可以来院里找我,我叫明裕。” “好的,明先生。” 南岛离开了巫鬼院,去往了藏书馆,云胡不知正在一楼看着书,还在一旁用笔写写画画,南岛走过去,看了一会,发现看不懂,想来应该是数理院的东西。 云胡不知却是蓦然抬起头来,看着南岛,有些惊讶,说道:“你怎么今日现在还来藏书馆?” 南岛将自己个陈鹤换房间睡的事情说了一下,云胡不知点点头,只是显得有些遗憾,说道:“可惜。” “先生可惜什么?” 南岛有些奇怪,再度看了一眼云胡不知身前的书卷还有那些许多写满了东西的纸张。 确认过眼神,是看不懂的东西。 “我用数理院的模型算出了成道的一个解。”云胡不知尝试给南岛解释。“但是这个解不属于目前人间修道体系中的境界划分,我觉得这里应当还有一个小境界,但是道门典籍从未记载过,大概便是在成道果之后,天地元气在体内的一个极限值。我给它取名叫金丹,但是想着这个名字或许太俗了,想着让陈鹤来取个好听点的名字。” 南岛目瞪口呆。 “大道可以算的吗?” 云胡不知真诚地说道:“大道当然不能算,但是修行可以算,你看这里,我们先建立一个模型,再引用人间修道历史上那些修行者留存的典籍,便可以转换为确切的数据,而后求解,便可以知道人间目前处于什么样的修道趋势......” “先生。”南岛打断了云胡不知的话,云胡不知疑惑地看着南岛,南岛颇为尴尬地说,“我书读得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云胡不知反应过来,尴尬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忘了。” 南岛狼狈地向楼上走去,听见云胡不知在后面问道:“你觉得这个境界应该叫什么名字?” 南岛停在楼上想了一会,说道:“先生觉得结石怎么样?” 云胡不知眼前一亮,提笔在页眉上写下了结石二字。 “多谢多谢,这本书我给你加个第二作者吧。” 云胡不知把手中的纸张整理了一下,提了起来,给南岛展示着——论‘结石’境在成道时的存在可能性及其趋势。 南岛捂脸而去。 “先生不必如此客气。” “必须的必须的。” 云胡不知在楼下连声说着。 南岛在三楼听风台坐了下来,春夜的风带着不少的寒意,倒也让南岛方才尴尬的燥热消去了不少。 云胡不知正抱着一大堆书籍纸张走出藏书馆向着小竹园而去,走到小道上的时候,却是回头看向楼上,看见南岛在台边坐着,颇为开心地挥了挥手。 先生还,真是纯粹啊。 南岛坐在台上,一面回味着云胡不知那个笑容,一面却是蓦地想起了那日云胡不知和他说的,悬薜院的创立者青悬薜的故事。 是的,纯粹的人,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南岛喟叹许久,觉得自己大概做不成这样的人了。 于是有些遗憾。 “你呀你呀。” 南岛摇着头站起身来,向着房间里走去。 然后推开门便看见了高崖平湖。 南岛揉了揉眼睛,回头看了眼身后,那里依旧是听风台。南岛向后退出来,站在夜色深沉的台上,门后依旧是高崖流水,一片春日。 南岛犹豫了少许,抬腿向里面走去。 走入崖中,身后的门便消失了。 高崖依旧未曾有什么变化,南岛像前两次一样,继续向着那条小道走去。 走到尽头,平湖依旧,湖上石道仍在。 南岛一面沿着石道走着,一面看着湖水中的自己。 眉心与心口的花苞依旧好端端的在那里,没有要开放的迹象,这让南岛心里轻松了不少。 走过石道来到那个小镇前。 南岛却是惊讶地看着那块石碑。 石碑好端端的,但是最上方的字已经变了。 不是不敢高声语。 而是请勿高声语。 有人用笔随意地划去了‘不敢’二字,改成了‘请勿’。 这是谁改的,镇上的人,还是? 南岛怔怔地看了一会,抬起头来。 刹那间,便已是人声鼎沸。 南岛沿着镇上小道,挤进了人流之中。 好像只是一个寻常的人间小镇。 不远处有摊贩,有叫卖声,有人讨价还价,有人争执不下便开始骂街,街旁孩童捏着一文钱,垫着脚去取草垛上的糖葫芦;街角有条狗被踩了尾巴,哀嚎着从南岛身旁窜了过去;丰满的妇人抱着婴儿走走停停地看着街市,有瘦小的孩子一面挤着一面扒着一个书生的钱袋。 南岛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看了好一会,有人在拉着南岛的衣角,南岛回头一看,是一个小女孩,手里提着一筐新鲜的草莓。 “要买几个吗,大哥哥?” 南岛很是委婉地拒绝了,小女孩失望地提着篮子继续在人流里走着。 南岛依旧有些茫然,随着人流向着前方走去。 走了好一阵,却是再度看见了那个小女孩,有个青裳少年蹲在她身前,正在翻看着那些草莓,然后全部买了下来。 小女孩欢喜地拿着钱,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青裳少年笑眯眯地提着一篮草莓,站在那里看着小女孩离去的身影,好像很是高兴的模样。然后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南岛,南岛正想开口问什么,便见那个少年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请勿高声语。 南岛却是想起来镇子外那块石碑上的字。 还在想着,青裳少年已经提着草莓,边吃边走了。 南岛匆匆跟了上去,想要追上少年,却发现无论自己跑得有多快,永远都离那个少年有着三丈的距离。 少年只是吃着草莓悠闲地走着,然后在一处酒肆窗前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帘子和他说这话。 “今日不忙吗?” 少年微微笑着摇摇头,说道:“不忙。” “那什么时候才会忙起来?” “很快了。” ...... 二人还在交谈着,南岛终于追了上去,停在少年面前,正要问他这里是哪里。 “胡了!” 一声兴奋的叫喊声从远处传来。 南岛惊醒过来,依旧站在听风台房间门口。 已经夜深了。 一楼的麻将声哗啦啦的响着。 南岛站在那里好一阵才缓过来,叹息一声,走下楼去,停在一楼楼梯上看着下面。 牌桌上坐了四个少女,正打牌打得热火朝天。 正对着南岛方向坐的那个少女身前摆了一推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似乎察觉到南岛下来了,那个少女抬头看向楼梯边,‘咦’了一声。 另外三人看着她的动作,奇怪的问道:“怎么了?” 少女低下头来,摇摇头说道:“没什么。”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三十一章 我要学打牌 虽然四个人在楼下打着牌,但是南岛倒也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回到三楼,把门关紧,倒也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南岛依旧醒得很早,走下楼去,牌局已经散了。 另外三人已经离开了藏书馆,昨晚和南岛对视过一眼的还在,趴在牌桌上安静地睡着。 南岛撑着伞从一旁走过去,打开藏书馆的门看了一眼,又走回来,捅了捅少女的肩膀。 少女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眯着眼很困的样子,看着南岛说道:“怎么了?” “快要天亮了。” 南岛指了指半掩的门。 少女惊醒过来,从怀里摸出一把梳子,随意地梳了两下头发,便向着门外跑去。 “完了完了,今早是曾先生的课,要是迟到了又得扣学分了。” 少女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桌上的钱都忘了拿。 南岛正打算给她收拾一下,少女又从门外探出头来,看着南岛说道:“帮我把钱收一下,谢谢。” 然后又匆匆地离开了。 南岛无奈地帮忙把钱收进了门口的柜台里,然后便出了门,走在路上的时候,便撞见了同样迷迷糊糊往这边走来的陈鹤,他还没有忘记把南岛的扫帚拿过来。 没有内鬼,二人在竹林小道上进行了交易。 陈鹤去了藏书馆,南岛拿着扫帚开始扫地。 今日是从藏书馆扫到外面去。 所以当南岛扫到静思湖那边的时候,秋溪儿便在那里看着书,看见南岛过来,也没有说什么,南岛一面扫着地上的落花,一面看着秋溪儿。 “今日三月十三了?” 秋溪儿看着书,却是突然问道。 南岛想了想一下,回答道:“是的,先生。” 秋溪儿没有再说什么,好像只是突然想起,又好像是在提醒着南岛什么。 南岛扫完了林间小道,已经有熹微晨光洒落下来,抬头看向秋溪儿那边,这个来自磨剑崖的白裙女子便安静地沐浴在廊头春光里。 南岛拿着扫把走了过去,在一旁坐下,走廊的地面是灰色的石板铺成的,坐上去冰冰凉凉的。 就像身旁这个女子给人的感觉一样。 但是南岛觉得她对自己肯定是不一样的。 在一旁坐了许久,秋溪儿也没有赶他离开。 南岛看着已经那面映着晨光的静思湖,犹豫了一阵,开口说道:“先生还记得那日我说的那些话吗?” 秋溪儿低头看着书,没有回答。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先生是怎么看的?” 秋溪儿抬起头来,看着南岛,平静地说道:“便这样看。” 南岛笑了笑,说道:“先生便不好奇我为什么说自己快要死了吗?” 秋溪儿收起手中书卷,放在一旁,向着湖畔走去,停在湖边,那柄秋水破开微光春水,落在手中。 南岛好奇地看着秋溪儿,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秋溪儿执剑站在湖畔,一身剑意喷薄而出,有如高崖流水,滔滔不绝而其势汹汹。然而握剑的人本身却是宁静的。 春日清晨的光芒似乎闪耀了一下。 南岛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春日的光芒。 是剑光。 一袭白衣的女子立于林中,手中秋水散发着幽幽冷意,在女子手中不断地跃动着,剑在手中而剑花翩然,如同一只白色的蝴蝶飞入了林间。 湖畔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剑刃破开空气的声音。 南岛痴迷地看着林中那个女子。 剑舞渐渐越来越快,南岛几乎快要看不清人在哪里,剑又在哪里。 林间开始有风,是剑意来风,吹着无数白花坠落。 白裙女子的身影渐渐慢了下来,背对着南岛挽了个剑花,而后忽地向后折腰,一剑刺向南岛。 南岛看着那停在眼前的散发着寒意的长剑,与之而来的,还有秋溪儿的清冷的声音。 “你不怕吗?” 南岛摇摇头,轻声说道:“这是先生的剑,所以我不怕。” 秋溪儿收剑,站在南岛身前,平静地说道:“你不怕,不是因为这是我的剑,而是你本身便不曾惧怕。” 南岛沉默下来,想着那个过往里,小镇上捧着酒壶撑着伞看着雨雪的自己。 也想起了当初在小竹园外擦着眼泪的自己。 他当然是怕死的。 但是好像也不是那么怕。 只是不想便这样死了。 秋溪儿回头看着满林飘落的花朵,缓缓说道:“是花便要落,是人便要死。我不曾过问,便是如此。” “那先生为何还肯教我学剑?” “人活着想不了身后的事,想那些东西是没有意义的存在。”秋溪儿低头看着手中秋水,轻声说着,“想万年春秋,不如想今日该如何。” 南岛沉默着坐在回廊檐下。 “且争朝夕的事,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否则也不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事来。” 秋溪儿说得很平静,似乎那晚夜月之下,只是一件寻常的小事一般。 南岛转过头去,很是羞愧的模样。 “是死是活,过了今日再说。”秋溪儿提着剑走入廊中,在落了许多白花的廊椅上坐下,低头翻开了书。“下午来练剑。” “好的,先生。” 南岛站了起来,拖着扫帚离开了静思湖。 秋溪儿抬起头来,沉默地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重新低下头来,看了许久的书。 才发现书拿反了。 南岛从文华院烧完了热水回来,在门口站了一会,犹豫着是去藏书馆,还是去青牛院听先生们讲道。 然后便看见梅先生牵着一个小男孩从巷子外走了进来。 “梅先生你回来了?”南岛有些惊喜,要说在悬薜院里,谁给他的观感最舒适,无疑便是李太梅。 梅先生看着南岛笑了笑,低头看着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说道:“这个是你南岛哥。” 小男孩嗫嚅着叫一声‘南岛哥哥’。 南岛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看着梅先生说道:“梅先生你儿子?” 梅先生点了点头,又看着小男孩说道:“你先和南岛哥在这里玩会,我去找你谢叔有些事。” 小男孩很是乖巧地点点头,然后走到了南岛身边,低头玩着手指。 南岛于是放弃了先前的那些想法,拉着小男孩的手,看着向院里走去的梅先生,说道:“你啥时候回来,我等会还要去听讲道。” 梅先生转回头,看着南岛说道:“那你便把他也带过去吧。” “这样可以吗?” “你都被拒收了,都照样在里面晃悠,别说别人了。” 梅先生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南岛摸摸头,想着也确实是。 然后看着一旁的小男孩笑着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蝶。” 好家伙,怎么还骂人呢。 小男孩大概知道这个名字有点怪,想了想,又解释道:“是蝴蝶的蝶。” 南岛笑呵呵地说道:“我知道。” 二人便蹲在悬薜院大门随意地扯着淡。 “南岛哥你为什么一直打着伞啊。” 李蝶看着蹲在一旁的南岛手里那把伞,十分不解的问道。 南岛抬头看着伞,说道:“因为我的身体不太好,淋点雨什么的,就会生病,所以就一直打着伞了。” “哦。” 小男孩李蝶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梅先生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南岛想了想,便带着李蝶往青牛院那边走去。 一路上倒是有不少学子认得李蝶。 “咦,这不是梅先生的儿子嘛。” “好像是的,比去年看着又高了一些了。” “要不要带他打会牌。”说话的那人挨了朋友的一拳。 “小心梅先生找你算账。” “哈哈哈哈。” ...... 二人走到了讲道坪旁,云胡不知正在讲他的数理院大道,南岛听得脑壳痛,于是便拉着李蝶去了张小鱼那边。 张小鱼似乎又恢复了本性了,正在讲道坪上侃侃而谈他的牌桌战绩。 下面的学子们听得昏昏欲睡。 毕竟人尽皆知张点炮。 南岛带着李蝶在杏树下坐着,过了许久,张小鱼结束了吹牛,开始教学生们剑道修行。 南岛听得很认真,本以为一旁的李蝶会打瞌睡,转头瞅了一眼,才发现这小子睁着眼睛听得正入神。 莫不是剑道天才? 南岛心里暗自想着。 过了没多久,张小鱼便结束了讲课,拖着教学用剑,懒洋洋地往南岛这边走来。 “好累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师兄们不来这里赚钱了。” 张小鱼有气无力地走了过来。 南岛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张小鱼叹息一声说道:“因为我们都是天才,师父他随便教教,就不管了,到这里教学,你非得一点点给他们说了,他们才能知道个大概。” 南岛颇为敬佩地看着张小鱼。 “师兄,装逼还是你会装。” 张小鱼得意的笑着,然后看向南岛身旁那个一直盯着自己的李蝶,说道:“这小子哪来的。” “他是梅先生的儿子,梅先生有事去了,让我照看一下。” “他会打牌吗?” “.......” 李蝶却是说道:“我可以学。” 南岛慌忙捂住了他的嘴,说道:“这可不兴学啊。” 张小鱼笑嘻嘻的看着李蝶,说道:“你为什么想学打牌?” 李蝶从南岛的手里挣脱出来,看着张小鱼说道:“因为我想学剑。” 张小鱼蓦地沉默下来,看着李蝶说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李蝶想了想,说道:“我爹。” 南岛有些茫然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他好像听懂了一些,又好像啥也没听懂。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三十二章 梅林里的梅先生 张小鱼沉默了很久之后,告诉李蝶,如果真的想学,便让他爹李太梅来找他。李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而后谢先生便找了过来,把李蝶带走了。 张小鱼站在树下,李蝶牵着谢先生的手,边走边回头看着他,张小鱼没有说话,脸色显得有些沉重,直到南岛推了推他,张小鱼才反应过来,看着南岛说道:“师弟怎么了?” 南岛神色古怪地看着张小鱼,说道:“师兄好像有个秘密。” 张小鱼哈哈笑着,拍了拍南岛的肩膀,说道:“师弟不要胡思乱想,哈哈。” 南岛见张小鱼并不想多说,也没有问下去。 但是南岛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师兄你的剑哪去了?” 张小鱼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剑,沉默少许,看着南岛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我先前在藏书馆里看见了丛刃宗主写的因果剑初解,里面提到,因果剑杀人,最为显著的特征便是,剑主的剑消失在了当下人间。”南岛一面想着一面说道,“师兄的剑好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说着,南岛狐疑地看着张小鱼,说道:“师兄正在杀人?” 张小鱼轻声笑了笑,说道:“是的,师父让我杀一个人。” 南岛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如此。” 张小鱼向讲道坪外走去,一面抬头看着满树杏花,一面说道:“师弟便不好奇要杀谁吗?” 南岛笑着说道:“世人都说丛刃宗主在看着人间的平稳,那想来要杀之人必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张小鱼低下头来,不住地轻笑着。 “一定便不是良善之人吗,师弟?” 南岛想了想说道:“如果是该杀的人,那么杀了也无妨。” 张小鱼在溪边停下,低头看着溪中流水,轻声说道:“如果是不该杀的呢?” 南岛看着张小鱼许久,说道:“我看得出来,师兄是好人。” 张小鱼没有再说下去,在溪边看着自己笑着。 张小鱼当然是好人。 绝顶的好人。 可惜张小鱼有两个师父。 南岛自然不知道张小鱼站在溪边在想着什么,想起了自己一直还没有找到的剑意种子,走了过去,把自己的剑拔出来,问道:“师兄的剑意是怎么蕴养出来的?” 张小鱼最开始的时候还被南岛拔剑的动作吓了一跳,听到了后面的问题,才知道虚惊一场,歪着头想了许久,说道:“不太记得了,那好多年前的事了。” “师兄修行多少年了?” “惭愧惭愧,修了十多年了。” “但我见师兄的语气完全听不出惭愧的意思来。” “哈哈哈哈。” 张小鱼一面笑着,一面拍了拍南岛的肩膀,说道:“如果你找不到自己的剑意种子,就去找一个你看得很不爽的人,当你很愤怒的时候,剑意种子就会来找你了。” “师兄的剑意是这么来的?” 张小鱼从南岛肩头抽回手来,头也不回地向着杏花小道而去。 “是的。” 南岛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下午的时候,南岛照旧去了静思湖,一面练习着穿花,一面思考着如何找到剑意种子的事。 秋溪儿也没有打扰他,便在旁边看着书。 南岛练习了许久,却是有些颓丧下来,抱着剑在湖边坐着。 “你在想什么?” 秋溪儿握着书走了过来,停在南岛身旁。 “我好像真的找不到自己的剑意念头去哪里了。” 南岛唉声叹气地坐着,对着一湖夕阳,有些沮丧。 “大道存在变数,修行也会存在运气。”秋溪儿平静地说着,“如果实在找不到,可以日后慢慢找。” “可是先生。”南岛抬起头,看着自己身旁的白裙女子,轻声说道,“你后天就要离开了。” “是的,但是你将修道想得太简单了。三日见山,说明你的天地根确实很大,一切水到渠成般,只等你的心意通达,但是想要见到大道,只是天地根是远远不够的。” “还需要什么?”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 秋溪儿看着天边暮色,轻声说道,“哪怕你真的便轻易的跨过了那些许多人无法触及的门槛,我也希望你记住,勤而行之,磨剑崖不会等太久。” 磨剑崖不会等太久? 这句话什么意思? 南岛没有听明白,但是秋溪儿没有给他问的机会,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开了静思湖。 ...... 南岛本想回藏书馆,但是想起今日难得梅先生回来了,便又折回了门房那边,走到那里的时候,正好看见陈鹤牵着小李蝶,往巷外走去。 “你想吃什么啊?” “嗯....糖葫芦!” “没问题!” 南岛看着二人在巷子里嘻嘻哈哈走出去的背影,莫名地觉得陈鹤才是人间最有钱的人。 因为他很闲。 而且很慷慨。 往门房里瞅了一眼,梅先生没在,南岛想着梅先生该不会去找张小鱼去了吧,便看见张小鱼背着剑鞘从右边的探春园走了出来。 “梅先生找你了?” 南岛看着张小鱼问道。 张小鱼点了点头,有些犹豫,似乎想说什么,许久,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南岛的肩膀。 “师弟啊,我被人算计了。” “梅先生?” 张小鱼没有回答,叹息着走了出去。 南岛有些莫名其妙,然后往探春园走了过去。 本以为梅先生会在里面嘿嘿笑着,但是南岛看见他的时候,梅先生却是沉默地站在梅林里。 满园梅花如血。 “梅先生今日好像不太开心。” 南岛看见这一幕,也觉得有些异常,走过去停在梅先生身旁。 梅先生回头看了一眼南岛,露出了一个很是勉强的笑容,什么也没说,抬手摘了一朵梅花,拈在手里,向着池边走去。 南岛好奇地跟了过去。 池边有一壶酒,梅先生走到那里,盘腿坐了下来,低头转着手中的那朵梅花。 一池月华如雪。 南岛在一旁坐着,看着那里摆着的两个酒杯,倒了两杯,一杯递给梅先生,一杯自己拿了起来。 梅先生接过酒,小口地饮着,喝了十多口,那只小杯中的酒液却是只少了一半。 南岛正好奇梅先生这奇怪的举止,却见沉默了许久的梅先生转过头来。 已是泪流满面。 原来方才酒杯中的,早已不是酒水了。 “梅先生你怎么了?” 南岛想起来三月初七下午,梅先生走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回去照顾下大雪受凉的妻子。 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不敢确定,只是试探性地问着梅先生。 “你说怎么淋场雪,人就没了呢?” 梅先生抬手抹着眼泪,已经泣不成声。 南岛沉默的坐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给梅先生倒着酒。 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怔怔地看着梅先生。 淋场雪,人没了。 这个三月,只有一场雪,正是三月初六那晚。 南岛想到这里,差点没有握住手里的酒杯。 原来是我的问题吗? 南岛惊慌失措地想着,却又还抱有一丝希望地问着梅先生。 “夫人是淋了雪之后才......” 梅先生抹着眼泪,什么也没说,只是悲痛地点点头。 南岛浑身颤抖着,不自觉地发出了个‘呵’的音节,而后便觉得像是有什么在月色里洒落下来,扎在了心口。 梅先生并没有注意到南岛的异常,喝着酒,看着手中的那朵孤梅,怔怔地流着泪。 “梅先生......” 南岛用了许久,终于缓了过来,神色慌张地看着梅先生,只是在说出了‘梅先生’三个字后,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呢? 南岛觉得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问着。 吐露你坦诚的罪恶,来换取痛苦的宽恕吗? 梅先生转过头来,南岛收敛了情绪,什么也没有说下去,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 于是有人饮酒。 有人饮罪。 有人满怀风雪寥落,看人间空空荡荡。 有人割裂了自己,挣扎着沦落。 梅先生一壶酒喝到半夜。 南岛好像重新淋了一场雪。 二人后来再也没有交流。 梅先生能够体谅南岛年少的慌张,也或许觉得自己将这样的故事吐露给这个少年很是残忍,临走时很是愧疚的拍了拍南岛肩膀,也很感激南岛能够陪自己饮了这场夜酒。 南岛站在月亮门下,面对着梅先生的愧疚。 只觉得无地自容。 于是他再度开口。 “梅先生。” 梅先生已经擦干净了泪水,回头看着南岛,神色依旧哀痛着。 南岛终于还是没能将真相说出来。 只是问道:“你儿子,李蝶知道吗?” 梅先生摇摇头,说道:“他不知道,我只说他娘与我吵了一架,嫌我没用,回娘家了。” 梅先生说着,却是笑了起来,眼眶还有些如雪的月色。 “所以我把他带来了这里。” “等他入道,开始修行,便会忘了很多东西。” “人间最无情的,当然还是修道之人。” 梅先生轻声说完,转身走出了悬薜院。 南岛沉默的站在那里,而后转身沿着竹林小道,向着悬薜院内走去。 走了许久,停在那些小桥流水间,沉默地看了很久,然后抬手擦了擦眼角。 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那些泪水越擦越多。 于是少年嚎啕地哭着。 竹林夜色里,有个身影站在叠影重重的竹下,安静的看着那边。 那些哭声他听到了。 于是他也觉得很悲伤。 转身消失在竹林间。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三十三章 像我这样聪明的人 梅先生的故事似乎便这样结束了。 一个简短的,在视野之外的故事。 南岛却是由此想起了很多东西。 生命的悲欢离合远远比所能看见的要多得多。 当它们汇合。 便成了人间。 ...... 那四个少女又组成了一桌麻将。 南岛撑着伞,推开门在那里安静地看了很久。 然后轻手轻脚地从他们旁边走了过去。 于是麻将声小了起来。 南岛坐在三楼听风台,长久地看着整个悬薜院,林木葱郁,夜色低沉,有夜来的冷风不断地穿过那些远处的灯火而来。 然后他看见了梅先生坐在长街外的河边,坐了很久,低着头离开了。 陈鹤带着小男孩李蝶从喧哗里走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两支糖葫芦,二人一面吃着一面打闹着。 身后传来了敲门声。 南岛回头,便看见今晨那个少女站在门边敲着门,然后向南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走进了听风台。 “我叫杭悦,数理院三年级的。”少女走到了南岛身旁,带着些歉意说道,“这两日打扰了。” 南岛摆摆手,转回头看着夜色说道:“没事。”又看了眼少女的身后,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今晚不打了吗?” 少女杭悦站在台边伸了伸懒腰,说道:“不打了,连打了两晚,熬不住了,我们又不是张小....嗯,小鱼先生那样的修行者。” 南岛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见杭悦继续说道:“过两日再打。” “......” 南岛一阵无语,看着杭悦说道:“你们数理院的课业这么繁重的吗?” 杭悦双手撑在护栏上,托腮想了一会。 “其实也没有,主要还是平日里麻将课经常溜出去玩,所以平时学分太少了,前段时间小考,输了两圈,就没剩多少了,只好加班加点打打牌,过几天去赢回来。” 少女说到赢的时候,做了个和张小鱼一样的拍胸脯的动作。 于是南岛便知道她大概赢不回来了。 “这两天赢了点钱,我去城里酥记买了些东西,给你吃吧,哦,还有陈鹤大哥。”杭悦说着,想起来什么,跑下楼去,拿了一个小包上来,递给了南岛,“到时候记得给他分点,毕竟那天他都被吵得睡不着了,哈哈哈。” 杭悦应该是想起了那天瞌睡不断的陈鹤,哈哈地笑着。 “......” “我要先回去了。”杭悦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南岛,“对了,你叫什么。” “南岛。” 杭悦却是惊讶了一下,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被拒收的学子?” 南岛苦涩地笑了笑说道:“如果没有第二个南岛的话,那应该就是我了。” 杭悦扶着门有些歉意地说道:“抱歉哦,不是故意要刺激你的。” 南岛倒是轻松地说道:“没事,反正我现在也在悬薜院里,没事就到处听听课,修修道,也挺好的。” 杭悦倒有些羡慕起来,哎了一声,说道:“确实挺好,又可以听课,还不用考虑学分,唔,要不我也退学旁听算了。” 然后看着一脸无奈的南岛,笑了笑说道:“开玩笑的,我走了。” “好的。” 看着少女消失在楼梯上,南岛又转回了头,看着夜色人间。 想着梅先生的事,还有那场雪。 一直到满院寂静,南岛才站起身来。 停在了房间门前。 推开门。 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还有床椅上还有许多陈鹤随意摆放着的传记小说。 南岛今夜睡得并不好。 或许是因为怀抱了一些罪恶痛苦。 ...... 南岛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陈鹤便坐在外面听风台上喝着茶,小口地吃着那包吃的。 “你醒啦。”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陈鹤回过头来看着南岛,咽下了嘴里的零食,“梅先生说要你安心修行就好了,院里的事他来做。” 南岛点了点头,昨日谢先生应该和梅先生说了自己的事了。 在听风台站了一会,南岛才想起今日便是三月十四了。 秋溪儿明日便要走了。 南岛有些惆怅的想着,回房拿了剑,便出了门。 陈鹤在后面问着:“你去哪里?” “学剑去。” “剑有啥好学的。” 陈鹤在后面吃着东西咕哝着。 南岛走出藏书馆,便看见那些小道上的落叶之类的东西已经被扫干净了,应该便是梅先生扫的。向着青牛院走去的时候,远远地便看见梅先生拖着个扫把,仰头在树下看着杏花。 南岛久久地站在那里。 梅先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见南岛,笑了笑,而后转身落寞地向着青牛院外走去。 梅先生离开了很久,南岛才转过身来,沿着杏花小道缓缓地走着。 一旁的杏花清溪坪中,先生们正在讲着修行之道。 然后南岛看到了张小鱼,还有像模像样坐在树下的小李蝶。 或许是因为李蝶也在的原因。 张小鱼今日讲的东西都是很基础的剑道知识。 流云剑宗的复古流剑派。 任何一个学剑的人无法绕过这个东西。 那是用剑之人最本质的东西。 “用剑就如同劈柴,你要去看柴在哪里,也要去听劈入木中的声音。也要随时做好,斧头弹回来的伤到自己的准备。” “倘若看不见,那么便要去听,去感受身周天地元气的流动,来判断对手的位置。” 张小鱼今日讲得很是认真,南岛抱着剑听了许久。 很多东西都是秋溪儿没有教过的。 或许正如秋溪儿那句话一般——磨剑崖的剑都是向天而去的。 所以她教的东西都很高,很孤很绝。 而张小鱼不一样,他是南衣城人间剑宗的剑。 所以很通俗很下贱。 但是南岛有些想不明白的是,这样混迹于人间的剑宗。 为什么会产生因果剑这样玄妙的剑道来。 南岛觉得很是神奇。 就好像人间剑宗后门卖糖油粑粑的老大爷,突然有一天把摊子一掀,从油锅里摸出来一把剑,看着人间说请赐教一样。 南岛想不明白,于是便去了静思湖。 秋溪儿不在,南岛对着一地落花练着剑。 今日已经能够穿十二朵了。 南岛想起第一次穿花,好像便是几日前。 然后又想起,好像来到悬薜院,也才第九日。 于是看着手中花,不免也有些得意。 “像我这样聪明的人。” 南岛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秋溪儿从回廊那边走了过来,在她身旁还有着一个人。 花无喜。 于是南岛觉得手中的剑有点握不住了。 花无喜神色很是平静,在那些平静的眸光下,又似乎还有些得意,看了一眼湖边练着剑的南岛,皱了皱眉,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身旁的秋溪儿,缓缓说道:“希望先生能够好好考虑一下。” 秋溪儿看着湖水,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了。” 花无喜招摇地从南岛身旁走了过去。 南岛看着花无喜的背影离去,总觉得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秋溪儿依旧站在湖边,南岛走了过去,紧张地看了她许久,发现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稍稍松了一口气,问道:“他怎么在这里?”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无事。” 南岛沉默少许,执剑立于伞下,轻声说道:“我希望先生能够告诉我。” 秋溪儿转头看着南岛,看了许久,转过头去。 “告诉你又能如何?” 南岛认真地说道:“如果先生受了委屈,我自然便要为先生出气。” 秋溪儿哑然失笑。 “你见山几日了?”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四日。” “入道见山第四日,便要替小道境的人出气?” “先生也说过,日后我的道理是人间最大的道理。”南岛看着秋溪儿的侧脸,一字一句地说道,“道理总要从小开始讲起。” 秋溪儿平静地看着湖面,不知在想着什么东西,过了许久,声音清冷地说道:“有心思想着这些事,不如多练一会剑。” 南岛低头看着手中的桃花剑。 “但是我学剑,是为了先生而学的。” 秋溪儿看着面前的少年沉默少许,轻声说道:“纵使你想要帮我讲道理,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说着却是冷笑一声,看着花无喜离去的方向,淡淡地说道:“巫鬼神教都衰落了几千年了,更何况一个突然崛起的北巫道而已。” 南岛站在伞下,却是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面前女子言语中的那种骄傲与不屑。 秋溪儿转身走回廊下,在廊椅上坐下,看了一眼平湖,翻开了手中的书。 “大概世人快忘了,为何磨剑崖是人间剑道魁首了。” 秋溪儿的声音很平静。 落到湖中却很冷。 南岛站在湖边,只觉得剑意满人间了,他回头看向回廊中安静地坐着的女子,缓缓说道:“先生无事便好。” 秋溪儿什么也没有再说,好像沉浸入书中的世界了。 南岛在一旁看了许久,而后走回了玉兰花林间道上。 剑镡端正地平放在眼前,这柄剑依旧丑陋,但是已经刺穿了很多的花了。 南岛闭上眼,听着林间的细微风声。 而后蓦地睁开眼,提步向前,一剑刺出。 剑刃上只穿了一朵花。 但是如果仔细看去,会发现白玉兰的花瓣伤口上,有一丝淡黄色。 如果颜色再深点。 便是焦黑。 这一剑。 很快。 所以剑体温度很高。 南岛甩去了花,沉默地看着手中的剑。 快要烧起来了。 不知是什么。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三十四章 起风了而已 南岛沉默地看了剑许久,总觉得方才自己好像感受到了一丝自己剑意种子的异动,只是那种感觉只存在了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南岛没有再出剑,仔细地回想着方才的那一剑。 似乎与寻常的并无差别。 在出那剑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 南岛在小道上坐了下来,横剑膝头,沉默地回想着。 方才那一刻的心情,似乎是复杂的,有昨日梅先生的故事的愧疚,也有今日看见花无喜与秋溪儿并肩走出的愤怒。 又好像还有许多,因为这些情绪交错,带来的内发性感受。 那是什么? 南岛想了许久,没有想明白,内视神海,里面一片平静。 千万个谷神碎片正在吸收着天地元气,供养着那一棵桃树上的剑意与书卷。 神海渐渐地被天地元气充斥着,像是要变成一片真正的海。 但他无法借用那片海的力量。 他不会道术,也没有蕴养出自己的剑意。 而那道被桃树捧着的剑意,南岛却是有些不敢妄动。 所以海只是海。 无法让剑开口讲道理。 南岛沉默地站起身来,再度出剑,只是那种感觉却再也没有出现。 修道之境与剑意之境是相辅相成。 这是那日秋溪儿所说的话。 秋溪儿是小道崖主境。 张小鱼是小道斜桥境。 那么自己便是入道见山啥也不是境。 南岛叹息了一声,看了眼天色,准备去吃午饭,抱着剑走到廊外,秋溪儿依旧在看着书,南岛也没有说话,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 一直看了许久,秋溪儿便一直看着那一页,南岛觉得有些奇怪,压低身子歪头看去,才发现这个秋溪儿却是闭着眼,正在安静地睡着。 南岛怔怔地看着她。 这是南岛第一次见到秋溪儿没有醒着的模样。 也是第一次没有隔着那种冰冷的气质去看这个女子。 秋溪儿的眉毛很细,弯弯的,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样子,和她平日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睫毛很长,向上微微卷曲着,鼻尖很是小巧,嘴唇薄薄的,睡着的时候微微抿着。 倘若只是看面容,似乎与秋溪儿平日的神态全然不同,但是当南岛目光落到她的青丝上时,却又是另一种风味,发鬟没有任何装饰,只是一根简单的剑形木簪盘在脑后。不知为何,南岛看着那支木簪,总觉得有些寒意。 莫非那真的是柄剑? 南岛抬起了手,想要去触碰一下那支木簪,然而下一刻却又快速地收回了手。 秋溪儿静静地看着他,瞳眸清澈而平静,似乎毫无情绪。 南岛讪讪地向后退了一步。 秋溪儿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平静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书卷收好,向着廊外走去。 “不要随便去碰上境修行者的东西。” 秋溪儿的声音从回廊里平静地传来。 南岛看着渐渐走远的秋溪儿,问道:“为什么?”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因为会死得很惨。” “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剑修。” 秋溪儿补充道。 不知常,妄作,凶。 南岛却是想起了那日白衣男子桃花的那句话。 自己似乎作过很多死。 ...... 在文华院食堂照旧啃了几大碗米饭,南岛出来的时候便看见了张小鱼与李蝶在树下坐着。 南岛走过去,看着二人很是好奇地问道:“他真跟着你学剑了?” 张小鱼叹息了一声,看了一眼一旁沉思的李蝶,说道:“当然。” “那他是算悬薜院的学子,还是算你人间剑宗的弟子?” “有什么区别吗?”张小鱼懒懒地说道,“反正都是我来教。” 南岛看着张小鱼那幅懒散模样,无奈地说道:“我倒怕你误人子弟。” 张小鱼轻哼一声说道:“什么误人子弟,整个人间不知道多少人想拜入我张小鱼门下,我都不想收。” “收了干嘛?教别人打牌输得一塌糊涂?” 张小鱼仰头往树上一靠,说道:“小了,格局小了。” “?” “想要赢牌,首先得要学会输钱,学会输才能赢。”张小鱼看着头顶杏花,白花之中一点红蕊。“输不起的人往往赢不了。” 南岛诚恳地说道:“我不是很能理解。” “.....”张小鱼默然无语,“我倒忘了你把把天胡了。” 二人没有再在这上面纠结下去。 张小鱼看着南岛腰间的剑,说道:“看来你还是没有蕴养出剑意来。” 南岛愣了愣,说道:“师兄这都能看出来?”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但凡能蕴养出剑意,你早就把剑背起来了。” 南岛挠挠头说道:“有说法?” “不能以剑意御剑的人,剑在身后怎么拔?” “......” “而且剑在身后,心念一动,唰地一下化作流光而去,不比傻乎乎的拔剑帅多了。”张小鱼站了起来,拍了拍南岛肩膀,说道,“师弟,剑修装逼之道,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而后背着剑鞘,潇洒离去。 留下南岛和李蝶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你觉得他说得对吗?”南岛看着李蝶问道。 李蝶肯定地点点头,说道:“师父说得太对了。” 南岛无语地离开。 没有向静思湖而去,今日上午已经去过了。 南岛原本以为秋溪儿让他下午去学剑,是因为上午没空。 但是后来才发现,她有空得很,整天在湖边看些奇奇怪怪的书。 之所以说下午,估计就是想定个时间,免得南岛一直去打扰她的清静。 不过南岛似乎已经打扰得很多了。 回到了悬薜院前院,梅先生便坐在院门口,看着巷子发着呆。 南岛沉默地看了一会,便转身回了藏书馆。 他有点不敢面对梅先生。 陈鹤在一楼看传记小说,不时嘿嘿笑着。 南岛凑过去看了一眼,觉得很是无趣,讲的是一千年前,妖族突然大规模衍生,从而在人间发生的一些事。 又看了一眼书名,《渡妖记》。 南岛没有打扰陈鹤,只是觉得方才他看到的那一段,分明很是沉重,但是陈鹤却偏偏嘿嘿笑着,让人有些想不明白。 南岛去到了三楼,那扇通往高崖小镇的门依旧没有开。 于是抱着剑在听风台坐了下来。 闭目静坐。 南岛隐隐感觉有风在吹拂着身周。 但那不是风。 而是从四周汇聚而来的天地元气。 南岛感受着那些元气在体内运行的轨迹。 出于神海,亦归于神海。 一如血液在体内的循环一般。 而后在不断的循环中,吸收着外界的元气,不断壮大自身。 用之不勤。 但如何用? 南岛陷入了沉思。 院里的课听得断断续续,秋溪儿也是个一心看书的先生。 教来教去,总是大道。 南岛终于明白为什么青牛五千言广泛流传于人间,但是人间修行还是要寻求各大修行之地的缘故了。 大道自然天生的有。 但如何运用不是。 就算如梅先生所说,大道两千年在人间漫长历史面前,有如初生。 但是终究一代代的,将路摸索了出来。 譬如剑修。 从流云剑宗的复古流剑派,到磨剑崖的剑意离体而御千里,再到人间剑宗的因果剑。 总是在向前而去。 又或许不止是修道。 人间也是一样。 当年槐安后帝李阿三闪电袭击黄粱京都那一战,哪怕是南岛这样的小镇少年也是有所听闻。 二十万人背负机括羽翼,自幽黄山脉一跃而下,直接越过云梦大泽。 自此幽黄山脉不再是黄粱与槐安的天绝之道。 南岛想起了那日在数理院中见到的,那个名叫天衍机的东西。 以后的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呢? 南岛胡乱地想着。 然后便有些哀伤起来。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自己那日所想的,世人坐着天衍机跑天上去的那一日。 想了许久,南岛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 将一缕天地元气汇聚在指尖。 南岛看着它沉思着。 如何将它变成道术或者剑意? 南岛想起了那日在白玉兰林中的那阵风。 身周之风被指尖之风牵引过去,变成了一道狂暴的旋风,将那些被雨水打湿的玉兰花全部卷了进去。 是牵引吗? 南岛沉思少许,加速了指尖漩涡的速度,尝试将那些外界的天地元气汇聚过来。 然而失败了。 那个漩涡被外界元气一撞,便破碎了。 南岛觉得自己甚至还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啵’的一声,像是水泡破裂一般。 但或许更像是来自大道的嘲讽。 南岛不信邪,再次在指尖汇聚起一个涡流。 反复试了许久,都是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南岛看着第一百零一个破碎的元气涡流,有些沮丧。 正打算起身去练剑,却是蓦然想起了最开始秋溪儿与他说的那段话。 亲和感悟,还有。 同化! 南岛似乎明白了什么。 看着指尖的涡流,南岛没有再去牵引外界元气。 而是选择了改变涡流的形态。 天地间有风。 吹着竹叶落到听风台上。 那是怎样的轨迹? 南岛一面感受着,一面将指尖的涡流不断的变化着。 于是涡流散去。 南岛的指尖出现了一阵微风。 再然后,微风像是散去了一般,再不可捉摸。 南岛睁眼看着听风台。 台上有风,许多的竹叶飞了进来。 扑面而来。 南岛想了想,抬手一指林间,心念一动。 曰,去。 于是满楼竹叶飞去,落入竹林之中。 南岛收回了手,看着指尖那一抹末流之风,神色看似平静,但实则内心早已风起云涌。 时至今日,南岛却是终于见到了山里的风。 这是第九日。 入道第九日。 南岛看着那些落入竹林之中的竹叶,心念一动。 曰,来。 满林风不止。 千百片竹叶倒卷而回。 南岛神色一变,匆匆将手中的伞倾斜。 叮叮叮..... 南岛散去指尖微风,执伞站在听风台边,身前落了一地折断的竹叶。 回头看着身后,墙上钉满了叶子。 陈鹤打开门,伸出个头来,疑惑地看着南岛。 “你在做什么?” 南岛放下手,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什么。”说着,看向藏书馆外的竹林,轻声说道:“起风了而已。” 陈鹤将信将疑地走了上来,在台边往竹林里看去,大风吹面,甚是寒冷。 陈鹤往回缩了缩。 “还真是好大的风呀。” 陈鹤感叹着走下楼去。 南岛在听风台上坐了下来,把剑重新放在膝头。 可以以风御竹叶,那可不可以以风御剑? 南岛想了一下,拔出了剑,抛向空中。 然后。 然后掉了下去。 南岛无奈的趴在栏边向下看去,那柄剑便插在藏书馆外泥土里。 还好没砸到人。 南岛转身下楼捡剑去了。 留在听风台上的剑鞘,却是突然有股玄妙的意味弥散开来。 有许多道文在鞘身浮现又消失。 而后走马二字悄然变成了戎马。 南岛捡了剑走上楼来,并没有注意到手中剑鞘字样的变化,把剑送回鞘中,便再度研究起来那些微风。 ...... 张小鱼坐在牌馆二楼靠窗的桌上。 手中的牌摸了又摸,叹息一声,打了出去。 然后对家把牌一堆,向着张小鱼伸出手来。 张小鱼在怀里摸了又摸,却只摸到了李青花给他的那些钱,沉默了少许,张小鱼站起身,说道:“输光了,下次再给吧。” 那人倒也没有太计较,点点头表示可以。 张小鱼起身走到窗口。 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 春日傍晚的寒风在夕阳下不住的吹着脸庞。 确实起风了。 张小鱼这样想着。 风在哪里吹起的呢? 张小鱼看着楼外长街,陷入了沉思。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三十五章 柳三月 长街的风吹了第三遍的时候,张小鱼却是突然眯起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某个从长街另一头走来的年轻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年轻人名叫柳三月,青天道观主白玉谣嫡传弟子之一,本是最有希望继承青天道道统的人,后来却是莫名离去,入了槐都为官,做了个兵部侍郎。 柳三月似乎察觉到了张小鱼的目光,抬起头来,向着这个南衣城最好打牌的人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而后悠闲地沿着长街走去,似乎只是一个外来南衣城游玩的旅人一般。 柳三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尾,张小鱼仍自在那里看着。 像是在沉思着什么,而后转身下楼离开了牌馆。 ...... 那种昏暗的色彩从穹顶渐渐吞没霞光的时候,南岛正坐在听风台上,闭目感受着将夜的冷风。 睁开眼时人间已经陷入了夜色里,另一种光芒自城中升起。 今晚的人间似乎比以往要热闹不少。 南岛看着悬薜院外斑斓的街巷,听着那些在风里都不肯止息的喧闹。 或许明日便是万灵节的缘故。 关于这个节日,南岛在镇上的时候,只是偶尔听说过。 这是一个只属于南衣城的日子。 似乎与当年妖帝神河在南衣河边与人间修行界和谈有关。 那日之后,万灵共存。 南岛站起身来,发觉腿已经坐麻了,于是一瘸一拐地下楼去。 打牌的少女们今日果然没有来,陈鹤在书架边整理着书卷,看见南岛这副模样,还吓了一跳,以为他从楼上滚下来了。 南岛解释了一下,陈鹤才放弃了去拿钱带南岛去医馆看看的想法。 不过这个闲云野鹤的年轻人却是又想起了一个问题。 “听说北方道门经常人往山里一蹲,便是几十年,会不会他们修行完出来的时候,关节都坏死了。” 南岛想了想说道:“大概会?不是说他们都是乘风而行的嘛,想来便是腿坏了。” 陈鹤一面整理着书架,一面哈哈地笑着。 南岛也是嘿嘿嘿地笑着,也跑过去帮陈鹤整理着书架。 云胡不知的腿已经好了,进来的时候看见南岛一瘸一拐地在书架边走着,愣了一愣,说道:“你也从房顶上摔下来了?” 南岛一头雾水的回头看着云胡不知。 “没有啊,坐久腿麻了,先生从房顶上摔下来过?” 云胡不知摇着头矢口否认。 “没有没有。” 陈鹤从一旁探出头来,看着云胡不知问道:“先生是要来看什么书吗?” 云胡不知说道:“只是在小竹园有点闷,出来走走。” 陈鹤一拍手,说道:“妙啊妙啊,我也喜欢走走。”说着把手里的书往旁边一放,顺手把南岛手里的书也夺了。 “我们去哪走走。” 陈鹤看起来兴致勃勃的样子。 “闲走而已,去哪里都行。”云胡不知看着陈鹤微微笑着说道,又看向南岛,“你去不去。” 南岛犹豫了少许,说道:“也可以。” 三人便出了门,借着月色,在竹林小道上随意地走着。 云胡不知与陈鹤在说着一些天南地北的事情,南岛倒是没有想到这个整天蹲在藏书馆看传记小说的人却也去过那么多地方。 “我以为你只会窝在一个地方呢。” 陈鹤抱着头晃晃悠悠地走着,说道:“那肯定不可能,我是今年一月才来的悬薜院,在那之前,到处瞎跑。什么黄粱啊,南楚啊,鹿鸣啊,我都去看过。” “你去看什么?”南岛有些好奇。 “就瞎走呗,走到哪里就随便找点活干住段时间,我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满天下瞎跑了。”陈鹤笑嘻嘻地说着,“闲走人间一百年,不比坐在那里傻傻的修行好玩多了。” 云胡不知在一旁轻声笑着:“确实如此。” 陈鹤说着便看向了南岛,说道:“所以我说嘛,做人要潇洒一点。” 南岛沉默下来,云胡不知倒是替他做了回答。 “他不一样,他没有你那么闲。” 陈鹤耸耸肩说道:“好吧。” 三人走着,便已经来到了悬薜院前院,梅先生还没有走,正在那里看着巷子发呆。 “你在瞅啥呢,老梅头。”陈鹤笑呵呵地走过去,拍了拍梅先生的肩膀,歪头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而啥也没看见。 梅先生回过头来,看着三人,笑了笑,说道:“就随便看看。” 陈鹤一拍手。 “妙极妙极,随便看看好啊,我们正在随便走走,你要不要一起。” 梅先生看了一眼微微笑着的云胡不知,又看了眼南岛,说道:“那好吧。” 于是四人便沿着巷子往外走去。 “梅先生似乎有些不开心?”云胡不知看着在陈鹤右手边的梅先生问道。 梅先生摇摇头,却是轻声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在担心李蝶的修行。” 云胡不知也没有多问,陈鹤倒是有些闷闷不乐,说道:“小蝶子多好的一个娃啊,还能一心念着糖葫芦多甜,你说你要送他来院里做什么,听说还跟了那个只会打牌的先生。” “可惜可惜。” 梅先生转头看着陈鹤,说道:“那你觉得应该怎样?” 陈鹤想了想,说道:“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人间。” “呵呵。”梅先生笑着,没有说什么,有些惆怅停在巷口,看着长街之外的繁华人间。 “那样确实很好啊。”陈鹤感叹着说道。 “但世事常随人意本就只是一种奢望而已。”梅先生轻声说着,又继续往前走去。 “总要试一试。”云胡不知微微笑着说道。 “我已经试过了。”梅先生缓缓走着,“走来走去.....不过这般,不过如此。” 梅先生的声音很是低落。 陈鹤与云胡不知都是有些好奇起来,但是看他的那般模样,显然并不是很想说,于是也没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岛是三人里唯一知道的。 也是唯一参与的。 所以他也很沉默,但又假装得很轻松。 走走停停,看看巷里青苔杂草,看看人间明月华灯。 心里却总是在想着那场雪。 四人走出了长街,站在跨河的桥上,一河人间盛景。 直到夜深了,才慢慢散去。 梅先生回家了,陈鹤拉着云胡不知去划船去了。 南岛便独自撑着伞走回悬薜院里。 站在大门口,回头看去,巷中青苔沉默,南岛却始终被罪恶感折磨着。 从此不敢见梅先生。 ...... 在南衣城的另一处,有人也在闲逛着人间。 那人名叫柳三月,便是今日张小鱼见到的那位,从槐都来的兵部侍郎。 柳三月一身简单的青袍,在南衣河垂柳下闲适地走着。 在他身旁有一个人并肩走着,却不是张小鱼。 而是一个女人。 女人一身素色道袍,双手交错着,垂落在腹前,微微笑着走着。 正是南岛那晚见过一次的青天道白荷。 “多年未见了,师兄。” 柳三月笑着说道:“对于人间而言,我们这样的人,多年未见,应该是一件好事。” 白荷轻声笑了笑,说道:“虽然我们已经不是少年少女,但是总归还是世人,世人相见一面,也未尝不可。” 柳三月却是摇摇头,缓缓说道:“人间并不会想我们也是人,他们只会想着,我们来自青天道,于是偶然瞥见,便总觉得心里不安。” “看来你今日遇见张小鱼了。” “是的。”柳三月点点头说道,“他在牌馆里,应该是在打牌?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打牌的。” 白荷看着路旁那些牌馆,轻声说道:“我也学会了打牌。” 柳三月安静地走着,他知道白荷的话还没有说完。 白荷转回头来,轻声说道:“南衣城的人都打牌。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打牌,但是人间剑宗的人喜欢打牌,也喜欢看见世人打牌,他们觉得这样很好。” 柳三月停在树下,看着不远处牌馆里进进出出的人们,那些牌馆里的声音很吵闹,也很热闹。 “一个会打牌的人间自然是很好的。”柳三月说道,看着那边,“把岁月消磨下来了,人间便安定了。人间剑宗的想法向来很简单。” “他们出走磨剑崖,或许因此。”白荷说道。 柳三月却是笑了笑,说道:“还是不要轻易谈论那些崖上的人。” 白荷轻声笑着,说道:“只是闲聊两句而已。” 只是闲聊两句,也只是闲走几步,讲讲当年,谈谈故事。 在不远处河中漂着一艘小舟,舟里有个散漫古怪却也敏感的少爷。 柳三月转头看向那处,说道:“看来他还是不放心。” 白荷也看着那边,松开了手,背到身后,笑着说道:“他出去与人喝酒,我也不放心。” 柳三月轻声笑着,说道:“那确实很好。” “人间总有不同的好,我和他在一起后很好。”白荷如是说道。“我们当年也是很好的。” 柳三月转头看着这个素净淡雅的女子,轻声说道:“我以为你会.....” “你想说怨恨?”白荷笑着说道:“我当然不会。” 柳三月深深地看着她,而后灿然地笑着,向前走去,说道:“如此当然最好。” 白荷没有再一同走过去,安静地站在河边,等着那艘小舟过来。 柳三月独自向前走去很远,而后停在另一株河边垂柳下,安静地看着白荷上了船了,而后消失在夜色灿烂的南衣河中。 “我当然也不会。”柳三月轻声说道,离开了河边,向着不远处一条巷子走去。 巷子里有个人已经等了很久。 那人一身宽大的金纹黑袍,腰间有块腰牌,也有柄剑。 在他身后是一扇深沉如夜色的大门。 门上有着两个字。 天狱。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三十六章 先生笑什么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十五。 南岛一大早起来便在发着呆,他尝试修行,但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于是出门走到听风台坐着,下面有沙沙的声音,南岛趴在栏边低头看去,却是梅先生正在那里扫着地。 南岛沉默地看了一会,便缩了回来,端坐在台边,把剑放在膝头。 可惜他的剑意依旧没有蕴养出来。 或许自己真的也不是那么聪明? 南岛看着空空如也的神海,陷入了沉思。 坐了好一阵,南岛才愁眉苦脸地起身,撑着伞往楼下走去。 陈鹤还没有来,估计是昨晚和云胡不知去河中游舟太晚回来了。 南岛在一楼把门打开,本想在这里守一下,但是想起梅先生说的,悬薜院向来很欣赏偷书读的人,于是便直接走了出去。 梅先生已经扫完离开了,南岛张望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从竹林小道里走了出去,路过小竹园的时候,南岛却是跑进去看了一下,院门开着的,房门也是也开着,云胡不知便在窗前,安静地看着书。 南岛没有打扰,折身又走了出去。 今日院里似乎安静不少,南岛路过文华院的时候,便看见先生们坐在课室外面,很是悠闲地聊着天。 青牛院里倒还有些人,只不过也是零零散散地坐在讲道坪里,盘腿修行着。 张小鱼搬了条躺椅在溪边,睡得流哈喇子。 南岛走过去摇醒了他。 张小鱼迷迷糊糊地醒来,看着南岛努力睁着眼,说道:“师弟你做什么?” “......”南岛看着张小鱼这副模样,便知道他昨晚又在通宵打牌。“师兄你还是少打点牌吧,你看你的学生们都跑完了。” “师弟你不要污蔑我,我昨晚在做正事。”张小鱼打着哈欠起来,从一旁溪中捧了两捧水洗了下脸。 “师兄昨晚在做什么正事?”南岛好奇地问道。 “打牌。”张小鱼理直气壮地说道。 “那你还说我污蔑你?”南岛被气笑了。 张小鱼蹲在溪边捧水漱着口,含糊地说道:“今日院里放假,可不是被我教走的。” “原来是这样。”南岛说着,瞥了眼溪流上方,愣了一下,推了推张小鱼。 张小鱼没有理会,继续漱着口。 南岛继续推着张小鱼,“师兄,你先等一下。” 张小鱼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南岛一脸疑惑。 南岛指了指溪流上游。 李蝶脱了裤子,捏着小东西正在那里撒尿。 “他妈的!” 张小鱼跳了起来,一面呕着,一面向那边跑去。 李蝶拔腿就跑。 南岛一面哈哈笑着,一面离开了讲道坪,踩着一地杏花向着静思湖走去。 秋溪儿今日并不在静思湖中,南岛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在回廊里只是放了一本书,翻开了一半在那里。 南岛便在湖畔练剑,又继续引动着天地间的微风,汇聚起来,将那些林间的落花一并吹入湖中。 看着那一湖的落花,南岛却是莫名的有些开心。 修行的最初,总是因为好奇与有趣。 南岛想着世人传说里的那个骑青牛出函谷的老人。 他是怎么看见第一抹天地元气的? 南岛一面想着,一面又尝试去引动湖水。 可惜一湖微澜,什么也没有发生。 南岛叹息一声,站了起来,回到小道上等着玉兰花落。 一直到下午的时候,南岛都没有看见秋溪儿的身影。 南岛撑着伞,走到了廊道中,那本书便一直摆在那里,未曾动过。 莫非先生出了什么事? 南岛这样想着。 但是想起秋溪儿的境界。 小道崖主境。 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坐到廊椅上,拿起那本书看了一下,本以为又是云胡不知写的,看了一眼,然后便愣住了。 《小道九境》,李缺一。 南岛自然知道李缺一这个名字。 函谷观消失在人间前的最后一代观主,道圣李缺一。 但是南岛只知道他留下了一本叫做《人世补录集》的书,听说便是在缺一门中。 南岛翻开书卷,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一如白纸一般,但是南岛清楚地记得方才自己走过来的时候,分明看到书中有着不少字迹的。 想了想,南岛重新将书合上,而后翻开第一页。 依旧是一片空白。 南岛还在奇怪着,便看见从回廊另一个走来了一个人。 云胡不知。 “先生怎么来这里了?”南岛看着云胡不知问道。 云胡不知笑了笑,说道:“秋先生遗漏了一本书在这里,让我来取一下。” 南岛看着手中的书,想着应该就是这本,把书递给了云胡不知,又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我看这本书,里面什么也没有写?” 云胡不知拿着书,翻开一页,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 南岛愣在了那里。 云胡不知合上书,说道:“因为你还没到看这个的时候。” “先生到了?” 云胡不知点点头,说道:“我到了。” “先生不是未曾修道?” 云胡不知笑着摇摇头,转身向着回廊外走去,说道:“我只是未曾修行,并非未曾修道。” 南岛却是想起了那日秋溪儿所说的——一修形体,二修心意。 却是明白了为何明明云胡不知从未修行,但是那日讲道,便是连丛刃都来了。 眼看着云胡不知快要走远了,南岛匆忙追了上去,跟在云胡不知身后问道:“云胡先生知道秋先生在哪里吗?” 云胡不知握着书,回头看着南岛,犹豫了一下,说道:“秋先生说,如果今晚之前,你还没有蕴养出剑意,便不用去找她了。” 南岛愣在了那里。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我也不知。” 说着又有些好奇,看着南岛问道:“你当初坐而入道,可曾见山?” “见山了。” 南岛如实答道。 “咦。”云胡不知惊疑了一声。“何时见山?” “三日见山。” 云胡不知沉默下来,看着南岛许久,缓缓说道:“如何见山的?” 南岛站在廊中,尴尬地挠着头,想了想,还是把那日发生的事情与云胡不知说了。 云胡不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难道我见的不是山?”南岛见云胡不知这般模样,有些忐忑。 云胡不知苦笑着摇摇头,说道:“那倒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也太大胆了。” “.......” 二人在廊中走着,南岛又想起了剑意的问题。 “先生写的剑道入门初解我看了,但是在我身上似乎出现了一些问题。” “剑意无法蕴养?” “或许还要更离奇一点,那日秋先生教我在神海中种下了剑意念头。但是后来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种子在哪里。”南岛苦笑着说道,“连种子都找不到,如何蕴养剑意?” 云胡不知沉思了少许,说道:“你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的那些话吗?” 南岛想了想,说道:“我开门便是山?” “是的。”云胡不知轻声说道,“有人帮你开了门,但是同时,他的大道痕迹也留在了你的神海中。” “所以?” “所以,你的念头被盖过去了。”云胡不知缓缓说道。 “能够解决吗,先生?” 云胡不知诚恳地说道:“能,但是我不知道。” 南岛沉默了下来。 “你今日便要蕴养出剑意?” “秋先生说,如果我在今日能够蕴养出来,便会教我一剑。” “只是想学那一剑?” 南岛看着云胡不知,总觉得他在暗示什么,南岛看着洒落回廊的暮色,轻声说道;“我不想让先生失望。” 云胡不知笑而不语。 “先生笑什么?”南岛看着云胡不知问道。 “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 二人走到悬薜院门口,看着门外那条巷子,云胡不知想了想,说道:“其实你想想,秋先生既然这样说,那肯定还是在南衣城,现在时间还早,你可以想想,她会在哪里。” 南岛站在伞下有些犹豫,说道:“这样真的可以吗?万一先生生气了怎么办?” 云胡不知拿着书往院里走去,轻声说道:“万一你不去她更生气呢?” 南岛恍然大悟,看着云胡不知说道:“先生高见!” 云胡不知走入了竹林,然后停了下来,看着撑着伞在暮色里往外走去的少年,转头看向南方。 “卿师啊,我真的尽力了啊。” 云胡不知不知道远在黄粱的卿相能不能听到,但是他觉得自己能够来干这样的事,已经对得起他的栽培了。 更别说帮他背了一堆黑锅。 云胡不知叹息一声,看回巷子,南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巷口。 只希望自己不要把事情搞砸吧。 云胡不知如是想着,沿着小道慢慢地走了回去。 云胡不知很纠结,南岛同样很纠结。 一面在巷子里磨磨蹭蹭地走着,一面想着如果秋溪儿真的生气了怎么办。 然后在巷口蹲了下来。 看着人间暮色斜照,远处长街外人来人往。 南衣城往日便很是热闹,到了今日,更像是被暮色点燃了一般。 南岛蹲在那里碾着脚下的青苔,不住地叹着气。 方才云胡不知说的时候,他也觉得很有道理。 但是在巷子里走了一阵,又觉得极为不妥。 蹲了好一会,南岛才抛却了那些纠结,站了起来,踩着将尽的暮色,走入了那片喧哗里。 走到河边,却是不住地想着。 先生会去哪里呢? 南岛想不出来,想着去乘船寻找,又怕那个河宗的人蹲在水里。 于是沿着长街漫无目的的寻找着。 人间黄昏好像是一瞬间消失的。 南岛看着倏忽昏暗下来的人间,这样想着。 然后又意识到不对劲。 握紧了伞。 看着不知何时走入的这条偏僻的巷子。 南岛心里骂着自己。 你他娘的真是个蠢蛋。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三十七章 十三剑与四剑与一剑 河畔酒楼。 花无喜握着酒杯坐在窗边,看着那个少年撑着黑伞漫无目的地走着,然后消失在了街头,轻抿了一口,看向一旁楼梯处走上来的北台,轻声笑着说道:“北公子居然还真肯来?” 北台从一旁小二端的酒壶里取了一壶,在小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丢了块碎银子在里面,吮着壶嘴晃悠着走过来,在花无喜对面坐下。 “你也说过,我喜欢和一些废物打交道,难得你主动邀请,自然要给点面子。” 花无喜听着北台话里带刺的嘲讽,倒也不生气,微微笑着说道:“我原本以为只是北公子喜欢这样,后来想想,其实我也喜欢这样。” 北台举着酒壶倚着窗,抬腿架上了桌子,背对着暮色晚风,看着花无喜,淡淡地说道:“你不喜欢这样。你喜欢往上爬,而不是往下看。” “是的,所以我来南衣城三年了,越来越好,而你北公子,却始终是老样子。” 北台嗤之以鼻。 “你以为天狱的人真的看得起你们北巫道?” “看不看得起并不重要。”花无喜平静地说道,“只要能有个台阶,便要踩着上去。” 北台看了花无喜许久,觉得很是无趣,倾斜着酒壶往嘴里倒着酒,转头看向窗外。 “所以这与你今日请我喝酒有什么关系?” 花无喜倒了一杯酒,在窗边站了起来,说道:“倒也没什么,就想看看北公子最近在做什么。” 北台转着手里的酒壶,淡淡地说道:“我平日里懒懒散散,只是觉得很无聊,不代表我蠢。” 花无喜回头看着北台,却见后者颇为嘲讽地看着他,“如果真的觉得你越来越好,那为什么今日找人去杀南岛之前,还要把我这老样子的人请过来看着?” “你早就知道?” 北台仰头看着窗外飘着的酒旗,说道:“刚刚来的时候看到了一点。” “我以为你会干涉。” 花无喜喝了一口酒,看向窗外,那个打着黑伞的少年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没那么无聊。”北台平静地说道,“那日不过是因为我在亭中,你说要把他丢出去,这是很不给我面子的事。” 花无喜沉默少许,叹息一声说道:“在南衣城不给北公子面子,确实很严重。” “那你打算怎么道歉?” “我好好想想,如果想不出来,或许便让我兄长过来道歉。” 北台冷笑一声,说道:“公子无悲在黄粱确实算个人物,但是你想抬着他来南衣城压人,还是想得太美好了。” 花无喜转头看着北台,平静地说道:“人间要变天了。” “人间变天,南衣城也不会变。” “那如果天下三剑变成两剑呢?” 北台蓦地抬头看向花无喜,后者平静地看着人间暮色。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北巫道做不来这样的事,但是我们知道那么一点点的隐秘。” 北台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却也慢慢缓了过来,看向南衣城以北,那里有个园林,叫做人间剑宗。 “你们知道那个人趴在那座桥上看了南衣城多久了吗?” “一千年。” “是的。”北台轻声说道,“大道现世不过两千年,他便看了人间大道一千年的历史。” 北台站起身来,将手中酒壶仰头喝尽,丢到了桌上,站起身来向着楼下走去。 “这样的人很难死。” 花无喜看着北台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回头看着人间,轻声笑着说道:“但我从来没说,死的会是丛刃。” 人间长街喧闹,这句话很快跌落余霞中,无人听闻。 花无喜安静地坐在窗口喝着酒,一直到夜色缓缓降临,灯火照亮人间。 楼梯处传来了脚步声,花无喜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衣青年提了一个软趴趴的人走了上来,微微笑着看着他说道:“说大话的人,往往最喜欢装神弄鬼。” ...... 南岛看着巷子中那个站在那里的人,突然便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他爹告诉他,镇外那片林子里有蛇。 于是南岛每次从那过的时候,都会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茂盛的草丛。 后来走多了,也便放肆了,偏要从草丛里逛过去。 然后便被蛇咬了。 我真傻,真的。 南岛叹息着。 我单单知道河里有人。 但我没想到巷子里也有。 那人背着一柄长剑,剑很长,足足五尺,看着很是吓唬人。 五尺长剑,寻常剑客自然拔不出。 所以那人必然是剑修。 南岛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花无喜应当是黄粱北巫道的人,只是为何他的打手会是一个剑修? 南岛有疑问,但是显然巷中那人没有。 天地元气向着那里汇聚而去,而后那人抬手并指竖于胸前,指尖隐隐有剑意弥散。 而后锵然一声,长剑出鞘,向着南岛斩来。 南岛抬手拔剑,只是看着穿破暮色而来的一剑,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黑伞倾斜下来,遮住了身前。 一剑斩落在南岛手中的伞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南岛的左手被震得一阵发麻,向后退了两步。 长剑一击未果,在巷中回旋着瞬间加速,消失在南岛视野里,南岛意识到不对劲,执伞转身,果然那一剑却是出现在了南岛身后。 好在南岛反应及时,再度防住了那一剑,虽然手上的虎口已经被伞上传来的力量震裂。但是疼痛反而让南岛沉静了下来,握着手中丑陋的桃花,回头看向巷子那头的人。 那人并指身前,紧闭双眼,轻声念着剑诀,缓缓向着南岛走来。 长剑被驱使着不断寻找着机会,巷中一片金铁之声。 南岛一面缩在伞下,一面引动着神海之内的天地元气,巷中风来,满巷树叶被吹得卷入风中,而后化作利刃,射向那人。 那人依旧缓缓向前而来,却是无视了那些裹挟着天地元气而来的落叶,任由它们在身上划出一道道伤口。 南岛看着那人这般模样,也是有些心惊。 向着后方不断退去。 然而那人一面驱使着飞剑,一面向前而来,越走越快,二人之间的距离被一点点拉近。 南岛焦急地看着身周纠缠不休的长剑,却是突然松开了手中的剑,双手握住伞骨,在长剑刺出第十三剑的时候,用力一扫。 巷中锵然一声,而后寂静下来。 落叶满地。 那柄剑被黑伞撞得弹了回去,斜斜地插在巷墙之上。 南岛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神色一变。 只见那人却是骤然加速,双手离开了胸前,剑诀散去,踏着脚下青石,瞬息之间出现在那柄长剑旁,抬手按在剑柄上,握住,随着一声剑鸣,长剑已被握在手中。 当他握住剑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势都是为之一变。 那人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南岛。 如同看着死人一般。 南岛想起男子那微弱的剑意,与肃杀的剑势,似乎明白了这人来自哪里。 流云剑宗! 人间唯一一个以复古流剑派为核心的剑宗。 南岛看着男子手中的剑,却是在心里骂着。 你他妈管这叫打手? 然而来不及再想什么,男子手中的剑已经瞬间逼近,南岛匆匆举伞,迎向那一剑。 伞剑相交。 瞬间一片火光迸现。 暮色仿佛在那一剑里被斩去了最后的光芒。 人间夜色降临。 南岛重重地向后砸落出去,双手麻木,只是依旧死死地握着手中的伞。 男子第二剑接着落下,完全不给南岛喘息的机会。 南岛试图举起伞,只是那柄平日无比轻巧的未知材质的黑伞,此时却是无比沉重,南岛只得匆匆滚开,滚到了先前放下剑的地方。 一剑劈落青石板,瞬间迸射出无数碎石。 男人神色平静,踏着夜色,第三剑转瞬而来。 南岛匆匆握住那柄剑,神海之中天地元气暴涌,尽数裹挟在剑身之上。 双剑相交,南岛再度被剑势斩得倒退而去,撞在巷墙上剧烈地咳嗽着,嘴角一片鲜红。 抬头看去,男人什么也没说,身形闪烁,刺出了第四剑。 南岛死死地盯着那一剑,抬起手来,再次汇聚天地元气。 神海之中大风骤起,那棵桃树花叶在风中不断地翻飞着。 有什么东西随着一片落叶被吹了出来。 南岛只觉得手中的剑蓦然活了过来。 低头看去,有一道微弱的剑意自神海中飞出,落在了剑身之上。 原来你在这里啊! 南岛来不及惊叹,男人那一剑已经来到了身前。 意自势中来。 南岛举剑相迎。 巷中锵然一声。 在那剑逼近自己眉心的时候,南岛终于挡住了那一剑。 剑意流转于剑身之上,有若流光。 男人似乎怔了一怔,南岛抓住了这一息,手中黑伞砸在了男人的剑身之上,将剑砸飞出去。 蓦然一剑刺出。 人间快剑。 往日里南岛总是用它来穿花。 这是第一次用来穿人。 那一剑自男人的咽喉中穿了过去。 剑是很钝的剑,甚至没有磨过。 但是当一个东西足够快的时候。 便可以刺穿一切。 南岛拔出剑来,往旁边让了让,男人的身体倒了下来,砸到巷墙之上,跪在墙边,歪着头趴在墙上。 身体抽动着。 喉中不断地喷着血。 很快便流了一地。 南岛不住地咳嗽着,看了一眼一旁男人的尸体,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 又坐了好一阵,才在夜里站了起来,从男人衣服上扒了根带子,将剑送回剑鞘,一如张小鱼所说的那样,将剑系在了身后背了起来。 而后走出了巷子,巷后是一段河,长河上游,华灯照耀着,游船拥挤在那里,无数人在那里看着,像是在庆祝着什么。 而这里是寂静的。 南岛走回巷子,将男人的尸体拖了过来,推进了河中,扑通一声便沉了下去。 南岛在河边看了许久,也跟着跳了下去。 直到身上血污被河水冲刷干净,才慢慢爬了上来。 今夜河宗的人没有出现。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三十八章 万灵节 “让我想想你叫什么名字?” 张小鱼坐到了桌旁,看着这个有些紧张的少年,歪着头想着。 在二人身旁还有着一个软趴趴的,被剑鞘打断了背脊的人。 “啊,花无喜,我想起来了。”张小鱼若有所思的说道,“那你哥应该就是北巫道公子无悲。” 花无喜端正地坐在桌前,那杯酒还没喝便放了下来。 “这个人你应该认识吧。” 张小鱼踢了踢身旁地上的那人。 花无喜摇了摇头。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不认识最好,省得以后有人来人间剑宗找麻烦。” 花无喜低眉顺眼地说道:“张先生说的是。” 张小鱼看着花无喜,缓缓说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张先生,我更喜欢你们叫我张点炮。” 花无喜默然无语。 “只有心里没有鬼的人,才会忘记我人间剑宗的这个身份。” 张小鱼从桌子上拿过酒壶,晃了晃,是空的,北台喝光的那一壶,又拿过了另一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看着窗外夜色,缓缓喝着。 “北巫道来不来南衣城,我不会在意,师父也不会在意。你们或许听到了什么传闻,想试一试磨剑崖的深浅,我们也不会插手。”张小鱼喝着酒,平静地说着。 “但是在南衣城,我希望你们安分点,最好藏起来,如果能够老老实实打牌,最好不过。” 张小鱼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男人,站起身来,将杯中的酒喝光,杯子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花无喜沉默地坐在酒桌前。 身旁的男人他当然认识。 是一起随着他来南衣城的。 原本他应该在巷子外,防止那个流云剑宗外门弟子失手。 但是现在他在这里,被人打断了骨头,已经活不成了。 花无喜突然想起了人间那句话。 当剑宗的人和你讲道理时,你最好也有道理。 剑上的道理大啊。 花无喜沉默地起身离开。 但是他依旧不明白,为何这件事情,会让人间剑宗插手进来。 他当然不明白。 因为张小鱼是个赌鬼。 欠了南岛很多钱。 所以道理对错不重要,当剑宗讲道理,你也只能讲道理。 ...... 南岛撑着伞走在灯火繁盛的街头,忽然便扶着墙角开始反呕着。 当身体的兴奋退去,那种恶心的感觉才重新回到了体内。 南岛现在看见什么都像血。 大红灯笼是血。 河边女子的脂红是血。 抬手擦了一下嘴角。 这个确实是血。 南岛缓了许久,才止住了那种感觉。 但是身体开始发凉,不自觉地颤抖着,南岛双手握着伞,像是一颗黑色的蘑菇一样走在人流里。 人们似乎都是在向着南衣城的正中心而去。 今日是万灵节。 对于这个节日,南岛了解得并不多,他能看见的,便是灯火里的人间烧起来了。 南岛一面走走停停地缓着,一面在那些灿烂的灯火里寻找着秋溪儿的身影。 一直走了许久,走到南衣城中心。 南岛远远地便看见了一块巨大的石碑。 似乎是用剑削成的。 这是南岛第一次来南衣城中心。 那条南衣河在这里被人为地开掘出了许多河道,以石碑为起点,向着四面辐射开来。 南岛仰望着那些环绕石碑而建的高大楼阁,楼阁有着数条索道相连,悬满了灯笼,串联着,照亮了大片的夜空。有许多穿着庄重礼服的人们一丝不苟地站在索道上,手中捧着一片片竹简,抬头看着天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南岛艰难的挤过人群,走到稍近一点,才发现那块石碑并不是落在地上,而是悬浮在空中。 在石碑之下,是无数灰色的墓碑,层层叠叠的,向上而去,倘若先前所见的是热烈,那么此刻所见的便是悲壮。 南岛似乎明白了那些石碑代表的是什么,千年前两族纷争里死去的人们。 石碑最下端是血红色的,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而后一直延续到最上端,出现了大片的空白。只剩下了最顶端的两个大字。 同归。 这便是千年前留下的同归碑。 万灵非同来。 自是同归。 南岛还在仔细观摩着,人间却突然响起了鼓声。 “咚!” 南岛这才发现那些墓碑前坐了无数个身影,赤裸着上身,身前摆着一面血色的鼓。 鼓槌重重地砸落下来,发出了浩瀚却也沉闷的声音。 “同来兮~” 那些高楼之上的人们却是突然开口,齐声唱诵着。 与此同时,鼓点开始细细密密地响起。 整个南衣城上空开始飘荡着悠长的颂唱之音。 “将颂予殇,何以永之?将祭予灵,何以怀之?” “所生我土,是为子民!” “怀其永怀,是为同来,悲其永悲,是为同归!” “同来兮人间,同归兮冥国。” ...... 当颂唱之音响起,鼓声便渐渐低落,远方似乎有人吹着某种苍凉悠长的乐器,越来越近,南岛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 只见同归碑四周长河之上,数百艘小舟而来,舟头之人长相奇特,或兽耳,或鹿尾..... 是半化形的妖。 他们立在舟头,穿着袖口宽大的黄粱服饰,手中捧着一个水滴状的黑色陶制乐器,低头悲伤地吹着。 “同归兮~” 随着小舟的靠近,高楼之上的众人却是再度唱诵着。 “山河有粟,以共金罍。” “万灵既生,将欲何之,同衣同袍,与子同食。” “溪谷同流,岂不同哀。既已同来,胡不同归?” 鼓声骤然大作,俄而平息。 有苍老的声音自高楼传来。 “同生同死。” “与尔同归!” 随着那句唱词尾音结束,同归碑下那无数墓碑之中,却是开始缓缓飘动着火焰。 是道火,是巫火,也是妖火。 在那些血色的鼓面上跳跃着。 就像南岛一起所感受的那样,南衣城烧起来了。 热烈的狂野的色彩跃动在人间。 “同来同往,与子同饮。” “同生同死,与尔同归!” 鼓声再度响彻南衣城,还有那些楼上的人与河上的妖一同高声诵着的唱词。 有许多的青色烬火自同归碑下缓缓升起,向着夜穹而去。 南岛不知道那些是否是魂灵。 然而浩瀚,然而壮丽。 譬如星河。 高楼之上的人们手中竹简抛落下来,遍布着银光,银光剥落,上面有无数道文显现。 当那些道文在风中浮沉的时候,整个南衣城都为之一震。 夜穹之中有一只纤细的手指幻化而出,穿越青火与道文,自星河中而来,一指点在那块悬浮的同归碑上。 如同按下了机关一般。 整个南衣城骤然悬浮,人们慌张却也平稳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块同归碑与下方的无数墓碑沉下去,在整个地面之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长河之水从数条河道中倾泻而下,倾洒在同归碑上。 南岛握紧了伞,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身旁有人见南岛这副模样,很是好心地给他解释着。 “不用担心,这是道门的大修在洗礼。” “洗礼?” 南岛回头看着那人,那是个三十来岁的人,很是友善地说道:“先前那些是祭礼,礼毕之后,便是洗礼。一般是人间大修来洗,有时候陛下也会来洗。” 南岛看着那些大河之水滔滔而下,倾灌在巨大的石碑之上,心道洗礼洗礼,还真洗啊! “那人是谁?” 男人笑着说道:“应当是青天道观主白玉谣。” 南岛颇为震惊,看着男人说道:“你认识?” “一年一次,总归要认识一下,不过我只认识他们的手,哈哈哈。” “......” 南岛这才发现男人身后背着一柄剑。 “你也是剑修?” 男人谦虚地说道:“岭南小剑而已。” 二人闲聊着,人间便已经再度坠落下去。 仿若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然而漫天星河璀璨,南岛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些不是星河,而是道术余韵。 那只手缓缓消散,道术星河闪烁,似乎便要缓缓散去。 男人也是这么觉得的,转身便要去闲逛。 然而下一刻,夜穹之中异变突生。 高悬于上的那轮明月,边缘似乎起了一层薄雾。 人们惊疑的看着那里。 那个岭南剑修也是转过身来,呆呆地看着天上。 那里有柄剑而来。 岭南剑修身后所负之剑在鞘中不安地躁动着,似乎想要自行出鞘,他慌忙取下剑鞘,抱在怀里,安抚着手里的剑。 “你可千万别跑了,你可是门中最后一柄剑了。” 男人抱着剑念念有词,那柄剑渐渐平息下来。 男人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天空。 那一剑自明月中落下,裹挟星河月华而来。 漫天灿然,有若白昼。 高楼之上的众人似乎有些沉默,但是不见慌张,看着那剑落下,一齐拱手道: “请崖主洗剑!” 男人听着这句话,蓦然一惊,看着南岛说道:“磨剑崖的人怎么也来洗礼了?” 南岛疑惑的问道:“他们不能来吗?” “他们从来不来。” “为什么?” 岭南剑修说道:“因为他们要坐守人间。” 南岛想起了谢先生的那句话。 人间只有一个算得上坐守人间的人。 当代磨剑崖崖主,秋水。 岭南剑修怔怔地看着那一剑,喃喃道:“莫非这便是磨剑崖的那柄青衣开天?” 身旁有人却是笑了出来。 南岛与岭南剑修一齐看去。 张小鱼。 张小鱼抱着剑鞘,站在那里,笑着说道:“如果是青衣开天,人间早就没了。” “那这是哪柄剑?” 张小鱼看向南岛,南岛吐了两个字。 “秋水。” 那柄被秋溪儿拿着一直放在静思湖中养着的秋水剑。 当代崖主剑。 岭南剑修还在怔怔地看着那柄剑,怀里的剑却是倏忽之间出鞘而去。 他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剑鞘,呆愣了一下,说了句:“完了。” 南衣城之上,无数长剑疾射而去,追随在那柄秋水之后,而后蓦然加速,去往夜穹之中,再不见踪影,只剩下秋水裹挟着满天星河,悬浮在同归碑上。 张小鱼叹息一声说道:“这有什么完的,你走大运了。” “走运?”岭南剑修有些不明白,他虽然经常来看万灵节,但是从未见过磨剑崖的人出现过。 “打碎秋水,为人间剑修洗剑,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张小鱼说着便有些遗憾,“可惜我的剑没在,不然也要拿去洗一洗。” 张小鱼说着,看向南岛身后背着的那柄破剑。 “你的剑怎么还在这里?”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三十九章 洗于秋水,观于沧海 岭南剑修愣了一下。 南岛也愣了一下。 三人一齐回头看着那柄剑。 张小鱼拔出剑来,皱眉看着这柄剑刃比菜刀背还厚的剑,想了想,朝天上丢去。 “咣当。” 剑掉了下来。 “怎么师弟你又被嫌弃了?” 张小鱼捡起剑,看着南岛说道。 “......” 南岛默然无语。 三人还在研究着南岛的破剑,那柄秋水却是开始散发着无尽寒意。 于是一河秋水,自渺远夜穹倾落下来。 那是万千剑修之剑汇成的剑河。 自星河之上坠落,砸向那柄悬浮的秋水。 漫天剑意扩散开来,人间大风起,是剑意之风。 在南衣城上空,如同有人在倾倒银光,洗着那柄秋水一般。 随着剑河与秋水剑的相遇,漫天剑鸣自上而下的坠落。 但是并不刺耳。 相反如同天地大音一般。 足以清心宁神。 人们怔怔地看着天上那一幕,剑河坠陨,又折返而上,反复冲刷着那柄秋水剑。 终于,直到某一刻。 剑鸣之中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响声。 像是什么东西裂开了。 众人惊愕的看着那柄在月色剑河之中骤然碎裂的秋水剑,满城寂然。 一条真正的秋水长河自剑中奔涌而出,那是在秋水剑中凝练了千年的剑意。 此刻化作剑意长河,将那些闪烁着银光的长剑全数卷了进去,而后在夜穹之中化作了一柄擎天之剑。 岭南剑修此时却也没有念叨自己的剑了,怔怔地看着天上那柄剑。 “磨剑崖......”岭南剑修喃喃说道,“果真是天下最大的道理啊!” 人间最讲道理的便是剑。 最讲道理的剑便在磨剑崖。 南岛亦是怔怔地看着夜穹。 他的剑意直至今晚才凝练出来。 以此观之,如观沧海。 张小鱼却是拍了拍南岛的肩膀,轻声说道:“接下来,你可要看仔细了。” 南岛看着张小鱼,疑惑地说道:“师兄你说什么?” 张小鱼没有说话,抬头看向天穹。 那柄擎天之剑屹立在月色之中,而后月华洒落,长剑开始崩解,化作长河。 化作剑海。 这是要做什么? 天地之间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此剑,观沧海。” 南岛愣在了那里,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高楼之巅,一袭白衣长裙迎风而立。 秋溪儿。 那袭白衣平静的看着天穹之上的剑海,向着夜空一步踏出,有剑意而来,在她脚下生成一阶剑梯,再一步踏出,剑梯又生。 人间仰头,沉默地看着那个白裙女子一步步向天而去。 她要去做什么? 不止是南岛,人间诸多剑修都是抬头看着那个向天而去的女子,心中满是疑惑。 秋溪儿一袭白衣,迎着风也迎着漫天剑意星河,踏步苍穹,而后停留在那片剑海之下。 向着南衣城伸出了一只手。 南岛怔怔地看着那里,而后便见自己鞘中之剑倏忽破空而去。 拖曳着剑意尾光,落在了秋溪儿手中。 秋溪儿立于剑海之前,倒执桃花剑,回头看向人间,眸光平静清冷,看着同归碑下某处。 那里有个撑着黑伞的少年。 秋溪儿看了一眼,而后转回头去,看着那些被碎裂的秋水剑意汇聚而成的沧海。 一步踏出。 手中长剑之上,漫天剑意开始喷薄而出,灿若星河,寂如寒光。 万千剑意汇聚在桃花剑上,剑随人动,向着剑海而去。 譬如清溪自青山而出,经长河而不乱,见寒江而不馁。 于是那一剑桃花。 得观沧海。 夜穹月华之中万剑涌动,势若沧海。 那一剑却是直接破开了剑意之海,所见尽皆避让。 秋溪儿一剑刺破剑海,漫天剑意自桃花剑中扩散而出,万剑倒射而出。 那一剑。 星河倒卷。 夜空澄明,有若碧湖。 而白衣女子执剑立于沧海之中,神色平静。 人间一片死寂。 而后万剑如高崖飞瀑,自天穹坠落下来,落在了那些剑修身前。 人间尚自看着自己被剑意洗礼过的剑,便听见那个清冷的声音再度在天穹之上响起。 “自今日起,磨剑崖邀剑天下。” 众人抬头,只见那个白衣女子在天穹之上踏着剑梯而去。 “至死方休。” 人间沉默了下来。 黑暗里似乎有人在看着那里,但是什么也未曾说。 南岛怔怔地看着天穹,有柄剑落了下来,便落在南岛身前。 南岛依旧处在震惊之中,下意识的便去握剑。 才始握到剑柄,便痛呼一声,甩开了手,低头看着手上,掌心已经被烧焦,散发着阵阵肉香。回头去看插在身前的那柄剑,剑身一片通红,表层还在燃烧着青色的火。 这一剑到底有多快? 南岛并没有看清。 他只看见了漫天剑意,而后剑海散去。 然而桃花剑却是剧烈的燃烧着。 南岛感受着那股尚自残留在剑上的剑意。 孤傲清冷,然而又似乎有着灼热的渴望。 就像那一剑的名字一般。 名为溪儿。 却观沧海。 剑意渐渐散去,桃花剑暗淡下来,变成了一种青黑色的模样。 似乎锋利了许多。 张小鱼在一旁抬手摸了摸剑刃,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比菜刀背薄了。” “师兄你不烫吗?” 南岛看着张小鱼竟是直接去摸,一脸震惊。 张小鱼看傻子一样看着南岛。 “你修道修道,光修不用是吧。把元气附在手上就可以隔热了啊。” 南岛:“......” 用元气包裹着剑身送回鞘中,南岛却是想起了秋溪儿最后那句话,看着张小鱼问道:“先生之前说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张小鱼抬头,洗礼已经结束。 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夜穹之中。 叹息一声,说道:“是欺负人的意思。” “?” “秋师姐虽然是小道境,但是她的剑意是崖主境的,说的好听是邀剑天下,说的不好听便是谁的皮痒了,送上来让我打一顿。” “如果是大道境的人去呢?” “大道境的人去,邀剑的就不是秋师姐,而是崖主秋师叔了。” “.....” 张小鱼叹息着说道,转身向着外面走去:“我才不会上这种当,还是打牌去。” 说着又看了一旁认真地研究着失而复得的剑的岭南剑修。 “你会打牌吗?” 岭南剑修送剑入鞘,开开心心地说道:“打!” 二人勾肩搭背地去了牌馆。 南岛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很是疑惑。 牌真的有这么好打? 看着繁盛的热烈的南衣城,却是又叹息了一声。 先生终究还是不辞而别了。 或者也算辞别了? 南岛背着剑失落地走在长街上。 然后便撞到了一个人。 “不好意思。” 南岛匆忙说道,抬起头来,顿时欢喜起来。 “先生你还没走?” 秋溪儿平静地站在那里,点点头。 “我还有些话想与你说。” 秋溪儿说完,转身沿着街道走去。 南岛匆忙跟了上去。 二人沿着长街一路走去,南岛不知道秋溪儿要去哪里,但是也没有问。 先生总不会害我。 南岛如是想着,又想起秋溪儿说没走是因为有些话想与自己说。 又是期待,又是忐忑。 先生会与我说什么呢? 南岛回过神来的时候,二人已经站在了南衣城城墙之上。 站得很高,所以春日寒风阵阵。 回头便是人间灯火,绚烂的绽放在大河两岸。 秋溪儿站在城头,安静地看着下方的人间。 街头繁闹,有很多是人,也有很多是妖。 但是妖与人之间,很少有特别显著的差异,除非他们选择半化形。 秋溪儿静静地看着人间,南岛静静地看着秋溪儿,等着她开口。 “那日我在湖畔沉思,因为我想起来了一个人。”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那个人我没有见过。” 南岛安静地听着。 “他叫勾芺,是我的父亲,很多年前,黄粱那边的一个人,或者说妖。” “先生是因为什么想起他?”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因为妖族能够不再屈居幽黄山脉,重新回到人间,便是因为他当年做的一些事情。” “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死在了南衣城。死在了秋水剑下。”秋溪儿平静地说着,“所以我带了秋水剑过来,让它碎在了南衣河中。” “同归而去?” “是的,同归而去。”秋溪儿低头看着那条人间长河,仿佛人间数千年历史,便是这样流淌在这条汇入云梦大泽的河中。 南岛轻声叹息着,说道:“那他应该是个英雄。” “英雄?”秋溪儿轻声说道,“不,在那个时代,没有妖族想做英雄。” “那他们想做什么?” “做凡人,做世人。”秋溪儿看着人间,看着那些悠然行走在长街之上与世人无异的妖们。“现在他们做成了。” “这便是万灵节的意义?”南岛若有所思的问道。 “是的。” 秋溪儿说完,转过身来,不再去看那片人间灯火,而是看着人间青山。 青山之外有青山。 在更远的地方,是一片海,叫东海。 那里有座三千六百五十丈的高崖。 便是磨剑崖。 “你见山那日所说的那些话,日后你可以记得,也可以当做少年未经世事的冲动愚蠢去忘掉。”秋溪儿平静地说着。 “我不会忘记的,先生。”南岛站在伞下,声音坚定地说道。 “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我希望你记住。”秋溪儿回头看着南岛。“磨剑崖不会等你太久。” 南岛沉默少许,总觉得秋溪儿的话里有些不寻常的意味。 “先生你为什么总是要说这句话?” 秋溪儿看着东海方向,许久,轻声说道:“因为那里有个人就要死了。” 南岛听到这句话,联想到今日秋水剑的碎裂,心中蓦然一惊。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人活着就会死,老了就会死。”秋溪儿平静地说道。 南岛沉默许久,轻声说道:“我知道了,先生。” 秋溪儿点点头,说道:“言尽于此。” 南岛看着身旁的秋溪儿,却是问道:“磨剑崖不会等我太久。” “那么先生呢?” 秋溪儿转头,静静地看着南岛,什么也没有说。 而后化作剑光而去。 南岛长久地站在城头,看着那抹越过青山而去,消失不见的剑光。 所以是等,还是不等呢?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四十章 梨花无喜 秋溪儿离开后,南岛背着剑回了悬薜院。 没有回藏书馆,而是去了静思湖。 湖边见惯的白裙女子已经回到了崖上。 所以这里很是安静。 但是想来过几日便不会安静了。 秋溪儿走后,这片静思湖自然会有许多学子进来。 但是现在还没有。 南岛从一地白花里翻出来那块磨石,从身后取下剑来,蹲在磨石边开始磨着剑。 夜深湖畔只听得见磨剑的声音。 于是有人踩着那些声音而来。 陈鹤站在湖边,看着大半夜不回藏书馆睡觉,反而跑到静思湖磨剑的南岛,很是不解。 “你在做什么?”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去。 黑伞夹在脖子里,双脚抵住磨石,双手按着剑,磨得很是认真。 陈鹤绕到了南岛正前方,古怪地看着南岛。 “你不会受啥刺激了吧。” 然后他便看到了南岛身上偶尔露出的一些淤青与伤口——在那条巷子里被那个流云剑宗的人打的。 南岛停下手来,在月色下端详着手中的剑。 看了许久,缓缓说道:“我受到了一些欺负。” 南岛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又把剑按在磨石上继续磨着。 “所以我要还回去。” 南岛平静地说着。 陈鹤若有所思地说道:“难怪先前你回来的时候,我在探春园门口叫你,你都没反应,闷着头就往这边走了。” “没听见。”南岛瓮声瓮气地说道。 陈鹤也没在意南岛的语气,蹲下来看着南岛手里那柄好像被烧黑了的剑,好奇地问道:“是谁啊,你打得过吗?” 南岛停了下来,看着湖水想了想,说道:“花无喜,你不认识,应该打得过。” 陈鹤点点头说道:“确实不认识,不过我见你以前好像也没有这样......嗯,认真?较真?” 南岛想了想,说道:“好像确实是这样,但或许是因为我开始遇见的人都是好人?” “好人?” “比如说谢先生,梅先生,你,或者张小鱼师兄。”南岛轻声说道,“其实我很赞同你的那些说法。” “我说过什么?” “快快乐乐的当然最好了。” “我可没说过这句话。”陈鹤摇着头说道。 “嗯,只是概括总结一下。” “好吧。” “帮我捧点水。”南岛磨着剑说道。 陈鹤在湖边蹲下,捧了一些水过来,帮南岛洗了一下剑上的石泥。 “我原本以为花无喜开玩笑的,或者最多叫人打我一顿。”南岛叹息着说道。 “但他是想杀你?” “是的,还请了流云剑宗那个杀手剑派的人来。” “那你还能跑掉,厉害啊。”陈鹤惊叹道。 “我把他杀了。” 南岛平静地说着,抬起头来。 陈鹤愣在了那里。 “所以我决定也把花无喜杀了。”南岛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有什么背景吗?”陈鹤问道。 “好像是黄粱北巫道的人。” “那有点麻烦,杀了人之后肯定会被他们盯上的。” 陈鹤说完这句话后,便看见南岛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你看啥?”陈鹤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没有长出一朵花来。 “没什么。”南岛低下头去,继续磨着剑。“我以为你会很惊讶,然后想,你怎么是个这样的人。” “哈哈哈哈。”陈鹤笑着站了起来,说道,“那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虽然对这样的事情不感兴趣,但是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你也知道我经常看传记小说,里面杀来杀去的更多,有时候看得多了,也觉得无聊,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身边有这样的,倒有些新奇。” 陈鹤说着,转身看着南岛,说道:“你以后有这样的遭遇,记得和我说下,我给你写本传记,万一以后你没死在这条路上,活成了人间大修,比如丛刃宗主那样的人,我这本书肯定有不少人来看。” 南岛停下动作,看着陈鹤,说道:“你打算怎么写。” 陈鹤托着下巴看着月色说道:“我还没想好,不过书名我觉得要劲爆一点。就叫《被悬薜院退学后,我成了人间大佬》。”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我现在怀疑你和云胡先生师出同门。” “哈哈哈。”陈鹤哈哈笑了许久。 然后收敛了笑意,看着南岛依旧在磨着剑,说道:“你认真的?” “你是说你和云胡先生?” “我是说你要去杀人。”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在磨剑,秋先生说,流云剑宗的人杀人之前,都要磨剑,如果磨了一晚还不肯罢休,那就是必须要去杀。” 陈鹤沉思少许,说道:“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我还在理着思绪。” “什么思绪?” “他为什么要杀我,我不过就是刚见面的时候嘲讽了他两句他是条狗而已。” 陈鹤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也许你那句话刺到他痛处了,万一他真的是条狗呢?” “有道理。”南岛豁然开朗。“那他在给谁当狗?” “不知道。” ...... 花无喜有些忐忑地站在月色下的墙边。 墙是黑色的,和檐翘一样的颜色,这个院子都是这样的黑色。 但是院子里开着不少的白花。 雪白的。 满院梨花。 花无喜便站在墙边一株梨树下。 就像一幅水墨画中闯入的不速之客。 往年梨树结果的时候,他还经常来这里面摘了吃。 但是今年似乎不太一样。 天狱的人在街上拦住他,将他带过来的时候,神情很是严肃。花无喜想起前不久黄粱那边传来的消息,心道莫非天狱这就看不下去北巫道壮大了? 还是说因为北巫道对磨剑崖的试探,让他们起了疑心? 花无喜站在墙边皱眉想着。 那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他带了过来,进了院子之后便离开了。 花无喜想了许久,然后便听见院外有脚步声来了。 是天狱分司监察院的院长。 一个总是神色阴郁的中年男人,叫林二两。 但是不止他一个,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年轻的青袍男子。 林二两很是客气地给男子带着路。 青袍男子来到了墙边,抬头看了眼梨花,而后看着花无喜。 “花无喜,北巫道公子无悲的胞弟?” 花无喜虽然猜不透眼前之人的身份,但还是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是的,大人。” 青袍男子说道:“我叫柳三月,从槐都而来。” 柳三月说完,安静地看着花无喜。 花无喜心中一惊。 柳三月,槐都兵部侍郎,出身于道门青天道,甚得陛下器重。 只是不知为何他会出现在南衣城天狱这里。 花无喜心中隐隐有了一些猜测,但是他不敢说出来。 柳三月见花无喜低头沉默着,也没有逼问,看着满院梨花,平静地说道:“花无喜,这个名字不太好,今日你来了这里,满院梨花可是开心得很。” 花无喜抬头看着柳三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转头看向一旁的打了几年交道的林二两,后者却只是转头看着漆黑的院墙,什么也不说。 “侍郎大人什么意思?”花无喜小心翼翼地问道。 柳三月笑了笑,说道:“因为它们或许要多一些养料了。” 说完,转身便往院外走去。 花无喜这才发现在柳三月身后的林二两手便一直放在剑上。 “我兄长已经成了灵巫。”花无喜看着林二两说道。 林二两看着花无喜,淡淡地说道:“槐安有很多入了大道的人,但是他们还是要给陛下面子。” 林二两的话意思很简单。 大巫也好,灵巫也罢。 不能坐守人间,槐都便永远都不会在意。 花无喜看着那已经拔出来三寸的剑,看向已经走到门口的柳三月,匆匆开口说道:“侍郎大人想知道什么?” 柳三月在院门下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花无喜,平静地说道:“北巫道便在云梦大泽以南的地戍境内,我想你应该或许知道前不久,在那片大泽里发生了些什么。” 花无喜沉默少许,说道:“有鬼。” “什么鬼?” “巫鬼神教的鬼。” 柳三月走回了院子里,停在花无喜身前,盯着花无喜的眼睛。 “你看到了?” “我没有看到,但是北巫道的许多人都看到了。” 柳三月回头看向林二两,后者点点头。 “看来还是可惜,这些花只好正常生长了。”柳三月淡淡地说道。 花无喜松了一口气。 “我可以走了吗?” 柳三月挥了挥手。 花无喜匆匆离开了院子。 林二两站在树下,看着面对着院墙沉思着的柳三月,问道:“黄粱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柳三月抬起头,越过天狱那高大黝黑的院墙,向着南方看去,平静地说道:“黄粱可能要反了。” 林二两心中一惊,匆忙跪伏下来。 “大人恕罪。” “你有什么罪?”柳三月却是轻声笑着说道,“黄粱那边的事,陛下向来很少过问,天狱都没有将势力越过云梦泽去。无从得知,也是理所当然。” “那大人为何会来南衣城?” 柳三月低头看向自己青袍的一角。 他已经离开了青天道很久了。 但是在衣角处,依旧留着青天道的纹饰。 “有人算出来的。” “谁?” “我师尊,白玉谣。” 柳三月平静地说着,缺一门与山河观都是出自青天道,缺一门会的,青天道自然也会。 “但是她算得不是很好,不如缺一门那个老神棍算得准。”柳三月看着南方,轻声说道。“她只算到了,黄粱会有大变,很巧的是,你们送来的情报里,有北巫道主公子无悲成灵巫的消息。” “连李石师兄那样的人都还没有入大道,他花无悲便成了灵巫,这是不合理的。” “我们也有过猜测。”林二两说道,“但是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柳三月平静地说道:“毕竟人间平静了一千年了,谁会往这方面去想?” 林二两没有说话,神色里有些自责。 “卿相院长是不是不在南衣城了?” “是的,应当是前几日离开的。” 柳三月轻声说道:“果然这种活了一千年的大妖,还是嗅觉敏锐一点。” “需要注意悬薜院的动向吗?”林二两问道。 柳三月沉思少许,摇了摇头。 “随他们去吧。” 柳三月向着院外走去,淡淡地说道:“翻不起什么浪来。”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四十一章 长生 南岛磨了一晚上的剑。 直到大清早,才在悬薜院里不断响起的虫鸟声中离去。 而后一觉睡到了下午。 起来之后下意识地便要赶去静思湖。 走到楼梯上时才想起来秋溪儿已经回了磨剑崖。 撑着伞站在那里愣了许久,南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走下楼去与陈鹤闲聊了一阵,说的依旧是昨晚的事,一旁有学子正在看书,听着二人不断聊着怎么摸清路线规律,怎么跟踪尾随,怎么一刀致命,很是古怪地看了一眼二人,觉得他俩多半是疯了,于是抱着书去了二楼。 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密谋。 南岛觉得自己如果没记错的话,花无喜应当是青牛院的学子。 但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住在院里面,还是住在南衣城中。 所以南岛从陈鹤那里薅了一个包子,一面啃着,一面往青牛院的学子住舍走去。 三大院系的住舍是在一起的。 在悬薜院的西北面,南岛之前扫地的时候来过几次,但是没有进去过。 住舍是一排排的二层小楼,楼上可以读书修行,楼下用来睡觉,一般都是四五人住一楼。 南岛撑着伞走了过去,沿着落满了落叶也没人扫的小道走过去,挨栋楼看了一遍,大部分都是文华院的住舍,青牛院的在更后面一点。据说是因为青牛院和巫鬼院的会修行,跑得快一点,更不容易迟到的缘故。 很朴素实用的考虑。 南岛一面想着,一面走到了青牛院的住舍小楼群外。 有几个学子正在小道旁的树下修行,被南岛走路的动作惊醒过来,看着这个打着伞的门房,还是有点印象的,很是好心地问道:“咦,是你啊,你要来做什么?” 南岛面对着这种友好,很是羞愧,觉得自己这样的人真是十恶不赦,但他还是骗了他们。 “我看下住舍里的卫生,毕竟要是太乱了,先生看到了不好。” 那几个学子看了眼四周,发现都是杂物落叶,点点头说道:“确实是的。” 南岛指了指里面,说道:“我去里面看下怎么样。” “好的。” 那几个学子没有怀疑南岛,站了起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南岛顺利地打入了敌人内部。 学子们的名字一般都是写在楼外小木牌上,南岛转了好大一圈,都没有看见花无喜的名字,想来应该便是住在城外的。 出去的时候,南岛便错愕地看见那几个学子找来了扫帚,正在道上扫着落叶。 给南岛整得羞愧不已。 走过去便要帮几人扫地。 那几个学子却是很客气地拒绝了。 “你不用帮忙,以前梅先生就没来管过这里面,都是交给我们自己处理的。” 南岛只好作罢,看着几人勤恳地扫着地,好奇地问道:“你们不是青牛院的吗?还要动手扫地吗?” 那几个学子很是羞愧地说道:“惭愧惭愧,入院一年了,还没有入道,至今还在和气感捉迷藏。” “......” 南岛沉默少许,说了声,“加油。” 而后匆匆离去。 离开了学子住舍之后,南岛又去了青牛院的讲道坪。 因为昨日万灵节的缘故,所以许多先生今日都有课,往日里总会空出一些的讲道坪甚至全都满了,听说还有好几个先生去了人少的巫鬼院借地方讲道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打起来,毕竟巫鬼修道,好像关系历来都不是很好。 南岛挨个讲道坪看了过去,先生们今日都很亢奋。 或许是见到了昨日那些祭礼与洗礼还有洗剑的缘故。 正在和学子们侃侃而谈。 张小鱼是个特例。 他在和学子们吹嘘昨晚带着岭南剑修打牌赢了多少钱。 说得唾沫横飞,然后有张欠条从袖子里飞了出来。 有学子眼尖,捡起来便念——今日,张小鱼借钱五百文,改日还。 张小鱼面红耳赤地夺了过来。 下面学子一阵哄笑。 只有李蝶坐在最末尾,呆呆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南岛看了一阵,便离开了。 将整个青牛院讲道坪都看了一遍,甚至还去了巫鬼院也看了一阵,也没看到花无喜的人影。 南岛失望地走回了藏书馆。 陈鹤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去问院里的先生。 南岛怔怔地看着陈鹤,说道:“这样不好吧。” 毕竟自己要干的可不是什么好事。 陈鹤只是笑嘻嘻地说道:“要不我给你去问?” 南岛歪着头看着陈鹤,说道:“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上心?” 陈鹤耸耸肩说道:“没办法,毕竟我对你这个朋友还是很认可的。” 南岛想了想,说道:“还是算了,你就好好的守着藏书馆吧,我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少牵扯进来一个人也好。” 南岛没给陈鹤继续说话的机会,转身走出了藏书馆。 他当然不会蠢到真的去问这种东西。 而是去了静思湖。 抱着剑沉默地坐在湖边。 今日的静思湖有不少学子,或者抱着书卷坐在小道边,或者坐在湖畔感受着天地元气。 人多了。 南岛反倒觉得寂寞了。 于是拿着剑,走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开始练剑。 然而少了秋溪儿在静思湖,似乎总是感觉少点什么。 南岛练了一小会,便停了下来,看着剑上的九朵白玉兰,叹息着坐了下来。 “你还会用剑?” 身旁有人坐了下来,南岛转头看了一眼,却是数理院的杭悦。 后者抱着书坐在旁边,很是惊奇地看着南岛。 “嗯。”南岛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少女杭悦倒也不在意南岛的语气,自顾自地笑着说道:“虽然之前看你腰间一直有柄剑,但是看起来太丑了,也没想你真的会。” 南岛闻言低头看着膝头的剑,说丑也确实丑。 但是经过了昨晚的洗剑,倒是好看了一些了,尤其是那种青黑的色彩,让人一眼就觉得很不一般。 当然,丑还是丑。 哪怕南岛磨了一晚上,剑也不是很锋利。 如果不用剑意或者天地元气附在上面,估计砍鱼头都费劲。 南岛抬起头来,看着湖水说道:“其实也没学几天。” “自学的吗?可是我看你出剑好快啊,比院里一些剑学派的学长都快。听说剑学派的大先生是个爱打牌的人,可能是这样他们才学得不好。” 南岛觉得张小鱼肯定很冤枉,毕竟他才来悬薜院没多久。 而且他是二先生。 不过南岛也没有纠正她的错误。 “可能我天赋比较好吧。”南岛笑了笑说道。 “天赋好为什么会被拒收?”杭悦一脸真诚地疑问。 南岛默然无语,起身便要离开。 “那个......” 少女杭悦在后面叫住了南岛。 南岛回头看着她,却见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没什么,没什么,你走吧,哈哈。” 南岛又站了一会,确定她真的没有想说什么,于是便离开了这里。 云胡不知在廊道里,身旁摆了几本书,口中满是墨水,手中还拿着只毛笔,正在想着什么东西。 南岛路过的时候倒有些惊奇。 他没想到云胡不知也会来这里。 不过想想这里确实比较安静,虽然有不少学子,但是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凑过去看了一眼。 《论化妖与修道之间的联系》。 还只有一个标题和几行字。 南岛有些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化妖?” 云胡不知被南岛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手中的笔都掉到了地上,南岛帮他捡了起来。 “不好意思,走神太深了,没看到你来了。” 云胡不知接过笔笑着说道。 南岛倒被整懵了,想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说道:“应该是我给先生道歉才是。” 云胡不知拿着笔随意地说道:“无妨无妨。” 而后将那张纸拿了起来,说道:“化妖就是指人变成妖,虽然说当今人间公认的,人族是繁衍生灵,妖族是化物生灵,但是其实不少妖族都是有了后代,同样变成了繁衍生灵。至于这个。”云胡不知指着那个标题,笑了笑说道,“其实是我的一些猜想,因为当今人间,虽然修大道,但是哪怕如当年函谷观圣人李二那般的人物,也没有能够超出人间百年的限制,但是妖族可以。我就在想,修道修道,似乎总是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 “延寿。” 云胡不知缓缓说道。 “虽然道圣李缺一曾经说过,有生便要有死,但是毕竟那是一千年前的事。” “先生觉得道圣说错了?” “不是错了,而是他所处的时代,具备生死观的局限性。妖族大规模出现的时候,他还没有死,他死了之后,也便不知道,哪怕是最普通的妖族,也能活好几个人世百年之久。是啊,那个时代,大道才始现世一千年,他们又怎么能够想到,原来人可以不止活一百年呢?”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倘若修道能够将化妖融入进去。那么世人问你,你为何修道,你便可以告诉他。” “为了长生。” “你想象下,很多年后,万千大道,共逐长生,这是何等美妙的场景!” 南岛被云胡不知画得大饼深深地震撼到了,遐想了许久,才看着云胡不知问道:“先生已经知道如何去做了?” 云胡不知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才写了个标题的书页,讪讪地说道:“没有。” “但是丛刃宗主不是便活了一千年?”南岛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云胡不知问道。 “他们是先入大道,而后化妖。”云胡不知说道,“这是不具备普遍性的特例,你想想,人间能有几个得见大道的人?” “先生的意思是?” 云胡不知握紧了拳头。 “长生要从入道抓起。” 南岛默然无语,觉得云胡不知想得很伟大很壮观。 但是他看不懂。 要离去了,南岛却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云胡不知不就是青牛院道学派的大先生么? “青牛院是不是有人退学了?”南岛想着今日寻来寻去都没有看见花无喜的身影,于是旁敲侧击的问道。 云胡不知抬起头,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有,叫花无喜吧。” “哦。”南岛漫不经心地走了出去,好像只是随意问起的一般。 云胡不知却是久久地看着南岛的背影。 他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但是又想不起来。 于是便没有再想,低头继续翻着摆在身边的那些书。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四十二章 穿花之事 南岛走出白兰林,沿着小道走出去,便看见南衣城大少爷北台正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叼着一根青藤坐着。 南岛走过去好奇地问道:“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 北台说得言简意赅。 “等我做什么?” 南岛撑着伞站在门边,有些奇怪。 北台笑了笑说道:“你不是在打听花无喜的下落吗?” 南岛沉默了下来。 “我知道他昨天请了人在南衣城想要杀你,但是看样子他没有成功。”北台叼着树枝,看着巷子里那些在春日里茂盛生长着的青苔,笑着说道,“看来你小子,有点东西啊,流云剑宗的杀手都没有杀掉你?” “侥幸逃脱了而已。”南岛闷闷地说道。 北台轻哼一声,将嚼得血肉模糊的青藤吐了出来,说道:“今早有人在南衣河下游捞起来一具尸体。” 南岛死死地握住了伞。 “不过你放心,当时我正好闲逛到附近,我说那人是失足淹死的。”北台笑着说道,“于是仵作拿刀在他脖子上割了一刀,说他在水里撞到了石头,把脖子割到了。” “有多少人看见了?” 北台想了想,说道:“大概几十个人?不过你放心,我都说了是淹死的了,就算神河来了也不会反驳。” 南岛叹息一声,说道:“北公子确实是南衣城第一公子。” 北台双手枕在脑后,向后倾倒靠着门,说道:“那是自然。” “但你为什么明明知道,还要帮我?”南岛在伞下蹲了下来,歪着头看着一旁懒散的公子爷问道。“我看你也不像是这么爱管闲事的人。” 北台随意地看着天空,春日的天空很是明澈,而且没有下雨,看起来令人觉得很是舒适。当然,北公子是否是因为天气好而觉得舒服,还是因为花无喜吃瘪觉得舒服,那便不得而知了。 “因为我一直都不是很喜欢这个人。” “为什么?” “因为他以前和天狱走得很近。”北台说着,又想了一下,说道,“准确说起来,是北巫道和天狱走得很近。他们一直想将势力扩散到槐安来。南衣城的这些破事已经够糟心的了,他们还想进来插一脚。” 北台看向南岛,说道:“所以你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南岛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俗话说得好,帮人就是帮自己,如果我告诉你他花无喜会在哪里,你能杀了他?” “北少爷自己不动手?” 北台叹息着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最好一事无成无所事事,不然有些人就会一直盯着。” “北大少爷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北台只是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南岛:“你以为我便真的像他花无喜说的那样,喜欢和废物打交道?” 南岛叹息一声,说道:“看来北公子早就盯上我了。” 北台笑着说道:“我又不是蠢货,一个能够打着一柄这样怪奇的伞,还被人间剑宗和悬薜院都拒收的,自然不会是一般的人。但是我对你身上的秘密并不感兴趣,所以我也是真的拿你当朋友来对待的。” “看得出来。”南岛想起了那晚二人在河边喝酒的那些事。 北台一直以来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恶意。 就是为人有点古怪而已。 “言归正传。”北台端正地坐了起来,看着南岛,说道:“需不需要我提供一些帮助?” 南岛看着北台,说道:“什么样的帮助?” 北台托腮说道:“我会帮你把花无喜约出来。” “他会出来?” 北台轻声笑着说道:“他当然会出来,因为他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杀人。” “但是你会想杀人。” “是的。”北台平静地说道,“昨日他请人杀你之前,担心我会从中作梗,所以把我请了过去。” “北公子有没有从中作梗?” “我找张小鱼打了一把牌。” 南岛沉默下来,看着北台说道:“看来你知道的确实很多。” 北台笑着说道:“毕竟张点炮的名字,南衣城都知道,尤其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是会对他格外关注一点,所以知道的也多了一点。那种情况,张小鱼肯定会出手帮你,他帮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南岛也没有问是什么大麻烦,看着北台说道:“多谢。” 北台挥了挥手,看着一巷正午的春阳,似乎被晒得很是舒服,懒洋洋地说道:“到时我会把他约出来,就在昨日他约我的那个地方,会经过昨日你遇袭的那条巷子。” 北台站了起来,看着悬薜院的大门,想了想说道:“你昨天肯定受了一些伤,你如果什么时候想杀了,有把握杀了,就插支青藤放在门口这个香炉里。” 南岛看向大门,大门两旁各有一个小小的挂在上面的红色香炉,里面有许多烧尽了香支和蜡烛。 “插哪边?” “哪边都可以。” “好的。” 北台点点头,拍拍屁股上的灰,向着院外走去。 “人间啊,太无聊,喝酒去,你去不去。”北台走在巷子里,回头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摇摇头,说道:“不了。” 北台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南岛在院门口坐了很久,斜撑着伞眯着眼晒着和煦的日光。 这场关于杀人的讨论便在这个温暖的上午结束了。 ...... 梅先生现在很少在门房里坐着,大早上起来扫了地,做了一些杂事之后,便去了探春园,在梅林里看花,或者坐在湖边亭子里看鱼。 南岛知道他在那里,但是没有过去打扰他,在门房四周转了两圈,便去了听风台。 相对而言,这里确实是比较安静的地方。 只要大晚上没有人来打牌。 陈鹤在楼下看书,南岛去的时候,还颇有兴趣地和南岛讨论了一下,到时候应该怎么了结这段恩怨。 陈鹤觉得南岛应该坐在巷墙之上,抱着剑看着暮色,然后等傍晚,等到花无喜从巷中过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等了你很久了,花无喜。 然后从墙头跳下去,一剑把惊慌失措的花无喜刺死。 最后抬剑吹血,潇洒而去。 南岛看着陈鹤许久,总觉得这小子不应该姓陈。 应该姓熊。 当然,他所描绘的这一幕,确实很帅很装逼。 但是南岛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还不会剑意离体,长剑不能脱手,万一他远远地看见我坐在巷墙上直接跑了怎么办?” 陈鹤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确实不妥。” 二人研究了一阵,觉得应该在巷子里躲起来,最好是入夜之后,正好南岛的剑是黑色,在夜色下都不会反光,等到花无喜经过,直接一剑刺死,然后偷偷离开。 神不知鬼不觉。 说着,陈鹤却是有些兴奋起来,从柜台下面拿出了纸笔,直接开始写了起来—— 今夜花无喜很高兴。 因为北公子请他去喝茶。 茶未必是好茶。 但是请喝茶的人却是城里绝顶的妙人。 能够喝到这样的一碗茶,花无喜觉得很是满足。 巷子。 很静。 很安静。 巷子里十分安静。 随着安静一同出现在花无喜面前的,是一柄剑! 少年,撑着黑伞,手中的剑是黑色。 安静的黑色。 你好。 少年说。 花无喜心想我并不好。 因为那柄黑色的剑,已经刺入了他的喉咙里! 昨日见到的那个灯笼。 和今日自己脖子里喷出来的血。 哪个更红? ...... 南岛沉默地看了陈鹤写的那个故事,后者则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怎么样?” 南岛想了想说道:“花无喜应该不会因为喝到了北台请的茶而高兴,而且北公子喜欢喝酒。” 陈鹤趴了下来,继续改着,南岛看了一会,撑着伞去了听风台上。 在听风台边坐了下来,把身后桃花剑取了下来,横放在膝头。 今日已经过了一半。 是三月十六日。 昨日秋先生离开了悬薜院。 南岛抬头长久地看着东面。 那座高崖便在东海畔。 南岛看了一阵,便闭上了眼睛,抬手抚在剑上,感受着那些来自秋溪儿的剑意。 神海之中,有一道柔弱的剑意正安静地躲在角落里。 当南岛感受着秋溪儿的剑意时,那道柔弱的剑意此刻却是跃动起来,像一条鱼儿一样,在神海之中四处游走,绕过了桃树下的剑意,也绕过了那本古老的书卷,循着天地元气而来的方向,似乎想要出来一样。 南岛看着神海中那抹剑意的模样,唇角微微上扬。 你也很喜欢她,是么? 南岛用元气包裹着那抹剑意,将它引了出来,落在了手中的桃花剑上。 那抹剑意在剑身之上欢快地游走着,贪婪地吮吸着那些来自秋溪儿剑意的残留之意。 南岛睁开眼,安静地看着那柄青黑色剑上的画面。 剑意往往是凌厉的,肃杀的。 但是在最开始,它必然是柔软的。 安静的。 纯真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因为愤怒。 当南岛这样子想的时候,那条剑意小鱼的鳞片便硬了起来,而后缓缓变得更加细长。 从鱼头变成了剑尖,身躯变成了剑刃。 想象抬手握住鱼尾。 那条鱼便成了一柄剑。 南岛看着那抹属于自己的剑意再度回到了神海之中,被天地元气包裹着。 却是想起了秋溪儿说过的那段话——剑最开始被握在手里的时候,就是用来杀人的。 南岛想着与陈鹤构建的那些杀人的场景。 每想一次,剑意便凌厉一分。 是谓蕴养。 于是当南岛在心里想了无数种花无喜的死法的时候。 那道剑意便变成了两道。 南岛睁开眼,一片被风吹入楼中的竹叶被切成了两半,坠落在了南岛膝头。 于此同时一并落在膝头的,还有一大片来自人间的喧哗之声。 南岛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不知何时,又来到了那个小镇里。 便坐在一处迎风的屋脊檐翘之上。 长街对面。 那个青裳少年便同样坐在檐翘上,托腮歪头,微微笑着看着他。 南岛低头看着自己膝头的那两半竹叶。 突然分不清,这里究竟是梦里,还是真实存在于悬薜院的某个怪奇空间。 南岛还在想着,对面的那个少年却是微微笑着开口了。 “学剑啊,真好啊。要不要我教你?”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四十三章 人间无数草为萤 青裳少年的声音很轻很小,但是南岛听得很是清晰。 南岛想起了镇子外面的写着请勿高声语的石碑,于是也放低了声音,轻声问道:“这是哪里?” 青裳少年微微笑着看着他,说道:“这是天上镇。” 南岛转头向着四处看去。 远处依旧有云海高崖,还有无数的隐没在镇外云雾里的小道。 远方是云雾,然而镇子这里却是天色晴朗,抬头便是流云散漫的天空,云后面是澄净的蓝色,镇外似乎有着一片花海竹林,空气里随意地飘飞着青色的叶子。 “天上镇是哪里?” 南岛回头看着青裳少年,后者却只是微笑不语。 天上镇自然在天上。 南岛看了青裳少年许久,换了个问题:“你是谁?” 青裳少年抬头看向天空,而后视线随着那些流云不断下落,直到落在镇子上,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草为萤。”青裳少年微笑着说道。“我叫草为萤。” 草为萤。 南岛低声念着这个古怪的名字,看方才那个少年的表现,似乎只是随口取的一个名字,南岛并没有在这个名字上多纠结什么,他有更重要的问题。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少年草为萤站起了身,在屋脊上走动着,下面有小孩子充满惊叹地看着他走来走去。草为萤走了一阵,看向南岛,说道:“你便是这样走来的。” 南岛看着草为萤,皱眉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草为萤笑着说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能够走进来,便说明你能够走进来。” “.......”南岛觉得自己似乎听了一句废话。 想了想,南岛问道:“你认识丛刃宗主吗?” 草为萤歪着头想了许久,说道:“谁是丛刃?教你学剑的那个人?” “不是.....”南岛正想说什么,便看见草为萤抬手竖在唇前,作了个嘘声的手势。 草为萤轻声说道:“你的声音太大了。”说着,从屋脊上跳了下来,向着镇子的另一头走去。“我们去镇外说。” 南岛想了想,撑着伞同样跳下了屋脊,踩着青意盎然的石板小道,跟着草为萤向着镇子外面走去。 先前南岛所进来的那边应当是南面,因为二人在出镇的时候,看见有块牌坊,写着北坊。 向着北面一直走去,草为萤应该便是镇上的人,不时便有人与他打着招呼,偶尔还有两个面带羞意的少女塞着桃李之类的水果给他,不等拒绝,便转身踩着春风离开。 草为萤颇为闲适的走在路上,吃着水果,还给南岛塞了一个。 二人走了一阵,便出了镇子,道旁青草葱郁,野花遍地,春风吹着和煦的阳光,一派人间小镇舒爽之意。 “这是你第三次来这里了吧。”草为萤啃着果子,又取下腰间的酒葫芦,一口水果一口酒。 南岛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的吃法,听着草为萤的那个问题,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镇子里不是很喜欢外面的人进来。”草为萤放下酒葫芦,将吃完的果核丢进了一旁的花丛里,或许明年便会长出一株桃树来。“所以你千万不要在里面大呼小叫的。” 南岛点点头。 想起了镇外那块碑文。 “那上面的字是你改的?” 从不敢高声语,改成了请勿高声语。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不知道,可能是我改的?” “为什么是可能?” 草为萤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里面的酒水晃荡着。 “因为我经常喝醉在镇外,喝醉了就容易想不起来一些事情。” 南岛看着草为萤腰间的那个酒葫芦,却是突然想起来自己的那个酒壶已经不知道遗失到哪里去了。 “你喝的是什么酒,桃花酒?”南岛问道。 草为萤摇摇头,笑着说道:“桃花要结果子的,把花摘了,哪来的桃子吃呢?我这就是普通的米酒,你要不要来一口。” 南岛摇摇头拒绝了,摩挲着手中的伞骨,回头看着一片闲适的人间小镇。 “这个地方是做什么的?” 草为萤一边走着,一边歪头想着,想了许久,笑着说道:“你这个问题给我问住了。” 南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镇子就是镇子啊,有人在这里修了房子,铺了街道,于是便成了聚集地。但它是用来做什么的?我不知道。”草为萤在小道上停下来,想了想又想,说道,“就是人间吧。” 天上人间。 南岛想着这四个字,心中莫名有感慨而生,但是他琢磨不透那是什么感觉。 或许人们有想过天上人间。 但那是怎样的? 就像镇外那块碑文一样。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应当是恢弘壮丽,神圣浩瀚的地方。 一个小镇子。 这算什么呢? 南岛皱起了眉头,看着那里许久,回头却发现草为萤已经蹚入花海中去了。匆匆追了上去,与草为萤再度并行走着。 “镇外有什么?”南岛看着小镇之外的春日,还有更远处的云海。 草为萤将酒葫芦取下来,握在手中,小口的喝着,眯着眼看着那些云海。 “人间。也是人间。” 草为萤如是说道。 “哪里都是人间?”南岛问道。 “哪里都是人间。”草为萤的声音很平静,一种莫名的平静,就好像那句话中似乎藏着许多的秘密,但是他什么也不肯透露,于是只是平静地说道——哪里都是人间。 南岛远远地眺望着那些高崖云海、苍翠山岚,似乎想要看清那里究竟有着什么一样。 草为萤便站在他身旁,吹着满是花香的春风,喝着镇上的普通米酒,微微笑着说道:“翻过山不会有别的,只是山。” “你怎么知道我想翻过去看看?”南岛回头看着草为萤。 “每个人都想翻山。”草为萤笑着说道:“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于是我带了好几壶酒,还有许多吃的,穿过那些藏在云海里的小道,一路翻越而去。” “但是什么也没有,只是山而已,山下有着许多小镇。” “有些镇子里有着另一个草为萤,有些没有,于是我问了他们。” “他们告诉我,草为萤带了很多壶酒,出去翻山去了。” 草为萤笑着回头看向镇子。 “所以最后我又回来了。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回来的这个镇子,是不是我当初出发的那个镇子。” “翻的山太多,喝的酒太多,我以为我能看到更多生命认知之外的东西,但是并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见到过,反倒记不起了我从哪里来的。” 草为萤微微笑着,看着南岛:“你还想翻山吗?” 南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青裳少年许久,又转头继续看着那些藏在云雾里的人间。 想了很久,南岛才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但我还没有翻过。” 我还没有翻过,所以哪怕你告诉我那后面真的不会有什么了。 我还是想去试试。 草为萤喝着酒,在花海里向前走去,不住地笑着。 “愚蠢的人间少年哟。” 南岛看着草为萤的背影,不知道他为何要说自己愚蠢。 于是跟了上去,二人穿过了花海,停在这一处山崖小镇的边缘。 那里有条石道,藏在云雾大湖里。 在石道边有许多喝光了的酒葫芦、断了的剑、走破了的鞋。 草为萤走到石道边坐下,看着云雾山岚,轻声说道:“想翻那就去吧。” “你呢?”南岛看着草为萤。 草为萤喝着酒,笑着说道:“我要再看看。” “看看人间。” 南岛没有走,在草为萤的旁边坐了下来,看着云海湖水,还有里面倒映着的,一棵心口位置快要开花的桃树。 “我倒是很想翻翻看一看。”南岛笑着说道,“但我觉得我可能会死在路上。” “忘掉。”草为萤却是突然说了一个莫名的词。 “什么忘掉?”南岛转头看着草为萤。 “忘掉你快死了。”草为萤轻声说道,“这样你就不会死了。” 南岛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草为萤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看着湖水,南岛这才发现,这个少年在水中没有影子。 “湖里为什么没有你?” 草为萤喝着酒,在湖水中晃着自己的腿,说道:“因为我把自己忘掉了。” “所以你其实不叫草为萤?” “也许我真的叫草为萤。”草为萤轻声说道,“只是我不记得了。” “翻过了许多山之后,我便开始忘记许多东西。” 南岛沉默地看着他。 草为萤喝着酒,自顾自地说着,转头看向南岛,说道:“那个桃子你还吃不吃,我有些饿了。” 南岛低头看着一直被自己握在手里的桃子,他刚想递给草为萤。 但是心里忽然有种没来由的猜测。 南岛收回了手,而后看着一脸失望的草为萤说道:“我也有些饿了。” 草为萤耸耸肩,说道:“那好吧。” 二人便一直坐在湖边石道上。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远方烟云霞光落在了湖水中,仿佛是另一个人间。 晚风吹来,山峦雾霭渐渐被吹散,像是这个人间的秘密正要向南岛解开。 “你该走了。”草为萤看着南岛说道。 “怎么走?” “怎么来便怎么走。” 南岛沉默少许,闭上眼。 睁开眼,听风台上已经落了许多竹叶。 暮色降临。 人间灯火繁盛,流动在南衣城中。 南岛看了许久,才将自己的思绪从那个叫‘天上镇’的地方摆脱出来。 低头看去。 桃花剑依旧横在自己的膝头。 掌心里握了一个桃子。 是梦非梦。 别有人间。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四十四章 永远开心快乐而且悠闲自在 陈鹤抱了坛酒上来,在听风台坐下,找来两个杯子,一人倒了一杯酒,躺坐着看着夜色。 “你修行还挺刻苦,真这么想杀那个叫花无喜的?” 南岛将手里的桃子放到一旁,拿起那杯酒,想了想说道:“我以前一直都是活在小镇上,成天打着伞,也没什么人和我玩。” “后来呢?”陈鹤回头看着南岛问道。 “后来我便来了南衣城,就是前几日,三月初四的时候,第一次来,我去了人间剑宗,见到了丛刃宗主。他和我说了一段话。”南岛叹息着说道,“大概便是因果之类的。” 南岛将杯里的酒饮尽,轻声说道:“染上了因果,便要还因果。” “所以他既然要杀你,你便一定要杀他。”陈鹤说道。 “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南岛看着夜色说道,“但是这让我觉得不爽。” 陈鹤静静地看着南岛,说道:“你好像变了一些,这不是你所说的,遇到的是好人还是坏人的问题。” 南岛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可能的确有点,因为先生回崖上了,所以我有些低落。” 陈鹤看回夜色,说道:“是的,人在情绪不好的时候,确实会有一些变化。” 南岛沉默地喝着酒,又觉得似乎不止是秋溪儿回崖上的问题。 梅先生妻子的死,在那条巷子里遇到的险境。 还有那个已经袭击了自己两次的河宗的人。 有些东西很明了,有些依旧是一团迷雾。 南岛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十二天,有时候漫长得如同好几年。 他有时候会不在乎一些东西,因为终究是要死的。 有时也会觉得遗憾,比如秋溪儿。 那是让他尝试挣扎着往上爬的动力。 南岛想着便叹息起来,看着人间,轻声说道:“人总要变的,我才十五岁,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陈鹤轻声笑着,说道:“变成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不是自己想要变成的模样。” “比如你?” “比如我。” 南岛与陈鹤对视许久,哈哈笑了起来。 “真羡慕你啊。”南岛笑着笑着,就低落下来自顾自地说道。 陈鹤拿着酒杯站起来,走到南岛身边凭栏靠着,说道:“其实我很好奇,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让你变成如今这番犹犹豫豫进退维谷的模样。” 南岛想了想,说道:“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简单说下?” “我有个朋友,小的时候就要死了,但是有人将他的命和桃树的命换了,后来桃树死了,但是他要还桃树的因果,比如身上有时候莫名其妙就会开桃花,当桃花开遍全身的时候,他就要死了。”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陈鹤回头看着他。 南岛想了想,说道:“要不然是你?” 陈鹤哈哈笑着,拍了拍南岛的肩膀,说道:“我以前确实不知道你原来活得这么惨。” 南岛摇摇头说道:“惨倒不至于,就是有时候会觉得很恐慌。” “我以为是任何时候都会觉得很恐慌。” 南岛笑着说道:“毕竟恐慌的活着是件痛苦的事情,我很多时候都不会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 “且行且珍惜。” “是的,且行且珍惜。” 南岛说完,便见陈鹤举起了酒杯,有些疑惑。 陈鹤无奈地说道:“这个时候不应该举杯共饮,然后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吗?” 南岛怔怔地看着陈鹤,然后举起了酒杯。 “砰。” 两只杯子撞在一起,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声。 “共饮且共勉。”陈鹤如是说道。 南岛点点头,一口喝完了酒,却是有些好奇地看着陈鹤,问道:“你需要共勉什么?” 陈鹤握着空空的酒杯,张开双臂拥抱着夜色人间。 “祝我在这璀璨人间里,永远开心快乐而且悠闲自在。” 南岛看着陈鹤的背影。 只觉得他身周闪烁着光芒。 不知是人间的,还是他的。 ...... 人世的悲喜并不相通。 命运也是。 ...... 陈鹤把剩下的半坛酒都留给了南岛,走之前微笑着拍着南岛的肩膀。 “也祝你如此。” 陈鹤走后,南岛抱着半坛酒坐在听风台。 泪流满面。 ...... 人啊,大多是浮沉着,挣扎着的。 不是么? 张小鱼抱着剑鞘站在南衣河边,这样想着。 从槐都来的兵部侍郎柳三月便站在他身旁。 “你没有当年快乐了,张小鱼。”柳三月看着这个当年山河观的少年友人,叹息着说道。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你今年二十五,我今年也是二十五,在人间也好,在修行界也好,活到了这个年纪,便很难能有让我们快乐的事情了。” “打牌呢?”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一直输的人,怎么会快乐。” “那你为什么不试着赢一把?” 张小鱼低头看着手中空空的剑鞘,轻声说道:“还不到时候。” 柳三月还想再说什么,张小鱼却是挥挥手,说道:“说正事吧。” 柳三月看了张小鱼许久,点点头,说道:“我想知道丛刃宗主的去向。” 张小鱼转回头看着柳三月,后者神色自如,似乎真的只是想要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张小鱼转回头去,摇摇头说道,“他老人家整天不是睡觉就是睡觉,谁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你问这个干什么?” 柳三月沉默少许,说道:“南衣城可能需要他回来坐镇。” “你我不行?” “李石都不行。” “那你便让你的神河陛下来。” 柳三月沉默少许,说道:“陛下也失踪了。” 张小鱼猛然回头看着柳三月,后者眼神诚挚,不似说谎。 二人长久地沉默在南衣河边。 过了许久,柳三月叹息一声,说道:“我要去云梦泽那边看看。” “原来风从云梦泽那边吹来的?”张小鱼柳三月出现在南衣城的那日,他在牌馆窗口吹到的那阵风。他一直以为风从北方来。 柳三月点点头,说道:“应该是的。” 二人在河边对视一眼,化作道风,出现在南衣城外那片大泽边。 古泽芋茂盛地生长在泽边,大片的青灰色的芋海在风里招摇着。 这片号称八百里的云梦大泽,便横绝在黄粱与槐安之间。 哪怕人间已经一统千年。 在大泽两岸的人们依旧沿袭着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风是寻常的风,带着大泽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但是泽边的二人都是出自道门现而今的三大观中,自然可以清晰地察觉到,那些风里传来的让人觉得不安的气息。 “天狱那边有什么线索?”张小鱼看着柳三月问道。 柳三月摇摇头,说道:“零零散散,完全无用,最大的怀疑,也不过是公子无悲突然入了灵巫之境。这也不能怪他们,这千年来,他们的主要职责并不在此,而在于十二楼。” 张小鱼听见十二楼这个名字,轻哼一声,转身向着南衣城方向而去。 “你的陛下,太小看黄粱那片土地了。” “那里终究曾是陛下的故土,他选择宽容一点,也可以理解。” “故土?”张小鱼轻声笑着,很是讽刺。 “他的故土,只是幽黄山脉而已。”张小鱼在月色下踩着沙滩走着。 柳三月沉默地站在泽边。 “而且他这个人,我觉得有问题。你好自为之吧,柳三月。” 张小鱼的身影消失在大泽边。 柳三月回头看着大泽。 陛下当然有问题。 但那些问题与人间相比而言,并不重要。 ...... 张小鱼回到剑宗的时候,胡芦依旧抱着剑坐在剑宗大门口。 已经坐了几日了。 丛刃与他的剑,总要有一个在南衣城,世人才能安心。 身后大门敞开着,打麻将的人依旧在打麻将。 张小鱼走过去的时候,叹息着拍了拍少年胡芦的肩膀。 “胡芦娃呀,你可得好好修行啊!” 胡芦抬起头,看着张小鱼,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师兄?” 张小鱼唉声叹气地说道:“万一咱师父死在外面了,这个南衣城可得你来看了。” 胡芦一阵无语。 “师父回来了,我要把你这句话说给师父听。” 张小鱼在胡芦头上嘣地敲了一下,说道:“哟,头铁了啊,都敢去告状了。” 胡芦抬手摸了摸头,前几日打牌输了,被师兄们把头发剃了,此时摸起来倒还挺舒服的。 张小鱼也是这样想的,反复的摸来摸去。 摸得胡芦不耐烦了,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才作罢。 张小鱼哈哈笑着,走进了剑宗园林。 月色明亮,张小鱼向着一池方向走去。 丛心还在木屋下的秋千上坐着,手里捧着的桃花都要枯萎变成褐色的了。听见脚步声,兴奋地站了起来,瞥了一眼,发现是张小鱼,于是又哀叹着坐了回去。 “怎么又是你张小鱼。” 张小鱼晃悠着靠在秋千边,讨好地帮她摇着秋千。 “小丛心啊,虽然我没啥钱给你买糖油粑粑吃,但你也不能这样区别对待啊。” 丛心只是哼了一声,把头转了过去。 “借钱没有,先还了我的钱再说。” 张小鱼慌忙说道:“不是借钱。” “不是借钱?”丛心将信将疑地转头看着张小鱼。 “我就想问下师父去哪里了。” “问这个干嘛?”丛心瞪着张小鱼。 “有点小麻烦。”张小鱼说着,想起在云梦泽边吹到的那阵风,改了口。“可能是大麻烦。” 丛心歪着头看着张小鱼许久,确定他真的没有想拐弯抹角骗自己的钱,这才好说话了一点。 “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真的有什么大麻烦的话,这老头子肯定算得到的。”丛心看着张小鱼说道,“你俩不都是用因果剑的,这还想不到?” 张小鱼叹息一声说道:“万一师父算到了,但是他不小心死在外面了呢?” 话音还没落,张小鱼就被丛心跳下来踩在了脚上。 张小鱼看着丛心踩了自己一脚后便吭哧吭哧爬上了树屋,摇摇头,向着一池外走去。 抬头看着月色,张小鱼满怀忧愁地想着。 我还真是为人间操碎了心啊!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四十五章 万事当然不是想想就可以的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十七,雨。 人间似乎有着许多暗流在涌动。 但这是与南岛无关的事。 梅先生回来之后,那些打扫院里卫生的事便没有再让南岛去做。 所以南岛一大早起来之后,便在听风台修行着。 神海内的天地元气已经比当初入道那日浓郁了许多,那片广袤的神海大地之上,已经渐渐出现了溪流,正是在不断液化的天地元气。 昨日与青牛院的那几个学子的那一番话,才让南岛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天地根有多大。 别人还在感受气感。 他便已经直接跳过三大伪境,甚至于已经见山,走在了知水境的路上。 南岛此时正沉浸在自己的神海之中。那两道蕴养出来的剑意被泡在了溪流之中。横放在膝头的剑隐隐散发着微弱的剑气,似乎在与那道剑意相应和。 自从那本青牛五千言入体之后,那道劈碎了自己谷神的剑意便安分了下来。又像是在蛰伏着,但是南岛始终不明白它是想要做什么。 但自己的谷神依旧,只是变成了无数细小的漩涡。 南岛看着那无数如同浮岛一样悬浮在头顶的气旋,想着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想了一阵,便低下头在元气溪流中洗着剑意。 修行当然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 南岛这样想着。 重复的做着那些做过一遍又一遍的事。 然后与常人一般生老病死。 长生啊。 南岛向着云胡不知那个疯狂的想法。 以后的修行,真的会长生吗? 南岛不知道。 他是当下的人,不知道以后的事。 ...... 这场春雨下了一上午,便停了下来,雨后竹林里清新湿润的泥土气息吹入楼中。 南岛睁开了眼,看了眼膝头的青黑色的桃花剑,然后将它背到了身后。 秋溪儿让他练的那一剑,南岛依旧进度缓慢。 穿一朵与穿两朵,区别不大。 但是穿十朵与穿二十朵却是一个极大的跨越。 不止是十倍。 因为静思湖的白玉兰林中不会有这么高密度的落花。 南岛的剑也无法做到真的那么快。 究其原因,或许便是南岛对自己的身体并不是那么熟。 他的修行之路走得太过顺利。 就好像一切都有人给他铺好了路一样。 一路走上去,便可以轻松走到尽头。 但是这样不好。 南岛站在听风台上,想着那日在巷中遇到的那个流云剑宗的弟子。 其实后来仔细想来,南岛发现,那人的境界未必便比自己高多少。 然而同样都是入道境,如果不是当时南岛的剑意被逼了出来,让他产生了一刹那的分神,南岛未必能够杀死他。 走得越慢,停留得越久,或许更能熟悉自己的道。 但是这是不属于当下修行界的东西。 人活百年,修行界亦是。 在相同的时间里,自然只能是谁走得更高更远,谁就更厉害。 比如说剑圣青衣。 据说剑圣一辈子都没有向着人间出过剑。 但他就是无敌了。 别人一年入道,他一年直接大道,而后人间无敌。 你修行比别人快,拿拳头都能砸死人。 南岛想着要不自己也等以后走得足够远了,直接回来拿拳头砸死花无喜? 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且不说自己能不能活那么久。 单单是这样,便不够解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自己是少年。 自己就应该像当初对秋溪儿的喜欢一样,直截了当地解决这件事情。 南岛撑着伞在听风台想了许久,然后走下楼去。 是的,就应该是这样。 陈鹤依旧在楼下看传记小说。 他好像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看书,甚是闲适。 陈鹤抬眼看了眼南岛,还以为他要去文华院食堂吃饭,顺口说了一句:“给我也带一份回来吃。” 南岛看着他,想了想说道:“你是要脑袋还是四肢?” 陈鹤愣了一愣,这明白南岛要去做什么,看着他说道:“这么快?” 毕竟是昨天才做下的决定,陈鹤以为南岛好歹要多酝酿酝酿情绪。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不快不行啊,万一我比他早死,漂在冥河里的时候,都得给自己来两巴掌。” 陈鹤倒也没有说什么,看了南岛一阵,说道:“回来之后,记得告诉我怎么杀的,我好帮你写下来。” 南岛点点头,走了出去。 陈鹤拿起那本传记小说,重新看了起来。 ...... 南岛站在悬薜院大门口,走到墙边,折下来了一支青藤,站到门口,插在了里面。然后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于是重新拿下来,折成两段,一边插了一支。 回头看了一眼悬薜院大门,南岛走出了巷子。 在南岛离开了那条巷子后不久,便有一个身影走了过来,看着那两个竹制香筒里的青藤,抬手取了下来,擦去上面的香灰,叼在嘴里,很是悠闲地向着外面走去。 正是北台。 “看来你真的很急啊。” 北台自言自语地说着,同样离开了这条巷子。 巷子里下了一场雨后,那些被踩死的青苔便又长了出来。 ....... 南岛行走在南衣城的长街上,来了南衣城十多日,南岛还从来没有在白日里这样逛过这座几千年的古城。 在街上走了一阵,南岛却是想起了之前与陈鹤讨论的那些东西。 看向一旁的酒肆,犹豫少许,心想莫非真要这么做? 会不会太装了? 站在那里犹豫了一阵,南岛还是走了进去。 真不是陈鹤的提议太过诱人,而是现在时间确实还早,喝点酒再去也是一样。 南岛说服了自己,走进了酒肆里,去了二楼,坐在窗边,要了一壶酒,把剑拍在桌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看着窗外饮着酒。 坐了一阵,南岛便发现陈鹤的这段设想存在一个巨大的漏洞。 横剑身前,临窗饮酒,故作高深的模样确实很帅。 但是不适合南岛。 南岛抬头看着手中的黑伞,心想若是这柄伞换成一个斗笠,将会是绝杀。 少年剑修头戴斗笠,在雨后进了酒家,要了一壶酒,喝到下午然后去杀人,很有画面感。 但是如果是少年剑修打着一柄黑伞,坐在那里喝酒。 便显得十分怪异。 南岛觉得自己应该去河边,带着一壶酒,撑伞站在雨里,边喝酒边看长河流水。 但是现在雨已经停了,怎么想怎么尴尬。 南岛撑着伞带着一壶酒仓皇离开酒肆的时候,却是突然想起了张小鱼的那句话。 修行者的装逼之道,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确实如此。 南岛深有此感。 可惜不知道张小鱼现在在哪里,不然可以请教一番。 ...... “少年行事,自然是鲁莽而不考虑后果的。”有人在城南的某条巷子里拦住了北台。“但你不一样,你的身上目光太多。” 北台冷笑着看着眼前之人。“你们忍让了一千年,便有用?” “活着便是最有用的,我如果不忍让,今日便没有你了。” 那人平静地说道,肩膀一高一低的转过身来,看起来似乎腿脚不是很好的样子。 “要记得,槐都有人一直在看着我们。连青天道的人都要给那人面子,我们多给一些又何妨?” 北台看着自己的父亲,现而今的南衣城城主,世人一般加他瘸腿北。 “南岛很好奇,为什么我喝个热汤,要把碗啃一块下来。也问过我,什么样的家世会养出我这样的公子爷。” 北台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因为我心里不平,就是这样。” “心里不平那便忍耐。槐都势大,何必逞一时之能?你自己也清楚,北巫道而已,入不入南衣城,都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但是我不开心,也不快乐。”北台打断了他的话。“南岛不快乐,便要去穿花,我不快乐,便要帮他穿花。” 南衣城城主北园神色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真的要去?” “我真的要去。” 北园沉默少许,一瘸一拐地让开了巷道。 北台走了过去。 然后便听见他父亲在身后说道:“打断他的腿。” 有人从身后犹犹豫豫地走了上来,北台没有停下来,依旧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然后他便听到自己身后那人轻声说道:“得罪了,少爷。” 北台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 于是有根棒子砸在了自己的小腿上。 北台一个踉跄,扶着墙,没有跌倒,忍着疼痛向外走去。 于是第二棒子砸了过来。 北台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然后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下来。 “我能理解你的十五岁。”北园在身后平静地说道。“我的腿也是十五岁被打断的。” 北家的人,总在十五岁的时候容易断一条腿。 北台咬着牙,用手扒着巷子的石板,向前挪去。 什么也没有说。 “悲愤可以是一种力量。”北园转身向着巷子另一头走去。 “但愚蠢不是。” 北台趴在巷子里,抬手擦着眼角因为疼痛而流出的泪水,然后扶着墙一点点的站了起来。 忍着疼痛向着巷子外走去。 这一段短短的路途,北台走了很久。 天边好像有一抹昏黄的色彩了。 北台看着巷外,还没来得及笑出来,便沉默了下来。 白荷安静的站在那里,双手交叉着落在腹前。 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安安静静的模样。 也是温温柔柔地模样。 所以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也同样还是温柔的。 “随我回去吧。” 温柔的背后,是不容拒绝的实力。 北台松开了手,倚着墙靠了下来,眼角还有泪花,但是已经平静了下来。 “随便吧。” 北台这样说着。 于是北公子今日失约了。 万事当然不是想想就可以的。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四十六章 巷子里 日暮巷墙。 南岛抱着剑坐在墙头,手中拿着一壶酒,面朝西方喝着。 他最终采纳了陈鹤的这个建议,虽然很中二,但是确实很帅。 少年剑修执伞抱剑立于墙头,喝着酒等着日落,然后杀人。 原本的设想里,并没有喝酒这个环节。 但是南岛发现当他坐在巷口等着的时候,手有些发抖。 于是便带了一壶酒,喝到微醺时候,最为怡人。 喝了一口酒,南岛抬眼看向西面。 暮色辉煌,满巷霞光。 但是他等的人还没有来。 他不知道北台会在什么时候约花无喜出来,但是想想应该不会太早。 所以南岛看了一眼暮色,便又低下头来,抱剑坐在那里。 现在时候还算早,所以有时候也会有人路过。 譬如先前的时候,便有个中年人提着从附近街市买来的菜,一面走一面看着南岛。 “你在做什么?” “我在等一个人。” 那人大概觉得这个少年脑子有些不好使,没有再问什么,直接离开了巷子。 南岛觉得这段简单的对话陈鹤肯定很喜欢。 因为很有韵味也很有趣。 南岛闭上眼,开始演习着接下来会发生的那场刺杀。 他有两道剑意。 一道可以落在桃花上。 一道可以落在黑伞上。 如果花无喜来的时候,落日还没有完全沉下山谷,那么他肯定会跑。 南岛入道见山,道风轻体,可以踩着暮色巷墙追过去。然后直接跳下来,先连人带伞一起抽到他脸上,抽到角落里,然后再拔出剑,一剑刺中心口,后面的故事便交给北公子来收尾。 如果花无喜没有看见自己,那就更好了。 就像陈鹤所描述的那样,先打个招呼,然后从墙上跳下来,直接一剑刺死。 舒畅,痛快。 南岛这般想着,觉得远处的霞云都艳丽了几分。 杀了花无喜之后呢? 有北公子收尾,问题应该不大。 南岛回去,把今天的故事告诉陈鹤,然后他便会开始写下这个故事,讲述少年如何复仇,然后一步步成为...... 成为什么? 南岛想到这里就停住了。 自己以后会成为什么呢? 成为天下有名的剑修。 然后上磨剑崖,迎娶秋溪儿。 南岛这般想着。 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看向巷子的另一头,那边过去便是城西,有段长河。 前日南岛便是在那里把那个流云剑宗的弟子推入了河中。 沿河有条道路,靠着墙可以很安静地走。 南岛想到这里,却是突然有些怀疑。 花无喜真的会从这里过来吗? 北公子应该不会骗人。 南岛如是想着,打消了自己的怀疑。 低头揭开酒壶看了一眼,里面的酒没剩下多少了。 自己才在悬薜院中待了十来日,还领不到工钱,也不知道能不能领到工钱,毕竟好像确实没有扫几日地。 要不回去以后还是自己来扫地点灯? 不然就会像张小鱼说的那样,没钱真是件苦恼的事情。 南岛百无聊赖地坐在墙头等着。 暮色一点点沉下去。 坐在墙上已经可以看见有些长街楼上已经开始点起了灯火。 昼夜的交替应当是一瞬间的事。 但是这个等待交替的过程十分漫长。 就像杀人一样。 长剑刺进喉咙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是在这之前,也是一件漫长的事。 南岛等着等着便开始叹息。 然后想起来自己最开始来南衣城的时候,应该只是想要活下去。 但是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 便突然便落入了这样的让人糟心的事中。 南岛不住地喝着酒,想着看书的陈鹤,写书的云胡不知,打牌的张小鱼。 他们真快乐啊。 梅先生之前也是快乐的。 南岛想到这里便没有再想下去。 夜色砸落下来。 巷子里渐渐昏暗。 南岛抬头,已经是一片夜穹。 明月未圆,星光稀疏。 还不如人间明亮。 远处的高楼灯火一片,像是起火了一样,远远地绵延而去。 入夜晚风吹着南岛的衣裳,倒有些寒意。风里有着许多的喧闹,人们在驻足交谈,在嬉戏打闹,在讨价还价,在愤愤骂街。 南岛看了许久,看向巷子的另一头。 花无喜依旧没有出现。 难道他对北台起了疑心了,不来了? 南岛抱着剑坐在巷墙上,皱眉想着。 杀人前的等待是一件很难熬的事情。 尤其是在你不知道你要杀的那个人会不会来的时候。 南岛沉默地在巷墙上等着。 一直到深夜的时候,花无喜还没有来。 于是南岛知道他今天不会来了。 南岛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小丑,将酒壶丢了下去,然后跳下去将它踩得稀巴烂。 巷口来了一个人。 是个道人。 衣袂在深夜冷风里缓缓飘着。 南岛将视线从被踩碎的酒壶上移了过去,看了那个道人一眼,将剑鞘抵在青石板上,握住了剑柄。 道人向着南岛缓缓走来,然后停在南岛身前,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好。” 南岛听到这两个字,神色骤然一变,锵的一声拔出剑来。 道人却是毫无动静,嘴角似乎有些嘲弄的弧度。 南岛警惕地看着他,说道:“你是谁?” “青天道江茱萸。”道人平静地说道。“前来打断你的腿。” 倘若是从前,南岛并不知道青天道在南衣城究竟是何立场,但是现而今却是明白,青天道与北家走得极近。 所以北台耍了自己? 南岛执伞向后退去。 道人江茱萸平静地看着南岛的退却。 抬手,满巷道风。 南岛脚下的石板之上浮现许多道文。 而后化作金色锁链,南岛提剑裹挟着剑意便劈向那些锁链。 锁链很是脆弱,一劈便断,然而巷中道风不绝,纵使南岛斩断了一条,便又生出一条来。 道人江茱萸平静地看着南岛,他在三年前便已经成道,面对南岛,自然具备气定神闲的资格。 “我只打断你的腿。”江茱萸轻声说道,“多了不要。” 南岛停下来,执伞立于伞下,看着江茱萸,却是反讽了一句,“那你让我刺一剑怎样?也是多了不要。” “那不行。”江茱萸摇摇头。“你们用剑的人,下手没轻没重的。” “你们分得清轻重?” “我们分得清。” 江茱萸说着,从背后掏出了一个大棒子,向着南岛走来。 棒子上还有着一些血迹。 江茱萸看着棒子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想着来之前北园和他说的话。 北台的腿不能白断不是么? 然后他停在南岛身前,很有礼貌地说道:“麻烦你伸一条腿出来。” 南岛没有再斩那些道文锁链,看着江茱萸说道:“如果我不呢?” 江茱萸面无表情地说道:“那只好我自己动手了。” 南岛握进手中的黑伞,那柄被秋溪儿夸赞过好剑的伞,向着四周一甩,无数锁链应声而断,南岛在锁链断开的时候,身周道风缠绕,拔腿便跑。 但是巷子里的风更大。 无数石板被吹得翻了起来,化作了一堵高大的墙,将出巷的路堵了起来。 江茱萸握着那个大棒子,不急不缓地向着停在墙前的南岛走来。 南岛转身一剑刺出。 很快的剑。 但是有人的棒子更快。 南岛的剑还未刺到他面前,就被一棒子砸在了剑身上,直接从南岛手里砸飞了出去。 成道打入道,自然是随便打。 就像南岛之前想的那样,用拳头硬砸都行。 更何况他手里还有根棒子。 南岛转身便向着那堵石板堆成的墙上爬去,江茱萸站在巷中,掂了掂手中的棒子,试了一下力度,然后一棒砸出。 南岛直接被砸了下来,但是一声不吭,继续攀着墙,便要翻过去。 江茱萸在下面看着,叹息了一声:“真像啊。” 然后抬手,又是一棒子砸出。 南岛疼得浑身一阵抽搐,松开手掉了下来。 江茱萸在南岛身前蹲了下来,淡淡地说道:“你看,我说了,只打断一条腿,我们道门的人向来守信用。” 南岛大口地呼吸着,膝盖那里已经一片殷红渗了出来。 骨头已经被打断了。 江茱萸站了起来,看了一眼那堵青石板墙,于是道风散去,石板重新铺落在地上,江茱萸向着巷子外走去,平静地说道:“乡野小民就要有乡野小民的样子,南衣城的水,不要随意来搅。” 话音未落,江茱萸便停了下来,身后有一阵凌厉的剑风。 偏头,转身,一把揪住刺空了的南岛衣襟,丢到了墙边上。 一切只在一瞬之间。 江茱萸看着跌坐在墙角的南岛,轻声说道:“你看,我也让你刺了一剑了。” “这一剑不算。” 南岛咳了一口血,看着江茱萸说道。 “没刺中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江茱萸平静的向着巷外走去。 南岛在巷中看着江茱萸离开的背影,沉默许久问了一句。 “是北台叫你来的?” 江茱萸顿了一顿。 “是的。” 而后走出了巷子。 南岛在巷中坐了许久,咳了好几口血出来,才觉得胸肺里舒服了一些,扶着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把剑鞘捡了起来,送剑入鞘,而后向着巷子另一头走去。 巷外星光闪烁,夜色下远处人间灯火绚烂。 南岛站在巷口倚着墙看着。 觉得很是难过。 生命里第一次少年意气的行动。 便这样仓促而狼狈的结束在了这个孤寂的巷子口。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四十七章 轮椅上的两个少年 在藏书馆里等到深夜的陈鹤正在打着瞌睡。 是南岛推门的声音惊醒了他。 “怎么样?”陈鹤的话问到一半便止住了。 南岛拄着剑,靠在藏书馆门口,之前才在院中溪边洗过,一身湿漉漉地站在那里。陈鹤从柜台后面跑了出来,把南岛扶了进来,看着南岛那条骨头都被打错位了腿,有些不知所措。 “你没打赢他?怎么伤得这么重?” 南岛把剑放到了柜台上,见陈鹤还要来帮他把伞接过去,摆了摆手,撑着伞扶着柜台到一旁的地上坐下,沉默了一阵,才说道:“北台骗了我们。” 陈鹤皱起了眉头,看着南岛说道:“他没来?” 南岛点了点头。 陈鹤看着南岛那条腿,犹豫少许,说道:“你不是已经在修行了?” 南岛苦笑了一声,说道:“来的人是个青天道的道人,他境界比我高,我打不赢。” “青天道的人怎么也卷进来了?”陈鹤有些不解,看着南岛的腿,转身向外走去,“我去找院里的先生。” 南岛叫住了他。 “不用了,我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便可以了。” 陈鹤站在门口,回头看着南岛,说道:“真不用?”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我已经见山了。” 是的,入道见山,虽然战斗力未必强多少,但是自我修复能力还是得到了一些提升。 陈鹤坐了回来,看着南岛问道:“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明日再说吧,我有些累了。” 陈鹤点点头,说道:“那好吧。” 南岛看着起身向门外走去的陈鹤,问道:“今天的事也要写进去吗?” 陈鹤想了想,说道:“写吧,等明日我来,你讲给我听。” 南岛苦笑一声说道:“会不会太蠢?” “我会给你美化一下的。” “......” 陈鹤离开后,南岛便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柜台边拿着剑当拐杖拄着,一瘸一拐地走上楼去。 在听风台伸着腿坐下,南岛将手里的剑放在了膝头。 天地元气自身体里涌出,身上散发着白色的蒸汽,片刻之后,那身衣裳便已经干了。 但是腿一时间是好不了,血肉白骨,坐而生肌,那是很遥远的事情。 南岛运转着天地元气,一点点地包裹着那一处关节,开始进行缓慢的修复。 而后便不再理会那条腿,抬头看向人间深沉的夜色。 所以北台究竟是因为什么? 南岛想不明白。 或许是讽刺? 就像道人江茱萸说的那样。 乡野小民而已。 南岛沉默下来,握住了剑,不再去想,开始蕴养剑意。 ...... 第二日的时候,陈鹤带了个轮椅走了进来。 南岛扶门站在那里,心道莫非这便要过上老年生活了? 陈鹤笑呵呵地说道:“这是梅先生让我带给你的。” “梅先生怎么会知道?” “我和他说你下楼摔断了腿。”陈鹤把轮椅推到南岛身前,“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这件事就咱俩知道。” 南岛还在懵懵懂懂的,便被陈鹤按到了轮椅上。 “走,我带你散步去。”陈鹤看起来有些兴奋。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你是不是有些太兴奋了。” 陈鹤挠挠头,说道:“可能有点?” 南岛看见陈鹤这般模样,总觉得他会因为过于兴奋,给自己推到沟里去。 所以南岛拒绝了陈鹤的好意,自己推着小车车出了门。 陈鹤在后面看着,很是遗憾没能推上一把。 南岛自顾自地推着轮椅在小竹园附近逛了一阵,便又绕了回来。 毕竟时而便有学子经过。 显得有些丢人。 南岛回来的时候,陈鹤有些惊讶,说道:“这么快便回来了?” “我觉得有些不妥。” 陈鹤看着南岛那有些尴尬的神色,便知道是什么不妥了,自顾自地笑着。 “我觉得你就是想让我丢脸。” 南岛叹息着看着陈鹤。 陈鹤反问道:“舒服吗?” 南岛想了想,说道:“确实有点。” 陈鹤摆摆手说道:“舒服就行了。” 南岛靠在椅背上歪头想了很久,说道:“那我再出去试试。” 陈鹤在后面说道:“等会记得回来和我说下昨晚的事。” 南岛一面应着,一面再度滚着小车车出了门。 ....... 滚着小四轮车在竹林小道里晃悠着,南岛发现陈鹤说的确实没错。 动动手就能跑,还要腿做什么? 南岛自嘲地想着,在竹林小道上随意地逛着。 路过的学子很多都是已经认识南岛了的,都是惊奇地看着南岛。 “你怎么玩这个东西了。” 南岛觉得玩这个字眼用得很好。 不失体面。 笑着点点头说道:“闲着也是闲着,舒服一下也好。” 学子们抱着书卷很是羡慕地看着南岛滚着车车在小道上走远了。 “有空我也去弄一辆来。” 有个学子嘀咕着。 众人都是转头看着他。 那人尴尬的笑笑,说道:“看起来确实很舒服啊。” 众人点点头。 刺杀未果反倒瘸了腿的少年听着众人的话,不免也有些得意起来。 舒服当然是最好的。 可惜现在还是春日,不是很热,不然可以带把扇子,扇着风到处走走停停,岂不美哉? 南岛如是想着,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座小桥,昨晚回来的时候,南岛便在这里洗去了血污。 看着那座小桥,又低头看了眼身下的小车车,南岛犯了愁,叹息一声。 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方便。 南岛从小车车上站了起来,撑着椅背把轮椅往桥上推去。 其实他可以用剑意或者体内的元气推着小车过去,但是南岛总觉得那样不够有趣。 南岛把车推到了小桥上,坐回轮椅中,却是蓦然想起了方才自己想起了‘有趣’这个词。 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不知不觉被陈鹤改变了一些思维方式。 只有他那样的闲人,才会整日想着有趣吧。 这样当然是好的,但是很多时候自顾不暇,也便很难想起有趣。 南岛坐在四轮车中,想着虽然是这么说,但是确实很有意思。 人间大修坐在四轮车中运筹帷幄,而后敌方一声令下,无数修士直奔四轮车。 南岛想着这个画面,觉得很是好玩,于是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然后笑着笑着,便停了下来,沉默地看着不远处。 南衣城大少爷北台便坐在竹林小道的一个路边竹椅上。 南岛沉默了很久,推着轮椅下了桥,向着那边而去。 停在竹椅旁,南岛久久地看着这个昨日说好了要约花无喜过去,但是却失约了的少爷。 北台静静地看着南岛,过了许久,开口说道:“腿断了?” 南岛心道你难道不知道? 本想说多亏北大少爷所赐。 但是想了想,南岛还是没有这样说,只是平静地说道:“是的,被打了两棒子。” 北台沉默少许,想着原来你也被打了两棒子。 “是的,确实是两棒子。” 北台如是说道。 是同病相怜的两棒子。 但是在南岛听来,就如同是——是的,确实是让他来打了两棒子。 所以南岛笑了笑,说道:“难道还能更多?” 北台想了想,向后靠着椅背,说道:“也许可能会更多,毕竟真的有很多人在看着。”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便在一旁仰头看着竹叶不断地飘着。 有些是枯黄的,或许是根茎出了一些问题,也可能是已经长了很久了。有些是嫩绿的,好像才长出来,不知道为何就被风吹落了。 南岛觉得他与北大少爷的故事应该就是那些嫩绿的竹叶。 明明喝了一场酒,大家也都说得好好的,怎么就反悔了? 南岛想着,或许是自己依旧太单纯? 北台看着南岛,不知道他在仰头看着什么,想着等二人腿好了,再好好谋划一番,于是开口说道:“下次......” 南岛挥了挥手,打断了北台的话,低头看着北台。 下次? 下次还敢这样就多打几棒子? 南岛看了北台许久,缓缓说道:“我知道了。” 北台点了点头,叹息一声,想着怎么偏偏就在昨天那个时候被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顿。 他自然是不服气的,哪怕他爹北园说能够理解他的十五岁,他依旧不服气,时间是向前走的,你们又懂什么呢?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滚着四轮车调转了方向,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北台看着南岛的身影,有些愧疚。 毕竟南岛是因为自己才被打了两棒子,打断了腿,想了想,正想说声抱歉。 可是那个抱字还在喉咙里,南岛的小四轮车便停了下来。 “北大少爷真的当我是朋友吗?” 北台愣在了那里。 这句话南岛说的很没有情绪,毫无波动。 但往往没情绪的话语,最是伤人。 北台想要站起来,站了一半便因为腿疼坐了回去,沉默少许,看着南岛的背影说道:“当然。”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四轮车向着小桥上而去,这一次南岛用了元气来推动。 北台站在那里有些莫名其妙。 然后南岛的最后一句话从桥上传了过来。 “我不信。” 北台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南岛。 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小溪对面。 你他妈的。 北台想跳起来骂人。 但是他跳不起来。 砸了一下身下的竹椅,有些委屈的坐在那里。 过了许久,北台平息下来,静静的坐在那里。 “不信便不信。” 北台一瘸一拐的站了起来,向着不远处走了一阵,在一处竹林后找到了自己的小轮椅,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妈的。 北台如是想着。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四十八章 我真的会剑 三月的春雨自然说来便来。 就像少年之间的相交。 也许说变就变。 南岛回来之后便有些闷闷不乐,把轮椅留在藏书馆外便上了楼。藏书馆里没有几个人,陈鹤趴在柜台上写着什么东西,似乎忘了找南岛问他的故事。 在听风台坐了没多久,雨便又下了起来。 南岛伸着腿坐在台边,虽然姿势不雅观,但是舒服,主要还是腿断了,想盘也盘不起来。 于是便这样架着腿看起来很是嚣张地看着这场雨。 过午的春雨敲打着竹林,满楼都是琐碎的声音,落了许多叶子的道上,有学子抱着书正在上面匆匆地跑着。 南岛看着雨,也在等着人。 他其实并不相信北台会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用了十五岁的逻辑去处理。 等待着或许便有委屈的北公子来找他说清楚。 但这不是一场恩爱缠绵的恋爱故事。 所以受了委屈的北公子早就推着他的四轮车,怨气满满地出院喝酒去了。 南岛等了很久,于是闭上了眼,开始吸纳元气,蕴养剑意。 他已经见山很久了。 相比于三日见山的速度,这近十日的时间,却是足够漫长。 神海里的溪流越来越多,也渐渐汇聚出了一条主流,但是还没有成河。 就像一片脉络繁多的叶子。 依旧新生。 尚未成熟。 知水自然不止是见清溪。 但是肯定会从见溪开始。 南岛一面思考着入道第二境知水境的事,一面又觉得有些烦恼。 明明秋先生说我天地根极大。 怎么天地根这么大的人反倒天天被人揍得还不了手。 南岛觉得一定是自己修行太过惫怠。 于是不再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沉寂地坐在听风台认真修行着。 ...... 陈鹤趴在柜台后脑补完了南岛的故事—— 少年背着剑撑着伞坐在巷墙上看着天边。 残阳如血,人间如流。 他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巷子的另一头传来了一个脚步声。 于是少年从墙头跳了下来。 “我等了你很久了......” 少年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在巷子的另一个并不是花无喜。 而是一个青天道的道人。 道人微微笑着看着南岛:“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不,你来得正是时候。”少年拔出了剑,“我在湖边磨了很久的剑,也坐在台上听了很久的雨。” “然后呢?”道人问道。 少年看向微笑着的道人,淡淡地说道:“但我还没有试过我的剑,究竟能不能切断那些雨水。但问雨水,不如问人。” 少年执剑站在斜阳暮色里,声音平静地说着:“杀人的剑,自然问人最合适。” 道人从袖里伸出一只手来,掐诀竖于身前,口中颂唱着道文。 少年于是知道,道人同意了他的问剑。 剑,照着暮色(划掉)。 剑,是黑色的,就像一株桃花在火中焚尽的色彩。 伞,是黑色的,就像从夜色里走出的流溢着痛恨的华盖。 剑从伞下刺出。 握着剑的少年一脚踏碎了石板,在升起的尘烟里一剑刺向道人。 好快的剑。 道人眯眼看着那一剑。 他从未见过人间有如此之快的剑。 但是道人笑了出来,因为在人间,只有快,是远远不够的。 道人伸出了两只手指,轻易地夹住了那柄剑。 少年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这一剑怎么会被人如此轻易地接住? 他尝试抽剑出来,却被道人死死地夹住。 道人抬手,有道文汇聚在掌心,一掌便将少年拍了出去。 “北公子托我给你带句话。” 道人微笑着说道:“你什么档次,也配和我谈交易?” 少年抱着剑坐在墙角,兀自说着:“三十年河东.....” ...... 陈鹤反复看了好几遍,觉得很是满意,于是拿了纸上去找南岛,推开听风台的门,便看见南岛伸着腿坐在那里修行,身周有剑意环绕,一旁的地上早已落满了被剑意斩断的竹叶。 南岛这副模样陈鹤很是满意。 自己肯定猜对了。 少年三十年河东河西的。 八九不离十。 于是拿了纸又跑回了楼下,在柜台百无聊赖地坐了一阵,却是瞥到了门外的轮椅。 纠结了好一阵,陈鹤跑了过去,一屁股坐在轮椅上,放松地舒了一口气。 舒服。 太他妈舒服了。 陈鹤懒洋洋地躺在上面,悠闲地看着这场雨,不知不觉却是睡了过去。 ...... 南岛似乎闻到了一些花草的芬芳,耳边还有一些声音,像是风吹山峦,有细微的虫鸣,还有幽然的鸟叫,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分明没有睁开眼睛,南岛的脑海里却似乎出现了一幅画面。 小镇花海,云雾大湖,一切都在清晨缓缓散开的模样。 南岛睁开眼,自己果然便出现在了这个名叫天上镇的地方。 青裳少年草为萤抱着酒葫芦坐在崖边大湖旁,悠然地喝着酒。 “你在外面似乎过得并不好。”草为萤分明是背对着南岛坐着的,只是当南岛睁开眼的时候,却是恰到好处的开口说话。 南岛并不奇怪,这个镇子,这个少年,这一处不知从何而来的天上人间,有着太多的神秘之处。 回到草为萤所说的那句话上,南岛想了想,说道:“我觉得还好。” 草为萤笑了笑,看着脚下湖水,说道:“那为什么你会被人打断了腿?” 南岛低头看着自己那只伸进了花丛里的腿,说道:“因为打不赢他。” 草为萤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二人很久都没有说话,一个在喝着酒,一个在蕴养着剑意。 远处传来窸窣的声音,一个小女孩提着一篮桑葚走了出来,看了眼坐在花海里的南岛,犹豫了一下,又跑去了草为萤那边。 “萤哥哥,这是今天刚摘的桑葚,可甜可好吃了。” 小女孩蹲在草为萤身旁,小声地说着。 草为萤放下酒葫芦,从篮子里拿了一颗出来,黑黑的,很显然已经熟透,捏着茎咬了一口,唇角都淌着黑红的汁液。 于是草为萤很是满意地从怀里摸出一大包钱,抓了一把递给小女孩,接过篮子开始一个个吃着。 小女孩抱着钱,蹦蹦跳跳地回了镇子里。 南岛在一旁看着草为萤。 “那天卖草莓的也是她?” 草为萤点了点头,把手里篮子往花海边推了推,说道:“要不要吃点?” 南岛摇了摇头,问道:“镇上的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 草为萤一面吃着桑葚,一面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想有就会有?” “如果想有就会有,那还有什么意思?”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所以我们很多时候都不会刻意去想,而是慢慢去学,等她长大了,也许就学会了种树,然后镇外就会多片果林,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的,比如酿酒,比如种地,比如做买卖,于是它就会越来越像人间。”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镇上买的,酒肆里自酿的米酒。 “但有时候也挺苦恼的,比如他们不会打架。” 南岛有些奇怪,问道:“不会打架为什么会苦恼?” “不会打架,就会很吵,因为镇上的人对于生气的最终解决方式,不是骂人,就是躲起来生闷气,他们想象不到,原来我不高兴了,我可以去打他们一顿。这样不好,要么太吵,要么太安静。”草为萤叹了口气,“我之前有尝试过教他们打架,但是教来教去,发现其实我也不会打架。” “那你还说要教我学剑?”南岛看着草为萤问道。 “学剑是学剑,打架是打架。”草为萤想了想,说着,“就比如说,你突然把我的桑葚踩烂了,还骂我是狗,那我肯定就会扑过来,揪住你的衣领,抓你的头发,锤你的眉骨,把你按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的,然后啐一声,高高兴兴地走在路上回家去。” 南岛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打架只是倾泻烦恼,但是用剑就会把人杀死。” “你会打架吗?”草为萤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想了想,说道:“我也不太会。” “那确实挺可惜的。”草为萤说道。 南岛低头看着膝头的剑,说道:“那你的剑用得怎么样?”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剑。” “没有剑你怎么能说会用剑?”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说道:“因为我喝醉了以后,就会胡思乱想,有时候做梦,就会梦见我拿着剑在那里。” “拿着剑在那里做什么?” 草为萤歪头想了许久,不确定地说道:“在那里喝酒?” 南岛:“......” “我真的会剑。”草为萤很是真挚地回头看着南岛。 南岛低下头,自顾自地抚摸着手中的桃花剑。 草为萤似乎叹息了一声。 南岛正想抬头安慰一下草为萤,说不会剑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没必要吹牛逼。 抬起头便愣在了那里。 天上人间。 崖下大湖。 当草为萤那声叹息落向人间。 万千剑光便从云雾大湖、苍翠山岚中飞了出来,流转在整个山崖小镇之外。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轻声说道:“我真的会剑。” 南岛怔怔地说道:“我相信了。”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四十九章 对坐的少年拿着剑 草为萤放下酒葫芦,万千剑光没去,消失在湖水中。 眼前云雾缭绕,大湖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不是说你没有剑吗?”南岛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看着身前湖边的草为萤问道。 “我也没说那是我的剑啊。”草为萤回过头,显得很无辜的样子。 “那是谁的剑?”南岛问道。 “是谁的剑并不重要。”草为萤转回头去,伸手在湖里摸了许久,摸出了一把湿哒哒的剑,放下酒葫芦站了起来。“能用就行。” 南岛看着草为萤手中的那柄剑,剑身修长,比自己的桃花剑好看多了,上面缠绕着许多水草杂物,草为萤也看到了这里,所以他甩了甩,水草被干净利落的切断,落在了湖边,然后便丢到了南岛身前。 “你这是做什么?”南岛看着草为萤把那剑丢了过来,有些茫然。 “给你用啊,我这里剑太多了,喝醉酒它们就在我脑袋里哇哇叫,还打架,烦人得很。”草为萤揉了揉眉心,很是苦恼地说着。 南岛看着自己膝头的剑与左手的伞,犹豫着说道:“但是我只有一只手能够拿剑。” 草为萤拿起酒葫芦,大口地喝着,说道:“多喝点酒,你就会多几只手出来,喝得多了,你不仅可以多几只手,照镜子的时候甚至还会多几个脑袋。” “......” “虽然你有很多剑,但是我并不是很信。”南岛无语良久,缓缓说道。 草为萤微微笑着看着南岛:“所以你猜为什么天上镇有那么多的草为萤?” 南岛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草为萤说道:“真的可以?” 草为萤弯腰下去,拿起那篮桑葚,把酒葫芦丢给了南岛,抱着篮子边吃边蹚过花海,向着小镇走去。 “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南岛看着身前的酒葫芦,还有那柄被酒葫芦压在下面的剑,沉默了许久,然后拿起酒葫芦,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 只是小镇自酿的米酒,并不烈,更何况南岛这种打小便开始喝桃花酒的人,自然不会有多少醉意。 南岛想着要喝醉,只是这一壶酒又如何能够做到? 只是怼着葫芦嘴喝了大半天,里面的酒水依旧源源不绝,如同里面装了一片海一般。 南岛这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捧着葫芦喝了许久,终于有些醉意了,南岛晃了晃脑袋,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并没有出现第二只手。 叹息了一声,心道果然是骗人的。 不过身前那剑却是修长好看,南岛看了一阵,忍不住想要拿起来看看。 然而当他的指尖才始触碰到剑柄。 另一只手伸了过来。 苍峦来风,无数竹叶飘落下来。 南岛怔怔地看着自己身前,那个同样坐着,来拿剑的少年。 南岛缩回手,握住了桃花剑。 那个伞下的少年握住了那柄长剑。 长剑在花海中被缓缓拿起,横在了身前。 剑镡之上有个三个潦草的字。 鹦鹉洲。 花海之中有剑意涌动。 而后剑光闪耀。 是南岛握住桃花剑,一剑劈了过去。 那柄名叫鹦鹉洲的剑同样劈了过来。 两剑倏忽相交,剑声锵然,花落无数。 而后另一个伞下的少年化作满地落花,消失在南岛身前。 只剩下那柄修长的剑落在花丛中。 南岛怔怔地坐在那里许久。 原来是真的? 从地上捡起来那柄剑,南岛站起身来,拄着两柄剑一瘸一拐地走到湖边。 方才那万千剑光的画面还停留在南岛脑海之中。 倘若要同执千万剑,需要喝到什么程度? 南岛怔怔地看着大湖,而后拄着剑转身向着小镇走去。 ...... 草为萤抱着桑葚站在镇上店门口看别人揉面,不时便丢一个桑葚丢入口中,很是悠闲。 南岛拄着剑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停在草为萤身后,看了一阵,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 草为萤却是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还伸出手去摸一下面软不软和。 看了许久,草为萤才转过头来,看着南岛说道:“你学会了?” 南岛想了想,说道:“或许是学会了,但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先前学过一招很快的剑,教我的那个人快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快,但是我还是知道那一剑应该怎么做。”南岛想着秋溪儿教他那一剑,说道,“但是你的这一剑,我却是完全看不懂。” 草为萤抱着桑葚在小镇街道上随意地走着,时不时便看下一旁摊子上的小玩意,说道:“不知道才好啊。” “为什么?” “因为这是醉剑,喝多了,人就会胡思乱想,然后朦朦胧胧,好像万物皆可。”草为萤轻声笑着,“于是万物皆可。”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草为萤说着,便在路边蹲了下来,逗着那条在街角睡觉的狗。 老狗大梦未觉,便被草为萤弄醒了,很是烦恼,冲着二人汪汪地叫着。 草为萤轻声笑着,站了起来,继续在街头闲逛着,走了许久,发现南岛拄着剑一瘸一拐的,还跟在后面,歪头看着他说道:“你还跟着我干嘛?” 南岛有些羞于开口。 “能不能再多送我一个剑鞘。” “?”草为萤很是疑惑很是震惊,震惊之后又有些无奈,随手把旁边酒肆的酒旗扯了下来,丢给南岛,“用这个包起来就行了。” “这样真的行吗?” “你是剑修,又不是剑客,要剑鞘做什么?” 南岛觉得很有道理,拿着酒旗坐在檐下便开始包剑。 “你在做什么?”有人从酒肆里伸出头来,南岛吓了一跳,正想解释什么,却见草为萤笑呵呵地站在一旁说道:“没什么,收了一个徒弟。” “教他打架?” “可以这么说?” 二人隔着窗随意地说着。 南岛渐渐听不清楚那些声音,眼皮变得无比沉重,而后缓缓闭了起来。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听风台。 春雨停了有一阵了,似乎有过很大的风,台边有些湿哒哒的。 南岛看了许久,低下头来,自己的膝头除了那柄桃花,多了一柄长剑。 那柄草为萤送他的剑用酒旗包了一半,还有大半个剑身露在外面,上面隐隐有着剑意流转。 南岛看了许久,然后将它包了起来,一并放在膝头。 天上镇,草为萤,还有那些大湖与剑光。 那里究竟是哪里? 他们又是谁? 南岛陷入了沉思。 抬手按在剑柄上,同时将两柄剑拔出来了一寸。 一柄喑哑无光,另一柄却是寒光冷冽。 感受着那种剑意,满楼春风不止。 ...... 陈鹤在雨停的时候便玩着四轮车,在小竹园附近晃悠着,云胡不知抱着书从小竹园出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这一幕。 然后愣在了那里。 “你腿怎么了?喝多了摔到了?” 陈鹤摆摆手,说道:“没有,南岛从楼上摔下来把腿摔到了,我给他弄来一个这样的玩意他还不乐意坐,我就自己坐着出来逛逛,哈哈。” 陈鹤在竹林小道上来来回回,看着走过来的云胡不知,说道:“这玩意云胡先生觉得怎么样?” 云胡不知站在一旁想了一阵,说道:“如果是确实有这个需要,坐起来还行,如果想用来代步,可能还是有点不方便。” 陈鹤停了下来,颇为认同地说道:“确实。” 然后站了起来,蹲在一旁研究着。 云胡不知也在一旁蹲了下来,二人看着这个东西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云胡不知却是一拍脑袋,看着陈鹤说道:“数理院有个东西,叫做天衍机,只要烧水,就可以提供动力,不如把它弄过来,装到这上面?” “天衍机是什么东西?”陈鹤有些茫然。 云胡不知把书丢到四轮车上,拉着陈鹤往外走去。 “你随我来。” 陈鹤虽然不明白,但还是跟了上去。 二人跑去了数理院那边,把被冷落在那里的天衍机抬到了小竹园。 陈鹤围着这两样东西挠着头转着圈,不知道要做什么。 云胡不知托腮站在一旁思考着,过了许久,看向陈鹤,说道:“你帮我把这本书送到数理院去,告诉曾先生,有个数据模型让他们院里的先生算一下,然后你再找几个闲着的先生过来,我和他们研究一下,毕竟这东西是他们弄出来的。” 陈鹤从四轮车上拿起书,走了一阵,又回头看着云胡不知说道:“要不要叫几个青牛院的先生过来,他们有力气一点。” “可以。” 陈鹤拿着那本书向着院里跑去,先去了数理院,把书给了曾先生,又请了几个先生去小竹园。然后又去了青牛院找先生。 相对于数理院而言,青牛院的先生们显然要难找一些,不是在授课,就是不知所踪,陈鹤找了很久,也只找到了在树下打瞌睡补觉的张小鱼,张小鱼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看在云胡不知的面子上,还是跟了过去。 二人回到小竹园的时候,先生们已经将四轮车围了起来。 “咦,这样好像确实可以。” “但是要考虑不同转轴之间的差异。” “你放屁!” 张小鱼打着哈欠,看着围在那里的一群人,看着陈鹤说道:“这是在做什么?” 陈鹤挠挠头,说道:“骂架?” “.......” “但是要怎么停下来?” “可以弄个闸门。” “这样确实可以。” 先生们还在讨论着。 陈鹤很是好学地凑了进去,然后带着一脸的唾沫星子被挤了出来。 有力气的张小鱼被叫了进去帮数理院的先生们干活去了。 陈鹤很是无聊的蹲在外围。 他们不会把这玩意弄坏了吧。 陈鹤有些担忧的想着。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五十章 一些人间的闲适与暗流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十九。 人间大雨。 南岛清晨起来的时候,发了许久的呆。 今日是秋溪儿离开了悬薜院的第三日。 也不知东海下雨没有。 南岛坐在听风台上散漫地想着,总觉得有些愁人。 也不知这种忧愁的情绪从何而来。 南岛想了许久,瘸着腿跑去楼下拿了些纸笔,今日陈鹤没有来,昨日南岛蕴养完剑意,便发现陈鹤不知道跑哪去了,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那个小四轮车也不见了。 真的有这么好玩吗? 南岛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明白,于是拿了纸笔便走到听风台上。 应该给她写点啥。 南岛这样想着,拿起毛笔在舌头上舔了舔,然后开始写字—— 先生。 写了这两个字之后,南岛便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写自己磨了一晚上的剑,想去报仇然后被人抄起棒子打断了腿? 不行,太丢脸了。 写自己又得到了一柄剑? 先生会不会吃醋? 毕竟那柄桃花剑是她送的。 自己依旧是见山境,只是神海内的元气溪流浓郁了许多,好像也没有必要写。 南岛提着笔,坐在那里,有些发愁。 写些什么呢? 南岛想像那些才子书生一样写点有文采的好听的话出来。 但是他没有读过几本书。 在听风台坐了许久,南岛最终还是写了一句话。 先生,我相你了。 写完之后南岛便有些纠结地看着这句话。 ‘想’字是不是写错了? 南岛挠着头。 应该是这样的,没有错。 南岛放下了笔,用桃花剑压住纸张,小心地转过身来,趴在护栏上,看着这场大雨。 春雨来势汹汹地敲打在满林竹叶上,有许多的细密的水汽溅了起来,道上亦是如此,看来看去,一片朦胧。 南岛看了一阵,转回身子,伸着腿坐在台边,护栏上有些雨水,南岛又往里面坐了坐,然后把那张纸拿了过来,继续写着—— 先生,如果我没死的话,记得等我。 南岛写完了这句话,又看了好几遍,应该没有写错字,就是丑了点,于是把纸吹干,叠起来收进了怀里。 也不知道南衣城有没有能够送到东海的邮差。 南岛想着又有些发愁。 毕竟自己没什么钱,东海那么远,也不知道要收多少钱。 春天呀,真美好啊,可惜缺钱啊! 南岛叹息着,突然明白了张小鱼的痛苦。 ...... 张小鱼很忙。 不止忙着打牌。 昨日被陈鹤拉去当了一回苦力,便吸取了教训,教完剑之后,便直接出了悬薜院,在外面随便找了家牌馆坐了下来,趴在窗边便开始睡觉。 可惜睡了没一会,就被人们搓麻将的声音吵醒了,张小鱼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跑过去看了几圈,也打了几圈,输了不少,灰溜溜地离开了牌馆。 一面打着哈欠,一面从牌馆门口随手摸了一把不知哪个牌客的伞,张小鱼懒洋洋地走进了雨里。 南衣城依旧是老样子,南来北往的人们汇聚在这座古城中,又匆匆离去。 伞来伞往。 像是许多正在流动的蘑菇。 烤蘑菇挺好吃的。 张小鱼站在檐下,看着人们撑着伞走在这场春雨中。 往年园林里都会有许多蘑菇在那些树林里长出来,张小鱼时常便会去摘一些来烤着吃。 张小鱼这样想着的时候,鼻子里仿佛已经闻到了那种带着枯枝和泥土气味的烤蘑菇香气。 嗅了嗅,又觉得有些不对劲。闻着味便跟了过去。 是城西。 张小鱼停在了那条巷子前。 以前这里很是繁华,只不过后来这里多了个大院子,于是人们便不从这里过了。 张小鱼撑着伞走到巷子里,停在那个院子前,院门很黑,看起来很是阴森深沉,张小鱼自然不会怕这种东西,抬手扣住门环,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很快里面便传来了脚步声,门打开了。 开门的人张小鱼认得,天狱刑狱院简十斤,五十来岁的人,停留在成道很多年了。 据说之所以叫简十斤,是因为他生下来的时候就被遗弃了,他养父捡到他的时候,刚好十斤,于是就叫简十斤。 张小鱼看着简十斤那张笑呵呵的脸,心道你捡来的时候十斤,叫简十斤,那么林二两呢? 简十斤当然不知道张小鱼在想什么,笑眯眯地看着张小鱼,说道:“张师兄今日来这里做什么?” 没打赢的便叫师兄。 赢过牌的便叫张点炮。 张小鱼往院子里瞅了瞅,皱眉问道:“天狱今天吃烤蘑菇?” 简十斤笑着说道:“这都被你闻出来了,但是师兄猜错了一点。” “蘑菇不是烤了吃的。” “是的。”简十斤转身往院内走去,说道,“有人在云梦泽抓到个妖,有些问题,于是送来天狱拷问拷问。” 张小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来是个蘑菇妖。 话说拷问拷问,便真的要烤吗? 张小鱼一面想着,一面转身离开了院门口。 简十斤的声音从院内传来。 “师兄不进来看看?” “不了不了,今日胃口不好。” 张小鱼一面说着,一面出了巷子。 身后的大门缓缓关闭。 所以这条巷子没了人,也是合情合理的。 张小鱼站在巷口,安静地看着人间。 张小鱼当然很忙。 不止忙着打牌。 “师父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张小鱼唉叹了一声,撑着伞走入了人流之中。 ...... 张小鱼哀叹着离去的时候,巷子的另一头也有个人正在皱眉看着雨。 这样的大雨,不止是花不欢喜。 人也是的。 花无喜沉默地看着这场大雨,还有那个在雨中离开的身影。 烤蘑菇的香气他也闻到了。 相比于其他人,他更明白那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看了一阵,花无喜转身走进雨里。 穿过了两条街,停在了一处小院前。 当初来南衣城的时候,便有人帮他买下了这座宅子。 推开门走了进去,有人正在院内檐下看雨。 花无喜的打手很多,但是那是在黄粱,而不是在槐安。 所以严格意义而言,这个人并不是花无喜的打手。 这个人是个南楚巫。 据说来自南楚姜洛,那里的巫师们总是喜欢以云梦泽唯一传承者自居。 那人四十来岁,一身黑色的宽大巫袍,上面绣满了各种的图腾纹饰,袖袍宽松,足以让他们在施展巫术的时候,不会被旁人看见。两边袖袍边还有两根系带,如果不想用巫术,想用武器,便把袖口扎起来。 他是在前不久来南衣城的。 与之一同带来的,还有他哥公子无悲的一封信。 花无喜最初以为北巫道已经被南楚巫吞并。 直到看到了这封信,花无喜才意识到,黄粱要变天了。 南楚巫已经离开了南楚三城,正在向着云梦泽而去。 他们要去做什么? 花无喜并不知道。 但是北巫道与南楚巫已经开始联手。 那日柳三月问他,云梦泽里出现了什么,花无喜说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鬼。 那个鬼的名字,就是南楚巫。 整个人间所有的南楚巫都出现在云梦泽。 确实是个很大的鬼。 但是为什么这样一个鬼会出现在云梦泽之外,花无喜并不清楚。 当初他从黄粱来到槐安,来到南衣城的时候,他便清楚,自己即将成为北巫道北上的牺牲品。 他是个招摇的前锋,是北巫道向人间发出的信号,如果北巫道没能跨过云梦大泽而来,那么花无喜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因为他得罪的人太多。 譬如磨剑崖,譬如人间剑宗。 但是他也确实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譬如磨剑崖的底气,似乎并不如过往千年里那般足了。 他们的道理越讲越柔和。 因为什么呢? 人间其实已经开始有了猜测。 但是谁都不愿意说出口。 于是花无喜便成了那张向世人诉说秘密的嘴巴。 于是秋溪儿选择邀剑天下。 但越是想要证明什么,便说明越是这样。 花无喜平静地想着,看向那个檐下的人。 那人很是安静,站在那里就像一个雕塑或者死人一般。 南楚巫一般兼修鬼术,反复行走在冥河之中,或许也确实可以称作死人。 花无喜走进院内,把伞收起站在檐下,看着那人,他的名字叫山来,缓缓说道:“剑宗与天狱都已经开始关注,你便真的不回去?” 南楚巫山来安静地看着这场雨,声音平淡地说道:“人间没有只凭猜测便要落实罪证的道理。” “倘若他们真的落实了呢?” 山来转头看着花无喜,平静地说道:“看来你哥给你的信里,确实没有说太多的东西。” 花无喜轻声笑着,说道:“他自然不会与我说太多,当初他能够把我送到南衣城来,便已经说明了许多东西。” “你想不想知道?”山来看着檐下雨水,缓缓说道。 花无喜摇了摇头,低头看着被自己穿过院子踩在檐下那些湿哒哒的脚印。 “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与天狱走得太近,倘若我真的知道了,说不定真的会告诉他们。” “我以为你会憎恨北巫道。” “憎恨吗?”花无喜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不会憎恨他们,我所憎恨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这也便是,我明知此行结果如何,仍旧愿意来此的原因。”花无喜平静地看着雨水,“我为我子民而来。” 山来静静地看着花无喜,后者神色平静。 那日他初来的时候,也以为花无喜便是世人所看见的那样。 但其实这个少年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与隐忍。 “你可以向北而去。”山来缓缓说道,“我不会阻拦,尽管这是花无悲让我来的目的。” “为什么?”花无喜看向山来。 “虽然我们向来看不起你们北巫道,但是我觉得你比花无悲更适合去做这个道主。” 山来说的很是诚恳。 花无喜只是笑着,说道:“虽然我哥要我做个蠢货,但我是个很谨慎的人,所以我当初杀南岛的时候,我还有第二层安排,只是可惜算漏了张小鱼这个人。所以我宁愿留在南衣城,看一看你们所说的,猜测证实之后,究竟是什么东西。” 花无喜转身走进去。 “而不是被三言两语就哄骗出去,然后曝尸荒野。”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五十一章 你来人间一趟 “南衣城的日子很繁华,却也很平淡。” 南衣城的繁华往往环绕着北来南往的南衣河,沿河那些牌馆酒楼门口人们络绎不绝,灯火昼夜不息。相对而言,城西便要安静许多,柳三月一袭青色长袍,撑着一柄灰色的伞,缓缓地行走在城西长街中。 当他走过一家街边并不起眼的茶叶铺子的时候,停了下来,看着那个窗口布帘下那双不停翻炒着锅中茶叶的手,如是说道。 “人们有时候或许也不会想起来,那个成天打牌输得一塌糊涂的张小鱼,会是人间剑宗当代弟子中最杰出的人。”柳三月从锅边捡起了一枚茶叶,放在鼻尖轻嗅着那种清香,可惜雨水太大,这种味道也便只留在了铺子附近。“也不会想起会是青天道的人在帮他们炒茶叶。” 柳三月将那枚茶叶放了回去,掀起帘子,看着正在炒着茶叶的白荷,有些好奇地说道:“这便是以后人间与修行界交错的趋势?” 白荷没有回答,似乎是正在专心炒茶叶的缘故,铺子里也没有天地元气与道韵的气息,就像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因为丈夫游手好闲,不得不出来谋生一般。 当然张小鱼打牌也不会仗剑欺人,北台虽然游手好闲,但是北家在南衣城也是有着诸多产业,不至于让白荷出来炒茶叶谋生。 白荷翻炒完茶叶,将茶叶铲进一旁的袋子里,扎紧口袋放到身后柜台上摆好,这才掀开帘子,看着柳三月轻声说道:“为什么不能是呢?” 柳三月站直了身子,在伞下看着长街春雨中的人们,笑了笑,说道:“当然可以。” 二人一个靠着窗,一个倚着墙,看着这场雨,还有雨中的人们。 雨中的人间。 “南衣城是个让人惊叹的地方。这里是人间各种势力交错最多,却也最融洽的地方。世人,巫鬼,大妖,道门,剑宗,各种大修。人们便这样混杂其中,但是谁都不会觉得怪异,有时候都会忘却彼此的身份,一同坐在牌桌上,嬉笑怒骂。”柳三月轻声说着,“在这一方面,槐都不如南衣城,陛下也不如丛刃宗主。” 白荷站在窗边,身前依旧系着围裙,看起来便真的如同谁家的小媳妇一般,听着柳三月的最后那句话,轻声说道:“槐都自然不同,槐都是要给天下人看的,南衣城只需要给南衣城看,更何况......” 白荷看向柳三月,轻声笑着,说道:“师兄当年第一次离开青天道,前去槐都的时候,不也曾感叹过类似的话语么?” 柳三月笑了起来,抬头看着雨幕天穹,似是在回忆着。 “是的,那时应当是十二岁。”柳三月轻声说着,“我,你,还有几个师兄们,前去参加陛下大宴天下的寿诞。” “我那时是真的被惊艳到了。终日生活在青山道观之中,何曾见过那般繁华的人间盛世。那一晚,我在槐都高楼之上,看了一整夜,都分不清究竟是灯火如流的人间更亮,还是天上的星斗更亮。” 柳三月哪怕已经二十五岁,说起十二岁时见到的那个槐都,眼神里依旧有着未曾褪色的憧憬的光亮。他不住的笑着,然后低下头来,看着人间春雨,轻声说道:“所以后来我选择去了槐都。” “修道百年,如果不是为了看看人间,那有什么意义呢?”柳三月缓缓说着,“再后来我便去了摘星楼。” 白荷安静地看着他,低声说道:“是的,你不止想看看人间,你还要参与进来。” “我想守护它。”柳三月轻声笑着说道。“人间太好,我有时想想会死都会心颤,这不是一个修道之人该有的想法。” “但我还是这样想了。” “所以我来了南衣城。” 柳三月轻声说着,到了这一句话的时候,神色已经肃穆了起来。 白荷没有说话,一身素色衣裙,系着个碎花围裙,站在灶台后安静地看着柳三月。 “我来人间一趟,不止要看看太阳,或是与心上人一同走在大街上。”柳三月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小有小的宁静,大有大的必然。” “师兄指的大是什么?”白荷轻声问道。 “大风。”柳三月抬头看着雨中招摇不止的茶旗。“或许很大的风。” 柳三月转头看向白荷,说道:“所以今日不是青天道的同门相交,也不是过往的追忆,我代表槐都而来。” 白荷笑了笑,说道:“那师兄应该去城主府上。” “我来南衣城已经有五日了。”柳三月缓缓说道,“倘若北城主想要见我,早就该见了。” 白荷放下了帘子,从另一边的门走了出来,站在檐下看着雨水,说道:“你也知道北家对槐都一直都有意见,你既然有事,便应该亲自去拜会他。” 柳三月沉默少许,说道:“我不会对当年的事有所怨恨。” 白荷转头看着他,这个年轻的兵部侍郎,曾经青天道最为出色的弟子,神色平静地说着:“但我还是心有芥蒂。” 白荷怔怔地看着他,却也是忽然想起来。 这样一个因为人间太好,想想会死都会觉得心颤的人。 又如何会是一个无情的人? 二人长久的站在檐下,看着这场雨水。 就像很多年前在观里时那样。 只是那时的他们,并不像如今这般沉默。 话题是阻塞的,言语是疏离的。 于是只好说着大义,说着人间。 但说得越大。 其实心里想的也许就越小。 柳三月看着长街,心想今日没有太阳。 真是可惜。 白荷不知道。 也许知道也不会再去提。 所以她说:“我以为师兄只是想看看万灵节,才来的南衣城。” “万灵节是要看的。”柳三月也没有再提那些事情。“但是有些事情更重要。” “比如?” “比如和平了千年的人间,或许就要被风吹乱了。” 柳三月站在檐下,站在伞下,但是雨里来的风还是打湿了他的衣角,变成了一种深青的色彩。 这是不可避免的。 尤其是在南衣城这种地方。 人间如果要乱,南衣城永远会见到乱世的第一面。 白荷看着柳三月的那身青衣,轻声说道:“我不知道师兄在说什么,在我看来,南衣城还是那般模样。” 柳三月平静地说道:“因为这场风才刚刚开始,只有最上层的那些人才能察觉到微妙的变化,你我本就很难察觉。” 白荷沉默许久,说道:“所以你想要我带什么话给他们?” 柳三月轻声说道:“交出南衣城外大山中,三十万青甲的兵权。” 白荷神色一变,怔怔地看着柳三月许久,喃喃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柳三月静静地看着白荷,心道师妹你果然已经和南衣城站在一边了呀。 但是心里的叹息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柳三月平静地说道:“这是必须的事,否则来的也不会是我。” 白荷沉默了下来。 是的,妖帝神河手下有不少人间大修。 但是为何偏偏来的是柳三月? 因为他是出身于青天道的,槐都兵部侍郎。 白荷的语气柔软了下来,轻声说道:“他们不会同意,北家千年来未曾有过任何一个修道之人,那三十万青甲,是他们唯一的底气,不可能交给你......槐都。” “他们不相信陛下,陛下也不会相信他们。”柳三月平静地说道。“倘若真的有那么一日。我相信以陛下的秉性,他宁可从北方调遣大军翻越凤栖岭,先将这三十万青甲坑杀在南衣城,再去看云梦大泽那边的事。” 白荷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说。 “南衣城是整个槐安的大门。”柳三月轻声说道,“陛下如果相信你们,可以将大门留给你们,陛下如果不相信你们,你们便是大门之外的不速之客,哪怕人间剑宗便在南衣城,也不会因为北家与陛下翻脸。” 白荷沉默许久,抬头看着南衣城以北。 南衣城能够这样和谐融洽的活在修行界与人间的交错之中,便是因为那里有一柄剑,哪怕是整个修行界都要避让三分的剑。 但是人间都知道。 天下三剑其二的丛刃与妖帝神河,当年曾是师兄弟,都是前代宗主丛中笑的弟子。 同为剑宗之人,自然不会因为北家这个曾经道门七子之一的北顾后人而翻脸。 “陛下是个明圣之君。”柳三月继续说道,“你可以选择相信他,也可以选择相信我。” 柳三月回头看着这个已经不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师妹,轻声说道:“所以槐都选择让我来。” 白荷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我会与他们说的。” 柳三月轻声笑着,说道:“这样自然最好。” 二人站在檐下,相顾无言,而后一齐转头看着人间大雨。 “北台北公子在哪里?”柳三月说道。 白荷摇了摇头,说道:“或许出去喝酒去了。” “男人总是出去喝酒不好。”柳三月皱了皱眉头,“更何况.....算了。” 柳三月本想说自己与白荷之间曾经有过一些事情,北台总应该来看着。但是想想,自己现而今的身份,并不适合说这样的话。 白荷自然知道柳三月想说什么,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先前做了一些事情,他有些不高兴,他想去喝酒,便去喝吧。” “你们做了什么?” 白荷想了想措辞,说道:“或许可能让他和他的朋友产生了一些误会?是茱萸师弟多事,多说了些话。” 柳三月没有在意是什么事,轻声笑着,说道:“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十五岁的少年,便由着他们去吧。” 白荷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但是这样不好。” 柳三月转头看着她。 “人间哪有什么大事小事呢?”白荷轻声说道,“事若关己,便是大事。我有空会去找悬薜院那个少年说清楚的。” 柳三月没有再说什么。 最后站在伞下与白荷点点头,便算是告别,撑着伞在雨中静静地离去了。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五十二章 你要看看太阳 天狱的人很少会出来看太阳。 天狱的墙都是黑的。 但是种了很多白色的花,梨花杏花李花。 成熟的时候便会摘了吃。 当然现在天狱的人并没有心思去想着那些白花什么时候成果实。 他们正在烤蘑菇。 黑色的院墙下的雨中燃着剑火,上面插着一柄剑,剑上串了个大蘑菇。 是个白色的蘑菇,伞盖的边缘被烤得焦黄,不知是哪个缺德的还抹了油,烤得滋滋作响。 简十斤站在檐下,咽了咽口水,然后便意识到这是对犯人不尊重的行为,咳嗽了两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他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终日阴沉着脸的监察院林二两,一个是一脸平静漠然的天狱南方调度使狄千钧——那晚南岛曾经见过一面。院内不时有黑色衣袍的天狱吏匆匆穿行着。 “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太妥。”简十斤看着在剑火上烤的金黄灿烂的大蘑菇说道。 林二两轻哼一声,说道:“火是你点的,剑是你插的,有什么不妥?” 简十斤看向狄千钧腰间空空如也的剑鞘,笑呵呵地说道:“谁叫你抹油的。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香啊!” “只要能让他开口,这些并不重要。”狄千钧平静地说道。 三人沉默下来,没有再在蘑菇的香气上多说什么。 蘑菇自然是一个蘑菇妖。 自城外十里一个小镇里抓回来的。 据说当时已经疯疯癫癫了,打伤了许多人,最后是被个铁匠一锤头砸晕了过去,因为很是怪异,于是便送来了南衣城。 本来这种事情不会归属于天狱管的。 但是因为柳三月的到来,天狱也便多了一些事情,林二两便让天狱吏把他带来了天狱。 或许是站了太久了,三人都有些无趣,于是在檐下坐了下来,有黑袍的天狱吏送来了茶水,三人一面喝着一面等着。 “他当时说的是什么?”狄千钧看向一旁的林二两。 后者正端着茶水小口地抿着,皱了皱眉头,说道:“镇子里的人说他当时只是不停地叫着,出来了出来了。” “这与云梦泽那边的事有关系?”简十斤凑过来问道。 “他最开始出现,便是从云梦泽到南柯镇的渡口,据说是划着小舟逆流而上。”林二两招了招手,有一个天狱吏恭敬地送来了当时的案卷,林二两一面翻着,一面说道,“入了小镇之后,先去喝了几碗酒,而后突然便开始发疯。” 狄千钧饮着热茶,看向院里的那个大蘑菇,平静地说道:“虽然长得很蠢,但是它身上的妖力,不在成道境之下。我很好奇,是什么铁匠,能够一锤子给他砸晕过去。” “听说是东海来的。”林二两淡淡地说道,“当年我曾经查过他,最开始来南柯镇的时候,很多人慕名而来求他铸剑,后面发现他只是个终日睡大觉的懒鬼,也便不再去了。” “那这算哪门子的铁匠?”简十斤笑呵呵地说道。 “人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他是铁匠。”林二两低头看着杯中茶水,缓缓说道,“兴许是忘了。” 这原本是一句极为简单的话语。 但是当二人听见这句话后,却是神色凝重起来。 狄千钧摩挲着腰间剑鞘,简十斤放下了茶杯,看向林二两,说道:“忘了?” “忘了。”林二两平静地说道:“如果不是这次的疯妖事件,便是我也忘了曾经调查过这个人。” 二人一齐看向林二两。 林二两沉默少许,说道:“我曾与你们说过的。” 狄千钧握紧了手中剑鞘,院中剑火上翻转着的长剑不安地躁动着。简十斤神情凝重,看时似乎因为往日笑得太多,看起来表情很是怪异。 “什么时候的事?”狄千钧沉声问道。 “不记得了。”林二两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在场的几人没有人能够平静下来。 简十斤轻声说道:“我现在最好奇的是,究竟是他忘了,还是我们忘了。” “让人再去查一查。”狄千钧言简意赅地说道。 林二两点点头,说道:“好。” 三人各自从腰间摸出了一张残缺的纸张,在茶桌上拼凑好,霍然是一张画着一扇阴沉大门的画,狄千钧抬手将手中的剑鞘拍在纸上,剑意烙印落下,纸张蓦然绽放着光芒,而后化成了一面令牌模样的器物,射向春雨之中。 天狱之人大多巡查在外,不止是南衣城中,倘若有人接到了这一调令,自然便会前去查看。 三人这才暂时放下了这件事,重新看向院中的那个蘑菇。 妖力弥散。 蘑菇头上出现了一缕白烟,而后落在雨中,化作了一个虚幻的人形,蹲在了火堆旁。 “怎么这么香,你们在烤什么?” 那个虚幻的身影看着火上的蘑菇许久,回头看着三人问道。 林二两与狄千钧没有说话,简十斤挑了挑眉,说道:“你不知道我们在烤什么?” 虚幻的身影挠着头,想了想说道:“总不可能是在烤我吧。” 见三人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那个身影愣了愣,上下摸着自己的身子。 “真的在烤我?” 简十斤点了点头。 蘑菇妖愣在那里许久。 本以为会大哭一场。 结果他舔了舔嘴唇,说道:“看起来挺好吃的,我能吃一口吗?” 简十斤没有笑,转头看向林二两,说道:“看来真的疯了。” 狄千钧平静地说道:“我们这样的人都不能理解,那自然是疯了。” “但是还不能确定。”林二两轻声说道,“最好找个山河观河宗的人来看看,如果他们都觉得很变态,那才是真的疯了。” 三人还在说着,那个蘑菇妖见三人不理会自己,自顾自地从伞盖上撕了一块下来,一面吐着舌头一面大快朵颐地吃着。 “河宗的人不好找,山宗的倒是好找。”简十斤笑呵呵地说道,“但是山宗的人来了我们压不住。” 林二两与狄千钧都是沉默了下来。 蘑菇妖还在雨中美滋滋地吃着,狄千钧拿起剑鞘走到雨中,看了他许久,抬手拿起自己的剑,把整个蘑菇举到了他面前,平静地说道:“这样吃才过瘾。” “啊,多谢多谢。”蘑菇妖抬手抱住了那柄剑,狼吞虎咽地啃着。 狄千钧骤然抽剑,一剑劈向那个蘑菇妖。正在啃着自己身躯的身影骤然消散,化作了一阵黑烟,消失在雨中,只剩下那个烤得金黄焦脆的蘑菇在雨里咕噜噜地滚着。狄千钧握剑折返方向,送剑入鞘,平静地看着地上的蘑菇。 林二两与简十斤都是走了过来,低头看着雨中滚上了许多湿泥的大蘑菇。 “看来我们都被骗了。”林二两似乎有些愤怒,于是神色愈发阴沉。 简十斤抬手摸了一把蘑菇,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气味,不止有妖力,还有鬼术的味道。 “是南楚巫。” 于是简十斤也愤怒了起来。 狄千钧没有愤怒,平静地说道:“南楚巫不会这么蠢。” 二人看向他,这个出身于流云剑宗内门的南方调度使,转头看向云梦大泽的方向。 “是未知的东西。” 林二两看着狄千钧说道:“流云剑宗的历史远比大道久远,你觉得那是什么?” 狄千钧沉默少许,握着剑走进漆黑的檐下。 “或许是一些想要出来晒太阳的人。” 狄千钧走到了檐下,看着那些尚且飘着热气的茶水,按住了腰间的剑鞘,缓缓说道:“柳三月大人肯定猜到了一些。” “但是他不敢承认。” “我也是。” 什么东西能够让来自青天道与流云剑宗的人都选择保持沉默? 云梦泽。 林二两与简十斤站在雨中,这两个南衣城天狱的实际掌控者心中阵阵寒意。 就像磨剑崖曾经叫做十年剑宗一样。 云梦泽也有另外一个名字。 巫鬼神教。 ...... 虽然世人普遍地将云梦泽,函谷观,磨剑崖以及阿弥寺称为人间四大修行之地。 但是实际上四者从未同处过同一时代。 磨剑崖兴起于一千四百年前,阿弥寺则是一千六百年前,这二者都是出自两千余年前的道门函谷观。 函谷观是唯一见证过巫鬼神教最后余光的存在。 哪怕流云剑宗的历史比函谷观更久远,但是当时的流云剑宗只是一些杀手剑客的聚集地,未曾有成体系的典籍记载留下。 是以到了现而今,自从函谷观在千年前消失在北方大漠中后,人间便再也想不起那个曾经兴盛古楚的庞大教派。 然而时至今日。 一场莫名而来的风,却是让许多人再次想起了这个从未见到过的古老存在。 那场风从大泽吹来。 当年巫鬼神教便是沉没于云梦泽中,才得以此名。 柳三月与张小鱼心中自然清楚。 所以二人才会明白此时的丛刃不在南衣城,会对人间有多大的影响。 哪怕那只是个终日趴在桥边睡觉的人。 但是他睡觉,只是为了让世人安心而已。 没人知道这场风究竟意味着什么。 或许只是一些残余的风重新被泽底泥沙翻涌而出,想来人间冒个泡。 或许。 张小鱼并不想去想。 在人间春雨中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也没心思打牌,直接回了剑宗园林。 从后门回到三池边,四五个师兄正围在那里打牌。 丛刃活了一千年,当然不止张小鱼这一个得意门生。 只是修行界上层历来便有‘不欺人间年少’的说法。 活过了二十五,便藏进了人间,除非得证大道,否则便极少现于世间。 用张小鱼某个师兄的话来说。 咱们这样的人,都是人间天赋绝顶的人,倘若过了二十五,都未曾见到大道的影子,自然也没有脸面晃悠在人间。 道门的人会去青山之中开观静修,剑宗的人藏在人间蕴养剑意。 于是人间不闻音讯。 张小鱼的那些师兄们便是这样。 张小鱼背着剑鞘走到亭中的时候,那几个早已年过三十的师兄,正在兴致勃勃地打牌,连张小鱼走到了身后都未曾知晓。 过了许久,终于有师兄坐累了,回头便看见张小鱼哀怨地站在他们身后看着。 “咦,张小鱼你怎么没去打牌?”师兄很是惊讶。 张小鱼在亭边坐下,叹息着说道:“我倒是想啊,但是师父不在,你们又不管事,我忙得到处跑,哪有空打牌!” “南衣城能有啥忙的,我看你就是忙着瞎转悠。”牌桌上另一个师兄一面摸着牌,一面说着,“九万。” “柳三月都来南衣城了,你们倒是啥也不用操心。” “柳三月是谁?”早就退隐的师兄们一头雾水。 “青天道的一个弟子,现在是槐都兵部侍郎。”张小鱼说道。 “哦,哦,那挺好的,三筒!” “碰!” “......”张小鱼默然无语。“师兄啊,你们怎么能够这么堕落下去呢?” “这不叫堕落。”唯一一个没在牌桌上的师兄,优哉游哉地抱着装了热水的杯子,走到亭边沉思许久,说道,“这叫养生。” “算了算了。”张小鱼起身往外走去。“我还是去忙着瞎转悠吧。” “师弟。”师兄抱着热水杯,在亭中叫住了他。 张小鱼回头看着他。 “加油!” 张小鱼气得差点就抄起剑鞘丢了过去。 在雨中走了一阵,张小鱼的怨气才渐渐平息了下来,走到后门,站在小小的门框里,看着狭窄巷子之上的阴沉的雨穹。 张小鱼不住地叹息着。 又想到自己的剑不知道去了哪里,更是哀愁着。 低头看着年久失修的石板上水洼中倒映的自己。 张小鱼却也是不由得一阵奇怪。 卿相与师父,还有秋溪儿全都离开了南衣城了,为什么自己的剑还不出现? 哪里还藏着一个人? 张小鱼很是苦恼。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五十三章 寄信的人,等待的人 张小鱼很苦恼,南岛也很苦恼。 就像白荷说的那样,从没有大事小事。 事若关己,便是大事。 南岛带着写好的信,瘸着腿在城南找了一天,都没有找到能够送去东海的邮差。 对于南岛而言,这是一件天大的事。 信送不出去,秋溪儿便不知道自己在想她。 然后说不定就会把自己忘记了。 南岛情绪低落地走在河边,然后便听见有人在喊着自己。 四处寻了一下,才发现不远处的小桥下停着一艘熟悉的小舟,舟头伸在桥洞下,少女鼠鼠正坐在舟头躲雨。 “我看你有些愁眉苦脸啊,有什么需要鼠鼠的地方吗?” 南岛撑着伞走过去,便听见鼠鼠盘坐在舟头笑嘻嘻的说着。 还是熟悉的味道。 南岛在桥头停下,看着下方的鼠鼠,问道:“你怎么又知道了?” 鼠鼠嘿嘿笑着,抬手一指破布上的最后一行字,说道:“因为鼠鼠预感有钱赚了。” 南岛叹息着说道:“你的预感真准啊!” 鼠鼠颇为自豪地说道:“鼠鼠我行走人间多年,一眼便能看出谁需要帮助,谁不需要。” 南岛挑了挑眉,看着鼠鼠说道:“那你猜猜我今日需要什么帮助?” 鼠鼠装模作样地观察了南岛许久,开口自信地说道:“你要送信。” 南岛被镇住了,吃惊地看着鼠鼠。 “你怎么知道的?” 鼠鼠还想故弄玄虚一会,可是看见南岛那单纯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因为我先前看到了你几次了,一直在问别人哪里可以寄信到东海去,还有你的腿怎么了。” 南岛脸上有些燥热,像是自己的小秘密被人发现了一般,自顾自地看着四周。 “没事,摔了一下,话说今天的雨怎么还没停啊。” “一时半会停不了。”鼠鼠在桥下露出半个脑袋,唉声叹气地说道,“鼠鼠对天气很敏感的,这几日可能都要下雨。” “好吧。”南岛没想到鼠鼠还真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 “所以你的信要不要送?”鼠鼠问道。 “你能送?” “我不能,但我认识许多朋友,他们能送。” “那可是去东海,不是在南衣城附近。”南岛生怕鼠鼠忘记了,强调了一下。 “我知道啊,但是鼠鼠有很多小妖朋友,以前我们经常一起到处跑,可是鼠鼠被困在了南衣河上做好事,也能看着他们到处跑了。”鼠鼠愁眉苦脸地说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日子才是个头啊。” 鼠鼠哀叹了一阵,见南岛一直盯着自己,才想起来二人说的正事,拍了拍胸脯说道:“你尽管放心交给鼠鼠,等哪天鼠鼠的朋友回来找鼠鼠玩了,鼠鼠就让她们帮忙送过去。” 南岛迟疑了一阵,说道:“你朋友靠谱吗?” 鼠鼠点着头。 南岛犹豫了好一会,然后从怀里摸出来那张叠好的纸,打开来检查了好一阵,然后从桥边伸手递给了鼠鼠。 鼠鼠接过来下意识就想打开看看,然后一抬头便对上了南岛的目光,尴尬地笑笑,说道:“不好意思,习惯了习惯了。”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们看就看吧,不过一定要记得送过去,送到磨剑崖.....” 鼠鼠愣了一下,问道:“哪里?” “磨剑崖。”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得加钱!” “......”南岛一阵默然无语,说道,“多少。” “两文钱!” 鼠鼠说得咬牙切齿。 南岛看着鼠鼠说道:“你为啥这么激动?” “那可是磨剑崖啊!”鼠鼠大声地说着,“你以为是去岭南那些小剑宗吗?” 周围的人们都是看了过来。 鼠鼠脸一红,缩回了舱里。 过了许久才重新探头出来,向着桥上伸出了手。 南岛从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里摸了两文钱出来,塞到了鼠鼠手里,不放心地说道:“还是老规矩,要是行不通的话,我可要把钱收回来的,我现在可是修行者我和你讲,很厉害的啊。” 鼠鼠嗤笑两声,说道:“好的,好的。” 于是交易结束。 二人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南岛想了想问道:“我还有个问题,一直忘了问。”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不能离开南衣河?”南岛颇为好奇。 鼠鼠哀叹着重新在舟头坐了下来,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个缺一门的老王八蛋就是这么和我说的——不要踏上河岸一步,否则命运就会出现偏差。” “你也知道,鼠鼠只是一只小妖,那老头子是人间顶尖大修,他都这样说了,我哪里敢去试试。” 南岛沉默少许,他也被卜算子唬过,好像那个人说话就是这种德性,让你半懂不懂,偏偏又找不出哪里不对。 “那你有问过你的大劫是什么吗?”南岛看着鼠鼠问道。 鼠鼠摇着头,说道:“我哪敢问,偷东西之前我也没想到会偷到他身上去,你说好好的一个缺一门门主,不在观里好好呆着,要跑去大街上看雨,我见他的那面镜子漂亮,就想偷来梳头发.....”鼠鼠说到这里的时候,摸了摸毡帽下有些杂乱的头发,却是有些羞涩起来。“我那时喜欢一个凤栖岭里的小妖,当时想着每天打扮打扮,然后去和他一起看日落.....” 鼠鼠叹息着,继续说道:“然后就没了然后了,我那天还给他写了封信,让青青带过去——青青是我一个朋友,一只小翠鸟,到时候你的信我会让她帮忙送去东海。可惜送完信,我就被抓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我失约从此就怪我了。” 鼠鼠说着便沉默了下来,低头看着河水。 南岛看着失落的鼠鼠,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说道:“你上次不是说要做个剑修大妖吗?” 鼠鼠抬头看着南岛,奇怪地问道:“理想和爱情有冲突吗?” 南岛想了想许久,说道:“我不知道。” 鼠鼠也想了很久。 但是没有再说什么。 想来她也不知道。 二人看了许久的雨,南岛笑了笑,说道:“没事,他肯定会在那里等着你的。” 鼠鼠勉强笑了笑,说道:“我倒希望他没有去等我,没有去等,就不会有怨恨,等得越久,就越会责怪鼠鼠的失约。” “倒不如不来。” 鼠鼠自顾自地说着。 南岛想了很久,好像确实是这样的,于是没有再说下去,看了眼雨中天色,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好的。” 鼠鼠抱着膝盖坐在舟头发着呆。 直到南岛一瘸一拐地走了许久,鼠鼠才反应过来。 是不是又忘了问他的故事了。 算了,算了。 下次一定。 ...... 南岛回到悬薜院的时候,雨小了一些,没有停,院内一片黄昏色彩。 梅先生正在门房檐下抱着暖炉看雨。 南岛撑伞走了过去,轻声打了个招呼。 “梅先生。” 梅先生这几日似乎看着状态似乎好了一些了,站在檐下,脸上有些许的笑意。 招呼着南岛过去,考虑到南岛行动有些不便,梅先生又回去想要搬椅子出来让南岛坐着。 南岛赶忙拒绝了。 “我等会便要回去了。” 梅先生见南岛这样坚持,也没有搬出来,搀着南岛的肩膀,叮嘱着说道:“下次下楼记得小心一些,年纪小的时候看起来摔一下没事,以后就很容易成为老毛病的。” 南岛沉默了少许,心情异常复杂,于是转过头去假装在看雨,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这段时间,你还是尽量少出来走动,如果有事就让陈鹤那小子帮你忙,不要以为开始修行了,以后就可以随意放肆了,你没听说过以前磨剑崖有个大修,被打断了腿,一辈子都瘸瘸拐拐的走路吗?别到时候我还没拄拐杖,你先拄起拐杖来喽。” 梅先生继续说着。 南岛听着梅先生的那些话,总觉得梅先生好像突然便苍老了很多。 开始有些絮絮叨叨。 但是南岛没有觉得厌烦。 只是觉得愧疚。 所以他安静地听着,很认真地点着头,说道:“我听你的。” 梅先生倒是有些奇怪地看着南岛,“我怎么感觉你有些不对劲呢?” 南岛生怕梅先生看出不对,转回头去,看着春雨笑着说道:“毕竟摔了一跤,也该懂些道理了。” 梅先生听到这句话,颇有些老怀宽慰,点点头,说道:“是的,是的啊,希望小蝶子长大以后,不要怪我。” “为什么会怪你?”南岛有些好奇这句话,又想起了当初李蝶被带来院里入学的时候和张小鱼的对话。 梅先生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二人安静地看着这场雨。 黄昏色彩在天边渐渐浓郁,像是一块甜到发腻的柿饼。 梅先生拍了拍南岛的肩膀,说道:“没事就早点回去休息吧,等陈鹤来的时候,我会和他好好说下的,让他多帮着你点。” 南岛点了点头,撑着伞拄着剑在小道上缓缓走着。 然后听见梅先生在身后说道:“腿好了以后如果修行不忙的话,可以来找我说说话。”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好。” 梅先生在后面似乎开心的笑着。 南岛没有回头,撑着伞在雨中一瘸一拐地走着。 南岛依旧不知道,自己当初没有把那场雪的根源说出来,到底是对还是错。 于是在雨中沉默着。 这种痛苦远比断了一条腿要沉重得多。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五十四章 微笑不语倚着竹林晒太阳的过客 回到藏书馆,陈鹤依旧不知去向,南岛拄着剑将一些摆错了的书放回架子里——因为还不太熟悉,所以用了不少的时间。 等到忙完这些东西,外面已经一片漆黑。 南岛将门合上,便走上楼去。 听风台上一片风雨不止,边缘有些积水,但是好在不是很多,而且正在缓缓向外留着,南岛也便没有再去理会。 在台上伸着腿坐着蕴养了一阵剑意,南岛便拄着剑回到了房间里。 今日很累。 尤其是一瘸一拐地跑了一天。 也不知道鼠鼠能不能把信送过去。 等送过去了,下次再找她送。 南岛胡乱地想着,进入了梦乡。 接下来的两日南岛都没有见到陈鹤的出现,直到三月二十一的下午。 春雨下了两日,已经停止了,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听风台。 南岛在听风台上坐着安静的修炼着的时候,便听到下面竹林里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拄着剑站了起来,走到台边往下看去。 陈鹤坐着小四轮车停在竹林小道上,抬头看着南岛,脸上笑容灿烂,开心地挥着手。 “你在做什么?”南岛站在台边看着陈鹤问道。 “你先下来!” 陈鹤大声地叫着。 南岛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拄着剑缓缓走了下去。 走出藏书馆,已经不少学子被陈鹤的动静惊到,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 陈鹤从轮椅上跳了下来,挤开那些围观的学子们,将南岛扶到了轮椅旁。 南岛看着前面多了个大黑盒子的小四轮车,黑盒子上还在不断地冒着水蒸气,下面正在烧着火,有些疑惑。 “这是云胡先生与数理院的先生们这几日弄出来的,你快上去试试。”陈鹤不等南岛拒绝,很是激动地夺过剑,把南岛按在了四轮车上。 “诶,诶。”南岛还在奇怪,陈鹤已经把黑盒子打开,从里面翻出了一个折在里面的类似于把柄的东西。 “别诶诶了,握住它,可以控制方向。”陈鹤很是激动,制止了南岛的问题,很是认真地教着南岛。 南岛看着陈鹤激动的模样,也没有再说什么,握住把柄按照陈鹤的指导,左右扭着。 “对,就是这样,把柄这边有个空气阀门,你把它打开,就可以跑起来了。” 陈鹤一面说着,一面把围观的学子们往后推去。 “大家往后退退哦。” “陈大哥,这是什么东西?”有学子问着。 “等会你们就知道了。”陈鹤嘿嘿笑着,然后向南岛点着头。 南岛犹豫了少许,将手放在了那个阀门上,然后向着另一头推了过去。 轮椅前的黑盒子震动了一下,而后开始吭哧吭哧地响着。 南岛还在好奇这是要做什么的时候,身下的小车车却是缓缓地动了起来,而后速度慢慢提升。 南岛瞪大了眼睛,而后慌乱地转着手中的把柄。 小车车在竹林小道上七扭八歪地行驶着。 “我草,陈鹤你是不是要谋害我!” 南岛慌张地坐在上面直呼陈鹤的大名,身前的黑盒子发着诡异的声音,四周的学子们吓得四散而逃,抱着书卷躲在一片片竹子后面。 陈鹤哈哈笑着,小跑过去,帮南岛扶正了把柄。 “你不要慌,不然真要撞上去了。” “你先告诉我这是啥玩意?”南岛匆匆将那个阀门推了回来,心有余悸地停在了竹林边缘,然后扶着陈鹤的手站了起来,把剑夺了回来拄着站定。 “这是天衍车。”陈鹤嘿嘿笑着,“先生们把数理院闲置的那个天衍机装在了这上面。这下不用人推了,也不需要自己费力,就可以在路上跑起来。” 南岛目瞪口呆地看着轮椅前的那个黑盒子。“里面是天衍机?” “对呀!”陈鹤说着,坐了上去,握住把柄,缓缓推开阀门,然后小车车便再次动了起来。 与南岛的那种七扭八扭的模样全然不同。 陈鹤开得十分平稳。 游刃有余地在竹林小道上行驶着。 躲进了竹林里的学子们也渐渐跑了出来,站在道旁,满脸惊叹地看着开心地坐着轮椅的陈鹤。 “哇!” “喔!” 一时间满林惊叹不止。 陈鹤坐在轮椅上,无比的得意。 一直到了另一头,才转了弯缓缓调头回来,停在了南岛身前。 “怎么样?” 陈鹤看起来很是开心,满脸的笑容。 南岛兀自惊叹着,震惊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厉害!” “你再试试。” “好!” 南岛把剑递给了陈鹤,坐了上去,搓了搓手,扶住把手,转头看向陈鹤,问道:“这样?” “对!” 午后春日融融。 温暖的阳光洒落在竹林间。 小道上南岛正在认真地学着开车。 学子们毫不疲倦地看着这一幕,陈鹤笑呵呵地站在一旁。 过了没多久,南岛便也熟悉了技巧,开着小轮椅在小道上小心的行驶着。 云胡不知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小竹园出来了,站在陈鹤身旁,一脸的疲倦,却也微微笑看着竹林小道上的画面。 “先生真是了不起。”陈鹤看着一旁的云胡不知,由衷地赞叹着。 云胡不知轻声笑着,说道:“了不起的不是我,是数理院的那些先生们。” 陈鹤想着那些骂骂咧咧地讨论了两日直到前不久才去休息睡觉的先生们,觉得甚是可爱,感叹着说道:“是的!” “人间从来都不孱弱呀。”云胡不知轻声说着。 “所以谁不爱呢?”陈鹤倚着身后的一株粗壮的竹子,环抱着双臂,看着竹林间的这一幕。 是啊,谁不爱呢? 南岛停下了轮椅,被学子们搀扶着走到了陈鹤身旁,接过剑拄着。 “先生......”南岛看着云胡不知,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云胡不知笑着,摇了摇头。 三人停在竹林边,那些学子们争吵着,坐上了轮椅,开始学着陈鹤那样,潇洒地行驶在竹林间。 “以后人间是不是都能坐上这样的轮椅....天衍车?”南岛惊叹地看着林间的场景。 “会的。”云胡不知轻声说着。 “真好啊!” 学子们正在追赶着那辆在林间缓缓行驶着的轮椅。 满林的嬉笑之声。 陈鹤轻声笑着,抱着双臂倚着竹子,安静地看着那里。 南岛转回头看着他。 却是想起了那日他在听风台上说的那句话。 祝我在这璀璨人间里,永远开心快乐而且悠闲自在。 南岛默默地转回了头,站在伞下看着满林暮色。 真好啊! 一直到暮色西沉,学子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竹林小道。 云胡不知早就回去小竹园补觉去了。 南岛安静地站在暮色林间,看着一旁的陈鹤。 “你呀!” 南岛感叹着。 陈鹤歪头看了南岛一眼,笑着向着轮椅走去。 “我怎么了?” 陈鹤低下头来,将黑盒子下面的碳火熄灭,而后将轮椅推到了南岛身前。 南岛久久地看着这个对人间充满热爱的青年。 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或许便是因为这是自己很难去拥有的东西吧。 南岛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笑着,抱着剑坐上了轮椅。 陈鹤在后面推着轮椅,向着藏书馆走去。 边走边哼着某个调子。 “我是个沉默不语的,靠着墙壁晒太阳的过客.....” 南岛安静的听着。 “你可不沉默。” 陈鹤想了想,说道:“那就是微笑不语靠着竹子晒太阳的过客。”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古怪的调子?” “你没听过的多了去了。” “你们这几日便一直在研究这个东西?” “主要还是云胡先生他们在弄,我在旁边睡觉,嘿嘿。” ...... “人间真好啊。” “你是指什么?” “那些热爱这个人世的人们。” 白荷一袭素裙,站在林间,在她身旁站了一个人,谢先生。 二人在暮色里安静地看着那条充满欢声笑语的小道。 直到一切散去。 谢先生听到白荷这句话,笑着说道:“所以这也是当年我离开青天道的原因。” “那时我还小,但也听过先生的一切事情,先生你呀,本不该这样籍籍无名的不是吗?”白荷轻声说道。 谢先生摇着头说道:“不欺人间年少,也不愿负人间风光。” “只是这样吗?” “因为我是个好人。”谢先生轻声说道。 “好人也好,坏人也好,裹挟在大势洪流里,谁都难免做不成自己。” “那就不要去看大势。” “先生是在提点我?” “我只是在提点我自己。”谢先生缓缓说道。 白荷转头看着这个后半生便这样安静地留在了悬薜院教学的谢先生。 在很多年前的时候,谢先生也曾是如青天道柳三月一般的人。 只是后来..... 白荷没有再想下去,微微笑着,说道:“人间要乱,我们能怎么办?” 谢先生安静地看着竹林中的暮色与歪斜的竹影。 “你有没有想过,人间为什么会乱呢?” 白荷沉默的看向暮色沉沉的天穹。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谢先生轻声笑着,说道:“你可以回答的,只是你不愿意。” 白荷低头,双手交错着,叠在身前,想了许久,然后松开手,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我不知道。” 谢先生也没有追问。 “你来悬薜院做什么?” “找南岛,他与北台有些误会。” 谢先生点点头。 白荷向着谢先生行了一礼,向着竹林外走去,一直到停在小道上,回头看去。 谢先生站在竹下,微笑不语地看着她。 就像一个过客。 白荷想着方才听到陈鹤哼的那个调子。 谁才是过客呢?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五十五章 手里的剑与天上的剑 南岛与陈鹤在藏书馆内才始坐下,便看见门外暮色里站了一个素色道裙的女子。 白荷。 南岛当然认得她。 那日与北台和那个河边酒肆喝酒,便是她过来将北台带走的。 陈鹤不认识她,所以看向了南岛。 南岛看着白荷,想着她与北台之间的关系,沉默了许久,开口说道:“你好。” 白荷站在门外,看着二人,轻声说道:“我可以进来吗?” 陈鹤看来看去,觉得她应该没有什么恶意,于是点点头说道:“没事,你进来吧,我去外面晒晒太阳。” 白荷向着走出门的陈鹤说了声多谢,然后走进了藏书馆,在书架边随意的翻着一些书。 南岛在柜台边坐着,不知道她是何来意。 白荷翻着手中的书卷,轻声说道:“北台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回来了。” 南岛听到这个名字,沉默了少许,说道:“然后呢?” “那晚江茱萸说的话,做的事,都与北台无关。”白荷缓缓说道,“你应该是误会了一些什么东西。” 南岛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 “所以我这条腿也误会了?” “北台的腿也被打断了。” 白荷轻声说道。 南岛愣在了那里。 “为什么?” “他应该与你说过的。” 南岛想起来了那晚河边酒肆喝酒的时候,北台说的那段话。 他爹会打断他的腿。 原来不止是去那种不可描述的地方? 南岛长久的沉默着。 “我知道你们都是少年,十五六岁,总是心中怨气愤懑,不肯轻易原谅。”白荷转过身来,看着南岛微微弯腰,很是诚恳地说道,“所以我是来道歉的。” 南岛转过头去,不再去看白荷,而是看着外面沉沉的暮色。 “我以为你们不会在意我这种乡野小民。” 白荷看着南岛,轻声说道:“因为我看得出来,北台是真的拿你当朋友的。” 南岛低头不语,过了许久,缓缓说道:“所以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在巷子里被城主打断了腿,我带他回了府上。”白荷轻声说道,“后面的事情,你应该也便知道了。” 南岛听到这里,也大概明白了那日究竟是什么回事了。 叛逆的少年被家长揍了一顿,带回了家,然后想着都是另外一个少年害的,于是又跑过去给另外一个少年也揍了一顿。 很是简单的故事。 南岛沉默着想着那日竹林间的那场对话。 是的,确实有很多误会。 “抱歉。” 南岛轻声说道。 白荷看向门外暮霭沉沉的竹林,轻声说道:“但是我们还是希望,你不要将他拖下水。” “我知道。” 南岛缓缓说道。 白荷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走出了藏书馆,很快便随着暮色一同消失在小道尽头。 南岛沉默地坐在馆里。 陈鹤走了进来,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一切都是因为这个?” 南岛点了点头,也没有在意陈鹤在外面听着。 “所以她来这里是什么意思?让你去找北台和好?” 南岛想了想,说道:“可能便是这样吧。” 按照白荷所说,北台已经在外喝了几日的酒了。 “那你去吗?” 南岛站起身来,向着楼上走去。 “不去了。” 陈鹤在楼下看着南岛的背影,想了想说道:“也是。” 十五岁的少年,哪怕真的烦闷,也不会太久。 酒喝吐了,自然就会想回去了。 人生还很长。 以后将这件事情忘记了,照样开开心心地闲逛在人间。 而不是与南岛再度牵扯进那些事情中来。 陈鹤想到这里,看着南岛快要消失的背影,问道:“所以你还是要去杀花无喜?” “是的。” 南岛回答得很干脆也很平静。 ...... 听风台很宁静。 楼下有些窸窣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应当是陈鹤在整理书架。 在听风台安静地坐着,满院竹叶在夜风中飞着,南岛却是在想着今日的那些事情。 陈鹤当然永远开心快乐,但是北台显然没有。 但是正如南岛所说那般。 他不想再去将北台牵扯进来。 少年的事,少年自己做。 南岛平静地想着。 沉思少许,南岛将桃花与鹦鹉洲一并放在膝头,意识沉入神海之中。 那些元气溪流中的剑意之鱼已经从两条变成了四条,正在源源不绝的元气中蕴养着。 神海中央的那道剑意已经安静的悬浮在空中,而在它上方,那本青牛五千言却是有些异样,封首的第一个青字已经完全变成了金色,似乎将要脱离而出。 南岛犹豫地看了许久,意识落到了上面。 耳旁蓦然响起了一阵极为沧桑平静的声音。 是青牛五千言的篇首之章。 青牛五千言原本虽然只有一本,但是人间有着诸多复刻本,南岛自然也听说过那一篇。 还在想着,那个声音已经念到了最末尾,却是蓦然换了一个声音。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南岛愣在了那里,这个声音他很熟悉。 来自于那个面生桃花的白衣男子。 随着话音的落下,南岛的意识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下拉扯而去。 落到神海大地上。 无面的白衣男子端坐在树下,身前没有捧剑,手中翻着那本青牛五千言,脸上的桃花在神海元气风中不断地招摇着。 像是在笑,也像是在哭。 南岛低头看着自己,才发现自己也出现在了树下,与白衣男子桃花相对而坐。 “你是谁?” 南岛再次问了这个问题。 ‘桃花’没有回答,如同南岛并不存在一般,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翻了一页,平静的诵读着。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桃花’平静地诵读完第二篇,抬头,那一朵桃花正对着南岛。 “我是桃花,也是你。” 依旧是上次给予南岛的回答。 南岛还想说什么,却见白衣男子‘桃花’突然站起身来,手中的青牛五千言被许多桃花托着,向着上方飞升而去,而南岛膝头的两柄剑,却是蓦然躁动着,一左一右,自行出鞘而去,落在了白衣男子手中。 白衣男子左手持着桃花剑,竖于身前,右手横握鹦鹉洲,脸上桃花在风中不断生长又湮灭。 “你有我无,你难我易,你长我短,你高我低......” ‘桃花’轻声说着,手中双剑风中微微颤抖,有剑鸣响彻神海。 辽远的神海大地元气溪流之中,四道剑意蓦然飞出,环绕在‘桃花’身周。 “是谓相生。” 随着那一句话音落下。 ‘桃花’手中双剑忽而惊动,一剑执于手中,斜劈而下,一剑疾射而出,如同流光穿梭于神海之间。 而后剑意迸射,向着天穹而去。 神海之中一声惊雷。 漫天桃花落下。 ‘桃花’手中空空如也。 而南岛手中却是突然执着桃花剑,那柄自‘桃花’手中疾射而出的鹦鹉洲,自神海星河之外而来,悬浮于南岛身前。 南岛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此时桃树下的‘桃花’手中,虚捧一柄小剑。 “请拔剑!” 落地有声,却是将南岛蓦然惊醒。 睁开眼,南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面对着整个人间的夜色,手中紧握着桃花剑,剑上二十五片竹叶,整整齐齐地穿在剑刃一侧,而那柄鹦鹉洲正裹挟着四道剑意,环绕在身周。 修行似乎是一件简单的事。 南岛沉默地想着,抬手甩去剑上竹叶,又将鹦鹉洲一并握在手中,撑着伞在听风台重新坐了下来。 身周剑意渐渐柔和下来,回归了南岛的神海之中。 三月二十一。 南岛想着这个寻常的日子。 今日没有下雨,天气很好,没有什么大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 只有陈鹤的天衍车,还有白荷的到来。 但是今日南岛的剑意离了体。 就好像知道他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一样。 一切水到渠成。 就像坐在牌桌上。只要没人把牌桌掀了。永远都是南岛赢。 在神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桃花’捧剑立于树下,声音低沉而坚决地说——请拔剑。 拔什么剑? 是自己的剑,还是他所捧的那柄剑? 南岛记得那柄剑应当是被拔出来了一些的。 拔剑做什么? 南岛思绪有些混乱。 那个名叫‘桃花’的男子总是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 他所说的相生,又是什么意思? 南岛心口突然有些疼痛。 低头看去,蓦地沉默下来。 那里长了一朵花苞。 还没有开放,然而这更像是一种死亡的倒计时。 南岛沉默的拔出剑,一剑将它从心口斩落下来。 这样不好,南岛看着落在台上混入竹叶中的那朵花苞。 如果相生是这个意思。 那我不想看见。 南岛如是想着。 谁会想死呢? 心口的疼痛还在持续着,南岛抬手擦着嘴角因为痛苦而溢出的鲜血,又不住地咳嗽着。 南岛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听风台边,看着人间夜色与夜色下的万千灯火。 夜色里的人间永远比白昼明亮璀璨。 生命或许也是如此。 戴罪而舞,以痛为歌。 不也很畅快吗? 南岛站在伞下看着人间,却是笑了起来。 手中的鹦鹉洲蓦地出鞘,拖曳着光亮,穿越夜空而去,畅游着璀璨人间。 但那不是南岛的剑意。 但是南岛猜到了是谁,轻声笑着。 师兄确实是个好人,不是吗? ...... 人间某条长街上,张小鱼托着个食盒蹲在路边灯笼下,盒子里是一块撒了葱花辣椒的油煎豆腐。 张小鱼是北方人,吃着南方的铁板豆腐,一面被辣的哈着气,一面抬头看着人间之上那道剑光。 师弟,剑修的装逼之道你还要走很远呢! 张小鱼身周剑意不止,低头大口的吃着。 人生当然要像辣椒,越吃越痛也越畅快。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五十六章 花须开人须死 花无喜并不痛快。 那抹在人间之上巡游的剑光他看到了。 并不难猜。 能在南衣城张扬放肆一点的剑修,也只有张小鱼。 谁都能猜到。 张小鱼的剑不知去向,许多人也都知道。 所以那柄剑是他借了谁的? 又想要让世人看见什么? 花无喜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空不住地思考着。 南岛没有死。 花无喜当然没有忘记这件事情。 那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很怪。 如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样。 他在什么样的地方,便是什么样子。 好像他什么都不会有,只是按照世人的对待给予反馈一样。 “北大少爷似乎断了条腿。”花无喜想了许久,看向一旁院子里给花修剪着枝叶的山来。 后者只是平静地说道:“我不关注这种东西。” 花无喜静静地看着他许久,说道:“看得出来。” 山来来到南衣城,似乎只是为了看一看花无喜而来。 “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山来放下手里的剪子,拿起小锄头松着土。 “我不知道。”花无喜凝视着人间剑光,“但我觉得有些不安。” “不安那就躲起来。” 花无喜低下头,看着花圃边的山来,说道:“就像你们一样?” 山来没有说话。 花无喜笑了笑,说道:“这样不好,会让世人看扁北巫道。” 山来抬起头来,看着花无喜,颇有些讽刺地说道:“北巫道有让世人看得起的地方吗?” 看来花无喜的那句话确实戳到了他的痛脚。 所以花无喜很是满意。 也就没有和他继续争下去。 抬头看了剑光许久,花无喜走回房去。 “今晚我睡你的房间。” 山来站在院中,平静地看着花无喜的背影。 看来他确实很不安。 ......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二十二。 南岛起来在听风台坐好,安静地修行着。 穿花自然要穿的。 膝头的两柄剑端正地横着,身周有剑意环绕。 昨日鹦鹉洲被张小鱼玩得太晚了,南岛也便没有去试验一下,自己的剑究竟可以离体多远。 随着那四道剑意在身周不断地环绕着,膝头的那柄鹦鹉洲也在不断地发出细微的清鸣。 御剑就像开车。 见过了自然便可以慢慢学。 南岛握住了包裹着鹦鹉洲的酒旗,感受着那些天地元气的躁动与剑意的牵引。 终于在一声极为清脆的声音之后,鹦鹉洲锵然出鞘,悬浮在南岛身前。 南岛微微笑着看着那柄细长的剑,自顾自地想着——像我这样优秀的人。 那些剑意就如同是南岛与长剑之间的联系一般, 或者说,是一根无形的绳子。 一头在南岛手中,另一头系在鹦鹉洲上。 所以剑意强度便意味着剑修的剑可以脱手多远。 剑意有多高,剑便可以去多远。 南岛想起了秋溪儿。 剑意千里! 不愧是人间崖主境的剑修。 然而那离自己还很远。 南岛重新将注意力落在了自己的剑与剑意上。 尽管南岛的剑意种子是以磨剑崖的方法种下,但是毕竟南岛才始修行了半个月。 剑意并不强。 所以也不会很远。 鹦鹉洲悬浮在身周,而后如同一条纤细的银色小鱼,穿梭在听风台上。 剑意一丈。 也便是说,南岛的剑可以离开身周一丈范围。 高台风来,竹叶纷飞,鹦鹉洲化作流光穿过了重重竹叶。再回到南岛身旁时,细长的剑身之上横穿着数十片竹叶。 可惜这不是剑在手中刺中的数量。 南岛依旧记得秋溪儿当初所说的。 抛却剑意,执剑于手中,一剑百花,才是人间快剑的入门。 南岛并不气馁,兴致勃勃地练习着剑意之剑。 满楼竹叶纷飞,南岛心中颇有种十尺之内我无敌的想法。 过了许久,直到体内的天地元气消耗速度跟不上了吸纳速度,神海之中那些元气溪流水位下降了不少,但是好在数量比以往多了不少。南岛至此才停了下来,抬手握住鹦鹉洲,用酒旗包好,而后拔出了手中的桃花剑。 青黑色的剑身,菜刀背的剑刃,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把好剑。 但是对于南岛而言,这柄剑比任何剑都重要。 因为这是秋溪儿送他的剑。 倘若真的按照秋溪儿所言,要用不断出剑的方法磨好这柄剑,自然需要很长的时间。 但是如果真的将它磨好了,那么自己便能去见先生了不是吗? 但是还有机会吗? 南岛坐在台上,不再去想这个东西,握着剑,一剑刺出,而后收回,继续刺着。 就像当初在静思湖旁那样。 唯一有点不好的便是,腿断了,所以看起来有些蠢。 满楼微风过晌午。 陈鹤上来的时候,便看见南岛在进行着出剑收剑。 “你在练剑?” “我在练习杀人。” 陈鹤看了他许久,说道:“这一次打算怎么杀?” 南岛缓缓收剑,身周剑意渐渐散去。 “我前日出去送信的时候,顺便问了一些路人,他们告诉我,花无喜住在城西。”南岛轻声说道,“所以我决定直接去他家里杀。” “你的腿好了?” “杀人用的是剑,而不是腿。” 陈鹤深吸了一口气,来来回回地绕着南岛看了三圈。 “我觉得你今日不太对劲。” 南岛安静地看着膝头双剑,说道:“昨晚我的心口长了个花苞。” 陈鹤愣了一愣,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南岛前几日与他讲的那个故事。 “这意味着?” “我可能真的快死了。”南岛平静地说道,“我在天上....在一口奇怪的湖里看到过我的因果。全身上下都长满了桃花,只有心口与眉心两处,我甚至不是我,像是一株桃树。就像丛刃宗主所说的那样,借来了因果,便要还因果。” 陈鹤怔怔地看着南岛。 南岛轻声笑了笑,说道:“我这些年来,便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准备,所以我并不慌张。只是有些遗憾,我总要尽力去做了。” 陈鹤说道:“我以为人到临死,总会善良一些,温和一些。” “但我温和不起来,我只能平静,但我也觉得我是善良的,我对花无喜了解得不多,但是我觉得他不是个好人,他自己也向我亲口承认过,他坏事做尽。”南岛缓缓说着,拔出了膝头的桃花剑,剑出三寸,没有寒光,只有青黑色的默然。 “杀一个坏事做尽的人,或许也算是件好事。” 陈鹤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上次的故事还没有和我讲呢!” 南岛抬头看着陈鹤笑着说道:“但是你不是已经写好了吗?先前我下去找你的时候,看到过那张纸,我觉得写得还可以,比我自身的遭遇要好。” 南岛将桃花剑送入鞘中,站了起来,轻声说道:“这次也是一样。如果我死了,你觉得这样的结局不好,你也可以假想一下,假想我没有死,好好的活在人间的时候,以后的故事会是怎样的。” 陈鹤深深地叹息着,说道:“但是这样的话,世人看到的故事,也许就和你完全无关了。” “有关无关,并不重要,在笔下活着,未必不是一种慰藉。” 陈鹤走到听风台边,吹着晌午温暖和煦的春风,但是心里怎么都温暖不起来。 “我答应你。” “多谢。” 南岛诚挚地道谢,而后拄着剑走到台边。陈鹤有些忧伤,看着人间不住地叹息着。 “其实我还想,到时候如果你结清了遗憾,我就开着下面的轮椅,带着你去人间四处逛逛。”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说不定真的还有机会,不过你就只是逛逛?” 陈鹤想了想,说道:“南衣城有个很好吃的东西,叫铁板豆腐,听说是从黄粱传过来的。我吃过一次,很香很辣,豆腐很嫩,到时候我们可以开着小轮椅,后面拖着一个铁板炉子,走到哪里就卖到哪里。” “听说鹿鸣雪国很是寒冷,他们应该会很喜欢这种东西,吃了暖乎乎的,去那里的话,生意肯定很好,还可以卖点小酒。”南岛轻声说道。 “原来你也想过这样的?”陈鹤转头看着南岛说道。 南岛点点头,说道:“以前或许没有想过,但是这些日子有点被你传染了,也开始胡思乱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够叫做稀奇古怪的?” “那应该叫什么?” “应该是稀松平常的。” 南岛笑着说道:“或许是看的视角不一样吧。” 陈鹤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二人在听风台安静地看了许久。 渐渐日暮。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陈鹤看着下面的竹林小道,开口问道。 南岛平静地说道:“就今晚。” “太仓促了。” “我怕我活不过今晚。” “这么快的吗?” 南岛沉默了少许,低头指着心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度长出来的那枝花苞。 “你看,真的很快。” 陈鹤怔怔地看着南岛的心口。 就像是一株老树新长出的嫩芽一般,分明是充满生意的东西,看着却总是让人不寒而栗。 南岛倒是看得多了,便也习惯了,这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折断,而是将它往上捋了捋,就像是一朵别在衣襟上的桃枝一般。 “它什么时候会开花?”陈鹤问道。 “我也不知道。”南岛轻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它永远都不要开花。” “但是有借有还,下辈子我才好再借一次。”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五十七章 少年衣襟别花 天色将暮,拒绝了陈鹤开轮椅送他一程的好意,南岛自顾自地拄着剑出了门。 将那些道旁的庭院灯一路点过去,然后便来到了悬薜院的大门处。 梅先生不在,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南岛在门口站了一会,便没有回头的走了出去。 走到巷口的时候,却发现张小鱼便蹲在巷子口。 “师弟要去了?” 南岛在巷口停了下来。 张小鱼的这句话很微妙。 不是师弟要去哪里,而是师弟要去了? 那日张小鱼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对这些事情自然不会毫无所知。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是的。” “要不要我帮你?”张小鱼看着暮色,拔着巷子里的草,身后的剑鞘空空如也。 南岛轻声说道:“多谢师兄的好意,但是我还是想,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张小鱼听到这句话,站了起来,丢掉了手里的那棵杂草,叹息一声说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要是他们也能有师弟这种觉悟就好了。” “他们?” “我师父他们。”张小鱼简单的说了一下,挥着手,撑着巷墙,看着长街往外的更远处。 “嗯。” “花无喜他身边还有其他人。”张小鱼眯着眼看着长街外的行人,平静地说道,“是个黄粱来的大巫。” “师兄想说什么?” “你或许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但是总要去试试。” 就像那日草为萤与他说山后面只是山,南岛的那些回答一样。 张小鱼没有再说什么,倚着巷墙看着日落,说道:“那你的那些钱我不还了。” 南岛笑着说道:“本就没想过让师兄还钱,更何况师兄已经帮了我一次了。” 张小鱼叹息着说道:“你这样让我觉得很是愧疚啊。” “愧疚?” 张小鱼看着暮色,没有说下去。 二人站在巷口看了好一阵。 “我走了师兄。” “嗯。” 张小鱼平静地回应了一声,看着南岛的背影向着长街外走去,什么也没有说,扯了扯身后有些松的剑鞘。 ...... “我有些心神不宁。” 花无喜站在院道上。 “我以为你不会怕那个少年。”山来盘腿坐在檐下,双手相抵于胸前,袖口之中巫鬼之力荡漾,深沉如夜色也如大湖。他是南楚大巫,用槐安的话来说,便是小道。 “不怕?”花无喜冷笑一声,说道,“倘若是你见到有人坐而入道,三日见山,你也会怕。” “我为什么要怕?我又未曾与他结仇。”山来平静地说道。“更何况,哪怕他三日成道,也不过是成道而已。修行时间太短,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威胁。” “如果你到时不出手呢?”花无喜看着檐下的这个南楚大巫。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和你不是很熟。”花无喜说着,便有些沉默,“和我很熟的那个人,很可惜已经死了,死在张小鱼手里。而且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很难再花钱去请流云剑宗的人。” “你要相信我,哪怕我们再如何看不起北巫道,终究你们也是巫鬼之道的人,我们自然会更亲近你们一些。” “那你是更亲近我那远在黄粱的兄长,还是我?” 山来睁开眼睛,平静地看着花无喜。 “你兄长。” “为什么?” “毕竟现在北巫道属于他,而不是你。” 花无喜在院子里沉默了少许,抬头看了眼雾霭沉沉的暮色。 转身走进了房间。 “你要做什么?” 过了许久,花无喜才从房间里出来,身后背了一些东西,看着一旁檐下坐着的山来,淡淡地说道:“自然是准备跑了。” “跑到哪里去?” “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了你,说不定你也要来杀我。” 山来平静地看着了花无喜许久,说道:“走好。” 花无喜点点头,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山来走到门口,往巷外看了一眼,花无喜背着行囊在暮色里匆匆离去。 关上门,回到院子里,安静地看着院中的花草。 一直到夜色缓缓降临,门外有人敲门。 山来走过去,把门打开。 门外站了个少年,撑着黑伞,腿有些瘸,扶墙站在那里,身后背了一柄剑,手里也拿了一柄剑,胸口别了一枝桃花。 少年身上有些酒味,但是很有礼貌。 “听说花无喜住在这里,方便让我进去杀一下他吗?” 山来平静地看着少年,少年的话很有礼貌,但是他的剑没有,那些身周缓缓涌动的剑意与元气,代表着他的内心似乎并不是这般平静。 “可以。”山来点点头,“但是问题是他现在不在这里了。” “他去哪里了?” 少年拄着剑,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拔出来的姿态,很是谨慎地问道。 “往东去了。” 山来指了指花无喜离去的方向。 少年狐疑地看向山来身后,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荡荡,似乎确实没有人了。 “多谢。”少年抱剑拱手说道。 “不客气。”山来说道,“如果你追上了他,记得带一句话。” “什么话?” “我确实没有杀他的想法。”山来轻声说道,“尽管这是他兄长的委托。” 少年沉默地看了门后的山来许久,又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袖口,那里有着怪异神秘的图腾纹饰。 “好的。” 少年如是说道,拄着剑一瘸一拐的向着东面的巷子而去。 山来看着少年的背影离去,这一次却是没有关门,便站在门口等待着。 过了许久,有个黑衣金纹的带剑之人出现在了巷子里。 天狱南方调度使,狄千钧。 山来站在门口,待到狄千钧走过来的时候,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见过狱使大人。” 狄千钧平静地看着山来,又看向那条两个少年一前一后离开的巷子,淡淡地说道:“看来你们巫鬼道乱得很。” “只是一些私人恩怨而已。”山来轻声说道,“不知狱使大人前来为何?” “有些事情我们想不明白,所以想请你去天狱坐坐。” 狄千钧说得很平静。 山来也听得很平静。 不平静的是巷子里的风,莫名的有些大。 山来的手便一直在袖子中。 狄千钧的手也一直按在剑上。 “我如果不想去呢?”山来看着面前神色冷漠的狄千钧,轻声说道。 狄千钧平静地说道:“你离我太近了。” 山来看着二人之间的距离。 确实很近。 尤其是面对狄千钧这种出身于流云剑宗的人来说,这是很危险的距离。 巷中一片沉默。 于是有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巷外响起。 “说起来,你们都离南衣城太近了。” 二人转头看去。 张小鱼背着空空的剑鞘,站在巷口。 狄千钧沉默少许,看着张小鱼说道:“张师兄莫非站在云梦泽那边?” 张小鱼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你们这样的人,在南衣城打起来不好。” “我没记错的话,师兄应该也和人打过。” “我们和你们不同。”张小鱼抱着双臂看着夜色,说道,“我们道门的人下手向来有分寸。” 狄千钧深深地看着张小鱼,说道:“那我便让柳大人来和你讨论一下分寸的事。” “谁来都一样。”张小鱼平静地说道。“有话还是好好说为妙。” 二人在巷中沉默着。 张小鱼说道:“不如这样吧,附近便有个牌馆,我请二位去打几圈,有事牌桌上说。” 山来回头看了眼那两个少年离去的方向,轻声说道:“我觉得你似乎不是为了劝架而来的。” 张小鱼笑了笑说道:“是与不是,都不重要,问题在于我怎么说,你们便要怎么做。天狱是这样,你们南楚巫也是这样。如果觉得不服气,可以请教一下。” 山来缓缓说道:“我虽然不会打牌,但是可以学一下。” 张小鱼看向狄千钧。 后者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右手离开了腰间的剑柄。 三人走出了巷子,向着附近的牌馆走去。 张小鱼懒散地在街上走着,心道,我他妈果然是个大好人。 ...... 少年衣襟别花,在人间夜色里拄着剑瘸瘸拐拐地走着。 瘸子自然很难追上一个正常人。 但是如果瘸子是个修行者,那么这件事自然要另说。 一个带了两把剑匆匆赶路的撑伞少年很是惹人注目,但是南衣城有着人间剑宗,安宁了太久的岁月,人们自然也不会往很坏的方向去想。 偶尔有一两个看见少年脸上那种带着杀意的神色,觉得有些不对劲,想要去报官的,才走了没几步,便被另一个少年拦了下来。 那个少年一身酒气,坐在河边护栏上。 那人本想问他想做什么,待到少年转过头的时候,便客客气气地说道:“北公子今日怎么在这里喝酒?” 北台自然在这里喝酒。 那日与南岛闹翻之后,北台便一直在这附近。 他知道这其中有误会,但是也不想去解释。 同时也知道南岛肯定不会放弃杀花无喜的想法,于是便在这里等了好几日。 花无喜住在哪里,自然便是北台让人去告诉南岛的。 就像那日在巷中北台面对他父亲时所想的那样。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对错也罢,我就是不服气。 是以现而今北台的情绪也不是很好,看着面前那人,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关你屁事。” “哈哈哈,北公子真会说笑。” 那人尴尬地笑着走了。 北台心道,我说什么笑? 我一直都很认真。 我要做什么自然不关你屁事,也不关他们屁事。 看了眼南岛离开的方向,北台重新转过身去,面朝着大河喝着酒。 无限惆怅。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五十八章 再度穿花之事 花无喜也有些惆怅。 以前怎么就没觉得南衣城这些七拐八拐的巷子这么烦人呢? 站在路过城东河边的时候,花无喜站在桥上,看着河水灯火中倒映的自己。 我以前确实是坏事做尽。 但是现在我想做个好人,为什么不能给我这个机会呢? 花无喜很是惆怅。 抬起头,于是觉得不惆怅了。 身后长街里,有个少年撑着伞背着剑,一瘸一拐地走来。 莫非瘸子都跑得很快? 花无喜什么都没说,拔腿就跑。 身后的那个少年也什么话都没有说,拄着剑一瘸一拐地追着。 花无喜跑了一阵,在街头停了下来,撑着膝盖回头,那个少年虽然有些瘸,却还是死死地跟在后面。 “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的关系也没有差到这个地步?” 花无喜越过人群,冲着南岛说道。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拄着剑,向着花无喜走来。 花无喜自然不蠢,于是拔腿继续跑。 二人你追我赶,很快便又跑过了几条街。 花无喜气喘吁吁地扶着一旁的柱子,回头看着南岛,他依旧是安静地在后面走着,身上有天地元气缓缓弥散着,而这正是南岛能够一直追上来的原因。 “好好想想,你会发现其实你并没有那么想杀我不是吗?” 花无喜大口地喘着气。 南岛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是的。” 花无喜叹息一声,再度跑了起来。 “听人劝,吃饱饭,你在这里杀了我,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南岛杵着剑向前追去。 “下场什么的并不重要,主要还是为了解气?” “你解气便是要杀人?” “和你学的。” “你怎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 “我乐意。” 花无喜不住地叹息着,把包袱丢了,向着长街尽头跑去。 路上的行人一脸茫然地看着在街上追逐的二人。 “什么世道?瘸子都开始追人了?” ...... 花无喜撑着腰在巷子路边缓着。 南岛拄着剑便在跟在后面。 “我觉得你有点变态了。”花无喜回头看着身后的南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和你学的。” “你他妈的,老子什么时候喜欢折磨人?”花无喜破口大骂。 南岛想了想,说道:“那就是我天资聪颖,自己学会的。” “你不怕我真的跑了?” 南岛拄着剑,很诚恳地说道:“我会御剑,就是咻咻咻的那种。” 花无喜看着南岛身后的那柄剑,叹息道:“早知道当初就早点下手了。” “那你为什么不呢?”南岛平静地说道。 “因为我想让你忐忑一段时间。”花无喜说道,却又意识到这便是折磨人。 南岛轻声说道:“但是很可惜,其实我忘记了这件事了。毕竟谁会想到只是骂了你几句,你就真的要杀人呢?” “虽然这件事是我先挑起的,但是你骂我是狗,那我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花无喜缓了一阵,站直了腰说道。 “你真的在当狗?”南岛想起了那天和陈鹤的猜测。 “是的。” “那你的主人呢?” “他们顾不上我了,也许是不想顾我了,毕竟现在云梦泽很乱。”花无喜叹息着说道,“不然我早就弄死你了。” 南岛嗤笑着说道:“你看,你前面还说我们的关系其实不是那么差。” “当然。”花无喜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我是坏事做尽的人,我做事当然要做绝一点,你不一样,你是个好人,所以我建议你不要做得这么极端。” “好人就该被人拿剑指着?” “那不然呢?”花无喜谆谆善诱,“好人不被人拿剑指着,就衬托不出我们这样的人有多坏,没有坏人,人们便没办法站在道德高地指指点点,人间就会很没有意思。” “我不信。”南岛平静地说道。 花无喜看见南岛手中的黑色的剑举起了一点,继续跑开,气急败坏地说道:“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从我在巷子里看见那个流云剑宗的人的时候,我就不会听劝了。” “我承认当时是我不对,抛开事实不谈,你就没有一丁点过错吗?” “我有错,我向你认错,现在我们可以说说那条巷子里的事了吗?” 南岛的语气很诚恳。 但越是诚恳,越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花无喜一面跑着,一面抄起旁边别人晒的衣服往后砸着。 南岛一面避让着,一面继续追着。 “从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当个好人行不行?” “你现在也没得选。” 南岛没有再拄剑,拖着剑追了上去。 花无喜看着巷外,又回头看了一眼南岛,后者一言不发,长剑拖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听我说,你还年轻,千万不要走上犯罪的道路。” 花无喜继续劝导着南岛。 于是南岛停了下来。 花无喜面带喜色,说道:“想想你的人生,你才十五岁,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千万不要因为一时想不开,就毁了自己的后半生。” 南岛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猜猜我为什么今晚要来杀你?” 花无喜想了想说道:“因为我该死?” 南岛说道:“是的,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我也快死了。”南岛轻声说道,“所以你说这样的话,我怀疑你是在讽刺我短命,那你就更该死了。” 巷子里响起了剑鸣。 花无喜看着南岛身后那柄出鞘的细长的剑,满巷寒光。 “冤冤相报何时....”花无喜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那道寒光疾射而来,只好向一侧匆匆避开。 花无喜看着那一剑刺空之后便轻巧地撞在身后不远处巷墙上的长剑,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你的剑并不能飞很远。” “我觉得足够了。” “我觉得不够。” 花无喜没有再说笑,抬眼看着南岛,双手缩进了袖子里。 南岛皱眉看着花无喜,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满巷青苔开始疯狂生长。 南岛看着四周的异变,又看向不远处的花无喜。 后者神色平静,双手缩在袖口之中,身周隐隐有黑气弥散。 “你想想,哪有兄长是北巫道主,但是弟弟却是个废物的道理?” 花无喜平静地说道,伸出了一只手来,手指怪异地交错着,像是某种古怪的法诀。 巷子里开始有些淅淅沥沥的声音。 下雨了。 南岛握着剑,没有犹豫,向前一剑刺出。 然而直到那一剑刺出,南岛才明白花无喜所说的不够是什么意思。 二人之间的地面蓦然拉伸,像是某种奇特的力量,强行将二者之间的空间分开了一般。 “我真的很认真的劝过你了。”花无喜的脸上带着一丝玩弄的笑意,说道,“听人劝,吃饱饭,不是么?” 南岛执剑撑伞立在雨中,鹦鹉洲裹挟着剑意在身周盘旋。 “但我不想听劝,而且你既然这样子不想出手,那肯定有什么让你忌惮的东西。” 花无喜平静地看着南岛,说道:“是的,因为如果有人知道我会巫鬼之术,我会死得很惨。” 南岛想了想,说道:“看来那个人便是你哥了。” 花无喜轻声说道:“是的。” “看来平日里花公子隐藏得很深。” “当然,你既然能够追到这里,那你肯定见过那个南楚巫,我不想让他知道一些东西。” “所以你要跑远一点。” “猜对了。”花无喜看向二人来的方向,淡淡地说道,“他在城西,那我就来城东,处理了你,我就偷偷溜走。” 花无喜抬头看着满巷雨水,这不是春雨,而是巫河之水。 “现在你有没有后悔,之前没有好好听听我的劝告?” 南岛握着剑,在雨中一瘸一拐地向着花无喜走去。 “不会。” “那真是可惜。” 花无喜在雨中盘坐下来,身周巫鬼之力弥而不散,洇入细雨之中,是南楚小巫。 南岛运转着体内元气,飞快地踏着石板而来,瘸子自然能够走路,只是要比旁人痛苦许多。 但是对于南岛而言,这样的痛苦并不算什么。 细雨不止,在巷子里渐渐汇成了河流。巫河之中巫鬼之力涌动,不断侵蚀着南岛身周的元气。 于是南岛的速度越来越慢,与花无喜之间的距离自然也越来越远。 花无喜带着嘲弄的笑容坐在巷子另一头。 “你又不会身化道风,也不会驾驭剑光,怎么杀我?” 南岛平静的握着剑,身周剑意盘旋,而后尽数附着在鹦鹉洲上,化作流光一剑刺向巫河另一头的花无喜。 “这样杀。” 花无喜看着那一剑,淡淡地说道:“我说了不够。” “那它如果真的够呢?” 花无喜愣了一愣,先前巫河出现之时,二人之间的距离便已经被拉扯开来,此时远不止一丈,然而那柄鹦鹉洲却是继续向前而去,剑势未曾有过丝毫的减弱。 “只有一丈的飞剑,自然不能用咻咻咻来形容。”南岛轻声说道,“十丈的才是。” 花无喜身前巫河浪起,试图阻挡那一剑,然而还是晚了一点,长剑刺在浪潮之上,瞬间震散那些巫鬼之力,而后去势不减,直奔花无喜眉心而去。 花无喜身形化作黑烟,消失在原地,在另一处巫河之上凝聚而出。 “你不是见山。” 花无喜沉默的看着那一柄疾射而去的长剑,转回头看着南岛沉声说道,“你是知水境。” 南岛平静地说道:“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 花无喜深深地看着南岛,说道:“三日见山,十五日知水,人间真的有这样的人?” “为什么不?” 花无喜没有再说什么,手中巫诀变换,巫河涌动,瞬息之间变得无比狂暴,如同要将南岛吞没进去。 南岛仰头看着那些汹涌的巫河浪潮,分明自己依旧身处巷中,但是却有种漂浮于苍茫大河之上的感觉。 这便是巫鬼之道吗? 南岛这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兴盛于南方的术法。 然后他握紧了手中的桃花剑。 脑海中出现了昨日‘桃花’的那一声。 请拔剑! 于是青黑色的剑被举至身前,剑意不绝,一剑劈向那些巫河浪潮。 长剑决然落下,浪潮一分为二,南岛的身影出现浪潮之后,花无喜之前。 花无喜脸上却并没有慌张的神色,巫诀变化,轻描淡写地说了四个字: 巫术·流沙。 随着花无喜手中巫诀变化,巫河退去,那些沉积于河底的泥沙飞快地自南岛脚底攀援而上,化作一条条泥沙之索。 南岛举剑劈之,然而那些沙索却是极为坚固,与南岛手中的桃花剑相交,却是发出了清脆的金铁之声。 “锵!” 沙索不断的流动着,长出尖刺,而后开始向里收缩,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南岛浑身上下被割出了无数伤口,满身血色。 花无喜嘲弄地看着南岛,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天赋很高,但是你修道至今,也不过十数日,哪怕巫鬼之道真的惧怕剑宗之人近身,你也未必能够碰得到我。” 南岛被困在流沙之中,新伤旧伤相交,极为狼狈,心口那枝花苞颤微着。 花无喜没有再拖下去的打算,身周巫鬼之力涌动,流沙囚牢骤然紧缩。 然后他便看见了南岛抬起头来。 一脸血污里,眸光明澈,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接近。 “你应该忘了什么东西。”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五十九章 有花死去,也有花开放 花无喜神色一变。 而后眉心传来了一阵极为冰凉的感觉。 抬手摸了上去,有个什么东西穿了出来。 而后巷子里开始有几声轻微的声音,像是几滴水滴在地面上一样。 摸到的是剑。 滴落的是血。 花无喜只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搅动着,而后抽了出去。 “有人教过我怎么在只有一只手的情况下,握两柄剑。”南岛站在花无喜身前,随着巫鬼之力的弥散,那些流沙囚牢也在缓缓散去。 “他说喝点酒,不止会几只手,还会多几个脑袋。” 南岛咳嗽了两声,擦了擦嘴角的血色,轻声说道:“所以来的时候,我喝了点酒,然后还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他确实没想过杀你。” 花无喜转回头,看着夜色里另一个南岛站在那里,手中握着鹦鹉洲,垂向地面,修长剑身之上正在缓缓的滴着血。 “原来是这样。” 花无喜终于明白了方才南岛眼眸中那快速逼近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柄剑。 握在手里的剑。 花无喜最后想明白了这一点,至于最后一句话,花无喜或许依旧不相信,而后便直直地向前扑倒下来。 第二个南岛消失在巷中,长剑落地有声。 南岛咳嗽着,将桃花剑收入鞘中,拄着剑走过去,将那柄鹦鹉洲捡了起来,从身后取下那片破烂的酒旗,拭去血迹,再度包好,放在身后背了起来。 而后提起花无喜的一只脚,拖着向着巷外走去。 今日这里没有河。 所以南岛没有找到合适的抛尸地点,于是随意地丢在了一处巷子里的水缸中。 ...... 狄千钧与山来要说些什么,张小鱼并不在意,打了几圈麻将,便自顾自地离开了,在街上懒散地走着。 “看来你很相信南岛。” 张小鱼转过头去,便看见北台坐在河边护栏上。 “那是自然。”张小鱼没有停下来,依旧散漫地走着。他与北台也止于认识而已,毕竟北台很少打牌。所以自然没有停下来交谈一番的打算。 “为什么?” 张小鱼缓缓走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空空的剑鞘,说道:“你可以猜一猜?” 北台看着张小鱼的背影在人流中消失。 沉思许久,而后错愕地看着那个方向。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于是连酒都醒了七分。 “原来是这样?” 北台低声喃喃着。 ....... 夜色里,两个人从巷子外走来,然后沿着那些血迹,一路走到了那个水缸前。 狄千钧回头看着那被拖了一线的血迹,轻哼一声,说道:“还真是处理得简单啊。” 南楚巫山来则是在检查着花无喜的尸体,水缸里的水早已变成了血红色,山来只是平静的在那些血色里翻看着。 “一击毙命。”山来沉声说道,“四周有巫鬼之术的痕迹。” “看来北巫道花公子从来都不是一个,而是两个。”狄千钧看着那些还在滴着水的巷墙,缓缓说道,“只是不知道这个花公子到了什么境界了。” 山来松开手,巫鬼之力驱散了手上的血腥味,站在水缸前,平静地说道:“反正已经死了,什么境界并不重要。” 二人长久地站在缸前。 狄千钧看着一旁的山来,说道:“你不给他收尸?” 山来反问道:“为什么你不收?” 狄千钧淡淡地说道:“北巫道又不是天狱的。” “那也不是南巫的。” 二人看了许久,各自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狄千钧走了一段,在巷子口停了下来。 “我们确实恐惧一些东西。但是无论是南楚巫也好,北巫道也好,掺和进来之前,我希望你们最好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山来停在另一头,平静地看着夜色。 “此一时,彼一时,黄粱的事,你们并不会懂。” 狄千钧冷笑一声,说道:“黄粱山脉太多,雨水太多,人们不爱出门,于是坐井观天,我能够理解。” 山来微微一笑说道:“究竟谁在井里,这事并不好说。” 狄千钧只是嗤笑着,离开了巷子。 山来也没有再说什么,向着南方而去。 ...... 那朵桃花似乎要开了,南岛的心口一阵阵地抽痛着,像是有什么向里而去,深深地把根茎扎进了心脏之中。南岛压抑住那种痛楚,抱着两柄剑,一瘸一拐地向着东面而去。 一直到停在了当初与秋溪儿告别的那处古老城墙之上。 星河闪耀,明月半圆。 南岛放松地在城墙上坐了下来,将两柄剑一并放在了身边,抬头看着那无限渺远的人间夜穹。 夜空之下,是处处青山。 倘若是以前,南岛觉得自己埋在那些青山里,便是很好的结局了。 但是啊,一入人间,便满是遗憾。 南岛看向远方。远方或许有不一样的人间,但是南岛觉得自己应该看不到了。于是便想起了很多。 自己是三月初四来的南衣城。 然后便去见了丛刃宗主,再然后便去了悬薜院,见到了许多有趣的人,也见到了喜欢的人。 有时候南岛自己都会怀疑,丛刃是不是骗了自己。 悬薜院其实从来都没有可以让自己活下来的方法。 南岛深深地叹息着,低头看着胸口那个花苞。城墙上的夜风很冷,也很大,所以那一朵花苞边缘被吹开了一些。 可惜剑宗园林里遇见的那个小女孩丛心不在,她很喜欢桃花,不然等这朵花开了,也可以送给她。 南岛想着便笑了起来,是的,很多东西都是很美好的。 沉迷打牌的张小鱼,游手好闲的北台,对人间诸事怀抱热爱的陈鹤,还有......原本应该很美满的梅先生。 杀花无喜的时候,他说了句可惜,但是自己又何尝不觉得可惜呢? 南岛转头看向一旁的桃花剑。 鹦鹉洲是草为萤送给自己的,但是桃花剑是先生送的。 只是自己最终还是没有把它磨成一把像样的剑。 南岛沉默少许,锵然一声拔出剑来。 “你很警惕。” 身后有个嘶哑的声音传来,像是常年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于是染上了难以救治的肺病一样。 这个声音南岛从未听过,但是他很快便意识到了是谁。 河宗的人。 南岛轻声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根本不知道你来了,只是想要看看这柄剑?” “那看来是我过于紧张了。” 那人走到了城墙边,看着夜色星河。 “你今天不杀我了?” “不杀了,你自己会死。” 南岛转头看向那个人,一身黑袍,连面容都遮蔽在黑暗之中。 “你怎么知道?” 黑袍河宗之人平静地说道:“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 “一直?” “是的,但是有人警告了我,于是我只好躲着看,而不是走出来。” 南岛沉默少许,叹息一声,说道:“师兄确实是个大好人。” 黑袍人转头看着南岛,虽然不见神色,但是能够听见那种嘶哑的讽笑之声。 “呵呵,好人?” “不是吗?” 黑袍人转过头,平静地说道:“是的。” 南岛有些不明白他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时候死?”黑袍人平静地问道。 “不知道,或许花开了就死。” “那就好。” “为什么好?” “你死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也就不用一直停在南衣城这个鬼地方了。” “哪里来的任务?” “流云剑宗。” 南岛沉默地坐在城墙上。 他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河宗的人想要杀自己,会是从流云剑宗接的任务。 “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河宗之人淡淡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有人把任务送了过来。” “我说的是为什么流云剑宗会有杀我的任务。” “流云剑宗的猎杀榜单上什么都有,连自家宗主陈云溪的名字都在上面。” 南岛沉默许久。 是的,人间最古老长久的职业,自然是杀手。 “其实你问这么多,并没有意义。”河宗之人看着夜色,平静地说道。 南岛轻声笑了笑,说道:“是的。” 毕竟是一个要死的人了。 “感谢你特意来送我一程。”南岛笑着说道。 “我以为你会像先前那样,拔剑相对。” “我倒是也想。”南岛轻声说着,看着手中出鞘,摆在膝头的桃花剑,“但是我现在很痛苦,可能会握不紧剑,想想还是算了。” 南岛说着,便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然后嘴角开始不断地淌着血。 河宗之人便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来看着南岛死去。 但是他不能出手。 南岛咳嗽着,从城墙上栽倒下来,趴在城头很是痛苦的抓着自己的心口,口中不停地涌着鲜血,那两柄剑便掉落在身旁,于是也沾上了许多血迹。 南岛口中发出痛苦的哀嚎,右手用力的抓着胸口那朵桃花,似乎想要将它从心口揪出来。 但是毫无用处。 一片血色里,那朵桃花不可阻挡地在指缝里缓缓开放。 “看来因果的交换,才是人间最好的杀人之剑。” 河宗之人看着那朵在南岛心口绽放而出的桃花,声音嘶哑地说了一句,而后便踩着墙头石砖,平静的在夜色下离开。 南岛倒在地上,口中的鲜血不断喷涌而出,眼前已是一片血色。 星河如血。 南岛四肢开始抽搐,意识逐渐模糊下来,却依旧死死地握着那柄伞。 隐隐之中,似乎听到了南衣城内有天衍车的声音。 你来晚了。 南岛意识模糊地想着。 而后人间陷入膏盲。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六十章 陈鹤一梦老狗镇 南岛离开后,陈鹤趴在一楼柜台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片熙熙攘攘的人间小镇,自己抱着一本书在一处临窗的茶肆里醒来。 窗外春光明媚,行人的脚步声与交谈声随着暖暖的日光,一同照进了帘子被人半卷起来的窗子里,然后洒落在自己趴着的桌子上。 “草为萤,上次酿的酒还行吗?” 窗外不远处有个粗犷的声音问着。 而后是一个少年般的温和的声音回答:“有点烧味,不过比以前好很多了。” 那个粗犷的声音哈哈笑着,似乎是走远了。 少年温和的笑声在不断地接近,然后掀起茶肆的帘子,走了进来。 茶肆里人并不多,有许多空的桌子,但是那个一身青色衣裳的少年进来张望了一阵,却是直接向陈鹤这张桌子走来。 陈鹤抱着书卷抬起头来,发现自己还在流着口水,有些尴尬地扯断了春日下那一线晶莹的液体,捞起衣服擦了擦。 草为萤在陈鹤这张桌子对面坐了下来,而后很是好奇地看着陈鹤手中的那本书,轻声问道: “你看的是什么书?” 陈鹤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是先前看过一本传记小说,想了想,把书放在桌子上推了过去。 少年拿起书来,翻开第一页,很是认真地看着。 似乎忘了对面还坐着个茫然的人。 陈鹤古怪地看着对桌的少年,又转头看向窗外,似乎是睡得太久了,脑袋有些重,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之前是在做着什么,于是怔怔地看着窗外春意十足的长街,长久地发着呆。 窗外街对面睡着一条老狗,有妇人牵着的孩童路过时踩了它一脚,于是凄惨地叫着,叫了一阵便恹恹地停了下来,换个姿势趴在前腿上继续睡着。 陈鹤看着那条懒懒的老狗,总觉得它有些熟悉,莫非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 有只狸花猫嘴里叼着一只青色的鸟,从窗口跳了进来,在桌子上踩着猫步,警惕地盯着陈鹤。 外面有孩子的哭声。 “娘,那只蠢猫又把我的雀儿叼走了,呜哇哇......” 草为萤终于抬起了头来,看着窗口的那只猫,用手里的书卷敲了一下它的额头,狸花猫委屈地冤呜了一声,松开了口里的鸟儿,鸟儿重获新生,咻地一下飞了出去,狸花猫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窗外那只鸟,走到了草为萤面前,伸着头拱着少年的手。 草为萤撸着猫,放下了手里的书,看向陈鹤,笑了笑说道:“它向来有些调皮。” 陈鹤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向自己解释这个东西,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而后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这里是哪里?” 草为萤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下,没有倒出茶水来,回头看了眼,帘后柜台掌柜并不在,于是便取下了腰间的酒葫芦,仰头喝着,喝了一大口,转头眯着眼看向窗外,想了很久,说道:“我也忘了,不如你来给它取个名字?” 陈鹤想了想,说道:“那就叫老狗镇吧。” 草为萤一口酒水便喷了出来,怀里抱着的那只猫被惊得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 陈鹤无辜地看着少年,说道:“不是你要我取的吗?我又不知道这是哪里,睁开眼就看见窗外一条老狗,总不可能叫老猫镇吧。” 草为萤哭笑不得地擦着桌上酒水,说道:“那便叫老狗镇吧。” “这是梦里?”陈鹤逐渐想起了自己先前在做什么,南岛走后,自己有些哀叹,便下了楼,在架子上拿了一本书想要看看,但是却莫名地很困,于是便趴在柜台上睡了过去。 草为萤歪头想了想,说道:“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陈鹤默然无语地看着草为萤,转头看向窗外,说道:“那我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古怪的梦?”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或许因为你遇上了一些很难解决的问题,所以想来梦里看看?” “说的也是。”陈鹤叹息了一声,说道,“梦里多好啊,一切心想事成,所有念念不忘的,总会在梦里回响。” “与其叹息,不如找个人问问。”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比如我。” 陈鹤回头看着草为萤,说道:“问你有用?” “当然有用。” 于是陈鹤问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真的无忧无虑?” 草为萤挑眉看向陈鹤,说道:“我以为你会问你那个朋友的事。” 陈鹤愣了一愣,上下打量了草为萤许久,说道:“你连这件事都知道,看来这真的是在做梦了。”说着,转头看向窗外,“其实这也算是在问他的事?” “说来听听。” “人活着难免就会交几个朋友,如果朋友突然告诉你,他要死了,于是背着剑出去了结一下遗憾,你肯定也快乐不起来。”陈鹤说着,叹息一声,“所以我问的这个问题,便是包括了他的事情在里面,只是我对于生命的快乐要追求得更加贪心,所以我问了个很大的问题。” 草为萤也是叹息了一声,说道:“大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但是那个比较小的我确实知道。” 陈鹤怔怔地看着草为萤,说道:“这个也可以?” “这个真的可以。” 窗边喝酒的少年,态度十分诚恳。 于是陈鹤觉得自己应该相信他。 “但是他都已经快要死了。” “我知道,我见过他几次的。” “那你为什么自己不告诉他?” “他又没问我,一进来就唉声叹气,看得我都不想理睬他。” 陈鹤看着面前的少年许久,说道:“你为什么要帮他?” 草为萤提着酒葫芦站起身来,走到茶肆门口,掀起帘子,满镇春光照了进来,少年在那里站了很久,回头看着陈鹤说道:“因为我看见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陈鹤一脸茫然地坐在桌边,草为萤已经走了出去。 窗外传来少年的声音。 “你把他带过来,我来帮你。” 陈鹤把头伸出窗外,看着少年在青苔长街上越走越远,大声地喊道:“我怎么带过来?” 草为萤想了想,回头说道:“你看的书挺有意思的,到时候你就随便找几本这样的书,在书里找个酒字,或者找个剑字,然后大喊,我要去老狗镇!”草为萤转回头去,肩头不住地耸动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记得声音大点,不然我可能听不见,然后你就可以进来了。” 陈鹤还想说什么,身形却是渐渐虚幻下去。 草为萤走到那条老狗身前,憋了许久,然后放肆地笑了出来。 摸着老狗耸搭着的耳朵。 “现在你可是镇长啦。” “汪汪汪!” ..... 陈鹤一梦醒来,看了眼天色,便开小轮椅匆匆出了悬薜院,只是出了门,却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南岛,便正好遇见在河边抱着剑鞘看着人间的张小鱼。虽然与张小鱼不是很熟,但是陈鹤也听南岛提起过他,更何况张小鱼作为人间剑宗弟子,自然会对南衣城之事比较熟悉。 “小鱼先生?” 张小鱼正在看着河水想着一些事情,便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虽然他不喜欢别人叫自己小鱼之类的名字,但还是回过头去,陈鹤坐在那他们和云胡不知鼓捣过的小轮椅上,正一脸匆忙地看着自己。 “有事吗?”张小鱼觉得自己明知故问的本领还是有待加强。 “先生知道南岛在哪里吗?”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说道:“或许在城东那边,你可以去那边找找。” “多谢。”陈鹤得到了答案,没有多想什么,匆匆启动了小轮椅,向着城东而去。 张小鱼站在那里,看着陈鹤的背影,又低头看着河水与自己怀里的剑鞘,静静地想了很久。 悬薜院里有什么? 张小鱼将剑鞘背好,向着院中走去。 一直到停在藏书馆前。 南岛后来便一直住在藏书馆中张小鱼自然是知道的。 站在藏书馆前仰头看着这个夜色里看起来无比寻常的院馆许久,张小鱼推开门走了进去。 当初张小鱼为了赚取打牌的钱,也曾在这里待过,自然对里面十分熟悉。径直走上了三楼听风台。 虽然张小鱼走得很平静,就像往常要去打牌一样,但是他身后的剑鞘之上,一直萦留着剑意,随时准备着应对突发状况。 听风台很安静,什么也没有,那扇通往休息室的门开着,不知是被风吹开的还是忘了关,里面很平常,除了床椅就是陈鹤看过的传记小说。 张小鱼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站在听风台边,沉默不语地看着人间。 满林竹叶在春夜风中簌簌作响。 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什么也没有呢? 那到底是什么,让自己的剑,消失在人间这么久? 张小鱼沉默许久,转回身去,正要离开,却是瞥见了一旁桌子上,一颗在茶壶酒杯旁已经快要干瘪的桃子。 南衣城最近是有卖桃子的。 但是哪有这么大的三月桃? 张小鱼看了许久,走到桌前,抬手摸了上去。 身后剑鞘嗡鸣不止,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一般。 张小鱼的指尖在触碰到那颗桃子的一瞬间,脸上瞬间便多了一道狰狞的裂纹,如同有一剑落在了面门一般,看起来格外的惊怖,而身后的剑鞘与此同时骤然裂开。 闷哼一声,张小鱼匆匆向后退开几步,脸上的裂纹缓缓消退,嘴角却是溢出了一丝鲜血。 “斜桥?” 张小鱼似乎听到了一个疑惑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但是很快那个声音便消失在听风台。 满楼微风,青竹招摇。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但是张小鱼心中的惊骇却远没有停下。 不是因为自己的剑鞘裂开,或是在那道剑意下受了内伤。 而是那两个字。 斜桥。 斜桥当然不止是剑意境界之名。 他是曾经磨剑崖之人,剑圣青衣四弟子。 也是他的师祖。 人间剑宗第一代宗主。 张小鱼知道,自己的剑,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出现了。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六十一章 湖边桃树湖中人 陈鹤一直到经过那条巷子后,才确定了南岛离开的方向。 因为一路上都是血迹,像是有人边走边吐着血一般,这让陈鹤的心里十分担忧。 巷子里那个水缸中一片血色,陈鹤最初以为南岛躲在了那里面,停下来看了一眼,里面空空如也,想来应该是南岛曾在这里洗过身上的血。 陈鹤当然不怀疑南岛会输给花无喜,毕竟花无喜只在青牛院待了一段时间,便离开了,哪怕能够感受到气感,也不会是南岛这样修行神速的人对手。 沿着血迹一路向东而去,直到远远地看见了城墙上那个坐着的人影,陈鹤才放下心来,只是有些疑惑在一旁的那个黑衣人是谁。 然而陈鹤的心还没放下许久,便看见南岛突然向后栽倒下来。 陈鹤心中一惊,把阀门推到最大,小轮椅在夜色长街里咣当咣当地狂飙着。 在城墙边停下,陈鹤关了阀门,从轮椅上跳下来,匆匆沿着一旁的布满了青苔的石阶爬了上去。 南岛躺在上面,身边一片血色,胸口有朵桃花在夜色里艳丽地绽放着。 那个黑袍人已经渐渐走远,而后从城头跳了下去。 陈鹤慌忙跑过去。 南岛已经失去了意识,脸上都是自口中吐出来的鲜血。 “你先别死,我带你去个地方!” 陈鹤拍着南岛的脸,匆忙地说着。 然而什么回应也没有。 陈鹤一把抓起旁边的两柄剑,将南岛背了起来,那把黑伞有些碍事,陈鹤想把它拿下来,但是南岛哪怕已经陷入了昏迷,却还是死死地握着那柄伞。陈鹤掰了两下,实在掰不开南岛的手,于是也便没有再去管,背着南岛匆匆跑下了城墙。 站在轮椅旁,陈鹤这才发现小轮椅没法坐两个人,正在发愁,想着直接背回去算了,远处却是有个人推着轮椅过来了。 北台。 喝了不少酒的北公子推着轮椅走了过来,丢了一捆绳子给陈鹤,然后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 陈鹤看着这个一言不发的少年,叹息一声,说道:“多谢。” 北台摆了摆手,在夜色里一瘸一拐地向着远处走去。 先前陈鹤经过的时候,他自然看见了。 于是想着可能会有一些麻烦事,便跟了过来。 很巧的是,真的有麻烦。 陈鹤将两个轮椅绑在了一起,把背后一身血迹已经昏迷的南岛放了上去,而后匆匆开着小轮椅离开了。 北台在夜色里看着离去的二人,长久地沉默着。 有些自责。 他觉得是自己的怂恿,南岛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于是受了伤。 虽然事实与他所猜测的完全不同。 但是北公子自然是拿南岛当朋友的。 就像陈鹤一样。 回到悬薜院藏书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藏书馆的门是开着的,陈鹤没有注意,只以为自己先前离开的时候忘了关,又或者别的学子来看过书。 把南岛从轮椅上扛下来,放到了听风台上。 陈鹤又跑下去,找了一本传记小说。 就像那个叫草为萤的少年说的那样。 翻开来,找了个剑字。 陈鹤深吸了一口气。 站在听风台上大喊——我要去老狗镇! 满楼大风。 陈鹤与南岛肩并肩安详地躺在听风台上。 剑光落下。 张小鱼的身影在夜色里落在了听风台上。 沉默地看了二人少许,弯腰从陈鹤手里拿过了那本书。 很虔诚地把手按在书页上。 张望了一下四周。 小声说道:“我要去老狗镇!” 微风拂面。 什么事也没有。 张小鱼再次张望了一下,夜色里三个院系的人似乎都没有在这附近。 于是学着陈鹤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叫道:“我要去老狗镇!” 无事发生。 张小鱼一面咳嗽着,羞耻地捂脸而去。 云胡不知从小竹园里探出头。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陈鹤抱着书卷从茶肆的桌子上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青裳少年草为萤便坐在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 窗外日色正好,一片春光无限明媚。 “你没有骗我?” 陈鹤见自己真的再次来到了这里,看着草为萤惊讶地说道。 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我骗你做什么?” 陈鹤把书放下,四处看了一下,却发现并没有南岛的踪影。 “南岛呢?” “他在镇外。” “在镇外做什么?”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晒太阳。” “?” 陈鹤一脸茫然。 草为萤却是站起身来,向着外面走去。 陈鹤赶忙跟了上去,没忘记把那本草为萤要的传记小说拿上。 二人穿过小镇,一路来到镇外。 陈鹤第一次看见这种春光安逸的小镇,云崖大湖,花海竹林,一时间竟有些感叹。 “原来人间还有这种好地方呀。” 草为萤在前面喝着酒,微笑不语。 穿过风中飞花不断的花海,二人停在了崖边湖畔。 湖畔有棵桃树,开满了胭脂色的桃花,风中招摇不止。 陈鹤并没有奇怪为什么高崖之下是大湖,只是惊奇地看着这里的风光。 看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 看向一旁举着葫芦喝酒的草为萤。 “南岛在哪里晒太阳?” 草为萤转头看着陈鹤,笑眯眯地说道:“就在这里啊!” 陈鹤转头张望了许久,而后目光停留在了那棵桃树上,明白了什么,渐渐目瞪口呆。 “这个便是南岛,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陈鹤想起了南岛今日说过的桃树桃花,还有那些所谓的因果,依旧不可置信。 草为萤在桃树下坐了下来,倚着桃树干抬头看着落花,轻声说道:“因为他曾经向一棵桃树借了十年因果,换句话来说,他向桃树借了十年的寿命,而今十年过去,自然便要还回来。” 陈鹤怔怔地看着那棵桃树,桃花满枝头,每一朵像极了在南岛心口开放的那朵桃花。 风里桃花不断开谢着,落入云雾大湖之中,缓缓向着远方雾中而去。 有一朵落在了陈鹤手中。 上面却是有些画面——雨后的小镇中,孩童蹲在一把黑伞下,羡艳地看着长街来往的人们,还有远处正在嬉戏玩闹的孩子们。 再一朵落下——孩童不住地咳嗽着,有人拿了一枝桃枝进来,在后院种下,然后长大,孩童开始在后院守着炉子,煮桃花酒喝。 慢慢地,那一棵桃树渐渐开始老去,树上生满了桃脂,琥珀色的桃脂四处粘着,像是许多伤口一样。 再然后桃树死去,不再开花。 南岛撑着伞哀伤地站在树下,开始咳血,肩头生出了一朵桃花。 ...... 桃花从手中被风吹开,陈鹤静静地站在树下,抬头看着那些风里招摇着绽放的桃花。 “原来是这样?” 草为萤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是的,而这正是最有趣的地方。” “为什么?” 草为萤抬头看向春日天穹,蔚蓝的天空之上,阳光灿烂。 “什么样的人会需要终日躲在伞下?”草为萤轻声问道。 陈鹤看向草为萤,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问自己,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 草为萤什么也没有说,笑眯眯地看着陈鹤。 “你看着我做什么?”陈鹤低头看着自己,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草为萤笑了笑,转回头去,说道:“没什么。” 陈鹤看着湖边变成了桃树的南岛。 想了想说道:“那你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草为萤举着葫芦喝着酒,说道:“让他忘掉。” 陈鹤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所以草为萤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忘掉自己是谁。也忘记那些一切的因果。因果自然便会弥散。” “因果如何能够通过忘却来了结?”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因为我要他忘记,他便会忘记,我要它了结它就会了结。” 这是极为不讲理的话语,哪怕他所说的对象是命运与因果这种东西。 人间只有一个地方的人说话会是这般模样。 但偏偏那个地方也是人间最讲道理的地方。 因为道理都是他们的。 “我感觉你是喝多了说胡话了。”陈鹤看着面前不停地喝着酒的青裳少年,怀疑地说道。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少年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头来,看着头顶那些明艳的桃花,缓缓说道:“他需要在我这里待一段时间,等他忘记了很多东西了,便会自然醒来。” “他不会死了?” “暂时不会,因为他的因果留在了天....老狗镇,这里是另外一个人间。那个人间的因果——” 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不敢来这里。” 陈鹤看了草为萤很久,说道:“希望你不要骗我,毕竟人生啊,难得有几个朋友。” 草为萤轻声说道:“当然不会。” 陈鹤说道:“那我怎么出去?” 草为萤说道:“沿着小道走,然后便能出去,至于回来,还是老样子。” 陈鹤点了点头,再看了一眼南岛,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去。然后慢慢消失在花海中。 草为萤握着葫芦在桃树下看着陈鹤的背影离去,不住地笑着。 只是笑着笑着便沉默了下来。 站起身来,站到湖边。 里面并没有自己的影子,但是南岛所化作的那棵桃树,却是在水中倒映出了一个面生桃花的白衣男子。 草为萤静静地看着湖水许久,转身离开。 倘若方才陈鹤站在湖边的时候,往湖中看一眼,便会发现。 他也没有影子在湖里。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六十二章 被遗忘的事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二十三,晴。 南柯镇。 这个位于南衣城外十里的镇子向来比较安静。 所以男人走在巷子里的时候,只能够听到自己的脚步与远处的人们时有时无闲谈的声音。 男人名叫西门,一身黑袍,腰间有块令牌,刻着天狱二字,还有柄刀。怀里露出了一张纸的一角,便是那日自南衣城中飞出的调度令。 用刀的天狱吏并不多,因为人间并没有什么出名的刀修之地。 但是少自然不代表没有。 凤栖岭往北三十里,便有个用刀的修行之地。 叫五刀派。 五刀派并不强,但是西门很强。 所以人间也有不少人知道他的名字,叫他西门五刀。 南五刀,北四破。 说的便是西门与程露二人。 西门在巷子里走了一阵,然后停在了一处院子前,握住了刀柄,抬手敲门。 无人应答,但是里面有鼾声。 于是西门直接推开了门。 这里是后院,院子里有棵已经枯死的桃树。 檐下有个铁匠在躺椅上躺着,正在睡着觉。 西门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人许久,然后抬手敲着旁边已经打开了的门。 铁匠醒了过来,打着哈欠看着西门。 “你找谁?” 西门眯眼看着檐下的铁匠,说道:“自然是找你。” 檐下的铁匠揉着眼,似乎很困的模样,打量着那个来自天狱的男人,想了想,说道:“然后呢?” 西门被那个铁匠盯着,似乎也有些困意,腰间刀鞘发出一声沉闷的低鸣,才让他清醒了过来。 西门神色一变,如临大敌,身周元气涌动,刀意如风,卷起了一地落叶。 “看来你果然有问题....” 铁匠打断了西门的话,说道:“你的刀不错,需要我帮你敲一下吗?” 西门低头看了眼腰间的刀,回过头来就忘记了自己方才在说什么,于是很有礼貌地说道:“不用了,谢谢。” 铁匠点点头,说道:“那好吧,你还有事吗?” 西门歪着头,看着天空想了很久,说道:“应该没事了。” “哦。” 西门转身向着院外走去,还没有忘记帮他把门带上。 铁匠在院子里打着哈欠,翻了个身,继续睡着觉。 他听不懂西门在说什么东西,想来想去,还是睡觉舒服。 ...... 林二两觉得自己可能忘记了一些事情,但是站在院子里啃完了那个蘑菇,也没有想起来忘记了什么事。 狄千钧穿过黑色的廊道走了进来。 瞥了一眼正在院子里发着呆的林二两,从旁边走过去,淡淡地说道:“你这么闲?” 林二两皱眉看着院中梨花,说道:“我觉得我忘记了一些事情。” 狄千钧挑了挑眉,说道:“什么事?” 林二两看着面前雪白的梨花,觉得自己脑袋里似乎也出现了一些空白。 神色阴沉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吗?” 狄千钧握着剑走入了内堂,平静地说道:“最近除了黄粱那边的事,还有别的事吗?” 林二两想了很久,说道:“似乎没有了。” ...... 张小鱼坐在一池桥边,昨日被那个桃子上剑意震裂了剑鞘便放在一旁,上面缠了几根布条,勉强算是修好了。 但有些东西不是那么容易修好的。 昨晚自悬薜院回来后,张小鱼便来到了这里,借着一池中三代宗主们遗留的剑意,缓慢地逼着昨晚入体的那道剑意。 然后收效甚微。 哪怕此时,张小鱼的脸上还会时不时地出现一道伤口。 张小鱼在桥边护栏上坐着,晃悠着腿,一身白衣在春风里漂荡着,倒是潇洒,只是低头看着溪水中自己的模样,却又不住地叹息着。 这副模样,怎么好出门打牌? 张小鱼有些欲哭无泪。 早知道就不那么手贱,去摸那个桃子了,明明心里已经有了预警,却还是要去碰一下。 “张小鱼啊张小鱼,师父不在你都敢这么皮,你肯定是膨胀了。” 张小鱼深刻地反省着自己。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张小鱼捂着脸转过头去,从指缝里看见了抱着一杯热水走来的师兄。 正是之前要他加油的那位师兄,陈怀风。 人间剑宗这种地方,虽然不是很看重不欺人间年少这个不成文的约定,但是他们本身就是混迹在人间烟火中,所以退隐也好不退隐也罢,都没有什么区别。 陈怀风今年三十二岁,在小道第九境停了很多年了,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在修行界露面了,当年也算是天资绰约的一代人物,只是往前难见大道,也不想收弟子,于是便沉下心来,终日在剑宗园林中喝茶打牌,兴起了便去南衣河边游舟赏春或者四处闲逛——剑宗许多弟子的一生便是这样。 但正是这些弟子们这样闲适的一生,才换来了南衣城千年的宁静和谐。 你永远不知道哪张牌桌上的某个人,便是小道后三境,剑意青莲境的剑宗弟子。 人间剑宗这样的人很多。 只是世人已经渐渐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和过往。 于是隐入尘烟,没入人间。 陈怀风抱着热水杯走了过来,在桥边停下,戏谑地看着捂着脸的张小鱼:“师弟怎么今天都不敢见人了?” 张小鱼扭回头去:“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最近比较劳累,操劳过度,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那你捂着脸做什么?” “因为面对大河我无限羞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陈怀风笑呵呵地在栏边趴了下来,端着杯子小口地喝着茶,里面还漂着几粒小红鱼一样的枸杞。 “你脸上有剑伤,昨晚我们都看到了。” “你们看错了!”张小鱼矢口否认。 陈怀风叹息了一声,然后长久地沉默着。 张小鱼觉得有些古怪,捂着脸转回头,看着师兄,说道:“师兄你怎么了?” 陈怀风深深地叹息一声,仰头看天说道:“倘若东海那个铁匠知道人间有你张小鱼这张嘴存在,也不用为了一点剑意陨铁苦守东海那么多年了。” 张小鱼想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师兄是在说他嘴硬。 不过张小鱼也没有反驳,毕竟全南衣城都知道他张小鱼死鸭子嘴硬。 再说了,只要我张小鱼嘴够硬,我就不会承认我真的嘴硬。 张小鱼一面想着,一面自我安慰,老子就是嘴硬,你们拿我怎么样。 嘿嘿。 “你昨晚跑去东海受剑了?”陈怀风却是没有继续调侃下去,转头看着张小鱼问道。 张小鱼说道:“师弟我也不是蠢蛋,东海那些人能是人间人?我干嘛要去找顿打。” “那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剑伤,在一池待了这么久还没有将它逼出体内?” 陈怀风皱起了眉头,似乎很是不解。 张小鱼沉默地回忆着昨晚的那道剑意,而后缓缓说道:“当年剑圣师祖那一代的人,真的只有陈云溪还在人间吗?” 陈怀风挑眉看向张小鱼:“说说看?” “昨晚在悬薜院,我可能遇见了一个......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张小鱼迟疑地说着,“反正我听见了他说了一个名字。” “谁?” “斜桥。” 陈怀风手中的杯子抖了抖,洒出了几滴枸杞茶,回头狐疑地看着张小鱼:“师弟你听错了吧。” 张小鱼仔细回忆了一遍,肯定地说道:“没有听错,那是听风台的一个桃子,我当时觉得就很奇怪,于是就摸了一下,然后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了,剑鞘碎了,我的容貌也毁了,他当时感知到我的剑意之后,便似乎是很迟疑地说了‘斜桥’二字。” 陈怀风看着桥边的桃花,皱眉说道:“一个桃子上的剑意?人间谁比较喜欢桃子?” 张小鱼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棵桃树上。 人间有个人很喜欢桃花。 甚至还特意为此写了一本种桃花的书。 《桃花美学》——丛中笑。 陈怀风尬笑两声,说道:“应该不可能吧,师父不是说过,丛中笑师祖当年强行拔出青衣开天与磨剑崖妖祖同归于尽了吗?” 张小鱼沉默少许,说道:“但是那是发生在东海之外四十九万里的战斗......” 陈怀风被张小鱼说得也有些不自信了。 “当年在磨剑崖的就两个人,一个是当代崖主秋水师叔,一个是槐安后帝李阿三,李阿三肯定死得透透的了,要不去问下秋水师叔?” 张小鱼看回桥下流水,说道:“算了,磨剑崖自己都忙不过来了,还是不要去触眉头了,万一你一封剑书送过去,别人以为你是来请剑的,那就麻烦了。” “那就等师父回来再说吧。”陈怀风说着,也是觉得有些烦恼起来。 磨剑崖的变动,对于整个人间的影响远大于任何一个修行之地。 因为上面有一柄剑。 张小鱼还想说什么,却看见陈怀风站在桥边不住地摇着头,好奇地问道:“师兄你又怎么了?” 陈怀风叹息着说道:“我才发现原来看着人间真的很辛苦,师弟你受累了,以后......” 张小鱼满怀期待地看着陈怀风,期望从师兄口中听到自己最希望听到的。 但是陈怀风的话让张小鱼气得想骂娘。 “以后还请师弟继续受累吧。”陈怀风一面说道,一面快步地走出了一池。“师兄我下午还有个牌局呢。” 张小鱼在后面抄起剑鞘就丢了过去。 可惜砸空了,缠了布条的剑鞘狼狈地跌落在草丛里。 不为人子,不为人子! 此子决不能放回三池之中!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六十三章 师兄不可以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陈怀风还是抱着一杯热水出了剑宗的大门,小少年胡芦依旧抱着剑坐在剑宗门口,丛刃不回来,他的剑便要出现在世人看得到的地方。 陈怀风一面摸着胡芦长了一层青茬的脑壳,一面想着,果然还是张小鱼和胡芦两位师弟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可惜自己的剑已经在好几年前就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陈怀风一面想着一面看向了胡芦挂在门房里的剑。 胡芦很警惕地察觉到了陈怀风的想法,坚定而且坚决地说道:“师兄,这个不可以。” 陈怀风叹息一声,说道:“那好吧,但是出门在外,总要有柄剑吧。” 胡芦想了想,低头看向了膝头的那柄剑。 陈怀风摇摇头说道:“师弟,这个更不可以。” 是要去看看人间,而不是去吓吓人间。 二人在门口站着想了一会,有些一筹莫展。 陈怀风叹息了一声,回头从门房的桌子上拿了一张红中,揣在怀里,便走出了门。 小少年胡芦在门口挠着后脑勺,心想:“这个也可以?” 陈怀风并没有心思去猜胡芦在想什么,抱着一杯枸杞茶,悠闲地走出了人间剑宗。 陈怀风上次出来剑宗,还是去年的事了。 那日几位师弟们打牌赢了不少钱,于是大手一挥,请了诸位师兄去河畔酒肆喝酒。 一行剑都没有的剑宗弟子,坐在那个竹木台上,看着人间大河,一面谈天说地,说着少年说着理想,好不欢快。 甚至还请教了陈怀风这个名字的由来。 陈怀风想了想,心道这你们应该去问我爹,问我做什么? 但是架不住喝多了酒的师弟们的热情,陈怀风还是现编了一个。 陈旧的怀念,少年的风。 现在想想,这样解释确实还过得去。 忧郁的青春啊年少的我。 但是其实陈怀风并没有什么可以怀念的东西。 他自幼便被丛刃看中,入了人间剑宗修行,二十岁那年入了小道,而后无缘大道,二十五岁之后便渐渐从人间视野里淡出来。 在剑宗之中打了七年牌,倒也赢了不少的家产。 在城东便有一处宅子,是陈怀风早就买好的。 他打算再搏几年,如果三十五岁还没有突破小道第九境,便从剑宗脱离出来,在南衣城中找个大龄待嫁的姑娘,然后成亲生子,做点小生意,没事打打牌,就算过了一生。 最开始的他也想过找个好看点的年轻点的,但是想想,自己都三十五了,哪还有年轻漂亮的姑娘看得上自己。 陈怀风一面想着,一面有些惋惜,早知道当初自己也活跃点了,说不定也能像小鱼师弟一样,勇救落水少女,从此得到一段佳缘。 不过话说那个叫李青花的姑娘好像有段时间没来找张小鱼了,该不会移情别恋了吧。 陈怀风想到这里便有些替张小鱼操心。 李青花多好啊,家里还在城里开着布坊,长得也好看,温温柔柔的模样。 也不知道张小鱼哪根筋抽了,就是不喜欢人家,成天躲来躲去。 要是换自己,早就舔上去了。 陈怀风在河岸吹着春风走着,没忘记对着河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 三十二岁的人了,哪怕当年再如何潇洒好看,也在走下坡路了,不注意自己的形态,万一真到了三十五岁,说不定老婆都娶不到了。 陈怀风自嘲地想着,一面又有些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还停留在小道境,是不是就是因为不够专心? 花花世界迷人眼啊! 陈怀风喝了一口枸杞茶,捧着杯子继续在河边走着。 然后在一处桥头停了下来。 南衣城的桥头向来有说法的。 当年丛中笑师祖便喜欢春日时分在桥头看姑娘洗脚。 那时南衣城还种了许多桃树,可惜在丛中笑师祖死后,那些桃树也都死在了岁月里,只剩下了人间剑宗那一株活了一千年。 陈怀风也喜欢在桥头看看。 但是他不喜欢看少女的脚。 他喜欢看少女在河边洗完脚之后,抬头撩起一缕青丝到耳后的那种姿态。 那种玲珑小巧的耳垂边浅挂着一瀑青丝的模样。 不胜人间美好。 陈怀风这样想着的时候,便看见了有个少女在河边抬起头来,撩着青丝,而后察觉到了陈怀风的目光,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而后提着鞋子踩着青色的石阶轻巧地离开了。 不胜人间美好啊! 陈怀风如是想着,喝了一大口枸杞茶。 然后决定去找那个姑娘问下她的名字。 三十二岁的老男人很久没有离开剑宗之后,今年春天初次见到外面的风光,便迷了眼。 只是才迈开步子,便看见身后有个人推着小轮椅在一旁缓缓地走着。 这个轮椅和陈怀风往常见到的不一样。 前面有个大黑盒子,还冒着蒸汽,一旁还有块铁板,上面正在煎着几块白白嫩嫩的豆腐。 陈怀风看见那几块豆腐,便想起了少女那雪白的耳垂。 推着小轮椅的是个和张小鱼差不多年纪的小青年,看起来很是闲适的模样,轮椅上坐着个睡大觉的少年,打着一柄黑伞。 陈怀风看见那柄标志性的黑伞,便知道了那个少年是谁。 被师父千叮咛万嘱咐拒之门外的南岛。 只是不知道他在睡什么大觉。 于是陈怀风看向了那个推着轮椅的青年。 青年也注意到了陈怀风,笑了笑,很是热情地招揽道:“吃豆腐吗?” 陈怀风看着铁板上面滋滋响着的豆腐块,咽了咽口水,说道:“来一块吧,多少钱?” 青年说道:“两文钱一块。” 陈怀风从怀里数出了两文钱,放在了黑盒子上。 青年收起了钱,便手脚利索地开始往豆腐上撒着胡椒粉辣椒粉之类的调料,然后撒上翠绿的葱花,拿个小竹片盛起来,递给了陈怀风。 陈怀风接过来吃了一口,才想起来这是张小鱼和他提过的铁板豆腐,心道确实好吃,怪不得师弟天天念叨着流口水。 青年便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陈怀风吃着,陈怀风一面吃着一面看向轮椅上的南岛,问道:“他怎么了?” 青年回头看了一眼,想要叹息,却又止住了,说道:“可能要睡段时间,我推他出来晒晒太阳,免得发霉了,然后顺便卖点豆腐赚点小钱喝酒。” 陈怀风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听着青年说喝酒,摇了摇头,说道:“喝酒不好,最好还是喝茶,里面能够加点枸杞当归最好了。” 青年笑着说道:“以后会的。” 陈怀风忙着吃豆腐,又舔着竹板上的油水,舒服地出了一口气,说道:“得,这一块豆腐吃下去,半年的生白养了。” 青年哈哈笑着,然后推着小轮椅继续向着前面慢慢地去了。 陈怀风低头喝了口枸杞茶漱了漱口,这才想起先前要做什么来着。 向着河对岸看去,那个姑娘早已不见了踪影。 “哪里是五味使人口爽,分明是五味使人目盲啊。” 陈怀风叹息了一声,颇为遗憾地走上桥去。 虽然很久没有来南衣城看了,但是陈怀风走了这一阵,感觉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 打牌的打牌,闲聊的闲聊,忙着生活,也忙着快乐。 哪有张小鱼说的那么严重。 肯定是那小子想偷懒了,故意夸大事实。 陈怀风想着,然后便看见了不远处一棵槐树下站着的一个人。 或者说是妖。 死了的妖。 难道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 陈怀风想着,走了过去,那个妖便站在巷子口的槐树下,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他。 似乎是因为一直没有人注意,所以当陈怀风走过去的时候,他也没有闪躲,甚至还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抱着一杯枸杞茶的男人。 于是当陈怀风走到他面前打了个招呼。 “你好啊,小妖怪。” 那个妖还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确定陈怀风是在和他说话的时候,这才惊讶地说道:“你能看到我?” 陈怀风抱着杯子,笑呵呵地看着这个身子有点细,脑壳有点大的妖:“如果你是在和我说话的话,那么我应该看到的就是你。” 正常情况下,倘若一个人在南衣城遇见另一个人能够看穿自己的伪装,并且一直笑呵呵地和你说话,那他肯定会很慌张,因为这个人肯定是来自人间剑宗的得意门生。 但是那个长得像个蘑菇一样的死妖却没有,他歪了歪头,笑了起来,用着一种与面部表情极为相悖的平静声音说道:“有趣。” 陈怀风于是也觉得有趣起来,从双手捧杯变成了单手抓杯,另一只手塞进了怀里。 “看来南衣城确实有些古怪的事情在发生。” 陈怀风身周剑风环绕,向前一步踏出。 长街春光倏忽而去,人间落入一片黑夜之中。 就像陈怀风的名字一般。 岁月如同陈旧的怀念,消失在年少的风里。 “原来不是小妖怪。”陈怀风叹息一声,因为他在怀里摸了个空,“而是一只大鬼怪。” 于是他捏碎了手中的茶杯,茶水落下,绵延成了一柄剑的模样。 陈怀风握住枸杞茶剑,身化无形之风,倏忽之间出现在那个死妖身前,一剑刺出,而后沉默了下来。 因为那柄枸杞茶剑也消失了。 陈怀风握着拳头砸在了妖怪身上——就像砸中了一个大蘑菇一样。 死去的妖怪魂灵收敛了笑意,平静地看着陈怀风,手里捏着一个红中,也握着一杯茶水。 “那个不可以,这个也不可以。”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六十四章 人间再见陈枸杞 时间如果回到刚出剑宗园林之时,当小少年胡芦说完师兄这个不可以,并且看向了膝头那柄剑的时候。 陈怀风一定想说,这个好极了。 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当很多年没有摸过剑的陈怀风仓促找到的两柄剑都消失在自己手中的时候,他确实感觉有些慌张。 但是毕竟在园林里打了这么多年牌,也养了这么多年生。 陈怀风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一个三十二岁都还没有娶妻生子的男人自然不会随便地死在这里。 尤其是这个人只差那一步便可以踏入大道之境的时候。 陈怀风已经很久没有认真过了,所以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的剑诀是什么。 当他还在想的时候,那个死去的蘑菇妖眼中开始浮现无数的招摇的黑色花朵。 刹那冥河。 很多年前也叫做冥河大国。 那些自眼眸中开放的黑花,便在蘑菇妖的注视下,开满了整个人间。 幽冥夜色之下,千万鬼花招摇。 陈怀风漂浮在花海之中,抬手竖至胸前。 于是人间一线之间,忽而天亮。 不是天亮。 是剑光。 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穿破黑夜与花海而来,环绕在陈怀风身周,剑意弥散,万千剑风平地而起,黑色鬼花纷纷断折,断茎处黑色之气弥漫而出,化作长河而来。 不是南衣河。 而是来自幽黄山脉最西端的冥河。 万物归去之处。 陈怀风并没有经历过这种鬼术。 人间也好,修行界也好,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大的冲突。 但是他并不在意。 抬手握住身侧环绕之剑,身周剑意化作长河。 身形消失在人间夜色里。 而剑河与冥河相交,一瞬间剑意光芒大作。 冥河倒卷。 陈怀风的身影出现在蘑菇妖之后,鬼花化作黑气散去,冥河消退,剑意尽数回归体内。 甩去剑上鬼气,养生老男人倒执长剑转身,看着蘑菇妖的背影,轻声说道:“这个可不可以?” 蘑菇妖缓缓裂开,露出了其中一个虚幻的身影。 “还可以。” 那个声音很平静,像是那片沉寂了数千年的大泽一般。 陈怀风看着那个身影,缓缓说道:“所以你来南衣城做什么?” “只是看看。” “不可以。”陈怀风轻声说道。 “看看也不可以?” “看看也不可以。” 一问一答。 问的古井无波。 答的理所当然。 “你不好奇我是谁?” “是谁都不可以。”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 那个身影没有再说什么,消失在原地。 而后夜色散去。 人间春光重新照在了三十二岁老男人的枸杞茶杯上。 只是可惜杯子已经碎了,在树下洒了一地枸杞。 陈怀风弯腰捡起那枚红中,放进怀里,看着南衣城似乎有些自得的说道:“还好今日来看人间的是我,要是张小鱼那个半吊子,估计得让人打死在这里。” 陈怀风很是骄傲,像是曾经的那个少年又回来了一样。 唯一可惜的是那杯枸杞茶还没有喝完。 陈怀风不无惋惜地看了一眼一地的枸杞,抱着剑离开了这一处。 怀中剑镡之上,有两个鲜红的大字。 枸杞。 陈枸杞。 张点炮的名声响彻南衣城之前。 人们记得的往往是这个名字。 天不生我陈枸杞,养生万古如长夜。 ...... “陈师兄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哪怕面对张小鱼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的狄千钧,在看见抱着剑走进天狱大门的陈怀风时,却是站在一树梨花下愣了一愣,而后松开了手中的剑,行了一礼,这才问出了那句话。 其实也很简单。 张小鱼毕竟与狄千钧不是同一代的人。 但是陈怀风是的。 毕恭毕敬自然是挨过打的。 当年狄千钧初来南衣城,也算是流云剑宗小有名气的剑修,人间三大剑宗出来的,自然都有傲气。 于是便遇上了在牌馆抱着个杯子笑呵呵地看人打牌的陈怀风。 两剑相遇,狄千钧便有些不服气。 觉得凭什么人间剑宗一群牌疯子,偏偏名声便在流云剑宗之上。 于是便有了一场较量。 那场较量后,狄千钧便觉得抱着杯子看人打牌也不失为一种修行的好方法。 也明白了为什么南衣城的人都喜欢打牌了。 因为打架打不过他们,只好从牌道上找点优越感。 陈怀风自然不知道他只是简简单单地走进这个黑色的院子,便让狄千钧想起了年轻时候那些不美好的事情,或许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毕竟保养好自己,三十五岁后取个老婆最重要。 “今日在南衣城遇见了一些事情。”陈怀风在院道上散着步,抬头看着满树梨花,嗅着那些清香,觉得甚是舒畅,“听人说你们这边曾经处理过,所以想来看看。” 狄千钧跟在陈怀风身后,低眉顺眼地说道:“那日张小鱼师兄便已经来看过了。” “他这个人懒得很,老是想着打牌打牌。”陈怀风停了下来,抬手摘了一枚梨花,在鼻尖嗅了嗅,回头看着狄千钧说道,“对了,帮我泡壶茶,加点枸杞。” 狄千钧想起内院之中走廊上便有泡好的枸杞茶,便要去拿,陈怀风拦住了他,笑着说道:“你让别人去泡下就可以了,毕竟你也是一个调度使,给我跑腿,陛下的面子往哪放。” 狄千钧叫住了院外经过的一个天狱吏,吩咐了两句。 陈怀风于是继续说道:“所以才有了今日我遇见的那件事。” “师兄遇见了什么事?” 陈怀风轻声说道:“有人把眼睛放到了南衣城。” 狄千钧想起了那日的那个蘑菇妖,缓缓说道:“师兄有什么想法?”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我打赢了那个东西的一个念头,也放下了狠话。” “但是放下了狠话,自然便要开始认真对待。”陈怀风看着狄千钧,说道,“柳三月呢?” 狄千钧说道:“柳大人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大泽边看着。” 陈怀风抬头看着满院梨花许久,天狱吏将泡好的枸杞茶送了过来,陈怀风接过那杯茶,小口地喝着,这才说道:“让他去大泽里面。” 狄千钧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天狱的事情,应该不归属于剑宗来管。” 陈怀风看着杯中的枸杞,微微笑着:“人间剑宗的人,向来是做人温和,做事果决,就比如我,喜欢养生,无非是为了日后打架的时候,身体比别人更好。所以狄千钧,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你不服,还是他柳三月不服?” 狄千钧握了握拳头,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触碰腰间的剑。 “我会转告柳大人,若是柳大人不同意.....” “你只要说了,他自然会去。”陈怀风平静地说道,“如果他在大泽那边遇到了问题,我陈怀风自会前往槐都赔他神河一个兵部侍郎。” 虽然按照辈分而言,神河应当是陈怀风师伯,但是当他说这样的话的时候,狄千钧却没有察觉到丝毫不妥。 风吹黑院,梨落如雪。 狄千钧没有再说什么,陈怀风也平和了下来,不急不缓地喝着枸杞茶,直到茶水饮尽,端起杯子将枸杞尽数倒入口中,将杯子递给狄千钧,笑呵呵地说道:“你要学会在温和里藏着锋刃,而不是时时一副锋芒毕露的模样。你看人家四破剑程露就做得比你好。” 狄千钧抱着杯子说道:“多谢师兄指教。” 陈怀风笑着摇摇头,抱着名为枸杞的剑转身离开了天狱。 狄千钧握着尚有余温的杯子长久地站在院子里,看着陈怀风离开的身影,沉默不语。 四破剑程露入门比他晚。 但是最后他还是要叫程露一声师兄。 就像他要叫张小鱼师兄一般。 打不赢的,永远都是师兄。 狄千钧想了很久,抬头叹息了一声,握着杯子去了内院。 ...... 四破剑程露此时也在南衣城。 那日被秋溪儿使唤去了凤栖岭,分明已经将她的话传遍了整个岭南剑宗。 但是偏偏有不怕死的还是顶着风头偷偷来了南衣城。 据说是个叫天涯剑宗的没落小剑派。 原本他们还不知道这件事,云胡不知三月初五讲道那日天涯剑宗并没有人来,但是听说了这件事后,天涯剑宗那个老混蛋便动了心思,一面拉着程露喝酒,喝到酩酊大醉,害得程露下山门的时候还不小心摔伤了手,一面便偷偷让他的弟子来了南衣城找人。 程露得知这个消息后,天涯剑宗的人早已经溜得不见了踪影,于是气急败坏地追了回来,还没来得及去一趟悬薜院,便看见那个与自己齐名的西门五刀蹲在河边怀疑人生。 一时倒也忘了这件事。 二人便在河边聊了起来。 “你在这里蹲着看什么?等爱情吗?”程露古怪地看着西门。 西门迟缓地回过头来,看着程露,想了很久,才说道:“没有,我,在想,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你忘了什么事?” “我都忘了,我怎么知道什么事?”西门的反问很有道理。 所以程露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过了许久,才看着重新盯着河水的西门,说道:“既然都忘了,那还想它做什么?” 西门锵地一声拔出刀来,程露差点就拔剑了,直到西门的刀完全拔出来,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怔怔地看着西门的刀。 或者说已经不能算刀了。 原本凌厉锋锐的刀身,像是被人重新打磨重铸了一般,变得纤细无比。 “这是你的刀?” 西门没好气的说道:“当然是我的刀。” “你怎么给他磨成这样了。”程露一脸懵逼。 “他奶奶的,我也不知道谁给我磨成这样了。”西门欲哭无泪,“我这几日分明哪里也没去,就一直在河边待着,莫名其妙刀就被人磨了。” “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程露看着声嘶力竭的喊着的西门,狐疑地问道:“你真的哪里都没去?” 西门肯定地回答:“没有,我从三月十八便一直待在这里。” 程露托着下巴看了西门很久,说道:“你会不会遇见十二楼的人了。” 西门大手一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们天狱就是专门干这个的,什么样的十二楼人我没见过?” “那我就不知道了。”程露摊着手说道。 “算了,我再回忆回忆吧。”西门继续看着河水发着呆。 程露点点头,想起了正事,匆匆向着悬薜院而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六十五章 命运就是你来我往的错过 万事总有意外。 比如那个来自天涯剑宗的剑修,在三月十五万灵节的时候便到了南衣城,只是被张小鱼拉去打牌去了,打上头了,不小心把自己的剑输掉了。 一面是老头子要自己去找的那个天赋极高的少年,一面是门派里的最后一把剑。 那个叫伍大龙的剑修犹豫了很久,选择了后者。 于是便没日没夜地奋斗着,期望能够赎回自己的剑。至于南岛,也被陈鹤推着在外面晒太阳。 所以满腔怒气奔赴悬薜院的程露自然扑了个空。 忧心忡忡的程露找遍了悬薜院也没有找到这两个人,内心自然一咯噔。 完了,这下把秋师姐的事办砸了。 程露心道要不找个地方躲个三年五载的? 但是想想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躲起来算什么事? 听说磨剑崖最近在邀剑天下,程露一咬牙,便去了东海。 请一剑受点罚,免得日后被磨剑崖怪罪。 至于伍大龙,此时还在城南一家牌馆里,专心致志地打着小工。 为了赎回那柄剑,伍大龙彻夜不休,一天打三份工,白天给附近菜市场送菜,晚上给打牌的人端茶递水,半夜三更还没忘记去敲锣打更。 这个来自凤栖岭下一个小村庄里的男人自然很能吃苦。 以往农忙的时候,他还会背着剑走几十里山路回村里,帮爹娘干农活。 对于自己去了这样一个看起来毫无希望的小剑宗,伍大龙从未有过怨言。 他今年三十五,比陈怀风还大三岁,却只是入道出关境。 不是人间所有人都是天才。 岭南剑宗八万剑修,也找不到几个天才来。 大多都是那种有一点修行天赋,但是天赋不多的人。伍大龙便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他向来很勤恳。 勤恳的人自然该娶老婆了。 但是他忙得很,没空去娶。 平日里除了在剑宗修行,便是去附近找些事,赚点小钱,然后买剑回来,让老头子试验他的叫啥鬼名字剑去了。 后来他还学了打铁,这样就只要有废铁或者矿石就可以了。 像这样的,游离在人间与修行界边缘,但是却从来没人记得过的剑修,有很多,伍大龙只是其中一个。 所以当他师傅要他来南衣城的时候,伍大龙便来了。 只可惜被那个人间剑宗的张小鱼带偏了一点。 毕竟岭南剑宗也打牌。 并且是仅次于修剑之下的重任。 用老头子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日夜刻苦地练习牌技,不是为了证明我们有多了不起,而是要告诉人间剑宗,当年我们失去的,一定要自己拿回来。 嗯......失去的是尊严。 伍大龙听别人说起过,很多年前,妖族越过云梦泽而来的时候,整个岭南都要入南衣城防守。 可惜没有成功。 因为那一代人间剑宗有四个师兄在那里摆了一桌麻将。 拦住了整个岭南剑修。 导致整个岭南剑宗,千年都无法释怀。 伍大龙送完了菜,在街边蹲着,失去了剑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寻常的人间中年人一般,卷起裤脚,穿着短衣,蹲在街边歇息着。 想着那些陈年往事,伍大龙心道,我们怎么可能从人间剑宗身上找回面子呢? 不管是打牌还是修剑,他们都是人间最顶尖的那一批人。 休息了一会,伍大龙准备离开,前往牌馆打杂,然后便看见街边有人推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走了过来。 冒着蒸汽的黑盒子? 煎着豆腐的铁板? 轮椅? 这是什么奇特的造型? 伍大龙停了下来,打量了好一阵,推着轮椅的那个年轻人看着伍大龙笑着,问道:“要不要来一块?” 伍大龙看着铁板上那边缘金黄的白嫩豆腐,闻着那种香气,犹豫了少许,说道:“多少钱一块?” “两文一块。” 伍大龙有些犹豫,城北的糖油粑粑都只要一块钱,所以他看着年轻人试探性地问道:“一文一块行不行?”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刁难,很是爽快地说道:“行,但你不要和别人说我卖你一文钱。” “好。” 伍大龙从怀里摸出了一文钱,放到了黑盒子上,年轻人很快便给他弄好了一块豆腐,盛在竹板上递给他。 刚煎好的豆腐有点烫,但是很好吃,尤其是洒在上面的红色辣椒粉末与青绿的葱花,配着白嫩里带点焦黄的豆腐,甚是美味。 伍大龙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块,舔了舔嘴边许久没打理的胡子上沾着的油,也像陈怀风一样把竹板上汁液喝了个干净。 “好吃,你卖这个一天能赚多少钱?”伍大龙有些心动。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我也是第一次卖这个,你如果想干的话,等后面多卖几天,我们可以合伙。” “我感觉很赚钱。”伍大龙把竹板还给了年轻人。 “确实。”年轻人说着,想了想,“等我今日回去清点一下,就知道了。” 伍大龙点着头,看向一旁的南岛,问道:“他怎么了?” “睡睡觉,晒晒太阳,免得发霉。” “哦。” 伍大龙没有多问。 年轻人推着轮椅继续在长街春日里走着。 伍大龙也向着另一条街的牌馆走去。 再做一段时间,就可以把自己的剑赎回来了。 ...... 陈怀风在附近的茶肆买了一只杯子,重新泡了一杯枸杞茶。 时过境迁,七年的时间,哪怕他重新抱着一杯枸杞茶走在人间,也很少有人记得这个喜欢养生的剑宗弟子了。 只是看他背着剑,又觉得有些眼熟,然后想了一阵,便又想起来今日似乎没有看到张小鱼在人间闲逛。 莫非输的太多,在家里伤心欲绝不想出门了? 陈怀风还是很喜欢这种不被打扰的清闲。 如果人人都要上来感慨两句陈枸杞你怎么又出来了,那自己还怎么闲逛? 城里的捕快比较忙。 因为据说昨日城里死了个人,虽然后来北公子说昨晚是城主府在那条巷子杀猪倒了点猪血,但是这次看到的人太多了,捕快们还是决定多晃悠一段时间,免得世人说闲话。 槐安的捕快向来比较自傲。 因为曾经有个小捕快做了磨剑崖上的剑圣青衣十弟子。 所以他们便觉得捕快这个职业比别的都更有前途。 当然如果他们知道城西有个炒茶叶的姑娘是青天道的人,说不定也会把炒茶叶这份工作也算作稍有前途的职业。 陈怀风很能理解他们的这种简单朴素的攀比想法。 所以当看见那些捕快们带着刀忙着瞎转悠的时候,也没有多腹诽什么。 毕竟捕快们还是挺不错的。 捕快们人不错的原因便是因为他们比较清闲,南衣城这个地方,向来没有什么大事,毕竟一堆大佬窝在城里,小事也少,人们忙着工作或者打牌。 事少了,心情便好了。 平常人家里有点什么事,他们都会很热心地帮忙。 毕竟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陈怀风无所事事地抱着一杯枸杞茶,喝完了便随便找个地方续一杯,下午的时候,陈怀风便晃悠到了悬薜院。 就像张小鱼在院里当先生一样,陈怀风也曾在悬薜院当过先生。 不过他不是青牛院的先生。 而是文华院的杂修课先生。 教学子们怎么养生。 给学子们听得昏昏欲睡,卿相觉得陈怀风在误人子弟,大手一挥,便辞退了他。 卿相自然不喜欢陈怀风,倒和别的没什么关系。 喝酒的人向来不会喜欢养生的人。 不过后来倒还好。 因为卿相被陈怀风叨叨了一段日子,突发奇想去医馆看了下。 结果发现自己得了酒疸。 卿相当时就懵了。 老子一个修行了千年的大妖,结果你和我说我有酒疸? 卿相骂骂咧咧的离开了医馆。 从此也对陈怀风的看法有了一些改观。 但也止于此而已。 不喝酒是不可能不喝酒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不喝酒的。 反正老子是大妖,死不了。 不过后来还想请陈怀风回来的时候,陈怀风却说自己要养生,不来了。 所以当今天陈怀风出现在悬薜院大门口,抱着枸杞茶看着院子晒太阳的时候,梅先生震惊了很久。 “陈先生您今日怎么回来了?” 陈怀风抱着怀里的枸杞茶,看着在门房边躺着,同样抱着一杯枸杞茶的李太梅,甚感欣慰,于是笑呵呵地说道:“很久没有出来了,来看看你们。” 梅先生已经坐了起来,很客气地把自己的椅子让了出来:“那您躺会?”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也行。” 于是毫不客气地躺了上去。 下午的阳光很是温暖。 陈怀风把杯子放在一旁,踩着脚踏,双手搭在腹部,打了个哈欠,然后便舒服的眯着眼睛。 梅先生另外从门房里搬出来了一张椅子,在陈怀风身旁躺下。 二人呼呼大睡。 于是今日陈怀风看见的那个在河边洗了脚,还甚得他心的撩了青丝到耳后的姑娘便在落日时分走进了院子。 杭悦看了一眼在睡觉的二人,便轻手轻脚地穿过了竹林离开了。 陈怀风睡着睡着便醒了过来,总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东西,身旁的枸杞茶已经凉了,凉了的枸杞茶自然不养生了。 于是陈怀风觉得自己应该是错过了一杯温度尚好的枸杞茶。 梅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想来是去点院子里的庭院灯去了。 陈怀风抱着凉了的茶杯孤寂地在院子落日里坐了一阵,然后起身离开了悬薜院。 悬薜院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好看的。 而且他自然相信卿相。 主要是张小鱼在院里受了伤,所以陈怀风才想来看看。 但是很寻常。 什么也没有。 至少今日陈怀风什么也没有感受到。 陈怀风离开后不久,卖了一整天铁板豆腐的陈鹤推着南岛哼着曲子在暮色里回到了院中。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六十六章 大雾与泽中人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二十四,大雾。 狄千钧穿过了重重芋海,终于看到了在泽边坐着的那个人。 柳三月。 这个出身于青天道,身为槐都兵部侍郎的青袍年轻人,在那日与白荷在茶叶铺前谈过一次之后,便一直留在了泽边。 南衣城北家会不会交出三十万青甲的控制权,柳三月并不在意。他既然已经与白荷说了,北园那边自然会考虑这些东西。 或许会很久,或许不会很久。但是如果真的事情走到了那一步,一切自然由不得他们。 听到身后传来的那种衣裳擦过芋叶,踩着沙地的声音,柳三月没有回头。 知道他在这里的,也只有天狱的人,或者张小鱼。 张小鱼应该不会闲的无事,跑来这里看他。 所以来的自然是狄千钧他们。 “天狱有事?” 柳三月看着大泽,平静地问道。 狄千钧站在了柳三月身侧,沉默少许,说道:“天狱没有事,南衣城有事。” 柳三月转头看着他,狄千钧继续说道:“陈枸杞重新走出了人间剑宗,在南衣城遇见了一些事,看起来很不高兴。” “什么事?” “他遇见了一个或许是来自泽中的东西。” 柳三月转回头去,看着那大雾弥漫的辽阔大泽。 八百里云梦大泽。 “既然不高兴,那肯定是要我们做一些事。” 狄千钧说道:“他要你去大泽中看看。” 柳三月轻声笑着,说道:“确实是陈枸杞。” 狄千钧看着柳三月,说道:“但是泽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无所知......” 柳三月打断了狄千钧的话,平静地说道:“或许正是因为一直犹豫着不敢去看,我们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狄千钧深深地看着柳三月:“天狱担当不起这样的责任。” 柳三月笑了笑,说道:“此事不用天狱来担当。” 狄千钧沉默下来。 “他陈怀风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么自然人间剑宗会来担当。” 狄千钧长久地看着大泽,泽中大雾不止,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是他没有再说什么,看了一眼柳三月,转身向北而去。 “柳大人自己保重。” 柳三月笑着点点头,看回大泽,神色肃穆了下来。 在泽边看了几日,柳三月自然不是全无所获。 他在推衍。 有人很早便去了泽中。 这是柳三月浅窥命运轨迹所得到的信息。 他在泽边看了很久,便是在想。 那个人究竟是谁? ...... 大雾人间。 一艘小舟缓缓地飘荡在浓雾间。 舟头站着一个道人,道人腰间悬着一面造型奇特的镜子,身后跟着一个扎着小辫子的道童。 二人便站在大雾舟头,安静地飘荡在大泽水中。 “我们要去哪里?”道童有些不安分地在身上抓来抓去,云梦大泽之中诸多人间没有的蚊虫,将她咬得有些难受。 那个道人只是平静地站在舟头,看着前方。 但其实什么也看不见,这场大雾遮掩着一切事物,眼前只有舟头三尺的水面,一切仿佛都是未知的世界。 只是一种姿态而已。 “去该去的地方,见一个该见的人。”道人平静地说着。 道童歪着头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从见到道人开始,她就没有听懂过任何一句话。 道童在数日前还不是道童。 是南衣城外青山下村子里的一个留守儿童,叫王小花,爹娘去了南衣城做小生意,家里就只有她和自己的奶奶。 本该是这样安安稳稳地在那处青山过完一生。 直到那天,这个道人出现在了她家门口。 孩童攀着篱笆门呆呆地看着道人和他奶奶低声说着什么。 诸如大道修行之类的话。 然后她便被道人带离了青山。 王小花看了道人很久,问道:“如果那个人不见呢?” 道人平静地说道:“我有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如果那人真的是我们所想的那样,便一定会见我们。” 王小花呆呆地看着道人,心道那只是你所想的啊,我什么都没有想过。 道人似乎知道王小花在想什么一般,淡淡地说道:“我想的就是你会想的。” 王小花开始有些怀疑自己遇到了什么江湖骗子。 但是现在已经跟在了船上,身不由己,于是只好假装很懂的点着头。 道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王小花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去。 小舟安静地行驶在大雾中。 王小花在舟边蹲了下来,看着那幽深的大泽,有些担忧。 她有时觉得时间停了下来,他们其实什么也没有走,便一直停在这场大雾中。 有时也觉得这艘小舟正在飞速地将他们带往不可预知的未来。 然后她便感觉到小舟好像慢了下来。 像是驶进了一片不可沼泽之中,也像是有什么东西,某种神秘的力量,在阻止着小船的继续前行。 抬头看向前方,那个带她过来的道人神色有些凝重,在舟头安静地站着,腰间的那面镜子中出现了许多绚烂的画面。 像是一大片正在飞速流转的星河,无数光沫纠缠着,无数的光线交错着,一切陨落向某个中心点,成为浩瀚的星云。 道人抬手捂住了镜子,一身道韵将整个小舟笼罩进去,无数道文从他的袖口飞梭而出,盘旋在小舟四周,漫天金色忽而扩散开来,于是大雾散去,天澄水净,小舟如同行驶在天空中一般。 而后所见的一切都在缓缓褪去,另一个人间正在展开画卷。 王小花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眼前无数的青山,山间云雾缭绕,山脚长河交错,水泽湖泊四散而落,水泽边无数繁花奇卉生长,各种形状怪异的生灵缓缓漫步于其中。 而在那些群山之中,拱卫着一座颇为奇绝的山峰,山峰没有山道,四面山崖如镜,往上没入云端,不知去往何处。 小舟不再行驶于大雾弥漫的大泽之中,而是出现在了那些山脚下的某一条清秀的河流中。 道人将腰间的镜子取了下来,上面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道人抬手擦拭着那道裂纹,微微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小花也看到了那道裂纹,看了眼四周生怕惊起什么古怪的生灵,小声的问道:“它怎么了?” 道人将镜子放入怀中,平静的说道:“推衍的数值高过了它的初设极限,有些过载了。” 王小花没有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好在这些天也习惯了道人神神叨叨的话语。 “这东西很珍贵吗?” “现在或许很珍贵,但是以后便说不定了。” “为什么?” “因为人间是向前的。” 王小花听得迷迷糊糊,却见道人转过头来,看着她,目光中少有地多了些柔和。 “以后的人间,会是你的。”道人轻声说道。 王小花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说道:“好的。” 于是道人笑了一下,又严肃了下来,看着小舟不住地向前而去。 一直到在某个渡口停了下来。 渡口边原本什么也没有,但是当小舟停在那里的时候,有个虚幻的身影便幻化了出来。 是个人间少有的美男子,一身白衣,书生模样,微微笑着站在那里,手中捧着一本书卷模样的东西。 “看来今日又有客人来了。” 白衣书生看着二人,轻声笑着说道,而后将手中的书卷翻开,却原来是个名录一般的东西,递了过来,有支笔出现在了道人身前。 道人接过了笔,看着书卷上空白的书页,平静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卜算子。 王小花呆呆地看着二人,小声地说道:“我也要写吗?” 白衣书生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是的。” “可是我不识字。” 王小花羞红了脸,低着头说道。 “那你便画个东西吧。” 王小花抬起头,看向一旁的道人,道人点了点头,王小花这才接过笔来,一把握住,歪着头想了很久,然后画了一朵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雏菊。 白衣书生抬手将书卷和笔都招了过去,向着二人做了一个颇为古老典雅的礼仪姿态。 “请。” 卜算子带着王小花踏上了渡口。 渡口往前,是一条青山间铺着石板的小道,道上苔藓茂盛,已经看不清原本是何色彩模样,只是深沉的青绿,两旁古树奇花无数,不知通往何处。 王小花牵着卜算子的衣角,抬头看着天空。 然而什么都无法看见,只是无数的青山环绕而来,山间云雾遮蔽了一切,然而山崖间却颇为明亮,许多青绿色的大红色的花朵开放在两旁。 白衣书生身形虚幻,应该不是活人,然而他踩在那些山道上,却是清晰地在石板的苔痕上留下了半寸深的脚印。 不止王小花看到这东西,卜算子自然也看到了。 身为缺一门观主,人间道门之中顶尖的大修,卜算子自然清楚这是因为什么。 哪怕身为魂灵,这个白衣书生身上所蕴含的冥河之力,依旧强大到可以穿越生死的界限。 王小花只是一个青山脚下的小女孩,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东西,她好奇地看着在前方带着路的白衣书生,过了许久,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书生听到这个问题,缓缓停了下来,目光留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青山红花,云雾山崖。 声音里无限惆怅与遗憾。 “子渊。”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六十七章 鼠鼠钱里的人间大势 人间这场大雾不止于云梦泽上。 南衣城也是。 陈怀风抱着一杯刚泡好的枸杞茶,剑宗门口坐了一阵,小少年胡芦便在旁边,抱着剑叹息着。 “你叹什么气?”陈怀风有些好奇的看着胡芦。 胡芦反复地摸着膝头横着的剑,像是在码牌一样,低着头哀怨地说道:“我好久没打牌了。” 陈怀风默然无语。 胡芦仰头看着一旁的陈怀风——大概是自小喜欢养生的缘故,这个三十二岁的老男人很高大,所以哪怕一起坐着,胡芦也是需要稍微仰点头。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陈怀风抱着茶杯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好吧。”胡芦失望地低下头来,旋即又想起来另一个问题。“那日师父来门房看我打了一会牌,还帮我打了个红中出去。”小胡芦挠着头,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怀风愣了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转头看着小胡芦,摸着他满是青茬的脑壳,笑眯眯地说道:“意思就是以后你就是剑宗的宗主了。” 小少年胡芦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膝头的剑,心道师兄是不是又在开玩笑了? 但是看着陈怀风眸中那种柔和的目光,又好像是在说真的。 “不应该是小鱼师兄吗?” 陈怀风轻声说道:“你小鱼师兄不会在剑宗久留的。” “为什么?他的天赋应该是极高的,为什么不会留在剑宗呢?” 陈怀风抬头看向北方。 “因为在北面还有一座道观等着他去继承。” “山河观?” “是的。” 小胡芦在大雾弥漫的剑宗门口长久地沉默下来。 “那他当初为什么要来剑宗?” 陈怀风笑着站了起来,抱着茶杯走到大门正对的河边,那里有处渡口,系了一些船——这些船都是人间剑宗的,但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用了。 陈怀风在那里解着缆绳,一面向身后的少年解释着。 “因为他当初在那里吵了一架,没吵赢,于是想着人间还是剑上的道理大,于是便来剑宗学些道理,日后便要回去继续和他们讲道理。” 胡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陈怀风已经解开了缆绳,坐到了船头,小船漂着,向着下游而去。 “师兄今天还要去哪里?” 陈怀风坐在船头喝着茶,任由小舟漂着,说道:“我去找个小妖玩一玩。” ..... 大雾南衣河,某座桥下。 鼠鼠正在船头睡着觉。 在鼠鼠身旁还有一个少女,少女的头发很长,流水般铺满船头,一袭浅青色的长裙,看起来很清新美好,其实睡姿非常不雅,正紧紧地抱着鼠鼠的后背,一齐在船头睡着。 有人拿水滴着鼠鼠的脸,鼠鼠摸了摸,含糊地说道:“青青别闹!” 少女青青听到鼠鼠叫他的名字,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然后便看见船头多了个老男人。 抱着一杯枸杞茶的老男人。 青青愣了一下,然后惊叫了一声,化作了一只小翠鸟,飞到了桥头上,小眼珠警惕地盯着船头的男人。 鼠鼠被这声动静惊醒过来,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看着在自己身旁的陈怀风,打了个哈欠:“哈啊~原来是你老人家出来了啊。” 又转头看向惊飞到桥头的青青,说道:“没事,是个喜欢喝茶的老男人。” 陈怀风默然无语,站了起来,喝了一口茶,说道:“什么叫老男人,我年纪可还没有你大。” 鼠鼠在一旁捡起掉下来的毡帽,戴到头上理直气壮地说道:“你是人,我是妖,按照妖族的寿命,我还只是活泼可爱的小少女,你就不一样了,你的人生已经走了小半了,不是老男人是什么?” 陈怀风无言以对,只好啊对对对。 青青重新变成了青裙少女,却也没有回到船上,只是在桥头护栏上坐了下来,歪头看着二人。 “话说你好久都没有出来过了,怎么今天出来了。” 鼠鼠看着陈怀风好奇地问道。 “出来走走,顺便看下你最近攒了多少钱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鼠鼠很警惕地看着陈怀风。 陈怀风笑呵呵地喝着茶,说道:“好奇啊,难道我还会偷你的钱不成?我城东的宅子里藏了好几个陶罐的钱,不至于来贪图你的钱。” 鼠鼠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几个陶罐?”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忘了,反正我打牌还是很少输的。” 鼠鼠羡慕得快要流口水了:“分我点怎么样,鼠鼠真的太爱钱了。” 陈怀风斜瞥了她一眼,说道:“你爱钱关我什么事。” 鼠鼠哼了一声,转身弯腰进了船舱里,在里面抱着陶罐开始数钱。 “这个是昨天的,这个是前天的......” 陈怀风也没有去看,免得鼠鼠疑神疑鬼的,转头看向桥头坐着的少女青青,微微笑了笑,说道:“看来你就是鼠鼠的好朋友,小翠鸟青青?” 青青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虽然青青时常来南衣河上找鼠鼠玩,但是确实从来没有见过陈怀风。 青青没有说话,陈怀风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自顾自地笑着,看着大雾长河,等待着身后的鼠鼠数着钱。 一直过了许久,鼠鼠才数完了那些钱。 小心地把陶罐摆好,鼠鼠走出了船舱,二人在船头面面相觑地站着。 青青在一旁觉得有些古怪,想了想,看着鼠鼠说道:“那我先走了哦,那封信我会帮你带过去的。” “好哒!”鼠鼠笑眯眯地看着青青说道。 小翠鸟在桥头盘旋了一阵,在大雾里消失不见。 陈怀风看着青青在雾中消失不见,这才回头看着鼠鼠,说道:“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鼠鼠轻哼一声,得意地说道:“鼠鼠记性向来很好,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会关注这种东西。” 陈怀风轻声说道:“因为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不然卜算子前辈也不会让你在河上留这么多年。” 鼠鼠耸耸肩,在船头坐了下来,掰着手指头:“去年收到了一千多文钱,今年才三月底,有五百多文......大概便是这样子。” 陈怀风安静地听着,然后喝了一口茶。 鼠鼠看着他问道:“这能说明什么东西吗?” 陈怀风叹息了一声,说道:“说明人间的混乱值正在增加。” “?” 陈怀风看着大雾里偶尔穿过的小舟,反问道:“假如天下安宁,人间和谐,你觉得人间会有那么多需要帮助的人吗?” 鼠鼠托腮想了许久,说道:“大概没有。”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土,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陈怀风平静地说道,“便是这个道理。” 鼠鼠有些担忧地说道:“你的意思是人间会变乱?” 陈怀风低头看着杯中沉浮不定的红粒枸杞,缓缓说道:“大概已经在乱了,只不过现而今的人间,依旧是在安宁千年的惯性趋势中,所以很多东西都还只是在底下,表层依旧沿袭着千年的大势。” “就像河水?” “就像河水。” 鼠鼠有些一筹莫展:“那怎么办?” 陈怀风挑了挑眉,回头看着鼠鼠说道:“什么怎么办?” “我听说天下大乱,就会出现很多强盗,他们万一来抢我的钱怎么办?” “......”陈怀风蓦然无语,“要不我替你保管?” “我看你就像那个强盗!” ...... 张小鱼依旧在一池坐着,脸上剑痕出现的频率已经在渐渐降低,但是张小鱼却开始咳血了。 一池遗留的三代宗主的剑意与那道来自桃子上的剑意在张小鱼的体内不住地交锋,自然对张小鱼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但这是不可避免的。 怪只怪张小鱼太膨胀,明知那个桃子不对劲,还硬要摸上去。 于是一面咳着血,一面盘坐在桥头,修复着体内的伤势。 白衣胜雪,满桥道韵。 是的,是道韵,而不是剑意。 张小鱼入门剑宗比较晚,是以至今剑意境界都不算太高,只是斜桥境。 这与小道的境界有些差距。 但是张小鱼却也学会了人间剑宗的绝学,因果剑。 这是陈怀风这个小道第九境,剑意青莲境的人都没有学会的。 但是成也因果剑,败也因果剑。 陈怀风的剑不见,只是不小心地遗失在了南衣城不知何处,但是张小鱼的剑,却是遗失在时间之中,至今不知去向。 因果剑虽强,但是这也是它最大的缺陷。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剑主都会失去自己的剑。 早知道当初就去磨剑崖了。 张小鱼惋惜地想着。 磨剑崖绝学人间一线,不比这破因果剑帅多了。 要不以后再去磨剑崖修行一下? 同时掌握三大绝学,人间谁还敢和我讲道理? 张小鱼一面修复着体内伤势,一面胡思乱想着。 如果丛刃知道张小鱼在想什么,高低得给他头上来两下子。 人间一线那玩意能是正常人用的? 因果剑好歹还有回旋的余地。 人间一线虽然被称为天下剑道绝学,能够小道斩大道,但那玩意就是玉石俱焚的招式。 当然丛刃也没学会这一剑。 人间剑宗只有一个人会磨剑崖这一剑,那就是前代宗主丛中笑。 所以张小鱼也只能随便想想而已。 一池边传来了一个轻柔地脚步声。 张小鱼抬头看去,穿着碎花小裙的小丛心很是哀伤地走了过来。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六十八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 满池桃花里,小丛心一脸哀伤地在小道上走着。 手中捧着一朵已经枯萎成了黑褐色的桃花。 “这朵桃花死了。” 丛心的神色很是悲伤,在桥边停下,将手里的桃花捧给了张小鱼看。 张小鱼将一身道韵收回体内,摸了摸丛心的头,看着她的这般模样,也没有再欢快的起来,轻声说道:“没事的,这朵桃花死了,还会有桃花再开的,你看,这树上还有很多桃花呢!” 丛心摇着头,说道:“不是的,这朵桃花是那天那个叫南岛的哥哥送我的,是从他肩头折下来的。” 丛心小声地说着,蹲了下来,将那朵桃花埋进了树下的那些落花中。 “我能感觉得到。”丛心蹲在那个堆起来的花堆前,轻声说着,“他和这些桃花应该是性命相连的,花死了,是不是他也死了?” 张小鱼沉默少许,说道:“也许会是新生呢?” 丛心抬起头,看着张小鱼说道:“真的?” 张小鱼摸着丛心的头,轻声说道:“花谢了,自然还会再花开。” “你不要骗我。” 张小鱼笑了笑,说道:“我张小鱼除了喜欢欠钱不还,很少骗人的。” 丛心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抬头看了许久的桃树,又想起来什么,看着张小鱼说道:“你还欠我十九文钱!” 张小鱼愣住了,尬笑两声,说道:“我们还是讨论南岛的事吧。” 丛心哼哼唧唧地踩了张小鱼一脚,转身离开。 张小鱼在后面嘿嘿地笑着,直到丛心的身影消失在一池,张小鱼才收敛了笑意,低头看着树下那些桃花。 有风吹来,那些盖上去的桃花又被吹得翻开来,露出了下面那朵黑色的枯萎的花。 那些因果,真的只是桃树的因果吗? 张小鱼沉默地想着,回头看去,朦胧的雾气里,丛心已经出现在了一池外那棵高大的树屋上,坐在屋沿边,看着人间大雾,同样地沉默着。 ...... 陈鹤今日本来也想去南衣城中卖铁板豆腐。 但是一大早起来便看见这场大雾,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缩在听风台上看着书。 南岛便在一旁,被陈鹤摆成了一个盘腿坐着的姿势。 心口的那朵桃花无比鲜艳,像血一样。 陈鹤不知道南岛目前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是看样子应该死不了。 毕竟除了没有意识之外,别的一切都很正常。 甚至在他的身上,还能感受到那些剑意与天地元气的存在,有时候外面的竹林里吹来一片竹叶,都会被瞬间切碎,狼狈地落在地上。 陈鹤坐在那里,目光落在南岛身上,若有所思地想着,那些剑意似乎又比昨日更强了一些。 他在老狗镇做什么? 真的只是晒太阳? ...... 确实只是晒太阳。 草为萤坐在大湖畔,身后靠着的便是南岛变成的那棵桃树。 落花不断,看着陈鹤带给他的那本传记小说,时而喝一口米酒,看起来好不惬意。 只是惬意是属于草为萤的,而不是南岛的。 南岛此时应该很痛苦。 水中倒映出的那个面生桃花的白衣男子身上有着许多的血痕,像是点点梅花开了一般。 草为萤喝了半葫芦酒,而后从身下的草地里摸出了一把大剪子,爬到了桃树上开始修剪着那些枝条。 桃树自然也需要剪枝。 剪去一些无用的枝条,才能让吸收到的营养集中在应该有的地方,结出又大又好吃的桃子来。 草为萤做得并不熟练,坐在树干上往往要想很久,才能知道应该剪哪一条。 地上渐渐落了不少枝条,还有许多狼藉的跌落的花。 陈鹤从花海里走了过来,错愕地看着爬在树上的草为萤,看着一地的枝条,问道:“你在做什么?” 草为萤笑着说道:“自然是剪枝啊,不然还能是谋财害命吗?” 陈鹤默然无语。 在树下看了一阵,却是想起来什么,说道:“我那边有一本叫《桃花美学》的书,里面好像讲了一些桃树有关的东西,要不要给你拿来看看?” 草为萤在树上停了下来,看着陈鹤说道:“那挺好的,我正发愁不知道剪哪里呢,万一剪错了,这小子醒了发现自己少了点什么东西,还得骂我一顿。” 陈鹤捂着脸消失在了湖边。 再出现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本书,站在树下丢给了草为萤。 草为萤接过来翻了翻,觉得写得还行,看了一眼,丛中笑,这个名字有点眼熟,但是想不起来了,也便没有再想,倚着树干坐了下来,一面使唤着陈鹤:“帮我把酒葫芦丢上来一下。” 陈鹤在树下一堆断枝里找到了那个酒葫芦,拿起来便丢了上去,还不忘叮嘱道:“少喝点,到时候喝多了,真剪错了就不好了。” 草为萤笑呵呵地说道:“小问题,剪错了再接回去就行。” “......” 陈鹤在树下坐了下来,拿着一旁那本传记小说看着,草为萤在树上喝着酒,一面看着那本《桃花美学》,一面念叨着:“原来应该剪这里啊!” 陈鹤抬起头,便看见草为萤在树上看着地上的枝条。 “剪错了?” “剪错了。” “你把啥剪掉了?” 草为萤沉默少许,说道:“把他耳朵剪掉了。” “......” “应该就是你脚边那枝,快给我弄上来,不然就真不好接了。” 陈鹤依言在一旁找到了那枝桃枝,给草为萤递了上去。 好一阵忙活之后,草为萤终于剪完了那些桃枝,不小心剪错的也接了回去。 二人站在不远处的花海,打量着云雾大湖边那棵修剪过的桃树。 很是满意。 至少草为萤很是满意。 二人回到了树下,草为萤拿起酒葫芦很是开心地喝着酒。 陈鹤在一旁看着他,问道:“为什么突发奇想要给南岛剪枝?”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因为他要忘记一些东西,但是我看有人不肯忘,在那里一身血迹的挣扎,干脆做个好人,帮他剪了算了。” “不忘会怎样?” “不会怎样,就是到时候会痛苦一些。”草为萤笑呵呵地说道,“与其让他醒来之后痛苦,不如现在就痛苦一下。” “那挺好的。”陈鹤坐了下来,仰头看着那棵桃树,还有那些纷飞的桃花与稀疏地透露下来的天空。 然后陈鹤看向了远处大湖山崖外的那些大雾,缓缓说道:“今天我们那里也有大雾。” “大雾?”草为萤转头看着陈鹤。 陈鹤点了点头,说道:“好大的雾,本来今日还想出门卖豆腐的,雾太大只好放弃了。” “可能水汽太重了。” 草为萤说道。 陈鹤歪头想了想,说道:“为什么会水汽太重?” “我哪知道,我是老狗镇的人,你们人间的事,你得去问别人。”草为萤喝着酒说道。 “好吧。” 陈鹤又在湖边坐了一会,然后便离开了老狗镇。 平心而论,陈鹤觉得这个地方还是不错的。 就是每次进来都要大喊一声,让他觉得有些羞耻。 草为萤依旧安静地在树下喝着酒,看向湖面,里面倒映的那个白衣男子已经平静了下来,身上的血色也变得浅淡了,像是杏花蕊的一点轻红。 安静的虚捧小剑站在倒影中,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草为萤看了一阵,又想起了陈鹤说的那场大雾,抬眼看向那些远处的山岚浓雾。 山外自然是山。 雾里自然是雾。 雾越浓,便越是要藏住很多东西。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晃悠了一下酒葫芦,起身向着小镇子里走去。 镇子里依旧很热闹,一种安宁祥和的热闹。 草为萤笑着走过了一路,与来来往往的人们打着招呼,然后停在了酒肆外。 那条老狗正在那里睡觉,喜欢叼别人雀儿的大猫也在那里,正蜷在老狗的肚子上,晒着暖暖的太阳。 草为萤在那里蹲了下来,挠着狸花猫的下巴。 狸花猫抬起了头,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噜的声音。 酒肆的窗帘被人掀了起来,看那只手的模样,主人应该是一个年轻人。 “今日忙吗?” 草为萤一面撸着猫,一面说道:“今日有些忙,但是还好,过段时间,应该便要忙起来了。” “出去看看吗?”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是的,我觉得有些不太好,最近睡觉老有些失眠,也许那个人间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草为萤自顾自地说着,也在自问自答。 酒肆那个人没有再说什么,似乎在里面喝着酒,草为萤想起来什么,把自己的酒葫芦递了进去:“帮我打点酒。” 里面的人接过酒葫芦,没过多久,便重新递了出来。 草为萤接过重新灌满酒的胡芦,喝了几口,看着猫狗,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你觉得接下来应该是什么样的?我说的是这个镇子。” 酒肆里的那个人似乎想了很久,犹疑地说道:“让它俩成为镇守?” “然后千百年后变成神话传说?”草为萤看着舒服地睡着的老狗与大猫。 酒肆的人笑着说道:“听说黄粱那边信奉鬼神,说不定便是这样来的呢?” 草为萤也笑了起来,说道:“可能确实是这样,就是这个人间还太小了。” “以后会大的,云雾散去,山崖合并,大湖汇聚成海,未必不是新的人间。” “那这个人间应该叫什么名字?” “梦中梦吧。”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草为萤想了很久,点点头,说道:“挺好的。” 然后草为萤拿起酒葫芦,向着小镇的南方而去。 狸花猫等了很久,都没有人再来撸它,喵呜的叫了一声,然后跳上了窗台。 酒肆垂帘在风里不住的晃悠着,窗内坐了个青裳少年,微微笑着,看着小镇人间。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六十九章 怀念的风与听到的风 陈怀风离开了鼠鼠的小舟,上了自己的小船,继续穿行在南衣城中。 临近中午,南衣城中的大雾散了不少,是以渐渐的行人喧闹之声便再度出现在了城中。 陈怀风在城西河岸下了船,穿过小巷子,然后便走在了一条长街上。 长街如果走到尽头,便是城主府,世人常说的瘸腿北便在那里面,不问世事,却很想问世事。 陈怀风没有去那里,而是去了街边某个正在飘散着茶香的小铺子。 陈怀风端着杯子,站在铺子前,伸手从锅里捻了一枚茶叶,放在口里嚼了嚼。 “比以前香很多了。” 陈怀风满意地点点头。 正在炒茶叶的白荷轻声笑着,说道:“毕竟也炒了好几年了,如果还像从前一样,给师兄喝得面色难看,那也不像话不是么?” 陈怀风想起了当年白荷刚开始接手这个茶叶铺子的时候,自己动手炒了一包茶叶,便来送给自己尝,给陈怀风喝的怀疑人生。 其实当时他就不想喝的。 奈何南衣城谁不知道最爱养生陈枸杞的名字,于是盛情难却,只好硬着头皮喝了。 陈怀风笑着说道:“当时我的心性还没有这般沉稳,倘若是现在的我来喝,肯定不会说出让师妹难堪的话了。” 二人在铺子内外不住地笑着。 “所以师兄今日要不要买点回去?” 陈怀风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 白荷放下了锅铲,转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了一袋茶叶出来:“方才刚炒的,师兄喝了之后,肯定会喜欢。” 陈怀风接过了那袋茶叶,从怀里摸出来二两银子,递给了白荷,说道:“师妹以后考虑在人间开许多茶叶铺子,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茶观。一面修行,一面饮茶,那可是舒服得很。” 白荷把银子放进了围裙的兜中,继续炒着那一锅茶叶,轻声笑着,说道:“以后或许会的。” 陈怀风提着那袋茶叶,喝着快要冷的枸杞茶,在铺子前长久地站着。 白荷炒完了一锅茶叶,看着陈怀风说道:“看来师兄还有事。” 陈怀风说道:“确实还有一件事。” 白荷叹息了一声,看着陈怀风身后的那柄剑,说道:“也是,师兄很久没有出来过了,这次出来,想必也是为了一些事情而来。” “三十万青甲。”陈怀风直接明了的说了出来。 “我以为剑宗不会管这种事。”白荷轻声说道。 陈怀风笑了笑,看着一旁的炉子上烧的水,将那杯枸杞茶递了进去,说道:“帮我添点热茶。” 白荷接过了杯子,转身在一旁添着茶水。 “剑宗自然不会管这种事,但是那是寻常时候,现在情况不一般,自然要做特殊对待。” 陈怀风看着白荷说道。 白荷将那杯热茶递了过去,双手叠在腹前,轻声说道:“所以师兄是怎么想的?” “我听说柳三月来找过你了,槐安怎么想的,我们便怎么想的。” 陈怀风小口地抿着茶水,平静地说着。 白荷想起了那日柳三月说的话。 确实是这样的。 倘若真的到了这种地步,剑宗只会站在槐都那边。 “我让柳三月去大泽中了。”陈怀风看着沉默不语的白荷,后者抬头看着陈怀风,似乎有些不解。 “他去是最好的。他是槐都来的,如果他死在了里面,槐安就有理由不顾陛下的情面,对大泽另一面动手。”陈怀风说得很平静,但是话语里的意味是冷的。 就像他与狄千钧说的那样,人间剑宗的人,做人温和,做事果决。 有时候也有些无情。 “我也在逼北家做出决定。”陈怀风继续说道,“柳三月如果真的出了事,北园如果还想握着城外的大军,人间剑宗便要下场接管南衣城。” 白荷沉默不语。 “炒茶叶固然不错。但是不能只炒茶叶。”陈怀风看着白荷,轻声说道,“你是青天道的人,也是南衣城的人,从某种角度而言,你能代表很多人,装聋作哑可以骗骗老情人,但是我不是你的老情人。” 白荷低下头,轻声说道:“我自然要为我丈夫考虑。” “北公子的事,可以以后再说。”陈怀风微微笑着,“现在我们只谈南衣城。” “养生的人脾气很好,但是有些话说多了,也会觉得不耐烦。”陈怀风提着茶叶转身走进薄雾长街中。 “今日下午,我要看见兵符出现在狄千钧手里。” 白荷看着那个背着剑喝着茶的男人渐渐远去,闭上眼叹息着。 有拄拐的声音停在了铺子前。 白荷睁开眼,看见北园不知何时来了茶叶铺,手里握着一半兵符,放在了炒锅旁边。 “给他们吧。” 北园轻声说道。 回头看着人间。 其实他们一直都清楚。 南衣城从来都不是他们北家的。 这样的边关要地。 只会属于槐都。 白荷拿起了那枚兵符,叹息一声说道:“只能这样了。” 柳三月来的时候,他们尚且还在犹豫着。 所以陈怀风来了。 道门未必便逊色剑宗。 但是剑宗的人讲道理也不讲道理。 他们的剑只讲自己的道理。 ...... 今日的事情自然要今日做。 除非做不了。 离开城西茶叶铺后,陈怀风乘着小舟出现在了南衣城的最中心。 同归碑与墓山之前。 同归碑当然不止是一块碑文那样简单。 那日万灵节时,白玉谣自青天道观中一指点落,整个南衣城便升了起来,便是因为这座碑乃是整个南衣城大阵的阵眼。 千年前两族止战之后,道门与剑宗,还有人间诸多的机括师,一同修筑了这样一个东西。 一件武器。 但是没人见过这样一件武器,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陈怀风也不知道。 那是千年前的事,人间知道的,也只有数人了而已。 但总归离不开剑。 因为这是南衣城,城中有个人间剑宗。 陈怀风沿着小道向着墓山而去。 万千墓碑肃然立于青丛之中,身后枸杞剑不安地散发着剑鸣之声。 陈怀风将剑取了下来,抱在怀里安抚着。 “不要怕,他们都是前辈。” 或许真的听懂了陈怀风的话,枸杞剑渐渐安分了下来。 人间大雾依旧没有散去,陈怀风安静地走在墓山向上而去的山道上,两旁青碑沉默不语。 墓山上极少有人回来,世人终究还是惧怕鬼物,偶尔有几个身影在雾中穿过,也只是不顾自家大人警告,偷偷溜上来的小少年。 陈怀风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往上而去。 一直到山顶的某个墓碑前,陈怀风停了下来。 同归碑还需要再往上,但是陈怀风不去了。 他只是小道第九境,无法启动这块碑石,去了也只是徒劳。 于是陈怀风在墓碑前坐了下来,墓碑上没有名字,什么也没有,只是空空荡荡的。 陈怀风在那里坐了很久,杯中枸杞茶已经喝得差不多,只剩下了杯底的几粒枸杞。 想了很久,陈怀风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歪了歪头,说道:“死了吗?” 四周寂无人声,好像陈怀风只是在和雾中风说话一般。 陈怀风笑了笑,似乎也觉得这句话太蠢,于是抱着剑仰头看了眼天上的巨大碑石。 “可能这句话确实不太好听,但是很实诚。”陈怀风说道,“师父与卿相都不在南衣城,有些东西,我们没办法去做。” 陈怀风将那杯没剩多少的枸杞茶放在了碑前,行了一礼,站起身来。 “到时候如果前辈还在,那便帮个忙。”陈怀风看着墓山之巅的那块碑石,“把他按下来。” 依旧没有回答。 陈怀风转身自顾自地走了下去。 回头看着那块碑石,忽然也觉得自己应该有些多此一举。 师父都会算。 那个人又怎么不会算呢? 但还是多想一点比较好。 比如万一他睡太久,忘了呢? 陈怀风抱着剑,沿着山道走了回去。 于是今日之事,便已经做完了。 陈怀风抱剑站在舟头,看着两岸人间,心里想着,还有什么事要做呢? 大雾人间并不热闹。 只是有些稀疏的声音在那些雾气后面传着。 大多是些寻常的对话,更多的是在疑惑为什么今日南衣城会有这样一场大雾。 陈怀风也只是听着,没有去管那些问题。 因为他也不是很清楚。 所以才要来来回回的在人间做着准备。 只是却又有些好奇。 倘若师父真的会算,那么那柄方寸为什么便这样安宁地躺在胡芦膝头? 难道人间没有需要杀的人? 陈怀风有些不解。 还是说,真如张小鱼所猜测的那样,悬薜院确实还有着一个未知的存在? 陈怀风其实并不相信那个人便是丛中笑师祖。 因为倘若真的是他,在感受到张小鱼身上那种剑意之时,也不会说出斜桥二字。 而应该是丛刃。 毕竟哪有人在晚辈身上,猜前辈身份的? 陈怀风想了很久,抱着剑在下一个渡口下了船,在不远处的一个茶肆里重新泡了一杯枸杞茶,而后一面喝着,一面向着城南而去。 他决定再去一次悬薜院。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七十章 骑马倚斜桥 因为这场大雾的原因,今日悬薜院三大院系都没有授课。 只有几个文华风物院和数理院的老先生站在大门口,研究着这场大雾究竟是什么东西。云胡不知也在,但是并没有插嘴,只是抱着书卷和梅先生站在门房檐下,一面听着他们的各种猜测,一面做着记录。 虽然文华院不教授修行之道,但是里面有不少先生其实都是修行者,譬如风物院。风物院教授人间各种天文地理知识,便少不了要多行走于人间去看,是以风物院这几个老先生中,便有两个是成道境的修行者。 大道修行不止是往更高处看,还有许多人喜欢看遍人间。 倘若两者得以兼顾,便是了不起的人物。 譬如千年前函谷观道圣李缺一。 他费尽一生心血编撰的《人世补录集》,依旧是目前对人间各方面研究记载最全面的书籍。 小到花草生长凋零周期,大到天地变换之理,或者是微观层面对人世本质的研究,其中都有详实记载与推论猜测。 纺工屠夫,皆是修道,而千万大道,尽皆涉及。 是以李缺一才被称为道圣。 人间也只此一人。 风物院也有此志向,只是历经了千年,记录了无数代先生们研究的《人间风物录》,依旧难以与《人世补录集》相媲美。 只是可惜这本书目前在缺一门中,是以那些先生们说起来便觉得有些惋惜。 卜算子号称通晓人间,未必不是因为此书的原因。 知晓万物之更替,自然也便通晓命运之变化。 陈怀风来的时候,便看见那些先生们在七嘴八舌地争论着,陈怀风在门口站了许久,他们也没有注意到他,于是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待到众人看了过来,抱着枸杞茶杯向着一众先生们行了一礼:“陈怀风见过诸位先生。” 先生们境界自然不如陈怀风高,但是他们还是心安理得地承受了陈怀风这一礼,毕竟那几位老先生,当年也都算是陈怀风的先生。 “咦,陈枸杞?”站在最外面的那个先生看着陈怀风惊讶了一下,先是叫了陈枸杞这个名字,而后想起来陈怀风也做过他们的同僚,于是又还了一礼,“应该是陈先生。” 众人哈哈笑着,陈怀风也笑了起来,说道:“在你们几位面前,我可不敢称先生。” 陈怀风看向最开始叫他陈枸杞的那个先生,说道:“尤其是木先生,我还记得以前常常从剑宗溜出来,听你说诸如人间是圆的这些事。” 木先生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笑着说道:“那都是道圣说的,我只是拾人牙慧而已,毕竟除了他们那样的人,也没有人能够去到东海之外四十九万里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怀风呵呵地笑着,另外有一个先生,叫云海潮,据说是出身于北方某个叫青途观的小道观,微微笑着看着陈怀风说道:“你应该有许久没有出来过了吧,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够入大道让我们欣慰欣慰。” 陈怀风笑着说道:“此事急不得,急不得,倒是你儿子,说不定便要比我还先入大道呢!” 云海潮虽然只是成道境,但是人们都知道他有个儿子,叫云竹生,几年前在悬薜院修行有成,推荐去了山河观,应该便是在观宗一脉。 众人不住地笑着,一面又打着趣,还问了张小鱼这个王八蛋去哪里了。 陈怀风自然没有说出实情,只说最近他有所感悟,正在一池中尝试突破。 引得先生们一阵羡慕唏嘘。 虽然张小鱼欠钱不还,但是论天赋自然是极高的,人间的事和修行的事,自然要分开来算。 和一众先生们聊了一阵,陈怀风便辞别了众人,抱着枸杞杯入了内院。 在内院随意地走着,陈怀风嘴角倒是有些笑意。 先生们自然是既有趣又可爱的。 自己本来也可以做一个有趣也可爱的人。 可惜遇见了卿相,给自己辞退了。 陈怀风想想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路上学子们并不多,三三两两地走过,看见雾中背着剑走在竹林小道的陈怀风都有些好奇,尤其是那抱着一杯枸杞茶的模样,一度让学子们以为院里又请来了新的剑道先生,不由得一阵高兴。 虽然整天听张小鱼吹牛也挺好,但是如果能够学好剑,自然也是极为重要的。 只是学子们才高兴了没多久,就有人通过那杯枸杞茶想起了院里以前的那个故事。 教人养生的陈枸杞。 于是又失落了下来。 人间剑宗难道没有正常人? 学子们看着微微笑着走远的陈怀风,不住地叹息着。 陈怀风来到藏书馆的时候,陈鹤正在馆外小道上摆着摊子卖豆腐。 虽然雾太大,不好出门,但是陈鹤发现了一个新的消费群体。 那就是悬薜院的学子们。 想一下,终日在院里苦读或是修行,想想便觉得无趣。 如果这个时候,买上一块香辣的铁板豆腐吃,这滋味,不敢想象。 所以陈鹤的生意很好,忙得不可开交。 学子们围在摊前,手里捏着一枚铜钱,一面闻着香味咽着口水,一面眼巴巴地盯着陈鹤手上的那块豆腐。 “给我给我,我先来的。”学子们争抢着。 陈鹤有些头疼,早知道像外面一样卖两文钱了,主要豆腐和调料都是从文华院食堂低价买的,不好意思卖太贵。 陈怀风抱着一杯枸杞茶,微微笑着站在一旁竹林边,看着那边卖豆腐的陈鹤。 他确实没想到陈鹤会是悬薜院里的人。 看样子还挺受欢迎的。 一直到一杯枸杞茶喝完,陈鹤那边都还没有忙清,于是陈怀风也没有再去打个招呼的打算,抱着空杯子从一旁穿了过去,走入了藏书馆中。 馆内什么人也没有,想来都在外面抢着吃铁板豆腐。 陈怀风一面随意地浏览着架上的藏书,一面向着楼上走去。 在二楼的时候,陈怀风停了下来,看着一圈书架上的某一个空缺,沉默不语。 当年他也在悬薜院当过先生,自然也来藏书馆中看过书。 这个位置,倘若自己没有记错的话。 应该便是那本师祖写的《桃花美学》的位置。 联系到张小鱼所说的那个遍布剑意的桃子。 陈怀风什么也没有说,背着剑走上了三楼听风台。 台上有些寂静,分明外面还都是豆腐摊前的喧闹声,但是陈怀风只听到了大雾里风吹竹叶的声音。 栏边桌上有些茶壶酒壶,还有个已经干瘪的桃子。 南岛坐在台边,手中紧握着黑伞,身边放着两柄剑,看起来没有生机存在,但是身周剑意不止,只是很弱小,至少在陈怀风看来是这样的。 陈怀风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个桃子上。 但是他没有去摸。 张小鱼虽然不如他,但是也是小道第七境的存在,只是剑意境界稍弱了一些,张小鱼摸一下都不行,陈怀风自然也不会蠢到也去摸一下。 站在台上想了片刻,一道剑意从陈怀风神海内脱离而出,缓慢地向着那个桃子靠近过去。 刹那风起。 陈怀风匆匆向一旁避开。 一道剑意自桃子上迸射而出,陈怀风险些便落得了和张小鱼一般的下场。 陈怀风摸了摸脸上那道细微的血痕,自己的剑意已经被击碎,消散在人间,身侧悬浮着一道不知名的剑意,安静的落在大雾中,而后消失。 皱眉看向那颗桃子,陈怀风心道,莫非这便是当初师父要南岛来悬薜院的原因? 那道剑意极强,只是不知道究竟来自何人。 陈怀风没有再去试探那个桃子,目光落在了南岛身旁的那柄修长的剑上。 很熟悉。 剑上有些残留的剑意。 似乎与方才那道剑意极为相似。 陈怀风走到了南岛身前,单膝蹲下,将枸杞茶杯放下,身周剑意横流,抬手便要握住那柄剑。 长剑清鸣,不等陈怀风的手触碰到,便自行从酒旗中化作流光飞出,陈怀风警惕地站了起来,身后枸杞剑随时都会出鞘。 然而那柄修长的飞剑似乎并没有暴起伤人的打算,只是在听风台裹挟着风声快速的飞旋几周,而后便悬浮在了陈怀风身前。 满楼剑风乍起。 枸杞剑自行出鞘,裹挟着剑意向着那柄剑斩去。 陈怀风不知道这是为何,但还是匆忙握住了自行出鞘的枸杞剑,才避免了这一场在院中的剑意交锋。 将枸杞剑重新收入鞘中,陈怀风这才仔细地打量着这柄剑,剑身修长,散发着寒意,分明人间大雾,但是剑身之上却自有流光,陈怀风的目光一路看过来,落在了最末的剑镡之上。 上面有三个小字。 鹦鹉洲。 陈怀风没有任何关于这柄剑的印象,沉默地看了许久,再度抬手,没有犹豫,一把握住了那柄剑。 剑上寒光凌冽,陈怀风心中一股莫名的危机感,而后匆忙松开了手,果然下一刻,那柄鹦鹉洲四周剑意爆射,只是那些剑意在快要临近陈怀风的身前时,却是莫名的弥散开来。 长剑寒光散去,落了下来,似乎只是一柄普通的剑一般。 而陈怀风的身后却是传来了一个轻笑声。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斜桥这样的放荡的人,怎么会有一个这般喜欢喝茶的后人?”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七十一章 人间一个草为萤 陈怀风听见那个声音,握住枸杞剑猛地转过身来。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青裳少年,一身干干净净,但是鞋子上有些泥巴,似乎是从哪里走来的,然而整个听风台都没有脚印。 就如同他曾在某个小道上走着,忽然之间便出现在了台上一般。 但是这种情况并不奇怪,道门道风,剑宗剑光,都是天下行走法门。哪怕是黄粱,也是有着鬼术·越行这一天下奇术。 陈怀风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自己什么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少年便出现在了听风台上,倘若不是他自己开口说话,陈怀风可能从始至终都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陈怀风警惕地看着这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青裳少年,身周剑意蓄势待发。 满楼风不止。 草为萤只是微微笑着,走了过去,将桌上的那个桃子拿起来,剥去了那些干瘪的果肉,将桃核在手里盘了一阵,随意地抛下楼去,落入竹林中,或许来年春天,便会长出一棵桃树来,而后又转身走到南岛身边,弯腰将那柄鹦鹉洲捡了起来,用酒旗包好,放在了桃花剑旁边。 没有在意一旁剑拔弩张的陈怀风。 一直到做完了这一切,草为萤才走到了听风台边,看着下面小道上正在热火朝天地卖着煎豆腐的陈鹤,不住地笑着。 “我很好奇,你看起来应该是谨慎的人,养生的人应该都挺谨慎的。”草为萤转回身来,看着陈怀风,“为什么你便敢去握这柄鹦鹉洲?” 陈怀风看着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的草为萤,想了很久,把剑收了回去。 “总要有人来看一看,这究竟是什么。”陈怀风如是说道,“我如果不来,那只能我的师弟们来,但如果什么事都交给师弟,我会觉得愧对那一句师兄。” 草为萤止住了笑意,或许是想起了什么东西,回头怅望北方,轻声说道:“是的,愧对那一句师兄。” 陈怀风安静地站在原地,虽然这个青裳少年似乎并无敌意,但是他的来历,还有那些隐藏了许多信息的话语,都让他很难真正放下心来,是以虽然收剑,却也始终保持着警惕。 “你看起来似乎有些故事。”陈怀风目光深深地看着青裳少年,“那么你又是谁?” “草为萤。”草为萤平静地说道。“至于你想要知道的更多东西,我也忘记了。” “你如何知道我们与斜桥师祖的关系?” 我们自然是指张小鱼与陈怀风自己。 草为萤回头看着陈怀风,轻声说道:“因为我还记得的人不多,斜桥算是一个。” “前辈与师祖是什么关系?” 陈怀风换了个称呼。 草为萤转回头去,看着阔别已久的人间,说道:“前尘事是前尘事,你也不用叫我前辈,听起来太老,总让人觉得被岁月遗弃了,这样不好,至于你所说的那个问题。” 草为萤说着,轻声笑了笑:“斜桥的剑,是我教的。” 陈怀风怔怔地站在那里。 人间剑宗最早的时候,便是来自一个出走磨剑崖的弟子。 那个弟子叫斜桥。 那是一千多年以前。 斜桥在那个时代,并不出众。 因为当年有太多的人间需要仰望的人。 剑圣青衣,道圣李缺一,圣人李二,槐帝姬无胥..... 陈怀风没有敢想下去。 恭敬地行了一礼。 “前辈因何重走人间一趟?” 草为萤虽然很不喜欢前辈这个称呼,但见陈怀风的模样,也知道很难让他换个别的说法了,看着人间,平静地说道:“为人间重走人间。” 陈怀风怔怔地看着草为萤。 后者长久地看着这场大雾,叹息了一声,说道:“这场雾不好,看不见人间,怎么能够叫在人间呢?” 于是人间风起。 陈怀风怔怔地看向听风台外。 大雾散去。 人间春光无限。 好似老狗镇。 ...... 陈鹤卖着卖着豆腐,便发现不知何时,那些大雾已经散开了,午后春日暖阳散落下来,竹林疏影横斜。 昨日见过一面的那个剑宗弟子背着剑,从藏书馆走了出来,抱着一只空荡荡的枸杞茶杯,向着陈鹤微微笑了笑,然后离开了竹林。 陈鹤摸了摸脑壳,心道他什么时候进去的? 但是学子们的热情让他一时难以分心,于是转头继续煎着豆腐。 ...... 草为萤在听风台笑眯眯地看着下面,不知道是在看人间繁华,还是在看陈鹤卖豆腐。 人间多了一个草为萤。 看了许久,草为萤转过身来,在南岛身前蹲下,仔细地看了他很久。 南岛的左耳边不知何时有道伤口,像是被人剪了下来又接了回去一般。 草为萤抬手摸了摸,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过段时间应该便看不出来了。” 而后目光又停留在了那柄黑伞上。 看了许久,抬手握住伞骨。 原本寻常无比的黑伞,在草为萤摸上去的一瞬间,万千剑意涌现,如同珠帘一般垂落在伞沿下,细细密密,如同道道封印一般。 草为萤却是无视了那些剑意,直接将伞从南岛手中抽了出来。 瞬间人间一片寒意。 草为萤挑了挑眉,又将那柄伞塞了回去。 “有趣,磨剑崖的剑意什么时候被人偷了这么多出来?”草为萤颇为好奇地看着那些剑意。 那些剑意被草为萤激发而出,垂在伞下,却是风声雨声万般不可入内。 仔细看来,剑意化形之剑上,却是有着无数处敲打过的痕迹。 就像是曾经有人偷偷将那些剑意带了出来,而后一锤一锤地将它们尽数锤炼在这柄同样以剑意陨铁铸就的伞身之上一般。 草为萤松开了那柄黑伞,想着这柄伞后可能存在过的一些故事,轻声笑着。 那个铸造这柄伞的人肯定看过李缺一的《人世补录集》。 不然如何知道利用缺一粒子等势原理来打造这样一柄足以瞒天过海的伞? 草为萤站了起来,南岛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所以他也没有再过问的想法。看向听风台下,或许是因为太累了,或许是因为那个剑宗弟子的离开,让陈鹤有些担忧南岛,下面的摊子已经收了起来,陈鹤正在往藏书馆内走来。 草为萤收回了视线,转身背对人间看向楼梯口,没有多久,便见陈鹤匆匆忙忙地走了上来。 然后愣在了那里。 “我这是在老狗镇?” 陈鹤看着站在台边的草为萤,有些震惊。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是我来了人间。” “你不是我梦里的人?” “梦里的人,便不能出来吗?”草为萤轻声说着,转回头去,看着人间,“只是不想出来而已。” 而后轻轻叹息了一声。 “更何况,我本是人非梦。” 陈鹤怔怔地看着草为萤。 草为萤笑着说道:“或者你再去老狗镇确认一下?” 陈鹤呆滞地点点头,然后转身下楼。 草为萤在听风台听着那一句响亮的——我要去老狗镇。不住地笑着。 过了没多久陈鹤便又再次回到了楼上。 怔怔地看着草为萤,说道:“为什么老狗镇还有一个草为萤在南岛的树下晒太阳喝酒?”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因为人间无数草为萤。” 陈鹤听着这句话,总觉得有些熟悉,但是一时却也想不起来了。 “你来做什么,那场雾是你弄散的?” 草为萤在听风台上坐了下来,说道:“是的,我大抵是病了,横竖睡不着,想着来这里看看,说不定就能睡着了。” “.......” 陈鹤默然无语。 草为萤便笑眯眯地看着他。 二人在台上有些无话,陈鹤想了想,说道:“你初来乍到,我请你吃点铁板豆腐吧。”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好吃吗?” “我煎的 豆腐 是天下最好吃的 豆腐。” 陈鹤自豪地说道,然后跑下楼去。 草为萤有些奇怪为什么陈鹤这句话语调这般古怪,难道是在写诗? 楼下响起了煎豆腐的滋滋声。 香气传入楼中,草为萤咽了咽口水。 过了没多久,陈鹤便端着一大盘豆腐跑了上来,在草为萤身前坐下,把盘子摆在三人中间,又放了三块竹片,然后又拍了拍脑壳,说道:“我忘了,南岛现在没法吃,那就我俩吃吧。” 草为萤看了眼毫无生机的南岛,心道这确实是件可惜的事情。 陈鹤的铁板豆腐确实好吃,一个充满热爱的人,煎出的豆腐自然也是极其美味的。 草为萤吃得有些流口水。 但是吃了一片便放下了竹片。 陈鹤奇怪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不好吃吗?” 草为萤站了起来,拿起方才剥下的桃干肉擦着嘴,远眺着随着大雾散去,渐渐又充满了热闹繁华的南衣城,笑着说道:“确实好吃,如果有酒,我可以一块豆腐下三葫芦酒。” 陈鹤看了眼一旁的桌上,那里只有空的酒壶,说道:“那我去打点酒回来。” 草为萤拍了拍腰间的胡芦,里面的酒液晃荡着。 “我自己带了酒的。” 陈鹤疑惑地问道:“那为什么不吃了?” 草为萤轻声笑着:“不吃了,太好吃了,不能多吃,不然我就舍不得离开这个人间了。” 陈鹤开心地笑了起来。 他自然能够听出这句话中的意味,是莫大的夸赞。 于是大口的吃着豆腐,舔着嘴角的油水,说道:“没事,到时候我去老狗镇给你煎豆腐吃。老狗镇应该有这些东西的吧。” 草为萤点点头,说道:“有的。”然后转回头看着陈鹤,说道,“在那里我可要吃很多的。” 陈鹤笑呵呵地说道:“南岛是我的朋友,你既然救了我朋友,我自然应当厚谢,但是我这个人平常也没啥上进的欲望,拿不出什么好的东西来,好不容易找到点你喜欢的东西,自然要让你吃到满意为止。” 草为萤没有再说什么,转回头去,笑眯眯地看着人间。 这样很好。 自然是最好的。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七十二章 风雨 墓山之上。 陈怀风离开后没多久,有一个稍显踉跄的人影在大雾中走了出来。 停在了那块无字的碑石之下。 无字的碑石当然不行。 所以那个人影抬手到嘴边,咬了一口,然后在碑前半跪着。 写下了三个字。 白风雨。 写下了那三个字后,人影便坐着转过身来,背对墓山,面朝人间,拿起酒壶开始喝酒。 是北台。 南衣城大公子北台。 关于这块碑石后面的故事,不止是陈怀风曾经听过,北台也是。 这是藏了很多年的东西。 一个交错在剑宗与道门之间的一个小隐秘。 隐秘之所以会是隐秘,便是它只能在被需要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 陈怀风所做的事是这样,北台也是。 于是当那三个字写下。 北台的酒才到喉间,眼前的人间便不见了大雾。 是条长街。 是场大雨。 还有灰蒙蒙的街旁楼舍。 大雨中一切灰蒙蒙的,只可以看见长街石板——也是灰色的,暗哑的。 北台坐在酒肆的门口,看着眼前的风景,放下了酒壶,咽下了喉咙里的那口酒,咳嗽了一声,从一旁拿起一柄不知是谁遗漏的雨伞,撑着伞走入了大雨中。 大雨长街上什么人影也没有,但是雨声中有许多交谈的声音,只是那些声音似乎隔得很远——就像是有人做着梦,梦着很多年前的过往,但是终究一切已逝,什么都无法清晰地记起。 于是那些岁月里的声音便匆匆远去。 北台一面瘸瘸拐拐地在雨中走着,一面想着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条街上呢? 这条长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北台想起了先前自己咽下去的那口酒。 自己没有进入这片长街前,是在河边酒肆打的酒,但是咽下去的那口酒并不是。 那口酒很糙,很烈,像是咽下一口滚烫的沙子。 南衣城这种地方很少有这种酒。 北台喝下那口酒的时候,脑海中便无端出现了一片大漠。 那是那口酒给他的感觉。 所以这是在北方? 北方有大漠。 大漠之中曾经有座道观,叫做函谷观。 那你曾经又是这里看什么? 大雨倾盆,人间茫茫一片,只有眼前那条长街,依旧在一片蒙蒙里向着前方延伸而去。 北台谨慎地撑着伞,不敢让那些雨水溅落到自己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自己在这段回忆里,扮演的又是什么样的一个角色? 低头看着石板上的雨水,可惜什么都没有映照出来。 北台在雨中停下。 抗拒着心中那种似乎延续了很多年的记忆,将手伸出了伞外。 于是亲眼目睹着伸出伞外的那只手,被一道道雨水切割,干净利落地掉到了地上。 北台没有痛楚。 伤口也没有鲜血,断掌处光滑如镜,如同本来便是这样一般。 风雨垂帘。 北台莫名地想起了这四个字。 但是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于是他撑着伞,继续向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从酒肆到被风雨淹没的长街另一头分明很短,但是北台觉得自己似乎走了很久。 一直走到了浑身无力,才看见了那个在街角雨中抬头怅望北方的素朴道人的身影。 “你想要的是什么?”道人平静的声音在雨中传来。 “帮我一个忙。” ...... “李山河学到了山河图,所以叫做李山河,那师伯学到了什么,才叫卜算子?” 柳三月脚下踩着一阵道风,站在大雾里,看着那一艘停泊在大泽中的小舟,恭敬地行了一礼,开口问道。 卜算子站在舟头,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来自青天道的后生,说道:“我学到的是乾坤一卦。” “原来是这样。” 柳三月看向小舟驶来的方向,那里的一线波纹正在缓缓扩散开。 他方才越过大雾来到这里,便看见了这一艘在雾中缓缓漂着的小舟,卜算子便站在舟头,一身道韵惨淡,似乎曾经经历过什么事情。有个小道童在舟舱中安静地睡着。 “看来师伯最近算过一卦。”柳三月回过头来,看着卜算子说道。 卜算子平静地说道:“我最近算过很多卦。” “比如?” “比如你要死了,柳三月。”卜算子静静地看着这个来自槐都的兵部侍郎。 柳三月沉默下来,低头看着泽水,轻声说道:“我以为命运这种东西,不应该说给人听的——是真是假,总让人觉得不快。” 卜算子回头看了眼大雾,什么也没有说,小舟向着大雾里驶去。 命运自然不该说与世人听。 但这句话并不是说给柳三月听的。 命运不可观测。 但可以推算。 方才在那片青山之巅,卜算子问了一些东西,得到的答案很不愉快。 所以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来反驳那个人的说辞。 柳三月自然不知道其中的门道,所以他在短暂的失神之后,目光便重新坚毅起来,静静地看着卜算子离去的背影,问道:“师伯何时来的大泽?” 卜算子的声音在大雾中传来。 “大雾之时。” 柳三月沉默下来。 卜算子当然不会骗人。 所以无论是这句话,还是先前那句话。 自然都是他所看见的真实。 那么究竟有谁曾经来过这片大泽? 自己又会什么时候死呢? 柳三月沉默地想着,踩着大泽之水,继续向着大泽深处而去。 ....... 有些故事,开讲的时候,你还没有来,于是只好留在戏台下,做了个闲散的看客。 惊呼大戏曲折,盛赞水落石出,而后大幕落场,再抹脸上台,开讲自己的故事。 北台便是这样。 当那个老道人在街角看雨看天看人间,问了他那句——你想要的是什么? 北台说我想要你帮我个忙的时候。 他便退出了戏台。 成为了一块砖墙,一处檐翘,一抹雨水。 再无法参与进那场风雨中。 至此他才看清了自己的面容。 是一个年轻人,同样身穿着道袍,手掌还在,只是有许多的鲜红的纹路,就像是他也曾经将手伸进了那些雨水中一般。 年轻道人神色平静,那些平静里似乎又带着许多的愤怒与不解,只是压抑下来,神色恭敬地站在老道人身后。 老道人问道:“什么忙?” “请您去死。” 年轻道人很讲究。 当他说请的时候,竖掌行了一礼,虽然手掌在微微颤抖着。 而且说的不是你,而是您,代表了他的尊敬。 去死二字说得很清晰,也代表了他的目的很明确。 只是他的浑身都在颤抖着——不止是手掌。 那柄伞在手中同样震颤着,雨水低落在伞面上,被震出了细密的雾水。 人间惊雷。 倏忽之间划破夜色的电光照亮了年轻道人的脸庞,脸上有愤怒,有不解,也有哀伤痛苦。 不再压抑了。 当他说出这句的时候,便不再压抑了。 年轻道人泪流满面,重复着颤抖着又说了一次——请您去死。 师父。 老道人回过头来,道髻整洁,目光沉静,安静地看着这个自己的最为得意的门生。 “只有你是这样想的吗?” “他们也是。” 年轻道人松开了手中的伞,那些雨水打落下来,却没有落在他身上。 道人身上万千金光涌出,化作无数潦草的道文,在那些风雨垂帘的人间里向四周扩散开来。 于是长街化作了一条卦道。 于是人间长街开始流转,化作了一条条的卦道。 北台变成了一滴悬停于天穹之下的雨水,不无震撼地看着这个化作了一个罗盘的人间。 年轻道人与老道人站在乾字卦道之上,人间大雨纷乱地冲刷着一切。 老道人安静地看着瞬间改换人间的这一道术,很是欣慰,也很是失望。 人间罗盘之上,万千卦象演变,老道人与年轻道人之间的距离被缓缓拉开。 二人各自立于一条卦道之上,道文流转,风雨不止。 只是有些风雨是老道人的风雨垂帘。 有些风雨是年轻道人的风雨卦象。 年轻道人神色哀伤地立于天地罗盘,风雨乾字卦道之上。 乾为天,于是道人向着天穹而去,老道人安静立于坤卦之道,于是落入人间。 卦道流转,天震相合,于是天雷而来。 年轻道人脚下万千雷电,化作雷蛇穿破风雨而去。 天雷地火,山风水泽。 人间万千,皆为大道。 于是皆可杀人。 老道人欣慰地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教授而出的弟子。 他当然学得很好。 一切都学得很好。 当那些天雷地火自天穹悍然落下之时,老道人抬手胸前,风雨道文自神海飞出,一一占据了那些来自年轻道人的卦道。 老道人抬手是风雨,放手也是风雨。 但他没有用自己最精妙的一招,风雨垂帘。 而是同样用了这一式乾坤卦道。 于是天地变换。 乾坤易形。 老道人站在天穹之上,看着那些天雷地火折返,向着自己的弟子而去,轻声说道:“你学得很好,但是你有一卦还没有学到,那便是变卦。” 年轻道人站在天地罗盘的最下端,抬头看着自己的师父,却是摇了摇头,无视了那些在风雨道文中浩荡而来的雷火山泽。 缓缓说道:“我学到了。” 于是风雨道文,天地卦象之中。 有一剑而来。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七十三章 那一剑因果从岁月来 一切浩荡风雨、天雷地火,都止息在了那一剑中。 但那一剑没有出现在这片人间。 而是落在了很多年前。 乾坤道术散去。 二人重新落在了长街之上。 老道人低头看着胸口那莫名多出的一道陈年剑伤,满是惊奇,沉默很久,轻声说道:“这是什么剑?” 年轻道人看着自己的师父,轻声说道:“因果剑。” 老道人笑了起来,风雨穿过剑孔而来。 “这一卦,确实变得很好。”老道人欣慰地看着年轻道人。“我没有算到。” 不在万千卦象之中,自然无法算到。 整场雨夜里的卦象,都是迷惑。 只是为了让老道人无心去算很多东西。 风雨不止,却再没有了先前的那些杀意。 只是风雨。 洗涤着长街一切从大漠而来,沉淀在人间的风沙。 年轻道人站在雨水中,竖掌向老道人深深行了一礼,而后捡起了地上落下的那柄伞,转身向长街外走去。 “我以为你会借此机会杀了我。”老道人低头看着心口的孔洞,轻声说道。 年轻道人停在长街风雨里,一身道袍飘飘。 “我下不了手,师父。”年轻道人转回头来,看着老道人,“师弟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一剑后,师父您便会失去对青天道的掌控。” 年轻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转身在风里离开。 老道人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深的无情。 老道人沉默地站在原地,心口突然出现的陈年旧伤因为这场与弟子的战斗而重新开始淌着鲜血。 滴滴嗒嗒的落向地面。 老道人看向南方。 开始想着,那一剑,是从什么时候落下的呢? 老道人的眼中开始出现大片的星河。 星河流转,落在了人间的某一年。 ...... 大风历九百二十三年,十二月,人间大雪。 南衣城。 大雪纷飞的南衣城中,有个年轻道人站在长街上,道人很年轻,才刚过二十岁,眉宇里都还满是那些充满稚嫩未曾脱尽的少年气。 道人从北方来,来的时候人间还是春意满枝头,一路游历至南衣城的时候,已是大雪如絮的时节。 满城雪色都压不住南衣城中那种繁盛的风光。 这是青天道那种深藏于青山之中的地方所不能拥有的。 年轻道人沿着长街走着,一面四处张望着,然后停在了一处卖糖葫芦的摊贩前。 道人看了很久,从鞋底摸出了几文钱,买了一枝,倚在大雪堆积的河边护栏上,小口地吃着,安静地看着人间。 道人只在很小的时候吃过一次糖葫芦。 那是五岁的时候,他爹最后一次带他出门的时候,在怀里翻了很久,摸出的一文钱,买了一个糖葫芦,塞到了他手里。 他吃完那个糖葫芦,便随着那个突然到访的道人去了青天道。 从此之后很多年,都没有再出过那片青山。 直到道成。 是的。 道人很年轻。 但是已经是人间大道境。 纵观修行界两千年历史,年轻人入大道的年纪都是极为罕见的。 “白风雨?” 有人在叫着年轻道人的名字。 白风雨转过头去,便看见了一个打着哈欠趴在南衣城某个桥头看雪的中年男人。 或者说,是妖。 一个穿着白衣的妖。 只是白风雨看不出他究竟是什么妖。 只是九百年前,人间便不会去区分是人还是妖,所以白风雨也没有对于中年男人的身份有什么质疑,只是啃了一口糖葫芦,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中年男人懒散地笑着,说道:“见你一面便觉得有风雨而来,随口叫了一下,倒没有想到你真的叫这个名字。” 白风雨自然不信,说道:“阁下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寻常之人,我猜你出剑很快,那肯定叫丛刃。” 丛刃面色古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在说笑,还是真的便是这般觉得的,想了想,点点头说道:“我确实叫丛刃。” 白风雨耸了耸肩,说道:“我今日来便是要去见丛刃前辈,倘若见到了,我会将你冒犯他的事顺便说下的。” 看来是在说笑。 丛刃如是想着。 于是觉得很有趣,笑了起来,说道:“那记得帮我问他一下,糖葫芦下酒,是苦还是甜。” 白风雨觉得这个问题很是古怪,但没有深究,只是说道:“我尽量。” 丛刃趴在桥头看着他,看了很久,后者很平静地在吃着糖葫芦,每咬下一棵山楂,都要把棍子上的糖渍舔干净。 “你便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名字的?” 白风雨放下了手里的糖葫芦,看着这场大雪,眉宇间满是春风得意的意味。 “人间也该知道我的名字了。” “大道了?” “大道了。” 白风雨不无傲气地说道。 “厉害!” 丛刃夸赞了一句。 “那是自然!” 丛刃哈哈笑着,走下桥去。 白风雨看着丛刃在风雪里离去的身影,暗自揣测着。 白衣,妖气。 莫非是黄粱悬薜院院长白衣卿相? 白衣确实帅。 白风雨也想穿一身白衣,但是青天道的人不穿白衣,所以他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在河岸雪中吃完了糖葫芦,白风雨找个路人问了一下人间剑宗的位置,便在风雪里走去。 白风雨赶到人间剑宗的时候,剑宗里的人正在打牌。 就在门房里,四五个弟子,围着一张摆着火炉的桌子,打得难舍难分。 白风雨虽然不是很理解这种打牌的风气,但是他没有多过问,很是客气地请教了一下他们的师父在哪里。 有弟子给他指了路,白风雨便踩着厚厚的积雪,穿过斜桥雪林,向着一池而去。 然后他便在那棵桃树下,看见了一脸微笑的丛刃。 “你怎么在这里?” 白风雨愣了一下。 丛刃看着他笑道:“因为我真的是丛刃。” ...... 北台便站在风雨里看着老道人,他知道老道人在找什么东西。 那一剑落下的时间点。 只是直到这里,依旧都没有任何迹象。 老道人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却也是笑了笑,似乎在笑着当年的愚蠢与单纯。 而后星河流转,继续下去。 ...... 白风雨用了很久才从那种尴尬地处境里摆脱出来。 自然也便没有再问丛刃糖葫芦下酒是苦还是甜的事。 丛刃在桥边桃树下,一地桃花与积雪中笑了很久。 “二十岁入大道,哪怕是我师父丛中笑,当年也没有这般过,我也没有,人间确实该知道你的名字了,白风雨。” 白风雨守礼却也得意地站在一池边,轻笑着说道:“人生百年,白风雨这个名字他们还要听很多年。” 丛刃微微笑着,说道:“所以你来南衣城做什么?” “学剑。” “为什么?” 白风雨崇敬地看着丛刃,说道:“大道千万,前辈学贯人间,晚辈亦有此志。” 丛刃并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只是平静地看着白风雨。 “我的天赋并不好,从前我师父常常这样说我,入大道也很晚。”丛刃看着白风雨,“你知道我为何能兼修巫鬼佛法吗?” 白风雨沉默很久,开口说道:“因为前辈活得很久。” “是的。”丛刃站了起来,向白风雨走了过来,走到一池边看着池边积雪。“你的天赋很高,我望尘莫及,当年你师父将你收入门下的时候,我便有所听闻——人间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了。” 白风雨安静地听着,他知道丛刃自然不会只是夸赞他的天赋。 果然丛刃接下来的话语,意味一转。 “但是人生在世,只有天赋是不够的,你的天赋很高,但是你终究只是世人。” “道圣为何便能通学人间?” 丛刃笑了笑,说道:“因为他是道圣,用千年前的话来说便是,他如果想要做什么,永远便只会是人间最好的,永远人间第一李缺一。” 白风雨安静地站在一池边。 “我觉得我也可以。” 年轻人自然永远自信而且狂妄。 丛刃轻声笑着,转身走回桥上,在桥边趴下。 “那就证明给我看。” ...... 老道人的回忆在这里停了下来。 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 是的,便是这里了。 当年丛刃说完这一句后,应当便是——彼时我便会教你一剑。 但是老道人在那段回忆里,看见的却是另外一幅画面。 丛刃手中蓦然多了一柄剑。 方寸。 现在你可以学这一剑了。 丛刃如是说道。 白风雨还未反应过来。 那一剑便已经穿过了自己的心口。 老道人回忆结束,眼中星河散去。 捂着胸口在雨夜中弯腰下来,不住地咳嗽着。 好一剑因果! 老道人唇角满是鲜血,剧烈地咳嗽着。 是的,但这又何尝不是丛刃当年那句话的应验? 白风雨证明了自己拥有足够的天赋。 去掀起人间的风雨。 所以丛刃教了他一剑。 在大风历九百二十三年。 十二月那场雪里的初见。 只是。 这算什么呢? 白风雨不住地咳嗽着,然后抬起头来,看向檐下。 有一剑自风雨中而来。 落到白风雨手中,而后刺向了雨夜檐下那个跟随了他所有回忆的少年。 雨水之剑停留在北台鼻尖。 “你想要的是什么?” 北台长久地看着眼前那一剑,抬头看向面前这个苍老的道人,轻声说道:“帮我一个忙。”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七十四章 戏台之下,大湖之中 戏台搭好的时候,有些人已经画好了浓妆,随时准备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唱完一生。 有些人还在台下,满怀憧憬地看着故事,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去往何方。 ...... 小舟靠了岸。 小道童王小花在那阵晃悠中醒了过来,卜算子已经下了船,站在大泽边,安静地看着这片大雾。 大雾是界限分明的。 回头越过那片青灰色芋海,人间一片春日晴空。 有人来了人间,觉得人间不该雾气茫茫,于是末春暖阳回到人间。 但是大泽中的雾气还没有散去。 卜算子静静地看着大泽,八百里大泽雾气如涂。 是的,有些东西回来了。 但他只是看客而已。 王小花却是突然有些记不得先前他们随着那个叫子渊的人去了青山之中后发生了什么。 头有些晕,像是经历过什么重创一般。 王小花爬到了船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脸,然后怔住了。 眼眸里有个古怪的黑色的图腾。 王小花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眼睛,但是那些黑色并没有消失。 反倒是愈发浓郁,像是在眼皮之下的各个地方,都在淌着墨汁,向着眸底深处汇聚一般。 “师父!” 王小花惊慌失措地叫着卜算子。 卜算子低下头,看着船边的小道童,轻声说道:“那是她送你的礼物。” “礼物?” 王小花愣在了那里,低头眨巴着眼睛,看着在眼眸中缓缓流淌的诡怪黑色图案。 “你伸出手来。”卜算子说道。 王小花依言伸出了一只手,于是大泽涌动,万千大雾汇聚而来,落在了小道童的手心,变成了一股浩瀚的流动的力量。 是黑色的。 冥河之力。 也可以有另外一个名字。 神力。 卜算子一身道意立于泽边,风吹道袍,飘飘不止。 抬手一指点向王小花手心,那些神力瞬间被激活,扩散开来,卜算子后退一步,似乎有些脱力,面色苍白,看着王小花说道:“你再看。” 王小花从眼前的震撼里回过神来,低头看向水中,那些来自卜算子的道韵化作金色道文遍布全身,而自己眼眸中那些黑色图腾却是化作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身影。 立于大河边一身黑袍的身影。 风吹黑袍,王小花身上的那些金色道文被瞬间击溃,消散在大泽边。 “这是什么?”王小花呆呆地问道。 卜算子平息了许久,目光慈祥地看着王小花,轻声说道:“古楚鬼神,大司命——这便是她送给你的礼物。” 王小花有些似懂非懂。 大司命这个名字她听说过,南衣城便在大泽边,关于黄粱的那些鬼神他们自然也会有所听闻。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王小花这般想着。 “那他有什么用呢?” 王小花问道。 卜算子抬头看向大雾,缓缓说道:“司职生死。” 王小花听见这四个字,便惊恐地退了回去,坐在船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卜算子:“我可以不要吗?” 卜算子轻声笑着,说道:“你可以不用,但不能不要。” 王小花怔怔地看着卜算子,问道:“为什么?” “因为总要有人得到他,落在你手里,总比落在我们这样的人手里好。” “我不懂。” 卜算子叹惋地怜爱地看着这个相识才不过几日的小女孩,蹲下来摸着她的头,轻声说道:“以后你要学会做一个无情的人,不要去看人间的对错,不要分辨世人的善恶,不要听信世人的悲喜,不要拥有,仁爱这个词。” “为什么?”王小花呆呆地看着卜算子。 “因为看见对错,就会走入对错,知道善恶,就会成为善恶,听信悲喜,就会自存悲喜,拥有仁爱,就会拥有偏私。生死,只应当保持绝对的中立。” “那为什么不能是师父呢?” “因为我已是世人。” 王小花怔怔地看着面前满眼哀怜,却也自生可怜的卜算子,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卜算子微微笑着,从身上道袍扯下一块,叠成布条,将小道童王小花的双眼蒙住。 “司命之术乃是巫鬼神教之中的至上神术,日后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你会这个。” “知道了会怎样?” “知道了他们就会纠缠你觊觎你贪图你,有人想死,有人想活,二者都是欲望的不同表现,贪婪与私心是刻在世人心底的,他们以后未必能伤到你,但你如果不曾真正做到无情不仁,你就会做出许多错误的事情。” 王小花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的世界,有些惶恐,于是她握住了卜算子的手,低声说道:“我知道了,师父。” “我们走吧。” 卜算子拉着王小花冰凉的小手,穿过芋海,向着人间走去。 ...... 在戏台下看着的,不止小道童。 ...... 南岛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剪子的声音,还有很多东西在落下的声音。 有人在交谈,然后慢慢走远。 还有铁板豆腐的香气与酒香。 于是他睁开眼。 人间的空气在流淌着,像是变成了水,变成了大湖,桃树长反了,落花向上而去,山崖是倒着的,天空是沉没的,那些雾气流淌在脚底,像是很多年前吃过的母乳一般。 然后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不是人间颠倒了。 是自己活在了大湖里。 南岛轻飘飘地游到湖边,那里有个青裳少年正坐在桃树下喝酒。南岛尝试爬上湖去,然而那些大湖的水面却如同一层不可突破的屏障一般,坚决地将南岛挡在了大湖下。 “喂!” 南岛叫喊着,但是青裳少年好像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山崖大湖,自顾自地喝着酒。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南岛趴在水中想着。 草为萤。 是的,就叫草为萤。 南岛想起来了在这个镇子里的一些事情。 “草为萤!” 南岛用力的叫着他的名字。 草为萤站起身来,走到湖边。 南岛欣喜若狂。 “快救我出来!” 然而草为萤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打着哈欠。 “倦了倦了,回去睡觉去。” 南岛用力的捶打着湖面,波纹无数,然而草为萤并没有注意到这里,好像那些波纹只是桃花落下的颤抖一般。 于是转身离去。 南岛捶得满手鲜血,在湖中晕染开来,像是一朵大红色的花一般。 直到再不见草为萤的身影,南岛才垂头丧气地停了下来,背靠着那堵大湖屏障躺了下来。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南岛开始回忆。 很小的时候,淋了一场雨,便开始吐血,然后他爹便给他打了一柄伞,然后便长到了少年时候,十五岁的时候,也便是三月初四,自己来到了南衣城。 前往人间剑宗寻求修行之道? 应该便是这样。 然后被丛刃拒绝了,便来了悬薜院。 悬薜院的人也不肯收,于是便留下来做了门房。 南岛的思路开始清晰起来。 得罪了花无喜,认识了许多人,见到了让自己心动的人,然后修行小有成就,便去了结恩怨。 伤势过重,陷入了昏迷。 南岛慢慢地想着。 那么自己应该便是来这里养伤的。 只是为什么会被困在了湖里? 南岛有些想不明白。 有许多寒意从湖底传来——或者说从湖底天穹传来。 南岛神海中的那四道剑意不安分地游走着。 那里有什么? 南岛躺在大湖水面上,沉思着。 而后站了起来,向着上方湖底而去。 自人间照进来的春日暖阳渐渐落在了下面,于是越往上,眼前所见便越黑暗,那些寒意也便越浓烈。 南岛觉得身周都开始结霜,水流也变得迟缓起来,本想停下来,但是一停下来,神海中的剑意便开始作怪,四处乱窜,像是不听话的孩童撒泼打滚一般。南岛于是一咬牙,继续向着湖底天穹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南岛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漆黑无比,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跟着水流中那种细微的波动游去。 像是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身子。 水草? 还是苔藻? 南岛用力的睁开了那些东西,只是越缠越多,也越缠越紧,南岛连呼吸也困难了起来——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在大湖之下,却还能像平常一样呼吸。 于是神海之中的剑意破体而出,环绕在南岛身周,剑意流转之间,便破开了那些束缚。 黑暗水草被冲开,南岛突然之间落入了大片的光明之中。 然后又重新落了下来。 南岛扯开眼前缠着的一条水草,正以为自己已经出去了的时候,看见了眼前的景象,便愣在了那里。 剑。 千万柄寒光泠然的长剑高悬于湖底天穹之上。 而南岛在水草苔藻结成的大地之上,怔怔地躺着。 这里是哪里? 南岛震惊地撑着苔藻大地站了起来。 水流不断,一切都在荡漾着,像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境一般。 南岛身周的四道剑意欢呼雀跃地游走着,向上而去,缠住了其中一柄剑,用力撕扯着,将它拖了下来,送到了南岛手中。 这是要做什么? 南岛不解地看着手中那柄名叫愁心去的长剑。 “请拔剑。” 有个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南岛握着剑转身看去,那个出现过数次的面生桃花的白衣男子正在苔藻大地的另一端缓缓走来,身前虚捧的小剑正在缓缓化作桃花散去,湖底天穹之上有一柄剑直直地落向他手中。 南岛尚且未曾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白衣男子桃花便已经执剑飞跃而来。 匆匆横剑格挡。 水流荡漾,南岛被一剑劈得向后倒退而去,翻涌起一地水草。 白衣男子向后退去一步,手中长剑舞着剑花,落到了另一只手中,再度一剑而来。 南岛被突然的袭击弄得有些生气,也不管为何,吐了一口气,拄着剑重新站了起来,提剑迎了上去。 长剑闪着寒光,拖曳着水流尾翼,相击在一处,二人又同时向后退开。 于是再出剑。 四道剑意在一旁招摇地晃动着,像是水草一般,也像是路边看见有人争斗,为其中一方加油的小屁孩。 南岛与桃花相对数剑之后,看见了旁边看戏的剑意,抬手一招,剑意便被拖了过去,只是其中有两道被桃花截胡过去。 剑意环绕,长剑之势更甚,南岛一剑刺向桃花。 是穿花之剑。 磨剑崖的人间快剑。 桃花并未避让,双手握住剑柄,直接一剑劈了下来,倏忽之间来到的一剑却是被精准的劈在了剑身之上,而后脱手而出,砸落向水草之中。 桃花收剑而立,向着面前的少年伸出了一只手,平静地说道:“请。” 少年有些不服气,将剑从水草中拔了出来,同样双手握剑,一剑劈向桃花。 ...... 本该去睡觉的草为萤向前倾着身子站在湖边。 不止一个。 人间无数草为萤。 云雾大湖边满是草为萤,倾身看向湖中。 像是大湖之眼的睫毛一般。 “他也不会打架。” “没事,慢慢来。” “就是有些侮辱了那些剑。” “毕竟每把剑的名字都是我亲手刻上去的。” “反正是白来的,浪费就浪费吧。”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七十五章 即登彼岸舍舟楫 午后阳光懒懒地洒在听风台上,于是陈鹤也懒了起来,不想出去卖豆腐了,抱了本书躺在台边看着。 上午来到人间的青裳少年草为萤便在一旁坐着,微笑着看着人间喝酒。 陈鹤看了好一阵书,转头看着他:“你不出去看看吗?” 草为萤摇了摇头,轻笑着说道:“我先在这里看看。” “看什么?”陈鹤有些好奇。 南岛的手指头动了一下,将二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陈鹤也没有再问草为萤看什么,放下书走到南岛身前,他心口的那朵桃花似乎快要枯萎了,正在缓缓垂下去。 刚刚他的手指头应该是动了? 陈鹤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草为萤,虽然没有问出来,但是草为萤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点了点头,说道:“你没有看错。” 陈鹤高兴了起来,说道:“那他是不是快要醒过来了?” 草为萤点了点头,也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陈鹤看着草为萤这矛盾的动作,挠着头。 “他在老狗镇已经醒过来了,但是在人间还没有。” “为什么?”陈鹤有些不解。 草为萤笑眯眯地看向人间,说道:“因为他要先学会用剑,才能出来。” “为什么要先学会用剑?” “我怕他和你学卖豆腐。” “......” 陈鹤一阵无语。 心道卖豆腐哪里不好了,豆腐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二人在听风台大眼瞪小眼地看了许久。 草为萤站了起来,走到台边,看着人间,笑着说道:“你今日不去卖豆腐了?” 陈鹤站了起来,躺回了椅子上,懒洋洋地说道:“豆腐被院里的学子们买完了,今天的事情今天做,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草为萤笑呵呵地看着人间,说道:“确实如此。” 陈鹤拿起书正要看,便见草为萤转过身来,把南岛扛了起来,向着楼下走去。 “你去做什么?” “晒晒太阳,下面那个四轮车怎么开?”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就可以了。” “......” 青裳少年草为萤在午后春日里开着四轮车载着南岛出门兜风去了。 ...... 卜算子牵着小道童王小花回到了南衣城。 大雾散去后的南衣城人流匆匆,人们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大泽那边依旧未散的浓雾。 很多东西自然与世人无关。 他们在一些大事里,只是无辜的牵连者。 自古至今。 莫不如此。 卜算子牵着王小花在人流里平静地走着。 “我们这是在哪里?” “南衣城。” 王小花点了点头,想起了她爹娘,但也想起了卜算子先前和她说的那些话。 “那我是不是不能去见我爹他们了?” 卜算子沉默少许,说道:“是的。” 王小花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抬手在眼带下擦着什么。 卜算子牵着王小花沿着长街一路走去,停在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子外。 巷子里有些摊位,一些小商贩便在这里面卖着各种零零散散的小东西。 王小花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些熟悉的声音,但是好像因为太久没见,那些声音都变得有些认不出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来。 转身想要往巷子外走去。 卜算子拉住了她。 “再听听吧,往后,就是一辈子了。” 王小花在巷口站了很久,然后挣开了卜算子的手,在黑暗里向着远方跑去。然后在撞到了一处墙角的时候停了下来,低头不停地掉着眼泪。 卜算子便安静地站在不远处。 “何苦来哉?”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卜算子身后响起。 卜算子转过身来,向着身后之人行了一礼,开口轻声说道:“那你呢,师父?” 满头白发的老道人白风雨坐在墙角,身下是根破旧的小板凳,一旁还摆着一根板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 “我也是这样。” 白风雨静静地看着墙角那个小女孩,叹惋地说道:“巫鬼神道,都是无情的东西。” 卜算子沉默许久,轻声说道:“那么成仙呢?” 白风雨惨然一笑,说道:“疯子的自慰罢了。” “我以为您不会承认自己是疯子。” “十二楼的人听见别人说自己是疯子便要杀人,不是因为他们不是疯子,而是这句话说出了他们心里最不愿意承认的东西。” “我以为您会从头来过。” 白风雨安静地看着人间,轻声说道:“你以为当年丛刃那一剑只是重伤那么简单吗?” 卜算子没有说话。 白风雨不住地咳嗽着,活到了人间大限的身体,那种衰老,哪怕曾经是站在修道极高境界的白风雨,也很难再压抑下来。 “他斩去了我的心我。”白风雨一字一句,不无痛恨地说道,“他斩了我的心我,我来斩什么?” “我斩不了心我,我如何忘我?” “我不能忘我,又如何踏天门?” 白风雨的话语中带了许多凄厉,更多的是悲凉与疯狂之后的哀怜。 所以卜算子神色哀伤地看着他。 不远处的王小花嚎啕地哭着。 卜算子虽然看起来只有五十多,但是今年也已经七十多了。 而白风雨今年九十九。 在旁人看来,这一处街角的两人,如同在告慰自我余生的老人一般。 “所以师父您当年又何必去走这一条路?” 白风雨抬起苍老的眼眸看着卜算子:“你不懂。” “为何不懂?” “像我们这样的人,只修成大道,是不会满足的。”白风雨抬头看向天穹,“如果不去天上看看,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卜算子沉默下来。 是的,像白风雨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满足的。 当今人间,人们总说着张小鱼,说着李石,说着秋溪儿他们这般的人物。 但在这百年里。 人间最出众的,永远只有一个人。 青天道前代观主,白风雨。 掀起人间风雨的风雨。 只可惜姓不好。 所以白来了一趟。 于是万千悲伤遗憾,留在了人间街角的苍苍暮年。 “我不敢苟同。” 卜算子向着老道人白风雨行了一礼,走过去,牵住已经止息下来,开始抽泣的王小花的手,向着南衣城北而去。 白风雨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在街角看着人间,晒着太阳。 他自然不是为了卜算子而来。 而是在等另外一个人。 一个重回人间的人。 于是青裳少年草为萤开着四轮车在街角停了下来。 人间风光很好,所以草为萤微微笑着,坐在四轮车上,给旁边另一个四轮车上的南岛扶正了一下,这才看向街角那个沉默着想要说些什么老道人。 “你原来已经这么老了。”草为萤如是说道,走下车来,在老道人一旁的那根板凳上坐下。 老道人低头在街边水洼照着自己,满头白发,形容憔悴。 确实很老。 但是在草为萤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老。 很多时候,岁月流逝是没有预警的。 直到有人惊叹——啊,原来你已经这么老了。 于是便迅速的老去,牙齿掉落,皮肉松垮,精气神都消失在了那一句话中。 老道人抬头看着草为萤。 心道您老人家怎么还不老呢? 当年我也是年轻人,您也是年轻人,怎么人间几代人都过去了,您还是这般模样呢? 您又没有化妖,是什么让您活了这么多年呢? 凭什么我就要老了要死了呢? 老道人想着,便有些委屈地哭了起来,低着头,抹着泪水。 青裳少年草为萤便坐在一旁,抬手拍着老道人的肩膀。 “想开点,人生百年,如果做不到,那就放弃,带着遗憾去死,在冥河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但我怎么能甘心呢?青.....前辈。”老道人白风雨像个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着,“我少年成名,早窥大道,人间有几个我这样的人呢?我本不该是这样的.....” 草为萤看着涕泪横流的老道人,叹息了一声,说道:“踏过天门又怎样呢?见了青天又如何呢?大道如青天,又何止你一人不得出?” “但碌碌做一世人......” 草为萤打断了老道人白风雨的话。 “想的太高,看得太远,其实并无意义。”草为萤看着轮椅上安睡的南岛,想起了在湖边与南岛曾经说过的那些翻山的话。“成道成仙,不过都是世人。” 老道人抬头怔怔地看着草为萤,却见那个少年眸中满是遗憾的色彩。 “为何?” 草为萤回头看着老道人,轻声笑了笑,说道:“即登彼岸舍舟楫,再入轮回做众生——翻过山去,也只是山,只是如此而已。” 白风雨凄然一笑,说道:“我不信。” 草为萤站了起来,看着人间,远处行人匆匆忙忙,都没有来得及往天上多看几眼。 但他们很快乐。 或许也有不快乐的。 比如某个在人流里怀揣了一道道术,向着城外而去的少年。 “纸上苍生而已。” 白风雨依旧摇着头:“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草为萤轻声笑着,没有和老道人置气。 白风雨长久地沉默着,然后看向了一旁轮椅上安睡的南岛。 “他便是您青睐的人?” 草为萤轻声笑了笑,说道:“另有其人。” 白风雨沉默地看着草为萤,不知道他所说的另有其人,是指他,还是指南岛。 沉默很久,白风雨轻声说道:“我还是不信,前辈,但我已经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 “是的。” “我不想抱着遗憾,也不想放下执念。” 白风雨抬起了手,道文流转,他一生所修的风雨道术凝聚在掌心。 是一帘风雨。 抬手一分为二,一半飞向南衣城不知何处,一半留在了手中,白风雨抬手指向南岛,那半帘风雨向着南岛而去,没入体内。 草为萤只是平静地看着。 “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倘若他日这个少年得见天日。”白风雨抬头看向天穹,“那也算我曾见过。” 白风雨说完,站起身来,一面咳嗽着,一面向着人流中而去。 “虽然前辈您给的答案,我不喜欢,但是,我也该去看看人间了。” 草为萤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白风雨离开。 世人倘若得知,会很欢喜。 十二楼的疯子又少了一个。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七十六章 风雨往事 白风雨的故事陈怀风自然听说过。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彼时的陈怀风,才刚刚进入人间剑宗。 他记得那日大雨,雨雾弥漫了整个南衣城,到处都是水汽,什么都是朦胧疏离的模样。 有人撑了一柄伞站在剑宗门口敲门。 那时的陈怀风还是个幼童,自然不知道这个撑着伞一身雨水的老人是谁,于是很客气地带他进了剑宗之中。 老人的面色很苍白,眼神有些浑浊,但是身上有弥而不散的道意与剑风。 他以为是师父的故人,于是便带去了一池。 白风雨确实是丛刃的故人,只是这个‘故’不是故事的故,而是事故的故。 丛刃在大风历九百二十三年送了白风雨一剑这件事,是后来陈怀风问了丛刃才知道的。 所以陈怀风当时看见老人来到一池之中,一身道韵扩散开来,整个剑宗都落入了一大片山河绘图之中时,直接便拔出了剑,尽管当时他才初窥门径,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入道。 天地山河很大,所以陈怀风离老人也很远,当他拔剑像只细小的蚂蚁奔跑在山河起伏中的时候,老人根本便没有在意他。 老人踩着山川河谷杀向正在那里趴着睡大觉的丛刃。 陈怀风慌张地叫喊着。 于是丛刃醒了过来,挑眉看着人间大片的山川河谷,没有从桃树下翻出那柄方寸。 而是竖指身前,说了一个字。 临。 那是人间第一次知道,原来丛刃会函谷观绝学。 九字真言。 山河镇来,八方风雨,陈怀风站在那里都觉得无比窒息。 但是丛刃只是巍然端坐于山河之中。 八风不动。 是谓临。 于是山河扑面,如临微风。 老道人亦是心中震撼,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更让他心中一颤。 丛刃口中吐出第二个字。 不是兵。 是——列。 道风自丛刃身周涌起,岁月复流,空间变换,一切山河复归老道人身前,而丛刃出现在他身前,一指点在了他的眉心半寸外。 那一指,是老道人的绝学。 山河图中山河一指。 ——你怎么连这一指都学会了! 老道人散去了山河图,怔怔地看着丛刃。 ——因为我活得足够长久,更何况,六十年的岁月,学你一招道术,也不算长久。 丛刃气势平息,安静地坐在桥头桃树下,道风散去,如同闲人。 老道人颓然地坐在池边,小小的陈怀风提着剑跑了上去,压抑住那些惊恐,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丛刃平静地看着他。 ——今日不行,还有来日,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我便在这里等你,白风雨。 白风雨没有去看脖子上的那柄剑,只是轻声叹息着。 ——算了,一生至此,再继续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白风雨抬头看向丛刃。 ——但我有个问题,为什么当初你要帮助谢朝雨。 丛刃平静地看着满园桃花。 ——与他无关,只是要看人间平稳,你青天道要做的事,太过于惊世骇俗,我看不透往后的事,自然便要制止。 ——神河都不管,凭什么你要来管? 丛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白风雨沉默很久,抬手拨开了陈怀风的剑。 陈怀风看向自己师父,丛刃只是挥了挥手,陈怀风抱着剑警惕地站在了一旁。 ——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白风雨沉默很久,说道——等死。 丛刃静静地看了白风雨很久。 ——墓山上有很多墓,里面没有尸骨,碑上也没有姓名,当年那场大战之后,有太多人无法被找回来,你如果真的想等死,可以去那里面。 白风雨点了点头,站起身,向着一池外走去。 陈怀风记得自己当时看着白风雨的身影缓缓在雨中消失,回头问了丛刃一个问题。 ——他真的便等死了? 丛刃平静地说道——是的。 ...... 所以当陈怀风抱着一杯枸杞茶站在一池外,看着那道风雨道术落入自己手中的时候,便知道这个当年曾经叱咤过人间的一代天骄道人,真的快要死了。 这半道风雨垂帘,足以启动南衣城的同归大阵。 将那道风雨道术收入神海。 陈怀风看向桥边静坐的张小鱼。 因果剑只有张小鱼学了半剑,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一式丛刃的绝学,囊括佛门道门剑宗三家之长。 佛门因果寻踪,道门列字真言,剑宗御剑身外。 无论哪一种,都是至上之学。 也只有丛刃这种兼修人间诸般大道的人,才能做到这般。 陈怀风怅然地想了很久,抬眼看着天色。 人间一日将尽。 许久没有过的忙碌的一日。 陈怀风向着桥头桃树下走去。 张小鱼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神色有些忧愁的陈怀风。 “师兄怎么也这副模样了。” 陈怀风一面喝着枸杞茶,一面叹息着说道:“人间太难看了,所以我也在想,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张小鱼托腮坐在桥上,脸上时而便有一道剑痕出现又湮灭。 “对啊,所以师父到底做什么去了?” 张小鱼说着,转头看向一池外的小树屋,丛心正在那下面晃悠着荡秋千。 “小丛心肯定知道,但是她就是不说,气死我了。” 陈怀风喝着枸杞茶,轻声笑着:“你要是肯把欠她的钱还了,说不定她就说了。” “没钱,最近忙着到处跑,哪里有钱还。”张小鱼懒懒地趴在护栏上。 说的好像他不忙着看人间,就有钱还了一样。 陈怀风也没有戳穿他,毕竟欠了这么多钱,借口已经越来越难找了。 “对了,你有没有在悬薜院发现什么?” 张小鱼看着水中自己脸上的剑痕,突然抬起头问道。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说道:“确实有。” “帮我报仇!” 张小鱼咬牙切齿地说道。 陈怀风歉意地看着张小鱼,说道:“师弟啊,这个真做不到。” “为什么?” 陈怀风看向南衣城南方。 “因为那个人,可能师父来了也不行。” “你放屁!师父天下第一,一定能给我报仇!” 陈怀风轻声笑着,说道:“且不说师父是不是真的天下第一,就算天下第一,又怎么能管天上的事?” 张小鱼瞪着陈怀风:“师兄不要给我打哑谜。” “我他妈不敢说!” 向来温和养生的陈枸杞罕见地说了一次脏话。 于是张小鱼知道,他的仇估计是真报不了了。 “那怎么办?”张小鱼垂头丧气地摸着自己的脸。 陈怀风喝着枸杞茶,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要学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张小鱼瘫倒下来,阿巴阿巴地看着树上落花。 ...... 城外三十万青甲的调兵令符在傍晚时分被人送到了天狱门口。 要不是有天狱吏正好开门看见,估计被谁家熊孩子捡走也不好说。 半枚兵符被送到了林二两手中。 简十斤正在一旁悠闲地喝茶。 看见那个天狱吏和林二两说了这件事,笑呵呵地说道:“看来他们还是怨气很深。” 林二两把玩着那枚兵符,平静地说道:“毕竟是压箱底的东西,北家在人间唯一的依仗,就这样交了出来,肯定会有怨气。” “听说柳大人早就去找过他们了,为何今日才送来?” 简十斤有些不解。 刑狱院消息不通,但林二两作为监察院的一把手,自然清楚。 “因为陈枸杞出来了,昨日来了一趟天狱,见了狄使一面,让柳大人去了大泽中,今日又去了西外街,骂了一顿白荷。于是北家的人就老老实实地把东西送来了。” 简十斤喝着茶,低头看着杯中的茶叶,叹息道:“陈枸杞啊,确实好大的威风。” 林二两瞥了一眼简十斤,淡淡地说道:“你如果能够差一步跨入大道,你也可以这样子威风。” 简十斤摇着头笑着。 刑狱院院长简十斤只有成道境,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哪怕许多天狱吏,境界修为都比他要高。 “他陈枸杞是剑道天才,我们这样的人,哪能和人家去比。” 二人坐在檐下,安静地看着黑色院子。 后院有些惨叫,但是无关大雅。 并不影响喝茶。 坐了好一阵,简十斤开口说道:“听说那个藏在墓里的人出来了?” 林二两点点头:“陈怀风与北大少爷都去找过,只是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出来的。” “我们要管吗?”简十斤有些犹豫。 林二两沉默少许,说道:“管不了。” 简十斤叹息了一声,喝着茶,说道:“确实很难管。哪怕很多人都知道当年他白风雨是人间最大的那个十二楼门人。但就是管不了。” “因为他太强了。” “看好下层就好了。”林二两平静地说道,“那种当年差一点便可以踏天门的人,不是我们能看的,天狱分司看不了,只能交给槐都天狱,但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管。” “所以人间剑宗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林二两看着天边晚霞,淡淡地说道:“好坏与否,我们无法评价,我是小道,你是成道,越是往上,便越是薄凉。” 林二两站了起来,握着那枚兵符,静静地看着人间很久。 “或许是在天狱待久了,我看那些站在高层的人,没有一个像好人。” 简十斤看着林二两,缓缓说道:“陛下呢?” 林二两轻声说道:“陛下也是一样。” 满院寂静。 就像那些黑色的墙一样。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七十七章 藏起来的人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二十五,微雨不沾衣。 横渡八百里大泽对于柳三月这样的人而言,无疑是一件并不困难的事。 但是大泽里有场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因何而起的大雾。 尤其是这个大泽之中究竟有什么,至今是不曾为人所知的事情。 大泽之中当然不止是无边的泽水。 在许多地方都是拥有大片的湿地沼泽,或是悬崖孤岛。 人间修行界在两千年来,一直尝试着探寻其中的奥秘,但是往往无果而终。 便是因为大泽之中,越往深处,便越是有着浓郁的巫鬼之力。 这里是当年古楚巫鬼神教云梦泽沉没的地方。 只有极少数两千年来探索出的航道,可以通行与黄粱与槐安之间。 大雾未散,所以柳三月走得很谨慎,身周道风环绕,手中掐着道诀,行走在泽中一处松软的湿地之中。 眼前依旧什么都不可见。 这场雾与南衣城的雾自然不同。 这场雾在藏着什么东西。 柳三月停了下来。 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暗绿的草地,茂盛的丛林,许多老死的大树倒在地上,躯干都已经沤烂在泥水中。 有一行脚印,在前方浅浅地向着深处而去,树干之上也有一些印迹,像是有人曾在这里停住休息一般。 倘若是人间丛林,这样的脚印自然不会奇怪。 但这是在大泽中。 大泽深处。 连柳三月这样的人都是借助道风,才跨越到了这里。 那么又是谁,曾经出现在这里? 柳三月皱起了眉头,俯下身子,从那些脚印里沾了一些泥土。 上面干干净净——修行界意义的干净。 没有道术残留,没有剑意,没有妖力,连巫鬼之力也没有。 就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世俗之人,乘舟跨越大泽,不小心迷路,于是一路走来一般。 这可能吗? 自然有可能。 但是柳三月不相信人间有这么巧的事情。 所以他抬头看着脚印通往的那片茂盛的丛林,碾碎了指尖的泥土,沿着脚印一路向前而去。 越往前走,柳三月心中便越是沉重。 那行脚印很规整,没有任何的犹豫或者折返。 就好像脚印的主人,在踏上这里的时候,便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一样。 或者说。 倘若这是一场命运轨迹的寻踪。 那么那人仿佛知晓了一切一般。 缺一门的人? 柳三月回想着昨日在泽中遇见的卜算子,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人间只会见到一个缺一门的人,那便是游行四方窥探命运的卜算子。 倘若缺一门的人都出现在人间了,那便说明人间真的会是一场无可挽回的大乱。 柳三月怀揣着疑问,继续向深处走去,走入丛林之中,满林大雾,参天古树向着天穹而去,四处都生满了人间少有的怪奇花草,色彩缤纷。 然而很是安静。 如同没有生灵一般。 连蚊虫都没有。 柳三月注意到了这一点。 抬手掐诀,道文自指尖凝聚,抬手划过眼眸,有金色符文在柳三月眼中浮现。 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带上了一种朦胧的色彩。 风动,草动,巫鬼之力也在丛林间流动。 目光所聚焦之处,尽皆以微观具象化的形式展现。 于是柳三月看见了许多被震碎成为齑粉的生灵尸体。 抬手道风将那些粉末卷至身前,仔细观察,才发现其间有着一些隐约的道韵残留。 柳三月想起了什么,挥散那些粉末,向着不远处的一棵古树走去,停在树下长久地看了它许久,然后抬手按了上去。 下一刻,那些古树瞬间化作粉末,自下而上地倾泻下来。 柳三月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原来不是没有道术痕迹存在。 而是那些道术已经到了极细的层面,直接从内部构解了一切。 柳三月继续沿着那行脚印追踪而去。 一直到穿过了丛林,面前是一大片开阔的湿地平原,远处大雾中隐隐有些山峦的踪影。 那行脚印停在了这里。 似乎在这里坐了下来。 柳三月低头看着这一处,沉默不语。 一切的痕迹便在这里断了。 好像那个人在这里坐了很久,推衍了很久,然后便消失在了这一处一般。 柳三月抬头看向远处。 大雾里一切朦胧,有山角在流动的雾气中偶然浮现,又很快消失。 柳三月尚且沉思着,然而下一刻,神色一变,身周道风浩荡,整个人消失在了那一处。 有一剑自大雾中而来。 带着肃杀的剑意落下柳三月原本站立的地方。 柳三月的身影在另一处显露出来,青袍一角被削了下来,柳三月低头看了一眼,抬手掐诀,无数道文环绕在身周,警惕地看着那一剑。 一剑未果,便要化作剑光消失。 柳三月自然不会任由它这般离开。 天地间有道文浮现,化作数条锁链,直接扣向那柄飞悬在空中的飞剑。 长剑剑意暴涨,却是直接挣开了柳三月的道术封锁,消失在了大雾中。 柳三月神色凝重地站在那里,身周道文流转,心中有些惊意。 那一剑之意不属于天下三大剑宗任何一宗。 人间自然不止三大剑宗,东海之畔,流云山脉周边,或者最为人间所熟知的凤栖岭,这些地方之上都有着许多的剑派,只是未曾出过名惊天下的大修,也便很少为世人知晓。 但是小剑宗自然也会出大剑修。 只是,他们未免藏得太好。 人间至此都没有听闻过这样一剑的存在。 柳三月虽然不是人间最顶尖的大修,但是他却也是当代人间天赋极高之人。 然而那一剑,却是能够挣脱他的道术。 那人究竟是谁? 与这片丛林中遗留下道术痕迹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柳三月等了许久,那一剑消失之后,便隐没在大雾中,再没有出现。 然而此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柳三月回过头去。 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从身后那片从里走来,手中平举一剑,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流云剑宗! 不远处还有一个轻笑声。 柳三月抬头看向那里,一个黑袍的少年道人端坐在大雾古树枝头。 与此同时,那原本消失在大雾里的一剑,再度悍然袭来。 柳三月手中掐诀,道风不止,万千道文弥漫,在山林大雾中汇聚成一只庞大的手掌,手指汇聚,如同金钟一般将柳三月自己笼罩进去。 那一剑斩落道术之手,被弹开去。 柳三月这才重新看向那个黑袍道人,神色冷然道:“河宗的人,你们疯了吗?” 黑袍少年道人轻声笑着,说道:“河宗?” 黑袍道人一面引动天地元气,一面摇着头。 “我不是河宗的人。” “我们只是,必须要杀一些人。” 无数道文细沙带着强悍的杀伤力,向着柳三月飞去。 来自流云剑宗的陌生男人手中执剑踏风而来。 “先从你柳三月开始吧。” ...... 有些观点偶同于另一些观点,叫做巧合。 无数观点偶同于无数观点。 便叫大势。 陈怀风当然没有想过,他让柳三月前去大泽中查看的想法,恰好与某些人不同而合。 白风雨也没有想到,在南衣城南菜市里想要买点菜回去在昨日借住的小棚子里做点饭吃,也会在巷子里遇见一个人。 那人穿着黑袍,藏在清晨浅雾的阴影里,安静地看着提着两个萝卜半斤肉的白风雨。 “你不买辣椒吗?” 那个人看着白风雨篮子里的菜,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白风雨没有停下来,提着菜篮子佝偻着腰继续向着那片阴影里走去。 “我不爱吃辣椒。” “但萝卜也是辣的。” 那人的手藏在袖子里,轻声说道。 “萝卜的辣很淡,而且很甜。”白风雨反驳道。 “甜辣也是辣,酸辣也是辣。”黑袍人缓缓说道,“都是一样的。” 白风雨停了下来,抬起头深深地看着那人。 黑袍之下,什么都不可见。 想要做坏事的人,自然会想将自己藏起来。 因为害怕一些东西。 但这样不够光明磊落,不够坦然自在。 也说明了他们本身对自己的想法存在质疑。 不像我当年。 白风雨这样想着。 坦坦荡荡的搅弄风雨,堂而皇之的为祸人间。 白风雨想着便笑了起来。 “天下辣都一样,这句话可以看出来,你们想的很绝对,想来也会做得很绝对。”白风雨轻声说道,“但是你们把自己藏了起来,便说明你们走的道路还很年轻。” 黑袍人没有说话。 白风雨止住了笑意,静静地看着站在阴影里的那人。 “要不要再仔细想想?” 黑袍人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一只手。 上面是道术。 金光道文散开,人间变换。 “请。” 白风雨在遍地道文中站直了身子,松开了手中的菜篮子,一身道术风雨弥散开来,冷笑着说道:“我只是老了,不是废了。” “老了也算是一种缺点。”黑袍人身周道文流转,有股玄妙的波动像是水纹一般扩散开来,“只要是缺点,便可以是弱点。” 白风雨感受着那种熟悉的波动,神色一变。 黑袍人抬起头来,终于让白风雨看见了那张脸。 “更何况,您的缺点,不止是老了。” 白风雨尚且震惊在黑袍下露出的那张脸中,自己的心口却有无数剑意涌动,那是很多年前,丛刃的那一剑留在其中难以祛除的剑意。 那些剑意在那种波动之中,被再度由内而外的引发。 真正杀人的人。 从不用自己的刀。 黑袍人平静的转身离去。 白风雨捂着心口,跪倒下来。 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很快便布满了整条巷子。 今日的萝卜炒肉。 没有辣椒,没有萝卜,没有肉。 所以人间也没有机会再见。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七十八章 看风雨的人 白风雨倒下的一刻之后。 这条巷子里便来了许多人。 最先来的便是陈怀风,然后便是白荷,与天狱的三人,最后姗姗来迟的,是悬薜院的先生——青牛院谢先生与巫鬼院明裕先生。 方才白风雨虽然随着黑袍人进入了道术世界。 但是在最后死去的那刻,那些自心口逸散而出的剑意,却也是惊动了不少人。 南衣城中的捕快也是在收到通知后,匆匆赶来,封锁了这一处巷子。 那个昨日才从墓山里走出的老道人,今日便这样凄惨地躺在了南衣城的巷子中。 就好像有意气风发的少年今日买了马配了剑,第二日便跌死在城外阴沟里一般。 但这不是生命的无常。 而是一场有预谋的杀害。 惊动众人的是那些剑意,所以后来的白荷等人,都是皱眉看向最先到达巷子里的陈怀风。 陈怀风背着剑,抱着一杯枸杞茶,站在老人身旁,小口轻抿着,平静地说道:“看我做什么?我承认这些剑意是人间剑宗的剑意,但是如果是我想杀他,还需要等很多年。” 言下之意也很简单。 杀不了,无能为力,别瞅老子。 白荷轻声说道:“并非怀疑师兄,只是这样凌厉的剑意,人间剑宗肯定知道是为何。” 一众人也是点着头。 陈怀风笑了笑,看向白荷,蹲下来把老道人翻了个身,轻声说道:“那他身上还有你道门的道术痕迹,是否要把天下八百道门都叫过来认一认?” 人间早已没有了八百道门。 当年道门与磨剑崖发生冲突,八百道观上剑崖,被那一代崖主白衣杀了个干净。 陈怀风这句话自然有些讽刺的意味在其中。 谢先生阻止了二人的继续交锋,他看得出来,二人的心情似乎都不太好。 陈怀风代替张小鱼看着人间,偏偏人间总是出事,难免不开心,而白荷被迫交出三十万青甲的令符,自然也不会愉悦到哪里去。 “好了好了,陈先生你先喝几口茶,白姑娘也不要置气。”谢先生走上前来,微微笑着拦住了二人。 明裕也插嘴进来问了一句:“这人是谁?” 然后众人的目光都是落在了他身上。 明裕挑眉说道:“莫非他在槐安很有名?” 明裕是黄粱大巫,自然对槐安的许多历史往事不是很清楚。 林二两神色凝重地说道:“他是八方风雨白风雨。” 明裕这才明白了死在巷子里的这个老人是谁。 然而一旁的白荷却也是愣了愣。 林二两转头看着她,神色古怪地说道:“莫非你也不知道?” 白荷神色复杂地看向地上那个魂归冥河的老道人,轻声说道:“青天道人很少会提及先祖。” 林二两笑了起来,说道:“确实有趣。” 也确实无情。 一众人沉默地看着巷中的老道人。 “不是你天狱的人做的?” 白荷知道了老道人的身份之后,却又是问向了天狱。 狄千钧神色淡漠地说道:“天狱如果想杀,很多年前便杀了。” 简十斤呵呵笑着,说道:“那么事情便有趣起来了,到底是谁杀了他,又为什么要杀这样一个已经放下了一切打算看看人间的老人?” “既然排除了天狱,那么自然人间剑宗也要排除。”陈怀风喝着枸杞茶,平静地说道。 众人看向谢先生二人。 谢先生笑着说道:“悬薜院只有一个能杀白风雨前辈的人,你们可以去问下卿相院长。” 于是一众目光落向了白荷。 那么你青天道呢? 当年白风雨做出了那样的事,导致青天道一分为三,至今没有恢复元气,青天道莫非便不痛恨? 白荷面对着众人的目光,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白荷自然不知道。 就像她来这里,代表的不是青天道,而是南衣城城主府一般。 陈怀风在老道人身旁蹲下,仔细地观察着他心口的那些残留剑意。 “很多年前师父曾经刺过他一剑。”陈怀风缓缓说道,“有人将那一剑再度诱发了出来。” 陈怀风抬头看向明裕,说道:“明先生可否帮我个忙?” 明裕点了点头,知道了陈怀风要做什么,他修行巫鬼之力,与道门道术天生便不相容。 陈怀风身后长剑出鞘,浩荡剑风穿梭在巷子中,将整个巷子封锁住。 明裕双手在宽大袖袍中捏着巫诀。 槐安冥河之力并不浓郁,但是好在南衣城靠近云梦大泽,倒也让明裕的那些巫鬼之力充斥着整条巷子。 黑气涌动。 于是四处有金色的道文现出。 那是先前的道术残留。 如同撒粉显影一般。 那些道韵残留的痕迹一一被暴露了出来。 众人退至一旁,看着那些巫鬼之力中涌动的道韵烙印出的两个人影。 “他们没有交手。”陈怀风轻声说道。 人影站在两旁,白风雨身周有道术起始的迹象,而另一个人似乎藏在袍子里,身周道术波纹扩散开来,如同水波荡漾。 然后剑意喷薄。 故事潦草结束。 众人看向白荷,而白荷看向谢先生。 谢先生轻声说道:“是乾坤卦象,那人精准地算出了白风雨前辈身上剑意的迸发点,略微刺激,便引发了那些陈年剑意,由内而外地杀死了他。” 道门之中会卦术的人很多。 但人们想起这一道术的时候,往往心里便会出现一个人的名字。 卜算子。 他是人间最会算的人。 算成了离命运三尺的人。 卜算子有理由杀白风雨吗? 有。 众人沉默着。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人下场出手,他们自然无能为力。 陈怀风收剑归鞘,轻声说道:“我没记错的话,山河观的人也很会算。” 但这里没有山河观的人。 “天下会算的人多了去了,但要算得这么好,却是少有。”林二两淡淡地说道,转身巷外走去,“至少我天狱没有这样的人。” 天狱三人离开了巷子。 此事与天狱无关,也不归天狱管。 白荷沉默地看了很久,同样转身离去。 青天道在此事中有着嫌疑,但她是南衣城的人。 陈怀风看向谢先生与明先生。 两人对视一眼叹息了一声,一同扛起了白风雨的尸体,打算去城外给他葬了。 陈怀风向二人行了一礼,负剑离去。 ...... 南衣城外某处青山下。 一座新堆的土堆突兀地拱在那里,没有立碑,也没有署名,一旁放了两个萝卜半斤猪肉。 明先生在一旁颂唱着南楚招魂诀。 谢先生站在坟前沉默不语。 许久,抬头看着天上细雨,轻声叹息着。 “谢先生当年应该便是青天道的门生?”明先生走了过来,与谢先生并肩看着那个坟堆。 谢先生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是的,只是白风雨前辈的故事还要在更久远之前。人生百代,他是少有的不化妖而见证了百年人世的人。” “我没有听说过他的故事。” 谢先生笑了笑,说道:“人间太多的故事你我都不曾听说,更何况这种已经成为了历史里将被遗忘的东西。” “一代大修,凄凉死去,未免让人感慨。”明先生叹惋着说道。 谢先生久久地看着白风雨的坟头,轻声说道:“人间哪个大修不是凄凉死去呢?” 二人沉默地看了那座坟许久。 “修道修道。”谢先生最后看了一眼新土坟堆,“何苦来哉?” 二人在微雨中转身离去。 于是人间上一个百年的故事,在并不惊动人间的一场微雨中,被世人遗忘了。 ...... 白风雨死了,那么柳三月呢? 在大泽中那处大雾丛林之中,三人盘坐在林间调息着。 流云剑宗之人被自己的剑削去一只耳朵,正在滴滴哒哒地淌着血。 藏在大雾中的御剑之人便在旁边,肩头插着自己的剑。 黑袍少年道人最为凄惨,道术反噬,一身血色小孔,看来已是活不成了。 用剑的二人平息了许久,沉默地看向在一旁抽搐着的少年道人。 流云剑宗的人站起身来,拿着剑开始在一旁掘着坟墓。 御剑之人叹息了一声,抬手拔出自己肩头的剑,干净利落地刺进了少年道人的喉咙。 于是少年道人头一歪,就此死去。 二人将少年道人埋进了刚挖好的坑里,又用土填上,这才想起他们并不知道少年道人的名字。 于是流云剑宗的人削了一块木板,伸手沾着地上的血,写了且谢苍生四个字。 少年道人的一生便埋葬在了少有人问津的大泽湿地之中。 剑宗二人走出了从林,站在湿地平原上,向着前方看去。 大雾之中有一条正在缓缓弥合的通道。 柳三月便是从这个方向逃离了。 二人沉默地看了很久,御剑之人轻声说道:“青天道绝学确实厉害。” 流云剑宗之人平静地说道:“毕竟当年曾是道门魁首。” 便在一刻钟之前,三人便已经将柳三月逼入绝境。 然而柳三月先前似乎一直是在藏拙,待到三人逼近过来的时候,却是骤然替青天开眼。 云雾天穹之上,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眼睛,三人来不及躲闪,便被那一道目光击中,道术与剑风倒卷,尽数落在了自己身上。 “绝学自然是要将一切做绝。”御剑之人缓缓说道,“他未入大道,便强行用这一道术,自然也是反噬极重。” 流云剑宗之人的左耳仍旧在滴血,但是他并没有在意,看向御剑之人。 “追吗?” “追!”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七十九章 打牌的人与什么都没有做的人 张小鱼在桥头唉声叹气着。 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但是他脸上的剑痕依旧时而会出现。 唯一能够让他比较欣慰的是。 看久了,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看了。 一池边传来了一些动静。 张小鱼回头看去,原来是先前匆匆离开的陈怀风又走了回来。 只是抱着一杯枸杞茶,锁着眉头,很是苦恼的模样。 张小鱼幸灾乐祸地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陈怀风走在桥边,把腿从护栏中穿过去,坐了下来,叹息着说道:“白风雨死了。” 张小鱼愣了一愣。 “白风雨是谁?” 沉迷打牌的张小鱼确实不知道谁是白风雨。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活跃在七十年前的道门大修,青天道前代观主。” 张小鱼这才想起来是谁,说道:“原来你说的是那个要将整个青天道带入十二楼的疯子?” “那是你师祖。”陈怀风好心提醒道。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我师祖只有一个,也是你师祖。” 说的便是丛刃他师父,丛中笑,剑圣青衣时代的七子三剑之一。 陈怀风轻声笑着,说道:“你这算不算数典忘祖?” 张小鱼仰头看天,笑嘻嘻地说道:“我这叫良禽择木而栖。” 陈怀风也是笑呵呵的,张小鱼自然是良禽。 就是偶尔有些禽兽。 比如通宵打牌,欠钱不还,死皮赖脸。 只是陈怀风笑了一会,便又愁眉苦脸起来。 张小鱼这才想起来二人一开始说的是什么。 “他为什么死了?”说着又觉得不对,“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他先前便一直在南衣城中。” “原来如此。” 陈怀风只道张小鱼是在感叹白风雨的事。 却不知张小鱼听到这句话,想起了自己消失了很久的剑。 原来南衣城中还藏了这样一个人。 怪不得自己的剑一直躲着不出来。 张小鱼如是想着。 陈怀风继续说道:“但是昨日他出来了,送了我半道风雨道术,用来开启南衣城的大阵。只是未曾想到,今日便死在城南菜市场外的巷子里。” “听起来很是古怪。”张小鱼说道。 “是的。”陈怀风轻声说道,“我先前前去看了一下,他死于剑意之下,但问题在于,那些剑伤是很多年前师父留下的。” 张小鱼歪头听着,说道:“然后呢?” 陈怀风转头看着张小鱼,轻声说道:“山河观有嫌疑。” 张小鱼沉默了下来,而后缓缓说道:“师兄觉得与我有关?” 话才刚说完,便被陈怀风用杯子敲了一下头。 “你瞎想什么?”陈怀风看着张小鱼有些哭笑不得。 “但是世人对于山河观的印象确实不好。”张小鱼双手抱头在桥面上仰躺下来,“他们觉得那里面疯子很多。” “山河观的人确实过于偏执,但那是他们的事。”陈怀风缓缓说道,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说你啊,师弟。” 张小鱼笑着说道:“我知道。” 陈怀风于是继续说着先前的事:“有人用乾坤卦术算出了那些残留剑意的激发位置,很轻松的杀死了白风雨,否则就算白风雨真的已经老得快死了,也不会这样死在一个菜市场外。” 张小鱼轻声叹息着:“这样说起来,我师父确实嫌疑很大,毕竟他曾经也是那个疯子的弟子。” “有些人本就是要死的。”陈怀风喝了一口枸杞茶,缓缓说道,“但问题在于。”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死了,杀他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张小鱼补充道。 陈怀风笑了笑,说道:“是的。” “我不道啊!”张小鱼懒懒地说道。 “真头疼啊!”陈怀风无奈地说道,“师弟你快好起来啊,我老是经历这样的事情,还怎么养生。” 张小鱼坐起来嬉皮笑脸地说道:“我好不了啦,师兄你就继续看下去吧。” 然后又被杯子砸了一下脑壳。 “白风雨代表了什么?”张小鱼摸着头说道。 “十二楼之人,人间顶尖大修,过往百年岁月里的风雨故事?”陈怀风一面想着,一面说道。 张小鱼低头看着流水,沉思许久,说道:“过往百年的故事里,牵扯到了哪些人?” “李山河,谢朝雨,白玉谣,神河,师父。还有很多,譬如整个青天道。”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陈怀风。 陈怀风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叹息着说道:“我也知道这些都是人间最上层的那些人,但是在这样的时间点出现这样的事,我心里总是不安。” 张小鱼再度瘫倒下去,说道:“我不管,我现在是伤残人士,我不想去想这些东西,师兄你快去打牌。” “......” 陈怀风抱着枸杞茶杯晃悠去了三池那边。 张小鱼坐了起来,看着桥下一溪桃花流水,沉默了很久。 李山河啊李山河。 张小鱼心中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这是山河观观主。 也是他师父。 风吹白衣,下面道袍上的那行字依旧清晰。 山河同坐风与我。 ...... 城南菜市场死去的那个老道人并没有在人间引起多大的轰动。 世人自然大多不知道白风雨的名字与他曾经所做过的那些事。 除了某些说书先生或者喜欢看传记小说的人。 陈鹤虽然知道白风雨这个名字。 但是那些风雨并不能吹进听风台来。 更吹不进老狗镇中。 陈鹤在老狗镇中。 在那株桃树下。 给草为萤煎着铁板豆腐。 人间无数草为萤,外面的草为萤在听风台坐着看传记小说,里面的草为萤喝着酒,笑呵呵地看着认真煎着豆腐的陈鹤。 一旁还有几篮水果,吃得太油腻了,可以吃两个解解腻。 春日微风,满湖落桃,身后有花海,远处是云崖。 甚是闲适。 草为萤舒服地喝着酒,抱着老猫,看向湖中。 陈鹤煎完了一大盘豆腐,端了过来,一同在桃树下坐着,吃吃喝喝的,很是自在。 但是有人不自在。 比如在湖中被白衣桃花提着剑追着砍的南岛。 那些湖底的画面在湖面上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地上已经有了好几柄断剑。 都是南岛与桃花相争,被桃花斩断的剑。 陈鹤吃着豆腐,看了许久,虽然湖底的画面,让人觉得险象环生,但是对面的那个白衣男子总会在关键时候收手。 “倘若真的能在这里过完一生,也是很好的。”陈鹤轻声说道。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但是终究是梦中小镇,至少现在还是,他连身体都还留在人间,自然不可能在这里面久留,他是活在伞下的人,不是活在梦里的人。” “他出去以后会怎么样?”陈鹤有些担忧。 “我不知道。”草为萤平静地说道,“他自有他的命运与旅途,我们只是偶尔的过客而已。” 陈鹤回头看着草为萤,叹息着说道:“我以为像你这样厉害的人,应该便会知道他的命运。” 草为萤轻声说道:“我可以知道,但是并不想去看。就像很多东西,真相是很残忍的一件事。与其知道,不如不知。” 陈鹤听着这句话,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你知道哪些真相?” 草为萤抬眼看着云雾大湖,好像一切都藏在了那些雾气里。 “很多。”草为萤低声说着,“世人知道的,不知道的,想过的,没想过的,我都知道。” “我可以听吗?” “每个人都可以听。”草为萤淡淡地说道:“但我不想说,也不想记得,所以我选择忘记,如果没有忘记,总有人想问,我就会心软告诉他,然后他们便疯了,忘记之后便少了这样的麻烦。有人问起的时候,我便可以坦然地说——我忘了。但有时候也会有些恶趣味,将一些东西教给了世人。” 草为萤想着人间的某个老道人,轻声说道。 “但这样不好。” 陈鹤静静地听着,虽然大多都不能明白。 草为萤抬头看着天空,似乎想起了很久远以前的一些事情。 “其实世人并不愚蠢,他们有自己的判断。” “比如什么?” “比如南衣与李二。” 陈鹤知道这两个名字。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南衣,便是南衣城的南衣,磨剑崖那一代崖主,剑圣青衣的师父。 李二,便是人间称为圣人的李二,函谷观前代观主。 草为萤平静地说着:“南衣做过很多事,哪怕如今的人间,那些趴着看桃花,坐着守清泉的人,依旧活在南衣的影子里。但是世人已经忘记了南衣是谁,世代血脉中留存的痛苦,让人们不得不忘记很多东西。但是世人还记得李二,知道他是圣人。” “李二做过什么事?”陈鹤问道。 “李二什么都没有做。”草为萤平静地说道,“又或者世人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陈鹤轻声说道:“那他为什么会被称作圣人?”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草为萤叹惋地说道,“便是如此。” 陈鹤怔怔地听着,看向草为萤问道:“那你知道吗?” 草为萤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陈鹤有些失望。 却听见草为萤继续说了一句。 “但我能够猜到一些。” “什么?” “他替人间,守住了真相。”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八十章 山上走来的剑修 人间匆匆忙忙千秋万代,有人站在河畔怅望一世,沤烂成为泥沙。 有人抬头仰望天穹,自此化作风雨。 意义有与否,等到一切消逝,都不复存在。 唯有生命与岁月并流。 ...... 南岛放下剑,气喘吁吁地在苔藻大地上躺了下来。 大湖之底的岁月好像过得无比漫长。 或许是正在挨揍的原因。 身旁有许多的断剑,抬头那一片剑穹之中,依旧万千长剑高悬,如同没有减少过一般。 当南岛躺下的时候,白衣男子桃花也在一旁坐了下来,脸上的那朵桃花在水流中缓缓漂荡着,不知悲喜。 二人身周各自环绕着四道剑意。 这让南岛有些不爽。 那他妈都是我的! 但是桃花固执地认为二人相生,硬生生分了四道过去。 南岛歪头瞥了一眼在桃花身周盘旋的剑意,心里暗戳戳地骂了一句叛徒,又转回头来,把自己的四道剑意全收进了神海之中。 神海里有书有剑意,无数正在缓缓汇聚的元气溪流,或者说元气小河,还有那一棵桃树。 南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神海里会有一棵桃树,莫非便是不远处那个桃花搞的鬼? 南岛在神海中看了许久,却又不知道远在东海剑崖的先生是不是已经收到了自己的信。 外面过了多久了? 南岛觉得应该有大半年了。 也不知道草为萤把自己关在湖里做什么。 桃花很无趣。 除了让自己拔剑,就是让自己拔剑。 南岛不知道为什么,老是闻到铁板豆腐的香气,这让他经常分心,然后就被桃花一顿暴揍。 南岛一面想着,一面看着头顶剑穹。 却也是轻声笑着。 没死。 当然是最好的。 但是南岛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花无喜打成重伤的了。 想了很久,便又听到身边窸窣的声音。 桃花已经站了起来,身前小剑散去,天穹有剑落下。 南岛跳了起来,还没骂出口来,那一剑便来到了自己身前。 ...... 盘坐在大泽某处孤岛青山上的柳三月身前也有一剑落下。 劈在了道文上,道文瞬间加速流转,带着剑意穿破大雾而来的剑直接被弹开来。 柳三月不知道那三人究竟是何来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在大泽中伏击追杀自己。 磨剑崖的人还在那里坐着,那些藏起来的暗流便这般迫不及待地出现了? 这一代的磨剑崖,确实无法坐守人间。 柳三月睁开眼,看见在大泽之上执剑而来的那个人。 御剑之人依旧藏在大雾里。 至于那个黑袍道人,柳三月当时离开之前,曾看了一眼,也便猜到大概是死在了那片湿地丛林中了。 关于杀了一个人这件事,柳三月并不愧疚。 人间是美好的。 所以总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要去死。 看着盘旋在大泽中的剑,柳三月抬手撑了下地面,站了起来,大泽中空气很是湿润,所以当柳三月站起来的时候,手上沾了一手的青苔烂泥。 但是他总归要撑一下。 因为他的腿受了一些剑伤。 抬手在一旁的一朵开得茂盛的花上擦了擦,柳三月抬手掐诀,竖于胸前。 大泽青山,道风涌动,汇聚向柳三月的指尖。 万千古树尽折腰,向着柳三月倾倒下来,化作了一道厚实的屏障。 流云剑宗之人双手执剑,穿越大泽浓雾,剑势浩荡,一剑刺来。 而后无数古树被前进的剑刃破开,直指藏在青山中的柳三月。 流云剑宗之人其实也可以算作另一种意义的御剑之道。 他们将自己当成剑,穿梭在人间之中。 杀手出身的门派,自然冷酷且肃杀。 流云剑宗依旧有不少人喜欢走在黑暗里。 与其失手暴露在天日之下,不如直接带着玉石俱焚之势而去。 柳三月感受着穿梭在青山之中的那一剑。 心道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们流云剑宗? 但是这种事情,不是现在应该想的。 神海之中无数金光涌出,化作道文,附着在柳三月身上,一身青袍在风中猎猎而动,抬手迈步,身形闪动,却是直接出了青山,一拳砸向那一剑。 修道修道。 一修形体二修心意。 如果心意不够,自然形体来凑。 道门的人道袍飘飘,谈吐自如,看起来温文尔雅,但是在磨剑崖崛起之前,他们才是人间最讲道理的人。 譬如函谷观绝学,九字真言,字字都是为了强化自身而来。 所以这一拳,道理很大。 硬生生将流云剑宗手中之剑,剑刃都捶得崩飞出去好几块。 而与此同时,藏在大雾里的那一剑,却是再度袭来,柳三月神色不变,伸出另一只手去,一把握住了那柄飞剑。 如同修道修道最后,还是要靠拳头说话一般。 复古流剑派核心,自然也是天下万剑核心。 所以藏在大雾里那人也是化作剑光而来,一把握住了被柳三月制住的那一剑。 剑宗二人身周剑风不止,硬生生将柳三月推得向后倒退而去。 柳三月向后砸落在青山之上,两柄为杀人而来的剑飞旋着,落入一身新伤旧伤,滴血不断的二人手中,没有停留,再度执剑跃起,斩向柳三月。 柳三月躺在青山坑洞之中,无数道文溢出,盘旋在身前,堪堪挡住了那两剑。 神海之中漂浮于苍茫道韵之海中的大道之树无风自动,无数道果落下,落入道海之中,浩荡的天地元气涌动而出,身前道文形态暴涨。 剑宗二人神色一变,驾驭剑光退后而去。 柳三月被道文托起,悬浮于大泽之上,道袍飘飘,如同羽化登仙一般。 但不是羽化。 只是。 心意够了。 第九境与第八境自然不是同一种概念。 譬如张小鱼与陈怀风。 柳三月睁开眼,平静地看着远遁的二人。 人间太好。 所以他见不得藏在黑暗里的人。 苍穹之上。 有青天开眼。 剑宗二人抬眼看着天穹之上再度开眼的青天,相视一眼,没有再逃,沉默转身,双剑一同刺向柳三月。 然后在半途中被那一双漠然看着大泽的目光盯上。 死在了大泽之中,一并落入泽中。 黑袍少年道人好歹还有坟头。 但是他二人没有。 柳三月沉默地看着再度平静下来的大泽。 却是口中却是一口鲜血吐出。 一身道韵散去,落向青山之中。 不入大道,终究不入流。 青天开眼,自然便要将反噬落向自身。 柳三月躺在青山之上,双眼之中不断有血色涌出。 倘若不是重伤未愈,柳三月也不会再度使用这一青天道的绝学。 在三人之中,剑宗二人只是陪衬。 真正下手极重的。 是那个不知出自哪个道观的黑袍少年。 所以柳三月第一次青天开眼,也便是主要针对他而来。 柳三月睁开眼,人间无比昏暗。 他的眼睛在道术反噬中受伤极重。 或许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人间。 这对于柳三月而言,是一件十分难过的事情。 挣扎着坐了起来。 还未平息一会。 柳三月便听见青山之中有人踩着落叶而来。 回过头去。 昏暗的视界中,有个模糊的身影提着剑,一步步走来。 ...... 陈怀风抱着剑,站在南衣城城头。 人间有些骚动,但是依旧还算平稳。 往南而去的那片大泽之中的雾气在第二日,终于被世人们所察觉到。 人间历来对于那片大泽讳莫如深。 遇见了这种情况,自然有些担忧。 更何况,最近城里似乎不是很太平。 三月十五日有人说看见过剑宗弟子的尸体,后来附近又有个疯了的蘑菇妖。 再后来又死了两个人,都是莫名死的,最近的甚至便在今日。 很多事情世人们并不知道真相,但是所见足以让他们产生一些慌张的情绪。 于是便去了剑宗。 弟子们仍然在打牌。 于是放下心来——人间剑宗都在打牌,那我们慌什么,打牌去。 这大概也算是斜桥师祖当年来南衣城开创这个剑宗的原因? 陈怀风这般想着。 没有再去看城里。 而是看向凤栖岭。 那片高大巍峨连绵不绝,颇有隐世高人风范的剑宗之地,其实算不上什么。 八万剑修,没有几个能被世人记得的。 但是人间记不记得他们,却始终无法否认,南衣城的安宁,他们也有一份极大的功劳。 譬如现在。 当大泽起雾的消息缓缓传开。 凤栖岭群山之中,便陆陆续续地有人背了剑,饮了酒,下了山,在人间山林田野间走着。 那才是剑宗与修行界最初的模样吧。 陈怀风如是想着。 因为他们站得还不够高,所以始终脱离不了人间,于是心心念念着世人与自己脚下的这片大地。 古往今来,每逢大事,修行界损失最严重的地方便是岭南剑宗这些人。 南来北往,总要经过凤栖岭。 对于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责任感。 所以当年槐帝通冥,岭南剑宗无数剑修便视死如归地拦在了凤栖岭以北。 虽然确实如归了。 被杀得一个不剩。 后来万妖过泽,岭南剑修亦要下山,可惜被人间剑宗拦住了。 不然又得死伤无数。 他们好像有种愚蠢的热爱。 陈怀风这般想着。 这是人间剑宗的人没有的。 或许是因为比世人站得高太多,人间剑宗向来只看平稳。 陈怀风喝了口枸杞茶。 于是有第一个岭南剑修已经走入城中。 后面还有很多,但是陈怀风已经不看了,抱着剑喝着茶,走下城头去。 他也不确定大泽之中会发生什么。 所以这一次,确实需要岭南剑修的入场。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八十一章 陆小小 西外街。 长街尽头,有个无人问津的城主府。 府中很是宁静,只有三两个下人在扫着地,修剪着花枝。 北家自然很有钱。 但是或许是不喜欢让人们看见他们在南衣城中的窘迫处境一般,府中很少有很多的下人。 不止是北公子喜欢打发下人。 北园也是。 北园瘸着腿在槐树小道上走走停停,一面想着是不是又得招一批人来了? 白荷从外面走了回来。 今日她没有去街上的茶叶铺子炒茶叶。 大概也是没有心思炒了。 “白风雨死了。”白荷沿着小道向着北园走去。 这句话的声音似乎大了点,所以白荷看向那些在修剪花枝的下人。 几人抬头望天,心道今天的太阳真圆。 北园并没有在意是否被下人听去了一些东西,看着白荷许久,说道:“你不在意?” 白荷轻声说道:“他什么忙都帮,巴不得人间大乱,我又怎么会去在意他?” 二人在道上沉默良久。 “看来台儿真去找他了。” 北园有些惆怅地说道。 白荷低头看着一地落叶,轻声说道:“是的。” “我打算生个病。”北园缓缓说道。“你呢?” 白荷想了想,说道:“师兄去了大泽,生死未卜,我应该担心一下,那我去找下他吧。” 北园点点头,说道:“记得把江茱萸他们也带走。” “嗯。” 二人结束了简短的对话。 开始做一些合情合理的事。 白荷沿着小道去里面,打算叫上江茱萸他们几个青天道的人一并离开。 北园在道上看了许久花枝,突然开始咳嗽起来,咳得外面的路人都听见了,好像病得很重的样子。 城主府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人了。 ...... 伍大龙从西外街送菜回来的路上,听见有人在猛烈的咳嗽着,但是并没有在意,再去城北送一车菜,他就存够钱赎回自己的剑了。 于是开心的哼着小曲在路上推着车走着。 才离开城西的街巷,便看见有个抱剑的女子在巷子口冷笑着看着他。 “看来你玩得挺开心啊。” 伍大龙有些心虚想要绕路走,这个人他自然认识,隔壁小白剑宗的弟子,比他小几岁,叫陆小小。 据说原本打算叫陆小凤的,然后被她师父揍了一顿。 后来又自己改了叫陆小小风,被她师父按着在头上敲了三个包,才改了叫陆小小。 当然这些与伍大龙要躲着她无关。 看见陆小小那个冷笑的时候,伍大龙便知道事情败露了。 可惜推着车才拐过弯来,便被陆小小飞步跑上来,一把扯住了后领。 “你们天涯剑宗倒是想得好,偷偷把人灌醉,然后来南衣城抢人。”陆小小拖着伍大龙就往巷子走去。 “害得我们被四破剑程露打了一顿。” “这像人干的事?” 陆小小把伍大龙拖进巷子一边揍着一边骂着。 打了好久才松开了他,大口的出着气,好像舒畅了许多。 伍大龙只是嘿嘿笑着,也不还手。 陆小小看见这傻笑就来气,于是又揍了他一顿。 伍大龙鼻青脸肿的坐在巷子里,陆小小抱着剑站在对面,问道:“人呢?” 伍大龙摸摸头说道:“什么人?” 陆小小瞪大了眼睛,说道:“我们替你们天涯剑宗挨了一顿打,你别说你没有挖到人!” 伍大龙有些羞愧地说道:“我刚来南衣城,就被人间剑宗张师兄拉去打牌了,不小心把剑输掉了,还在存钱赎剑......” 陆小小抄起剑就砸。 “打牌打牌,我看你就像那张牌!” 伍大龙自知理亏,于是让陆小小揍了第三顿。 二人坐在巷子里,看着外面那辆还沾着菜叶的车,唉声叹气。 过了许久,伍大龙站起身来,走去推着车,说道:“我再去送一车,就可以赎回剑了,到时候我俩一起去悬薜院挖人。” 陆小小没有说话,挽起袖子,伍大龙抱住了头,还以为她又要揍自己一顿。 结果陆小小只是走过去一起推着车。 “加快速度,早干完早跑路,我听说程师兄也回来了南衣城的,万一被他撞见就不好了。” 陆小小催促着。 伍大龙哦哦两声,赶忙一齐推着车去菜市场装菜。 二人匆匆忙忙地在菜市里装了一车白菜萝卜,便往城北送去。 而后便去了张小鱼带伍大龙去的牌馆把剑赎了回来。 伍大龙看着失而复得的剑,一阵热泪盈眶。 陆小小踢了一脚他的屁股,二人向着悬薜院赶去。 “你今日怎么也来南衣城了?”伍大龙转头看着陆小小问道。 “你就在南衣城,你不知道?”陆小小没好气的说道。 伍大龙挠着头,说道:“最近忙着打工存钱,确实没注意。” “云梦大泽出事了。”陆小小有些担忧地说道。“整个岭南都开始下山了。” “出什么事了?”伍大龙有些茫然。 “雾太大了,不知道。”陆小小干脆利落地说道。 “......” 陆小小看着伍大龙,想了想,说道:“要不你别待在这个破剑宗了,来我们剑宗怎么样?” 伍大龙沉默少许,说道:“老头子虽然神神叨叨.....” “什么叫虽然神神叨叨,我看这老头子就是有病,哦,不对,天涯剑宗的人历来有病,这是岭南都知道的事。”陆小小嗤笑着说道,“一天天不修正道,剑都不练,一直想要把剑丢出去,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伍大龙无奈地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吧,至少他老人家还是完成了一半了的。” “那确实是一半,丢了一千年的剑,说是身处天涯之外,依旧可以一剑召来,但是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天涯剑宗有啥成果。” 陆小小讽刺道。 伍大龙也没有再争辩,呵呵笑着。 然后就被陆小小在头上敲了个包 悬薜院向来不拦人。 所以二人很是轻松地进入了院中。 梅先生正在隔壁探春园坐在梅花下晒太阳,看见二人进来,也没有多问什么。 岭南剑宗的人还是很好认的。 因为他们的眼神里有种清澈的愚蠢。 二人探头探脑地在院中寻找着。 然后找人打听到了青牛院的讲道坪所在。 毕竟那日南岛便是在这里入道的。 院里的先生正在讲道,二人也不好意思过去打扰。于是便想着在附近找几个溜号的学子问一下。 可惜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倒是看见个小屁孩在道边坐着,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屁孩自然便是李蝶。 跟着张小鱼学了几日剑,张小鱼便不见了踪影,于是有些苦恼地在路边看着杏花发着呆。 然后便看见两个狗狗祟祟的人向这边走了过来。 “小少年你在看什么呀?”陆小小笑眯眯地问道。 李蝶想了想,觉得二人甚是古怪,站了起来便要离开。 陆小小赶忙拉住了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糖果来,正打算诱惑一下李蝶。 却没想到李蝶只是轻蔑地看了一眼二人,口中吐出了两个字——二逼。 陆小小气得牙痒痒,李蝶却是轻蔑地笑道:“我辈修士,当心存装逼大道,又哪里是这种小伎俩便可以骗走的。” 看来李蝶被张小鱼教的很好。 陆小小目瞪口呆地看着李蝶扬长而去。 张牙舞爪地就要追上去揍他一顿。 可惜被伍大龙拉住了,于是给伍大龙的手上挠出了几条血印。 二人在杏花道上待了许久,讲道坪有先生下了课,向着二人走来。 李蝶跟在谢先生身后,指着二人告着状:“谢叔,就是他两想要把我拐去卖了!” 伍大龙慌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们只是想要打听个人。” 陆小小亦是疯狂地点着头。 院里的先生虽然名声不显,但是二人却也知道,这里面卧虎藏龙,万一便是个小道境的大佬呢? 谢先生确实是小道境,但不算大佬,见二人的神色,也知道这里面大概有误会,把李蝶哄去了溪边玩水。 这才微笑着看着二人问道:“二位想要找谁?” 陆小小捅了捅伍大龙的腰。 伍大龙犹犹豫豫地说道:“嗯....一个叫南岛的少年.....” 谢先生愣了愣,上下打量了二人许久,这才问道:“你们找南岛做什么?” 陆小小理直气壮地说道:“听说你们悬薜院不肯收他,所以我们打算带他回岭南修剑。” 岭南剑宗的人。 谢先生沉思少许,说道:“我也有几日未曾见过他了,你们可以去藏书馆找下,如果找不到,可以去小竹园问问云胡先生。” 伍大龙犹豫少许,看着谢先生问道:“你没骗我们?” 谢先生轻声笑着,说道:“我骗你们做什么?” “我听说他天赋很......” 伍大龙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陆小小捂住了嘴巴。 谢先生微微笑着,似乎没有在意二人没有说完的话,说道:“悬薜院不肯收他,岭南若是愿意收,也算有个去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陆小小抱剑向谢先生行了一礼:“多谢先生。” 伍大龙同样行了一礼。 谢先生挥了挥手,笑着说道:“去吧。” 二人离开了青牛院讲道坪。 李蝶识趣地玩完了水,甩着手走了过来。 “他们来做什么的啊?” 谢先生轻声笑着,说道:“来追梦的。” “追梦?”李蝶歪着头,有些不解。 岭南当然不甘心永远籍籍无名。 握剑的人,谁不想站在更高的地方看看呢?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八十二章 我叫你打牌 伍大龙与陆小小又狗狗祟祟地摸去了藏书馆。 陈鹤已经从老狗镇回来了,正在楼下看书,看见二人总觉得有些眼熟,抱着书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这个三十五岁的老男人是谁。 伍大龙也认出了陈鹤。 “咦,你怎么在这里?” 伍大龙很是惊讶。 陆小小在一旁盯着二人,没有说话。 陈鹤笑了笑,说道:“我肯定在这里啊,我就是院里藏书馆的人,你找到这里来了,是要说那个铁板豆腐的事吗?” 伍大龙摆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那个以后再说,我今天主要是想来找个人,听院里的先生们说,他在藏书馆,所以就来这里看看,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陈鹤心道藏书馆除了我还有谁,于是问道:“你要找的那个人是不是叫陈鹤?” 伍大龙愣了一下,说道:“陈鹤是谁?” 陈鹤捂脸说道:“陈鹤就是我。” “......”伍大龙有些尴尬。 陆小小看着陈鹤笑着说道:“这位先生,我们是来找一个叫南岛的少年的。” “哦,南岛啊......”陈鹤下意识地说道,旋即又觉得不对,好奇地看着二人,“你们找他做什么?” 原本陈鹤以为会是南岛家里的亲戚啥的,但是想起来先前他推着南岛在街上卖豆腐的时候,伍大龙完全没有认出南岛来,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比较谨慎地问了一下。 伍大龙想了想,诚恳地说道:“我们是凤栖岭的剑修,我叫伍大龙,她叫陆小小,想来问下,看他有没有想法和我们一起去学剑。” 虽然很诚恳,但是很没有底气。 陈鹤以为剑修应当都是御剑而来,一身剑意地停在空中,看着他们——小子,你根骨不错,本座决定收你为座下弟子...... 要不就是那种高深莫测型的,毕竟很多传记小说都是这么写的。 不过想想第一次遇见伍大龙的时候,他正在街边蹲着休息,估计气质也上不来。 陈鹤想了想,问道:“哦,岭南剑修啊,是哪个派的?” 伍大龙有些羞涩地说道:“天涯剑派。” 本以为陈鹤没有听说过这个剑派的名字,没想到陈鹤倒是有些惊诧。 “哦,你们就是那个上剑不练练丢剑的门派?”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伍大龙哀叹一声,心想早知道报陆小小的小白剑宗了。 陆小小也在一旁偷偷踩了伍大龙一脚,估计也是觉得太丢人了。 陈鹤倒没有嗤笑他们的意思,反倒是十分好奇地看着伍大龙。 “楼上就有本你们天涯剑宗的剑道入门,我当初无聊翻过几次,人在天涯,无处不是剑,挺有意思的!你练成了没有?” 伍大龙本来还挺开心的,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尬笑两声,说道:“没有。” 就像当初伍大龙和南岛说的那样,只是岭南小剑而已。 这并不是谦虚,而是真的只是小剑。 陈鹤见伍大龙这般模样,也没有问下去,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了,但是怎么说呢?你们的希望可能要落空了。” 陆小小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陈鹤说道:“南岛几日前和人在城中打了一架,现在还是生死未卜,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去你们岭南,但是现在这种情况.....”陈鹤歉意地看着二人,“我不能让你们带他走。” 伍大龙愣在了那里,说道:“怎么会这样?” 陈鹤叹息着说道:“他和别人结了仇,就是三天前的事吧。” “你卖豆腐的时候推着晒太阳那个就是他?”伍大龙突然想起来什么。 陈鹤点了点头。 伍大龙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遇见过南岛两次了。 一次是在万灵节的时候,一次便是在几日前。 只是自己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原来那个打着黑伞的少年便是南岛。 伍大龙呆呆地站在那里。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用力地抽了几下。 打牌打牌,我叫你打牌。 陈鹤赶忙拉住了他。 “伍大哥别这样,别这样伍大哥。” 伍大龙唉声叹气地停了下来,陆小小却是有些怀疑地看着陈鹤:“他现在在哪里,我们能去看一眼吗?” 陈鹤指了指楼上。 陆小小拉着伍大龙就往楼上跑去。 听风台上,草为萤抱着本书正看得入迷,便看见两个三十来岁的剑修跑了上来。 愣了一愣。 伍大龙与陆小小也愣了一愣。 陈鹤没说这上面还有人。 陆小小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有些慵懒的少年,笑了笑,说道:“你便是南岛吗?”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我应该不是,旁边那个才是。” 二人的目光落向了听风台一旁,有个撑着黑伞的少年盘坐在一边,身周剑意环绕,胸前扎着一朵快要枯萎的桃花。 不见呼吸,好似死人一般。 陆小小这才相信了陈鹤的话。 颇有些遗憾地走上前去,看了南岛很久,不住地叹息着。 伍大龙安慰着她,说道:“没事,等他醒了我们再来看看就是了。” 陆小小摇着头说道:“我只是可怜我们白挨那一顿揍了。” “......” 陆小小看向草为萤,问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 草为萤低头看着书,说道:“不知道,你们找他做什么?” 伍大龙将来意说了一下。 草为萤放下了书,上下打量着伍大龙很久,又看向他身后那柄剑,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声笑着,说道:“原来是这样,那等到时候,如果他醒了,我会和他说一下的。” 伍大龙很是感激地说道:“多谢多谢。”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不用客气。” 陆小小却是盯上了草为萤,不知为何,她觉得草为萤应该很适合做个剑修,于是走到草为萤身边坐下,笑眯眯地说道:“你呢,有没有兴趣和我们去学剑?” 草为萤神色有些古怪。 想了想,说道:“现在我还有些事,等我忙完了,或许会考虑一下?” 陆小小很是热情地招揽着,说道:“你如果想学剑的话,一定要记得来岭南找我哦,我是岭南小白剑宗的,你不要看人间剑宗那些地方有名气,在那里很难出头的.....” 草为萤微笑着说道:“好的。” 陆小小又客气了一阵,然后就被伍大龙拖出了藏书馆。 陆小小自然还在想着怎么把那个青裳少年骗去小白剑宗的事,伍大龙却是有些发愁地蹲在路边抱着自己的剑在那里自然自语。 “剑啊,剑啊。” 陆小小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你在做什么?” 伍大龙叹息了一声,说道:“其实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的。” 陆小小满头疑问:“什么不应该这样?” 伍大龙低声说道:“你刚刚没有看见那个少年的境界吗?他已经是知水境了,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出关。” 陆小小也沉默了下来。 “岭南那种地方能给他什么呢?”伍大龙轻声说道,“山上几块菜地?山下几亩薄田?” 陆小小也在伍大龙旁边蹲了下来,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方才陈鹤小兄弟说他三日前和人争斗,生死不知的时候,我还有愧疚,想着要是我没有去打牌,早早地找到他,带他回剑宗,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伍大龙苦笑一声,继续说道:“但是后来想想,其实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或许他的一生也就被毁在岭南剑宗了,岭南剑宗八万剑修,有几个出头的呢?” 陆小小也没有揍伍大龙,想着确实是这样的。 伍大龙站了起来,抱着剑自顾自地走着。 陆小小在后面问道:“你去哪里?” “我出来快半个月了,也不知道老头子有没有记得给菜地浇水。”伍大龙失落地说道,“我回去浇水去了。” 陆小小哦了一声,回头久久地看着听风台边那个正在看书的少年。 叹息一声,心道,那你也不要来了。 而后追上了伍大龙。 二人在院里小道上走着。 “你也回去吗?”伍大龙看着陆小小问道。 陆小小沉默少许,摇了摇头:“南边大雾,有很多人都会下来,我就不回去了。” “人间其实并不缺我们这样小小的剑修。” “如果人人都是这么想,那么南衣城就没人了。” 伍大龙沉默少许,说道:“等我回去浇完了菜地,我也回来。” “嗯。” 二人并肩出了院门,一个向北而去,一个留了下来。 ...... 梅先生与谢先生站在院门口,看着离开的那两个在人间籍籍无名的身影。 “那晚你与南岛说的话很有道理。” 谢先生叹息着说道:“世人一入了大道,便顾不了人间,顾不了后人,总想着能有多高便走多高。” 梅先生轻声笑着,说道:“只是随口胡说而已。” “但是不可否认,或许人间修行界下层,更讨世人喜爱一点,他们还没有走出去,没有尝到大道恶果的甜美。于是想着几亩薄田,几分人间。”谢先生歪着头想着,“或者娶妻生子,把人间传承下去。” 梅先生看着谢先生,说道:“你呢?” 谢先生轻声笑着,说道:“我就算了,不娶了也不生了。” 梅先生叹息着说道:“看来有些东西你还是不能释怀。” 谢先生看着满院寥落的青苔,沉默良久。 “谁不是呢?” 于是梅先生也沉默了下来。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八十三章 湖底走出的少年 老狗镇,大湖之中。 南岛拄着断剑,在湖底苔藻大地上不住地喘息着。 白衣男子桃花便在不远处,手中长剑依旧,面无表情地走过来。 南岛挥了挥手,示意桃花等会再战。 桃花虽然点了点头,但是却没有停下来。 南岛歪头看着提剑缓缓走来的桃花,忽然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而后匆匆向着一旁滚开。 满地苔藻被一剑劈开,纷乱地飘向剑穹之上。 南岛趴在不远处,看着那没有丝毫留手的一剑,心中一惊,抬头看向桃花。 没有五官,自然看不见神情,只有一朵鲜艳地桃花,在水流中似是无情且狰狞地招摇。 他不会真的想杀了我吧! 南岛蓦地想到。 “活在人间是一件残酷的事情。”桃花声音淡漠地开口,长剑指向南岛,“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 剑穹之上一阵躁动,桃花身周盘旋的四道剑意疾射而去,于剑穹之上缠绕四柄长剑落下,落向南岛趴着的大地。 南岛挣扎着爬起来,身周剑意迎了上去,只是瞬间便被击溃。 好在拖了一刻,让南岛拄着断剑站了起来。 “你如果不行。”桃花淡淡地说道,“那便我来。” 南岛沉默地站在那里。 原来是真的要杀了自己。 桃花没有给南岛过多的思考时间,执剑一剑刺来,四柄盘旋在湖底的长剑尾随着,一并袭来。 南岛沉默地看着那穿越大湖而来的五柄剑,现而今的他手中并没有那柄黑伞。 也没有人永远都会缩在伞下。 南岛被击溃的四道剑意再度在身周凝聚,落在了手中断剑之上,顺着断裂的剑身攀援而上,化作了另外半截剑身。 但没有什么断剑重铸。 只是为了迎剑而已。 南岛抬手,剑意长剑横于身前,死死地盯住了桃花刺来的那一剑。 而后同样一剑刺出。 没有两剑相交。 桃花的剑刺入了南岛的心口。 南岛的也是。 所以两柄剑都没有很深入。 剑锋都是堪堪停留在了一颗跳动的心脏之前。 桃花低头看着南岛。 是的,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南岛自然无法再躲过那些剑。 所以他也选择了不躲,也不守。 你要杀了我去人间。 那我就与你换命。 所以桃花停了下来,身周的那四柄长剑也在逼临南岛眉心的时候停了下来。 南岛安静地看着桃花。 似乎一切都这样止息了。 但是没有。 南岛闷哼一声,推着剑往前再进了一寸。 桃花低头看着南岛的心口,也看着自己的心口。 二者都开始向外泵涌着血液。 桃花似乎是笑了起来,脸上的那朵桃花在不断的招摇着。 很是灿烂,很是肆意。 “很好。” 南岛轻声说道:“还可以更好。” 于是推着剑便要再刺入进去。 桃花身周四柄长剑倏忽袭来,将两柄剑一齐斩断。 南岛向后退去,拄着剑跪坐下来,抬头看着心口残留半截剑意锋刃的桃花,缓缓说道:“我其实不相信相生的事。” “所以?” “所以总要有个结果。” 南岛骤然暴起,身周天地元气暴涌,几乎是一瞬之间,便冲到了桃花身前,一把将那半截剑意之剑推入了桃花心口。 桃花低头平静地看着南岛,看着这个少年,却是感受不到痛楚一般,只是平静地说道:“这样是无用的。” 桃花抬手将南岛推开去,抛下了手中的断剑,在大地之上盘坐下来。 身前那柄原本消散的小小的剑便再度凝聚而出,虚捧在掌心,桃花抬头看着南岛。 “你要学会拔剑。” 南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向着桃花推涌而去。 直到停在了桃花身前。 那朵桃花在水中荡漾地看着南岛。 于是南岛抬手,握住了那柄小剑,拔出了一寸。 而后消失在了大湖之中。 桃花端坐在湖底,将那些嵌入心口的剑意逼了出来,与身周四道汇聚到一起。 脸上桃花无比鲜艳。 像是吐了血一般。 心口的那些血色渐渐被湖底水流带走,拖曳着一线殷红地色彩,向着某处而去。 桃花站了起来,追寻着血迹而去。 于是破湖而出。 ...... 一刻钟前。 草为萤在大湖边吃着陈鹤先前煎好的豆腐,一面看着湖水中的二人。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很是满意地点着头。 “确实很好。” 也不知道说的是豆腐还是什么。 吃了一阵,草为萤拿起酒葫芦喝着酒,站了起来,抬头看了许久的桃树,轻声笑着,向着小镇内走去。 总有人会赢。 草为萤并不在意赢的是谁。 谁出来了,谁就是南岛。 很简单的道理。 并无差异。 一面在花海小道中走着,一面看着春日天穹。 这样的日子很好。 但是似乎持续不了多久了。 草为萤看着那些正在缓缓散去的大雾。 许多山峦正在缓缓地现出一角苍翠来。 就像当初在酒肆窗边的那场对话一样。 大雾散去,山崖合并,大湖汇聚成海。 便是一个人间。 但这个人间的历史还太短。 镇上的人们还只学会了酿酒这样简单的事情。 千万件简单的事情合并到一起,才算是人间。 草为萤在镇外停了下来,回头长久地看着那些大雾里的一切。 他忽然有些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做这些事情。 或许就像先前与陈鹤说的那样。 有很多人依旧活在南衣的影响里。 他也是。 只是多了些柔和,少了些冷冽。 草为萤想着,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然后沉默下来。 并无区别。 草为萤自嘲地想着。 有什么区别呢? 低头喝着酒,走入了镇子里。 镇上的人们安闲地在街上走着,春日小镇的风很好。 一切理想化的风都是好的。 草为萤在酒肆门口坐了下来,找了个小屁孩去给自己打酒。 至少最开始的时候都是好的。 直到很多年以后,人们才会开始有挣扎。 小屁孩打了酒,递给了草为萤,然后便去抓那只踮脚走来的狸花猫。 草为萤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很多年以后的事,交给很多年以后再说。 当人们有能力解决老狗镇的问题。 或许便能去看看真正的人间。 草为萤喝了一大口酒,开始安静地等待着。 等待大湖之下的那一个结果。 暮色西沉的时候。 镇子里的风里似乎带了些湿气。 像是有人在湖边带着一身湖水爬上岸。 于是那些晚风便将湿气带了过来。 草为萤心想,所以究竟是哪个呢? 南岛拄着一柄断剑来到镇上的时候,便看见草为萤在那里喝着酒,歪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东西。 南岛在草为萤身旁坐了下来,叹息一声,说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草为萤愣了愣,心道不应该我问你才对? 但草为萤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南岛抬手,指着自己的左耳。 那里有一道血痕。 “这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草为萤没忍住,笑了出来,笑了许久才正色说道:“抱歉。” 当然不是故意不小心的。 “你是不是以为我没看到。”南岛怀疑地看着草为萤问道。 “没有。”草为萤矢口否认。 南岛倒也没有纠缠下去,抬头看着小镇,回想着第一次走入这里的时候,那种不可置信的想法,现在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个镇子的存在。 看了许久,南岛轻声说道:“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东西,我记得你先前应该便与我说过,忘掉之类的话语。”南岛转头看向草为萤。“我忘记了什么?” 草为萤喝着酒,平静地说道:“忘掉了该忘记的东西。”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草为萤沉思少许,说道:“应该是好事。” 南岛轻声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是好事,那我也不管了。” “我以为你会纠结很长一段时间。” “我已经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南岛缓缓说道,“时间是不是已经过去了很久?” 草为萤摇摇头,说道:“按照你在人间的时间来算,这才是第三日。” 南岛沉默少许,看着草为萤说道:“那你可真是神医啊!”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虽然我知道你是在夸我,但我总觉得这句话像是在骂人一样。” 南岛古怪地看着草为萤,说道:“你好像有些稀奇古怪的理解。” 草为萤只是笑着,不说话。 二人坐在酒肆门口,抬头看着暮色小镇,远山云雾。 “你不回去看看吗?” 草为萤问道。 南岛摇了摇头,伸出两只手,来回转着。 他没有打伞。 原来不用打伞也可以走在人间的。 南岛这样想着,但是只限于天上镇。 “难得拥有了两只手。”南岛笑着说道,“我要多待一会。” 南岛已经很久没有试过两只手枕着头躺着的感觉了,于是他把断剑丢在一边,双手枕在脑后,向后倒了下去。 然后挨了一个小镇姑娘的耳光。 因为姑娘穿着碎花裙子正从旁边路过。 草为萤在一旁喝着酒笑着。 南岛捂着脸,很是委屈。 然后便决定回去了。 倒不是这个耳光让他不开心。 而是这个耳光让他想起了秋溪儿。 南岛看着一旁的断剑,犹豫着要不要将它也带回去。 草为萤也看着那柄断剑,却是开口说道:“湖底的那些断剑你都带上来了吗?” 南岛摇了摇头,问道:“怎么了?” 草为萤神色有些古怪地说道:“还是带上来比较好。” “为什么?” “销毁罪证。” 南岛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草为萤却是在思考着什么,自言自语地说道。 “正好也可以废物利用一下,看看镇子里的人能不能学会铸剑。” 南岛看着手里的断剑,递给了草为萤,说道:“那这个也给你吧。” 草为萤接过了剑,依旧在思考着。 南岛站了起来,腿脚还是有些不利索,一瘸一拐地向着镇外走去。 就像草为萤曾经和他说的那样,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 草为萤在身后,微笑着看着南岛的背影。 走到了镇外,南岛远眺着花海尽头的那棵湖边桃树,总觉得那里似乎被自己忘记了一些东西。 那是什么呢? 暮色渐渐散去。 南岛睁开眼,看见了另一片暮色。 陈鹤在台边坐着,津津有味地看着书。 草为萤便在一旁,微微笑着看着自己。 南岛愣了一愣。 产生了和陈鹤当初一样的疑问。 低头下意识地看向心口,那里什么也没有。 那枝桃花在南岛醒来之前便被草为萤折了丢去了楼下。 南岛重新抬起头看着草为萤。 人间无数草为萤。 南岛很快便想通了这个问题。 陈鹤似乎察觉到了一些东西,抬起头,看见南岛睁开了眼,很是欢喜。 “你终于醒了?” 陈鹤脱口而出这句话,又觉得好像有些不对。 毕竟才过去了三天。 南岛握着伞站了起来,就像当初他与陈鹤研究过的那个问题一样,腿麻了,而且先前的腿伤依旧没有好,一瘸一拐地走到听风台边,很是庆幸地说道: “是的。” ...... 南岛是一个很容易成为的人。 ......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八十四章 雪里走着的少年 南岛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一片雪色,很是茫然。 我不是在湖底吗? 但是那些景物是很熟悉的——是条巷子里,两旁积了许多的白雪。 这里是南衣城外十里的某个小镇。 南柯镇。 南岛自小生活的地方。 南岛并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大冬天。 低头看着自己,并没有穿着春日的衣裳。 而是厚厚的棉衣。 手中撑着一柄黑伞。 正在一条长街上缓缓的走着。 捂着嘴轻声咳嗽着,低着头,却没有看路,像是在沉思一般。 南岛记不起来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但他记得每一场雪。 那时候有过这样一场雪中的行走吗? 南岛一面走着,一面想着。 然后停了下来,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般,然后走到了墙边,抬手在别人家院子里探出来的枯枝上折了一截下来,塞入了袖子里藏着。 自己在做什么? 南岛有些不知所以。 于是走出了巷子,站在了小镇的街上。 镇上的人们也都是熟悉的,一个个裹着棉衣撑着伞在雪里走着,偶尔遇见了相熟的人,便停下来交谈一番,然后继续踩着大雪走着。 南岛在街边停了一阵,于是继续向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街边小酒肆里有人倚着窗子喝着酒,似乎醉的很深,目光迷离地看着外面的大雪。 南岛路过的时候看了他一眼,而后便平静地走开。 那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南岛的经过,只是倚着窗子,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南岛好像也没有在意这个喝醉的人,只是出于好奇看了他一眼一般。 只是不知为何,手里的那截断枝被攥得很紧。 踩着积雪的声音是沙沙的。 陷进去再拔出来,厚重的裤腿上都沾满了白雪。 南岛似乎沉浸在这种声音中,向着长街另一头的巷子走去。 听着它有规律地响着。 然后重合。 重合? 南岛想要回头看,但是转不过头去,自己只是低着头,平静地走着。 一直到走到了这条巷子的尽头,一处很是僻静的角落里。 南岛才停了下来,而后转身。 那个喝醉酒的人便在身后不远处,眼神清明,哪有半点醉意? 他的腰间有柄剑,还有一块令牌。 可惜是翻过来的,所以南岛并不能看见令牌上写的是什么东西。 但南岛知道那人是谁。 某个不知名的天狱吏。 “这位大人找我有事吗?” 南岛看着那人问道。 那人只是冷笑着,什么也不说,拔剑便是刺了过来。 南岛抬伞挡住那一剑,轻声说道:“你便不怕杀错人?” 黑袍天狱吏平静地说道:“我在南柯镇看了半个月了。” “所以?” “所以杀错的可能性不大。”天狱吏平静地说道,“就算错了也无所谓,让你们这样的人成长起来,可能会死更多的人。” 南岛轻声说道:“所以就算我不是的,也只能枉死在这里?” “但是很可惜,你是的。”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 继而又看向那个天狱吏,问道:“所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狱吏淡淡地说道:“并没有看出来,你们这样的人,太擅长忘记,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只是想套下你的话而已。” 所以很多东西,一剑劈过来,比什么都有用。 哪怕劈错了。 人间不喜欢天狱,自然是有原因的。 天狱的人变成这样,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倘若说人间都是疯子,那么十二楼的人便是混迹其中的正常人。 所以他们会隐藏,会模仿。 但是很多东西,本质里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所以天狱的人选择了一种很极端的方式来找出他们。 南岛撑着黑伞,将天狱吏手中的剑弹开,而后浑身缩在伞下,向着天狱吏撞了过去。 很是粗暴野蛮。 相比而言,天狱吏便显得温文尔雅许多,握着剑在巷中躲闪着,不断地寻找着机会,刺出一剑。 二人纠缠许久,又重新回到了那一处角落,只是这一次换成了天狱吏。 被南岛撑着黑伞顶在了角落里。 手中的剑也被撞开了。 二人身周都是有着天地元气涌动着。 天狱吏平静的看着南岛,说道:“南衣城不止来了我一个人。” 南岛亦是平静地说道:“过往十一次,来的人也是这么说的。” 天狱吏想起了什么,神色变了一变。 “原来这里不止你一个人。”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他们走着走着,就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只有偶尔的一两个,刚好走进了这个镇子里。” “看来南衣城天狱很早便注意到这里的问题了。” “是的,只不过他们每次都忘记了。” 二人在巷子里相对沉默着。 “一千年了,从来没有人真正的见到过那扇所谓的天门。”天狱吏看着南岛,缓缓说道,“你们到底想要追求什么?” 南岛平静地说道:“没有什么,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所以便成为疯子?” “我没有成为疯子。” “你迟早会是的。”天狱吏声音冷冽地说道,“你迟早会是的,越往后走,你便会忘记越多,直到什么都不记得,连身而为人都不会记得,于是漠视人间,漠视生死,这样的人,不是疯子,难道还是救世主?” 南岛沉默下来。 天狱吏却是突然暴起,一把推开了南岛的伞,从袖子里滑出一柄短匕,狠厉地刺向南岛的心口。 然后在心口之外一寸停了下来。 有截树枝先于他一步,刺进了他的心口。 树枝比短匕长。 所以天狱吏没有刺进去。 南岛用伞推开了心口一片殷红的天狱吏,看着他倒在地上。 “是你先动的手。” 然后抬头看向天空。 “也是它先动的手。” “我别无选择。” 南岛拖着天狱吏的脚向着巷子不远处走去。 停在某个院子门口,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有炉子正在烧着,有人正在檐下睡觉。 南岛将天狱吏的尸体拖到了炉边,然后抱起来,丢进了炉子里。 很快连渣都不会剩下。 南岛在炉边站了很久,而后猛烈地咳嗽着,唇角咳出了不少血迹。 檐下睡觉的人被惊醒过来。 “你又出去了?” “有人来了,我只好出去看看。” 那人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又嘱咐道:“记得握紧伞。” “嗯。” 南岛向着院后走去。 然后停在了那棵已经枯死的桃树下。 哀伤地看着。 来自大湖中的南岛沉默地目睹了一切。 但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哪里开始的? 南岛在院子下拿了个酒壶,开始喝酒。 于是咳嗽声便好了一些。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是桃花。 手中捧着剑的桃花。 人间看不见的桃花。 “拔剑吧。” 于是南岛走过去,将那柄剑拔出了半寸。 二人沉默地看着那柄剑。 “还不够。” 于是一切膏盲。 而后南岛如同落入了一场绵延整个人间的大雪中。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于是艰难地在雪中走着。 大雪人间什么也没有。 只有南岛与那柄黑伞,像是在雪地中长出的蘑菇一般。 风雪穿体而过。 像是在带走很多东西一般。 南岛渐渐忘记了很多。 连方才所见都渐渐遗忘。 不记得从何来。 不知道如何去。 于是直到被大雪淹没。 ...... 南岛无数次觉得自己似乎在一场大雪里被淹没了,而后冷死,窒息而死。 而后突然惊醒过来。 看着檐下炉子上正在咕噜噜地响着的酒壶,南岛挠了挠头。 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南岛盯着檐下的酒壶发着呆。 炉子烧得正旺,里面的桃花想来应该正在浮浮沉沉。 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南岛于是抬头看向院子里。 三月的暮春的风正在缓缓吹着院子的草木,有桃花正在缓缓飘落,来自于角落里的一株桃树。 那株桃树长了很多年了。 什么时候开始长的南岛已经不记得了。 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檐下煮着桃花酒。 酒液沸腾着,蒸汽推着壶盖咣当地想着,把南岛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煮过头了。 匆匆将酒壶提了下来,放在旁边凉了一会,南岛才拿起放在一旁的木碗,倒了一碗有些浑浊的酒水,然后坐在檐下小口的喝着。 院外是条巷子,南岛喝完了那一碗酒,在暮色时分走过院道,提着酒壶,打开了后院的门,倚着院墙,一面看着偶尔路过的街坊邻居,一面微微笑着打着招呼。 远处巷角暮色桂花树下,有几个老人正在坐着闲聊。 有大爷在哼着少年时听过的,很多年了才重新想起来的调子。 大妈们笑呵呵地听着,然后闲扯着东南西北听来的消息。 有些远,所以南岛听得模模糊糊地,也便没有在意。 无非家长里短远近乡邻的一些闲嘴。 南岛单手提着酒壶,也单手打开了壶盖,低头看着里面被煮掉了色彩的桃花,然后又盖了上去,就着壶嘴喝着。 一直到喝完了半壶酒,才关上了院门,重新回到院子里。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空落落地。 南岛在院子里停下,看着那株桃树,又看着自己,似乎并没有少什么东西。 双手双脚都好好地挂在身上。 会少了什么东西呢? 南岛看了一阵,将那种感觉丢给了下午不小心睡得那一觉。 午后醒来,自然很容易让人觉得无比失落。 于是回到了房间里,觉得还有些倦意,把酒壶放在一旁,便睡了过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八十五章 师兄在想什么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二十六。 满院白花在院子里落了一地。 林二两抱了一堆案卷,在檐下一面喝着茶一面看着。 简十斤从院外转悠进来,颇为惋惜地看着一地落花。 “怎么今日落得这么多?” 林二两并没有接话,只是神色阴沉地看着桌上的东西,过了许久,才看着那边在地上弯腰捡着梨花的简十斤,缓缓说道:“或许不止今日落得这么多。” 简十斤低头嗅着手中的梨花,听到这句话,有些惊讶地回头看着林二两。 “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林二两将案卷合上,看着一地落花,缓缓说道:“天狱有些东西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有很多游走巡查在外的狱吏,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林二两皱眉说道,“最久的一个,是在五年前。” 简十斤捏着一朵花走了过来,看着桌上林二两列出的那些名字,也没有笑了,沉默许久,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的?” “昨日白风雨死后,我想着回来整理一下卷宗。”林二两缓缓说道,“然后便发现天狱回报狱吏人数不对,南衣城周边本应有两百三十四人,然而除却一些卸职与死去的狱吏,只有一百九十八人,少了十二个。” 黑院之中一片沉默。 “他们最后一次任务回报,是去哪里了?” 林二两抬起头来,轻声说道:“南柯镇。” 简十斤沉默着,将手里的那朵花捏成了一团。 “看来我们经常会忘记一些东西。” 林二两平静地说道:“接下来要查很多东西。” 简十斤点了点头,将手里的污秽抛向院外。 “先查天狱内部,从我们自己查起。” “如果我们不是十二楼的人。”林二两看向南方。 “那么那里肯定有。” ...... 南岛撑着伞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陈鹤昨晚与草为萤畅饮到半夜,现在应该还在门房里呼呼大睡,草为萤却是在台边抱着本书看得入神。 南岛走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是自己曾经翻过的那本天涯剑宗剑道入门,一本云里雾里的书,不知道为什么草为萤能够看得进去。 “这本你能看得懂?”南岛在台边坐了下来,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里面有些很有意思的想法。” 南岛凑过去看了两眼,又坐了回去,摇了摇头,闭上眼开始蕴养剑意。 “太勤快了不好。”草为萤却是莫名其妙地说道。 南岛沉默了少许,睁开了眼睛。 草为萤微微笑着在书后看着南岛。 二人相对无言许久。 南岛在一旁拿起了桃花剑与鹦鹉洲。 “那我去外面逛逛。” 草为萤点了点头。 南岛撑着伞拄着剑向着楼下走去。 少女杭悦却是正在一楼,坐在书架边,咬着笔杆子,愁眉苦脸地坐着。 看见了南岛,却是有些诧异,问道:“咦,好几日没有见到你了,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南岛笑了笑,说道:“没什么,腿伤了,养了几日。”说着便看着杭悦抱着那本书,“你在做什么,看起来这么苦恼的样子?” 杭悦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们文华院的,最近都挺苦恼的,春考就要来了,虽然知道自己不是那块能考上去的料,但还是得努力一下不是吗?” 南岛这才想起了春考这件事。 杭悦继续说着:“但是听外面说最近南衣城可能会有大事发生,不知道春考会不会延期,要是延期就好了。” 南岛愣了愣,问道:“什么大事?” “很多啊,不过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听说岭南剑宗的人都来了好多了,南衣城客栈现在是真的一房难求。”杭悦叹息着,“不过好像人间剑宗那些地方没有什么大动静,应该只是虚惊一场吧。” 杭悦说着,想起了什么,看向南岛,“你不是学剑的吗?要不帮我去人间剑宗问问?” 世人的朴素观点。 学剑的便一定能去人间剑宗。 修道的肯定见过函谷观。 不过人间牌馆啊不对,是剑宗,人间剑宗确实不会拦着别人进去。 尤其是想要进去打牌的。 南岛想了想,反正自己打算闲逛一下,去问一下也可以。 毕竟自己也有些好奇,发生了什么。 感觉一觉醒来南衣城都有些不对劲。 和杭悦又闲聊了几句,南岛便出了门去。 清晨春光明媚,所以路过小竹园的时候,南岛看见云胡不知也没有窝在房间,而是在外面小道的椅子上抱着书发着呆。 应该还是那个修长生的问题。 南岛没有打扰他,撑着伞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走到悬薜院前院的时候,便看见陈鹤已经起来了,拿着扫把,在道上哼着曲子扫着地。 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撑着伞拄着剑走过来的南岛,陈鹤开心地打着招呼。 南岛走了过去,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扫地了。” 陈鹤一面把落叶扫到一起,一面说道:“梅先生昨日也和谢先生喝酒去了,现在还没来,我就干脆把地扫了算了。” 南岛伸手要去拿扫把:“我来吧,说起来我都忘了这是我的活了。” 陈鹤没有把扫把给南岛,调侃着说道:“等你一瘸一拐地扫完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但是我是修行者,我可以用像御剑一样御使扫把啊。” 陈鹤固执地说道:“你还是养伤为主。” “行吧。”南岛撑着伞往旁边让了让,陈鹤扫着地走了过去。 “对了,你是要出去晒晒太阳吗?为啥不坐天衍车?” “算了,我车技太差,怕撞到人。” 陈鹤哈哈的笑着,“有空和我多学学,我可是南衣城最会开车的人。” 那日去找南岛的时候,陈鹤一路狂飙半座南衣城,都没有撞到人,确实车技一流。 南岛轻声笑着,许久,看着陈鹤说道:“多谢。” 陈鹤没有回答,继续哼着曲子,扫着地。 南岛于是出了悬薜院的大门。 悬薜院在南衣城南,人间剑宗在南衣城北。 自然要走很久。 好在南岛也不急,便慢悠悠地走着,用了许久才重新站在了剑宗大门口。 也不知现而今他们是不是还会将自己拒之门外。 南岛如是想着。 然后便看见了在大门口台阶上坐着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的是陈怀风,小的自然是胡芦。 陈怀风看着这个拄剑而来的撑伞少年,惊疑了一下,但是很快便将那种神色藏了下去,微微笑着向南岛点了点头。 南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看起来就很温和的,还抱着一杯枸杞的人,会向自己笑着点头,但是别人有礼,自己也不好失礼。 抱剑行了一礼,说道:“见过二位师兄。” 胡芦抬眼看了南岛一眼,懒洋洋地说道:“师父不在。”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我是来找张小鱼张师兄的。” “哦,进门右拐。” 陈怀风喝了一口茶,向南岛歉意地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他在门口坐太久了,情绪有些不好。” 南岛想起了最开始的时候那次二话不说直接拒之门外,这样的态度,可能已经算好了? 于是行了一礼说道:“多谢二位师兄。” 陈怀风给南岛让出路来,南岛又说了一声多谢,而后走入门去。 门口的两人看着门里少年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走远去,转回头来,相视许久。 “师兄在想什么?” “我在想确实很像。” 很像那自然不是了。 陈怀风抱着剑,在门口沉思着。 南岛的因果故事,他也有所耳闻。 ...... 南岛沿着上次来的方向,一路走去。 一池外那座木屋附近没有看见那个叫丛心的小女孩,不知道哪去了。 想来当初送她的那朵桃花都枯萎了吧。 南岛想到这里,便沉默下来。 哪里来的桃花? 他忘记了。 于是走入一池中去。 张小鱼正在桥头看花,脸上有时出现的剑痕已经浅了下来,看起来已经好了很多了。 当然,张小鱼的故事南岛并不知道。 所以看见张小鱼脸上浅淡的剑痕时,南岛也只是以为那是趴着睡久了的印子。 “师兄怎么在这里?” 张小鱼听见声音,回过头去,看见南岛的一瞬间,愣了一愣,继而又有些心虚的转回头去,尬笑两声,说道:“没什么,就是想看看师父平日都在这里做什么。” “哦。”南岛也没有深究下去,走了过去,在桃树下坐下。 张小鱼心虚了一阵,又回过头来,看着南岛好奇地问道:“师弟你没事了?”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应该是没事了,那日多谢师兄了。” 去杀花无喜那天,那个南楚大巫的态度很是古怪。 南岛便猜到了张小鱼肯定便在附近。 张小鱼歪着头故作不知,说道:“你在说什么?” 南岛笑了笑,说道:“没有什么。” 张小鱼看着桃花流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唉声叹气着,“也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好久没打牌了。” 南岛这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 “听说南衣城要出事了?” 张小鱼转头看着南岛,问道:“谁说的?” “院里的人。” 张小鱼沉默少许,说道:“没有。” 但是很快又否定了自己。 “可能会有。” 张小鱼有些苦恼地躺了下去,说道:“我不知道,雾太大了,我们看不清。” “.......” “师弟啊。” “怎么了?” “我们要不跑路算了?”张小鱼忧心忡忡地说道。 “.......”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八十六章 重要的是什么 张小鱼当然是开玩笑的。 看着一脸无语的南岛,张小鱼重新坐了起来。 “其实这些事情,对于世人而言,知不知道,并不重要。”张小鱼看着桥下流水,轻声说着。 “为什么?” “天塌下来,总有人间剑宗顶着。”张小鱼笑着说道,“如果人间剑宗也顶不住,那么知道也没有意义。” 南岛想起了云胡不知那晚曾经说过的话。 小架不用跑。 大架跑不了。 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天下三大剑宗之一的人间剑宗便在南衣城。 于是很多事情就变得和世人无关了起来。 “我以为人间会很安宁。” “人间当然会很安宁。”张小鱼想着这几日的那些事情,白风雨的死背后,有着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肯安宁的是人。” 南岛听着这句话,总觉得张小鱼有很多东西不想告诉他,正想问一下。 却见张小鱼看着自己说道:“其实先前那句话我也没开玩笑。” 南岛愣了一愣:“哪句?” “情况不对,你们就直接跑路。” “我们?” “是的。”张小鱼笑着说道:“如果人间剑宗在的情况下,都会情况不对,不跑路干什么?” “......” “师弟还有问题吗?”张小鱼却是已经开始逐客了。 南岛看着张小鱼那柄用布条缠着的剑鞘,好奇地问道:“师兄的剑还没有回来吗?” 张小鱼回头看了一眼。 轻声说道:“是的,可能要很久去了。” 南岛点点头,说道:“那便让那人多活一些时日吧。” ...... 走出剑宗大门,门口只有少年胡芦坐在那里,陈怀风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南岛又叫了一声师兄,这才行礼告辞。 走了没多远,却是看见陈怀风便在河边树下,安静地看着自己。 南岛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自己,但还是拄着剑走了过去,行了一礼,问道:“师兄好。” 陈怀风笑了笑,低头看着杯中枸杞,说道:“我叫陈怀风。” “陈师兄好。” “听说你前不久和北巫道来的一个人打了一架?”陈怀风喝着茶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沉默少许,点了点头,说道:“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陈怀风笑着说:“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陈怀风轻声说道:“花无喜在黄粱北巫道之中,有着不小的名气,你知道为什么吗?” 南岛摇了摇头。 “他是天生灵巫。” “如何是天生灵巫?” “据说是被黄粱鬼神眷顾的人。” 南岛沉默下来。 “你能打赢,我觉得有些奇怪。”陈怀风轻声说道,“更何况,你身上的那些故事,我也有所听闻。” 南岛觉得有些不对劲,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师兄什么意思?” “黄粱巫鬼之术中,有一鬼术名为拘役。”陈怀风握着杯子,缓缓说道,“听起来很玄乎,但是真的很玄乎,因为它可以将人的神魂拘役而出,衍生用法,便是取而代之。” 南岛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陈怀风什么意思。 “师兄怀疑我是花无喜?” 陈怀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南岛看向四周,这才发现原来这一棵树下的人间,已经被割离出来。 树下满是剑风。 向着南岛逼迫而来。 陈怀风身后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了一个剑鞘。 南岛骤然拔剑,一剑斩向自己右侧。 枸杞剑被一剑从剑风中劈了出来。 “咦。” 陈怀风看见南岛这一剑,却是惊疑了一声。 “花无喜会剑吗?” 南岛看着陈怀风问道。 “想来不会。”陈怀风轻声说道,“但是那个叫南岛的少年,很显然也做不到一剑将我的剑劈出来。” 方才那一剑,自然只是寻常一剑。 但哪怕上面没有剑意,没有附着元气。 陈怀风终究是小道第九境,剑意青莲境的存在。 这样的人的一剑,会被入道境的人化解吗? 南岛沉默地看着陈怀风。 后者虽然没有再动手,但是神色平静,大河春风吹过,有种令人窒息的意味。 过了许久,陈怀风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人间喧闹重新回到了树下。 “人间剑宗一般不会管所谓的十二楼的事情。” 陈怀风抬手收回了自己的剑,沿着河岸缓缓走着。 “但是有些东西,如果要忘记,那便要忘得彻底。” 陈怀风想着那个曾经搅乱了人间数十年风雨的老道人,轻声说着。 南岛在后面沉默地看着陈怀风离去的背影。 “不然呢?” 陈怀风笑了笑,说道:“不然,人间剑宗也很难看得过去。” 人间剑宗很多时候都是懒散的宽容的,当年白风雨如果不是将事情做得太绝,丛刃也不会送出那一剑。 南岛没有再看他。 转头看向一旁的河水。 河中倒映着一个撑着伞的沉默少年。 南岛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却是蓦地笑了起来,轻声说道:“那是自然。” 陈怀风已经走远了,这句话或许听见了或许没有。 但他听见没有并不重要。 很多东西,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沿着长河走了一阵,南岛却是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件事忘了,那便是不知道鼠鼠有没有帮自己把信送出去。 于是在南衣河中找了许久,才看见了正在河中漂着的鼠鼠的小船。 只是今日鼠鼠的船中却是还有另外一个年轻人。 穿着宽大的黑色衣袍,披散着长发,端坐在舟头,似乎是来游河看景的,在舟头喝着酒,不住地打量着南衣城的长街。 鼠鼠正在一旁嘿咻嘿咻卖力地撑着小舟。 这样的情况,南岛也不好打扰,于是便没有叫住鼠鼠。 鼠鼠倒是瞥见了南岛,停了停,打了个手势,示意等会再来找他,舟头的那人见小舟慢了一霎,便顺着鼠鼠的视线看了过来,看见了撑着伞的南岛,似乎有些好奇,但没有说什么。 南岛看着鼠鼠小舟缓缓漂去,便去不远处的酒肆里打了一壶酒,在河边树下一面喝着,一面等着鼠鼠回来。 那人要去的地方似乎并不远,没过多久鼠鼠便撑着船回来了,在岸边停下,眼巴巴地看着南岛手中的酒壶。 南岛把酒壶递了过去,鼠鼠接过来喝了一大口,舒服地出了一口气,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角,这才说道:“你睡醒了?” 南岛愣了一愣,看着鼠鼠说道:“什么睡醒了?” 鼠鼠想了想说道:“前两天我在河里的时候,便看见有人一面卖着豆腐,一面推着你到处跑,你难道不是在睡觉?” 南岛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陈鹤啊陈鹤,你还真推着我到处卖豆腐去了? 南岛有些无语。 继而看向鼠鼠说道:“没有睡觉,我只是在悟道。” 鼠鼠呵呵笑了两声,把酒壶递给了南岛。 “对了,我的信你有没有让人带去东海?” 鼠鼠听见南岛这句话,有些生气,瞪着眼睛看着南岛说道:“我觉得你在侮辱我的人格,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就是写了几句话嘛,还有个错别字......” 鼠鼠说着说着便觉得不对劲,于是声音小了下来,看着岸边提着酒壶冷笑着看着自己的南岛,抬头张望着天空,找了个借口:“不是我要看的,那天拿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被风吹开了,我刚好看到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鼠鼠嘻嘻笑着,用食指与大拇指在眼前比划着。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所以有没有送出去。” 鼠鼠拍了拍胸脯,说道:“那必须的,上次青青来的时候,我就让她带过去了,不过我也不知道现在到哪里了,毕竟我们都是小妖,她还喜欢到处乱逛,说不定要很久去了。” 南岛倒没有在意,点点头说道:“送过去了就行,我现在不急。” 鼠鼠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又不急了,对了,我们都见了好几次了,你的故事呢?” 南岛愣了一愣,心道对啊,我好像还要和鼠鼠说什么东西的。 鼠鼠看着南岛的这般神情,挑眉说道:“你该不会说你已经忘了吧!” 南岛喝了两口酒,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来,点了点头。 “呵呵。”鼠鼠很是鄙视地笑了两声。 南岛有些苦恼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前不久和人打了一架,可能是被揍昏了过去,醒来之后脑袋就不太好使了,真不是我不想说。” 鼠鼠摆了摆手,说道:“不想说算了,你为什么要和人打架?” 南岛想着和花无喜的那些故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于是说道:“这个也有点长,下次再说吧。” “男人的嘴,骗鼠鼠的鬼。” 鼠鼠在舟头躺了下来,仰望着天空,很是哀怨地说道。 “......” 南岛于是尽可能的说了一下。 “大概因为两个少年谁也不服谁,然后矛盾就扩大了,嗯,就是这样子。” “你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但就是这样啊?”南岛显得有些无辜。 “呵呵。” 鼠鼠一面呵呵着,却是瞥见了河对岸有个人正在愁眉苦脸地坐着,于是跳了起来,撑着船就往那边靠了过去。 “不和你说了,鼠鼠有钱赚了。”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好,去吧。” 鼠鼠撑着小舟很快便去了对面,也不知和那个人说了什么,又是招牌式地拍了拍胸脯。 然后那人便被忽悠上船了。 小舟在河中漂走。 一心只想做好事的鼠鼠看起来确实也挺可爱的。 南岛这般想着,当然,如果能够把时不时坑人一把的习惯改下就好了。 转过身正要离开这一处,便看见一袭黑袍正在街对面静静地看着自己。 黑袍人腰间有令牌,也有一柄剑。 正是那晚惊走河宗之人的天狱之人。 南岛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很多人知道。 狄千钧。 南岛提着酒壶想了很久,不知道他为何要看着自己,却见他已经缓缓地穿过长街走了过来。 南岛于是抱剑行了一礼。 “见过大人。” 狄千钧停在了南岛身前,目光停留在伞上,又落回南岛脸上,最后落在南岛的心口,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南岛?” “是的,大人。” “我们调查了一下。”狄千钧平静地说道,“你在三月初四来南衣城,三月初五入道,三月初九见山,三月二十二,也便是杀花无喜之前,踏入知水境。” 南岛紧握着手中的伞,轻声说道:“大人为何要调查我?” 狄千钧淡淡地说道:“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 狄千钧直视着南岛的双眼,向前微微倾身,一身金纹黑袍如同裹着人间一般压了过来。 “你来自南柯镇?”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八十七章 被遗忘的桃花 天狱的人喜欢穿着一身绣着金纹的黑袍,但是并不代表着他们喜欢在夜色里出没。 那身衣裳更多的意味,往往是要世人看见他们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心里的那片夜色。 心里有鬼,夜色越深沉,于是想起黑暗的时候,便会越慌张。 越慌张的,反而越是世人。 所以当那袭黑袍向着自己靠近过来,问出了那个问题的时候,南岛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种应对。 他想看见的,是何种神情? 南岛迟疑了一息,而后握紧了伞,故作镇定也带有不解地问道:“大人什么意思?” 狄千钧静静地看了南岛很久,抬起手,南岛下意识地便要拔剑。 狄千钧却只是平静地在南岛额头抚了过去,看着上面被抹出了两道指痕的细密的汗水,平静地说道:“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很好奇,南柯镇那样的小地方,怎么会有一个天赋这样好的人。” 南岛握剑的手松开了一些,轻声说道:“莫非大道降下恩赐,还要看人下菜?” 狄千钧目光下移,看着南岛握着剑的手,缓缓说道:“你好像很紧张?” 南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道:“毕竟大人是天狱的人,这样突然地过来,谁会不紧张?” “但你上次没有这般。” “上次并不知道大人身份。” 狄千钧从南岛身上收回视线,看向人间长街,平静地说道:“上次你被河宗的人追杀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你。” 南岛依旧不知道这个天狱之人的来意是什么,所以很谨慎地没有开口。 “世人总说河宗的人像是疯子。”狄千钧回头看了一眼南岛,“但是他们自然有他们做一些事的理由——我对你很有兴趣。” 长街之中有两个天狱吏按剑而来。 南岛眯着眼看着这一幕,握紧了伞,也握紧了剑,只觉得树下寒意阵阵,深入骨髓。 狄千钧伸手握住了剑柄。 也握住了剑鞘。 然后将那柄剑解了下来,捧在手中,交到了走来的二人手中。 那两个天狱吏似乎并不是为了南岛而来。 狄千钧又解着令牌,同样交到了他们手里,回头看着南岛。 “天狱内部正在自查,南岛。” 南岛怔怔地看着三人。 其中一个天狱吏从怀里取出了数枚细长的钉子,钉子之上刻画着道文,遍布血迹,已经成为黑色的污垢,另一个人则是面无表情地将那些钉子,深深地钉入了狄千钧四肢百骸之中,锁死了神海与身体经脉的联系。 “我叫狄千钧,天狱南方调度使,如果我们没有问题。”狄千钧仿若感受不到痛楚一般,淡淡地说道,“我还会回来找你。” 狄千钧说完,便随着二人走去。 南岛长久地沉默地看着三人离去的身影。 人间有句话。 天狱的人疯起来,就像一条狗一样,恨不得把自己也咬上两口。 ...... 确实是这样的。 ...... 那么山河观呢? ...... 陈鹤与草为萤正在听风台吃着铁板豆腐听着人间春风,甚是安闲。 天狱也好,山河观也好,人间一切的纷乱,大概都与这二人无关。 于是安逸闲适,乐得自在。 南岛没有走上去,而是在下面的竹林小道上停了下来,扫去了一旁竹椅上的竹叶,沉默地坐了上去,看着台上谈天说地的二人。 陈鹤过了很久才看见了远远地在小道上坐着的南岛,看了眼草为萤有些好奇地问道:“南岛怎么不上来?” 草为萤回头看了一眼台下的南岛,想了想,说道:“或许是在想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草为萤握着葫芦,随意地说道:“怎么杀人。” “你怎么知道?”陈鹤半信半疑地问道。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我猜的。” 猜的,自然也可以是胡说的。 陈鹤说道:“无缘无故,为什么会想到杀人,南岛也不是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无缘无故呢?”草为萤笑着反问道。 陈鹤想了想,说道:“与其在这里瞎猜,不如下去问一问。” 说罢,便铲了一块豆腐,走下楼去。 南岛正在沉思着,似乎没有注意到陈鹤的到来。 一直到陈鹤把那块豆腐在他眼前晃了好几遍,南岛才醒过神来,看着陈鹤问道:“怎么了?” 陈鹤笑着说道:“看你出门逛了大半天,想着应该有些饿,弄点吃给你的。” 南岛沉默少许,接过豆腐吃了起来,缓缓说道:“你们方才在台上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陈鹤愣了愣,说道:“你真要去杀人?” 南岛轻声说道:“有这个想法。” “为什么?”陈鹤有些不解地问道。 南岛回想着那一身黑袍,轻声说道:“因为有人盯上我了。” “谁?北巫道的人?” 陈鹤能想到的,也只有花无喜背后的北巫道。 南岛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天狱。” “哦,天狱啊,那还好。”陈鹤没有听到北巫道这个名字,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但是转眼一想,天狱? 陈鹤怔怔地看着南岛,反应过来,问道:“你怎么被天狱的人盯上了?” 南岛轻声说道:“因为他们怀疑我是十二楼的人。” 陈鹤沉默许久,看着南岛问道:“那你是吗?” 南岛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为什么?” 南岛平静地说道:“取决于他们什么时候来抓我。” 有人还在梦里。 依旧没有醒过来。 但是陈鹤曲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天狱的名声向来很差。 当他们怀疑你是的时候,你最好是。 所以陈鹤以为南岛说的意思是如果他们来抓了,那就是的,没来抓,那就不是。 陈鹤有些愁眉苦脸地在南岛身旁坐了下来,看着满林细竹,叹息着说道:“那怎么办?”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吃着那块豆腐,然后擦了擦嘴角的油,站起身来,拄着剑向着青牛院方向而去。 “你去做什么?” “练剑。” ...... 秋溪儿走后,静思湖自然便没有以前的那般宁静了。 但是好在最近春考在即,文华院的学子们忙着抱佛脚,也少有来这边的,是以湖边倒也还算安宁。 毕竟叫静思湖,总要有些静谧的味道,才对得起这个名字。 南岛拄着剑坐到了湖边,没有练剑,只是安静地看着湖水。 倘若是南岛说来练剑,那自然是来练剑。 可惜他不是南岛。 是桃花。 但正如当初在神海中与南岛说过的那段话一样。 谁是南岛,并无区别。 南岛安静地坐在湖边。 神海之中。 桃花的身影现了出来。 一袭白衣,脸上的桃花在元气之风中漂荡不止,平静地走在神海大地,那些溪谷河流之上。 桃花顺着那些知水境的天地元气汇聚的溪河向着远方而去,像是要去寻找什么东西一般。 头顶之上那些无数的元气涡流如同孤岛,也向无数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个行走在神海大地上的渺小男人。 桃花偶尔会抬头向着头顶看去,看着那一抹高悬于神海之上的浩荡剑意,脸上的桃花招摇着,不知在想着什么。 神海大地无比广袤,桃花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达了一处溪流汇聚的湖泊旁。 天地元气向着此处汇聚而来,在大湖中央形成了一个梦幻般的元气水泡。 水泡里有一个浑身赤裸的少年,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在做着一个很安逸舒适的梦。 桃花在风中踏湖而去,一直到停在了那个水泡之前,缄默地看着少年。 少年的梦很简单。 是一个小镇里。 一些过往的时光。 桃花没有看见,但是他能够想象得到,因为那些岁月,都曾在他的眼眸中流淌而过。 桃花看了很久,抬手按在了水泡上,手掌微微凹陷下去,有许多沉淀在水泡底部的黑色的灰暗的色彩迅速地向着桃花的掌心而来,而后没入桃花的身体。 脸上盛开的桃花又鲜艳了一分——如同那些令人不愉悦的色彩,像是一种美妙的养料一般。 桃花收回手,似乎有些痛苦,微微弯着腰,捂着脸上的桃花,咳嗽了两声,放下手时,掌心一片殷红。 桃花低头看着掌心的那些血色,沉默了很久。 在草为萤的天上镇剑湖之下,桃花曾与南岛说过。 活在人间是一件残酷的事。 你如果不行。 那么我来。 现在桃花也是这样子想的。 一个忘得太干净的人。 连如何用剑都要重新开始摸索的人。 在人间大势里。 走不快也走不远。 桃花站在湖中安静地想着。 幸好。 我便是那些被忘记的东西。 桃花没有再看大湖中的东西,踏着湖水向着更远处走去。 神海之中似乎有些风声涌动。 于是万千孤岛开始摇摇欲坠。 桃花安静地走着。 伸出了一只手,无数的元气向着手心汇聚而来,整个神海之中的溪谷河流在疯狂地躁动着,而后慢慢汇聚成海。 桃花安静地站在大道之海上,抬头看向头顶的万千孤岛。 于是孤岛坠落。 落入掌心,化作了一棵柔弱的树苗。 开门见山,知水出关。 于是成道。 桃花看着掌心的那棵道树,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要这样子——毕竟我是被遗忘的,而你是被选择的,但.......” 但正像南岛在那个梦中杀死天狱吏的时候所说的那句话一样。 总是旁人先动的手。 所以。 所以桃花也好。 南岛也好。 一切别无选择。 桃花弯下腰,将那株道树放在了脚下所踏的元气大海之中。 于是根须向着海水极深之处而去。 不断延伸,直至贪婪地扎根在海底的神海大地之中。 桃花安静地站在开始缓缓生长的道树之前,那些被淹没在海底的剑意之鱼快速地向着桃花汇聚而来。 而后环绕在身周,嗅闻着天地元气与桃花心中的那些杀意,茁壮地成长着。 桃花只是看着那棵道树。 有一个花骨朵在一处并不惹人注目的地方生了出来。 道果未成。 但是已经不远了。 桃花看到了这里,便没有再看下去,身影消失在身海之中。 静思湖畔。 南岛睁开了眼睛。 低头看着湖水。 轻声说道:“我是桃花,是你的心我,也是你。”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八十八章 如出一辙是少年 当南岛说完了那句话的时候,便发现在几米开外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草为萤。 这个来自天上镇,来自一场大梦里的少年,微微笑着坐在一旁,似乎已经看了南岛很久。 “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草为萤总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南岛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草为萤看向静思湖,这处湖水很是宁静,簇拥在满林白玉兰中,湖面上飘满了白色的落花,又似乎被什么推涌着,在湖岸堆积着。 “遗忘是件痛苦的事。”草为萤轻声说道,“作为被遗忘的人也是。” 南岛听着这一句莫名的话语,总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 “所以很多年来,十二楼的敌人,从来不在外面。”草为萤缓缓说道,“而是自己。” 南岛沉默下来。 “做决定当然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草为萤笑着看向天穹,人间正在向着暮色里滑落。“但不要被外界所牵引干涉。” “我还在考虑。”南岛轻声说道。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只停留在出关。”草为萤平静地说道,“但要忘我,须要向我,而非向人间,心念不坚定,才会成为疯子。” 我一心向我,才能忘我。 南岛叹息着看着草为萤,说道:“身如槁木,心如死灰,旁人问起便是我忘我——我们自然都是这么想的,但有些东西做起来是很难的,譬如天狱,我不去杀了他们,他们便会来杀我,您不一样,您不在人间,自然可以无所畏忌。” 南岛站了起来,向着不远处的一棵玉兰树下走去。 “但我们不一样,我们还在人间,还在仰头张望,连山都没有上。”南岛从那棵玉兰树下翻出来了那块用过几次的磨石,静静地看着它很久。“活在人间,就要做人间的事。” 南岛抽剑,在磨石边坐了下来,把桃花剑按在了磨石上。 “有人提出不必要的问题。”南岛看着青黑色剑身边缘泛起的一些石泥,“那就解决提出那个问题的人。” “然后呢?” “然后将天狱付之一炬。” 草为萤轻声笑着,似乎是在笑少年的轻狂的想象。 “但只是出关是不够的。” 南岛轻声说道:“所以我还在考虑,磨一磨剑,磨一磨心念,看看这件事情到底如何解决——总不能坐着等死。” 草为萤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他还没有醒来,但是我知道,倘若是他,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南岛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只看敢不敢与能不能。” “你能?” 南岛平静却也自信地说道:“我能。” 因为他是桃花。 在一切选择里被遗忘的桃花。 他会用剑,也会翻书。 有人从东海来的铁匠那里学到过很多。 只是全忘了。 但恰好,桃花是被遗忘的部分。 草为萤长久地看着南岛,什么也没有说,提起葫芦喝了两口酒,转身离开。 南岛开始磨着剑,就像万灵节之后那晚一样。 身体里主宰那个人虽是桃花。 但。 如出一辙是少年。 于是在那些磨剑的声音里,桃花剑痛苦地哀鸣着,磨出来许多铁屑尘泥,也磨出来许多分剑意。 满林落花残损在那些剑意的风中。 直到深夜。 ...... 陈怀风夜半不眠,穿着一身睡袍,抱了一杯刚泡好的枸杞茶,出了剑宗大门,与披着一床被子打着哈欠的胡芦坐到了一起。 胡芦被身旁的动静惊了一下,转头看着陈怀风,一脸茫然地说道:“师兄你怎么出来了?” 陈怀风笑了笑,吹着茶杯上飘散的热气,小喝了一口,往城西方向看了一眼,说道:“城里有些吵闹,所以出来听一听。” 胡芦长着耳朵听了许久,深夜的南衣城并没有什么动静,四下宁静,只有不远处河中偶尔漂着的舟中有些幽会的窃窃私语。 “师兄你肯定是养生养过头了,这哪里吵了,分明安静得很。”胡芦打着哈欠说道。 陈怀风只是笑了笑,说道:“不是城北,是城西。” “城西?” 胡芦不解地看向西面,但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只看见大片夜色里沉默的街巷房屋。 “你当然看不见,因为你才入道。”陈怀风轻声说道。 “哦,那边为什么很吵。”胡芦问道。 陈怀风抱着枸杞茶,小口地抿着,说道:“因为天狱的人发现了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他们怀疑天狱里有十二楼的人。” 胡芦愣了一愣,说道:“天狱里怎么会有十二楼的人。” “或许会有。” “那,师兄你要去看看吗?” 陈怀风摇了摇头,说道:“不去了,就在这里看看,天狱的事,与我们没有关系,只是他们闹的动静有些太大了。” 天狱的事自然只归天狱管,只要不涉及人间,剑宗的人也便随他们去闹,陈怀风既然不去看,小少年胡芦便觉得有些无趣,打着哈欠,拢了拢被子,打算睡觉。 陈怀风看着一旁昏昏欲睡的胡芦,却是想起了丛刃的那个决定。 倘若是胡芦来当宗主,自然是不错的。 要看着人间的人,自然不能太过于激进,也不能像他们这样过于惫懒,少一点好奇,只看大势平稳。 胡芦的牌风是稳的,很符合这种要求。 难怪师父犹豫了这么久,谁都没有看上,却把那个红中打给了胡芦。 人间剑宗的红中历来便是有说法的。 陈怀风想着,却又是看向了南衣城的夜色里。 那里有个少年撑着一柄伞,背着一柄剑,也拄着另一柄剑,正在夜色街巷里沉默地走着。 倘若那么那个少年呢? 师父当年为什么又要参与进这件事中? 陈怀风有些疑惑地想着。 想了很久,陈怀风依旧没有得到答案,叹息了一声,喝光了杯里的枸杞茶,替胡芦掖了掖被子,沉默地看向城西。 ...... 长夜自然是冷的。 南岛背着桃花剑,平静地走在通往城西的街道之上。 入道出关境,便背着剑要去找天狱的麻烦,很显然这是极其疯狂的行为。 无论是林二两,或者狄千钧,还是那个游走在外的西门。 都是人间小道境的修行者。 倘若是平时,南岛自然不会做这种蠢事。 但是很巧的是,今日他看见了一些东西。 那些被钉入狄千钧经脉中的钉子。 一个神海被封的修行者,只能算是一个体格强壮一些的柴夫。 天狱内部自查,就像疯狗分不清那块肉是自己的,那块肉是赘生的,于是干脆全部咬上一口再说。 这是一个苛刻偏执到极点的做法。 但从南岛的角度而言,自然是最好的机会。 天狱的人或许也不会想到,人间会有人打上了他们这条疯狗的主意。 南岛的腿还没有好,但是他走得很平稳,拄着剑,就像是他的另一条腿一样。 也走得很谨慎,避开了那些可能有人的街道,专门从小巷子里插过去。 人间似乎什么都还没有意识到。 巷子里的牌馆彻夜不眠,人们喧哗的叫喊声很好地掩盖了南岛在巷子里走过的脚步声。 只有拄剑敲落在石板上的声音,偶尔被人听见了,也只以为是谁家的楼阁上铃铛在夜风里响着。 南岛走了很久,才走到了城西。 天狱的位置便在那条幽僻的巷子中,穿过那里再往前走一段,过几条街,便是曾经花无喜住的地方。 南岛曾经路过一次,是以并没有迷路。 走到巷子口,远远地看着那扇漆黑的沉重的大门。 南岛却是停了下来。 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一切都是装给自己看的? 南岛拄着剑,在伞下静静地看着那条寂无人声的巷子。 天狱是黑色的,在这样的寂静之中,显得无比的深邃与沉重。 自然是有可能的。 南衣城有人间剑宗,也有悬薜院。 天狱的人不可能像人间所熟知的那般肆无忌惮。 所以露个破绽,给个弱点。 就像是一颗蛋,自己给自己敲个缝。 于是苍蝇就来了。 南岛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只苍蝇。 但就像南岛被遗忘的记忆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种选择。 大河便在那里。 泅渡还是乘舟,或者绕路而走。 都可以。 只是,一切的选择,踏出那一步,便不可悔改。 南岛沉默地想了很久,拄着剑,缓慢地向着那里走去。 没有走向那扇漆黑的大门。 南岛停在了一处漆黑的墙头。 而后将剑握在手中,纵身一跃,跳上了那高大的黑色墙头。 天狱外院空无一人,只有许多的白色花朵开在院子里的树上,一地落花在夜色里有如碎雪。 南岛在墙檐上谨慎地蹲伏着,观察着院子里的景象。 满院梨花,黑白二色无比鲜明,有小道在梨树中穿了过去,向着深处而去,尽头是一扇同样漆黑的大门,与最外面的大门一样,同样紧闭着。 万般沉寂。 如同一夜之间,整个天狱的人都离开了一般。 南岛握着黑伞,觉得无比诡异,犹豫少许,从墙头跳了下来,落在一棵梨树下。 梨花落地有声的院子,南岛的动静自然不小。 然而什么都没有惊动,除了树下几片梨花的尸体翻滚了一下。 南岛并没有敢轻易调动天地元气。 修行者之间,自然能够察觉到这种元气的异动。 所以天下最好的杀手永远都是在流云剑宗。 南岛撑着伞在梨树下缓缓地走着,桃花剑插在树下泥土中的窸窣声清晰可闻。 今夜的天狱,似乎格外的诡异。 但是南岛并没有离开的想法。 当他走进这条巷子的时候,便没有离开的打算。 踏上了小道,夜色星光稀疏,几片梨花微微翻滚着。 南岛沿着小道一路向前而去。 停在了内院的大门前。 犹豫了少许,抬手按在了门上,只是还未用力,便停了下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下。 那里有黑色的东西正在沿着门缝缓缓流出来。 倘若是白天,自然便可以看见那并不是黑色,而是一种殷红。 一地落花忽而卷动。 身后的那扇黑色大门缓缓打开。 南岛骤然转身。 然而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条空空如也的巷子,有几片树叶正在翻动着。 好像只是恰而风起。 吹开了大门一般。 南岛看了许久,转过身去,而后握紧了手中的桃花剑。 内院的门开了。 有人坐在院子里,一脸漠然地看着南岛。 第一卷 伞下人 第八十九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 林二两一直想到半夜,也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想过成仙这件事。 甚至于已经是‘非我’之境的寻仙之人。 张小鱼曾经因为简十斤的来历与名字,猜测过林二两生下来的时候究竟有几两。 但林二两生下来的时候,很普通,六斤七两,这是个与林二两名字毫无关联的重量。 那是在凤栖岭以北,流云山脉以南的一处小城,叫山月城,既然是小城,自然比不得南衣城。 那里没有南衣城这种拥有坐镇南方三大剑宗之一的存在,也没有值得凤栖岭八万剑修遇事便下山的必要。 只是一座普普通通夹在山里的小城。 他所在的林家也不是什么大姓,只是一个在城里有间铺子,大清早起来卖豆腐的小家庭。 林二两出生的时候,正好有人来买二两豆腐,于是便叫了林二两。 如果当时那人买的是三两豆腐,或许便是叫林三两。 山月城没有悬薜院,所以人们想要踏入修行之路,便要入山,去寻找那些散落在人间的修行之地。 林二两便是这样,在十岁的时候,向往修行之人的御剑乘风,背上几斤腊豆腐,便出城寻找修行门派。 很幸运的是,他找到了。 但为世人称奇的是。 出生在凤栖岭与流云山脉这两大剑修聚集之地之间的林二两,却是找到了一个道观,学了道术,道观简简单单也普普通通,哪怕是如今,也依旧存留在那些剑修汇集的山脉之中。 林二两的天赋一般。 十岁修行,十五岁入小道,二十五岁才成道,于是不欺人间年少,或许是少了人间的留恋,林二两在三十五岁的时候,便入了小道。 一切本该这样隐没在青山之中。 但是后来林二两遇见了彼时已经三十岁却依旧在入道挣扎的简十斤。 故事很简单,那时的简十斤,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天狱吏,被南方调度使驱使,在流云山脉附近寻找一个可能的十二楼门人。 可惜被人打成了重伤,于是林二两路过,顺手救了下来,并且杀死了那个十二楼之人。 再之后的故事,便是与简十斤相谈甚欢,于是一同入了天狱,去追寻十二楼的疯子。 故事里的林二两,是平和的,向上的,勤恳的。 但是人间见到的林二两,往往是阴沉的,就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了他二两银子一般。 林二两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天狱待久了,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但是简十斤一直所见到的林二两,便是这样的。 在山林里乘道风而来,冷漠地击杀那个十二楼之人。 便是阴沉着的,好似无比痛恨一般。 但是故事的矛盾点并不是在简十斤的态度里出现。 而是天狱自查。 林二两的师父,并不存在于那个普普通通道观的历代修行者之中。 简十斤曾经想过,哪怕人间只剩下两个人,而其中一个必定是十二楼的人的时候,他都只会怀疑自己是十二楼的人,而不是林二两。 所以当林二两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个叫梦为鱼的道人的名字,简十斤的神色变得复杂了起来。 向来乐呵呵的,与天狱刑狱院的氛围格外不符的简十斤,第一次融入了这种沉重的气氛之中。 ——你记错了。 ——我没有..... 林二两下意识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愣在了那里。 天狱大概真的没有想过,这里面或许真的会有十二楼的人,还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林二两当时依旧是清醒的冷静的。 所以他在愣了一刻之后,便果断地看向一旁同样在发愣的天狱吏。 ——再上十个锁神钉! 天狱吏很快取来了沾满了血迹的钉子,将林二两与神海的联系彻底锁死。 简十斤便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林二两,刚刚才拔出钉子的身体之上,有着许多血孔,正在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林二两同样沉默地看着简十斤。 问了一个问题。 ——我当时是用什么杀死的那个人? ——剑,一剑自青山中来。 林二两沉默了下来。 谁都未曾想过,一个如此明显的破绽,便在简十斤的信任之中,被埋藏了这么多年。 他的记忆里,当时用的是一招道术,催动风雨,袭杀了那个十二楼的人。 怎么会是一剑呢? 但是林二两没有否认,他静静地看着简十斤,轻声说道。 ——是的,是剑。 简十斤脸上的神色很是诡异,像是在哭,也像是在笑。 林二两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看着简十斤。 十二楼的话不可以相信。 天狱的也是。 简十斤用着那种难看的笑容看着林二两,缓缓说道。 ——但你当时用的是道术。 简十斤弯腰过来,深深地看着林二两——你在撒谎了,林二两。 人为什么会撒谎? 因为想要瞒住一些东西。 简十斤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出于对林二两过往的信任,他还是将头伸了过去。 于是便被林二两一把握住了喉咙。 简十斤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林二两会冲破了锁神钉的封锁,但还是挣扎着做了一个动手的手势。 只是当那些浩荡的道韵席卷整个牢狱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大意了。 所以忘了闪躲过去。 ——你猜对了,十斤。 林二两轻声说道。 当他说出梦为鱼这个名字的时候,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所以他重新要了十根锁神钉。 锁神钉乃是神河所创造,运用的是道门的道文封印之术。 道文相合,方可形成对神海的封锁。 当十根新的锁神钉钉入体内的时候,那些结成封印的道文,便有了短暂的接洽与重新融合。 于是林二两便借着那一瞬间,留了一抹道术在掌心。 林二两自然是清醒的冷静的。 只是这种清醒与冷静,是来自于十二楼的身份。 而不是监察院的院长。 林二两一把扭断了简十斤的脖子。 相交多年的情义。 在身份截然不同的时候,便已经被尽数抛去。 数十枚锁神钉叮叮当当地自林二两身体里落下来。 与简十斤不同。 林二两在人间,是实实在在的小道境。 虽然只是第三境。 远不如张小鱼或是陈怀风。 但在天狱之中,他自然是难寻对手。 漠然地解决了那些悍不畏死般包围过来的天狱吏,林二两便出了门,向着刑狱院另一处牢房而去。 狄千钧的自查还没有完成。 这个向来冷漠的出身于流云剑宗的南方调度使,是小道第五境的存在。 但当他一身锁神钉坐在狱中,看着一身血色踏进来的林二两之时,却是换了几分惊诧。 ——原来天狱之中,真的便有十二楼的人存在。 ——我都没有想过,更何况你们呢? 林二两平静地说道。 无数道文浮现。 狄千钧站了起来,抬手便要去拔自己身上的钉子。 林二两身化道风,欺身而去,裹挟着道风,一掌拍在了狄千钧身上,那些来自于槐都的锁神钉再度被拍入了狄千钧体内。 狄千钧没有犹豫,翻身落向一旁,拿起自己交出去的剑,拔剑出鞘,迎着道文,一剑刺向林二两。 是流云剑宗的夜雨剑势。 流云剑宗的人,哪怕无法调用神海之中的力量,依旧是人间一等一的剑修杀手。 这同样是以复古流剑派为核心的剑宗最大的优势。 二人相距极近。 就像那晚狄千钧与南楚巫山来说过的那样。 你离我太近了。 夜雨一剑。 是流云剑宗传承了两千多年的剑势,远比修行的历史久远。 流云剑宗最为核心的剑法。 譬如杀手磨剑一夜,行走于夜雨之中,与人擦身而过之际,一剑出鞘而来。 是以那一剑虽然没有剑意,也没有天地元气,但是依旧快到了极致,林二两倘若不是循着身周元气中的波动痕迹,甚至都没有看清那一剑如何而来。 所以当那一剑在喉前出现的时候,便已经有道文结成,化作护身之术拦了下来。 狄千钧一剑未果,臂上黑袍震碎,却是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剑的反震之力,长剑似是被震脱手一般,然而在落下去的时候,却是换到了左手之上,而后又是一剑刺向林二两的心口。 林二两手掌环绕着道文,径直垂下,再次接住了那一剑,而后神海之中道海之上,万千元气涌动,破体而出,将狄千钧掀翻过去。 相比于第一剑,狄千钧的第二剑已经落入了寻常剑道之中。 杀手剑派,自然便是一剑要出结果。 狄千钧跌坐在墙角,咳了一口血出来,拄着剑站了起来,又跌坐下去,有些遗憾地看着面前的林二两。 倘若那夜雨一剑得手,自然便是不同的结果。 只是大道现世,人间一切都要落入其中,哪怕世俗剑客剑术在如何精妙,终究过不了这一关,纵使是当年青衣七弟子,复古流剑派的巅峰造诣之人,有着人间第一剑的名头,五尺决离,杀了无数修行者,最终还是选择了剑意之道。 所以狄千钧那一剑自然很难得手。 林二两并没有废话的想法,平静地抬手,道风如刀,向着狄千钧落了下来。 天狱南方调度使,统御凤栖岭周边所有天狱分司。 这样的人,自然也是可以杀,而且必须杀的。 只是就在那一道道术便要落在狄千钧身上时,人间忽有一剑来。 很多年前,忽有一剑来这种事,总是落在磨剑崖之上。 他们看着人间,觉得不合理,便有一剑而来,要与人间讲道理。 后来磨剑崖曲高和寡,孤傲自绝。 人间便忘了这种事。 于是人间便有了新的忽有一剑来。 从某个剑宗园林中而来。 一剑破开道术,悬停在天狱牢狱之中。 枸杞剑。 对于十二楼的人而言,天狱南方调度使是必须杀的。 但是对于人间不是。 尽管对于南衣城而言,这样的一个人,总是屈居与人间剑宗之下,久而久之,在天狱四方调度使中,也变得不再重要。 但是终究这样的一个人,会影响到整个凤栖岭南北的人间局势。 所以他自然不能死。 林二两看到这一剑的时候,便明白了,那个终日沉浸在洗牌声中的剑宗,始终在看着一切。 人间大势平稳,对于人间剑宗而言,自然胜过于一个在天狱藏了很多年的十二楼之人大开杀戒的想法。 所以林二两要杀谁,陈怀风都不会管。 但是狄千钧不行。 所以一剑而来。 林二两看着那一剑,犹豫了很久,看着渐渐昏迷过去的狄千钧,转身走出了这一处牢狱。 天狱地底牢狱的动静自然惊起了不少的天狱吏。 林二两于是平静的,一个不留地杀了过去。 直到满院梨花如血。 林二两在天狱内院中坐了下来。 狄千钧已经杀不了了,还有一个人必须要杀。 五刀派西门。 天狱自查,自然也包括了那些并不在院里的人们。 想来他正在回来的路上。 西门虽然出身小门小派,但却是与四破剑程露齐名的刀修。 林二两自然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但那是双方都在明面之上的战斗。 西门自然不知道林二两会在院中等着杀他,至此便已经多了几分胜算。 更何况,林二两手中还有锁神钉。 自然多了一些底气。 西门不死。 林二两就算逃了,也会被追杀。 他不是藏起来的十二楼之人,而是已经站在了天日之下。 要想重新隐没在人间,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 所以林二两沉静地在院中等待着。 只是当那扇漆黑得涂满了血色的大门打开的时候,在门外出现的,并不是西门。 而是一个撑着黑伞,握着一柄剑也背着一柄剑的瘸腿少年。 林二两看见那个少年的时候,便知道了他是谁。 南岛。 狄千钧要调查一个人,自然需要经监察院之手。 林二两身为监察院院长,自然清楚很多东西。 这个来自南柯镇的少年,是天狱接下来需要重点调查的对象。 这是林二两原本的计划。 只是可惜出了一些差错。 那些差错还正是因为自己。 谁会想过,自己会是一心忘我想要成仙踏天门的人? 林二两看着门口那个来意不善的负剑少年,忽然觉得无比有趣。 谁能知道自己的身边,某个人便不是十二楼之人? 或许连自己都是。 只是忘了。 “原来你真的是十二楼的人。” 林二两神色淡漠地看着南岛说道。 南岛撑伞站在门口,警惕地看着这个带着一身鲜血坐在院子里,穿着天狱金纹黑袍的男人。 院子里一地尸体,梨花带着血污散落一地。 联系着狄千钧的那一句天狱正在自查。 南岛很快便想明白了在这个阴郁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 原来天狱真的有十二楼之人。 同门相见,无论是林二两还是南岛,都没有惊喜或者相怜的意味。 十二楼是人间唯一一个没有谱系,没有事迹流传的修行之地。 人人忘我,互不相知。 也不可相知。 如同行走在黑夜之中。 先举火之人。 自然便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南岛沉默地看着那个在夜色里带着血色看着自己平静地说着原来你真的是十二楼之人的男人,突然便想起了在巷子外的那个选择。 是的。 自己选错了。 但已不可追悔。 南岛握紧了剑,剑意环绕身周,站在伞下看着林二两,平静地说道:“彼此彼此。” 林二两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彼此一词,在于平等,在于共流。但你我并不平等,也不共流,十二楼之人,永远不会共流,所以你这句话说的不对。” 满院道风起,这个曾经在某个小道观中修行过的男人,很是果决地动了杀意。 南岛抬手拔出桃花剑,横于身前,剑意流转,尽管在小道境的道韵之下,这些剑意显得无比孱弱。 “你虽然没有说,但是从你的神态里,我能看出,你应该不是在等我。”南岛握剑看着林二两,缓缓说道,“你等得很严肃,我方才见到你的时候,你手中正在掐着道诀。所以我猜那人应该比你强,你必须要抢先下手。” “所以呢?” 林二两淡淡地问道。 “我有两柄剑,一把伞,随磨剑崖秋溪儿学过剑。”南岛看着林二两身周正在扩散的道韵,继续说道,“要杀我,你需要一些时间,倘若便在这个时间点中,你要等的那个人来了,你便失了先机,失了先机,你便会死在这里。” 林二两平静地看着南岛,说道:“很不错的推断,你说的自然都是对的。但是南岛。” 林二两身周道文带着杀意向南岛镇压而来。 “十二楼的人没有退路,也没有选择。” 南岛叹息一声,神海之中元气涌动,那本悬浮于神海之穹中的古朴道卷蓦然翻开。 抬手松开桃花剑,任由其悬浮身周,南岛抬头看向林二两,轻声说了四个字。 “出生入死。” 林二两眉头皱起。 这只是寻常的四个字。 但是林二两出身道门,自然明白这四个字来自哪里。 青牛五千言第五十章。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而后林二两神色一变,却见南岛身周道韵玄妙,在满院道风金文之中,一步踏出,却是巧之又巧地避让开来一道道文攻击。 不入死地。 如鱼得水。 如同万物避让。 南岛脸色苍白,身周桃花剑飞旋不止,一步步穿过林二两的道文走来。 纵使桃花会翻书。 但是南岛现而今的修为终究只是入道出关境。 只是简单的出生入死四字,便已经让那片神海开始有了干涸的迹象。 然而纵使这样,脸色苍白的少年撑着黑伞带着一身剑意沉默走来的画面,依旧无比惊人。 林二两抬手掐诀,整个天狱大风不止,一切有形之物,皆是向着二人之间落下,檐瓦如刀,梨叶似箭。 南岛嘴角淌着血,身后所负的鹦鹉洲终于出鞘。 锵然一声,化作流光穿过道文,射向林二两。 林二两身前道文结印,化作阴阳两仪相生之相,将迅捷而来的鹦鹉洲截了下来。 南岛顶着道文之中的刀剑,咳嗽了一声,又吐了一口血,面色苍白如纸,抬手握住桃花剑,正欲一剑刺出,却是蓦然停了下来。 林二两亦是停了下来。 二人一齐看向南衣城某个方向。 有人带着刀,正在向着天狱而来。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九十章 西门与瘸子 那个带刀而来的人想来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所以走得很快也很急,倘若不是人间剑宗在南衣城,他可能会不顾世人生死,直接御刀而来。 刀势很重,所以二人都是早早地察觉到了。 南岛转回头来,看了一眼林二两,平静地说道:“十二楼的人,还是有选择的。” 林二两沉默少许,缓缓说道:“是的。” 二人又沉默了片刻,南岛收剑,向着院外而去,在外院找了一个梨花,擦尽了鞋底的血迹,林二两飘然飞上屋檐,在檐翘上回看了南岛一眼。 “那便两相忘。”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二人分道扬镳而去。 南岛没有向着悬薜院的方向而去,而是去了城北。 他要去找张小鱼。 在天狱发生的事虽然与南岛无关。 但是南岛并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看见过自己从城南离开,作为出现在过现场的人,南岛自然会有不小的嫌疑。 此时再折回,未免有些可疑。 麻烦已经惹上了,叹息自然无用。 所以南岛觉得自己或许有些剑道上的难题,需要去找张小鱼请教一下。 就像当初杀花无喜时他说过的那样,南岛既不会化道风,也不会御剑光,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走过去。 好在夜深,只有偶尔的夜行之人,南岛便机警地躲进了巷子的黑暗角落里。 一路走到了剑宗大门口。 尚是深夜。 小少年胡芦正抱着一柄剑,裹着一床被子在那里呼呼大睡。 南岛也有些累。 与林二两这样的人打了一架,自然会很累。 神海之中才始汇聚的道海已经渐渐枯萎,露出了周边干裂开来的大地,连那株道树之上的花苞都要渐渐褪去。 若是花苞褪去,那棵道树便会再次化作那些悬浮于天穹之上的孤岛。 南岛便会重新回到知水境。 境界跌落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终究不好。 所以南岛需要好好的休养一下,于是在胡芦身边抱着剑倚着柱子闭目坐下,身体陷入沉睡,而桃花进入了神海之中。 神海中因为过度使用天地元气,那些溪流河道都显露了出来。 桃花站在一条干枯的河道边,向着很远的地方看去,显得很是沉默。 当初在静思湖边,他所想的是,不能操之过急。 再加上天狱那边自查,便只是汇聚了道海,种下道树。 最初的一切确实如南岛所想。 天狱众人身负锁神钉,失去了战斗能力。 但是谁也没有想过,里面真的有个十二楼的人。 还偏偏便是小道境的林二两。 桃花只好强行翻书。 但这些都是次要的。 桃花现而今最担心的,便是那片藏着一个梦境的大湖,是否会因为神海的干涸,从而使梦境破碎。 面生的桃花也没有了往日的鲜艳,看起来有些苍白,就像南岛的脸色一般。 桃花低头在河道的水洼中看了一眼,便沿着河道向前而去。 一路行至当初那个大湖边。 桃花远远地看见那一汪湖水依旧,这才放下心来。 虽然溪流大河尽皆干涸,连远处的道海都一眼可见水底大地,但是那处大湖依旧。 甚至在湖岸还有了许多色彩缤纷艳丽的花草生长出来,长长的草叶低垂入湖中,于是长成了那种大湖梦境中浮游的梦幻色彩。 桃花在湖边坐了下来,一柄短小的桃花色的小剑在胸口浮现,低头看着剑身与剑鞘间的细微空隙。 那个梦或许还要做一段时间。 对于二者而言,自然都是好事。 也都掺杂了一些坏事在其中。 小剑散去,桃花带了几道剑意,看向头顶的神海天穹之上那本翻开的古卷。 而后向着古卷之上飞去。 书页正翻开在那里,无数金色的道文正在上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向着天穹而去,璀璨如星河。 这本来自于人间大道初始之地的书卷,安静地悬浮在道文之中。 桃花的身影越向上,越显得庞大,直到那本书如同正常书卷一样,落在他手中。 抬手收起了那些道韵金光,桃花将古卷重新合了上去,于是一切神异消失。 桃花在桃树下坐下,那些曾经看来绵延整片神海大地的溪流河道,在此时犹如一道道被桃树落下的枝叶划出的细小沟壑。 不远处有个小水洼,水洼里有个彩色的泡泡,里面似乎有个小小的少年。 再远一点,有个大点的水洼——快要干涸了。洼中有棵风中轻颤的小树,便是所见的那片道海,与还未成道果的道树。 以入道的心意去看与用更高层的心意去看,自然所见大小会有着迥然不同。 修道便如同修圆。 越往后走,那个圆所接触的未知自然越大。 所以很多年前佛门修圆满,但如若是圆,本身便不可满,一如大道缺一。 所以修到最后,连阿弥寺都消失在人间。 南岛当初入道所见之时,便是如今桃花所见这样。 只是万般遗忘,自然也便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云胡不知的推断是正确的。 有人帮他修过道,也推开过门。 那个人不是别人。 正是他自己。 桃花在桃树下坐着,有规律地吐息着。 一切都平息下来。 等待着第二日的到来。 ...... 第二日胡芦醒来的时候,看见在一旁睡着的南岛,还吓了一跳。 但是好歹是剑宗弟子,也不会跳起来。 胡芦缓了缓,看了看自己怀里,师父的那柄方寸还在,于是放下心来,拿剑戳了戳南岛的腿,却没有想到正好戳到了伤口上。 南岛吸了一口气,醒了过来。 胡芦看见南岛脸上痛苦的神色,再想起他之前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意识到不对劲,匆匆把剑收回了被子里,假装不是自己捅的,若无其事的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南岛盯了胡芦许久,小少年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南岛,于是南岛叹息了一声,自认倒霉,将脚缩了回来一些,说道:“昨日突然想起一些用剑的问题,于是便想着来找下张师兄,看他能否解答一下,来的时候太晚了,便没有叫醒你,想着今日再问。” “哦。”胡芦好像相信了的模样,只是却又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昨日前半夜。” 胡芦心道你骗鬼呢,前半夜我就和师兄在这里坐着。但是胡芦也没有戳穿南岛,正如南岛没有戳穿自己一般。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胡芦于是也鬼话连篇起来:“那你或许还应该早来一点,当时我应该还没有睡,应该便可以给你开门进去找张师兄。” 南岛点点头,说道:“下次一定。” 二人有些尴尬地沉默下来。 胡芦抱着剑裹着被子,抬头看着晨雾未散的天空,想了想,说道:“你有什么问题,或许我可以解答一下?” 南岛心道我随口说的,哪知道有什么问题? 但是看着小少年胡芦的殷切表情,还是现编了一个。 “拔剑的时候大脚趾应该蜷着还是翘着?” 胡芦呆愣地看着南岛。 虽然南岛问的这个问题很蠢,但是胡芦确实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方寸,胡芦想了想,把方寸丢到了南岛怀里。 然后披着被子,跑到了门房里面,把被子放下,取下自己的剑跑了出来,在剑宗大门口开始拔剑。 南岛也没有想过他真的便会去试一下。 胡芦拔了好一会的剑,却是越拔越不对劲,以至于到了最后,拔剑的时候,剑身与剑鞘都是一路磕磕绊绊的。 胡芦不会拔剑了。 就像有人突然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平常都是把舌头放在哪里? 然后你便觉得怎么放都不自在。 好像凭空多了条舌头一样。 小少年胡芦便是这样,被南岛一句话忽悠瘸了。 南岛看见这一幕,觉得心旷神怡。 当初被这小子拒之门外的不快也消失了。 下次就不往剑宗门口蹭泥巴了。 小少年胡芦委委屈屈地走了回来,哀怨地看了南岛一眼。 南岛抱着剑,看着天空,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陈怀风抱着一杯枸杞茶走了出来,看见胡芦的这般模样,有些奇怪,问道:“你怎么这个样子?” 胡芦想了想,于是也问了陈怀风这个问题。 陈怀风沉思少许,接过胡芦的剑,走到门口空地,拔了一阵剑之后,同样怀疑人生地走了回来。 二人坐在台阶上,托腮沉思着,看着自己的脚,也看着身前的剑。 又有几个年轻的弟子从剑宗里走了出来。 没过多久,剑宗门口便排排坐着一群人。 托着腮,看着前方,像是在等待分果果一样。 罪魁祸首南岛早就悄咪咪地溜进了剑宗里。 然后这才发现忘了把丛刃的剑还给胡芦了,本来想着再回去一下,但是想着那一众剑宗弟子愁眉苦脸沉思的模样,南岛觉得要是让他们想起来这个问题是自己提出来的,估计得被揍死在那里。 于是便带着剑往着一池而去。 ..... 人们路过的剑宗的时候,发现了一剑极其诡异的事情。 剑宗弟子们今日没有打牌。而是愁眉苦脸地排排坐在门口。 再一看,小少年胡芦在膝头摆了许久的方寸剑已经不见了。 人间大乱。 好在陈怀风及时地察觉到了这一点,让人去一池边找到了和张小鱼正在闲聊的南岛,把剑拿了出来。 不然整个南衣城,乃至于凤栖岭南北,都会在一日之间,陷入极大的混乱之中。 陈怀风回头看着剑宗里面,叹息了一声,心道人间已经够乱了,你小子还专门来添乱,是不是要报复我昨天吓了你一顿? 但是有一说一,陈怀风转回头来,看着一众师弟们,很是认真地想着。 拔剑的时候大脚趾应该蜷着还是翘着? ....... 西门沉默地坐在院子里。 人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天狱的一整个分司,会被人屠戮殆尽。 只剩下了一个重伤昏迷的狄千钧。 昨日他在南衣城附近收到调令,便匆匆赶回天狱准备接受内部自查。 甚至路上还想着万一天狱内部真有十二楼的人怎么办? 他娘的还真有。 西门握着不知道被谁磨细了的刀,看着院子里的一地尸体。 他昨晚回来的时候,看见满院梨花与血泊,便知道出大事了。 匆匆赶往牢狱之中,便见狄千钧被人打成了重伤,身上还钉着锁神钉。便昏迷在墙角。 把狄千钧这个倒霉催的天狱南方调度使拖了上来,西门又提着刀一一检查了天狱之中的所有尸体。 简十斤也死了,被人一把扭断了喉咙。 死的很蠢。 西门如是想着。 所有人的尸体都检查过了,除了一些还在外面没有赶回来的天狱吏。 只有林二两不在。 于是他便知道了那个十二楼的人是谁。 也只有林二两这个小道境的人,才能将整个天狱杀了个干净。 狄千钧没有死的原因,西门也大概知道一些。 狱中残留有一些剑意。 枸杞剑意,是陈怀风师兄。 人间剑宗短暂地插手过这里面的事。 但让西门有些不解的是。 在天狱内院之中。 还存在过一些打斗的痕迹。 有两种道术,一种便是林二两的,来自无名小道观的道术,还有一种,道韵极其简单,却古朴悠长。 是大道之术。 于此同时,还有些剑意,剑意并不强。 同修大道与剑意的,南衣城便有一个。 山河观山宗弟子,张小鱼。 但是西门又很快否定这个猜测。 倘若是张小鱼插手进来。 那么自己进门的时候,便应该看见林二两的尸体一同躺在院子里。 更何况,人间剑宗插手狄千钧的事,想来是为了凤栖岭周边平稳,但是他们很显然不会去管天狱之中谁是十二楼的人。 西门坐在院子里,抬手轻敲着膝头的刀,沉默地想着。 所以在最后,是谁来到了天狱之中,和林二两打了一架,他为什么会来天狱? 可惜狄千钧陷入了昏迷之中,不知道要什么才能苏醒过来。 西门虽然很强,但是他入天狱太晚,依旧是游走在外的巡游天狱吏。 很多关键的信息,西门一无所知。 不然或许可以知道很多东西。 天狱出事的消息,西门先前便已经在狄千钧怀里摸出了调度令,发往了北方,凤栖岭周边的天狱分司,应该都会有人到来,至于更往后的事,需要等待槐都那边的消息。 西门握着刀站了起来,仔细地观察着地上的脚印。 有人曾在血泊里踩过。 沿着脚印一路走出去,便停在了梨花道旁,那里有许多被鲜血凝结到一起的梨花。那人似乎便是在这里擦过鞋底。 很警惕的人。 警惕便意味着他需要时刻小心。 这样的人一般不会太强。 西门又在道上观察了许久,而后终于发现了一些东西。 道旁梨树下,有着一些微微凹陷下去的脚印。 所以那人并没有从正门进来。 西门纵身跃上了墙头,蹲在天狱黑色的墙上,俯瞰着整个外院。 看了很久,而后跳了下来。 只是一双脚印,并无多大的价值。 西门如是想着,向着梨花道外走去。 只是走了一段,又忽然折身走了回来,在那些脚印旁蹲了下来。 身前有两双脚印,一双是自己的。 沉默地看了许久。 西门抬手按住了刀,轻声说道:“一个瘸子。” ...... 南岛在一池边坐着。 张小鱼也在怀疑人生。 因为南岛同样问了他那个问题。 张小鱼在护栏上坐着,脱了鞋子,翘着脚,反复地拔着南岛的桃花剑。 过了许久,把剑丢还给了南岛,叹息一声,说道:“师弟啊,以后出门在外,千万不要问别人这个问题,不然你会被打死的。” 南岛心道我随口一说,便真的这么严重? 但是想着先前外面那些剑宗弟子们,拔到最后都是开始手抖。 以至于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看起来越是常识性的东西,似乎便蕴含着越大的道理。 简单也是一种大。 所以大道自然要知常。 不知常,妄作,凶。 南岛看着张小鱼,说道:“好的,师兄,对了,师兄何时出关?” 张小鱼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出什么关?” 但是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哈哈笑着,说道:“出什么关,大道永无止境,我还需要好好体会体会。” 很是古怪。 南岛想着,但是也说不出古怪在哪里。 二人看着桃花流水,张小鱼也没问南岛为什么又来一池找自己了。 反正他也闲的无聊,有人说说话,自然不错。 “不过倒是师弟你。”张小鱼却是突然看向南岛,“师弟什么时候出关的?”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便在昨天。” 张小鱼是个好人。 所以南岛并没有隐瞒。 “不过师兄是怎么看出来的?” 南岛好奇的是这一点,他从来到一池后,没有过任何的会引动神海的动作。 张小鱼抬手拍了拍身旁的桥面。 风起桥头,满池桃花在剑意里飘飞不止。 “这里是人间剑宗三代宗主坐看过人间的地方。”张小鱼看着那些被自己激发而出的无数凌厉的剑意,得意地说道:“我坐在这里,便等于半个大道之修。” 南岛却是蓦地沉默下来,看了张小鱼很久。 “那师兄还看到了什么吗?” 张小鱼歪头想了想。 “你的神海干涸了,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南岛叹息着看着这一处寻常的桥头。 人间大概也不会想到,这一处桥头的剑意,可以让人短暂地踏入那扇门。 人间剑宗的剑意尚且如此。 那么磨剑崖呢?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九十一章 七月十六日,打牌 南岛在人间剑宗逗留到了中午,才离开了一池。 出门的时候,那些剑宗的弟子们,仍旧在思考那个问题。 南岛心道这不会给人间剑宗整废了吧,到时候整个剑宗拔剑之前,都要先考虑一下脚趾头的问题,要不干脆就不会拔剑了。 担心可能会挨揍,南岛于是又偷偷溜了进去,从后门离开了剑宗。 刚从小门溜出去,便看见一个年轻人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张望。 南岛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这个应该便是张小鱼的牌搭子,苏氏客栈少掌柜,苏广。 估计就是来找张小鱼的。 南岛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肩膀。 “你在找张师兄吗?” 南岛问道。 苏广突然被人拍了下肩膀,吓了一跳,转身看见南岛,这才松了口气,南岛他有点印象,就是之前来住过宿的,似乎还和张小鱼认识,苏广看着南岛点了点头,愁眉苦脸地说道:“张小鱼这小子在里面做什么?几日都没出来打牌了。” 苏广说得很是担心的模样。 其实主要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天天输钱,有点快乐不起来。 有个人一起输,那就好很多,尤其是那个人输得比他还惨的时候。 当然这个东西,苏广肯定不会说的。 说了要被张小鱼打死。 南岛哦了一声,指了指里面,说道:“张师兄还在一池里面悟道修行,可能最近都不会出来了,不过你也可以去问问,说不定他就不想悟道想打牌了呢?” 苏广愣了一愣,回头看了一眼剑宗的那扇小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说道:“那算了,打牌归打牌,总不能真的误了正事。” 说着,便转身离开了这条小巷子,卖糖油粑粑的老头从油锅里捞出来方才他便给了钱的糖油粑粑都没有叫住他。 南岛有些古怪地看着他离去,不知道他为啥突然就闷闷不乐了。 苏广当然有些闷闷不乐。 往日里和张小鱼打牌吹牛,这小子还来他家客栈打过杂,就像是一个活跃在人间的快乐愣头小青年一样。 只是南岛的那句话让苏广想起来了张小鱼的真实身份。 毕竟人家是剑宗这一代还没有隐入人间的弟子中的佼佼者。 听说放在整个修行界之中,境界都不算低。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和他打一辈子牌呢? 苏广甚至隐隐有些愧疚。 要不是自己天天拉着张小鱼打牌,说不定他还能修行到更高的境界? 苏广一路想着,回了客栈,在自己房间坐了很久,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始收拾着东西。 他决定了,他也要去修行。 只是人间剑宗肯定不会收他这样的人。 也不想去悬薜院——打了一辈子牌,在这里名声太差,说不定就要被人耻笑。 苏广打算收拾好行李,就去隔壁的凤栖岭。 收拾着就发现房间里还有不少张小鱼的东西。 不过并不奇怪,二人过去几年,经常结伴通宵打牌,有时候张小鱼输得太累了,就懒得回剑宗了,干脆就在他这里睡觉。 其中有个本子,苏广看着就笑了起来。 这是张小鱼前几年输麻了的时候写的一些日记。 ...... 大风历九百九十七年,七月十三日。 打牌。今日输了一百文钱,心痛。 七月十四日。 和苏广去城北打牌,又输了三十多文,悲伤欲绝。 路上捡到三文钱,开心,明天又可以打牌了。 七月十五日。 输光了。 张小鱼啊张小鱼,你怎么能这么堕落下去呢? 你的因果剑练好了吗? 你的山河图画成几分了? 你忘记从观里离开的时候,说过的豪言壮志了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七月十六日。 打牌。 ...... 苏广看到这里,突然便想起来当初便拿着这本日记嘲笑了张小鱼好几年。 于是又继续看了下去。 ...... 大风历一千零二年,十二月四日。 今日输了不少钱,大概又要去多干一些苦力活了。 南衣城的人真的是,怎么这么喜欢胡红中呢? 糖油粑粑吃多了,有些腻了,听说南衣城有种小吃,叫铁板豆腐,从黄粱来的,有空得去试试。 今天写得有点多。 大概心情还不错,因为我的果剑练成了。 难道是那个人要出现了? 说起来也是奇怪。 为什么师父们都要我去做同一件事? 算了不想了。 ......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四日。 打牌,输了很多钱。 但是很开心。 ......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十六日。 师弟是个好人。 我想不明白。 ...... 后面便没有了。 苏广合上了这本张小鱼日记。 为什么总感觉张小鱼这小子神神秘秘的? 苏广挠着头,收拾了行李,把这本张小鱼日记也塞了进去。 日后修行有成。 再拿出来嘲讽这小子。 苏广收拾好了行李,也没有和旁人打招呼,便径直离开了客栈。 ...... 西门腰间悬着那柄细刀,在西外街茶叶铺子前停留着。 铺子关了门的。 炒茶叶的青天道女子不知道去了哪里。 长街尽头的城主府也是关了门的。 据说前几日有人听见城主北园在府中大声地咳嗽着。 于是接下来的这几日,都是闭门谢客。 大概病得很重。 西门冷笑着站在铺前,看向长街尽头的那扇大门。 原本他只是因为那双脚印来自一个瘸子,下意识地想到了这个南衣城最有名的瘸子而已。 但是现而今见到的这些事情,让西门觉得很是古怪。 怎么偏偏天狱出事了。 你北家人就都不见了? 连青天道的人都消失在了南衣城。 西门觉得城主府很可疑。 哪怕人间都知道北家不会踏入修行之道。 但是万一呢? 毕竟天狱都被端了。 但是西门并没有强行打开那扇大门去问个究竟。 毕竟他只是一个巡游天狱吏。 西门在铺前看了许久,转身离开了这条街。 而后向着城北而去。 他要去剑宗请教一下,那晚发生了什么。 当西门在通往城北的那条街上走过去的时候。 有个少年瘸子撑着伞,从一条巷子里走了出来,向着城南走去了。 ...... 南岛回到悬薜院的时候,少女杭悦正在门口苦哈哈地背着书。 看见南岛回来,立马凑了过来,讨好地笑着,问道:“怎么样?春考会不会推迟?” 南岛这才想起来昨日忘了告诉杭悦了,但是后来被狄千钧一吓,就给忘了。 想了想,说道:“张师兄似乎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觉得很有可能会。” 杭悦眼神一亮,把书一丢,就往外跑去。 “谢啦!” “你去做什么?”南岛在后面不解的问道。 杭悦说道:“出去打牌,放松一下,反正一时半会不考了。” “......” 难道就不怕自己是骗她的? 南岛摇着头往藏书馆走去。 云胡不知在楼下查阅着典籍,看见南岛走了进来,倒是有些诧异。 “咦,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云胡不知今日一大早便来了,中途只看见陈鹤来了,又出门了。 “昨晚,有点事去找张小鱼师兄了。” “哦。” 云胡不知没有多问,又低下头去找着书了。 南岛上了听风台,陈鹤与草为萤都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南岛把剑都解了下来,放在一旁,而后在台边坐了下来。 事事不遂人愿。 万物不可必然。 南岛怎么也没有想到,天狱之事,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南岛回来的路上,便听到有些消息灵通的路人在议论着昨晚天狱的事。 原本以为昨晚林二两应当是将天狱的人杀完了。 却没有想到狄千钧还没有死。 狄千钧没有死,那么一切就都等于白费。 他是最先怀疑自己的人。 不过听说他被打成了重伤,依旧在昏迷中。 南岛静静地看着楼外竹林。 或者今晚再去杀一次? 南岛看着自己体内干涸的神海,犹豫着。 昨晚林二两等着想杀的那个人已经在天狱了。 听说是叫西门。 一个用刀的小道修行者。 再去一次,风险很大。 但是便这样等着狄千钧醒来,风险同样很大。 谁知道这个南方调度使醒来之后,会先梳理天狱的事,还是先来将自己抓走? 南岛沉默了很久,没有再想下去。 竹林来风,许多竹叶被吹入楼中。 天地元气在南岛身周形成了漩涡。 恢复元气才是最重要的。 ...... 陈鹤与草为萤在街头树荫下停留着,不远处便是南衣河,河中日光粼粼,有不少的小舟在漂流着,偶尔便有人在岸边停下来,伸出身子与河边的摊贩交谈着,而后不是很满意地买下了一些小物件,回到了船舱与人炫耀着。 陈鹤左右张望着,不知道草为萤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来。 或许是城中人心有些微乱。 陈鹤今日的生意不是很好。 偶尔才会有一两个人前来买块豆腐吃。 这让陈鹤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手艺。 草为萤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喝着酒,平静也闲适地看着人间。 陈鹤又看了一阵,终于有些按捺不住,看向草为萤问道:“你在这里看什么?” 草为萤转头看了陈鹤一眼,笑着说道:“看人。” “什么人?”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一个南方来的人。” “他在哪里?”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说道:“现在才来。” 陈鹤顺着草为萤的目光看过去,便看见有个穿着宽大衣袍的年轻人一路走走停停地出现在了街头。 陈鹤看了一会,不知道那人有什么古怪的地方,让草为萤过来看他一眼,只是那身衣袍并不像是槐安这边。 “他有古怪?” 草为萤听着陈鹤的疑问,轻声说道:“古怪算不上,就是有些不应该。” “如何不应该?” “他不该是个灵巫。” 陈鹤惊了一下。 黄粱与槐安不同,自古修巫鬼,或许是因为足够古老的原因,境界划分也是很少。 只是小巫大巫灵巫三层。 小巫便相当于槐安的入道至成道,大巫是小道,灵巫自然是大道。 槐安都少见这般年轻的大道。 陈鹤想着修行界中当代最有可能入大道的是谁? 陈鹤并不了解这里面的东西。 倘若柳三月或是张小鱼他们在,自然便会说出一个名字。 李石。 山河观李石。 陈鹤震惊地看着那个年轻人。 “你看出了些什么?”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他身上有云梦泽的味道。” 这是一句很难理解的话。 什么叫做云梦泽的味道? 但倘若换种方式来说,或许便更容易明白一些——他身体里有着失落两千年的巫鬼神教的力量。 陈鹤想了许久,才想明白这一点。 想着这些日子在南衣城中卖豆腐听到的一些风声。 陈鹤有些惊疑不定地说道:“你是说,他去过云梦泽深处?”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也许是云梦泽深处的东西出来见过他?”草为萤说着又笑了起来,摇着头说道,“不确定,再看看。” “那他来南衣城做什么?”陈鹤问道,又追加了一句,“问题严不严重?” 草为萤轻声说道:“也是来看看,严不严重,不是我们的事。” ...... 那么自然便是陈怀风的事。 可惜现在的陈怀风,还在剑宗之中。 因为有个叫做西门的人来了。 倘若往日,陈怀风自然不会想见他。 西门也好,东门也好。 找上门的事,能不见就不见。 但是今日的事和天狱有关,人间剑宗自然要见一下,也算是给槐都一点面子。 陈怀风在二池边喝着茶,不远处有一些弟子在练着剑。 西门便在一旁坐着,没有握刀,显得有些拘谨。 毕竟陈怀风也算是隐没于人间的上一代弟子。 虽然也是叫师兄,但是终究比西门要大一些。 “天狱的事,你来问我,倒不如等狄千钧醒后再问他。” 陈怀风喝了一口茶,转头看着西门说道。 西门苦笑一声:“狄使陷入昏迷,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到时候槐都来人问起,总不好一问三不知。” 陈怀风笑了笑,说道:“关于事情的大概,你应该也便清楚了。” 西门沉默少许,说道:“是的,林二两身份暴露,屠杀天狱之人后,窜逃而去。” “既然是这样,那便去寻他,来剑宗做什么?” 西门轻声说道:“但是昨晚在天狱的不止林二两,有人昨晚也在天狱,而且与林二两争斗了一番。”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 西门还想说什么。 陈怀风却是继续说着:“我昨晚救下狄千钧,无非是不想人间更乱,至于别的事情,那是你们天狱的事,人间剑宗不会过问也不想过问。” 西门沉默许久,说道:“是的。” 陈怀风喝着枸杞茶,看着二池中的一些弟子们比试留下的剑意,缓缓说道:“对了,正好你来了,天狱还有一件事,等你们收拾完了之后,需要去做下。” 西门看着陈怀风问道:“什么事?” 陈怀风说道:“北家的青甲令便在狱中,你回去的时候找一下,原本我打算交给林二两的,但是他既然是十二楼之人,那此事便交给你吧。” 西门有些犹豫地说道:“林二两会不会将它带走了?” 陈怀风笑了笑,说道:“他不敢,杀了天狱的人,只是他被逼无奈,带走青甲令,对他没有好处,反而是要与人间为敌,应该便在监察院内,你回去可以找下。” 陈怀风抬头看向南方。 缓缓说道:“雾快散了,那片泽里有什么东西,我们都不知道,所以要做好准备。” 西门叹息一声说道:“天狱之事......” “天狱的事,可以日后再说。”陈怀风打断了西门的话,一面喝着枸杞茶,一面淡淡地说道,“人间为重。” 西门沉默地看着陈怀风。 他固然很强,但也不可能是陈怀风的对手。 就算他真的打的赢陈怀风。 二者的背景都是不同的。 陈怀风的背后,是人间剑宗,天下三大剑宗之一,近年来大有取代磨剑崖成为剑道魁首之势。 而西门的背后,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刀派。 二者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所以陈怀风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底气十足。 西门转头看着一片安宁的剑宗园林。 没人知道这里面藏了多少隐没于人间的历代弟子。 江山代有才人出,但是并不意味着过往的陈旧的被遗忘的人们便不在人间了。 他们或许在打牌,或许在听风看景。 西门沉默了很久,向着陈怀风行了一礼,说道:“好。” 西门带着刀,离开了剑宗。 陈怀风站在池边,静静地看着西门离开的背影。 却是轻声叹息了许久。 虽然他一直说着人间。 但是其实也是存了一些私心。 西门今日先去了西外街,去看另一个瘸子的事,他自然知道的。 所以在想起昨晚那个来到剑宗园林躲避的少年瘸子时,自然有了一些隐瞒。 人间大势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借口。 至少冠冕堂皇到令人找不出瑕疵来。 陈怀风想着昨晚看见的听见的那些东西,南岛当然是极其倒霉的。 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天狱之中。 尽管他什么都没有做。 但是什么人会在半夜去天狱? 陈怀风苦笑着想着。 心里叹息着。 他不知道师父当初究竟怀抱着怎样的想法。 叹息了许久。 陈怀风再次回到了人间这个问题上来。 天狱为次,人间为重,当然也是真的。 那片大泽里的东西,依旧朦胧不可窥视。 柳三月呢?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九十二章 大泽里与大泽外 柳三月睁开眼,眼前依旧是一片血色,模模糊糊的,什么也不能看清。 视界很昏暗,柳三月并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眼睛的问题。 身体四处都是疼痛的。 自己死了吗? 柳三月想起来了卜算子那日与他说的那句话。 ——你要死了,柳三月。 应该是死了? 不然为什么这么黑? 但是身下是大地,而不是那条将人间一切送往冥国的冥河。 柳三月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是没有用上劲。好像手脚都失去了知觉一般。 柳三月想起来了自己最后看见的那一幕。 有人提着剑,在青山大雾里走了过来。 可惜自己并没有看清那人是谁,便昏迷了过去。 柳三月休息了许久,终于从手臂上感受到了一丝痛觉。 能够痛,那便代表着能够驱使了。 柳三月再次撑着地面,终于坐了起来。 自己似乎是躺在一棵树下。 柳三月眯着眼,努力的辨认着自己附近的环境。 四处都是血一样的落叶——这或许真的是自己眼睛的问题了。 又或许是枫叶。 柳三月看回自己的身体,身前自肩头到肋下有一道极为严重的剑伤。 只是不知为何,那一剑看起来很是狰狞,但只是停留在了入骨的深度,而没有真正地伤到自己的心脏。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尝试调动神海之中的力量。 身周缠绕了微弱的道风,但不是损伤。 只是竭力而已。 这便让人有些不能理解。 好像当初自己所看见的最后一眼,只是一种错觉一般。 但是那道剑伤又分明的证实了那一幕的存在。 所以是什么让那人没有杀死自己? 柳三月倚着树干坐了许久,尝试着站了起来。 身体里有些疼痛,但还是在能够接受的程度。 附近似乎有水声,柳三月眯着眼,找了根棍子拄着,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地上都是叶子,踩上去窸窸窣窣的,与流水声混合到一起,倒有些别样的安宁。 水声是从附近的一条小溪中传来的。 柳三月拄着那截树枝走了过去,在溪边趴了下来,鞠着溪水洗着脸。 直到将那些沉积在脸上血污结痂洗干净,柳三月看见的东西才清晰了一些,虽然还是带着一种血色的滤镜,但是总归没有像之前那样,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样子了。 柳三月抬眼看向四周。 这才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地方。 是一片枫林之中,大片的枫叶簇拥在头顶,遮蔽了那些光线,才使得自己所见到的视界有些昏暗。 柳三月皱眉看着这个地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低下头在溪中又洗了一下身上的污秽,柳三月拄着棍子站了起来,沿着清溪向下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一切却是渐渐光亮了起来。 柳三月穿过那片枫林,走了出去,停在外面抬手遮住了眼睛。 待到适应了光线变化之后,这才满是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某处青山之巅。 花草繁盛,色彩怪奇绚丽。 四处云雾翻涌,满目枫叶飘零。 这是哪里? 柳三月很确信,人间应当没有这样一处地方。 “你醒了?” 有个温润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柳三月转过头去,才发现不远处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倚坐在一块山石上,握着纸笔,正在写着什么,一身巫鬼之力,无比浓郁。 “你是谁?”柳三月警惕地问道。 书生笑了笑,说道:“你叫我子渊就可以。” 柳三月皱眉想了许久,并不记得人间何处有过这样一个名字,在原地站了许久,柳三月向着书生走了过去,停在那块山石边,沉默了少许,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子渊轻声说道:“因为大人救了你。” “什么大人?” 子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低头看着手中写满了的书卷,轻声说道:“你穿过这条云雨之桥,便可以见到她了。” 柳三月看向身前,在那片山崖边缘,有一条青藤悬桥,往下看去,一切没入云雾之中,不知有多高。 “他为什么要救我?”柳三月对于这个问题十分不解。 子渊笑了笑,说道:“我不知道,你如果想知道答案,就过去问。” 柳三月沉默少许,看着子渊未曾停笔的模样,问道:“你在写什么?” 子渊想了想,说道:“或许是一个故事,你不知道的故事。” 柳三月没有再问下去,转身看着那条悬在云雾之中的青藤之桥,想了很久,抬腿走了上去。 悬桥很长,走在上面,便开始晃悠。 柳三月握住了一旁的青藤,小心地踩着桥面走去。 子渊在山石边坐着,歪着头看着这一幕,轻声说道:“当年王上也是这般走过去的吗?” 他不是在问别人,而是在问自己。 岁月过于久远。 很多故事他也记不太清了。 柳三月并不知道那个叫子渊的人在后面说了什么。 当他踏上悬桥的时候,山林的声音便消失了。 四下寂静,隐隐有种细微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像是云雾在涌动着。 回头看去,已经不可见子渊的身影。 如同凭空行走在天地之间一般。 柳三月深吸了一口气,尝试驾驭道风。 然而神海之中的力量才始涌现,便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因素抹去。 是的。 抹去。 就如同有人对于这种力量万分不喜一般。 柳三月看着那些才始涌出神海便湮灭的道韵。 心道若是不喜欢,为什么又要救? 柳三月心中满是疑问,于是便一步一步地缓慢地向着悬桥另一头而去。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虽然天光不可见,但是那些云雾里晕染开的光芒还是预兆着的时间的流逝。 有风渐渐吹起。 是大泽里湿润的风。 柳三月很熟悉这种的气息。 与此同时,悬桥开始荡漾起来。 柳三月神色一惊,加快了速度,向着对岸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悬桥晃荡的弧度渐渐减小。 柳三月看着前方影影绰绰的花草,加快了速度,终于在天色快要昏暗之前,离开了悬桥。 身后传来了哗啦啦的声音。柳三月回头看去,只见那条无比悠长的悬桥,在大雾里化作了无数藤蔓,向下坠落而去。 看见这一幕,柳三月心中也是不免有些庆幸。 神海之中的力量无法使用,倘若坠落下去,哪怕下面真的是大泽,也是凶多吉少。 在这一处山崖边平息了一会,柳三月才转回身来,看着眼前的一切。 云雾浅薄,却也足以让人看不清更远处是什么。 脚下是一条古朴的石道,上面刻满了许多柳三月并不认识的图案,只是似乎因为岁月久远,已经磨损了很多,剩下的也都是被青苔覆过大半,难以分辨。 道旁无数青藤缠绕蛇形,上面开满了细小的各色的花。 柳三月看了少许,拄着那根捡来的棍子,沿着石道向前走去。 走了一阵,柳三月却是突然听见了那些云雾里,似乎传来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歌声。 是一个温婉的女子的声音。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 继续向前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 眼前出现了一处极为高大巍峨的玉台。 原本或许是无比华丽庄重的百丈高台,现而今却是一副残损的模样。 玉阶破碎,镶嵌的宝石也尽皆脱落,埋进了泥土苔草之中。 那些歌声便是从台上而来。 柳三月在台下沉默了很久,而后拄着棍子一阶一阶地向上而去。 走到最后一阶玉阶的时候,柳三月却是忽然有些脱力,一时间没有拄稳手中的棍子。 于是向前跌倒。 恰如跪伏。 歌声停了下来。 柳三月抬头向着台上看去。 一株无比古老庞大的青色古树,遮天蔽日地生长在高台之上。 树上有着无数色彩斑斓的硕大花朵。 还有一个穿着一身纹饰古老而繁复的黑色长裙的赤足女子,斜撑着一柄枫色的伞,背对着柳三月坐在某一枝树枝上的繁花之中,浩荡的冥河之力浓郁到世人可以看清流动的形状,如同流云一般环绕在女子身周。 柳三月怔怔地跪在那里。 忘了起身,也忘了自己想了一路的问题。 黑裳女子在树上站了起来,柔声说道:“柳三月,是个不错的名字,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只是人间啊,一去不回的,又何止是少年呢?” 黑裳女子转过身来,在古树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柳三月,面容清冷,神色却是柔和且哀婉的。 “你说呢?” 柳三月怔怔地跪了很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想要问的那个问题。 “您,是谁?” 黑裳女子回头看着大雾,看着人间,轻声说道:“巫山神女,瑶姬。” 柳三月跪碎了膝下的玉阶,心中早已忘记了一切言语。 原来巫鬼神教。 真的有神。 这个悬在人间数千年的疑问,至此终于有了答案。 ...... 那片大泽上的大雾正在缓缓有规律的散去,像是在大泽之中,有什么正在吸收着那些饱含冥河之力的雾气,而后慢慢醒来一般。 有人站在幽黄山脉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在这片隔绝人间南北的庞大山脉之上,有一个细小的身影正在向着这一处走来。 不是人太小,而是幽黄山脉太高也太大。 所以看起来就像一只蚂蚁在爬着山丘一般。 终于那只蚂蚁爬了上来,是个腰间悬剑的人。 只是无论是带剑的人,还是那个一直站在山脉山崖上的人,都是披着一身黑袍。 藏在黑暗里。 “我从没有想过,原来你真的可以将那个地方的入口算出来。” 带剑之人不无震撼地说道。 “这是卜算子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那人轻声笑着,说道:“不是他不行,而是他算的时间不对。人间是流动的,变化的,就如同他追寻了一辈子的那个缺一之数一般——他也知道命运不可观测,却依旧执著寻之。只是万般事情,说到底,终究还是要看命的。” “命里有时终须有。”带剑之人低声说道,“如果命里没有呢?” 那人依旧是笑着,轻声说道:“命里总会有的,人间包含有无二相,倘若可见没有,那么不可见自会有。” “可见之有为虚无,不可见之无为本有。你们道门之人,总是如此玄乎。” “规则如此而已。” “参破规则又当如何?” 那人沉默下来,静静地看向人间,轻声说道:“规则不可参破。” “为什么?” “因为人间是流动的影子。”那人缓缓说道,“这是不可接受也不可原谅的事情。” 话语里的意味很是严肃,也很是愤怒,只是不知愤怒从何而来。 过了许久,那人却又平息下来。 “可惜柳三月没有死。”带剑之人有些惋惜地说道。“白风雨虽然死了,但是他是人间看不见也早就忘记了的人。” “这种事情是漫长的事情。”那人轻声说道,“不要急,慢慢来,让他们,再看看人间。” 带剑之人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看向那片大泽。 “她本就会醒来的。”那人也看向了那片大泽,“冥河之中或许发生了什么我们所不曾知道的变故,让她重新回到了这片人间。” 那人转身向着山脉北方缓缓行去。 “是我急不可耐,让她提前醒了过来。” 带剑之人长久地站在山脉之巅,看着那片大雾缓缓散去的大泽。 那些古老的,早就在岁月长河里便沉没下去的东西,正在大泽中缓缓翻涌出来。 ...... 大泽芋海。 位于云梦泽以南的这片大地之上,簇拥着近万神色肃穆的巫师鬼使。 在他们身后,便是地戍城关。 地戍城关在不久之前,还是在黄粱假都的掌控之下,只是当那些来自于南楚的大巫们离开姜洛三城,越过黄粱来到大泽边,这里的一切便脱离了控制。 人间向来以为黄粱没有多少修行巫鬼之人了。 但那是千年以前的故事。 近千年的休养,再加上悬薜院在黄粱地大肆扩张,巫师鬼使们早就恢复了元气。 正如人间所知道的那样。 云梦大泽横亘与槐安与黄粱之间,哪怕神河当初一统人间,这两片各自古老的大地,依旧是貌合神离的关系。 于是当复国的旗帜举起。 万千响应。 一人振臂,万人追随。 但南楚巫们没有振臂,他们只是沉默的,把手拢在袖子里,从南楚大地走了出来。 于是黄粱便开始蠢蠢欲动。 地戍城关里,是八十万人间大军。 黄粱自然不会有这么多的守军在云梦泽边。 那些都是来自大陆以南无尽深洋那边的人。 哪怕修行界一致认为,无尽深洋之中,不可能存在威胁到人间的庞大存在,但是旧京都,现而今的假都之中的陪帝陛下,沿袭了千年前女帝的谨慎风格,将那些守军留了下来。 只是当南楚巫来到大泽边,他们也一并追随了过来。 黄粱当然永远是黄粱,云梦大泽横在这片大陆之间一日。 两片土地便永远不可能成为和谐的一体。 此时大泽边,万千巫师安静伫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北巫道的人也在其中。 修行界一向喜欢看低巫鬼道。 南楚巫一向看低北巫道。 但在这种时刻,南巫也好,北巫也好,都是走到了一起。 在更边缘的地方,有一座低矮的青山。 山上坐着一个缺了下嘴唇的人,正在闭目坐着。北巫道公子无悲,在他身后,还有不少拢手而坐的南楚大巫,曾经去过南衣城的山来也在其中,在他身侧,坐了三个苍老的巫师——分别代表了南楚三城,都是灵巫。 以南楚巫对北巫道一贯的蔑视,自然不可能让北巫道的人与他们坐在一起。 然而云梦大泽中一些东西的重新现世。 北巫道是第一个接触到那个失落教派的存在。 也在那些庞大浩瀚的冥河之力的洗礼中,得到了最多的好处。 譬如公子无悲。 人们并不怀疑这个北巫道最出众的年轻人能够踏入灵巫之境。 但是人们从未想过他会在这么年轻的时候便成了灵巫。 只是纵使如此,南楚巫对于北巫的态度,依旧算不得有多好。 来自姜洛的苍老灵巫,名叫叔禾,将目光从正在散去大雾的大泽上收了回来,看向了正在闭目静坐的公子无悲。 静坐并非养神。 而是他的神魂分了一半去了大泽那边。 鬼术之中的拘役之术。 北巫道原本不修鬼术,只是当云梦泽的东西覆盖南楚而来,他们被遗忘的血脉之中,那些原本应有的东西,也被记忆了起来。 叔禾看着公子无悲,却是讽笑一声。 “堂堂北巫道主,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了,却还在心心念念着自己兄弟的生死,未免有些可笑。” 公子无悲的声音在巫袍下传了出来。 “可笑也好,可悲也好,你们并不懂。” “如此兄弟情深?” “不知道他的生死,我睡不着觉。” 叔禾听着这一句,不住地笑着,笼着手站了起来。 “如果当初你不把他送去南衣城,现而今的北巫道,未必不能拥有两个灵巫大修。” 公子无悲似乎是在轻声笑着:“那又怎样?既然是我先来的人间,那北巫道就该是我的,而不是被分割成为两派。至于北巫道强一些弱一些,我不在意。” 叔禾身旁,那个来自高辛的灵巫忱奴却是缓缓开口说道:“看来当年人间传闻的那些事是真的了。” 黄粱关于北巫道的这两个公子,曾经流传过一个故事。 故事过于残忍,人们一般只敢在藏起来的时候议论。 那便是到底是花无悲弑母,还是花无喜弑母。 公子无悲听到这一句,沉默了很久,睁开眼看向忱奴。 “你想死吗?”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九十三章 人间,人间 青山之上的氛围瞬间剑拔弩张。 忱奴双手缩在袖中,平静地坐着,看着公子无悲。 “像这样的愤怒,往往是被人戳破了真相。” 公子无悲没有说话,青山被瞬间挤压,天地化作一口巨大的棺材。 北巫道最为出名的巫术。 冥河棺。 忱奴神色不变,巫河自棺外而来,将那一口棺材冲出了一个庞大的孔洞。 二人分立巫河两岸,长久地对视着。 有人伸了一只手进来,揉碎了冥河棺,也截断了巫河水。 是那个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南拓灵巫。 那人比另外两个南楚巫都要年轻,只是五十来岁的模样,但他却是三人中最强的南楚巫,姓明,叫明蜉蝣。 明蜉蝣平静地看着公子无悲与忱奴,淡淡地说道:“神女重归人间在即,何必再起不必要的争执?” 二人皆是平静了下来。 公子无悲再度合上眼。 “南衣城那边怎么样?”明蜉蝣继续说道。 众人看向公子无悲,后者没有说话。曾经去过一次南衣城的山来起身向着三人行了一礼,说道:“他们依旧一无所知,只是花无喜当时曾经透露过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叔禾看向南方,冷笑着说道:“北方修行者向来骄傲,但却也有着因此而来的盲目的愚蠢。” 明蜉蝣只是平静地说道:“大道比人间高,也比我们高,他们喜欢算天地,未必不能算到这里。” 忱奴缓缓说道:“北方修行界毫无动静,莫非便真的这样相信人间剑宗?” “人间剑宗如果有丛刃,自然是值得相信的。”明蜉蝣轻声说道,“但是很可惜,丛刃并不在。” 说着,他却是想起来了什么。 “卿相呢?” 叔禾沉默少许,说道:“他逃走了,躲进了幽黄山脉里,估计会偷偷回到南衣城去。” 明蜉蝣叹息一声,说道:“曲岭他们六大灵巫一齐出手,都没有能够留下他来,大道确实比巫鬼高。” 卿相虽然是黄粱大妖,但却是修北方大道,而非巫鬼之道。 所以明蜉蝣才会有此感叹。 叔禾看向远方那片如同顶在天穹之下的高大山脉,说道:“虽然妖族修行天赋不如我们这样的世人,但是终究他活了一千年,从我们的祖辈开始,便已经走在人间了。走了一千年的路,自然要比一百年远。” 忱奴叹息着,说道:“所以这是最好的时机了。” 明蜉蝣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最好的时机还没有到来。”他看向那片大泽。“然而神女即将出世,我们必须要这样做,南衣城也好,越过凤栖岭向着更北去也好,世人总要先再度想起巫鬼神教这个名字。” 明蜉蝣站了起来,站在大泽猎猎风中。 “才能让人间重新回到那个巫鬼兴盛的时代。” “我们的时代。” ...... “我先前见过一个很有趣的人,想来他应该是你们那片人间,站得最高的那些人之一。” 瑶姬撑着伞,赤足踩着那些宽大如席,因为年岁久远而卷曲起来古树之皮,在枝干上缓缓走着。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命运观测的谬误值是否可以修正。” 柳三月依旧跪伏在高台的最后一阶玉阶上,神海之中的力量被浩瀚庞大的冥河之力抹灭得一干二净,就这样跪伏在那里,就像古老的神话里向着诸神祈求——乞求垂怜的世人一般。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瑶姬声音温和也柔软,就像是某朵盛开的花朵中间最柔软的嫩蕊一般。“但我觉得很有趣,所以我当时想了很久,告诉了他我觉得是对的答案。” “我说命运观测的谬误值是可以修正的。” “我以为他会很认同。” 古树垂下了一条苍老的枝条,自枝干落向高台大地,而后无数花草沿途盛开,瑶姬踩着那条枝条缓缓地向下走来。 “但让我诧异的是,他否定了我的看法。” 瑶姬轻声笑着,抬头看着伞沿,看着暮色里昏沉的天穹。 “他说,命运观测的谬误值是存在且具有一个限定值的,但是它是无法被修正的。” “我们争论了很久,谁都没有屈服于谁。但是作为一个有趣问题的回报,我送了他一些东西。” “我本以为这个故事便这样结束了。” “但是那时你出现在了泽中,那个叫卜算子的人算什么都算得很准,所以他大概算到了你的死亡。” 瑶姬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赤足在花草之中平静地走着。 柳三月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片群山之上。 原来当初卜算子说的那一句——你要死了。并不是对自己说的。 而是那个在古老里复苏而来的神女。 “我觉得他是错的。”瑶姬平静地说道,“所以我修正了他看见的命运。” “但是他所说的,也是对的——命运对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是不可观测不可修正的。” 柳三月长久地沉默着。 那双赤足停在了柳三月面前,踩着几片古老里残损的一片宽大树叶,上面还沾染了一些花蕊中粉嫩的色彩。 “你想要跳出命运吗?” 瑶姬的声音无比温软。 柳三月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瑶姬。 这个一身黑色的古老神服的女子便温和地撑着伞站在他身前。 在她的另一只手中,托举着许多的古老幽邃的魂灵。 柳三月沉默了很久,艰难阻涩地问道:“如何跳出?” 瑶姬轻声说道:“人间需要新的鬼神,日御月御,东君湘君云中君,你想要成为什么,便可以成为什么,哪怕,是东皇太一。” 柳三月瞳孔骤然放大,那些名字,哪怕他是槐安北方之人,也都曾经听闻过。 古楚信奉鬼神,而那些名字,便是古楚诸神之名。 然而他们一个个,都是化作了魂灵,被托在了瑶姬手中。 是谁杀了他们? 柳三月怔怔地看了很久,神思回归,开口轻声问道:“让世人重新代执鬼神权柄,您,想要做什么?” 瑶姬抬头,越过高台,越过大泽,看向人间,轻声说道:“人神疏离,已经有几千年了。” 她低下头,看着跪伏在自己赤足边的柳三月,缓缓说道:“我们是时候相亲了。” 柳三月低下头,看着那双赤足,浑身颤抖着。 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战栗占据了他的每一处躯体。 此时的他,不再是人间青天道当代最为出众的弟子。 只是一个无所适从的世人。 所以那些战栗,不是激动。 是恐惧。 柳三月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平复过来,浑身大汗,抬头看着瑶姬,虚弱却也坚决地说道:“我不想。” 瑶姬站在伞下长久地看着柳三月,问道:“为什么?” 柳三月轻声说道:“人神相离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人间,但是现在的人间,我觉得很好,世人孱弱,但没有神,他们也在不断地向着更高处而去。” 柳三月想着人间,笑了起来,那些留存在记忆里美好的璀璨的一切,让他摆脱了来自那种更高层次神力的压制。 “我觉得人神之间,本该疏离。” 瑶姬静静地看着柳三月,他依旧是跪着的,但好像已经站了起来——就像他的跪伏,本身只是一个因为意外而产生的错误。 “你觉得诸神对于人间而言,是种枷锁?” 柳三月平静地说道:“是的。” 瑶姬在那一瞬间竟是有了些许恍惚。 两千多年前。 古楚大地上,曾有个人也是这般与她说的。 所以后来,他亲手毁去了庇佑了古楚无数岁月的巫鬼神教,任由它们沉没在了大泽之中。 瑶姬恍惚了许久,手中那些托举的魂灵一一散去,而后低头看着这个一身温雅青袍却满是灼热挚爱的年轻人,柳三月的三月,当然是人间的三月。 所以这个女子没有再问那些东西,踩着一地岁月的落叶残花,向着高台边缘而去。 “希望你与你的人间是对的。” 瑶姬的声音依旧温柔如水。 但却有了几分疏离的意味。 一道冥河之力自她手中而来,托着柳三月。 送往了人间。 ...... 南衣城小巷里,那个一身宽大衣袍的年轻男人站在某个卖小玩具的摊贩边,挑了很久,拿了个竹蜻蜓,而后抬手向怀里摸钱的时候,突然便停在了那里。 那个或许是王姓的中年摊主看着面前突然停下的男人,还以为他忘了带钱,于是笑呵呵地说道:“客人如果不方便的话,可以先拿走,下次记起了再来给钱也是可以的。” 然而男人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只手伸在怀里,久久没有动静。 摊主觉得有些古怪,探头过去看了一下,发现这个人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呼吸都止住了在那里,这一幕让摊主心中有些发怵,但是毕竟在南衣城生活了这么久,那种一贯而来的安全感还是让摊主定下心来,小心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你没事吧?” 男人毫无动静,如同突然之间便在这里死去了一般。 摊主正想叫人过来帮忙看下的时候,男人却是有如回魂一般,长长地出了口气,而后从怀里摸出了三文钱,递给了摊主,歉意地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 摊主松了一口气,接过钱来,关切地问道:“你刚刚怎么了?看起来好吓人。” 男人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没事,老毛病了。” 摊主还想给他推荐个南衣城的大夫,男人却是捏着竹蜻蜓,在巷子里走远了。 男人在巷子里缓缓地走着,看着四处的房舍,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般。 走了没多久,便停了下来。 处理完了西门的事的陈怀风,抱着剑在巷子口,喝着茶,听着风,看着熙熙攘攘的人间,等着一个不该出现在南衣城的人。 男人平静地向着陈怀风走去。 “今日你来得有点快。” 陈怀风喝着茶,轻声说道:“本来我还可以来得更快一点,但是我要看的东西有点多,所以便冷落了你一阵。” 男人低头看着手中的竹蜻蜓,捏在手里来回的转着。 “看来南衣城确实比较好客,像我这样来过一次的不速之客,都能得到一个冷落的歉意之词。” 陈怀风轻声笑着,说道:“因为我们和黄粱不一样,我们开放包容,也有足够的实力去开放包容。” 男人停在了陈怀风身旁,二人一同站在巷口。 “看来你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其实上次我便说过,想要窥视这片人间,是谁都不可以,所以你是公子无悲,还是公子有悲,都不重要。” 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背靠人间剑宗,说话确实比什么都有底气。” 陈怀风淡淡地说道:“我说话有底气,不止是因为我背后是人间剑宗。” “枸杞剑陈怀风,当年我成大巫的时候,便听说过你的名字。” 公子无悲缓缓说道:“但当年是当年,现而今是现而今。哪怕你只差一步入大道,也终究不是大道。在我面前,我建议你将你的底气收敛一些。” 陈怀风抱着剑说道:“如果来者为善,那么自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不仅会收敛底气,还会客客气气地给你倒一杯枸杞茶,坐在河边饮茶听风,看看人间共言欢心。” 公子无悲笑了笑,转着手里的竹蜻蜓,说道:“但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者不善?”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在这种时候屡次出现在南衣城,人间怎么会相信你的善意?” 公子无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把竹蜻蜓放进了袖子里,与此同时,他的手也缩进了袖子里。 人间最不喜欢看见的,便是双手缩在袖子里的巫师。 巫鬼之道来源于礼神,所以他们的术法起手式,往往漫长繁琐,如同降神祭礼一般,更有一些,需要晦涩的吟唱。 所以他们喜欢将手缩在袖子里,来减少巫诀暴露的时间。 陈怀风喝光了枸杞茶,将杯子放在了一旁的半截探出的砖墙上,抬手握住了枸杞剑。 但公子无悲只是将手缩进了袖子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只是想看看,我那可怜的兄弟,死在了哪里。” 公子无悲双手拢在袖中,平静地说道。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说道:“看完就走?” 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看完应该便会走。” 陈怀风站在巷子口没有说话,公子无悲笑了笑,走出巷子而去。 直到公子无悲离开了很久,陈怀风才松开了手里的枸杞剑。 掌心有些黏糊糊的。 似乎是出了很多汗。 倘若真的动起手来,陈怀风自然不会惧怕公子无悲,这里终究是南衣城,是人间剑宗所在的地方。 更何况,他的怀里,还有一道来自那个青天道老观主白风雨留下的风雨道术。 但那只是底气,而不是实力。 就像公子无悲说的那句话一样。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不可同日而语。 公子无悲双手拢进袖子里,便是给了陈怀风考虑的时间。 要不要放下这种底气,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于是陈怀风简单地谈了一谈。 而公子无悲向着城东而去。 ...... 南衣城暮春微微有些湿润的空气里,隐隐有着丝丝缕缕的血气在飘荡着,向着某条巷子而去。 公子无悲循着空气里那些已经过去了数日的气息,缓缓在那些长街上走着。 那日花无喜,便是在这些长街上被南岛追逐过。 然后,直到停在了那条巷子里。 公子无悲停在了巷子口,闭上了眼睛。 有巫鬼之力化作长风吹过整条巷子。 于是那些已经随着尘埃一起落定的血腥味再度浮了上来。 再然后。 巷子里的时光突然在倏忽之间向着往昔倒流而去。 一切被牵扯着,沦陷在扭曲的光线中。 直到一切都暗了下来。 时间重新回到了三月二十二日的那个夜晚。 有少年撑伞握剑,站在巷子里,也有少年盘膝坐在对面。 一切本不可追溯的过往,重新出现在了这条巷子里。 人间三大奇术之一。 巫术·洄流。 原本这一术随着那个叫勾芺的人在南衣河畔死去,已经不复存在于人间。 但那是过往。 当那阵从云梦泽底沉淤两千年的风再度吹向人间。 很多东西便回到了黄粱大地。 公子无悲不是第一个吹到这阵风的人。 但他是第一个站在泽边的巫鬼道之人。 公子无悲平静地向前走去。 于是那些在岁月里静止的画面便开始生动起来。 花无喜掐诀引巫河,那个少年提剑斩落。 当公子无悲走到二人之间的时候,少年已经落入下风,锁在了流沙之术中。 公子无悲平静地站在花无喜身前,看着花无喜的那种神情,里面有着什么? 痛恨?不甘?还有当下的胜券在握? “你好像忘记了什么。” 公子无悲听见那个少年如是说道。 忘记了什么呢? 然后他便看见花无喜的身后,有无数桃花凭空出现,而后缓缓化作了一个与身后之人一模一样的少年。 那个少年抬手,落到了远处的那柄寒光长剑落入手中,而后一剑而来。 公子无悲下意识地抬手握去。 但是握了空。 那一剑的速度远超出他的想象。 是磨剑崖的剑。 人间快剑。 公子无悲想起了这一剑的由来。 然后他便看见那一剑,自花无喜的脑后穿过,自眉心透了出来。 剑尖甚至已经抵到了他的胸口。 而后旋转着,拔出。 公子无悲垂下手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九十四章 洄流与越行 公子无悲垂下手去,便静静地看着花无喜错愕地坐在那里。 那一剑就算不是人间快剑,他也不可能握住。 他是在洄流的时光里,而不是真的便在那晚这条巷子里。 所以这个一身宽大衣袍,披散着长发的年轻男子,便只是静静地看着。 似乎想要看清在花无喜的眼眸之中,究竟还存在着什么样的东西。 身后的那个少年似乎还说了一些话,但是公子无悲并没有听进去。 只是安静地看着花无喜眉心淌着血,而后扑倒下去。 再然后,被那个少年拖着一只脚,向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公子无悲便静静地在后面看着。 直到花无喜被蜷缩着,丢进了那个水缸之中。 少年抱着剑走远了。 公子无悲走到了水缸边,低下头,沉默地看着里面的花无喜。 他睁大着双眼,口中正在冒着一些带着血色的气泡,从水下浮了上来,而后‘啵’的一声碎裂,再然后气泡也没有了。 就像真的死去了一样。 但公子无悲没有离开,只是垂着手,平静地站在水缸前。 有带剑的人与穿着巫袍的人来到了水缸前,大肆感叹了一番,而后各自离去。 公子无悲没有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在水缸中浸泡着的花无喜突然闭上了眼睛。 而后重新睁开,静静地看着公子无悲。 但他只是在看着那片夜空。 嘴角有着笑容。 被蜷在下面的手翻动着血水,攀在了缸沿上。 花无喜重新从里面爬了出来,一身湿哒哒地站在巷子里,而后坐在了水缸沿上,很是欢快地哼着南方的曲子,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巷子里有人经过。 看见这一幕,愣在了那里,而后便想逃走。 花无喜手中巫诀闪动,不,不是巫术。 是鬼术。 鬼术,拘役。 那个人跪倒下来,有魂灵从身体里被揪了出来,哀戚地向着花无喜求着饶。 但是并没有什么用。 夜色里有身影从水缸上翻倒下去,也有身影在巷子口站了起来。 于是有魂灵哀戚的死去。 有残破的躯体开始燃着巫火,焚烧殆尽,消散在风里。 不知名的路人回头看了一眼巷子,轻声说道:“我会回来的,我亲爱的兄长。” 公子无悲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走出巷子,淹没在南衣城灯火之中。 公子无悲笑了起来,一切画面褪去。 人间重新回到这一处巷子里,花无悲转身向着城南而去。 “原来你真的没死啊,我亲爱的弟弟。” ...... 南岛盘坐在听风台上,神思沉浸于神海之中,天地元气不断地向着台上涌来,缓缓填充着那些干涸的溪流河谷。 剑意的水,如同鱼儿一般在其中欢快地游走着。 桃花坐在溪边,脸上的那朵桃花招摇着,有丝丝缕缕的气息正缠绕在他与那些剑意之间,剑意吸收那些用于蕴养的念头,一点点的壮大着。 过了少许,似乎觉得这样蕴养过于缓慢,桃花起身走入了清溪中,抬手捞起了一尾剑意之鱼。 而后下一刻,剑意之鱼蓦然化作剑形,破开神海天穹而去。 南岛睁开眼,按住桃花剑,鹦鹉洲盘旋于身侧,纷飞不止。 满林竹动,风声簌然。 南岛握紧了桃花剑,警惕地看着四处。 桃花自然不是要去捞一尾鱼。 便在方才,他感受到了有人在窥视着自己。 然而睁开眼,四下只有风声。 如同只是错觉一般。 南岛沉默了很久,正要松开手中的桃花剑,大片竹叶吹入听风台,在满台剑意里,被切割开来,落在了地上。 有人出现在了竹林之上。 南岛握住桃花剑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那个踩在一枝竹尖上的人。 “你是谁?” 那人平静地看着南岛。 “花无悲。” 南岛神色一变,花无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了花无喜而来? 南岛想着当初秋溪儿说过的那些话。 花无悲入了灵巫之境,自然便相当于槐安的大道境。 这样一个人倘若想要杀他,南岛自然没有还手的能力。 然而花无悲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平静地看着南岛,而后看向竹林之外的不远处。 有柄枸杞剑便在那里一直看着自己。 公子无悲身形消失在竹林之上,那一片竹尖之上只残留了一些巫鬼之力的诡奇纹路。 就好像他真的只是想来看一眼,看一眼这个那晚在巷子里差点杀死花无喜的人是谁一般。 看到了,自然便走了。 南岛却没有放松警惕,一直握着桃花剑,站在听风台上,一直到陈怀风的身影在竹林里出现,抬头看向竹林顶端那些残留的巫鬼纹路,神色似乎有些凝重。 陈怀风没有再走寻常路,而是直接化作剑光出现在了听风台上。 南岛收起了剑,向着陈怀风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师兄。” 陈怀风摇了摇头,说道:“他要走,与我无关,你不用谢我。” 二人在台上看着那一片竹林。 “他还会再来吗?” 南岛转头看着陈怀风问道。 陈怀风沉默少许,说道:“我不知道,你当初既然杀了花无喜,那么自然便会有这一日。” 南岛在台边坐了下来,轻声说道:“我知道,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但人间传闻,北巫道这两位公子之间,似乎关系有些怪异,他未必便会做出一些很冲动的事。”陈怀风看着满林竹枝摇动,缓缓说道,“更何况这是南衣城,这里修行界的一切隐没于人间,想来他也不会蠢到真的敢孤身在这里动手。” 南岛看向陈怀风,大概那些人都是像他一样,平日里喝茶养生,实在不行才会出来看看。 “南衣城像师兄这样的人多吗?”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不多,但是总有那么一些。” “都在剑宗里?” “不一定在剑宗里。” 陈怀风看着人间,平静地说道:“可能在桥边,可能在卖菜,哪里都有可能。” “比师兄强的呢?” 南岛继续问道。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或许会有。” 陈怀风已经是小道终境,比他强的,自然便是在问大道。 陈怀风说的也是实话。 修行界不欺人间年少。 于是总会有躲起来慢慢修成大道的人。 只是他确实不知道哪里有。 否则当初也不会去墓山之上,寻找那个青天道的老道人。 陈怀风这一代自然没有入大道的。 往前而去一代,也没有。 但是未必更久远的没有,虽然久远,但都是丛刃的弟子,自然都是师兄。 只是那些师兄离他太远了,他也未曾知道过。 南岛没有再问下去,修行界的辈分自然有些乱。 因为有人活了一千年,还在收弟子。 而有人却只活了一百年,便离开了人间。 “你如果有些担心,可以离开南衣城,往北而去,不想在凤栖岭停留,也可以去更北的地方。” 陈怀风看着一旁沉默不语的南岛,平静地说道,“现在他要来,我们还可以看住南衣城,往后.....” 陈怀风想起了泽上笼罩的那些饱含冥河之力的大雾,叹息了一声,说道:“往后便不好说了。” 南岛回头看着陈怀风,笑了笑说道:“多谢师兄指点,只是,我现在还不想离开南衣城。” 陈怀风没有问他为什么还不想离开,只是向着楼下走去。 “竹尖上的那道巫痕你应该看见了,那是鬼术越行的痕迹。一个会越行术的灵巫,倘若他真的对你有杀心,我们是拦不住的。” 人间三大奇术,有两术便在巫鬼神教中。 鬼术·越行。 巫术·洄流。 还有道门绝学,函谷观九字真言。 巫术洄流与九字真言都是许久未曾在人间明面上出现过了,唯有鬼术越行从未断绝过。 哪怕大道发展至今,鬼术越行,依旧是人间最好的天下行走法门。 南岛长久地看着走在竹林道上的陈怀风,缓缓说道:“我知道。” “只是,有一些事情还没有做完。” 十二楼之人的身份,是南岛最为致命的地方。 南岛重新闭目坐了下来。 狄千钧还没有醒来,他依然还有一些时间。 ...... 狄千钧便安静地躺在天狱之中的监察院内。 身体之内有着许多的金光道文游走着,不断地阻止着狄千钧的复苏。 那是林二两那晚在狄千钧体内留下的东西。 狄千钧不能死,那便延缓他醒来的速度。 哪怕西门最后接手了这一处天狱分司,他从前只是天狱巡游吏,想要完全让天狱运作起来,依旧需要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便是林二两留给自己的没入人间的时间。 改头换面,直到无人知我是我。 西门抱了许多文书案卷出来,在梨花院子里翻着。 也不知道林二两什么毛病,监察院房间里漆黑无比,天天躲在那里面,也不知道他怎么看的下去。 西门一面吐槽着,一面整理着那些东西。 天狱之中此时已经有了不少人,正在四处忙活着——那些都是与他一样的巡游吏,回来南衣城的时间晚了一点,于是幸存了下来。 此时天狱之中,西门的修为最高,众人也都默认了他是天狱暂代院长。 有许多的灰色余烬飘落下来,落在了西门手中翻着的那本卷宗上,西门看着那些灰烬,沉默了少许,抬头看向刑狱院那边。 那边正在燃起了熊熊烈火,黑墙白花之中,一片肃穆。 不是失火。 是在焚烧那些天狱吏的尸体。 西门看了许久,放下了手中的案卷,站了起来长久地看向那边。 满树梨花之下,那本翻开的案卷被风翻过去了一页。 上面记载着狄千钧的怀疑,与林二两掌管下的监察院对南岛以及南柯镇做出的一些调查。 可惜西门没有看见,风继续吹着,那些案卷很快便翻了过去。 西门再次看回案卷的时候,已经翻过了好几页,西门有些心不在焉地又翻了几页,而后合上了那本案卷,丢到了已经翻阅过的那一堆里面去。 西门没有再看下去,叫了一个在不远处整理文书的人过来,让他继续看下去,而后按着刀,穿过了梨花道,向着刑狱院那边走去。 刑狱院并没有多少人,只有几个沉默的搬着尸体往火堆中丢的天狱吏。 西门站在院门口沉默地看着。 简十斤的尸体没有混入那些狱吏的尸体中去,而是被放在了一旁,像是坐着一般,看着那场大火。 满院的白花被烤得有些焦了,直愣愣地从枝头掉了下来,落在了泥土之中。 西门静静地看着,不免有些感伤。 十二楼的历史存在了多久,天狱便存在了多久。 对于人间而言,天狱是疯狂的肆意的,甚至在很多时候,都是不分黑白的。 但是如果是在天狱待过的人,便会知道他们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当你无法分清哪些行走在人间的人,是妄图看着天空想着成仙的人的时候。 你也会陷入疯狂冷酷之中。 林二两的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在天狱九百多年的历史中。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近百次。 没人知道,昨日还在与自己一同谋事的人,突然便会成为站在自己对面的人。 所以天狱时不时便会进行自查。 正常情况之下,这种自查,需要向槐都事先通报,而后由槐都派来的内部稽查院与最近的一个天狱分司进行共同监察。 或许是因为相信人间剑宗的缘故,南衣城的天狱往往便会省去这一环节。 人间剑宗也确实在看着。 但是他们并没有完全下场。 只是保下了狄千钧这个南方调度使。 人们大概忘了,与槐帝的神河陛下是师兄弟的,是丛刃,而不是陈怀风或者张小鱼。 随着尸体的被不断抛入火中,那些火焰变成了趋向于黑色的模样。 就像天狱的基调一般。 简十斤的尸体是最后一个抛进去的。 这个向来乐呵呵的,因为与林二两关系密切而坐上了刑狱院院长位置的人。 也是第一个死在林二两手里的。 西门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 有人小跑过来,将一枚兵符送到了西门手里。 那是藏在监察院隐秘角落的东西。 林二两当然没有带走他。 三十万青甲除了交到北家或是陛下手里,在谁手里都算是谋反。 西门接过兵符看了许久,向着云梦大泽那边的事,也有些头疼起来。 人间为重当然是真的。 他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狄千钧他们会这般迫不及待的进行天狱自查。 南衣城外那片大泽中的雾气,是让所有人都惴惴不安的源头。 西门带着兵符出了门,径直来到城西的城头之上。 城西看不见层层叠叠的青山。 那是南衣城东才能看见的东西。 城西能见的,是无限渺远之外依旧有如天堑的幽黄山脉。 山脉是黑色的,沉闷地向着天空拔高而去,然后有了些白色,那是雪,斑驳的雪散落在黑色的山崖泥土之中,直到不可见的云雾山顶。 隔绝黄粱与槐安的,不止是云梦大泽,还有这片横亘整片大陆的磅礴山脉。 人间的终点,那条冥河,便藏在幽黄山脉的最深处。 但这并不是西门要看的东西。 他只是想看看那片大泽。 大泽里依旧大雾弥漫,但是雾气已经肉眼可见的淡了下来。 就像有人往乳汁中加了水。 于是一切稀薄起来。 隐隐绰绰,好像有山崖露出,但是再看一眼,那些山崖便消失不见了。 只能看一眼吗? 西门这般想着,握紧了手中的兵符。 修行界高层,除了万不得已,是绝对不可能下场参与这种事情。 所以这三十万青甲,便是南衣城最重要的防守力量。 应对一切未知的防守。 所以才会有柳三月与陈怀风在那个茶叶铺子前的两次交谈。 西门长久地看着那场大雾,想着陈怀风的那句人间为重。 这确实是对的。 他不是林二两他们那些在天狱待了很多年,已经与天狱的氛围融入进去的人。 所以他看人间,比他们要多一些。 做决定也要快一些。 所以他向着城东而去。 三十万青甲,便驻守在城东群山之中。 ...... 陈鹤煎的豆腐没有卖出去多少,全被草为萤下了酒吃了。 然后二人坐着加了一个轮椅的天衍车,狂飙到了城南。 这里是南衣河出城之地。 倘若大河上游还算平静,这里便有种气势汹汹的味道了。 但是味道还不够,南衣河还需要奔腾一段时间,直到去到十里之外的大泽边,才会是一番汹涌浩荡的景象。 二人上了城头,眺望着西边的幽黄山脉。暮色快要降临了,所以那边高层的雪色也是沾染了一种昏黄的色彩。 在那些金色的余晖里,有一条浩荡而来的大河坠落,落入大泽之中。 那是冥河的第二个尾巴。 陈鹤不知道草为萤在抽什么疯,先是在街头看人家买东西,又把自己拉来了这城头看风景。 不过有一说一,草为萤的车技很好,比陈鹤的还好,中途街头行人过多,如果是陈鹤,肯定停下来等一下,但是草为萤没有,他直接把天衍车开得斜了起来,擦着一旁阴沟水道挤了过去。 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草为萤当然不知道陈鹤在想什么,只是神色平静地喝着酒看着眼前的一切,葫芦里酒水晃荡,像是那些大河坠落的声音一般。 陈鹤顺着草为萤的视线看了过去。 只是因为过高而有着积雪的山崖群峰而已。 如果说一定有什么好看的。 那就是确实好看。 陈鹤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确实突然发现在那些暮色下的皑皑白雪中,似乎有个小黑点在无声地行走着。 “原来你还是来看人的?” 陈鹤若有所思地说道。 草为萤点了点头,喝着酒,又看向了大泽中。 陈鹤也跟着看了过去,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 只是身旁的草为萤喝着酒,神色便凝重了起来。 陈鹤一头雾水,不知道今日的暮色里,有什么好看的。 觉得不如回去多卖几块豆腐。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九十五章 花店不开了,花继续开 暮色里当然有好看的。 在那片大泽的深处,重新自大泽之下浮上来的巫山群峰之中,有个柳三月的人,拒绝了神女的好意。 只是陈鹤看不见。 张小鱼也看不见。 就算看得见,也没空去看。 在一池坐了好几日,那个桃子上残留的剑意,总算是要被人间剑宗三代宗主遗留的剑意逼出来了。 张小鱼此时并不想见人。 因为他的脸上遍布剑痕,就像去偷东西被人拿筛篓甩在了脸上一样。 之所以会想到这个画面。 是因为张小鱼真的去偷过东西。 好几年前输牌之后,实在眼馋那个糖油粑粑,但是分文没有,于是路过别人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了一篮打算晒干的大萝卜。 张小鱼就想着偷了去菜市场卖掉,然后买糖油粑粑吃。 万万没想到,那人就在院子里,反手抄起筛篓,给张小鱼来了一下。 张小鱼堂堂剑宗得意门生,被人在巷子里追了一路狼狈逃走。 当时苏广这小子也在,还就是他怂恿的张小鱼。 张小鱼坐在桥边低头看着溪水中自己脸上的剑痕,一面想着当初那些事。 一身道韵扩散开来,一池边隐隐有山河成形。 两方剑意交锋到最后,有些过于激烈。 张小鱼不得不释放道韵来护住自身。 剑痕越来越深刻,隐隐有血色在痕迹里溢出,看起来格外丑陋。 这让一向自诩风度翩翩的张小鱼难以接受。 一咬牙,一池中那些隐隐约约的山河却是尽数向着张小鱼体内而去,直接与那些剑意纠缠到一起。 这样狠厉的做法,让张小鱼瞬间面色苍白,身下的桥面之上都是弥散着剑意。 不过好歹是斜桥坐过的桥,也不至于坍塌下去。 一直过了许久,直到暮色西沉,那些来自残阳的血色照在桥上的时候,张小鱼也往溪桥上添了一抹血色。 张小鱼抬手擦了擦嘴角,畅快地出着气。 他妈的。 总算给这玩意弄出来了。 张小鱼又咳嗽了两声,把喉咙里残留的血液咳了出来,忒的一声吐进了溪水中。 一回头,便看见丛心穿着碎花小裙在暮色里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张小鱼。 张小鱼心道不妙,果然丛心嘴里没有什么好话说出来。 “等老家伙回来,我要告诉他你往这里面吐口水。” 张小鱼挑了挑眉,说道:“你刚刚说什么?老家伙?那我也要告诉他,你骂他老。” “他本来就老。” “水里本来就有口水。” 二人大眼瞪小眼。 僵持了许久,丛心说道:“我不管,你们都好久没给我买好吃的了。” 张小鱼心道原来是这样啊,那你早说啊。 张小鱼在桥头站了起来,因为坐太久了,脚有些麻,还崴了一下,从一旁拿起自己那缠着破布的剑鞘,系到了身上,看着丛心说道:“行,我好久没打牌了,等我打完牌回来,就给你买糖油粑粑吃。” “你打完牌还能有钱剩下?” 丛心当然不相信张小鱼的鬼话。 张小鱼嘿嘿笑着,说道:“我不打牌也不会有钱剩下。” 丛心扑上来就要揍张小鱼,张小鱼哈哈笑着,毫无剑宗弟子风范踏着青丛跑出了一池。 张小鱼一路跑了好远,都还听见丛心在池边像个哀怨的女鬼一样叫着。 虽然是要去打牌,但是张小鱼先去了剑宗大门。 许久没有盘小胡芦的脑壳了,甚是想念。 只是当张小鱼走到那里的时候,便失望地叹息了两声。 背对大门抱着方寸坐着的胡芦头顶已经有了黑色。 不再是那种令人欲罢不能的细茬了。 胡芦听见身后的叹息声,回头一看,下意识地捂住了脑壳。 这反倒激起了张小鱼盘他的欲望。 哈哈笑着,跑过去抱住胡芦的脑壳就是猛猛摇晃。 “师...师兄,师兄不要激动,我要被你摇晕了!” 胡芦在张小鱼怀里哀嚎着。 张小鱼嘿嘿笑着松开了手,在一旁坐了下来。 “师兄好了?” 胡芦看着张小鱼问道。 那日张小鱼狼狈地跑回来的时候,一身剑意浩荡不止,这让小少年胡芦心中肃然起敬。 心道不愧是师兄,这么快便破境了。 后来才发现,破啥境,那是破相了! 那些剑意根本不是张小鱼的。 胡芦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好心地叫了几个师兄过来,把猪叫不止的张小鱼拖去了一池。 张小鱼看着胡芦清澈眼神里藏着的笑意,便知道这小子肯定又在想当时的事,本想再盘他一顿,想了想还是算了。 毕竟是自家师弟。 与其让别人笑,不如让师弟笑。 “当然好了。”张小鱼颇为解脱地说着。 “那师兄是不是要去打牌了。”胡芦很是哀伤地说着。 张小鱼哈哈笑着,说道:“师弟果然聪明。” “如果是我被关了几日,我肯定也会想着打牌想疯了。”胡芦哀嚎着,“可是啊,师兄,我已经在这里坐了大半月了啊!” “哈哈哈哈哈!” 张小鱼幸灾乐祸地笑着,站起来又摸了摸胡芦的脑壳。 “师弟你继续坐着,师兄就先打牌去了,哈哈哈哈。” 胡芦看着张小鱼走回剑宗的身影,很想拿手里的方寸给他来一剑。 仗义多是屠狗辈,无情最是张小鱼。 他娘的。 张小鱼自然不知道自己在胡芦的心里已经被方寸扎成了个大漏勺。 哼着曲子穿过园林斜桥小道,还不忘和某个池边抓了一手烂牌的师兄调侃两句。 一路走到了三池,沿着小道穿过小门而去,路过卖糖油粑粑的老头时,突然想起了丛心的事,想了想,还是买了一个糖油粑粑揣在怀里,以免到时候真输光了,啥也买不起。 至于为什么只买一个,那是因为张小鱼现在的挚爱已经不是糖油粑粑,而是铁板豆腐了。 揣着个烫胸口的糖油粑粑来到苏氏客栈外,张小鱼却是意外地发现了苏广他爹少见地出现在了客栈里。 这让张小鱼心里有些发怵。 毕竟他爹不来客栈的原因,就是因为苏广天天输钱,给他气的不好。 倒不是说打牌不好。 只是他爹心想我当年起家的时候,就是靠打牌赚的钱,怎么到这小子这里,就净往外输了。 张小鱼看见他爹坐在那里,正想偷偷缩回头去,先去别的地方找下苏广,就被苏广他爹叫住了。 “站住!” 这一声颇有气势,所以张小鱼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回头讪笑着看着他。 “真巧啊,苏叔叔今日怎么也在啊。” 苏老爷子冷笑一声,说道:“我要是还不来,苏广那小子不知道还要和你打到什么时候,他人呢?怎么还躲着不敢见我了?” 张小鱼愣了愣,说道:“我不道啊,我最近一直在剑宗里,都有好几日没有出来打牌了。” 苏老爷子也愣了一愣。 莫非这小子一个人输到天荒地老不知道时候了? 但是也不对啊,如果不是和张小鱼这小子鬼混,苏广一般还会回家吃饭的。 二人想了许久,觉得事情不太对,于是跑上楼去,在苏广常年占着的那间房间里翻了许久。 才发现苏广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不知道跑哪去了。 走下楼的时候,有熟客走了进来,看见二人这番架势,说道:“你们是在找少掌柜?” 张小鱼点了点头。 那人说道:“便在今日清晨,我看见他背了东西往城北去了,我还问了一下他是不是把家产输光了准备跑路了,少掌柜啥也没说,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二人愣了一愣。 苏广这小子抽风了? 于是又跑到附近打听起来苏广最近发生了什么。 附近的人们告诉二人,最近啥事没有,只是今天早上的时候,说是要去找张小鱼打牌,回来之后便不见人了。 二人一路问回到那条巷子里。 这才从糖油粑粑老大爷口中得知了大概的经过。 苏广想来找张小鱼打牌,但是遇见了一个少年,说张小鱼正在潜心修行,于是便受刺激了,出门往北上岭南了? 张小鱼偷偷瞥着一旁的苏老爷子,本以为他会给自己骂一顿。 结果老爷子啥也没有说,只是站在巷子口看着往北而去那条长街,叹息了一声,说了句这样也好,而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张小鱼便独自站在了巷口。 夜色降临,人间灯火升起,照在走得光滑的石板上,一片灿烂。 或许就像苏广的决定一样。 苏老爷子或许也是这样想的。 出去修行也好。 总比一辈子混迹在南衣城打牌好,虽然他们输得起——世人都说苏广输光了苏家的客栈,但是输了客栈,还有布坊,还有诸多铺子。 但是张小鱼觉得这样不好。 修行有什么好的呢? 像自己一样修得满是烦恼? 张小鱼叹息着,在巷口蹲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了那个糖油粑粑,本来是给丛心留的。 但是现在张小鱼心情不好,于是自己吃了。 过往的几年里,他与苏广彻夜打牌输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便经常吹着清晨的寒风,瑟瑟发抖地蹲在路边吃着糖油粑粑。 热乎乎甜腻腻的,吃下去,于是就有了再战一晚的豪情壮志。 但是苏广的突然离去,让张小鱼无比的怀念那些夜晚与清晨。 苏广在人间自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哪怕是在城北,也有许多人不知道他叫什么。 一般称之为张点炮的牌搭子。 人间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活在人间,小小的,像粒沙子。 但对于张小鱼而言,苏广却是很大的。 是他很好的朋友与牌友。 张小鱼叹息着,越过人间灯火看向北面的那些寂寥的群山,独自吃完了糖油粑粑,站起来跺了跺脚,就像以前通宵打完牌之后一样,跺一跺脚,清晨的寒风就不会那么冷。 而后背着剑鞘,向着附近的牌馆走去。 牌搭子走了。 牌继续打。 ...... 柳三月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小院子里。 躺在一张檐下的椅子上,一旁还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檐下灯火里照着那片花圃。 柳三月想要坐起来,老头子听见了动静,转头看着柳三月。 “这可不兴乱动啊,我才给你处理完伤口。” 柳三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衣服已经换过了,是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裳,衣裳下到处都有些包扎过的布条,上面渗着血迹。不远处有个竹子搭成的衣架子,自己的那身青袍便在上面晾着,还在滴着水。 似乎是一处山脚下,许许多多的花圃蔓延出去,在月色里铺开了大片的生意。 再远处可以看见大泽外那片广袤的芋海,青灰色的,在夜色的风里晃动着。 柳三月安静地躺了下来,看着附近的一切,又偏头看向一旁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头子。 “多谢老人家了。” 老头子摇着头,说道:“也是你自己命好,昏迷在大泽里,还漂了上来。我刚好去挖点芋头回来吃,不然今晚过去,你还得被重新冲回泽里去。” 老人一面说着,一面指向西面。 那里很远的夜色里,有一条从高山之上坠落下来的浩大河流。 柳三月轻声笑着,说道:“那或许真的是我命不该绝?” “你遇到过什么命须该绝的事?” 柳三月看着老人,想了想,说道:“这是一个很残忍的故事,我怕说了,会吓到您老人家。” 老人拍着大腿哈哈笑着,说道:“我活了七十来岁了,有什么残忍的故事能吓到我?” 柳三月很是诚恳地说道:“我不是在骂您,但我还是想说,活得久,不代表见得多。” 老人摇着头笑着,说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儿哟。” 年轻的娃儿怎么了? 老人并没有说下去。 柳三月倒是有些好奇,说道:“我们怎么了?” 老人笑着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二人在小院里吹着大泽那边而来的湿润的风,风中花香不止。 柳三月看着那些满院的花,还有院外那些绵延而去的花圃。 “这些都是您种的吗?” 柳三月问道。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是的,种了好多年了,一开始的时候不会种,种下去没多久,就死了,要不就是种子沤死在泥巴里,抠出来的时候都烂了。” “种多了之后,总能学会的。”柳三月笑着说道,“就像现在这样,确实很好看。” “那是自然的。”老人一面说着,一面回忆着,“最开始种死了很多之后,我还回去过南衣城,专门去了一趟悬薜院,找了一些书来看,边学边种,于是就慢慢的越种越多也越种越好。” 柳三月察觉到了老人话语里的那句‘回去过南衣城’。 “您老人家以前还是南衣城的?” “都好多年了,几十年前就从南衣城出来了,他们都爱打牌,我不爱打牌,就想安静一点,干脆出来了,在山下自己建个房子,安安静静的,好得很。” “原来是这样。”柳三月点了点头。 也没有去问老人以前在南衣城做什么的。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那些花圃,却是问道:“你呢?你从哪里来的,到大泽里去做什么?” 柳三月想了想,说道:“我从北方来的,很远,要在槐都过去之后了,也是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青天道。 但柳三月没有说。 很多年前柳三月就离开了青天道的青山,去了槐都为官,这也没有说。 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从安静的地方到繁华的地方,又去了一个很神秘的地方。 “有多安静?”老人似乎很是意动。 柳三月想了想,说道:“冬天的时候,一下雪,整个青山都被大雪覆过,于是你可以听见隔壁山里有只兔子在雪里跑着。” “那真的很安静啊。”老人无比艳羡地说道。 柳三月轻声笑了起来,说道:“但是人不可能一直呆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的,人间很大啊,总要出来走走,看看璀璨的灯火,看看繁盛的街头。大雪里听隔壁山的兔子跑是很好的,但是在人间长街听着风声里的嬉笑喧闹,也是很好的。不是有什么取舍,而是要一一走过。” 这些东西老人没有问,但是柳三月还是说了,自顾自地说着。 就好像还没有从那座高台之上的那个故事里挣脱出来。 又好像是在给自己解释着为什么要做出那样一个决定的原因。 老人在一旁的板凳上笑着,说道:“是的,都是很好很好的。那你为什么会来到大泽里去?” 柳三月想了想,说道:“因为我以为大泽里会有一些东西。” “一般这么说的,都会有一些转折。” 这句话有点俏皮,所以正常柳三月应该笑一笑,但是想起在大泽中见到的东西,他便笑不出来,只是轻声说道:“是的,是有转折,因为那里面的东西,不是我所以为的东西。” 人间谁能想到,原来巫鬼神教,那个神字,真的便代表了一种存在,而不是为了增加气势夸大作用的说辞呢? 老人很是好奇,搬着小板凳往柳三月身边凑了凑。 “所以里面是什么东西?” 柳三月沉默了很久,抬头看着那片风里雾气正在散去的大泽。 “您信鬼神吗?”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九十六章 太阳是野花的头 老人听着柳三月这个问题,抬头看着檐上的灯,想了很久,说道:“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这怎么说?”柳三月轻声说道。 “我年轻的时候,并不信鬼神,年轻人一般不会信这种东西。”老人笑着说道,“那个时候,意气风发,满目山河如同都是自己的人间,春风得意,总觉得万事无不可成,又哪里会去信这种东西?” “是的。”柳三月轻声笑着。 “但后来年纪大了,走过人间数十载,开始明白,有些东西是不可企及的难以遥望的存在。于是便慢慢成为了遗憾,活得越久,遗憾越多也越大。于是便开始将希望寄托在外界,寄托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柳三月静静地听着,躺在椅子上微微偏头看向老人,说道:“看来您也有一些遗憾。” 老人哈哈笑着:“哈哈哈,活在人间,谁能没有遗憾?你也会有遗憾,哪怕现在没有,谁能保证以后也没有?” 柳三月不住地笑着,然后笑着笑着笑意便敛去了,安静地看着头上青檐,看着那黑色人间里高悬的那一盏灯火,眸光里有些许多的满溢的不肯逝去的色彩,柳三月长久地看着,似乎想要将自己沉没在那片灯火燃烧的光芒之中,直到忘却很多的东西。 “是的。”柳三月轻声说道,“但是不可否认,遗憾也是人间独有的色彩与风景。万事如愿,这样的人间便少了很多的生意,便无法跃动在看见它的人的眼睛里。热爱是一个光芒万丈的词语,远胜过一切跳动的情绪,但热爱的来源,便是因为遗憾,而不是圆满。” 柳三月低下头,又笑了起来。 “我是这样的。” 我有些遗憾。 所以我永怀热爱与赤忱。 这是柳三月没有说出的话语。 但是老人听得出来,所以他笑着看了柳三月很久,说道:“像你这样的,人间倒是少有。” 柳三月轻声说道:“所以当我看见大泽里的一些东西的时候,我才会那样的惶恐。” “那是什么?” “巫山神女,瑶姬。” 小院子中一片寂静,夜晚山中蚊虫轻鸣的声音不住地响着。 老人沉默了很久,看向大泽,轻声说道:“原来是山鬼大人。” 柳三月歪头看向老人,再次问了那个问题:“您信鬼神吗?” 老人轻声说道:“我不信。” “哈哈哈哈。”柳三月少有的放肆地张扬地笑着,因为笑声过于热烈,所以一些伤口再度渗着血。 但柳三月没有在意,缓慢地,一点点从躺椅上走了下来。 老人这一次没有拦住他,只是问道:“你要去哪里?” 柳三月轻声笑着,扶住一旁的墙壁,慢慢地向着院子外走去。 “人间剑宗,不,是人间需要知道这个消息。” 老人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在自己身后的墙根下摸了根拐杖塞给了柳三月。 “多谢。”柳三月接过拐杖,道了一声谢,缓缓地在夜色繁花里离开。 ...... 北台裹着衣裳,坐在一块横亘于山道上的一块山石上。 这块山石很高也很陡峭,就像一处缩小版的山崖一般。 北台坐在山石边缘,晃悠着双腿,微微笑着看着青山夜色。 穿过这条山道,是一片环形的山谷,里面很空阔,因为藏身于青山里的缘故,也很隐蔽。 当年槐安后帝李阿三便常年在其中屯着二十万军队,随时准备用于踏上云梦泽对面的那块土地。 现在那里面更多,有三十万。 人们一般会用三十万青甲作为它的名字。 因为他们的衣甲是青色的,这是一种淡雅的色彩。不如蓝的深沉,也不如绿的生动。 但色彩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那些青色的衣甲,每一件都由青天道的人刻下了密密麻麻的道文,并且运用了槐安日益成熟的机括工艺,是人间甲兵的巅峰。 青天道与北家相亲近千年,才打造出了这样一支军队来。 所以人们会说青甲而不是青兵。 便是因为甲重于人。 槐都那个陛下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他没有在意。 一统人间的妖帝神河,当然有不在意人间一切的底气。 北台想着这句人间的赞语,却是讽笑了起来。 倘若真的不在意一切,那凭什么他们北家便要永远不能踏入修行之路? 夜风有些寒冷,所以北台裹了裹衣裳。 但其实已经是暮春时节,北台穿得也不算薄,哪怕敞开衣袍面对着夜风,也不会冻得瑟瑟发抖。 但北台裹紧了衣裳,晃悠着腿,身子却是在微微地颤抖着。 不知是因为那条断了的腿还没有完全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北台在等一个人。 一个来自天狱的人。 他不知道会是谁过来。 但是总有人会过来。 北台在这春日寒风里,已经等了好几日。 在陈怀风去了西外街那个茶叶铺子之后,北台便来了。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哪怕身为南衣城北家大少爷,也只是世俗之人,去了巫鬼院十来日,什么也没有学,只是睡觉,而后闲逛。 所以北台看着昏暗的夜色山道,想着如果还没有人来,就先回去一趟,洗个热水澡去去这几日的寒气再来。 当北台这样想着的时候,山道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些声音。 像是有人在快速的,却也断断续续地走着一般。 看来不用回去一趟了。 北台微笑着想着。 那人很快便出现在了北台的视野里。 是个带着刀的人,身形闪烁,刀势如风,快速地向着这一处走来。 北台愣了一愣,为什么是西门?为什么不是林二两或者简十斤? 西门也愣了一愣。 他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南衣城游手好闲的北台北公子。 所以他停了下来,皱眉问道:“北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北台微微笑着说道,看了一下四周,本想潇洒一点跳下去,但是山石有点高,而且自己腿还瘸了,这样跳下去,估计会很狼狈,可能还会摔得一身泥水像条蠢狗一样。 于是北台打消了这个念头,坐在山石上,补充了一句:“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西门挑了挑眉,说道:“等我做什么?” “我想要回一点属于我们北家的东西。” 西门明白了什么,抬手伸进怀里,摸出了那块兵符,说道:“这个东西。” “是的。”北台叹息着,说道,“是的啊,西门大人,现在,请把它给我吧。” 西门平静地说道:“当兵部侍郎柳大人从槐都来的时候,这东西便已经不属于你北家了。” “如果我一定要呢?” “那便是谋反。” 北台轻声笑着,想着谋反这个词,心道难道不是你们逼的吗? “我不认可。”北台止住了笑意,静静地看着西门,“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不能叫做谋反。或者换种方式而言,当你们觉得人间有乱事,便要强行夺去这三十万青甲的时候,便代表了,不管我们北家怎么做,你们始终没有相信过我们,你们始终觉得我们便是乱臣贼子。” “既然反正是乱臣贼子。”北台抬起头,看着一片昏沉的夜色,淡淡地说道,“那不如直接坐实。” 西门听着这句话,却是看向了山林四处。 “青天道的人不在这里。”北台轻声说道,“也没有旁人会出手,此事......” 北台松开了一直裹住衣裳的手,漫天风雨倏忽之间降临这一片青山。 “只代表我个人,个人的,少年立场。” 西门看着那瞬间淹没青山的一场风雨,终于明白了这个少年为什么会有底气坐在这里等着自己过来。 风雨道术。 白风雨。 西门没有再小看眼前的这个少年,神色肃穆,刀意在神海中狂涌,斩落无数道果落入道海之中,浑身气势暴涨,西门的刀锵然出鞘。 风雨垂帘,山道之上寸步难行。 北台也没有托大,去装什么不必要的逼。 西门能够从一个小小的五刀派走出来,成为与四破剑程露齐名的人,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四破剑以快出名。 西门的五刀亦是如此。 所以才会有南五刀,北四破的说法。 风雨垂帘之下,西门的刀却是直接斩断道道雨丝,身形闪烁中,便已经穿过了山道一半的距离。 风雨道术乃是白风雨一生绝学。 可惜当他把它交给北台的时候,他已经老了。 北台肃穆沉寂地看着穿破风雨而来的西门,轻声叹道:“果然是天下三剑有四剑。” 当代剑宗弟子中,磨剑崖秋溪儿,人间剑宗张小鱼,流云剑宗程露,便是年轻一代的天下三剑。 西门能够与程露并称,自然亦是天下三剑水平的存在。 所以人间才会有天下三剑有四剑的说法,只是可惜的是,西门用的是刀,并且还是来自于五刀派这样一个并不出名的修行之地,否则未必不能坐实年轻一代天下四剑的名头。 那一道风雨道术,是北台为了林二两这样的人准备的,而不是西门。 西门当然比他们要强很多。 唯一可惜的是,出身寒微,在天狱的资历也不够久,才没有坐上他们的位置。 西门的刀纵使不知道被谁磨成了细剑的模样,然而依旧干脆利落的斩断风雨,停在了山石之下。 云开雨霁,山道之上一片清新。 西门叹息了一声,提刀站在道上,仰头看着山石上北台北大少爷,轻声说道:“我不想得罪青天道,北公子还是请回吧。” 北台双手撑在山石上,耸着肩头,不住地笑着,说道:“你看,你这句话,确实很伤人——不想得罪青天道,也便是南衣城北家便是可以随便得罪的。” “北公子过于敏感了。”西门轻声说道。 北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过于敏感,你能够放过北公子,北公子很开心,但你说的话,北公子很不喜欢。” 西门皱眉看向北台。 北台的一只手依旧撑在山石上。 另一只手却已经抬了起来。 四指弯曲,一指独立。 而后道韵溢出,满山元气汇聚而来。 西门神色一变,匆忙抬刀,一身刀意刀势凝聚,身前出现了一柄硕大的无形之刀,刀型硬朗挺直,与其中散发着刀意的细刀完全不符合——这才是西门的刀原本的模样。 然而北台一指点出。 山林间响着无比清脆的声音。 西门的刀势刀意,便在那一指之下,被尽数击溃,而后那一指去势不减,继续落向西门手中的长刀,却是直接将那柄刀点成了两截,而后落在西门的身上,将西门击飞出去。 西门握着断刀尝试着站起来,然而那一指却是直接将他点成重伤,于是看起来颇为凄惨地吐着血。 “山河一指?” 西门一面吐着血,一面看向山石上的北台,后者正在缓缓收回那只竖着的中指。 山河一指自然哪一指都可以,但是会这一术的,往往都是用食指。 北台用的是中指。 中指自然代表着北台的愤怒,还有不满。 “是的。”北台吹熄了指尖残留的道韵。“我本来只准备了一道风雨道术。但是几日前我在这里等着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穿着黑袍的人。他说他算了一下,只是一道风雨道术,未必能够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北台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攀着山石拱着屁股在夜色下缓缓爬下来。 而后又一瘸一拐地向着西门走去。 “所以他又送了我一道山河一指。” 西门咳着血,却是连刀都握不住了,所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台在自己身上摸着。 北台摸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站了起来,向着山道的另一头走去。 “你肯放过我,我也便放过你。” 北台在夜色下一瘸一拐地渐渐走远。 中指自然不止是愤怒不满。 用中指戳人自然不如用食指得心应手。 所以杀伤力也会小一些。 西门仰躺在山道旁,今夜的夜色有些昏暗。 但他却没有改变的能力了。 西门很是懊恼。 你呀你呀。 怎么便轻敌了呢? 西门很是痛苦的闭上眼,身旁的断刀之上刀意依旧,不会有不开眼的野兽过来啃噬他的身体。 他打算睡一觉。 ...... 北台一瘸一拐地沿着山道走了很久,到了这里,山道便是开始往下的了。 北台看着那些向下而去的山道,春日还没有结束,时有小雨,所以山道有些湿滑,北台看了一阵,走到一旁的树上费劲地折了一根手指粗的树枝,而后拄着树枝慢慢地向下而去。 下面隐隐约约已经可以看见一些军营设施。 北台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急促起来,有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汹涌在心底,化作潮水一阵阵地冲撞着他的脑海。 于是急不可待地想要去往那里。 一刻也不想耽搁了! 北台的心里像是有个声音在怒吼着。 北台低头看着手中的树枝,一把甩开了它。将那枚兵符含在嘴里,双手抱住头,蹲了下来,而后向下倾斜。 向下倾斜,于是直接沿着山道滚了下去。 我急不可待。 所以不畏生死! 整个人间的夜色都在飞速的倾斜着,旋转着,许多山道上的枝桠石块猛烈地撞击着北台的身体。 北台好似感受不到那些痛楚一般,只是沉默地,一言不发的,咬住兵符,抱紧脑袋,悍不畏死地向下滚去。 少年的心思是狂涌的。 少年的想法是粗暴的。 所以少年从山道滚落的时候,便再也看不见生死。 直到滚下山道,撞在一棵崖边的树上,少年的滚动才停了下来。 北台松开手,脸上满是被划出来的血痕,一身骨头万般疼痛。 但北台没有在意,躺在那处山崖上,看着夜空,就像高高山道之上同样躺着的西门一样。 那根被随手折下的树枝插在了另一只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插进去的。 但北台没有在意了。 北台抬手,从嘴里拿出了那枚兵符,死死地握在手里,然后撑着山崖大地,坐了起来。 山林在山道结束的时候便散开了。 那三十万青甲的驻扎之地,便这样沉默而浩瀚地出现在了北台眼前。 北台坐在夜色里,看着山崖之下,嚎啕地哭着。 泪水与血水一同在滴落在山崖上。 而后他抬起袖子,擦干了泪水,忍着一身痛苦,在崖边站了起来。 弯腰咬牙从小腿里拔出那根沾满鲜血的树枝。 北台将它高举向夜空。 如同权杖。 ...... 是谁这么告诉过你: 答应我 忍住你的痛苦 不发一言 穿过这整座城市 ...... 是谁这么告诉过你? 夜色山林里,有个一身素色道袍的女子站在那里,叠手垂落腹前。 泪流满面。 北台握着树枝,转过头,看着那个满脸泪水却也微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女子。 是的,是白荷。 柳三月在大泽中失联。 但白荷没有去找他。 白荷便一直在这片山林里。 看着自己深爱的人。 就像那个人间隐隐知道的故事一样。 青天道垂怜北家,所以白荷从北方而来。 一切从怜悯而来。 怜悯不是爱意。 但是可以成为爱意。 在南衣河柳树下,白荷曾这样与柳三月说过——人间总有不同的好。 无论是过往,还是现在。 都是很好的。 所以白荷站在夜色山林里,微微笑着点着头。 北台转回头,握紧兵符,高举树枝。 像一只因为不甘而要去挣脱一切的飞鸟一样,向着崖下跃了下去。 就像在山道上的那些翻滚一样。 他一刻都不想等。 于是飞鸟落向人间。 万千青甲向北方而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九十七章 今天有剑的必须杀人 在那片青山里发生的故事,人间并不知道。 本应去了大泽里的柳三月重新穿过了城门,走在南衣城的长街上,人们也不知道。 因为现而今的柳三月,一身血痂,穿着一件粗布衣裳,拄着一根拐杖,缓慢而艰难地在夜色里走着的模样,很难让人想起这个是那个一身青袍的温雅侍郎。 柳三月没有在意旁人好奇的眼光,只是沉默地在南衣城中走着。 不是去天狱的方向。 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告诉人间剑宗。 所以这条路途还要远一些——天狱在城西,剑宗在城北。 柳三月走走停停,时不时便在路边墙壁旁,大口地喘息着歇息着。 一直走了许久,柳三月在河畔休息着,擦拭着那些渗出的血色的时候,便听见有少女的声音在河里响起。 “看起来你有些麻烦,需要我帮忙吗?” 柳三月向河里看去,一艘小舟正在缓缓驶来,舟头少女鼠鼠撑着竹篙,笑吟吟地看着柳三月。 游行在南衣河上很多年的小鼠妖鼠鼠,柳三月也曾听说过,据说是因为得罪了缺一门卜算子,被唬到了河上摆渡行好事。 柳三月抬头向北看去。 这里依旧是在城南,连悬薜院都还没有过去,离剑宗还很远。 他确实需要帮助。 于是柳三月点了点头。 鼠鼠将小船划到了岸边,踩在船头伸手拖着柳三月上了船。 “一文钱哦。”鼠鼠重新握住了竹篙,向着柳三月伸出了一只手指头。 柳三月勉强笑了笑,说道:“没问题。” 鼠鼠嘻嘻笑着,说道:“你需要什么帮助?” 柳三月轻声说道:“麻烦你送我去人间剑宗。” 鼠鼠哦了一声,撑着小船调了头,继续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柳三月沉默少许,说道:“有些事情,你问这个做什么?” 鼠鼠笑着说道:“不问清楚,我就不知道你是要去前门,还是要去后门啊。” 柳三月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说道:“去前门。” “好嘞!” 鼠鼠撑着小船向着北面而去。 柳三月坐在船头,不住地咳嗽着,在大泽中遭遇的那些袭杀,本就让他留下了一些暗伤。 再后来在那处高台之上,道韵与冥河之力产生冲突,导致柳三月的神海之中却是彻底干涸了,连那棵道树,都在缓缓地枯萎着。 原本已经破境踏入第九境的境界,隐隐有着再度跌落的趋势。 柳三月坐在舟头,一切好像从头来过,丝丝缕缕的元气入到神海之中,在那片干涸下去的神海之中,远不止是杯水车薪。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最初开始修行的时候。 一点点地感受着元气,引导着它们缓缓地运行着周天,而后不断壮大。 柳三月看着神海中孱弱的那一丝元气,并没有气馁。 人间很好。 所以哪怕是重来一次,也是可以接受的。 柳三月轻声笑着。 意识从神海里抽离出来。 然后便看见少女鼠鼠一面撑着船,一面好奇地盯着自己。 “你为什么伤得这么重?” 柳三月低头看着身上的血迹,咳嗽一声,抬手擦了擦嘴角,轻声笑着说道:“因为有些人想要杀我。” “哦,那他们成功了吗?” 柳三月没有听懂,但是他大为震撼。 所以他沉默了很久,像当初南岛的回答一样。 “应该没有。” “那挺好的。” “......” 气氛有些尴尬,鼠鼠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又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红着小脸,低头卖力地撑着船。 沿途灯火缓缓向后退去。 柳三月微微笑着看着那里。 他并不后悔自己在高台上做的那个决定。 人间当然是最好的。 永远是最好的。 哪怕他才始从一些袭杀里侥幸存活下来。 柳三月咳嗽了一路,小舟缓缓地停在了剑宗大门口的岸边。 柳三月说了声多谢,艰难地爬上了岸,然后便发现鼠鼠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柳三月笑了笑说道:“我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鼠鼠气愤地说道:“你是不是不打算给钱了?” 柳三月尴尬地捂着脸,半晌才放下来,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忘记了。” 说着柳三月便要往怀里摸钱,摸着摸着便愣了下来。 他忘记了自己的衣裳还在那处青山下的小院子里晾着了。 这身粗布衣裳里显然没有钱。 鼠鼠狐疑地看着柳三月,说道:“你不会没有钱吧。” 柳三月沉默少许,把手从怀里抽了出来,手中什么也没有。 “我忘记带钱了,要不下次给你?” 鼠鼠摇着头,坚决地说道:“不行,一件好事一文钱,明日再给是明日的钱,不是今日的钱。” “只是稍等一日而已,我明日就来南衣河给你。”柳三月诚恳地说道。 鼠鼠轻声说道:“少了一文钱,我便不能化解我的大劫。” 柳三月沉默下来,鼠鼠的故事他听说过。 想了很久,柳三月说道:“但我现在确实没有钱,你如果信得过我的话,日后你的大劫,我来帮你化解。” 鼠鼠看着这个狼狈无比的年轻人,似乎不是很相信他。 “你叫什么名字?” “柳三月。” 鼠鼠愣了一下,看着面前的这人,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便是青天道柳三月,在舟头坐了很久,鼠鼠叹息了一声,说道:“那行吧,青天道应该不比缺一门差,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帮我哦。” 柳三月自信地说道:“没问题。” 鼠鼠不住地哀叹着,转身撑着小舟缓缓离开。 柳三月目送的鼠鼠的身影消失在南衣河上,这才转身,向着剑宗走去。 小少年胡芦似乎很困,此时正抱着剑在那里打着呼噜。 胡芦打呼噜。 这倒让本来想问下他的柳三月没有忍心叫醒他。 丛刃不知去向。 那柄剑便已经被这个入了剑宗还没有多久的少年抱着在门口坐了大半个月了。 柳三月压低了咳嗽的声音,缓缓地扶着栏杆从一旁走了过去。 门房里的牌局已经散了,又或许是为了不刺激到少年葫芦,换了个地方去了。 柳三月听着剑宗更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一些搓牌声,笑了笑。 人间剑宗啊。 确实是在人间。 比谁都在人间。 人间剑宗的布局并没有向世人隐瞒,人间大多知道里面有许多池子,因为懒得取名,便叫一池二池三池四池一路而去。 一池是历代宗主打瞌睡的地方。 如果丛刃还在,柳三月便会去那里。 但是丛刃并不在南衣城。 所以柳三月直接跳过了一池,拄着拐一面咳嗽着一面向着二池而去。 很幸运的是,陈怀风确实在二池喝茶。 看见一身狼狈走进来的柳三月,便是一直养生的陈怀风也是忍不住愣了许久。 柳三月已经走进了这个池边亭子里。 丢了拐杖,靠着朱红的柱子向着陈怀风行了一礼。 “柳三月见过陈师兄。” 陈怀风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看着柳三月问道:“你回来了?” 话语里很是惊诧。 那种惊诧远大于看见柳三月这般模样还能回来的庆幸。 柳三月并没有在意陈怀风话语里的意味,勉强笑着说道:“是的。” 陈怀风低头喝着枸杞茶,转过身去,轻声说道:“看来你在大泽里看见了一些很棘手的东西,否则也不会便这样直接来剑宗里。” 柳三月轻声叹息着,说道:“是的。” “巫鬼神教?” 柳三月沉默少许,摇了摇头,想着在高台上所看见那一幕,自己毫无反抗之力的那一幕,柳三月看着陈怀风的背影,轻声说道:“我可以问师兄一个问题吗?” “你说。”陈怀风说得很是平静。 “倘若那片大泽里,有着黄粱世代相传的,祖祖辈辈信奉的鬼神,人间剑宗会如何应对?” 陈怀风的枸杞茶洒了一地。 这个本该隐没在人间的剑宗师兄,却是没有握紧那杯握了很多年的枸杞茶。 “我不知道。”陈怀风低头看着地上那些狼藉地洒了一地红枸杞,轻声说道。 柳三月叹息一声,说道:“巫山神女瑶姬,醒来了。” 那杯枸杞茶已经洒了,所以陈怀风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倾洒的东西。 但是亭子里有一声清脆的响声。 是长剑落在地上的声音。 陈怀风没有抱紧那柄抱在怀里的枸杞剑。 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会乱了心神。 陈怀风至此终于知道,为什么黄粱那些巫鬼道之人,会这样张扬地出现在人间。 原来真的是巫鬼神教啊。 陈怀风和柳三月感慨着同样的东西。 陈怀风静静地看着夜色里一池春水很久。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想到了很多的东西。 也做了一些决定。 于是他弯下腰去,捡起了落在地上的枸杞剑。 柳三月倚着柱子休息着,他能够理解陈怀风的失神。 因为他当初也是一样的状态。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过。 当陈怀风捡起了地上的那柄剑的时候,却是锵然一声拔了出来,一剑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柳三月感受着心口那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冷意,浑身颤抖着,怔怔地看着陈怀风。 “师兄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怀风平静地抽出剑来,看着夜色里那一泻喷涌而出的血水,轻声说道:“我方才想了很多。” “你说的那个东西,人间剑宗应对不了。所以只能让更北方的那些人也走进来。” “但是空口白话去与世人说——人间有神女醒来。世人只会觉得你是在说着痴话鬼话。” 陈怀风的话说到这里,柳三月终于明白了什么。 “所以我不该活着回来。”柳三月凄然地笑着,“我是青天道当代最得意的弟子,也是槐都兵部侍郎,我死在大泽里,人间就会大动干戈而来。” “他们为了什么而来,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要来了,要亲眼看见一些东西。才会相信那些本该相信的鬼话。” 柳三月一字一字地说着:“所以,我柳三月,必须死。” “是的。”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目光落在了柳三月心口的那处不断喷涌着鲜血的孔洞上。 就像当初与狄千钧说的那句话一样。 人间剑宗的人,做人温和,做事果决。 既然想好了,便不会犹豫。 陈怀风想得很清楚。 所以那处剑伤之上,开始燃烧着剑火。 “你柳三月没有来过这里。” 陈怀风抱着剑,握着那杯洒了大半的枸杞茶,向着亭外走去。 “你死在大泽里。” 柳三月还想说什么,但是熊熊燃烧的剑火,已经将他吞没。 也吞没了那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语。 陈怀风一直走出很远,才回头看着亭子里已经被烧成了灰烬的柳三月。 “抱歉,柳师弟。” 而后弯下腰来,在池边洗净了剑上的血迹,向着剑宗外而去。 同样没有惊醒沉沉睡着的少年胡芦。 陈怀风化作剑风而去,出现在了南衣城某座极高的楼顶檐翘之上。 夜色深沉,残月高悬。 陈怀风抱着剑站在寂冷的夜色里,沉默地看着整个人间。 杀死柳三月,陈怀风自然极为歉意。 但是现而今的人间,已经没有给他留下歉意的时间。 夜色里南衣城的繁华正在缓缓褪去。 渐渐行人稀少,一点点消失在那些四通八达的长街之上。 照亮着整座城市的灯火也在渐渐熄灭下去。 直到夜色冷清。 陈怀风抱着剑在孤檐之上伫立了很久,踏着夜色向着南面而去。 不是要出城,而是要去南衣城的最中心,同归碑的所在。 张小鱼的伤势已经好了,本该由他来看的南衣城,依旧由他来看。 陈怀风静静地来到了墓山之下,抬头怅望那块悬浮在南衣城之上的同归碑,而后沉默地向上走去。 穿过重重墓碑,停在了最顶端那里。 将枸杞剑插在泥土里,陈怀风盘腿在那里坐了下来。 这里是离同归碑最近的地方。 陈怀风低头看着那道藏在怀里的半道风雨道术。 这是白风雨真正的一生修为所在。 半道本源道术。 足以启动这块人间从未见过的同归碑。 接下来这段时间,他便要守在这里,风雨不动,如同怀抱方寸的师弟胡芦一般。 唯一可惜的是。 陈怀风看着身旁孤寂的枸杞剑。 忘了带一杯泡好的枸杞茶过来。 ...... 夜色里的故事很多。 不止张小鱼柳三月陈怀风或是北台。 南岛抱着剑,在一处酒肆里喝着酒,喝酒的人,往往喝上头了,便不肯罢休,誓要喝到不省人事才不情不愿地让人拖着回家。 所以酒肆一般会比寻常的地方打烊要晚很多。 南岛是下午来的。 虽然喝得很久,但是喝得并不多。 喝酒行事,在于微醺,而非烂醉。 就像草为萤说过的那句话一样。 喝到微醺之时,于是便觉得万事皆可。 于是万事皆可。 酒肆里只有几个喝得烂醉的人还在挣扎着不肯离去。 南岛看了他们一眼,又看向自己身前酒壶。 里面还有最后一点。 南岛把它们全部倒进了杯子里,一口饮尽,而后拿起放在一旁的两柄剑,一瘸一拐地向着外面已经寂静下来的长街上走去。 南岛是下午来的。 来了很久,所以也打听到了很多事情。 比如天狱之中起了大火,人们还以为天狱失火了,虽然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终究还是有人提着水桶跑了进去。 虽然只是一场误会,但是却也知道了,天狱的人确实死得很多,只有一些外出回来的巡游吏在那里并不熟练地处理着天狱的事情。 又比如,有人看见那个人间极负名声的五刀派西门,提着刀上了城头,看了许久的暮色大泽,而后向着城东而去。 然后至今没有回来。 人间很大,南衣城也很大。 但是无论哪里,只要不是躲躲藏藏的事,便总会有人看见。 于是喝酒的便当成下酒菜说着,将消息传遍人间。 这些只是流于表层的事情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而那些深层所代表的东西,南岛没有去想。 知道表层的就已经够了,比如天狱现在很乱,比如那个南衣城天狱最强的那个人并不在城里。 一瘸一拐地撑着颠簸的伞的少年,看起来并不美妙。 相比而言,在人间之上踏着夜色抱剑而去的那个身影就显得潇洒许多。 但人间各有各的活着的方式。 一面抠着脚又去摸牌的张小鱼也不会管世人怎么看他的。 南岛看着那个夜色里倏忽而去的身影,沉默了少许。 人间剑宗应该不会管天狱的事。 否则昨晚当林二两大开杀戒的时候,他们便会出手了。 他们要看着人间,浩大广袤的人间,繁华璀璨的人间。 但南岛不这样。 现在的他,只想借着黑暗的夜色,去干一些龌龊渺小却也现实的事情。 南岛看着偶尔一点在远处楼外悬着的灯笼照着的自己浅薄却也漫长的影子,缓缓地走着。 是的,他比任何人都承认这是龌龊的令人不齿的毫无道义可言的事情。 但人生不是堂堂正正的对决。 听说古时候,在公子知秋统一槐安之前的那一段混乱年代的更久远之前,人们是讲道义讲古礼的。 承诺了退避三舍。 便自然退避三舍。 南岛平静的想着,但他不是那个流亡在外得古楚王相救的某国公子。 他只是南岛。 南方的南。 孤岛的岛。 来自南方的孤岛而已。 或者说,他不是南岛。 只是桃花。 走在黑暗里的,被遗忘的桃花。 很多事情,自然需要他来做。 而不是南岛。 平静也缓慢地走了很久。 南岛再一次停在了那条巷子外。 黑黑的高墙之后有着些许的灯火。 还有一些久久未曾散去的,焚烧过尸体的味道。 南岛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握着剑静静地看着那里。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九十八章 活在伞下想看天空 或许是因为发生了林二两之事的原因,天狱之中时至深夜,依旧有不少人提着刀剑,在院里梨花小道上穿梭着。 南岛撑着黑伞站在那扇为了让天狱同僚回魂的半开的门外,远远地看着那些穿梭在其中的天狱吏。 人很多。 所以南岛远远地看了很久。 神海里的水洼中有了些许的积水。 但是并不足够让他长久的使用。 好在来之前,便思考过这个问题。 所以南岛撑着伞,将两柄剑一齐背在身后,一瘸一拐地向着天狱大门走去。 抬手按在了那扇大门上,缓缓推开。 满院梨花在厚重的大门推开的气流中纷飞不止。 十来个天狱吏察觉到动静,自四面八方转过头来。 南岛撑着伞,抬起了一只手,像是要行礼一般。 但不是行礼。 也不会礼貌地问一句——狄千钧在哪里,可以让我杀一下吗? 是道术。 神海之中古朴道卷再度翻开,或许是因为南岛体内那个浅薄的水洼不足以支撑这一道术一般,道卷停在了某一页,而后上面的道文都是缓缓脱离了书卷,向着神海之外飞了出来。 与此同时,神海之中一道惊雷。 南岛站在伞下,神色苍白却也宁静,嘴角有鲜血溢出,只是他并没有在意这些东西。 抬手掐诀竖于身前,在一众天狱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之前,说出了四个字。 “小国寡民。” 青牛五千言第八十章。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四字声音并不大,只是落地却震起了无数梨花。 黑院白花纷飞,人间好像变小了。 某个执刀站在梨树下的天狱吏如是想到。 方才他听见了一些声音,于是回头看去,只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好像门被风吹开了,于是梨花落了一地。 脚下的梨花小道变得无比宽广,这一处梨树之下的空地,宽大得如同一整个院子一般。 所以到底是人间小了,还是院子大了? 天狱吏握着刀在道旁托腮想着。 于是所有人都恍惚了起来,站在自己的小小的也大大的国度里,思考着。 没人注意到那个背了两把剑,撑着一柄黑伞,面色无比苍白的少年,穿过了那些梨花小道向着天狱内院深处而去。 内院的门没有关,梨树下悬着一些烛火,照亮着整个院子。 南岛从那些沉思的天狱吏身上扫过,而后落在了前方的三条小道上。 中间的小道通往地底的牢狱,昨日林二两便是坐在那里的石阶上,等着某些人的到来。 往左边的小道,那扇月亮门下写着监察院三字。 往右的自然便是刑狱院。 天狱存在了九百多年,结构依旧无比简单。 监察,拷问,而后送他去死。 进天狱的人不会有别的罪责。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满地梨花里藏着的那些道文,道文是金色的,但是上面的光芒正在缓缓褪去。 当金光消失,那些道文便会重新回到道卷之上,道术也会随之消失。 倘若南岛不是入道境,倘若他的神海依旧充盈。 或许可以多持续一些时间。 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南岛看着三条道路,飞速地沉思着。 他不知道狄千钧被藏在了哪里。 沉思少许,南岛向左而去。 天狱既然有过调查,那么自然在监察院里会有着一些文书记载。 倘若实在没有找到狄千钧,先一把火将那些案卷烧掉。 南岛黑伞下的面容无比苍白,如同一个穿梭在夜色里的幽魂野鬼一般,背着剑向着监察院而去。 监察院的门紧闭着。 院外廊道上有着几个天狱吏在托着腮发着呆。 南岛从他们身旁穿了过去。 一把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有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双眼茫然地看了过来,但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是无比漫长深邃的回廊。 南岛进门便沉默在了那里。 因为狄千钧便安静得犹如死寂一般地躺在正对门的地方。 南岛警惕地看向四处。 什么也没有,只是无数的杂乱地摆着的案卷。 因为西门的甩手而去,后来的那些巡游吏们也没有时间去将他们一一整理好,便在入夜之时将它们全部搬了进来,堆在了墙角。 南岛将视线落回了狄千钧身上。 这个一身金纹黑袍的天狱南方调度使脸色苍白,确实受了极重的伤。 在神海被封锁的情况下,能够硬抗林二两的道意而不死,确实是个强悍的人物。 倘若是往昔。 这样的人物大概也不会这样窝囊地死在这里。 但是没有倘若。 自是命运注定。 南岛什么也没有想。 只是平静地从身后拔出了桃花剑。高举过头顶,而后一剑刺了下去。 ...... 打了许久牌的张小鱼蹲在街角啃着一个凉了的饭团——从某个牌馆老板厨房偷的。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向着城西瞥了一眼,但没有在意。 只是当那处天狱里有少年说了‘小国寡民’四个字的时候。 张小鱼却是停了吞咽的动作,抬手揭了一粒粘在脸上的饭粒,挑眉看向那一处。 只是却又是叹息着,自顾自地说道:“大道啊大道。” 埋头继续啃着饭团。 过了没多久,人间似乎传来了一些焚烧东西的味道。 张小鱼啃完了饭团,又看向了城西,嗅着那种烧焦的味道,嘴里嘟囔着说道:“O.o连着被烧两次,倒霉啊倒霉。” 一面叹息着一面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在街上游荡着,或许要去开始下半场的战斗了。 牌桌上的战斗。 “西门当然不会这么蠢的啊,师弟。” ...... 当那场火烧进了那些发呆的天狱吏的小小的国度里的时候,南岛已经背着剑离开很远了。 他没有想过会是这般顺利。 就像他坐在牌桌上一样。 在悬薜院听风台上也有场牌局。 只有三个人。 虽然三缺一,但是三人还是颇有意思地打着。 云胡不知握着手里的那张幺鸡,看了许久,换了张三万打了出去。 “碰!” 陈鹤嘿嘿笑着。 云胡不知笑着摇了摇头。 草为萤也是难得端正地坐着,酒葫芦放在一旁,许久没有喝过了。 他没有打过牌,所以还在好奇地学着规则。 云胡不知虽然号称通览典籍,也看过很多教人打牌的书,但是在牌桌上的技术不可谓不差。 只有陈鹤还算好一点。 所以也只有陈鹤赢了一些钱。 陈鹤一面从桌上抓着牌,一面看向草为萤问道:“你们那个人间,难道就不会打牌?”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不会,他们之前才学会酿酒,连吃穿问题都才刚刚解决,打牌这种事太奢侈了。” 南衣城自然是富足的。 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打牌。 草为萤倒是看得很透彻。 但一旁的云胡不知却有些不明白。 但他的不明白不是这局牌。 而是陈鹤什么时候来了个叫草为萤的远方亲戚。 然后今日入夜时分二人便跑来找他,说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一下他,把他拉到了牌桌上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在教打牌,一个在学打牌。 待到这一局结束之后,云胡不知终于没有按捺住,看向草为萤好奇地问道:“不是说要问一些问题吗?” 草为萤拍了一下脑袋,说道:“不好意思,忙着学打牌去了,忘了。” 云胡不知哭笑不得,说道:“这和打牌有什么关系?”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因为这个问题可能需要很庞大的计算力,所以想看下你算得好不好。” “......” 云胡不知沉默良久,说道:“原来是这样。” 草为萤拿起一旁被冷落许久的酒葫芦,喝了一口,这才开口缓缓说道:“云胡先生是黄粱人?” 云胡不知点点头。 草为萤笑着说道:“我今日看见了一些比较有趣的东西,但是有很多东西我不是很明白,所以想请教一下先生。” “请讲。”云胡不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巫鬼之道中有小巫,有大巫,有灵巫,再往上是什么?”草为萤很是虚心地问道。 云胡不知沉思了一会,说道:“古籍记载,灵巫之上,是人间偏神,而后是天地正神。这二者都是属于鬼神。” “原来如此。”草为萤轻声说着,看着听风台外的夜色,想着今日在城头看见的那些暮色里的东西,沉思了很久。 陈鹤没有出声打扰二人,溜到一旁去躺着休息了。 云胡不知便安静地看着草为萤。 草为萤过了许久才问道:“听陈鹤说,先生能够计算大道修行的趋势?” 云胡不知摆了摆手,说道:“浅薄之见而已。” 草为萤笑着说道:“能够算大道,如何能够算是浅薄之见?” 云胡不知没有在意草为萤的吹捧,只是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与先前所问的有什么关系吗?” 草为萤轻声说道:“我想让先生算一下巫鬼之道的向上趋势。” 云胡不知挠挠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想算鬼神?” 草为萤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是的。” 云胡不知想了很久,说道:“其实算也可以,但是未必准确,毕竟万物通过数理模型来解,所得的解自然不是唯一的,就如同我算了这么多年的大道一般,至今都没有找到那个最为确切的唯一解。” “能算便行。”草为萤微微笑着看着云胡不知。 “但是还缺一些东西。” “缺什么?” “黄粱巫鬼不像槐安大道,显于人间,一切可知。纵使悬薜院遍布黄粱,亦是缺少了许多数据的记录。”云胡不知叹息着说道,“最关键的是,缺少一条完整的通往灵巫的可观测数值趋势路线。” 草为萤站了起来,走到台边喝着酒,想了许久,开口说道:“先生给我三日。” 云胡不知愣了一愣,问道:“三日做什么?” 草为萤转身看着云胡不知,笑着说道:“三日之后,给先生一个灵巫做参考。” 云胡不知愣了愣,不知道草为萤要做什么。 难不成要去黄粱抓个灵巫过来? ...... 南岛撑着伞一瘸一拐地走回悬薜院的时候,这里的牌局已经散了。 云胡不知与草为萤都是不在了,只有陈鹤还在一旁桌边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 南岛背着剑走过去,看着那张出现在听风台上的麻将桌,觉得很是奇怪。 “这里为什么会多了张麻将桌?” 陈鹤抬起头,看了一眼南岛,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在纸上写着东西。 “因为之前我们在打牌。” “打牌?和谁?” “草为萤还有云胡不知。”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三缺一也能打?” 陈鹤笑着说道:“瞎打着玩呗。” “......”南岛背着剑走到了听风台边坐下,人间夜色里似乎还可以看见那一把在西面燃起来的火。 从城南看过去,其实并不能看见天狱那边的情况。 只是南岛才始做了那些事情,总归有些联想。 那只是一盏悬在某个院子外的灯笼而已。 想着狄千钧的死,南岛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一些,似乎连夜幕下的风里都带了一些令人舒爽的气息。 吹了许久的风,南岛回头看着依旧在奋笔疾书的陈鹤,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在写什么?” 陈鹤停住了笔,歪着头看着竹林,说道:“少年一怒之下,血战天狱的故事?” 南岛沉默了下来。 “你怎么写的?” 陈鹤把那些纸张整理了一下,翻了第一页,从头开始看了一遍。 “嗯.....少年磨剑一夜,提剑在夜色里出了门,一路从城南杀到城西,又被天狱的各种人物轮番羞辱,最后爆发,提剑杀穿了整个天狱......” 陈鹤总结着说道,然后便看见南岛的神色有些古怪。 “这是我今日出门听到南衣城的人们的那些议论,猜测出的,难道不对吗?” 南岛默然无语许久,问道:“你笔下的少年,有多强?” 陈鹤笑着说道:“和你一样。” 南岛叹息着说道:“天狱一堆成道境小道境的人,你那个少年只怕招摇地提着剑刚出门,就被人乱刀砍死在了街头了。” 陈鹤笑嘻嘻地说道:“没事,反正别人又不知道。不过话说,昨晚你磨剑磨到一半,人就不见了,我在静思湖都没看到你,难道天狱的那些事情真不是你做的?” 南岛轻声说道:“我倒是有这种想法。” “那是谁?” “林二两啊。”南岛看着陈鹤古怪地说道,“你不是听了他们的议论吗?” 陈鹤挠挠头,说道:“没有听完,草为萤这小子拉着我到处跑,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今日豆腐都没有卖几块。” “行吧。”南岛说道。 陈鹤却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南岛问道:“那你今晚又去了哪里?”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昨晚林二两有些事没有做完,我去收了下尾。” 陈鹤想了想,猜到了南岛去做什么了。 “偷偷杀的?” “偷偷杀的。” 陈鹤摇了摇头,说道:“这样太不潇洒了。” 南岛转头看着人间夜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恢复不过来了。 “潇洒是留有余力。”南岛平静地说道,“我只是个入道境的少年,在这样的人间里,很难潇洒得起来。” 南衣城无论是在人间历史里,还是当下,都是极为重要的地方。 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被迫与天狱站到了对面的少年,自然显得窘迫无比。 陈鹤看着一脸平静的南岛,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真的是十二楼的人?” 南岛撑着伞坐在夜色里,身后背着的桃花剑鞘口,还有些没有擦干净的血迹,听着身后陈鹤的这个问题,南岛沉默了很久。 “是的。” 南岛没有否认。 说完了之后,南岛才转过头去,想看看陈鹤脸上的表情。 陈鹤只是颇为好奇地看着南岛。 好像他只是在问着街边某个卖菜的人。 “你卖的这是白菜吗?” “是的。” 于是陈鹤便开始研究这白菜新不新鲜一样。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够清醒的说出自己是十二楼的人。”陈鹤走到了南岛身边,轻声说道。 南岛心道我当然清醒,混混沌沌的是南岛,但我不是南岛,我是桃花。 “难道你以前见过不清醒的?” 南岛看着身旁的陈鹤问道。 陈鹤笑着说道:“我不知道,但是在人间来来回回的四处晃悠,谁敢说自己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只是遇见的人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 陈鹤似乎在想着某个问题,看着南岛许久,又看向外面的夜色。 “我听说十二楼的人都是想着成仙的。”陈鹤有些愁眉苦脸地组织着词语,成仙是一个很陌生,尚未在人间流传开的词,就像很多年前大道才始出现在人间的时候,世人说起修道,也要好好的思量很久。“我不知道什么是成仙,大概就是往很高的地方去?” 南岛平静地说道:“往天上去。” “往天上去做什么?” “去看看。”南岛抬头,越过伞沿看着被遮蔽了很多年的天穹。“看看那里有什么,看看是什么在决定着这样痛苦的命运。” 陈鹤于是明白了。 南岛在伞下已经待了很多年。 活在伞下,总会有些痛苦,有些不解。 于是便想去看看。 很简单的理由。 因为不解。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九十九章 假如我卑劣 人间不解的事很多。 然而总归有个源头。 或者是经历的人不解,或者是旁观的人不解。 但不是真的无所解。 柳三月睁开眼。 他躺在某个正在晃荡的东西上面,头顶无比开阔,是大片的蓝紫色晕染开的闪耀的星空。有如同丝带一般的光沫在星空间飞跃而过,散落漫天银尘,成为无数星河。 这是人间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 无限渺远与浩瀚。 星空顶部是紫黑色的,看起来无比深沉,而后向下坠落而去,化作了大片的橘色天空,如同日落时候的色彩一般——这种色调,容易让人想起黄粱最南部的,那条冥河的尾巴,秋水。 柳三月沉默地躺在那里,没有去看自己是在哪里晃动着。 当那些剑火从自己的心口燃起,无边的被灼烧的痛苦将自己淹没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是真的死了。 如果在人间剑宗之中所看见的那些是一场梦。 那么眼下的这些也会是一场梦。 大概也只有梦里,才能看到这般人间不会拥有的极尽绚丽的色调。 但那不是梦。 柳三月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一处跳跃着剑火的剑孔。 他的身体已经被剑火烧毁,只剩下了这一点魂灵还在漂流着。 陈怀风的那一剑,自然不会给他留下活路。 不仅刺穿了躯体,还刺穿了他的神魂。 柳三月躺了很久,终于坐了起来。 看着四周。 自己是躺在一处狭小的木舟中,木舟漂浮在一处不见来路也不见去向的大河里。 河水并不清澈,也不浑浊,里面似乎有着彩色的光芒逸散着。 柳三月沉默地想着道门那些古老的典籍中所记载的东西。 通往冥河大国的这条河,是这般模样的吗? 他已经记不得了。 人间太好,他往往不敢去看那些关于死亡的东西。 尽管他最终还是死了。 死在了剑宗里。 陈怀风的解释,柳三月是认可的。 也是正确的。 只有这样,人间才会抛开往日对于黄粱的那些蒙昧的见地,亲自来到泽边看一看。 只是很可惜的是,柳三月没有能够再去看看人间往后一百年,会是怎么一般模样。 不,是六七十年。 生而为人,只有百年寿命。 这是大道恒常之理。 柳三月从未想过像丛刃一样,以人化妖,存活人世一千年。 事实上,整个道门之中,都没有几个选择化妖的。 只有剑宗,或许是因为妖祖曾是磨剑崖青衣八弟子的缘故。 那些剑宗之人对于化妖并不排斥。 但柳三月不想这样。 看一百年人间,怀揣好奇而来,拥抱满足而去,自是人间极乐。 但可惜的是,他在这场大势卷动的开幕戏里,便走下了戏台。 于是漂流在流光溢彩的星空冥河下,怀念着当初走出青山所见到的第一眼人间的灿烂。 那是槐都的灯火。 所以他后来追随神河而去。 一个繁盛的人间,自然不会有一个昏庸的帝王。 柳三月坐在小舟上,微微笑着想了很久。 却是又想到了在大泽上,卜算子说的那句话。 现在看来,他算得自然很准。 也看得很对。 命运的观测谬误值,是不可修正的。 柳三月不无遗憾地想着。 倘若可以修正,那确实是很好的。 但那是违背人间常理的。 只是当柳三月这样想着的时候,在那条大河的岸边,却是出现了一个身影。 巫山神女瑶姬。 这个一身黑色却总能让人觉得那些黑色长裙的细小缝隙里,应当是开满了色彩缤纷的小小花朵的鬼神,便斜撑着那柄枫色的伞,坐在岸边,赤足踩在那些流光溢彩的河水里。 像是在等待着柳三月的到来一般。 “你热爱的人间,给你的回报,你还满意吗?”瑶姬温软的声音在河岸响起。 柳三月坐在缓缓漂流的小舟上,轻声笑着,说道:“这是我依旧能够接受的结局。” 瑶姬身周依旧萦绕着有如流云一般的冥河之力,但是柳三月本就已是冥河中的人,自然再难被那种力量所压制。 于是世人难得平等地与鬼神坐在一起,畅谈着人间。 “但你本可以继续看下去,看看那些热爱,在岁月里如何生根发芽,长成绚烂璀璨的模样。” 柳三月只是轻声笑着,看着这个踩着冥河水的女子。 “但您既然已经来了人间,那些热爱未必不会被扑灭。人神相亲,或许真的无比美好。”柳三月缓缓说道,“但是当您所代表的那些故事曾经消失在了人间历史之中,便代表人间本身便曾经做出过选择。” 尽管柳三月并不认同瑶姬复归人间的想法,但是对于这个曾经在古楚大地上存在过的人间鬼神,柳三月还是用上了您字。 只是或许对于瑶姬而言,她所要的,并不是这种停留在唇齿间的虚辞。 而是那片停留在记忆里的,曾经人神共存过的天空。 柳三月抬头看着天空,却发现这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片天空,有些感伤的同时却依旧说着:“人间现而今很好,按照我所知道的故事,巫鬼神教消失在人间之后,大道便开始兴盛,人们开始越走越高,也越走越远,中途有很多波折,也发生过很多不平静,甚至让整个人间都遭受到重创的惨烈故事。但总归是跃动着,向上而去的轨迹。修道,成仙,化妖,无论世人认可还是不认可,这些都代表了人间向上的一种探索,哪怕是从未有过超凡力量的世俗之人,也是不断地向前而去——神女大人,人间从来都没有因为失去了鬼神,而坠落下去。” 瑶姬静静地看着向着自己缓缓漂流而来的柳三月,轻声说道:“人间既然可以像你说的那样,接纳一切,为什么不能接受在自己的头顶之上,拥有着鬼神?” 柳三月沉默地想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或许是因为来自神鬼的庇佑,会使世人沉溺在一切已有的满足之中。万般圆满,不存遗憾的人间,有如大河礁石,只会被一点点磨损,而不会真正地向前而去,看看更远处的大海。” 瑶姬平静地说道:“但我们本就是大海。” “人间要自己去看。”柳三月亦是平静地说着。 “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呢?” “您再给我一万次机会,我也只会做这一个选择。”柳三月轻声笑着。 瑶姬转头看向冥河的更远端。 到了那里,一切星河光沫,一切流光溢彩,都在向下坠落而去,坠入无限渺远的深渊。 柳三月也看见了那里的景象。 那是人间一切归去陨落的地方,连一切言语与光芒都不会幸存。 坠落下去,直至与那些永世膏盲的大河一同沦落。 柳三月并不害怕,只是平静却也带着遗憾地向着那里漂去。 他深深地回忆着一生的遗憾。 要将他们牢牢地记住。哪怕饮下那些传闻喝下一点便会忘却人间一切的冥河水,也要记住一生的遗憾。 这样,来世,他才能带着更大的热爱与殷切来到这个人间。 瑶姬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柳三月从自己身前漂流而去。 而后在汹涌的冥河之力的牵引下,越来越快地向着尽头而去。 柳三月向着瑶姬微笑着点了头,尽管这不是他一生里所希望最后见到的那一个人。 眼前的光线开始扭曲,如同被拉扯了一般,变成了无数纤细的线条,风声很大,柳三月再听不见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 木舟在倏忽之间,便已经来到了那一处坠落下去的断崖之前。 柳三月微笑着闭上了眼。 风声停住了。 柳三月沉默很久,睁开了眼。 瑶姬便站在断崖一侧,庄重而华丽的黑色长裙在浩荡的冥河之力中翻飞不止。 在她的身侧,有着一个虚幻的黑袍高大身影。 当柳三月看见瑶姬将这艘即将坠入冥国之中的小舟截住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了那是谁的虚影。 大司命。 于是柳三月的身影从大河中脱离,落在了河岸之上,只剩下了那艘小舟徒然地坠落下去。 “大司命的魂灵,我已经送给了人间某个人。”瑶姬的声音依旧温和柔软。“冥河中的人,已经在命运之外,非司命不可改,这是我所能使用的最后一次司命之术。” 柳三月跌坐在河岸边,看着河水里倒映着的自己的有如鬼魅的模样——那些冥河之力撕扯着他的神魂,早已扭曲了原本的世人的模样。 “神女大人又是何必?”柳三月轻声叹息着。 瑶姬平静地抬起手,柳三月的神魂被冥河之力牵引着,化作了小小的模样,向着她的掌心而去。 “哪怕你屡次拒绝,我仍旧愿意给你一次机会,柳三月。” 柳三月残破的神魂躺在瑶姬掌心,听着那些依旧温润的声音,却是突然明白了,这种温和柔软,并不是她对待世人的态度,只是向来如此而已。 “为什么?” 瑶姬将柳三月的神魂遮在了伞下,在那些浩荡的冥河之力中逆流而去。 “因为你是人间少有的坚决地站在我对面的人。” 瑶姬的声音温柔地在柳三月耳边响起。 尽管那些话语里的意味并不温柔。 柳三月躺在瑶姬的掌心,静静地看着一切又缓缓回归到最初所见的模样,浩瀚的星空,流光的冥河。 瑶姬停在最初见到柳三月的地方,看着那条大河。 “你的热爱是真的。”瑶姬轻声说道,“怀抱热爱,才能得见热爱,拥有赤忱,才能得证赤忱。” “您如何知道?” “这是冥河告诉我的。”瑶姬平静地说道,“人间每一个归去之人,所见到的冥河,都是不同的。你的冥河,过于美好。” 柳三月轻声笑着。 瑶姬继续向前走去,沿着与冥河归去相反的方向而去。 “我原本不想再插手你的生死。”瑶姬缓缓说道,“但是这里的东西吸引了我,让我看了过来。” “越是美好,越是坚决,也越是对立。” “于是,我越要你来证明你是错的。” 瑶姬停在了一处星河坠落下来的地方。 星穹如盖,于是那些光沫在这里缓缓滑落,落入冥河之中,才流成了那些流光溢彩的模样。 穿过星穹壁盖,便是冥河在人间的那一段。 那里的冥河是向着人间,向着幽黄山脉之下而去的。 瑶姬在这里停了下来,将柳三月小小的魂灵放了下来,放在了自己的赤足之上。 “穿过这里,就是人间。”瑶姬静静地看着那一层隔绝生死的界限。“不要想着再入冥河,你的生死已经被冥河拒载,除非再去一次人间,再活一次,否则冥河便不会再次接收你。” 柳三月残破的魂灵在赤足上跳了下来,站在垂落的壁盖前,静静地张望着那片人间,扭曲的眼睛里似乎盛满了热爱。 抬手触摸上去,那被冥河之力扭曲的灵魂手指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我先前看过了你的神魂,看到了漂流在其间的记忆之河。” 瑶姬温和如水的声音从天穹落下。 “在那里,我看到了你的一生——你出生在槐安北部,一个家境优渥的家庭。父母虽然不是人间大人物,但是小有积蓄,知书达礼,在那样一个安逸的小镇子里,自然便不会让你有什么向着阴暗里坠落下去的事情发生。” 柳三月低着头想着。 是的。 他的一生,过于顺畅,过于通达。 就像瑶姬所说的那样。 自小备受宠爱,也明晓人间善恶对错。 再后来,那座小镇背靠的青山上,有个女子走了下来,在他家门外看了三月,将他带上了山。山里有座古老的大道观,但是世人们不叫它观,叫它青天道。世人也不叫那个女子为女道长,而是叫她白玉谣。 柳三月的天赋当然是人间极高的。 所以万般顺畅,在十来岁便已经展露头角,跨入了人间绝大多数修行者一辈子不能踏入的境界。 哪怕后来经历了一件让他疼痛过很久的故事。 但是那些过往岁月里,形成的美好的惯性,依旧让他怀抱着赤忱向着前方而去。 哪怕柳三月如何用安逸宁静来形容他的过往人生。 在世人眼里,他始终是活在一个光芒万丈的美好故事里。 所以瑶姬的道理看法也很简单。 “活在美好里的人,不能替人间代言美好。”瑶姬平静地说道,“我能够理解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头顶之上存在诸神的庇佑感到痛苦不满。” 柳三月沉默地听着。 “就像你说,世人要自己去见海一样。人间往前,像你们这样的人,自然能够站在一切被苍天厚爱优待的旅途里,看到更多更好更高的风景。” 瑶姬的视线穿过那些屏障,落向人间,普普通通的人间,不是万般同流的南衣城,不是璀璨华丽的槐都。 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间,与世人。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见到海,柳三月。” 柳三月从那些屏障里缩回了手,双手按在屏障上,像是照镜子一样开始审视自己。 他的灵魂扭曲,他的目光摧残,他的手脚折断,他的心思暗淡。 “所以,您想要怎样去做?” 柳三月看着屏障里映照出的,有如宰执人间一切的神灵般的瑶姬,轻声问道。 瑶姬低头看着赤足旁趴在屏障上张望着的柳三月。 “所以我在想,假如你生的丑陋,活得卑劣,万念想绝,诸恶行尽,活在一切人间自身都会唾弃的污秽里,你抬眼看向人间,还会觉得美好吗?” 柳三月沉默了很久,看着人间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 柳三月笑了起来,抬腿跨过了那道屏障,而后小小的残破的灵魂缓缓地重新落向人间。 “所以我愿意去试一试。” 瑶姬站在冥河岸畔,长久地注视着那个坠落向人间的身影。 身后的星河暗淡了下来,而后开始无可避免地坠落,就像那个身影一般。 一切色彩都开始被抽离,被吞没。 整个冥河上下,都开始陷入黑暗之中。 瑶姬便沉寂地站在黑暗里,站在大河畔,听着那种万物归去的水流声与漂荡在河上的风声。 但很快,有什么东西在冥河尽头的天边亮了起来。 是一树光芒。 而后千万棵紫色的古树在那种光芒里盛开在人间,重重叠叠地向着昏暗的天穹而去,逐渐变成暗金的色彩,散发着耀眼的纯净光芒,万千古树汇拢向天穹顶部,留下了一圈圆形的弧状光圈,在那里,是澄净如水的光亮。 瑶姬斜撑着伞,转过身来,抬头看着那焕然一新的冥河天穹。 默默地伫立很久。 瑶姬低下头,看向那处扭曲一切光芒的断崖深渊,目光似乎想要越过那些生死之间的界限,找到某个沉没在历史之中的人。 “虽然你当年拒绝了一切,也毁去了一切。”瑶姬看着那里,语调温柔似水地说着。 “但我仍然愿意给人间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王上。” 瑶姬轻声笑着,撑着伞转过身来,没有留恋地,向着人间而去。 整个冥河岸畔所有的光芒再度熄灭了下去。 是一切不可见的幽邃的光芒。 是万物归去之终点。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章 西门的故事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二十九,细雨。 在一片朦胧的细雨里,有人背着一柄断刀走进了南衣城。 是西门。 是青山里被北台借来的一指山河点成重伤的西门。 在青山里睡了一夜的西门,满脸愁苦。 当他醒来之后,第一时间便拖着身体去了山的那一边。 当他这样去的时候,心里便是抱着一些虚无缥缈的希冀的。 比如北台突然回心转意,就在那里等着自己,然后把兵符交还回来。 比如北台失足滚下去,突然跌死在那些下山的山道里。 总之西门怀揣着极其微渺的希望,去了那边。 然而没有。 山道上有着血迹,似乎有人从这里滚了下去,但是没有死。 那处下山的断崖边,有着许多血迹,但是没有尸体。 血迹在这里便停住了,一直到崖边,像是有人从这里跳了下去。 但是也没有死。 那片藏在青山里的三十万青甲,已经不在这里了,连驻地都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像是有人做了决绝的选择,从此宁愿死在北方,也不愿再回来这里。 西门站在山崖边怅望着那片空空的,余留着残尽余火的山谷,一面咳着血,一面想着。 是在什么样的一场夜色里。 那个满身鲜血的少年,一瘸一拐地跳了下去,然后被谁救下,又一瘸一拐地向着营地走去。 站在高高的土丘之上,慷慨激昂地说过怎样的话语。 而后万千青甲向着北方而去。 是的。 西门的遐想结束的时候,西门便确定了。 北台反了。 当南衣城与槐都还在猜测着黄粱那边何时会反叛的时候。 便在南衣城之外,本应用来应对大泽那边的这些青甲,先一步举起了反旗。 在一个人们从未在意过的,游手好闲热衷于饮酒买醉的冲动少年手里。 所以西门沉默地离开青山,向着南衣城而去的时候,想了一路。 人间对于一切的诸多轻视。 到底是自信,还是盲目的愚蠢? 西门不知道。 他不是来自人间剑宗或是青天道这种地方的修行者。 也不是出身于何等复杂交错的人间势力之中。 西门姓西,名门。 是一个在某个小镇西门口被人遗弃的孤儿。 被五刀派某个在镇子里喝得烂醉的师兄捡了回去。 唯一庆幸的是,西门的天赋很好。 一个小小的极少为人所知的五刀派,自然教不了他。 当他的师父还困守在成道境的时候,西门便已经小道了。 于是便被师门的人赶了出来。 不是清理门户。 只是因为,他们觉得他应该去看看外面更高的世界。 西门那时候觉得师父们想得太多了。 人间只有这么高,无非青山小镇,小河流水三两鱼儿。 能高到哪里去呢? 然后他出了门,在某个青山脚下,遇见了一个忘我失败,疯疯癫癫的十二楼人。 想成仙的自然都是疯子。 西门于是准备拔刀。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 那个人叫程露。 流云剑宗宗主陈云溪的弟子。 西门的刀才始出鞘一寸。 程露的剑已经回到了鞘中。 西门那时才明白,原来人间真的可以很高。 不止青山小镇三两鱼儿。 西门那时颓废了许久,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重新振作回来。 一面走走停停向着南方而去,一面勤加修行。 于是后来在凤栖岭上,西门再度遇见了已经有着四破剑名号的程露。 西门向他请剑。 程露也记得这个当时自己出剑的时候在不远处溪边站着,握着刀发呆的人。 他那时还心想,怎么有人握着刀,却不拔出来呢? 流云剑宗外面的人都这么客气的吗? 程露没有想过是他出剑太快。 西门在走,程露也在走。 一个人见到更高的东西,一个人见到了更低的东西。 程露当时想着,原来外面的人出剑都这么慢的吗?那他们修的剑意之道,想来也不过如此。 虽然西门用的是刀,但是程露还是想着让着他一点,于是在拔剑的时候,故意慢了半拍。 然后程露的头发便被斩下来一寸。 程露当时看着那飘落到地上的头发,什么也没有推脱,只是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西门,而后说道——你赢了。 西门自然知道程露慢了一分,亦是说道——你在让着我。 那一日岭南剑宗诸多剑修便在旁观。 也正是那一日。 人间知道了有个叫西门的人,有个叫五刀派的地方。 西门与程露究竟谁赢了,已经不重要了。 一个人见到了更高更快更强的人间。 一个人见到了从低处也能向上而去的下层修行者。 西门的那一刀,让程露再也没有留过长发,永远都是一头短发,向着两边分开——或许便代表了程露对于西门的认可。 再后来,西门便来了南衣城。 被同样出身流云剑宗的狄千钧带入了天狱之中。 所以当西门背着断刀,缓慢而痛苦地在南衣城的细雨长街上走着的时候,便想起了那个向来冷漠的天狱南方调度使。 入天狱这种事,说不上好事,也说不上坏事。 人活一世,总不能永远是在漂荡着的。 西门抬头看着细雨。 这场雨给他的感觉并不好。 阴沉沉的。 好像有什么事会发生一般。 所以他背着断刀,在河边捡了根漂着的不知道谁遗弃的拐杖,向着城西而去。 天狱的火已经被扑灭了。 西门走到那条巷子的时候,闻着那种在雨中久久未散的灰烬味道,皱起了眉头。 但天狱的墙本就是黑的。 所以人间大概也不会注意到,这里曾在昨晚又经历了一场大火。 西门推开天狱的大门,穿过那些落满了灰色斑点的梨花,向着更深处走去。 有许多的天狱吏正在内院整理着那些抢救出来的文书案卷。 有人看见西门走了进来,走上前很是惭愧地说道:“昨日有人来了天狱.....” 西门拄着拐杖,背着断刀,沉默地看向监察院所在的方向。 “狄大人他......” 西门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 西门穿过了月亮门,一路走到了已经被烧毁的监察院前。 在那里有一具烧焦的尸体。 西门背着刀,在雨中咳嗽着,而后停在了那具尸体前,沉默地看了很久,而后目光在尸体的心口处停了下来。 那里有着一道极深的剑痕。 没有剑意,只是普通的剑痕。 人间的人各有模样。 人间的剑也是。 而这柄在心口肋骨上留下剑痕的剑。 特征格外明显。 剑形普通,便是南方常有的模样,但是它很厚。 那种厚度一点也不像一柄剑,倒像是一块铁。 就好像是某个才始学习锻造的学徒,惫懒地敲了一个剑形,就放弃了一般。 西门看了很久,低声地咳嗽着,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看向一旁的某个入道境的天狱吏。 “昨晚发生了什么?” 天狱吏低声说道:“我不知道,有人用道术将整个天狱割离了。” 西门没有再问,转身向外走去。 那人在身后犹豫地问道:“狄大人的尸体?” 西门顿了一顿,平静地说道:“烧了吧。” 西门去了天狱前院,停在那些梨花道上,沉默地看向四周,那些落满了火灰的梨花之上,依旧残留着道术痕迹——与前晚所留下的韵味相同,都是古朴的道术。 西门沉默了少许,而后一路向前走去,一直到停在了大门口。 昨日天狱之中有着不少天狱吏。 但是在天狱深处的监察院却是便这样被人走了进去。 而后一剑刺下来。 用了如此玄妙的道术,杀人的时候却是极其简单一剑,那柄剑还是一把工艺拙劣的剑。 是因为什么? 西门咳嗽着,于是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余力。 就像自己被北台的山河一指点中之后,元气大伤,不得不像个世人一样穿梭在人间一样。 那人用了道术之后,神海之中便没有余力再去驱使别的东西,于是只好粗暴地用着世人的方式去杀人。 梨花之上残留的道术虽然韵味古朴,然而并没有什么令西门心惊的味道——或许便是他无法完全施展这一道术。 所以他的境界不会很高。 至少不会是小道境。 用剑的道门之人。 西门再次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张小鱼。 但张小鱼自然不会做这种事。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倘若说之前他的来意还不清楚,那么昨晚的事便已经很明白地暴露了这个人的动机。 他要藏住一些东西。 所以杀了人,还要放火。 西门抬头看着头顶某朵梨花上落着的灰烬。 这片灰烬很大,因为在梨树的下层,所以没有被雨水打湿冲碎。 西门将那朵梨花摘了下来,上面隐隐有些字迹,西门看了许久,也只认出了一个南字。 轻轻吹了一口气,将那些灰烬尽数吹落,西门将梨花丢在了树下。 南衣城天狱,案卷之中自然满是南字。 这是毫无意义的信息。 西门回头看了一眼天狱深处,而后转身出了门。 向着城北而去。 虽然西门现在有一些线索,但是目前这些事相比于另一件事而言,并不重要。 三十万青甲北上,要去谋反也好,要去泄愤也好,这都是与人间剑宗无关的事。 但是他们不在南衣城了,这是与人间剑宗有关的事。 西门拄着拐走了一路,用了很久才走到了剑宗大门。 少年胡芦抱着剑,在门口发着呆。 看见西门的身影走来,目光又落到了西门手中的那根拐杖上,有些犹疑地问道:“西门师兄昨晚又来过这里?” 西门低头看着手中的拐杖,心道昨晚我被人打个半死,在山道睡了一夜,怎么会来你们剑宗? “没有。” 西门摇了摇头。 胡芦哦了一声,看着西门问道:“那师兄今日又来做什么?” “我想找下陈师兄。” 胡芦指了指门内,正想说陈怀风应该便在里面喝茶,只是突然想起早上听见里面的师兄们好像就是在说着陈怀风去了同归碑下的事。于是又把手缩了回来,往南一指。 “师兄在同归碑那里。” 西门沉默少许,轻声咳嗽着,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张师兄呢?” “张师兄打牌去了,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没有,他一般都是走后门的,回来了就睡觉,我也不知道,你可以去里面看看。” “多谢。” 西门向着剑宗内缓缓而去。 胡芦看着西门的那柄断刀,再想起西门的那种虚弱模样,倒是有些好奇,是谁给西门打成了这样的。 想着两位师兄时不时的哀叹——看来人间的事确实很多。 胡芦突然油然而生一种幸福感。 这么一想,自己抱着剑在门口坐着也不错。 至少没有那么多烦心事。 幸福果然是需要比对的。 胡芦如是想到。 ...... 张小鱼确实在剑宗里睡觉,侧着脸趴在三池亭子的护栏上,睡得口水拉丝。 西门在问了几个剑宗的弟子之后,终于找到了张小鱼的所在。 只是看着这一幕,却也沉默下来。 张小鱼怎么看都没有陈怀风靠谱。 什么正经人夜不归宿打牌到清晨,然后睡得像头猪一样? 但是西门还是拄着拐杖,走到了亭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推着张小鱼的肩膀。 “张师兄,张师兄,醒醒!” 西门的呼唤毫无卵用。 要不是已经来了剑宗,再加上受了伤,不想来来回回的走,西门早就扭头去同归碑找陈怀风了。 张小鱼砸吧了两下嘴,翻了一面继续睡着。 不远处有个三十来岁的剑宗师兄从小道过,看见这副画面,笑着远远地喊了一声。 “张小鱼,打牌了!” 张小鱼蹭地一下跳了起来。 “打什么牌?谁在打牌?哪个王八蛋偷偷打牌不叫我?” 师兄早就哈哈笑着走远了,只剩下背着断刀的西门一脸无奈地站在亭子里。 他突然怀疑,是不是丛刃不想管人间事了,才让张小鱼来看着人间的。 相比之下,陈怀风便显得尽职尽责多了。 西门叹息着想到,而后向张小鱼行了一礼,说道:“张师兄。” 张小鱼打着哈欠说道:“原来是西门师弟想打牌?” “......”西门默然无语,过了许久才看着打算重新睡下去的张小鱼,说道:“南衣城要出事了师兄。” 张小鱼懒懒地趴在栏杆上,像只丢了尾鱼的大懒猫一样。 “出什么事啊。” “北台夺了兵符,带着三十万青甲北上了。” “哦,那挺好的,能凑八万多桌麻将呢。” “.....”西门叹息了一声,“我还是去找陈师兄吧。” “哈哈。”张小鱼努力撑着栏杆坐正了起来,打着哈哈说道,“我开玩笑的。” 西门松了一口气,然后差点被张小鱼下一句话气死。 “除了南衣城,哪里找得到八万张牌桌。” “师兄不要开玩笑。”西门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张小鱼严肃地说道。 张小鱼也正色起来,看着西门认真地说道:“是你先和我开玩笑的。” “?” “你西门一个堂堂小道第七境的修行者,能让一个游手好闲的北大少爷把兵符夺了去,难道不是在开玩笑?”张小鱼平静地说道。 西门想要说什么,张小鱼却是打断了他的话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受了伤,看样子还挨了一顿打,如果没猜错,是山河一指。” 西门沉默地看着这个来自山河观的剑宗师兄。 “但是你动脑筋想想,他一个从未踏入修行之道的北大少爷,凭什么敢去劫你的道?凭一腔正气还是满腔孤勇?” 张小鱼冷笑着说道:“我知道你西门在人间名气很大,但是这么大的名气,北大少爷都敢干这样的事,你觉得是他蠢还是你蠢?” 西门被张小鱼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叹息一声,说道:“此事,确实是我的问题。” 张小鱼倒也没有继续骂下去,同样叹息一声,说道:“不是你的问题。” 低头看着白衣下面那偶尔露出的一角道袍。 “是那个借山河一指的人的问题。” 张小鱼说着便咳嗽了起来,往池中吐了一口,然后低头看着里面星星点点的血迹——那是残留的一些伤势。 “他娘的,真的好烦。”张小鱼愁眉苦脸地看着池水说道。“你们的柳大人呢?他什么时候回来,这种事情应该是他这个兵部侍郎的责任。” “柳大人仍在大泽中没有回来。” “ε=(′ο`*)))唉。”张小鱼叹息一声,想了很久,缓缓说道,“岭南的剑修下来多少了。” 西门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南衣城有许多生面孔,按照以往他们的惯例,应该是倾巢而出。” 张小鱼的心情这才好了一些。 岭南剑宗虽然常年被修行界诟病,但是诸多剑修的到来,自然让世人的心更安定一些,只是那原本应当作为南衣城防守主力的三十万青甲的离去,无论对于哪一方,都是不好的消息。 人间剑宗虽然诸多师兄。 但是修行界高层非必要,不可能下场出手。 更何况大泽那边什么情况,依旧一无所知,那场大雾封锁了一切。 如同千年一般,再度将这两片土地隔绝开来。 张小鱼沉默地想了很久,看向西门,轻声说道:“修书北上,告诉槐都,南衣城允许北面来人。” 西门沉默少许,说道:“槐都未必肯相信,毕竟按照柳大人的说法,陛下不知去向,整个槐都都拿不准主意。”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就说柳三月死在大泽里了。” 西门轻声说道:“这样日后会是欺君之罪。” 张小鱼站了起来,向着细雨中走去。 “你只管写,如果柳三月没死,我去杀了他,那便不算欺君了。” 西门沉默地站在亭中,那根拐杖便在身旁,上面或许还有些未曾烧尽的血迹,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 “好。”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零一章 陆小小的窘迫 西门离开了剑宗园林,拄着那根捡来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 细雨迷蒙,有人见西门这模样确实凄惨,好心地送了他一把伞。 西门说了声谢谢,也没有客气,撑着伞缓缓地在街头走着。 路过一家酒肆的时候,西门想了想,走了进去,要了一壶酒,一面喝着,一面听着酒客们的议论。 有人在关注那场大泽里的雾,有人在猜测黄粱那边的动静,也有人在讥笑着近日里天狱的遭遇。 西门只是静静地听着,喝完了一壶酒,而后向着一旁桌上的客人问了一下附近哪里有铁匠铺。 那人奇怪地看着西门,作为常年巡游在外的天狱吏,人们自然只听过西门的名字,而不知道他的模样,所以有些古怪地问道:“你找铁匠铺做什么?” 西门笑着指了指身后的断刀。 “先前与人比试,被人打断了刀,想去重铸一下。” 那人啧啧两声,开始吹着牛皮,“兄弟你这不行啊,得好好练练,想我当年......” 西门只是笑着,说着啊对对对。 那人吹牛归吹牛,还是很详细地给西门讲了讲南衣城哪些地方有可以帮他铸刀的存在。 西门说了声多谢,便起身撑着伞走进了雨里,向着最近的一处铁匠铺而去。 当西门撑着伞在雨里走远的时候,有个少年同样撑着伞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南岛奇怪地看了一眼那个背着断刀的人,没有多想,走进了酒肆里。 命运就是你来我往的错过。 ...... 西门自然不是为了铸刀而去的。 他的刀,日后自然会自己重铸。 天狱那具被烧毁的尸体上留下的剑痕太过特殊,这才是西门要去找这种地方的原因。 接连走了好几家铺子,非但没有问到。 老板甚至还怀疑西门是来找茬的。 谁家好人一进来就问,你们这里的剑保开刃吗? 一直到问到城南一家铁匠铺的时候,才有了一些结果。 接待西门的是个年轻人。 据他自己所说,自己打铁还不到一年,那日打完一把剑胚之后,觉得过于丑陋,便丢在了一旁,打算让自己的师父帮忙改一下。 然后便来了一个像是仙子一般的白裙女子。 大概是那个白裙女子太过好看,年轻人用了很长的一段描述来形容他,西门只是昏昏欲睡地听着。 年轻人描述完了以后,挠挠头红着脸笑着说道:“我还告诉了她我的名字叫张三,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西门默然无语,问道:“然后呢?” 年轻人张三这才说回正题,说道:“然后她进来就看上了我打好的那个剑胚,我心想这哪能卖呀,不说以后会不会砸招牌,就是让她拿着我都觉得很羞愧,但是她不肯换别的,执意买了这柄剑走了。” 年轻人说着却又叹息了起来:“唉,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柄剑太丑了,所以她后来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西门再度无语,抬手沾了点水在一旁的台子上画了一下,问道,“是不是这种宽度?” 年轻人歪着头看了许久,说道:“比它要厚点?” 西门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说的那个对你有好感的仙子,她有什么特征吗?”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头上有枚簪子,像柄剑一样。” 西门沉默许久,说了声多谢,转身走了出去。 身后的年轻人还在说着:“你的刀需不需要打一下?我现在手艺比以前好多了。” 西门没有理会,走在长街上,默默地看着这场春雨。 那个白裙女子。 是秋溪儿。 西门突然有点不想继续调查下去了。 磨剑崖这种地方。 怎么会掺和进天狱的事? 西门握着伞,怔怔地看着伞沿下滴落的雨水。 他有些想不明白。 抬头看向人间的东方。 这里看不见那座高崖。 哪怕它有三千六百五十丈。 但人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座高崖。 西门尝试找些借口。 譬如秋溪儿真的对那个年轻人有意思,所以买了那柄剑回去,只是不小心遗失了,再后来,便被某个瘸子捡到,拿来做了杀人的武器。 但是西门的脑海里却浮现了那些在天狱中两次出现的古朴道术。 那样的道术,与当今人间的不一样。 像是来自函谷观。 或者某本书。 人间许多人都知道,青牛五千言原本,曾经是在磨剑崖上。 西门沉默地想着。 所以这件事,确实与磨剑崖有关? 秋溪儿临走之前,曾经在万灵节祭礼之上,替磨剑崖邀剑天下。 与这件事有关吗? 西门想不明白。 只觉得呼吸无比沉重。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在心底涌现。 西门弯腰在街头雨水里站了很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默的向着城西而去。 没有去天狱。 而是去了一条远离天狱的小巷子。 在某个小院子前停下,抬手推开了院门。 沿着那条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石道走过庭院。 西门放下了伞,在檐下长久地站着。 这处院子是西门买的。 用了他这些年在天狱的所有俸禄。 只是因为常年在外,所以极少在这里面住,是以四处都是布满了蛛网灰尘。 但院子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院子里的人。 西门放下了拐杖,扶着墙走进了身后的某间房中。 房间干净简陋,什么都还没有置办。 只有一张床。 床上躺着个面色苍白的人。 狄千钧。 西门当然不会那么蠢。 西门在床前站了很久,看着依旧昏迷的狄千钧,却是叹息了一声。 “你们之前到底在查什么?” “为什么背后会有磨剑崖的影子?” 西门自顾自地说着。 可惜狄千钧依旧没有醒来。 一身修为被封印,还能够接下林二两的攻击,本身便已经很幸运了。 所以也没人来告诉西门,那些真正的故事。 甚至大概还会有一句——你在瞎想个锤子。 ...... 南岛坐在南衣城某处酒肆的窗边,安静地喝着酒。 陈鹤今日出门卖豆腐去了,用他的话来说,反正藏书馆的书丢了也不要紧,不如出去卖卖豆腐。 也或许是那些传记小说看腻了原因。 总之陈鹤一大早便哼着小曲开着天衍车装了一车豆腐出了门。 而南岛虽然在喝酒,却也不是真的想喝酒。 只是想来听一听外面的风声。 喝酒的人们天上地下什么能说,自然也会说到天狱的事。 说起那两场火,倒是发出了与张小鱼一样的感叹。 倒霉啊倒霉。 也有人说是罪有应得。 但是无人说起狄千钧的事。 或许是这种事情太过于丢脸,天狱没有让世人知道。 两天时间,原本深藏在幽邃巷子里深沉肃穆的天狱,突然变成了南衣城的一个下酒的笑话。 想来换谁也接受不了。 天狱当然没有做过什么好事。 对十二楼门人的疯狂搜寻,再加上十二楼门人的特殊性,难免会波及一些世人。 以至于人间有时候看见那身黑袍走在街头,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十二楼的人。 总之看见就心里烦。 不如和人间剑宗的人去打牌。 西门的消息自然也有,但是只知道他出了门,似乎便去了人间剑宗。 至于从人间剑宗出来的西门,世人却是不认得了。 有些身份,自然要在特定的地点出现,才能被世人想起来。 所以南岛也不知道西门去了人间剑宗之后,又去了哪里。 这让他有些费解。 总不至于先前看见的那个拄着拐杖背着断刀从这里走出的人就是西门吧。 南岛喝着酒随意地想着。 一直过了许久,在南衣城卖着铁板豆腐的陈鹤却是开着天衍车在长街另一头奔腾而来。 陈鹤下了车,端了好几份没卖完的铁板豆腐走了进来,找了一下南岛位置,便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南岛看着精准找来的陈鹤,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陈鹤从南岛身前把酒壶拿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笑着说道:“简单啊,我随便在街头一问,有没有看见过一个打着黑伞背着两柄剑的少年瘸子,他们就一路给我指过来了。” “......”南岛缓缓说道,“我不是瘸子,只是腿还没有好。” 陈鹤喝着酒看着南岛,说道:“都差不多啦,能找到人就行。” “你找我做什么?” 陈鹤看了眼四周,旁人都在喝着酒吹着牛皮,大概没有注意到这里,这才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先前在城西卖豆腐的时候,看见了一件古怪的事。” 南岛心中一惊,问道:“什么事?” 陈鹤小声地说道:“我发现南衣城城主府里,没有人了。” “......”南岛默然无语,“然后呢?” 陈鹤摊了摊手,说道:“没有然后了啊,我就是趴在墙头看了一下,就溜了。” “你没事扒人家墙头看什么?” 陈鹤笑呵呵地说道:“我煎的豆腐这么香,整个城主府居然没有人出来买一块,这让我觉得很费解,就看了一下。” “......” 南岛无话可说。 陈鹤自顾自地喝着酒,吃着铁板豆腐,嘿嘿笑着。 南岛往窗外看了一阵,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北台了。 这个游手好闲的南衣城大少爷去哪里了? 南岛也觉得奇怪了起来。 但看了陈鹤许久,估计他也就是闲的无聊,扒人家墙头看了一下,也不会去想别的。 南岛叹息了一声,他与北台,原本确实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的。 可惜两个少年挨了顿打,谁也不愿意去先问出问题。 于是故事便匆匆地结束了。 二人在酒肆窗边喝光了那一壶酒,这才起身向外而去。 南岛看了许久的雨,看向一旁打算再去溜达溜达的陈鹤,问道:“对了,草为萤哪去了?” 陈鹤坐在天衍车上说道:“在静思湖吧,去不去城头看雨?” 南岛想了想,背着剑也坐上了天衍车,小车车咣当咣当地在街头奔腾而去。 二人一路来到城东墙下,却发现今日的这里,有着不少的背着剑的人在墙下蹲着。 陈鹤一脸好奇地看着那些墙头下躲雨的人们,十分不解。 “他们在做什么?”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我咋知道。” 那些看起来像是剑修模样的人也没有在意南岛二人的议论,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等什么。 二人一路走去,这才发现不止是这一处,整个南衣城的城墙之下,都是坐满了剑修。 浩浩荡荡的,看起来成千上万人。 南衣城附近只有一个地方有这么多剑修。 那就是岭南剑宗。 岭南剑宗是概括性的说法,便是将那些山门在凤栖岭上的剑宗全都涵盖了进去。 陈鹤一脸古怪,想着草为萤先前拉着自己在城头看来看去,总觉得好像会有什么事发生一样。 一路走上城头,才发现这上面也全都是剑修。 好在南岛也背着两柄剑,走在这中间倒也不会显得很突兀。 二人一路走了好远,才找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 陈鹤跳上了城头坐着,往下面看去,才发现城外也是有着不少的剑修,零零散散地散落在青山溪流边。 陈鹤愣了好久,看向一旁的南岛,“我们会不会捅了剑修的窝子了。” 南岛也是神色凝重地看着那些遍地都是的剑修,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陈鹤想了很久,说道:“会不会和云梦泽里的那场大雾有关?” 南岛愣了一愣,说道:“什么大雾?” 陈鹤这才想起来,那段时间南岛便一直昏迷在老狗镇中,于是便给他解释了一下那些东西。 南岛沉默了少许,这才明白这段时间南衣城发生了什么,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那些与大雾有关的故事,一直到目前为止,都与坐在城头听春雨的陈鹤南岛毫无关联。 二人也不会想到,便在这短短的几日里,这片人间曾经发生过很多的故事。 但就像当初南岛听到梅先生的妻子突然逝去的消息一般。 人间无数事,每个人所能看见的,都只是千万分之一。 但大势到来。 处在涡流之中的人,自然都会被卷进去。 岭南八万剑修的下山,注定了南衣城接下来将会极不平静。 这是陈鹤想到的,也是南岛想到的。 但无论是谁,都不过是这个故事里,一个小小的人而已。 就像在更远处,坐在墙角下,戴着一个斗笠,捧着半个包子忘了啃的陆小小一样。 当南岛背着剑走上城头,在细雨里走来的时候,陆小小便看见了这个,因为天涯剑宗异想天开,导致岭南剑宗许多人都挨了程露一顿打的少年。 她当时便想把包子塞进怀里,然后跑过去问南岛,可不可以随他们回岭南。 但是在跳起来的时候,陆小小却又是想起了伍大龙在离开南衣城的时候,说过的那段话。 岭南剑宗能给他什么呢? 给不起。 不是所有的小修行之地,都能那样幸运地在小镇西门捡到一个西门。 陆小小跳起来之后,又缓缓地坐了回去,重新把那个啃了一半的包子从怀里摸了出来,只是没有吃。 静静地看着被那半个包子流出来的油染了一片的里衣,陆小小有些难过的想着。 还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挨那顿打是。 塞这个包子也是。 陆小小沉默地看了许久,低头吃着包子,什么也没有再想。 南岛自然不知道,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在不远处有个小小的剑修,想了很多与他有关的东西。 南岛看向了陆小小那边。 有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张小鱼。 张小鱼从陆小小身边过的时候,还眼巴巴地问了一句。 “你这什么包子,怎么这么香?” 陆小小愣了一愣,看了一眼那边看过来的南岛,又看着这个看起来便不一样的背着剑鞘的年轻人,小声说道:“我自己做的,从岭南带过来的。” 张小鱼惋惜地说道:“那真是太可惜,我还以为南衣城能够吃到呢!” 陆小小想了想,掰了一块递给了张小鱼。 张小鱼倒也不嫌弃,说了声谢谢,便塞进了嘴里,然后晃悠着向着南岛那边而去。 陆小小叹息着坐在墙角雨里。 刚才南岛看过来的时候,陆小小心里居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想要拐走人家的小姑娘,但是偏偏家境贫寒的窘迫模样。 陆小小一想,不对啊,自己才是小姑娘,哦也不对,是三十岁的大姑娘了。 但窘迫是真的。 陆小小叹息着,啃着剩下的包子,决定回去以后再打一顿伍大龙。 都是他们想出来的事,害得陆小小也心动了,坐在这里像个十七八岁的怀春少女一样患得患失地乱想。 但却是心动啊。 那可是磨剑崖想要的人啊。 陆小小不免惋惜地想着。 可惜水灵灵的小姑娘谁会想嫁到岭南这种地方来呢? 陆小小啃完了包子,抱着剑站了起来,向着更远的地方缩了过去。 看不见就不会烦啦。 看不见就不会遗憾啦。 看不见就会患得患失啦。 陆小小这样想着,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戴着斗笠走在细雨里,向着另一个不会被南岛看见也不会看见南岛的角落而去。 南岛与张小鱼都没有想过那个来自岭南的女子剑修会想了这么多东西。 唯一见过陆小小的陈鹤,正在惆怅地看着极不寻常的人间。 想着要是万一真的乱起来了。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买自己的铁板豆腐。 惆怅啊。 陈鹤如是想着。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零二章 张小鱼与鱼一样的剑 张小鱼一面嚼着包子,一面在细雨里朝着南岛二人走去。 “师弟今日怎么在这里?”张小鱼向来是装糊涂的天才。 毕竟能够在南衣城到处留债的人,不会装点糊涂,很难糊弄过去。 南岛撑着伞坐在城头,转回头看着人间青山,说道:“来听听雨。” 张小鱼笑着说道:“听雨有什么听的,不如打牌。” “师兄怎么不去打牌?” 张小鱼叹息了一声,说道:“没办法,这么多剑修都来了南衣城,人间剑宗总要出来看看。” 南岛向着四处看去,只见那些剑修们都是隐隐看向自己的这个方向,只是当然不会是看自己,而是看张小鱼这个人间剑宗的弟子。 南岛收回视线,看向张小鱼说道:“师兄如果忙的话,可以去忙,我就在这里闲坐一会就好。” 张小鱼心里自然是极不情愿来做这些事的,可惜现在他是人间剑宗看人间的人,走过来的时候,看见南岛在这里,还有些窃喜,想着不如就和南岛扯扯淡,顺便看下就好了。 但是此时见南岛这般说,也便只好点点头,说道:“那等会我再回来和师弟聊聊。” 南岛点了点头。 张小鱼向着远处那些剑修们汇聚的中心之地而去。 南岛便在那里远远地看着,看见张小鱼的走来,那些剑修们都是笑嘻嘻地围了上来,不知道与张小鱼说了什么,总之不会是什么很愉快的东西,所以张小鱼看起来愁眉苦脸的,勉强点了点头。 而后便站在城头上,看着一众剑修,轻咳了两声。 “咳咳,既然大家这么强烈地希望我说几句,那我就勉为其难,和大家说几句。也是想了想啊,说哪几句呢?那我就说这几句,那么啊,我相信啊,这几句呢,也是比那几句强,所以我今天呢,就先说这几句,那么如果大家觉得啊,这几句不够全面,啊,将来呢,再给我补充几句。” 南岛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微笑说着废话的张小鱼。 连一旁还在惆怅着日后要去哪里卖豆腐的陈鹤也转过头来,惊为天人地看着那边的张小鱼。 一众来自岭南的剑修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一时之间倒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张小鱼倒是无所谓众人的态度,微微笑着环视了一圈众人。 “我话说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 整个南衣城头鸦雀无声。 反对啥,赞成啥? 岭南剑修们挠着脑袋,心道南衣城的人现在都不说人话了吗? 有人鼓起了掌,于是一众剑修这才反应过来,一齐鼓着掌,甚是热烈,好像听了一堂极其精妙的讲道课一样。 张小鱼在一片掌声里走了下来,微笑着与众人打着招呼。 谁是第一个鼓掌的? 南岛看向一旁的陈鹤,后者认真地解释道:“我觉得真的讲得很好啊!” “?” “看起来他只讲了那几句的样子。实际上所讲的远不止这几句,你要把那几句拆开来,你会发现在其中,还隐藏着更深的几句。” 陈鹤颇为赞许地解释着,而后向着走来的张小鱼说道: “张先生不愧是人间剑宗的弟子,这几句说得实在太好了。” “嗨呀,哪里哪里。”张小鱼满脸得意地拱着手笑着,“过奖过奖。” 南岛撑着伞,默默地向着远处挪了挪,生怕别人知道自己认识他们俩。 原本不相熟识的二人,在张小鱼的这一番惊为天人的发言之后,当场便觉得会是一生至交,于是勾肩搭背的坐在城头之上,开始胡吹海侃。 在得知陈鹤还会煎铁板豆腐之后,张小鱼更是两眼放光,不住地感叹着相见恨晚相见恨晚。 二人说着,便要回去煎点豆腐喝点小酒,好好聊聊人生和理想。 南岛在一旁默默地撑着伞捂着脸,二人问他去不去,南岛转头看着细雨迷离的天空。 “今天的太阳好圆啊!” 二人也没再管南岛,勾肩搭背地向着城下走去。 大概会去多说很多句了。 二人走了之后,城头之上又清静了下来,岭南剑修们还在深刻地思考张小鱼说的到底是哪几句。 陆小小远远地看着。 张小鱼说的那几句有没有什么深意,她并没有听进去。 因为哪怕躲远了一些,她还是很纠结,戴着斗笠扒着城头,很是纠结地看着南岛。 犹豫了很久,待到看到陈鹤随着张小鱼离开之后,陆小小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个知道自己是谁的已经走了,不如过去探探口风。 反正他又不知道自己是谁。 陆小小握着拳头,给自己加了加油,若无其事地向着南岛走去。 南岛在城头坐着坐着,便闻到一股包子味向着自己靠了过来。 然后一回头,便看见放在那个坐在墙角啃着包子的女子剑修走到了自己身旁,南岛正在奇怪,便听见那个女子说道:“你认识张小鱼师兄?” 南岛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张小鱼来的,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怎么了?” 陆小小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看见你好像与他很熟的样子,对了,你是岭南哪个剑宗的?”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岭南剑宗的。” “哦,原来你是人间剑宗的。” 南岛想着最初被人间剑宗拒之门外那一幕,笑了笑,说道:“我也不是人间剑宗的。” 陆小小似乎还想猜着什么,南岛撑着伞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不是哪个剑宗的,我只是悬薜院的一个门房。” 南岛说起这个身份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帮梅先生做过事情了。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怎么问着问着全问到自己身上来了,于是狐疑地看着这个一身包子里菜油味的女子剑修。 陆小小看见南岛那种眼神,尬笑两声,说道:“没什么,就是好奇你怎么认识的张师兄。” 南岛想了想,说道:“打牌认识的。” “打牌不好!” 陆小小快速地说道。 “?” 南岛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陆小小轻咳两声,方才那一句是下意识说出去的,因为她确实担心南岛沉迷在打牌中,误了修行大道。 那样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但是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好像没啥身份去说着这种话,看向城外脑筋转了转,看回南岛说道:“因为张师兄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南岛却是没有听说过张小鱼的这些故事。 “张师兄怎么了?” “张师兄很久之前便小道第七境了啊,可是自从迷上了打牌之后,就一直停留在这里了。”陆小小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小,打牌的事,以后再想,可千万不要走张师兄的老路。” “......”南岛默然无语,“多谢,但是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因为没人想和我打牌。” 明知必输的牌局,没有人愿意上桌。 陆小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期许地点点头,说道:“这样最好。” 南岛听着陆小小的语气,总觉得气氛有些古怪,想了想,说道:“嗯嗯,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陆小小点着头,说道:“好的好的。” 南岛背着剑匆匆离去。 陆小小在后面看着南岛的背影,叹息了一声,说了半天,她还是没有好意思问南岛那个问题。 直到看不见南岛的身影了,陆小小才抱着剑,闷闷不乐地走回墙角坐着。 又是好一阵叹息。 ...... 张小鱼与陈鹤在城中吃着铁板豆腐喝着酒,畅谈许久,直到陈鹤喝得迷迷糊糊的,张小鱼才停了下来,拖着陈鹤上了天衍车。 天衍车的制作过程,张小鱼也是参与了的,自然是会开的。 就是车技有点丑陋。 一点没有御剑剑修的风范,歪歪扭扭地在南衣城闯过,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悬薜院。 张小鱼已经有好几日没有来悬薜院了。 此时重新回来,却是有些担忧,下个月发工钱的时候,会不会给自己扣了去。 担心了一会,张小鱼便拖着陈鹤上了楼。 在听风台坐了很久。 张小鱼才看向一旁喝得神志不清的陈鹤。 相见恨晚或许是真的。 但是自然还有别的故事。 比如当晚张小鱼干过的那件羞耻的事情。 张小鱼后来思忖了很久,觉得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 而是陈鹤的问题。 所以他顺手拿起了一本放在一旁传记小说,抬起陈鹤的手按在了上面。 “我要去......” 老狗镇还没有喊出来。 张小鱼眼前的景象便已经变了。 眼前出现了一片山崖大湖,自己与陈鹤便坐在一株正在不断落着桃花的桃树下,远处春光明媚,身后有个喧闹的小镇子。 张小鱼松开了陈鹤的手,神色凝重地在桃树下站了起来。 原来悬薜院里,真的藏着一些秘密。 张小鱼低头看向身前的那口大湖,湖水平静,安静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远远地浸没在山崖下的大雾中。 好像什么都没有,但是张小鱼却是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在湖边蹲了下来,抬手摸向湖中,只是一瞬间,张小鱼的指尖便出现了一道剑伤。 张小鱼缩回了手,沉默地看着这片静谧的倒映着天光云崖的大湖。 他没有感受错。 这些湖里不是水。 而是无比纯粹浓郁到极致的剑意。 张小鱼感受着那种大湖之中隐隐逸散的剑意,与当初那个让他被迫在一池待了好几日的桃子上的剑意如出一辙。 虽然感受到在湖底深处似乎还有着很多的东西,但是张小鱼没有再敢往下去看看。 毕竟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站起身来,张小鱼回头看向那一片花海之后的那个小镇,低头看了一眼陈鹤,想了想,还是选择了独自走去。 一路穿过了那些花海,走到小镇街口,在那里趴着条懒懒的大黄狗,似乎是听到了张小鱼的脚步声,老狗抬眼,看了一眼张小鱼,又恹恹地垂下眼皮,继续睡着。 这让张小鱼觉得受到了一些侮辱。 你好歹叫两声啊,你就这样看我一眼,啥意思? 张小鱼想着就忘记了先前还想的要谨慎的想法,蹲下身子就要给老狗来一套全方位真人按摩服务。 只是才蹲下来,便隐隐有种危机感在心头涌现,老狗依旧没有睁开眼,但是张小鱼的额头却是渗出了一些细密的汗水。 张小鱼站了起来,尬笑两声,说道:“和你开玩笑呢狗哥。” 于是那种感觉才从心里褪去。 张小鱼舒了一口气,小心地从老狗身边绕了过去。 镇子里的人来来往往,很是繁华,但是并没有人向着张小鱼这个生面孔多看一眼,只是如常地在街头走着,互相交谈着。 张小鱼取下了身后的剑鞘,抱在怀里,这样让他有了些许的安全感,于是走上了这处小镇的长街。 有人在酿酒,附近有种浓郁的酒糟味,看起来技艺不是很好,好像烧了一般。 张小鱼并不嗜酒,所以也没有去追寻这种味道的来源在哪里。 只是有些好奇,这样一个古怪的地方,怎么有人酿酒酿得这么糟糕? 不远处有条巷子里正在传来一些杂乱无章的叮叮当当的响声,听起来像是在打铁的样子,这让张小鱼有些好奇,循着声音向着那边走去。 穿过巷子,是一个露天的靠着那片大湖边缘的铁匠台。 看起来像是才刚刚搭建好的模样,一切都还是崭新的在那里。 有个赤裸着上身的中年汉子正握着一柄铁锤,蹲在湖边看着台上烧红的铁块,愁眉苦脸地看着。 应该便是他在打铁,张小鱼停在巷子里,好奇地看着湖边的那个铁匠台。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着张小鱼,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张小鱼怀里的剑鞘,犹豫了少许,问道:“你会打铁吗?” 张小鱼本想说不会,我他妈一个根正苗红的山河观传人,哪里会打铁? 但是突然想起了当初问南岛的那句话,想了想,说道:“我不会,但我可以学。” 可以学的当然不是打铁。 而是张小鱼看见那个汉子直接便在湖中取着剑意之水。 这让张小鱼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高深莫测起来。 汉子听见张小鱼说自己不会,便直接忽略了下一句,继续愁眉苦脸的看着面前还没有剑胚形状的铁块。 张小鱼向着铁匠台走了过去,转着看了好几圈,问道:“你这是打算铸剑?” 汉子点了点头,叹息着说道:“草为萤那小子发神经,莫名其妙弄了一堆断剑回来,说要让我重铸一下,我还在学习种地呢,哪会这玩意,那小子反正也不管,丢下这堆破烂就喝酒去了。” 汉子一边说着,一边指向一旁一堆破剑——来自与南岛和桃花在湖底战斗的残留。 张小鱼一面看着那些断剑,一面想着草为萤又是谁? 汉子看了许久,抬起锤子又开始敲打着那块铁胚。 一锤子下去差点没给张小鱼耳朵震聋了。 张小鱼捂着耳朵,也没再去想草为萤是谁,蹲在一旁看着汉子抡着大锤在那里砸得火花四溅。 过了许久,汉子终于停了下来,抄起铁夹夹起那块终于有了点长条形状的铁胚,一面看向张小鱼说道:“小哥帮我弄点水,谢谢。” 很有礼貌,所以张小鱼也没好意思拒绝,从一旁拿起木桶,走到湖边,小心翼翼地盛了一桶水,提到了汉子身旁。 汉子十分粗暴地将铁胚丢进了桶里,大片的剑意水汽蒸腾上来,张小鱼连忙往旁边躲了躲,可惜还是晚了一些,一身白衣上出现了不少的剑痕。 还好那些剑痕不深,张小鱼也便没有太在意,过了一阵,和汉子一同凑过去,只见桶里的铁胚已经冷却下来,原本通红的色彩变得黢黑无比。 “接下来怎么做?”张小鱼却是很虚心地在学着。 汉子想了想,说道:“不用怎么做。” “这就完成了?”张小鱼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 汉子点着头,用铁钳将那柄还在冒着蒸汽的‘剑’夹了出来,举在眼前看了许久,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很好。”汉子得意的笑着,“这是老狗镇上的第一把剑,我决定叫他天下第一剑!” 张小鱼看向一旁的那些断剑,又看向汉子夹着的那块像是一条扁扁的鱼一样的铁块,突然觉得其实南岛的桃花剑也不是那么丑。 至少那玩意还是剑形的。 汉子却没有在意那些东西,看了眼张小鱼怀里的剑鞘,一拍脑袋:“对,还差个剑鞘。” 于是在铁匠台附近找了个麻袋,把剑塞了进去,而后抱着剑得意洋洋地向着小镇上走去。 “你去做什么?” 张小鱼看着汉子的背影问道。 “让大家来看看我打的好剑。” “.......” 张小鱼第一次被别人整得无语了。 话说让人无语这种事,不应该是自己的专属吗? 张小鱼看了一眼身旁的铁匠台,又看向一旁的那些断剑。 想着要不自己也来敲一把剑试试? 虽然张小鱼从来没有铸过剑,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审美应该比那个汉子的要好很多。 抬头看向巷子那边。 汉子抱着剑已经出了巷口,镇上长街上的人们惊奇地围了过来。 “哇,这是什么?” “剑,天下第一剑。” “好厉害,从来没有见过欸,我可以摸摸吗?” “当然!” 于是种地的敲了条鱼。 当了剑客。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零三章 撑着这把伞你便再也不是凡人 张小鱼站在巷子里,抱着剑鞘歪着头看着这幅画面,觉得很是古怪。 哪有这样的剑客? 这个地方处处透露着不寻常的气息。 张小鱼沉默地想着。 不是诡异。 是不寻常。 就像有人在槐都建了高大的楼宇,最后却放了一张破木床一样。 张小鱼的脑子里有点混乱。 正想回头看看那个剑意大湖边的铁匠台。 却发现在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一身青裳的少年,手里拿着个酒葫芦,正在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酒葫芦里的酒有股烧味,就像之前张小鱼闻到的那种味道一样。 “你是酿酒的?”张小鱼将目光从少年的酒胡芦上移开,看着少年问道。 青裳少年摇了摇头,说道:“我是喝酒的。” 张小鱼皱眉看着这个少年,想了很久,说道:“我感觉你有点眼熟。” 青裳少年笑了笑,只是说道:“为什么觉得眼熟?” 张小鱼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会觉得眼熟。 于是如实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张小鱼很老实。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老实。 青裳少年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喝着酒,看着他。 张小鱼看向巷外,问道:“这里是哪里?” 青裳少年想了想,说道:“小镇子,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子。” 张小鱼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是无名镇?” 青裳少年喝着酒向着巷外走去,平静地说道:“也可以叫做三绝镇。” 张小鱼挑了挑眉,说道:“什么三绝?” 总不至于是第一绝不意气用事? 青裳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巷子口回头看着张小鱼笑了笑。 正在炫耀自己的天下第一剑的汉子看见少年走了过去,看起来颇为自豪地把手里的扁鱼剑举到了少年面前。 “怎么样,草为萤,我这剑打得好不好?” 原来他便是汉子口中的草为萤? 张小鱼在巷子里若有所思地想着,看起来这个少年似乎在镇子里很是重要。 草为萤接过汉子的剑,把葫芦挂到腰间,随意地挥了挥,笑着说道:“很好。” 草为萤挥剑的动作很寻常,但是在巷子里的张小鱼却是怔了一怔。 回头看向那片大湖。 湖上有风正在缓缓平息。 像是方才那里曾经起过一场浩大的剑风一般。 再回过头的时候,草为萤已经停了下来,笑吟吟地把剑还给了汉子。 “下次给我也敲一把。” 汉子满口答应,满心欢喜地抱着剑走了。 张小鱼走出了巷子,青裳少年草为萤握着葫芦靠着墙壁,春日阳光从屋檐漏下来,照的那种微笑很是灿烂。 “那柄剑真的打得很好?” 张小鱼有些怀疑地看着草为萤,觉得他是在糊弄那个汉子。 草为萤看着那个远去的汉子的背影,却是很认真地说道:“真的打得很好。” “为什么?” 草为萤转头看着张小鱼许久,说道:“假如你刚开始打牌,尽管打得稀烂,但是还是胡了个屁胡,你觉得这是打得好还是打得不好?” 张小鱼沉默许久,说道:“那应该还是打得好的。” “就是这样。”草为萤笑着说道。 “所以镇上没有别的铁匠?” “没有。” “那那些断剑哪来的?” 草为萤回头看着那处大湖,轻笑着说道:“白捡来的,可能有人喜欢到处乱丢剑,但是丢了之后又找不到在哪里,于是便全留下来了。” 张小鱼看着草为萤的那个动作,一同看向湖中。 “全丢湖里了?” “全丢湖里了。” “.......”张小鱼沉默良久,感叹道,“也确实是一些人才。” 草为萤轻声笑着,握着酒葫芦向着街对面走去。 “总要慢慢来的,说不定以后他便是人间最会打铁的人,那些人也是人间最会丢剑的人呢?” 张小鱼在巷子里静静地看着草为萤离开的背影。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猜一猜一些东西。 但是那些东西过于惊世骇俗。 所以他没有敢去猜。 甚至也没有去问。 只是沉默地看着少年离开。 而后走回大湖边,沉默地看着那个新修建的铁匠台,又看着那一湖剑意之水。 “倒是难得看见师兄修行。”南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小鱼回过头去,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听风台。 南岛撑着伞一瘸一拐地走上楼来,看着坐在台上的张小鱼说道。 张小鱼站了起来,回头看着楼外细雨人间。 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总让他有些恍惚,哪怕看见了细雨,也一直以为在那外面竹林里,正有着春光缓缓流淌一般。 这种感觉让张小鱼有些惶恐,但他隐藏得很好,笑着说道:“毕竟大道也不是睡觉睡出来的。” 南岛想起来城头那个女子剑修说的张小鱼的故事。 “所以师兄除了打牌和睡觉,真的很少修行?” 张小鱼伸着懒腰,笑着转过身来,看着南岛说道:“在修啊,只是我藏得比较好,你想啊,我要是勤恳修行,才有现而今的境界,世人肯定会觉得理所当然,但我要是终日打牌,然后在世人看不见的时候偷偷修行,他们一看你天天打牌都能这样,就会说卧槽!此子非人!” 张小鱼走过来,拍着南岛的肩膀,嘿嘿道:“这样是不是更有冲击力一点?” 南岛默然无语。 “师弟啊,修行的装逼之道,你还差得远呢!” 张小鱼背着剑鞘晃悠着走下楼去。 南岛站在楼梯口,看着张小鱼悠闲地走下去的背影,心里却是默默地想着。 这样确实是很好的。 但自己不是一个应该招摇的人啊。 不是吗? 南岛走到了听风台的边缘,把剑从身后解下,放在了膝头。 神海之中干涸的水洼正在缓缓地积着水。 桃花走到水洼边,低头向水洼中看去,于是水洼变成大海。 桃花站在入海的河道边,看向那棵正在缓缓开花的道树,而后转身向着遥远的某个大湖中看去。 那个小小的少年依旧沉浸在那些梦境之中。 桃花静静地看着那边。 是什么梦这样漫长却也平静? ...... 南岛行走在一片宁静的春日里,没有撑伞,像个普通的少年一样,提着一些吃的,打算去找几个朋友在树下吃吃喝喝一会,然后夜色降临时候回去。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南岛记得自己有次经过镇上的学堂的时候,听见里面的先生在教着一些东西。 大概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现在不正是一片暮春时候吗? 南岛抬头看着春日,想着今日应该是三月二十九? 春天快要过去啦! 不知道某个人的烦恼会不会随着春天的过去,也随之过去。 某个人又是谁呢? 南岛有些古怪地回想着自己方才那个想法。 难道自己曾经认识过一个人,在春日里感叹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南岛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于是把吃的抱在了怀里,走出了街旁树下的林荫,向着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门口跑去,敲了半天门,才有人走过来开门,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娃娃。 “陈鹤在家吗?” 南岛看着那个妇人,总觉得有些古怪,但是想不起那里古怪了,好像记不得她叫什么名字了,真奇怪,自己在小镇上活了十来年,怎么会记不得了呢? 但是南岛没有多想,只是问了他要找的第一个朋友在不在。 妇人奇怪地看了南岛一眼,问了一句。 “你找谁?” “卖豆腐的陈鹤啊!”南岛说道。 妇人笑了起来,怀里的孩子也在咯咯笑着。 “你找错了,我们不卖豆腐,我家没有叫陈鹤的,也没有姓陈的。” 南岛歪了歪头,又退回去仔细看了好几遍,觉得自己应该没有找错啊。 “这附近应该也没有叫陈鹤的。”妇人又好心地说道。 南岛离开了那里,站在树下歪着头想了很久,难道自己真的找错了? 算了,先去找那个叫张小鱼的吧。 南岛把怀里的吃的打开看了看,很是诱人,最上面的是一只烧鸡。 烧鸡还是等人齐了再吃吧。 南岛边走边往下翻了翻。 嗯? 怎么有副麻将? 难怪这么重! 南岛将那袋麻将掏了过来,正打算丢掉,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下来,然后随便找了个冷掉的糖油粑粑,一面啃着一面向着张小鱼家走去。 南岛走了很久,才走到镇西那里。 然后便得到了第二个不好的消息。 这里也没有一个叫张小鱼的。 南岛这一次没有纠结了,抱着东西,继续往南而去。 然而找到了下午的时候,依旧一个朋友都没有找到。 南岛坐在小镇的那条小河边,怅然地看着天边暮色。 原来自己一个朋友也没有? 真是奇怪啊,自己分明记得有的啊。 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让他再回去找一遍了。 南岛便在黄昏河边,打开了那包吃的。 有酒,浸了桃花的酒,还有铁板豆腐,用个食盒装着的...... 南岛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搞来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吃的,全塞在里面了,又看着一旁的那副麻将,南岛又往包袱里面掏了掏。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会从里面掏出一架轮椅来。 但是并没有发生这个古怪的事。 把东西摆好,南岛便在河边树下,吹着晚风,看着落日,对着一河波光粼粼,开始吃着东西。 不用撑伞的日子正好啊! 南岛突然这样想到。 然后又愣了愣。 撑伞? 抬头看了看天空。 什么傻子平白无故的撑把伞在那里? 南岛笑了起来,昨天下雨他都没有撑伞。 对了,昨天在做什么来着? 南岛想了很久,才想了起来,昨天出门买酒去了,他爹突发奇想,想要打会铁,然后打了没一会就哼唧哼唧地躺着说累了,让南岛去买点酒回来喝。 南岛虽然很想在后院躺着晒太阳,但是还是出门买了一坛酒,还偷偷私藏了一些,想着今日叫几个朋友一起出来喝酒玩。 但是谁也没有找到。 真奇怪啊。 南岛喝着酒想着。 身后却是传来了一些脚步声,踩着河边树下的叶子上,窸窣地响着。 难道是他们谁回心转意,决定不骗自己了? 南岛有些惊喜地回过头去,却发现来的不是陈鹤他们,而是一个穿着一身青色衣裳的少年。 南岛总觉得他有些熟悉,一直到少年在一旁坐定了,开始拿着自己的酒喝了,南岛才想起来他是谁。 他就是镇上学堂的先生。 像南岛这样没有去学堂启蒙的,也是认识他。 因为他太年轻了。 南岛已经记不得这个先生什么时候来的小镇了,总之当初他来的时候,镇上的人很是怀疑。 这么年轻,能教好吗? 但是后来人们便不再怀疑了。 因为他教得确实很好。 南岛先前想到的那句话就是在他口里听说的。 这个先生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是叫草为萤? 真古怪的名字,还没有自己的南岛好听。 南岛还在想着,那个叫草为萤的学堂小先生已经把他的酒喝了快一半了。 南岛倒没有心疼的意思,只是觉得这样喝会不会把人喝出事?听说镇上很多人都还是挺喜欢这个先生的,万一真出事了,自家的铁匠铺也别想安宁了。 于是南岛赶紧从草为萤手里把酒壶夺了回来,揭开盖子看了一眼。 “你的朋友们都没来吗?” 草为萤却是擦着嘴角的酒水,看着南岛笑眯眯地说道。 南岛放下了酒壶,低头看着身前的一堆吃的,也没有在意草为萤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叹息着说道:“对啊,也不知道他们跑哪里去了,害得我一个人孤独寂寞的在这里看风景。”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那确实让人没办法开心起来了。” 南岛看着草为萤,见他也是一个人来的,好奇地问道:“你的朋友呢?” 草为萤笑着看向小河流水,缓缓说道:“我的朋友们都死了。” “死了?”南岛惊了一惊,“为什么?” 草为萤看着暮色河水,轻声说道:“生老病死而已,或许有些故事,但我记不得了。” 南岛拿着酒壶喝了一口,然后又给草为萤递了回去,说道:“不好意思,问起你的伤心事了。” 草为萤并不伤心,只是看起来有些惆怅,拿起酒壶又开始喝了起来。 “没关系啊。”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轻声说道。 “能够有人问起,也算是件好事,不然可能太久没人问,我都想不起来,原来我曾经也有过一些朋友。” 草为萤说着,却是顿了顿。 南岛看着草为萤,问道:“你在想什么?” 草为萤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在想他们姓什么。” “......”南岛默然无语,“连姓什么都记不得了,想来应该有很多年了吧,难道他们是你幼年的玩伴?” “是的,有很多年了。”草为萤轻声说道,但是后面那个问题他没有回答。 二人在河边吃着东西,一面闲聊着,天边渐渐向那种橘子一样的色彩里沦陷进去。 南岛开始收拾着残局,把剩下的一些吃的打包好,又把二人推让了许久的一只鸡腿硬塞给了草为萤,把酒壶挂到了腰间,然后便发现一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收起来的黑色的伞。 “这是你的伞吗?” 南岛拿起那把伞来,递向了草为萤,草为萤啃着鸡腿,含糊地说道:“不是我的,我来的时候它就在这里,难道不是你的伞吗?” 南岛挠了挠头,想着自己今天有带伞出来吗? 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来,低头看着这柄伞,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于是干脆夹在了腋下,白捡一把伞,也算是一点小收获? 二人离开了河边,向着小镇街道上走去。 学堂与南岛的家在一个方向,所以二人还要同路许久。 暮色里不知为何,却是渐渐有雨水滴落下来,南岛抬头看了看,想着还真是巧了,快要下雨的时候便捡到把伞,把夹着的那把伞拿了出来,正要撑开,然后便看见一旁的草为萤用着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少年的目光里有着很多的色彩,惋惜,遗憾,怜悯? 南岛怔怔地看着草为萤很久,说道:“怎么了?” 草为萤啃着鸡腿,转回头去,看着长街行人,稀疏穿过长街的路人里并没有几个开始打伞的人。 “你真的要打伞吗?” 草为萤如是问道。 南岛低头看着手中的伞,又抬头看着在那种昏黄的色彩里滴落的雨点。 “打伞有什么问题吗?” 草为萤轻声说道:“可能会有,比如你一打开这把伞,可能便再也放不下来了。” 南岛愣了一愣,而后笑了起来,说道:“先生真会开玩笑。” 撑着这把伞,你便再也不是个凡人,世间的情欲,你便不能再沾上半点。 怎么听都像是话本里的台词。 草为萤只是笑了笑。 于是南岛撑开了那柄伞,抬头看了眼暮色里的天边,向着草为萤靠了过去。 二人一同站在伞下,看着暮色。 “你看,我撑着伞了,什么事也没有啊,嘿嘿。” 草为萤只是笑着,然后从伞下走了出来,啃着鸡腿向着旁边走去。 南岛看着草为萤离开的身影,古怪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草为萤没有回头的说道:“有些事情。” 南岛耸了耸肩,沿着来时的方向往铁匠铺而去。 草为萤走了一阵,便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手里拿个鸡腿,又看向南岛离开的方向。 却是在自言自语着。 “日后这小子会不会说我坏事做尽?” 那把伞确实是他带来的。 草为萤叹息着摇了摇头。 而后身影消失在小镇里。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零四章 浮生原是梦中梦 南岛在草为萤的身影消失之后,在长街巷口的拐角处撑着伞探出头来。 街上细雨中已经不见了草为萤的身影。 这个少年先生真有急事? 怎么一下子就跑没影了? 南岛提着只剩下一袋麻将的包袱,挠了挠头。 原本南岛并没有在意什么,撑着伞也没有古怪的事情发生,但是在巷子里走了一段之后,想起那个青裳先生的表现,总觉得有些可疑。 于是又折了回来,想看看他会不会神神秘秘地和某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人交谈——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主角和人说了一段古怪的话之后,那个人在主角离开后,往往会站在那里等一个神秘人出来,再说一段半懂不懂的话,再神神秘秘地离开。 可惜南岛并没有看见这个画面,少年好像真有急事,转眼就不见了,只有一街细雨冷冷地漂荡着。 抬头看着手中的伞。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南岛放松地笑了笑,肯定是今天遍寻小镇不见朋友,有些多疑了。 提着包袱撑着伞,南岛沿着小巷缓缓走去。 走了一段之后,南岛却是心中一动。 看了看不是很大的雨水,犹豫了少许,将手里的伞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墙角之下,然后退开了好几步,生怕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 但是等了好一阵,什么也没有。 果然是骗人的。 南岛如是想着。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骗起人来都是一套一套的。 南岛愤愤地想着,亏得自己还请他喝了酒吃了铁板豆腐。 既然什么事也没有,南岛便打算走上前去,捡起那柄伞,回家洗洗睡觉。 然而南岛才走了一步,便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这场细雨好像变得无比寒冷。 南岛伸出手来,雨水打在掌心,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而后渐渐的,落在掌心的就不再是雨水,而是细小的冰砂——好像才始被寒意冻成这样的一般,落在掌心的时候,是泪滴状的。 就好像这场暮色里安分的细雨,突然便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包裹,而后一点点冻结。 南岛愣了一愣,抬头看向天空,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冰砂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飞雪。 这样的画面好像很是熟悉。 南岛觉得自己似乎曾经经历过一般。 但是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天边依旧残留的暮色的霞光照着那场倏忽之间淹没小镇的雪,南岛怔怔地看着天空,他似乎看见了一些遥远的夹杂在大雪里的东西。 那是什么? 南岛来不及细想,一股从未有过的危机感突然涌上了心头。 像是有人推了南岛一把一般,南岛蓦然向前滚去,一把握住了那把放在身前不远处的黑伞。 大雪骤然停息。 好像有什么戛然而止。 南岛怔怔地坐在伞下,抬头看着天空。 那场大雪消失了。 只是小镇长街,只是短巷细雨。 只是舒缓而平常的春日的结束。 远天暮色昏沉,渐渐沉没在青山之下。 南岛在伞下沉默地坐着,忽然明白了那个青裳少年草为萤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把伞一旦撑开。 便真的收不回来了? 有一些刀割般的疼痛从掌心传来。 南岛抬起手,才发现那只曾经接过雪水的手掌,掌心一片血色,一道道的全是伤口。 南岛爬了起来,向着巷外跑去,长街上的人们都是在愣愣地看着天空——满身血色地看着天空。 南岛没有敢去看他们,只是向着草为萤离开的方向一路追寻而去。 然而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个青裳的少年仿佛便这样消失在小镇一般。 南岛一直跑到了小镇的边缘,怔怔地看着远处细雨里的青山。 有许多的飞鸟落在了山脚的溪流中,里面血色一片。 为什么? 为什么! 南岛紧紧地握住伞,一脸茫然痛苦地看着人间的一切。 这把伞到底是什么东西? 南岛浑身颤抖着,那场雪已经消失在了小镇,但是那种彻骨的寒意却是长久地留在了他的心底。 学堂。 南岛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便向着镇内跑去。 镇上的人们正在仓皇地奔逃着。 那场突然的足以杀人的雪让安宁的小镇一片混乱。 南岛穿过街巷,一路跑到了学堂外,而后撞开大门冲了进去,一进门便撞在了一个一脸惊恐的人身上。 南岛的麻将与酒壶掉落下去,散落一地。 “学堂的先生在哪里?” 南岛爬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个在找着水洗脸的人匆忙地问道。 那人一脸血痕,却是愣了愣。 “我就是。” “是一个少年先生,叫草为萤!” “哪来的这个人?” 那人匆匆地说完,便冲去了檐下,在水缸里捧着水洗着脸上的血色。 南岛怔怔地站在那里。 而后弯下腰,沉默不语地把那些东西都捡了起来,胡乱地塞进包袱里,失神地向着外面走去。 回到铁匠铺里。 那个终日在躺椅上睡懒觉的铁匠却是少见地站在了檐下。 南岛拖着沉重的双腿向着檐下走去。 “爹......” 南岛惶恐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想要说什么。 这个人间传闻是东海来的,人间最好的铁匠,却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南岛怔怔地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该醒来了。” 铁匠轻声说道。 “什么醒来?” “从梦里醒来?” “我没有做梦!” 铁匠没有反驳,只是轻声说道:“去看看那棵桃树吧。” 南岛沉默很久,撑着伞,向着后院走去。 后院细雨里,那株桃树上桃花正开得旺盛。 南岛沉默地撑着伞,踩着院子里湿漉漉的小道,停在了那棵树下。 看看桃树做什么? “浮生原是梦中梦。” 南岛听见身后传来了他爹的声音,正想回头看看,然而有股不可违逆的力量托着他的头,让他的目光停留在无尽桃花里,而后沉沦进去。 耳边传来了最后一句仿若叹息一般的话语。 “世事到头,风里风。” 南岛目光蓦然穿过了那些层层叠叠的桃花。 眼前出现了一张面色桃花的脸。 “你该醒来了。” 那人平静地说道。 南岛怔怔地看着他,忽而便想起来了很多的东西。 比如他叫桃花。 比如自己真的不能松开那柄伞。 “命运是向着四面八方纷飞而去的桃花河流。” “足以让人沉湎的热爱的梦做完了。” “我们,该继续漂流了。” 桃花的声音无比平静。 南岛低下头,不断地掉着泪水,忽而明白了痛苦这个词的含义。 ...... 西门从狄千钧身上取了他的剑,而后便离开了这处院子。 一路穿过细雨迷离的长街,回到了天狱之中。 那些被焚烧过的气息似乎被雨水压下去了一些,但是走入院子里,两旁梨花上沾着的那些污渍残留着,使得那些纯白的花瓣,看起来如同远山水汽里朦胧的灰色山沿一般。 西门穿过梨花道,向着刑狱院走去。 监察院被烧毁了,想要写点东西的西门便只有去刑狱院。 院子里焚烧过的骨灰已经被人在城外掩埋了下去,只是那些院子里的空地上,依旧残留着那种灰白的痕迹。 西门在院子里沉默地看了一阵,走入院堂之中,找来了纸笔,开始写信。 就像张小鱼所说的那样。 西门只写了两件事。 第一件,人间剑宗允许凤栖岭北方的军队向着南衣城开拔。 虽然张小鱼口中说的是南衣城,但是人间都清楚,槐安的俗世兵甲全都停在了凤栖岭以北,并非是要给南衣城面子,而是要给人间剑宗面子。 就像丛刃与神河这两个当年丛中笑的弟子南北相望一般。 丛刃极少去凤栖岭的另一边。 神河也极少管南衣城的事。 至于那三十万属于北家的青甲,当丛刃在的时候,永远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而第二件,便是谎报柳三月死在大泽之中的事。 西门只写下了侍郎柳大人五个字,而后便停了下来。 无论是青天道柳三月,还是槐都柳三月。 在人间都是一个分量不轻的名字。 一如张小鱼在人间剑宗或者山河观的地位一般。 倘若张小鱼去了槐都,然后死在了槐都。 整个北方修行界在张小鱼死去的那一日与之有过关联的人,都要去向人间剑宗与山河观给个解释。 所以西门沉默着也犹豫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天狱外却是传来了不小的喧哗之声。 西门皱了皱眉头,放下笔,起身走了出去。 天狱之中本来还在处理诸多后事的天狱吏们都是去了外面。 似乎发生了很大的事情。 西门心中一咯噔,低声咳嗽着,向着天狱外院而去。 原本清冷孤寂的巷子里此时却是围满了人,不止是天狱吏,还有许多南衣城的人们。 一众人围着一个抱着一身青袍的天狱巡游吏,神色慌张。 西门看见那身带血的青袍的时候,便沉默了下来。 那个抱着青袍的巡游吏走了上来,将那身青袍递到了西门手里。 “柳大人,可能死在大泽里了。” 西门沉默地拿起青袍的一角,看着上面的那些难以消去的血色。 这确实是柳三月的衣裳,青袍一角还有着青天道的字眼。 青天有月来几时。 这是很多年前磨剑崖上的一句诗。 西门也很想停杯一问之。 所以他看向了那个成道境的巡游吏。 “在哪里发现的这件衣裳?” “大泽外青山脚下,一个种花的老头那里。” “他怎么说的?” “他说那日看见有件衣裳被泽水推到了岸边,于是便捡了回去。” 西门沉默地捻起衣服的一角,将它抖了开来。 青袍之上无数血痕,最严重的一道,便是在心口那里。 只是一件衣裳,自然不能说明柳三月便死了。 他是道门年轻一代极为出众的弟子,小道第八境的存在,西门并不知道柳三月在大泽中已经入了小道第九境。 但是西门沉默地看了很久,却是想起了张小鱼与他说的那些话。 这样一个人物,死在南衣城这边,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 无论是青天道还是槐都,都不会坐视不管。 但,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来的声势越浩大,南衣城面对那场大雾,便越有底气。 西门想了很久,看向那些巷子里拥挤着的人们,又看回那件青袍,而后平静地说道:“柳大人确实死了。” 满巷哗然。 “这样的伤势,哪怕柳大人是青天道的嫡传弟子,他也活不下来了。” 西门淡淡地说道,看向一众天狱吏。 “我会向槐都发丧。” “散了吧。” 天狱吏们默默地回到了院中,而后将天狱的大门紧紧地合上,不再去管南衣城如何看待这个消息。 西门握着青袍向着院内走去。 “我们需要去大泽里寻找一下柳大人的尸体吗?” 有天狱吏问道。 西门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那些黑墙下的满院梨花。 “不用了。”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地看着西门的背影远去,不知道这是为何。 西门回到了刑狱院内,重新坐在了案桌前。 握住笔,平静地继续写着。 侍郎柳大人,死于大泽中,尸骨无存,唯有血衣入城...... 巡游吏西门,代调度使传之。 西门沉默地写完了那些东西,而后将信纸封好。拿起放在一旁的狄千钧的剑,萎靡不振的刀意自神海中涌出,环绕着剑身,剑鞘之上有天狱调度使专属的符文亮起,西门将剑鞘按在了信封之上。 西门拿着信站了起来,咳嗽了许久,而后走出门去,把信交给了一个院中成道境的狱吏,让他往北而去,送往凤栖岭以北的山月城。 那人化作剑光而去。 山月城自然不会是南衣城天狱的上层组织。 只是现而今的南衣城,缺少能够直接将信送往槐都的人。 西门本可以,但是他现在也伤得很严重,更何况现在天狱的这种情况,西门自然不能离开南衣城。 所以只有先送往山月城,信上有狄千钧的印戳,同样归属南方调度使的山月城天狱,自然会将信送往槐都。 西门站在刑狱院檐下,沉默地看着那道剑光离去的方向。 剑意千里,自然可以化剑光行千里。 譬如秋溪儿,虽然是小道境,但是剑意却是罕见的崖主境,所以当初便是直接在悬薜院中一剑直取远在云梦泽对岸的公子无悲。 但是寻常小道境的剑修自然不会这般离谱。 往往都是在十里至百里左右。 西门纵使要去,也需要很久的来回。 所以信里写了两件事。 一件便是凤栖岭北方的俗世军队,另一件才始关乎修行界的事。 沉默的看了许久,西门回头看着那身被悬在了刑狱院中的青袍。 先前张小鱼说,如果柳三月没有死的话,他便去大泽杀了他。 话虽然说得很是好听。 但是张小鱼会不会是柳三月的对手,这还是另一回事。 所以西门确实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然而当这身沾满血迹的青袍,被人从大泽中带回来的时候,西门却也是开始怀疑,是不是张小鱼真的去了大泽里。 因为青袍上不止有剑痕,还有道韵。 但是想来并不可能。 张小鱼先前还在南衣城城头之上。 西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老是这么喜欢怀疑张小鱼。 可能是因为这个南衣城无人不知的剑宗弟子太过于惊世骇俗的缘故? 终日沉迷打牌,明明天天打到昏天黑地,却能够成为唯一一个学到因果剑的人,还是当代山河观山宗大弟子。 这样一个人,总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怀疑归怀疑。 西门其实也明白,张小鱼不可能与柳三月的死有关。 修行界许多人都知道,在张小鱼没有来人间剑宗之前,与柳三月曾是不错的朋友。 西门想着想着,却是蓦然一惊,而后沉默下来。 是的,哪怕柳三月依旧生死未卜,但是西门心里却已经默认这个来自槐都的兵部侍郎已经死在了大泽里。 西门并不知道昨日夜晚在剑宗园林里发生的那些对话。 但倘若让他去想,或许他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柳三月这样的一个人,死在大泽里,对于即将面对未知的南衣城,或者说整个槐安南方,都是最好的一件事情。 西门想着这个黑暗却也沉重的念头。 轻声叹息着。 走到了天狱院子里,看着众人许久,而后轻声说道: “接下来,天狱暂时停止对于十二楼的追捕,将活动地点集中在大泽边。” “是要营救柳大人吗?” 西门轻声说道:“如果柳大人安然无恙的从大泽里出来,便将他迎回南衣城。” “如果是带伤呢?”有人在这一句话里,感受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意味。 西门抬头看向天空,细雨迷离中一切都显得无比悠远朦胧。 “杀了他。” 西门平静地说道。 满院沉寂。 尽管有人猜到了这个答案,但是依旧觉得不可置信,天狱作为直属于陛下的一个监察机构,却要在这里,选择将来自槐都的柳大人杀死? “为什么?” 有人站在雨里问道。 西门转头看向南方,那里有场还未散尽难以窥视的大雾。 “南衣城的形势未知而严峻,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们要向人间呼救。” “柳大人的死,便是叫喊。” 众人沉默下来,三三两两的向着院外而去。 直到这场大雨里只剩下了背着断刀一身伤势孤独地站着的西门。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零五章 草为萤只擅长喝酒 鼠鼠撑着竹篙,不可置信地站在舟头。 人间正在奔走相告的那个消息她听到了。 所以小舟漫无目的地漂在大河中央。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呆愣了许久之后,撑着小舟又随着那些人的足迹追了上去。 然后并没有听错。 人们在说着那个从槐都来的兵部侍郎柳三月死在大泽里的事。 这是天狱亲口承认的事。 他们也看见了那身血衣。 鼠鼠紧皱着眉头,在岸边停了下来,听着人们的那些议论声,不由得一阵茫然。 倘若真的如他们所说,柳三月死在了大泽里,那么昨晚那个一身伤痕乘舟前往人间剑宗的人又是谁? 鼠鼠沉默了下来,撑着小舟便往南衣河的上游而去。 她要去人间剑宗看看。 逆流而去,鼠鼠来到大河上游,剑宗园林外的时候,人间那些消息还没有传到这边来,小少年胡芦远远地坐在大门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鼠鼠记得清清楚楚,昨晚那个年轻人便是在这里上了岸,而后便去了人间剑宗,自己甚至好心地没有收他的钱,让他先欠着了。 鼠鼠沉默地想了很久,想着那应该不是梦? 于是挥了挥手,叫喊着,把小少年胡芦叫了过来。 “胡芦娃胡芦娃!” 胡芦打着哈欠抱着剑走了过来。 “怎么了,你在发癫吗鼠鼠?” 胡芦说话的语气让鼠鼠以为他是在说一个疯癫的中年人。 但是想了想,也没有和胡芦计较这么多,毕竟自己也把他叫成了胡芦娃。 “你昨晚有没有看见有人走进了剑宗里面去?”鼠鼠问道,又补充了一句,“应该是拄着拐杖的。” 胡芦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好像有?” 鼠鼠正想问胡芦是不是柳三月,便看见胡芦很是犹疑地想了一会,说道:“那好像是西门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半夜要来剑宗做什么。” 鼠鼠愣在了那里。 西门? 西门她不久前才见过,好像被人磨了剑,坐在河边发呆。 鼠鼠正想说什么,便听见胡芦继续说道:“他今早好像又来了一次,看样子受了些伤,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鼠鼠愣在了那里。 受了伤,拄着拐杖。 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 鼠鼠站在舟头撑着竹篙,不住地回想着昨晚的事,小少年胡芦看见鼠鼠这般模样,有些不知所以地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鼠鼠沉默地看着胡芦身后的那扇剑宗的大门,勉强笑了笑,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有些好奇,昨晚好像看到了什么,还以为剑宗进贼了。” 胡芦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说道:“好吧,不过人间一般也不会有人敢来偷剑宗的东西吧。” 小少年胡芦打着哈欠慢慢回到了剑宗大门口坐了下来。 鼠鼠驻舟原地看了许久,收起了手中的竹篙,任由小舟被河水向下游缓缓推去。 在南衣河上漂了许久,鼠鼠今日有些恍惚,连好几个人在岸边招着手她都没有注意,倘若是往常,鼠鼠早就屁颠屁颠地撑着小舟过去了。 但是今日的鼠鼠却是没有什么心情。 任由小舟在河上漂着,鼠鼠缩回了船舱里,开始数着钱。 鼠鼠的记性一般,但是在关于钱上的记性很好。 所以她要数一数,昨晚究竟有没有发生过那样一件事。 鼠鼠用了很久,才数清了罐子里的钱。 确实少了一枚——倘若昨晚遇见的那件事是真的话。 难道是自己想钱想疯了,于是在梦里自己构建了这样一件事,甚至连醒来之后缺的那一枚钱的借口都想好了? 鼠鼠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出小舟,拿起竹篙,向着下游而去,直到停在了昨日遇见那个人的地方。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昨晚那个自称柳三月的人,便是在这里上的船,他是凭栏站着的,还被自己拖了一下。 这里应该便会有一些痕迹留下。 鼠鼠停在了岸边,探着身子向着那处护栏看去。 上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留下。 鼠鼠沉默了许久,抬头看着天空这场细雨,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些血迹应该是被雨水冲刷掉了! 于是鼠鼠垫着脚,把鼻子凑到了那些护栏上。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瞬间涌入了鼠鼠的鼻孔。 鼠鼠怔怔地站在那里。 是的,昨晚确实有人曾经在这里留下过血迹。 而且那个人必然不是西门——鼠鼠当然认得西门这个南衣城名气并不小的巡游吏。 鼠鼠还在发着呆,另一张脸凑了过来,给鼠鼠吓了一跳,缩回了舟头。 “你在干什么?” 张小鱼一脸好奇地看着神色怪异的鼠鼠。 鼠鼠身子有些发冷,看着这个来自人间剑宗的张小鱼许久,挤了个笑脸出来,说道:“我好像闻到了一股包子的味道,所以闻了一闻。” 张小鱼惊为天人。 “你真的是鼠妖而不是狗妖吗?”张小鱼惊讶地说道,“我先前才吃过一口包子,隔了这么远你都能闻到。” 鼠鼠愣了一愣,顺着张小鱼的话说了下去:“哈哈,是啊,你吃了什么包子?” 张小鱼舔了舔嘴唇,说道:“菜包子,一个岭南剑修给我的,可他妈好吃了,哪天再吃到的话,给你留一半。” “好的好的,多谢小鱼师兄。” “得想办法把那个会做包子的剑修骗过来。”张小鱼笑嘻嘻地说着,沿着河道走去。 “怀风师兄好像还没有娶老婆,不如骗过来给他做老婆吧,这样就可以天天吃那种包子了。” 张小鱼晃晃悠悠地在细雨中走远而去。 鼠鼠长舒了一口气,在舟头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张小鱼离开的身影。 却也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昨晚确实有人乘自己的小舟去了人间剑宗。 如果那个人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是青天道柳三月,那么那个死在大泽里的谁? 为什么他去了人间剑宗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 还是说。 柳三月其实没有死在大泽里? 后面的这个猜测,鼠鼠只敢猜前面的一半。 坐在舟头,鼠鼠却是突然觉得无比寒冷。 在人间剑宗里面,发生过什么? 鼠鼠的脸色有些苍白,休息了很久,却还是重新站了起来,撑着小舟,向着南衣河上游再度行驶而去。 她要去看看,人间剑宗究竟是何反应。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零六章 有人来呀来去呀去 就像桃花在南岛醒来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一样。 命运是四面八方而去的。 无论是面对,还是背对。 都无法从那些大河里逃出。 关于草为萤为什么要把自己从梦境里唤醒过来,南岛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人当然不可能一辈子活在美梦里。 所谓梦。 譬如林间夕阳,总是短暂的匆匆的转瞬即逝的。 当然那是极美的。 所以如果有机会再做一次。 南岛也不会拒绝。 于是南岛在静思湖边,开始回归现实,思考着更往后的东西。 花无喜的故事已经结束。 河宗的人也相信了南岛的死亡而离去。 但是南岛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故事。 比如穿花一剑,比如剑意。 已经回到了磨剑崖的秋溪儿是否会等着自己,南岛一无所知,但是他总要去崖上看看。 但是磨剑崖自然不是想去便去的。 南岛没有去见过那座人间高崖,也没有踏上过那些布满剑意的长阶。 所以他坐了许久,重新拔出了桃花剑,看着上面环绕的那些剑意——在南岛做着春秋大梦的这段时间里,剑意又多了许多,应该便是桃花的功劳。 “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便说过,你是会剑的。”南岛看向一旁的草为萤。 草为萤握着葫芦想了想,说道:“好像是的。” “所以我现在的剑意境界是什么?” 草为萤瞥了一眼南岛,又看回了湖中。 “不入流。” “.......” 南岛默然无语地看着青黑色剑身上那些剑意,“我以为哪怕没有剑意第一境白衣,至少也不至于落得这般评价。” “白衣?”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你知道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吗?” 南岛愣了愣,说道:“难道不是剑修的境界吗?又或者代表了一种剑意的风格?” 草为萤摇了摇头,轻笑着说道:“白衣虽然不是什么天下谁人配白衣,但他是与道圣李缺一齐名的一代剑修,剑圣青衣指定的磨剑崖下一代崖主。” 南岛沉默了少许,关于这个,他确实有所耳闻,但是知道的不多。 “既然如此,但是为什么人间只剩下了白衣这个剑意境界名?” 草为萤轻声说道:“你如果能够像陈鹤一样多看点传记小说,你就会知道,这是因为他死得太早了。” “.......”南岛轻声说道,“我以为白衣之所以是第一境,是因为他不如斜桥与青莲。” 草为萤平静地说道:“白衣自然比他们天赋更高,只是对于人间而言,惊鸿一现是没有意义的。” 草为萤看向一旁的南岛。 “你总要先活下去,才能看见更高的地方。” 南岛抬手按在剑上,他知道草为萤在看自己,但是没有去看,只是看着静思湖。 “我与白衣如何?” 难得的少年气,没有去问生死与否,只是问了一个少年的问题。 所以草为萤笑了起来。 笑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于是南岛看向草为萤,这个看起来同样是个少年的人笑着说道:“我不知道,他日你可以亲自去磨剑崖下走一趟剑梯。最下面一千丈剑意,便是白衣少年时候留下的。” 南岛轻声说道:“好。” 人间向来只比白衣。 不比青衣。 南岛站起身来,看着手里的剑,这才想起来先前是想来练会剑的。 草为萤却是突然说道:“大湖里的故事你还记得多少?” 南岛想了想,说道:“应该都记得?” 应该都记得那便是不记得了。 草为萤看着南岛耳朵那里的那道伤口,如是想着。 又少了一个麻烦。 南岛见草为萤的目光甚是古怪,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怎么了?”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在想怎么湖里没有鱼。” 南岛却也是有些好奇地看着草为萤,说道:“这湖里真有鱼?”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钓鱼?” “因为这口湖水不是来自南衣河,里面有一些我需要的东西。” 南岛愣了愣,位于悬薜院里的静思湖水不是来自南衣河?南岛却是突然想起了当初秋溪儿所说的那句话。 这里的水可以养秋水剑,但不能养别的剑。 “它来自哪里?” “冥河。” 草为萤平静地说道,“我需要一些冥河之力。” 南岛恍然大悟,是的,秋水剑与崖主秋水都是来自黄粱南方的那条有着冥河尾巴之称的秋水,所以自然能够养残破的秋水剑,只是看着草为萤,又有些好奇:“你要冥河之力做什么?”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因为我想知道一些东西。” 南岛没有问下去,点了点头,握着剑向着回廊那边走去。 “不练剑了?” “不练了。” 南岛穿过了回廊,向着悬薜院外走去。 方才他却是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写过的那封信的事。 也不知道鼠鼠有没有把信送过去。 一路离开了悬薜院,穿过街巷来到南衣河边,鼠鼠虽然是在河上漂流的。 但是也没人知道她具体会出现在哪里,南岛便撑着伞一路寻了过去。 走了许久,才看见了在河边沉默不语的鼠鼠。 鼠鼠远远地边看着背着剑走来的南岛,只是此时她确实没有心情去打招呼闲聊,只是南岛却是直接向着她走了过来。 鼠鼠这才情绪低落地打了个招呼:“早啊,南岛。” 南岛沉默了少许,抬头看着天空,虽然下着雨,但是依旧能够看得出来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你也早啊鼠鼠。”南岛想了想,还是用鼠鼠的招呼还了回去。 “你今天有什么事吗?” 鼠鼠岔着腿坐在船头,晃悠着小脚,有气无力地说道。 南岛看着鼠鼠的这种表现,觉得很是奇怪,说道:“没什么,就是想问下,我的信你有没有送出去。” “你之前不是问过了吗?”鼠鼠懒懒地拍了拍胸脯,说道,“早就送出去了,说不定已经到东海了。” 南岛沉默了少许,他自然能够猜到是谁来问过,但是也没有说出来,只是说道:“哦,我忘记了,对了,你怎么了?” 鼠鼠唉声叹气地说道:“做了件好事,没有收钱,结果他们突然说,那个人已经死了。ε=(′ο`*)))唉!” 南岛愣了一下,说道:“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柳三月?” “难道你知道什么?”鼠鼠眼中一下来了光,看着南岛问道。 只可惜南岛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听说了而已。” 鼠鼠眼里的光瞬间消失,托着腮佝偻着腰坐在舟头,有气无力地说道:“那好吧。” 南岛站在河边,看着船上的鼠鼠这般模样,也知道她大概不是很想和人说话,于是说了一下,便打算离开。 鼠鼠却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叫住了南岛。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南岛转回身来,看着鼠鼠问道:“帮什么忙?” 鼠鼠歪着头理了理思绪,觉得还是需要去确定一下,才能知道柳三月是不是真的死了。 “帮我去城西天狱打探一下消息,看下柳三月是不是真的死了?” 南岛愣了愣,说道:“我怎么打探,我又不认识天狱的人。” 鼠鼠想了想说道:“你就在附近听听墙根就好,我觉得这件事很诡异。”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你是不甘心你的钱就这么飞走了吧。” 鼠鼠涨红了脸。 “你,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南岛指了指鼠鼠船上的那块写着字的布。 “我是有理有据的。” 鼠鼠反手把那块布扯了下来。 “......”南岛默然无语,看着鼠鼠说道:“行吧,我去看看,毕竟我连天狱都没有进去过,如果实在听不到啥,你也不要怪我。” “多谢多谢。”鼠鼠万分感激地说道,“下次你找我帮忙,我就不坑你了。” “......” ...... 西门在天狱整理了一下那些没有被烧毁的案卷,免得到时候山月城天狱那边来人接手了,南衣城天狱还是一片混乱。而后便背着断刀,向着外面走去。 便在方才,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万灵节洗礼当晚。 秋溪儿离开之前,曾经出了一剑观沧海。 那时的西门虽然没有在南衣城中,但是却也是在周边的某处青山上。 他自然记得当时秋溪儿便是向人间借了一剑,倘若自己没有记错的话,那柄剑似乎便是符合凶器形制的剑。 那段时间秋溪儿便一直待在悬薜院中,所以那柄剑的下落,或许便与悬薜院中某人有关。 西门此次离开天狱,便是要去悬薜院一趟。 虽然想得很简单,但是西门在离开之前,还是在天狱门口停留了很久。 正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他不知道那个屡次来到天狱的人与磨剑崖有什么关系,但他还是决定继续查下去。 天狱没有什么不可冒犯的地方。 但是这个人间司衙存在的意义,便是注定要走一些极端的路。 西门在雨里看了许久,而后撑着伞走了出去。 在西门离开了没有多久,撑着伞的南岛便出现在了这条巷子里。 南岛一路走来觉得很是古怪。 天狱附近格外安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让南岛心里有些忐忑。 虽然自己应该没有犯啥事,用北台的话来说,自己只是乡野小民,应该不会被天狱盯着,但是走在这样深沉的寂静里。 南岛还是觉得有些瘆人。 一面四处张望着,一面走到了天狱的门前。 南岛本来只是打算假装路过一下,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天狱的大门居然没有关。 南岛侧首看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什么路人经过,想着鼠鼠殷切的期待,南岛咬了咬牙,扒着大门向里伸出头去。 满院梨花寥落,看起来灰扑扑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还有股被火烧过的味道,只是压在暮春的雨水里,有些闻不出来。 发生了什么? 南岛一头雾水。 不是说天狱是个阴沉的神秘的机构吗? 怎么看起来挺惨淡的样子? 一个人也没有? 南岛犹豫了少许,踮着脚向着里面走去。 在院子里小心地张望了很久,南岛沿着那条梨花小道向着里面走去。 内院的门也是开着的。 南岛小心翼翼地往里探头看了一下,露出了古怪的表情,里面还是什么人都没有。 那些路人不都是在议论着,说是因为柳三月的死,天狱的人都回来了吗? 南岛狐疑地向着院子里走去,穿过了大片的梨花李花,南岛第一眼便看见了左手边那个被烧毁的院子。 哦,失火了,看来确实挺倒霉的。 倒霉啊倒霉。 南岛如是想着,向着右手边看去。 右手边的门是开着的,里面也是个黑黑的院子,南岛又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又觉得有些不对,自己又不是来做贼的,干嘛这样子。 于是南岛一瘸一拐却也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个院子。 院道上很多杂物,南岛被迫踩着一旁的树下小道过去,入眼便是一个厅堂,南岛本来打算直接进去,看了看鞋上的泥巴,又很是细心地在台阶上给它蹭了下来。 这才满意地走了进去。 入门便是一堆残留着焚烧痕迹的案卷,南岛随手在上面翻了翻,没看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于是便绕了过去,一旁有着一张桌案,上面洒出来的一些墨水都还没有干,一旁摆着一柄看起来很有气势的剑,先前应该便有人还在里面,似乎还写了一些东西,南岛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也便没有理会,看向一旁,这才发现在那里挂着一件血迹斑斑的青袍。 南岛走过去看了一阵,上面写着一句青天有月来几时。 应该便是那个据说来自青天道的柳三月的衣裳? 衣裳都这样了,人应该活不成了吧。 南岛沉思许久,本想把衣服带过去给鼠鼠看看,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不是来做贼的。 又找了许久,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南岛便直接小心翼翼地原路走了出去。 一路从梨花道上走过,停在门口的时候,南岛不知道为何,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而后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一幕十分眼熟。 自己曾经来过天狱吗? 南岛想了很久,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但南岛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出了巷子,在附近的街角某棵树下撑着伞坐了下来。 树下有些老头正在唉声叹气地说着一些东西。 按照他们说的,柳三月死去的消息便是这附近的人传出去。 第一手消息应该没有什么以讹传讹的变动吧。 南岛便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嚯哟,你们不知道,一大早我就看见那个人抱着一件带血的衣服在街头狂奔,可吓死我了。”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咱也不知道啊,反正新接手天狱的那个叫东门的,亲口说了,柳大人已经死了。” “人家叫西门。” “反正都是门,变不成窗子。” “天狱也是倒霉,先是内部发生了叛乱,然后昨晚又叫人烧了一顿,今天好了,柳三月还死了。” “啧啧。” 南岛撑着伞默然无语地听着。 有人从旁边走了过去,似乎走得有些急,把南岛的伞都撞歪了一些。 “不好意思。”那人头也不回,但是很有礼貌地说道。 南岛看了一眼那个人的背影,背着一把断刀,看起来受了一些伤的样子,走得踉踉跄跄的,不知道是去做什么的。 又回头听了一阵,老头们已经开始说起买菜的时候爬出一条大拇指大的青虫的事了。 于是南岛撑着伞离去。 西门背着断刀,快要走进巷子的时候,突然心里一动,回头看向那处街角,然而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一群老头在吹牛逼。 先前自己不小心撞了一下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西门依稀记得,他好像是背了两把剑? 沉默少许,西门没有多想,走回天狱去。 方才走到半路,他才想起来,忘了带上狄千钧的那柄剑。 剑虽然不是什么好剑,但是终究是南方调度使的身份证明。 要是不小心丢了,那就有些麻烦了。 于是西门又匆匆地回来取剑。 只是才走进天狱院子,西门便挑了挑眉。 院子里有一些脚印。 西门蹲下来看了一阵,与那晚那个脚印几乎一模一样。 西门抬手握住了断刀,谨慎地向着院内而去。 那行浅薄的脚印一直往内院而去,而后便径直去了刑狱院。 西门冷笑一声,果然那人还没有死心。 西门虽然受了很重的伤,但他依旧是西门。 所以他握着断刀向着刑狱院而去。 那双脚印从梨花小道里穿了过去,而后直到庭前。 西门沉默地看着那在庭阶上蹭着的泥巴,握紧了手中的刀。 欺人太甚! 西门提着刀便去了刑狱院大堂中。 里面什么也没有。 那人早就离开了这里。 西门看着那被人翻动过的案卷,深吸了一口气。 你他妈不要给我逮到了。 西门气得牙痒痒,本想追出去看看,但是现在的自己,还处在重伤恢复之中,倘若那人想要走,西门自然追不上。 天狱好像变成了个菜市场,有人就在这里来呀来去呀去。 西门用了很久的时间平复心绪,检查了一番,什么东西都没有丢,哪怕是狄千钧的剑,依旧好端端地摆在案上。 西门叹息了一声,简十斤他们虽然实力不行,但是在管理天狱方面,自然比自己要强很多——至少不会是这样一团糟的局面。 山月城天狱的人什么时候来啊! 在刑狱院站了很久,西门颓然地带上了那柄狄千钧的剑,便再度离开了天狱。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零七章 带血的呐喊才能拯救南衣城 鼠鼠在岸边停着小舟,眼巴巴地向着南衣城长街张望着。 然后便看见了南岛在不远处的人流里缓缓走了出来。 鼠鼠激动地踮起脚趴在一旁河岸护栏上向南岛招着手,生怕南岛没看见走过去了。 待到南岛走来之后,鼠鼠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 南岛神色古怪地说道:“就只看到了一件血衣,看起来似乎确实是你们说的柳三月的衣裳,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鼠鼠愣了愣,说道:“你没有听到别的?” 南岛无奈地说道:“天狱都没有人,我去听什么?” “为什么会没有人?” “我咋知道。”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站着。 一旁有路人大概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很是好心地说道:“好像都出城去了,应该是去了大泽那边。” 鼠鼠听完之后,便希冀地看向南岛。 南岛摆着手说道:“别看我,我不去了,张师兄说过天狱的人不是啥好玩意,叫我不要和他们接触太深。” 鼠鼠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南岛好奇地看着她,说道:“少了一文钱就少了一文钱呗,多做一件好事不就行了吗?” 鼠鼠叹息着说道:“你不懂。” 鼠鼠哀叹着,躺倒在春雨舟头。 “吾命休矣!” “......” 鼠鼠在船头躺了许久,却又坐了起来,看起来古古怪怪地看着南岛:“你相信死人复生吗?” “?” 鼠鼠叹息着说道:“他们都说柳三月死了,但是就在昨晚,柳三月分明还坐了我的船,去了剑宗,结果今天他们就在说,柳三月死在大泽里了。” 南岛沉默少许,这才明白为什么鼠鼠今天看起来这么古怪。 又或者,古怪的不是鼠鼠。 而是别人? 南岛仔细地想了想鼠鼠和他说的整个故事的逻辑。 “所以你怀疑,柳三月没有死,或者说没有死在大泽里?” 鼠鼠沉默少许,点了点头。 二人一同看向南衣城北方,现对于天狱,那里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怀疑归怀疑,没人敢去人间剑宗问下这个问题。 那里似乎变成了一个漩涡。 靠近一点,便会被卷进去。 也许是会被融化。 无论是南岛,还是小鼠妖鼠鼠,在这个蛰伏在南衣城的剑宗面前,都只是一个小小的存在。 所以二人说到了这里,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南岛叹息了一声,看向鼠鼠说道:“虽然我和张师兄关系还可以,但是很抱歉,我也帮不了你。” 鼠鼠笑了笑,说道:“我知道的,所以我也只是让你帮我去天狱看看。” 天狱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但那是整个槐安的天狱或者槐都那个天狱总部,就像人们常说悬薜院是黄粱的半壁江山一般,这并不是说南衣城的悬薜院便能顶半壁江山。 南岛叹息了一阵,看向鼠鼠说道:“有没有什么能够挽回的机会?” 鼠鼠托腮看着河水,春雨涟漪细细地荡开。 “我也不知道。”鼠鼠哀叹着说道,“早知道当时就打死也要收了那文钱了。” “我鼠鼠又不是什么正直的人,我是一个喜欢小偷小摸很多人都不喜欢的小妖,为什么就突发奇想想要做好人呢?” 做好人自然就会惹上一身麻烦。 南岛看着一脸哀愁的鼠鼠,叹息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了一文钱。 鼠鼠余光瞥了那文钱,以为南岛是要安慰她,摇了摇头说道:“没用的。” 南岛笑着说道:“帮我个忙,载我去南衣河的下游。” 鼠鼠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南岛怔怔地问道:“你要帮我去看看?” 南岛轻声说道:“你鼠鼠虽然不算什么好人,但是我觉得我现在应该还算个好人,既然是个好人,那就再帮你一个忙吧。” 鼠鼠跳了起来,握住竹篙,看着走上船来的南岛,很是感激地说道:“多谢多谢,好人一生平安,好人一胎八个!” “......” ...... 西门来到了悬薜院内,向李太梅出示了狄千钧的剑印之后,成功地见到了悬薜院副院长,也便是文华院院长曾先生。 曾先生在文华院的课室外,正给学子们上完课,在走廊中走着,西门恭敬地走上去行了一礼。 “天狱西门,见过先生。” 西门虽然是小道第七境的修行者,但是还是很守礼地向着这个悬薜院的老先生行着礼。 曾先生虽然面对着张小鱼凶巴巴的模样,但是面对其他人的时候,还是一副儒雅的老书生的样子,抱着书卷回了一礼,因为天狱的事情已经在南衣城发酵了两日,也知道如今是西门在代管天狱,所以曾先生称了一声西门大人。 “西门大人今日为何而来?” 西门虽然将天狱弄得一团糟,但是也不会真的那么蠢到直接说是来寻人的。 “听说万灵节之前,磨剑崖秋师姐曾在院里做过一段时间的青牛院大先生。”西门与曾先生一同在走廊上走着,轻声说道。 “确有此事。”曾先生点了点头,此事不是隐秘,自然不需要隐瞒什么。 西门笑了笑,继续说道:“先生听说过西门的名字,那么应该知道,西门的刀,以快著称。听说磨剑崖的人间快剑,纵使是流云剑宗夜雨一剑也难望项背,是以有些好奇,只是先前西门巡游在外,未能得见秋先生一面,难免有些遗憾。” 曾先生停了下来,看着西门说道:“西门大人的刀自然是人间极快的,就算是老头子未曾修行,也是有所耳闻,只是不知这与秋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西门行了一礼,说道:“西门想见见秋先生的学子,讨教一番。” 曾先生笑了笑,转身继续走着。 “秋先生虽然是悬薜院的大先生,但是并未教授学子,西门大人此行恐怕要失望而归了。” 西门轻声笑道:“如此确实可惜。” 二人走到了这一处走廊的尽头,曾先生停了下来,看着西门腰间佩着的那柄狄千钧的剑,又看向回廊檐外细雨。 “或许秋先生私下曾教授过某个学子。”曾先生轻声说道,“但那应该也便是今年三月之事。” 西门沉默少许,轻声说道:“是的。” “所以纵使大人有心讨教,那人也未必能够接下大人一刀,大人觉得呢?” 西门叹息一声,说道:“如此看来,确实是西门心急了。” “南衣城人间诸河同流,百道并行其中,大人不妨去外面看看,说不定便有能够满足大人要求之人。” 曾先生说罢,向着西门行了一礼。“院里还有诸多杂事,便不陪大人了。” 西门还礼道:“是西门唐突来访,打扰了先生才是。” 而后西门便执伞沿着来时小道平静地离去。 曾先生却是站在文华院课室走廊里,并未离开。 梅先生不知道从哪里凑了出来,抱着个暖炉,看着西门远去的背影。 “他在找人?” 曾先生挥了挥衣袖,转身离去。 “不管他,爱咋折腾咋折腾,不来院里就行。” “......” 梅先生看着耿直离去的曾先生,好一阵无语。 ...... 西门重回天狱,被自己留下的痕迹气得发狂,又去了悬薜院结果铩羽而归之事,南岛毫不知情。 此时的他正下了鼠鼠的小舟,在鼠鼠看似留恋实则催促的目光里,一瘸一拐地拄着桃花剑,向着南方大泽边而去。 站在城头上啃着包子当晚饭的陆小小看见南衣河边那个撑着黑伞的身影,愣了一愣,犹豫了少许,三两口把包子吞了下去,而后匆匆下了城墙,向着南岛那边追了过去。 南岛还在愁眉苦脸地想着自己怎么一冲动,就答应帮鼠鼠这个忙了,也不知道去大泽那边要走多久,今晚总不会露宿荒野吧。 然后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回头看去,只见戴着斗笠抱着剑的女子向自己跑了过来,嘴里还在鼓鼓囊囊地嚼着东西。 南岛并不认识这个人,只是觉得有点眼熟,便没有在意,转过头去,继续向前走去。 谁知那个女子走了上来,与南岛并行在河边,很是灿烂的笑着:“师弟要去哪里?” 南岛愣了一愣,停了下来,歪着头看了这个女子许久,迟疑地问道:“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陆小小看见南岛的这副模样,心道,这个少年果然还是在委婉地拒绝自己吧,连假装没见过都摆出来了。 但是转念一想,他拒绝什么啊,自己好像都还没有发出过邀请吧。 于是陆小小很是紧张地解释着:“师弟你误会了,我不是对你有意思。” “?” 南岛觉得自己大概遇见了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剑修了。 陆小小看见南岛的那种神色,也很是茫然。 这个少年到底在哪个频道上? 而这也正是南岛所好奇的。 二人便这样各自茫然地站在南衣河边。 陆小小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还算热乎的包子:“师弟吃包子吗?” 南岛退后一步,摆了摆手说道:“我不吃谢谢。” 陆小小却是蓦地沉默了很久,收回了那个包子,看着南岛轻声说道:“师弟当真不记得我了?” 南岛再退后一步,疯狂摇着头。 陆小小心道,不记得就不记得啊,你退半步的动作认真的吗? 小小的动作伤害还那么大! 南岛看着陆小小的这种神情,却是想着莫非自己真的认得她? 坏了,我成十二楼了。 陆小小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南岛,没有在支支吾吾下去。 “我叫陆小小,来自岭南剑宗小白剑派,想问下师弟,有没有兴趣随我回山上修行!” 南岛愣了许久,这才明白了这个女子的来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陆小小说道:“原来师姐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陆小小诚恳地说道:“当然是为此而来。” 南岛沉默许久,缓缓说道:“那为什么不直接说?” 陆小小叹息一声说道:“毕竟岭南剑宗这个名字,说起来太丢人了,但凡我是人间剑宗的,我早就理直气壮地把你拖走了。” “......” “所以师弟觉得怎么样?” 南岛沉默许久,轻声说道:“暂时还没有这种想法。” 陆小小叹息了一声,失落地低下头去,看着手里握着的那个包子,但是很快便又抬起头来,看着南岛笑着说道:“好的。” 南岛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陆小小又把那个包子举了起来,说道:“请你吃个包子吧,我自己做的,张小鱼师兄吃了都说好吃。” 南岛愣了愣,接过了包子,咬了一口,说道:“多谢。” 陆小小看着南岛,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 “所以师弟要去哪里?大泽那边吗?哪里或许会有些危险。” 南岛吃着包子,叹息着说道:“去帮我一个朋友打听一些消息。” “那边有什么消息?” “我也不知道,去看看吧。” 陆小小却是颇为严肃地说道:“大泽那边可能很快就有事情发生了,师弟真的要去?” 南岛愣了愣,问道:“什么事情?” 陆小小说道:“不知道。” “......” 陆小小看着南岛这般一瘸一拐地模样,想了想说道:“或者我陪你去看下吧。”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师姐是想让我欠你点人情?” 陆小小理直气壮地说道:“是的。” 南岛把啃了一半的包子又递了回去。 陆小小转身离开,叹息着说道:“师弟你还真是不给机会啊。” 南岛心道我连你们小白剑宗是啥都不知道,为啥要给机会。 不过包子确实好吃。 南岛撑着伞转身沿着长河离开。 南衣河两岸有着不少的青山,环绕着大河而去,一直到绵延到远处,才显得开阔起来。 然而细雨朦胧,南岛并不能看见那么远的东西,于是只好慢悠悠地走着。 一直到暮色时分,南岛才堪堪走出了青山,看见了那片被笼罩在大雾里的云梦大泽。 南岛停在青山长河的出口,面色古怪地看着那片芋海之外的大雾,又回头看向遥远的细雨中的南衣城。 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场这样的雾? 南岛觉得很是奇怪。 但是这并不是南岛应该关心的问题。南岛拄着剑,沿着并不算高的青山脚下那些小道往前走去。 去问天狱吏很显然是不可能的。 鼠鼠将南岛送出南衣城的时候,告诉了他,或许可以去找下泽外某处青山脚下某个种花的老头——按照天狱那边传来的消息,柳三月的死讯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南岛走在茫茫的青山里,心道这去哪里找一个老头? 泽边大雾被雨中微风吹着,不住的翻滚着,像是某只安静蛰伏的庞然巨兽,随时都要向着青山边扑过来。 南岛一面警惕地看着那边,一面沿着青山下的小道走去,他也不知道这个方向对不对,但是总要走过去才知道。 往前走了好一阵,南岛远远地便看见了一些雨中大片开着的花丛,松了一口气。 看来自己误打误撞的,倒也没有走错地方。 南岛看了眼天色,加快速度向着那边而去。 风吹芋叶如海,南岛却是蓦然瞥见了那些芋海之中似乎站着许多人。 停了下来仔细地看了一阵,才从那些偶然露出的衣裳上辨认出了那些人的身份。 天狱之人。 原来他们真的都在大泽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南岛一面想着,一面向着那片花从所在而去。 走近了之后,南岛便看见了一个小院子,便坐落在花丛之中,依稀可以看见那里有人披着蓑衣,蹲在院子的花圃里,似乎是在摆弄着什么东西。 南岛拄着剑一路走去,终于细雨暮色里穿过了那些花丛,停在了那个院子门口,抬手敲着院门。 过了没多久,便有人缓缓走了过来,打开门,疑惑地看着南岛。 “你是?” 老人上下打量着南岛,目光停留在南岛身后的剑上许久。 南岛行了一礼,说道:“我从南衣城而来,想要问您一些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 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往旁边让了让,看见南岛一瘸一拐地走着,倒还走上来扶了南岛一阵。 二人走到檐下坐下,老人将手里的小锄头放在墙角,笑着看着南岛说道:“是为了那个年轻人而来的吧。” 南岛不知道柳三月到底多大,自始至终都只知道这个名字而已,但见老人这样说,还是点了点头。 “我想问下,您真的看见柳三月死了吗?” 老人轻声笑着,说道:“他死了。” 南岛愣了愣,如果老人没有说谎,那么鼠鼠那晚见到的,莫非真的是从冥河回来的柳三月? 老人似乎知道南岛在想什么一般,轻声说道:“他不是死在泽里。” 南岛震惊地看着老人,缓缓说道:“您的意思是?” 老人转头看向檐下某处,那里有架躺椅,柳三月昨晚便在这里躺着,说了他的故事。 “他死在了南衣城。” 南岛怔怔地说道:“为什么?” “因为他是柳三月。”老人轻声说道,“当他回到南衣城的时候,人间剑宗便会杀了他。” 老人说得很含糊,南岛虽然没有明白为什么,但却也是信了三分。 “您如何知道?” 老人看着南岛身后的剑,缓缓说道:“因为我曾经也是剑宗弟子。” “我知道人间剑宗在某些时候,会做怎样的决定。” 老人平静地说着,想着那个年轻人,心中不免有些惋惜。 当他躺在椅子上,讲完了他的故事的时候,老人便知道他回去南衣城,是有去无回了。 南岛坐在檐下,长久地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人看向了那片大泽边的芋海。 “你看见了那边那些天狱的人了吗?” “看见了。” “他们也是来杀柳三月的,只是我当时骗了他们,所以他们不知道,柳三月真的已经死了。” 南岛沉默了很久,看向老人说道:“既然都骗了天狱的人了,为什么又要告诉我?” 老人在檐下叹息着。 “这样一个人,死在人间,总要留一些真相给世人,哪怕这样会坏了剑宗的名声。” 老人轻声说道。 “但总要做一些事,才能有些心安。” 南岛沉默了下来。 老人看着南岛身后的那两柄剑,轻声说道:“答应我,在这个故事结束以前,不要告诉世人真相,真相是残酷无用的——带血的呐喊才能拯救南衣城。”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说什么。但您为什么不到时候亲自告诉他们?” 老人笑了起来,看着远方大泽,轻声说道:“我在城外,肯定会是先死的那一个。” 南岛沉默了下来。 “好。”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零八章 小妖鼠鼠 故事没有曲折。 匆匆而来的南岛得到了一个简短的故事的真相,便匆匆地向着南衣城而去。 河畔青山外时有篝火,南岛这才注意到,原来那些剑修们不止停留在了南衣城头。在那些些微篝火的远远的慰藉下,走在夜色里的南岛倒也没有那么孤独。 南岛却是莫名地想起了那个自称是来自岭南小白剑宗的师姐,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那些城外的篝火里。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有岭南的人过来找自己。 南岛想了很久,才想起了或许是因为三月五号那一日的事? 南岛确实也没有去岭南的想法。 但是在南衣城面临这种万般未知的情况下,那些纷纷从山岭下来,像是野花一样盛开在人间四处的剑修们,却也是让南岛产生了一些敬意。 那么柳三月呢? 南岛走着走着,确实蓦然想起了这个依旧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的人。 虽然并不了解,但是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南岛能够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罪恶的人。 相反。 或许极为善良。 所以在昨天晚上,他是怀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独自穿过了这些青山河流,穿过了人间街巷,最后却惊诧死在了剑宗里面? 南岛沉默地看着远方的南衣城。 他不知道。 草为萤说得很对。 没有人的故事是不痛苦的。 南岛怀抱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绪,在夜色里回到了南衣城。 少女鼠鼠横握着竹篙,坐在舟头,便在城南那段河流上等着自己。 南岛在不远处的街头站了许久,才穿过那些三三两两停在街头看着城墙上的剑修们小声猜测着的人们,向着河边走去。 鼠鼠远远地便看见了南岛的身影,紧紧地握着竹篙,看着南岛向这边走来,很是忐忑地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打探到什么?” 南岛撑着伞在河边护栏上坐下,歪着头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那个老人告诉了我实话,他骗了天狱的那些人。” 鼠鼠惊喜地站了起来,说道:“所以柳三月真的没有死?” 南岛摇了摇头,看向鼠鼠,目光里有些愧疚地说道:“不,柳三月已经死了,就在大泽边,那身衣裳是老人从他的尸体上扒下来的。” 鼠鼠怔怔地站在了舟头。 “你昨晚或许是做了一个梦。” 南岛看着鼠鼠说道。 鼠鼠沉默了很久,把南岛拉上了小舟,一言不发地撑着小舟向着上游而去。 南岛站在船头,有些茫然地看着鼠鼠,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过了没有多久,小船便停了下来,停在一处河岸边。 鼠鼠平静地说道:“我昨天晚上是在这里,见到的那个叫柳三月的人,他那时一身伤痕,倚着护栏在这里休息,现在这里还残留着血污和那种血腥气。” 南岛愣了一愣,探头向着护栏上看去。 然而什么都没有。 鼠鼠却是在身后轻笑着,这般姿态与往常的鼠鼠全然不同,所以南岛回过头来看见的时候,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知道说谎的人有什么特征吗?”鼠鼠平静地说着,撑着小船继续往前而去。 南岛沉默地站在舟头。 “当你说出一些与他所说的东西相悖的事情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想去验证,看看自己的谎言是否有着错漏——而不是坚信自己是对的。”鼠鼠轻声说道。 “昨晚不是在这里,我只是随便找了个地方。” 南岛在舟头坐了下来,什么也不愿意说。 “你们以为鼠鼠真的是你们所见到的那个看起来蠢蠢的小妖吗?”鼠鼠自顾自地笑着。“蠢一点,呆一点,世人才会觉得你可爱,才会更愿意去相信你。十万枚铜钱的故事是漫长的,我只能用一些更惹世人怜爱的方式来完成它。” 南岛回想着往日里鼠鼠那些又蠢又萌的问题,心里叹息了一声。 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自然是乱问的。 鼠鼠撑着竹篙,长久地站在小船上,回头看着南岛。 “所以故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南岛轻声叹息了一声,开口说道:“我不知道。” 鼠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撑着小船缓缓向上而去。 南岛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过了许久才意识到不对劲,跑过去握住那根竹篙。 “你要去哪里?” 鼠鼠尝试将竹篙从南岛手里抽出来,可是被南岛紧紧地握着,纹丝不动。鼠鼠看着面前这个撑着黑伞的少年,虽然鼠鼠看起来比南岛还小,但是正如当初二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鼠鼠说过的那样。 鼠鼠是妖,已经活了很多年,而且还会再活很多年。 “你既然不愿意告诉我答案,那我便按照我自己所见到的,亲自去问一问。” 去哪里问一问? 自然是人间剑宗。 南岛沉默地想着那个院子里,那个曾经是个剑修的老人说过的那些话。 南衣城并不需要那个真相。 但是鼠鼠需要。 南岛回头看着那个船舱里随着小船的波动而不断响着的陶罐。 里面有很多钱。 但是少了一文。 鼠鼠需要知道那文钱究竟去了哪里。 南岛转回头来,看着鼠鼠,轻声说道:“好,我告诉你真相。” 鼠鼠静静地看着南岛。 “柳三月还活着。”南岛简短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鼠鼠愣在了那里。 南岛心里轻叹一声,连天狱的人都守在了大泽外面,想要杀死柳三月,像你这样想要去搅局的人,南衣城又怎么会放过你呢? 所以南岛歉意地看了鼠鼠一眼,身周有元气涌动,而后向前一步踏出,向着鼠鼠的脖颈砍去。 当然不是要杀了她。 只是让她暂时睡过去。 南岛想的自然是美好的。 只是当他眼眸中闪过那丝歉意的时候,鼠鼠的神色就变了。 小舟之上骤然有妖力涌动,那根原本被南岛紧紧握住的竹篙,却是被鼠鼠强行抽了出去。 南岛的手还没有穿过那些细雨,便被鼠鼠裹挟着妖力的一掌击得退了出去。 大妖小妖自然都是妖。 生而为妖,自然便身负妖力。 南岛直到落入了水中才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鼠鼠站在舟头细雨里,看着夜色里河中随着黑伞上下漂浮的南岛,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但是你要知道,哪怕陶罐里少了一文钱,便足以将鼠鼠逼上绝路。” 鼠鼠很久以前便说过,她很怕死。 丢了一文钱,她便要面对卜算子所说的大劫。 她只是一只小妖,如何能够面对从那样的人物口中说出的劫数? 所以哪怕知道现而今的人间剑宗也许不再温和。 她也要去问个清楚。 南岛浮浮沉沉地漂在南衣河中,想要调用神海之中的力量踏水而出,这才发现自己的神海之中并不富余,相反是接近干涸的状态。 也不知道桃花这玩意做了什么。 南岛只得向着河岸边狼狈的狗爬了过去。 待到南岛爬上岸的时候,南衣河细雨中的小舟,已经在妖力的驱使下,迅捷地穿过夜色,向着北方而去了。 南岛的腿本就还没有好,今日还在大泽与南衣城中往返了一遍,自然无比疲惫。 只是面对着这种情况,南岛也只能拄着剑,硬撑着一瘸一拐地向着人间剑宗的方向而去。 ..... 鼠鼠的小舟很快停在了人间剑宗大门前的那个渡口处。 在舟头站了少许,鼠鼠深吸了一口气,将小舟在渡口系好,而后一步踏出,离开了漂流了很多年的南衣河。 夜色下的少年胡芦正在打着瞌睡。 但是他很敏锐地嗅到了一股妖力正在接近,抱着手中的方寸醒了过来,待到看见鼠鼠在一帘细雨里向着剑宗走来的时候,胡芦愣在了那里。 “你真的发癫了吗鼠鼠?” 胡芦怔怔地说道。 鼠鼠不能离开南衣河,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哪怕最开始,对于卜算子的那段话,人们怀着嗤之以鼻的想法,但是这么多年过来了,人们也便渐渐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便是鼠鼠好像真的不能离开南衣河,否则就会死。 但是今日,胡芦却是亲眼看见了鼠鼠在那个渡口沉默不语地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篙向着剑宗而来。 听着胡芦的疑问,鼠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握着竹篙踩着细雨里湿漉漉的地面,走到了剑宗门口,而后轻声说道:“我想见下剑宗里的师兄。” 胡芦皱着眉头看着鼠鼠,总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对劲,白天的时候就有些不正常,到了现在却是好像疯了一样。 “你要找师兄们做什么?” 鼠鼠看着胡芦身后那扇紧闭的剑宗大门,轻声说道:“我想问一下一个人的下落。” “谁?” “柳三月。” 胡芦坐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鼠鼠许久。 “你来剑宗找什么柳三月?他不是已经死在了大泽里了吗?” “他没有!”鼠鼠打断了胡芦的话,“我在昨晚,亲自将他送到了你们剑宗的门口。” 胡芦在台阶上怔怔地坐了许久,他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恪守着剑宗守门人的责任,胡芦还是站了起来,在檐下看着鼠鼠说道:“你或许是看错了。” 鼠鼠抬头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小少年胡芦,缓缓说道:“让我进去看看。” 胡芦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现在的状态不稳定,我放你进去,师兄们会责怪我的。” 鼠鼠握着竹篙,低头看着破破烂烂的,露出了脚趾头的鞋子。 “你不放我进去,我也会责怪你的。” 胡芦沉默少许,看着鼠鼠说道:“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柳三月的生死?” “我不是在意他的生死,或许这样一个人突然消失在了剑宗里面,会让我感觉到一些阴冷的恐惧。”鼠鼠平静地说道,“我是在意我的生死。” “为什么?” “他欠我一文钱。” 胡芦似乎明白了什么。 “虽然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该尝试真的做个好人做些好事。”鼠鼠有些凄然地说道,“我就该蛮缠到底,不见银钱不肯罢休。” 胡芦轻声叹息着。 鼠鼠抬头看着台阶上的少年,缓缓说道:“但我总要为自己来尝试一下。” 胡芦虽然很同情鼠鼠,但是他知道那些园林里终日打牌养生的师兄们自然有他们的考虑,所以哪怕真如鼠鼠所说的那样,柳三月曾在昨晚进去了剑宗,而后再无音讯,胡芦也不会放鼠鼠进去。 所以小少年胡芦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鼠鼠没有再说什么,妖力自体内弥漫而出,顺着那只握着竹篙的手攀援而去,直到覆盖整条竹篙。 能够游行与南衣河这么多年,哪怕鼠鼠只是一只小妖,自然也不会是全无战斗力的存在,否则南岛也不会偷袭不成反被打入河中。 胡芦沉默地看着倾尽妖力,踩着雨夜大地向着自己奔袭而来的鼠鼠。 总觉得好像自己看了很久的,那个漂流在河上的呆萌的鼠鼠只是一场错觉一般。 只是一个恍惚的时间,鼠鼠便已经出现在了台阶之前,手中竹篙却是毫不留情地向着胡芦横扫而来。 小少年胡芦虽然只是入道出关境,修行时间并不长久,但是终究是人间剑宗丛刃的弟子。他的剑在剑宗里面,眼下手中只有属于丛刃的方寸,自然不能出鞘,所以胡芦向着身后倒下去,竹篙擦着胡芦的胸膛扫了过去,胡芦顺手撕下了一片衣角,快速地将方寸与剑鞘缠绕在一起,防止它意外出鞘,这才握着剑柄重新坐了起来。 鼠鼠握着竹篙转身,竹篙之上弥漫着妖力,向着坐在台阶上的胡芦悍然劈落下来。 胡芦不急不缓地抬起手中方寸,向着竹篙劈砍而去,纵使是未曾出鞘,方寸之上参与的丝丝剑意亦是剑鞘锋利无比,鼠鼠手中的竹篙前端应声而断,只是残余的那段竹篙去势不减,砸落在胡芦身前的台阶上,砸碎了好几块堆砌的石板。 剑宗大概也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来这里闹事,那些石阶自然只是普通的石阶而已。 胡芦握着那柄方寸,在细雨里终于站了起来,看着鼠鼠却是有些少年气的愤怒。 人间剑宗的台阶千年没有破碎过,偏偏在他这里碎了,这让少年有些恼羞成怒,提着剑便直刺了出去。 鼠鼠双手握紧竹篙,妖力尽数附着在竹篙之上,与那柄方寸交错在了一起。 只是鼠鼠终究只是小妖而已,所以哪怕竹篙之上尽是妖力,也是难以与那柄方寸相抗衡,于是竹篙再度从中间断开,胡芦正打算收剑,鼠鼠却是不退反进,侧身向前,避开方寸的剑鞘锋刃,整个人带着细雨的湿气,一头撞进了小少年胡芦的怀里,将葫芦重重地向后撞倒而去,撞在剑宗大门上。 胡芦也未曾想过鼠鼠却是这般疯狂,方才哪怕他的剑再稍微偏一点,鼠鼠撞到的便不会是他,而是方寸,是以被撞倒在剑宗门口的时候,胡芦却是有些失神。 鼠鼠好像已经陷入了疯狂一般,抬手便夺过胡芦手中的方寸,用牙咬开了那些缠在剑鞘上的布条,一手按着胡芦的脑袋,一手便要去拔剑。 胡芦直到看见鼠鼠咬开布条的动作,才意识到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管了。 那一文钱,对于她而言,真的便那么重要? 胡芦脑海中匆匆闪过了这个念头,而后那一抹闪耀于方寸之上的寒光便照在了他的脸上。 胡芦神海之中元气狂涌,想要从鼠鼠的手下挣脱出来,却未曾想过这个终日漂流于南衣河的呆萌鼠妖,虽然不是什么大妖,但是一身妖力却也浓郁无比,竟是死死地将葫芦镇压在了剑宗门前。 然后便有一袭白衣出现在了剑宗门口。 “你若是敢在人间剑宗门口拔剑将葫芦杀了,妖族便不要再想着安分地活在人间。” 张小鱼的声音很平淡。 但是也很有用,他没有出手阻拦鼠鼠,但是鼠鼠沉默着,将那柄方寸重新推回了剑鞘之中。 因为这是天底下最大的实话。 人间剑宗的人当然可以被妖族杀。 但不能被一个妖族在剑宗门口杀死。 天下万千妖族能够和谐安宁地活在人间,与世人共处一室,这些事情里,少不了人间剑宗的支持。 那座屹立于南衣城中的同归碑,最当先的几个名字里,便有丛刃与丛中笑的名字。 人间剑宗当年若是不愿放行,千年前的那些妖族便只能困守于黄粱幽黄山脉之上,终生不能越过云梦泽。 所以张小鱼只是懒懒散散地倚着剑宗大门,说着懒懒散散的一句话。 便让鼠鼠沉默地放下了那柄剑。 不放下也是没有意义的。 张小鱼都在这里了,自然不会让鼠鼠继续下去。 只是他也不愿让鼠鼠将错误进行的太彻底。 鼠鼠沉默地放下了剑,松开了胡芦,而后在剑宗门口向着张小鱼跪伏下来。 “烦请师兄,告知柳三月的下落。” 鼠鼠的声音平静却也悲怆。 一点都不像那个呆呆的游行在南衣河上的小鼠妖。 所以张小鱼叹息了一声,看着鼠鼠说道:“你所问的东西,我们确实不知道。” 张小鱼看向剑宗外面的细雨里。 有柄剑在雨中落了下来。 是枸杞剑。 “师兄的剑来了,你可以去问他。” 鼠鼠回头,看着那柄自墓山而来的剑,沉默少许,说了声多谢,而后起身向着雨中走去。 枸杞剑化作剑光,将鼠鼠带去了墓山。 胡芦不住地咳嗽着,站了起来,神色有些惊骇地看着鼠鼠离开的方向。 “鼠鼠发起疯来当真这么厉害?” 张小鱼思忖着鼠鼠今晚之事与近日发生的一些事,叹息一声说道:“你想想,假如你怀抱着希望,在河里漂流了很多年,突然因为一些小小的误差,导致一切破灭,你会怎样?” 胡芦想了很久,摸着脑门上被鼠鼠按出来的那个红印子,轻声说道:“我大概也会发疯,但这不应该是她自己的问题吗?” 张小鱼沉默许久,说道:“但是剑宗或许确实有着一些责任。” 胡芦挠挠头,不是很明白。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零九章 墓山小故事 南岛拄着剑一瘸一拐地赶到剑宗的时候,便看见张小鱼与胡芦一起蹲在门口,拿着方寸撬着剑宗门口被打烂的石阶,看起来很是滑稽。 南岛站在那里愣了愣。 鼠鼠不会真和剑宗的人动手了吧。 南岛匆匆赶了过去,张小鱼正蹲在檐下,一袭白衣倒还算是风度翩翩的样子,但是另一只手上却是徒手举着那块刚刚被撬出来的一人长的石条,正在反复端详着。 虽然对于修行者而言,举起那样一块石头并不算什么。 但是分明前一秒还是正常人间的画风,下一秒就变成了这幅画面。 南岛在细雨看着的时候,莫名地觉得违和而..... 性感? 所以南岛在石阶前站了少许,才反应过来自己想要问什么。 “鼠鼠呢?” 胡芦瓮声瓮气地说道:“被我剁碎丢河里了。” 南岛没有理会他,这副模样一看就是被鼠鼠揍了一顿,转头看向张小鱼。 张小鱼歪着头打量着那块石条,然后翻了一面,把打出了缺口的那一面放在下面,重新塞回了那些石阶中,用手里的方寸一点点敲实,而后才缓缓地说道:“她被怀风师兄带去墓山了。” 南岛叹息了一声,觉得这件事自己也有一些责任,主要谁也没有想到呆萌呆萌的鼠鼠,发起狠来这么猛。 又转头看了一眼一旁捂着脸的胡芦,那个小小的掌印还没有散去。 “她把你揍了一顿?” 胡芦没有说话,哼哼两声,转过背去。 张小鱼又在撬着另一块石阶,然后举起来看着,笑着说道:“你别问这个东西了,要不是我来了,胡芦今天差点就成为人妖两族之间的罪人了。” 胡芦气的放下手来,看着张小鱼说道:“我留手了她没留手,这怎么成我的问题了?” 张小鱼只是淡淡地说道:“你就说你今天是不是差点没了。” 胡芦无话可说,从张小鱼手里夺过方寸剑,跑到另一边对着一帘细雨坐了下来。 南岛好奇地问道:“这怎么又扯上两族的关系了。” 张小鱼笑着说道:“当年妖族回归人间,人间剑宗是其中最大的助力。如果鼠鼠今天在人间剑宗门口把胡芦杀了,你说整个人间会怎么看?” 南岛这才明白了过来其中的关系。 张小鱼把手里的那块石阶翻了一面塞了回去,还有一些没有翻过来,于是盯上了南岛背后的桃花剑。 “把你剑借我用一下。” 南岛往后退了一步,说道:“不行,我的剑可不经不起这样乱撬。” 张小鱼转头看向胡芦,后者抱着剑全然不理会张小鱼,好让他知道嘲讽了自己的下场。张小鱼于是又看向了南岛。 南岛无奈地摇摇头,从背后取下桃花剑,丢给了张小鱼:“你要是给它弄出豁口来了,我可要告诉秋先生是你干的。” 张小鱼笑呵呵地拔出剑,锵的一声就插进了石阶间的缝隙里,极其狰狞地用着力。 “师弟你放心,你看,这样它都没事,怎么会有豁口呢?” 张小鱼笑呵呵地说道。 只是话音还没有落下,便听见清脆的一声。 二人沉默下来,看向工艺拙劣的桃花剑尖处,那里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铁块崩飞了,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张小鱼动作极其迅速地抽出剑来,塞回了剑鞘里,然后丢在南岛怀里,转身便向着剑宗大门溜去。 小少年胡芦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在张小鱼逃走的途径上突然伸出一只脚来。 “哎呦!” 张小鱼狼狈地摔了个狗吃屎。 南岛低头看着怀里的桃花剑,深吸了一口气。 张小鱼转过身来,坐在那里擦着脸上的灰尘,一脸无辜地看着南岛,说道:“师弟啊,你看,你一定偷懒了,出剑次数太少了,导致剑身杂质没有完全燃烧,剑体凝合度不够才会崩坏的,这可怪不得我。” 南岛默然无语。 啊对对对。 拔出桃花剑颇为心疼地看了一眼剑尖上的缺口,南岛叹息了一声。 “师兄啊,我也不怪你。” “当真?” 张小鱼喜出望外。 “当真。”南岛咬牙切齿地说道,“改日师兄的剑回来了,也让我崩一个口子就行。” 南岛本以为张小鱼会嬉皮笑脸地推脱着,但是没想到张小鱼听到这句话后,却是沉默了一会,而后轻声说道:“好。” 这倒给南岛整不会了。 张小鱼接着哈哈笑了起来,看着南岛说道:“你不会当真了吧,想屁吃呢你。” 张小鱼说着爬了起来,转身便往剑宗里跑去。 南岛却没有追上去,只是轻声笑着看着张小鱼的背影离去。 这样的张师兄才对嘛。 那突然沉默的一下,差点让南岛以为那柄被投入时间长河的因果剑要杀的人是自己。 师兄怎么会杀自己呢? 南岛笑着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向着南衣城中心的墓山而去。 南岛走了许久之后,张小鱼才在门后面探出头来,本以为南岛还在这里蹲伏着自己,却只看见了那个在细雨里撑着伞远去的少年背影。 愚蠢的少年哟! 张小鱼心中轻声叹息着,转头却发现另一个小少年胡芦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看咩啊你。” 胡芦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张小鱼,而后轻声说道:“师兄。” “?” “你刚才沉默的那一会,在想什么?”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小师弟,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 “小屁孩别想这么多!” ...... “我突然明白了昨晚,柳三月死的时候,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什么。” 陈怀风坐在墓山顶端某个墓碑下,轻声说着。 “他是要提醒我,南衣城对于他的归来,并不是一无所知,至少,有人知道了他的回来。” 夜色里寂静的墓山之上,四处漂浮着星星点点的萤火。 鼠鼠被那道剑光留在了不远处,沉默地站在那里。 陈怀风转过身来,枸杞剑落在了他的膝头,这个往日里惯于微笑惯于饮茶先的三十二岁的剑宗师兄,此时的神色却是无比的平静与淡漠。 “你要不要猜猜,他当时想要说什么?”陈怀风平静地看着鼠鼠说道。 鼠鼠长久地沉默着,细雨里漂浮的幽绿的荧光清冷地环绕在身周。 鼠鼠或许在猜,或许没有,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陈怀风低头看向手里的剑。 鼠鼠似乎明白了什么,声音艰难地开口道:“他会要你杀了我。” “是的。” 陈怀风的回答无比简短,快得像是一柄剑倏忽之间穿过了胸膛一般。 但陈怀风的剑依旧在膝头。 鼠鼠也没有真的中剑而倒了下去,只是一瞬间,从那两个字里传来的寒意便在全身扩散开来。 这个终日游行南衣河上,用着呆萌来换取世人怜爱的小小鼠妖少女,想着那个温和笑着却也诚恳地说着许多原因的年轻人,也看着这个平静的坐在墓山之上的剑宗师兄。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一阵齿冷,所以她环抱着双臂,面色苍白地看着陈怀风,问道:“为什么?” 陈怀风看向那些细雨荧光外的南衣城,平静地说道:“南衣城是平和的,南衣城的人是温和的,但是鼠鼠,你要知道。” “一个不是空想主义不是理想主义的人,他在做一些事的时候,必然是果断而决绝的。” 陈怀风看向瑟瑟发抖的少女。 “哪怕他是对人间充满热爱与赤诚的柳三月,哪怕我是平淡如水向往安宁的陈怀风,或者,是终日懒懒散散沉迷打牌的张小鱼。” “在个人的生死与人间的生死之间,我们的取舍往往凌厉而迅速。” 陈怀风平静地说着。 “所以我当时只用了一息的思考,便选择了让他柳三月去死。” “柳三月或许犹豫了一些,所以他最后没有来得及说完那些话,便被剑火焚烧殆尽。” 鼠鼠低头看着自己破旧的衣裳,轻声说道:“但是我自己走了出来,从那个故事里被掩埋的秘密里走了出来。” “是的。”陈怀风平静地说道。 鼠鼠浑身颤抖着,忽然明白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故事里。 卜算子所说的大劫是什么。 原来是这样吗? 但自己走到现而今的这样,不正是因为听从了他的劝告吗? 什么才是命运呢? 又或者,正如卜算子所说的那样——你如何知道这不是命运的本意呢? 鼠鼠哀戚的想着。 然而在那些哀戚里,却似乎翻涌出来许多的怒气。 “所以对于你们而言,所谓的非理想主义,便在于牺牲一些活在人间的小小的人,来换取所谓的伟大与壮烈?” 鼠鼠的愤怒并不难理解。 因为在柳三月与陈怀风的故事里,小小的她呀,便是那个在选择里要被牺牲的人。 所以陈怀风不无哀怜地说道:“我们从不觉得这是伟大或是壮烈的事。相反,我们觉得这是悲痛的事。只是在或许将要倾覆的南衣城面前,我们无暇顾及这种情绪。一个人的牺牲与千万的人牺牲,我们无权评价孰轻孰重,但我们看着人间,便要做出取舍。” 鼠鼠沉默了下来,向着陈怀风缓缓走去,她想过逃离墓山而去。 但是对于陈怀风这样只差一步便可以踏入大道的人而言,鼠鼠这样的小妖,是逃不掉的。 所以鼠鼠向着陈怀风走去,在他身前坐了下来。 “我们应该相识很多年了。”鼠鼠轻声说道。 “是的。” “所以今日必须要杀我吗?” 陈怀风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手中的剑。 ...... 南岛一瘸一拐地来到那些长河环绕的墓山前时,人间已经很晚了。 是以满河清冷的细雨,荡漾着无数细碎的荧光。 这是南岛第二次来这里,上一次还是在万灵节的时候,那时也只是停留在人群的外围,没有真正地走到墓山下。 那些大河旁的高大楼阁浸润在细雨里,散发着幽冷的寒意。 南岛穿过寂无一人的街巷,撑着伞穿过了一座石桥,踏上了墓山的山道。 抬头往上看去,细雨迷离中,什么也不可看见。 只有无数幽绿的光芒静静地飘浮着,任由细雨洗刷着。 南岛拄着桃花剑,在那些山道上缓缓走着,两旁的无数墓碑沉寂着,与万灵节当日所见全然不同。 那时的墓山,是热烈的繁华的绚烂地。 而现在只是清冷孤寂。 这让南岛心中有着些许的不安。 并不是那些氛围让自己感觉到有危险感。 只是走在这样的环境里,难免让人会因为通感而联想起许多不好的事情。 南岛有些担心鼠鼠。 张小鱼说鼠鼠被他师兄带去了墓山。 南岛并不认识他的师兄。 所以有些忐忑。 只是终究还是要来看一下,毕竟鼠鼠也曾帮过自己几次。 南岛一面叹息着,一面艰难地爬着山道。 这里是铺了石阶的,但是或许是因为少有人来这里的缘故,山道石阶上却是有着许多的苔藓,在雨中有些湿滑,稍有不慎便可能跌落下去。 南岛一直爬了许久,才终于看见了在那块巨大的碑石之下,一个渺小的坐着的身影。 鼠鼠呢? 南岛愣了一愣,为什么那里只看见了一个人影? 南岛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拄着剑向着上面快速地走了上去。 陈怀风平静地坐在那里,膝头放着那柄没有完全入鞘的枸杞剑。 南岛匆匆走了上来,看着面前这个端坐在雨里,很是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剑宗师兄,而后目光落在了他膝头的那柄剑上。 沉默了很久,南岛才开口说道:“鼠鼠呢?” 陈怀风没有说话,只是颇有些好奇地看着南岛,看着南岛神色里的那些茫然,看着那种同样陌生却也熟悉的神情。 过了许久,陈怀风才淡淡地开口说道:“我很好奇,她想要找到柳三月,是因为柳三月的生死关乎她的生死她的劫数,你呢,南岛,你又是为了什么?” 南岛沉默地看着陈怀风,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大概,我目前还算是个好人?” 陈怀风挑了挑眉,说道:“目前还算是个好人,是什么意思?” 南岛回想起今日醒来的时候,那些梦境与残酷的现实带给他的许多痛苦,也想起了很久之前与陈鹤在听风台的那些对话。 “人往后是未知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控制住自己在一些苦痛里向下堕落的欲望——这便是这句话的意思。” “原来如此。”陈怀风若有所思的点着头。 “所以鼠鼠呢?”目前还算是好人的南岛穷追不舍的问道。 陈怀风平静地看着南岛,将膝头的剑丢了在他身前。 南岛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沉默少许,将手里的桃花剑插在泥土里,俯身捡起了那柄刻着枸杞二字的剑。 南岛看着它许久,嗅闻着上面淡淡的血腥味,而后将剑鞘架在了撑着伞的那只手臂上,缓缓地拔出了剑。 一滴滴鲜红的液体在剑身与剑鞘之间的缝隙里缓缓滴落下来。 南岛拔出了一半,而后便愣在了那里,抬头看向陈怀风。 “为什么?” 陈怀风抬手,一道剑风将那柄剑重新送回鞘中,清脆的声音让南岛不由得心中一惊。 但只是送剑入鞘而已。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因为有些故事,是不能为外人所知道的。” 南岛沉默地站在那里,许久才放下了手中的枸杞剑,静静地看着陈怀风。 “那我呢?” 陈怀风知道南岛什么意思,所以他淡淡地笑着,说道:“你不算外人。” “我不是人间剑宗的人。” “但你是人间剑宗的人。” 南岛沉默了少许,看着陈怀风缓缓说道:“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陈怀风轻声笑着说道:“我陈怀风是个贪生怕死欺软怕硬的人,你的那个剑宗比我的剑宗要更强硬更强势,倘若没人知道你来了我这里,我自然也会杀了你,但是有人知道,我便不敢杀,所以你说破了天,你也不会是外人。” 南岛沉默了很久,抬手握住了自己的桃花剑。 “如果是我自己找死的话,应该便不算吧。” 陈怀风沉默少许,看着南岛的动作,问道:“为什么?” 南岛笑了笑,说道:“因为我目前还算好人。既然是好人,便知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道理。” “我们之间有仇怨?” “鼠鼠与我之间有些恩情——虽然我在睡了一觉之后,有点想不起来是什么样的恩情了。”南岛平静地说道,“但是我觉得我应该可以替她拔剑。” 南岛话还没有说完,桃花剑便已经在裸露在细雨中。 陈怀风叹息了一声,抬手。 但没有拔剑。 而是揉了揉眉心。 “张小鱼,把这傻孢子弄走!” 陈怀风很是苦恼地说道。 一袭白衣出现在墓山上,南岛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一阵剑风裹挟着,送往了城南。 张小鱼的身影出现在了墓山之上,还没来得及嬉皮笑脸地说点什么,便被陈怀风一个爆栗敲在了脑袋上。 “你说被我带走就被我带走,把位置说出来做什么?” 张小鱼捂着头笑嘻嘻地说道:“这不是看你在墓山太无聊了嘛。” “知道无聊不知道带杯茶过来?” 陈怀风没好气的说道。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张小鱼哈哈笑着说道。 二人在夜雨墓山上看着人间许久。 “鼠鼠呢?”张小鱼问道。 “打晕送走了,这俩傻子。”陈怀风叹息了一声。 张小鱼哦了一声。 “剑上的血?” “墓山上全是老鼠。” “......”张小鱼看着陈怀风,默然无语,转头看向人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柳三月呢?”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是我杀的。” 张小鱼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化作剑光离开了墓山。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一十章 刹那冥河与苍雪与暮色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二十九日,深夜,黄粱。 幽黄山脉的泥土是黑色的。 但这不是肥沃的黑,而是贫瘠的黑。 在那些薄薄的如同被焚烧之后的留下的黑色灰烬之下没有多深,便是许多坚硬的山石。 这也是这条接着鹿鸣雪国而来直到南端滑落向无尽深洋的浩瀚山脉从无人烟的原因。 只有千年前妖族被人间驱逐,被迫向南而去,最终栖身于山脉南端,才让这片跨越了大半个人间的山脉多了一些世人活动的痕迹。 时至今日,依旧不少妖族会在某些日子里,艰难地爬上这座山脉,从那条被称为冥河尾巴的秋水往上而去,带着许多人间的泥土,去祭奠当年死在山里的许多妖族。 他们把秋水之上的那一段幽黄山脉称作祖地。 当然,更多的妖族喜欢将磨剑崖称为妖族祖地。 不止是因为当代崖主秋水便是一只来自南楚秋水的妖,更是因为人间第一只妖,便是出现在磨剑崖上,是曾经的青衣八弟子,人们称之为妖祖。 虽然磨剑崖的这两代大妖崖主,其实与人间妖族毫无关系。 妖祖是磨剑崖某代崖主佩剑化妖。 而秋水其实严格算起来,只能是半妖,甚至未必有人间剑宗丛刃身上的妖力浑厚。 因为她的诞生,来自妖祖的某个诡异的猜想。 这才让这个原本是磨剑崖前代崖主红衣的女儿,从根正苗红的白衣后人,变成了一代大妖。 当然,在那一片夜色里向着越来越多积雪的山脉顶端而去的这个大妖并没有将幽黄山脉当成祖地的想法。 他也不是认那处东海剑崖为祖地的妖。 他的祖地在黄粱谣风。 是某座青山某小镇。 镇上有个书院,叫悬薜院。 那是人间第一座悬薜院。 那就是他的祖地。 所以这个在夜色黑土白雪里走着的大妖,自然便是卿相。 悬薜院当代院长卿相,痛饮美酒的卿相,白衣卿相的卿相。 只是很可惜的是,白衣卿相在今日看起来并不能用于形容他。 因为卿相有些狼狈。 身为整个人间都颇负盛名的当代悬薜院院长,在此刻显得有些狼狈。 一身白衣之上满是斑点一般的血迹,譬如大雪红梅盛放一般。 卿相自己也没有想到,那日离开南衣城越过大泽来到黄粱之后,还没有找到那些说看见了鬼的人,便被从黄粱四处而来的六大灵巫合力围杀。 最为讽刺的是,六个灵巫里,有五个曾是悬薜院的门生。 卿相再被追杀了许久之后,堪堪逃出生天,不免也有些庆幸。 庆幸悬薜院虽然什么人都教,什么东西都教,但是终究不如那些来自南楚的巫师们那般精通。 这要是来的是六个正儿八经的兼修鬼术的南楚灵巫,给卿相三条命他也跑不掉。 卿相虽然没有看见鬼。 但是当他看见六大灵巫的时候,他便知道,那个很多年前曾经存在过的山鬼,确实重新回到了人间。 否则整个黄粱不会这般大动干戈,想要将他卿相伏杀。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信仰归属问题。 悬薜院遍布半个人间,那半个人间就是黄粱。 发展了一千年的悬薜院,早就与隐没的巫鬼神教一般,成为黄粱的两大信仰支柱。 巫鬼神教想要重新出现在人间,自然不会允许这片大地上拥有第二种信仰。 只要卿相一死,整个黄粱的悬薜院就会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 但是很可惜的是,他们依旧低估了这个活了一千年,修槐安大道的人间大妖的实力。 卿相的玉冠已经被打碎了,甚至连神海里面都是一片混乱,那片原本充斥着道韵的道海,在此时却是多了无数的黑色暗潮涌动着,尝试撕裂这片浩大的神海,那是被侵入的巫鬼之力。 但是那以唯一个南楚巫曲岭为首的六大灵巫,却是被卿相硬生生掐死了两个。 书生也是和道人一般衣袍飘飘的存在。 但是书生的拳头也未尝不硬——更何况是一个浑身妖力的千年大妖。 卿相披散着长发在幽黄山脉里气喘吁吁地走着,却是有些可惜。 可惜山里没有酒。 不然他能打十个。 对于一个被陈怀风逼逼叨叨之后,去医馆查出了酒疸的人间大妖,自然有酒和无酒是两种战斗力。 卿相一面叹息着,一面向着幽黄山脉更深处走去。 如果说哪里最适合藏人,那么自然是幽黄山脉,这条人间只知道流淌着冥河,但是从未见过极西面是什么的山脉,哪怕是越行之术,也很难在这里面某个确切位置找到一个人。 卿相走在黑土白雪的群山之中,自然不用担心会被那剩下的四个人追上。 悬薜院也不会鬼术越行。 所以倘若他们真的想追,也只有曲岭一个人能够追上来。 但是对于卿相这样的人而言,哪怕伤势很重,只有曲岭一个人也是不够的。 卿相攀援着积雪的山石走了一阵,捂着嘴唇剧烈的咳嗽着,而后在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一身妖力扩散开来,覆盖了附近十里的山崖丛林,这才闭目进入了神海之中。 对于走道门之路的人而言,入道出关之后,便是成道,成道境修道果,道果六境一一越过,当那棵成长成为参天大树的道树之上,第一个道果开始落入道海之中,化作庞大的道元,此时便是入了小道境。 待到万千道果尽数成熟掉落。 便是大道。 有人天地根很大,所以道果极多,入大道之后,道海自然远胜于旁人。 有人天地根不够,所以道果数量一般,甚至不足以填满道海,自然便入不了大道。 卿相的天地根一般。 天生妖族的天地根都一般。 大道恒常,自然不可能授予远超世人的寿数,还给予更多的眷顾。 所以卿相的那片初始道海,放眼整个修行界之中,并不算大。 但是如果有人能够活一千年,那么他的道海终究也会慢慢扩大。 只是卿相的这片道海里,此时却是弥漫着无数的巫鬼之力,自道海边缘开始,向着道海深处侵蚀而去。 看起来很是丑陋,就像是被人拿了某种黑色浓稠的物质在海边泼洒了一大片一样。 卿相行走在辽广的道海边缘,皱着眉头一路行走而去,那枚常年悬挂在腰间,世人往往以为是装饰物的悬薜玉却也是漂浮在卿相身周,散发着莹莹绿光,看起来颇为不凡的模样。 卿相沿着道海走了好一阵,才在一处巫鬼之力最为浓郁的地方停了下来,抬眼看向神海最中央那棵已经落尽了道果的却依旧葱葱郁郁的庞大道树——那里是整个神海的根基所在。 亦即谷神。 谷神不死,自然用之不勤。 但如果谷神死了呢? 那些侵入神海的巫鬼之力的目标便是那里。 曲岭是南楚灵巫的身份,是卿相在激战之中才仓皇发现的。 彼时六大灵巫携手而来,在幽黄山脉边缘悍然发动袭击。 卿相原本并没有在意——大概是在南衣城待久了,也沾染上了槐安面对黄粱的那种沿袭已久的傲气。 所以在一开始,卿相并没有注意到,在那个六个灵巫里,有一个的巫术起手式远比其他人繁琐冗长。 所以当曲岭的双手托着一条大河,将整个人间拖入一片冥国之中的时候,卿相才意识到这个人是精修鬼术的南楚灵巫。 那是鬼术绝学,刹那冥国。 一身巫鬼之力越是浑厚,所能唤来的冥国也便越大。 当年槐帝一己之力大战世人,召唤出的冥河之国直接覆盖了半个人间。 曲岭的刹那冥河虽然不如槐帝那般横绝天地,但是这是在幽黄山脉边缘施展的鬼术,本身便极为接近冥河,却也是让目光所见,尽皆鬼花招摇。 卿相便是在那个时候中的招。 那条让人间倒悬的冥河之中浩荡巫鬼之力,直接越过了诸般巫术,直奔卿相神海而去。 倘若卿相会道门九字真言,自然便不惧这冥河侵入神海。 可惜卿相不会。 卿相与丛刃关系虽然好,但是丛刃所会的九字真言,也不过半吊子的存在,自然不好意思拿出来教人。 好在卿相好歹也是道门大修,千年道元倒也浑厚,这才没有留下一个轻敌大意耻辱死去的下酒小故事。 一面护住神海,一面撞破冥河,而后一拳一个,转身化作道风遁入了幽黄山脉深处。 一直至此。 卿相此时看着一片狼藉的神海,面色倒是颇为愁苦。 那些神海道元之中侵入的巫鬼之力正在向着道树的根基而去。 倘若任由它们便这般侵蚀掉那些道树扎根于海底的根基,就算是侥幸存活,也等于半个残废了。 大道根基自然不能毁。 卿相目光难得坚毅起来,在道海边缘坐了下来,身周妖力与道元一并涌动,整个神海之中的极深处,似乎有些微鸣声传来。 继而长风跨越整个神海,万千道元自道海中飞出,化作道果,倒飞向那棵道树之上。 万般痛苦,自然莫过于重新来过。 卿相便是要重新来过。 随着那些道果的重新汇聚,整个道海的宽度都疯狂地收缩着。 而卿相的神魂本体,却是不断地拔高,直到道海化作了一片水洼。 卿相的神魂此时却是因为过于庞大,而变得无比虚幻。 而后他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那棵根须之上已经缠绕上了丝丝缕缕黑气的道树,神魂之上无数伤口裂开,身后隐隐有一对羽翼浮现,只是整个神魂都是虚无缥缈的状态,那对羽翼自然也是很难看清。 此时的卿相,已经不是道门大修卿相,只是人间大妖卿相。 卿相神魂裂开,无比狰狞,却是直接将那棵道树从道海中一把拔出。 神海之中万千惊雷。 那些来自于自我境界倒退而逸散的道元,却是化作了一场暴雨,狂暴地冲刷在了整个神海之中。 随着道树在道海中被拔出,那些极为难缠的巫鬼之力却是终于暴露了出来,化作万千黑色游鱼,向着神海四处仓皇地游荡而去。 卿相手握自己的大道根基之树,倒有些剑宗之人执剑的意味,庞大的神魂在这场大道冷雨里追逐着那些游鱼而去,握树如剑,一剑剑劈落下去。 作为丛刃千年好友,卿相对于剑道自然也是略懂略懂。 于是在神海中,略懂略懂的卿相提着道树,一路沉默地杀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卿相终于找到了最后一尾游鱼的所在,提着树砸了下去。 游鱼化作巫鬼之力,缓缓弥散。 卿相终于松了一口气,在渐渐平息的暴雨里,走回了那处缓缓汇聚的水洼边,将道树随意地丢了进去。 方才提着道树的时候,有不少道果被摇落下来,不知道了落到了神海的那个角落去了。 卿相也懒得再去找寻,看看歪歪斜斜地插在道海里的道树,卿相叹息了一声,正要坐下来休息片刻,忽然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重新回到最后一尾游鱼死去的地方。 卿相看着地上那个颇为繁复的巫痕,却是神色一变。 这个巫痕并没有杀伤力。 但是它却是巫鬼之术之中,最为玄妙的存在。 鬼术越行的独有纹路。 卿相之所以选择前往幽黄山脉深处,自然便是因为世人极少踏足其中。 自然也便缺少了越行之术的落点。 但是很显然,现在,落点有了。 卿相意识回归本体。 夜色苍山白雪之中,远远地,有个双手拢在袖子里的人影正在缓缓凝实。 南楚灵巫。 曲岭。 卿相看着那个笼着袖子缓缓向自己走来的老人,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终于能够理解明天心当年将整个黄粱的巫师杀得不敢冒头的做法了。” “为什么?” 曲岭颇为好奇地问道。 “因为你们这些人,确实很烦人。” 卿相的话音缓缓砸落在黑土之中。 与此同时,卿相的拳头也砸向了那个南楚灵巫。 卿相的境界虽然跌落至小道境,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休养才能回到大道境,但是卿相自然不止是大道之修。 人间千年大妖的拳头,当然极为有力。 也极具画面感。 所以穿着一身繁复纹饰巫袍的曲岭,看着白衣书生衣袖翻飞之下,那只青筋虬结颇富力学美感的手臂,也是没有丝毫的大意。 身形虚化,有落点印在白雪山崖之上,而后曲岭的身影缓缓落下。 卿相一拳砸了个空。 但是卿相并不意外。 曲岭选择远离自己,这也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什么? 在卿相的拳头收回之后,曲岭原本所站立的地方,又有一道巫痕落点。 第二个南楚灵巫。 忱奴。 原本应当在云梦大泽边的忱奴却是不知何时,选择了来到幽黄山脉之中。 卿相轻声笑着,看着一上一下的两大南楚灵巫。 “原来不止一个。” 忱奴平静地说道:“落点有了,那么自然不止一个,可能有三个,也可能有四个。” “五个如何?” “五个没有了。”忱奴这句话倒是很诚恳,“包括我们在内,只有四个南楚灵巫出来了,有些人对着槐安跪久了,站不起来了,我们能够理解。” “日后自然会算账的。”说这句的是曲岭。 “不,不需要日后算账。”忱奴平静地说道,“说到底,他们只是跪下去了,但是依旧是我们的同袍。只要他们看见了希望,自然便会追随我们而来。” 卿相一袭血梅白衣立于黑土山崖之上,轻声说道:“让我来猜猜你后面的话——他们不一样,他们依旧是同袍,但我卿相不是。” “是的。”忱奴点了点头。“你是生于古楚大地的叛徒。” 卿相点点头说道:“很有道理,所以你的巫术准备好了吗?” 忱奴沉默了少许,说道:“确实还差一点。” 差一点自然便差很多。 这也便是南楚巫虽然实力强劲,却依旧被世人所忽视的原因。 很多年前大道初生的时候,也是需要念着一道长长的道诀。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找到了更为快速的方式。 那便是沟通神海,留下道术种子,只念关键字眼来引动。 譬如出生入死,譬如小国寡民。 没办法。 很多年前,函谷观天下第一的时候,人间便是这样打架的,但是后来磨剑崖的崛起,剑意之修大行其道。 你还在磨磨蹭蹭地念着道诀,别人的剑已经到了你的脸上了。 那怎么能行呢? 所以大人,时代变了。 从礼神时代里走出的磨磨唧唧的南楚巫,被卿相一拳轰在了脸颊上。 老人家忱奴虽然年老体衰,但是体内巫河之中流淌的澎湃巫鬼之力,倒也不至于让他像卿相的院里走出来的灵巫一样,被一拳打掉了脑袋——卿相也不是当时的卿相。 只是终究有些丢脸。 以为自己是在磨磨蹭蹭拖时间,结果人家早就看出来了,还附赠了一套换牙套餐。 忱奴滚向一旁,双手终于从巫袍里伸了出来。 远古时候,人间饱受饥寒之苦。 于是便开始礼神。 乞求庇佑,谋求福祉。 最先求的,自然是火。 但忱奴手里所捧的不是火。 而是雪。 乞求的是火。 所拥有的自然是饥寒之雪。 巫术·苍雪。 夜色幽黄山脉之下,忽然漫天大雪。 风雪之中,遍布杀意。 卿相抬头看向那片大雪,又看向另一处山崖之上的曲岭。 他手里捧着的是什么? 是一片暮色。 暮色里曾经有远古先民伏地乞求的哀痛。 那些过往在这些礼神的巫术之中,被一一留存了下来。 卿相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神河选择放任黄粱自流了。 但暮色苍雪,没有给卿相感叹的时间。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一十一章 长短剑与我叫丛刃 陈怀风坐在墓山之巅,仰望着那块同归碑。 被张小鱼送来的短暂热闹又离开了,于是只好无趣地看着夜色。 深夜里似乎有些寒意。 是从南方吹来的风。 还带着一些幽黄山脉的贫瘠的气息。 陈怀风转头看向南方。 大雾已经很淡了,夜色里隐隐能够看见一些高山。 但越过八百里大泽,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陈怀风吸了一口气,拔出了枸杞剑,有剑火燃起,驱散了那些寒意。 今晚的彼岸人间,又有什么故事在偷偷发生? 陈怀风皱眉想着。 转头看向北方。 不止是道门,连流云剑宗与磨剑崖都是毫无动静。 陈怀风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些阴暗的想法。 譬如人间剑宗这些年混得太过于风生水起。 于是修行界打算敲打敲打。 但凡北方修行界能够有一丁点的动静。 陈怀风都不会选择杀死柳三月。 可惜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于是沉默地坐在墓山之上,孤独地怀抱着那一道白风雨留给他的半帘风雨。 ...... 东海。 高崖之下的某处清溪边,有个短发向着两边梳开,扎着绑腿抱着剑的黑衣年轻人正在夜色里生无可恋地躺着。 在他的一旁,还有一只瑟瑟缩缩的小翠鸟。 故事要从三月二十九日,也便是今日的下午说起。 因为跟丢了天涯剑宗的人,同时也没有找到南岛的踪影,四破剑程露为了防止磨剑崖秋后算账,便选择自行前来东海,打算受一剑。 本来故事是简简单单的。 但是问题来了。 来的时候程露在路上看见了一只小妖,也是要来东海,便带着她一起过来。 万万没想到,她是要去东海送信。 还是要送给磨剑崖的。 程露哪怕到了这里,也觉得没有什么。 反正送信就送信嘛,哪怕她送的信里是要骂秋水一顿,也和他没有关系,秋水师叔自然不会因为他捎了小翠鸟一程,就迁怒于他。 直到艰难的爬剑梯上崖,在崖间青竹居中见到了秋溪儿。 程露将故事的来来去去与秋溪儿说了一遍。 秋溪儿原本面无表情,也没有打算责怪程露。 程露本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那只小翠鸟要送信的故事。 剑梯之上遍布剑意,青青这种小妖一旦踏足,走不了多远便会被剑意杀死。 所以程露便好心地将她放在了自己的袖子里。 此时突然想了起来,还庆幸还好自己没忘了,于是把小翠鸟青青拿了出来。 青青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冷清的女子,也有些发怵,但是想着自己好友鼠鼠的托付,还是小心翼翼地把信递了过去。 程露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啊。 你丫送个信怎么这么怂? 于是把青青拉到一旁,小声地问她,里面写了什么东西。 等到青青扭扭捏捏地说出来后。 程露便知道自己完了。 你丫送的是情书你怎么不早说? 程露拔腿便要跑。 然而身后却是传来了一声拔剑的声音。 回头一看,秋溪儿果然捏着信纸,随手从一旁取了一柄剑,面无表情地看着程露。 ——师弟不是想请剑吗? 程露面色难堪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一旁的青青。 ——有外人在,同为当代三剑,给个面子行不行? 秋溪儿没有说话,只是执剑而立。 然后程露便被秋溪儿当着青青的面狠狠地揍了一顿。 打得那叫一个惨啊。 青青都在旁边唏嘘不止。 好在秋溪儿打完之后,便将二人一齐丢下了剑崖。 不然程露被打得神志不清,青青一只小妖,都不知道怎么下去。 然后便是清溪边的故事——程露在溪边趴着,哼哼唧唧了一下午。 青青倒没有把程露一个人丢在这里,毕竟貌似因为自己送的那封信的原因,程露才会挨了这一顿打。 二人倒是研究了一下午信的内容。 倒是简单,只是两句话。 一句是先生我想你了,还有个错别字,也不知道哪个文盲写的,把想写成了相。 第二句就是,先生如果我没死的话,记得等我。 所以到底是哪句话让程露挨了这顿打? 二人研究许久,觉得是第一句。 这是青青得出的结论。 因为写的是相不是想。 少了个心。 也便是说,秋溪儿认为写信的人不是用心想的。 所以生气了。 程露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但是打已经挨了,就算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了。 程露决定找到送信的人,把这顿打还回去,于是又问了青青,是谁送的这封信。 青青歪着头想了半天,才从当时鼠鼠叽叽歪歪的一通话里,想起来那个名字。 南岛。 程露当时就愣在了那里。 怎么他妈绕来绕去,还是你小子惹得祸? 程露越想越气,在夜色溪边爬了起来,拿起自己的剑一面捂着屁股,一面向着南方而去。 青青在原地想了许久,还是跟了上去,自己也要回去找鼠鼠汇报情况。 于是二人在夜色里沿着清溪远去。 剑崖青竹居中。 秋溪儿沉默地站在夜色里。 南衣城是细雨人间。 但是东海没有,只是无尽的海风缓缓吹拂着这座高崖。 也没有月色清冷。 只是幽幽微光的沉默。 当然不是辽阔的海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从身后走来,与秋溪儿一同站在了那条缓缓淌过青竹居的清溪边。 溪中倒映着两个身影。 一个一袭白裙,神色清冷疏离,剑形的木簪挽着简单的发鬟。 一个一身橘衣,目光平静宁和,却是一瀑白发。 倘若除却那些外在的气质与妆容,二人自然极为相似的。 所以那个在夜色里走来的,自然便是磨剑崖当代崖主。 秋水。 一个垂垂老矣的人间大妖。 “你当初的想法是什么?” 秋水在溪边坐了下来,低头看着溪水中的倒影,轻声说道。 秋溪儿沉默许久,缓缓说道:“我只是觉得,他比我更适合坐在浊剑台上。” 秋水轻声叹息着,说道:“所以少年的情思是可以利用的,也是最容易被利用的。” “但这样究竟是好是坏,我也不知道。”秋溪儿平静地看着夜色。 夜色里是人间。 东海畔的人间,向来是整个槐安东部最为热闹的。 许多的大大小小的剑派与人间镇落环绕着这座高崖扩散而去,站在高崖之上看去,那些人间灯火,有若繁花遍地。 磨剑崖三千多丈剑意之梯,向来是人间最适合淬炼剑意的地方。 但世人往往止步千丈之下。 所以人间的热闹是人间的。 这处世人需要抬头仰望的高崖,永远是人间最为孤寂冷清的地方。 秋水坐在溪边,亦是抬头看着那片人间。 “是好是坏,并不重要,是真是假,才是重要的。” 秋溪儿沉默少许,说道:“为什么?” “坐在高处的人,问心无愧,才能坐得稳当。”秋水平静地说道。“否则夜风凄冷,自己内心的鬼都不得安宁,又如何能够看得住人间?” 秋溪儿沉默了下来。 所以自己究竟是问心无愧还是问心有愧? 她也不知道。 秋水也没有再说什么,二人一同看着人间,而后目光越过万千青山,落向了槐安南方。 那里有片大泽,起了大雾。 崖上的人很久之前便看见了。 但是她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山鬼瑶姬,应当已经离开大泽了。”秋溪儿缓缓说道。 “无事,不用看她。” 秋水回答得很平静。 “巫鬼神教呢?” “也不用去看。” “南衣城的事呢?” “什么都不用去看。” 秋溪儿沉默下来,看着安静地坐在溪边的秋水。 “那么我们需要看什么?” 秋水回头看向隐没在夜色云雾里的崖顶浊剑台,平静地说道:“我们什么都不用看。” “为什么?” 秋水低下头来,像是想起了很多过往的故事,长久地沉默着。 一直到人间灯火渐渐寥落。 “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看,便是对人间最好的结果。”秋水轻声说道,“曾经有人看天,于是天破了,曾经有人看冥河,于是冥河被打碎了。人间千百年的乱世,都远远比不上磨剑崖带给人间的伤害分毫。” 秋溪儿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自己的母亲说的是哪些人。 在剑崖上说这些名字。 整个人间都会想起一些惨痛的故事。 所以人间将剑宗的最后一境,叫做坐守人间。 或许对于人间而言,磨剑崖的人,只要能够安安分分地坐在浊剑台上,便是对人间最好的守护了,而后才是如谢先生所说那般,令人间粉饰罪恶,自藏暗流。 秋水却是轻声笑了起来,起身拖曳着一瀑白发,向着那处人间最高的崖顶而去。 “所以我有时候很庆幸,我是一个天赋一般的人,我的上限便在那里,人间不会因为想着我哪天疯了怎么办而终日惴惴不安。” “但你不一样,清溪,你所选的那个少年也不一样。”秋水站在竹林山道里,回头看着溪边沉默的秋溪儿。“你们可能会走得很高很远,万事且须千万思虑。” 秋溪儿静静地听着,却是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磨剑崖最为惊艳绝伦的那一剑,叫做人间一线。 人间千秋,决于一念而悬于一线。 是谓人间一线。 所以磨剑崖未曾收徒已经千年了。 ...... 陈怀风所不能理解的事,人间诸多大修都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哪怕秋水高居浊剑台看见了一切,磨剑崖都不会有着任何动静。 卿相自然不会像陈怀风那样将故事的转机寄托于忽有一剑来这种事。 就像张小鱼所说的那样,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自己的牌桌自己掀。 暮色照雪,自然人间辉煌。 所以卿相感觉到有无比灼热的光芒刺在了自己的身上,那身开满了血色梅花的白衣沾染着暮色,像是被余晖点燃了一般,于是像火一样燃烧了起来。但是置身于巫火之中的卿相,却没有任何暖意。 黑山白雪,无尽的寒意吹袭入骨,无数苍雪吹来,在卿相身上留下道道深刻的伤口,于是一身妖力都开始凝滞,置身其中的卿相尝试握了握拳头,只是书生有力的拳头都开始变得绵软无力。 是饥饿,是寒冷,是活到了如今的人们,在血脉里留存下来的先辈们的恐惧。 卿相开始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于是在恍惚向前踉踉跄跄地走着,似乎在不远的前方,有着足以温暖一切的火堆。 有人们披着野兽的皮毛,在一旁跳跃着。 但往前不是火堆。 是暮色里的一轮残阳。 还有两个闭着眼睛,十指交错着诡异的手势,维持着巫诀的南楚灵巫。 卿相走在那片暮色苍雪里,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奋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是所见越来越模糊,身前的温度越来越高。 是火! 卿相的耳边似乎有着一个惊喜的声音。 是远古先民们行走在漆黑寒夜里,遇见某团野火时的欢呼。 于是奔走相告,欢涌而去。 要扑上去,拥抱那些烈火。 才能驱散一切的夜色与饥寒。 站在风雪暮色里的卿相伸出了双手。 那片苍雪暮色最为致命的杀招便在身前,是一轮残阳,充斥着巫鬼之力,足以融化一个大道之修的残阳。 然而卿相却没有拥抱上去,在那一瞬间,有一枚玉佩从腰间脱落,悬停在了那些暮色与苍雪之中。 忱奴与曲岭心中一惊,却是齐齐睁开了眼睛。 那枚青色的玉佩散发着阵阵青红二色的光芒。 而卿相一把握住了那枚玉佩,眼中混沌尽皆褪去,化作一片清明。 玉佩之上的光芒迅速地扩张开来,而后化作无数剑意,在卿相手中攀援而出,化作了一柄青身红柄的剔透之剑。 红浸珊瑚短。 青悬薜荔长。 卿相平静地举剑竖于胸前,而后一剑刺出。 暮色苍山白雪之间,有青红二色闪过。 人间忽有一剑来。 是卿相自己的剑。 曲岭低头看着自己心口的那柄穿体而过的剑,还有站在自己身前神色平静的书生,似乎有些不解。 “为什么不是忱奴?” 卿相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因为你我的仇怨更大一些。” 曲岭沉默少许,说道:“是的。” 在幽黄山脉边缘,那一道刹那冥河,是曲岭用的,而不是忱奴。 在卿相拔剑而出的时候,曲岭身周无数巫鬼之力涌来,似乎尝试再度偷袭卿相的神海。 但是已经上过一次当的卿相,自然不会犯如此愚蠢的错误,抬手一剑,斩尽巫鬼。 曲岭遗憾地在山崖之上坠落下去。 卿相回头看着先前那一片雪地。 忱奴已经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幽黄山脉。 卿相转回头,看着快速坠落下去的那道身影,平静地擦拭着剑上的血迹。 而后低声咳嗽着,唇角有着大片的血色,于是干脆在山崖边缘坐了下来。 来自巫术的暮色正在缓缓褪去。 就像人间暮色仓皇而去,于是夜穹覆盖而来的某日傍晚一样。 卿相低头看着手中的剑,轻声笑着,却又有些惭愧。 卿相的剑用的当然不怎么样,但那是相对于丛刃这种天下三剑而言。 但他惭愧的不是因为这个。 而是手中那柄剑的光芒相比于最开始,已经弱了许多,于是很多原本属于这柄剑的模样现了出来。 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 剑是青红二色的,红色来自磨剑崖千年前的某个剑修。 青色来自于悬薜院的某个书生。 所以剑名,长短。 “原来我活了一千年,最后还是要仰仗您二位的光。” 卿相叹息着说道,轻轻擦拭着剑身,玲珑剔透的剑身之上,光芒正在缓缓消退,直到再度化作了一枚玉佩的模样。 卿相将玉佩重新悬到了腰间,越过重重雪山,看向云雾之外的黄粱某处。 那里是谣风。 也是悬薜院总院的所在。 “说起来确实惭愧,您都死了一千年了,都还不得安息。”卿相无奈地笑着,似乎又想起了某个真正的书生。 “有人要刨您的坟地,有人要抢您的家业——说起来虽然不雅,但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卿相低头看着腰间的那枚玉佩,歪着头想了半天,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嗯,当然不止是逃出去就算成功。”卿相轻声笑着。 “而是,说,我会守住悬薜院的一切。” 卿相说着,自己都觉得脸红起来。 活了一千年了,还自顾自地在无人的山崖顶端说着奇怪的话,未免过于羞耻。 卿相嘿嘿笑着,摸了摸耳根。 还好没人看到。 卿相如是想着。 然而身后却传来了一个轻缓的脚步声。 卿相愣了愣,转回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踩在山崖积雪里的赤足。 抬起头。 便看见了那个一身黑色长裙斜撑着一柄枫色的伞的女子。 卿相快速地转回头来,口中念念有词。 “他娘的,肯定是错觉。” “一定是错觉。” 卿相低声咕哝了一阵,犹豫了许久,打算再回头看看。 “妈的,一定要是错觉啊!” 卿相再度转回头。 黑色衣裙的女子已经走到了崖边,一双赤足沾了许多幽黄山脉贫瘠的黑土,踩住了卿相的白衣一角。 “你叫卿相?” 黑裙女子的声音温柔地落在山崖积雪里。 卿相愣了很久,被风雪吹了一千年的老耳根一片绯红,想着方才说过的那些羞耻的话语,疯狂地摇着头。 “不,我叫丛刃。”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唯物主义卿白衣 地戍城关外,云梦大泽边。 公子无悲与众人依旧坐在那座低矮的青山上等待着。 有道巫痕落点在几人中间出现,而后有个身影在那里迅速凝实。 三大灵巫一同看了过去,却见原先在得到了那个巫痕落点之后,兴致冲冲而去的忱奴面色有些苍白地回到了大泽边。 公子无悲轻笑一声,说道:“看来您老人家的行动不是很顺利。” 忱奴看了一眼公子无悲,似乎想要反驳什么,只是张了张嘴,发现脸有些肿,默然无语地转过身去在一旁坐了下来。 “曲岭呢?” 叔禾看着忱奴,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死了。”忱奴低声说道。 原本闭目静坐的明蜉蝣睁开眼,看了忱奴一眼,又重新闭上眼,什么也没有说。 公子无悲却是惊咦了一声,看着忱奴古怪地说道:“怎么死的?” 忱奴沉默了少许,说道:“卿相那老王八蛋会用剑。” 明蜉蝣闭着眼睛平静地说道:“他与丛刃相交千年,会用剑并不奇怪,而且你们要想一想,悬薜院的第一任院长是什么人。” 三人都是沉默下来。 青悬薜自然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书生。 但是一个从未踏上过修行之道的书生,却能够拔出那柄青衣开天,他的学生会用剑,想来也不是那么奇怪了。 忱奴沉默了少许,看向明蜉蝣问道:“所以那柄青红二色的剑?”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应当便是红浸珊的臂骨与青悬薜的腿骨。” 公子无悲轻声笑着说道:“看来那个书生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 “能够让悬薜院遍布整个黄粱,手软的人自然做不来。他卿相这些年确实谦逊了很多,但那是因为他要进行下一个千年布局,在槐安那样的地方,他自然要守节一点。” 公子无悲看向一旁除了方才忱奴回来的时候睁了一下眼,此后便一直闭着眼的明蜉蝣。 “前辈知道的这么多,而且还姓明,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前辈与千年前杀的整个黄粱巫鬼大修不敢冒头的明天心有什么关系。” 明蜉蝣睁开眼,看着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你猜对了,确实有关系。” “什么关系?” 明蜉蝣看着大泽之上的那片夜色,缓缓说道:“当年明天心就是拿我们这一族开的刀。” 叔禾与忱奴面面相觑。 公子无悲却是笑了起来,说道:“原来如此。” 明蜉蝣轻笑了一声,站了起来,面朝大泽,轻声说道:“说个笑话而已,故事如何,已是千年,明天心千年前便化作冥河野鬼了,又何必再去想这种陈年往事?” 公子无悲三人都是神色一肃。 明蜉蝣便是此次巫鬼道的统领之人。 这个出身于南拓的灵巫,在以往的数十年里,人间从未听闻过他的名字。 然而大泽风起的故事伊始,他便用实力征服了众人。 是以当明蜉蝣说到这里的时候,众人便明白了接下来的故事。 陈年往事,自然不重要了。 “大雾要散了吗?” 叔禾双手拢在袖子里,颇为期待地看向大泽那边。 明蜉蝣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还没有,但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叔禾愣了愣,说道:“为什么?” 明蜉蝣看向一旁的忱奴。 “曲岭的死已经给了我们足够的警示。”明蜉蝣平静地说道,“一个屈居于三剑三观之下的卿相,都需要我们付出如此大的精力与代价,倘若丛刃归来,我们只会付出更为惨痛的损失。” 明蜉蝣转头看向幽黄山脉,公子无悲三人都是不知道他这一眼是在看什么。 “向神女大人告知我们的诚意,她才会坚定地归来,庇佑古楚大地的子民!” 明蜉蝣将目光从那片高大幽深的群山之上收了回来,看向忱奴,缓缓说道:“准备祭礼,奉请神女垂怜。” 忱奴听到这句话,先是怔了一怔,而后沉默下来,似乎无比犹豫。 明蜉蝣看了忱奴许久,目光移向一旁的叔禾,后者亦是沉默着。 公子无悲在一旁轻声说道:“我来吧。” 明蜉蝣点了点头。 公子无悲看着前方那片大泽,平静地走下青山去。 明蜉蝣长久地看着前方的人间,目光深沉,似乎有着许多的光芒在闪动着,但那不是情绪。 只是孤寂的沉默的大泽边缓缓燃起的无数篝火。 忱奴与叔禾都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青山上,看着大泽,看着那些跃动的逐渐狂热的烈火。 这不是他们选择沉默选择拒绝的理由。 黄粱自古至今,依旧保存着礼神的传统。 只是无数代人间过去,那些祭礼早已经只剩下了神秘的躯壳,那些蛮荒的狂野的血腥的仪式,很多年前便已经被抛弃。 但明蜉蝣选择了古礼。 这才是他们沉默的缘由。 所以公子无悲去了青山之后的的戍城关。 那里是为神女献上的诚意。 人间似乎响起了悠远绵长的颂唱声。 忱奴忽然有些不忍心听下去。 所以他在青山上坐了下来,沉默地封闭了五识。 ...... 卿相当然不会是丛刃。 哪怕他一身白衣坐在崖边,尽力扩散着拙劣的剑意,甚至还模仿着丛刃做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也终究不是丛刃。 所以神女瑶姬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卿相尝试了许久,终于颓然地放弃了嫁祸给丛刃的想法,在崖边撑着手很是诚挚地笑着说道:“好吧,我就是卿相,但是方才那些话,我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的有这种愚蠢的想法。” “你方才说的什么话?” 卿相听到这一句,愣了一愣,回头看向瑶姬,后者却是站在伞下很是认真地看着他,似乎真的没有听到卿相说的那些话一样。 卿相转回头来看着山崖下面,喜笑颜开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一些随口的牢骚罢了。” 瑶姬没有问下去,只是撑着伞在卿相身旁,轻声说道:“你是在看人间吗?” 卿相摇着头说道:“这烂怂人间有啥好看的,还不如姑娘你的脚好看.....” 瑶姬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踩着黑土的赤足,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踩在卿相的白衣上,但是见卿相没有在意的意思,也便没有挪开,只是轻声说道:“你叫我姑娘?” 卿相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不然叫闺女?” 瑶姬抬头看着人间轻笑着,说道:“你来黄粱,不正是因为听说有人看见了我吗?” 卿相眼神清澈地看着瑶姬,说道:“我承认,我一开始是存了贪图你的美色的心思,才和你搭话的,但是你不能因为我的热情,就觉得我是特意为你而来的,这样不好,我在人间可忙了,如果不是凑巧出现在这里,你估计也遇不上我。” 卿相一面说着,一面抬头看着夜色,撑着山崖边缘站了起来,很是文雅地行了一礼,说道:“对了,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了。” 卿相说着,转过身去,身周妖力卷动,便要离开这片山崖。 瑶姬平静地伸手,一把揪住了卿相的白衣后领。 “坐下。” 瑶姬的声音无比温软,然而落在山崖间,却是如同天地之音一般,重重地落在了卿相心头。 “姑娘,强扭的瓜不甜.......” 卿相的话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在山崖边坐了下来。 瑶姬这才收回了那一只弥漫着冥河之力的手。 卿相坐在山崖边,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是的,我是在看人间,神女大人。” 瑶姬斜撑着伞,却是同样在崖边坐了下来,那双沾了不少黑色雪泥的赤足便垂在山崖边,慢悠悠地晃动着。 这倒让卿相觉得自己那句姑娘没有叫错。 只是这是谁家可爱俏皮偏偏又喜欢装成熟的姑娘啊,能不能有人来管一管啊! 卿相在心里叹息着。 “我先前见过你们人间一个叫柳三月的人。”瑶姬并没有在意卿相的沉默是在想着什么古怪的东西。 “啊,柳三月啊,我知道,三十年前我还和他喝过茶打过牌呢!” 卿相点着头煞有介事地说道。 卿相说着便觉得不对劲,转头一看,只见瑶姬静静地看着他,卿相怂了怂,讪讪地说道:“是吗,那后来呢?” 瑶姬这才转回头去,目光坠落向人间某处,看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后来?后来他被他所热爱的人间杀死了。” 卿相自然是知道柳三月的,当年还动过把柳三月招来悬薜院修行三年再送回去的心思,毕竟日后也可以为悬薜院镀镀金,只可惜白玉谣这小丫头打死不肯放人。此时蓦然听到柳三月死了的消息,卿相却也是愣了一愣,想了许久,联系到柳三月应当是见过瑶姬一面,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看来是人间剑宗干的。” 卿相颇有些唏嘘地说道。 “人间剑宗?”瑶姬歪着头在伞下想了许久,“你说的是大泽过去那座城里的那个剑宗吗?” “是的,他们的宗主就叫丛刃,改日您可以去和他比划比划。” 卿相向来擅长拱火和坑丛刃。 瑶姬没有理会卿相的这些胡言乱语,淡淡地说道:“你不是说你叫丛刃?” 卿相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叫张小鱼。” 瑶姬低头看着山崖之下的无尽山崖,轻声说道:“你一直都想调开话题,为什么?” 卿相愣了一愣,转回头去,看着人间,平静地说道:“因为我不是柳三月。柳三月与您的相遇,发生了一些什么故事,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很清楚,一个活了一千年的人,与一个尚且充满热爱的年轻人之间,肯定是后者更能够拥有一些赤诚却也鲁莽的勇气去拒绝一些东西。” 瑶姬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是的,如你所想的那样,他拒绝了我,而后回到人间,再度相见,却是在冥河之中。” 卿相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猜您肯定没有让他就这么离开人间。” “是的,我将他的归舟从冥河拉了回来,给了他从头再来的机会。” “从头再来啊,那可真让人悲痛啊。”卿相轻声笑着说道,“反正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选择从头再来一次人生,一千年的岁月是孤寂的,三十多万个日子的时间是难熬的,三百六十多万个时辰的记录是足以击穿无数个滴漏的。” 瑶姬静静地看着算着岁月的卿相,后者收敛了笑意,看向瑶姬,很是诚恳地说道:“不如就此躺下去,从此一觉不醒,神女大人觉得如何?” 瑶姬自然听得出,卿相表面上是在说他不愿从头再来,但其实明里暗里都是说着自己不应该从头再来。 “我这一觉,已经睡了两千年。”瑶姬平静地说道,“当你突然醒来,面对物是人非的人间,你会想怎样做?” 卿相沉默着想了很久,说道:“大概会去找寻一些故人故事,才好证明自己真的曾经存在过,而不是一切虚妄的一场大梦。” 瑶姬轻声说道:“是的。” 高山孤崖之上沉寂了下来。 卿相叹息了一声,看向人间,却是蓦地沉默了下来。 远方的人间有星火飘摇,似乎有人在点着火,跳着古老的祭舞,唱着肃穆的祭辞。 然后那些遥远的星火,在风里飘荡着,逐渐向着高天而去。 有种冥冥的牵引出现在了天穹与冥河之间,而后汇聚在身旁的瑶姬身上。 卿相转头看着一旁的瑶姬,后者神色如水,静静地看着人间,一身冥河之力翻涌,正在那种冥冥之力中不断扩散着,那身黑色的长裙愈发地深邃着,似乎有着许多别样斑斓的色彩闪烁着,一如那些古老神秘的青山之中所点缀的怪奇花卉一般。 于是那原本温柔的面容变得肃穆,如水的神色也愈发清冷,闪耀着点点微光——如同零落的星河。 卿相有些微的失神,而后神海之中道文自行浮现,出现在了卿相眼眸之中,这才使得他的神思重新回归。 看向人间那些星火闪耀之处,卿相叹息着说道:“看来人间正在慢慢想起您了,神女大人。” 瑶姬同样平静地看着那里。 “他们一直都记得,只是过往我们沉睡或者死去,没有给予他们应有的回应。” 卿相轻嗅着那些吹往这处高山的星火之风中深藏的血气,轻声笑着:“所谓的应有的回应,便是让世人爱上这种以同族之血能够换来一切垂怜的感觉,直至沉沦其中?” “生死的诚意是至高的。”瑶姬轻声说道,“虽然当年我们并不喜欢这种诚意,但是冥河之中,它们自然能够换取更多的东西。”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给予回应?”卿相轻声说道,“世人大多是愚昧,不,是懵懂的,他们看得不如你我远,走得也不如你我快,于是便容易在未知的茫然里,轻信一些残忍的东西。” 卿相看向黄粱谣风,在这里并不能看见那个小小的镇子上有着怎样的一个书院,但是看着那里,卿相便能得到许多的慰藉。 “青师在的时候,曾与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 “如何是礼神?” “奉献你的双眼,捐出你的双手,折断你的双腿,惫怠你的心志,再赐予你所谓的衣食无忧,于是当已有的奉献所得消耗殆尽,人间已经没有了足够的能力去获得自己应有的一切。” “于是只好继续下去,开始奉献肺腑,牺牲肝胆,连自己的心脏都一并虔诚的呈上,再呼唤两声敬爱的神鬼,于是世人又得偿所愿。” “待到一切垂垂老去,陈旧的被抛弃在山洞里,孱弱的被送上了祭礼的竹筏,大浪打来,世人高呼鬼神,又换取一顿美餐。” “圈养世人如羔羊,千秋百代,如是而来。” 卿相转头看着身旁垂足而坐的神女,沉声说道:“这便是神女大人所谓的诚意?” “倘若真的不喜欢,不忍见,那便不要垂怜,今日一番馈赠,明日一餐饱食,世人只会愈发欢喜沉溺其中。” 瑶姬转头静静地看着卿相,说道:“你非世人,如何知道世人不喜欢这样子?” “世人或许真的喜欢,但那是因为他们在过往的时候,在先民的哀痛的时代里,便开始接受神鬼的垂怜,代代沿袭,以为圭臬。” 卿相平静地说道:“所以青师归去冥河前,曾有大愿——以文化之天下。便是为了唤醒孱弱的人间。” 瑶姬轻声说道:“世人常言,书生骂人,最是刻薄,倒也确实如此。” 卿相看向人间说道:“只是阐述了一些事实而已。” 瑶姬站了起来,看向那片大泽,当她的目光看向那里,那些大雾便开始缓缓消散。 于是有群山在大泽中现了出来。 “鬼神的庇佑,当真如此不堪?” 卿相终于笑了起来,或许笑得有些肆意,所以不住地咳嗽着。 “不堪与否,我并不想赘述,但是神女大人,我是道门之人。” 卿相止住了咳嗽,平静地看向人间。 “我们道门之人,都是虔诚而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 张小鱼曰好得很 道门之人当然是最为虔诚的唯物主义者。 所谓修行,无非便是在顺应天地之间的规则,直至游刃其中。 是为大道。 这与依赖虚无缥缈的信仰的神鬼文明,是全然相悖的。 瑶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很多年前巫鬼神教的陨落,其间便有着函谷观的影子。 北方大道的兴起,给这片古老的信奉鬼神的国度带来了无比强烈的冲击,是导致了这片拥有着无数年神鬼文明的国度彻底崩溃的外部原因。 然而这个自古老里复苏而来的古楚神女,只是安静地看着卿相,缓缓说道:“我能够理解你的虔诚。” 卿相转回头看着瑶姬,说道:“但是?” 瑶姬只是带着无比的平静与漠然,看向夜色里浩渺的人间大地。 “但是你们所期盼所渴望所追求的一切,都不会带给你们任何的答案。” 瑶姬站起身来,踏着山崖积雪,拖曳着黑色长裙,向着人间缓缓走去。 “能带给你们答案的,只有我们。” “只有我们这样的,被你们所摈弃所鄙夷的,所谓的圈养世人之人。” “答案是很残酷的,卿相。” 卿相沉默了下来,孤独地坐在山崖间,看着神女离去的身影,又低头看着自己白衣的一角,被踩出的那个小巧的脚印——就像一幅大雪红梅的画里,有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般。 有什么能比穿了一身白衣还被人踩了一脚黑印子更残忍呢? 卿相叹息着这站了起来,在高山积雪里,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卿相在不在黄粱,并不重要. 只要他没有死。 悬薜院就不会易主。 ...... 南衣城的雨已经停了,严格说起来,不能算是二十九日的雨停。 今天已经是三月三十日了。 再过几日,就可以去院里领工钱了,还点钱,再痛痛快快地打几把牌,岂不美哉? 张小鱼在夜色里百无聊赖地走着。 离开墓山之后,他便在南衣河的上游,看见了那艘被岸边柳枝牵绊住的小舟。 小妖鼠鼠正缩在船舱里,抱着那个大大的装满了钱的陶罐,沉沉地睡着。 要睡多久呢? 张小鱼不知道,但是在那小舟边缘,有着陈怀风留下的一些剑意。 应该可以让忙碌了很多年的鼠鼠好好地睡一个好觉。 张小鱼在小舟边看了一阵,便离开了那里,转头又有些头疼南岛的事。 人间这么乱,你一个小小的入道境,就不能安安分分的在院里待着,或者和陈鹤去卖卖豆腐吗? 当然,一个月都没有,便快要成道了,自然是值得膨胀的。 张小鱼觉得要是自己当年也这样,无论往哪一坐,别人只要靠过来,还没开口,张小鱼可能自己就会说——咦,你怎么知道我坐而入道三日见山十五日知水的? 就像剑宗有个酷爱钓鱼的师兄,每当钓上一条大鱼的时候,便可以在人间每个角落看见他,并且还自言自语地说着——其实也没有多大,也就十斤三两,什么,你问我哪里钓的?可不就在那啥啥啥那里嘛,很好钓的! 可惜自己没有碰上这种好事。 张小鱼一面哀叹一面嫉妒地想着。 抬头看向悬薜院的方向,叹息了许久。 师弟啊,这个故事,连我都只算是小角色,您老人家还是乖乖地待着吧。 张小鱼如是想着。 夜风有些寒冷了,于是张小鱼决定去找家牌馆打会牌,明日再回剑宗算了。 只是才笼着白衣找到了一家灯火明亮的牌馆,还没来得及走进去,张小鱼便蓦然停了下来。 转回头看向南方。 南方是青山,是大泽,也是另一片放任自流的人间。 张小鱼只看了一眼,当那种穿越大泽而来,遥远的风里的血气吹到脸庞的时候,张小鱼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南衣城头之上。 已经有不少剑修握着剑警惕地站在城头之上张望着。 他们自然无法像张小鱼这样敏锐地通过风里的气息,意识到人间的变故。 但是他们有眼睛。 眼睛如果没有长在两边,那么自然可以看见十里外的大泽之上,那片雾气正在缓缓散去。 倘若只是大雾散去,那么自然不会有什么。 过往云梦泽之上没有大雾的时候,人们也不会对这片沉默古老的大泽投注更多目光。 但是当那些来自岭南,被世人称为剑修之耻的岭南剑修们,都能够在大雾散去之后的大泽上看见许多不寻常的东西的时候。 人间自然也能看见了。 那是什么? 是夜色里大片的突兀涌现出来的一片人间从未见过的青山大地。 大地之上,有着无数蜿蜒的河流穿行在青山间,向着远方而去,不知通往何处——但世人心中都清楚,那只会通往黄粱。 倘若卜算子的小道童王小花在这里,便会惊奇地发现,那些在大泽里兀自带着水汽浮向人间的那片浩大的青山人间,正是当初如同打碎了人间进入了另一个时空之中所见的那些青山。 所以万千青山向着整个大泽的正中心汇聚而去,群山之间,万千青藤悬桥相连,环绕着那一座在云雾缭绕之中直入天穹的崖壁如镜的巍峨高山。 而后似乎有天光降落,砸落峰顶之上,如同星河流火一般四散倾泻下来,直到一切流光淌过那些山岭,坠入大泽之中,化作一条流动的星河,闪耀着整个人间。 张小鱼怔怔地看着这惊艳人间的一幕许久,回过神来之后却是拍手笑着:“好得很,好得很,老子打不了牌,你们也别想好过!” 站在城头一旁默默地啃着包子的陆小小,看着拍手而笑的张小鱼,心道人间剑宗的师兄们,果然脑子不太正常。 继而又转头看向那片伫立在倒悬星河之中的青山大地。 是很绚丽璀璨的东西。 陆小小如是想着。 但没有沉迷,只是三两口啃完了充饥的包子,而后握紧了自己的剑。 浩大人间故事里,小小的人自然只有握紧小小的剑,才能找到一些小小的安全感。 ...... 听风台上,看着不知道被谁送哪里突然送回来的南岛本就一头雾水的陈鹤,忽然又在那些困顿的睡意里,又听到了许多喧闹的声音,一时间却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见着那些声音越来越大,陈鹤心中倒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看着在一旁昏睡的南岛,犹豫了片刻,将南岛拖进了休息室里,而后便跑去了静思湖,想看看草为萤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来到静思湖的时候,草为萤没有在钓鱼,而是在湖里洗着脚,陈鹤看着一头雾水。 大半夜在湖边洗脚,这是要干嘛? 陈鹤看到这里这才想起来,草为萤之前还说了要在三天内给云胡不知弄一个灵巫回来研究研究,然而到现在,陈鹤都还没有看见草为萤有什么动静。 只是想起听到南衣城中的喧哗,陈鹤心里就有些不安定,跑到了草为萤身边在那块磨石边坐下。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草为萤转过头来,提了提脚,又重新放了回去,歪着头看着陈鹤,不解地说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你去问外面的人啊,问我干什么?” 陈鹤也愣了一下,但随即反应过来,挠着头说道:“这不是看你有些神秘,好像知道很多东西的样子,所以想着来问一问嘛。” 草为萤想了想,确实很有道理,但是道理不多,于是他认真地给陈鹤解释道:“假如你走着走着路,突然晕倒了,昏死了,你来找我,我确实可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人间这么大,我脚都还没有洗完,哪里会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陈鹤无语良久,站起来叹息一声说道:“算了算了,你洗你的脚吧,我去外面看看。” 草为萤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陈鹤问道:“对了,南岛那傻小子今天跑来问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然后就跑出去了,他回来没有。” “回来了,被人打晕送回来了。” 陈鹤头也不回地说道。 “......” 陈鹤没有管继续泡脚全然不问世事的草为萤,一面唉声叹气着,一面向着悬薜院外走去。 他当然想做个潇洒的人。 谁不知道做人要潇洒一点呢? 但是人间这么乱,想潇洒也潇洒不起来。 陈鹤还没有叹息多久,便在前院的大门看见了许多院里的先生们。 陈鹤眼睛一亮,走上前去,向着一众先生们行了一礼,说道:“先生们晚上好啊,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先生们的神色很是凝重,回头看了一眼陈鹤,并没有告诉他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很郑重地嘱咐着让他回院里待着,没事不要出去走动,如果有事,他们会第一时间组织疏离众人。 陈鹤出去看看的打算也泡汤了,于是只好连声应着,向着院里而去。 看来很严重。 陈鹤一面往回走着,一面若有所思地想着。 是不是与云梦大泽的那场雾有关? 陈鹤走着,一不留神便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原来是谢先生,虽然谢先生的学子教得不怎么样,但是论境界,谢先生却也是极高的,只是未入大道而已。 陈鹤行了一礼,还未来得及道歉,谢先生便匆匆擦肩过去,只留下了一句——我无事,你走路不要走神的话语。 陈鹤叹息着,重新回到了听风台。 南岛还在睡着,神色并不安宁,相反带着痛苦,也带着愤怒。 这种愤怒因何而来? 陈鹤有些不明白。 ...... 陈怀风端坐在墓山之下,枸杞剑上的剑火在夜色里飘摇着。 那片大泽青山的陨落星河并没有能够照进这里。 但是张小鱼能够从风里嗅闻到的气息,陈怀风也能。 所以他一只手放在膝头,另一只手塞进了怀里,长久而且沉默地抬头看着那块同归碑。 相比于张小鱼他们而言,陈怀风所要面对的未知更多一些。 大泽里的未知,大泽另一边的未知,还有这块同归碑下的未知。 世人都知道这块碑石之下藏着武器,但那是什么武器? 在南衣城的人都不知道,知道的人都离开了南衣城。 所以陈怀风很犹豫也很忐忑,他不知道这下面藏着什么,便永远不敢轻易地将这个阵法激活。 回头看向南衣城,整个古城人间熄灭的灯火又在渐渐点亮,因为是深夜的原因,那些灯火比往日更加绚烂。 但是这样的绚烂并不能掩盖那些走上街头的人们的慌张。 人们交换着消息,而后向着城南涌去。 陈怀风沉默少许,看向城北方向。 人间剑宗那些睡懒觉打牌的师兄师弟们都已经背着剑走了出来,化作剑光在夜色里射向南方。只有小少年胡芦依旧抱着方寸剑,坐在剑宗门口,有些不安地看着夜空的那些剑光。 今夜是岭南八万剑修与人间剑宗的故事。 没有道门的人。倘若青天道的人没有随着白荷离开,自然也会有一些。 陈怀风又看向了悬薜院。 院里的先生们没有出来,只是停在了那条巷子里,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但是远远地已经有两个先生向着城南走了很远了。 谢先生与明先生。 谢先生的出现并不难理解,他当年曾是青天道的人,自然会心向槐安。 明先生这个来自南楚的大巫又在想什么? 陈怀风没有想明白,大概他并不是一个足够高尚的人。 陈怀风目光又落向了悬薜院内。 在那片流淌着冥河之水的静思湖畔,有个少年洗完了脚,又托腮坐着,似乎在思考什么。当陈怀风看过去的时候,那个叫草为萤的来历不明的少年便抬起头了,向着这边微微笑了笑。 陈怀风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 转头看了眼大泽中那些向着夜穹蜂拥而去的青山奇峰,陈怀风便收回了视线,安静地看着身前悬浮的同归碑。 ..... 西门带着断刀,虚弱地走上了城墙,远远地便看见了坐在城墙上咬牙切齿的骂着娘的张小鱼。 于是向着那边走去。 岭南剑修大多认识这个来自五刀派的西门,感叹的同时也不免遗憾,凭什么不是岭南捡到了这个天赋颇高的好苗子。同时也对西门的这般模样颇为好奇。 在南衣城这种地方,人间大势不显,是谁能够将他打成这般模样? 但是他们没有问,毕竟问了也报不了仇,万一问到什么西门的伤心事,也只是徒增烦忧,此时见到西门向着张小鱼那边走去,也都是客气地让开了路。 西门一面道着谢,一面走到了张小鱼身旁。 “师兄看见了什么了吗?” 张小鱼抱着空空的剑鞘坐在那里,一脸不爽地说道:“看见了只大王八爬了上来。” “......” 西门沉默了少许,说道:“槐都那边要给反应,还需要数日的时间,不过凤栖岭以北,倘若没有犹豫的话,明日下午便会有人间大军翻山而来。”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平静地说道:“不用指望槐都了,倘若他们真的有反应,在大雾初起的这段时间,便会向着南衣城而来,等待凤栖岭那边的人便好了。” 西门轻声说道:“槐都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坐视不理,与先坐一会看看火势能把人间剑宗烧成什么样再来,这是两回事。我让你通知槐都,不是觉得他们会让北方修行界插手进来,而是让他们想好,万一人间剑宗与岭南剑宗真的守不住南衣城,他们要做怎样的准备。” 西门沉默了下来。 张小鱼倒没有什么怨恨的想法,只是继续说道:“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数日之后的北方来人,不会太多,大概只有一些真的要过来看看柳三月的死背后藏着什么故事的人,神河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至少这是他的天下,神河不在,南北之间,自然以利益为重。” 西门看向那些在夜色天光星河里将恐惧藏得很好的岭南剑修们,沉默了少许,说道:“是的,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岭南剑宗这般愚蠢的热爱。” 张小鱼轻声说道:“那是因为南衣城与凤栖岭,离得太近了,二者自古以来便是绑在一起的。” 西门叹息了一声,回头看着那些自城北而来的剑光,向着张小鱼行了一礼,说道:“此间之事,天狱无能为力,便只能仰仗诸位师兄了。” 张小鱼轻声笑了笑,说道:“虽然我一直都觉得你们天狱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像天狱觉得我们山河观的人不是好东西一样,但是那些大泽边缘比任何人都先看到异象,却至今没有一个人回来的天狱吏,我还是看得见的。” 牌桌上打起牌来自然会算来算去大声骂娘。 下了牌桌,还是可以一起买菜的。 西门没有再说什么,转头看向那些青山之外的大泽。 “他们什么时候会过来?” “我不知道。”张小鱼缓缓说道,抬头看了眼夜色,想了想,“或许等到天明,我们便知道结果了。” 西门沉默了少许,说道:“要跨越八百里大泽,他们来得这般快?” 张小鱼冷笑着说道:“那些修巫鬼的人,名堂多得很,更何况,这片大泽,本就是他们的主场——他们有神鬼庇佑。” “南衣城没有。” “南衣城历来没有。” “所以只能靠自己。”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师兄与师弟 修巫鬼的人确实名堂很多。 当那些大雾散去,万千青山浮现人间。 来自南楚三城的巫师们便自泽边跨越芋海,踏上了那些青山之中,这片失落已久的大地,莫说是槐安,便是黄粱之人也早已不知其中线路。 只知道,在很多年前,它们曾经被称作巫山。 巫山神女的巫山。 于是有山来人间。 而山来便去了山中。 山来曾经去过一趟南衣城,自然不止是为了帮公子无悲去看看花无喜那般简单。 横渡大泽之时,他便在这片八百里大泽之中留下了无数落点。 而此时,他们这些来自南楚兼修鬼术的大巫小巫们,便穿梭在那些大泽青山之中,开始寻找那些落点的所在。 公子无悲便站在泽边,看着那些南楚巫们留下了浅淡的越行巫痕,消失在黄粱大地。 在他身后的,便是北巫道的一众巫师,数量并不多,相比于那些南楚千年相传的南巫众,他们少得可怜,只有近千人。 这是整个北巫道的积蓄。 他们会是第一批跨越大泽的人,甚至还要早于那些自南方调来的八十万大军。 当初公子无悲的想法其实与现在相差甚远。 只是人间大巫的他,自然不会有如此激进的想法——用战争改变北巫道的现状。 最初的设想里,是与北方修行界交好,而后慢慢将北巫道的驻地迁移向北方,停留在南衣城周边,再慢慢发展。 只是那场大泽里突然吹来的风,改变了一切故事的走向。 他被迫与自南方而来的南巫联手,准备着这场跨越大泽的战争。 公子无悲立于泽边,沉默地回想着短短的三月。 笼着袖子行走在夜色冷风里的叔禾穿过了那些整装以待的北巫众,停在了公子无悲身旁,颇为赞叹地看着那片大泽里重归人间的青山大地。 “确实是人间盛景啊,你觉得呢?” 公子无悲转头看了一眼这个来自南楚姜洛的灵巫,平静地说道:“姜洛那边没有这样的风景?” “这是不一样的东西。”叔禾缓缓说道,“姜洛的青山是死的,世人走在里面,总会觉得少了一些什么,我年少的时候也是这样觉得的,但是我们无法说出究竟是缺少了什么东西。” 叔禾深深地看着那片倒落星河的大泽。 “直到那阵风越过整个黄粱,吹到了南方,我们才想起来,我们缺少了信仰。” “巫鬼之道苟存人间两千年,却始终摆脱不了一个孱弱的名声,便是因为,我们依旧怀抱着礼神的诚意,而诸天冥河之中却从未有过回应。” 公子无悲只是平静地看着叔禾:“所以先前付出诚意的时候,你们为什么都在推诿着,反倒让我一个北巫道的人去给神女大人奉上牺牲?” 叔禾轻声说道:“因为我们是仁爱的。” 公子无悲轻声笑着。 却也没有反驳。 仁爱从来都不是一个广泛的词语。 它的词义狭窄,它的界限分明。 所以北方的大道修行者向来追求圣人不仁。 “我一身血气,那些血气里还有着你们仁爱的世人的哀嚎和哭泣。倘若真的仁爱,你便应该在嗅闻到我身上气息的时候,便要心怀愧疚,悲戚不已。”公子无悲平静地向前走去。 “但你没有,把怜悯与虔诚挂在唇边的人,往往内心动摇,我说得对么?” 叔禾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些北巫道众人踏上了那些青山之中。 在那里,有着南楚巫们布置好的第一个越行之阵。 是一处无比庞大的巫痕,足以走进数千人。 用着向神女奉献诚意之后的鲜血涂抹而成。 公子无悲停在了那处青山之下,站在巫痕之外,那些北巫道众人便站在他身后安静地等待着。 世人的鲜血是灵神之媒。 越行之阵自然是用鲜血涂抹的放大版越行巫痕。 这一阵的创立却是与黄粱巫鬼众无关。 它来自槐安北方,是槐都之中早已被废弃的镇鬼司之人所开创。 黄粱当年作为这一越行之阵的受害者,自然将它重新继承了下来。 只是不知道人间北方,是否还记得这一阵术。 公子无悲低头看着身前那处庞大的阵法,在这片八百里大泽之中,这样的阵法会有很多,一直到通向大泽的彼岸。 这便是这场战争最为关键的一个点。 一旦有一个落点导向错误,作为先行者的这一批人,便会不知道落向何方。 也是幽黄山脉之中,也许是大泽底部。 一如越行术的缺点一般。 虽然可以倏忽之间出现在人间某一处。 但是一旦缺少落点,便会在越行术的越行范畴之中,随机导向人间任意地点。 公子无悲便是在等待。 等待那些南楚巫的归来。 这样的等待不会太久。 不知过了多久,身前的大阵倏忽明亮起来,汇聚着冥河之水的大泽之中,无数的冥河之力被牵引了过来,汇入大阵之中,近百面色苍白的南楚巫师的身影在阵中浮现出来。 公子无悲却是皱眉看着那些人,先前踏入青山之中寻找落点的,自然不止百人。 而是近千人。 “有多少个落点?” 公子无悲看着为首的山来问道。 面色苍白的南楚巫山来,自阵中走了出来,在一旁坐了下来,汲取着大泽里的冥河之力,恢复着元气,缓缓说道:“四百三十一。” 公子无悲看着那些同样在山脚下坐下的一众南楚巫,这才平静地说道:“看来超过了你们的预算。” 山来沉默少许,说道:“是的。” 所以有许多的南楚巫留在了那些巫痕之中,与它们化作了一体。 公子无悲没有说什么。 想要快速地跨越大泽,自然便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身后的北巫道众人开始向着阵中而去。 公子无悲在最后踏入了大阵之中,而后身周巫鬼之力涌动,牵引着泽中冥河之力灌输入大阵之中。 万千巫痕闪烁,而后青山之中寂无人声。 ...... 张小鱼的师兄们并不多。 所以那些数十道在夜色里穿梭而过的剑光落在城头之后,便低调了下来。 就像水滴进水里。 数十师兄弟的组合,在八万岭南剑修之中看起来并不起眼。 人间诸多剑宗里面,也只有流云剑宗拥有着近万人的师门弟子。 但是流云剑宗不如人间剑宗。 当代人间只有一个张小鱼,但是往代人间自然不少。 譬如陈怀风。 能够做张小鱼师兄的,自然不会比张小鱼差。 就像当初北台所感叹的那样,看得上人间剑宗,人间剑宗看不上他。 少之又少的相见两欢喜的,才能成为剑宗弟子。 大概也是受了磨剑崖的影响,磨剑崖巅峰一代,也只有十一个弟子。 师兄们年纪比张小鱼大不了多少,大的很多地早就抱着陈怀风的那种想法,在人间买房娶妻生子去了。 张小鱼在城头骂着娘的时候,师兄们便背着剑笑嘻嘻地出现在了他身后。 相较于张小鱼一身白衣却口吐芬芳的姿态,穿着各异但是笑眯眯的师兄们显然更惹人喜欢。 常年在人间不见的踪影的诸位师兄们除了不知道在哪旮沓翻出来了自己的剑,也没忘记带上了自己吃饭的家伙。 比如渡河的师兄梅曲明带着斗笠,还撑着一条长长的竹篙,如果鼠鼠看见了肯定羡慕得要死,因为那根竹篙通体笔直油黄发亮,带着那种极具韵味的黄褐色斑驳,用来撑船肯定事半功倍。 当然大部分师兄都是颇为懒散的,就像张小鱼一样,喜欢打牌,甚至衣袖里还不小心掉下一张南风,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张小鱼看见他们这般模样,倒有些服气,说道:“你们倒还笑得出来。” 面对这样的情况,师兄们当然笑不出来,只是难得看见张小鱼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自然便有些喜闻乐见的意思在里面。 梅曲明拍着张小鱼的肩膀,笑呵呵地说道:“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自然只能笑着来看咯,不然哭丧着一副脸,多丢面子啊。” 张小鱼当然没有哭丧着一张脸,只是很显然烦恼得很,看着师兄们笑呵呵的样子就来气,坐在城头上很是苦闷地说道:“如果是你们一直看着这些事情,我倒要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另一个比陈怀风年纪还大的师兄,叫做南德曲,当年也是和张小鱼一样,通宵打牌夜不归宿的主,很是幸灾乐祸地说道:“正是因为我们舒舒服服地打着牌,所以才笑得出来啊,话说今天你有没有打牌,张小鱼。” 张小鱼叹息了一声,说道:“先前正打算去来着。” 师兄弟一行人在城头说笑了一番,这才进入了正题。 “怀风师兄呢?” “他去墓山上守着同归碑了。” “那倒也是。” 张小鱼却是看着师兄们好奇地问道:“师父当真没有和你们说过南衣城大阵是什么?” 师兄们一脸茫然地摇着头。 张小鱼转回头去,看向那片大泽,无奈地说道:“行吧,指望你们我还不如指望胡芦突然入了大道。” “你怎么不入大道?”梅曲明看着张小鱼笑嘻嘻地说道。 “我要能入,我会在这里唉声叹气吗?”张小鱼耸了耸肩,直接小熊摊手。 “话说大泽对岸到底有什么?”师兄们看着张小鱼问道,平日里不问世事,此时自然一头雾水。 张小鱼沉默少许,说道:“可能是大半个黄粱的巫鬼道人,怀风师兄知道的多一些,但是这老小子,一直避而不谈。” 师兄们倒也神色凝重起来。 人间剑宗近千年自然是极为强势的存在。 但是也不意味着他们真的便可以独自抗衡大泽对岸的那些人。 “那便这样吧。” 师兄们匆匆结束了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 “我们去大泽边看看。” 张小鱼点了点头,而后看着一众师兄们向着青山那边而去。 张小鱼自然不能离开南衣城。 他是人间剑宗现而今显于人间之人,一如丛刃的剑一般,要让世人看得见才能安心。 所以南衣城内外来来往往,张小鱼便一直坐在城头,一身白衣在夜色里颇为显眼。 但对于南衣城而言,所需要自然不止是师兄们的出现。 而是最基础的防守力量。 三十万青甲倘若没有被北台带走,南衣城的防守自然不会这般捉襟见底。 世人虽然孱弱,但是战争洪流的力量是巨大的。 三十万青甲,哪怕伸着脖子让张小鱼挨个宰过去,也要把他累死在这里。 当然张小鱼可以一次宰十个百个。 但是神海之中的道元不是无限的,剑意的强度也是会折损的。 除非真的到了丛刃那些人那种境界。 否则数十万人间大军对于任何一个修行门派的冲击,都是极具毁灭性的。 不然人间剑宗在过往千年里,也不会一直不允许北方大军越过凤栖岭。 凤栖岭自然是槐安南来北往最好的屏障与缓冲之地。 张小鱼沉默地想了许久,转回头看向北方。 西门的信应该是今日才送往北方,不,已经是昨日了,天边隐隐有着熹微的光芒。 凤栖岭以北的山月城外大营中,应当是有着二十万的俗世军队。 只是不知道那些军队能不能够赶得及在黄粱的大动作来临前,赶到南衣城。 当然,倘若没有能够赶来,南衣城自然还有别的手段。 譬如同归碑下的陈怀风。 又或者某个也许存在的大道之修。 张小鱼想到这里也是有点苦恼。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师父和卿相这二人一个都没在? 不会在哪里偷着玩吧。 卿相倘若得知张小鱼的想法,高低得给他来两下。 陆小小看着一直坐在城头愁眉苦脸的张小鱼,想了想,从怀里又摸出了一个包子,走过去递给了他。 张小鱼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包子,却是愣了一愣,旋即也没有客气,接过来就是大口的吃着。 “话说你哪里藏了这么多包子的?” 张小鱼很是疑惑。 陆小小想了想,解开衣襟,从怀里直接掏出了一个大布袋子,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包子。 这倒让张小鱼刮目相看。 岭南剑修也不是那么愚蠢,至少知道打仗还得带军粮。 “师兄。” 陆小小看着张小鱼,却是犹豫了很久,开口说道。 “怎么了?” 张小鱼疑惑地看着陆小小,要不是看她确实不像是常年混迹在南衣城的人,张小鱼都差点以为这是要在这里催着还钱的人了。 虽然但是,张小鱼吃包子的速度还是慢了下来,以防万一以防万一。 陆小小轻声说道:“师兄觉得南衣城这次会赢吗?” 张小鱼放心地吃起了包子,看向大泽那边,缓缓说道:“南衣城没有输的道理。” “但我看你们说的都挺沉重的。” 张小鱼笑了笑,看着一旁那些同样看了过来的岭南剑修们,说道:“因为我们确实不知道大泽对岸有什么,但是危机感并不代表我们就会输,除非他们黄粱真的不要命了,打算彻底和槐安翻脸,但是到了那种时候,就不是南衣城的事了,而是人间的事。” 陆小小哦了一声,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提着自己的包子,又回到了城墙下。 张小鱼转回头来,沉默地嚼着包子。 有时候说些假话确实是很有必要的。 至少让人挨刀子的时候更有希望一些? 张小鱼自嘲地想着。 而另一边的师兄们,却是已经来到了大泽边。 那些天狱吏们已经沉默地退到了芋海边缘,方才那些大雾散去后的场面过于惊骇,自然让他们往后退去了一些,但是依旧没有选择离开的想法。 此时看见人间剑宗那些很久没有出来游荡过的数十位师兄同样也来到了泽边,倒也有了一些底气。 附近的天狱吏走上前来行了一礼,而后将先前发生的那些事情都告知了这些剑宗弟子们。 梅曲明神色凝重地看着大泽里的那片广袤大地,却也没有了先前和张小鱼说笑的轻松。 “假如黄粱真的想要越过大泽过来,需要多久?” “八百里大泽,除非是崖主境的剑光行路,否则再快也需要两日左右。” “他们有越行术。” “越行术不适合长距离赶路,需要一个落点一个落点的穿梭。” “而且大规模行军,不可能用越行术,能够用越行术赶过来的人,不会太多,我们自然能够应对。” “这片青山里有水路,也许会走水路过来。” “那也要很久。” 师兄们在泽边抱着剑不断地讨论着。 然而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大泽对岸的人究竟会用哪种方式而来。 梅曲明拿着自己往日里撑船用的竹篙拨开芋海,往大泽边走去,缓缓说道:“我去看看吧。” “这应该是巫山,巫鬼神教的发源地,鬼知道里面有什么。”南德曲在芋海边看着那片青山大地,皱眉说道。 “流云剑宗的发源地历史更久远,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些杀手的聚落而已。”另一个叫曲莎明的师兄倒有些不以为意。 “所以流云剑宗数千年历史,也算不上四大修行地。” “.......”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流云剑宗的人要骂人了。”梅曲明在芋海里回过头看着一众师兄弟,笑着说道,“我不会太过深入的。” 南德曲点了点头,又想了想,跟了上去。 “我和你一起去吧。” “也行。” 二人穿过了芋海,踏着剑风,向着大泽青山而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南方天空的剑光 大泽雾气散尽,然而这处才始带着漫长岁月湿气浮现的青山大地之中,依旧有着些许的朦胧。 梅曲明与南德曲二人没有用剑光赶路,一如南德曲所说,这片青山之中有着什么,依旧是未曾知晓的存在,是以只是身周缠绕剑风,略微加快了行走的速度,很是谨慎地穿行在青山间。 二人一直向前走了很远,直到穿过了最外围的青山屏障,才算是真正地进入了这片古老却也当属新生的大地范畴之中。 梅曲明用手里的竹篙拨开了眼前大片的青绿色的不知名的叶子,那些高耸的青山与四处横流的大河才真正地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嘶。”梅曲明倒吸一口凉气。 南德曲看着他古怪地问道:“你干什么?” 梅曲明颇为感慨地说道:“你看这里,起码上百条大河,要是谁能够在这里摆渡,不出十年,就能把南衣城买下来了。” “......” 南德曲差点就想给他脑袋来一下,但是想想还是算了,都是奔四的人了,再干这样的事,未免太尴尬了。 二人在山脚下四处观望了许久,而后决定沿着那些环流在山脚的大河向前探寻而去。 沿河满是奇花异草,大多是人间从未有过的植株。 梅曲明甚至还在一些阴暗湿润的地方,看见了几株鬼脸花。 这种曾经困扰了人间很长一段时间的黑色之花,虽然在李缺一的《人世补录集》中对它的出现做出了最为详尽的解释——与不详并无关联,只是冥河潮涌与南北季风的相互作用导致,但是人们对于这种生长在冥河之侧的阴沉之花,还是保持着一定的敬畏。 二人倒也没有对那几株花多做关注,只是匆匆瞥了几眼,便踏着剑风继续向前走去。 大地广阔,遍地都是青山大河,二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走在哪个位置,唯一可以用来定位的,自然便是这片大地遥远之处,那座位于一切的最中心,被无数青山大河所拥护的那一处奇绝孤峰。 在那里有天光倾泻下来,这才使得这片被云雾青山所遮蔽一切的大地,拥有了些许的光亮。 二人走着走着,倒也有些忘记了自己来这里面的目的。 南德曲却是蓦然停了下来,看向了一旁的那条自青山上缓缓流淌下来的清溪,溪道蜿蜒,向上而去不知道从哪里而来,末端汇入山脚一侧的大河。 梅曲明看着自己的师兄,神色凝重地问道:“师兄怎么了?” 南德曲皱眉说道:“有血气。” 梅曲明这才放下了先前有些散漫的态度,仔细嗅闻着空气中的味道,这才发现,确实有些血气,貌似便是从这条溪流中而来。 二人在溪边蹲了下来,梅曲明放下竹篙,鞠了一捧溪水,凑到鼻前轻闻了许久,而后转头看向南德曲,后者抬手拔剑,一道剑火自剑锋之上燃起,而后将手中的剑插入一旁的溪岸泥土中。 整条清溪之中都开始燃起了剑火,沿着清溪倏忽而上,向着青山之巅而去。 南德曲拔出剑来,甩熄剑上之火,看向梅曲明,说道:“是巫鬼的痕迹。” 梅曲明点了点头,从一旁拿起竹篙,与南德曲一并向着这一处青山之巅而去。 原本以为只是一处普通的山峰,然而走了许久,山林花草间却是已经开始出现了云雾,依旧未曾到达山巅所在。 只是那条溪畔的血气却是越来越重。 二人皱着眉头继续向上而去,不知过了多久,那条清溪终于在某处化作了涓涓细流,而后消失在一地落叶之中。 剑火的痕迹也在这里断绝了。 梅曲明抱着竹篙歪头看向那些淡淡雾气更高处。 “师兄觉得上面会有什么?” 南德曲四处环视着山林,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人迹的存在。 “我不知道,去看看再说。” 二人继续向上而去。 再走了很长一段路,山林间的光线才渐渐明亮了起来,依稀有着自孤峰之上而来的天光穿透薄雾而来。 二人对视一眼,握剑向前而去。 穿过一大片缠绕着青藤的山石丛林,二人终于来到了这处青山峰顶。 然后看见了一个背对着二人,坐在大片血色巫痕前的人。 ...... 夜色渐渐褪去。 天边渐渐露出了一种浅淡的光芒。 在城头沉默的守了一夜的剑宗众人终于放下了一些心来。 张小鱼打着哈欠坐在城头,总觉得有些古怪。 莫非只是虚惊一场? 城头之上渐渐热闹了起来。 岭南剑修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熹微晨光里,随意地交谈着,倒也驱散了不少在众人心头笼罩了一整晚的阴霾。 城外青山之中也热闹了起来,那些剑修们在山林走动着,开始生着火,随便逮了些野物,便开始烤着吃。 放在大风朝建立的最初那一百年,这种事情是极为敏感的。 因为妖族才始回归人间,依旧对世人抱持着警惕之心,他们大多便是自山林野物化而为人,自然对这种猎杀行为会有着极大的不满。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便也忘了这些事。 八万剑修里便有不少是小妖。 吃野味的人里,他们比谁吃得都欢。 张小鱼越过城外的青山,看向那片大泽。 那些原本在夜色里还有些难以看清的大地终于一丝不漏地出现在了世人的眼中。 天光遥远地悬落在遥远的孤峰之上,如流一般淌向群山之中,而后被遮蔽过去,什么也不可见。 万山寂静,什么动静也没有。 就好像它只是原本便存在于这片大泽之中,直至今日才被世人看见。 但是张小鱼自然不会这么认为。 他是在陈怀风之前便看着人间的人。 许多故事的微流初起,便被下了牌桌的张小鱼一一看了过去。 所以大风自然会来。 只是或许有什么拖住了他们的时间。 张小鱼颇为不解地想着,那么是什么? 陆小小睡眼朦胧地醒来,看着不远处的张小鱼,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了个包子。 张小鱼古怪地看着再次递到自己面前的包子。 “我怎么感觉你不怀好意?” 陆小小看向城外,眼珠转了转,说道:“只是看师兄独自坐在这里,怕师兄饿着了而已。” “......” 张小鱼沉默了很久。 人间大概不会有会被饿死的小道境修行者。 但是张小鱼还是接过了包子,一面啃着,一面说道:“直说吧,这么讨好我,是想要做什么?” 陆小小看向张小鱼,目光炯炯地问道:“当真?” 张小鱼无奈地点点头:“肯定当真,我一个清清白白的美男子,天天被你投喂包子,传出去别人怎么看?” 陆小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师兄知道小白剑宗吗?” 张小鱼歪头想了许久,说道:“大概没有听说过。” 陆小小倒也没有失望,张小鱼这种大修行之地的人,自然不会关注这种东西。 “行吧,那师兄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 陆小小回头看向城内悬薜院的方向。 “我想让那个叫南岛的少年,入我们剑宗,时间长短不重要。”陆小小很是认真地说道,“只要他在我们那里待过便好。” 张小鱼愣在了那里,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好几岁,却依旧一口一个师兄叫得亲热的女子剑修。 好家伙,亏我拿你当师妹,你却想打我师弟的主意? 陆小小当然一直在打南岛的主意。 伍大龙的那番话让陆小小放弃了一段时间。 只是后来却也想明白了。 南岛张小鱼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待在岭南这种地方的。 但就像西门之于五刀派一样。 日后在不在,并不重要,曾经在过,便可以让世人对于岭南剑宗的关注更多一些。 就像卿相想拉柳三月来悬薜院一样。 镀镀金,总归不影响什么。 张小鱼也想明白了陆小小的想法,叹息一声说道:“那不如直接我去你们岭南当一段时间弟子?” 陆小小想了想,说道:“师兄的话,还是算了。” 张小鱼脖子一梗,道:“怎么,我就不如他个瓜娃子?” 陆小小愣了一愣,说道:“不是这个意思,师兄,人间都知道你是人间剑宗的人,来了岭南也没有意义。” 张小鱼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 只是劝人去岭南修行,就好像劝人吃喝嫖赌一样,实在说不出口。 张小鱼于是打着哈哈说道:“好的好的,改日我帮你提一下。” 陆小小不知道是没有听出张小鱼话语里的敷衍意味一样,很是感激地说道:“多谢师兄。” 这般诚恳的态度,再加上陆小小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着,倒让张小鱼内心有些愧疚,想起来也吃了她不少包子,要不就给她提一下算了? 陆小小忍着笑意,转身向着城墙边走去。 真诚当然是必杀技。 尤其是面对张小鱼这样有良心的而言。 只是这样的真诚,貌似有些卑鄙? 陆小小连声在心里念着阿弥陀佛。 张小鱼也没想那么多,毕竟他忙得很,忙着瞎转悠,也忙着打瞌睡。 看了一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再加上被陆小小打了下岔,倒是让张小鱼忘记了昨晚那些豪言壮语,想着要不先在这里找几个岭南剑修凑桌麻将再说? 然而还没想好究竟该如何凑一桌麻将。 大泽里便传来了一些古怪的动静。 众人一并向着大泽那边看去。 却见青山云雾之中,有无数剑光涌现出来。 张小鱼愣了一愣。 师兄们去大泽里面了? ...... 人间诸事,自然与还在听风台的二人无关。 南岛一大早迷迷糊糊地醒来,抄起剑对着不远处那个坐着身影刺了过去。 给陈鹤大清早就吓得洗了个澡。 好在南岛很快清醒了过来,匆匆偏离方向,一剑刺在台旁梁柱之上。 陈鹤在台边撑着栏杆站着,方才那一剑给他吓得跳了起来,差点没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南岛很是歉意地看着惊魂未定的陈鹤:“抱歉抱歉,我忘记我已经回来了。” 陈鹤一面拍着胸膛大口地喘着气,一面看着南岛问道:“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被人敲晕送回来了,还在那里含糊地念着什么‘我要替鼠鼠拔剑’之类的话语。” 南岛沉默许久,而后缓缓说道:“昨晚去见了一个剑宗的师兄。” 陈鹤惊为天人。 “你冲着人间剑宗的师兄拔剑了?” 南岛点了点头。 陈鹤震惊地看着南岛说道:“你这么勇敢的吗?是哪个师兄?” 南岛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听张小鱼也叫他师兄。” 陈鹤无语良久。 “按照修行界打不过就叫师兄的原则来说,南岛啊。” “嗯?” “你比我想象的勇多了!” “......”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如果是你听到了那样的一个故事,你也会忍不住想要拔剑。” “什么故事?” 陈鹤又坐回了台边,喝着小酒压着惊。 南岛本想告诉陈鹤,却是蓦然想起了城外那个年老的剑宗弟子说的那些话,沉默了少许,叹息一声,说道:“算了,鹤兄你是闲人,还是不要掺和进这种事了。” 陈鹤倒也没有追问,只是颇为感叹地说道:“但是闲云野鹤,也很烦恼啊!” “什么烦恼?” “比如有时候没法闲适下来。” 南岛歪着头看着陈鹤,才发现他确实有些苦恼。 “发生什么事了?” “黄粱那边要打过来了。” 陈鹤哀叹着说道。 南岛愣了一愣,说道:“这么快?他们已经入城了?” “那倒没有,但是悬薜院的先生们都不让我出去了,说随时都会准备疏散世人。” 陈鹤一面哀叹着,一面说道:“这下杭悦倒是开心了,她愁眉苦脸的春考确实延期了,可能直接都取消了。” “......”南岛默然无语,他没想到陈鹤却还能想到这里。 陈鹤说着却是来了精神。 “话说我以前在学堂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想法,可惜那时没遇上。” “.....” 南岛沉默良久,看着陈鹤颇为无奈地说道:“要是让你的先生们知道,你天天都在想着这种事,怎么也得给你揍两顿。” 陈鹤嘿嘿笑着,说道:“你怎么知道先生们也不是这种想法呢?毕竟我又不是悬薜院的学子,只是小镇上一个普通的启蒙学堂,我看那些没事做就在门口晒太阳吹牛逼的先生们,估计比我们还想去玩。” “你那时有没有这么想过?”陈鹤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我没有上过学堂,只在墙头上趴着听过一些课。” “哦,那就是半个文盲。” “......”南岛有些无语,又想起了什么,看着陈鹤说道:“其实我大多字还是认识的,你千万不要出去说我是文盲啊!” 陈鹤看着南岛问道:“为什么?” 南岛扭捏地说道:“这个东西一听就不是很聪明的样子,我怕让先生知道了,会有损形象。” 南岛觉得自己在秋溪儿那里的形象,应当便是那个站在桥上见山,极其自信的少年。 而不是一个字都能写错来的文盲。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不止是秋溪儿,连程露和青青都知道他是文盲了。 陈鹤想了许久,也不知道南岛说的怕先生知道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讳疾忌医? 但见南岛这般模样,却也是很是诚恳地说道:“没问题,我最多和张小鱼梅先生草为萤云胡先生他们说下。” “......” 南岛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桃花剑。 陈鹤连忙跳了起来,笑嘻嘻地说道:“我开玩笑的。” 南岛又拿起了鹦鹉洲,把两柄剑一起背到了身后。 “我只是出门看看,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 陈鹤转眼一想,南岛是个修行者,貌似还会咻咻咻的御剑,应该可以偷偷溜出去? 于是陈鹤拿起了一旁的一壶酒,跟了上去,说道:“我也去看看,也不知道现在让不让出门了。” 南岛现而今的腿脚已经好了许多了,虽然走起来还是有些瘸的样子,但是至少不用拄着剑当瘸子了。 就是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再加上还撑着那柄黑色的伞,在楼梯上就像一个蹦蹦跳跳的大黑蘑菇。 二人穿过竹林小道,一路向外而去,院里一个学子都没有,不知道是溜出去了,还是被先生赶回住舍里关着了。 一路走到悬薜院大门口,昨晚陈鹤来的时候,先生们便都聚在这里,今日清晨的时候,倒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陈鹤四处张望着,先生似乎确实都出去了。 看向一旁的南岛,迟疑地说道:“真的要出去看看?” 南岛其实心里也有些慌,不过好歹身后背着两柄剑,不能露怯,点了点头,故作沉稳地说道:“去!” 二人便犹犹豫豫地穿过了巷子,走到了南静坊的大街上。 南衣城中倒还好,并没有太过于混乱,只是不时便有着行人匆匆向着城南而去,又匆匆走了回来。 二人随着人流向着城南而去。 只是还没有走多远。 南方天穹之上却是蓦然有许多的剑光出现,又似乎被什么东西击碎,化作了零落的光芒坠落下去。 天边一片昏沉,不断有黑气与剑光纠缠。 像是有人在那里激烈地战斗着。 陈鹤慌忙拉着南岛就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虽然云胡不知说过小架不用跑,打架跑不了。 但是能跑还是要跑。 “我们还是去草为萤那里待着吧。” 拉了许久,却没有拉动南岛,陈鹤转回头,却看见南岛怔怔地看着那里。 虽然是震惊的模样,眼眸里却是有些异样的光彩。 陈鹤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你想去看看?” 南岛回过头,不知道是在看着陈鹤,还是在看着身后的两柄剑。 “想。” 陈鹤咬了咬牙。 “走!” 二人向着城头而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谁还没有一朵花呢 少年上了城头,才发现目瞪口呆的不止是自己,城头之上的万千剑修都是带着不少的震撼,痴痴地看着天穹之上的那些剑光。 唯一一个能够正常的,便是一袭白衣张小鱼,在南岛与陈鹤走上城头的时候,他正在神色凝重地看着南方大泽之上。 也只有对于张小鱼这样出身于名门剑宗之人,才不会对那些或许在于上层修行界已经司空见惯的东西感到惊艳。 但是对于岭南剑宗与绝大多数世人而言,这都是极少得见的风景。 至于陈鹤这个对传记小说更着迷的家伙,这样的东西看见文字估计要比现场看见要快乐的多。 南岛一面惊叹地看着,一面向着张小鱼走去。 “师兄。” 张小鱼回过头来,看见南岛二人,有些惊诧。 “你们怎么上来了?” 张小鱼下意识地问道,正想让南岛回城里去,猛然间看见南岛身后背着的剑,这才想起来,这个少年虽然才认识不到一个月,但却也是正儿八经的剑修。 甚至于境界比在场的岭南剑修之中许多人都要高了。 是以下一句催促他回城里去的话倒是没有说出来。 南岛倒是不知道张小鱼仓促之中还想了这么多,只是颇为好奇地走到了张小鱼身旁,看着南方天空上不断浮现的剑光,问道:“那里是谁在战斗?” 张小鱼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也许是某位师兄走进了大泽,与黄粱那边的巫鬼道人遇上了。” 南岛哦了一声,趴在墙头上,撑着伞远远地张望着。 大泽边不断有剑光自芋海中飞出,向着那片青山大地中而去。 看张小鱼那凝重里带了些担忧的神色,那些应该便是剑宗那些很久没有在人间露过面的师兄们了。 那边天穹之上的战斗依旧在不断的持续着,有浩然剑风自青山中吹来,惹得城头之上的一众剑修之剑都是一阵不安分的躁动着。 天色忽明忽暗,但与人间天光无关。 只是那些剑光时而耀眼,时而便沉寂下来。 相对的观感不同而已。 那边打得热火朝天,南衣城却是一片寂静。 城头城下,那些青山之中,都是有着无数目光看向那里,谁也没有做声。 自然也不会蠢到想要去支援一下。 那些游行于青山之上的剑意,很显然不是他们这种级别的人能够插手进去。 连大泽边那些剑宗师兄们的剑光,在靠近了青山之后,都是在外围停了下来,踏在青山虚空之上,却也没有向里踏进一步。 这倒让南岛好奇了起来,所以在那些山里,到底是谁? 南岛看向一旁的张小鱼,后者依旧是凝重的神色,只是其间同样有着些许的不解。 是谁在那里,他们又遇见了谁? ..... 梅曲明与南德曲二人在看见那个薄雾中的身影的时候,身后的剑便锵然出鞘,悬浮在了身侧,而后落入手中,身化剑风便向那人刺去。 人间剑宗虽然在这些年以因果剑出名,但若要说到核心剑术,依旧是当年斜桥自磨剑崖带来的剑法。是以近身之剑,往往以快著称,尤胜于流云剑宗。 只是当那两柄剑在倏忽之间便划破了薄雾,刺向山巅坐着那人时,二人却是心头一惊。 只见那人身周却是缓缓漂浮着一条大河。 二人之剑尚未近身,便已经落入大河之中,大河潮涌未起,那来势汹汹的两剑,却是什么都没有穿过,只是如同石子落入河中一般,泛起了两点涟漪而已。 二人匆匆收剑,分立于青山两侧,神色惊诧不已。 那人身周巫河转动,分为两道,于山巅之上,掀起波涛,卷向师兄弟二人。 梅曲明手握竹篙,在大河卷来之时,长剑便化作一叶扁舟,顺势落入大河之中,而后渡河而去,身下长剑裹挟着剑意,却也是借势再度射向那人。 南德曲则是持剑而立,竖指身前,八方剑意环绕身周,一面抵御着巫河的浪潮,同时剑诀诵出,而后长剑化作剑光,倏忽之间,便已经逼临端坐之人身前。 那人至此终于动了起来,巫袍骤然鼓动,万千巫鬼之力遍布双手之上,而后从袖中探出,双手交错,却是将那两柄剑同时握住,而后从师兄弟二人的掌控之中硬生生夺了下来,丢向了青山之下。 二人同时闷哼一声,被巫河浪潮卷席而去。 “二位师兄,许久未见了。” 那人轻声开口说道。 梅曲明听到这个异常年轻的声音的时候,却也是愣了许久。 而后反应了过来。 “花无悲!” 公子无悲衣袍翻动,在满山失主的剑意中站了起来,转身微微笑着看向二人。 “首先,你们需要叫我师兄。” 当年公子无悲入大巫之时,曾经远来槐安,彼时的梅曲明几人,尚且未曾完全隐入人间,自然得见过此人。 彼时的公子无悲,面对梅曲明这些剑宗弟子时,自然是颇为守礼守节,姿态放得颇低。 然而一如先前在南衣城中与陈怀风说过的那段话一般。 时事迁移,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这个在大泽边最先吹到那阵古老的泽风的人,却已经是人间灵巫,梅曲明与南德曲自然不再是他的对手。 南德曲跌坐在青山林边,唇角有鲜血流下,自然受了一些伤,只是却也颇为嘲讽地看着公子无悲,淡淡地说道:“路边野犬找了主人,叫起来的时候,难免会有底气一些。” 公子无悲只是轻声笑着,说道:“野犬都知道向上,师兄多年依旧如此,难道不觉得羞愧?” 南德曲只是冷笑着。 公子无悲收敛了笑意,平静地说道:“人间剑宗向来南方势大,换句话而言,大家都是野狗,只不过你们先找了主人而已,可惜你们的主人不知去向,于是时势自然逆转。” 梅曲明撑着竹篙站了起来,缓缓说道:“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假若师父突然回来了该怎么办?” 公子无悲回头看向南方,不知是在看着什么,而后轻声说道:“因果剑丛刃,天下三剑之中世人最不想看见的那一剑,倘若他真的回来了,那么自然是你们势大。” 公子无悲说着,转回了头来,看着梅曲明继续说道:“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会在这个时候对南衣城动手?” 师兄弟二人皱起了眉头,看着公子无悲说道:“什么意思?” “丛刃宗主有些麻烦,我们也不知道他的麻烦到底大不大,但是只要有这样的一丝可能,我们便赌一把。” “装神弄鬼!”梅曲明轻哼一声,满山剑意再度汇聚,而后抬手自竹篙中再度抽出一剑,身化剑风,刺向公子无悲。 公子无悲看着梅曲明那一剑,轻声说道:“北巫道也是巫鬼道,对于巫鬼道之人而言,能够装神弄鬼,自然是一种荣幸。” 话音落下,身周巫河再度涌动,却是直接将梅曲明连人带剑一并卷飞而出。 哪怕梅曲明他们再如何是张小鱼的老师兄们,也不过只是小道境而已,自然不可能是已经是灵巫的公子无悲的对手。 所以公子无悲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二人,将梅曲明再度掀飞出去之后,公子无悲便看向了青山之下。 在那里,有个人正在缓缓地走来。 公子无悲的手再度笼进了袖子里。 “看样子北巫道的其他人,还在上一个落点。” 有个声音从薄雾后传来,有人气喘吁吁地走着,停在了不远处,手里握着两柄剑,没有剑鞘,看样子是刚刚从山下捡的,梅曲明二人的剑。 公子无悲的神色有了一丝凝重,静静地看着那人,缓缓说道:“毕竟我要先确定了这里的安全,才能放他们过来。” 来的是个老人,就在昨日,他还在大泽边种花,但是现在已经出现在了大泽中的青山之上。 事实上,他比梅曲明二人还要先行出发。 当那些天光在孤峰之上砸落化作流光的时候,老人便折了一朵花放在袖子里,然后沐浴着那些天光,开始往大泽青山中走来。 他没有用剑光也没有踏剑风。 只是像个世俗之人一般,缓缓地在山脚河流之下走着。 所以先行出发的人,还要晚来许多。 “如果北巫道的人未曾抱有其他想法。”种花老人轻声说道,“那么南衣城自然比人间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安全。” 公子无悲轻声笑了笑,说道:“很抱歉,北巫道这次,正是带了许多别样的想法。” 梅曲明与南德曲二人一面咳嗽着,坐在青山之侧,一面满是疑惑地看着这个老人,二人并不认识他。 只是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种花老人将那两柄剑丢还给了二人,缓缓说道:“你们离开这里吧。” 二人接过剑,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老人说道:“师兄你的剑呢?” 自然是师兄。 人间剑宗有许多很多年前的师兄。 因为丛刃相对于人生百年的岁月而言,活得太久了。 所以有些师兄自然会很老。 正儿八经的老师兄平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公子无悲,而后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枝花。 是一枝红色的山茶花。 梅曲明二人愣了一愣。 这便是师兄的剑? 然而老师兄却没有做出什么握剑的姿势,只是把那朵花插在一旁的某棵被剑意斩断的树桩上。 老师兄似乎觉得抖了这样一个机灵很有意思,于是笑了起来,看向自己未曾见过两位的剑宗师弟,说道:“想什么呢?这肯定不是我的剑啊。” “......” 二人默然无语,却又听见老师兄继续说道:“先前为了捡你俩的剑,把自己的剑落在山下了,你们帮我去捡一下。” 二人犹豫了少许,想着要不要把自己剑给师兄用用,老师兄却是知道二人在想什么一般,挥了挥袖子说道:“你们的剑不如我自己的剑用得顺手。” 二人这才身化剑光,向着山下而去。 来到那条清溪边,只见溪畔却是插着一柄孤零零的锈迹斑斑的剑。 剑镡之上没有名字,又或许曾经有名字,只是当它们不再现于人间,便被剑主削去了那些刻字一般。 所以剑名无名。 就像那个老师兄也没有问他们的名字,也没有告诉他们名字一般。 人间剑宗有着许多这样的剑。 只是已经散落人间,不知去向。 梅曲明抬手握住了那柄剑,尝试将它拔出来,只是剑身却如同在泥土中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南德曲咳嗽了两声,走上前来,从梅曲明手里夺过剑柄,拔了一下,依旧纹丝不动。 二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取剑并不重要。 下山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当二人沉默的时候,那柄独自插在溪畔的剑却是清鸣起来。 青山之上有剑意浩荡落下,尽数没入剑中,而后剑身之上的锈迹层层剥落,露出了一柄秀气的如水之剑。 种花的人,大概便喜欢用这样的剑。 二人这样想着,而后便看见那柄剑在漫山剑意之中,倏忽之间化作流光,向着青山之巅而去。 直到落在了无名老师兄的手里。 公子无悲却没有看剑,而是在看着一旁那朵无比柔弱,却硬生生插进了树桩中的山茶花。 “我突然想起来,当初我来槐安的时候,似乎还曾在青山之下,见过前辈一面。” 公子无悲看向老人,缓缓说道:“只是未曾想过,原来前辈却也是剑宗的弟子。” 老师兄平静地说道:“日后你还会看到更多世人未曾想过会是剑宗弟子的人。” 公子无悲轻声说道:“那倒是很令人期待。” 老师兄没有再说什么,许多年未曾出现过的剑意覆盖了整片山川河谷,手中细长清秀之剑有无数光芒浮现。 如同天光一般。 照的整片青山明亮无比。 “请。” 公子无悲轻声说道。 那个请字还在空气里坠落着,他身周环绕的巫河便被一剑斩开。 公子无悲的身形消失在原地,双手依旧笼在袖中,身下有着越行的巫痕。 “前辈有些不讲武德。” 老师兄执剑继续刺来,平静地说道:“如果我四十岁,我也会规规矩矩地回一个请字,但我不是四十岁,活到了这个年纪,半个身子都入土了,自然比不上你们年轻人,所以只能不讲武德一些。” 公子无悲沉默看着那一剑,叹息着说道:“却是很有道理。” 老师兄对公子无悲的这句话很满意,因为剑宗的人向来讲道理。 只是第二剑依旧没有刺中公子无悲。 越行巫痕在另一个地点出现,而后公子无悲的身影再度凝实。 “我差点以为前辈是流云剑宗的人。” 公子无悲看着在不远处停下的老师兄缓缓说道。 老师兄只是执剑站在青山之上,轻声说道:“我也想过端坐泽边,御剑千里而来,但是太多年没有用过剑了,我有些记不得如何使用剑诀了,所以只好朴实无华一点。” 千变万化,自然万变不离复古剑派。 公子无悲双手笼在袖中,轻笑着说道:“所以前辈现在记起了吗?” 老师兄点了点头,说道:“记起了一点了。” 于是老师兄在空中坐了下来,手中长剑横放于膝头,缓缓闭上眼睛。 公子无悲至此终于严肃了起来,身周万千鬼气环绕。 人间剑宗自然不是流云剑宗。 这个沿袭于磨剑崖的剑宗,在过往千年里,向来便是以剑意之道而闻名人间。 当老师兄闭上眼的时候,膝头长剑之上,却是万千剑光涌出。 还未来得及沉入幽黄山脉之下的夜色在倏忽之间一片光明。 公子无悲的双手亦是自袖中探出,在身前做了一个古怪地手诀。 鬼术·遮天的最后一诀。 在那万千剑光流转的人间天穹之中,一条巫河骤然破天而来,将二人一并卷入那片漆黑的世界之中。 北巫道自然极少修鬼术。 哪怕是公子无悲,在成为灵巫之前,都不会使用这些巫鬼之道的另外半壁江山。 只是在那阵大泽之下翻涌上来的风中,唤醒了太多沉睡在记忆里的东西。 拥有越行术的巫师与未曾拥有越行术的巫师,自然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繁琐漫长的吟唱与巫诀,导致了他们必须要拥有更长的时间来准备。 一旦被打断,自然功亏一篑。 而起手式极短的越行术很好的弥补了这个缺陷。 法师带位移,谁见了不头大? 是以纵使明知面前之人是出身于人间剑宗的大道之修。 公子无悲依旧选择了起手式更长的鬼术,而不是巫术。 于是大河之上,天幕遮蔽。 一切膏盲之中,唯有万千剑光流转。 起手式越长,自然所能驱使的巫鬼之力越是磅礴。 是以纵使那万千剑光裹挟着浩荡剑意四处疾射,亦是被阻隔在了巫河的另一端。 老师兄膝头长剑终于离体而去,于天幕之下盘旋数周,而后拖曳着剑光,竟是极为迅速地突破了天幕的封锁,穿越大河而去,直取公子无悲眉心。 磨剑崖七师兄剑式。 云破月。 公子无悲神色凝重的看着那一剑,巫痕闪烁,再度于巫河之上越行。 老师兄平静地睁开眼,看着重新定位落点的公子无悲,缓缓说道:“三次了。” 公子无悲沉默下来。 是的,三次了。 短时间内连续使用越行术,所消耗的巫鬼之力,自然是成倍增加。 老师兄重新闭上眼。 倏忽而去那一剑却是再度折返,于整个天幕之中拖曳着一道犹如弯月一般的尾光。 月返。 老师兄的身影亦是消失在原地,身化剑光,万千剑意于手中汇聚成剑,握在手中,与那一剑月返一并刺向立于巫河剑风之中的公子无悲。 公子无悲自然不会再冒险使用越行术。 手中巫诀变换,大河之下万千泥沙骤然涌出,将公子无悲整个人覆盖进去,而后在那两剑到来之时,堪堪化作流沙没入巫河之中。 巫术·流沙。 而与此同时,那遮蔽天幕的遮天鬼术,终于在最顶端之上,汇聚巫鬼之力完毕。 一朵遮天蔽日的黑色之花绽放于天穹之上。 无数黑色诡气自花蕊之中盛放。 一切剑光在触碰到黑气之时,便瞬间瓦解崩碎,回归老师兄体内。 公子无悲的身影在巫河另一端现出身来,平静地看着面色苍白的老师兄。 “遮天之花已成。” “前辈,你可以去死了。” 老师兄面色苍白的执剑而立,抬头看着天穹之上那朵招摇的庞大黑花,却是轻声笑了笑。 “谁还没有一朵花呢?”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十七章 一剑两剑很多剑 南岛背着剑站在城头,久久地眺望着大泽那边的剑光,却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大泽边那个种花的老头? 南岛记得他昨晚便说过,他也是剑宗弟子。 南岛只是想过他可能会是和张小鱼一般存在的人。 那这么说起来,剑宗园林外那个卖糖油粑粑的还真有可能把摊子一掀掏出一把剑来? 南岛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着。 那些化作剑光而去的剑宗师兄们依旧停留在青山天穹之下,岭南剑修也在向着大泽之中的青山而去。 随着那场青山之上的战斗响起,人们心底最后的一丝希冀自然也不复存在,于是选择了负剑出城,将战场选择在了那些青山之中。 倘若是很多年前的俗世战争,出城迎战,自然是极为不理智的。 但是这是一场两岸修行界都参与其中的战争。 如非必要,世人自然不希望那些战火烧进南衣城。 随着时间的流逝,城头之上的剑修们也越来越少,大多都在向着青山那边徒步而去。 最后只留下了一小部分依旧驻守在城头之上,用来防止一些意外情况的发生。 张小鱼看向西面的那处耸入云端的幽黄山脉。 当年槐安后帝李阿三便给人间好好地上了一课。 二十万世俗军队直接爬上幽黄山脉,而后一跃而下,借助道风,直接落向墨阙城关之后,导致黄粱在极短的时间里,一路失守至京都。 大概算是人间空对地袭击战的鼻祖。 是以张小鱼并不能排除黄粱人疯了,打算复刻一次那场战争的可能性。 只是他没有想过。 黄粱巫鬼道的进攻路线,比他想象的,更为粗暴。 用四百多个越行落点,直接穿越大泽而来。 但无论如何,南衣城现而今要做的,便是拖住。 延缓黄粱之人挺进南衣城的速度。 拖到北方军队入驻南衣城,或者人间修行界的来援。 张小鱼神色凝重地看向大泽方向。 那些游走于天穹之上的剑光肉眼可见地暗淡下来。 而那些巫鬼之力却是在不断地汇聚着。 人间隐隐可见一朵黑色之花时而破开巫鬼之术,在天穹招摇着。 这是人间大道之争。 哪怕是张小鱼与诸多师兄们,也是难以插手进去。 张小鱼沉默地看着那边,却是忽然想起了人间的神河陛下。 山河观在很早之前便开始关注神河。 是以张小鱼才会对柳三月说出那一句你的陛下有很大的问题。 所以这个曾经一统人间的大妖,现而今究竟去了哪里? 人间三剑,有两剑直接消失在了人间不知去向。 这未尝不是黄粱之人蠢蠢欲动的原因。 至于大泽之中是否真的有人复苏。 在张小鱼看来,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真正重要的,是人们心里的某些东西的复苏。 可惜张小鱼现在手里没有剑,只有一个空空的剑鞘,也只能在城头之上感叹着。 南岛在一旁听见张小鱼的叹息,见他一直看着自己的剑鞘,想了想,从身后解下那柄鹦鹉洲,递到了张小鱼身前。 “师兄的剑还没有回来的话,这柄剑可以先借你用一用。” 张小鱼转头看着南岛,本想拒绝,但是想了想,又接了过来。 “行,那我改日请师弟吃糖油粑粑!” 张小鱼豪气地说道。 “......” 南岛无语良久,看向了大泽那边的战斗。 “师兄认识一个种花的老头吗?” 南岛问道。 张小鱼愣了愣,说道:“什么种花的老头?” 南岛古怪地转过身来,看着张小鱼,见他的模样似乎是真的不知道,于是给他解释着。 张小鱼这才明白南岛什么意思。 托着下巴沉思着说道:“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人间剑宗的师兄们就喜欢把自己藏起来。” “所以他便是大道之修?” 南岛好奇地问道。 张小鱼转头久久地看着大泽那边的天穹,点了点头。 南岛背着剑看了许久,看向一旁的陈鹤,缓缓说道:“你要不先回去?” 正在墙头内趴着的陈鹤愣了一愣。 “你要去做什么?” “我去那边看看。” “看啥?” “看看老头还在不在。” “.....” 陈鹤犹豫了很久,还是放弃了和南岛一起去的打算,于是便独自离开了城头,向着悬薜院的方向而去。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张小鱼,问道:“师兄要去看看吗?” 张小鱼似乎有些心动,但是目前而言,他也不好离开南衣城,是以也只能无奈地说道:“师弟你去吧,我会帮你看着点的。” 南岛点了点头,走下城头,与那些诸多岭南剑修一起,穿过了城外青山,向着大泽边而去。 清晨的泽风有些寒意,那些剑修们都是拢着衣裳向着那边而去。 南岛的目的自然不是入青山,只是想要去看看那个种花的老头还在不在。 是以在随着众人走了一段路之中,便独自在山脚下走着。 远远地依旧可以看到那片花圃,许多五颜六色的花正在清晨的泽风里微微晃动着。 南岛停在了花圃旁,看了一旁那个空落落的院子,又转头看着大泽之中那些青山之巅的剑光。 原来真的是那个老头? 南衣城的老头都这么厉害? 南岛颇为叹惋地想着。 看着那个不知是忘了关还是被风吹开的院门,南岛走上前去,在院子里张望了一番,而后缓缓把门合上了。 南岛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要来看看这个老头的踪迹。 或许是因为他昨晚说的那些话的原因? 南岛沉默地坐在小院门口,风吹花圃,阵阵芬芳传来。 也不知道这个老头能不能打赢大泽那边来的人。 南岛胡思乱想了一阵,便站了起来,沿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只是蓦然间,这片青山脚下游荡的风里似乎多了许多东西。 南岛停了下来,转身看着那片花圃。 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剑意落到了这些花圃中。 而后缓缓地拖曳着无数的花瓣,向着那片青山而去。 整片天穹瞬间被无数落花剑意所填满。 南岛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间倒忘记了离开。 ..... 老师兄抬头看着头顶天幕之上那朵浩大的黑色之花,轻声说道:“谁还没有一朵花呢?” 老师兄自然不止一朵花,他有很多朵花。 有些带来了,比如山茶花,便插在山巅的某个树桩上。 有些没有带来,比如青山脚下的那片花圃里的万千花朵。 公子无悲也想起了先前老师兄带来的那朵花,甚至当时他还抖了个机灵,让那两个剑宗弟子以为那朵花就是他的剑。 所以那朵花有没有可能真的是剑? 公子无悲神色有些凝重。 老师兄将一身剑意收了回来,与那柄无名剑一同环绕在自己身周,护住自己不受冥河之花的侵蚀,而后在巫河里向着某个地方走去。 公子无悲自然不会便这样任由老师兄寻找破局的方法。 手中巫诀骤然变得凌厉起来,那朵黑色的冥河之花,蓦然摇动着,更多的花粉落了下来,向着老师兄吞噬而去。 老师兄身周剑意再度被腐蚀了一部分,闷哼一声,神色有些苍白,却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平静地向着巫河某处走去。 公子无悲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在通过先前的那朵山茶花寻找出去的出口。 一瞬间巫河之水骤然暴动,与天上那朵冥河之花一齐袭向老师兄。 老师兄神色苍白的走在巫河之中,只是随着巫河的暴涌,似乎距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了。 于是老师兄停了下来,握住了手中的剑。 被冥河之花侵蚀的没有剩下多少的剑意在身周涌动着。 而后老师兄的苍老的皮肤之上还是出现道道剑痕。 公子无悲神色一惊,身下巫痕若隐若现,随时准备避开那一剑。 只是老师兄握住剑,一剑刺出,却不是公子无悲所在的方向。 而是先前便要去的巫河某处。 依旧是云破月。 只不过这一剑,老师兄是把自己当成了剑,送往了那个位置。 年老体衰的身体,自然经不起这般折腾。 是以老师兄的身影带剑站在那里的时候,已是满身鲜血。 老师兄并未在意身上那些被剑风吹出来的伤口,只是平静地弯下腰去,在巫河之中某处握住了什么东西。 “你看,这是我的花。” 老师兄凭空采了一朵山茶花,捏在掌心,转头看着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 于是老师兄身下的巫河出现了一个偌大的豁口,这一遮天之术便被那朵插在树桩上的山茶花破了开来。 老师兄剧烈的咳嗽着,唇角有不少鲜血涌出,那一头白发之上似乎都沾了一些血色。 公子无悲手掐巫诀,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迈的剑宗弟子。 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虽然强行破开了这道鬼术,但是显然已经受了重伤。 老师兄心里也明白,不无叹惋地说道:“可惜我不再是四十岁的剑修了。” 人间百岁,自然越活越衰弱。 如果是四十岁的老师兄,说不得便会直接一剑破开那些巫障。 而不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去寻找两界之间的链接点。 公子无悲亦是轻声说道:“倘若前辈还是四十岁,无悲自然转头就走。” 但是老师兄不是四十岁。 所以公子无悲也没有离开。 人间天光随着巫河的破碎,重新回到了这一处山巅之上。 公子无悲双手笼进了袖子里,缓缓说道:“前辈还有几剑?” 老师兄看着掌心的那朵山茶花,想了想,说道:“大概只有一剑了。” “那应该就是两剑了。”公子无悲轻声说道。 老师兄笑了起来,身为年老体衰的剑修,自然要不讲武德一点。 只是很可惜被公子无悲看了出来。 公子无悲身形远远地避开这个老剑修的所在。 双手笼于袖中,有巫鬼之力正在狂暴地涌动着。 老师兄只是看了一眼,便没有继续看下去,转头看向青山之外的人间。 在人间某个地方,他种了许多花。 花自然不是剑。 但是可以裹挟剑意而来。 所以这两剑,可以是一剑,也可以是无数剑。 老师兄安静地等待着。 直到有风而来,吹入青山。 有一片绯红的花瓣落在了老师兄的肩头。 而后又被风吹落下去,落在无名剑的剑身之上。 老师兄抬手,手中清秀的剑挑着那一朵花瓣,向着前方伸了出来。 “请。” 老师兄很有武德地说道。 公子无悲身周巫河扩散而出,颇为警惕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山巅的这个老师兄。 这一剑似乎平平无奇。 不急不缓,徐徐而来。 甚至连剑身之上的那枚花瓣都没有掉落下来。 但是公子无悲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人间剑宗剑法沿袭磨剑崖而来。 自然不可随意轻视。 是以哪怕那一剑无比缓慢,公子无悲还是将整条巫河扩散开来,将身前三尺死死地封锁住。 老师兄的身影在青山之巅快速地向着公子无悲而去。 “这是第一剑。”公子无悲听见老师兄轻声说道。 只是下一刻,老师兄的声音便再度传来。 “也是第二剑。” 公子无悲心中一惊,看向那刺来的一剑之中,不知道哪里还有着第二剑。 只是很快他便看见了。 在青山之外,有着无数花瓣纷飞而来。 剑意浩荡,令人见之生畏。 公子无悲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老师兄沉声说道:“这是磨剑崖的乱红飞过秋千去?” 老师兄平静地点点头。 而后无数剑意之花落向青山。 公子无悲强行中断了已经准备了一般的鬼术,手中巫诀快速变换,天地之间一横一竖落向公子无悲,将他整个人圈了进去。 如同隔绝两个世界一般。 巫术,画地为牢。 原本公子无悲的想法自然不是这样的。 只是在看见老师兄那一剑乱红飞过秋千去的时候,便意识到,面前的这个老人是打算直接与他以命换命。 公子无悲还很年轻,自然不想落得如此结果。 当那片乱红飞向这处青山之巅的时候,公子无悲便将自己从这处青山隔绝了出来。 老师兄只是平静地看着公子无悲那一道巫术,而后身形骤然加速,几乎以难以捕捉的速度疾射向公子无悲。 硬生生地将公子无悲从画地为牢之中斩了出来。 随着那一剑的落下,老师兄便再也没有了战斗能力,拄着剑在青山之上坐了下来。 一旁的公子无悲看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意之花,苦笑两声说道:“剑宗前辈确实是剑宗前辈,哪怕已经垂垂老矣,都能将我逼到这个地步。” 老师兄倒是颇为自得地说道:“那是自然。” 公子无悲自然不会死在这里,老师兄也没有想过能够拖着残躯,将公子无悲在这里杀死。 他是要逼出公子无悲的第四次越行之术。 哪怕这些巫鬼道之人一身巫鬼之力再如何浓郁,在短时间内连续使用多次越行术,也会伤到巫河的根基。 所以公子无悲看着扑面而来无处可躲的万花剑意,抬手胸前,闷哼一声,神色苍白无比,而后原地只留下了那一道巫痕落点。 老师兄的身影在万千落花来临的时候,便倒进了那些飞花之中。 却是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公子无悲的身影却是过了许久,才重新出现在这处青山之上。 那个庞大的越行之阵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损伤。 这也是公子无悲选择将战场拉入鬼术之中的原因。 在那里站了许久,公子无悲转过身来,看着青山大泽之外那些密密麻麻的剑修。 岭南剑宗自然擅长以人数取胜。 身后渐渐有巫鬼之力涌动着,而后大阵骤然运转。 那近千人的北巫道众人出现在了青山之中。 公子无悲自然不会蠢到在这个时候便与那些岭南剑修发生冲突。 是以在那些北巫道众人出现在了青山之中的时候,便向着大泽万千青山河流分散而去。 他们要等着后续的巫鬼道之人到来之后,才会选择向南衣城发起进攻。 而公子无悲只是平静地站在那个巫痕之阵旁。等待着下一批人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阵便再次运转起来。 这一次来的人要多很多。 是南楚巫们。 大阵不断地闪烁着。 忱奴与叔禾二人也是来到了这里。 “你的北巫道呢?”叔禾看着公子无悲问道。 公子无悲轻声笑了笑,说道:“他们已经赶赴前线了。” 叔禾自然不信这种鬼话,在青山之中寻找着,终于找到了那些行走在山脚下的北巫道众人。 公子无悲也没有在意,只是平静地说道:“岭南八万剑修便在城外,哪怕他们的修为再如何拙劣,那也是八万剑修。” 公子无悲看向叔禾,缓缓说道:“你如果想要轻视他们,可以让南楚巫们先上。” 叔禾收回了视线,没有再说什么。 公子无悲看着身后的二人,却是有些古怪地问道:“明蜉蝣呢?” 忱奴缓缓说道:“他先去南衣城了。” 公子无悲挑了挑眉,没有再说什么。 这个神秘的南拓巫师,有着太多让人看不懂的地方。 三人在青山之上安静地等待着。 自然是要等到那人间八十万大军到来,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消失的草为萤 南岛站在花圃外,静静地看着那些落花而去。 不止是南岛,许多人都看见了。 当那些落花飞去的时候,青山之巅的剑光已经消失了。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那些剑宗师兄们在剑光消失的时候,便重新回到了大泽边,而后向着这一处山脚下的小院子而来。 南岛猝不及防看见这么多剑宗师兄们,倒显得有些拘谨,毕竟他们不是张小鱼。 “见过诸位师兄。” 南岛执着伞行了一礼。 师兄们古怪地看着这个撑着黑伞的少年。 “你便是南岛?你在这里做什么?” 有师兄认得南岛,很是疑惑地问道。 南岛犹豫了少许,说道:“昨晚我曾出城来过这里,见过这里一个种花的人,先前看见那些剑光,觉得可能是他,于是便想着过来看看。” 师兄们沉默了少许,看着那一地凋残的花朵,没有再说什么。 南岛看着师兄们许久,想了想问道:“所以那边的结果怎么样了?” 有人勉强笑了笑,说道:“可能是赢了。” 南岛看见这种笑容,便知道大概是输了。 所以那个老头死了? 南岛叹息了一声,向着一众师兄再行了一礼,而后撑着伞向着南衣城方向而去。 一众师兄们静静地站在小院外,又看向大泽青山。 “梅曲明他们呢?” “应该快回来了。” 一众师兄看着那片大泽青山。 有谁都不认识的岁月里的剑宗师兄出手。 或许便是因为梅曲明他们发现了什么。 一直到过了许久,才有两个受了些伤的身影在青山脚下走了出来。 一众师兄们化作剑光落向那里。 “你们遇见了什么?” 梅曲明沉默少许,缓缓说道:“公子无悲。” 公子无悲成为灵巫的事虽然在人间并不算保密,但是对于这些许久没管过世事的师兄们而言,自然有些陌生。 南德曲将公子无悲之事简单说了一下。 众人这才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看向大泽青山之中,云雾缭绕,群山遮蔽,什么也不可看见。 只是一个公子无悲自然不算什么。 但问题是公子无悲只是一个先行而来的人,后续大泽那边还会过来什么,依旧不得而知。 梅曲明想起了最开始看见的那个巫痕大阵,神色凝重地说道:“先前在那些青山之巅,我与德曲师兄看见一个颇为诡异的大阵。与鬼术越行的巫痕落点极为相似,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可能是越行大阵!” “越行大阵?” 有师兄皱起了眉头。 有知道这一阵法的师兄在一旁解释道:“应当是出自原镇鬼司之手的阵法,与越行术同理,但是可以进行大规模传送越行。” 众人都是有些惊诧地看向青山之中。 “所以,黄粱之人跨越大泽而来的速度,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快得多。” “甚至有可能已经来了。” “问题是来了多少人?” 众人神色凝重地看着大泽青山。 “来多少人都有可能。”南德曲轻声说道,“连古巫山都重新出现在人间了,那么自然代表着巫鬼神教的复苏。我们也许要面对的,是整个巫鬼道之人。” “黄粱真的疯了?” “疯了的不是黄粱,而是那些对鬼神怀抱虔诚信仰的人。” 众人沉默下来。 “进山吗?” 有师兄抱着剑问道。 南德曲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可以在外围布下防线,这片大泽青山太大了,冒险深入,可能会迷失在里面,如果情形不对,便直接全体退守南衣城,陈怀风应该能够看到这边的景象,到时候他应该会启动南衣城大阵。” 曲莎明点了点头,化作剑光向着那些岭南剑修而去。 “我们呢?” 剩下的师兄们问道。 南德曲沉默了很久,看向大泽说道:“深入大泽,去寻找巫痕大阵的落点。” 一众剑宗师兄们都是点了点头。 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公子无悲应当受了一些伤。”梅曲明缓缓说道,“但是在山里可能还有其他人,尽量还是不要用剑光行路。” 剑光虽然快,但是过于招摇,倘若青山之中真的已经来了不少人,难免会成为活靶子一样的存在。 一众师兄们敛去了剑意,抱着剑向着青山而去。 南德曲与梅曲明受了一些伤,并没有随着众人一起前去,而是化作剑光向着南衣城而去。 回到南衣城的时候,张小鱼依旧百无聊赖地坐在城头之上,撑伞的少年南岛估计在城外青山里走着。 看见两位师兄的到来,张小鱼匆匆问道:“那边发生什么了?” 梅曲明将先前二人经历的那些事情与张小鱼说了一下。 张小鱼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真的有这种老师兄的存在?” “老师兄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道散落在人间哪里去了。”梅曲明缓缓说道。 张小鱼却也是叹息了一声,继而看着两位师兄身上的伤口,说道:“师兄们伤得不重吧。” 南德曲摇了摇头,说道:“还好,他花无悲既然已经入了灵巫,自然便不会这般不要脸,真的下死手。” 张小鱼稍稍放下心来。 两位师兄便在城头之上盘坐下来,虽然伤得不重,但还是需要好好休养一下。 过了许久,城外终于出现了那个撑着伞的少年。 南岛一路回到城头之上,这才发现有两位剑宗师兄也在这里,只不过见他们一身剑意环绕静坐的模样,应当是养伤,南岛倒没有打扰他们,从一旁绕了过去,停在了张小鱼身旁。 本想将先前看到的东西和张小鱼说一下,但是见到那两位师兄之后,大概也猜到张小鱼应该已经知道了。 于是在一旁不住地叹着气。 张小鱼古怪地看着南岛,问道:“你叹什么气?” 南岛缓缓说道:“我在想南衣城能不能赢下来。” 老师兄都死了,看起来南衣城自然岌岌可危。 张小鱼自然是知道那边那场战斗的结果的,只是倒没有像南岛这般气馁,拍了拍南岛的肩膀,说道:“首先你需要知道,大道之修也不是全然无敌的。” 南岛歪头看着张小鱼,问道:“什么意思?” 张小鱼看向大泽边的诸多剑修,轻声说道:“八万剑修与一个一般的大道之修相比,自然是八万剑修更为强大。” “什么是一般的大道之修?”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大概是师父这样的人之外的大道境。” 南岛明白了一些。 “所以哪怕你让他公子无悲再如何强大,他也不会真的敢孤身面对岭南这八万剑修。”张小鱼平静地说道。“把岭南剑修推进到大泽之中去,虽然有些冒险,但其实也可以算是一种拖字诀。” “八万剑修堵在大泽边缘,他们便要好好思量思量。” 南岛静静地听着,看向南衣城外,沉默了少许,说道:“如果他们真的疯了呢?” 张小鱼亦是沉默了下来,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八万剑修自然能够极其有效地延缓巫鬼道人挺近南衣城的速度。 但是换句话而言,这同样是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的。 南岛转头看向城头之上,这里已经没有多少剑修了。 连先前那个屡次骚扰自己的女子剑修也不在城头之上了。 大概都已经去到了大泽边,站在青山边缘,准备迎接大泽两岸大地千年来的第一次战争。 但是人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些向着青山中而去的剑光世人自然都看见了的。 南岛抬起头,看着那片遥远古老群山的中央,看着那一座被万山拱卫的孤峰。 那里有什么? 换句话而言,是什么让这片平和了千年的大泽之中,再度掀起了波澜? 南岛并不知道。 在这个故事里,他与那些岭南剑修一样,都是小小的人。 剑已经佩妥,也见到了人间,只是依旧没有上台的资格。 只是小小的台下观望的人。 南岛背着桃花剑在城头长久地沉默着。 八万剑修下山为了人间而来的壮举自然是值得钦佩的。 南岛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这般的勇气。 所以在城头犹豫着。 张小鱼却是拍了拍南岛肩膀,笑着说道:“师弟在想什么?” 南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只是突然发现,其实岭南那些剑修们,比许多世人都要勇敢得多。” 张小鱼于是明白了南岛的沉默从何而来,搂着南岛的脖子,一如二人最开始见面时的那样,笑嘻嘻地说道:“师弟是在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像他们一样去往大泽那边?”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 张小鱼微微笑着说道:“人在面对从未经历过的事情的时候,会有犹豫,这是人之常情,师弟倒也不用觉得自己有多不堪,岭南剑修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千年来的,便一直承担着维系凤栖岭南北平稳的责任,虽然世人往往只能看到人间剑宗对于槐安南方的影响,但是岭南剑宗对于这片大地的功劳也是不可磨灭的。” 南岛静静地听着,转头看着这个明明沉迷于打牌,却又好像什么都知道的师兄。 张小鱼继续说着:“师弟你来人间的时间还很短,等你以后慢慢的找到了很多值得热爱的东西,你自然也会像那些人一样拥有这种勇气,昨晚你在墓山之上对着怀风师兄拔剑的时候,不正是这样吗?” 南岛沉默了下来。 然后问了一个问题。 “所以鼠鼠呢?” 张小鱼微微笑着说道:“剑宗不是喜欢杀人的刽子手,柳三月确实死在了怀风师兄手里,但是那是情势所逼,换句话而言,这未尝不是整个北方坐视不理的结果。至于鼠鼠,你可以去南衣河上找一找她,也许还没睡醒。” 南岛转回头来,苦笑了一声说道:“你们这样,倒显得我很呆了。” “十五岁的少年,呆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张小鱼轻声说着,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的十五岁,还是另有其人的十五岁。 南岛觉得这句话虽然像是在安慰人,但总让人有些受伤。 张小鱼松开了南岛的脖子,在城头上抱着鹦鹉洲站定,轻声说道:“师弟要再留下来看看吗?” 南岛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最开始看见天边那些剑光的时候,确实有些动心,但是转头那个剑光的主人好像便死了,于是又犹豫了起来。” 南岛说着,却是歪着头长久地想着:“我好像记得在我的记忆里,应当是说过我不怕死的话,但是上次睡了一觉之后,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多东西,我有些记不得当初是因为什么不怕死了,所以现在的我有那么一点怕死。” 张小鱼笑着说道:“不怕死的人是有问题的,怕死才是正常的。我师父其实也怕死,否则也不会选择以身化妖,死皮赖脸地赖在人间一千年。” 南岛:“......” 张小鱼你这么皮,丛刃他知道吗? 南岛很想问一问,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来。 “换句话来说,只是取舍而已。”张小鱼看着远方轻声说道,“看有些东西,值不值得用生命做赌注。” “比如柳三月?”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想着这个很久以前的朋友,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南岛想着听来的那些关于柳三月的零零散散的故事,在城头上坐了下来,轻声说道:“那我再看看吧。” ...... 陈鹤一步三叹气地回到了悬薜院,想着去静思湖找草为萤扯会淡,只是却在那些玉兰林的廊道里,看见了云胡不知。 这个只修心意不修形体的青牛院大先生确实不可能去那些城外的青山之中。 云胡不知正在看着书,听到了陈鹤的叹息声,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叹什么气?” 陈鹤在云胡不知身旁坐下,愁眉苦脸地说道:“南衣城外都已经打起来了,肯定得叹会气才能舒服一点。” 云胡不知好像确实不知道这些事,奇怪地看着陈鹤说道:“黄粱那边的巫鬼道人已经过来了?” 陈鹤想了想,说道:“可能是的,先前天边的那些咻咻咻的剑光先生没有看见吗?” 云胡不知挠了挠头,说道:“我不知道,毕竟也不能像别的先生一样帮些什么忙。” “哦。”陈鹤心想云胡不知倒和自己的想法一样,只是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面色古怪地看着云胡不知。 “先生应当是黄粱人?” 云胡不知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然后便看见陈鹤有些犹犹豫豫地在那里,似乎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太好说。 云胡不知笑了笑,说道:“你想说我的立场?” 陈鹤不好意思的笑笑。 云胡不知轻声笑着说道:“准确的说起来,其实我与卿师,都算是槐安大道这边的人。这场战事的由来,我有些猜测,只是不敢确定,但是肯定离不开巫鬼神教。且不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云胡不知顿了顿,坐在廊道里,抬头看着阴沉的天色。 “谁会喜欢战争这种东西呢?” 陈鹤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说道:“所以最好还是天下太平,然后推着小车游行四方,潇洒自在当然是最好的。” 云胡不知笑着看着陈鹤说道:“日后可以带上我一个。” “没问题!” 陈鹤拍着胸脯说道。 二人又坐了一会,陈鹤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要去找草为萤扯淡的,于是站了起来向着回廊另一头而去。 云胡不知看着陈鹤的背影,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陈鹤说道:“去找我那远方亲戚。” 云胡不知在身后古怪地说道:“但是静思湖没有人啊。” 陈鹤愣了一下,回头看着云胡不知,后者的神色认真,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没有人吗?” 陈鹤古怪地说道,但还是决定去看看。 “反正也是要回藏书馆的,从这边一样的。” 云胡不知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来一面看着书,一面眉头紧锁地写写画画着。 陈鹤一路来到了静思湖畔,这才发现草为萤确实不在这里。 先前他所坐的地方已经被落花堆满了,似乎已经离开了有一段时间了。 陈鹤歪着头看着那里。 莫非他真去抓灵巫去了? 陈鹤并不怀疑草为萤能不能够抓回来一个灵巫,虽然这个从梦里走出了的少年从未表现过有什么神异之处,甚至还拿着剪刀对这变成了桃树的南岛一通乱剪。 唯一能够让人感到一丝不寻常的就是,他有些神神秘秘的样子。 但是陈鹤依旧对他有着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发生了什么事,陈鹤都想跑来找草为萤。 陈鹤在湖畔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草为萤回来,于是叹着气,穿过了林间小道,向着青牛院的方向而去。 只是一直到回到听风台上,陈鹤都没有看见草为萤的身影。 这未免让陈鹤有些好奇。 这样一个梦里走出来的少年,对人间人生地不熟的,能够跑到哪里去? 陈鹤看着一旁的那本传记小说,心道要不去老狗镇问下? 毕竟老狗镇里好像还有很多草为萤。 他们应该知道他去哪里了吧。 只是想想还是算了,反正这小子应该会回来的。 陈鹤打着哈欠,昨晚没睡好,到了现在确实格外的困顿。 于是便倚着听风台的护栏睡了过去。 睡个好觉当然同样重要。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那我只能不讲武德了 老狗镇。 陈鹤在酒肆里抬起脸来,在一旁的杯子里酒水中看着自己脸上睡出来的痕迹,有些茫然。 自己不是在听风台睡觉吗? 怎么就又到老狗镇了? 陈鹤打着哈欠,站了起来,看着酒肆角落里坐着的两三个正在喝着小酒的闲人,想了想,掀起门帘走了出去。 门外春光依旧,虽然外面的人间一片兵荒马乱,但是这里面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镇上的居民们依旧闲适自在地行走在街巷之中。 不过也正常。 梦里的人间,自然要得人间所不能得。 不然算什么春秋大梦? 陈鹤沿着镇上街道走了一阵,果然便在街头不远处看见了正在逗狗玩的草为萤。 “你是又回来了吗?” 陈鹤走到了草为萤身后问道。 草为萤笑眯眯地一面逗着狗,一面随意地问道:“什么又回来了?” 陈鹤把自己在那片人间没有找到他的事说了一下。 草为萤笑呵呵地说道:“没有啊,不过他去哪了,我也不知道。” 陈鹤听着草为萤话语的‘他’,倒是有些好奇的问道:“所以你们这么多个草为萤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草为萤一面怒搓狗头,一面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大概就是今日的你和昨天的你的关系。” 陈鹤想了很久,说道:“听不懂。” 草为萤笑呵呵地说道:“简单而言,就是今日的你肯定知道的比昨天多一些。” “这样啊。”陈鹤仔细地打量着草为萤,然而却是没有看出他与外面的草为萤差别在哪里,“你是今日的你,还是昨日的你。” 草为萤看向不远处,轻声说道:“我都不知道他去哪了,肯定是昨日的我了。” 陈鹤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草为萤站了起来,老狗终于安心地睡了过去。 “我怎么看你有些一筹莫展的样子?” 草为萤转身看着陈鹤问道。 陈鹤叹息了一声,说道:“那确实,毕竟外面可能要打仗了,先前我还看到了一些咻咻咻的剑光在天上飞。” “哦。”草为萤似乎知道一些什么,也没有追问下去。 陈鹤显然也想到了这里,突然眼神发亮地看着草为萤说道:“你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能不能出去劝劝架什么的?”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讲武德。”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 “什么武德?”陈鹤有些不理解。 草为萤用指节托着下巴想了一阵,说道:“就比如说,一个壮汉跑去欺负小孩,这就叫不讲武德。” “......”陈鹤有些无语,心道还真让这小子装起来了。“那你去人间是去做什么的?” 草为萤笑着说道:“因为我怕对面不讲武德。” “?” 陈鹤一脸懵逼。 “那片大泽里有个叫巫山神女的人。”草为萤这里倒是给陈鹤仔细的解释了一下。“如果她不讲武德,那么人间就会被打得很惨,所以我要出去看看,看看她想不想讲武德。” “巫山神女?” “就是一个很老的老女人。” “......” 陈鹤默然无语。 在街边蹲了下来,仔细想了想,说道:“所以其实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一句话,你不会管这些事?” 草为萤点着头说道:“是的。” “那好吧。”陈鹤垂头丧气地蹲在路边。 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你如果觉得很害怕,可以到老狗镇里来躲着,这里肯定是安全的。” 陈鹤叹息着说道:“那倒不至于,毕竟人间还是一个人间,哪怕南衣城真的守不住,他们应该也不会做一些出格的事来。” 草为萤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向着小镇外走去。 “南岛呢?” 陈鹤在后面一边随意地逛着,一边说道:“在城头上看人家打架呢。” 陈鹤说着便愣了一愣,看着草为萤说道:“那傻小子不会出什么事吧。” 草为萤笑呵呵地走着,说道:“应该不会。”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不是认识一些剑宗的师兄吗?他们应该会护住他的吧。” 陈鹤有些古怪地看着草为萤,说道:“我总觉得后面那句话是为了掩饰什么。” 草为萤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眯眯地向着前方走去。 陈鹤倒没有继续跟上去,只是在镇上晒着太阳,想着那些问题。 ...... 阿秋。 鼠鼠打了个喷嚏,悠悠地醒了过来,在舟头坐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 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有人在河边向鼠鼠招着手,鼠鼠远远地看了一眼,没有理会,转身走进了舱里,在那个陶罐前坐了下来。 一面数着里面的钱一面哀叹着。 已经少了一文了,再帮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柳三月已经死了,再去问剑宗的师兄们又有什么意思呢? 自然都是很没意思的事了。 鼠鼠在舱里仰躺成一个大字,不住的叹息着。 鼠鼠啊鼠鼠,你的命真苦啊。 鼠鼠自顾自的说着。 小舟却是晃动了起来,鼠鼠抬头看了一下,先前那个人却是自顾自的走上船来。 鼠鼠也没有理会,只是懒散地说道:“要去哪里自己划船,想给钱就给钱,不想给钱就不给。” 那人也是南衣城的人,自然知道鼠鼠的故事,不然也不会径自上船来,听到这里倒是有些好奇地问道:“嗯,你怎么了?” 鼠鼠翻了个身,侧躺着说道:“没什么,只是懒得存钱了。” 那人见鼠鼠并不是很想说的样子,也没有追问下去,在一旁找到了那根断了的竹篙,有些发愁,说道:“这玩意咋用?” 鼠鼠从舱里又丢出去一根。 那人拿着那根竹篙,撑着船在沿着南衣河漂去。 一直到了河对岸,那人才停了下来,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文钱,丢到了船舱里。 鼠鼠的一文钱,自然不会有人想要赖掉。 除非那个人偷偷地死掉了。 鼠鼠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叹息,看着那个人上了岸离开,却是连把钱捡起来放罐子里的想法都没有了。 躺了很久,鼠鼠才重新坐了起来,靠着船舱呆呆地看着南衣城。 只是看了一会,便发现有些不对劲,今日的南衣城怎么只有这么几个人在街上走? 鼠鼠沉默地看了很久。 联系到柳三月的死还有那些剑宗弟子的一系列动静。 大概明白了什么。 不过鼠鼠也没有多少心思去管这种事情。 来就来吧。 无所吊谓。 鼠鼠在船上看了许久,想了想,转身回到了舱里,抱着那个大罐子。 鼠鼠决定了,从今天起,做个大肆挥霍的小妖。 鼠鼠一面数着钱,一面想着,先去买它十个二十个的糖油粑粑吃。 然后再去打牌,打他个三天三夜夜不归宿的那种。 鼠鼠想着想着,却是又把手里的陶罐放了下来。 这一万多文钱,鼠鼠存了多久? 鼠鼠自己大概也不是很记得了。 总之好像很久了。 鼠鼠把罐子重新在舱里放好,又把盖子盖牢实。 万一还有转机呢? 鼠鼠如是想着。 比如剑宗的师兄们其实骗了自己,他们并没有杀死柳三月,只是把他打晕了,就像打晕自己一样。 鼠鼠坐了许久,不再去想这些东西,走到了舱外,拿起了竹篙,撑着小舟在南衣河而去。 也不知道南岛怎么样了。 自己当时应该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吧。 鼠鼠一面撑着船一面想着。 等日后见到了,再和他说声抱歉吧。 鼠鼠一面想着,一面看着不远处一个愁眉苦脸的人,努力调整了一下笑容,向着那里而去。 ..... 随着那些剑光与落花的消失,大泽边却是彻底宁静了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但是自然不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不少的岭南剑修便在青山之中发现了有人影穿梭的痕迹。 只是出于对这片青山的陌生,才让他们没有追上去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然而那些事情,依旧让这些剑修们产生了足够的警惕。 握紧了剑,一点点的向着大泽青山中推进而去。 然后在进去了不到五里的青山脚下便停了下来。 随着诸多岭南剑修走入这些山川河谷之中,整片大泽似乎都安宁了下来。 曲莎明站在一处青山之上,背着剑皱眉看向整片大泽人间。 在那些青山之中,一直便存在着巫鬼之力汇聚的痕迹。 只是似乎被人为的遮掩了过去,所以曲莎明一直都分不清,那些巫鬼之力的具体方向是在哪里。 越过眼前的重重青山,向着更深处看去,那些剑宗师兄们自然是去了更深入的地方。 希望他们能够找到吧。 曲莎明在青山上背着剑坐了下来。 闭上眼将一身剑意扩散出来,将整座青山都笼罩了进去,防止有什么东西偷偷从自己身边溜了过去。 那些岭南剑修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青山脚下,沉默地握着剑,等待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战斗。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曲莎明却是蓦然睁开眼,向着大泽南方看去。 那里隐隐有着一些剑意的波动。 师兄们遇到敌人了? 曲莎明心中有些不安,但也没有前去查看,只是重新闭上了眼,安静地在青山之上等待着。 ...... 大泽青山五十里。 某个剑宗师兄皱着眉头将自己的剑从对面那人喉咙里抽了出来, 只是一个南楚小巫而已,自然不用费多大的劲。 只是让他有些头疼的是,在这里仓促之间出手,剑意波动自然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也便很难继续藏下去了。 一面擦着剑身上的血迹,这个师兄继续向着前方而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他们至今一个落点都没有找到。 还是说那些落点其实并不在青山之中? 这个叫怀民的剑宗师兄走了一阵,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那些河流,沉默了少许,把剑背到了身后,纵身一跃,却是直接跳入了那些河流之中。 或许是因为沉寂了数千年的原因,这些大河之中满是水草,怀民不得不重新将剑拔了出来,一面斩着水草,一面向着更深处一路寻找而去。 然而一直到将整条河流都搜寻了个遍,怀民都是没有找到任何与越行之阵有关的东西。 握着剑在大河的另一头上了岸,怀民有些愁苦。 这片青山大地自然还是过于庞大了。 又不能用剑光赶路,想要快速的找出那些落点所在,只能说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也只能梅曲明与南德曲二人运气确实好。 怀民叹息了一阵,继续向前而去,然而没走多远,却是蓦然神色一变。 在前方的某处青山脚下,有个人影便安静地站在那里。 怀民没有多想,身后长剑锵然出鞘,向着那人便斩了过去。 那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就如同不知道那一剑的到来一般。 一直到那剑快要触碰到他的衣袍了,他才平静地抬起手来。 ...... “山里有一些小虫子飞进来了。”忱奴坐在青山之上,看着青山之下的某些东西,缓缓说道。 公子无悲在一旁闭目静坐,修复着体内的伤势,身周巫河随着呼吸缓缓收缩扩张着。 “总要进来的。” 公子无悲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平静地说道。 “如果他们不进来,说不得我们还要慌张一些,但是既然他们选择进来看,那便说明了他们也没有多少底气。” 忱奴在一旁冷笑着,说道:“你真不怕他们找到那些藏起来的越行落点?” 公子无悲轻声笑着,说道:“怕与不怕的先不说,便是我都不知道那些落点在哪里,这是你们南楚巫的事。如果轻易的被人找到了,那只能说你们过于无能。” 忱奴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叔禾也没有参与进来,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三人在这最后一处落点坐了许久,公子无悲身周巫河散去,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那毫无动静的越行之阵。 南巫北巫都已经越过了大泽而来。 只剩下了那些八十万大军。 “剩下的什么时候会过来?” 公子无悲问道。 忱奴平静地说道:“毕竟人数太多,或许那边还在计算最佳越行方案。” 公子无悲点了点头,站了起来,看着青山,捂着嘴唇轻声地咳嗽着。 “其实相较于这些,我更关注另一些东西。” “什么?”忱奴看着公子无悲问道。 公子无悲低头看着青山之上依旧残留剑意的落花,平静地说道:“人间剑宗到底还有多少像那个种花的老头那样的弟子。” 忱奴却也是沉默了下来。 公子无悲受了伤的事,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来。 叔禾在一旁缓缓说道:“所以人间剑宗这些年来,越来越强势。” 忱奴沉默了许久之后,缓缓说道:“但人间剑宗之所以是人间剑宗,是因为他们有丛刃,而不是有多少个老头。” 自然是这样的道理。 所以公子无悲也没有再去想那些事情,转身向着山下而去。 “你去做什么?” 忱奴看着公子无悲的身影问道。 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去看下那些剑宗弟子们找到哪里了。” ...... 南衣城外,幽黄山脉之上某处面向南方的山崖上。 有人正在崖边久久地伫立着,静静地看着那些青山之中的故事。 人间并没有多少人认得这个人。 除了公子无悲他们。 是独自来到大泽这边的明蜉蝣。 独立山崖看看风景自然也是不错的。 但是明蜉蝣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来的。 黄粱有许多很好的风景他都还没有看完,自然不会千里迢迢跑到槐安来看。 他在等人。 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一些人。 至于是谁,他也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一个脚步声。 明蜉蝣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说道:“你来晚了一些。” 那人并没有答话,只是平静地走着。 明蜉蝣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身巫鬼之力骤然扩散开来,满崖大风不止。 转过身去,明蜉蝣才发现来的是个少年。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会等到谁来,但是肯定不会是一个少年。 而那个少年此时正微微笑着,全然无视了那些巫鬼之力,异常平静地向着自己走来。 “大概我可能真的来晚了一些。”一身青裳的少年轻声说道,抬手缠绕住那些流淌于山崖之上的巫鬼之力,让它们化作了长河落向山崖大地。“但是你也不用这般一惊一乍的。” 明蜉蝣心中惊骇不已,大概也知道了为什么自己等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等到有人来了。 只不过表面上却还是装得无比淡定,皱眉看着青裳少年问道:“你是谁。” 青裳少年一拍脑袋,摊了摊手说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一次这个问题呢?总不能以后出门都要写块牌子挂在脖子上,说我叫草为萤?” 虽然青裳说得莫名其妙,但是明蜉蝣还是听出来了他的名字。 草为萤。 沉默许久,明蜉蝣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如果真的很麻烦,那确实可以这样写一块看看。” 草为萤想了想,却还是摆了摆手,说道:“算了算了,这样总感觉像是要被推出去斩首了的人一样。” 明蜉蝣静静地看着这个来意不明的少年,过了很久才问道:“所以你找我有事?” 草为萤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有事,可能还要麻烦你和我去一段时间。” 明蜉蝣想了想,说道:“如果我不去呢?” 草为萤笑了起来,话语里的意味更加的诚恳。 “那我只能不讲武德了。”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二十章 丈育小南岛 南岛在城头之上抱剑坐着,张小鱼便在一旁念叨着打牌打牌之类的话语。 不知过了多久,张小鱼却是蓦然惊了一惊。 转头看向南衣城北的方向。 南岛看着张小鱼,很是古怪地问道:“师兄在看什么?”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说道:“我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 南岛有些不明不白的。 “北台从西门手里夺了兵符,带了三十万青甲离去,哪怕他是要直取槐都,我都没什么意见。”张小鱼神色凝重地说着。 南岛听到这里则是一脸茫然。 北台什么? 在自己睡那一觉的时候,人间又发生了别的奇奇怪怪的事吗? 本以为是张小鱼在开玩笑,但是见张小鱼脸上的神色不似作伪,南岛却也沉默了下来。 那个和自己一同挨了一顿打的北大少爷真的反了? “那师兄担心的是什么?” 南岛沉默少许,看着张小鱼问道。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北方,沉默许久,缓缓说的:“他直接屯兵凤栖岭以北,直接拖延北方对于南衣城的救援。” 南岛怔怔地看着张小鱼,说道:“北台会做这样的事?” 张小鱼***静地说道:“你不懂他们姓北的,对于南衣城这个地方有多痛恨。” 南岛想着很久之前北台与他说过的那些话,却也沉默了下来。 确实是这样的。 南岛沉默地想着倘若北台真的做了这样的事,那么南衣城会怎么样? 张小鱼似乎知道南岛在想什么一般,又或许是他想说的本就是这个。 “只靠人间剑宗的师兄们和这岭南八万剑修是很难守住南衣城的。”张小鱼轻声说道:“八万剑修,听起来确实很唬人,但是他们大都不比普通人强多少,大多停留在入道,成道都是寥寥无几,更不用说小道境了。” “如果北方的人间大军不能赶到南衣城。”张小鱼抬头看着大泽青山。“南衣城或许根本撑不了几日。” 南岛沉思了少许,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将那些岭南剑修们都派到大泽那边去?守城总比出城硬拼要好很多?” 张小鱼叹息了一声,说道:“让他们出城,自然不是为了要与巫鬼道之人在外死战,主要南衣城这边缺乏太多的信息,需要更深入一些,给南衣城更多的反应时间。倘若彼时真的发现事态过于严重,他们自然会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南衣城中。” 南岛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 毕竟都是剑修,哪怕再如何不入流也是剑修,总归来去要自由一些。 张小鱼现在最担心,便是北台的想法。 是以有些愁眉苦脸的模样,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久久地看着南衣城以北的方向。 “或者我去看看?”南岛问道。 张小鱼摇了摇头,说道:“师弟你还是算了,你还未入成道,来去太慢了,还是等师兄他们吧。” 南岛点了点头。 虽然自南衣城到凤栖岭那边的山月城,直线距离并不远,只有四五十里路,但是终究中间隔了一座凤栖岭。 毕竟那是隔绝槐安南北的绵延山脉,自然短时间内很难翻越过去。 南岛看向一旁依旧在静坐的两位师兄。 “师兄们什么时候醒?” “用不了太久,他们伤得并不重,只需要梳理一下体内的气脉就好了。” 二人在城头又坐了好一阵,而后南岛起身向城下走去。 “师弟回去了?” 张小鱼在背后问道。 南岛点了点头,而后走下城去。 张小鱼独自坐在城头之上,一面抚摸着膝头的那柄鹦鹉洲,一面叹息着。 ....... 陈鹤一觉睡醒的时候,南岛已经回到了听风台上,正在台边吹着风,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 “你在想什么?” 陈鹤站起来走到南岛身边问道。 南岛回头看着一眼陈鹤,想了想,说道:“我在想在我睡着的那段时间里,北台究竟做了什么事情。” 陈鹤有些茫然,问道:“北大少爷怎么了?” “张师兄说他夺了三十万青甲的掌控权,向着北方去了。” 陈鹤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一脸震惊地看着南岛:“真的?” 南岛想了想,说道:“张师兄应该不会骗人。” 陈鹤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难怪那次看见城主府都没人了。” 南岛转头看着陈鹤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陈鹤说道:“就是那次啊......啊,我忘记和你说了。” 陈鹤说到一半就改了口。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 南岛倒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哦了一声。 在台上坐了一会,南岛却是背着剑往楼下走去。 “你去做什么?” 南岛头也不回地说道:“去北台家里看看。” 陈鹤站在听风台上,心道这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还会莫名其妙变出一些人来吗? 南岛自然不是为了去看城主府上能不能多变出一些人来。 只是去确认一下。 毕竟北台确实也算是一个朋友? 南岛沉默地想着,一路出了悬薜院,向着城西而去。 城西这条街南岛还是第一次走。 因为南衣城外的那些事情的原因,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不少的铺子都是关了门的。 一路走来倒是颇为冷清,就是偶尔会听到一些咳嗽声。 南岛路过某家关了门的茶叶铺子的时候,还在想,难怪最近城西的味道不太对。 原来是没人炒茶叶了。 当然,有没有人炒茶叶,与南岛关系并不大,如果这是酿酒的铺子,可能南岛的兴趣更大一些。 撑着伞沿着那些铺子一路走过去,路上时而有人路过,也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 南岛一路走到了长街尽头的那座庞大的府邸之前。 站在院墙外静静地看了很久。 确实很安静。 什么声音也没有。 好像在很久以前便无人居住在这里面了一样。 但其实一切都很短暂。 远远谈不上久远。 说到底,不过是最近几日的事。 南岛沿着院墙又走了一阵,发现墙上被人刻了一些字。 大都是些骂人的话。 看起来应该便是昨晚到今日之间刻的。 想来估计是看到外面那种情况,便想来找下南衣城的这个城主大人,结果发现他们的城主说好了只是装病,结果装着装着人都直接跑没影了。 气愤之下,便刻下了一些义愤填膺之词。 南岛绕了过去,又看了一阵,便没有再看下去。 毕竟人间剑宗就在南衣城,对于这里面究竟还有没有人,张小鱼他们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南岛当然也不是质疑他们,只是想来看看而已。 所以,大概北大少爷与自己确实各向南北了。 南岛站在街头,回头看着那座府邸,摇了摇头,而后转身离开。 ....... 西门很愧疚。 西门一直都很愧疚。 至今都记得张小鱼那一句——是你先开玩笑的。 毕竟一个小道七境的修行者,确实不应该让北大少爷便这样将兵符夺走。 所以愧疚的西门在离开了城头之后,回到天狱之中处理了一些事情,便在那条常年飘荡着茶香的长街某处檐下坐了下来。 一面咳嗽着,一面看着长街尽头的那座府邸发着呆。 然后他便看见了某个撑着伞的少年在长街上走了过来,又走了过去,而后停在了城主府外,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西门不知为何,总感觉那个少年有些眼熟,似乎在某些不是特别惹人注意的地方,曾经见过好几次了。 只是西门想了许久,都没有清晰地想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少年腿脚有点不利索,但应该不至于是个瘸子。 西门这样想着。 更何况,一个才入道境,剑意异常薄弱的小剑修,开什么玩笑呢? 西门匆匆瞥了几眼,便没有再关注了。 只是愁眉苦脸地想着,怎么山月城那边还没有来人? 难道他们没有收到信? 西门在长街上唉声叹气地坐着,很是惆怅的模样。 可惜现而今的南衣城,路上的人本来就少,更何况西门这种一看就是天狱的人,更不讨喜,自然也就不会有人上来问一问西门为什么苦恼。 所以西门独自叹息了很久,才站起来向着长街外而去。 走到外面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少年便在不远处靠着墙发着呆。 西门古怪地看了两眼,背着断刀便离开了。 ...... 南岛发呆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方才离开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咳嗽的声音从哪里传来的。 看了两眼,然后便想起来,昨日被鼠鼠央求着去天狱打探消息,便是这个人便与自己擦肩而去。 看他这样子,应该便是天狱的人? 而且还一直古怪地盯着自己。 莫非是知道了自己曾经偷偷溜进过天狱的事了? 南岛站在墙边有些惴惴不安地想着。 他依旧记得张小鱼和他说的,天狱不是啥好玩意的话。 要不等下看下他什么反应? 南岛如是想着,然后便听见了一个脚步声在不远处传来,南岛慌忙撑好了伞,抬头看着天空,好像很忧伤的样子。 但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人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瞅了南岛两眼,便径直离开了。 南岛在后面看着那个背着断刀的人离开的背影。 天狱的人都这么不拘小节的吗? 南岛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也不再去想,转身便向着南衣河的方向而去。 虽然张小鱼说过鼠鼠就在南衣河上,但是南岛还是有些不放心,打算去找到她再说。 沿着南衣河上下找了很久,南岛才看到了在河边停着的那艘小舟。 南岛撑着伞走了过去,本以为鼠鼠会很极端地躺在船上。 结果探头过去一看,鼠鼠手里正捧着一个糖油粑粑,在那里踏着水小口地吃着。 这倒给南岛整的不会了。 我是过来安慰你的,结果过来一看,你比我还欢快一些,这咋安慰? 是以南岛撑着伞在河边长久地站着,什么也没有说。 倒是鼠鼠发现了船上的阴影,转回头看见南岛,愣了一愣,继而又笑了起来,说道:“咦,你怎么又来了?” 南岛挠了挠头,说道:“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过来看看你,话说你这糖油粑粑哪来的?” 鼠鼠笑嘻嘻地说道:“去城北剑宗园林外,要胡芦娃买了给我吃的。” 南岛默然无语。 你昨天才差点把人家打死,今天就有脸去叫别人给你买吃的了? 鼠鼠仿佛知道南岛在腹诽着什么一般,一面啃着糖油粑粑,一面说道:“反正他们剑宗欠我钱,不把柳三月给我交出来,我就天天赖着他们。” “......” 南岛大概明白鼠鼠为什么突然又释怀了。 毕竟剑宗有个丛刃。 能够攀上这条大腿,还信啥卜算子的胡言乱语? 鼠鼠拍了拍一旁的船头,然后又豪气地从一旁船舱里摸出许多吃的来,还有一小壶酒。 南岛从河岸走上了小舟,好奇地说道:“这都是胡芦给你买的?” 鼠鼠想了想,说道:“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你也知道的,胡芦娃他被封印在了剑宗门口,走不远的。所以很多都是我一路看过去,看到想吃的,就叫上他们一起去剑宗门口,直接让小胡芦付钱就行了。” “.......” 南岛大概能想到那个场面。 小少年胡芦娃安安分分地待在剑宗门口,突然便有一大堆人带着东西过来让他付钱,很显然是一脸懵逼的。 不过他还真的付了。 想来牌技应该比张小鱼好的不要太多。 毕竟如果是张小鱼的话,只存在你给他付钱,而不会是他帮你付钱。 “昨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里啊。”鼠鼠把那小壶酒塞给了南岛,然后比划着手势,“我承认我昨天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生气啦,然后不小心就把你推河里了。不过你没有被淹死真的很庆幸啊。” 南岛默然无语,接过那壶酒看着鼠鼠说道:“毕竟我也是正儿八经的修行者,这要是能淹死在南衣河,那还是别活了。” 鼠鼠听到这里,却是有些好奇的问道。 “话说你修行修行,修成啥样了?” 南岛喝着酒,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总之很快。睡一觉醒来后感觉更快了,好像是快要出关成道了?就像.....嗯......有人拿着我的身体干过坏事一样。” 鼠鼠挑了挑眉,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看着南岛这一脸懵逼的表情,还是决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哦,那挺好的啊。” 南岛叹息着说道:“好啥好啊,我基本不会啥,也就假模假样的咻咻咻丢两下飞剑。” 鼠鼠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没事,慢慢来嘛,也不一定要会打架啊,我记得人间应该是有种说法,叫做啥来着。” 南岛看着鼠鼠,试探性的说道:“剑圣?” 鼠鼠一拍脑袋,说道:“对!叫做剑圣其实根本不会用剑,只不过他境界太高了,拿条粉条抽人都疼。” “......”南岛听着鼠鼠的这个比喻,总觉得要是让磨剑崖的人听去了,估计两个人都会被往死打一顿。 毕竟这是在说谁啊。 磨剑崖崖主,剑圣青衣啊。 无数年来,人间公认的站得最高的那个人。 怎么能用粉条抽人这种粗鄙的词语来形容呢? 不过南岛倒也没有反驳鼠鼠。 毕竟在近几百年来,磨剑崖的声音在人间越来越小之后,这种说法却是越来越受酒肆喝酒之人的认可。 用他们的论证方式而言,青衣一辈子都没有和人有过明面上的交手记录,哪怕人间流传着他修行一年之后,便取代了南衣成为新的崖主,而后更是与李二有过一场比试,但是终究那是高崖上的事,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过大家也基本上知道这是人闲的无事的随便扯扯淡而已的话。 虽然青衣已经不在人间了,但是磨剑崖还在。 哪怕将来有一日磨剑崖也不在了。 人间剑宗也还会在。 这是这两大剑宗共同的师祖。 自然也不会真的有人会去追问剑圣青衣会不会用剑这个问题。 所以南岛自然也不会当真,只是看着鼠鼠说道:“但是我也没有他老人家那么高的境界啊。” 鼠鼠想了想说道:“梦想还是要有的。” “万一真的实现了?” “不,如果梦想都没有,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 鼠鼠一面啃着各种吃的,一面看着正在喝酒的南岛,问道:“话说你有没有什么梦想——给你的先生写情书这种就算了。” 南岛一口酒差点全喷了出来,脸颊涨的通红。 “你,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鼠鼠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有理有据的,我亲眼看到,你第一句话里就有个错别字。我要是你的那位先生,怎么也得给你评价一句死文盲。” “......”南岛的心都凉了下来,惶惶不安地看着鼠鼠说道,“真的吗?真的有错别字吗?” 鼠鼠叹了一口气,颇为怜悯地看着南岛,说道:“原来你还真是个文盲啊!” 南岛争辩道:“我不是文盲。” “我就是,没读多少书。” “仅此而已!” 鼠鼠托腮看着南岛,说道:“说的好有道理,但你和我说有什么用?你去和你的先生解释啊!” “......” 南岛沉默了许久,看着鼠鼠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封信你忘记送出去了?” 鼠鼠很是肯定地说道:“大概没有这种可能。” 南岛一口喝了大半壶的酒,然后仰躺在船头。 “那还是让我死了算了。” “往好处想想。”鼠鼠安慰着南岛。 “说不定你那位先生也是文盲呢?这样她就看不出你有没有写错别字了。” “.......”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有意思的事 南岛觉得与鼠鼠已经无话可说,直接夺走了她剩下的吃的中的一只烧鸡,转身就跳上了河岸,三两步就溜走了。 鼠鼠在后面张牙舞爪了一阵,等到南岛的身影消失在河边之后,却又***静了下来,只是在舟边坐着,静静地看着河水中倒映的一切,天空中有两道剑光掠过。 天空中有两道剑光掠过,南岛抬起了头来,看着那剑光去的方向,大概明白了是为了什么而去的。 便是先前张小鱼所怀疑的北方大军能不能顺利赶到南衣城的问题。 这倒让南岛有些好奇,原本向南而去的,看见这一幕,却是转身向北走去。 一路啃着烧鸡走过去,路过剑宗园林的时候,想起这烧鸡便是这小胡芦付的钱,心有不忍,于是便分了一只鸡腿给他。 小胡芦还以为这鸡是南岛自己买的,看见南岛分他鸡腿吃,抱着剑在门口台阶上感激不已,眼泪都从嘴里流出来了。 南岛见胡芦这般模样,也不好意思再说这只烧鸡的真相去打击伤害这个懵懂的少年,又给了他一个翅根,然后就离开了剑宗园林,向着城北而去。 南衣城算不上是四面环山,只不过在西面与北面有着两处颇为高大的山脉。 西面的自然是绵延至黄粱全境的幽黄山脉。 北面的则是那些藏了无数小剑宗的凤栖岭。 当人间剑宗坐落在南衣城的时候,凤栖岭就成为槐安南北的缓冲带。 南岛一路啃着烧鸡上了城头,因为战事依旧停在大泽边,是以城北的城头之上只有一些少数警戒的剑修。 南岛走上去他们倒也没有过问,只是看着南岛手中的吃的有那么一点点的馋意,匆匆看了几眼,又转回头去了。 南岛于是三两口将烧鸡全部吃完了。 不是不分,主要没多少,分不了。 与其分赃不均,不如快快乐乐吃独食。 剑宗师兄的剑光已经过去很久了。 大概已经到了凤栖岭另一边的山月城境内了。 倘若真有大军行进的话,自然在这里也是很难看见的,因为凤栖岭的缘故,世俗之人南来北往往往都需要从东面多绕一绕。 也只有特殊情况,需要不顾一切急行军的情况下,才会选择直接翻越凤栖岭而来。 但是那样的话,便代表了放弃辎重,直接孤注一掷的做法。 现在南衣城的情况,会让他们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南岛站在城头上,看着那处孕育了无数小小的剑修的山脉,静静地思考着。 还是说,真如张小鱼所说的那样,北台疯了,没有选择一路向北,而是直接将北方来援尽数拦在凤栖岭以北? 南岛在城头看了很久,可惜什么也没有看见,日影已经过了中线,北方依旧毫无动静,未免让人心中有些忧愁。 可是回头看向南衣城的南方,那里也是毫无动静。 这倒让南岛颇为不解。 张小鱼所预估的冲突时间应当比这还要早上不少,哪怕他们提前将八万剑修送去了青山边缘,延缓了他们发起攻击的速度。 但总不至于什么动静也没有吧。 南岛百思不得其解。 ...... 百思不得其解的自然不止是南岛。 纵使是一直在城头之上抱剑看着的张小鱼也一头雾水。 按理来说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先前那些战斗的发生,还有两位师兄所看见的那些东西,便代表了已经有一部分人已经来到了大泽的这边,并且将会有更多的人到来。 然而现在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如同那些本该蓄势待发的故事一并落入了水中,连气泡都没能翻涌上来一个一般。 与此同时,与那些剑修们在一起,担当临时指挥的曲莎明,也是觉得有些怪异,倘若说先前他们还偶尔见到了一些人影在远远的群山之中穿梭而过,那么现在却是一个都没有了。 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曲莎明抱着剑登上了最近的一处青山峰顶,四处眺望着这片无比静谧的被淡淡云雾笼罩过的群山大地。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现。 不止是师兄们的踪迹不见了。 连那些自大泽对岸过来的那些人的身影也消失了。 整片大泽之中,仿佛只剩下了他们这些剑修一般。 当然,这应该只是一种错觉。 一切都藏了起来的错觉。 曲莎明抱着剑看了很久,犹豫了好一阵之后,终于还是选择了在原地继续守候。 在青山上某棵树下坐下来的时候,曲莎明却是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先前的时候,他曾察觉到青山深处曾有剑意的波动。 只不过那些波动过于短暂,几乎是转瞬即逝,所以他当时倒没有过于在意这个东西。 只是现在想起来,未免有些过于怪异。 好像一切的停滞,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曲莎明皱起了眉头。 但是依旧不敢确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总不能是真的有师兄找到了落点,然后将它切断了? ...... 怀民大概率不姓张,但应该也不姓陈。 很久以前,有师兄弟们根据这个名字的相似程度,觉得他和陈怀风可能是兄弟,但二人的习性却是相差甚远。 怀民经常半夜不睡觉,出去打牌瞎溜达,就和张小鱼一样。 只可惜当时的师兄弟们研究了很久,也没有研究出怀民到底姓啥,后面也便忘记了这件事了。 所以当怀民从河里带着一身陈年水气出来,抬眼便看见了某个站在前方等待的身影的时候,怀民心中想得第一件事是,我要不要直接告诉他们其实我不姓张也不姓陈,我就姓怀? 但是怀民其实也只是在心里想了一瞬,一瞬之后,他便拔出了剑,带着一身湿哒哒的剑意,直接刺向那人。 那人好像有点聋也有点瞎,便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 直到怀民的剑快要刺到他面门了,他才终于抬起手来。 而后一把握住了那柄剑。 怀民其实早又预感会是这种情况。 因为这个站在河边的人过于***静,以至于像是完全不在意他的出剑一般。 而这随手的一握,却也证实了这一点。 怀民死死地控住手中的剑,这才没有让剑被对面之人抽了过去。 抬起头来,看着对面之人,长发,巫袍,年轻人。 这种特征的,自然只有公子无悲这个吹了神鬼之风的幸运儿。 怀民骤然剑意爆发,将手中剑抽了回来,向后退开几步,颇为警惕的看着公子无悲。 公子无悲低头看着手中的那一道剑痕,纵使是有着巫鬼之力护体,却依旧被击穿了一些,在掌心留下了一线血色。 只是他的神色里并没有什么恼意,只是颇为***静的将手缩进了袖子里,看着怀民说道:“这位师兄我倒是没有见过。” 怀民看着自己剑身之上被公子无悲的巫鬼之力侵蚀出的一行指印,又抬头看着公子无悲,说道:“剑宗的师兄,便是我都认不完,何况你一个北巫道之人?” 公子无悲轻声笑了笑,说道:“但是很可惜,你们的那些修行有成的师兄们,我至今只见到了一个,还送他去死了。” 怀民握紧了手中的剑,但是又忍了下来,并没有轻举妄动,***静地说道:“生死自然是常理。” 公子无悲缓缓说道:“既然是常理,那么师兄留下来可好?” 怀民神色一变,也顾不得那么多,身周剑风浩荡,整个人向着青山之巅疾射而去,而后剑风敛去,直接化作剑光便要遁走。 然而在剑光闪烁的一瞬间,人间却是瞬间发生了改变。 怀民分明是化作剑光,突破云雾山岚而去。 然而雾霭云障在穿过的一瞬间,却是变成了如同水一般的东西,在剑光四周分流而去。 或者说,那些本就是水。 是河水。 先前怀民曾经下水搜寻过的那条长河。 剑光散去,怀民沉默地看着在不远处河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公子无悲。 “看来你并不想杀我。” 怀民轻声说道。 公子无悲轻声笑了笑,说道:“也未必,只不过我有一些更有意思的想法。” 怀民握紧手中的剑,皱眉看向公子无悲说道:“什么有意思的想法。” 公子无悲从袖中伸了一只手出来,是一个无比古怪的巫诀。 怀民只能通过巫诀之上散发出的阴寒的气息,判断出那是一个鬼术,但是是什么鬼术,却是分辨不出来,丛刃虽然剑修万法,但是他却也只传剑道而已。 无数冥河之力自山川大泽中而来,渐渐在怀民与公子无悲之间汇聚成了一条浩大的河流。 不是巫河。 是冥河。 怀民身周剑意涌动,踏着剑风,尝试从冥河之中脱离而出。 但是他终究不过只是小道境的剑修而已,自然不可能自灵巫手中的鬼术中轻易地脱离而出。 是以在挣扎了许久之后,终于被一整条冥河推涌着,落到了公子无悲身前。 公子无悲***静地看着被冥河困缚住的怀民,轻声说道:“便是这样有意思的想法。” 话音落下,无数鬼风在冥河之上涌动着,却是无视了怀民身周的剑意剑风,直接没入了怀民的体内。 怀民感受着那种直奔神海而去的阴寒的气息。 终于明白了什么,一面将自己的剑意收归神海,尝试抵御那些气息的侵入,一面惊骇地看着公子无悲。 “鬼术拘役,你想做什么?” 怀民的挣扎意义不大,所以公子无悲并没有在意,只是***静地伸出了一只手,点在了他的眉心。 一道虚幻的身影从怀民的神海中被抽离而出,落在了身周的那条冥河之中。 神魂离体,纵使怀民是人间剑宗弟子,亦是很难再有反抗的能力。 哪怕是正宗的道门修士,也是有心无力。 公子无悲***静地看着怀民的神魂,而后身周的巫鬼之力涌动,将二人的身躯缠绕在一起。 直到二人的双目同时开合。 怀民的神魂便站在冥河之中,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公子无悲抬手挥散冥河。怀民的神魂同样在冥河之中一并消散而去。 是为归去。 而后他静静地看着这具剑宗弟子的身体。 “做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公子无悲***静地说道。 ...... 徘徊在青山边缘河流边的剑修们遭遇了第一次的正面冲突。 是北巫道的人。 虽然只有近百人的小巫众。 但是岭南剑修这边,在仓皇应对之下,依旧是死了不少人。 曲莎明在察觉到交战的第一时间,便踏剑而去。 好在北巫道那边人数不足,岭南剑修最大的优点自然便是他们拥有足够多的修士。 在经过了一场短暂却也迅速的冲突之后,不断驰援而来的剑修们,却也是成功将那些北巫道人们击退而去。 曲莎明来的时候,剑修们已经收了剑,在收拾战场了。 曲莎明颇为不解地站在那片才始发生过战斗的河边,看向大河青山更深入的地方。 不明白为什么整个巫鬼道之人都在按兵不动的时候,偏偏北巫道选择跳了出来。 有岭南剑修背着剑走了过来,向着沉思的曲莎明行了一礼,说道:“师兄。” 曲莎明回过神来,看着那名剑修问道:“怎么?” 那名岭南剑修回头指着不远处河流边那些仓促之中遇袭死去的一些剑修,轻声说道:“需要安排一些人,送他们回岭南。” 曲莎明沉默少许,说道:“这是自然,你们自行安排就好。” 那人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师兄。” 曲莎明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是南衣城该谢你们岭南剑宗。此后如果还有这种事情发生,尽量以存续实力为主。” 曲莎明抬头看着向着天边蔓延而去山峦群峰,缓缓说道:“这里不会是主战场。” 那名剑修点着头,转身向着剑宗众人而去。 曲莎明回头静静地看着北巫道众人退去的方向,依旧难以明白这场战斗是因何而来。 莫非是自己想多了,当真只是双方在青山茫茫行进之中的突兀的遭遇战? 曲莎明沉默了很久,正要离开这里,却是蓦然神色一变,看向青山极深处。 那里又出现了剑意的气息。 ....... 南岛啃完了烧鸡之后,便沿着城墙一路向南而去,而后便是很意外的在城东方向看见了悬薜院的那些先生们。 一众先生们看起来倒不是很慌张的样子,在城头摆着火炉煮着茶喝着,一旁有不少岭南剑修也围了过来,在一旁分着茶水喝着。 这倒让南岛有些迷糊了。 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还是记错了。 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先生们也只是借着三月的最后一点时间,来城头吹吹风? 但是那些剑修的存在很显然便否定了这种猜想。 南岛还在发着愣,在人群里被簇拥着的谢先生等人却是已经看见了这个撑着伞发愣的少年。 “南岛?” 南岛循着声音看过去,正是谢先生。 但是让南岛没想到的是,在众人之中被围着的,还有梅先生。 老梅不是不会修道吗? 他在这里做什么? 南岛挠着头走了过去,向着一众先生们行了一礼。 “见过诸位先生。” 先生们笑着回了一下,倒也没有太在意,倒是梅先生与谢先生二人对于南岛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颇为好奇。 “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先生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笑了笑,说道:“额,就是随便逛逛。” 梅先生摆了摆手,又多倒了一杯茶递给南岛,说道:“陈鹤那小子说来随便逛逛,我自然是信的,至于你还是算了,你就不像随便逛逛的人。” 南岛接过了茶,在一旁蹲着喝着,说道:“这不是和陈鹤待久了,学坏了嘛。” 梅先生:“.......早知道就不请你喝茶了。” 南岛哈哈地笑着。 谢先生在一旁随意地喝着茶看着二人闲谈,却也是稍稍严肃了一些嘱咐道:“出来走走倒是无所谓,但是最近可能不会太***,倘若有事,还是早点回到城里去为好。” 南岛点点头说道:“知道了,多谢先生。” 南岛说着,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谢先生等人说道:“先生们怎么都在这边?” 谢先生沉默了少许,看向一旁一直抱着杯子喝茶什么也没有说过的巫鬼院明先生,后者倒是没有沉默,只是看着南岛说道:“因为我们不是人间剑宗的小道修行者,倘若真的与巫鬼道那边的人对上了,他们不会有什么顾忌,相反的,因为我们悬薜院先生的身份,甚至可能还会招惹更多的麻烦,这种情况之下,自然是选择来到战场的侧面,打打酱油......打打掩护。” 明先生说着说着不小心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了,还好他反应及时,咳嗽了两声,改了过来。 “......”南岛有些无语。 不过明先生所说的确实好像也有点道理? 毕竟丛刃还没有死。 巫鬼道人真的便敢不顾一切屠戮剑宗弟子,日后丛刃回来了,整个黄粱少不得又要翻一次天。 南岛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按照张小鱼他们的说法而言,明明一切都已经就绪,偏还要等待人间诸多势力的入局一般了。 或许便是因此而来。 人间剑宗倘若不管不顾与巫鬼道硬拼,自然便是逼他们将路走绝。 对于双方而言,似乎都不是什么乐于见到的事情。 南岛想到了这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前局势很是尴尬地僵住了。 让人间入场,便是为了缓和冲突。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给我一些种子 梅先生便在一旁呵呵笑着。 然后南岛便问了他一句:“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梅先生瞪着眼睛说道:“因为他们泡的茶没我泡的茶好喝。” 好像也是可以理解的。 南岛沉默少许,没有再问下去。 又在城头上喝了会茶,与谢先生等人闲聊了一会,南岛终于在梅先生的嫌弃的目光里离开了城头。 天光已经有了一些辉煌的色彩。 南岛走在南衣城的大街上,抬头看着天空。 只是那两道北去的剑光依旧没有回来。 倘若是这样的话,那么自然可以想象得到,故事的发展应该便是向着张小鱼所猜想的那种很差的轨迹里而去了。 南岛有些忧心地抬头张望着天空,一路回到了悬薜院。 想着去静思湖找下草为萤,却发现草为萤并不在静思湖,不知道去哪里,南岛于是便回到了听风台上,陈鹤在一旁脸上盖着书,已经睡着了。 南岛想了想,也取了剑,在一旁把伞往脸上一盖,睡了过去。 ....... 草为萤确实不在静思湖,但其实也没有多远。 便在青牛院的杏花林中。 在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一身古朴巫袍的人。 明蜉蝣。 在草为萤说完打算不讲武德之后,明蜉蝣便很识趣地跟着他来到了悬薜院中。 二人虽然对坐着,但是倒也没有谁先开口说话。 草为萤只是喝着酒,歪着头看着这个并不算太老的南楚灵巫,似乎在想着什么东西。 明蜉蝣不知道这个草为萤的少年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把自己带过来一趟,所以也没有开口,只是沉闷地坐着。 过了许久,草为萤才放下了酒壶,看着面前的明蜉蝣,开口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体内巫河” 明蜉蝣沉默了少许,说道:“前辈要看我的巫河做什么?” 草为萤轻声笑了笑,说道:“因为我想看看巫河的下一步是什么。” 明蜉蝣轻声说道:“巫鬼之道修巫河,大道修神海,你们槐安之人会将自己的神海暴露给旁人看吗?” 草为萤歪头想了想,说道:“那给你看看我的神海?” 明蜉蝣愣了愣,随即轻声说道:“那还是算了,前辈的神海,给我看了,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但是我的巫河,却还是不能给前辈看。” 草为萤挑了挑眉,说道:“为什么?” 明蜉蝣轻声说道:“因为这里面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我怎么感觉你越是这么说我便越是想要看一看?” 明蜉蝣身周巫鬼之力涌动,整个人都是显露出一种死灰般的色彩。 “那我只能自我归去冥河。” 明蜉蝣轻声说道。 草为萤平静地笑了笑。 整片人间的杏花落叶瞬间消失。 二人出现在了一片花海里。 明蜉蝣沉默地看着一切消失的画面,又看向对坐的少年。 “这里便是前辈的神海?”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不是,只是一个梦的气泡里,不过他有一个好处。” 草为萤并没有说是什么好处。 但是明蜉蝣似乎明白了是什么。 因为在这里他无法沟通冥河。 沉默了很久,明蜉蝣伸出双手,摊在膝头之上,看着草为萤说道:“所以前辈是想要做什么?阻止南衣城的这些故事?” 草为萤站了起来,走到湖边桃树下,喝着酒看着湖水,平静地说道:“那是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哪怕你们真的能够掀翻这座千百年来都没有真正沦陷过的南方古城,我也不会插手一分一毫。” “那前辈是要?” 草为萤转过头,倒是颇为诚恳地说道:“我要修行一下巫鬼之道。” 明蜉蝣愣了愣,看着草为萤说道:“为什么?” 草为萤歪头想了想,说道:“大概因为我勤奋好学?” 明蜉蝣只当没有听到过这句话。 草为萤喝了口酒,继续说道:“其实原因很简单,那片大泽里的一些东西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一个失落了几千年的大地,重新回归人间,巫鬼神教也好,云梦泽也好,对于世人而言,都是颇为神秘的东西,对于我而言同样如此。” “所以我很感兴趣,到底在你们那片充满信仰的大地上,曾经存在过怎样的一些存在,才能让这些东西,被埋没了这么长久的岁月,依旧有着掀起风浪的能力。” 明蜉蝣沉默地听着,看着湖边春风里那个喝着酒的少年,沉默地看了很久,轻声说道:“原来前辈要看的东西,是更上面的东西。” 草为萤轻声说道:“是的。” 明蜉蝣沉思很久,缓缓说道:“看来前辈是磨剑崖的人,或者说曾经是磨剑崖的人。” 草为萤回头看了一眼明蜉蝣,又轻声笑着,转回头看向那些山崖大湖。 “为什么?” “因为只有磨剑崖的人,才会这样,永远不屑于去看世人如何纷争,而是落眼于自以为更高层面的东西。” 草为萤轻声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 磨剑崖的人当然不是人间人。 是天上人。 所以他们当然有底气无视人间的故事。 明蜉蝣依旧长久地看着草为萤的背影,缓缓说道:“我觉得我应该还可以猜到更多的东西。” 草为萤轻声说道:“更多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明蜉蝣沉默地坐在花海中。 “人有昨日今日之我,自然也有前生今世之我。” “大梦过后,自然万般无需再提。” 草为萤平静地说道。 明蜉蝣倒是少见地笑了起来。 “确实如此,不将昨日今日区分开来,不将前生今世割离出去,大概磨剑崖的人一辈子也无法从那些做过的错事中摆脱出来。” 草为萤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这个自己随手抓来的南楚灵巫很久,缓缓说道:“却是有趣,我只是想随便找个巫鬼道人,却没想到找了条你们人间的大鱼。” 明蜉蝣端坐在花丛中,好似无比虔诚,也像是义正言辞的模样。 “大鱼也好,小鱼也罢,人间岁月大河里,我们只是偶尔浮出水面惊起涟漪的人,倒不如你们磨剑崖——人间首恶,便是磨剑崖。” “是的,我不否认。”草为萤并没有被激怒,只是喝着酒轻声笑着,说道:“我当然知道,我作为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我比你们这些从岁月的故事听闻传奇的人当然更能明白那座高崖对于人间的一切伤害。” “但是啊......”草为萤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歪头看着明蜉蝣,“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明蜉蝣。” 草为萤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但是啊明蜉蝣。人间要往前,便不能只是畏惧,终日对着镜子自我恐惧,是没有意义的,你要打破它,才能知道怎么从镜子里爬出去。” “我知道。”明蜉蝣尝试争辩什么,只是话还没有说出来,便被草为萤打断了。 “你不知道,你们站得太矮,看得太少,连当个疯子都不愿意去试一试,这样自然永远都是不行的。”草为萤平静地说道,“依附你们的神女也好,或者别有用心也好,做这样的事情,是没有多少意义的。” 明蜉蝣沉默地听着。 “你要给予世人种子,田地里才能长出压过稗子的稻子。” 草为萤轻声说着,而后伸出了一只手。 “现在,麻烦给我一些种子。” 明蜉蝣沉默地坐在那里。 大梦之中的老狗日夜迅速地交替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蜉蝣终于抬起了手,划开了手掌,沾着血的手指在眉心画过古老的图画。 那条属于巫鬼道的本修巫河出现在了草为萤面前。 ...... 陈鹤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一旁的南岛被他这种动静吓了一跳,看着他说道:“你干什么?” 陈鹤在台上撑着头想了很久,说道:“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镇子里的那条狗在那里呜哇哇地乱叫,就像你家养了条狗,看见了陌生人来了之后的那种表现一样。” “.......” 南岛沉默了许久,看着他说道:“你大概是被这两天的事情吓到了,所以有些心神不宁,于是做了一个噩梦。” 陈鹤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说道:“好像确实是这样。” 说着他又看着南岛,说道:“你之前不是又出去了吗?看到了些啥,外面怎么样了?” 南岛想了想,说道:“外面其实也还好,我感觉暂时还打不起来,丛刃宗主毕竟名气太大,黄粱那边也有些顾虑。” 陈鹤点了点头,说道:“那这样确实还行,不过他们这么大的阵仗而来,肯定不会就这样一直拖延下去的吧。” “那确实是的。” 陈鹤叹息了一声,说道:“算了算了,反正真要打起来,也和咱们没有多大的关系,陛下还没死呢,他们总不至于真的打算烧杀抢掠吧。” “......” “对了。”陈鹤突然正色看着南岛说道,“你啥时候成道。” “?”南岛古怪地看着陈鹤。 陈鹤嘿嘿笑着,说道:“你要是境界高了,以后我就跟着你到处去晃悠,专门仗势欺人,谁要是敢不买我的豆腐,我就跟他说,知道我兄弟是谁吗?那个轮椅剑南岛。” 南岛默然无语,看着陈鹤说道:“为什么是轮椅剑?” 陈鹤想了想说道:“你看那些剑修不都是有自己的名号的嘛,你当初也算是坐轮椅的剑修第一人,自然就可以叫轮椅剑啊,说不定以后还可以和四破剑,因果剑啥的并称新一代天下三剑。” “那为啥不能叫桃花剑,伞下剑,就非得是轮椅剑这个蔫了吧唧的名字?” 陈鹤哈哈哈地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南岛以为陈鹤就是想搞一下他的心态。 陈鹤自然不是这么想的。 当他听见南岛说出桃花剑的时候,瞬间心里咯噔了一下,还以为南岛又记起了什么,于是赶忙装傻糊弄过去。 毕竟草为萤当初说过,只要忘记了,就不会再扯上那些狗屁因果。 陈鹤心想老子辛辛苦苦给你救回来,你一个想不开想起来了那些东西,那我多亏啊。 好好的写作素材都没了。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轮椅剑也不是不行,但是现在有个很严重的问题,我虽然莫名其妙睡了一觉,就跳了个小境界,但是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给我神海都弄干涸了,我咋成道啊。” 陈鹤心道,就是你自己干的,还想埋怨别人。 不过这倒是让陈鹤想起来了什么,看着南岛很是凝重地问道:“你最近没有去天狱晃悠吧。” 南岛愣了愣,说道:“有啊,去了好几次,还经常看见一个背着断刀的人,是不是就是天狱的那个西门?” “......” 这一次无语的人变成了陈鹤。 陈鹤怔怔地看着南岛,心道,你不会睡一觉,真忘了天狱的那些事情谁干的了吧。 难道这就是书上说的,犯罪分子都要回案发现场看一眼? 不过西门这个颇有名气的刀修,是什么时候瞎了的? 还是说其实西门就是个瞎子? 陈鹤有点想不明白,南岛是怎么在西门脸上晃来晃去还没被逮走的。 百思不得其解啊! 陈鹤想了很久,才尽可能很委婉地和南岛说道:“嗯,你下次尽量绕着天狱一点走。” 南岛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陈鹤哈哈尬笑两声,说道:“最近看了一些风水书,那个地方风水不好,你看他们最近连着遭了两次殃嘛。” “那倒是。”南岛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陈鹤为了保险一点,看着南岛又嘱咐道:“要不你还是先安心在台上修行一段时间,等恢复了元气,再去看那些有的没的。” 南岛想了想,说道:“也行。” 于是少年又捡起了剑,开始吸纳着天地元气。 顺便养一养剑意。 ....... 凤栖岭北。 因为岭南多剑宗,岭北则是往往被人遗忘了。 世人想起凤栖岭,一般都只会想起岭南的那些剑修。 是以极少有岭北的称呼。 梅曲明与南德曲便在岭北山崖之上停了下来。 在他们面前,站着一个笑容温和的女子。 白荷。 “二位师兄为何来此?” 梅曲明看着这个来自青天道的女子,轻声笑了笑,说道:“听说青天道白玉谣要死了,想过去看看。” 白荷收敛了笑意,缓缓说道:“师兄不要开玩笑。” 梅曲明平静的说道:“既然知道不要开玩笑,那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白荷转回头去,看着山崖之下那些相互对峙的两方人间。 平静地说道:“在这里看风景。” 南德曲静静地看着白荷说道:“看到什么时候?” 白荷缓缓说道:“看到够了自然就会离开。” 梅曲明身后长剑却是直接出鞘,白荷的身影在剑鸣的一刹那便飘然远去,落在另一处山丘之上,平静地说道:“师兄如果想动手,白荷自然不会是师兄的对手,但是师兄也要仔细想一想,在这山崖之下的,是青天道积蓄千年的青甲,师兄未入大道,落入其中,亦不过是世人而已。” 南德曲伸手握住了梅曲明的剑,送回鞘中,看向白荷说道:“北大少爷呢?” 白荷轻声说道:“他不想见诸位师兄,所以,还请回吧。” 南德曲并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山丘之上的女子,缓缓说道:“所以你们当真便要看着南衣城被大泽彼岸的人踏过去?” 白荷沉默了少许,说道:“北台其实猜到了你们会来,所以留了一些话。” 梅曲明与南德曲都是安静地看着他。 白荷回头看向山下浩荡的青色,轻声说道:“当初选择带走三十万青甲的时候,他便想过了南衣城会是怎样的结局,但是一如往常剑宗的做法一般,既然从未看得起过他们这家瘸子,自然便不要将希望寄托于此。” 梅曲明沉默少许,抱剑转身而去。 南德曲倒没有直接离开,只是静静的看着满山青甲。 而后看向白荷缓缓说道:“此事之后,不止是槐都,剑宗也会与你北家以及青天道一并算一算一些东西。” 白荷平静地说道:“悉听尊便。” 南德曲身化剑光而去。 一直到二人剑光远去。 才有个一瘸一拐地身影从某条山道上走了过来,停在了白荷身边。 “看来南衣城那边却是很急。”北台轻声说道。 白荷缓缓说道:“自然很急,人间剑宗在修行界中自然极为强势的存在,但是这种强势,有极大一部分因素来源于宗主丛刃。更何况,如今他们所要面对的,不是某一方势力。” 白荷看向南方。 那些大雾弥散的时候的场景,她也看见了。 身为青天道的人,她自然很清楚那代表了什么东西。 大道两千年,阿弥寺与函谷观都已经消失在了人间,唯有磨剑崖还在苟延残喘着。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一个可能带着古老的鬼神文明的巫鬼神教的重新复苏,自然对于整个南衣城而言,是一场巨大的考验。 但历史更迭,本就是人世常理。 人间剑宗,也未必不可以往下稍微走一走。 这是白荷站在北台的角度所想的许多东西。 “所以我们需要看多久?” “再看一日。” “好。”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二十三章 碎花袜子与星河手链 越过黄粱北部的墨阙与地戍,然后再越过重重青山。 可能会跋涉一些不知名的小河,经过一些无人问津的溪流,再走过一些小小的村落。 大约便是白河境内。 再穿过了某处山崖,从崖底走出来,人间一片豁然开朗的时候,眼前便出现了一条颇为梦幻的大河。 牧云河。 白河之名,亦是由此而来。 当然,这并非是这条不知从何而来的大河之水是白色的原因。 而是因为无论人间风雨如何,这条安静的流淌着的河流之上,永远静谧地萦绕着许许多多如同乳水般流淌的白色雾气。 远远看去,如同大河自天上牧云而来人间。 是以叫做牧云河。 这条河流贯穿的那段人间大地,便是白河全境。 有姑娘穿着青花长裙,拄着一截沾满了泥土的树枝,背着一个厚重的包袱,穿过山崖走到这里的时候,蓦然睁大了眼睛。 原来小时候听说的那些故事是真的呀。 姑娘怔怔地向着河边走去。 然后在那里将手里的树枝放下,蹲了下来,低头睁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却依旧没有看见那种极为清澈的河流与浮游于表层的乳色之间,究竟是在哪里开始分层的。 姑娘今日已经走了很久,身后的暮色渐渐将要铺天盖地的洒满人间,于是连那些大河之上的雾气中,也带上了许多微微橘色光芒。 人间上下,如一辉煌。 姑娘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蹲在河边独自笑着,大概是在心里记下了某件将来要与爱人一起做的事情。 比如在暮色时分一齐在牧云河边走一走。 看看暮云合璧。 看看落日熔金。 看看那些河上的如水的雾气,将人间上下朦朦胧胧地合二为一。 姑娘应该是在想着这样的事情。 所以开心地笑着,然后把包袱放在了一旁,低头从河中鞠着极为清澈的河水,干干净净地洗了把脸。 然后又脱了鞋袜,打算在水中泡一泡走了一日的脚。 只是光脚踩在河岸卵石之上,却又有些犹豫。 白河的人会不会允许有人在这里面洗脚? 姑娘坐了下来,一只脚掌踩在鹅卵石上,一只脚掌抬了起来,歪着头很是认真地思考着。 想了很久,姑娘想起一路走来的时候问的那些路,村子里的人们并没有特别地提醒这里不能做什么。 那应该便是不会有什么禁忌。 姑娘如是想着,然后稍微撩了撩青花裙摆,舒舒服服地把脚泡了进去。 一直到暮色真的洒落人间了,姑娘才把脚从里面拿了出来,干脆懒得穿鞋了,直接提溜着鞋袜,光脚踩着河岸的砂石,不急不缓地向前走去。 牧云河水极为清澈,倒更像是古泉水一般,河中没有浑浊的泥沙,河岸的砂石里自然比什么都干净。 姑娘光脚踩了一路,依旧干干净净的,只是有时候会沾上一些落叶。 暮春的阳光并不强烈,所以晒了一日的鹅卵石与细小的砂石,都是带着一些温热,偶尔被翻转过来的,便是一种极为舒适的凉意。 这让姑娘走了一日的疲倦,渐渐地消除了不少。 一直往前走去,却是慢慢地有了一些雨滴落下,黄粱向来多雨,说来就来说走也便走。姑娘倒也不意外,于是停了下来,打开了背着的包袱,在里面翻出来了一个斗笠——大概正是因为这个东西,才把包袱撑着那么大。 姑娘把斗笠带了起来,正要系系带的时候,却发现系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于是担心被风吹走,便一手扶着斗笠继续向前走去。 虽然人间突兀细雨,但是那些暮色并未沉沦下去,反倒是在雨水之中散漫地弥散着,看起来倒像是有人泡了一杯橘子水一般。 于是雨丝变成了丝丝缕缕的斜光。 飘飘摇摇地落在身前。 姑娘扶着斗笠,笑吟吟地看着这场白乳之河旁的暮色之雨。 只是天色将晚,自然是要找到一处歇息的地方。 所以姑娘渐渐地走得快了起来。 然后便在前方的河边,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撑着一把枫色的伞,歪着头在看着天空。 姑娘走了这么久,终于看见了一个人,却也是有些欣喜,松开了扶住斗笠的手,向着那个女子招了招手,正想打个招呼问下路,只是路还没有问出来,倒是先惊呼了一声。 原来方才正好有一阵风吹了过来。 于是姑娘扶了一路的斗笠,在抬手晃动的时候,正好被那阵风吹翻过去,而后落入了河中。 “啊......” 姑娘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呆呆地站在雨里看着落入河中的斗笠。 姑娘当然不会扑通一下跳进河里把斗笠捞上来。 因为姑娘不会水。 那边那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子终于转过头来,颇为好奇地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姑娘。 姑娘终于呆呆地转回头来,看着不远处的黑裙女子,然后抱着包袱小跑了过去。 “要我帮忙捡上来吗?” 黑裙女子看着姑娘问道。 姑娘摇了摇头,柔柔软软地说道:“啊,没事的,下河太危险了,等下雨停了就好了......嗯.....我可以先在你的伞下躲会雨吗?” 黑裙女子点了点头,向着一旁让了让,姑娘没有先进来,而是在伞外不远处甩了甩头,然后才走进了伞底,小声地说道:“谢谢,我叫李青花,你叫什么名字?” 黑裙女子看着李青花许久,轻声说道:“思怀。” 李青花歪头想了想,说道:“又是思念又是怀念的,你肯定有个忘不掉的人吧。” 黑裙女子转回头去,看着暮色细雨下的牧云河,轻声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李青花倒也没有呆呆蠢蠢地继续问下去。 黑裙女子却又转回头来,看着李青花问道:“你要去哪里?” 李青花想了想,指了指前方,说道:“我还不知道呢,但是天快黑了,我想先找个地方歇息一晚。” 黑裙女子点了点头,于是二人便沿着牧云河向着前方走去。 李青花走了一路,才发现黑裙女子也没有穿鞋子,不过好在现在是在干净的河边走,还下着雨,不穿鞋子说不定还要好一些,只是等一下离开了河岸,走在路上的时候自然会需要一双鞋子的。 于是李青花一面走着,一面单手在斜背着的包袱里翻着,翻了许久,终于翻出来一双有些旧了,但是洗得十分干净的小布鞋,叠在手里递到了黑裙女子身前。 黑裙女子停了下来,古怪地看着李青花。 李青花愣了一愣,继而拿着鞋子拍了拍脑袋,说了声抱歉,而后又在包袱里翻了许久,然后翻出来一双碎花小袜子。 然后把鞋袜一起递到了黑裙女子身前。 “不好意思,我忘记给你找双袜子了。” 黑裙女子愣了许久,才从李青花手里接过鞋袜,在手里上下看了许久。 “多谢。” 李青花见黑裙女子这般模样,倒是有些红了脸,很是羞耻地说道:“不要嫌弃就好,我以前也没有自己做过鞋袜,这是后来才慢慢学的,做的可能确实不太好。” 黑裙女子摇着头,倒是认真地说道:“没有,只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穿过这种东西。” 李青花愣了愣,看着黑裙女子发着呆,倒忘了往前继续走了。 “那你以前就是这样子光着脚走来走去的?” “是的。” “别人没有想过给你一双鞋袜?” 黑裙女子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反正没有过——可能有过吧,之前有个人的衣服被我踩了一个黑脚印,我猜他可能很想给我一双这样的东西,但是估计他不敢。” 李青花点着头说道:“那倒也是,毕竟有点太轻浮了。” 黑裙女子倒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看着李青花的脚,发现她也没有穿,脱了的鞋袜便提在手里。 “你怎么不穿?” 李青花笑着说道:“等会再穿吧,现在穿会弄湿的。” “哦,那我也等会再穿。” “嗯嗯!” 二人光着脚一路走去,渐渐的雨倒是停了下来,眼前的牧云河转了一个弯,向着青山的另一头而去了,李青花有些纠结地停了下来。 黑裙女子看着她说道:“怎么了?” 李青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不知道路,所以不知道往哪里走了。” “你要去哪里?” “琴瑟谷。”李青花说道,又怕黑裙女子不知道,解释道:“就是听说是在谣风那边的一个山谷,山风吹过如琴,溪风吹过如瑟,所以叫做琴瑟谷。” 黑裙女子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们继续往前走就可以了。” “沿着河吗?” “沿着河。” 黑裙女子说着,便继续往前走去,却发现李青花没有跟上来,于是转回头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李青花指了指已经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轻声说道:“天已经黑了,晚上行路不安全,我们还是先在这附近找个地方休息一晚吧。” 黑裙女子看了下四周,河边不远处有块山石,看起来倒可以遮风避雨的模样,于是指了指那里,说道:“那里可以吗?” 李青花看向那边,露出了笑容,说道:“那里可以。” 山石离河岸也就二十来步的样子,河边砂石一路铺了过去,倒也不用担心会弄脏什么,二人向着那块山石下走过去,李青花一屁股在砂石上坐了下来,然后打开包袱,在里面翻出了两个大饼,塞了一个在自己嘴里叼着,然后把另外一个递给了在一旁看着的黑裙女子。接着又从里面摸出来了一个竹筒水壶,放在了二人中间。 黑裙女子于是也便坐了下来,不过没有像李青花那样伸着腿坐着,而是屈膝坐着,把伞放在了肩头,看李青花一眼,又低头像模像样的啃一口饼。 李青花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似乎明白了什么,喝了口水将口里的饼咽了下去,看着黑裙女子颇为震惊地说道:“你.....是不是不是人?” 黑裙女子啃着饼,平静地点点头。 李青花心里的那些疑惑这才有了解答。 “难怪你连鞋子都没有穿过。”李青花若有所思的说道,“所以你是什么妖?” 黑裙女子愣了愣,啃着一口烧饼,转头看着李青花,不过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点了点头说道:“我是......一把伞。” “难怪。” 李青花倒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毕竟她也知道有些妖族喜欢将妖籍隐藏起来,除了在官方机构那里有记载,别的地方都是直接以人的身份登记的。 李青花一面想着,一面三两口的啃完了饼,喝了一口水,将竹筒塞到了黑裙女子手里。 黑裙女子还在想她要做什么的时候,便看见李青花从自己的怀里抽走了那双先前塞给她的碎花小袜子,把她的双腿抱进了怀里,一面笑吟吟地说道:“没事,我先教你怎么穿袜子。” 黑裙女子沉默了下来,却也没有反抗,只是有些不安分的扭动着脚趾头。 李青花握着黑裙女子的赤足,很是温柔的套进了那只碎花小袜子里,然后又左右摆弄了一下,直到弄的漂漂亮亮端端正正的,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好啦。”李青花把黑裙女子的那只脚放了下去,然后又把另一只袜子还给了她,说道,“很简单的,你等下自己穿下另一只袜子试一下。” “哦。”黑裙女子歪着头啃着饼,然后脚趾头在袜子里来回的动着。 李青花便在一旁很是满意的看着。 黑裙女子没有啃完饼,直接学着李青花先前那样,把饼叼在了嘴里,然后俯身过去,有些不熟练的拿着袜子够着自己的赤足,看起来很是笨拙的样子,用了好久才成功的将那只碎花小袜子套上去。 李青花在一旁笑着,然后自己也穿上了袜子。 如出一辙的碎花小袜子,只是花色有些不一样。 黑裙女子歪着头,啃着饼,双脚在那里好奇地晃来晃去。 李青花笑眯眯地看着她,看了好一阵,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这才想起来还没有点堆篝火。 于是匆匆穿了鞋子站了起来,看着黑裙女子说道:“我先去找些干柴来,晚上点个火不容易着凉。” 黑裙女子点了点头,李青花便向着河岸之外的山崖下走去。 黑裙女子依旧在那里研究着自己的那双小袜子,一直过了很久,才发现李青花还没有回来,正想站起来去找一下,远处便传来了一些簌簌的声音。 李青花拖着一大簇干枯的树枝在河滩上走了过来,一直拖到了石头前,又细细的将它们折好放在一边,然后又去找了几截比较粗的树干回来。 烧一晚上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了。 好在这场雨并不久,所以这些枯柴并不是算湿,烧一会就好了。 黑裙女子便在山石下,看着李青花在那里用火石点着火。 火堆渐渐燃了起来,原本昏暗下去的河边于是又有了些许的光亮。 李青花将那些捡来的野草在石头便铺了一下,然后与黑裙女子二人一齐在草垫上坐了下来。 火焰的温暖渐渐驱散了入夜的风中的寒意。 李青花转头看向黑裙女子,好奇的问道:“对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一直就在这里?” 黑裙女子想了想,说道:“我也想去那边看看。” 黑裙女子只是说了个那边,但是并没有伸出手来指明方向,但是李青花知道大概便是南方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可以一起走过去。”李青花笑着说道。 黑裙女子沉默少许,摇了摇头,说道:“还是算了。” 李青花有些失望的看着黑裙女子,说道:“那好吧。” 黑裙女子倒是转头看了一眼李青花,本以为她会问一下为什么。 但李青花真的只是说了一句那好吧之后,便再也没有说什么。 黑裙女子想了很久,看着李青花解释道:“因为我有时候要去一些你可能去不了的地方。” 李青花轻声说道:“什么地方?” 黑裙女子缓缓说道:“天上。” 李青花睁大了眼睛,但旋即又想起来身旁的这个女子是个妖,于是笑着说道:“啊.....那听起来确实挺好的,可惜我去不了。” 黑裙女子看着李青花的这般模样,想了想,说道:“那我带你去天上看看?那里不用穿袜子。” 李青花抬头看着夜空,轻声说道:“但是它好像真的很高啊。” 李青花的话才刚说完,人间便在倏忽的变换着。 直到一切化作流光,在视线里越发窈窕绵长。 李青花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转头看向一旁的黑裙女子,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李青花指着那些蓝紫色的背景里,无限绵延着的光线。 黑裙女子轻声说道:“这是星河,人间见到的星河。” 李青花睁大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出身子,抬手想要握住那些流光,然后双手却是直接从其中穿了过去。 黑裙女子静静地看着她,而后抬手,有许多冥河之力汇聚在掌心,却是有一道流光直接落入手中,化作了一条流光溢彩的手链。 “我也送你一些东西吧。” 黑裙女子将那条星河手链系到了李青花手腕上。 李青花怔怔地站在夜空里,看着手腕那条流动般的链子。 “所以我是戴了一条星河?” 黑裙女子轻声说道:“是的。”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剑下桃花 李青花怔怔地站在夜空之中。 是夜空。 但不是站在人间所见的夜空。 于是李青花知道自己应该是猜错了这个自称是思怀的女子的身份。 什么样的人间大妖,能够截取一段星河送给世人当做礼物? “为什么?” 李青花终于问了一个为什么。 瑶姬斜撑着伞,站在夜色下,歪头看着李青花,又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那双碎花小袜子。 “因为你也送了我一些东西。” “.......” 李青花虽然脑回路清奇,但是也不是不懂这些东西。 什么样的碎花小袜子能够换一片星河? “所以你其实不是大妖?” “是的,我是巫山神女。” 瑶姬平静地说道。 但李青花的目光里并没有多少的震惊的色彩,只是好像本该是这样一样。 或许是那些震惊已经在星河戴在手腕上的时候,已经化作流光落满了夜空。 所以李青花反倒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就应该是这样——我是巫山神女。 我是山鬼。 我是瑶姬。 但李青花的脑子还是有些乱,长久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人间星河褪去。 李青花与瑶姬重新出现在了牧云河畔的那堆篝火旁。 瑶姬坐在那里,低头看着脚上的小袜子,然后又拿起那双破旧的小布鞋穿在了脚上。 “你要去谣风的琴瑟谷,我也可以直接送你去。” 瑶姬穿好了鞋,斜撑着伞坐在山石下,静静地看着李青花。 李青花抬头看向南方。 想了很久,却是摇了摇头,说道:“算了。” “为什么?” “因为这样,太没有意思了。”李青花轻声说道。“就像我是在等一个不知道要等多久的人一样。” 李青花想起那个终日打牌嘻嘻哈哈的剑宗弟子,轻声笑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来,所以等待才有意义。” “如果有人早就告诉了我,他一定会来,或者一定不会来,那么这些等待便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把等待变成一件煎熬痛苦,却也甜蜜幸福的事情。” “也不想早早地知道了答案,然后故事便变得无趣了起来,于是爱意便消失在漫长的岁月里。” 李青花轻声笑着,看向瑶姬。 “去琴瑟谷这件事也是一样的。” “早早地去了那里,故事就会有大片的空白遗留下来,你加一笔担心会是画蛇添足,你什么都不做,又担心故事到最后不圆满。” “这样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的故事该有的轨迹。” “我要怀揣着什么也不知道的心情,一点点在等待的过程里,把路途一一走遍,倘若日后他不来,我也不算白走了这么远的旅程——沿途风景总归是美好的。” 瑶姬静静地看着这个一身青花长裙的女子,轻声说道:“那他最后来了呢?” 李青花羞涩地笑着,将被风吹起的裙子一角往下抚了抚。 “如果他来了,我就可以有很多的故事和风景跟他说啦!” 瑶姬怔怔地看着这个叫做李青花的女子,过了许久才转过头去,看着那条夜色里云雾不断的长河,又抬头看着那些星河漫天的夜空。 是的,人间当然不止是终点有着风景。 所以瑶姬站了起来,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李青花轻声笑着,说道:“不过我也要谢谢你的一片好意。” 瑶姬沉默了少许,很少有人会用这样的句式——谢谢你的一片好意。 以至于瑶姬在那一瞬间,都有些许的失神。 忽然想不起来,世人在久远以前,是怎样说的呢? 是乞怜吗? 瑶姬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东西,看着这个如同一朵夜色河畔开放的小小的青花一般的女子。 “所以你需要忘记今天的故事吗?” 李青花愣了愣,歪头看着瑶姬说道:“为什么要忘记呢?” 瑶姬轻声说道:“因为有些人不喜欢我这样的人,他们拒绝接受来自我的一切馈赠,认为那是可耻的令人间沦落下去的东西。” 瑶姬说着,却是笑了起来,看着李青花,说道:“你想象一下,假若某一日,有人觉得你的链子很是好看,你说这是神女瑶姬送你的,那么他们就会骂你,攀附鬼神,不思进取。” 李青花摇了摇头,说道:“为什么不能说?如果有人问起,我肯定会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们,这是神女瑶姬送我的,是一片星河,这样璀璨好看的东西,无论是谁被当成礼物收到,都会觉得是一件满足的事情——这与攀附鬼神又有什么关系呢?喜欢美好的东西,就一定要避开可能会得到一个虚荣的名声吗?如果为了一个不虚荣的名声而去刻意追求不喜欢的东西,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虚荣呢?” 瑶姬怔怔地看着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却无比坚定清明的女子,继而轻声笑了起来,说道:“是的,是这样的,所以你真的不选择忘记?” 李青花抬头看着天空笑着,说道:“不要,因为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故事,以后我肯定还会有一些朋友,那时我还要与她们说起这个故事。和她们讲,曾经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我遇见了神女,我去了一趟天上,触碰了一次星河,然后我又是怎样回到了人间,怀抱着怎么的欢心辗转了多少个日夜,才将这个故事记住,才能在那么多年以后,把故事说给她们听一听。” “这难道不很美好吗?” 瑶姬很认真的听着,然后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那双碎花小袜子,还有那双虽然破旧却干干净净的小鞋子。 “我也会和别人说起你的故事的,李青花。” 瑶姬轻声笑着说道。 “好。” 李青花开心地点着头。 瑶姬没有再说什么,穿着碎花小袜子,踩着干净的小鞋子,斜撑着枫色的伞,向着夜色里走去。 是与李青花相反的,二人来时的方向而去。 ....... 沿着牧云河向上,有处并不算高的山崖。 倘若当时李青花往这边多走一段路,便可以看见在那山崖之上便坐着一个人。 一袭白衣。 一身剑意。 一朵血色桃花开在心口。 一柄长剑插在桃花中。 如果李青花看见了,自然会知道这个人是谁。 南衣城的人,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因果剑丛刃。 那便是最初瑶姬在看的地方。 暮雨之后,漫天星河散落人间。 那个人影依旧坐在那里。 瑶姬撑着伞穿着碎花小袜子和干净的小鞋子沿着山路缓缓地走到了山崖上。 “看来你很满意你的第一双鞋袜。” 丛刃睁开了眼,看着一旁的瑶姬,平静地说道。 瑶姬轻声说道:“是的。” 丛刃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原本很多年没有过尘泥的鞋底,此时却是有着许多的杂物,还有一些已经干涸的血迹。 于是丛刃将自己的鞋子往腿下压了压,藏了起来。 “可惜当时她没有看见我,不然我也想换双鞋子。”丛刃缓缓说道。 瑶姬并没有在意鞋子的事,只是静静地看着丛刃心口的那些尚未干透的,如同一朵桃花一般的血迹,还有那柄直接贯穿了丛刃心口的,从后背突了出来的长剑。 “我听过你的名字,人间剑宗丛刃,天下三剑之一,一人坐镇人间南北。”瑶姬轻声说道,“所以我倒是有些好奇,是谁能够用你的剑刺进了你的心口。” 丛刃平静地说道:“用剑的人,说到底,都是贴着剑刃走在人间,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不奇怪。” 瑶姬静静地看着丛刃心口很久,说道:“我好奇的不止于此。” 丛刃一身剑意凝聚在胸前,并不是为了压制伤势,而是用剑意封锁住心脉神海,防止那柄长剑脱落,他修剑千年,剑意蕴养了千年,血液之中都满是剑意,倘若不压制住这柄剑,那些剑意的潮汐远比血脉的涌动更为恐怖,一旦将这柄剑推开出去,且不说自身将会如何,便是方圆百里,都会被剑意荡平。 丛刃轻声笑了笑,说道:“原来你好奇的是你如何醒过来的。” 瑶姬轻声说道:“是的。” 丛刃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沉默了很久,说道:“我也不知道。” “哪件事不知道?” “两件事都不知道。” 瑶姬抬头看向人间,山崖之上星河洒落银光,却落不入长河中而去,只是在那些流云般的雾气里缓缓荡漾着。 “两件事都不知道,那么便是一件事了。”瑶姬缓缓说道。“但我粗略地了解过你们人间的故事。能够做到这样的,只有两个人,流云剑宗,陈云溪,还有你们的陛下,神河。” 丛刃平静地说道:“只是能够让世人记起的只有两个而已。” “你有别的人选?” “没有。”丛刃平静地说道,“但是这一剑,足够让我开始怀疑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瑶姬仔细的感受着丛刃身上的气息,轻声说道:“你身上有岁月的痕迹。” 丛刃抬手轻抚着心口之剑的剑刃,缓缓说道:“因为我用了很多次洄流之术,也用过很多次列字。甚至二者相辅之术,我也曾用过数次。在卿相托我回到一年之前这段时间里,我在其中反复洄流了近百年的岁月。” 瑶姬挑了挑眉,看向从刃的鬓角,那些黑色之下,却是隐隐多了一根白发。 “你发现了什么?” 丛刃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什么也没有。我在岁月之门送出了一剑。在第九十九次逆流岁月的时候,它回到了我的身上。” 准确的说,是回到了丛刃的心口之上。 于是那些血色开成了桃花的模样。 丛刃说到这里,却是轻笑一声。 “因为那一剑直接进入了我的心口,所以大概那人便放松了警惕。”丛刃轻声说道,“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我依旧进行了第一百次洄流。” “你看见他了?” 丛刃摇了摇头,站了起来,站在星河之下,平静地说道:“我看到了他在岁月里匆匆的一角衣袍。” 瑶姬静静地看着丛刃,问道:“那是什么?” 丛刃抬手在心口剑刃与血肉的交错点沾了一些鲜血,在瑶姬的掌心写了两个字。 十九。 瑶姬沉默的看着掌心那两个血色字体,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看向丛刃,丛刃亦是平静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二人沉默了下来。 站在崖边看着黄粱人间许久,却是极有默契地转身看向北方。 大泽巫山群峰之上,在那天穹云雾之下,隐隐有着许多光芒闪烁着。 丛刃轻声说道:“将越行之阵的落点藏在天上,确实很难找得到。” 瑶姬沉默许久,开口说道:“你要插手?” 丛刃平静地说道:“我不会管,明蜉蝣他们虽然很强,但是我也不是什么不讲武德的人,人间剑宗这么多年了,总不至于总要靠我来撑场面。” “那我呢?” 丛刃笑了起来,说道:“我又打不赢你,管什么?” 瑶姬轻声说道:“你倒是诚恳。” 丛刃缓缓说道:“如果我会磨剑崖那一剑的话,这句话便显得有些虚伪了。” “你会吗?” “我又不是磨剑崖的人,又怎么会呢?”丛刃笑着说道,“而且我大概率会很忙,我要去一趟磨剑崖。” 瑶姬低头看着丛刃心口那柄剑。 丛刃抬手按在剑身上,随意的弹着剑身,山崖之上剑意乱流。 “也只有磨剑崖的剑梯,才能压住这些剑意,让我拔剑出来。”丛刃说着,看向瑶姬,“你如果想要追寻一些真相的话,当然是可以的,一如你现在问我这些事情一般。” “但是倘若你想要做些别的,比如像那些巫鬼道的人一样做着什么复归人间的春秋大梦,那么很抱歉,神女大人。” “磨剑崖上有柄剑,虽然人间可能没人能够活着拔出来,但是如果有些人不想活了,还是能够拔出来的。” 丛刃叹惋着说道:“那是一柄什么剑我不好和你形容,但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在那柄剑上,总之,那柄剑如果被我拔了出来,可能我的遗憾没了,你的遗憾就要留下了。” 丛刃比划了一个拔剑的手势,而后缓缓在山崖上离去。 “下次见,神女大人。” 瑶姬撑着伞站在山崖上,静静的看着那个心口插着一柄剑离开的白衣男子。 散漫的嚣张,大概便是人间对丛刃最准确的形容。 又或者他真的只是散漫。 只是因为他的剑对于人间而言举足轻重。 是以显得嚣张了那么一些。 这样合情也合理。 就像某个带个酒葫芦笑眯眯地说着简简单单的话语,却又让人不得不听的那个青裳少年一般。 用剑的人大抵如此。 所以世人往往希望他老人家最好是安安静静的在园林里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瑶姬却是轻声笑了笑,倒觉得颇为有趣。 于是转身向山里走去。 ...... 梅曲明与南德曲二人在夜色降临时便从岭北回来了。 与张小鱼一同站在南衣城头之上,颇为凝重的看着那些云雾天光之下的巫山群峰。 “他们还没有找到第二个落点吗?”梅曲明看着张小鱼问道。 张小鱼摇了摇头,说道:“师兄们一去山里,就几乎毫无音讯了,根本便没有别的消息传出来过。” 三人都是神色凝重的看着那边,只是心中却也有些疑惑。 按照某人发烧之后的写的鬼东西来看,应该今天下午之前,便该有动静,但是现而今整片青山之中却是无比宁静。 “最开始老师兄与公子无悲战斗过的那片地方去看过吗?”南德曲看着张小鱼说道。 张小鱼缓缓说道:“那里应当是最后一个落点,但是你们也知道那个地方有个公子无悲,说不定还有什么鬼东西在那里,师兄们自然不会跑去那里送死。” 南德曲沉默少许,说道:“用剑试探一下?” 张小鱼看向怀里的剑,这是南岛的鹦鹉洲,貌似还是某个大佬送他的,张小鱼摇了摇头,说道:“要试你们试。” 梅曲明在一旁说道:“试一下的意义其实不大,剑意虽然能够代替一些感知,但是倘若花无悲那小子还在那里,你的剑都别想要回来。” “......”张小鱼却是突然想起来了二人去岭北的事情,“岭北的情况怎么样?” 梅曲明叹息了一声,说道:“被你猜对了,北台那小子带着三十万青甲,直接在那里将山月城的援军给截住了。” 张小鱼先前便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是以倒也没有多少慌张,转回身看向山岭那边。 “既然这样,那就没必要继续在那里面耗时间了,师兄,你们去通知所有人,直接缩回南衣城,准备守城吧。” “嗯。”梅曲明应了一声,化作剑光向着青山那边而去。 然而还未等梅曲明落到大泽边。 大泽青山之中却是蓦然有数十道剑光升起,却是齐齐向着天穹而去。 大地之上无数剑修都是怔怔地抬起了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整个青山之中,似乎传来了无数嘈杂的声音。 一众人等待了许久的数十万黄粱军队,终于在此刻出现在了大泽之中。 张小鱼远远的眺望着那些大泽中的浩大人流。 神色终于有了些许的惊意。 是的,不止是黄粱巫鬼道。 还有那些原本镇守在大陆极难,无尽深洋边缘的兵甲。 有多少来着? 张小鱼想了很久,终于想了起来。 应当是八十万。 八十个士兵能不能打得赢八个岭南剑修尚且不能定论。 但是八十万能够直接将那八万剑修直接踏死在青山之中。 整个岭南八万剑修在剑光的指引之下,快速的向着南衣城退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青山下 张小鱼怔怔地看着那些随着剑光退向南衣城的诸多剑修,还有无数正在从青山里涌出来的人流。 虽然已经是夜里,但是远方有孤峰之上垂落的天光,近处有四处扩散的剑光,倒也能够将整个南衣城至大泽之间的那一片大地上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不止是人间兵甲的冲撞,在那其中还夹杂着诸多巫鬼道人。 每千人的小阵型之中,在后方都会有着数十个巫师鬼使,颂唱着巫诀,一面加持着那些兵士,一面拖延着岭南剑修的离去。 这是大泽对岸那片大地之上,最为经典的推进战术。 槐安在李阿三手里的时候,也曾向他们学习过,在大军之中混杂诸多道门之人,二者自然不是一加一这般简单。 只可惜在神河之后,无论是修行界,还是人间,都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发展。 本以为这种世俗界与修行界相结合的推进战术早已被世人遗忘。 没想到却也还能够在这里再度看见。 好在今日城外的,并不算是俗世军队,而是正儿八经的剑修。 有人化了剑光,落在了后面,一面冲击着那些推进阵型,一面掩护着诸多剑修的向后退却。 张小鱼在回过神来之后,端坐于城头之上,一袭白衣翻飞,抬手并指点在鹦鹉洲剑格之下,而后一身道韵涌出,化作道文烙在剑身之上,倏忽之间滑向剑尖,万千道文在剑身之上落下。 而后竖指身前默诵剑诀。 虽然未曾倒却鹦鹉洲,却也让那柄长剑四周隐隐出现了一片山河,长剑自山河之中化作剑光,极为明亮地穿过了那些尚有些黑暗的城外青山,射向了那片大泽边缘。 剑光裹挟道术山河,自然无往不利,瞬息之间,许多翻涌在大泽边的巫鬼之术,便被那一剑破开,被困于其中的诸多剑修加快了速度,向着南衣城而去。 长剑一直于大泽边缘拖曳着尾光,斩破诸多巫术,那些剑身山河才渐渐暗淡了下来。 那些尾随于兵甲之后的巫师们也注意到了这一柄清光长剑的存在。 于是诸多巫术鬼术一齐落向了那一剑。 张小鱼自然不会蠢到去硬抗那些攻击,长剑招摇在大泽之间,而后蓦然化作流光,落回了手中。 剑身一片炽热火红。 表层已经烧起了幽幽的火焰。 张小鱼直接接住剑柄,道韵覆盖上去,于是那些炽热如同遇水一般瞬间熄灭下去。 好在剑身依旧如常,不然要是被烧成桃花剑那样的,张小鱼都不好意思去还给南岛。 那些巫师之中虽然大部分都是小巫境,自然也有不少相当于小道境的大巫存在。 张小鱼忽而亮眼了一番,自然不会再像之前那般招摇。 不过也成功地为那些岭南剑修们吸引了很多的注意力。 只是在那些大泽青山之中,依旧是不停地有着后续的兵甲涌出。 站在南衣城头看去,整片大地如同一块爬满了蚂蚁的糖饼,有许多蚂蚁还在奔跑着,有些已经被糖浆黏住了腿,于是倒在了大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但是好在那些岭南剑修们反应也算及时,在看见那些千军万马的第一时间,便开始撤向南衣城,是以双方之中,真正到了短兵相接程度的,倒也还算少。 张小鱼的眉头舒展了一些,终于抬头看向先前那些很显然便是剑宗师兄们的剑光去向的那片苍穹。 那里发生了什么? 只可惜在剑光没入远方云雾层岚之中,便再也不见了踪影。 张小鱼抱剑站在城头,迎着寒夜冷风看向那边。 似乎能够隐隐感受到一些剑意的波动。 但是很遥远。 张小鱼看了好一阵,终于低下头来,重新看向大地。 岭南剑修们已经退守到了城外青山之中。 到了这里,哪怕还没有入南衣城,那些巫鬼兵甲的推进威胁便小了很多了。 南衣城外视界自然开阔。 但是在周边一圈,却是有着诸多小青山,这样的地形对于剑修而言,自然是最为合适的单兵作战场地。 更何况后方便背靠南衣城,来自城内的支援也远比在大泽边要快得多。 是以当那些南方兵甲越过了一片狼藉的芋海,停在了那些青山之前时,却也慢慢停了下来。 那些甲兵一身都是黑色的。 正是常年驻守在无尽深洋那边的守军。 当他们黑压压地停在南衣城青山之前时,看起来气势颇为沉重。 张小鱼却是皱起了眉头,他一直在注意那些黑色甲兵的数量。 然而一直到目前为止,这里也只出现了三十万左右。 所以还有五十万呢? 张小鱼自然不会认为只来了三十万。 无尽深洋便在南楚那边。 是以与南楚巫们相交甚密,不存在当那些蠢蠢欲动的巫师们打算跨过大泽而来时,他们只会来三十万的可能。 要么不来,要么全部都会过来。 所以剩下的五十万去了哪里? 张小鱼神色凝重地转头看向幽黄山脉。 那片遥远却也无比巍峨的山脉便伫立在南衣城的西面。 还是说他们选择像李阿三当年那样去翻越幽黄山脉而来? 但李阿三当年那支军队。 严格说起来,便是现而今三十万青甲的雏形。 是囊括了整个槐安最巅峰工艺的存在。 张小鱼并不相信黄粱那些黑甲也能够做到在那座高山之上一跃而下,直接跳入南衣城中。 所以他们在哪里? ...... 故事回到一刻钟前。 当瑶姬还在与那个心口插着剑的男人站在山崖上的时候。 这片大泽青山之中便开始了进行漫长的越行传输。 第一个落点是在云梦泽的彼岸,最后一个落点是在南衣城外大泽山中。 而中间的所有落点,都是高悬于青山之上的天穹之中。 有个叫子渊的书生便握着书卷,静静地倚在高山孤峰的山石边,歪头静静地看着下方的云雾之中,不停闪烁的越行之阵。 那是一整条完整的,自大泽一端到另一端的穿越路线。 那些来自黄粱的身影们在上一处落点落下,还未来得及坠下云端,便被下一处越行之阵倏忽之间送走。 极为迅速。 原本这应当是不可能的事情。 越行大阵落点自然要存在实处。 但是这里是巫山。 古楚巫鬼神教的所在。 再加上已经复苏的神女,其间冥河之力自然无比浓郁,以至于可以凭空承载那些大阵。 原本按照巫鬼道所想的那样。 剑宗自然会来青山大泽中寻找落点,但是当公子无悲等人也出现在大泽中的时候,他们自然不会敢用剑光行路。 不用剑光,便永远去不到天穹之上,自然也不会发现这些越行之阵的落点所在。 按理而言便是这样。 然而这样大规模的传送,那种弥散的冥河之力,哪怕自天穹散落到人间之后,依旧有着不小的动静。 也正是这样的动静,令一众在青山河流之中寻找的师兄们起了疑心。 于是某个师兄在犹豫了很久之后,赌了一把,化作了剑光向着天穹而去。 在此期间,这一举动自然受到了无数藏身在青山之中的大巫的攻击。 但师兄之所以是师兄。 因为他们是人间剑宗的弟子。 倘若不是顾忌青山之中的那些灵巫存在,他们也不会这般躲躲藏藏的模样。 所以师兄身化剑光,顺手杀了几个大巫,潇洒离去。 而后诸多师兄也猜到了他的想法。 却也是一齐向着天穹而去。 这才有了先前南衣城众人所见到的那一幕。 而之后的故事,便是书生子渊百无聊赖地看见的东西。 一众师兄化作剑光,极为迅速地穿过了青山云雾的遮蔽,出现在了那片越行之阵的所在之地。 极为干脆的出剑斩断了那一处落点的巫痕连接。 这也导致了后续的那些黑甲并没有来得及出现在大泽这边。 剑宗师兄们速战速决,提剑砍了就跑。 等到公子无悲与忱奴等人来到的时候,早已如同散落星河一般,重新落向了青山大泽之中。 子渊便抱着书在那里歪头看着,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如同坐在岸边看了一场雨后的跳鱼画面一般。 站在子渊的高度而言,那幅画面确实很像跳鱼。 天光如雨,云雾变成了水面。 于是鱼儿们忽然跳了上来,干脆地甩个尾又落了下去。 所以子渊在那里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这与后续到来的忱奴与叔禾两大灵巫脸上的难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子渊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于是把书卷和笔一起放在一旁,站到了藤桥之上,低头静静地看着后续的发展。 或许是觉得这样未免失了面子。 黄粱的三大灵巫身影在云雾之中很快便向着不同方向追寻而去。 而很快,那处受损的越行之阵边原本由山来留下的巫痕落点,便出现了一个南楚大巫。 只是还没来得及将那些损坏的巫痕修补好。 云雾之中却又是出现了一道剑光。 在那个灵巫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直接穿过眉心而去。 子渊看到这里,愣了一下,循着那道剑光传来的方向看去,落在了某个大泽青山脚下缓缓走着的剑修身上,轻声笑了笑,说道:“有趣。” ...... 怀民在山道上平静地站了一会,直到那一柄长剑自天穹之上落入鞘中,这才静静地向前走去。 然而下一刻,他却是警惕地看向了天穹之上。 就在那柄剑回来的时候,有道目光也跟着一并落到了这处青山之上。 怀民沉默了少许,似乎明白了那道目光来自哪里。 于是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低着头在山道上安静地向前走去。 而与此同时,正踏行在青山之巅的公子无悲,却也是蓦然抬头看向了天穹之上。 准确地说,不是天穹之上。 只是青山之上。 那些万山拱卫的天光倾泻之地。 “子渊......” 公子无悲轻声说道。 ...... 岭南剑修们已经在城外青山安定下来,那些黑甲便停在了山外,通往南衣城的那片大河沿岸虽然并无多少剑修,但是在山中的诸多剑修自然也是不会任由他们便这样通过那条南衣河。 曲莎明三人并没有回到南衣城中。 他们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小道青莲境的剑修,自然不需要像张小鱼这样远离战场中心。 三人回头看了一眼城头之上的张小鱼,后者虽然远在城头,然而以道术附着的剑光,却也不逊色他们几人,只是双重施法,自然消耗也要更为严重一些,是以已经在城头坐下来吸纳元气填补神海了。 “也不知道别的师兄们怎么样了。”曲莎明略有些担忧的说道。 南德曲看向大泽青山之中,缓缓说道:“倘若只是公子无悲一人的话,自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方才我们看过,在那些巫鬼道之人中,北巫道的人只占极少数,大多数都是南楚巫,既然有这么多的南楚巫,那么自然也会有南楚灵巫的到来。”梅曲明抱着两柄剑,靠着一棵树说道。 “整个黄粱的灵巫,其实主要集中在悬薜院。”南德曲平静地说道,“只要卿相院长不出事,南衣城要面对的压力其实还不算大。” “听说他也已经离开了南衣城很久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传来,我估摸着大概是出了一些事,但是事情还没有严重到会让整个黄粱的数百家悬薜院失控的地步。” 曲莎明轻声说道。 梅曲明笑了起来,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实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希望他老人家不要被人在黄粱阴死了,悬薜院的灵巫虽然学艺不精,但是架不住他们人数多。” 三人倒没有怀疑过卿相会站在黄粱那边。 虽然他是个正儿八经的黄粱大妖。 但却修得是槐安大道,向来与巫鬼道不合,不然也不会待在南衣城这么多年。 三人聊了一阵,又看向大泽边渐渐汇聚的那些黑甲。 “看来怀民他们应该是找到了某个落点。”梅曲明轻声说道,“不然他们也不会在这里犹豫不前。” 三人一齐看向大泽之上的天穹。 便是在那些剑光涌向天穹之后,大泽之中便没有再出来更多的黑色蚂蚁。 而这城外的数里青山,也成为了南衣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但是也不能一直这般拖下去。”曲莎明轻声说道,“必须要动起来,才能减轻他们那边的压力。” 南德曲看向曲莎明,说道:“你打算怎么动?” “我们切入后方去,让岭南剑修同样以数百千人阵型去冲散他们的阵型。”曲莎明沉思了少许,说道,“尽可能分散他们的阵型,人数越少,我们越占优势。” 梅曲明点点头,说道:“可以。” 于是青山之中诸多剑光流转,而后疾射向那些黑甲阵营的后方。 当然不止是梅曲明三人能够身化剑光。 成道境之后自然都可以。 只是剑意强弱颇为明显。 张小鱼远在城头之上,睁开眼,看见城外青山之中的人流躁动,还有那些飞出青山的剑光,大约也猜到了师兄们想要做什么。 于是重新站在了城头之上,白衣飘飘,道剑之术便再次裹挟剑意而去。 南衣城外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便陷入了第二次交锋之中。 那些剑光在倏忽之间落入大军后方的巫鬼阵营之中,一道道身影显露而出,提剑向着那些巫鬼道众人而去。 梅曲明身周环绕双剑,一身剑意如屏,却是直接无视了诸多落向自身的巫术,向着最后方的那些施展鬼术之人而去。 因为鬼术一般威势更强,只是手诀漫长繁琐,是以无论在什么时候,永远都是站在离得最远的地方。 梅曲明双剑穿梭身周,斩开一条血路,身踏剑风,直接穿过了一众巫师,为了节省元气,甚至都没有动用别的手段,只是裹挟剑意而去,而后停在那些依旧在吟唱着鬼术的众人身前。 冷笑一声,抬手握住一柄剑,而后身形骤然变得虚幻,三尺之剑带着浩荡剑意,直接斩向那些人。 然而正如公子无悲与老师兄那场堪称经典的对决一般。 修鬼术之人,往往擅长越行之术。 是以当那一剑落下,便有越行巫痕一同浮现,而后出现在重重大军包围之中。 梅曲明本来也想讲点武德。 只是仔细想想,别人都打到自己家门口了。 还讲什么武德? 没有多想,直接抬手握住了第二柄剑,而后转身双剑一同斩出。 曲莎明便在不远处,此刻却是沉默了少许,看着梅曲明两剑斩入人群之中,缓缓说道:“师兄这是什么剑?” 梅曲明双剑在手,挽了个剑花倒执在手中,看向曲莎明平静的说道:“可能叫做双剑什么斩?” 曲莎明愣了一愣,抬起了手中的剑,说道:“或许确实是这个名字,但是师兄你就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吗?” 梅曲明愣了愣,说道:“什么?” “你拿的的是谁的剑?” 梅曲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其中有一把是曲莎明的剑。 “.......不好意思,拿错了。”梅曲明尬笑两声,把手里的剑丢还给曲莎明,只是却又愣了一愣。 因为曲莎明手里拿的也不是自己的剑。 “你那又是什么剑?”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随便拿的。” “......”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高山上的黑袍与白衣 南岛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神海之中的那些元气溪流所汇聚的小湖泊已经只有一层浅底。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其中有许多细小的鱼儿正在游动着。 正是南岛的剑意之鱼。 只是虽然看起来很多的样子,但是大多比较孱弱。 并不能算得上真正的剑意,还需要蕴养成形,才能够真正的被驱使离体,增强剑势。 在那里坐着思忖了许久,南岛才发现听风台上只有自己在这里,陈鹤却是不知道去哪里了。 但是仔细听来,南衣城似乎是在隐隐约约地吵闹着? 南岛倒是难得的真正听了许久的风。 风里确实很吵。 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南岛抬头看向夜空,这才发现在那些夜色里,不时便有剑光飞过。 或者落向南衣城中,或者飞向南衣城外。 南岛看了许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仔细想了很久,才发现南衣城却是完全没有了往日灯火灿烂的模样,只是偶尔在那些街巷之中,悬着三两灯笼。 看起来颇为冷清寥落的模样。 南岛抱着剑,独自坐在夜色听风台上。 过了许久,才看见陈鹤的身影在下面的竹林小道里出现。 提着一些吃的,还有一壶酒,正在晃晃悠悠地穿过夜色星河垂落竹林间的光影向着藏书馆走来。 南岛并没有出声,只是陈鹤却是抬起了头,看向了听风台上。 而后看见南岛已经在台边坐着发呆了,干脆也懒得上来了。 便在竹林道里停了下来,把东西都放在了竹椅上,然后招呼着南岛下来吃东西。 南岛抱着剑走了下去,看着已经在竹椅上坐着吃了起来的陈鹤,问道:“你先前去哪里了?” 陈鹤一面吃着一面说道:“去煎了些豆腐,给城头上的剑修送过去吃了。” “......”南岛看了陈鹤许久,说道:“我怎么都感觉你这像是在收买他们的意思?” “嗨呀,收买啥呀。”陈鹤很是无奈的说道,“毕竟现在南衣城就看他们的了,吃饱了总比没吃饱好吧。” “倒也是。”南岛也在长竹椅上坐了下来,夜色里有些星光,是以虽然竹林道旁的灯都没点,但是还是有些光亮。不过南岛坐下来看了看,怀里的桃花剑还是出了鞘,穿行在夜风里,将那些庭院灯点了几盏。 陈鹤看着南岛坐在那里咻咻咻地就把灯点了的模样,却也是有些好奇。 “你现在可以这样了?” 南岛抬手接住飞回来的桃花剑,想了想说道:“早就可以这样了呀。” “那没事了。”陈鹤拿着杯子倒着酒,仰头看着夜空,很是惆怅的样子。 南岛把剑放在膝头,空出一手来也倒了一杯酒,一面喝着一面问道:“外面已经打起来了?” 陈鹤想了想说道:“何止打起来了,我听人说,剑宗的牛逼师兄们,还找到了大泽里越行落点,暂时截断了黄粱那边继续来人的可能。不过依旧来了不少人,给岭南那些剑修按在大泽边一顿暴打,后来剑修们似乎有些不服,又从青山里走出来反击过一次,勉强有些效果,不过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现在估计已经退回青山了。”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看来却是很惨。” 陈鹤说道:“所以我才要去给他们送点吃的,虽然送不了多少,但是万一最后的胜负手,就在我一手豆腐上呢?” “......” 南岛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喝了好一阵的酒,南岛却是突然问道:“今日草为萤去哪了?” 陈鹤摊了摊手,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还去了老狗镇问了,他们也不知道。” 南岛愣了愣,说道:“什么老狗镇?” 陈鹤看向南岛说道:“就是给你治病的那里。” “那不是天上镇吗?” “不是老狗镇?” “不是。” “你进去需要大喊一声我要去老狗镇吗?” 南岛古怪地看着陈鹤。 “不要啊,你不会每次都这样喊吧。” 陈鹤屯屯屯的喝完杯中酒,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叹息一声说道:“是的。” “这么蠢的话你也敢喊?”南岛颇为不可思议地看着陈鹤。 “我哪知道看起来正正经经的草为萤,会干这么贱兮兮的事?” 陈鹤一脸无奈的说道。 南岛喝着酒哈哈笑着。 潇洒自在一世的陈鹤,倒在了老狗镇三个字上。 陈鹤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 当初自己那样子喊的时候,究竟有多少人听了过去。 如果云胡不知在这里,大概就能解答困惑了他许久的疑惑了。 二人在星光竹林里闲聊着,一直到了深夜才离开。 陈鹤又去了门房睡觉。 南岛则是回到了听风台,便在台边坐着,开始蕴养剑意。 ...... 幽黄山脉夜色之下。 一身白衣带血还带着一个漆黑的脚印的卿相正在这片山脉积雪之巅缓缓走着。 当然,现在的卿相已然不是大道之修,只是小道而已,境界跌落对于他们这种活了一千年的人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也不是短时间里可以恢复的。 抬头远眺,依旧是无尽夜穹与群山,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里。 卿相倒有些后悔当时一口气跑这么远了。 大道之境跑这么远,当然不是什么大问题。 剑圣青衣年轻的时候还总往东海四十九万里跑。 但是卿相现在只是一个小道境的修士,虽然还有妖力,但是因为不知道黄粱那些瘪犊子是不是还会找过来,卿相倒是没有动用所剩不多的妖力赶路。 “妈的,一群欺师灭祖的玩意,别人要造反你就由着他们去呗,进来瞎掺和什么?” 天下知名的大书生在山顶很是痛快地骂着娘。 一直走了很远,卿相却是突然停了下来。 在他的前方,一个并不算太高的小土丘上,静静地插着一柄剑。 剑是黑色的,插在树下不知道沉寂了多少年的积雪里。 剑没有名字。 或者说曾经有过名字。 无名之剑。 人间很容易想到它来自哪里。 卿相在土丘前停了下来,却是轻声笑了笑,说道:“原来不止我悬薜院出了这样的人。” 没有什么势力会是真正的铁板一块。 除非它只有一块铁板。 有人应该是躺在土丘的后面,大概是在看着星光,看着夜色茫茫与寥落的积雪。 “人间本来就不是永远同流的。”那个人在白雪土丘后轻声说道,“从一开始出生的时候世人便不是走在同一条路上,所以走到了最后,会产生分歧自然很正常。” 卿相并没有看见那个人的样子,从声音来听,应该并不算太老,但是也不会太年轻。 人间剑宗一千年里有着太多的弟子。 卿相并不会全都认识。 于是他又重新看向了那柄剑。 剑也是陌生的。 但是一看便是已经用了很多年的剑。 大概出过无数次剑,剑体刚毅,剑身之上的剑意颇为沉郁。 卿相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于是目光越过土丘而去。 可惜只看见了大片的雪色。 “所以你最后选择了怎样的道路?” 卿相抬手握住悬薜玉,开口问道。 那人却是笑了起来,说道:“怎么,你也想看看?” 卿相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倒没有,只是问一问,看能不能猜出你的身份,日后去丛刃那里告个状。” “我觉得以师父的惰性,大概就算你真的猜出来了,也懒得去想他什么时候收过哪些弟子。” 卿相沉默了少许,说道:“确实如此。” 于是高山之上沉寂了下来。 “这里离冥河并不算远,你能跑到这里来,我也是找了很久。”那人轻声说道。“不过这样也好,前辈死后,倒可以少受些乘舟而行的颠簸。” “你很自信。” “是的,因为你受伤了,跌境了,但我没有,我在人间安安稳稳地活着,然后提剑过来了。” 那人轻声说着,终于在土丘后坐了起来,站起身来,却是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袍。 所以纵使他转过身来,握住了那柄黑色的剑。 卿相也没有看到他的模样。 唯一可以看见的,便是那黑袍之下无比年轻的手。 卿相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只握剑的手上。 那人也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让你看见了。” 看见手而已,自然不会代表着身份的暴露。 但是那双格外年轻的手,却是意味着一些东西。 “原来你也是化妖之人。”卿相缓缓说道。 人间剑宗年轻一代弟子中,最有可能入大道的,便是陈怀风。 但是纵使他终日养生养生,也养不出这样年轻的手来。 风霜吹过世人百年的生命,便会一点点刻下痕迹。 妖也会。 只是他们的寿命更长,于是那些痕迹的累积便会无比缓慢。 “化妖之人?”那人摇了摇头,平静的说道,“我本来就是妖。” 原来是同族。 卿相如是想着。 他与丛刃虽然都是妖,却也存在区别的。 卿相诞生之时便是妖。 而丛刃原本是人。 而眼前这个不知是那一代的剑宗弟子,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妖族。 妖族当然很多。 但是能够在人间崭露头角的却并不多。 原生妖族之中,世人往往只能够想起神河与卿相二人。 卿相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这般天赋,不去人间扬名立万,却要在这里做个小杀手?” 那人轻声笑了笑,说道:“扬名立万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只是我难得有了一些想要追寻的东西。” “是什么?” 卿相很是好奇。 “此事自然不可说。” 那人平静地说道,那柄黑色的剑已经被举至了身前,剑意渐渐汇聚。 卿相自然也没有再说下去。 手中悬薜玉光芒大作。 青红色的长短剑再次出现在手中。 “前辈的剑不错。”那人轻声说道。 剑不错,大概便是用剑的人差点意思。 卿相自然没有在意,他本就是半吊子剑修,如果不是中了鬼术,大道境界跌落,也不会选择用剑。 “所以你要不要迷途知返一下,我这柄剑说不定便可以送给你。” 卿相很是诚恳。 因为他并没有把握在这种情况下战胜这个不知道是丛刃那一代弟子的大妖剑修。 那人似乎有些心动。 用剑之人对于好剑自然有些难以拒绝。 但是也只是心动而已。 “青悬薜的腿骨,自然不是什么人都配拿的——我当然不配。” 卿相听到这句话,却是心中一动。 一些一直以来都存留在心里的谜团似乎解开了一些。 蓦然抬头看向那人,神色里有些怒意。 “青师的臂骨是你们偷走的?” 那人执剑立于高山积雪之中,淡淡地说道:“是的。” 卿相听到这句话之后,却是缓缓平静了下来。 “现在我有不给丛刃面子的理由了。” 卿相轻声说道。 人间剑宗出来的大道剑修,自然都不是碌碌之辈。 但他卿相自然也不是。 若非是失察导致神海被巫鬼之力侵染。 卿相也不会走到现而今这般地步。 只是瘦死的卿相,也是卿相。 南楚灵巫曲岭的死便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卿相立于风雪土丘之下,白衣带血,却依旧飘飘不止。 而后风雪之中掠过了一道血色的影子。 黑袍剑修身形亦是变得鬼魅起来,遁入风雪之中,只可见无数影子残留在高山之上。 每一道影子便是一剑。 相比于黑袍剑修,卿相的剑便显得无比的直。 直来直往,突杀于黑影之中。 二人的身影都是极快的,是以这一处高山风雪之中,却是已经难以见到人影。 只可见不时有长剑交错的痕迹,偶尔在某处显露出来,激荡着剑意,将那些风雪一点点的向外逼离而去。 二人便这样相互交剑许久。 终于在某一刻,神海伤势未愈的卿相露出了一些破绽,出剑偏了一寸。 而后黑袍剑修之剑便很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直取卿相心口而去。 卿相自然来不及回剑格挡。 卿相也没想回剑,而是直接伸出了左手,浩荡的妖力附着其上,硬生生的握住了那柄黑色的剑,而后用力的向前一拉,似乎要将黑袍剑修的身形从黑袍之下揪出来一般。 黑袍剑修看见这一幕,却是心中惊诧不已。 谁家书生身体这么好? 白衣翩翩却干着莽夫一般的事。 黑袍剑修却是果断的弃剑,身形向后而去。 倘若他是流云剑宗的人,自然身体也不差,吃嘛嘛香。 但他不是。 卿相是个修道的大妖。 在手中之剑被制住了之后还与他近身,自然是很愚蠢的行为。 黑袍剑修弃剑退后,抬手竖于身前,天地间风雪大作。 无数个黑袍剑修持剑在那些大雪里显露而出——却正是先前那些残留的虚影。 那些虚影出现之后,却是如同黑袍剑修一般,一并轻诵剑诀。 无数虚影之剑脱手而出,裹挟着浩荡剑意在风雪中向着卿相而来。 卿相只是冷笑一声,同样松开了手中之剑。只留下了自己的长短剑。 向前一步踏出。 身周道韵浮现。 口中轻诵四字。 出生入死。 万千玄妙的气息环绕在卿相身周。 黑袍剑修感受着这种古老的道术,却是突然想了起来,函谷观至上典籍青牛五千言的原本,便在这个书生手里保存了千年之久。 这是至简至繁的大道之术。 函谷观道术。 卿相自然不管那个剑宗弟子在想着什么。 整个人与那万千剑意却是有如相存两界一般。 无数虚影之剑破体而去。 却没有伤及他分毫。 卿相抬手执剑,而后身形幻化,化作剑光一剑刺出。 高山之上一道锵然剑音传出。 黑袍剑修依旧立于原地,掐剑诀于身前。 而那万千剑意虚影,在瞬息之间倒流而回,化作了一柄浓郁至实质的剑意之剑,却是刚好拦住了卿相那一剑。 两剑相交,而后浩荡的剑意扩散开来,二人同时向后退去。 黑袍剑修抬手召回自己的剑,擦了擦唇角的血迹。 卿相境界跌落,自然更为惨淡一些。 “白衣卿相,确实厉害。”黑袍剑修缓缓说道。 卿相弯腰在不远处,虽然有些气喘吁吁的模样,却还算平静的说道:“毕竟我也算是你们这些后来人间妖族的祖辈。” 黑袍剑修低头看着自己的那柄黑色之剑上,被卿相左手硬生生握出来的裂痕,缓缓说道:“我的剑确实不太行。” 卿相还想说什么,那人却是化作剑光消失在高山风雪之中。 “下次再会。” 卿相看着那道颇有些虚弱的剑光,却也没有追上去。 二人自然都是无力再战。 卿相的剑道自然不是很行。 但是他的剑很行。 所以那一剑之下。 二人神海都是受到严重的创伤。 长短剑化作悬薜玉,落在了卿相手中。 卿相紧紧地握住那块玉,沉默的看向前方。 他的伤自然越来越重了。 也不知道前方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这里应当已经出了黄粱地界。 再往前便可以越过大泽回到槐安。 回到南衣城,自然便可以安心休养一阵了。 总不至于自己也要像柳三月那样刚回去就被自己人弄死吧。 卿相沉默的想着,咳嗽了许久,往雪里吐了一口血痰,向前继续走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城头的酒与风 正如陈鹤与南岛所讲的那样,剑宗师兄们在三十日的最后发起了一次袭击,只是双方都没落得什么好处,于是草草收场。 只不过对于南衣城而言,有些相关的故事与战斗是可见的,而有些不是。 譬如某个老倒霉蛋书生,已经在某座高山上遇袭两次。 不过知道与否,在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重要。 因为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被人看见。 于是在三月三十一日的清晨。 人们还在担心着外面的青山之中的剑修时。 有人敲开了小竹园的门。 云胡不知揉着眼睛打开了那扇还沾着清晨湿气的竹门的时候,便看见了那个据说是陈鹤远房亲戚的少年站在门外。 “今日三十一了。”草为萤微笑着说道,“可以算了,云胡先生。” 云胡不知看着少年脸上的笑意,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先前他说过的那些话。 于是探头在门外张望了很久,但是看来看去,也只有草为萤一个人。 云胡不知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地说道:“怎么算?” 草为萤笑着,向着外面走去,说道:“先生随我来。” 云胡不知有些不知所以,但出于对陈鹤的信任,还是跟上了这个古怪少年的步伐。 二人沿着竹林小道走了出去,而后向着青牛院的方向而去,直到穿过杏花小道,走到了静思湖边。 静思湖畔也没有人,只是在湖边有些纸笔。 这倒让云胡不知有些许的疑惑。 这样怎么算? 草为萤走到了先前他坐着的那个地方,等待着云胡不知过来后,在湖边坐了下来,而后看着云胡不知说道:“先生请坐吧。” 云胡不知在一旁坐了下来,想了想,又拿起了纸笔,而后充满疑惑地看着这个青裳少年。 而后他的神色便变得无比惊诧。 当少年在湖边坐下,看着那满湖落花的时候,清晨细微的风便蓦然停住了。 静湖之中忽然起了许多的漩涡,而后缓缓飞出,牵引着无数湖水,盘旋在少年身周。 静思湖水连通着人间那条冥河的尾巴,其中自然蕴含着无数的冥河之力。 云胡不知看着那些自湖水中丝丝缕缕抽离而出的冥河之力,似乎明白了少年要做什么了。 他要在这里入灵巫! 云胡不知怔怔地看着那一幕。 少年便盘坐在那些万千涌动的冥河之力中。 巫鬼之道乃是借冥河而修巫河,譬如槐安大道的神海一般。 只是纵使是槐安修道,也不会这般粗暴地吸取这样狂暴的力量。 但是草为萤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无数的冥河之力环绕着他,而后渐渐在某一刻,在身周化作了一条极为涓细的河流。 河流缓缓流淌着,而后环绕着少年,不断地吸收着由整个静思湖牵引而来的万千冥河之力。 于是河流不断地壮大着。 少年身上的气息也在飞速地攀升着。 云胡不知怔怔地看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拿起纸笔,开始一面看着少年,一面在纸上不断地写着东西。 静思湖畔的动静浩大却也平静。 一切都在无声的风中进行着。 直到那个少年真的便直接踏入了灵巫之境,云胡不知依旧没有能够稳住心神。 方才匆匆的记录之中,已经写了许多的东西。 看着已经平息下来的湖畔少年,云胡不知叹息了一声,说道:“人间大概不知道,这处看起来寻常的湖畔,曾经发生过怎样的一件事。” 草为萤抬手唤出那条无比庞大的巫河,轻声笑着说道:“不知道当然是好事。” 云胡不知想了想,确实如此。 只是依旧无比好奇。 “所以你是怎么做到的?” 草为萤歪头想了想,说道:“大概,也许,因为这只是一个低层次的境界而已。” 云胡不知沉默良久。 也许是觉得这句话过于装逼。 也许是真的还是没有能够想明白。 所以陈鹤这个远房亲戚其实某个人间大佬? 云胡不知看着少年默默地想着。 当然,问出来是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 云胡不知收起了那些纸笔,起身看着草为萤说道:“我需要回小竹园去,也许还需要数理院的先生们的协助。” 草为萤笑着说道:“我不是很急,先生可以慢慢来。” 云胡不知点了点头,起身向着静思湖畔外走去。 直到走到了杏花小道的门口,才回头看着草为萤。 “前辈觉得灵巫都很低了?”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随口一说而已。” 灵巫当然不是一个很低的境界。 只不过是对于世人而言。 云胡不知没有再说什么,一大早就受了些奇奇怪怪的震撼,决定回去之后先睡一觉看是不是没睡醒的原因。 ...... 南岛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陈鹤拿着个大扫帚在下面扫着地,听见听风台上的动静,抬起头看向台上,很是古怪地问道:“你早上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南岛背着剑走下楼去,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说道:“什么声音?” 陈鹤拄着扫把撑着头想了想,说道:“就是那种呼哗哗的风声,就好像是站在河边一样。” “嗯...也不止是湖边,还得是很高的地方,然后你好像站在那里,于是便听见了那种很是张扬的风声。” 虽然陈鹤描述得很仔细。 但是南岛还是令他很失望的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听到。” 陈鹤从扫把上抬起头,无奈地说道:“那好吧,可能是我昨晚做的那个梦导致的幻觉吧。” 南岛本来都要走出去,又回头好奇地看着陈鹤问道:“什么梦?” 陈鹤歪着头想了很久,说道:“就是梦见自己莫名其妙跌入了一条很大的河里,河水很冰很凉,我想游出去,但是怎么也游不出去,然后我就大声的叫啊叫啊。” 陈鹤说着就停了下来,顿了好一会才说道:“然后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于是草为萤这个倒霉少年就来了,坐着他那个酒葫芦当船,就在我旁边转来转去,然后还一直笑着,问我去不去老狗镇。” “.......”南岛大概明白为什么陈鹤会做这个梦了。 估摸着还是因为被草为萤骗了,心里不开心,念叨了一晚上,于是就连做梦都是去不去老狗镇。 二人正说着,草为萤却是在竹林小道上喝着酒回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草为萤塞上酒葫芦,歪头看着神色古怪的二人问道。 陈鹤握着扫把走了过去。 草为萤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 “所以到底需不需要喊那一句话。”陈鹤揪住了草为萤胡芦系带。 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当然需要啊,我知道了,你肯定觉得是我在骗你是不是?” “难道不是吗?”陈鹤想着自己大半夜在那里喊我要去老狗镇就觉得羞耻。 草为萤很无辜的说道:“但是这是你的问题啊,我当时问你取啥名,你自己说叫老狗镇,你要是像南岛一样取个天上镇的名字,你看是不是正常多了?” 陈鹤愣了一愣,然后在心里默念着我要去老狗镇与我要去天上镇。 好像确实是这样。 一时间倒没有好意思继续揪着草为萤的胡芦了。 草为萤看着陈鹤说道:“所以你要不要改个名,比如老猫镇确实比老狗镇要好一些。” 陈鹤叹息了一声,说道:“算了算了,已经喊习惯了。” 南岛在一旁笑呵呵看着,而后沿着小道往外走去,说道:“也许是更喜欢狗。” “......” 草为萤看着南岛问道:“你要去哪里?” “去城里逛逛。” ...... 南岛背着剑出了门。 看着不复往日繁华的南衣城,倒是有些不适应。 抬头越过那些沉寂下来的青檐看去,那些高高的城头之上已经沾满了岭南剑修。 偶尔便有剑光穿梭着,但是并不急迫。 南岛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闻到了包子的味道。 然后想起了那个有些莫名其妙的女子剑修,好像是叫啥,陆大大还是陆小小来着。 南岛当时光顾着啃包子了,没有很注意听她说自己叫啥了。 后面在城头上也没有看见她了。 不知道去哪了。 南岛想到这里的时候,却是有些沉默。 小小的人啊小小的人啊。 但他也没有因为这些许的触动便决定走上城头去,只是背着剑在街头河边缓缓地走着。 因为人们都躲在家里,或者出城往北而去了,是以街上并没有什么人。 连带着鼠鼠的生意也不是很好了,泊着小舟,在河边发着呆。 南岛也没有去打扰她,鼠鼠的心情确实好不起来。 虽然她已经接受了柳三月已经死了的事实,但是那一文钱的故事却是很难释怀。 南岛离开了那里,在城中四处漫游着。 南岛走了一阵,却是突然在前方不远处看见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身影。 明先生? 他不是与谢先生他们在城东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南岛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个身影,明先生正提着一壶酒,壶边挂了两只酒杯,在街边缓缓地走着。 南岛想了想,既然遇见了还是去打个招呼。 毕竟当初明先生也对自己表达过善意。 “明先生。” 南岛背着剑走了上去,叫住明先生,待到他转身之后,行了一礼。 明先生看见南岛,倒没有很惊讶,或许是性格如此,只是平静地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南岛轻声说道:“在院里待着有些闷,出来散散心。” 明先生点了点头,却也说道:“尽量还是不要出来,和其他学子一起待在院里便好。” 南岛见明先生神色里有着明显的离去的意思,犹豫了少许,问道:“先生这是要去哪里吗?” 明先生沉默了少许,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缓缓说道:“有个许久未见的人,今日正好见一见。” 明先生大概误会了什么,看向南岛说道:“要一起去吗?” 南岛最开始还不明白明先生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直到他看见明先生身上的那身巫袍时,才反应了过来,行了一礼说道:“先生误会了,我自然不会怀疑先生的态度,刚刚也只是看先生有些行色匆匆的模样,才问了一下,确实不好意思。” 明先生看着眼前撑着黑伞的少年,却也是少见的笑了笑,说道:“你也去一趟,也许确实会好一些。” 南岛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明先生轻声说道:“因为我要见的人,是个南楚灵巫,有第三人在场,才好让世人知道我光明正大,别无他想。” 南岛倒是愣了一愣,看着明先生,又想起了当初二人说过的那些东西。 明先生显然对光复巫鬼神教的荣光并无兴趣。 可惜南岛对于巫鬼之道也无兴趣。 明先生见南岛长久沉默,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怎样?” 南岛这才回过神来,轻声说道:“自然可以。” 于是明先生将手里的酒递给了南岛。 提着酒去,才算是参与进去的人。 空手而去叫尾随也说不定。 二人向着城西而去。 一直走到了西面城头之上。 远远地有个一身繁复巫袍的人站在城楼边。 南岛在看见那人的时候,神色便古怪了起来。 转头看向一旁的明先生。 来回看了好几遍。 才确定了,这确实是两个人。 不止是因为前者的巫袍繁复更具有一种神秘的色彩。 那人比明先生要更为苍老一些。 南岛提着酒,走到这里却也有些紧张起来。 毕竟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什么大巫小巫。 而是一个灵巫。 便相当于槐安的大道之修。 而且看明先生需要避嫌的样子,想来应当也是站在南衣城对面的存在。 自己要不要去偷偷告诉张小鱼他们? 南岛这样想着的时候,便发现了在那个繁复巫袍之人的身前,还悬停着一柄剑。 枸杞剑。 南岛看见那柄剑的时候,便意识到不需要了。 因为人间剑宗自然是知道的。 那个墓山上独坐的师兄一直在看着许多东西。 南岛放松了一些,那些不安减退了许多,提着酒跟着明先生缓缓走了过去。 二人走到城楼边,那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提着酒的南岛,又看向明先生,平静的说道:“这是你的弟子?” 明先生走到城墙边,看着远方高山,缓缓说道:“只是院里一个门房,刚好遇见,帮忙带酒过来而已。” 那人轻声笑了笑,说道:“看来你是真的不想让世人误会。” 明先生将南岛手里的酒拿了过来,将酒杯取下来摆在城头之上,倒了两壶酒,又将酒壶塞还给了南岛,轻声说道:“我既然光明正大,那自然不需要沾染一些也许会导致误会的污秽。” “你其实本可以不来,我来南衣城,也只是因为一个意外而已。”那人回头看向悬薜院,可惜并不能看见那个古怪的少年去了哪里。 这人自然便是明蜉蝣。 “意外也好,刻意也好,既然来了,那么自然便要来见一见。” 明先生拿起了酒杯,虽然是倒了两杯酒,却也是没有请的意思,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明蜉蝣走了过来,拿起酒杯亦是喝了一口。 那柄枸杞剑便悬停在三人身后。 南岛沉默的提着酒壶站在一旁,他自然不知道二人是在说着什么东西。 二人也只是沉默的喝着酒。 过了许久,明先生才开口缓缓说道:“你一定要这么做?” 明蜉蝣平静的说道:“是的。” “光复巫鬼荣光,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本就陈旧的,自然应当陈旧下去。” “那你为何当初也要选择修巫鬼而不是大道?” “因为我也是个守旧的人。” 明蜉蝣听到这里,轻声笑了起来。 “所以你只想看着它是陈旧的?当一个被遗忘的故事的遗老,只是一件取悦自我的事情而已,这比让世人重新看见一些东西更没有意义。” 明先生安静的喝着酒,看着高山,也看向南方的青山。 战火还没有真正的燃烧起来,一切都只是在小打小闹而已。 “但你要做的事,不仅是没有意义的,而且还会伤害到世人。”明先生平静的说着,“让世人重新听见巫鬼神教的名字,用战争是最下乘的方式。” “你想说悬薜院?” “是的。” “但是这样太慢了。”明蜉蝣淡淡的说道,“那片大泽青山里有什么,你比槐安人更清楚,你也是从神鬼信仰里走出来的人,神女大人既然已经来到了人间,我们便要为此做出相应的改变。” “倘若神女怜爱世人,她便不会对这种行为有所回应。” “世人是分你我也分敌我的,南衣城外的那些人能够出现在这里,便已经很好的说明了神女大人的态度。” 明蜉蝣平静的说着。 “我们不是什么伟大的战争艺术家,但是拙劣却也狂躁的战争,也足以在世人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要信神鬼,需要先听见她的名字,知晓她的庇佑,逢迎她的喜恶。” “云梦泽的风吹到了我们,我们便要将那些风里的故事吹向人间。” “或者说,我们便是云梦泽中吹向人间的那阵狂风。” 明先生喝光了酒,也听完了话,没有什么情绪,只是缓缓说道:“看来你并不适合喝南衣城的酒。” 明蜉蝣笑了笑,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说道:“我觉得我很适合。” 明先生没有再说什么,放下了酒杯,转身向着城头之下走去。 明蜉蝣看向一旁提着酒的南岛,问道:“你呢?” 南岛撑着伞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你脑子有点不好使。” 明蜉蝣轻声笑着消失在了城头之上。 南岛静静的看着那个残留的巫痕落点,又看向那柄枸杞剑。 后者毫无动静,只是化作剑光落回墓山之上。 回头看向城下,明先生已经沉默的走了很远了。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饮酒是乘兴的事 南岛提着还有大半的酒壶,却是有些想不明白这场见面的意义所在。 莫非便只是二人那相似的面容之下的一种难以分割的关系纽带所代表的东西? 在城头张望了一会人间,南岛便提着酒走回了城内。 谢先生大概是不想要这半壶酒了,南岛于是便直接喝着酒一路走去。 走到半路便看见明先生便在不远处的屋檐下静静地站着。 南岛还以为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酒了,走上前去,把酒壶递给了明先生。 明先生却没有接过来,只是***静地看着城头之上。 南岛本以为那个南楚灵巫又回来了,只是回头看去,什么也没有,只是清晨的薄雾飘在城头,像极了落日时分炊烟的模样。 “明先生?” 南岛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开口试探性地叫道。 明先生回过神来,低下头看着少年,却是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先生在想什么?” 南岛提着酒壶好奇地问道。 明先生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只是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一句话,叫做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但我其实觉得不对。” “如何不对?” 南岛有些不解。 明先生缓缓说道:“世间的所有久别重逢,只是相遇而已。” 南岛静静地听着这句话,总觉得其中有着莫大的疏离之感。 “那人是谁?” 南岛将酒壶递给明先生,后者依旧没有接过来,只是摆了摆手。 “明蜉蝣,南拓灵巫,这场战争的主使者。” “原来是这样。” “你不奇怪?” “确实奇怪,这样的人来了南衣城,就没人想要留下他?” 明先生却没有想到南岛所说的奇怪是来自于此。 愣了许久,才缓过神来,轻声解释道:“因为南衣城现而今没有人能够留住他,连公子无悲这样的人都留不住,更何况他呢?” “但我见先前剑宗师兄的剑在那里。” “剑在那里,只是告诉他,人间剑宗看到他了,剑宗师兄弟手里握着一些东西,但是他们也不确定那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所以一直不敢动用,但是那样东西毕竟在手里,倘若明蜉蝣真的想要在南衣城做一些什么事情,他们自然便不会有那么多的顾虑了。” 南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明先生却已经转身向着冷清的长街里走去。 南岛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酒壶,在后面问道:“先生不喝酒了?” 明先生***静地说道:“我不是嗜酒的人,喝酒自然要乘兴,既然兴致已经没有了,自然便不喝了。” 南岛便站在那里,看着明先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头。 回头张望了少许,南岛提着酒壶继续喝着剩下的酒,向前而去。 走了没有多远,便看见前方不远处巷子里有个背着断刀的人在那里坐着。 西门? 南岛好奇地想着,但是并没有避让开来,一面看着西门一面从巷口走了过去。 “我可以看下你的剑吗?” 原本安静地坐在巷口石墩上的西门,在南岛走过去之后,却是蓦然开口说道。 南岛正仰头喝着酒,听到这句话,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桃花剑,又看向那个据说很有名的刀修,放下酒壶想了想,说道:“我为什么要给你看?” 西门笑了笑,说道:“因为你这柄剑上似乎有磨剑崖的味道,这让我有些好奇,如果不愿意,那么便算了。” 南岛自然不愿意。 不管是陈鹤,还是张小鱼,都说过类似于要他远离天狱之人的话语。 南岛自然不会相信这个连墙都是黑色的地方的人的话。 所以他直接了当的说道:“不愿意。” 而后转身继续向前而去。 西门出现在这里自然不是偶遇。 昨日见到了南岛一面,回去之后越想越可疑。 于是今日便打算到南衣城中找下这个少年的踪迹,只是才一出门,便看见那个少年跟着巫鬼院的明先生向着城西而去。 西门于是便干脆在这条巷子口等了下来。 而后那个少年果然便与明先生走了回来。 西门并没有着急,一直等到明先生离开,才走了出来,等着那个少年从这里经过。 所以纵使南岛真的不愿意,西门也一定要看一看那柄剑。 南岛才走了没几步,便感觉有人在身后伸手到了伞下,一把握住了自己的剑,南岛匆忙放下酒壶,抬手同样握住了桃花剑柄。 转回头去,背着断刀的西门便站在自己身后,一只手正握住桃花剑,想要将它拔出来。 一个剑修被人当着自己的面把剑拔了出来。 自然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南岛虽然修剑时间不长,却也是自认算半个剑修了,自然不会允许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来。 桃花剑上剑意迸发,于此同时,南岛神海之中好不容易积攒的一些元气也尽数扩散至体外,尝试将西门的手震开。 西门虽然被北台借了一指点成重伤,但是终究也是一个小道七境的修行者,自然不会便这样被南岛挣脱出去,那只手紧紧的握着剑柄,却是没有任何松开的意思。 剑意虽然迸发出来,却被西门一身刀意压住,尽数回到桃花剑身之上。 “我只是想看看而已。”西门***静的说道,握住剑柄就要往外拔。 “我去你娘的,你老婆给我看看行不行?” 南岛却是直接骂出了口,同样死死地握住剑柄,而后猛地转身,那柄桃花剑虽然没有被拔出来,却也是从系在了南岛背后变成了垂落在二人之间,被二人各执一半剑柄握在那里。 “我还没有老婆。” 西门静静的说道,一身刀意镇压过来,要将桃花剑的剑柄尽数夺在手中。 南岛自知敌不过西门,却是握住剑柄用力地向下压去,而后左手执伞,直接用伞面砸向西门。 西门原本并不在意,可是直到那柄伞砸在肩头的时候,整个人却是如同被巨石砸中了一般,不由得闷哼一声,下意识的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南岛手中的那柄伞。 “你这是什么伞?” “关你屁事!”南岛握住剑鞘,向后退去。 西门收了收神,却是没有再去关注那是什么伞,抬手握住了自己身后的断刀。 南岛颇为震惊的看着西门。 “天狱的人确实不要脸,这么高的境界喜欢抢东西就算了,还他妈打算动刀,你像个人啊!” 西门无视了南岛的那些话语,拔出断刀来,快速逼近南岛,而后一刀劈了下去。 南岛匆匆沉身缩在伞下,这一招屡试不爽。 西门的断刀劈在黑伞之上,却是溅起了阵阵火花,眼见着又崩飞了一块。 但是西门皱眉看着自己的刀,又看向南岛的伞,而后跳了起来,空中转身又是一刀劈落。 南岛没有再强撑伞去挡。 刀虽然可以被挡下,但是刀上力度不会。 方才挡了一刀,已经是手臂发麻,有些握不紧伞了,再挡一刀,怕是连伞都要丢了。 南岛自然不想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脚下剑风环绕,却是向后退去。 西门一刀劈在了墙壁之上,拔出刀来,又是向着南岛而去。 南岛不知道这个天狱的人发什么疯,抬眼看向四周,街巷之上冷冷清清,也没有将希望再寄托于外人身上,左手稳住了黑伞,右手握着剑鞘将桃花剑抵在地面之上,而后握住剑柄,拔出剑来,同样一剑砍向西门。 西门的刀是断了的,所以南岛的剑能够砍到他的时候,西门的刀自然碰不到自己。 南岛自然也不想真的与天狱闹翻,所以这一剑也只是想逼退一下西门。 然而西门看见那一剑的时候,却是没有闪躲,依旧一刀落下,很显然,确实如南岛所想那样。 西门的刀砍空了。 而南岛的剑却是落在了西门的肩头之上。 原本以为西门会彻底发狂。 只是在南岛拔剑砍了一剑之后,西门却是停了下来,***静的收刀,转头看着自己肩头的伤口,又看回南岛。 这让南岛有种不知所以的感觉。 西门的目光落在了南岛手中还沾着血的剑上,而后转身离开。 “你最好不是。” 西门的声音留在了冷清的街头。 南岛皱眉看着那个背着断刀离去的男人,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什么不是? 南岛低头看着自己的剑,沉默了少许,走了回去捡起了那个丢在地上的酒壶,还好酒壶是木的,没有摔碎,只是洒了许多酒水了。 南岛将酒浇在剑上,洗去了那些血迹,把酒喝光,咕哝了一句。 “啥毛病?” 而后向着城南而去。 ...... 西门当然没有毛病。 身为与四破剑程露齐名的人,在这样的一条大街上与这样一个剑意不入流的小剑修打得有来有回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如果还被砍了一剑,那自然更是耻辱的事情。 但这自然便是西门想要的。 在被南岛砍了一剑之后,西门便带着那一道剑伤回到了天狱之中。 在那个挂着柳三月血衣的刑狱堂中,取了一张纸,直接烙在了肩头血痕之上。 而后取下纸来,***静的看了很久。 这与当初那具尸体上留下的剑痕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其实在那个少年将那柄剑拔出来的时候,西门便已经差不多能够确认了。 是的,就是这柄剑。 但是西门依旧选择了回来,不止是为了更仔细的确定结果。 更是因为,现在的天狱,几乎就是一团糟。 山月城那边依旧没有消息传回。 这让西门只能寄希望于狄千钧的苏醒。 但是从目前狄千钧还在昏迷的情况来看,他醒来之后未必能比被山河一指点成重伤的西门好多少。 一切的一切,还要从林二两一个突发奇想的天狱自查开始。 直接导致了这个南衣城分司机构的崩塌。 西门将那团纸揉成一团,丢在了一旁,转头看向自己的刀。 断刀之上又有了一处新的豁口。 便是砍在了少年的黑伞之上留下的。 那是把什么伞? 西门抬手抚过断刀断口。 那里隐隐残留着一股莫名的剑意的气息。 是剑意铸成的伞? 西门有些心惊。 撑着这样一柄伞的少年,会是什么人? ...... 张小鱼端坐于城头之上,鹦鹉洲不情不愿的在身周盘旋着。 便在方才,张小鱼便一直沉默地看着城内。 看着南岛与西门的那条长街。 直到二人各自离开,才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了南衣城外。 昨晚师兄们在最后发起来一次袭击。 在最初的时候,确实将对方的人马带入了一片混乱。 但是很快对方便开始了反击。 三十万人凝聚在一起进行的冲击自然是不可小觑的,那些岭南剑修们又都是没有接受过训练的松散团体,自然在某几个人的抱团被冲散之后,便不可避免的慌了起来。 最终无奈之下,只得重新撤回青山之中,同时大部队向着南衣城内撤去。 好在黄粱大军依旧顾忌剑修的单体作战能力,没有追上来,这才让那些剑修们的损失少了一些。 不过经此一役,倒也让诸多原本抱了些轻视之心的剑修们开始端正了起来。 毕竟在那三十万大军之中,还掺杂着近万的巫鬼之修,在拥有了足够的对外防御力之后,巫鬼道的战斗力自然是极为惊人的。 随着剑修的退去,巫鬼道之人也便驻扎在城外大泽边,没有再向南衣城挺进而来。 不止是南衣城想要知道在大泽之中发生了什么,那些突然与后方断了联系的黄粱人同样需要知道。 是以局面倒在这里***稳了下来。 梅曲明三位师兄已经回到了城头之上,三位师兄身上都有着些许的伤势,便是强行冲入巫鬼阵营之中留下的。 三人此时却是有些愁苦的站在城头之上,开始商议着对策。 梅曲明向着城外看了一眼,皱眉说道:“看来还是要退守至南衣城头之上,只是退守南衣城,便意味着放弃了岭南剑修最灵活的攻击方式。” 曲莎明沉默了少许,说道:“但是留守青山之中,一旦他们开始围困青山,只怕岭南这些人都无法从中逃出来。” “巫鬼道之人的鬼术掩护过于难缠,哪怕是剑修也未必能够在两者的相辅之下讨到什么好处。”南德曲神色亦是凝重的说道。 三人讨论了许久,却一直没有听见张小鱼说什么,转头看向抱剑坐在城头上的张小鱼。 “师弟在想什么?” 张小鱼回过神来,看向三人,摇了摇头,说道:“只是在想大泽里师兄们遇见了什么。” 三人亦是看向了大泽之中。 张小鱼继续说道:“其实师兄们想得太多了。” 梅曲明愣了一愣,说道:“为什么?” 张小鱼***静的说道:“我们只要守住便可以了。” 三人倒是沉默了下来,曲莎明回头看向北方,问道:“北方多久能有支援?” 张小鱼摇了摇头,说道:“不期望北方的支援,他们巫鬼道人自然可以不吃不喝,但是三十万大军需要,背靠云梦大泽,便意味着与黄粱断开联系,哪怕拥有越行之阵,依旧需要不小的粮草负担,这便是为什么在大泽之中出现了问题之后,他们的进攻之势也缓了下来。” 南德曲沉思了许久,突然发现张小鱼说的极对。 或许是因为觉得人间剑宗不该被人欺负到头上的原因,他们总是在想着如何正面应对黄粱大军。 但这是战场之上,与剑修之争并不同。 “倘若他们直接绕过南衣城,从周边区域获得补给呢?” “那么这场战争便没有意义了。” 说这句的并不是张小鱼。 三位师兄转头看去,却是悬薜院的明先生。 虽然在此时巫鬼道之人的身份有些许的尴尬,但是明先生倒也没有在意什么,走到了众人身边,***静的说道:“此战在于为巫鬼道扬名。” “所以无论是掠夺世人,还是绕过南衣城而去,对于这场战争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明先生静静的看着城外青山下那些黑压压的人群。 “南衣城之中有着人间剑宗,他们的目的便是要踩着人间剑宗扬名。” “所以围城也好,破城也好,只要把巫鬼道的旗帜竖在了南衣城外,世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便总要想起巫鬼神教的名字。” “没有必赢的战争,也没有必须要赢的战争,明蜉蝣他们那些灵巫甚至都没有出现在战场正面。”明先生看向剑宗众人,轻声说道,“当南衣城迎战,人间剑宗的诸多弟子被逼得重新出现在人间,他们的目的便已经达成了。” 张小鱼看着大泽说道:“确实如此。” 一众人在城头之上静静的看着南方大泽。 微风阵阵,清晨自然可以算是夜色的落日时分,连天边的早霞都还没有散去。 “倘若明蜉蝣他们出现在正面战场呢?” 梅曲明看着明先生问道。 明先生笑了起来,回头看着城内。 “南衣城是你们人间剑宗的,究竟底蕴如何,你们自然比我们更清楚。” 曲莎明叹息了一声,说道:“怀风师兄虽然在墓山之上坐着,但其实他应该比我们更没底,南衣城千年未逢战事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了。” 张小鱼在听到了明先生的那段话之后倒是放松了下来,已经皱了好几日的眉头慢慢舒展下来,看着师兄们说道:“那便先守住再说。” 师兄们都没有再说话。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自然便是要放弃城外青山了。 岭南剑修们正在向着城内而来。 有剑火在山中点燃。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伤人者伤人最深 小少年胡芦在剑宗门口台阶上抱着剑睡着。 虽然已经天亮了许久了,但是因为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经常性地睡不好,所以胡芦现在白天也醒得越来越晚。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几日师兄们都出去了,没人在门口打牌搅他清梦了,所以便懒得醒了。 睡着睡着,胡芦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感觉有人在旁边坐了下来。 胡芦还以为是张小鱼他们回来,眼睛都没有睁开,迷迷糊糊地说道:“师兄你们回来啦?” 但是没有人回应,胡芦等了好一会,才睁开眼睛,却是惊喜地发现了一个白衣的身影。 “师父!您回来啦!” 胡芦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愣了下来。 丛刃虽然是笑眯眯的坐在那里,但是心口却插了一把剑。 胡芦愣了许久,抬头看着丛刃带着哭腔说道:“呜呜呜,难怪怀风师兄说师父您要我来当宗主了,您是不是出去的时候就算到了自己快要死了?” 此话一出,便是丛刃都愣了许久,坐在台阶上怔怔地看着小少年胡芦,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了?” 胡芦泪眼模糊地说道:“不是您之前要我打了一张红中吗?怀风师兄说这是要我当宗主的意思......师父你可千万不能死啊,小鱼师兄他们都看不住剑宗,我又怎么看得住。” “.......”丛刃默然无语,良久,抬手摸了摸小少年胡芦的脑壳,说道,“死不了,只是有点麻烦而已。” 胡芦抹了抹眼睛,放下手来看着丛刃说道:“真的?” 丛刃低头看着心口的剑,说道:“当然是真的。” 小胡芦这才放下心来,愁眉苦脸地看着丛刃心口的剑,不解的问道:“这是谁干的?” 丛刃自然不会说太多,只是笑着说道:“不知道,但是问题不大。” “哦。”胡芦说着,又想起了什么,看向丛刃说道,“师父你这次回来是要做什么吗?” 丛刃懒懒地坐在台阶上,说道:“没有,只是回来看看你们有没有被人打得屁滚尿流。” “......” “还有,不要瞎猜,我当时让你打红中,真的只是因为那种情况需要打红中而已。” 胡芦睁大了眼睛,想了很久,说道:“可是打了红中之后我就输了啊!” 丛刃面不改色地说道:“那是因为你牌技太差了。” 胡芦怀疑地看着丛刃。 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地坐在那里。 过了许久,丛刃笑了笑,站了起来,看向剑宗里面问道:“丛心呢?” 胡芦摇了摇头,说道:“很久没有跑出来过了,可能是在树屋上睡觉吧,师父您要找她吗?” 丛刃摇了摇头,从胡芦怀里抽出了那柄方寸,说道:“不找,你去玩吧。” 胡芦看着丛刃的这个动作,不知道什么意思。 “不需要再守着剑了?” 胡芦问道。 丛刃握着剑,缓缓说道:“不需要了。” 胡芦却是有种失落的感觉,转身走回门房里,取回了自己的剑,背在身后,看着丛刃说道:“师父是还要去哪里吗?我陪您去吧。” 丛刃轻笑着看着这个最小的弟子,说道:“不用了,我去一趟磨剑崖便回来。” 胡芦小声的说道:“但是万一有人欺负你怎么办?” 丛刃轻声笑着,说道:“大概目前人间还没有人敢这样做。” 入道境的小少年胡芦歪头看了丛刃许久,这才缓缓说道:“那好吧。” 丛刃摸了摸胡芦的脑壳,说道:“去吧,去打会牌,要不去帮下你师兄们的忙。” 胡芦这才想起来南衣城现而今的情况,看着丛刃说道:“师父你不管外面的事吗?” 丛刃带着自己的方寸向着城南而去,平静地说道:“人间剑宗以后终归是你们的。” 胡芦站在那里,歪着头想着这句话,觉得有些无比合理。 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对。 只是胡芦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到是哪里不对,抬头丛刃的身影已经在长街上走远了。 只是心口的那柄剑看起来格外招摇显眼。 也不知道师父是怎么做到的。 胡芦静静地想着。 想了许久,又觉得不对啊,去磨剑崖往南走干什么? 胡芦心想,坏了,师父肯定已经伤到脑子了,连方向都分不清了。 于是站起来便往那边追去。 ...... 丛刃当然没有伤到脑子,只是要先去见一些人。 所以当陈怀风在墓山好好地坐着的时候,便看到丛刃在山下不急不缓地爬着山走上来。 “师父?” 陈怀风没有想到会突然在这里看见丛刃。 丛刃点了点头,停在了同归碑下,抬头静静的看着上面的那些名字。 丛刃是当年同归碑立碑之时,少有的还在人间之人。 是以纵使懒懒散散了千年,在看见上面诸多名字的时候,也是不免有了许多唏嘘。 剑宗之人倒也还好,神河与秋水二人都是妖族,自然还在人间,只是那些很多年前的道门佛门之人,都已经淹没在岁月长河之中,甚至连道观都不在了。 佛门自然已经消失在鹿鸣雪国之中,而当今人间最为知名的青天道,在当年其实也只是一个小道观而已。 但这正是岁月推移的意义。 一路走过去,看看不一样的人间。 沿路旅程如歌蜕变? 丛刃如是想着,目光又落在了最前方的那些名字之中。 丛中笑。 他的师父,人间剑宗前代宗主,世人总还有记得的。 毕竟他算是人间少有的,拔出了磨剑崖上那柄剑的人。 拔了剑,杀了人。 于是被剑意碾碎了。 那场发生在东海之外四十九万里的战斗,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 丛刃目光平静地向下看去,而后停在了一个世人并不记得了的名字之上。 勾芺。 丛刃觉得自己或许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在南衣河边死去的人了。 但平日里他从来不会去想很多年前的那些故事。 因为许多故事,不止是对于那个人,哪怕是自己,也是无比黑暗绝望的岁月。 于是打牌打牌。 然后在剑宗园林一觉不起。 丛刃没有再看下去,低下头,看着一旁安静的坐着的陈怀风,想了想说道:“你真的觉得胡芦适合做剑宗宗主?” 陈怀风愣了愣,没有想到看起来一身惨淡的丛刃,在回来之后,却是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是以想了许久,陈怀风才开口说道:“我以为这是您的意思。” 丛刃笑骂道:“你是不是忘了我当年也在你打牌的时候指指点点过了?” 陈怀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但也开口说道:“我确实也想过,胡芦确实比较合适。” 至于原因,陈怀风并没有说。 毕竟总不好直接说,因为胡芦像师父您一样呆呆懒懒的模样吧。 丛刃也没有问,只是笑了笑,说道:“既然这样的话,那就是他吧。” 这倒给陈怀风整不会了,合着您老人家选定继承人便这样随意? 丛刃似乎知道陈怀风在想什么一般,转过身去,背对着同归碑看着人间,缓缓说道:“虽然有些故事已经被说了千万遍了,但是还是值得说一说。” “什么故事?” “函谷观向剑圣请教的故事。” 当年李二归天之后,剑圣青衣亦是下了高崖,在人间闲走一场,去过大漠中的函谷观一趟。 彼时的观中老道人便问剑圣,函谷观下一代应该交给谁? 青衣说你们不是已经选好了李缺一了吗? 老道人又问,那李缺一之后呢? 青衣笑着说道,李缺一之后是李缺一的事,问我做什么? 丛刃想说的便是这个故事。 陈怀风自然也听过这个传闻,只是不知真假而已,毕竟青衣时代,与他们已经隔了大半个修行的历史了。 但陈怀风还是有些不解,说道:“我们又不是李缺一,未必能够看得那么透彻那么好。” 丛刃轻声说道:“我已经替人间剑宗选择了千年的路,后面的路,自然要交给你们来选,是好是坏,并不重要,人啊,与其想着家世千秋万代,不如想着自己活个千万年,这样反倒更实在一点。” 所以李缺一之后,函谷观再无观主,也再也没有在人间出现过。 这或许便是当年青衣所说的,李缺一的事。 往后如何,自然只与后人有关了。 陈怀风也听出了话里不正常的意味。 心中蓦然一惊,看着丛刃说道:“师父您这是在交代后事?”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丛刃在头上敲了一下。 陈怀风捂着头,这个前段日子在南衣城里格外嚣张的养生师兄此时却是委委屈屈的想着。 我都三十二了,您还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敲我的头,以后我娶不到媳妇怎么办? 丛刃自然不管陈怀风在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没好气的说道:“我只是告诉你们,你们也该自己走出来看看了。” 陈怀风放下了手,愣了愣,说道:“所以以后人间剑宗与南衣城的事您不管了?” 丛刃低头指着自己心口的那柄剑,平静地说道:“你知道这柄剑拔出来会怎么吗?” 陈怀风摇了摇头。 丛刃抬手画了个圈,缓缓说道:“以南衣城为中心,方圆百里,不会有活口留下。” 陈怀风怔在了那里。 丛刃静静地看着人间,轻声说道:“修行修行,修得越高,自然便是越孤独的,你总想着去人间看看,掺和掺和那些闲事,是很理想化的想法。你看一眼,人间便会慌张一眼,所以我已经有很多年不去看了。” “人们总觉得,像我这样的人间大修,应当是极为自由的,其实相反,这片人间哺乳了我们,我们便不能只顾着自己去走。走得很高很高啊,其实是一件很不自由的事情。” 丛刃说着,轻声笑了起来。 “我以前也不能理解为什么青衣师祖上了崖,宁愿看着东海,也不愿看一眼人间。那时还总以为是人间大修往往无情。” “但后来才知道,到了那种境界,有情无情,其实都不重要了。当你手中剑出鞘便有可能将人间带往不可预知的深渊的时候,时间一久,你甚至都会忘了怎样出剑。”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开口轻声说道:“但是青衣师祖最后还是出了一剑。” 只不过不是对着人间,而是对着天上。 二人一齐抬头看天。 从刃笑了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的那柄剑,说道:“我最后自然也会出剑。” “有人想要让我们这样的人出剑——大泽里的故事没有那么简单。” 丛刃轻声说着,拍了拍陈怀风的肩膀。 “看仔细一点,也许可以帮帮你老无所依的师父。” “......” 如果不是眼前这人是自己的师父,陈怀风早就握着剑砸过去了。 丛刃最后看了一眼同归碑,转身向着墓山下走去。 “南衣城大阵是什么?” 陈怀风最后想起来了这个问题,看着丛刃的背影问道。 丛刃没有回答,只是在大片的墓碑旁站了很久,而后说道:“你还记得青牛五千言第三十一章吗?”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向着丛刃行了一礼,轻声说道:“我知道了,师父。” 这句话自然不是答案。 青牛五千言第三十一章是——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哀悲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所以丛刃并没有告诉陈怀风那是什么东西。 但这正是他的用意所在。 天下万般兵刃。 自然不是过往伤人最深。 而是乐伤人者伤人最深。 是以非不得已而用之。 因为不知道那是什么,世人在使用的时候就会战战兢兢,克制自我。 而不至于使其沦为屠杀之器。 所以陈怀风也好,世人也好,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才能克制一切非有的欲望。 ...... 小少年胡芦一路向南追去,并没有追上丛刃,反倒是在河边看见了在那里坐着发呆的南岛。 “你看见我师父了吗?” 小胡芦气喘吁吁的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回过头来,才发胡芦怀里抱着的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剑。 南岛本想说没看见,突然想起了当初这小子刁难自己的事,晃悠着手里的酒壶,笑嘻嘻的说道:“你会喝酒吗?” 小少年胡芦愣了一愣,下意识的说道:“不会。” 南岛从护栏上跳了下来,嘿嘿一笑,说道:“不会啊,那我不告诉你。” 胡芦总觉着这一对话怎么这么耳熟,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家伙,这不正是当时自己的说的那些话的改编吗? 胡芦本想愤怒的说你这是可耻的剽窃。 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看着南岛很是诚恳的说道:“我现在可以学一下。” 南岛本想把酒壶递给胡芦,但是转头一想,这他妈人间剑宗的弟子,要是被自己带着学会了喝酒,鬼知道以后丛刃会不会找自己算账。 于是自顾自的喝着酒,从一旁走了过去,说道:“算了,不过我确实没看见。” 胡芦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向着城南而去。 南岛看着胡芦的背影,却突然想起来,胡芦刚刚说的要找谁? 丛刃? 丛刃回来了? 南岛愣了一愣,跟了上去,看着胡芦说道:“你怎么知道丛刃宗主回来了?” 胡芦看白痴一样看着南岛,指了指自己手里的剑,说道:“我师父没回来,谁敢拿剑走人?” “.......”南岛一想也对,又看着胡芦说道,“那你不是已经知道他回来了吗?还找啥?” “师父他好像被人揍了,脑子有点不好使,说要去磨剑崖,结果往南走了。” 胡芦气喘吁吁的说着,然后又向前跑了去。 南岛站在那里用酒壶蹭着头。 谁把丛刃脑子打坏了? 难道是天下三剑之一的神河? 应该也只有他们这些人能够打坏丛刃的脑子吧。 南岛又坐回了河边胡思乱想着。 鼠鼠的小舟缓缓靠了过来,看着一脸沉思的南岛,好奇的问道:“你在想什么?” 南岛歪着头,有些迟疑的说道:“我刚刚好像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什么?” 南岛犹豫了很久,说道:“我听胡芦说丛刃宗主的脑袋好像被打得不正常了,可能已经神志不清了,胡芦现在正在满大街的找人呢!” “?”鼠鼠睁大了眼睛,看着南岛说道,“你没开玩笑吧。” “我也不知道啊,是他们剑宗的人自己说的,我觉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可能就是神河干的。” 鼠鼠震惊的站在舟头。 “那咋办?” 南岛摊了摊手,说道:“我不道啊。” ...... 大约半个时辰后。 整个南衣城的人都知道丛刃和神河打起来了,被打坏了脑袋,大概已经不行了,剑宗的人正在哭天喊地要死要活。 这个最终版本是丛刃自己听见的。 他人才刚刚走进南静坊。 便听见外面有人小声的议论着。 丛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心想莫非我脑子真的被打坏了,已经不行了,先前的一切都只是临死前的幻觉? 丛刃带着满脑子问号走进了悬薜院中。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三十章 白冠青衣,白云清溪,陈云溪 草为萤在静思湖托着腮发呆的时候,便看见丛刃一面走一面摸着脑袋穿过玉兰林中的回廊走了进来。 “你摸着自己脑袋干什么?”草为萤很是疑惑地问道。 丛刃带着剑走到了湖边,在草为萤身旁坐下,歪头歪脑地想了半天,才说道:“我也不知道,刚走过来就听见他们说我和神河打了一架,脑袋被打坏了,我现在正在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前面跑出去和神河打了一架,快要死了,在弥留之际做了个春秋大梦。” 草为萤只是笑着,说道:“有什么区别呢?” 丛刃于是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看了湖水中二人的倒影很久,才说道:“确实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当他们那样说的时候,我也宁愿相信了过去,随他们闹一闹。” 草为萤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湖水发着呆。 二人于是便没有再提有没有区别之事。 “您什么时候醒的?”丛刃缓缓说道。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我也不记得了,大约是三月的某一天,睡着睡着觉,人间就有好大的风吹进了梦里,我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然后便烦躁得要死,干脆就不睡了,出来看看。” 丛刃笑了笑,说道:“我大概知道是哪一日了。” 那一日云梦泽也起了大风。 于是同样有人醒了过来。 相看两相厌。 草为萤没有继续说这些事情,毕竟是一些烦心事,还是说给外人听比较好。看着丛刃心口插着的那柄剑,草为萤缓缓说道:“你看起来伤得不轻。” 丛刃低头看着那柄某个铁匠仓促之间敲的剑,沉默了少许,说道:“但我还是没有能够想明白,在一年前的那个镇子里,发生了什么。” “你觉得应该发生了什么?” 丛刃看向北方。 “神河的剑意在里面。”丛刃缓缓说道,想着槐安北方的那个帝王,那个本是他师弟他却要叫师兄的人。“这柄剑在第九十九次时间洄流之中射出来的时候,我感受到了神河的剑意。” 这是与神女没有说的东西。 有些东西自然要说给自己人听。 但是这并不是应该发生了什么,不是推论,只是看见的结果。 所以丛刃继续说道:“但我觉得神河不可能会做这种事,他确实有这种野心,但是你要他去偷偷做这种事情,我不相信,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去流云剑宗看一看,但是陈云溪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人间极少有人见过他。” 丛刃说的时候,是面对着大湖的,但是草为萤知道,后面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当年七子三剑之中,陈云溪的名字犹在丛中笑之前。”草为萤平静的说道,“但我不想去评价其人如何,一千多年的岁月,或许已经改变了一切,你如果觉得不解,那便自己去看看。” 丛刃站了起来,轻声笑着,说道:“还是算了,我现在这副模样,倘若这些故事的背后真的有他,只怕走不出流云山脉。” 草为萤没有再说什么。 丛刃虽然站了起来,但是并没有离开,而是长久地停留在湖边,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草为萤也没有催促他。 作为一个常年睡觉的人,时间总归是多得很的。 “南岛怎么样?” 丛刃过了很久,才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意料之中的问题。 草为萤并不奇怪。 “他当然好得很,整天逛来逛去,东惹点事西惹点事,偏偏自己还一无所知,一副初来人间懵懵懂懂的模样。”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 丛刃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个故事起得太仓促了,他融入不进来,也是正常的。” “我觉得很好。”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没有人能够适逢其会地走进一场风雨里,人总是会在一些故事的落幕走来,看看那些未曾全落入眼的遗憾,才好开始自己的故事。” 丛刃看着一脸微笑的草为萤,缓缓说道:“但我以前总是希望能够走进一些更跌宕的岁月之中,比如看看人间当年盛赞的白衣,究竟是何模样,南衣又是怎么掀开了故事的篇章,槐帝怎么打碎的冥河,青衣又是如何上的天穹。” 草为萤抬头看着天空,而后轻声笑了笑,说道:“没有能够见到,那正是你的福分。倘若是在当年,你不是被白衣打哭,就是被槐帝打死,哪里还能这样满是感慨的说着这样的话。” “哈哈哈。”丛刃不住地笑着,大概也有些释怀的味道在其中。“或许确实是这样,毕竟我连勾芺都打不过,能够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只是因为我活得更久了一些而已。” 二人又在静思湖边看了少许的微风落花,丛刃向着草为萤行了一礼,转身向外走去。 走了一阵,又回头看着草为萤,问了一个问题。 “陈云溪有没有被打哭过。” 草为萤歪头想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他应该是唯一一个没被打哭的人,所以他是三剑第二人,只不过后来再也没有去磨剑崖看过。” 丛刃心里似乎平衡了一些,心口插着那柄剑,走出了静思湖。 草为萤并没有问他要去哪里。 当丛刃心口插着那柄剑走进来的时候,草为萤便知道了丛刃肯定回去磨剑崖。 一身剑意之血被堵塞在心口。 人间剑宗的桃树下那些剑意无法压制这种喷薄而出的力量。 草为萤转头看向东边的天空。 秋水啊。 是红衣的女儿吧。 草为萤静静的想着。 原来她也快死了。 草为萤想着便有些感伤。 岁月当然不饶人。 所以草为萤并没有给出丛刃想要知道的答案。 故事里的人或许也没有饶过自己,于是变了模样。 草为萤静静的想着那个当年站在高崖下白冠青衣,仰望着满崖剑意的年轻剑修。 白冠青衣。 白云清溪。 所以叫做陈云溪。 草为萤闭上了眼,又睁开了眼,安静的看着一湖暮春之水发着呆。 ...... 丛刃被神河打得重伤至死的消息,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瞬间雪上加霜。 南衣城的人面对这种黄粱大军压境的情况,之所以没有乱起来,便是因为人们无比相信丛刃。 然而当这个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整个南衣城瞬间就乱了套。 不少人匆匆的清点着行李,准备向北而去。 偏偏丛刃还没法辟谣。 毕竟一露头,世人一看,好家伙,原来不是头被打坏了,是直接被人一剑扎了个串糖葫芦。 当然,更多的人没有离开的原因,也不是说没有相信这个消息。 而是故事里和丛刃打起来的是神河。 神河就在北面,往北走不照样出事? 于是直接原地开摆。 好在很快,陈枸杞的剑便从墓山下来了。 直接将那两个造谣生事的家伙逮去了墓山上,顺便辟谣了一下——说是丛刃压根就没回来。 小少年胡芦与大少年南岛二人坐在墓山上,面面相觑。 “我说怎么走着走着就到处听见有人说师父死了呢,原来你干的?”胡芦瞪着南岛说道。 南岛自然不服气,说道:“不是你说你师父被人打坏了脑袋了吗?” “我也没说是神河干的啊!” “那是谁干的?” “是......不对,没有人干这件事!”胡芦反应了过来,而后解释道,“我当时分明说的是猜测。” “我也是猜测啊,怎么和尚猜得,我猜不得?” 胡芦听着这话就觉得味不对,摸了摸脑壳,分明已经长出了不少的头发来了。 陈怀风在那里揉着眉心,很是头疼的看着这两人。 “你俩给我好好的坐好,闭嘴。”陈怀风没好气的说道,抱着剑转过身去,面对着同归碑坐了下来。 “分明鼠鼠也传了谣言。”南岛坐在一块墓碑前小声的说道。 陈怀风当然知道鼠鼠也传了谣言。 不过毕竟鼠鼠是漂在河上的小妖,而且陈怀风确实不太好意思再见鼠鼠,于是干脆就只逮了这两人。 二人在墓碑边坐着,慢慢的倒也安静了下来,各自抱着剑,进入了修行状态。 陈怀风许久没有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看见这一幕,倒也有些欣慰。 转而便反应过来,我欣慰啥,我又不是丛刃。 丛刃这老小子说走就走,把一堆屁事都丢给了他们这些剑宗师兄们了。 陈怀风想着便有些怀念以前的日子了。 坐在池边亭子下,一杯枸杞茶,一把牌局。 舒舒服服的一日就过去了。 可惜可惜。 ...... 张小鱼在城头之上也听见了那个消息。 但是像他这么聪明的人,根本不会信这种东西。 原因很简单。 张小鱼觉得,我才二十五岁,都还没有走到我的时代,师父和神河怎么可能打起来了? 当然,最主要的是,这师兄弟二人,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但是总体而言,关系也算不上差,看人间的大方向也是一致的,自然不存在打起来的理由。 所以在听到那个消息之后,张小鱼只是笑了笑,便没有再往心里去。 城外的剑修已经全部撤回了南衣城内,同时一把火将南衣城周边的山都烧了。 虽然春日之山烧不起来什么,再加上三月雨水过分的多,只是烧了没多久火势便小了起来。 但是依旧将那些黄粱之人在城外拦了许久——也有可能他们目前确实没有向前的意思。 “你觉得他们在等什么?”梅曲明蹲在一旁抠着牙齿,看着张小鱼说道。 张小鱼看着大泽说道:“大概在等后方的故事结束吧。” 梅曲明同样看向那边,师兄们依旧没有回来。 要说不担心,自然是假的。 虽然剑宗弟子人多势众。 但是说到底,不过都是些小道境的剑修而已。 所以也许正在不断的逃窜之中。 但究竟如何,张小鱼他们并不知晓,毕竟深入大泽之中,自然一切不可见了。 “话说师父的剑似乎不在南衣城了。”曲莎明将目光从城内收回来,看向众人缓缓说道。 “应该是被他自己带走了。”张小鱼如是说道。“看来这些事师父确实不太想管。” 张小鱼说着,却是笑了起来,说道:“毕竟你想想,你在那里睡觉的时候,你的弟子们成天打牌鬼喊鬼叫,你肯定也得想个办法敲打敲打他们。” “有道理。”梅曲明说道。 有道理当然有道理,但是愁眉苦脸也是真的。 南德曲年纪最大,也最沉稳,没有再去和张小鱼他们闲聊,在一旁闭目静坐,一身剑意浮浮沉沉。 张小鱼他们闲谈了一阵,大概是受到了南德曲的影响,也没有再说什么,都是沉寂了下来。 ...... 大泽深处。 青山之中的某处山道之上,有三个剑宗弟子背着剑正在警惕的行着路。 他们虽然已经猜到了那些巫痕落点便在群山之上的云雾之中,然而一时之间却也是难以直接将他们一一找出来。 毕竟在这片大泽之中,不止存在着公子无悲这一个灵巫。 先前他们便已经遇见过一个应当是来自南楚的灵巫。 三人用了好一阵,才逃离了那里。却也使得他们暂时失去了别的师兄弟的消息。 山间有清溪正在汩汩的流着。 溪水暂时还是清澈的。 因为师兄弟三人并没有见血。 南楚灵巫自然是打不赢的。 但是如果一个剑宗弟子一心想跑,他们自然也是有些无可奈何。 因为剑修出了名的快。 不仅剑出的快。 跑起来也快。 但是剑修们跑得太快也不好。 比如现在的师兄弟三人,便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大泽何处了。 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他们距离巫山主峰越来越近。 因为那些倾泻下来的天光,已经有一些流淌在山下的河流之中。 一直又走了许久,最当先的师兄却是停了下来。 师兄姓姜。 是以那两位师弟都是看着他颇为不解的问道:“怎么了姜师兄?” 姜师兄看着前方,轻声说道:“不能再往前了。” 二人向前看去,却也是沉默了下来。 前方青山到头,是一处探出的山崖,山崖之下大河奔涌,却是已经出现了不少虚幻的人影,正在大河之中乘舟而行。 应当便是很多年前随着巫鬼神教一并沉没下去的人们。 虽说已经是数千年前的死人,然而却是无比真实的随舟漂浮在大河之上,一身冥河之力翻涌,自然不是什么寻常鬼魅。 或许便是随着云梦泽的沉没,而一并滞留在人间的魂灵。 不过好在师兄弟们因为提防着南楚那些灵巫们,并没有踏剑风或是剑光,是以那些魂灵并没有注意到师兄弟三人,只是一言不发的站在舟头,顺流向着大泽外围而去。 “他们要去哪里?” 有师弟神色惊疑的问道。 “总不至于也是去南衣城的吧。”另一个师弟开着玩笑说道。 不过这个玩笑确实不好笑。 所以那个师弟说完自己都沉默了下来。 三人一齐抬头看向那处天光倾泻的奇绝孤峰。 难道那个传闻里复苏的神女,真的有向人间开战的意思? 三人想到这里,都是觉得无比沉重。 倘若说之前只是黄粱俗世与巫鬼道之人参与了进来,众人还并未有多少慌张的意思。 黄粱历来孱弱,他们自然不会太过在意。 但是倘若这片沉寂了无数岁月的大地也向着南衣城而来。 那么故事自然便要重新打量。 姜师兄看了很久,回头看着二位师弟,缓缓说道:“你们先回南衣城,我去通知其他师兄们。如果情况不对,那便直接放弃寻找落点。” 师弟们本想说什么,但是想了想,也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踏着溪边有些湿润的落叶向着北方而去。 留下来的姜师兄在原地等了很久,直到师弟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青山之中。 又神色凝重的看向那些大河里向着人间漂流而去的万千小舟。 犹豫了少许,化作了一道剑光消失在原地。 却不是远离,而是向着巫山主峰而去。 当那道剑光亮起的一瞬间,大河之中万千沉默立在舟头的魂灵们确实蓦然抬头,看向青山之中。 好在师兄的剑快,剑光也快,倏忽之间便已经消失在了这里。 是以满河魂灵,只看见了一地被卷起的落叶。 似是很疑惑的逗留了少许,便再度乘着小舟离去。 在剑宗师兄离去之后。 没有多久,便有另外一道身影踏着巫痕出现在了青山崖边。 一身繁复的巫袍,双手笼在袖子里。 忱奴。 忱奴带来的巫鬼之风,不仅搅乱了这一片的平静。 同时也吹乱了他自己的心。 那大河之中漂流的无数魂灵,不止让人间剑宗的师兄们心生恐惧。 便是这个自认为拥有巫鬼神教最为纯正的传承的南楚灵巫,亦是怔怔的站在那里。 那么什么是巫鬼神教? 巫是人间巫师。 神是山河之神。 鬼呢? 忱奴一直以为鬼便是人间兼修鬼术之人。 原来不是。 鬼是人鬼。 而不是神鬼。 上见诸神,下达幽冥。 百巫行于人间。 这便是巫鬼神教的故事。 忱奴沉默的站在那里,看着那在无数天光之中不断向着人间而去的魂灵们。 却也忘记了自己是追寻着那一道剑光的动静而来。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你是闲云野鹤我是一梦方醒 世人往往以为这场战争最开始的地方,一定是在南衣城。 然而并不是。 而是凤栖岭以北。 来自于那三十万青甲与山月城外的二十万大军的僵持之中。 有人打破了这些宁静。 最开始不守规矩的只是一个人而已。 而后便迅速地演化成为一场不可控制的战争。 北方的援军被打成了老弱病残的消息,是在午后时分传入南衣城中的。 来自于那些匆匆向北而去的人们听到的故事。 于是很快这个消息便传到了南衣城头之上。 一袭白衣坐在城头的张小鱼回看了一眼北方,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很好。 就像那晚大泽浓雾散去,天光洒落下来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一样。 什么都很好。 只有南衣城的人与张小鱼的心情好不了。 于是在张小鱼心情不好的时候。 那些停留在城外的黄粱三十万大军,也在那些青山上的火熄灭之后,向着南衣城开拔。 剑宗师兄们都是紧张的看着张小鱼,生怕这个师弟因为受了一些刺激,从城头上跳了下去。 张小鱼当然不至如此。 在南衣城中输了这么多年的牌。 张小鱼的承受能力自然还是很强的。 所以看着那些飘向人间日色中的灰尘在南衣城外不断被风吹来的时候,张小鱼只是握着鹦鹉洲从城墙上跳了下来,站在城头之上。 平静地说了一句请。 一袭白衣立于战争践踏而起的风尘之中,很是装逼。 很符合南岛对张小鱼的印象。 但也确实很装逼。 那些跨越大泽而来,将岭南八万剑修在南衣城外追得鸡飞狗跳的黄粱大军们,才始踏入那片通往南衣城的五里青山短途。 便遇见了一道乘风而来的剑光。 就像之前的那道剑光一样。 带着寒意也带着道韵。 南衣城的人一眼便能认出那是张小鱼的剑。 只不过因为过于遥远,杀伤力其实并不足,毕竟张小鱼也不是想附着道术,便附着道术。 但青山之下,万千黑甲之中,忽有一剑来。 哪怕威力只能够让他们稍稍减缓一下前进的脚步,也是一件非常帅的事情。 ...... 公子无悲与叔禾二人已经离开了大泽。 追寻剑宗那些弟子的事,自然是交给了忱奴去做。 二人便在那三十万大军的后方青山之上,平静的看着那些来自南衣城的剑光。 剑光稀疏。 毕竟离南衣城还很远。 只有那几个剑宗弟子与某些岭南比较得意的剑修,才能够到这里。 麻烦是有的,但是不至于很严重。 是以众人也并未在意。 要一直到接近到南衣城外。 那八万剑修的剑才会真正如飞蝗一般落向人间。 二人身旁有着许多大巫,都是安静的看向那些大军的挺进方向。 “我以为你还会再拖下去。”叔禾看向一旁的公子无悲,缓缓说道。 公子无悲轻声笑了笑,说道:“先前我拖,不过是因为北巫道人数太少,但是既然你们都已经来到了正面,那么自然便没有必要继续在泽边逗留。” 叔禾轻哼一声,却也没有再在这件事上说下去,反倒说起了另一件快要被遗忘的事。 “何时入城去寻找你那兄弟?” 公子无悲收敛了笑意,看着南衣城平静的说道:“我不用去找他,他自会来找我。” 叔禾本只是一句闲嘴,却没想到花无喜倒真没有死,不免也有些惊讶。 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了许久公子无悲的面色,似乎想看些许笑话的模样,但是后者神色平静,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似乎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二人长久地立于青山之上,大泽里却是有了一些剑光。 叔禾转过身去,看向大泽之中。 “那些剑宗弟子们确实很惹人心烦。”叔禾缓缓说道。 公子无悲回看了一眼大泽,又看向了南衣城,平静的说道:“在他们看来,我们才是的。” “既然站在不同的立场,自然便要说不同立场之事。”叔禾静静的看着大泽,“站在双方之人当然都是有足够的理由去憎恶彼此,但我们只需要一面之词,花无悲。” 公子无悲轻声笑了笑,或许也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会让叔禾有这么大的反应。 “是的,叔禾大人当然说的对。” 话当然是很好听的。 只是不知道里面有几分诚恳。 “但与其在这里纠正我话里的问题,不如去想想,如何将那些巫痕落点重新链接起来,让后续的五十万人跨越大泽而来。”公子无悲缓缓说道,“难道你们真的打算用着先行的三十万人,给剩下的人拖一个月的行军时间来跨越大泽?” 公子无悲确实不是在甩锅。 他是北巫道的人,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去修缮那些大阵。 叔禾平静的转回身来,看着公子无悲说道:“等到忱奴处理完了那些剑宗弟子,自然会有人去处理。” 公子无悲只是笑着,而后笑意渐渐消失,只是神色平静的看着南衣城。 他自然知道为什么忱奴会单独留在大泽之中,而叔禾与自己来到了这里。 那些自诩有着最为纯正的云梦泽传承的南巫们,自然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相信过北巫道的人。 二人站在青山下,看着人间烟尘渐起。 三十万大军与巫鬼道的混合军队,已经到达了南衣城下。 ...... 一如先前公子无悲与叔禾所想的那样。 当那些大军逼近南衣城的时候,那些来自岭南八万剑修的飞剑便如同飞蝗一般落了下来。 据守南衣城而战,自然让这些处于修行界末流的剑修们有了极大的用武之地。 南衣城与岭南剑宗自然是相辅相成的。 剑修们毫无顾忌的将自己的剑送出了城外,坚决地将那些汹涌而来的人间大军拦在了城外半里。 这便是大多数岭南之剑所能到达的地方。 然而那些浩荡的大军依旧在缓缓的向前推进着。 在他们的后方,是许多正在颂唱着巫诀的巫鬼道之人。 在战阵之中,那些鬼术自然不是寻常之术。 往往数十人同诵一诀。 是以整个人间都肉眼可见那片大泽之中的冥河之力被抽离而来,汇聚在南衣城外那些余烬未灭的青山上空,化作巫鬼之气流转,倒也有了些气势恢宏的意味。 张小鱼的剑早就回到了城头之上。 准确的说,是南岛借给张小鱼的鹦鹉洲。 剑光闪烁,裹挟着金色道韵穿行在南衣城外,不断的撕破着那些联结而来的鬼术之阵。 一旁的几位师兄自然也是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只是他们并非正统道门之人,剑光杀伤力一视同仁,倒也没有张小鱼这个山河观传人那种一剑破法的意味在其中。 在以数十万计的人间战争里。 自然谁都是小小的人而已。 ....... 静思湖边。 草为萤还在发着呆。 一脸忧愁的陈鹤却是匆匆穿过了杏花小道顶着一头白花跑了过来。 看样子应该是撞树上了。 草为萤看着一脸愁色的陈鹤,好奇的问道:“你干嘛?” 陈鹤大概是把脑袋撞晕了,突然被草为萤这样一问,也懵了,站在湖边想了好久,才在那种隐隐在风声里传来的声音里,想了起来。 “城外是不是打起来了?” 陈鹤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又重新看回了静思湖,托腮说道:“应该是的吧。” “什么叫应该是的?” “因为我没看。” “.......”陈鹤默然无语。 草为萤在一旁摸到了自己的酒葫芦,拿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塞给陈鹤,缓缓说道:“你担心这些做什么?” 陈鹤拿着酒葫芦大口的灌着,而后擦了擦嘴,叹息一声说道:“别说是不是黄粱攻打南衣城,就是隔壁村打隔壁村,村里的人肯定也慌张啊。” 大概是被陈鹤的情绪感染到了,草为萤托腮的样子也有了些愁苦,拿回了酒葫芦,说道:“但这和隔壁村打隔壁村没有太大的区别。” “那你怎么也愁眉苦脸的样子?” “被你烦的。” “......” 陈鹤也在湖边坐了下来,托腮看着湖水,想了好久,才说道:“人间剑宗扛得住吗?”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别人宗主都不关心这种事,你操啥心。” 陈鹤理直气壮地说道:“南衣城破不破,丛刃宗主自然都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我有啊。” 草为萤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依旧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随意的说道:“反正天塌下来,有他们那些剑修顶着,你就安心的研究你的铁板豆腐吧。” 陈鹤叹息了一声,看着草为萤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挺厉害的,要不你去结束一下这场战争?” 草为萤转过身去,背对着陈鹤喝着酒,说道:“正是因为我挺厉害的,所以才不能这个样子。” 草为萤倒是正经了起来,仰头看着满林落花,缓缓说道:“人间当然有人间自己的对错。” “那万一他们的对错争到了最后是错的呢?” “那也是他们的对错。”草为萤说得很平静。 但在陈鹤看来,这是一种极为固执的懒惰。 “但是战争这种东西,既然产生了,那么便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错误。”陈鹤不无叹惋的说道。 草为萤轻声笑了笑,说道:“但和平是少有的珍稀的。” 陈鹤沉默了很久,看着湖水不住的叹息着。 过了许久才看着草为萤的后脑勺,说道:“你真不管也不看?” “我真不看也不管。” 陈鹤站了起来,叹息着向着玉兰林中的回廊走去。 “我去看看。” 陈鹤当然不是要去城头。 他只是跑到了探春园中的小楼之上,趴在了护栏边抬眼张望着南方的天空。 然而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是依稀可见许多烟尘,还有烟尘里不断穿行的剑光。 这样的画面甚至还不如那日城外某个剑道大修与别人在远方天穹中战斗的画面。 但那时的陈鹤其实并没有这么慌张。 那时的战斗,虽然气势恢宏,高居与天穹之上久久不下。 但是陈鹤心里其实明白,越是高高在上的战斗,越是与他们这样的世俗之人无关。 相反的,落在大地上的喑哑的沉闷的战争,才是践踏过无数人生命的源头。 这场战争是落在地面上的。 从南向北而来的。 人们正在城外或者城头之上不断的厮杀着。 陈鹤静静的看了很久,总觉得那样被扬起的烟尘被风全部吹进了自己的肺叶之中。 于是因为呼吸不畅,开始有些窒息,开始觉得无力。 一定是这样的,而不是因为惶恐。 陈鹤有些虚弱的倚着护栏,很是固执的想着。 有人走上了小楼。 是草为萤。 看着分明什么也没有看见,偏偏面色苍白的像是要死了一样的陈鹤,草为萤叹息了一声,再度将自己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喝一口吧,会好受一些。” 陈鹤一手攀着护栏,一手接过了葫芦,颤抖着手拔出了塞子,猛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才始咽到喉咙里,便因为反胃而吐了出来。 心理上的恐惧远比生理上的更为猛烈。 草为萤也没有帮忙,只是抱臂站在一旁,平静的看向南方。 “很多年前,北方那些人面对修道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想法。”草为萤平静的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现而今世人依旧将入道之前的第三个伪境,叫做同化。” “因为人间才刚见过大道一千年,于是觉得无比惶恐。觉得这是将人变得不像人的东西。其中最为抗拒的,是白衣。” “他那个时候被称为修行者最为惫懒的人,分明拥有着世人不可企及的天赋,但是便一直停留在修行界的下层,打死不肯往前一步。” 陈鹤终于缓过来了一些,在小楼栏边坐了下来,没有再去看南面,只是专心的看着草为萤,问道:“然后呢?” 草为萤轻声说道:“然后他一日登崖,接过了崖主之位,将八百道门杀了个一干二净。” 陈鹤愣了一愣,不知道这是什么鬼故事,也不知道草为萤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草为萤从陈鹤手里拿过酒葫芦,缓缓说道:“战争也好,修行也好,都是上天赋予的一种能力。抗拒与恐惧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你要学会接受,哪怕不能接受,也要试着去理解。” 陈鹤苦笑一声,说道:“这种东西能够理解什么?” 草为萤平静的说道:“能够理解的很多。远超于和平与安逸所能带来的一切。” “当冲突发生,便代表了两种意识形态的碰撞。战争也好,打架也罢,都是思维上的冲突在身体层面的交集。” “也便是我一直说的人间的对错——是对是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代表了一种选择。” “如果这种选择会让人间整个的坠落下去呢?”陈鹤轻声问道。 “没有什么选择会让一切坠落下去,选择但凡产生,必定是向前的。我先前与你在城头看暮色的时候,便是看见了你们人间一个叫做柳三月的人。” “他很有意思,但是还不够。不够大胆,也不够张扬。虔诚的热爱是必须的,但憎恶也是。” “让神鬼重来一次人间,试着接受一下那些故事,又能怎样呢?”草为萤轻声说道。 “柳三月所担心的,无非便是人间再度回到了那些沉湎于鬼神庇佑的岁月之中。但岁月是不可逆流的。哪怕巫术洄流被称为人间奇术,它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已成泥沙的历史再翻两个气泡。” “世人已经启蒙开智,无论是久远岁月里打碎云梦泽让一切沉没下去的楚王,还是想要替人间揭开真相的南衣。那些故事自然是惨痛的,但这便是惨痛所带来的意义——世人不会再做一切相同的选择。” “哪怕故事是相似的,但是只要有分毫的偏差,人间都不会重回最初的一切。” 陈鹤沉默的听着,转头看向南方,轻声说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南衣那些故事的真相,是没有意义的。” 草为萤笑了起来,说道:“我当然说过,真相也当然永远没有意义。” “那么你所说的,从这场战争开始的论述,是想说什么?” 陈鹤静静的看着草为萤说道。 草为萤平静的说道:“通往真相的过程是有意义的,让真相不再变得血淋淋是有意义的,在万般膏盲之中,通过无数次的争执而产生的唯一正确的道路是有意义的。” “所以你是在歌颂战争?” 草为萤平静的说道:“我是在歌颂世人那种通过一切不择手段的方式向着自我认定的对错而前行的勇气。” 陈鹤沉默了下来。 草为萤亦是长久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南方天空下的烟尘。 “战争当然永远是错误而且不必要的。”草为萤轻声说道,“但是世人自有自我的局限性。” “所以我不看也不会责怪世人。” 陈鹤怔怔的坐在小楼之上很久。 “那我呢?”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你可以看,也可以责怪——因为你去看并不会影响他们的判断,你的责怪也不会让世人惶恐。” 你是闲云野鹤的陈鹤。 我是一梦方醒的草为萤。 这便是二者的区别。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风里可以听到什么故事 陈鹤最后还是没有去看看那一场战争的模样。 在小楼与草为萤喝了很久的酒之后,便回去了藏书馆。 暮色降临的时候,那些城外的声音也平息在了风里。 张小鱼抱着剑面朝南衣城坐着。 白衣之上有着不少的血色。 这些血色自然不会是张小鱼的。 而是那些借助巫鬼之术,成功地突破至南衣城下,又踏着巫鬼之术登上城头的黄粱之人的血。 一直到最后僵持了许久,在城外留下了无数尸体,黄粱之人才退了回去,停留在了大泽边。 张小鱼没有去看,也没有去过问岭南剑修的死伤情况,只是转过身来,沉默地看着南衣城。 梅曲明便在一旁,身后背着剑都还没有擦干净,正沿着剑鞘往下滴着血,这个在南衣城渡人过河过了很多年的师兄此时正歪头看着张小鱼。 “师弟?” 梅曲明没有叫张小鱼的名字。 张小鱼过了很久才转过头来看着梅曲明,轻声说道:“怎么了师兄?” 梅曲明没有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张小鱼的肩膀。 张小鱼又转回头去,看着南衣城中安静的街巷。 过了许久,张小鱼才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我突然发现很多东西都不是想想而已的。” “什么?”梅曲明转过头看着张小鱼,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说出一句这样的话。 张小鱼看着天边那些昏黄的色彩,想了很久,说道:“御剑千里杀人,与当面杀人是不一样的。杀一个人与杀一千人也是不一样的。我以前也杀过人,以后也会杀人。但在这样的故事里,我却有些不敢杀人。” 梅曲明沉默了少许,说道:“为什么?” 张小鱼轻声说道:“我能够理解战争的意义——是不同思维方式之间的冲突,正义的不正义的,本质都是这样的。但是当那些巫鬼道人远远的站在一切的后面,任由这些世人冲上南衣城城头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无比的......” 张小鱼说到这里,停了很久,眯着眼长久地看着那些如血一般的天空。 “惶恐。” 张小鱼轻轻地吐出了这个字眼。 “不是悲哀,不是怜悯,是惶恐,也是愤怒。” “在最开始的时候,当我看见这场战争的一丝雏形的时候,我也曾畅想过,一人一剑,自南杀到北。” “但是真的身临其境之后,我却发现我还是找不到那样的切入点——我修行的意义不是为了杀人,更不是为了杀世人——修行在我,而不在如何让世人看我。” 梅曲明沉默了很久,说道:“但是他们既然选择了随着巫鬼道人一起跨越大泽而来,便代表了,他们也是选择中的人。我知道师弟你的意思——战争的思维来自于高层的判断,下层往往是被簇拥着向前的。但生于两地,所见人间本就不同。那日明先生的话,我以为你听进去了,却原来你一直都是糊涂的,反倒听明白了的人,是我们。” 张小鱼只是看着南衣城,摇头不语。 “仁爱,世人,信仰,忠诚。所有的这样的词语,都是带着立场的,站在南衣城的城头之上,我们便没有怜悯黄粱之人的权利。” 梅曲明说得很平静,也很冷酷。 但这是最真诚的事实。 梅曲明拔出了张小鱼背后的鹦鹉洲,看着上面的血色,轻声说道:“剑上的仁爱,是没有立场的愚蠢。” 张小鱼叹息了一声,从师兄手里接过了那柄剑,轻声说道:“我知道了师兄。” 梅曲明拍了拍张小鱼的肩膀,笑着说道:“好好休息一会吧,如果不想成为南衣城的旗帜,我会让曲莎明他们代替你。” 梅曲明说着看向了大泽那边,继续说道:“他们既然已经开始攻城了,那么师兄们应该也快回来了。” 张小鱼点了点头,抱着剑跳下了城头,向着南衣城的酒肆而去。 城头暮色洒在人间,大概也是种像血一样的色彩。 张小鱼背着剑走在寂寥的街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歪在东面的墙上。 “今日打赢了吗,张师兄?”有行人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看着一身血色白衣走在街上的张小鱼问道。 那人自然不是修行者,只是或许与张小鱼打过牌。 但是今日没有叫张点炮,而是客气地叫着张师兄。 其实世人一直都知道许多的事情。 张小鱼勉强笑了笑,说道:“还行。” 那人转身回到了院子里,摸了些吃的递给了张小鱼,还有一条湿毛巾。 “你先擦擦吧,然后吃点东西。” 张小鱼也没有拒绝,接过来擦了擦脸,而后拿着那些已经凉了的吃的,一路边走边吃着。 那人还在后面说着。 “师兄们加油!” 张小鱼当然在加油。 坐在暮色城头上沉默的是他。 那柄剑自始至终没有回过鞘的也是他。 但正是因为剑上见血太多。 张小鱼看什么都有种悲哀的色彩。 杀一个人与杀一千个人当然是不一样的。 当然也是一样的。 一样地归属于不同程度的罪恶。 张小鱼沉默地吃完了东西,在白衣上擦了擦手,沿着长街继续走去。 鼠鼠的小舟便停在城南河边,看见张小鱼走过去,却也没有说什么。 张小鱼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看着鼠鼠问道:“你怎么不问我打赢了没有?” 鼠鼠坐在舟头托着脸耸耸肩说道:“既然你都能够在街头闲逛了,那肯定打赢了啊,我还问干什么,不如让你一个人安静的待会。” 张小鱼觉得很有道理。 原本他也应该能够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 但是现在脑子有点乱,所以看起来痴痴傻傻的模样。 于是和鼠鼠挥了挥手,继续沿着河走去。 “师兄。” 鼠鼠在后面叫住了他。 张小鱼回过头去,只见鼠鼠歪头想了想,说道:“其实我后来想明白了,你们当然是对的。” “有些时候选择让一些人死去,是可以理解的。” 鼠鼠说着,又想起来这应该是与陈怀风说的话。 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听不懂,可以问问你陈师兄。” 张小鱼在河边站着,静静地看着这个那日曾经愤怒过的小鼠妖,缓缓说道:“我能够听懂,但那是错的。” “?”鼠鼠一头雾水地看着张小鱼,不知道他发什么癫。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当一段岁月以一个错误的开头开始的时候,里面的一切决定,都是错误的——不可更改不可追悔的错误。” “柳三月的死是这样,人间剑宗的诸多决定是这样,人间的许多选择也是这样,一直到这场战争的开始,与不知道什么时候的结束。一切都不应该有。”张小鱼转过身去,平静地说着,“因为故事的开头便错了。” 鼠鼠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张小鱼在说什么。 所以她只能干巴巴地问了一句:“错在哪里?” 张小鱼转头看向北方。 北方也有暮色,也有人间。 只是不知道是否有人一身血色站在余霞里,想着这样的事情。 “任何以一己私欲裹挟人间去做伤害他们的事情的故事,都是不被允许不可饶恕的。”张小鱼轻声说道。“有人犯了用错误来证明错误的逻辑悖论。” “又或许,他们本就知道一切的对错。” “但是一意孤行了。” 鼠鼠沉默地坐在舟头。 张小鱼在暮色河边向着某个酒肆而去。 但是远远地还能听到他的低喃的声音。 “我不打牌了。” 鼠鼠一头雾水。 他在说什么鬼话? 这和打不打牌有什么关系? 鼠鼠挠了挠头,却发现自己许久没洗的头发里突然掉出来一张红中。 ???? ...... 陆小小坐在城墙之下,砍出了豁口的剑放在大腿旁边,嘴里咬着个沾血的包子,正在给自己包扎着伤口。 虽然张小鱼与南岛后来都没有见到这个小小的剑修。 但是她当然还没有死。 岭南剑修死了很多人。 但是陆小小很幸运地没有死。 只是在面对数十把长剑的乱捅时,被捅到了右肋。 当时她都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了。 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涌上了城墙,在他们的身后还不断有着成型的巫术鬼术落向城头。 但是陆小小完全没有想到剑宗的张小鱼师兄那么勇猛。 一人一剑,无比强悍地守住了整个墙头。 同时还不忘施展着道术山河,与那些远道而来的巫鬼之术相抗衡。 在张小鱼与几位剑宗师兄的协助下,陆小小他们这些岭南剑修却也成功地在那三十万人前赴后继的登城之中,顽强地守了下来。 陆小小包子咬了太久,嘴角都开始流着口水,于是匆匆的包扎完毕,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包子,想去塞给师兄们补一补。 只是一转头,便发现张小鱼已经不见了人,不知道哪去了,而那几个师兄们都是在城头盘坐调息着。 陆小小倒也没好意思去打扰一下他们,于是自顾自的又吃了一个包子。 在城头有些疲倦地呆坐了一会,陆小小又站了起来,去分辨着城头的尸体。 是岭南剑修的尸体,便拖到墙边摆好,有人会将他们带下去,烧成灰送往凤栖岭。 如果是黄粱人的尸体,便踩上两脚,再丢下城头去。 多拖了一些尸体之后,陆小小也有些疲倦了起来,与也没有再踩,只是丢下去便没有再管。 陆小小也有些疑惑。 她下山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自己面对的会是黄粱这些普通人。 黄粱与槐安在一千年前便已经统一了,为什么还会有这场战争的存在? 陆小小没有想明白。 她下山的时候,以为自己会面对很多大泽里爬出来的东西,比如想象里的鬼怪,吃人的妖兽。 但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只是人。 从大泽很远的另一头赶来的人。 陆小小叹了一口气,她也想说点什么不一样的,很玄妙很震撼的半懂不懂的话。 但是她没有接触过那样的东西,所以只好一面叹着气,一面和旁边的岭南某个剑修说着一些‘他们真是疯了’这样的话。 “他们真是疯了。” “可不是嘛,大老远跑这一趟,他们遭罪,我们也遭罪。” “那些修巫鬼的人真该死啊!” “......” 一行岭南剑修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拖着尸体有气无力的走在城头上。 陆小小他们当然可以不来。 也可以在见到这样一场发生在人间与修行界之中,极为微妙的战争之后,转身回到凤栖岭上。 但是他们走了,谁来帮南衣城守城呢? 所以只好一面抱怨着,一面带着陈怀风所说的,那种愚蠢的热爱,留在了城头之上。 陆小小搬了许久的尸体,才停了下来,靠着墙边看着西面的暮色歇息着。 带血的斗笠与染血的剑,还有小小的倚在暮色城头的女子剑修。 似乎是一幅意境极佳的画卷。 但是意境的背后,自然是一个并不如何动人的故事。 陆小小看了一会,觉得有些疲倦了,于是又坐了下来,好好的歇息一下。 毕竟不知道黄粱的那些大军何时还会卷土重来。 ...... 南岛是被黄昏时分的晚风吹醒的。 睁开眼睛,身周剑意渐渐弥散。 满目残阳照落墓山,无比寥落。 风里有血的味道。 南岛看向一旁,小少年胡芦又抱着剑睡着了。只不过这一次他抱的是自己的剑,而不是那柄方寸。 南岛又看向墓山上面,陈怀风依旧安静的坐在那里。 只是身周不止有剑意,还有风雨。 南岛看见陈怀风身周的那一帘风雨的时候,却是愣了一愣。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些风雨格外的熟悉。 真是古怪,自己为什么会对他身周的那些风雨感到熟悉呢? 南岛皱起了眉头。 师兄既然名字叫陈怀风,那么怀里有点风雨也是正常的吧。 有扳手才是不正常的。 南岛坐在那里按着膝头的桃花剑胡思乱想着,又看回了最初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那些满地残阳余晖。 今日的夕阳的风格外的古怪啊。 南岛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寒意,打了个寒颤。然后站了起来,抱着桃花剑向着墓山顶端走去。 陈怀风好像抱着一帘风雨在睡觉,南岛踩着一地杂草的声音很是嘈杂,然而陈怀风便是什么也没听见一般,静静的面朝同归碑坐着,一手似乎放在怀里,一手伸在旁边,握着不知何时插在泥土中的枸杞剑。 南岛一直走到了陈怀风的背后,后者都没有任何反应。 应该是睡着了? 南岛这样想着,站在陈怀风的背后探头向前看去。 然后便与陈怀风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对视在了一起。 南岛蹭的一下把头缩了回去。 老实巴交的模样,讷讷的说道:“师兄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陈怀风平静的说道:“因为我在听风声。” 听风声做什么? 南岛有些费解。 不过既然叫陈怀风,那么爱听点风声,也是合情合理的。 南岛没有再纠结下去。 南岛正想着该如何委婉的提出来,离开墓山。 陈怀风便已经先行开口了。 “你把胡芦叫醒,便离开吧。” 南岛总觉得自己的思想被这些剑宗师兄窥探完了。 不过也只敢腹诽两句,而不敢像那晚一样,说着今日我应该有资格拔剑之类的年轻的话语了。 毕竟已经老大不小了——老一日也是老,老两日也是老。 “好的,师兄。” 南岛抱剑行了一礼,转身向下走去。 满山墓碑寂静林立,在暮色里拖着长长的影子。 南岛一直走到了先前与胡芦坐着的地方,推着胡芦的肩膀。 “你师兄找你,快醒醒!” 胡芦打着哈欠,说道:“什么师兄?” 南岛站在伞下默然无语。 胡芦打了好几个哈欠之后,似乎清醒了一些,擦了擦嘴角——其实并没有口水。然后睁开眼睛茫然的看着四周,却也是像南岛一样似乎被暮色里的寒意吹了一下,身体抖了一下,然后拢了拢衣裳,抬头向墓山上看去。 “怀风师兄找我做什么?难道找到师父了?”胡芦自顾自的念叨着,撑着剑站了起来。 南岛说道:“我也不知道,冻死了,我先走了。” 胡芦也没有挽留,抱着剑打着哈欠向上走去,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 南岛走了一段之后确实突然有些愤怒。 凭啥小少年葫芦也可以这么帅? 南岛想着胡芦方才那在暮色里抱剑而去头也不回的摆手模样。 甚是潇洒。 自己怎么就不能这么帅呢? 南岛觉得下次这种情况,自己一定要先发制人,南岛如是想着,抱着剑撑着伞愤愤不平的向下走去。 “张小鱼在城南酒肆里。” 陈怀风的声音从墓山之上传了下来。 南岛转回头,看着墓山之巅安静坐着的陈怀风。 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小鱼在酒肆告诉我做什么? 还有张小鱼不是应该在城头上吗? 南岛站在那里想了许久,却是突然想起来刚刚醒来的时候嗅闻到的风里的那种古怪的味道。 愣了一愣。 难道外面已经打起来了,然后张小鱼被打断了腿,正在酒肆买酒消愁? 南岛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把剑背到了身后,撑着伞走下了墓山,向着城南走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暮色照血也是辉煌 胡芦抱着剑走到了墓山上,在陈怀风身旁坐了下来,依旧在打着哈欠。 过往那大半个月在剑宗门口抱剑而坐的时间,小胡芦睡得并不好。 “师兄找我做什么?” 胡芦看向在那里握剑而坐的陈怀风问道。 陈怀风依旧***静地看着同归碑,身周剑意与风雨招摇不止。 “先前师父来找过我。”陈怀风轻声说道,“他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 胡芦一头雾水,什么违背祖宗的决定? 陈怀风缓缓说道:“日后师弟你便要接过人间剑宗的宗主之位了。” 胡芦愣了一愣,看着陈怀风的背影说道:“师父不是说那是我们乱想的吗?” 陈怀风笑了笑,说道:“打红中的意思确实是我多想了,但是今日师父来的时候,却是又问了我一次。” “我说你最适合。” 胡芦歪头看着天边暮色,说道:“这次师兄又是因为什么?” 陈怀风轻声说道:“因为师父说了剑宗的未来要我们自己决定,你年纪最小,想来能够做的决定更能适应一段新的岁月。” 胡芦叹息了一声,说道:“但我不想做咋办,要不师兄你来吧。” 陈怀风似乎愣了一愣,微微转头看着胡芦说道:“为什么?” 胡芦缓缓说道:“我怕我会辱了师门荣光。不管是师兄你还是小鱼师兄,都算是人间天赋绝佳之人,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看门的剑修。” 胡芦说着便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我没有师兄你们那么强啊,真要我当了宗主,日后人间剑宗还不得被人骑到头上撒尿。” 陈怀风轻声笑了笑,说道:“那是因为师弟你还小。更何况,你忘记你还有很多师兄了吗?” 胡芦当然有许多师兄。 比如陈怀风,比如张小鱼,比如梅曲明。 一整个剑宗都是胡芦的师兄。 哪怕他们终日觉得自己老了,应该安安分分地在人间做上一些小买卖了。 但是他们依旧是十分年轻的。 这也是为什么人间剑宗在近年来有越过磨剑崖成为剑道魁首的原因。 师兄们当然是年轻的。 人生百年,三十岁依旧是年轻的。 谁也不知道那些小道境的剑宗弟子之中,有多少便会在明日成为大道之修。 所以当下是当下,日后是日后。 胡芦愁眉苦脸很久,陈怀风所说的这些他当然也清楚。 “但是好像当了宗主之后就不能那样随意地在人间抛头露面了,我就只能像师父那样趴在桥头睡觉了。” 陈怀风笑着说道:“那是因为师父本就不喜欢打牌。你从他的牌技就可以看出来,全是在瞎打。” “我以为大家喜欢打牌是师父的原因。” 胡芦若有所思的说道。 “当然不是。大家喜欢打牌,是因为师父的师兄们喜欢打牌。” “......” 胡芦突然想起了一个极为恐怖的画面。 那这么说起来。 等自己当了宗主之后,陈怀风就是剑宗的师伯。 等几十年后,南衣城不会人手一个保温杯到处乐呵呵地瞎走吧。 胡芦打了个寒颤。 陈怀风古怪地说道:“你在想什么?” 胡芦暴风摇头。 “没有,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有点冷。” “哦,可能是被风吹久了身体虚了,那你回去之后泡杯枸杞茶喝吧。” “.....” 胡芦匆匆辞别了陈怀风就往山下跑去。 双手边跑边在头顶舞动着。 像是一颗奔腾的大萝卜一样。 太恐怖了。 胡芦一面跑一面想着。 南衣城要真的变成那个样子也太恐怖了。 ...... 南岛背着剑在南衣城中走了许久才找到张小鱼。 并不在酒肆之中,而是抱着一壶酒,坐在南衣河某处桥头,一身血衣在暮色下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 南岛都是愣了许久,才走过去,看着张小鱼的那一身血色。 “师兄受伤了?” 张小鱼回头看了一眼南岛,勉强笑了笑,说道:“没有,都是别人的血。” 南岛撑着伞也在桥头护栏上坐了下来,轻声说道:“那就好。” 张小鱼也答话,只是闷头喝着酒。 南岛便在一旁歪着头看着张小鱼,猜测着可能的故事。 张小鱼喝了许久的酒,身后的鹦鹉洲却是自行出鞘,落在了二人面前,在暮色里悬浮不定。 剑上依旧有血。 暮色照血。 亦是满目辉煌。 “师兄?”南岛看着一旁的张小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想了想说道:“是剑不好用吗?” 张小鱼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说道:“不是,是剑太好用了。” 南岛心道剑太好用了为什么还这么不开心? 然后便听见张小鱼继续说道:“所以杀人杀得有些快了。” 南岛愣了愣,不知道什么意思。 张小鱼轻声说道:“如果是我自己的剑,肯定不会像这柄剑一样杀得那么快。” 南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拍了拍张小鱼的肩膀。 张小鱼把酒壶抬到了唇边,却没有喝,只是歪头看着悬在天边的夕阳。 大概是在想着那些黄粱人像是豆腐一样被鹦鹉洲切过的画面。 看了很久,张小鱼才眯着眼喝了一大口酒。 “师弟怎么突然想来找我?”张小鱼转头看着南岛说道。 南岛转回头去,说道:“是怀风师兄让我来的,今日大概是传了一些谣言,然后就和胡芦被一起逮了过去,然后刚才怀风就让我下山了,还告诉我你在城南喝酒,我估计是让我来找你说说话?” 张小鱼愣了愣,却也是想起上午听到的那些消息。 原来是你小子干的? 不过张小鱼现在并没有心情开玩笑。 所以也只是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师兄为什么这么不开心的样子?” 张小鱼喝着酒,心想,我今天怎么不开心,因为在我的想象中...... 张小鱼叹息了一声,说道:“没什么,只是当初很多的东西我想得太简单了。” 南岛沉默了很久,开口说道:“我当初杀花无喜的时候,其实也想得很慷慨很潇洒。” 张小鱼转头看着南岛。 撑着黑伞的少年静静地看着一河暮色。 “但其实并没有,我在听风台与陈鹤说了一大堆煽情的话,而后故作潇洒地出了院。” 南岛轻声说着:“但其实当时我慌得要死。在那之前,我只杀过一个人——不能说只杀过一个人,而是已经杀过一个人了——一个流云剑宗的人,师兄你当时应该是知道的。” 张小鱼点了点头。 他当时自然知道。 还帮南岛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我以为已经杀过一个人了,再去杀花无喜,应该便不会有那种慌张的情绪。但真的没有。我当时追花无喜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南岛说道这里的时候,却是愣了一愣。 那段记忆似乎出现了某些原因未知的断档。 所以有些地方变得颇为怪异。 但南岛没有多想。 只当是后来睡了那一觉的原因。 “所以我当时一直在说着各种莫名其妙的话语。”南岛叹息了一声。“与陈鹤所设想的那些很帅的画面一个没有。我当时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 “哪有杀人之事会是潇洒的?” 南岛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东西,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了那种感觉。 目光迷离地看着一河南去之水。 张小鱼轻声说道:“是的。” 当然不会有潇洒的杀人之事。 也不会有正义的杀人之事。 所以很多东西,从一开始的时候便是不应该发生的。 “但是师兄你是不一样的。”南岛转回头来,看着张小鱼缓缓说道。 “南衣城的命运在你与众多师兄手里。” 南岛轻声说道:“世人看见师兄的一身血衣也不会觉得恐惧,他们只会觉得安心。” “白衣带血,有时候自然比许多人都干净。”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南衣河水。 像是在发呆一样,那柄鹦鹉洲已经落在了膝头。 南岛说着,却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说道:“我也不知道怀风师兄要我来找师兄你做什么,但是大概是想让我安慰安慰你?所以我猜了一路,也想了一路,师兄你要还是这样子,那我只好继续想一些闲话了。” 张小鱼抬手搭着南岛的肩膀,轻声说道:“不必了,师弟你陪我坐会便好。” “好。” 南岛于是什么也没有再说,撑着伞坐在护栏上,与张小鱼勾肩搭背地坐着。 那些暮色渐渐地在大河里流淌而去。 于是夜色一点点的出现在了南衣城上空。 只剩下了一点残余的霞光留在遥远的山的黛眉之上。 “师弟。” “怎么了,师兄?” “我突然有些想念李青花了。” 南岛转头看着张小鱼,后者举起了酒壶,正在喝着酒。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人家吗?” “骗你的。” “那为什么?” 南岛的话没有问完,因为张小鱼神色很是痛苦地摇着头。 这是南岛第一次见到张小鱼露出这样的表情。 所以南岛很是惶恐地止住了话头。 张小鱼脸上的痛苦只是出现了一刹那。 而后坐在暮色的最后一抹光芒里,又笑了起来。 就像是南岛一直以来所见到的张小鱼那样。 “就这样吧。”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从桥头护栏上跳了下来,提着葫芦也提着剑在夜色里向着城南而去。 南岛静静地坐在护栏上,看着浅薄的夜色里渐渐远去的张小鱼。 所以师兄身上到底有着什么让他不愿开口的故事? 南岛一直想了很久,才从护栏上跳了下来,沿着夜色下寂寥的长街缓缓地走着。 ...... 姜师兄或许曾经也有过一些故事。 但是那是已经被世人遗忘的故事。 就像很多人甚至都已经想不起来了他曾经叫什么名字。 姜叶。 一个听起来听不如何潇洒的名字。 不如陈怀风的惆怅,也不如张小鱼的邻家。 倒有种菜篮子里的味道。 毕竟很容易让人想起葱叶蒜叶这样的东西。 大概还会让人觉得这是个女子的名字。 但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倘若世人喝了酒之后,还会胡诌两句。 没喝酒的话就算了。 当那道剑光穿过了天穹夜色落在那一瀑天光下的时候,姜师兄的身影也现了出来。 踩着与他一样被遗忘了很多年的青山大河,很是凝重地向着那一座巫山主峰而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来这里看什么。 只是当他与两个师弟在那处山崖之上,看见那些万千的乘舟而来的魂灵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必须要来看一眼。 就像当初梅师弟与南师兄要来大泽中看一眼一样。 一些未知的东西,总要有人来看一看。 自己是师兄,总不能让师弟来吧。 姜师兄***静地想着,那柄刻着青菜二字的剑在身周盘旋不止,剑风环绕着身周,随时准备抵御来自未知的袭击。 踩着一地沤烂在泥土中的落叶,仰看着那无数的飞流在青山间的天光。 巫山主峰便在前方不远处。 浩瀚地插在大泽与天穹之间。 如同天柱一般。 像极了一道无比巨大的青色屏障。 姜叶走了很久,却是蓦然听见了前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神色一凛,姜叶抬手握住了身旁的剑。 身踏剑风,向前而去。 长河瞬息而过。 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 姜叶的剑垂了下来。 因为前方的那个人,他认识。 怀民师兄。 怀民当然姓怀。 “师兄怎么也在这里。” 姜叶收剑向着那个负剑停在雄伟孤峰之下的身影走去。 怀民转过头来,看了姜叶一眼,又转回头去,***静地说道:“因为我在想一些事情。” “什么?” 姜叶停在了怀民身旁,看了一眼他身后背着那柄不眠剑。 通宵打牌的人拥有的剑自然叫不眠。 怀民轻声说道:“是什么让神女大人醒了过来。” 姜叶沉默了少许,说道:“师兄觉得是什么?” 怀民仰头看着天地间飞流的无数天光,那些天光究竟是什么,他们也无从得知。 看了许久,怀民缓缓说道:“是道门的人做的。” 姜叶蓦地转头看着怀民。 “师兄如何断定?” 怀民身后的不眠剑锵然出鞘,拖曳着剑意,在二人身周的青山之中盘旋许久,而后剑风骤然扩散开来,向着四处席卷而去。 有落叶被掀了起来,露出了下方的那些被掩埋过没有多久的脚印。 姜叶目光没有落在那些脚印上,而是落在了身旁的怀民身上,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师兄的剑意似乎弱了一些。” 怀民咳嗽了两声,轻声说道:“先前遭遇过公子无悲,受了一些伤。” 姜叶静静的看了他许久,说道:“好。” 一个好字是什么意思? 怀民转头看了一眼姜叶,没有再说什么。 姜叶也没有再说什么。 二人一同看向青山大地上的那些脚印。 脚印边缘在剑意的激发之下,露出了一股颇为飘然的道韵。 姜叶静静地看了许久,说道:“卜算子应该也来过大泽之中。” 怀民轻声说道:“卜算子的痕迹不会这般弱。” 人间三剑三观之一的卜算子自然不会这么弱。 “而且一个自诩通晓人间一切的道门大修,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姜叶沉默了少许,看着怀民说道:“你觉得会是谁?” 怀民***静地说道:“我不知道。” 二人在孤峰天光之下长久的沉默着。 大泽夜风不断的吹入这片大地的最中心。 二人的一身衣袍在风中翻飞不止。 “要上去看看吗?” 姜叶转身看着怀民说道。 “不用了,我已经上去过了。” “什么时候?” “在你来之前。” 姜叶静静的看了怀民许久,说道:“好。” 这一个好字又是什么意思? 怀民***静的看着姜叶。 不知道什么时候,二人已经从并肩孤峰前的姿态,变成了相对而立。 姜叶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怀民身周盘旋的那柄不眠剑上。 “师兄回去之后还打牌吗?” 怀民沉默了很久,说道:“我应该打吗?” 姜叶抬手握住了青菜剑。 “怀民师兄很久不打牌了。” 所以南衣城其实很多年没有见到过怀民亦未寝的画面了。 怀民也知道了那两个好字什么意思——不好翻脸,只好暂时相信你的鬼话。 所以好其实是不好。 那么为什么又要翻脸了呢? 不眠剑在怀民身周盘旋着。 他有些想不明白。 “现在看来,怀民师兄以后也不用打牌了。” 姜叶***静地说道。 青山风起,一剑乍起,穿过无数天光,刺向安静伫立在那里的怀民。 怀民并没有动手,只是***静的看着那柄破风而来的剑。 “你相信我吗?” 怀民并没有说诸如你不是我对手之类的话。 只是问了一个问题。 那一剑停在了怀民的眼前。 姜叶静静的看着怀民,说道:“相信什么?” 怀民看向大泽青山天光之外的人间。 “如同相信南衣城与你所有的师兄们一样相信我。” “为什么?” 怀民轻声笑了起来,身后的长剑剑意收敛,在天光之下飞入鞘中。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怀民收敛了笑意,看向姜叶,很是诚恳的说道,“我是个好人。” 不是曾经没得选,现在想做个好人的好人。 而是。 “我一直都是好人。” 姜叶沉默的站在那里,没有再出剑。 怀民也没有再说什么,与姜叶擦身而过,向着孤峰大河之外走去。 姜叶长久的看着手中的青菜剑。 后背被泽风吹着,不断的有着寒意向着全身扩散而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那你还是贪生怕死吧 陆小小在城头很是不安的休息着。 最开始的时候还一直警惕地抱着剑,但是那种长时间的困意慢慢袭来的时候,也便慢慢松开了手,在城头上歪歪斜斜的靠着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之中,似乎看见那个少年走上了城头,蹲在她身边摇着她的肩膀,然后很是真诚的说着。 师姐,已经打完啦,我们快回凤栖岭吧。 陆小小于是开心地跳了起来,拉着少年就往北方那处山脉而去。 但是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陆小小发现怎么跑也跑不出南衣城,总是才下城头,又上城头。 少年在一旁问着说她是不是忘记了回去的路了。 陆小小开始着急起来,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南衣城的城头之上乱窜着。 然而越着急反而越找不到了方向。 反倒是越走越远了。 于是少年甩开了陆小小的手,很是漠然的说着:原来师姐并不想带我回小白剑宗啊,那还是算了。 陆小小着急地要去追少年。 可是少年跑得很快,撑着黑伞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了暮色里。 陆小小哀伤地站在城墙上,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所以当她在睡梦里被人推醒的时候,还是很惊喜的说道:“师弟你回来啦?” 张小鱼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面前这个女子,挠了挠头,心想我什么时候变师弟了? 好在陆小小及时看见了那一身血衣,才反应了过来,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这才没有让旁人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很蠢的梦。 迷迷糊糊地看向天空,天已经黑了,天边有几颗寥落的星星在隐隐地闪烁着。 陆小小叹了一口,从身旁摸到了自己的剑,站了起来看着张小鱼说道:“师兄有事吗?” 张小鱼本来想问下她还有没有包子吃的,但是看她现在这般模样,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城头上风太大,你若是累了,可以先回南衣城中歇息一会。” 陆小小抱着剑松了一口气,不是城外的人又上来了那就行。 摇了摇头说道:“我还好,倒是师兄却是要休息一下。” 张小鱼向着梅曲明那些师兄那边走去,说道:“我先前已经休息过了。” “哦。” 陆小小在后面应着。 却见张小鱼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静静地看了陆小小很久,似乎想要说什么。 “师兄?” 陆小小有些疑惑地问道。 张小鱼转头看向城内,而后又看回了城头之上的陆小小,说道:“如果我把南岛骗走,你有没有信心将他留在凤栖岭上?” 陆小小一脸茫然地看着张小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张小鱼很是认真的说道:“比如说,我说我的剑找到了,掉在了凤栖岭上了,然后你恰巧知道在哪里,我让他随你回岭南,你能不能把他骗住,留在那里?” 陆小小看着张小鱼,却发现这个一身血色的剑宗弟子并不像在开玩笑。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呢?而且师兄你的剑不是在手里吗?” 张小鱼看着手里的剑,说道:“这不是我的剑。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陆小小沉默了少许,说道:“虽然我们都很希望能够让那个少年回岭南修剑,哪怕只是修行了一段时间便离去,至少以后人们提起他的时候,也会顺嘴说一句他是出身于岭南的。” 陆小小看向张小鱼,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但是我们并不想这样。将他骗上凤栖岭,也可以对外宣称他是岭南弟子,但是欺骗得来的东西,日后他肯定会记恨我们这些小小的剑修。我不敢去赌。” 张小鱼静静的听完了陆小小的话,也没有强求,只是笑了笑,说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了。” 陆小小轻声说道:“没事,还要多谢师兄把我的请求记住了。” 张小鱼叹息着说道:“只是这样确实很难啊。” 陆小小亦是叹息着。 当然是很难的事。 张小鱼转身离开了这一处。 陆小小抱着剑走到了面朝大泽的城墙边长久地站着。 城头上的血迹还没有完全干涸,是以凑在墙头的时候,便可以闻到那种颇为浓郁的血腥味。 陆小小向着下方看去,那些被他们丢下去的尸体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黄粱人拖走了。 大概是在自己睡着的时候? 陆小小并不清楚。 城外青山已经被剑火烧过一遍,稀疏地现出了那些泥土与山石,倒也不用担心会有人藏在里面。 其实或许藏在里面也并不重要。 城头之上诸多剑修,激战之时或许无暇顾及别处,此时自然可以有余力御剑去清扫周边的隐患。 黄粱大军自然已经退至了大泽边,等待修整之后的二次进攻。 是以城外倒是安安静静,只有一些岭南剑修在城外提剑穿行在夜色里,在那些染血的大地与河流中,搜寻着一些剑修的尸体。 陆小小颇有些伤感的看着,只是蓦然看见远方大泽之中,似乎有些剑光倏忽而来,大泽边有些巫鬼之术扩散,剑光并没有纠缠的意思,只是干净利落的破开巫术,向着南衣城中而来。 应该便是那些先前去了大泽中的师兄们? 他们怎么回来了? 难道大泽里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陆小小倚在城头上很是担忧地想着。 剑光倏忽之间便已经越过大泽青山,落在了南衣城头之上。 陆小小转头看向那边,正是张小鱼与诸位剑宗师兄所在。 他们似乎在说着一些事情,只是陆小小听不了那么远,是以只能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着,神色有些凝重。 陆小小看了一阵,便又重新回到了城墙下坐着。 大事也好,小事也好。 她陆小小这样的人自然掺和不进去。 与其担忧,不如好好休养一阵。 免得乱动导致身上那些下午才包扎好的伤口又出血了。 陆小小打了个哈欠,把斗笠往下拉了拉,遮住了星光。 而远处的张小鱼,一身血衣站在夜色里,很是沉默的模样。 师兄们带回来了一些并不如何令人痛快的消息。 事实上,现而今的南衣城,大概也找不到能够令人痛快的消息。 张小鱼背着鹦鹉洲,静静地看向大泽深处。 倘若师兄们所说的都是真的。 那么相对而言,这些来自黄粱的大军,反倒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南衣城自然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最开始大雾还未散去的时候,他们便猜测过大泽里的东西。 不然也不会将艰难归来的柳三月杀死在剑宗里。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回头看向北方。 只希望北方修行界能够真正重视一下这片大泽,而不是要看到南衣城彻底失守,才姗姗来迟。 不过好消息也不是没有。 至少有些师兄们回到了南衣城,对于张小鱼而言,眼下的压力便会少了许多。 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消息? 只是依旧有些师兄停留在大泽中,牵制着黄粱后方的来援。 张小鱼看了许久,同样回到了墙内,在墙下坐了下来,把鹦鹉洲横在膝头,闭上了眼睛。 ...... 南衣城许久未见的北城主北园便在凤栖岭下某条溪边站着。 夜色星光洒在溪水之中,倒像是一些波光粼粼的细小鱼儿的模样。 北园低头静静地看着水中的鱼儿。 觉得那也像是曾经的自己,也是原本日后的自己。 北园当然不想便这样与人间翻脸。 只是谁也没有想过北台会在那个时候找到了那个青天道的前代观主。 当他怀揣着那一道风雨道术走出城外的时候,北园便已经来不及后悔。 于是只好在某个夜色深沉的夜晚,匆匆离开了南衣城。 溪水其实并没有那么清澈。 里面偶尔便有些血色淌过,像是一条红色的轻薄的丝巾,在水里渐渐漂远而去了。 那是因为在更前面,更靠近凤栖岭的地方,曾经有过一场战争。 山月城向南衣城进军的那二十万军队被打成了老弱病残是真的,但是其实也没有那么惨烈。 双方心里都清楚,这里发生的并不是一场非要打到底不死不休的战争。 于是当有人开始向后退去的时候,战斗的双方也便渐渐地停下手来。 而后沉默不语地擦身而过。 有人向南,有人向北。 北园自然是要向北的。 所以他看了许久,在溪边蹲了下来,鞠着水洗着脸。 在溪流的另一面,再过去一里路,便是无数夜色里向着北方而去的青甲。 在夜色时分走在青山脚下的无数青甲,就像是流动的低矮的草地一般。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北园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白荷与北台。 “我们该走了,父亲。”北台看着溪边洗着脸的北园,轻声说道。 北园擦着脸,没有发表任何感想,只是静静地说道:“好。” 而后站起身来,看着另一面夜空之下的万千青甲,开始抬腿踩着溪岸的青草,向着北方而去。 一瘸一拐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笨重。 北台也是一瘸一拐地走着。 但是却要显得意气风发许多。 或许是因为年少的缘故。 白荷安安静静地叠手上前,跟在了二人身后。 ...... 当那些或多或少带了些伤的二十万大军还在绕过凤栖岭向着南衣城而来的时候,南衣城依旧安静地处在一片战后的夜色里。 南岛背着桃花剑,像个无所事事的游民一般,散漫地走在夜色长街上。 偶尔有人从一旁匆匆路过的时候,看着南岛,也看着南岛身后的剑。 而后神色古怪地走了过去。 或许是在想着,怎么会有这么清闲的剑修? 南岛并不知道他们会想些什么。 哪怕知道了,也只会想着,能够结束这场战争的,又不是我,不是么? 在南衣城街头闲逛了许久,南岛抬头越过那些夜色下沉寂的檐翘,看向南方的城头之上。 那里同样安安静静,依旧没有打起来的迹象。 南岛静静地看了很久,而后低下头来,紧握着手中的伞,向着悬薜院而去。 草为萤或许依旧在静思湖坐着发呆或者钓鱼。 但南岛没有去看。 云胡不知便在藏书馆外的竹林小道上,手里握着一本书,抬头看着星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南岛虽然已经很尽力轻柔地踩着地面了,但是那种踩着竹叶的窸窣声还是惊醒了云胡不知。 这个人间颇有名气的青年书生转头看向这边,待到看见南岛的时候还颇有些惊讶,似乎想要说什么,只是却又闭上了嘴,看着南岛点着头笑了笑。 南岛撑着伞走了过去,行了一礼,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下,看着云胡不知说道:“先生似乎有些疑问。” 云胡不知想了想,说道:“确实有一些,只不过不知道该不该说。” 南岛估摸着应该与自己有关,说道:“先生请讲。” 云胡不知说道:“我先前一直以为你去城头之上了。” 只是这样一句简短的话。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先生觉得我应该去?” 云胡不知笑了笑,说道:“没有,只是因为最近没有看见你,所以下意识的以为你是随那些剑宗弟子一起去了,突然看见,却也有些惊讶而已。” 南岛沉默地看着云胡不知,说道:“惊讶我其实是个贪生怕死的少年?” 云胡不知合上了书卷,轻声说道:“那倒没有,只是......” 南岛抬头看着夜色,***静的笑着,说道:“我当然是个贪生怕死的少年。先生肯定还记得当初在小竹园外的那一幕。” 云胡不知当然记得。 那时少年在竹林小道上哭得乱七八糟。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云胡不知叹息了一声说道。 南岛目光停留在伞沿之上,轻声说道:“是一样。” 云胡不知叹息了一声,看着身旁的这个少年,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挑起这个话题。 南岛只是静静的看着手中的伞,缓缓说着:“你看我从来没有主动松开过这柄伞,云胡先生或许不知道这伞下的故事,但是只要我依旧紧紧的握着伞,那我依旧是怕死的。” 南岛说着站了起来,撑着伞向着前方洒满了落叶的小道走去。 “便是这样的。” 少年的声音在夜色里静静的传来。 有些清冷。 大概是在模仿着某个白裙女子? 云胡不知不知道。 但他确实也没有想要嘲笑或者斥责少年的意思。 只是在想着那种下意识的误会,想要说出来而已。 只是他并不知道。 少年自从那次离开了南衣城头之后,便一直在想着这些事情。 所以云胡不知的这番话,却是很精准的触动少年的内心的一些纠结之处。 没有人不想肆意而骄傲的活着。 但有些故事不允许。 所以少年撑着伞,孤独的上了听风台。 陈鹤依旧抱着传记靠在台边护栏上,安安静静的睡着。 南岛觉得陈鹤这样真的很好,只是他不知道,在陈鹤这里,也发生过一些让人难过的故事。 人人当然不会知心到底。 各有故事。 当做闲话说起的时候,便是闲话。 未曾说起的时候,便是藏在心里的忧愁。 于是南岛放下剑,一梦去了天上镇。 镇子里依旧万般宁静闲适。 南岛背着剑撑着伞穿过了镇子,穿过了花海,来到了那处大湖边。 有一个草为萤正在树下坐着,喝着酒看着大湖山崖,颇为悠闲的模样。 “原来你也在这里躲着。” 南岛走了过去,在青裳少年身旁坐了下来。 草为萤转头看了一眼南岛,轻声笑着说道:“我本来就是这梦里小镇的人,在这里面待着,向来都是应该的事情。” 南岛沉默了少许,叹息了一声,说道:“所以来躲着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草为萤喝着酒,说道:“那倒没有。” 南岛听到了一阵鼾声,转头看向自己先前蹚过的那片花海,才发现在某个并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有个年轻人正拿书遮着脸,在一片花香宁静中呼呼大睡。 陈鹤。 南岛默然无语,也没有去干把他叫醒这种看起来有些缺德的事情。 只是盯着大湖。 草为萤把酒葫芦递了过来,南岛也没推辞,接过来就是屯屯屯的喝着。 草为萤便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面躲着?” 南岛把酒葫芦放在腿边,也没有还给草为萤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看着湖水,等待着那种酒水中的醉意上头。 “因为在外面待着,有人会说我贪生怕死。” 草为萤笑呵呵的转过头,看着云崖大湖,缓缓说道:“那你觉得你是吗?” 南岛看着湖水说道:“这才是最麻烦的。”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 “哈哈哈哈。” 草为萤很是放肆的笑着。 南岛转过头,看着草为萤说道:“你笑什么?” 草为萤一面笑着一面摇着头,说道:“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不去试一试?” 南岛握着酒葫芦,沉默了许久,叹息一声说道:“好吧,那我是的。” 草为萤看着拿起酒葫芦开始猛喝着酒的少年,缓缓说道:“那你为什么是的?” 南岛喝了一大口酒才停了下来,低下头小声的咳嗽着,而后回头看向小镇许久,转回头看着草为萤说道:“我可以在这里放下我的伞吗?” 草为萤很是诚恳的说道:“不可以。” 南岛轻声说道:“所以我是的。” 草为萤拍了拍南岛的肩膀,说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要贪生怕死一点。”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梦里梦外,镇里镇外 天上镇风声并不大。 但是陈鹤的鼾声很大。 南岛一面喝着酒,一面想着怎么会有人睡觉鼾声这么大? 草为萤似乎知道南岛在好奇什么一般,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花海,轻声笑着说道:“因为他在装睡。” “我没有!” 有个声音从花海里传了出来。 然后又没了下文,鼾声继续。 草为萤很是放肆地笑着。 南岛在那里抱着酒葫芦很是无语的模样。 过来许久,陈鹤终于装不下去了,拿着书从花海里站了起来,却还是一脸茫然地看向二人说着:“刚刚睡的好香啊,咦,你们怎么在这里。” “......” 南岛默然无语。 陈鹤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摇摇晃晃地踩着一地花草,走到了二人身边,在桃树下坐了下来。 两个少年一个青年,便这样待在安静的梦中小镇的大湖边吹着风。 谁也没有说什么。 一直过了很久,陈鹤才颇为犹豫的开口说道:“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什么不太好?” 草为萤转头看着陈鹤说道。 陈鹤叹息说道:“南衣城都被人围了,我们却在这里面躲着。” 草为萤轻笑着说道:“那要不你出去?” 陈鹤摇着头,说道:“那还是算了,我只是良心不安,问心有愧,又不是活够了。” 草为萤笑着没有再说什么,转头看向南岛。 南岛愣了一愣,说道:“难道我也还要再说一段这样的话?” “我只是在看你什么时候把我的酒葫芦还给我。” “......” 南岛拿起酒葫芦又喝了两口,还给了草为萤。 “那你怎么也在这里躲着?”南岛看着草为萤说道。 草为萤喝着酒,笑眯眯地看着湖水说道:“因为我是真的贪生怕死。” 南岛自然不信。 “我当初杀了花无喜之后,都快死了,你都能让我活过来,连丛刃宗主都做不到的事,你能做到,我不信。” 草为萤笑着说道:“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南岛轻声说道:“我当然记得。甚至耳朵疼的事我都记得,只不过毕竟大恩在前,不想让你愧疚而已。” “......”草为萤很是心虚地喝着酒。 “不过我确实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要死了?”南岛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这是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答案的时候,就是你要死的时候。”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那还是算了,你可千万得守口如瓶,打死也不要说。” 草为萤不住地轻笑着,说道:“那是自然。” 三人吹着暮春的风,在湖边安静地坐着,酒葫芦传来传去,也不见喝完。 南岛醉意有些上头,从身后解下桃花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陈鹤有些不解的看着他,说道:“你要做什么?” 南岛握着剑撑着伞,一指那条藏在大雾里的石道。 “我要去那边看看。” 南岛与草为萤已经很久没有提及过大湖之中的那条石道了。 三人看向那一边。 草为萤没有再笑了,握着酒葫芦,平静地看着那边,缓缓说道:“那边什么也没有。” 南岛脸上有着醉意,很是固执的说道:“那我还是要去看看。” 陈鹤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勾着南岛的肩膀说道:“我陪你去吧。” 草为萤平静地坐在湖畔,没有去看二人,只是喝着酒,缓缓说道:“那如果你们在那里见到了一个背着剑的草为萤,记得不要告诉他这边的故事。” 南岛愣了愣,看着草为萤说道:“为什么?” 草为萤喝着酒,轻声说道:“因为梦要一场一场地去做,你想一下,如果你突然一梦之间,将整个生命的过程看了一遍,那么活在人间,得是一件多么无趣的事情。” 南岛沉默着,又坐了下来,似乎是被草为萤的话吓到了,又似乎是被大湖之中吹来的风吹着,酒醒了一些了。 重新把桃花剑背在了身后,说道:“那还是算了,我怕我会说漏嘴。” 陈鹤站在桃树下,有些茫然。 所以是去还是不去? 想了许久,又坐了下来,看着草为萤说道:“原来那边还有镇子?” 草为萤转头看向那边,轻声说道:“有,而且有很多,只不过有些不叫做老狗镇,可能叫老猫镇,可能叫老鸭镇。” “也有可能叫磨剑崖,或者南衣城。” 南岛与陈鹤怔怔地看着草为萤。 他们从来没有听草为萤说过这些东西。 草为萤却只是平静地继续说着:“因为一切都只是梦中人间而已,这里便是最后一个梦境。” 南岛沉默了少许,看向草为萤说道:“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个梦?” 草为萤握着酒葫芦,歪头撑着另一只手,说道:“我不记得了。可能是从大漠回来之后,可能是从东海四十九万里回来之后。” 草为萤很是认真的在想着,而后笑了笑,说道:“其实那些梦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曾经见过的一个又一个小镇子而已,人间的很多故事,其实我都没有参与过,只是在忙忙碌碌地翻着山,而后回来开始做梦。” 南岛没有再问翻山之后遇见了什么。 当初草为萤便与他说过的。 翻过山之后只是山。 所以这才是他要回来做梦的原因? 南岛想起了当初那些大湖之上的万千剑光与湖底的千万柄剑。 却是莫名的有些好奇,这个叫做草为萤的少年,当年究竟是从怎样的一个故事里走出来的。 严格地说起来,草为萤不是少年。 自己才是少年。 有害怕的东西,但有时也会被一种莫名的情绪主宰,做出一些激奋的事情的。 才是少年。 草为萤很显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只会喝着酒,笑眯眯地看着人间一切。 像是在等待某个故事的到来一般。 那么那个故事在哪里呢? 南岛托腮想着。 自己的那个故事又在哪里呢? 只有陈鹤没有去想什么故事。 他的故事就是推着小车车四处卖豆腐——或许以前不是的,但是以后肯定是的了。 ...... 在贪生怕死三人组在梦中大湖饮酒吹风的时候,南衣城头之上却满是凝重的气氛。 陆小小被城头的骚动惊醒了,匆匆拿着剑,趴到了城头之上向下张望着。 夜色之下,无数的黑影正在向着南衣城而来。 他们疯了吗? 陆小小如是想着。 自己身为剑修,虽然算不上什么高大上的修行者,但是终究也是入道境的修士,在下午那场苦战之中,至今都有些脱力,这还没到第二日,黄粱那些人便又卷土重来了? 但是那些正在逼近的大军,没有留给陆小小太多的思考时间。 她只能重新拔出剑来,神色凝重地倚在城墙边。 南衣城头之上无数剑光盘旋着,随时准备着在大军越过青山,逼近南衣城的时候,进行第一轮攻击。 那些归来的剑宗师兄们踏着剑风站在城头,一身剑意环绕,出鞘的长剑映照着天穹之上的星光,颇为震撼的游行在城头之上。 先前南衣城只有张小鱼与几个剑宗师兄的时候,陆小小还没有这般震撼的感觉。 然而现在那些剑意浩荡的剑光多了许多之后,那种震撼才深深地刻在陆小小的心头。 倘若将来有一日,岭南剑修也能够这样,那将是怎样一幅画面? 陆小小不由得在心里畅想着。 但是这是目前的人间很难想象做到的事情。 人生百年,自然很难往更高更远的地方而去。 除非是妖族。 岭南剑修之中也有极少的几个小道境修行者。 那日也曾应和过梅曲明几位师兄的袭击。 但他们都是从几百年前留下的妖修。 岭南剑宗需要一个真正的。 天赋卓越的人来破开这种尴尬的局面。 陆小小想到这里,便沉默了下来。 而后甩了甩头,甩去了杂念,带着斗笠执着剑,安静地站在女墙边。 当那些大军丝毫没有犹豫地向着南衣城冲撞而来的时候,城头之上那些剑光便飞了出去。 人间似乎有些大雨落下。 落在青山之下,落在大河之畔。 但那不是雨,而是血。 陆小小安静地看着。 手中的剑握得愈发紧,腹部的那处伤口因为过于紧张,而开始缓缓地渗着血,温热的液体在腹部缓缓淌下去。 陆小小深吸了一口气,又放松了一些。 城外那些大军在倒下一批之后,后面的人又踏着前方的尸体与血水再度向前涌来。 剑光在天上折返一遍,似乎暗淡了一些,或许是那些剑修神海中的元气没有先前充沛了,也或许是沾上了许多血色,掩盖了剑上的光芒。 陆小小并不清楚,她的剑太近,需要等到那些大军再靠近一些,才能出鞘,离开南衣城。 但那时往往并不能像现在这般了。 因为当黄粱人间大军能够推进到城头之下的时候,那些后方近万的巫鬼道之人的鬼术也已经准备好了。 会在天空化作屏障,会在大地之上生出巫河,南衣城外会开出许多带有致幻性与致命性的黑色鬼脸花,甚至还有那些已经死去的,却又被招魂之术重新从冥河拉回来的人们。 陆小小想起下午时分的那场战斗,心中依旧有些毛骨悚然。 当那些位于大军后方的巫师群颂唱完古老的祭词。 那些与血河一同流淌的巫河之中,有第三条大河奔涌而来。 无数原本已经死去的黄粱士兵从冥河之中爬了出来,而后更加悍不畏死地向着南衣城出发。 那是南巫之术。 招魂。 陆小小沉默地想着那些祭词。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南衣城又不是你们的故居? 你们回来做什么? 陆小小很是愤怒地在心里骂着。 陆小小的剑愤怒地飞了出去。 剑光暗哑,剑意惨淡。 在这场数十万人的战争之中,毫不起眼。 陆小小忍着腹部的疼痛,驱使着自己的剑小心地穿过那些巫术屏障,擦着巫河之水向着某个黄粱士兵刺去。 又拖着许多或许是豆花一样的东西,在那人身后喷涌而出。 就当它是豆花吧。 陆小小如是想着。反正夜色昏暗。 反正人间膏盲。 反正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藏身在城头之后的剑修。 有很多的反正,被陆小小默念着。 神海之中的元气被不断地抽离着,驱使着自己的剑穿梭在城外。 不知过了多久。 陆小小的剑回到了身边,向后退去,在一旁盘膝歇息着,有别的剑修向前而去,顶上了陆小小的位置,继续阻击着黄粱大军前进的步伐。 陆小小才休息了没多久,而后便听见了远处夜色之下传来了一阵颇为浩瀚低沉的颂唱之声。 招魂开始了。 陆小小低头看了一眼腹部的伤口,那里已经殷红了一片。 但陆小小此时无暇顾及这些东西。 重新带着剑,靠近了外墙。 陆小小的境界太低,无法像那些剑宗师兄们那样看得那么远,所以只能看着自己的剑,才能准确地驱使它们。 夜色之下的南衣河已经变成了一种格外鲜红的色彩。 陆小小将它看作了一条红色的布幔。 流动的布幔。 于是才压下了心头的那些恐惧。 远方的招魂之词还在继续着。 很快那些已经倒下去的人们便会再度站起来。 这便是巫鬼道与世俗大军结合最为恐怖的地方。 很多年前的南衣城,便差点在这样的协同攻势之下被黄粱破城而去。 但是张小鱼他们自然不会任由那些远在后方的巫鬼道之人毫无顾忌地进行下去。 有许多皎如星河的剑光划破夜空,向着后方而去。 陆小小看向了剑宗师兄们那边。 那些很多年前便隐入了人间的师兄们,现在确实无比招摇的踏着剑风落在城头之上,一身剑意浩荡,随着那些剑光而去。 人间最为熟知的张小鱼的剑,依旧在城头之上。 这个一身血色未曾清洗的剑宗师兄,一身道韵扩散着。 天地之间有山河落下。 许多还未来得及冒出头来的冥河尾巴,便被那些山河镇压了下去。 但张小鱼与那些剑宗师兄们,终究只是小道境而已。 闻名于人间,也只是因为他们足够年轻。 而不是足够强悍。 近万人的巫鬼之术,很快便将那些剑光压了下来,夜色里倏忽而过的剑光星河,渐渐暗淡了下去。 陆小小没有再去看师兄们,重新看向了自己的剑,看向了南衣城外越来越短的那一段空地。 颂唱之声悄然落下。 浩荡大河破开山河而来。 人间万千黑色之花蓦然绽放。 于是在那些花枝招摇之间。 第一个倒下的人站了起来。 于是万千倒下之人重新站了起来,沐浴着远来的冥河之水,踏着血色入土三分的大地,向着南衣城而来。 魂兮归来。 却是不得安宁。 陆小小的剑已经滚烫无比。 在不断的出剑之中,却是渐渐有了燃烧起来的趋势。 握在手里,却是隐隐有着尖锐的刺痛之感。 但是陆小小并没有用元气裹着剑柄。 她的神海之中的元气溪流已经快要干涸了。 所以每一分都要很是谨慎的使用。 在漫天的血色与剑光之中,终于有第一个人踏着蔓延向南衣城的巫河,爬上了城头。 那些剑宗师兄们自然无暇顾及这些。 他们的主要攻击方向,依旧是远在大军之后的那些巫鬼道之人。 陆小小一剑砍向了那个探出头来攀着城墙的黄粱士兵。 在贴身肉搏之中。 无论是刀还是剑。 最有力的方式,永远都是双手握住剑柄,而后高高举起高高落下。 就像砍柴一样。 陆小小沉默的砍着柴。 尽可能多的杀死那些黄粱士兵,而后在这城头之上活下来。 人间青山之中似乎有剑光闪过。 陆小小匆匆抬头看了一眼,却也愣了一刹。 而后险些便眼前那个攀着城头,乱舞着手中长刀的士兵砍在了脖子上。 还好身旁的某个岭南剑修及时一剑砍了过来,砍断了那柄刀的同时,也削去了那个人的半边脑袋。 陆小小没有来得及道谢,只是回过神来,继续砍着那些不断向上冒出来的头颅。 而后等到了一点短暂的空档期,这才看向了那道剑光。 不是剑。 而是一个握剑的人。 大概便是某个剑宗师兄。 在御剑难以突破那些巫鬼之术之后,直接身化剑光,落向了那些黄粱大军的后方。 这当然是一件很帅的事。 但却是极为冒险的事。 且不说在黄粱大军之中混杂着无数大巫小巫。 便是寻常的三十万大军,稍有不慎,便会将那些师兄们淹没进去。 不过好在他们的目的依旧是攻上南衣城头。 而且剑光速度格外的迅速,这才让那个师兄越过了大军,落向了巫鬼阵营之中。 那些巫鬼颂唱之声稍稍停顿了少许。 招魂之术是巫术之中极少有的缺乏直接杀伤力的术法。 这也是那个师兄敢于在万人颂唱之中,直接身化剑光落向后方的原因。 陆小小知道他要做什么——为南衣城头减少一些压力。 一剑砍向某个黄粱士兵,陆小小再度看向城头另一侧。 道术山河被那些冥河冲破,导致张小鱼受了不小的内伤,面色苍白,却也依旧驱使着剑光,穿梭在大军之中。 有剑光不断在夜色之中穿行而过。 陆小小转回头来,看向南衣城外。 今晚的攻势比今日下午猛烈了许多。 而这也是最让她不解的。 联想着先前那些回来的师兄们。 莫非是大泽之中真的有了什么变故? 陆小小并不知道。 只能握紧了手中因为沾血而变得湿滑的剑。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崖上的书生 大泽之中。 姜叶离开了巫山主峰,踏着剑风,快速地穿越着一路而来的青山大河,向着外围的方向而去。 这片自大泽中升起的诸多古老山峰之中,可以感受到的剑意气息已经越来越少。 那些师兄弟们应当是已经离开了大泽,回到了南衣城。 姜叶循着最近的剑意气息而去,在一处山谷之中找到了三名剑宗师弟。 与姜叶一身干干净净不同,这三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些伤口。 当姜叶踏着剑风出现在谷口的时候,瞬间三柄剑便落到了姜叶身前。 不过还好他们及时看清了来人,那些剑才没有落下去。 三人散落在山谷山石之上坐着,剑意环绕,应该便是在疗伤。看见姜叶的到来,颇有些诧异。 “师兄怎么来了,是找到了别的落点了吗?” 最近的一处山石之上的师弟抬手收回了剑,在身周盘旋着,看向姜叶问道。 “没有。”姜叶缓缓说着,看向几位师弟身上杂乱的气息,猜测着应当是遇见了某个南楚灵巫,只是不知道与自己先前遇见的是否是同一个人。 师弟们颇有些疑惑地看向姜叶,不知道他如此大张旗鼓的一路踏剑风而来,是何意思。 姜叶想了想,说道:“大泽里有些东西要出来,师弟们暂时放下寻找落点之事,赶回南衣城中,如果路上遇见了别的师兄弟们,也带上他们,一并回去。” 最先开口的那个师弟犹豫了少许,看着姜叶说道:“师兄看见了什么?” 姜叶沉默了少许,说道:“自大泽深处乘舟而来的万千魂灵,我不知道在巫鬼神教中应当如何归属,那便叫他们鬼部众。” 山谷中的师弟们惊了一惊,踏着剑风落到了姜叶身前,抱着剑看着姜叶说道:“鬼部众?向着南衣城去了?” 姜叶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很有可能是向着南衣城而去的。师弟们尽早回去,张小鱼他们与岭南剑修应付那些巫鬼道与大军应当极为不易,倘若那些冥河之人真的是向着南衣城而去......” 姜叶并没有说完,但是三位师弟都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剑背在了身后,点了点头,说道:“好的。” “只是如果我们离开了大泽,无人牵制大泽之中的巫痕落点,让那些黄粱大军尽数越行而来,只怕南衣城会更不好受。” 姜叶轻声说道:“我与怀民师兄来想办法。” 师弟们点点头,踏着剑风向着山谷外而去。 而后化作了剑光消失在了寂静的青山夜色之中。 或许也没有人知道,姜叶说出那句我与怀民师兄来想办法的时候,内心的那种无比复杂的情绪。 在巫山主峰之下,姜叶站在风里很久。 而后选择了相信被公子无悲占据了身体的怀民。 或许是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很诚恳。 姜叶背着剑在山谷之中长久地站立着。 像他们这样早已经年过三十的师兄,自然不应该做出这么少年气的事。 但是这片大泽将要发生的故事,让他不得不尝试一下。 他不知道公子无悲要做什么。 但他愿意赌一把。 在山谷中等了许久,直到依稀看见夜色里多了一些向北而去的剑光,姜叶才踏着一地落叶向着山谷外走去。 夜色里的大泽青山一片沉寂,遥远的地方有着天光洒落,也沿着长河流淌过一阵,然而到了这里的时候便已经不见了。 只是抬头青山,低头长河,在寂寥的长夜里向着四方奔腾而去。 姜叶沿着山谷外大河走了一阵,而后蓦然抬头,化作剑光,向着天穹而去。 ...... 云雾山崖之巅。 夜色澄净,星河如水。 无数的落叶在纷纷飘落着。 是枫叶。 这里已经算是人间极高的地方了。 怀民背着剑,踩着枫叶小道,穿过了那些大片的火红的枫林,向着前方而去。 夜风颇为凉爽。 所以怀民解开了剑宗弟子袍——用剑之人,衣裳往往并不会格外宽松,除了张小鱼那种喜欢玩帅的人。 乘风而去,倒颇为快意。 出了枫林,便是大片的山崖,崖上各色的奇花开得茂盛,在夜色里缓缓招摇着。 在那些奇花簇拥之中的某块山石旁,坐着一个歪头沉思的书生。 怀民背着剑敞着衣襟,向着书生走去,颇为古怪地行了一礼,开口轻声说道:“许久未见了,子渊大人。” 书生转头看了一眼怀民,轻声说道:“一月都没有,如何能够算是许久未见?” 怀民轻声笑着,越过了子渊,走到了崖边,在崖边坐了下来,探头往着下方人间看去。 那些天光倾泻在云雾之中,惹得那些山崖间的云雾翻涌不止,如同人间大风一般。 但人间确实大风。 怀民如是想着。 身后的书生子渊收了书卷,同样走到了崖边,看着人间缓缓说道:“你看起来似乎并不如何快乐。” 怀民轻声笑着,说道:“能够从子渊大人口中听见快乐这种词,确实令我有些想不到。” “如何想不到?” 怀民看向人间,缓缓说道:“在人间,过了二十五岁,便很少会有人说今日快乐吗这种事情,他们说的往往是今日轻松吗?所以子渊大人突然这样一说,倒让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过了二十五岁了吗?”子渊看着怀民问道。 怀民轻声叹息着,说道:“过了,不管是这具身体,还是我自己,都已经过了二十五岁了,黄粱虽然没有槐安那种过了二十五便要隐没人间,不欺人间年少的传统,但是终究也算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如果是寻常人家的男子,这个时候大概正在为还未婚娶而焦头烂额,而不是这样闲适地坐在山崖上,与大人谈一谈快乐与否的问题。” 子渊轻声笑着,说道:“所以你婚娶了吗?” 怀民沉默了少许,说道:“未曾。” 子渊转头看向人间,说道:“那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不快乐了。” 怀民倒也没有反驳,只是看着子渊问了一句:“那么子渊大人婚娶了吗?” 子渊回头看了一眼怀民,神色淡然地看向人间,说道:“也没有。” “那看来子渊大人也不快乐。” “是的。” 二人在崖边看着夜色澄明的天空,好一阵感慨。 “但我的不快乐,想来应该与是否婚娶无关。”怀民轻声说道。 “那是因为什么?” 怀民想了想,说道:“因为我得了许多不该有的力量,却也因此被一些河里的大势推着往前走了许多并不愿走的路。” 子渊负手身后,握着书卷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道:“确实如此。高处从来都不止不胜寒,高处不自由,除非你是人间最高。” 怀民看向东海,轻声说道:“自从千年前磨剑崖有了个青衣之后,人间便没有最高这个称呼了。所以整个人间,谁能自由呢?” 子渊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东海,也没有看天穹,只是静静地,握着书卷站在山崖边。 就像从来没有听见过青衣二字一般。 怀民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古怪,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低头看向那些天光之下的人间。 天光是从另外一处更高的山崖之上落下的。 那里有棵古树,也许还有个神女。 怀民并不知道瑶姬是否还在那处高台古树之上。 所以他只是看向人间。 人间有剑光一闪而过。 怀民沉默了少许,抬手按住手中的剑,抬头看向一旁的子渊,轻声问道:“我想问大人几个问题。” 子渊依旧没有说话。 怀民于是自顾自地问道:“神女大人,对人间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子渊转头看向那处天光洒落的孤峰,平静地说道:“那是神女大人的事,我不知道。” 怀民沉默了少许,说道:“这样一个回答,无论谁听见了,都会内心不安。” 子渊歪头看着怀民,似乎有些不理解。 怀民轻声笑着,说道:“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些人被称为北巫道吗?” 子渊摇了摇头。 怀民轻声说道:“因为我们更向往大道。” 子渊叹息了一声,想起了先前见过的一些画面,缓缓说道:“原来如此。” 怀民没有再说什么,又似乎在犹豫着,敞开的衣襟在高崖夜风中翻飞不止。 子渊看向怀民,缓缓说道:“你还有问题?” 怀民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些乘舟而去的冥河之人,与子渊大人有关吗?” 子渊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这个第一个吹到大泽之风的人,为何会再度走上青山坐在他面前,看着面前这个似乎被许多人误解过的年轻人,子渊却是笑了笑,重新翻开了手中的书卷,里面的一些墨迹还未干透。 子渊翻着书卷,停在了某一页,静静的看了很久,而后开口说道:“巫鬼神教在很多年前,由三部分组成。古楚大地之上的巫傩之人,代表着巫字,本应归去冥河却逗留人间的人鬼,代表着鬼字,青山人间之中的诸多鬼神,则是神字。” 怀民静静地看着子渊,这个书生轻声说道:“家师灵均。” 子渊并没有说那些人是否与自己有关。 只是告诉了怀民一件事。 他师从灵均。 那么自然不会是被姜叶称为鬼部众之人的驱使者。 怀民轻声笑着看向人间,说道:“如此当然最好。” 子渊似乎是因为被人无端猜测,有些不喜,所以握着书卷离开了崖边,重新回到了山石边,在那些怪奇野花的簇拥之中,倚坐下来。 怀民问完了问题,却也没有离开。 只是膝头横着不眠剑,像是一个真正的剑修一般,坐在崖边,看着人间。 似乎是在等待着某些故事的发生。 ...... 姜叶化作剑光,直入天穹而去。 如此招摇的剑光,便是人间诸多世人都能够看见。 但是姜叶却是没有在意,只是越过云雾山崖,落在了那些星河清明的天穹之中。 凭空踏风,身周长剑裹挟着剑意盘旋着,向着天穹之上某处冥河之力涌动之处而去。 那里自然便是一处巫痕落点所在。 遍布于天穹之上的巫痕落点,倘若在那些大泽之中,自然难以发觉,但若是穿行于天穹之中,便可以清晰地察觉到那些颇为显眼的冥河之力涌动点。 剑宗弟子们自然知道这一点。 只是因为大泽青山之中有着诸多不为人知的巫鬼道之人,让他们不得不落在大地之上,在某些极其贴近落点的垂直位置,才能感受到那些冥河之力的运转位置。 原本他们的打算正是如此。 只是在姜叶看见了那些大河之中的乘舟之人的时候,便意识到不能这样继续拖下去。 化作剑光直入天穹,虽然很快便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却也是最为简单迅捷的办法。 方才师弟们离去的剑光应该吸引了那个灵巫的注意,所以姜叶应该还有一些时间。 剑光倏忽之间便落到了那处巫痕落点之前,因为先前那个落点依旧没有修复,是以这里也没有大规模的启动,只是竖立在天穹夜色之中,缓缓的转动着,如同时空齿轮一般。 黄粱之人,便是通过数百个这样的‘齿轮’,在瞬息之间,将那些大军输送过来。 姜叶抬手握住身侧之剑,踏风向前而去,剑身之上剑意涌动,在神海之中元气的催动之下,一剑刺向那处巫痕越行之阵。 大阵之上的冥河之力自行运转,似乎想要阻止那一剑的落下,只是终究是无主运行之物,更何况越行之术本就是毫无杀伤力的鬼术,是以那些弥漫着冥河之力的血色之阵,却是在瞬息之间,便被一剑穿了过去。 姜叶的身影破开大阵而去,身周剑意搅动,将那些带了许多冥河之力的大阵碎片碾碎,而后头也不回的化作剑光,向着感知之中下一处落点赶去。 倘若在人间青山之上抬头看去,天穹之中便是有如一道流星划破天际而去,流星穿越天穹,不时便与某些停留在天穹之上的东西发生着碰撞,而后爆发出极为璀璨的光芒,而后又穿过了那些光芒,继续穿梭在那片夜色之中。 忱奴便是这样站在青山之巅看着。 先前那些剑宗弟子们的剑光异动,让忱奴不得不将注意力落在了他们身上。 然而那些剑光却只是向着大泽外而去,只是要重新回到南衣城。 而忱奴的视线落向天穹时,最后亮起的那道剑光却是已经势如破竹般穿越星穹而去。 忱奴神色里有着许多的愤怒,那种被人欺骗之后的愤怒最是灼热。 所以他向前一步踏出,身下巫痕闪动,整个人便已经消失在青山之上。 鬼术越行自然是人间第一行走法门。 哪怕拥有诸多限制。 但道风与剑光同样有。 三者的限制其实大同小异。 都是来自于体内元气或是巫鬼之力的限制。 越行术消耗叠加。 而剑光便如同陈鹤最喜爱的天衍机一般,依赖燃烧神海元气来获得爆发般的速度。 姜叶此时的神海之中,那片道海正在不断的气化着,化作无比磅礴的元气,支撑着姜叶如此迅捷的速度。 转瞬之间,他已经再破三处巫痕越行之阵。 而后在天穹之上,有一处巫痕落点在身前闪烁着,一身巫袍的忱奴出现在天穹之中。 姜叶抬头看了一眼,没有停留,神海之中道果摇落,化作更为庞大的元气,在一瞬之间,整个人再度加速。 这一瞬,却是连忱奴都有些恍惚。 那些浩荡地涌动在天穹之上的巫鬼之力瞬间失去了目标。 老师兄与公子无悲战斗的时候,曾经用过一招以身化剑。 从而越过了那条巫河,落向了那朵山茶花的位置。 只不过他当时所化之剑,是云破月。 杀伤力更强,更适合破开巫河封锁。 而姜叶这一瞬间,同样是以身化剑。 只不过化的那一剑,是磨剑崖最为基础的剑。 人间快剑。 以一个快字着称。 这才导致了忱奴这个南楚灵巫,一瞬间却是丢失了姜叶的目标。 姜叶在一瞬间,却是再度穿行极远的距离。 再度破开了一处越行之阵。 而后不得不停了下来。 正如秋溪儿所说,剑修之剑,会在千万次的快速出剑之中自行燃烧锤炼。 是以人间快剑才是磨剑崖最基础的剑。 以身化快剑。 自然在那样迅捷的速度之中,整个人都会燃烧起来。 姜叶只维持了一瞬,便停止了这一剑。 一身上下,无论是衣袍还是剑锋之上,都是燃烧着青色的火焰。 整个人身体之上都是出现了无数裂纹。 好在神海之中元气瞬间遍涌全身,才将那些火焰压了下去,不至于沦为人间第一个因为出剑而将自己烧死的剑修。 姜叶内视了一瞬神海,里面已经快要干涸了,显然已经不足以支持他再使用一次以身化快剑。 好在方才的那一瞬间,让忱奴愣了一下,却也是为姜叶又争取了一些时间。 再次化作剑光,落向感知之中的下一处巫痕之阵。 可惜自己不是道门之人。 姜叶心中有些惋惜的想着。 剑修强的是剑,而非身体。 若说强体之术,还得让那些平日里飘飘然的道门之修来。 眼前再度出现了一处巫痕之阵,姜叶收敛神思,一剑向前刺出。 然而这一剑却没有落到大阵之上。 而是被一只弥漫着巫鬼之力的苍老的手握住了。 忱奴脚下巫痕缓缓飘散,一把握住了那柄剑,只是纵使有着巫鬼之力护身,依旧在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之下,被剑意破开了那些黑气,许多鲜血沿着掌心缓缓向下滴落着。 忱奴没有在意,看向面前那个执剑的剑宗弟子,身周巫鬼之力狂涌,而后手中用力。 却是直接将姜叶的青菜剑像是折青菜尖一样折断在了那里。 姜叶没有看忱奴,而是看向了人间。 不知道在找什么。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四月的第一场雨 在那些师兄们自大泽青山中回到南衣城之后,南衣城的防守压力便小了许多。 许久没有休息过的陆小小终于有了点时间,向后退去,稍稍喘息着。 腹部的伤口已经裂开了,陆小小不得不退到最后面,割下一段衣裳,忍着疼痛重新将那里层层环绕着包了起来。 南衣城头之上已经没有了多少黄粱大军。 剑宗师兄们化作剑光汇聚到一起,无比强硬地撕开了那些黄粱大军与巫鬼道冥河之人的阵线,那些皓然无比的剑光,便如同星河垂落人间,硬生生将那些悍不畏死向前推进的大军逼得向后退却了两三里。 而后这场不知为何而来的深夜之战,便在夜色之中匆匆落下了帷幕。 黄粱之人这一次没有退到大泽边,而是停在了青山上下。 剑宗师兄们也没有追上去。 带着一身血色回到了城头之上。 盘坐下来,开始恢复着元气。 当然,黄粱之人的退去,自然并非全是那些自大泽中归来的剑宗弟子们的功劳。 大军本身下午便已经经历过一场鏖战,没有休息多久,他们便再度发起了进攻,本身体力便有所不足,夜晚又与那数万岭南剑修大战过一场,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剑宗弟子们的归来,自然加速了军心的动摇。 当第一个人开始在那些剑光里产生退后的情绪的时候,便会有第二个。 于是这种情绪蔓延开来,很快黄粱大军便开始向后退去,停在了那些被剑火烧毁的青山上下。 陆小小包扎好了伤口,待到城头已经渐渐安定下来,才走到城墙边,看向城外无比惨烈的人间。 那里已经见不到大地原本的模样。 在鲜血浇灌之后,又在不断地踩踏之中,变成了一片泥沼般的模样。 无数的断刀断剑斜斜地插在大地之上。 许多断肢像是生在杆上的玉米一样挂在刀剑之上。 陆小小沉默地收回视线。 低头看着自己那柄已经结了厚厚的黑红色血痂的剑,剑上有着不少的豁口,有些是砍骨头留下的,有些砍空了,砍在城头之上留下的。 重铸自然要花上不少钱,但是不重铸也可以,继续用下去,时日久了,那些豁口便会在不断的出剑中,被融化的剑身覆过。 用剑本就是一种磨剑。 那么方才天上那柄剑呢? 陆小小抬头看向南方天穹。 当那些剑宗师兄们化作剑光回到南衣城的时候。 不少人都看见了那一道向着天穹逆向而去的剑光。 一如流星一般。 极为迅速地穿梭在天穹之间。 那种速度,便是一百个陆小小也无法追及。 是以待到南衣城的这场战争平息了之后,陆小小便抬头看向天穹,试图寻找先前那一道剑光的所在。 可惜先前的时候,那道剑光便已经因为过于迅捷,如同惊鸿一现一般在世人目光之中匆匆出现,而后消失在了南方的天空之中。 师兄们在做什么? 又要去做什么? 陆小小沉默地抬头看着天空,静静地想着。 可惜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入道境剑修。 哪怕因为自己的包子太好吃,而与张小鱼有些熟悉,但是依旧很难接触到许多真正的东西。 陆小小沉默地在城头站了许久,又低下头来,看向城头之上正在拖着疲倦的身体清点着城头尸体的岭南师兄弟们,什么也没有说,缓缓走了过去,一同打扫着战场。 一直到过了许久,陆小小才向后退了下来,一如先前一般,靠在后方的城墙边,坐了下来,静静的擦拭着剑身,那些血色已经凝结了太厚,陆小小只好从一旁捡了一些断剑,小心地刮着那些血痂。 直到剑身原本的模样渐渐露了出来,陆小小才停了下来,身周剑意小心的扩散开来,在那些剑宗师兄们调息的元气涡流边缘,吸纳着元气,填补着神海之中的空缺。 ...... 张小鱼身上的血色又浓厚了几分。 或许是因为白衣的缘故,所以那些血色更为鲜艳。 像是一朵一朵的大红色花朵在白衣之上层层叠叠地烙印下来,才形成了这般狼藉的模样。 身前悬浮着的鹦鹉洲无比炽热。 偶尔便发出一些呲呲的声音。 张小鱼原本以为是一些血滴落的声音。 只是那些寒意袭来的时候,张小鱼抬头看向天穹,才发现已经开始缓缓的下着小雨。 雨水滴落在剑身之上,甚至来不及洗一下血污,便在那种炽热的温度之中,呲的一声化作了蒸汽,消失无踪。 最初只是几滴小雨,而后雨水渐渐地便大了起来。 淅淅沥沥地落在城头之上。 但不是春雨了。 而是夏雨。 张小鱼看着深沉的夜色。 平静地想着。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四月的第一场雨。 来得并不算晚。 可以说是刚刚好。 倘若是在先前的战斗中落下的话,许多剑修可能在疲倦之中,都握不住因为淌满了鲜血而无比湿滑的剑鞘。 张小鱼在城头之上坐了下来,将渐渐冷却下来的鹦鹉洲放在了膝头,任由这场雨水冲洗着一身的血色。 一直洗了许久,剑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但是白衣上的没有。 在雨中一身鲜红之色,颇为惹眼。 梅曲明与南德曲二位师兄站到了张小鱼的身旁。 三人一同看向数里外停留的那些损失惨重的黄粱大军。 “师弟有没有想明白?” 南德曲看向张小鱼说道。 张小鱼轻抚着膝头鹦鹉洲,平静地说道:“或许是大泽里的东西,也是他们未曾想过的。” 梅曲明颇为赞同的点着头,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既然师弟他们看见了那些乘舟之人,公子无悲他们自然也看见了。这种情况下再度向南衣城发起冲击,很显然那是出自他们意料之外的东西。” 南德曲沉默少许,说道:“但不管怎样,按照师弟们所说,那些乘舟之人是向着南衣城方向而来的。” 既然是向着南衣城而来,不管二者是不是同一条河流之中的东西。 对于南衣城而言,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张小鱼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没有回来的是哪两位师兄?” “姜叶与怀民。” 张小鱼抬头看向天穹,静静地看了很久。 他来剑宗的时候,这些师兄们都已经藏起来了,张小鱼只与他们打过牌,没有见过他们的剑,所以张小鱼自然很难从那些天穹之上一闪而过的剑光之中判断出究竟是哪些师兄。 “所以先前在天上的是姜叶师兄?” 张小鱼总觉得那些剑意里有股菜味。 “应该便是的。” “他要去做什么?”张小鱼看着梅曲明问道。 梅曲明挠挠头说道:“不知道,只是哪怕是要破开那些巫痕落点,也大可不必这么招摇。按照师弟所说,姜师兄应当是去了大泽最里面的巫山主峰之下,或许是在里面看见了什么东西?” 张小鱼与南德曲都是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 南德曲仔细回想着方才的那一道剑光之势,缓缓说道:“他应当已经被大泽之中的南楚灵巫发现了,方才那一剑的速度过于迅速,已经远超寻常剑光之势,应该便是强行燃烧神海元气,把自己当成了剑来用了。” 张小鱼与梅曲明都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边,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去问他能不能从那边离开。 这是一个颇为沉重的问题。 “怀民师兄呢?” 张小鱼问道。 梅曲明与南德曲都是一脸茫然,梅曲明想了许久,说道:“师兄弟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在最初进入大泽之后不久,他们便没有再看见怀民师兄。” 南德曲缓缓说道:“怀民最后的消息,是在姜叶那里得知的。” 那三位师弟问姜叶,大泽里怎么办? 姜叶说交给他与怀民师兄。 张小鱼没有再说什么,在城头上静静地看着夜雨之中的人间。 过了许久,张小鱼在这场夏雨中站起身来,将鹦鹉洲收进破破烂烂的剑鞘,转身看向南衣城内墓山方向。 “怀风师兄那边没有过动静吗?” 梅曲明摇了摇头。 南德曲轻声说道:“没有动静是好事。怀风他只差一步入大道,自然能够见到的东西要比我们多,他安安稳稳地坐在同归碑下,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张小鱼在城头之上长久地看着南衣城人间,南德曲说得自然是事实。 倘若他们这边守不住了,南衣城的一切希望自然便要落在怀抱了一道风雨道术的陈怀风身上。 唯一可惜的是,不管是世人,还是剑宗弟子,都无人知道倘若激发了同归碑,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张小鱼看着那边,却是突然愣了愣。 二位师兄见张小鱼这般模样,却也是向着那边看去。 只见一个小少年背着剑,正在往这边走着。 正是胡芦。 张小鱼蹙了蹙眉头,看向一旁的两位师兄,说道:“是你们让他来的吗?” 梅曲明给张小鱼脑袋来了一下,说道:“你想什么呢,小胡芦这种修为,我们让他来做什么?” 南德曲回头看向城头之上那些都是一身血色的岭南剑修,轻声说道:“来都来了,自然不好再让他离开。” 张小鱼原本想下去将胡芦带走,听到南德曲这句话,却也是沉默下来。 确实如此。 岭南剑修都在城头之上,已经来到了这里的胡芦,自然也没有离开的理由。 毕竟小胡芦也是入道境的剑修。 只是连剑宗诸位师兄与那么多岭南剑修都打成了这般凄惨的模样,只是一个小少年胡芦,自然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存在。 梅曲明却是缓缓说道:“南衣城只有剑修吗?” 南德曲与张小鱼都是看了过去,而后轻声说道:“当然不只有剑修。” 只是在这场战争的伊始,许多人便没有再出来过,真的便像隐入了人间一般。 只有岭南剑宗带着那种愚蠢的热爱与责任感,从凤栖岭上走了下来,站在了南衣城城头之上。 张小鱼明白了梅曲明师兄的意思,身后鹦鹉洲出鞘而去,化作剑光穿过长街。 小胡芦带着满腔的意气风发,在街头走着走着便被一道剑光带走,送去了墓山之上。 墓山之上的陈怀风坐得好好的,便见一道剑光而来,而后一脸茫然的小少年胡芦晕头转向的张望着四周。 “我怎么又在这里了。” 陈怀风看向那柄南岛借给张小鱼的鹦鹉洲,大概明白了什么,轻声笑了笑,说道:“你难得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小胡芦在陈怀风身旁坐了下来,挠着脑壳说道:“不对,我下午的时候就离开了墓山了,然后还回了一趟剑宗。对啊,我要去城头之上找师兄们来着。” 小胡芦说着又站了起来,向着墓山下走去。 只是才始抬腿,便被剑风卷了回来,重新落在了陈怀风身旁。 “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胡芦颇为不解的看着陈怀风。 后者回看了一眼南衣城南,轻声说道:“这是师兄们的一点私心。” 胡芦看着那柄向着南方夜色而去的带着浓重血气的长剑,沉默了少许,说道:“什么私心?” 陈怀风一手握着枸杞剑,一手在怀里捧着那一道风雨道术,看着面前悬浮的同归碑,缓缓说道:“因为大泽里又有一些东西出来了,你小鱼师兄他们不知道接下来剑宗与南衣城要面对什么,所以为了保险一点,决定让你远离这场战争。” 胡芦用了很久,才分辨出来陈怀风话里的意味。 “师兄们是在为剑宗留下后路?”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说道:“确实如此。” “丛心还一直在剑宗园林里。” 小胡芦轻声说道。 陈怀风看向城北那个剑宗园林。 自从有个少年忘记了一些东西之后,小丛心便很少走出那座树屋,经常坐在窗口沉默的看着人间细雨暮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怀风静静的看着那里很久,才轻声说道:“丛心她不一样的。” 胡芦抱着剑,还想说什么,陈怀风却是继续说道:“更何况,既然你师兄们还在,自然用不到你这样一个小少年去人间出风头。” 陈怀风说着便笑了起来,转头看着一旁的胡芦。 “师兄们已经不年轻了,再过几年就要老了,这个风头,当然还是师兄们去出比较好,总不能像城外青山下那个师兄一样,修了一辈子剑,种了一辈子花,最后垂垂老矣的时候,才能让人间看一看他的剑吧。” 小胡芦抱着剑闷闷的坐在那里。 陈怀风自然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轻声说道:“老了的剑,当然不如年轻的剑快,也不如年轻的剑潇洒,所以那位师兄死前,应该还是有着不少的遗憾。” 小胡芦闷闷的说道:“那万一你们把风头出完了,日后没有我们的风头出了怎么办?”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那倒时师兄去干点坏事,让你来出风头。” “......” 小胡芦一句话都不想说,抱着剑向后一倒,惆怅地看着满天雨水。 陈怀风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过头去,长久的看向南方大泽之中。 那里也许有剑光正在落下。 ...... 雨水渐渐越来越大。 分明春日的尾巴不久前还在人间四处逗留着,然而这场雨水里却是已经全然找不到半点春日温柔的味道。 只是凄冷无情的落向人间,将那些沉积于大地之上的血污冲刷而去,落入南衣河中流走,直到汇入那片大泽之中。 公子无悲平静地站在雨水青山之上,看着那些在大雨青山之中寻找着栖息之地的南方大军。 南楚灵巫叔禾便在一旁,同样什么也没有说。 这场仓促之中的再度进军,便是叔禾的命令。 公子无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任由他们再度杀向南衣城。 自下午之后,公子无悲便什么也没有说过,只是安静的站在青山之上。 唯有先前那些剑光穿行天穹而过的时候,公子无悲转回了头去,静静的看着那里很久。 这场雨似乎已经下了很久的模样。 但只是方才才开始下的而已。 公子无悲看着那些退回来,已经折损了许多的黄粱大军——从某种意义而言,当他们越来越多的人死在南衣城外的时候,属于巫鬼道的进攻才会真正展开。 不远处的巫鬼道之人们也带上了许多疲倦。 公子无悲只是平静的一路看过去,而后落在了南衣城中。 静静的看了一阵,公子无悲却是蓦然抬腿向着山下而去。 “你去做什么?” 叔禾在身后问道。 公子无悲平静的在山道上走着,淡淡的说道:“我去找下我那可怜的兄弟。” “去南衣城?” 公子无悲轻声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叔禾,收敛了笑意,说道:“不然,去你家找?” 叔禾静静的看了公子无悲很久,没有再说什么。 公子无悲向着南衣城方向缓缓而去,而后在夜色中化作了一道黑烟,消失在了那些大雨山道之中。 叔禾皱眉看着公子无悲离开的方向。 他能够感受到,公子无悲确实是去了南衣城中。 只是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从何而来? 叔禾回头看向大泽之中。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山外来剑 越行大阵之前,姜叶平静地看着忱奴将自己的青菜剑折成了两段。而后向着人间张望而去。 可惜什么也没有看到。 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像自己所设想的,那些所谓的诱敌只是想象而已。 但信错归信错。 姜叶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握紧了只剩下半截的青菜剑,姜叶神海中所剩无几的元气在疯狂地涌动着,而后整个人化作剑光落向人间青山之中。 忱奴甩去了掌心那些在剑意之下而留下的一些鲜血,双手重新拢回袖子中,身周巫鬼之力汇聚,化作一条巫河,而后巫河追随着那一道剑光,同样向着人间而去。 剑光穿破山崖大雾,还未落入那片大泽中山川河谷之中,便被巫河追了上来,将姜叶整个人连人带剑一并卷入了巫河之中。 而后忱奴的身影自那条悬停于青山之上的巫河中缓缓走出。 看着姜叶那苍白的神色,与一身被火烧过之后的狼藉模样,平静的说道:“这是最后的挣扎?” 姜叶见事已至此,也没有再去尝试什么,只是看了一眼空空的神海,而后在巫河之中抱着断剑坐了下来,轻声说道:“只是我的一些尝试而已。” 忱奴静静的看着姜叶,缓缓说道:“尝试什么?” 姜叶只是轻声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巫河悬停在青山之上许久,而后缓缓散去。 姜叶落在了山脚之下,忱奴便在不远处,一身巫鬼之力浓郁,正在缓缓向他走来。 姜叶握紧了手中的断剑。 忱奴看见他这般模样,却是颇有些讽刺地说道:“你还能出剑?” 姜叶倒没有恼怒,只是目光自剑身之上缓缓滑过,平静地说道:“自然什么时候都能出剑。” 世俗孩童,握根棍子向前捅去,都能算出剑。 那么自然姜叶还能出很多剑。 只是那些剑在眼下这种情况是没有意义的。 但姜叶还是想试一试。 于是他低着头咳嗽着,而后突然握着断剑跳了起来。 身周还有些剑意,但是已经很虚弱了。 脚下还有些剑风,但是已经卷不起衣袍。 握着断剑跳起来,自然也可以杀人。 但如果一个南楚灵巫会死在这样蠢的剑招之下,那么黄粱想来也不会有救了。 所以忱奴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姜叶的剑落在了那条护体巫河之上,而后连人带剑一同跌了回去。 姜叶在山脚下滚了几圈,突然有些后悔,于是他也是这么说的。 “我突然有些后悔。” 忱奴向着他缓缓走来,淡淡的问道:“后悔什么?” 姜叶拄着剑坐在那里,轻声说道:“当时应该留一些力气,万一真有可能趁你不注意杀了你呢?” 忱奴觉得这种异想天开的话语很是可笑。 于是觉得与这样一个可笑的剑宗弟子在这里耗着时间,是一件同样可笑的事情。 所以忱奴伸出了一只手,巫鬼之力汇聚其上,向着身前坐着的姜叶按了下去。 姜叶却是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不用后悔了。” 忱奴突然便发现青山之中的风声有些不对。 像是有剑穿行在风里一般。 还有剑宗弟子在大泽之中? 忱奴暂时收回了手,转身看向那些青山之上的翻涌的云雾之后。 人间确实有一剑而来。 不是忽然而来,只是握在一个衣襟敞开的剑宗弟子手中,自那些云雾之后,向着这一片青山而来。 忱奴有些不明白他们这些剑宗弟子想做什么。 他承认,剑上的道理很大,哪怕自己一时不察,都有可能死在这些剑宗弟子的剑下。 但是自己又不蠢。 他们自然连接近自己的机会都不会有,又如何能够送一剑过来? 忱奴静静地看着那个或许是从某个极高的云雾山崖之上而来的剑宗弟子。 抬手巫河便再度汇聚。 只是下一刻,忱奴听见了自己身后的姜叶轻笑了一声,而后神色一变。 让忱奴变了脸色的,自然不是姜叶那无关痛痒的笑声。 而是在那笑声落下的时候,那个握着不眠剑,穿过了云崖而来的剑宗弟子,却是蓦然消失在了那片天穹之上。 不是太快了,而是凭空消失了。 姜叶以身化剑之时,虽然瞬间逃离了那一处,但是依旧可以在视线里看见那一道轨迹。 而眼下这个剑宗弟子,却是连轨迹也没有,就这样消失在了天穹之下。 连带着那些剑意剑风,一并消失在人间。 但这并不是一件神秘的事情。 相反,作为一个南楚灵巫,忱奴对于那种消失颇为熟悉。 鬼术,越行。 可是他不是一个剑宗弟子吗? 为什么会这一式连许多南楚巫都不会的鬼术? 忱奴心中只来得及闪过了这一个念头。 而后身周巫河仓促汇聚,护在了身周。 下一刻,那个敞开着衣襟的剑宗弟子果然在忱奴的身后出现。 忱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剑宗弟子会南楚鬼术,但是当他现出身形来的时候,忱奴还是松了一口气。 只要能够看见,便不会有太多的威胁。 忱奴如是想着。 巫河便要扩散而出。 然后,他便看见那个握剑的剑宗弟子身周同样暴涌出无数巫鬼之力。 硬生生冲破了忱奴的护体巫河。 忱奴在感受到那些浓郁古老的巫鬼之力的时候,却是突然明白了过来。 哪有什么剑宗弟子。 只是公子无悲而已。 而后在那些弥散的巫鬼之力中,有一剑直直地刺入了他的心口之中。 忱奴还想质问一下公子无悲,身后却又刺入了一剑。 这一剑很钝。 大概是因为断了原因。 导致忱奴的胸膛都是被击打的向前高高的凸起。 看起来很是滑稽。 于是那一句质问的话也被血水呛了回去。 不过一副剑宗弟子模样的公子无悲却是明白忱奴有些不能理解。 看着那个缓缓向下倒了下去的南楚灵巫。 憋屈的死在大泽青山中的南楚灵巫。 公子无悲轻声说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不久之前,我们还在大泽那边的时候,我问过你一句话。” “你想死吗?” 公子无悲弯下腰来,将手中的剑噗嗤一声拔了出来,忱奴睁大了眼睛,似乎在回想着当初在大泽边的一幕。 “你当时没有回答,于是我便默认你是想了。” 公子无悲说得无比平静。 甩去剑上血迹的动作也无比干脆。 不止是忱奴,便是一旁的姜叶也是深深的沉默着。 难道日后有人问你想不想死,都要很诚恳地回答一句并不想? 公子无悲并没有在意姜叶在想什么,甩干净了剑上鲜血,而后送入鞘中,将剑丢到了坐在一旁的姜叶怀里。 “这是你师兄的剑,收好了。”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而后转身向着大泽青山之中走去。 走了没有多远,便扑通一声倒了下来。 怀民这一次睡得很香。 姜叶抱着剑在不远处站了起来,如是想着。 身旁的忱奴也已经没有了气息。 姜叶低下头来,将忱奴的身子翻了过去,将自己的剑拔了出来,收进了剑鞘里,而后带着两柄剑静静地向着大泽外的方向走去。 这里面的故事有那么一点荒谬。 姜叶如是想着。 当然也或许是自己并不知道,在忱奴与公子无悲之间发生过什么。 所以才有些不能理解。 只是怀民师兄........ 姜叶沉默了少许。 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握紧了手中剑,回头看着那一具倒在山脚下的尸体。 他或许便是那个无辜的牵连者? ...... 南衣河畔夜色浓郁。 公子无悲便安静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 直到过了许久,才睁开眼,面色有些苍白。 他本就在大泽外与那位不知名的剑宗老师兄的战斗中受了伤,此时又强行将自己的神魂之力寄托于那个名叫怀民的剑宗弟子身上,自然一时之间,神魂之伤再次加重。 在他身旁悬停着一柄剑。 陈怀风的枸杞剑。 剑上有些风雨,但是并不沉重,只是远远地牵引向南衣城某处。 那里是同归碑。 当公子无悲的身影踏入南衣城的时候,这柄剑便来了,然而便一直停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 一如当初明蜉蝣出现在南衣城中的情形一般。 陈怀风离大道还有一步。 所以便没有出手的理由。 只是悬停在那里,代表着南衣城知道了他的到来。 公子无悲身周巫鬼之力缓缓涌动着,而后渐渐平息下来,轻声咳嗽了两声,转头看着那柄来了很久的枸杞剑。 而后远远的,有个少年抱着剑向着这里走来。 公子无悲静静地看着那个少年,他并不知道这个少年是谁。 但是想来应该便是人间剑宗某个修剑不久的小弟子。 小少年胡芦抱着剑停在了公子无悲身边,歪头看着这个缺了下嘴唇的年轻男子很久,才开口说道:“师兄让我过来问一问,你来南衣城做什么?” 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来看看。” 小少年胡芦有些不解,他也不认识这个人是谁,只是当时怀风师兄突然便将自己的剑送离了墓山,而后让他过来问一问。 胡芦抱着剑,歪头看着公子无悲,想了想,说道:“师兄说他有些感觉了。” 公子无悲缓缓问道:“什么感觉?” 胡芦微仰着头,很是自豪地说道:“入大道的感觉。” 公子无悲轻声笑了笑,说道:“那是好事,怀风师兄很多年前便停在了小道九境,再不入大道,自然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你不怕吗?”胡芦有些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古怪的年轻人。 哪里都古怪,不止是衣袍与面容。 公子无悲站了起来,一面轻声咳嗽着,一面沿着这条安静的南衣河向前走去,雨已经小了不少,淅淅沥沥,倒有了些春雨的模样。 胡芦抱着剑跟着上去,那柄枸杞剑便在二人身旁悬停着。 “我当然不怕。”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因为我比他更早入那个境界。” 灵巫自然是大道。 胡芦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你应该便是公子无悲了。” 公子无悲轻声说道:“我以为你应该能够早点猜到。” 胡芦抱着剑颇有些不在意地说道:“我为什么要早点猜到,我又没有见过你,也和你没有过交集。” “但你师兄的剑很警惕地停在这里,还让你来说一些类似于威胁之类的话语,你便应该猜到,我们是敌人。” 公子无悲微微笑着说道:“而且是很强的敌人。” “我师兄们也很强。”胡芦如是说道。 “那是以后的事。”公子无悲看着一河细雨,淡淡的说道:“现在还是我强一些,所以他们只能把剑送来这里。” 胡芦沉默了少许。 确实如此。 “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公子无悲抬头看着夜色人间,想了想说道:“看到我想看到的一些东西为止。”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这样的人总是喜欢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胡芦有些苦恼,因为他真的不知道公子无悲在说些什么东西。 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因为这是你不需要也很难知道的事情。” “你可以简略说一下,我好回去告诉我师兄,不然白来一趟,说不定他们会觉得我只是个小屁孩,什么也问不出来。” 胡芦很是诚恳的看着公子无悲。 公子无悲沉默了少许,转头看向墓山方向。 “我在找一些让你师兄他们恐惧的东西的源头。”公子无悲的目光穿过雨幕,不知道落向了哪里。 “什么东西?它在南衣城?”胡芦问道。 公子无悲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大泽起风的时候,南衣城是离他最近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黄粱的地戍或者墨阙?” “我便在那里,那里什么也没有。”公子无悲静静的说道。 胡芦想了很久,发现没有什么可问的了,歪了歪头,看着公子无悲说道:“那你要老实一点哦。” 公子无悲笑了起来,淡淡地说道:“我不老实,你们又能怎样?” “我叫我师父回来打你们。”胡芦很是诚恳的说道,“我师兄他们年纪大了,不好意思再找自家大人出面,但我不一样,我是个十四岁的小少年,我还拥有这个人间所默许的理所当然的回家找大人的资格。所以如果我受了欺负,去找师父,师父肯定会回来打你一顿。” 公子无悲听着小少年胡芦的这番话,沉默了少许,说道:“好的。” 小少年胡芦也许真的可以叫来丛刃。 所以公子无悲也不得不低了低头。 胡芦对于公子无悲的乖巧很是满意,点了点头,抱着自己的剑,向着墓山方向而去。 公子无悲便站在河边,静静的看着那个在细雨里渐渐远去的少年。 小少年胡芦说的话自然没有让公子无悲有什么愤怒的情绪。 相反的,让他有些叹惋。 花无喜从来不找自己给他出头。 这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公子无悲转头看向那条夜雨里缓缓流淌而去的南衣河。 所以自己那可怜的兄弟,现而今又在哪里? 公子无悲沉默地沿着大河如同漫步一样走去。 ...... 陈怀风抱着剑安静地坐在墓山细雨中。 那帘风雨依旧藏在自己的怀里。 没有动过。 不管是明蜉蝣,还是公子无悲,这样的人物虽然出现在南衣城,但是并没有让陈怀风感受到什么威胁,自然便一直按兵不动。 正如公子无悲所说。 他们所恐惧,从来都不是这些巫鬼道之人。 而是一些大泽里的东西。 或者更深处的某些依旧藏起来的人。 就像当初柳三月回来的时候,陈怀风在他那一身伤口里所看见的一些东西一般。 柳三月伤得很重。 但是很离奇的是,那些伤口,并不是那片大泽留给他的。 而是道术,以及剑意。 这场将整个剑宗与岭南一起拖下水的战争,说到底,不过是一些藏在黑暗里的东西浮流上来的表象而已。 是什么想要让人间乱起来。 这才是真正需要注意的东西。 就像师父心口的那柄剑一样。 陈怀风当时什么也没有问。 但是能够猜到一些。 那些藏在世人背后,藏在夜色里不愿露面的人,所盯上不止是南衣城。 所以当小胡芦抱着剑气喘吁吁的爬上了墓山,将公子无悲的那些话传达给陈怀风的时候,这个已经三十二岁的剑宗师兄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看向了自己的神海。 那些道果仍旧在茁壮成长。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尽数摇落入海。 这一步他走了很多年了。 只是依旧没有走到尽头。 入了大道,才有在更高层次的修行界说话的资格。 陈怀风当然不止是在同归碑下枯坐着。 他又不是青衣,坐在崖上,人间便没人赶掀起暗流。 他只是怀抱着一道风雨道术的小道境剑修而已。 那一道来自于白风雨的本源道术,正在被陈怀风用着剑意不断的炼化着。 风雨之中剑意穿梭一遍,便会斩落一些道韵,落入道海之中,化作元气,供养着那些道果。 确实快了。 小胡芦自然不是乱说的。 三十来岁入大道,虽然晚了一些,但是依旧天赋极高之人。 所以陈怀风会比老师兄强很多。 最主要的是,他很年轻。 当然,如果没有能够赶在那些故事之前入大道,也没有关系。 那一帘风雨道术依旧可以让陈怀风激发这处同归碑。 只是这样,略显狼狈而已。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推门的人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四月一日。 这场雨在清晨时分便渐渐地结束了。 南岛一觉醒来,满台竹叶摇落,那些积留在竹枝上的雨水正在缓缓地向下滴着。 听风台外的竹林之中一片滴滴答答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一个寻常有雨的清晨——倘若不去想城外那些也许淌了满河的血色的话。 南岛自然没有刻意地去想。 只是那些从南面大泽之中吹来的风里,难免带了一些城外战争的血腥气息。 南岛从一旁拿起桃花剑,走到台边坐了下来。 风里的血腥味并不算重。 或许是因为这场雨的原因。 但是若是仔细去闻,还是可以闻到一些。 陈鹤还没有醒,依旧拿着书遮着脸,坐在那里,昨晚那场雨倒没有吹进来给他淋一顿,这是南岛觉得颇为稀奇的地方。 抱着剑在台上坐了一会,南岛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走下楼去,在藏书馆外那辆天衍车边来回看了许久,陈鹤大概已经有几日没有弄铁板豆腐吃了,所以这里啥也没有。 竹林外偶尔有几个学子穿梭而过,大概也是去觅食回来了。 这几日南岛都没有见到几个院里的学子,或许都是在住舍里,或者回家去了。 也很少看见几个先生,毕竟许多先生都去了南衣城头之上。 一切归功于北大少爷的杰作。 才让南衣城陷入了这般尴尬的境地。 南岛背着剑撑着伞在竹林小道一路走过去,然后便看见梅先生手里抱着一些吃的,从文华院食堂走了出来。 南岛下意识地握紧了伞,这才走上前去,和梅先生打了个招呼。 “梅先生早啊。” 梅先生转过头来,这才看见了一旁背着剑的南岛,笑了笑,说道:“今日又要去闲逛吗?” 南岛尴尬地挠挠头说道:“没有,只是有些饿了,想来找点吃的。” 梅先生恍然大悟,拿着手里的包子给南岛递了几个。 二人一路边走边吃,而后在悬薜院大门口停了下来,蹲在湿哒哒的青苔门口,一面啃着包子,一面说着些闲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南岛看着梅先生问道。 梅先生没好气地说道:“昨日下午,那边才有动静,我还想多看会,老谢他们就把我赶下了城头,说我啥也不会,留在上面也是碍事。” 南岛看着梅先生说道:“虽然话不好听,但是确实是这样的。” 梅先生给南岛脑壳来了一下。 南岛挨了一下打,反倒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在一旁啃着包子傻呵呵地笑着。 “不过接下来应该会好过一些了。”梅先生蹲在门口,看向巷子外,缓缓说道。 “为什么?” “因为北方的军队应该就快到南衣城了吧。”梅先生也是有些不确定,“我听老谢他们说的。” 南岛哦了一声。 梅先生说着,却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南岛说道:“对了,你之前不是和北台走得挺近的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我和他中间有些误会,就闹翻了,后来就没见到过他了。” “这样啊。”梅先生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息着蹲在门口。 “好像很久没见到李蝶了。”南岛看着梅先生说道。 “哦,我让他在家里待着了,免得像你一样到处瞎跑。” “......” 南岛只是很惆怅而已。 二人蹲在门口啃完了包子。梅先生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提着剩下的一些吃的,便往院外走去。 “我回去一趟,免得那小子饿死在家里。” “好的。” 南岛依旧背着剑在门口蹲着。 静静地看着那条雨后寥落的巷子。 ...... 静思湖畔。 或许是昨晚下了场雨的原因,草为萤没有再坐在先前的地方,而是在一棵玉兰树下坐着,依旧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南岛背着剑走了进来,看见草为萤还在这里,未免有些好奇的问道:“你怎么一直在这里?” 草为萤转头看了一眼南岛,说道:“因为我在等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南岛一面问着,一面走到了湖畔坐下。 不远处传来了一些脚步声,南岛回过头去,只见云胡不知拿了一叠厚厚的纸张走了过来,停在了草为萤身旁。 草为萤从云胡不知手里接过那沓厚厚的纸张,微微笑着向南岛挥了挥,说道:“就是这个东西。” 南岛愣了愣,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云胡不知似乎有些疲惫,把那些东西交给草为萤之后,便打着哈欠向南岛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离开了静思湖。 南岛有些好奇地走了过去。 草为萤正在翻着那些东西。 翻得很快,南岛什么都没有看清。 只是隐隐看见了许多曾在数理院见过的那种线条状的图画。 草为萤很快便翻完了,随手丢在一旁,托腮看着湖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南岛拿起了几张,看了许久,依旧不明白这是什么,看向草为萤,青裳少年想了想,说道:“大概便是算下那片大泽里的某个人有多强。” “算出来了?”南岛反复的看着手中的东西,不知道这玩意怎么算出来的。 毕竟南岛只是个字都能写错的少年。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也许算出来了。” “为什么叫也许?” 草为萤看着静思湖上静静漂着的许多白花,缓缓说道:“因为我只是猜测她存在于某个境界,于是让云胡先生算了算那个境界的趋势,但是这个趋势准还是不准,我们也不知道。” 草为萤说着,顿了一顿,自顾自地笑着,说道:“那个人是否是那个境界,我也不知道,所以叫做可能算出来了。” 南岛放下了那些纸张,小心地叠在一旁,看着树下坐着的少年,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算这些东西还有意义吗?” “意义?”草为萤歪头想了很久,才说道:“意义自然是有的。至少我可以确定,倘若她只是停留于我们所猜测的境界,那么我就可以安心睡大觉。” 南岛很是认真的听着,虽然草为萤没有说明究竟是谁,但是通过这些日子的一些事情,他也是能够猜到一些。 “那如果不是呢?” 草为萤托腮看着湖水,轻声笑着说道:“如果不是的话,那我可能就要忙起来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一问?” 草为萤看傻子一样看着南岛,说道:“谁去,你去?” 南岛摇着头,说道:“既然是你好奇,那肯定是你去问。” 草为萤转过身去,看着另一侧的湖水,说道:“我才不去,我估计她多半认得出我的来历,万一去了真的打不过,会被打得很惨的。” “她为什么要揍你?”南岛看着草为萤的背影问道。 草为萤叹息了一声,说道:“因为在背后有着那么一个并不怎么美好的故事。虽然那个故事和我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是我也不确定她会不会因为身份问题而迁怒于我,所以还是看看就好。” “我觉得你有些谦虚了。”南岛说完之后,便见草为萤坐在那里许久没有动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正想问一问,便见草为萤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南岛,说道:“你偷偷地知道就好。” “......” 南岛默然无语。 南岛自然不是在随口夸夸。 那日在天上镇之上所看见的万千剑光,依旧深深地刻在南岛的脑海之中。 只是南岛依旧有许多的东西未曾看透。 比如那一湖水其实都是剑意。 比如那样的湖还有很多。 但这个被人夸了一番的青裳少年这般神色,还是让南岛决定以后再也不夸他了。 这让人怎么接话? 好在草为萤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拿起一旁的那些纸张,顺手丢进了湖里。 “不要了?” “既然已经知道了,自然没有再要的必要了。”草为萤随意的说道。 “我还以为你会留给云胡先生呢,他看起来很喜欢写一些奇奇怪怪的书的样子。”南岛又想起了当初看见的秋溪儿手中的那本——。 乍一看到的时候,真的震撼南岛一整年。 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大概这就是大佬和凡人的区别吧。 草为萤愣了一愣,看着南岛说道:“这样的吗?” 南岛点了点头。 草为萤看着已经在湖中被水泡开了墨水的纸张,叹息了一声,说道:“算了算了,说不定他那里还有一份原稿。” 南岛坐在湖畔看着在湖水中与那些白花一同漂着的纸张,想了想,说道:“所以这个东西用处大吗?”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也许会很大,也许永远也大不了。但是有些东西,你永远无法否定他日后的价值,就像人间夸得神乎其神的,其实大部分内容都是极其无趣的,你甚至可以看到里面写了在什么天气,种下的南瓜结出的瓜果最大最甜,你说这能像是一个函谷观的道人写的东西吗——所以李缺一其实也是很无趣的人。但是写的东西多了,只要人间还在继续向前,总有一日便会有些用处,哪怕日后有一日人间不在了,也许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诸如妖族这样的生命继续存活在这片大地之上,那些东西也会有用的。” 南岛颇为震撼地说道:“我听不懂。” 草为萤轻声笑着,看着四月的第一场雨后的清晨干净的天空。 “听不懂很正常,有些东西,是包括了所有人间生灵在其中的,不止囿于槐安或者世人。”草为萤缓缓说道,“所以有些时候,看高一些看远一些,虽然于当下无益,但未必不能是千秋之事。” 南岛想起了在天上镇,那个草为萤说的那些关于一个一个梦的故事,看着人间的这个草为萤问道:“你呢,你在那些故事里,有做过什么千秋之事吗?” 草为萤很是坦然的说道:“目前还没有。” “意思是以后会有?” 草为萤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我不是个喜欢着眼于千秋的人,只是做了一些自己的喜欢的事,然后尝试回答了一些问题,最后想了一条或许很奇怪的路来。我不知道世人以后会不会接受那些东西,也不会去多想什么,人间诸多世人,一切的想法都在向前的步子里,进行缓慢的修正,最后才会成为那一条人间唯一的正确的向前的道路。” “如果我是对的,世人自会走上这条路。” “如果我是错的,世人自然不会愚蠢到反复地犯着那些错误。” “就是这样。” 南岛静静地听着,看着草为萤说道:“你可以说人话吗?” 草为萤笑吟吟地看着南岛说道:“我不是人。” “......” 南岛默然无语。 不是人自然不说人话。 草为萤当然极大可能不是人。 他所诉说的故事里,往往岁月漫长而枯燥,倘若是一个黄昏时候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的老头子,说着这些东西,或许没有那么违和,但是偏偏草为萤一副少年模样。 于是怎么听怎么怪异。 那么草为萤是什么? 妖吗? 南岛没有问出来。 因为大概率,那些东西都是与当下的故事无关的东西。 闲谈可以。 较真自然没有必要。 最主要草为萤这个少年,一看就是一副人间大佬的模样。 万一问急了,给自己揍一顿,都没处叫苦。 南岛在湖畔坐了许久,却是没有再在风里嗅到那种从城南吹来的血腥味。 “今日他们不打了吗?” 草为萤转头向南面看了一眼,可惜玉兰林太高大,所以如果只是寻常的去看,其实什么也看不到。 草为萤转回头,说道:“大概不打了,毕竟也需要休息一下。” 南岛轻声叹息着说道:“最好真的不打了。” 草为萤瞥了南岛一眼,说道:“如果觉得无趣,你可以练剑啊,不然整天就背着剑闲逛?” 南岛看着草为萤说道:“你们整天不也是懒懒散散的什么都不做?”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因为我们已经到头了,往前很难再进一步,只能等着漫长岁月的积累。你不要好的不学净学坏的。” “......” 南岛这才拔出剑来,走到了一旁的林中,开始练着那一剑人间快剑。 草为萤便在湖边托着腮看着南岛。 大概天赋好的人都是这样懒散的? 草为萤打着哈欠,又转回头去盯着湖中漂着的那些纸张,墨水已经完全晕染开了,在纸张的背面透出大片的黑色,像是花一样。 身后的那些出剑的声音倒是颇有节奏感。 草为萤托着腮于是睡了过去。 ...... 有些白花之上的污渍在经历了几场雨之后依旧没有洗干净,看起来小小的脏脏的模样。 西门背着断刀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头顶的那些梨花。 一身刀意弥漫,正在缓缓的恢复着。 还好那一指是来自于北台这个完全未曾修行过的少年。 也还好那一指是中指,而不是食指。 只是西门却也有些不解。 当初究竟是谁借给了北台那一指山河? 倘若不是北台拥有那一指,西门也不会很是耻辱的丢了兵符。 南衣城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西门对于这件事一直都是颇为自责的。 所以当初才会被张小鱼骂得哑口无言。 西门看了梨花许久,低下头来,身周已经落了大片的碎花。 那些从树上落下的梨花,在穿过西门身周的刀意的时候,便被斩碎,颇为凄惨地落了下去。 整个天狱依旧是一片沉寂,那扇大门微微合着,自然也不会有人想着来这里面看看。 虽然天狱吏都在南衣城外,与那些岭南剑修一起留在了那里。 但是过往的那种黑色的沉重依旧留在世人心里。 所以哪怕明知天狱空空如也,也没有多少人愿意从外面那条巷子经过一下。 西门倒乐得清闲,他不是那些资历深厚的老天狱吏们,所以在很多时候,依旧没有染上他们那种阴郁的情绪。 也没有去过城头之上。 那日离开之后,西门便没有再去城头看一眼。 在南衣城这种地方,人间剑宗自然比什么都可靠。 西门也不想上演什么虽然重伤,却依旧奋战在前线的戏码。 那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人间也不会因此而多高看天狱几眼。 不如待在院子里,调养一下身上的伤势。 而后想办法让天狱再度重新运转起来,这才是西门要做的事情。 西门看着身周的那些落花,安静的想了很多东西,而后闭上眼。 然而此时那条巷子里却是传来了一些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西门重新睁开了眼。 静静的看着那扇黑色的大门。 大门自然是无比沉重的。 所以哪怕有风,也不会影响什么。 那个脚步声不是某个偶然路过的行人。 便是向着天狱而来。 走得很***静也很***稳。 也许是对这条路过于熟悉的原因。 西门听着这个脚步声,原本有些蠢蠢欲动的断刀又重新落了回去。 他大概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狄千钧。 这个境界虽然不算太高,但是却也是在南方调度使这个位置上坐了许久的人。 对于天狱应当如何,自然要比西门熟悉很多。 西门松了一口气。 头疼的人总算不是自己了。 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外面比较好。 抬头看向门边。 狄千钧一身黑袍,按着剑推开了门,面色苍白却也淡漠的看着院内的那些梨花。 而后看向西门,缓缓说了一句。 “辛苦你了,西门师兄。”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四十章 世人与修行者 清晨城头的风有些寒意。 就像过往和苏广通宵打完牌走在回剑宗的路上吹到的那些风一样。 张小鱼裹着血衣站在城头之上,满城剑修都是这副模样,靠着城墙抱着剑,裹着衣裳安静的闭着眼睛休息着。 或许是因为昨晚那场雨的原因,也或许是一日之内连续尝试了两次攻城,今日黄粱那些军队依旧毫无动静,安静地蛰伏在城外大泽与青山之中。 张小鱼吹着那种带着寒意的风,看向大泽深处。 昨日在那里面似乎发生了一些事情。 但是张小鱼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之中有些感觉。 那道穿破天穹而去的剑光,目标应当是在那些越行之阵上。 所以如果姜叶师兄没有出意外的话,应当可以将剩下的那些黄粱之人继续在大泽彼岸多拖一些时间。 但能拖多久,张小鱼也不知道,因为这取决于那些巫鬼道之人修复大阵的速度。 张小鱼看了许久,抱着剑向着北面走去。 那些悬薜院的先生们依旧在城东,这边相较于城南,便要轻松许多,只有一些偶尔分流而来的军队尝试过进攻这边,是以并没有南城那般惨烈,只是城头上下,也有着许多血色。 一直沿着城头走了许久,一路来到了城北,这里可以看见城内的那处安静的剑宗园林,也可以看见凤栖岭下的人间。 张小鱼停在北城城头之上,静静的看着北面。 那些连绵的孕育了许多剑修的群山之中,一片安宁。 张小鱼看了许久,却是皱起了眉头。 在岭北山月城之外发生的那些事,他自然知道。 只是没有想过,本该在前日下午到来的那些北方军队,时至今日,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八万剑修与剑宗诸位师兄们虽然现在依旧能够守得住大泽那边的战事。 但是谁也扛不住力竭二字。 更何况,黄粱大军在城外死得越多。 这场战事自然便会越难持续下去。 本身没有任何杀伤力的招魂之术,对于任何一处人间而言,用于战争之中都是极为令人头疼的存在。 张小鱼回头看向城中,那处高悬于南衣城中心的同归碑依旧毫无动静。 师兄在犹豫。 张小鱼看向人间诸多牌馆。 那些用着十三幺与杠上花为招牌的诸多牌馆也已经停息了几日。 人们没有再打牌。 张小鱼静静的看了很久,抬手向怀里摸去。 是一个红中。 张小鱼沉默的看着手中的那个红中,看了很久,又放了回去。 这是当初他来南衣城剑宗之后,摸到的第一个红中。 陈怀风在犹豫。 张小鱼也是。 城南那边似乎又传来了一些嘈杂的声音。 张小鱼看向南面天空。 又有些剑光在晨光里交错在天穹之下。 看样子黄粱之人又来了。 张小鱼背着剑沉默的站在那里,似乎想要抬手重新摸向怀里。 然而此时的身后却是蓦然有许多飞鸟惊飞而去。 张小鱼转身看向凤栖岭。 山岭隘口之中似乎人影绰绰。 张小鱼站在城头垂下手来,撑着那面相较于城南而言无比干净的城墙,却是松了一口气。 北方的支援终于越过了凤栖岭来了。 十万也好,二十万也好。 对于南衣城而言,总归是个好消息。 张小鱼背着剑在城头看了少许,踏着剑风重新向着城南而去。 ...... 北方二十万被青甲揍过一顿的大军越过凤栖岭,来到了南衣城的消息,很快便在城中传开了。 城中少有的热闹了一些。 南岛在悬薜院的巷口背着剑看着,而后便看见了笑呵呵地走回来的梅先生。 “二十万世俗军队的到来,当真比剑宗弟子们从大泽里回来还重要?” 南岛已经在巷口听了很久。 先前还在玉兰林中练着剑,便听到城中有些喧哗,南岛还以为城破了,背着剑便跑到巷子口来看着。 却发现并没有。 人们三三两两的在街头走过,议论着那二十万大军的到来与城头那些故事。 梅先生笑着说道:“那是自然的。” “为什么?”南岛有些不能理解,“难道世人比修行者更强?” 梅先生在巷口停下,靠着巷墙吹着风,缓缓说道:“你知道南衣城为什么叫南衣城吗?” 南岛摇了摇头,又想了想说道:“我只知道这是磨剑崖某代崖主的名字。” “南衣是剑圣青衣的师父,当年槐安的南衣王。”梅先生缓缓说道。 “这与南衣城叫什么有关系吗?” 梅先生笑了笑,说道:“当然有,因为当年南衣便是在这里,被槐帝用数十万人间大军困守,最终重伤逃往北方大漠之中。”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原来是这样。” “虽然当时槐帝究竟用了多少人间大军,他自己有没有出手,现而今的人间已经不得而知,但这仍然是历史上世俗大军对阵修行者,取得的最为辉煌的战果。世人从不孱弱当然不止是说说而已的。”梅先生缓缓说道。“人世千年过去,不止是修行界在往前,人间同样是的,兵甲更加锋利,战阵更为合理。” 梅先生颇为感慨地说着:“你要知道,过往人间,修行界从来不参与人间之事,然而在妖帝之前,槐安依旧能够压制住黄粱与鹿鸣千年的时间,自然便是人间兵甲的实力。” 南岛转头看向南面。 那二十万大军应当已经赶赴了南方战场。 梅先生同样看着那边,笑着说道:“南衣城现而今之所以会陷入僵局,其实很简单,八万剑修与剑宗诸位弟子虽然很强,但是南衣城缺少基础防守力量,他们只能将八万剑修当成守城之人,而无法主动出击,那样风险太大。” “所以二十万大军的到来,填补了南衣城这方面的薄弱,将那八万剑修解放出来?” 南岛若有所思的说道。 梅先生笑呵呵地说道:“是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而今的城头之上,应当不会再有剑修了。” “他们会直接去大军之后的巫鬼阵营。” 南岛心中思绪也变得明朗起来。 剑修自然是人间最锋利的武器。 困守城头当成盾牌来用,难免会无比憋屈。 南岛想着那些剑光。 剑当然是用来行千里的。 哪怕是崇尚复古流剑道核心的流云剑宗都不会做抱剑困守这种事。 南岛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院里走去。 梅先生好奇地看着他,在后面问道:“你去做什么?” 南岛背着剑在巷子里走着,自顾自的说道:“有点激动了,去静思湖洗把脸冷静一下,免得一个冲动,跑去了城外送死。” “......” ...... 梅先生其实说得并不对。 城头之上自然还会有剑修。 比如先前受了伤的陆小小这些人。 在黄粱大军发起第三次进攻之时,那二十万大军终于姗姗来迟,很快便填补了南衣城头的防守空缺。 于是无数剑光向着城外而去。 陆小小当时便想着这或许像极了飞蝗过境的画面。 很没有美感。 但战争或许本就不应该具有美感。 有的只是无尽的残忍与冷酷。 陆小小没有随着剑宗师兄们一并踏剑风落向黄粱大军的后方。 她腹部的伤口因为一直没有好好处理,已经在不断地恶化着。 好在她是个剑修,一直用着剑意与神海中的元气压制着那些伤势。 是以当援军到来的时候,她便向后退了下来,在后方解开了那些仓促包扎的伤口,腹部那里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陆小小举剑燃起剑火,而后贴着那些血肉划了过去。 有股莫名的肉香味,陆小小自嘲地想着。 匆匆处理了伤口,重新将那里包扎好,陆小小握着剑又重新站了起来,站到了城头之上。 有了那二十万军队的加入,南衣城开始向着城外反推而去。 人们踩着同袍的血肉举着刀向着前方冲杀而去。 确实不会有什么美感。 陆小小安静地想着。 二十万大军加上八万剑修与诸多小道后三境的剑宗师兄们,自然具备了对黄粱巫鬼大军的强势地位。 倘若大泽那边不会再有支援的情况下。 张小鱼他们自然也是这般想的。 城外的三十万黄粱大军,其实已经在这几次进攻之中折损了近半。 但是那些巫鬼道之人确实很让人头疼。 城外冥河不断,便始终有着已经死去的人在一片鬼花招摇里重新站了起来。 所以在二十万大军到来之后,诸多剑修都是匆匆穿越战场,直奔黄粱后方的巫鬼道之人。 这场战争一直持续到了下午时分,才颇为惨烈的结束。 陆小小倚在城头,看见那些越过青山而去的剑光重新向着南衣城而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黄粱大军之中有灵巫的存在。 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然而在先前那些战事之中,那些来自黄粱的灵巫大修,却是一个都没有出现。 一直到那些参与的巫鬼道人与黄粱军队重新退入大泽之中。 也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出现。 这是陆小小最不能理解的事。 所以他们去了哪里? ...... 叔禾一早便离开了南衣城外。 在忱奴的气息在大泽中消失的时候。 在夜雨之时,叔禾便重新回到了大泽之中。 这片大泽不止对于南衣城之人而言是神秘的,便是对于这些巫鬼神教最虔诚的信徒而言,同样是神秘的。 人间两千年没有见过那处古老修行之地的。 自然不止是槐安。 叔禾并不知道忱奴在大泽中遭遇了什么,所以很是谨慎地沿着那些大泽青山,向着深处而去。 一直到停在了那处曾经发生过一场仓促的战斗的山脚下。 叔禾才沉默地停了下来。 忱奴的尸体便安静地躺在那里。 面朝下方,身上有两处剑伤。 一处剑伤颇为狰狞,将忱奴的胸骨都刺得向前凸起,但这一剑不是致命的。 致命的是另一道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剑伤,很是干净利落的穿过了忱奴的心口,而后剑意喷薄而出,将忱奴的体内脏器全部搅碎了。 于是一个年迈的南楚灵巫,便在这处山脚下,沉默地悄无声息地死去。 叔禾沿着地上的一些痕迹,向着不远处走去。 然后看见了那个已经死去了很久的剑宗弟子。 衣襟敞开着,似乎曾经在哪里吹过风。 用剑之人很少会选择衣袍飘飘的模样。 因为在剑光穿行之中,翻动的衣袍会遮蔽视野,抖动的衣襟与袖口也会干扰出剑的准确度。除非他们是剑意御剑直行千里。 譬如人间忽有一剑来。 剑来而人不来。 才会衣袍飘飘立于山崖之上颇为潇洒的模样。 所以在战斗的地点,一个衣襟敞开的剑修,自然很是令人不解。 人间剑宗这样一个三大剑宗之一的修行之地的弟子,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叔禾沉默的看着那个剑宗弟子的尸体。 那上面残留着浓郁的巫鬼之力的气息。 叔禾还没有来得及多想什么,却是蓦然看向了大泽北面。 从大泽吹过去的风又吹了回来。 风是剑风,风里有剑意,还有无比浓郁的血气。 叔禾只是想了一刹那,便明白了那些城外的黄粱大军已经战败了。 正在向着大泽之中撤离而来。 叔禾对此并不意外。 毕竟那是南衣城。 黄粱千年来都未曾突破过那座城的防守。 但是这场战事自然还没有结束。 叔禾抬头看了一眼天穹。 那些越行之阵自然不会长久的停滞下去。 于是他又低下头来,重新看着那具剑宗弟子的尸体。 大概明白了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有人杀了这个剑宗弟子。 而后寄托在他的身体里,一副人间忽有一剑来的模样。 一个小道境的剑宗弟子,忱奴自然不会过于认真对待,便是护体巫河,便是他们难以突破的存在。 但是在剑宗弟子体内,却是有着另一个人的神魂。 一个灵巫的神魂。 叔禾转身看向大泽以北。 忱奴死的时候,公子无悲去了南衣城。 叔禾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公子无悲会在那个时候前去南衣城。 要将神魂以这个剑宗弟子为主体,那么本体自然便不能暴露在自己眼前。 “花无悲。” 叔禾缓缓念着这个名字。 什么也没有说。 又好像已经说了很多东西。 这片山脚之下渐渐燃起了巫火。 两具沉默的尸体很快便消失在了大火之中。 ...... 姜叶气喘吁吁地行走在泽边。 身后背着那柄自己的已经断了的青菜剑,怀里抱着怀民师兄的不眠剑。 一路走了很远,而后沿着那条冥河的尾巴,向着幽黄山脉上走去。 先前燃烧神海,导致现而今的姜叶,无比的虚弱,自然不会再从那些大泽芋海边走回南衣城。 选择绕路幽黄山脉,自然是一件极为漫长的事情。 但是总不能带着两柄剑,然后撞见了那些黄粱巫鬼道之人,连命都没留下好。 姜叶走走停停地行走在幽黄山脉的黑土上,一面向上,一面向着北方而去。 因为自己的剑断了,所以姜叶在说过了一声抱歉之后,便拿着怀民的不眠剑当成了拐杖,沿着那条在陡峭的山脉间坠落向大泽中的冥河,向着更上层攀爬而去。 一直到了下午时分,四月的天光透过伞树洒落在黑土上。 姜叶满头大汗的坐了下来,把剑放在膝头,打算休息一下。 然后便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啊,你好啊,小菜叶。” 姜叶抬手便握住了剑,可惜神海中空空如也,那些剑意懒懒地躺在干涸的道海中,全然没有落到剑上的意思。 但是终究握住了剑,心里会安心一些。 姜叶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向着冥河的更上端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某块嵌在黑土中的山石上,坐着一个岔开腿叉着腰同样在喘着气的白衣男子。 姜叶愣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悬薜院院长,卿相。 看着他白衣之上的斑驳血迹,姜叶却也意识到,这个老酒鬼大概也遭遇了一些并不怎么美妙的事情。 沉默了少许,姜叶站了起来,抱着剑向着上面走去,停在了山石下,向着卿相行了一礼。 “剑宗姜叶见过院长。” 卿相坐在山石上撑着双臂晃着腿,说道:“别叫我院长,身为悬薜院院长,却被自己以前的学子追了半个幽黄山脉,说出去都觉得丢人。” 姜叶沉默了少许,说道:“黄粱悬薜院也失控了?” 卿相笑着说道:“那倒没有,老子还没死,哪个王八蛋敢造反?” 想了想,又觉得这句话说得太过绝对,于是补充道:“也许会有那么几个。” 姜叶沉默了少许,虽然卿相说得很轻松的样子,但是姜叶自然能够看出来,他也是经历了一些颇为残酷的战斗,才重新走回到了槐安这边。 “院长跌境了?”姜叶感受这卿相身上那种虚弱的气息,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卿相随意的挥挥手,说道:“一时失手,让人偷袭了神海,不得已而为之,小事而已。” 卿相说着,打量着姜叶,说道:“你怎么也这副模样,在大泽里干了什么大事?” 姜叶回头看向大泽,转回头想了想,说道:“参与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大概是作为诱饵,伏杀了一个叫忱奴的南楚灵巫。” 卿相愣了愣,继而笑着说道:“原来忱奴也死了,真不错。” “......”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看人间以及怀里的红中 姜叶看着卿相说道:“不错在哪里?” 卿相有些愤愤地说道:“这老小子不讲武德,来偷袭我一个一千岁的老人家,还好我会那么一点剑,顺手杀了曲岭,这小子转头就跑了,你既然杀了他,也算是帮我出了一口气,当然不错。” 姜叶沉默了少许,说道:“不是我杀的,我当然杀不了一个灵巫。” “那是谁?你有哪个师兄成大道了?” 卿相颇为好奇地问道。 姜叶低头看着怀里的那柄不眠剑,想了很久,缓缓说道:“是公子无悲。” 卿相愣了一愣,咂咂嘴,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说了,只是说着:“花无悲啊。” 姜叶看着卿相,想了想,说道:“但我确实不明白,公子无悲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只是如他自己说过的那样,在问忱奴是不是想死的时候,忱奴没有回答?” 卿相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你觉得花无悲是什么人?” 姜叶说道:“我不认识他。” 姜叶确实不认识公子无悲,不是所有剑宗弟子都像陈怀风那样被公子无悲拜访过。 卿相看向大泽之中,说道:“花无悲以前入大巫的时候,曾经带着花无喜来槐安到处走过一遍。” “这个我知道,师兄们打牌的时候说起过他。”姜叶看着卿相说道,“这能说明什么?” 卿相笑着说道:“你想一想,一个破了境,便开心地带着自己的弟弟到处去游山玩水的人,会是什么人?” 姜叶沉默了少许,说道:“我不知道。” 卿相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山石上站了起来,而后走到了姜叶身边,缓缓说道:“不知道便不用再去想了,是怎样的一个人,也只是他自己的事。” 姜叶看着怀里的不眠剑,缓缓说道:“他杀了怀民师兄,也杀了另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剑宗老师兄。” 卿相回头看着姜叶,姜叶的年纪自然也不小了,过了三十岁,对于修行界而言,都算不上如何年轻的剑修。但是卿相作为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大妖,自然看谁都像小孩子。 所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姜叶的头,而后在察觉到不妥之后,又快速地收了回来,背在身后一脸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缓缓说道:“陈怀风也杀了柳三月。” 姜叶沉默了下来。 事实确实是这样。 卿相静静地看着人间,平静地说道:“人间杀人,当然是要承担罪责的。但是当修行界这种自称规则无视律法的存在掺和进来,很多故事便不能只看杀人来定好坏。” 卿相转头看着姜叶:“我们要看真相。” 姜叶沉默了少许,说道:“真相是什么?” 卿相耸耸肩,向着幽黄山脉北面走去,说道:“我不知道,我和他又不熟,只是听过一些他的事情而已。” 姜叶依旧站在那里。 卿相回头看着他,说道:“走吧,别想了,先回南衣城睡一觉再说。” ...... 张小鱼背着剑跳下了城头。 南衣城城防已经被那些北来的军队接手,便驻扎在城外青山之中,张小鱼自然也懒得再停留在城头之上吹风。 张小鱼背着剑,穿过了那些渐渐又有了些行人的街道,一身血衣自然黏糊糊的极其难受。 要不是现在路上有人,当众跳入河里洗澡有那么一点点的不雅观,张小鱼都想直接跳进河里洗个澡再说。 好在路人们都是有些兴奋地在议论着城外之事,没有人上来打扰张小鱼,张小鱼便直接背着剑,穿过了街巷,向着悬薜院走去。 回剑宗太远了,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张小鱼也懒得踏剑风,人间自然要有人间的样子。 于是一路晃悠着来到了悬薜院门口。 梅先生正在门口扫着地,看见张小鱼倒是有些诧异。 “你不回剑宗跑这里来做什么?” “去湖里洗个澡。” “......” 梅先生虽然猜到了张小鱼肯定会干这种事,但是从他嘴里听到说出来,还是觉得很是无语。 张小鱼背着剑一路穿过玉兰林,走到湖边便愣住了。 草为萤便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他。 张小鱼忽然觉得不洗澡,也不是那么难受。 只是来都来了,转身就走也不像话。 张小鱼只好背着剑尬笑着向着草为萤走去。 “前辈怎么在这里?” 草为萤看向那口在下午的阳光下格外平静的静思湖,笑着说道:“来这里坐坐,顺便看看人间。” 张小鱼哦了一声,在草为萤身旁坐了下来,觉得有些无话,想了想问道:“前辈来了多久了?” “大概你还在那座桥上祛除剑意的时候,我便来了。” 张小鱼愣了愣,说道:“原来这么久了吗” 草为萤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张小鱼回头看着那些被斩得细碎的白花,猜测着应该便是南岛干的。 于是有些没话找话地说道:“南岛呢?” “哦,他先前跑过来洗了个脸,然后就回藏书馆了。”草为萤随意的说道,“你要不要洗个澡。”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这样可以吗?” 草为萤笑着说道:“想洗就洗呗,我又不是谁家大闺女。” “......” 张小鱼最终还是洗了个澡。 当然没有脱衣服。 只是带着一身血衣跳入了大湖之中,大概是觉得有些羞耻,还沉入了湖底。 草为萤便在湖边托着腮,看着湖中那些弥散的剑意。 过了许久,张小鱼才从湖底钻了出来。 白衣之上的血色已经褪去,于是又变成了最初在人间晃悠着要打牌的张小鱼。 只是张小鱼似乎真的不准备打牌了。 从城头跳下来到现在,一个打牌的念头都没有出现过。 张小鱼踩着湖水走上了岸,一身湿漉漉地站在湖岸。 过了许久,却是取下了身后的剑,拔了出来,缓缓说道:“这柄剑应该是前辈送给南岛的?” 草为萤抬头看了一眼,说道:“不记得了,我那里剑太多,哪里记得住这么多东西,可能是的吧。”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剑上鹦鹉洲二字。 其实倘若单论剑。 这柄剑其实并不算得上是多好的剑。 问题便出在剑镡上的那三个字上。 落笔之间,尽是剑意。 才使得这柄剑一副寒光凛然的模样。 张小鱼沉默地看了很久,在湖畔坐了下来,把剑放在了膝头之上,看着那一湖隐隐有些血色的湖水,轻声说道:“其实我一直在猜测,前辈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草为萤微笑着看着张小鱼,说道:“所以你猜出来没有。” 张小鱼低头看着剑,缓缓说道:“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后来没有去猜了。”张小鱼抬手抚在剑镡的三字之上,轻声说道,“猜到了也是没有意义的,前辈的世界离我们太远了——人间人去猜天上人,哪怕猜得再如何准确,也是没有任何帮助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但总要大胆一些,去猜猜去看看,哪怕猜错了,也是没有关系的。” 张小鱼摇了摇头,说道:“不猜了,但是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一问前辈。” “你说。” 无所事事的少年看着这个一身白衣坐在湖边阳光下的剑宗弟子。 张小鱼转过头来,看着草为萤:“前辈在人间,是要看什么东西?” 草为萤笑着说道:“当然是坐在人间看一些天上的东西。” 言下之意,自然便是人间之事,与他无关。 张小鱼转回头去,缓缓说道:“原来如此。” 草为萤微笑着看着张小鱼说道:“你好像有些怕?” 张小鱼轻声说道:“当然怕,虽然也许前辈曾是晚辈的某个师祖辈的存在,但是终究中间不知道隔了多少岁月,师祖也未必不能成为敌人。” 张小鱼抬头看着天空,依旧在想着那次进入那个小镇,在镇外看见的那个凝练成为湖水的一湖剑意。 “如果真是那样,我不知道人间该怎么去做。” 草为萤只是看着湖水,很是平静地说道:“所以有时候你会很犹豫,因为你不如另一些人大胆。” 张小鱼蓦然回头看着草为萤,而后沉默下来,重新转回头去。 这次的沉默是极为漫长的。 因为草为萤的那句话。 过了许久,张小鱼才轻声叹息着说道:“也许是的。” “你在南衣城待太久了。”草为萤平静地说道,“所以你眼睛里总是会看到更多的人间。” 张小鱼似乎不想再说下去,站了起来,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在穿过了玉兰林洒下来的阳光下向着回廊那边走去。 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弯腰将那柄鹦鹉洲递给了草为萤。 “前辈你的剑。” “送你也可以。” “南岛呢?” “我另外给他一柄剑。” 张小鱼似乎有些心动,但是犹豫了少许,还是放下了那柄剑,沿着小道走去。 “还是算了。” 草为萤也没有强留,微微笑着看着张小鱼离去的背影,似乎有些欣赏之意。 直到那个湿漉漉的白衣身影离开了静思湖边,草为萤才看向了那柄剑。 抬手拿了起来。 长剑被握在青裳少年手中,整个大湖却是蓦然起了无数剑风。 而后又缓缓平息了下去。 草为萤静静地看着这柄在城头被张小鱼拿着杀了很多人的剑。 “你怎么这么犹豫呢?” 草为萤轻声说道。 剑上的犹豫自然是极为愚蠢的。 用剑之人本身便是在行险招。 因为剑能伤人,也能伤己。 草为萤看了许久,把剑放了下来,插在了一旁的湖畔泥土之中,等待着某个同样无所事事的少年来取这柄剑。 ...... “师兄打牌吗?” 张小鱼离开了悬薜院,走在阳光灿烂的南衣城街头的时候,突然从一旁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张小鱼下意识地就想说来。 只是才张开了口,便沉默了下来,转头看着在街边某个牌馆里探出的那个熟悉的牌友的脸,笑了笑,说道:“算了,不打了。” “怎么不打了?正好师兄你也战斗了这么久,正好打几圈休息一下。” 那人笑嘻嘻地招揽着。 张小鱼转回头去,向着长街前方走去,平静地说道:“戒了。” 那人似乎还试图劝说着,张小鱼却是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那人在窗口摸着头,有些不解。 整个南衣城谁不知道张小鱼牌瘾贼大? 真的说不打就不打了? 张小鱼伸手在怀里摸着那一张红中,平静地走在长街之上。 当然不打了。 昨日在街头与鼠鼠说完那番话之后,张小鱼便真的不打牌了。 张小鱼摸了很久,把手从怀里拿了出来,沿着长街很是闲适地走着。 随着南衣城外的那些黄粱之人的暂时退却,南衣城中又开始热闹了起来。 人间热闹,牌馆喧嚣。 一切又都在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四月第一日下午吵闹了起来。 张小鱼只是安静地走着。 这虽然只是暂时的。 但是依旧是美好的。 有许多的受了伤的岭南剑修在街头走着,大概这也是他们要从凤栖岭下来的原因。 那个一心想要把南岛拐去岭南的女子剑修陆小小也在街头走着,腹部的伤口大概是找了城里的医馆重新包扎了一下,看起来整洁了许多。 陆小小正在街边抱着剑闲逛着,四处张望着,不知道是在找些什么。 也许是想偶遇一下南岛? 张小鱼这般猜测着,但是没有去问,只是停在那里看了一会,便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一直到城中心。 那片墓山大河的所在。 张小鱼远远地看着墓山之巅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却是笑了笑,而后穿过了那条大河,在阳光下碑影斜斜的山道上往上而去。 “小鱼师兄你掉河里了吗?” 还没走到山顶,张小鱼便听见胡芦的声音在上面传来。 “......”张小鱼有些无语地看着在山顶像个小和尚一样的胡芦,恶狠狠地说道:“小胡芦你再乱说,小心我把你推河里淹死。” 小少年胡芦娃毫不畏惧的说道:“那我就叫怀风师兄把你也推河里淹死。” 张小鱼默然无语。 推河里淹死自然只是说说而已。 但是打一顿还是有必要的。 张小鱼走了上去,提着胡芦的衣领,就给他胖揍了一顿。 “出息了是吧,昨天还偷偷背着剑想上城头了?” 胡芦挣扎着说道:“我可是比那些很多岭南剑修都厉害的!” “他们是四十岁,你是十四岁,厉害有锤子用。” 张小鱼手下却是没停过。 陈怀风也没有阻止,只是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 张小鱼比胡芦大了十一岁,动动手还可以接受,陈怀风就大得比较多了,自然不好动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自然不会阻止,甚至还有点想加油助威。 一直到揍得差不多了,陈怀风才假惺惺地说道:“好了好了,可以了可以了。” 张小鱼停下手来,把胡芦丢到了一旁,看着陈怀风,却是愣了一愣。 “师兄你剑呢?”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公子无悲在城里,我的剑在那边。”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回头看着人间,日头正盛,南衣城人来人往,却是没有看见那个年轻人与枸杞剑的踪影。 “要去看看吗?” 张小鱼缓缓说道。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我已经让胡芦去见过他一面了,有些话让胡芦来说,也许更为合适。” 比如如果他想干坏事,就让丛刃来揍他的话。 无论是张小鱼还是陈怀风,说出来总归是容易让人嗤笑的。 但是小胡芦来说却是幼稚得刚刚好。 “他来做什么?”张小鱼却是有些不解。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说道:“不知道,但是现在既然管不了,那么自然先不管他。” 张小鱼看着陈怀风许久,轻声说道:“看来师兄正在忙着破境。” 陈怀风笑了笑,说道:“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忙着破境。” 忙了七年了。 只是有些东西,倘若天地根不大。 那自然只能靠岁月的累积。 所以活得久的人,自然会更强一些。 只可惜世人活来活去,依旧囿于百年寿数之下。 张小鱼没有说什么,陈怀风却是看着他说道:“你呢?” 张小鱼看向南衣城长街短巷,看着某些重新热闹起来的牌馆——压抑了几日之后的报复性打牌。 “师兄是说我的剑,还是什么?” 陈怀风轻声笑着说道:“二者都有。” 张小鱼靠着一旁的某块墓碑,随手摘了朵小黄花在手里晃着,说道:“如果师兄是问我之前用的剑,我已经还了回去。” “别的呢?” 张小鱼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陈怀风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摸着自己怀里的东西。 那里除了一帘风雨道术。 还有一样东西。 一张红中。 那是陈怀风时隔多年重新出现在南衣城视野中的时候,顺手从门房的牌桌上拿的。 陈怀风想到这里,突然便觉得有些好奇。 那一副麻将少了一张红中。 师弟他们是怎么继续打下去的? 假如刚刚好要胡红中了,结果听了半天牌,发现这副牌里只有三张红中。 会不会气得掀桌子? 陈怀风看着在墓碑边靠着的张小鱼,却是少有的恶趣味地想着。 张小鱼到时候要是发现少了一张牌,会不会也会气得掀桌子? 陈怀风觉得这大概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所以他没有将自己怀里有一张红中的事说出来。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从南向北的张小鱼 陈怀风与张小鱼一个坐在碑下一个靠着墓碑,各自想着事情。 胡芦挨了一顿揍,在一旁揉着屁股,心想这两师兄在打什么哑谜呢? 过了许久,见二人还不开口,正打算问张小鱼来墓山做什么,便见张小鱼靠着墓碑抬起头来,身后的剑鞘是空空的,所以他看向南方天空的眼神也有些空,或者说茫然。 “柳三月死前,曾经说过哪些东西?” 张小鱼看着南面问道。 陈怀风看着张小鱼说道:“只是神女的事而已。” 张小鱼转过头看着陈怀风说道:“没有别的?” 陈怀风摇了摇头,看着张小鱼说道:“莫非有师兄师弟在大泽里见到了别的东西?” 张小鱼点了点头。 一直看着那边许久,才说道:“一支从泽中乘舟而来的魂灵大军。” 陈怀风皱眉看向南方,却也是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说道:“我也不知道。” 墓山之上长久的沉寂着。 小胡芦歪头歪脑地看着二人。 过了许久,陈怀风看向城西说道:“西门应该已经将信送出去很久了。” 陈怀风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但是张小鱼知道他什么意思。 北方没有动静,除了山月城来的二十万军队。 张小鱼缓缓说道:“或许对于他们而言,柳三月的死,相比于让剑宗有一些损失,并没有那么重要。” 陈怀风想着那晚自己亲手杀死的那个青色衣袍的年轻人,缓缓说道:“柳三月的死当然是极为重要的,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是在犹豫。神河莫名消失,连师父都回来了,人间依旧没有神河的消息,槐都自然有些不安,他们无法判断人间发生了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 “青天道呢?” 张小鱼说道。 陈怀风想了很久,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白玉谣应当能够算到很多的东西。毕竟她与卜算子曾是同门师兄妹。最主要的是,我们无法确定青天道的态度。” 张小鱼想起了那个游手好闲的北大少爷,忽然发难将三十万青甲强行带走的北大少爷,身边永远跟着那个来自青天道女子的北大少爷。 青天道的态度自然是暧昧的。 那三十万青甲本就是出自青天道之手。 张小鱼轻声说道:“其实说到底,还是在于,我们不知道剑宗过往的那些师兄都去了哪里。” 丛刃坐在剑宗收了一千年的弟子。 自然不可能只有张小鱼和陈怀风这些还未入大道的徒弟。 比如那个曾在大泽外带着剑光而来的垂垂老矣的老师兄。 又或者某个在高山风雪里狙击过卿相的黑袍妖修。 人间剑宗是一片散落于人间的星河。 只是守在源头的张小鱼他们,找不到那些曾经闪耀过的人去了哪里了。 陈怀风静静的看着南方,枸杞剑虽然没有在身边,但是身周剑意荡漾,颇为浩荡。 “既然这样,那便不指望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是师弟你先前说过的。” 张小鱼依靠着那块墓碑,看向陈怀风,轻声说道:“确实是这样。” 话虽然说得很好听。 但是胡芦并不认可。 毕竟在这墓山之上,他是唯一怀里还有剑的人。 所以他不是很能理解。 这两位师兄,连剑都没在,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这么自信张扬的话语来。 张小鱼却是没有在意小胡芦在想什么,哪怕日后人间剑宗的宗主真的是这个小少年,在当下的人间,他的想法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张小鱼向着墓山之下走去,顺手又薅了一把小胡芦的脑壳。 胡芦虽然很生气,但是想想自己可能再过很多年都打不赢这个师兄,于是只能忍气吞声地任由张小鱼揉着。 “师兄要去哪里?”小胡芦在后面看着张小鱼的背影问道。 “回剑宗坐坐,你问这个干什么?”张小鱼回头看着胡芦。 胡芦轻哼一声说道:“我看你有没有路过什么河,好给你推下去淹死。” 张小鱼笑着离开了墓山。 张小鱼当然不怕被推到河里淹死。 因为他是小鱼。 胡芦大概也不怕,因为他是个葫芦,会漂起来。 张小鱼下了墓山,向北而去,沿着渐渐落入暮色里的长街缓缓走着。 而后便看见某个在人间消失了许久的人在街角看着路人们,面色苍白,不时还要咳嗽两声。 大概重伤未愈。 狄千钧静静地站在街头,安静地看着路上议论不止的人们。 人们当然不是在议论天狱的事。 尽管那场颇为惨痛的事故才过去没有多久,但是世人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毕竟天狱的事,与绝大多数世人无关。 但南衣城的战事却是的。 人们在议论着今日的那场大胜。 议论着那些剑宗师兄与岭南剑修跨越青山而去的风采。 狄千钧静静地听着。 是个局外人。 而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向着这里缓缓走来的张小鱼,没有行礼,只是按剑站在那里,缓缓说道:“师兄们辛苦了。” 张小鱼看见这一身黑袍便有些不高兴,与狄千钧有没有按照修行界的惯例抱剑行礼无关,狄千钧虽然不如张小鱼,但是毕竟是直属于槐都的天狱南方调度使,不想行礼也无可厚非,张小鱼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这个地方。毕竟自己一身白衣,站在那些黑袍身前,对于过于鲜明。 但是终究是个伤病员,张小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说道:“我自然辛苦。” 狄千钧被张小鱼呛了一下,也没有恼意,以前被陈怀风打过的记忆当然不会忘,所以在人间剑宗弟子面前,狄千钧的脾气会好很多。 张小鱼也没有停留的意思,从狄千钧身旁擦过去的时候,缓缓说道:“天狱现在这般模样,你还有心思在街头看太阳?” 狄千钧轻声说道:“只是想要来道个谢而已。” 那日林二两出手之时,正是人间剑宗忽有一剑来,才留住了狄千钧的性命。 张小鱼已经走了过去,说道:“那你应该去墓山,而不是在这里等我。” “怀风师兄在守着同归碑,自然不好打扰。” 张小鱼听见这话,转头看了一眼狄千钧。 想了想,大概明白了他是什么心理。 毕竟是剑宗的人救了他一命,自然不好当做没有发生过,只是大概被陈怀风打过一顿,现而今又被救了一次,觉得屁颠屁颠跑去墓山,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便取了个折中的办法。 假装看看人间,等着张小鱼路过,顺口说句谢谢。 张小鱼想到这里,却是觉得有些可笑,转回头去,继续沿着长街走去。 “我也很忙的,你如果愿意看看太阳,那就看看太阳吧。” 当一个人不想见另一个人的时候,忙着闲逛也是忙。 狄千钧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张小鱼的背影在街头渐渐远去,重新转回了头,按着剑看了一会路人,而后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 张小鱼回到剑宗的时候,有些师兄们已经回来了,正三三两两地坐在门口台阶上,谈天说地的聊着天。 张小鱼也凑过去闲谈了一会,而后便走入了剑宗园林之中。 许久没有出来过的小丛心却是少见地坐在了那座树屋下的秋千上,歪头看着那种从蔚蓝向着绵软的橘色里沉没进去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小鱼背着剑鞘走了过去,停在了秋千下,轻声笑着看着这个穿着碎花小裙的小女孩。 “今日怎么又出来了?” 丛心转头看了一眼张小鱼,又看向他的手里,叹息着说道:“我以为有个骗子要回来了,总该给我带点好吃的。结果没想到骗子还是骗子。” 张小鱼尴尬地站在那里。 忽然想起来上次出来的时候,说要给丛心带点吃的,带是带了,只不过被自己吃了。后面丛心一直没出来,张小鱼也便忘了这件事了。 没想到乍一回来,丛心又提起了这一茬。 “要不我现在给你去买?” 丛心头一甩,嘴一翘,像模像样地说道:“晚了,迟来的讨好,比什么都轻贱。” “......” 张小鱼觉得自己遇见了大乌鱼事件,那个王八蛋偷偷溜进来过,还教了丛心这种阴阳怪气的话。 好在丛心大概也只是一个人闷久了,想要闲扯点什么,倒也不是真的生张小鱼的气,余光瞥着张小鱼一脸无语的站在那里,又转回头来,看着张小鱼倒是真心实意地问道:“你没受伤吧。” 张小鱼低头看了一下身上的衣裳,血色自然已经洗干净了,笑着摸了摸丛心的头,把那一头蓬蓬的小短发揉得乱七八糟的才停下手来。 嗯,和小胡芦的脑壳是不一样的感觉。 张小鱼一面想着,一面说道:“那是肯定的!” 丛心甩着头,一脸嫌弃地说道:“你身上味道太难闻了,肯定没洗澡。” “你胡说,我分明洗了的。”张小鱼说着,却又有些怀疑地抬手闻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确实在湖底用剑意洗干净了的。 丛心皱眉说道:“但是确实有血腥味。” 张小鱼想了想,觉得确实有可能,毕竟自己可能闻惯了,一时间闻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行吧,那我去一池里面泡一泡。” 张小鱼说着,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向着一池走去。 丛心依旧在秋千上晃悠着,静静的看着张小鱼的背影,而后想了想,问了个问题。 “那个少年活过来了吗?” 张小鱼停在了道上,回头看着丛心,轻声说道:“当然活过来了。” 丛心轻轻点着头,说道:“那真好啊!” 张小鱼看着脸上终于有了些笑容的丛心,想了想说道:“你要见见他吗?” 丛心轻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算啦。” 张小鱼总觉得小丛心稚嫩的声音却是莫名地有着一种释怀的感觉。 站在那里很久,张小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说道:“好的。” 于是向着一池中而去。 丛心看着张小鱼的背影消失在一池那边,转回头来,安静地在秋千上晃悠着,天空的橘色还没有很浓郁,但是也是很好看的。 一池那边有桃花被风吹着,向着天空飞去,同样是很好看的。 丛心安静地看了很久,抬着头,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像是按在那片缓缓没入橘色中的天空上一样,遮在了自己眼前。 指头白白嫩嫩,只是小拇指相对而言,却是短了一截的模样。 但也是很好看的。 丛心这样想着。 风吹着秋千不住的晃悠着。 坐在秋千上的丛心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像是一朵飘落在秋千上的桃花,安静的飘荡着。 张小鱼停在了一池边,没有看池水,也没有看丛心,而是同样看着那些向着天空飞去的桃花。 有些背后的故事他能够猜到一些。 但是装糊涂自然是人间极为美妙的事。 张小鱼看了一阵,低下头来,走到了那处桃树桥边,在桥头看了一阵,而后扑通一声跳进了桥下溪流中。 张小鱼在一溪清流中坐了下来,闭上眼,身周渐渐有剑意环绕,在张小鱼身后的剑鞘上汇聚着,渐渐有了剑形。 只是依旧只是虚幻的模样,汇聚又很快弥散。 就像时候未到一般。 张小鱼睁开眼,从身后取下了剑鞘,破破烂烂的剑鞘看起来很是凄惨的模样,上面横流的剑意显得格外突兀。 张小鱼沉默地看着那柄剑鞘。 他能感觉到。 自己的剑,似乎很近了。 可惜现在的张小鱼已经没有写日记的习惯,那本日记也被苏广带走了。 所以也没人知道张小鱼在想什么东西。 张小鱼沉默地看了很久,将剑鞘放在了没在溪水中的膝头,而后重新闭上了眼。 于是又有剑意汇聚而来。 只是这一次的剑意,不是来自张小鱼。 而是人间剑宗三代宗主在这桥头闲坐,留下的剑意。 那些剑意环绕在张小鱼的身周,如同千万尾闪耀寒光的细小鱼儿在一旁浮游一般。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既然不打牌了。 那么自然便要开始淬炼剑意。 人间依旧记得张小鱼虽然很强,但是他的剑意,境界颇低。 只是斜桥境。 与秋溪儿恰好相反。 秋溪儿虽然只是小道第六境,然而剑意却是人间崖主境。 剑意千里,端坐崖上自然可以随处一剑而来。 这自然得益于磨剑崖三千六百五十丈剑阶之上的剑意。 那是千年前磨剑崖巅峰一代之人留下的剑意,其中便包括了青衣年轻时候留下的一丈剑意。 自然不是人间剑宗这座小桥边的剑意可以媲美的。 张小鱼自然也想去东海那座高崖淬炼剑意。 但是一来太远了。 二来去了那里,自然便要舍弃一些东西。 所以张小鱼只是回到了剑宗园林。 在这处清溪中坐了下来。 哪怕不如磨剑崖,但是三代宗主,却也都有过天下第一剑的名头。 自然也是极为难得的地方。 园林里渐渐沉寂下来。 丛心在荡秋千,张小鱼在淬炼剑意,师兄们依旧在门口闲聊,没有人打牌的剑宗园林,难得的有着这么宁静的时候。 于是故事便换了个方向。 ...... 洗了把脸又回去冷静了很久的南岛在杏花小道上走着。 院里的先生们依旧没有回来。 所以讲道坪在暮色杏林中显得无比寥落。 南岛从一旁路过的时候,都有些想不起来平日里这里有先生与学子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 虽然只是三月才刚过去。 但是南岛睡过一场很长的觉。 于是有些东西被遗忘了,连带着有些记忆都有些模糊起来。 南岛背着桃花剑向着静思湖走去。 这种感觉自然颇为熟悉。 毕竟自己有段时间天天往着静思湖跑,上午跑完下午跑。 大概还惹得秋溪儿不耐烦了,经常性的不在静思湖。 南岛想着便想起了自己给秋溪儿写的那封信。 想起鼠鼠说的那些话,便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两剑。 南岛啊南岛,你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字都写不对,怎么找得对媳妇? 南岛低着头很是自责地想着,穿过了杏花小道,走进了那片湖畔玉兰林中。 走到湖畔的时候,看见只有草为萤一个人在那里,很是疑惑。 先前在藏书馆外竹林上睡懒觉的时候,正好遇见梅先生扫着地走了过来,看见南岛,便和他说了下张小鱼去静思湖洗澡的事,南岛这才想着来静思湖找下张小鱼。 “张师兄呢?” 草为萤歪头托腮,看着大湖头也不回的说道:“他洗了个澡就走了。” “哦。”南岛颇有些失望地走了过去,本来还打算找张小鱼问下外面的情况的,但是既然已经走了,自然便只能等下次了。 只是才走过去,便看见了草为萤身旁插着的那柄鹦鹉洲,南岛顺手将它拔了出来,看着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剑,看向草为萤问道:“他不用了吗?” 草为萤转头看了一眼,想了想说道:“大概是不用了,我本来还想也送他一柄的,毕竟湖里剑太多了,但是他不要,那自然算了。” “行吧。”南岛把那柄鹦鹉洲与桃花剑一起背在了身后。 草为萤转头看了一眼南岛,又看向南岛身后,问道:“陈鹤呢?” “他还在听风台睡觉。”南岛很是无奈地说道,“可能还是在天上镇里和你在湖边闲扯淡。”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挺好的。” 自然是挺好的。 闲云野鹤自然什么都挺好的。 南岛站在湖边静静地看着一湖暮色,想着那处梦里的大湖。 看湖与看湖,自然没有什么区别。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河边的梦与理由 在静思湖看了一阵,南岛便背着剑向着回廊走去。 草为萤在背后看着他的背影,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又转回头重新看着那片暮色大湖。 同样无所事事的人自然不好说教另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南岛背着剑,在暮色里走出了悬薜院的大门。先前上午的时候,便想出去看看,只是后来遇见了梅先生,给南岛说激动了,于是又回去冷静去了。 下午的时候再出来,却发现南衣城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当然,那种才始结束的战争的气息,依旧飘荡在暮色的风里。 南岛才走出巷子没多远,便看见南静坊那条街上陈旧的木桥上向着这边走来的谢先生。 谢先生是在城东,自然不会是张小鱼他们那种一身血色的模样。 此时干干净净地走在暮色里,倒有种寻常时候的模样,如同只是外出一趟,而后平静归来。 南岛站在了一旁,等着谢先生走了过来,行了一礼说道:“先生回来了?” 谢先生点了点头,说道:“城外战事暂时停歇了,我们也回来稍作休息一下。” “先生辛苦了。” 南岛说得很诚恳。 谢先生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道:“我们自然不辛苦,悬薜院处境特殊,自然也便没有去正面,辛苦的自然是剑宗那些剑修们。” 虽然悬薜院的总院与根基都在黄粱,但是毕竟这是南衣城的悬薜院,除了巫鬼院的明先生那些人,院里的先生自然也大都都是槐安人。 所以其实说到底,尴尬的大概也只有明先生他们。 这也便是那日明先生去城头,要光明正大,也要带上南岛,便是为了防止世人多舌。 但或许在这种时候去见一个黄粱灵巫,本就是一种注定不太应该的事情。 只是南岛想着那个与明先生极为相似的明蜉蝣,依旧有些不知道二人相见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毕竟人间不是只有立场二字。 想到这里,南岛又有些好奇,看着谢先生问道:“明先生他们呢?” 谢先生轻声说道:“明先生去了城南城头了。” 南岛愣了愣,说道:“为什么?” 谢先生缓缓说道:“大概是战事没有真正结束,他也便不会下来吧。” 南岛默然无语,而后很是疑惑地问道。 “人间有怀疑的声音吗?” 谢先生笑了笑,说道:“自然有,不提明先生,便是我们这些先生,都会有人非议。但是这种东西,自然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先生倒是豁达。”南岛颇有些敬佩地看着谢先生说道。 谢先生听见南岛的这句评价,却是莫名的沉默了少许,而后说道:“但我是一个郁结的人。” 只是才说完,便似乎意识到不妥,笑了笑,说道:“只是感慨一句,不必当真。” 南岛听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叹,不知缘由,自然不会有什么想法,只当是谢先生终究还是受了一些人间声音的影响,于是很是诚恳地点着头,说道:“先生不往心里去便好。” 谢先生笑着摇摇头,向着南岛摆摆手,而后向着悬薜院走去。 南岛在街上站了一会,直到谢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巷子里,才转身向着院外而去。 只是却在想着一个问题。 自己究竟算不算悬薜院的人呢? 也许是不算的。 毕竟有不少人都是知道,这个终日撑着伞混迹在院里的少年,在最开始的时候,便是被卿相院长很明确地拒收了的。 但或许也能算? 毕竟自己也算是在悬薜院待了这么久了。 其实这些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只是方才谢先生的那些话,让南岛下意识地想起了诸如一荣俱荣之类的话语。 只是背着剑走出了南静坊,停在南衣城重新热闹起来的大街上,南岛倒也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话语。 或许是因为自己身后背着剑的缘故。 大概腿脚还不是很利索,所以大概世人把他当成了受伤的剑宗之人? 南岛这样想着,看着那些路过之人眼中的善意,有些羞愧,低着头混进了人流之中。 城南的氛围自然比其他地方都要热烈。 因为许多人便是在那些安静的巷子檐下,偷偷张望过那边城头的战事。 见过血色,也见过剑光。 还见过许多被送下城头,送往凤栖岭的剑修尸体。 所以面对这场胜利,自然也会有着更多的感慨。 南岛沿着南衣河缓缓走着,河岸有不少人趴在栏边,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见到的那些剑光。 如同自己当时便是那些剑一样,绘声绘色,手舞足蹈。 河边暮色并不浓郁,只是偶尔泛着碎金的色彩,随着那些闲置了几日才重新出来的游船,一同荡漾在河上。 但是附近的长街青檐之上,却是早早地有人挑着灯笼挂了上去。 像是在弥补前几日的冷清一般。 南岛走了许久,却是突然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一般,只是转过头去,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形形色色的行人们。 南岛觉得有些古怪,而后取下了背后的桃花剑,抱在了怀里。 虽然抱着鹦鹉洲可能更帅一点。 但是鹦鹉洲没有剑鞘,所以南岛还是抱着青黑色的厚重的桃花剑。 心中稍微有些安定了一些。 主要还是昨日见到的那个叫西门的神经病,让南岛觉得有些古怪。 南岛抱着剑走了许久,想着或许是自己疑神疑鬼了,于是又在喧闹的人流中放松了下来。 看着前方不远处的某处酒肆。 南岛摸了摸怀里没剩多少的钱,还是走了进去。 虽然酒喝多了会得酒疸。 但是架不住南岛喝了这么多年,毕竟有些瘾。 南岛走入酒肆的时候,却是突然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是因为什么喝酒了。 总不能是因为少年情伤吧。 南岛买了一壶酒,在河岸边停了下来,抱着剑小口地喝着。 打完了好啊。 赢了好啊。 南岛颇为感慨地想着。 不然自己总要下意识地去想着那八万下山而来的岭南剑修。 同样都是用剑的,好像自己缺了一些那种勇气,于是便容易成为一种羞于开口的事情。 只是感慨着,南岛便抱着剑蓦然转过身去。 一旁的人们都被这个带了两柄剑的少年吓了一跳。 同样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然而什么异常也没有。 南岛狐疑地转回了身,想了想,又取下了鹦鹉洲,小心地抱在怀里。 当然不是因为抱着两柄剑更有安全感。 而是鹦鹉洲剑身光滑,如同一面镜子一般。 南岛一面喝着酒,一面瞥着剑身上倒映着的身后长街。 看着看着便愣了下来。 ...... 陆小小背着剑,一面护着伤口,一面在长街上闲逛着。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逛着逛着,便下意识地又逛到了城南这边来了。 陆小小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却是不住地感叹着。 你还真是念念不忘啊。 现在这种情况,虽然看起来局势明朗了一些,但是那毕竟只是个少年,说不定还在院里窝着看夕阳呢。 陆小小这般想着,便突然瞥见了一柄黑伞在人流里走了过去。 陆小小愣了一下,而后便跟了上去。 尾行确实很刺激。 虽然陆小小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要这样做。 大概只是想看看那个少年想出来做什么? 陆小小一路偷偷摸摸地跟着南岛在街头闲走着。 走了一阵,南岛似乎便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四处张望着。 还好陆小小反应快,见南岛突然停了下来,便匆匆转身,假装在一旁的路边摊贩上挑着东西。 过了许久,陆小小偷偷看过去,南岛已经不看了,只是取下了剑,抱在怀里走着。 而后还去买了酒。 陆小小看见南岛去买酒,便微微蹙了蹙眉头。 虽然剑修可能都喜欢喝酒。 半醉半醒间,一剑而来一剑而去,自然潇洒,但是酒喝多了也不好。 容易手抖。 当然要是抖得很准,那就当无事发生。 所以陆小小看着在河边喝酒的少年,便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去和他说下年纪轻轻的少喝点酒? 南岛却又回头看了过来。 陆小小于是又躲了起来。 旋即一想,自己又不是做贼,这么怕做什么? 但是想想毕竟自己是在尾随,陆小小还是没有光明正大地站出来。 待到少年回过头去,陆小小便又钻了出来。 然后便十分尴尬地看见了少年那柄剑上映着的那双眼睛。 陆小小依稀记得,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来着,好像是道圣李缺一曾经说过,什么什么剑光是相互的? 陆小小也记不大清楚了。 反正大概就是你能在镜子里看见一个人的眼睛,那么那个人也能看见你。 那好像说的不是剑光。 管它什么光呢。 陆小小如是想着,虽然剑光肯定也是相互的,隔壁那个剑宗的老头子便天天说着什么,哪怕再强的剑修,也无法掩盖千里一剑来的轨迹,如果有人数理学得足够好,哪怕不会修行无法感知剑意,也能够从那一剑落下的那一小段轨迹,算出这一剑从哪里来。 陆小小觉得这是一个无比深奥的问题,反正她算不出来,毕竟没有正儿八经去悬薜院学过他们引以为傲的数理学。 所以天涯剑宗便天天想着先把剑丢出去藏起来,这样用的时候,就没人知道他们在哪里了。 想得挺好,就是剑丢出去就不见了。 别说别人了,自己都找不到。 陆小小想着想着便发现自己想歪了,看着那柄剑身之上倒映的呆愣的眼睛,陆小小想了想,咳嗽了一声,穿过人群走了过去。 ...... 南岛沉默地看着向自己走来的那个岭南女子剑修。 虽然人间并不少见女剑修。 但是与自己有过交集的,也就秋溪儿与这个叫陆小小的,有些奇奇怪怪的女人。 “我有些渴了,酒给我喝点呗。” 陆小小倒也没有扭扭捏捏,直接了当地向着南岛伸出手来。 走过来的时候,陆小小便想过了,直接劝他不要喝酒,未免有些奇怪。 所以不如直接找他借酒喝。 而后给他屯屯屯地喝光,这样他自然就没酒喝了。 陆小小想的自然很好,毕竟她也给过南岛包子吃,南岛肯定不好意思拒绝。 南岛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正要把酒壶递给陆小小的时候,却看见了陆小小腹部包扎的那道渗着血迹的伤口,于是又把手缩了回去,摇了摇头说道:“这样不好,喝酒会导致你的伤口恶化的。” 陆小小低头看着自己腹部的那些血色,万万没想到南岛会注意到这里,早知道先前先给它盖好一点了。 陆小小想了想,还是坚持着说道:“没事,我们是剑修,自然不怕这种东西,就让我喝一小口吧。” 真的只有一小口。 陆小小在心里想着。 南岛沉默了少许,还是有些犹豫。 陆小小便一直伸着那只手在那里。 南岛叹息了一声,还是把酒壶递了过去。 陆小小眼睛一亮,接过酒壶仰起头,就是屯屯屯。 一口下去,直接大半壶酒都进了肚子。 待到南岛夺回酒壶的时候,里面的酒已经见底了。 南岛愣愣地看着才买的一壶酒,抬头无奈地看着陆小小,说道:“这位师姐,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小小理直气壮地说道:“小屁孩喝酒不好。” “......”南岛沉默了少许,盖上壶盖,抱着剑转过身去,看着长河暮色,缓缓说道,“我知道师姐是想和我多些交集,但我目前真的没有去岭南的想法。” 陆小小看着南岛那副模样,沉默了少许,倒也笑了起来,走到河边护栏旁一并靠着,看着南衣河,轻笑着说道:“我知道。” 南岛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一轮还不止的师姐。 陆小小继续说道:“但是人生在世,自然不止是要有名分关系,哪怕只是多一些交集,也算是一分亲近,日后再见,总不至于生疏到无法开口。” 南岛沉默地听着陆小小的这段话,总觉得无比怪异,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师姐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陆小小看着南岛,待到看到河边其他人那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时,才意识到这段话却是有些痴男怨女苦情戏的味道。 “瞎想什么呢?”陆小小看着南岛说道,“我说的名分,是师姐弟之间的名分,小小年纪不学好是吧。” 南岛心想分明是你自己说的话奇奇怪怪的,搞得别人都以为是我辜负了你一样。 但是南岛自然没有说出来,说出来更奇怪。 陆小小自然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古怪,于是想了想,换了种方式说道:“总而言之,我还是很希望你能来岭南。” 南岛看着陆小小很久,说道:“所以师姐为什么这么执着?” 陆小小轻声笑着,说道:“因为我觉得在你身上,或许会有岭南剑宗的未来。” 南岛转过头去,看着暮色里一片辉煌的大河,却也是想起了那些从山上下来的岭南剑修们。 自然会有些感慨。 但感慨并不代表了就会被说服。 “为什么师姐不把希望放在自己身上?” 陆小小缓缓说道:“因为我们确实不具备这种希望。岭南剑宗与人间剑宗隔得其实并不远,但是二者却是截然不同的境地。人间剑宗弟子们往往二十多岁,便在考虑着如何入大道了,岭南剑修们三十岁还困在入道境里。这是天差地别的差距。所以哪怕这一次,岭南来了数万剑修,但是那些风头依旧是那些在城里打牌的弟子们的。” 陆小小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北方。 北方有处园林。 在人间之中,这样的一个修行之地,其实很小。 但是修行之地的前途,往往与大小无关。 而是高度。 “人们说起人间剑宗,往往便会想起斜桥,这个来自巅峰一代磨剑崖的弟子。想起丛中笑,当年的人间三剑,后来的天下第一剑,想起丛刃,这个活了一千年的剑道大修,想起陈怀风,想起张小鱼。” “但是说起岭南剑宗,却没有一个能让世人记住的名字。所以哪怕岭南剑宗的历史远比人间剑宗久远,岭南剑修的数量也远比人间诸多剑宗要多。这片山中剑宗,依旧无法真正的在修行界站起来。” 陆小小看向南岛,轻声说道:“人间日后肯定会知道你的名字。所以哪怕明知你是磨剑崖要的人,我们也要尝试一下。” “来岭南一趟,就当看看风景,当成少年时一处闲时逗留过的地方。” 南岛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一河暮色。 这样的诚恳,自然是令人极为动容的。 但是就像陆小小自己所说的那样。 岭南剑宗这种地方,有什么值得他去的呢? 南岛也想感性一下,可惜生命不是存留在感性里的冲动便可以决定的。 “师姐的诚意我能够感受得到。”南岛轻声说道,“但是总要有个理由,不是吗?” 陆小小静静地看着那条大河。 “所以我一直在寻找与你的交集,便是在寻找一种可能的理由。”陆小小带了些玩笑意味地说着,“比如你突然遇见了一些事情,而我又恰好救了你一命,那么是不是就有这种理由了?” 南岛默然无语。 陆小小倚着护栏笑着说道:“毕竟总要先去想去做梦,才有机会梦想成真。” 陆小小转头看着南岛。 “你说呢?”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是你而是我 南岛怔怔地看着看着陆小小,过了许久才回答道:“是的。” 陆小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倚着护栏看着一河暮色,看了许久,转回头看着南岛笑了笑,而后背着剑向着人流里走去。 南岛独自抱着没有剩下多少酒的酒壶在河边待了一阵,而后安静地喝着,同样离开了这一处河边。 沿着河岸走了许久,夜色便渐渐落了下来。 南岛看了看手中空空荡荡的酒壶,放弃了再去续一壶的想法,在夜色里向着城南的方向而去。 一直到走到南静坊外某条巷子的时候,南岛却是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南岛最初还以为是陆小小又跟了过来,转回头说道:“师姐还有事吗?” 但是才始转过头,南岛便愣在了那里。 不是陆小小,而是背着断刀的西门。 南岛皱了皱眉头,握住了怀里的两柄剑,抵在地面上看着西门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西门***静地说道:“天狱有些滞留了许久的问题,想要请你过去解释一下。” 南岛听见这句话,心头没来由地颤动了一下,但是很快便又冷静下来,看着西门说道:“什么问题?” “你去了自然知道。” 西门说得很***静也很淡漠,抬手摸向了身后的刀柄,向着南岛缓缓走来。 南岛没有犹豫,转身向着悬薜院那条街跑去。 只是才跑了几步,便被西门追了上来,一刀砍在了南岛的伞上,砍得南岛一阵踉跄。 南岛匆匆握住桃花剑转身,松开的鹦鹉洲被剑意托着,盘旋在身周。 西门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些环绕着鹦鹉洲的剑意之上。 是的。 便是天狱出事那晚,在天狱之中与林二两缠斗过的剑意。 只是西门看着面前这个只有入道境的小剑修,却也有些不能理解。 当初他是如何与小道境的林二两打成那样的? 难道是因为林二两体内的锁神钉没有全部拔出来? 西门一面想着,一面看向了黑伞下那张有些愤怒也有些慌张的少年的脸。 “看来确实是你。” 南岛握着剑,看着西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的停留,皱眉说道:“你有什么病吗?” 西门***静地说道:“我没病,但是你大概会有一些。” 南岛没有再与西门啰嗦下去的意思,鬼知道这个人在发什么神经。 身侧鹦鹉洲轻鸣,裹挟着剑意化作流光射向西门,而后握紧桃花剑,一脚踏在地面石板上,向着西门一剑刺出。 双剑齐下。 西门身周刀意弥漫,虽然依旧无比虚弱,但是应付当下的局面,却也算得上是绰绰有余,断刀在手中转了一圈,西门先是一刀劈向那一道流光,将鹦鹉洲从夜色寒光下劈了出来,而后向前欺身,一刀迎向南岛刺来那一剑。 故事自然已经不是在城西那条无人长街上的模样了。 西门的刀虽然断了,但是此时却是有刀意扩散而出,那柄青黑色的桃花剑,才始穿过了夜色而来,便被西门一刀斜斜地砍在了剑身之上,却是向下而去,刺向了巷中石板,顿时迸射出一阵火花来。 南岛心头一惊,没想到今日的西门却是格外的强势,匆匆收剑沉伞,向后退却几步。 西门的刀却是如影随形,还好南岛及时的沉下手中的伞,那一刀再度劈在了伞上,发出无比清脆的响声。 南岛只觉得手中一阵战栗,握伞的虎口处却是缓缓渗着鲜血。 西门倒没有继续跟上来,而是低头看着手中的断刀。 刀口又新增了一道豁口。 看着那道豁口上隐隐残留的莫名剑意,西门似乎明白了什么,看向南岛手中的那柄伞,轻声说道:“果然是一柄好剑。” 这是南岛第二次听到这种话。 第一次是在静思湖的时候,秋溪儿看着这柄伞说出来的话。 也许确实是一柄好剑,但是南岛从来没有将伞收起来过,自然也无法当成剑一样去用。 相比之下,那柄桃花剑便凄惨了许多。 原本已经被张小鱼拿去撬石头,崩飞了一块,此时却又是在西门劈落的那一刀中,再度崩飞了一块,模样极其丑陋。 但再如何丑陋,终究也是秋溪儿送给自己的第一柄剑,南岛颇有些心疼的举剑看着剑上豁口。 只是还来不及叹息,刀风便已经再度贴临身周。 南岛匆匆举伞,而后连人带伞一并被劈得向后踉跄着退去。 西门提刀再度贴身而来,南岛身周剑意涌动,那柄落在不远处的鹦鹉洲再度化作寒光而来。 西门侧身一让,而后一刀再次斩向那道剑光,鹦鹉洲第二次被西门斩了下来,好在草为萤送给南岛的这柄剑颇有些不寻常,被这样连续斩落两次,依旧完好无损,只是落向了不远处。 西门的伤势自然没有痊愈,在连续快刀斩落剑光之后,却也是稍稍停息了少许,喘了喘气,咳嗽了两声。 这让南岛看见了一些希望,鹦鹉洲再度化作流光射向西门,而后握剑,身周有微弱剑风轻扬,如同当初穿花一剑一般,无比迅速地刺向了在不远处提刀而立的西门。 身为小道第七境,放眼整个修行界,都算是境界颇高的修行者的西门,在那处青山之下被北台夺了兵符而去,自然不会再犯这样轻敌的错误。 是以停息归停息,当那两柄剑再度一前一后倏忽而来的时候。 西门却也是让南岛知道了什么叫做与程露齐名的快刀。 夜色之下寒光闪过。 南岛尚未入门的快剑,在夜色之下,瞬间遭遇了四次重击,而后脱手而出。 鹦鹉洲则在更早的时候,第三次被一刀劈了出去。 南岛甚至都没有看清西门的刀究竟是如何落下的。 转眼之间,两柄剑便一齐被斩落在巷子中。 西门五刀,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南岛神色一变,便要向后退去,可惜他虽然只能用一只手,但是西门却能用两只手。 南岛尚且有了向后的趋势,手中的黑伞便被西门另一只手握住了伞骨。 面色有些苍白,但是却紧紧地握住了伞骨的西门,***静地看着面前这个有些慌张的少年。 “只是想请你解释一下一些东西。”西门缓缓说道。“倘若你不是,那么我们自然会送你回来。” 西门的话语在那些刀意剑意一并落下之后,倒显得有些温柔。 但温柔是真还是假,南岛并不知道。 南岛微微低头,看着那柄伞骨之上的两只手。 一只是自己的,一只是西门的。 西门能够握得住那柄伞。 自然是因为南岛在握着它。 如果南岛松开了呢? 南岛的手指动了一动,似乎有想要松开的迹象。 但是犹豫了少许,或许是因为想起来了某个梦。 南岛没有松开手。 看着西门说道:“好。” 西门的目光静静的落在了那柄伞上。 便在放在有一刹那,他觉得手中似乎无比沉重。 有股莫名而来的寒意在身后涌动着。 只是那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刹那,便消失了。 西门犹疑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 陈鹤坐在听风台上,抱着手里书,有些惆怅地看着人间夜色。 外面战事停歇了,但是陈鹤却也知道,这是暂时的而已。 其实有时候想想,这种焦虑感,未尝不是因为那个叫草为萤的少年从老狗镇来到了人间,好像是要看着什么东西。 所以陈鹤在看见那场战争开始之后,便一直有些愁思挥散不去。 闲云野鹤自然是闲云野鹤,但那也是要人间太***才能安稳地闲适下去。 现而今的这种情况,自然令人惆怅。 陈鹤放下了手中书,发了许久的呆,却是隐隐听见了悬薜院附近似乎有些奇怪的响声,莫非是有人在打铁? 陈鹤有些好奇地想着。 站起来走到听风台边看了许久,那些竹林里也没有看见南岛的身影,这小子又跑哪里去了。 陈鹤放下了手中的书,走出了藏书馆,穿过竹林向着静思湖方向走去。 讲道坪倒是有了不少原先一直没有看见的先生在夜色道边坐着,大概是在闲聊着那场战事。 陈鹤从一旁一一打过招呼,穿了过去,而后便看见了独自一人坐在静思湖畔发着呆的草为萤。 他好像已经在这里发了很久的呆了? 陈鹤有些不确定地想着。 草为萤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回头,这段日子静思湖一直便很少有人,是以来这里的,不是南岛就是陈鹤。 “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 陈鹤走到了草为萤身边坐下,草丛里有些些许虫鸣,面前的夜色大湖颇为宁静,可惜没有月色,只有一些稀疏的星光,不然那一湖落花倒颇有些意境。 草为萤托腮说道:“我不在这里坐着干什么?” 陈鹤想了想,说道:“可以出去走走?” 草为萤向后仰了仰,似乎是想要靠着什么,就像在老狗镇外那片大湖便倚着南岛留下的那棵桃树一般,可惜背后什么也没有,于是草为萤换了个姿势,把腿缩了回来,抱住膝头,倒真像个少年一样蜷坐在湖边了。 “其实早就看过的,先前出去吹了吹风,就当重温一遍了。”草为萤抱着膝头坐在湖边轻声说着,腰间的酒葫芦随着草为萤身体的微微晃荡,里面的酒水不断的撞击着葫芦壁,发出了一种海浪一般的声音。 陈鹤看了草为萤的葫芦少许,又转回头去,看着同样在落花中荡着微微涟漪的湖面,缓缓说道:“那便一直在这里坐着?” 草为萤听着这话有些古怪,转回头来看了陈鹤许久,大概明白了什么,转回头笑着说道:“看来你想走了。” 陈鹤沉默了下来,而后抬头看着夜色,夜色里没有剑光,也没有那种隐隐从城南传来的呼喊,只是许多星光点点,像是萤火虫一般,陈鹤也不确定那是不是萤火虫。 “可能是吧。”陈鹤轻声说道。“我要快乐的闲适的走在人间,但是现在的南衣城,可能很久都不会***静下来了——静不下心来,我便总觉得有些慌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子,觉得有种莫名的亏欠,好像把生命浪费在提心吊胆之中,是一件颇为奢侈的事情。” 草为萤点了点头,看着湖水许久,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陈鹤歪头想了想,说道:“再等会,再看看?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战争,我大概还会在南衣城待很久,毕竟这是人间比较特殊的一个地方,听着那些打牌的声音,推着小车在街头把豆腐卖给某个或许便是大修的世人,其实也很有趣,但有一点我很好奇,南衣城向来被称作诸河同流之地,为什么这次的战事里,好像很少看见其他人?”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大概有人烧糊涂了,最开始的时候忘记写了,于是便糊涂带过了。” “?” 陈鹤听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语,有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草为萤却是笑了笑,没有再说这件事,看着陈鹤说道:“你先前不是在写南岛的故事吗?后面写到哪里了?” 陈鹤挠挠头,说道:“写到南岛被人追杀,而后召唤出一道从天而降的剑光,颇为潇洒的杀尽群敌御剑而去了。” 草为萤哈哈笑着。 陈鹤看着草为萤问道:“你笑什么?” 草为萤摇着头,从腰间取下酒葫芦,喝了一口说道:“这不像南岛,如果真的是他,肯定在那里犹犹豫豫的纠结着,这个少年依旧懵懵懂懂地走在人间,干不出这么潇洒的事来。” 陈鹤想了想,好像也确实如此。 先前他们商量着怎么帅气而富有意境地杀死花无喜的时候,南岛便干了很多蠢事。 比如兴冲冲地跑出去,结果被人打断了腿,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瘸子。 人设不符,确实干不出这种事来。 如果换成张小鱼或者陈怀风的话,倒是有可能。 不过陈鹤和这二人不是很熟。 “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想到从天而降的剑法这段情节的?” 草为萤看着陈鹤颇为好奇地问道。 陈鹤想了想,说道:“大概他整天撑着那柄伞,那次快死了都不肯松手。我就觉得那上面肯定有什么秘密,比如天上其实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一旦被发现了,就会从天上降下什么东西,给他在人间灭口。” 草为萤很是认真地听着。 陈鹤继续说道:“要神秘,然后还要帅气,那么自然就得是一些很潇洒的东西,比如剑。然后我就想啊,比如这样一个场景,南岛被人追杀到绝路,连剑都被打掉了,那个追杀他的人一些得意十分嚣张地看着南岛,说你完蛋了。” 陈鹤说道这里便有些兴奋起来,站了起来,从一旁捡了一根树枝,像是一把伞一样握在手里,模仿着那种场面。 “而这个时候,南岛却是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伞,而后抬起头来,无比淡然地说——你见过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吗?那人还在发着愣,南岛便松开了手中的伞。于是一剑自天上而来,唰地一下将那个人扎得死的透透的。” 陈鹤一面说着,一面松开了手中的树枝。 可惜这里自然没有什么一剑天上来的事,只是树枝沉默地落向了地面。 “怎么样,是不是很帅。”陈鹤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歪头想了想,说道:“确实很帅。” 陈鹤又坐了下来,颇为惋惜地说道:“可惜南岛这小子有些不开窍,看起来蠢蠢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干出这种事来。”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说不定就会呢?” “对了,南岛呢?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又去哪里逛了?” 陈鹤看了下四周,静思湖这边确实只有他与草为萤,并没有看见一个撑着伞练剑的少年。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他方才在外面和一个天狱的人打了一架,大概被逮走了。” 陈鹤愣了一愣,正想问为什么会和天狱的打了起来,却是忽然想起来那日在听风台上,那个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的南岛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而后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看着草为萤说道:“现在怎么办?” 陈鹤自然没有能力去天狱将人救出来,所以他看着草为萤问着。 草为萤只是喝了口酒,而后把胡芦递给了陈鹤,继续抱着膝头坐在湖边来回晃悠着。 “什么怎么办?” 陈鹤拿着酒葫芦说道:“他被抓进去了,那不是完蛋了?” 草为萤笑眯眯地看着大湖说道:“他爹都不管这些事,你又不是他爹,管这么多干什么。” 陈鹤握着葫芦坐在那里,一脸无语。 草为萤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喝点酒,回去睡一觉,然后考虑一下,什么时候离开南衣城,去找你的闲适快乐的日子。” 陈鹤沉默了少许,说道:“不管了?” “你能管吗?”草为萤微笑着说道,抬头看着人间夜色,蓝黑色的天空之中星光闪烁,只是却依旧稀疏了许多了。“你只是人间闲云野鹤的过路人,他的故事你自然很难参与进去,相逢一段,然后离去,人间没有不散的宴席的,向来如此。” “但是他可能会死在那里。” 陈鹤有些沉默。 “他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我自然要负责一点。” 草为萤***静地看着陈鹤,说道:“不是你,而是我。”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走在南衣城的陈鹤 陈鹤坐在湖畔,抬头看着天空,轻声叹息着,什么也没有说。 确实是草为萤救的南岛,那株从南岛因果里抽离出来的桃树还生长在老狗镇的湖岸边。 自己只是一个开着天衍车在城里来回穿梭着搭了把手的人。 “他会死吗?”陈鹤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抱膝坐在湖边,轻声说道:“看他自己。” 陈鹤叹息了一声,拿起酒葫芦凑到唇边,喝了一大口,而后站起身来,把酒葫芦还给了草为萤,向着静思湖北面的廊道走去。 “我还是去看看吧。” 陈鹤轻声说着,踩着一地白花向着那边而去。 草为萤也没有阻止他。 就像当初与南岛说翻山之事一样。 他只会告诉你在山后只是山,翻与不翻,自然都是别人的事。 ...... 陈怀风安静地坐在墓山之上。 胡芦倒也没有随着那些师兄们回剑宗去,便一直留在了墓山上。 陈怀风闭目盘坐,胡芦自然也不会打扰,同样在一旁安静地修行着。 然而在某一刻,陈怀风却蓦然睁开了眼,颇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天穹。 人间某一刹那,忽而闪过了一丝寒意。 只是时间极端,在陈怀风睫毛颤动的时候,那种莫名的寒意便消失了。 这种感觉陈怀风已经感受过几次了。 只是先前的时候,他只是个在剑宗之中喝茶打牌的师兄,许多事情自然不需要他来看。 是以并没有在意。 然而现而今自然不同。 南衣城已是多事之秋,自然要警惕一些。 陈怀风睁开眼,看着天空沉默了少许,回头看向南衣城的夜色人间。 久违的繁盛的灯火,如同漂浮在河里的花灯一般。 陈怀风的身周起了剑风,目光沿着那些灯火一路看过去。 有许多世人坐在大河边闲谈着,也有人乘舟游在河中,有人身旁跟着一柄剑,沉默地行走在人间某条巷子里,也许在寻找什么东西。 也有人被打落了剑,被刀意困缚着走向城西。 陈怀风的目光停留在那个背着断刀的人与那个黑伞下的少年身上。 神色有些犹疑,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师兄在看什么?” 小少年胡芦在墓山之上萦绕的剑风之中睁开了眼,看着正在静静地看着人间某处的陈怀风好奇地问道。 陈怀风收回了视线,轻声说道:“没什么。” 小少年胡芦也没有追问,只是同样向着墓山之下的人间看了几眼,又回头看着陈怀风问道:“对了,那个叫公子无悲的呢?还在南衣城里?” 陈怀风看向那个身旁跟着一柄剑行走在人间街巷之中的衣袍宽大的年轻人。 “是的。” “真是古怪的人。” 小胡芦顺着陈怀风的目光看去,只是夜色深沉,哪怕人间灯火繁盛,也只是看见了许多横亘在灯火与夜色间的高楼檐翘而已。 陈怀风***静地说道:“随他去吧。” 小胡芦看着陈怀风脸上那种无比***静的神色,想了很久,却是似乎想到了一种可能。 “师兄你是在利用他来寻找一些东西?” 陈怀风转头看着少年,缓缓说得:“不能掌控的东西,自然不能叫利用,只是适逢其会,想要看看他到底能够在这人间看见什么。” 胡芦有些不解的问道:“师兄你坐得这么高,不应该看得见的比他多吗?” 陈怀风身周剑风渐渐散去。 “坐得高只是看的更远,未必更清晰。黄粱巫鬼之术颇为神秘,兴许他真的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胡芦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陈怀风却是想起了什么,看着胡芦问道:“你还有多久突破?” 胡芦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 陈怀风笑了笑,说道:“那你得加油了,毕竟有人也许已经快了。” “谁?” “南岛。” 胡芦愣了愣,看着陈怀风问道:“他不是才来南衣城没多久吗?” 陈怀风***静地说道:“是的。” 小少年胡芦沉默了少许,说道:“所以为什么当初师父不允许他进剑宗?”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或许在他身上有些秘密吧。” “师兄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 胡芦问得理所当然。 陈怀风回得理直气壮。 二人大眼瞪小眼,而后各自转过身去,闭上眼睛进入了修行状态。 ...... 陈鹤出了悬薜院,向着城西天狱方向而去,路上却是遇见了那个背着剑带着伤在夜色里闲逛岭南剑修陆小小。 陆小小自然还记得陈鹤,陈鹤却是有些记不得陆小小了。 毕竟当初主要还是在看伍大龙。 是以擦身而过的时候,陈鹤只是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于是便多看了几眼,只是依旧没有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大概是在城头吧。 陈鹤如是想着,很快便将这些东西抛之脑后,匆匆走了过去。 “先生要去做什么?” 陆小小却是在身后问道。 虽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陈鹤,但是悬薜院里的人,叫先生总归是没有错的。 陈鹤转回头,看了陆小小许久,终于有了些印象。 想要拉南岛去岭南的那两个剑修? 陈鹤没有多想,也没有否认陆小小话语里的先生的称呼,点了点头,说道:“有些事情。” 而后转身便匆匆离开了。 陆小小也没有追问,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他走得这么急。 想了想,又沿着长街随意地逛着。 陈鹤其实在想起来了陆小小是谁的时候,动了一些让陆小小帮忙的心思。 但是又想起了她也不过是岭南一个小剑修而已,在这种情况下,自然很难有什么帮助,与其在这里麻烦一个并不相熟的人,倒不如到时候直接去剑宗找下张小鱼。 是以在陆小小问那个问题的时候,陈鹤什么也没有说。 话说先前张小鱼不是经常会出现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暗戳戳地照顾一下南岛的吗? 怎么这次便不见人了? 陈鹤有些奇怪。 他自然不知道张小鱼可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想见南岛了。 那柄被投入时间长河中的剑,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气息。 虽然***日里张小鱼总是念叨着自己的剑不见了。 但是等到剑真的快回来的时候,张小鱼却是有些开心不起来。 所以当初在城头之上,才会兴起过想要让陆小小把南岛骗走的想法。 可惜陆小小拒绝了。 陈鹤并不知道这些故事,所以颇有些发愁地穿行在长街之上。 一路来到城西。 站在那条没有灯笼,只有夜晚稀疏星光洒落的巷子前,陈鹤却是有些忐忑,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抬腿走了进去。 陈鹤***日里有时候穿街走巷,自然有时会经过这条巷子。 只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带了些心思的走过来,是以自然有些心虚。 走入巷子,陈鹤便扶着墙,一面四处张望着,一面向着那扇漆黑的大门而去。 天狱院子里有着一些人声,应当便是那些曾经出城而去的天狱吏们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陈鹤有些忐忑地贴着墙根走到了那扇大门前。 门是关着的,陈鹤也不知道什么心理,在明知里面有人的情况下,还鬼使神差地伸手推了推。 好在大门没有打开,不然大概就会和里面的人大眼瞪小眼。 陈鹤缩回了手,看了一下巷子四周,因为天狱的存在,这附近都是极少有人经过。 是以现在的巷子里倒是安静得很。 陈鹤离开了那些黑墙边,在正门前蹲了下来,抬头看着那些黑墙之上偶尔露出的一些枝条白花。 要不翻墙进去? 陈鹤自顾自地想着,又摇着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这要是翻墙上去,正好下面有个人,那就不是大眼瞪小眼那么简单了。 陈鹤在墙角四处找着,可惜天狱的墙虽然黑,却也没有什么黑黢黢的洞口。 陈鹤又有些不死心,沿着墙向着四处探寻而去。 天狱四周有些院子,与那些黑墙连在了一起,不过一般很少有人会在这条巷子里面住,往往都是天狱之人买下的院子。 陈鹤一面想着,一面停在了某个院子前。 看起来貌似很久没有人住过了一般。 陈鹤抬手摸了摸大门上的门环,上面积了许多灰尘,又尝试着抬手推了推,纹丝不动。陈鹤于是看向了一旁的院墙。 天狱的院墙自然不能乱爬,但是这又不是天狱的墙。 陈鹤看着那堵矮很多的院墙,在四周找了一下,在角落里搬来一个废弃的坛子,踩在上面费劲地跳了起来,攀住了墙头,双腿很是滑稽地乱蹬着。 好在过程虽然丑陋,但是陈鹤还是艰难地爬上了墙头。 骑在墙头上休息了一会,陈鹤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在院里缩久了,体力都有些退化了。 还好大腿没有长肥肉。 陈鹤一面想着,一面向着院子的屋檐那边而去。 院墙与屋檐有些距离,陈鹤绕了好几圈,才找到了一处最短的位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着腿踩了上去,而后一路向着屋檐最上方的屋脊而去。 陈鹤大概不会想到,他也会遇见和云胡不知一样的窘境。 趴到屋檐上,陈鹤才发现,这个院子虽然可以看见天狱中的景象,但是不知为何,天狱附近的房屋并不高,是以只能堪堪越过那些黑色的墙头,看见一些梨花而已。 陈鹤张望了许久,才叹息一声,打算换个地方,然后便发现,从墙头跨上屋檐虽然简单,但是回去很难。 本想跳下去,又怕摔断腿。 陈鹤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几日云胡不知的腿是瘸的了。 难道他喜欢偷窥? 陈鹤古怪地想着,坐在屋脊上发着呆。 过了好一阵,陈鹤才咬咬牙,赌了一把,向着院墙上跳了过去。 而后很是凄惨地掉了下去。 好在下面便是花圃,虽然无人照料,但是也是长了许多野草,陈鹤这才避免了摔断腿的命运,只是膝盖有那么一点挫伤。 陈鹤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腿,见没有什么事,便又重新站了起来,找了些东西垫着脚,重新爬上了墙头。 而后惊险地在那些院墙上骑过去,终于停在了天狱与那些院子挨着的黑墙边。 虽然陈鹤有些担心会被发现,但是好在这一处梨花颇为高大旺盛,却也是遮住了一些墙头,陈鹤小心地爬了过去,而后在那些簇拥的梨花等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天狱中确实有不少人在走动着,似乎是在清理着一些东西,不断有人抱着一些文书案卷穿梭在内外院之间。 陈鹤找了许久,终于在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里看见了背着刀坐在梨树下的西门。 南岛自然不可能出现在院子里,十有八九是在哪里关起来了。 所以陈鹤的目的就是确定一下,南岛是不是真的被抓来天狱了。 陈鹤看向树下的西门,而后沉默了下来。 西门自然没有什么能够让陈鹤沉默的地方。 但是西门手中的剑可以。 那柄青黑色的剑,陈鹤自然再熟悉不过。 除了南岛,大概也少有人会用这么丑的剑。 是的,南岛确实被抓进来了。 陈鹤如是想着。 但你应该怎么办呢? 陈鹤沉默着想着,重新缩回了墙头梨花之中。 梨花在这一进一出里,落了不少,于是西门抬起头,看了过来。 陈鹤在那些梨花的间隙里,看见这一幕,屏住了呼吸,一口气都不敢出。 一直到过了许久,西门重新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那柄桃花剑。 依旧在想着这柄剑与磨剑崖的关系。 陈鹤自然不知道西门在想什么,方才也只是走神地看着陈鹤这边,并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 但是这场惊吓却是足够让陈鹤悄咪咪地重新溜下了墙头,而后在巷口托腮坐着。 异常惆怅。 陈鹤用了许久才***复了那些惊吓,而后却是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草为萤并不建议他来管这些事。 这与先前那次不同。 那次的南岛,只是要死了,便在城东墙头。 陈鹤自然可以一路狂飙过去,将他带回来。 但是现在却是不同。 南岛是在天狱之中。 一个闲云野鹤,四处游走人间的世人,又怎么能够将南岛从这里面带出去? 陈鹤哀叹了许久,起身向着城北而去。 正如一开始想过的那样,他打算去找下张小鱼。 只是自己从来没去过剑宗,也不知道他们准不准自己进去。 陈鹤有些跛地走在路上,毕竟还是摔了一下,自然会有些影响,但是也没有南岛那样被人拿着棒子打断了腿那么严重。 一路向着城北而去,陈鹤用了很久,才走到了剑宗园林附近。 只是之前还没有来过,一时之间竟没有找到地方。 知道问了一个在巷子里卖糖油粑粑的老头,陈鹤才知道原来从那扇不起眼的小门便可以进去。 只是才一进去,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一些打牌的声音。 夜色里那些声音格外的清晰。 陈鹤有些怀疑地退了回来,看着那扇小门,确定那上面没有写着某某牌馆,又回去找那个老头子确认了一下,陈鹤这才明白,原来有打牌的声音才是正常的。 师兄们在城外累了这么久,闲聊完然后打打牌也是合情合理的。 陈鹤颇为无语地想着,向着剑宗深处走去。 很快便看见了一些剑宗弟子们围在一个池边亭子里,一旁杂乱地放了许多剑,如果不是陈鹤依稀看见那些剑上还有些未洗干净的血色,他都差点以为在城外的与在这个园林里的剑宗弟子们不是同一批人了。 但是转念一想南衣城打牌的风气,似乎便是来自人间剑宗,于是倒也觉得合理起来。 走上前去,在一旁下意识地看了一阵,这才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 小心地推了推一旁某个围观的剑宗弟子。 “那个,这位师兄,你知道张小鱼张先生在哪里吗?” 梅曲明转过头来,看着陈鹤上下打量了一下,说道:“知道啊,你找他做什么?是欠钱还是赖账?” “.......”陈鹤沉默了少许,说道:“那倒不是,只是有一些事想要找下他。” 梅曲明倒有些稀奇,看着一旁的师兄弟们说道:“真是奇怪,居然有人找张小鱼那小子不是为了算账的。” 师兄们在那里嘿嘿笑着。 “他应该是.......” 梅曲明本想直接告诉陈鹤,只是话说到一半,便看见不远处的池上不知何时安静地悬着一个破烂的剑鞘。 梅曲明神色古怪地止住了话头,继而一拍脑袋,说道:“诶,他之前回来了吗?” 说着又看向一旁的曲莎明,“你知道张小鱼先前去哪了吗?” 曲莎明虽然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梅师兄突然便改了口,但还是顺着说了下去。 “不道啊,他没和我一起回来。” 梅曲明又装模作样地问了几个师兄弟,这才愧疚地看着陈鹤说道:“我们也不知道,也许偷偷去外面打牌了。你去外面找下吧。” 陈鹤沉默地站在亭子里许久,缓缓说道:“好的。” 而后转身离开了剑宗园林。 曲莎明抱着剑看着离开的陈鹤,又看回梅曲明,问道:“你怎么不告诉他?” 梅曲明冲着不远处池上那个正在向着一池而去的破烂剑鞘努了努嘴。 “你去问张小鱼啊。” “算了,这小子的破事太麻烦了,懒得管他的事。” 曲莎明耸了耸肩,也没有纠结下去,看向一旁的牌局。 顺便指指点点。 “嗐,你这八万打得,牌桌上撒把米,鸡都打得比你好。”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洄流岁月里的公子无悲 虽然明知当时那个剑宗师兄的表现有些古怪,但是陈鹤依旧还是去了南衣城之中的各大牌馆。 说不定张小鱼真的在那里面呢? 陈鹤如是想着,在夜色南衣城的街头四处奔走着,看见了牌馆或者某些可能聚着人打牌的地方——比如那种大半夜还灯火通明的街边小铺,便走进去问询一番。 只是偌大一个南衣城,遍地牌馆与牌局,陈鹤只是一个普通人,自然不可能真的找得完。 陈鹤自然知道这一点,只是能找几个是几个。 一直到深夜,许多的灯火都熄灭下去,一些星星点点的灯火缀在远处的楼房之上,陈鹤叉着腰,喘着气,停在街边向着那边看去。 这里依旧是城北的街道。 所以张小鱼到底有没有在打牌呢? 哪怕找到了张小鱼,是不是真的便能将南岛从那里面带出来呢? 陈鹤沉默地想着,休息了一阵,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从前方的巷子里走出一个衣袍宽大的人,便停在陈鹤要经过的道路上,静静地看着这个半夜奔波的年轻人。 深夜灯火稀疏,陈鹤并没有看清那身看起来有些古怪的衣袍上是什么东西,只是看见了在他身旁悬着一柄看起来很是不寻常的剑,于是便以为是剑宗的某个夜巡的师兄。 “师兄知道张小鱼张先生现在在哪里吗?” 陈鹤一面行着礼,一面向着那人走去。 公子无悲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又看向身旁那柄陈怀风的剑,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叫自己师兄,但也没有解释,只是停在那里***静地说道:“你找他做什么?” 陈鹤犹豫了少许,还是决定将真实情况说出来。 “南岛被天狱的人带走了,我进不去天狱,想找下他,看能不能进天狱看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公子无悲站在街头挑了挑眉。 南岛? 便是那个少年? 公子无悲转头看向城西,远处某个仍旧高悬的灯笼照在了他的脸上。 只是依旧模模糊糊的,陈鹤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 公子无悲看了许久,转回头来看着停在几步外的陈鹤,想了想,问道:“天狱的人为什么要抓南岛?” 其实对于人间而言,这是一个很蠢的问题。 天狱的人向来都只会抓一种人。 十二楼的人。 但是陈鹤觉得这个问题并不蠢,因为他也觉得这是不可理喻的事。 又或者不可理喻的人是自己。 哪怕那日南岛也曾亲口承认过,自己便是十二楼之人。但陈鹤更愿意只听见他后面的那些话。 终日被迫藏在伞下,自然想去天上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 想去天上看看,自然便要站得很高,站在高楼之上,站在高山之上。 于是便踏上了这条世人并不如何认可的,所谓的成仙之路。 所以陈鹤很是诚恳地说道:“大概是天狱的人又发疯了——师兄您应该知道一些,先前他们便发过疯,将自己的人杀了个干净。” 其实真相如何,陈鹤还是知道一点的。 但是世人在诉说某些东西的时候,自然会下意识地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面倾斜。 所以陈鹤只谈天狱发疯,而不提发疯的缘由。 听到的人便会下意识地产生同感。 公子无悲并没有这种同感,只是静静地看着陈鹤,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但他应该是在剑宗之中,而不会出来打牌。” 陈鹤沉默了少许,说道:“为什么?” 公子无悲缓缓说道:“因为他有一些危机感。” 陈鹤看着面前的这个‘剑宗师兄’很久,目光落在了他那宽大的袖袍之上,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陈鹤越过公子无悲向前走去,走了一段,又转身看着公子无悲很是诚恳地说道:“多谢。” 这一次没有加师兄二字。 公子无悲并没有在意,只是点了点头,安静地站在长街上。 陈鹤没有再去牌馆之中,大概是先前出了许多汗,此时汗水冷了,于是人也有些冷,所以拢了拢衣裳,低着头在夜色里向着南面走去。 公子无悲在夜色里站了很久,而后转身看向陈鹤走来的方向。 身旁的那柄枸杞剑微微地发出着剑鸣。 公子无悲并没有在意,只是安静地看了很久,而后转头看向城西方向。 不是城西人间。 而是城西之外那座高大的黑色山脉。 ...... 卿相捡了根棍子,有些艰难地走在幽黄山脉之上。 姜叶在身后不远处,抱着不眠剑气喘吁吁地跟着。 “小菜叶你快点啊。”卿相回头看着在后面有些吃力的跟着的姜叶说道。 姜叶很是无奈地说道:“院长您老人家虽然也伤了神海,但您毕竟是大妖,还有妖力可以用,我神海伤了,自然什么都不能用了,走得慢些,也是正常的啊。” 卿相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毕竟是个只攻不守的剑修,体格差点也是能够理解。 于是在前方走走停停地等着姜叶。 一直过了许久,姜叶才跟了上来,停在卿相身旁,看了下四周,一屁股在某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休息一会休息一会。”姜叶把剑按在膝头,挥着手说道。 卿相见状,也是无奈地在一旁坐了下来。 “很多年前我就和丛刃这老小子提议过,建议你们剑宗剑体双修,虽然吸纳天地元气入神海,确实会顺带着强化一下肉体,但是相对于你们的剑而言,你们自身确实孱弱。” 卿相很不留情地吐槽着。 姜叶也没心思和卿相争辩什么,只是嗯嗯啊啊地点着头。 权当卿相在放屁。 剑修之体当然不会孱弱。 那一身蕴养锤炼的剑意不是开玩笑的。 可能卿相自己喜欢拿拳头砸人,也巴不得所有人都能用拳头砸人吧。 姜叶这般敷衍的态度,卿相自然没有再说什么。 山林间一点虫鸣都没有,贫瘠的幽黄山脉自然不是胡说的。 姜叶看着卿相,又看着幽黄山脉,一时之间却是不知道当年人间妖族被尽数驱逐到幽黄山脉极南,到底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姜叶并没有问。 毕竟当年无数大妖下山向着人间而来的时候,卿相好像还没有诞生。 卿相干坐在那里,也觉得有些无聊,转头看着姜叶说道:“你是哪一年入的剑宗来着?” 姜叶愣了愣,想了想,说道:“大风历九百八十三年春吧,那时我才十岁。” 卿相算了算,却是笑着说道:“原来也才过去了二十年而已。” 姜叶无语地看着卿相,说道:“二十年对于世人而言,已经可以算是小半生了,院长,虽然人们总说着寿数不过百,但是又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到一百岁。” 卿相哈哈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活太久了,忘了这些东西的概念了。” 姜叶抱着剑坐在夜色下,却也是不由得想起来很久以前的许多东西。 “当年连怀风师兄都才刚刚入门。我们那时候刚刚被师父带进来,一看,嚯,大家都在打牌,还以为遇到骗子了。” 姜叶轻声笑着,却又沉默下来,想了很久,继续说道:“只是当时那些打牌的师兄们,现在都已经不在剑宗了,我都有些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也许现在正在人间某座城某个小镇里,不问世事的娶妻生子当着世人活着?” 于是打牌的变成了姜叶他们自己。 “好在师父近些年越来越懒了,这几年也只带了个小胡芦回来,他已经十四岁了,应该不会忘记我们这些师兄吧。” 卿相并没有说话,在姜叶怀念自己二十年前看见的那些打牌的师兄们的时候,卿相却是在回头看着幽黄山脉南方极深处。 在那里他也遇见过一个剑宗弟子。 一个妖修弟子。 过往的东西自然不是全部值得缅怀的。 卿相觉得这是岁月最残忍的地方。 但是看着姜叶的那般模样,卿相也没有说出那个故事,只是静静地听着。 姜叶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柄剑,怀民的不眠剑。 本想再说说怀民的当年,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下去了。 作为近乎同期的剑宗弟子。 自然有着许多的故事发生。 但是一些以悲剧结尾的故事,姜叶不想再提起。 好像那些东西都成了赘述一般。 于是姜叶抱着剑站了起来,看着卿相说道:“我休息好了。” 卿相抬手拍了拍姜叶的肩膀,同样起身,拄着那根棍子,向着山下走去。 幽黄山脉大部分区域都高于两千丈。 二人都是伤病员,自然走得磕磕绊绊的,一直到夜色极其浓郁,又缓缓淡薄下去,才走下了那处极为陡峭险峻的山脉。 于是行走在山脉与大城之间的田野间。 战火并没有波及这边。 是以那些田地里的许多作物都还是安然无恙地生长着。 一片青葱的模样。 这里有很多田野,其实是南衣城以北,那些凤栖岭上的岭南剑修们的土地。 也有一些是城外村镇里的。 有时候那些岭南剑修们来种完地之后,就会跑去南衣城打几把牌,小小的输赢一些,而后背着剑穿过繁华的城市,走上北面的那些山岭之中。 倒是颇有意思。 这段距离并不长。 卿相与姜叶二人缓缓地踩着田埂走了过去。 入夜城门自然是关了的。 卿相于是提着神海枯竭的姜叶,径直落入了南衣城头。 二人站在城头之上,卿相看着姜叶问道:“你是回剑宗,还是随我去院里?” 姜叶抱着剑,说道:“我回剑宗吧。” 卿相耸耸肩,自顾自地向着城南而去。 “那我可不管你了。” 姜叶点点头,向着城北下了城头。 卿相走到了长街上,转身看着向北而去的那个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而后转过身来,看着前方不远处某条巷子,向着那里走去,***静地说道:“看起来你在等我?” 巷子里的人并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夜色里抬头看着某棵探出了巷墙的槐树。 一直到卿相穿着那身像是开了朵朵梅花一样的白衣走到巷口,他才转过身来,同样走到巷口,在那扫得干干净净的台阶上坐下,缓缓说道:“倒也不是特意在等,只是刚好看见了,总要来看看院长大人。” 卿相将那根在山上随手捡的棍子丢在一旁,看着身旁跟着一柄剑的公子无悲,缓缓说道:“听说你杀了忱奴?” 公子无悲轻声说道:“院长有什么想法?” 卿相耸耸肩说道:“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 公子无悲***静地说道:“没什么奇怪的,喜欢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来当谈笑讽刺的素材,这样的人自然该死。” “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真的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公子无悲说得很是诚恳,又补充了一句,“至少对于世人而言是这样的。” 不是道听途说的故事的主人公,自然不会觉得那些故事有多残忍。 所以公子无悲也没有将那些理由解释到底的意思。 卿相也没有问,只是坐在巷口石阶上,静静地看着夜色南衣城,而后回头看着公子无悲与那柄陈怀风的剑。 “你在南衣城做什么?” 公子无悲***静地说道:“找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比如说院长遇到过的那些刺杀,有人藏在背后推波助澜,有人也甘愿落入这种波澜中,寄希望于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公子无悲轻声说道,“但我不是很愿意。” 卿相静静地看着公子无悲许久,而后转过头去,缓缓说道:“我以为这些故事,与北巫道并没有什么关系。” 公子无悲站了起来,在夜色里向着巷外走去,轻声说道:“正是因为没有关系,所以我才要来做这些事情。倘若我成功了,那便是北巫道进驻槐安的筹码。” 卿相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公子无悲停在夜色长街上,抬头看着人间渐渐寥落下去的光芒,包括星光,也包括灯火。 “黄粱巫鬼道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其实他们自己也知道,南衣城是不可能真的沦陷的,这里只有人间剑宗与岭南剑宗下场了,整个凤栖岭以北,依旧毫无动静。黄粱相比于槐安是孱弱的,而北巫道更是孱弱中的孱弱。” 公子无悲回头看着卿相,缓缓说道:“哪怕他们真的有一丝机会,让世人想起巫鬼神教的名字,但是北巫道注定是被巫鬼道所遗弃的分支,所以我自然不可能将他们带入这场飞蛾扑火般的故事里,他们在三月的时候,便已经离开了大泽周边,藏进了那些山里面。” 卿相静静与公子无悲对视着,说道:“所以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公子无悲笑了笑,说道:“原本我想见丛刃宗主,但是天下三剑之人,自然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所以只好见见院长大人——院长日后若是恢复了,自然依旧是槐安无比重要的人物。” 公子无悲止住了笑意,静静地看着卿相,却是行了一礼,说道:“北巫道此后如何,还望院长帮衬少许。” 卿相至此,却也终于知道了公子无悲的想法。 算不上好人坏人的评价。 只是在为北巫道谋前程而已。 “日后之事,日后再说。”卿相***静地说道。 公子无悲笑了笑,沿着寂冷长街独自走着,轻声说道:“那是自然。” “你有头绪了吗?” 卿相看着他问道。 公子无悲抬起头,看着人间某处那些依旧没有熄灭的红色灯笼,缓缓说道:“也许有一些猜测了。” 卿相没有再说什么,站了起来,重新捡起了棍子,向着悬薜院方向而去。 ...... 公子无悲沿着长街似乎是在随意地走着。 只是身周渐渐有巫鬼之力汇聚。 而后那片夜色似乎扭曲了。 稀疏洒落人间的光线正在不断地向后退去。 身旁一直跟着的那柄枸杞剑突然有些不安地发出着剑鸣,剑意向着四处扩散开来,似乎想要冲破那些倒流的光线。 公子无悲***静地抬手握住了那柄剑,姿势有些怪异,毕竟不是常年握剑之人。 剑身不断地颤鸣着,只是却无法从公子无悲的手中挣脱而出。 公子无悲握着剑,顺手插在了地面之上,抬头看向南衣城某处高悬的青色碑石之下。 “安静些,一会就好了。” 枸杞剑被沉默地钉在了长街之上。 而后无数光线倏忽之间而来,如同大河一样穿过长剑而去。 公子无悲越过长剑,向着那些被拉伸的光线中走去。 夜色人间是扭曲的。 但扭曲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 公子无悲垂手袖中,***静地踩着倒流的时间长河,穿过那些长街,一直到走到了某处巷子口。 只是寻常的巷子,墙角有着青苔,墙头晾着衣裳。 公子无悲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垂着手站在巷口,安静地看着巷中的岁月倒流而去。 夜色变成暮色,暮色变成晨光。 于是春风荡漾,春雨淅沥,重新洒落这条巷子。 那些爬在墙角的苔藓,不断地干枯,又重新变成青绿的颜色。 公子无悲静静地在那里等待着。 直到快速跨越了大半个三月,岁月停了下来。 某个灯笼在巷口伸了出来。 就像岁月里生出的一棵鲜红的果子一般。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四月二日。 陈鹤沉默地坐在悬薜院门口。 昨晚与那个或许是剑宗师兄的人相遇之后,陈鹤便没有再去牌馆里寻找张小鱼。 他并不知道在张小鱼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很显然,倘若他真的在剑宗,而那些剑宗师兄们又说他不在,那便只能是他自己的意思。 所以陈鹤想了很久,直接回了悬薜院,在门口坐着。 晨光熹微,远远地落在那些远处的高楼檐角之上,是以巷子里依旧一片冷色。 草为萤大概真的是对的。 这是陈鹤第二次想到这里。 这样一个故事,陈鹤也许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梅先生在清晨的风里穿过巷子停在了陈鹤身前,看着蹲坐在那里的陈鹤,好奇地问道:“你小子坐在这里做什么?” 陈鹤抬头看了一眼梅先生,想了想,说道:“没什么,只是有点惆怅而已。” 梅先生也只是一个没有踏入过修行之道的世人而已,自然也不可能帮上什么忙。 梅先生听到这话,倒是笑呵呵地在一旁门槛上坐了下来。 “你平日里不是挺潇洒的嘛,惆怅什么?” 陈鹤看着梅先生,梅先生与南岛关系也很好,陈鹤自然知道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是南岛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避着梅先生。 是以听见梅先生这样发问,陈鹤倒也有些纠结。 南岛被天狱逮走的事,自然很复杂。 主要是天狱这个地方性质过于单一。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自己一样理解南岛的那些追求。 世人当然不会喜欢疯子。 所以陈鹤纠结了很久,还是叹息了一声,说道:“没什么,可能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觉得有些不自由吧。” 梅先生笑着说道:“我看你就是闲的没事做了。” 陈鹤心想,我当然有事做,只是这件事,我无从下手而已。 一面想着,一面苦笑着摇摇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向着院里静思湖边走去。 “要不要出去喝点酒解解愁?” 梅先生在身后问道。 陈鹤摇了摇头。 穿过回廊来到静思湖边。 草为萤对于陈鹤的回来并不意外,只是看了一眼,又重新看回晨光里的大湖。 “怎么样,有没有见到南岛?” 草为萤明知故问。 陈鹤叹息着坐到了草为萤身边,说道:“你有没有办法?”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什么办法?” 陈鹤歪头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管这种事,但是你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偷偷溜进去,把南岛带出来?” 草为萤静静地看着陈鹤,说道:“这么执着?” 陈鹤点了点头。 草为萤继续问道:“为什么?” 陈鹤一夜未睡,有些疲倦,抬手揉了揉眼睛,说道:“南岛这小子,虽然像你说的那样,有点蠢蠢的,但是我与他也算是相交甚欢。遇到了这种事,总要想想办法。他爹也不管他,他师兄张小鱼也不管他,那只能我来想想一些拙劣的办法了。” 草为萤静静地看了陈鹤很久,而后转过头去,看着面前的大湖,说道:“你去老狗镇吧,那里的草为萤会告诉你。” 陈鹤看着草为萤,有些不解地说道:“为什么要那里的草为萤告诉我?” 草为萤平静地说道:“因为他不在这个人间,自然可以随意一些。” 就像当初救下南岛一样。 在什么人间,做什么样的事情。 陈鹤若有所思地站了起来,转身向着玉兰林中走去,走到半路,又转身看着草为萤很是诚恳地说道:“多谢。” 草为萤只是摇着头,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草为萤吗?” 陈鹤听着这个古怪的问题,摇了摇头。 草为萤也没有解释,只是看着大湖轻声笑着。 陈鹤也没有追问下去,穿过白花小道,向着青牛院中走去。 一直到回到了藏书馆,停在听风台上。 陈鹤拿起传记,闭上眼。 没有再蠢蠢的喊什么我要去老狗镇。 于是大梦一场。 人间春光洒落在肩头之上。 陈鹤从花海中坐了起来,草为萤握着酒葫芦坐在桃树下,安逸地喝着酒。 陈鹤穿过花海走到了桃树边,没等草为萤开口说些什么闲话,便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帮我一个忙。” 草为萤放下酒葫芦,很是疑惑地看着陈鹤,说道:“什么忙?” 陈鹤将故事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草为萤若有所思地看着陈鹤,转回头去看着那片剑意大湖,想了想很久,说道:“是外面的草为萤让你来的?” 陈鹤点了点头,说道:“他说你不在那个人间,可以做事随意一些。” 草为萤握着酒葫芦喝了一大口,轻声笑着,说道:“确实如此。” “所以你有什么办法?” 草为萤转回头静静地看着陈鹤很久,说道:“办法很简单,但是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你说。”陈鹤虽然有些疲倦,但还是很干脆地说着。 草为萤倚着桃树,指着身前的那口大湖,缓缓说道:“下面有很多剑。” “然后呢?” “你下去拿一柄上来。”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草为萤平静地说道。 陈鹤狐疑地看向身前的大湖。 湖中天光明亮,山崖大雾安静地倒映着。 怎么看都不像有剑的样子,转头看向一旁的草为萤,后者却是没有再看他,只是静静地喝着酒。 陈鹤犹豫了少许,纵身一跃,跳入了大湖之中。 草为萤什么都没有说,靠着桃树看着一片春意盎然的天空。 天空有许多落叶飞花,从花海之中飞上去,只是终究还会慢慢地落下来。 它们还会再飞上去吗? 草为萤如是想着。 陈鹤并不知道草为萤在想着什么。 落入大湖之中,一股刺骨的寒意便向着身体四周袭来。 陈鹤适应了少许,而后向着湖底游去。 一如当初南岛所见的一样。 越往下,来自人间的光线越暗淡。 陈鹤缓缓地向下落去,不知为何,身体却是传来了一些隐隐痛感。借着那些尚未完全暗淡下来的光芒看向自己的手臂。 才发现上面竟是有着细碎的伤口。 如同在这些湖水之中,有着许多细小而锋利的东西,在那些向下而去的潜泳之中,不断地割着陈鹤的皮肤一般。 陈鹤沉默地看着那些伤口,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草为萤会说要看他愿不愿意了。 原来是这样吗? 未必是这样。 陈鹤没有再想。 忍着那些不断新增的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传来的疼痛,继续向下而去。 一直到眼前的一切都陷入了膏盲之中。 而后又许多的或许是水草一样的东西缠住了陈鹤,使得他在湖底无法再沉没下去。 陈鹤奋力地挣扎着,渐渐的湖水之中有些一些淡淡的血腥味。 像是那些被水中不知名的细小东西割开的伤口,在那些挣扎之中,被挣出了更大的伤口,于是鲜血便在湖水之中蔓延开来。 陈鹤渐渐地有些窒息。 他已经沉下来太久了。 只是世人而已,自然无法长久地逗留在大湖之下。 陈鹤有些慌乱地张着双臂,蹬着双腿,于是更多的鲜血淌了出来。 呛入口中的血腥味愈发地浓郁。 于是越来越多水草缠了上来,将陈鹤死死地困缚在其中。 陈鹤意识渐渐有些模糊,然后便听见大湖之上隐隐传来了一声叹息。 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自湖水中向着这一处而来,将陈鹤包裹了起来,而后重重地向着下方砸落下去。 无数水草断裂。 万千光芒透了过来。 陈鹤落在了一片水草大地之上。 陈鹤咳嗽了许久,才终于缓过气来,缓缓在那片水草大地上站了起来,身上的血色已经被湖水冲洗干净,只是那些伤口仍在,依旧缓缓地渗着鲜血。 原来这便是这处看起来无比寻常的大湖之下的景象吗? 陈鹤抬头怔怔地看着那些天穹之上的无数柄长剑。 只是自己要怎样去拿一柄剑呢? 陈鹤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于是大湖之下万千剑意涌动。 千万柄长剑落了下来。 陈鹤慌忙抱住了头,然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只是那些长剑静静地悬在了他的身旁。 ...... 草为萤倚坐在湖边桃树下,哪怕剑湖之下的画面如何浩瀚,这片镇外的大湖水面依旧无比平静。 一直过了许久,水下传来了一些动静,湖畔水面缓缓地漾动着。 而后陈鹤的身影从湖水之下钻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柄剑,攀住湖岸,爬了上来。 草为萤静静地看着湖水。 陈鹤一身湿漉漉地走到草为萤身旁,挥了挥手里的剑,看向草为萤说道:“我拿出来了。” 草为萤平静地说道:“我知道。” “然后呢?” 陈鹤看着草为萤说道。 草为萤转头看了陈鹤一眼,在那些渗着血色的伤口之上一瞥而过,而后落在了陈鹤手中的那柄剑上。 是一柄颇为厚重的剑,就像南岛的那柄桃花剑一样。 剑镡处有名字,是草为萤刻下的。 叫黄鹤楼。 草为萤并不知道陈鹤为什么会选了这柄剑。 剑当然只是寻常的剑。 只是被草为萤刻下名字之后,自然便不一般了起来。 草为萤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里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喝口酒吧。” 陈鹤也没有多问,只是接过酒葫芦,喝了一大口,而后愣在了那里,怔怔地看向那片大湖。 人间似乎不一样了。 风里有风,是剑风。 湖中有水,是剑意之水。 陈鹤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柄剑,湖上有风吹来,落在剑身之上,于是无数剑意萦留其上。 剑在风中低鸣着。 陈鹤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剑。 于是那些剑风剑意尽数消失。 人间依旧是那个人间。 草为萤从陈鹤手中拿回了酒葫芦,依旧依靠着桃树坐着,看着大湖喝着酒。 “现在你可以去试一试了。” 草为萤说得很平静。 陈鹤重新握住了那柄剑,长久地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草为萤也没有说话。 大湖边一片沉寂。 陈鹤转身向着花海那边走去,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向着草为萤伸出手,说道:“再给我喝一口。” 草为萤把酒葫芦递了过去。 陈鹤拿起酒葫芦,站在湖边春光里,仰头喝了很久,而后将酒葫芦还了回去,什么也没有说,向着花海走去,而后消失在了老狗镇里。 草为萤握着酒葫芦,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大湖。 或许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命运的意味在其中? 草为萤歪着头想着。 而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确实轻声笑了起来。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 但你小子不必为我倒却鹦鹉洲。 ...... 陈鹤提着剑出现在了听风台上。 四月的阳光已经穿过了竹林,斜斜地洒落在了台上。 陈鹤静静地站在台边,看着那片在风里竹叶翻飞的竹林,目光又回到了一旁掉在地上的那本传记上,静静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口酒喝下肚。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但是又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握住了手里的剑。 现在依旧是一样的,陈鹤什么都没有去想,而后目光落下台去,落在那辆停在藏书馆外的轮椅改成的小车上。 陈鹤握着剑,歪着头看着许久,而后看向了手中的剑,转身走入房间里,拿了一件不要的衣裳进来,站在台边仔细地将那柄剑包好,而后学着南岛一样,把剑背在了身后,向着楼下走去。 路过小竹园附近的时候,却是正好撞见了云胡不知抱着一本书坐在小道上。 云胡不知看见陈鹤这般模样,很是震惊地看着他背后那柄用破衣服包起来的剑。 “你这是做什么?” 云胡不知百思不得其解。 陈鹤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柄剑,想了想,却是笑容灿烂地说道:“我要去进行一场伟大而神圣的救赎。” 云胡不知被陈鹤唬得一愣一愣的,握着翻开的书卷呆呆地坐在那里。 陈鹤笑了笑,摆了摆手,向着竹林外走去。 一路来到静思湖边。 草为萤还是老样子,陈鹤离开的时候什么样子,现在便还是什么样子。 陈鹤背着剑走到了草为萤身后,笑着说道:“我拿到剑了。” 草为萤转回头,挑眉看着陈鹤,却是对他脸上的笑意有些不解。 “我以为你会沉默哀怨地走过来。” 陈鹤轻声笑着,看着落满了白花的晴朗湖水,说道:“虽然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哀怨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更何况,我也想过了,你昨晚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是要做闲云野鹤,自由潇洒的人。所以一切故事,只此一次而已。” 草为萤看向陈鹤身后背着的那柄黄鹤楼。 “所以握住剑......重新握住剑的感觉怎么样?” 陈鹤歪头想了想,说道:“还行。” “你不怕日后忘不掉?” “我以前能够忘掉,日后自然也能忘掉。” 草为萤轻声笑着,看着陈鹤问道:“所以你是谁呢?” 陈鹤背着剑,站在阳光稀疏洒落、玉兰花安静飘飞的湖边。 “我当然是陈鹤,要一辈子在这璀璨人间里,开心快乐而且悠闲自在的陈鹤。” 陈鹤笑着说道,低头看着草为萤,继续说道:“当然,有时候也可以稍微那么不悠闲一点。” 比如少年南岛遇到了一些事情的时候。 但只此一次。 在误打误撞的命运里,偶然选择的一次而已。 青裳少年草为萤笑着站了起来,与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站在了一起,陈鹤自然比草为萤要高不少。 所以草为萤转头看着他,并且将酒葫芦递过去的时候,稍微仰了一些头。 “喝酒吗?” “喝。” 陈鹤从草为萤手里接过了酒葫芦。 就像在老狗镇里那样。 仰着头站在湖边,一口喝到了日光肉眼可见的偏移了不少。 草为萤笑着站在一旁,看着湖水说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去?” 陈鹤放下了酒葫芦,很是满足地打着酒嗝。 “怎么潇洒怎么去,怎么简单怎么去。”陈鹤随意地说道,“反正人间又不认识我陈鹤。” 草为萤从陈鹤手里接过了酒葫芦,看着一湖阳光,说道:“比如?” 陈鹤想了想,说道:“比如现在阳光这么好,正好适合去人间走一走。” 你来人间一趟,阳光这么好,自然得去看看。 “有没有什么很是潇洒的意境设想?” 草为萤想起了昨晚陈鹤说的那些自己想象的南岛的故事。 陈鹤歪头想了想,说道:“没有。” 说着,陈鹤却是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那柄随意包着的剑,继续说道:“少年气本身就是极为潇洒的意境。” 草为萤挑眉看着陈鹤,说道:“你还足够少年吗?” 陈鹤笑着说道:“很多年没有过了,但是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草为萤拿着酒葫芦重新在湖边坐了下来,轻声笑着说道:“那便去试一试吧。” 陈鹤没有再说什么,踩着一地落花,穿过回廊,向着悬薜院前院而去。 站在大门口,却是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看了眼那条巷子,陈鹤突然便有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想法。 于是转身又向着院里走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四十八章 晨光是夜晚的暮色 天光薄雾,晨风稀疏。 有人在幽黄山脉的某处山崖之上等待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某个应来之人。 于是身周巫河显化,一步踏入虚空,向着天穹而去。 那些藏身于大泽青山之上天穹中的越行之阵迟缓地旋转着,先前被某个剑宗弟子拖曳着剑光一路穿行而去,却是损坏了不少。 那道身影于是落在了第一处天穹之阵前,静静地看了许久,从袖中伸出手来,有缩小版的越行巫痕在掌心浮现,而后大泽深处有冥河之力涌动而来,落入掌心,又被牵引着,落入了那处越行之阵之中,于是那些被斩断的阵痕被重新连接。 大阵缓缓发出沉重的转动之声,而后无数黑气弥漫,隐入了天穹之中。 那道身影收回手,平静地穿过越行大阵而去。 直到出现在了第二处被损坏的大阵之前。 大泽之中冥河之力再度被牵引而来,以他掌心那个越行巫痕为基础,一点点将那些损坏的阵痕重新链接。 一切落于天穹而藏于大雾。 于是人间一切不可得见。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身影离开了天穹,落向人间大泽之中某处青山之巅。 山林之中,有人正盘坐于林雾之中。 而那道身影落在了林间,踩着一地青黄的落叶,向着那边走去。 “忱奴死了。” 那个盘坐于林雾之中的人听见那阵脚步声,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说道。 正是叔禾。 静待于南衣城前,最后却发现大泽之中有离奇故事发生的叔禾。 来的人自然便是明蜉蝣。 明蜉蝣停在了林雾边缘,平静地说道:“我知道。” 这一句平静而简单的我知道,让叔禾后面或许有着些许悲愤的话语重新咽下了肚中,抬起那张有些苍老的脸,看着这个比他们年轻许多,却无比强悍的南拓灵巫。 明蜉蝣轻声说道:“明知道北巫道未必与我们同心,却还未曾留有警惕,忱奴之死,我觉得理所当然。” 叔禾沉默了很久,说道:“我们以为他与那个不知名的剑宗老弟子战过一场之后,受了很重的伤。” 明蜉蝣缓缓说道:“他当然受了很重的伤。但那只是躯壳魂体之上,与杀人的手段无关,剑宗弟子哪怕神海干涸,但当他们握着剑,也有能够杀死你们的能力,为什么对于花无悲,你们便能够放松警惕?” 叔禾静静地看着明蜉蝣,看了许久,而后缓缓问道:“那你呢?” 明蜉蝣挑眉说道:“你什么意思?” “你又去了哪里?”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我在幽黄山脉。” “你在那里做什么?” “等两个人。”明蜉蝣沉默地看向西南那处高山。 “可惜他们一个都没有来。” 叔禾静静地看着明蜉蝣,没有说话。 明蜉蝣颇为叹惋地看着那边,缓缓说着:“第一个人没有来,我能够理解,他是藏起来的人。但是第二个.......” “第二个是谁?” 叔禾看着明蜉蝣问道。 “第二个,是丛刃。”明蜉蝣平静地说道,“我比灵巫高出三尺六,于是便坐在山崖之上,等待着那个从谣风回来的剑宗之主。但他没有来。” 明蜉蝣低下头去,静静地看着脚下的落叶。 “他路过幽黄山脉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而后直接去了南衣城。” “我比灵巫高出三尺六,是灵巫之上,鬼神之下的黄粱第一人。我本以为他应该多看一眼。”明蜉蝣轻声说着,“但是他没有,他受了很重的伤,心口插着一柄剑,我以为这样的他,也总该看我一眼,或者亲自来到山崖之上,与我闲坐一会,问问我想要做什么。” “但是他没有。” 这一句是叔禾说的,这个年迈的南楚灵巫似乎也意识到了其中的意味,是以神色复杂,脸色难看。 “是的。就像槐安历来对于黄粱的蔑视一般。”明蜉蝣说得很平静,只是心中想来心绪难平。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叔禾看着明蜉蝣问道。 明蜉蝣沉默了少许,静静地看向北方。 “当他路过的时候看了我一眼,便去了南衣城中与他的某个弟子闲谈的时候,我便失去了主动找他的勇气。” “原本我的想法,是要牵制住丛刃。”明蜉蝣轻声说着,“后来才发现,这是没有必要的事。像丛刃这样的人,没有下场的必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从来不是南衣城,而是我们。” 叔禾沉默了很久,才从林雾之中站起身来,走到了明蜉蝣身旁,神色复杂地看向北方。 “丛刃当真有这么强?我以为能够从卿相身上窥见天下一斑。” 明蜉蝣叹息着说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问题。” “什么?” “卿相是妖,而丛刃原本是人。”明蜉蝣缓缓说道,“虽然这个老家伙总是说着他天赋一般,但后来我才明白,他们人间剑宗的人,从来对标的都不是天下人,而是磨剑崖的人。他当年自然被镇妖司勾芺打得从黄粱吐血而归,但勾芺却是被那一代磨剑崖认为,可以媲美当年白衣的人。” “所以呢?” “没有所以。”明蜉蝣轻声说道,“没有所以,黄粱确实孱弱。天下三剑,我们连丛刃都不敢看一眼,更何况北方那个人间共主神河与那个自青衣时代活下来的陈云溪?” 叔禾长久地沉默着。 明蜉蝣收回视线,看向这片大泽青山,没有再提某个院里看着湖水发呆的少年。 那是更没有意义的事情。 “故事讲到这里,已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所以我们也只能讲下去。” 明蜉蝣轻声说道:“走吧。” 叔禾愣了一愣,看向明蜉蝣说道:“去哪里?” 明蜉蝣抬腿向着山外走去。 “去看看云梦泽留给我们的一些东西。” 叔禾似乎明白了什么,看向那些青山下的无数蛇行的长河。 “它们回来了?” “它们一直都在人间。” ...... 大泽青山之下诸河交流汇聚之处。 洒落巫山主峰之上的天光至此已不可见,唯有清晨薄雾自青山之中缓缓散落而来,舒卷于长河之上。 明蜉蝣与叔禾安静地等待在了这里。 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大河之中渐渐有了水浪之声。 薄雾缓缓向着两侧推开。 无数冥河之力自大河上游缓缓汇聚而来。 于是万千行舟自大河中逐浪而来。 叔禾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转头看向身旁的明蜉蝣,后者神色宁静,在看见了那无数冥河之人的时候,从袖中伸出手来,平静地行了一礼。 “南楚明蜉蝣,见过子兰大人。” 叔禾怔怔地转回头去,才发现在那万千行舟之中,某一艘舟头,平静地站着一个古老衣袍中年人。 那被明蜉蝣唤作子兰之人,一身冥河之力翻涌,无比浓郁,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二人,声音嘶哑地开口说道:“为何而来?” 明蜉蝣平静地再行一礼,缓缓说道:“为古楚而来。” 万千行舟停在大河之中,子兰看了二人许久,缓缓说道:“理应如此。” 叔禾至此终于平复了下来,目光深深地落在那些万千行舟之上,而后在大河之畔缓缓跪伏下去。 ...... 南衣城。 某处巷子之中。 倏忽之间倒流的岁月停在了某个灯笼在巷口伸出来的那一刻。 而后缓缓地向前推进着。 公子无悲安静地站在巷子角落,平静地看着某个剑宗弟子用剑鞘挑着灯笼,走入了巷子里。 灯笼被挂在了某棵巷子里的树枝上。 而那个剑宗弟子则是站在了树下,抱着剑鞘,安静地等待着。 于是不久,便有某个道人从巷外走了进来。 公子无悲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 我输的太多,至少,要等我赢回来。 ...... 而后灯笼落下,大火燃起。 有剑在道风中而来,有人一指点破道术。 于是大火褪去,一切落于最初的模样。 ...... 我等你回来争道。 ...... 公子无悲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二人各自离去,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神色凝重。 而后一切天光重回人间。 公子无悲沉默地站在了巷子里。 巷子里已经渐渐有了人来人往。 人们都是好奇地看着这个站在巷边的年轻男人,也看着那柄插在不远处的剑。 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公子无悲当然不会向世人解释什么。 只是平静地走了过去,从袖子里伸出手来,抬手握住了那柄剑,锵然一声拔了出来,而后提着剑,走出了巷子。 洄流之术的痕迹渐渐消散在洒落在巷子里的晨光之中,于是人们很快便将这短暂的诡异遗忘了过去。 公子无悲走出巷子,提着剑向着墓山方向而去。 披头散发提着剑的模样,总容易让人觉得这像是一个疯子,再加上公子无悲那缺了下嘴唇的模样,确实让人很难觉得这是一个正常人。 于是有人匆匆向着城西而去,觉得这种事情应该让天狱的人来看一看。 公子无悲没有理会人间的这些小小的不起眼的骚乱,一路穿过人间长街,来到了墓山之下。 人间骚乱与公子无悲无关。 人间繁盛也与墓山无关。 这里冷冷清清,只是无数墓碑立于山上清冷的阳光下,拖着长长的影子。 一如暮色。 也许有人也感叹过晨光是长夜的暮色。 公子无悲站在河边静静地看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提着剑走上墓山而去。 墓山之上,陈怀风睁开了眼睛,那个提着剑来墓山的人,他自然知道。 当他将那柄剑遗留在人间,独自穿行在岁月长河之中的时候,陈怀风便大概猜到了一些。 所以陈怀风看向一旁的胡芦,抬手摸了摸他的脑壳,把他唤醒过来。 小胡芦睁开眼,看着陈怀风一脸茫然地问道:“怎么师兄?” 陈怀风笑着说道:“有客人要来,你先回剑宗去吧。” 小胡芦转头看向墓山之下,而后看见了那个踩着带着露水青丛,向着山巅而来的人,沉默了少许,说道:“师兄不会有事吧。” 陈怀风笑了笑,说道:“在南衣城之中,自然不会有事。” 小胡芦犹豫了少许,抱着剑站了起来,很是认真地说道:“如果师兄有事,记得叫我,我帮你叫师父回来。” 陈怀风笑着说道:“好的。” 小胡芦这才向着山下而去,与公子无悲擦身而过的时候,很是严肃地瞪了他一眼。 只是小少年的一眼,未必有什么威慑力,看起来反倒有些滑稽。 公子无悲看了他一眼,便平静地向着山上而去,一直到停在了陈怀风身边,将那柄剑插在了碑下泥土中,而后坐了下来,一同坐在碑下晨光之中。 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 公子无悲抬头看向那块巨大的青色石碑,似乎是在看着上面的那些名字。 但千年前已经尘埃落定的故事,自然没有什么好看的。 所以过了许久,他才低下头来,看着那块石碑下一些青草。 新生故事的青草。 还很年轻,就像他一样。 “你看到了些什么?”陈怀风终于开口说道。 公子无悲静静地看着那株青草,草叶上有一串草籽,似乎被风吹落了一些了,大概落向了人间,不知道会在哪里生根发芽。 公子无悲静静地看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缓缓说道:“一个或许你并不想听见的故事。” 陈怀风没有说话,右手依旧放在怀里,平静地看着公子无悲。 “但我也不确定。”公子无悲说着,沉默了下来,似乎很是犹豫。 “我不知道是哪里有问题。或许是北方,或许就在南衣城中。” 陈怀风静静地看着公子无悲,公子无悲确实很犹豫,所以有些东西,他没有说得很明白。 但是陈怀风知道他的意思。 北方自然是某些道观。 南衣城自然便是剑宗。 “你看到的是什么?”陈怀风问了一句与第一个问题类似的话语。 公子无悲抬手折下了那株青草,放在手里长久地看着,说道:“有人在城里打过一架。” 打架是一个很粗俗的词语。 用在这样的语境里,或许会有些小儿科一般的意味。 但是公子无悲确实觉得那些故事很粗俗,也很玩闹。 “是一个剑宗弟子与某个道人。” 公子无悲并没有指明那二人的身份。 但是陈怀风能够隐隐猜到些什么,所以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了一句。 “你如何确定?” 公子无悲轻声说道:“我不能确定,所以我很犹豫,城里还有些痕迹,我还要继续去看看。” 公子无悲看向陈怀风,继续说道:“这个故事发生在南衣城中,所以有些东西,接下来我不会信任。” 陈怀风看着公子无悲送回来的那柄剑。 “包括我在内?” “是的。”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也包括你们剑宗的所有人。” 陈怀风握着那半帘风雨,静静地看着公子无悲很久,而后略微松了松手,说道:“好。” 公子无悲转头看着陈怀风。 剑宗弟子似乎向来都很喜欢说好。 好当然不是好坏的好。 而是认可同意的好。 做为人间最讲道理也最不讲道理的修行流派。 剑宗弟子的好字从口中吐出。 总能让人觉得松了一口气。 公子无悲也有这种想法。 所以他觉得很是神奇。 他自然不畏惧陈怀风这个曾经的师兄。 尽管他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踏入大道之境。 但在当下,却是并不足以让公子无悲产生这样想法的人。 所以公子无悲看了他许久,才意识到自己那种松了一口气的原因,不是因为陈怀风这个剑宗弟子。 而是因为他是剑宗弟子。 身上便有着千年来剑宗的余威。 公子无悲转回头去,没有再想这些东西,只是却又听见陈怀风继续说道。 “如果你猜错了呢?” 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你觉得呢?” 陈怀风没有说话,看向了身旁的那柄剑。 公子无悲却是轻声笑了笑,说道:“师兄养生太久了,所以有时候,会忽略一些东西。” 陈怀风看着公子无悲说道:“比如?” “比如一旦猜错,那么这个故事,我在南衣城的整个故事,都会失去意义。与失去意义相比,所谓的后果,不过是一种微不足道的东西。” 公子无悲平静地说着。 “什么意义?” 陈怀风看着他问道。 公子无悲回头看向城外青山。 “北巫道的前途。”公子无悲轻声说道,“是北巫道的前途。” 重复的诉说有种咏叹的味道。 但更多的,也许是一种悲哀。 “北巫道走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被大流裹挟而来,停在南衣城外寸步难行,取得南衣城的信任,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公子无悲轻声说道:“这便是故事的意义——倘若我猜错了,那么北巫道便失去了这千年来,最后停留在槐安的机会。所以你要与我说后果,后果自然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陈怀风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北巫道主,而后缓缓说道:“可惜你在人间的名声,向来不如何,尤其是南衣城。” 公子无悲轻声笑着,说道:“你们是更愿意听花无喜的,还是我的?” 陈怀风没有说话。 人间当然不是一面之词。 公子无悲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来,向着墓山之下走去。 “日后再见了,怀风师兄。” 时过境迁,他仍然愿意唤陈怀风一声师兄。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陈鹤是潇洒的人 有人犹犹豫豫地站在巷子里,似乎在想着到底要不要进去与天狱的人说一下,那个披头散发提剑走在大街上的人的事。 天狱对于剑宗弟子或者悬薜院的先生而言,自然很多时候是不用给面子的。 但是对于世人而言不是。 所以天狱附近,便是连打牌的声音都没有。 无比的宁静。 或者说死寂。 那人站在巷口张望着,有些忐忑不安地搓着手。 然后身后便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他回头看去,然后呆呆地站在那里。 有人坐在一辆极其古怪的轮椅上,向着这条巷子而来。 那辆轮椅前方还在冒着蒸汽,不知道是啥玩意,又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人有些想不起来了。 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身后背了一柄.....剑? 那人呆愣地站在那里,有些摸不着头脑。 来的人自然是陈鹤。 要来进行一场伟大而神圣的救赎的陈鹤。 回到藏书馆将闲置了许久的天衍车开了出来,陈鹤便背着剑一路在街头略有些灿烂的阳光里一路兜风而来。 大概是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出门才发现世人早就不骑马。 什么年代了,还骑传统马? 陈鹤如是想着,开着蒸汽蒸腾的天衍车,沐浴着清晨的阳光来到了城西这条巷子外。 巷子外有个人正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陈鹤抬手笑着打了个招呼。 “早啊朋友。” 那人怔怔地看着陈鹤,而后抬起手同样打了个招呼,讷讷地说道:“你也早啊。” 陈鹤笑呵呵地开着轮椅从他身边穿了过去,一直到停在了天狱大门前,从车上跳了下来,抬手敲了敲门。 而后在门口安静地等待着。 只是过了很久,都没有人过来开门。 陈鹤挑了挑眉。 而后从身后取下那柄黄鹤楼。 解开破衣裳,握在手里一剑便劈了过去。 巷口那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拔腿就跑。 一面跑一面想着这都啥世道,怎么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跑出来了? 厚重黑色大门被劈得向里面深深地凹陷下去。 陈鹤抬起剑,打算再来一剑。 然后大门便被从里面打开了。 背着断刀的西门一脸怒意地站在门后,看着这个莫名而来的年轻人。 陈鹤看着这一幕,又觉得有些不妥。 提着剑走上前去,很是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早知道你要来开门,我就不劈了,我们重新来一次。” 西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那个年轻人伸手将大门重新拉了上去。 而后天狱之中传来了一阵颇有礼貌的敲门声。 西门沉默了少许,身后断刀出鞘,只是还未落到手中,整个人连着那扇大门都被劈得向后倒退而去。 陈鹤站在尘埃落定阳光洒落的门口,微笑着看着被压在大门下的西门说道:“这可不是我不讲武德,是你先想动手的哦。” 院中梨花纷飞,那柄脱手而出的断刀落入西门手中,而后黑色的大门被震开向一旁,西门擦了擦唇角的鲜血,握住刀在满是刀风的院子里站了起来,神色凝重地看向陈鹤,说道:“你是谁?” 陈鹤想了想,说道:“我叫北岛。” 于是西门便明白了他是为何而来。 握着刀沉默地站在梨花纷飞的院子里,缓缓说道:“他是十二楼之人。” 陈鹤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少许,也没有先前那般嬉笑的姿态,静静地看着西门,平静地说道:“他也是我朋友。” 西门没有再说什么,满院刀风卷动,向前一步踏出,一刀径直砍向门口的陈鹤。 陈鹤的剑很重。 所以也可以当成是刀。 西门的刀穿过院子,极为迅速地落向陈鹤的时候,陈鹤同样一剑劈来。 快刀与快剑。 自然只是一刹那之事。 西门看着落向了不远处斜插在某株梨树下的断刀,忽而觉得这一幕极为眼熟。 大概便是自己劈飞南岛的刀的场景? 前院的动静早已经惊动了那些天狱之人。 在西门的刀被劈飞出去,陈鹤的剑落在西门脖子上的时候,便有许多黑衣天狱吏从院中飞了出来,落在了满院梨花之中。 “放开西门大人!” 陈鹤听着这句话,看向面前的西门,天狱的大人自然只有三个,狄千钧,林二两,简十斤,是以有些好奇的歪头说道:“今日是你掌管天狱的第一天?” 西门沉默少许,从剑下伸出一只手来,比了个耶。 “是第二日。” “啊,失敬失敬。”陈鹤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推开了西门,走进了院子里。 陈鹤当然不是只在闲谈而已。 事实上他想得很多。 比如怎么才能让自己更潇洒帅气一点? 把剑架在西门脖子上,穿过梨花道向着院子走去,自然不够潇洒。 显得有种底气不足,所以找了些人质来胁迫的意思。 所以陈鹤问完了之后,便放开了西门,提着剑走在白色梨花纷飞的黑色院子里,看着一众天狱吏,轻声说道:“请。” 于是天狱之中一片兵荒马乱。 道术刀意剑意一并向着陈鹤落来。 陈鹤颇为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心道确实有那么一点意思了。 于是手中之剑穿过梨花而去。 片刻之后,满院寂静。 院子里七零八落地躺着许多人。 陈鹤抬剑吹雪。 当然不是吹血。 是落在剑上如雪的梨花。 天狱吏虽然人数众多,但是小道境的却是没有多少。不然当初林二两也不会杀得那么轻松。 陈鹤对杀人自然没有兴趣。 背着命案走在人间,自然潇洒不起来。 所以那些天狱吏大多是被陈鹤用剑柄敲晕了过去。 回头看了眼西门,后者一脸复杂地站在那里。 “你在想什么?” 陈鹤问道。 西门沉默了很久,说道:“你为什么不用剑意?” 陈鹤当然没用剑意。 哪怕只是捡了柄剑,拾起了一些肌肉记忆。 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只要略微出手,便已经是这个院子的极限。”陈鹤轻声说道,“用剑意太过欺负人了。” 西门默然无语。 天狱自然本该知道这个人是谁。 可惜先前的那场大火。 烧毁了很多东西。 负责这方面的林二两又叛逃而去。 是以天狱至今都不知道这个莫名而来的年轻人是谁。 北岛这个名字自然不可信。 西门没有再说什么,陈鹤也是。 只是当陈鹤收剑转身的时候。 满院梨花再度纷乱地飞着。 有一剑自天狱深处而来。 人间瞬间落入夜雨之中。 夜雨敲门,梨花纷落。 陈鹤站在大雨中转过身来,看着那一抹夜色中而来的寒光,轻声笑了笑,说道:“这样才有些意思。” 夜雨霖铃。 于是一剑而来。 流云剑宗的招牌一剑。 狄千钧。 陈鹤抬手,直到剑身与肩平齐,静静地看着雨中一剑。 看得到的剑,自然没有什么威胁。 所以那一剑在穿破夜雨之时,便倏忽之间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陈鹤静静地闭上眼,而后转身。 然而手中之剑却没有落向身后,而是先前所面对的身前。 那一剑从夜雨中被斩落而出,而后又消失在了夜雨之中。 陈鹤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夜雨之中某处,说道:“是不是以为我被骗了?” 夜雨黑墙之上,狄千钧执剑的身影出现在墙头,沉默地看着陈鹤。 方才陈鹤转身的那一刻,他确实是这样以为的。 夜雨飘摇,狄千钧并没有说话,只是脸色苍白地站在雨中。 与西门不同。 西门的重伤,来自于那一指,直伤神海,才会导致原本应该比狄千钧强很多的西门,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而狄千钧的重伤,只是在于身体机能之上。 当初锁神钉封锁了神海,才会让林二两得手。 是以那夜雨一剑,颇为强势。 然而那个莫名劈门而来的年轻人,却是毫不在意地一剑将其斩出。 “很快的剑。”狄千钧轻声说道。 没有剑意,没有驱使天地元气。 只是快。 人间哪里会有这么快的剑呢? 西门站在大雨门口沉默着。 所以先前的那些猜测是真的? 南岛这个少年的背后,确实有着磨剑崖的影子? “你是磨剑崖的人。” 狄千钧似是无比沉重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陈鹤轻声笑着,说道:“是哪里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来做什么。” 狄千钧身影消失在夜雨墙头。 只剩下了那种惯有的淡漠的声音萦留在雨中。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天狱虽然不敢上剑崖问一问,但我们也有我们的原则。” 于是夜雨之中,又一剑而来。 原本沉默站在门口的西门,身周也是荡起了天地元气之风。 却是不顾重伤的神海,强行出手。 你不用剑意,不动用神海,自然是你的事。 与我们无关。 西门一面咳嗽着,一面想着,重新握住了那柄断刀。 身上有刀意逸散,夜雨之中无数天地元气汇聚而来,穿过残破的神海,落向手中断刀之上。 而后刀身在天地元气之中缓缓重聚,重新变成了一柄厚重而硬朗的长刀。 夜雨之中,一刀一剑,穿破风雨浩荡而来。 陈鹤静静地听着夜雨中的动静。 手中长剑翻转,一剑拍向夜雨之中,狄千钧的身影连带着那柄剑被一并拍了出来,陈鹤看都未曾看一眼,继续一剑斩向夜雨中那一刀。 没有剑意,没有元气。 但是剑身之上起了大火。 青色的大火。 只是单纯的快,便让那柄剑燃烧了起来。 所以纵使那柄夜雨之中的长刀来势再如何凶狠。 也是颓然的被一剑劈了出去。 陈鹤收剑立于雨中,抬手看着剑上的青火,纵使夜雨也无法浇灭那些火焰,反倒是被迅速地蒸腾在剑身之上,如同大雾一般。 陈鹤歉意地看向二人,很是诚恳地说道:“抱歉,先前喝了些酒,下手重了一些。” 二人没有说话,踏着夜雨,继续向着陈鹤而来。 陈鹤甩了甩剑,甩灭剑火的同时,也破开了那些夜雨。 还有两个并肩而立,同时被一柄剑指着的人。 陈鹤握着剑站在满院梨花之中,抬头看了眼天色。 夜雨散去,自然日色正好。 “南岛呢?” 陈鹤低下头看着二人问道。 西门一身气息萎靡,神色复杂地看着陈鹤,缓缓说道:“磨剑崖的人当真不讲道理?” “可能是的,但我不是磨剑崖的人。”陈鹤歪头想了想,说道,“我是十年剑宗的人。” 只是说完之后,陈鹤又摇着头,看着一愣一愣的二人,很是羞涩地说道:“不好意思,后面这句有点尬,你们就当做没有听见过。” “......” 西门默然无语。 十年剑宗自然便是磨剑崖。 只不过那座高崖在人间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世人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十年剑宗这个名字。 就好像南衣城的人往往以为人间剑宗是人间牌馆一般。 二人没有再说话。 陈鹤看向狄千钧,笑眯眯地说道:“你呢,要讲道理还是讲原则?” 狄千钧没有说话,垂下剑去,转身走到了道旁梨花树下,背对着陈鹤坐下,不住地咳嗽着。 颇有种三十泣春风,背面梨树下的意味。 西门沉默了少许,同样收起了刀,走到狄千钧身旁坐下。 陈鹤歪头看着这一幕,觉得十分有趣。 于是也没有再去和二人计较,走回门口,捡起了那身破衣裳,重新将黄鹤楼包了起来,背在身后,而后穿过梨花小道,向着天狱内院走去。 ...... 南岛撑着伞好端端地坐在某个牢狱房间之中。并没有陈鹤想象中的,受尽折磨。 昨晚被西门带回来之后,便被关在了这处牢狱之中。 狄千钧也来看过他许久,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东西。 南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倘若是在神海中静坐的桃花的话。 也许会知道一些。 是南柯镇的事。 天狱对于南岛的怀疑,便是从那个古怪的镇子开始的。 也正是当初在那个镇子里发生的那些天狱吏失踪之事,才会导致天狱开始内部自查。 然后才落到了现而今的局面。 十二楼之人的特殊存在。 是难以从表象证明的。 这也是天狱行事往往极端的原因。 所以哪怕南岛真的被带了回来,也只是暂时扣押在天狱之中,你给他打得哇哇叫,他也不会想起来那些被遗忘的东西。 所以陈鹤背着剑四处晃悠进来的时候。 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你小子怎么没被严刑拷打然后屈打成招?”陈鹤愣了一愣,看着完好无损的南岛问道。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可能确实会一点,比如他们要拿走我这柄伞,那个叫西门的神经病说不必了,然后他们也就没有继续下去。” 陈鹤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只不过还有人情味的,大概也只是西门,而不是天狱。 南岛看着陈鹤的这副模样,沉默了很久,说道:“你怎么来的?” 陈鹤想了想,说道:“我去找草为萤借了把剑,然后就走进来了。” 天狱当然不是想走进来就走进来的,尤其是在西门与狄千钧都在情况下。 但是南岛也没有多问什么。 天狱之人都在外面躺着了,自然也没有人来阻拦陈鹤。 于是那些铁栅栏被斩断,南岛撑着伞从里面走了出来。 二人在院里找到了南岛的剑,一路向着外面走去。 南岛古怪地看着梨花道边背对小道而坐的西门与狄千钧,看向陈鹤说道:“你干的?” 陈鹤矢口否认,说道:“不是我,是北岛。” “......” 南岛默然地跟着陈鹤走了出去。 天衍车便停在大门口。 南岛很难想象那种画面。 坐着咣当咣当的天衍车跑来劫狱? 南岛看向一旁笑嘻嘻地陈鹤,觉得有些奇葩。 但陈鹤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坐上了车,招呼着南岛坐在另一个轮椅上。 天衍车嚣张地来,于是也嚣张地去了。 一路穿行过人间而去。 天衍车停在了南衣河某处桥边。 陈鹤下了车,在桥边站定,凭着护栏吹着风,不知道在想什么。 南岛同样走了下来,看着背着剑的陈鹤,觉得这和人间剑宗外那个卖糖油粑粑的老头突然掀了摊子拿出剑来对着人间说请没有什么区别。 总之离谱。 “你是谁?” 南岛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陈鹤看着大河吹着风,阳光洒落人间,确实潇洒而自在的模样,回头看着南岛很是灿烂地笑着。 “我当然是陈鹤,闲云野鹤的陈鹤。” 南岛沉默了少许,没有再问下去。 是的,只是陈鹤而已。 当初开着天衍车来城头将自己拖回去的陈鹤。 现在开着天衍车来天狱将自己拖回来的陈鹤。 都只是陈鹤。 闲云野鹤的陈鹤,与梦里有时身化鹤的陈鹤。 并没有什么区别。 南岛自然不蠢。 看起来蠢蠢的与蠢是两回事。 “你看起来好像要走了。”南岛站在陈鹤身旁说道。 陈鹤轻声说道:“是的,就像我来之前,草为萤和我说的那样,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小子屁事太多,我就不带着你去人间玩了。” 南岛笑了笑,说道:“好的。” 陈鹤转头看着南岛,说道:“天狱的人应该还在发呆,所以你接下来去哪里?” 南岛想了想,想起了自己做的某个梦,说道:“这件事有点古怪,我回去问下我爹。” 陈鹤没有再说什么,将身后的剑取了下来,摆在了桥头之上,而后走到了天衍车边,一屁股坐了上去。 南岛这才发现轮椅上放了不少的传记。 想来陈鹤出来的时候,便做好了干完这一票就跑路的准备。 陈鹤没有再说什么告别的话,启动了天衍车,向着南岛挥了挥手,一路向着城北而去。 大概是一路向北? 晨光是夜晚的暮色,阳光是离别的笙歌。 陈鹤是游历人世之中,游离人世之外。 潇洒来去的人。 南岛没有多想,也没有去拿放在桥头的剑,向着南衣城东南方向而去。 南柯镇在南衣城东面的青山之外。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五十章 我离命运二尺九 卿相一早便回到了悬薜院,但是一直没有去静思湖那边,而是去了探春园的小楼之上。 凭栏而立,手中提着一壶路上顺手买的酒。 卿相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 所以当第一口饮入喉中,沁入肺腑的时候。 却是有种微妙的眩晕的感觉。 那一瞬间的感受,大概人间一切都无可比拟。 在高楼之上看了一些故事。 譬如有人上山还剑,而后敛尽气息没入人间不知去向。 譬如有人乘车劫狱,咣当而来咣当而去。 前者卿相其实没有什么想法,但是看到后者的时候,卿相却是感慨了许久。 自己才多久没在院中,他们便鼓捣出了这玩意? 看起来很是有趣。 卿相这样想着,大概猜到了那玩意是怎么做的,但是卿相并不想自己去动手,于是下了小楼,向着小竹园那边走去。 这样的东西,云胡不知肯定知道是怎么来的。 提着酒壶在四月的阳光下且饮且走。 院里虽然有不少学子来来往往,但是其实大都没有见过这个很好冒头的院长,只是看着那身白衣上的血色梅花,还有衣角的那个黑色脚印,觉得很是古怪,于是多看了两眼。 卿相则是笑呵呵地点着头走了过去。 一直到小竹园中。 云胡不知正坐在园子里的石桌旁,一旁摆了许多典籍,正在翻阅着,咬着笔杆,一脸沉思的模样。 听见竹林里的脚步声,还以为是陈鹤又晃悠过来了,头也没抬地说道:“你回来了?” “嗯。” 云胡不知点点头,又觉得声音有些不对劲,抬头一看,便看见卿相握着酒壶站在院子里,一面喝着酒一面四处张望着。 “......”云胡不知愣了少许,才说道:“怎么是卿师您?” 卿相叹息着说道:“行吧,那我走。” 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沉迷看书的书生慌忙站了起来,拉住了卿相的手,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本以为是陈鹤回来了,于是就问了一下。” 卿相固执地向着院外走去,说道:“我离开了这么久,你都不想我一下,这和先前那句话有什么区别?我还是走吧。” 云胡不知拉了许久,也没拉动卿相,于是放开了手说道:“行吧,那我就不留啦。” 卿相愣愣的伸着手站在那里,还保持着一副被人拉着向外挣扎的姿势。 见云胡不知真的便坐回了石桌旁,卿相又笑呵呵地走了过去,在对桌石凳上坐下,看着云胡不知说道:“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云胡不知当然也只是开个玩笑,握着书卷,看着卿相身上那些血色,很是沉重地问道:“卿师在黄粱遇见了一些事情?” 卿相喝着酒,缓缓说道:“小事而已。”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能够逼得您境界跌落的事,也许真的算不上小事。” 卿相笑了笑说道:“只是一时失察而已。” “那肯定也是您成天喝酒,给自己喝迷糊了,要不您还是把酒戒了吧。” “......” 卿相看着手中的酒壶,很是坚定地摇着头说道:“不,不是酒的问题,是我自己太蠢了。” 云胡不知很是无奈地看着卿相,还想劝说一下,却见卿相挥了挥手,说道:“不提这些事。” 云胡不知好奇地问道:“那卿师来这里坐什么?” 卿相嘿嘿笑着,看着云胡不知,说道:“我之前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人开着一个很是有趣的轮椅出了悬薜院,这玩意肯定和你脱不了干系。” “额,是陈鹤他自己的奇思妙想,还有数理院诸多先生的功劳。” 卿相大手一挥。 “我不管,反正我也要一辆。” 云胡不知无语地看着卿相,说道,“卿师你都活了一千多年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卿相喝着酒理直气壮地说道:“一千多岁怎么了,难道你不知道男人至死是少年?” “......”云胡不知沉默了很久,才看着面前像个无赖一样的白衣老男人,缓缓说道,“需要一点时间,因为先前院里就那一架天衍机,要去城里找铁匠铺打造零部件回来。” “没关系,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卿相豪气地说道。 云胡不知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卿相。 卿相古怪地看着自己一身上下,而后好奇地看着云胡不知问道:“你在看什么?我看起来很奇怪吗?”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卿师这次回来,便只有这一件事要说?” 卿相想了想,说道:“不然还能有什么事?” “......”云胡不知无语良久,说道,“行吧。” 说着便站了起来,回房找了一下当初坐好了天衍车之后留下的图纸,拿着那些图纸便向着数理院而去。 卿相匆匆一瞥,觉得那张图纸上的东西好像和自己看到的不是一样的,好像好看了一些,大概是后来又修改了一下外形? 卿相也没有多过问,毕竟专业的事,交给专业人士来做。 看着很是无奈的书生在穿过了竹林小道离开,卿相便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喝着酒晃悠着。 并没有去静思湖的想法。 一点也没有。 ...... 公子无悲握着一壶酒,安静地坐在南衣河边。 自墓山离开之后,公子无悲便沿着南衣河一路缓缓走了过来。 像是在等某个人,也像是只是随意地闲逛着。 不远处有人正在桥头,说着很是洒脱地说着分离的话。 而后那个年轻人便开着轮椅向着北方而去。 而那个少年撑着伞背着剑,向着城东而去。 公子无悲安静地看着。 倒也有些好奇。 那个年轻人便在昨晚,还在愁眉苦脸地四处寻找着帮助,今日怎么便直接就变成了这样潇洒的样子了? 那个叫南岛的少年看起来倒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于是短暂的人间不起眼的分别便在桥头结束了。 公子无悲的视线随着那个少年向着城东而去,而后又收了回来,低头看着身前的大河,看了很久,而后自顾自地说道:“怎么,还是不愿意见我?” 身后有着许多行人,正在慢悠悠地走着,河边也有许多站在树下吹风乘凉的人,不远处的凉亭里也有些一些握着钓竿安静地钓鱼的人。 只是并没有人对公子无悲这句很是古怪的话有所回应。 人间闲适或是匆忙,都只是各行其是。 公子无悲轻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从几年前你不再相信我之后,连带着世人,都开始怀疑我。” “有些人大概会觉得本该这样,做了坏事的人,自然应该众叛亲离,而后等到我跌落泥坑的时候,怀抱着高尚的想法,走上来,站在泥坑边吐着口水,或者踩上两脚。” 公子无悲自顾自地说着,也自顾自地沉默下来,握着的那壶酒还没有动过,只是随着搭在护栏上的手,微微晃悠着。 “但是我亲爱的弟弟。”公子无悲重新开了口,看着手中的酒壶。“真正的泥坑,一直都是你带给我的。” 于是酒壶也开了口,将一些故事酿成的酒液倾泻向这个没了下嘴唇的年轻人口中。 公子无悲喝了一口,将酒壶放在了护栏上,而后站了起来,向着城南而去。 那壶酒留在了那里,或许会有人来喝一口,然后仔细回忆一下故事里被刻意忽略的细枝末节。 也许不会有。 只是平静地站在某处未曾被发现的角落,看着那个背影离开。 公子无悲并没有在意,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而后拐入了另一条长街,一直向前走去,直到停在了某个巷子里。 巷外有些喧闹。 是世人们来回行走的声音,也是讨价还价的声音。 也许是某个菜市场。 有些剑宗的师兄们便时常会来这里面找点活干,比如给城里的酒楼送菜,赚点打牌的启动资金。 比如姜叶。 所以卿相会叫他小菜叶。 当他平日里一身菜味走在南衣城街头的时候,人们也不会想起他是剑宗的某个弟子。 南衣城总是这样的。 没人会注意谁是谁。 所以公子无悲在城里走了很久,才停在了这条巷子前。 对于人间而言,这只是一条普通的巷子。 有许多人买完菜之后,便会从这里穿过去。 但对于修行界而言,并不是。 因为当初某个曾经在岁月里搅动过风雨的老道人便死在这里。 八方风雨白风雨。 或许也确实是八方风雨。 当那些在岁月里由他带来的风雨渐渐平息的时候。 从他的死亡里,人间又开始掀起了另一场风雨。 公子无悲在人间偶尔的闲谈里,重新听到了这个故事。 于是在走过了另一条巷子的岁月之后,他去了墓山,将陈怀风的剑留在了上面,而后来到了这里。 四月的阳光静静地照着巷子东面的一小段距离。 正是公子无悲所站的位置。 于是便从这里开始,那些影子开始缓缓拉长。 直到与人间平齐。 而后夜色重新降临下来。 巷中岁月如同大河倒流一般,缓缓向着某处人间的短暂的停顿中而去。 洄流之术是真正的,没有任何杀伤力的人间巫术。 或许有些天资聪颖之人,能够做到真正的逆流岁月,而不是立于河畔俯瞰一番。 但那也与它能够与越行术与九字真言并称人间三大奇术无关。 人间最害怕洄流之术的。 永远都是藏在黑暗里的人。 当一切逆流,有人站在岁月长河重新回视过往,那些被遗忘的许多东西,便不得不重新出现在人间之中。 所以无论是卿相,还是陈怀风,在这样的时候,对于公子无悲在南衣城的停驻,都是选择了默许。 公子无悲沉默地站在巷子里。 等待着一切岁月倒流回去,一切故事水落石出。 直到大雾重新出现在南衣城中。 那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二十五日的某个清晨。 距离现而今,也不过是八日的时间。 在这短短的八日时间里,人间却是已经发生了很多事了。 是从这里开始的吗? 当然不是,是从更早的时候。 还是大巫的公子无悲在泽边嗅到那阵风的时候。 但是从这里,有人开始走了出来。 于是公子无悲开始窥见了一些故事。 买菜的白风雨。 巷中等待着的藏在黑袍下的人。 故事很短。 只是一些道术与另一些道术的仓促碰撞。 而后无数剑意从白风雨的心口涌了出来。 在白风雨死的时候,那些席卷的道风曾经短暂地吹起过那身黑袍兜帽的一角。 公子无悲看着白风雨死前那无比震惊的神色,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只是可惜他来的位置不是很好。 是与白风雨正对,却与那个黑袍人背对的地方。 于是岁月再度洄流。 公子无悲向前走去,站在了白风雨的位置,静静地看着那个站在雾中的黑袍人。 一切故事再度循环。 只是这一次。 白风雨没有来。 公子无悲怔怔地站在那里,回头看着那边通往菜市的石板道。 一切冷冷清清。 没有一个垂垂老矣的老道人提着猪肉与萝卜而来。 公子无悲沉默了很久。 转回头来,那个黑袍人已经站在了先前的那个位置。 “我等了你很久了。” 整个人间都沉寂了下来,而黑袍人的声音平静地在巷子里响起。 公子无悲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却也不由得拍案叫绝。 是的。 乾坤一卦。 精准地算到了一切的乾坤卦术。 “槐安大道,确实深不可测。”公子无悲沉默了很久,才静静地看着身前的那个黑袍人说道。 “小道而言。”黑袍人似乎很谦虚。 又好像无比认真的在说着一种难以理解的事实。 “听说缺一门卜算子离命运三尺,你呢?” 黑袍人平静地说道:“我离命运二尺九。” “厉害。”公子无悲由衷地赞叹着,“但我不能理解。” “什么?” “我不是这段岁月里的人。” “你是这场命运里的人。”黑袍人平静地说道,“命运里一切都可以窥见,但是唯独其中之人不能窥探。” 公子无悲沉默了很久,说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黑袍人轻声说道:“当你站在大泽边,看着那些从南楚而来的人们,在心里想好了一些关于背叛的故事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 公子无悲的话语缓缓飘落巷中,而后双手从袖中探了出来。 是一个古老繁复的巫诀。 人间倒悬。 大河而来。 是鬼术,刹那冥河。 在公子无悲发现本应踏入这条巷子里的白风雨没有到来的时候,便尝试离开这段洄流的岁月。 只是一种无比玄妙的力量在巷子里不断地回旋着,却是打断了那些洄流之术的轨迹。 在那些大雾巷角,隐隐有些道文流转。 所以公子无悲很快便换了种思路。 于是刹那冥河自天穹而来。 整个人间倒悬下去。 二人如同立于那处从未有人真正见过的冥河人间之中。 黑袍人并未阻止,只是平静地站在大河的另一端。 公子无悲自然是想要用那条永恒奔腾于人间的大河来冲破这场怪异的定格岁月。 而后他便看见黑袍人平静地抬起了手。 原本没有出现在巷子里的白风雨却是在此刻与公子无悲的身影重叠下来。 公子无悲看着那个先前在第一次洄流之中出现过一次的道诀,却是意识到了什么。 在这一刻,白风雨的神色与公子无悲的神色却是同样重叠。 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 原来还可以这样杀人? 公子无悲只来得及匆匆闪过一个念头。 那些自白风雨体内迸射而出的剑意,同样在一瞬间穿过了公子无悲的身影。 与此同时,冥河狂涌拍岸而去,于是人间岁月仓促归来。 公子无悲蓦然跪伏在了巷中。 一口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 身周无数剑意萦绕着,而后破体而去。 满巷短暂地沉寂之后,世人提着瓜果肉蔬,慌乱地向着巷外逃离而去。 公子无悲低头看着身前那一滩满是剑意的鲜血,用了许久才从那种震惊之中平息下来。 剑风散去,宽大的巫袍落了下来,重新遮住了满是剑孔的身体。 体内的那条巫河,却是已经千创百孔。 那是来自于很多年前,天下三剑之一丛刃的剑意。 便是当年的巅峰白风雨,都是被那一剑重伤,从此隐没于人间。 更何况是公子无悲。 唯一庆幸的是,那些剑意是自白风雨体内,穿过了岁月定位而来,而非真正的直面它们,公子无悲亦是在第一时间召出冥河,打破岁月归来。 否则自然便难免直接死在了那段岁月之中。 在沉寂的巷子里沉默了很久,公子无悲才伸手撑着石板缓缓站了起来。 一身巫鬼之力涌动,堵住了身上那些不断淌血的剑孔,只是依旧在不断地咳着血。 那些剑意不止是穿过了巫河。 也穿过了肺腑脏器。 便是连心脏,都是被削去了一块。 公子无悲弯腰不住地咳嗽着,神思逐渐地却是有些恍惚。 但最主要的伤势,其实并不在于身体之上。 而是神魂之中。 体内巫河之上盘坐的那个魂体之人,已经被斩断了四肢,割断了脖颈,只剩下了一些细微的魂体依旧在可怜地连接着。 公子无悲不住地咳嗽着。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结束一个仓促的故事。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将黄粱想象得足够孱弱,将槐安想象得足够强悍。 只是不论是那个精通乾坤卦术的黑袍人,还是丛刃的那些剑意,都证明了一件事——他想的依旧不够。 巫河之上的神魂已经撑不了多久。 公子无悲在巷中咳了很久,终于重新定下心神,体内巫河之中,河水翻涌着,将那些脱落的四肢重新缠绕在魂体之上,而后双手捧着那个垂下去的脑袋,按在了脖颈之上,便保持着一个怪异地姿势坐在巫河之中。 抬手擦去了唇角的血色,双手重新缩进袖子里,向着巷子外而去。 他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那个黑袍人所说的不能窥探的命运之中。 但他仍要赌一把。 就像在暮山上与陈怀风说的那样。 这是北巫道。 最后的机会。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五十一章 溪边桥上的桃花 小少年胡芦回到了剑宗之中,似乎是因为抱着方寸在门口坐了太久,此时依旧下意识地抱着自己的剑坐在门口台阶上。 普通的人间台阶,先前被鼠鼠一竹篙打碎过,虽然后来担心被丛刃责怪的张小鱼很是认真地修缮了一番,但是还是有些怪异。 毕竟只是翻了过来,而不是重新去山里找些石头打磨一番。 所以胡芦坐着总觉得有些怪异,好像有些晃晃悠悠的样子。 于是不安地扭动着屁股。 门房里有些师兄们正在打牌。 胡芦不知道为何,突然有些参与不进去了。 难道是因为得知自己要当剑宗宗主了,所以开始下意识地立人设了? 胡芦坐在台阶上一面扭着屁股一面想着。 但这确实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毕竟剑宗之主便代表了整个人间剑宗的颜面。 往大了说,不止是整个南衣城,甚至包括整个南方的所有剑宗的颜面。 你像丛刃,人家以前是啥,高冷忧郁的小少年,哪怕在黄粱被某个拿刀地打得吐血而回,也照样不改死性。 但是当了宗主之后,就懒了起来。成天趴在桥上睡觉。 胡芦想到这里,觉得宗主人设的第一点便是要懒,懒到一天睡十二个时辰,酱油倒了都不扶那种。 一面点着头,一面走进了门房里,在里面拿了块木板,又从已经被闲置下来的火炉里翻了块木炭,又走回了门口台阶上,歪歪扭扭地握着木炭在木板上写下了懒字。 然后又歪着头,继续想着。 还有什么? 还要很强,强到世人都宁愿他睡觉的那种。 胡芦想着这一点,又有些犹豫。 强虽然也是人设,但是这不是能够随随便便达成的。 所以他在木板上写了个强字,又打了个问号。 然后又觉得如果不够强的话,好像也懒不起来。 于是又把懒字也打了个问号。 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很久,胡芦很是惆怅。 如果自己有小鱼师兄那么高的天赋就好了。 再不济,怀风师兄也行。 胡芦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怀风师兄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当宗主。 偏偏师父还同意了。 主打的就是一手随意? 胡芦愁眉苦脸地坐着,把木板放在了一旁,看着有些歪歪斜斜的门口石阶,又想起了自己被鼠鼠拿着竹篙一顿暴揍的事情。 虽然自己当时是留了手。 但是放眼人间,谁家宗主年纪轻轻的,就受过这种委屈? 胡芦叹息了一声,抱着剑拿起木板站了起来。 走进门房里,将木板放了回去,一旁的某个师兄转头看了一眼木板上写的东西,看着胡芦很是疑惑地问道:“你这是要诋毁师父吗?” “......”胡芦光速摇头,很是诚恳地解释道,“我是在想如果以后当了宗主,应该立一个怎样的人设。” “......”这番话给那个师兄也整无语了。 二人站在门房角落研究着那块木板。 这个叫江河海的师兄却也是认真思考了起来。 “好像剑宗三代宗主都是懒懒散散的样子。一直到第四代还这样,人间会不会审美疲劳?” 江河海很是认真的说着。 胡芦歪头想了想,好像确实很有道理。 “但是好像我们这种混迹在世人里的修行者,除了懒,也没啥事做吧。” 江河海摇了摇头,说道:“那是因为你还太小了,哪怕真的去南衣城找事做,他们也不敢要你,大风历五百年的时候,神河就颁布了大风少年法,里面很明确地规定了,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不允许任何形式被雇佣。” 胡芦听得一愣一愣的,神河不是天下三剑吗? 还关注这种事的吗? 想着又有些好奇,看着江河海问道:“那为啥一定是十五岁一下,十四岁以下不行吗?” 江河海想了想说道:“不知道,大概是三十而立,十五半蹲吧。” “......” 江河海继续说道:“所以你看我们,不久经常在人间干些乱七八糟的事吗?” 这一点胡芦确实知道。 南衣城也都知道。 或许人间都知道。 可能给你送菜的是剑宗弟子,给你端茶的也是剑宗弟子。 所以很多年来,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一般很少有人在南衣城装逼。 毕竟一不小心就装到了人间剑宗头上。 “所以我有个想法。”江河海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目光闪烁着光芒。 “什么想法。”胡芦好奇地看着他。 “你可以在人间开一家麻将馆,或者直接把人间剑宗改成一个麻将馆......” 胡芦没有听完,扭头就走。 胡芦虽然也打牌,但是终究牌瘾还是没有张小鱼与这些师兄们大,换成他们来的话,可能还真干得出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来。 毕竟现在人间剑宗真的和一个牌馆没什么区别了,唯一还有点剑宗样子的是,一般世人都不太敢进来打牌。 不过那样好像确实也可以? 反正剑宗园林,闲着也是闲着,改成牌馆,还可以创造很多收入,师兄们也就不用出门去找事做了?说不定可以在南衣城人手几套房子,然后老婆孩子热炕头。 胡芦想着想着便疯狂地摇着脑袋。 不行不行。 会被师父打死的。 胡芦觉得江河海师兄简直罪大恶极。 给自己这样一个单纯的少年打开了一扇欲念的大门。 胡芦念叨了好几遍剑诀才平复了心绪,抛弃了那些古怪的念头。 在剑宗园林里四处找着张小鱼。 最后还是在梅曲明他们口中得知张小鱼又去了一池,于是又折回去,向着一池而去。 胡芦决定沉下心来,安静修行,但是在这之前,他决定去问下张小鱼到底怎么修行的,是不是有什么诀窍。 张小鱼大概没有,只是天赋好。 又或者像是在听风台与陈鹤说的那样。 打完牌不睡觉,你以为他在睡觉其实他在修行。 你要偷偷地修行,然后打死所有人。 胡芦一面走在通往一池的园林道上,一面在那里叫着鱼师兄鱼师兄。 如果是平日里的张小鱼,肯定不能忍了。 你叫我小鱼师兄,我也忍了,但是叫鱼师兄,我头给你打烂。 只可惜现在的张小鱼没空。 胡芦抱着剑一路叫着来到一池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张小鱼的身影,一直到走到了那棵桃树下,才看见了坐在溪中一身剑意环绕的张小鱼。 好你个张小鱼,果然是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修行。 胡芦四处张望了一下,捡起了一块小石头便往溪中丢去。 只可惜石头还没有落到张小鱼身上,便被那些剑意碾碎了,化作了细微的尘粉落入溪中,随着一溪桃花漂流而去。 胡芦叹息了一声,知道了张小鱼确实不会理他了,于是在桃树下抱着剑坐了下来,捧着脸呆呆地看着张小鱼。 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才能成为一个合格而且强大的剑宗之主。 ...... 姜叶抱着剑,在南衣城走走停停地走了很久,终于走到了剑宗门口。 听着剑宗之中那些熟悉的打牌声,姜叶终于松了一口气,自然没有什么热泪盈眶的感觉,毕竟只是离开了没有多久。 只是才始走上台阶,便停了下来。 余光瞥见了某个穿过已经偏斜下去的阳光在河边树荫下向着剑宗而来的身影。 姜叶并没有见过公子无悲。 但是他能够从那些表象上的东西里,猜出那个人的身份。 所以姜叶停了下来,抱着怀里的不眠剑,静静地看着那个向着这边走来的公子无悲。 “你回来了。”公子无悲停在了石阶前,看着姜叶怀里的那柄不眠剑。 并没有什么愧疚,也没有什么疑问。 只是平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姜叶静静地看了公子无悲很久,缓缓说道:“原来你一直都在南衣城?” 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也不是一直都在,只是有时候需要在。” 姜叶看着他问道:“我承认在大泽之中,确实有需要你的理由,但在南衣城,我不知道。” 公子无悲轻声笑了笑,只是却又有点想咳嗽,于是止住了笑意,说道:“所以你是姜叶,而不是陈怀风。” 姜叶静静地看着公子无悲,自然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 陈怀风是这些剑宗弟子之中,距离大道最近的人。 虽然姜叶与陈怀风都是剑宗师兄。 但是师兄与师兄是不同的。 小道与小道也是不同的。 哪怕是剑意,同样有着差距。 姜叶没有再说什么,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不眠剑,缓缓说道:“所以你来这里做什么?” 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做什么都行,总之不会是来给你的师兄道歉的。” 姜叶握了握手中的剑,但是又松开了。 公子无悲要来做什么,他们自然拦不住。 剑宗园林也只是园林。 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令世人止步的。 从来都不是剑宗。 而是剑宗的一些人。 只是那些人现而今并不在剑宗之中。 姜叶沉默了很久,看向南衣城墓山方向。 “怀风师兄知道吗?” “他应该是知道的。”公子无悲缓缓说道,“关于南衣城,我们说过很多的东西。” 姜叶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公子无悲很久,而后站到了台阶旁边。 公子无悲也没有谦让的意思,便走了上去,而后站在剑宗大门,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回头看着姜叶说道:“我有些急,所以说话有些不客气,希望师兄不要在意。” 姜叶站在台阶上,抱着不眠剑,听着公子无悲话语里的那句师兄,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姜叶自然不知道那些北巫道的人便在城外青山之中,等待着公子无悲给他们带来一些微渺的希望。 所以自然不能明白公子无悲说出那句师兄的时候,内心的许多翻涌的念头。 但姜叶没有问。 公子无悲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穿过了大门,向着剑宗园林深处而去。 ...... 胡芦靠着桃树静静地看着溪中的张小鱼,四月阳光大概正适合睡觉,所以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人间已经有了暮色。 桃花安静地在橘色天空飞着。 胡芦很是安逸的抬手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只是哈欠还没有打完,便看见不远处的池边站了一个人。 公子无悲。 他怎么会在这里? 胡芦抱着剑站了起来,看着公子无悲没好气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公子无悲看着小少年葫芦那警惕的模样,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天色,说道:“来找你师兄有些事。” 胡芦皱了皱眉,看着公子无悲肩头的那些桃花。 “什么时候来的?” 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胡芦有些不解地看着公子无悲。 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便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池边看桃花? 胡芦自然不知道很急的公子无悲在来到了一池之后,便看着坐在树下的小少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而后便沉默地在池边停了下来。 一直到暮色降临,小胡芦从睡梦里醒了过来。 大概是曾经在他的身边,也曾经跟过一个小小的少年? 没人知道是不是这样。 总之公子无悲便在这里看了一下午,什么也没有做。 也没有在胡芦醒来一脸茫然的时候,说上那么一句让人费解的——我有个弟弟这样的话。 公子无悲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闲谈了两句。 而后溪中的张小鱼便睁开了眼睛,看向暮色桃树下的胡芦,平静地说道:“你去找梅曲明师兄他们玩吧。” 胡芦听到这一句话便有些生气。 为什么师父见了自己也说要自己去玩,师兄们也要自己去玩? 我明明也是剑宗弟子,也是人间剑修。 有什么事情自己听不得? 胡芦于是赌气地站在树下,扭头看着暮色天空。 张小鱼无奈地说道:“等日后,有什么事,你来做主,好不好?” 胡芦沉默了少许,抱着剑向着一池外走去。 其实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他只是一个小小少年的意思。 也许并没有让人听起来觉得好听多少,但是胡芦自然也是知道,有些事情,闹一闹便应该适可而止。 于是抱着剑,头也不回地出了一池。 一池边便只剩下了张小鱼与公子无悲二人。 公子无悲静静地看着桃树下的桥边剑意。 “剑宗三代宗主睡觉的地方,确实不一般。” “是的。”张小鱼坐在溪中,看着膝头剑鞘之上缠绕的那些剑意,想了想,又说道:“坐在这里,便是半个大道之修。” 公子无悲轻声笑了笑,说道:“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那你又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二人在暮色里沉默下来。 公子无悲抬头看向人间暮色,那株活了一千年的桃树之上,无数桃花正在风里向着天空飞去。 “我在南衣城,回到以前的岁月,看到了一些故事。”公子无悲轻声说道。 张小鱼静静地听着,膝头剑鞘在溪水中沉沉浮浮,只是被剑意牵引着,并没有远离膝头。 公子无悲低下头,看着张小鱼,问了一个问题。 “你与你师兄,关系好吗?” 张小鱼低头沉默了少许,说道:“曾经是很好的。” 这里的师兄,自然不是剑宗的师兄。 而是观里的师兄。 “那么后来为什么不好了?” 公子无悲很是认真地问道。 张小鱼抬起头,看着公子无悲说道:“因为有时候,世人总会产生一些理念差异。” “这便是争道的意思?” “或许是的。” 张小鱼并没有隐瞒什么。 当公子无悲问出他与他师兄的关系的时候。 张小鱼便知道在三月的某个巷子,发生的一些故事,已经被人看了过去。 二人再度长久地沉默下来。 沉默的原因,便是因为背后有着太多的复杂的东西。 不由得公子无悲不去好好的思量很久。 过了很久,公子无悲才开口缓缓说道:“在那条巷子里,你说过赌徒心理,我很好奇,你在赌什么?” 张小鱼将手没入溪中,从溪水中拦住了一枚桃花,拿了出来,看起来还很是鲜艳地模样,但或许已经落下了很久了。 静静地看了那枚桃花很久,张小鱼才看向公子无悲,反问道:“你又在赌什么?” 公子无悲轻声笑道:“我在赌你是的。” 我在赌你是的。 是什么? 公子无悲并没有明说。 张小鱼的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不解的神色。 如同他知道那是什么一般。 但他也没说。 站得高的人,不止有眼睛能够看很多的东西,也有耳朵可以听很多的东西,有些东西,是不能够堂而皇之地谈论的。 所以无论张小鱼是与不是。 他都不会说出公子无悲所猜测的是什么。 “那你想怎么验证?”张小鱼看着公子无悲问道。 公子无悲平静的站在一池边,看着张小鱼手中的那朵桃花。 鲜艳的桃花,剑意环绕的桃花。 “我大概没有时间验证了。”公子无悲平静地说道。“正是因为不能证实。” 满池暮色之水荡漾着,像是有大风吹起在了剑宗园林之中。 公子无悲说完了剩下的话。 “所以才叫赌。”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五十二章 桃枝可以是剑 张小鱼听到公子无悲说完了这句话,便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 无论猜对还是猜错。 他都要杀了自己。 张小鱼本想问下他,是什么让他觉得那些东西和自己有关。 但是当那一池四月的暮色之水翻涌着落向天穹的时候。张小鱼却是看见了站在池边的公子无悲脸上的神色。 似乎有些悲叹。 但是情绪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唇角的一些鲜血,还有那有些苍白的脸色。 张小鱼大概明白了公子无悲所说的没有时间验证了是什么意思。 却也是很好奇,在南衣城中,他遭遇了什么,才会让他伤到这种地步。 但是张小鱼自然有没有时间去猜测。 那些翻涌在池中的四月暮色之水如流一般落向天穹,而后化作了一些更为深沉的暮色,将整个人间笼罩进去。 将一整个空空荡荡的人间笼罩进去。 张小鱼看见那片与人间暮色割离开的巫术暮色,手中桃花在掌心轻旋着。 公子无悲依旧选择将战场与人间隔开。 这是张小鱼没有想到的。 一如当初他与师兄战斗之前,先砸了个灯笼,点了一场火,将巷子带去了另一个人间一样。 在槐安,这种仪式,叫做礼人间。 当修行者的战斗,会影响到世人的时候,他们往往便会选择将自己的所处与人间分离。 自人间来,自然以礼相待人间。 与不欺人间年少,是性质类似的东西。 所以那朵桃花便一直在张小鱼掌心旋转着。 有许多剑意弥漫,却一直没有疾射而出。 直到那片新的暮色将人间覆盖。 张小鱼才端坐于溪中,将那朵桃花伸了出去。 “请。” ...... 小少年胡芦抱着剑哼哼唧唧地在道上走着。 狗屁张小鱼,一天天就知道拿我当小孩子看。 还有狗屁陈枸杞。 这俩都不是啥好玩意。 胡芦心底的怨念看样子就挺深,一直在碎碎念着。 想想也是,小少年好不容易不用在门口抱着剑了,本想去仗剑一番,结果被这两人推来送去。 下次张小鱼再找自己借钱,绝对不可能再借给他。 胡芦很是坚定地想着。 人间暮色似乎闪了一下。 小胡芦没有在意,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抱着剑继续向前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天边的暮色好端端的,怎么会闪一下呢? 小胡芦停在路边,犹豫了少许,抱着剑又向一池跑去。 一路跑到了一池边。胡芦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发现原本应该在溪中与池边的张小鱼与公子无悲二人却是消失不见了。 他们去了哪里? 胡芦抱着剑犹疑地向着一池中而去。一路踩着青葱的草叶向着池边而去,停在了公子无悲先前站立的那个位置。 什么也没有,只是有些快要坠落向人间的暮色晚风在缓缓吹着。 很是清爽宜人。 但是胡芦的心绪有些沉重。 转身向着桃树桥下的溪边而去。 张小鱼的身影也消失无踪。一溪清水载着桃花,向着下游缓缓而去。 胡芦怔怔地在那里站着,总觉得有些不应该。 倘若他们真的要离开,自己怎么会没看见? 胡芦正想去别的地方找一找,有朵桃花却是正好飘落下来,然而却没有落入溪中,而是落在胡芦肩头。 胡芦抬手随意地扫去那朵桃花,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低下头重新捡起来,这才发现上面全都是鲜血。 胡芦怔怔地站在那里,抬头看向那棵桃树。 一树桃花在暮色里招摇着,只是有些桃花之上,却是洒落了不少鲜血。 他们没有离开,而是打起来了! 只是小鱼师兄这样懒的人,又怎么会是那个叫公子无悲的人对手? 胡芦这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只是他无法找到那些战场被分割到了哪里。 握着剑在一池中寻找了少许,胡芦便要去找园林里别的师兄们。 只是才一转身,梅曲明他们便已经踏着剑风出现在了一池之中。 胡芦有些慌张地看着众人说道:“师兄,你们快去帮帮小鱼师兄,他和公子无悲打起来了。” 梅曲明摸了摸他的脑壳,说道:“我知道,这里有些危险,你先去找下怀风师兄,看下他那边怎么说。” 梅曲明的话就说得委婉多了。 所以胡芦在愣了一愣之后,匆匆点着头,抱着剑脚下生出剑风,便向墓山方向而去。 剑风自然不是剑光,入道境的剑修不谈剑意境界,也不可能驾驭剑光。 大概也只是能够让小胡芦跑得快了一些。 在离开剑宗的时候,小胡芦回头张望了一眼,人间满是暮色,而剑宗园林那一处格外深沉。 像是血色一般。 胡芦心中很是慌张。 骂张小鱼归骂张小鱼,但是毕竟是自己师兄,平日里对自己其实也是挺好的。 他也不知道梅曲明那些师兄能不能帮上忙,转回头来,没有再去看那些东西,径直向着墓山而去。 一路赶到墓山的时候,夜色已经出现端倪。 胡芦知道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他不知道张小鱼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 于是一面拄着剑,匆匆沿着墓山山道向上而去,一面大声地叫喊着。 “师兄!” “怀风师兄!” “小鱼师兄出事了!” 抬头看向墓山之巅那个身影,似乎没有听到那些话一般,背对着人间,面朝着青色巨碑安静地坐着。 胡芦又急又慌,跌了一跤之后,干脆手脚并用,向着上面攀爬而去。 很是狼狈地扑到了陈怀风身后。 “师兄!” 胡芦趴在了陈怀风身后,只是还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便听见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我知道。” 胡芦愣在了那里。 似乎明白了一些东西。 是的。 陈怀风便一直在这南衣城最高的墓山之上。 南衣城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自然心中清楚。 梅曲明他们心中也清楚。 如果陈怀风真的想来,哪怕他人不来,他的剑都会出现在人间剑宗之中。 但是什么也没有,陈怀风和他的剑,都只是平静地停留在墓山之上。 胡芦抱着剑站了起来,带着一身草叶与泥土,走到了陈怀风身前。 这个喜欢养生的三十二岁的师兄,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而后看着十分狼狈的胡芦,什么也没有说。 而后他想起来了最开始公子无悲来的时候,他问的那个问题。 怀风师兄知道吗? 他应该知道。 胡芦怔怔地看了陈怀风很久,说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说道:“一开始并不知道,但是后来知道了。” 小少年无比茫然地站在同归碑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师兄。 他不明白在自己未曾听到的那些故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他知道,陈怀风这样平静地坐在墓山之上,便是做好了看着张小鱼死去的准备。 胡芦的脑海里一片混乱。 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无比的茫然惶恐。 为什么自己的师兄,要看着另外一个师兄被人杀死在剑宗之中? 剑宗里发生了什么? 大家先前不还是开开心心地打着牌吗? 胡芦抱着剑,只觉得无比的恐慌,浑身颤抖着,转身看向了北方那边剑宗园林。 人间已是夜色。 然而那里的夜色之中,却是长久的停留着一片血一样的暮色。 他只能看见这里。 他看不见一池之中的一切。 不知道那些师兄们,是否与墓山上的这个师兄,有着同样的想法。 胡芦心里开始构思着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 师兄们一早便商量好了,要将小鱼师兄杀死在剑宗之中,所以他才会躲进了一池剑意之中。 于是他们叫来了另一个人。 一个凌驾于所有师兄之上的灵巫。 只有自己毫不知情,所以他们将自己支开来,在那边摆着牌桌,准备好了美食,等待着小鱼师兄死去,而后痛饮一番。 只有自己毫不知情。 因为自己身为剑宗最小的弟子,与张小鱼这个后来的依旧行走在人间的师兄关系最好。 所以自己应该毫不知情。 这是谋杀! 胡芦蓦然转过身来,眼中含着泪花,浑身颤抖着看着陈怀风。 “你们为什么要杀死小鱼师兄?” “你们这是谋杀!” 胡芦愤怒地叫喊着。 陈怀风只是平静地看着胡芦,什么也没有说。 胡芦在愤怒地叫喊过后,却是蓦然拔出了手中的剑,剑锋停在陈怀风眉前。 “我是剑宗宗主,我命令你去将小鱼师兄救出来!” 胡芦虽然不知道陈怀风为什么这样长久地停留在墓山之上,但是他知道陈怀风怀里有东西。 那是真正让公子无悲害怕的东西,而不是自己那些可笑地让丛刃回来揍他之类的话。 陈怀风只是平静地看着胡芦。 “你现在还不是,要等师父不想当了,你才是剑宗宗主。” 胡芦愤怒地提着剑劈了下去。 长剑高高地举过头顶,却又在陈怀风眉前停了下来。 是的,都是师兄。 自己能怎么办? 胡芦松开了手中的剑,跪了下来,爬到了陈怀风身前,满脸泪水,哀伤地看着他。 “师兄,我们去救下小鱼师兄好不好?” 胡芦扯着陈怀风的衣角,无比哀痛地乞求着。 陈怀风只是平静地看着剑宗那边的那片暮色,什么也没有说,如同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胡芦在地面伏了下来。 无比茫然愤怒痛苦哀伤地抵着大地。 “为什么?” 这一个问题问的很沉重,但是胡芦的声音很轻,也很微弱。 如同那些生于苍茫荒原之上的一株柔弱的细草一般。 “因为我也在怀疑一些东西。” 陈怀风终于正面回答了一个问题。 胡芦抬起沾满了草叶的脸,看着陈怀风怔怔地问道:“什么问题?” 陈怀风没有回答。 他只是给了胡芦一个坐观的理由。 但理由的更深层,是不需要向他解释的。 胡芦没有再哭泣,也没有再哀嚎。 坐了起来,沉默地看向那片剑宗园林。 夜色里的那片暮色如血。 人间毫不知情。 无数同样如血的红色的灯笼在高楼之上悬着。 麻将声遍地。 ...... 那些师兄们或许依旧在池边如同陈怀风一样看着。 但是张小鱼并没有在意。 看不见的东西,自然不需要在意。 眼下的才是最重要的。 当他将那朵桃花摊在掌心伸出去,看着公子无悲说了一个请字。 无数剑意便在溪边扩散开来。 从那朵桃花中而来。 公子无悲立于一池边,双手缩在袖中,人间巫河而来,也有冥河而来。 人间翻转,巫河高悬于大地之上,而冥河低垂在天穹之中。 二人之间的距离被迅速拉开。 那些从桃花中而来的剑意穿破大河而去,万千黑色鬼花在冥河两旁绽放,扎根在天穹之中,暮色晚风倏忽而来,花粉摇落,向着那些剑意而去。 二者在跨越了漫长的空间之后,终于纠缠到了一起。 那朵自桃花上而来的剑意被不断地吞噬着,同时也在不断地向着公子无悲逼近而去。 那自然不是张小鱼的剑意,而是一些残留在桥边溪畔,丛刃他们的剑意。 张小鱼平静地看着那边,又看向膝头那柄残破的空空如也的剑鞘,在溪中站了起来,带着一身溪流剑意,停在了那株桃树下。 抬头看着那些向着下方天穹纷飞而去的桃花,沉默了少许,抬手折下了一枝桃枝。 桃枝末端没有汁液。 而是如血一样的东西,缓缓流淌着。 张小鱼带着歉意看了一眼桃枝末端的那些血色,而后握住了那枝桃枝。 像是握住了一柄剑一样。 人间倒悬的暮色照着桃花白衣。 也是第三种辉煌。 倒悬的人间之中,那条冥河之上,不住地散发着冥河之力。 张小鱼握着剑向前走了一步,而后便察觉到神海之中的元气似乎少了一分。 这是刹那冥河。 来自大河之下的冥河人间的侵蚀。 在其中停留的越久,便会越虚弱。 直到被冥河剥离而去一切世人的特征。 自此沦落冥河,再不复归来。 所以不止是公子无悲没有多少时间,张小鱼没有多少时间。 身体有着什么正在不断地向着冥河而去,张小鱼握住了那一枝桃花,继续向着公子无悲的方向而去。 无论是剑修,还是巫鬼道之人。 自身自然都是无比脆弱的。 所以二者相争,往往以剑意与巫术相争。 但张小鱼不一样。 张小鱼是山河观的人。 他的道术,目前而言自然要比他的剑意更强。 所以他握了一枝桃花,在那些剑意与鬼花粉末纠缠的时候,抬腿向前而去。 每踏出一步,便有一枚暮色流金一般的道文出现在身侧, 一袭白衣被风吹得不住地翻卷着,露出了下面的道袍。 山河同坐风与我七字依旧无比清晰。 当他握着那枝桃花踏着倒悬的巫河走了数十步之后,衣袍之上的山河二字,突然便弥漫着道韵,而后脱落下来。 巫河之上,万千道文流转,而后大片人间山河若隐若现。 山河观绝学,来自白风雨的山河图。 世人当然会好奇。 为什么张小鱼明明只是小道第七境,却能够凌驾诸多小道九境的修行者之上,被誉为年轻一代极为出色的弟子之一。 张小鱼自然不止是会打牌。 他会的很多。 比如山河图,比如因果剑。 三剑三观的绝学,他一人便学了两式。 这样的人,自然已经与境界无关了。 那条来自公子无悲的巫河,却是被那些山河硬生生地破了开来,化为两截,横流在天地之间。 张小鱼握着桃花,一身道文流转,平静地踏着脚下山河,向着人间另一头的公子无悲走去。 山河辽阔,小小的人握着桃花走在其间,譬如蜉蝣一般。 然而那些自溪畔源源不断而来的剑意,那些不断流转气势愈发旺盛的道韵,却是让站在人间另一端的公子无悲神色无比凝重。 于是他将手从袖中伸了出来。 手中捧着一抔苍雪。 山河暮色之中于是无数飞雪落下。 一切气息流转都开始变得阻塞起来。 然而在那些苍山暮雪落下的瞬间,整片山河便开始运转。 如同天地演化一般。 张小鱼握着一枝桃花的身影时而出现在山川溪谷之中,时而出现在高山之上。 一身风雪,却离体三尺,环绕在那些道韵之外,难以寸进。 张小鱼如同闲走一般,却是不断地向着公子无悲而去。 那片山河依旧在向着巫河吞并而去。 公子无悲面色有些苍白,却依旧平静。 哪怕神魂重伤。 但他依旧是灵巫。 身周浩荡的巫鬼之力如同惊涛拍岸一般,向着四周扩散而去。 那些自冥河鬼花之中释放的花粉,却是已经快要将那些剑意吞噬干净,此刻却也在那些巫鬼之力的浪潮之中,颇为凶悍地倒卷而去。 人间开始缓缓回正。 回正自然不代表着刹那冥河的消散。 相反的是,这是那片冥河正在吞没人间的象征。 当一切回转,便意味着冥河将彻底落向人间,将一切带往不可回转的大河深渊之中。 要停止这种回转。 除非杀死那个施展鬼术之人。 巫鬼之术通冥河。 公子无悲便是那条冥河与人间的连接点。 所以张小鱼看着那片倾斜了的山河,停了下来,那些环绕在身周抵御着风雪的道文,却是尽数向着体内没去。 风雪失去了阻碍,于是带着无尽的寒意,向着张小鱼的那袭白衣之下的身体狂涌而去。 张小鱼闷哼一声,却是抬起手来,竖于胸前。 于是那些没入体内的道文再度演化而出,只是这一次没有离开身体。 而是烙在白衣之下的身躯之上。 于是无数金光自体内浮现。 张小鱼握着那一枝桃花,踏破风雪,极为迅速地向着公子无悲而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这一日,张小鱼再入... 一池之外。 丛心依旧晃悠悠地坐在秋千上,看着一池中残留的那片暮色,还有那些神色凝重地站在池边看着那片暮色的剑宗弟子。 看了许久,丛心却是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断掉的另外一只小拇指,愁眉苦脸地说道: “张小鱼啊张小鱼,你可真是个王八蛋。” 丛心抬起头,重新看向一池之中,那棵安静地生长在溪桥边的桃树,正在那片暮色里,纷纷地落着带了一些血色的桃花。 那些血不是张小鱼的。 ...... 张小鱼当然不是王八蛋。 这是一个人间极为出色的道剑双修的修行者。 站在巫河另一端的公子无悲看着那个一身道文烙印,裹挟着无数剑意,踏破风雪越过山河而来的白衣年轻人,却也是不由得感叹着。 倘若未曾吹过那阵风,自己当然一辈子都不如这个剑宗弟子。 但是没有倘若,没有如果。 那片山河快要蔓延到自己脚下,倘若自己真的踏在了那片山河之上,那么张小鱼便可以迅速地接近自己。 同时也不免有些庆幸。 张小鱼依旧没有学会山河一指。 山河之中,一指而来。 颇有人间一剑而来的味道。 所以张小鱼只是握着桃花,唇角带着鲜血,不断地穿行在风雪山河之中。 风雪如刀,那些道文被张小鱼烙在身体之上,虽然让他的身体变得更为强悍,但是却也使得那些风雪更为直接地吹袭在了身体之上。 带着冥河之力的风雪,吹落身上的感觉,哪怕是公子无悲自己,都不会觉得很好受。 但张小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握着桃花,终于停在了山河的最边缘。 那一段巫河只剩下了一小段距离尚且没有被山河图吞没。 公子无悲便站在不远处。 二人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距离——张小鱼坐在溪中,而公子无悲站在池边。 桃枝之上牵引着无数自清溪而来的剑意,于此刻终于环绕着桃枝,在二人之间卷起了一阵颇为凛冽地剑风。 张小鱼身躯微沉,抬起手,双手握住桃枝,侧举至眉边。 剑意浩荡地流转于桃枝之上,无数道文自张小鱼身体上剥落,而后被剑风吹袭着,落向了那枝如剑的桃枝。 是道韵,也是剑意。 二者交相流转于桃枝之上,积蓄着颇为汹涌的能量。 桃枝如剑。 亦如箭待发。 而后瞬息之间,穿破人间而去。 在这极短的距离之中,公子无悲本该远离而去。 但是他没有,只是掐诀身前,而后抬头平静地看了一眼依旧流淌在倒悬天穹之上的那条冥河。 那一剑瞬息之间,便已经来到了公子无悲身前。一身宽大的巫袍在近在咫尺的剑风之中狂乱地飞舞着。 桃枝逼临了眉间。 公子无悲也看清了张小鱼那张苍白却也平静的脸。 只是下一刻。 那一剑忽然便错开了方向,落向了公子无悲身后。 当然不是张小鱼避开了公子无悲。 而是人间,在那一瞬间。 又回正了一些角度。 巫河是漂荡的悬浮的。 立在巫河中的公子无悲也是。 于是那一剑便匆匆错身而过。 无数冥河之力向着一剑落空的张小鱼而去,将他整个人向着另一端的巫河中击飞而去。 公子无悲平静地看着那边,面色同样苍白。 神魂重伤的他,要将整个冥河人间回正,同样是一件消耗巨大的事情。 但是张小鱼受的伤自然更重。 手中的桃枝已经在那样迅速的出剑中,燃起了剑火,枝上桃花被烧焦,而后片片脱离而去。 张小鱼在巫河中站起身来,不住地咳嗽着,神海之中的气息无比紊乱。 剑意道韵与冥河之力并行其中。 张小鱼内视一眼,而后无视了远方手中正在变换着巫诀的公子无悲,在巫河之上盘坐下来,将那枝桃枝横放于膝头之上,却是闭上了眼睛。 远处山河散去,山河二字重新落回张小鱼白衣之下的道袍之上,一身道韵内敛,没入神海之中。 好在那些冥河之力尚未侵蚀入道海之中。 山河二字落入神海,重新化作山河之图,道海之上无数道果摇落,化作了庞大的天地元气,落入道海之中。 道海风浪不止,无数道文衍生,向着困住了那些冥河之力的山河图而去。 张小鱼身周的气息却是在不住地暴涨着。 公子无悲手中巫诀变换着,亦是在看着盘坐于远方巫河的张小鱼。 他自然从未相信过这个同时修行着山河观与人间剑宗之道的白衣青年会只是小道第七境。 张小鱼离开山河观的时候,便已经是七境,这么多年过去,自然不会依旧是七境。 所以他在赌什么东西? 公子无悲看着那个闭目静坐,境界不断攀升的张小鱼,神色凝重。 而张小鱼的神海之中,随着无数道果的摇落,那些不断攀升的气息终于缓慢了下来。 张小鱼的境界,也终于停在了小道第九境。 那片山河图已经死死地困守住了那些冥河之力。 而后随着张小鱼的重新睁开眼。 无数黑气自神海之中被逼了出来,弥散在那些道韵与剑意之中。 那枝桃枝已经被烧成了漆黑的色彩。 但是张小鱼依旧拿起了那一枝桃枝。 山河二字再度从张小鱼的道袍之上脱落,化作无数道韵,而后环绕着那一枝桃枝,却是形成了一柄道韵之剑的模样。 是道剑。 人间当然不是只有剑宗用剑。 道门也用剑。 以桃木为骨,道韵为身的剑,自然是上好的道剑。 张小鱼握住那柄剑,而后那些来自溪畔的剑意缠绕了上去。 一如当初道韵缠上剑身一般。 当道韵化作剑体,自然主客逆转。 剑意成为了道剑的拥护之物。 张小鱼右手握剑,而后左手竖至身前,掐了一个道诀,剑身之上无数虚幻之剑脱离而出,而后盘旋在张小鱼身周,一身白衣在剑风中飘摇不止。 张小鱼抬眼看向远处巫诀依旧未曾完成的公子无悲。 终于开口说了这场战斗以来的第一个字。 曰。 “去。” 于是无数道术之剑,划破暮色长河,向着公子无悲倾泻而去。 公子无悲脚下有巫痕浮现。 鬼术越行。 在那些万千道剑到来之时,整个人虚化下去,而后出现在巫河更远处。 无论是剑修,还是巫鬼道之人,自然都不会喜欢直接接触到那些攻击。 巫鬼道之人尤甚。 所以无论是道剑,还是桃枝剑。 公子无悲都不想接下。 于是越行而去。 张小鱼提着那一剑,一身道文流转,却是直接踏在巫河之上,整个人化作剑光,向着公子无悲的所在而去。 哪怕张小鱼现而今依旧以山河观道术为主,但是依旧还是选择了剑光之法。 而不是道风。 天下三大行走法门。 道风速度最慢,却也最能够支持长距离穿行。 剑光则是爆发般的快。 而鬼术越行,则是直接跨越空间而来。 倘若不是失去了鬼神信仰的支撑,无法真正接引冥河,导致越行术三次之后的消耗巨大,这一术堪称人间无敌。 可惜没有倘若。 越行之后的公子无悲,面色苍白地看着那一道倏忽而来的剑光。 却是终于完成了手中巫诀的最后一式。 鬼术·覆巢。 刹那间,人间崩裂。 暮色之中,人间巫河与一切山河,都开始寸寸碎裂。 只剩下那条浩大的冥河,依旧在倒悬天穹之中,静默流淌,不断地回正着。 人间依旧转过了一个垂直的角度。 天地变成了人间两端。 这片被割离开的人间暮色之中,有剑光穿行在那些碎裂的一切悬浮之物中。 沿途无数鲜血挥洒下去。 张小鱼却是用着道文烙印的身体,化作剑光,强行穿越人间而去。 脸上不断地有着伤口出现,一如当初因为摸了一下那个桃子,遍布的那些剑痕一样。 任何断裂的碎片。 都是不规则的,锋利的。 那些断裂的大河也是。 碎裂的一切都在向着张小鱼的行进轨迹之上而去。 却是连暮色都遮蔽了九分。 只剩下一些暗淡的光芒,穿过那些罅隙,照落在立于三尺巫河之上的公子无悲。 倘若只是小道第九境的张小鱼,自然不可能便这样越过这一道极为决绝惨烈的下冥鬼术。 但是在那道剑之上的剑意,并非来自于张小鱼,而是剑宗三代宗主的残留,虽然无法像自己的剑意一样发挥十分实力,却也非同一般。 公子无悲也确实很认真。 巫分南北。 鬼隔一河。 一如北巫道与南楚巫一般。 鬼术同样有着泾渭分明的区分。 上冥之术,亦即人间鬼术,诸如鬼术越行,拘役,遮天,都是上冥鬼术。 而下冥之术,便是冥河鬼术,譬如刹那冥河与这一式鬼术覆巢,都是下冥之术。 在人间施展下冥之术,自然消耗极大。 也幸好先前施展了刹那冥河,与那条流淌于幽黄山脉的浩大河流产生了联系,导致了人间的冥河之力颇为浓郁。 否则现在的公子无悲未必能够同时施展两道冥河鬼术。 是以纵使知道张小鱼正拖曳着那些溪桥边的剑意向着这边突破而来,公子无悲依旧没有动静,在用出这一术后,体内巫河震荡,魂体公子无悲的双手却是险些没有抱紧那被剑意斩断的头颅。 于是在那魂体震颤的一刻,公子无悲却是产生了一阵恍惚。 一如在那条巷子,才始从那些剑意之下存活下来之时一般。 公子无悲立于三尺巫河之上,暮色照落,神色却是一阵迷离。 于是那一剑,终于穿破了那些人间断裂的一切。 带着无数血色的剑光,向着巫河之上的公子无悲而来。 在那一剑逼近身前,那身巫袍都被凌冽的剑风割碎,向着身后飘落而去的时候。 公子无悲终于眼神清明了下来。 手中已经因为恍惚而快要松开的巫诀,再次无比端正。 “这个也是应当碎裂的。” 公子无悲看着眼前满身血色的张小鱼,轻声说道。 于是张小鱼那本已经接触到了公子无悲眉心的道剑,却是忽而之间寸寸碎裂。 一如那些碎裂的人间一切一般。 张小鱼虽然惊骇于那一剑的断裂,但也没有退去,一身道韵流转,无数金光道文在白衣之下浮现。 而后便是最为经典的。 道袍飘飘的道人。 握紧布满道文的双手,向着公子无悲的头颅抡去。 抡是一个极富力量感的词语。 也确实如此。 就像虔诚的唯物主义道门大妖卿相一拳一个灵巫一样。 张小鱼的拳头在暮色里却是像快速刺出的剑一样,带着风声。 也带着燃起的火焰。 倘若公子无悲能够硬抗这一拳,那么北巫道便会更倾向于道门。 但事实,北巫道只是在意愿上更倾向道门。 从本质而言。 他们依旧是本体孱弱的巫鬼道之修。 所以公子无悲在那一拳带着猎猎风声到来之时,手中巫诀变换。 鬼术·夜行。 作为下冥之术中的行走法门,却是远不如鬼术越行那般在人间拥有极高的知名度。 但这同样是无比诡异的行走之术。 公子无悲整个人瞬间虚化。 那一拳却是直接从公子无悲身体之中穿了过去。 张小鱼神色一变。 公子无悲依旧站在身前,而后向前一步,与张小鱼的身体几乎贴在了一起。 身体之中的那条体内巫河骤然暴涨,浩荡地巫鬼之力如同环状扩散而出。 张小鱼只来得及运转了身周道文一刹。 而后便被公子无悲一身浩荡的巫鬼之力重重地击退而去,落在远处,不住地咳着血。 此时的张小鱼,大概脸色都比他那身带了许多血色的白衣要白。 张小鱼一面咳着血,一面抬起头来。 公子无悲却是没有看他,而是抬头看着天穹。 那条流淌于天穹之上的冥河开始浩荡起来。 人间已经快要回正。 那条冥河用不了多久,便会将这一处人间暮色彻底淹没。 公子无悲低下头,面色同样苍白无比,一头长发纷飞在暮色之中,捂着唇咳嗽了很久,看向被体内巫河冲击至极远处的张小鱼,平静地说道:“刹那冥河即将归位,你还能再来一次吗?” 张小鱼握着只剩下了一截的桃枝坐在那里,低着头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有。” 公子无悲轻声笑着,说道:“师兄确实厉害。” 他已经无力再战,只能维系着那一条冥河归位。 然而张小鱼却依旧还有一战之力。 所以公子无悲那一声师兄,说得极为诚恳。 张小鱼却是不停地咳着血,轻声叹息着,低头看向怀里,把手伸了进去,轻声说道:“原本这一剑,不是送给你的,但.......” 张小鱼没有说下去。 残损的人间之中,暮色苍茫。 公子无悲没有问,只是站在那三尺巫河之上,静静地看着张小鱼,一如最开始的时候,张小鱼说的那样。 公子无悲轻声说道:“请。” 张小鱼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红中。 ....... 胡芦沉默地坐在墓山之上,看着夜色之下,剑宗园林之中的那片暮色。 陈怀风便在身旁,同样平静地看着那里。 那片暮色在夜色里极度辉煌之后,渐渐向着昏暗里陨落下去。 那些光芒似乎暗淡了很多了。 一片残霞流金的模样。 胡芦沉默地看着,不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所以他转头静静地看着陈怀风。 “你们真的便要这样看着小鱼师兄死在那里?” 陈怀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片暮色,又看向人间。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不知过了许久。 胡芦站起身来,抱着剑转身便要离开。 陈怀风的声音此时才在身后响起。 “你要学会耐心的,把一些故事看完。” 胡芦转身静静地看着陈怀风,后者一直伸在怀里的手却是在不断地摸索着,而后在摸到了某个四四方方的东西的时候,停了下来。 “打牌打一半便离场的人,自然永远都赢不回来。”陈怀风转头看着胡芦,轻声说道,“这便叫做赌徒心理。” 胡芦愣愣地看着陈怀风,后者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张红中。 胡芦想了很久,才想了起来,这是陈怀风那次从剑宗出来的时候,因为没有剑,顺手从师兄们的牌桌上拿的。 陈怀风将那张红中丢给了胡芦。 “师兄什么意思?” 胡芦接过那张红中,一脸茫然地看着陈怀风。 “你小鱼师兄该赢了。” 胡芦看着那张不知何时被剑意缠绕着的红中。 终于明白了什么。 当然不会有人能够一直输下去。 除非他是人间牌打得最好的人。 张小鱼自然道术精湛,剑意精湛。 牌技同样精湛。 胡芦握着那张剑意越来越凌厉的红中,感受着人间某种召唤之意,看向了剑宗园林之中。 是的,师兄已经听牌。 自己该点炮了。 胡芦将那个红中握在手里,而后抛向了夜色南衣城。 就像坐在牌桌前,将那一张红中抛向牌堆一般。 人间剑风大作。 那些灯火繁盛的人间街巷之中。 无数红中在倏忽之间,带着漫天剑意,升上天穹。 人间一片喧哗之声。 整个南衣城之人都走上了街头,怔怔地仰望着那些方才还在自己手中的红中。 漫天红中,在这一刹那,似乎化作了无数柄剑意浩荡的长剑,不断向着夜色之中而去。 张小鱼从来没有赢过。 所以人们往往乐意和他打牌。 所以南衣城每一副麻将的四个红中,他都曾摸过。 于是牌来也剑来。 这一日,张小鱼大概再入人间雀圣之境。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见于是苍老 陈鹤与南岛都离开了南衣城。 原本总有人打瞌睡的听风台却是无比寂静。 卿相坐在台边,喝着小酒,静静地看向南衣城北方。 那些在繁盛人间之中向着剑宗园林方向而去的红中他自然也见到了。 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 一个剑宗弟子,不好好练剑,成天游走在南衣城中四处通宵打牌,自然便是为了一些东西。 但是那样的画面确实很好。 夜色深沉,人间灯火璀璨,而后万千红中自人间升向天穹。 自然极为有趣的东西。 楼下传来了一些脚步声,有些急,但是好像又没有那么急。 推开门走到台上的是云胡不知。 手里还拿着一些潦草的图纸,应该是从数理院那边过来的。 看着在台边喝酒的卿相,云胡不知很是茫然。 “先前发生什么了?” 卿相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随意地说道:“什么发生什么了?” “飞出去的红中啊!” 云胡不知走到了台边,张望着天空。 可惜那些红中已经尽数回到了南衣城中。 所以云胡不知什么也没有看见。 卿相很是平静地说道:“你应该能够猜到一些的吧。” 云胡不知想了想,说道:“张小鱼?” 卿相缓缓说道:“是的。” 云胡不知看向南衣城北方,北方只是夜色,在灯火之上浮游的沉寂的夜色。 “还真玩帅的啊。” 云胡不知若有所思的说道。 卿相转头静静地看着云胡不知,似乎想要问什么一般。 云胡不知想着自己与南岛说过的那个设想,轻声笑了笑,说道:“我叫云胡不知,所以是不知道。” 卿相直接就给云胡不知的脑袋来了一下。 “我问你了吗,你就不知道。” “......”云胡不知捂着头很是无语。 喝了酒的书生,下手有些没轻没重。 云胡不知觉得自己的脑壳似乎肿了一块。 卿相转回头去,很是平静地说道:“你要走什么路,我自然不会过问。” 云胡不知看着卿相说道:“所以?” 卿相嘿嘿一笑。 “我的小车车做好了没有。” “......” 把人推河里淹死这句话有种莫名的力量感。 要不是听风台附近没有河,云胡不知真想把卿相推进去淹死算了。 “你一个活了一千年的大妖,能不能成熟点?” 云胡不知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卿相理直气壮地说道:“怎么,他陈鹤坐得,我卿相就坐不得?” “......” 云胡不知今晚不是很想说话。 也没有理会卿相这个老酒鬼,握着那些图纸在台边静静地看着人间夜色。 “陈鹤是不是走了。” 卿相听到这句话,看起来很是开心的样子,大口地喝着酒说道:“陈鹤走不走,我不关心,那个打伞的少年走了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叫不忘初心? 卿相这就叫不忘初心。 云胡不知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个少年以后会往哪里走?” 卿相倚着护栏,缓缓说道:“往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走多远,对了,你等会走的时候,记得去把悬薜院大门关一下,免得这小子又偷偷摸摸溜回来。” 云胡不知转头看着卿相,却是轻声笑了起来,说道:“难得见到卿师你这么怕一些东西。” 卿相沉默了少许,而后叹息了一声,说道:“因为打着伞的人不是他,活在伞下的也不是他。” 云胡不知看着卿相,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卿相也没有解释,一面喝着酒,一面晃晃悠悠地向着楼下走去。 “倦了倦了,我去小竹园睡觉去了,你要是没地方去,就在藏书馆住下吧,正好缺人。” 云胡不知看着卿相,很是无奈地摇着头。 “少喝点酒,那间房子里的酒味好不容易才散干净了。” “你又不是陈怀风,管我喝酒做什么?” 云胡不知默然无语。 他当然不是陈怀风,所以也不会终日抱着枸杞茶喝着和人说着养生的话。 卿相去了小竹园,云胡不知在听风台看了一阵,又拿着那些图纸去了数理院。 没办法,天大地大,院长的无理要求最大。 先抓紧给他把天衍车弄出来,不然云胡不知估计自己都要被卿相烦死。 ...... 卿相抱着酒壶边走边喝,穿过了那些竹林小道,向着小竹园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便停了下来,低头在地上看着那些竹叶。 这条通往小竹园的竹林小道自然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大概也就是南岛曾经在这里呜哇哇地哭着。 所以卿相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什么可以让自己不用抬头的东西。 于是他干脆抱着酒壶蹲了下来,开始数着夜色下在竹叶上的蚂蚁。 不知道是手欠还是什么,看着那只蚂蚁,卿相却是从一旁捡了一块大概是云胡不知吃掉的包子碎屑,摆在了那只蚂蚁前方。 蚂蚁发现了猎物,很是兴奋地在那里转来转去,而后屁颠屁颠地跑去找大部队去了。 卿相嘿嘿一笑,反手把那块包子碎屑抽走了。 也不知道那只蚂蚁带着大部队来,发生没有东西,会不会被同伴暴揍一顿。 卿相转念又一想,不对啊,自己是要做什么来着。 管他呢,蹲着就完事了。 但是自然不是蹲着就完事了。 卿相在那里看着那些蚂蚁很久。 而后便听到前方传来了一个很是温润的少年的声音。 “卿相。” 卿相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看着那个坐在小竹园中的青裳少年,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前辈。” 草为萤在石桌边坐着,歪头看着卿相说道:“你好像不是很想见我?” 卿相站在竹林小道上,沉默地看着那条通往小竹园的石板路,而后叹息了一声说道:“因为见到前辈,我就容易想起来,在人间像我们这样的人,已经很老很老了。” 卿相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小竹园而去,站在院中,抬头看着夜色。 “老当然不是一件让人很痛苦的事情,但是时间是的。” “故人相见,其实往往是在照镜子。” 卿相很是无奈地碎碎念着。 “相见苍老,便是如此。所以我没什么事的时候,都不会去找丛刃喝酒。” 草为萤并没有这种愁思,所以只是握着酒壶托着脸,静静地看着卿相。 卿相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而后才转回身,看着草为萤很是恭敬地说道:“前辈找我有事吗?”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我和你不一样,我有时候就会想看一看故人的模样。” 卿相叹息一声,提着酒壶走到桌边坐下,轻声说道:“我又哪里能够算是前辈的故人?” 草为萤倒是有些认真地说道:“见过一面,而且还没有死的,自然都算故人。” “有人相见,总好过一觉睡醒,看遍人间,只寻得到一些孤坟枯冢要好很多。” 卿相想了很久,才明白二人之间的区别。 卿相是依旧活在人间,还抱有夙愿的人,自然不愿意见到岁月流逝。 而草为萤是一梦方醒,看着人间无所事事的人,所以对于交契四无的感受要更胜过对于岁月的恐惧。 “陈云溪呢?” 卿相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平静地说道:“这个故人太故了,看见他我便会想起一些很多岁月之前的故事,所以他自然不必见了。” 卿相转头看向人间,没有白云苍狗,也没有沧海桑田。 只是不同岁月的风声不一样了。 故事都在风里,而不在酒里。 像是尘埃一样飘落下去,自此无人记得的,才是岁月真正的样子。 二人在院中久坐着,谁也没有说话,草为萤在喝着酒,卿相也是。 “青悬薜死了有一千年了吧。” 草为萤开口说道。 这个当年被人间誉为天命在身,却只愿做个书生的人,他当年从大漠之中归来的时候,自然也去看过。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见到了在青悬薜身边跟着,才始化而为人的小少年模样的卿相。 只是小少年也已经变成爱喝酒的大叔了。 卿相低头看着腰间的悬薜玉,轻声说道:“有一千多年了。” 故事是在黄粱谣风境内,那个小镇子上的一个简陋的学堂中发生的。 那时的神河,还在游行人间,四处修行,那时的丛刃,还在做着天命在他的白日梦,那时的秋水,在崖上抱着某些被洒落的骨灰,哀痛地沉睡着。 于是不知不觉便已经一千多年了。 槐安与黄粱这两个相争了数千年的国度,到了如今,已经成为了南北地名的代称。 草为萤轻声说道:“可惜。” 卿相看着草为萤问道:“前辈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草为萤缓缓说道:“可惜他终身不肯学剑,我记得我当时问了他一个问题。” 卿相轻声说道:“您问他,他不肯学剑,是不是因为世人说的那样,人间已经有了一个剑圣,剑上的第一已经再没有了悬念,这才让他失去了上磨剑崖的念头。”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我没想到你还记得。” 卿相当然记得,哪怕当时他还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也正是那个回答,让他带着青悬薜的夙愿,在人间奔波了千年。 卿相站起身来,踏着夜色坐到了小竹园那栋竹屋屋脊上,看着人间南方,颇为感慨地说道:“先生当时的回答是这样的——踏上剑崖,只是我一人高而已。在人间做个教书先生,却能让更多的人站得更高。” “以文化之天下,便是如此。” 卿相痛饮着清酒,看着夜色之下的遥远的南方。 “人间当然已经站得很高了,不是修行界,只是人间。” 卿相回头看着坐在桌旁微笑着一言不发的草为萤,说道:“前辈应该见过天衍车了?” “见过。”草为萤轻笑着说道,“我还开着在南衣城兜了很久的风。” 卿相笑了笑,转回头去,继续看着那片夜色。 “先生在临死之前,其实一直都有些遗憾。” “什么遗憾?” “他想去东海那座剑崖看看,不是为了学剑修行,而是......” 卿相低头看着那块悬薜玉。 “看看红浸珊前辈曾经待过的地方。” 卿相轻声笑着,不无惋惜地说道:“可惜那个时候他已经太老了,连走出镇子,去看看那片山风如琴溪风如瑟的琴瑟谷都不能。所以最终也只是抱着遗憾离开了人间。” “所以我在看见那辆很是怪异却无比新奇的轮椅的时候,我就在想着,倘若当年的悬薜院,便能够做出这些东西,那该多好。但岁月里的人,自然无法看见往后的很多东西。先生虽然没能坐着那辆车去遥远的东海看看,但是倘若他知道人间以后也可以走得很远了,他自然也是很开心的。” 草为萤静静地听着卿相的那些无比感叹的话语,缓缓说道:“是这样的,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卿相愣了愣,看着草为萤说道:“什么?” 草为萤抬手比划了一下,说道:“你好好的爬到屋脊上去做什么?” 卿相哈哈笑着,说道:“因为我觉得这样帅一点。” 草为萤看着从屋脊上跳下来的卿相,笑着说道:“还这样少年气?” 卿相看着草为萤,轻声说道:“在前辈面前,我自然怎样少年气都可以。” 卿相的这句吹捧总归还是很好的。 所以草为萤看起来很是受用的模样,笑眯眯地仰头喝着酒。 不过倘若草为萤知道卿相以前便经常爬屋顶,还连累着云胡不知大半夜下不来,摔了个狗吃屎,会怎么想便不得而知了。 喝了一大口酒,草为萤才放下酒葫芦,起身向外走去,缓缓说道:“人间确实是很好的。” “前辈想怎样?” 卿相在后面看着草为萤的背影问道。 草为萤轻声说道:“人间辣么大,我也要去看看,看看千年的岁月,在这片大地留下了什么东西——毕竟不能只让陈鹤一个人潇洒。” 卿相静静地看着草为萤,说道:“所以前辈一直没有走,便是在等着我回来?” 草为萤笑着说道:“你看起来很会想。” 卿相提着酒壶在夜色下嘿嘿笑着。 草为萤没有再说什么,抱着酒葫芦,在夜色竹林小道下远去。 卿相总觉得好像少了一些东西。 看了很久,才想起来,在那个酒葫芦的旁边,应该还要有一柄剑才对。 但是现而今的人间,谁能让那个少年出剑呢? 卿相想起了大泽中的那个一身黑色长裙,看起来很是温柔的样子的女子。 如果是为此而来,为什么没有带剑呢? 草为萤其实并不缺剑。 剑湖之下,万千长剑。 但是那些剑都不是自己的。 所以只带了一个喝不完的酒葫芦来到了人间。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也许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卿相这样想着再也不会回来了的时候,却是忽然有些明白了草为萤要见故人的想法。 岁月仓促而去。 于是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确实是这样的。 四月夜色下的闲谈便真的只是闲谈。 二人谁都没有提起在南衣城中倏忽而去的那些红中剑光。 相比于人间相比于岁月,相比于故人,那只是一件并不重要的事情。 哪怕张小鱼在那里入了大道。 但从入大道,到走到草为萤的那种境界,需要多少年呢? 没人知道。 就像这么多年了,依旧没有人知道当年剑圣青衣,究竟站得有多高一般。 世人仰望崖顶,便已经是极限。 而他的故事,是从崖顶开始的。 所以对于二人而言,人间的那些故事微不足道。 卿相喝光了一壶酒,随手将酒壶丢在了院子,走回了小竹园中,便开始睡觉。 天天在幽黄山脉赶路,还要担心是不是有哪个小王八蛋跑出来偷袭,自然没有睡过好觉。 所以卿相很没睡姿地直接趴在了床上,鼾声震天。 ...... 夜色南衣城中。 那些灯火渐渐熄灭下去,于是便多出了许多光芒不曾照亮的角落。 有人站在大河拐角的青檐之下,提着一个灯笼静静地站在那里。 南衣河中的波光渐渐褪去,于是一整个夜色倒覆下来。 所以大概是这样,人们才没有注意到某具残破的,在河中漂着的尸体。 提着灯笼的人静静地站在河边,看着那一具尸体一路漂了过来,像是被某种水下的东西缠住了一般,却是恰到好处地停在了河岸边。 那人将灯笼系在了护栏上,而后向前探出身子,静静地看着那具停在了河边的尸体。 在夜色的剪影里,这是一幅令人无比恐惧的画面。 但是河边什么声音没有,没人惊呼,没人奔走。 人间繁盛一日,散场而去。 所以只有沉默的南衣城看见了这一幅画面。 而后那个人影伸出了一只手,停在了那具无比苍白的尸体脸上,似乎很是深情地抚摸着。 一直到过了很久,人影才收回了手,换成了另一只手探了出去。 如同有人溺水,而他伸出了一只援助之手一般。 于是那具尸体睁开了眼,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那个人影的那只手。 当尸体攀援着爬上岸,那个人影便栽倒下去。 面色苍白的公子无悲平静地睁开眼,看着河水,什么也没有说,握住那个灯笼,转身走入了某条逼仄冗长的巷子里。 直到灯笼的光芒越来越暗。 直到一切光芒被夜色吞没。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五十六章 曾经是我,现在是你 南岛撑着伞背着剑,安静地坐在山脚溪边一块底部没入溪中的石头上。 沿着小溪往下,可以看见一条小河。 那是南衣河的某条支流。 沿着支流走过去,会穿过一片低矮的林子,林子过去,便是南柯镇。 但是南岛停在了这里,没有再走过去。 远处天穹之上似乎升起了许多光芒,应该是剑意。 南岛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抬头瞥了一眼,便重新低下头来。 也许是走错路了。 南岛这样想着,低头看着夜晚溪中的潺潺流水,一切都很宁静。 身后山林里有着窸窣的声音,也许是什么野兔之类的东西。 如果是之前他会将那种声音想象成很是凶狠的动物。 但是现在手里有剑,也便不是很怕那种东西了,所以宁愿将那些未知的声音想得可爱一些。 石头可能是灰色的可能是白色的。 南岛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并不能确认这种色彩的真正色调是什么。 也许是因为下午的时候已经从这条清溪走过去一趟又走回来了有关。 南岛没有去想下午的时候走过去看见了什么。 只是想着,也许走错路了。 那片林子并不大。 但是也有好几条路。 也许自己一不小心便走到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上,去了另一片山脚下。 南岛在那块色调不明的石头上坐了很久。 而后沉默地站了起来,撑着伞沿着山脚清溪缓缓走去,走了一段路,又把身后的桃花剑拔了出来,握着剑向前走去。 夜色下南岛走了很久,于是那条清溪汇入河中,而南岛走入了那片林子。 林子里很是幽静,南岛握着剑撑着伞,便走在那条小道上。 小道弯弯曲曲的,并不笔直。 也许正是这样,那种弯弯曲曲向着深处而去的夜色下幽邃的小道,让南岛的灵魂不是那么清静。 所以他握着剑,握得很紧,那柄伞也是。 沿着小道走了一阵,第一个分岔口便出来了,南岛停在那里看了少许,沉默地选择了下午没有走过的那边。 两旁是四月的花草,林子里没有什么风,于是便沉寂地在路旁生长着。 好像过往一直都是这样生长的。 南岛想着记忆里看过的这些小道的样子,如是想着。 撑着伞的左手掌心里有些汗水,南岛微微张开手看了一眼,没有去擦,只是将手里的剑握得更紧了一些。 走到最后,南岛干脆闭上了眼。 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想。 只是凭着感觉往着深处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山林的寂静褪去。 脸上有了一些风声。 夜色山林的边缘,少年安静地撑着伞握着剑也闭着眼,静静地站在风里。 风里有青山的那种落叶沉积树木枯死的味道,有溪水潺潺的声音。 也许还有飞鸟惊走,扑腾着落下一些灰色的羽毛。 先前想象过的野兔子的声音也在山林边缘渐渐蹦跳着而去。 南岛的手微微颤抖着,身子也是的。 于是伞下的那双眼睛,睫毛在颤动着,像是要睁开眼,又好像在抗拒着。 也许先前是走错了呢? 南岛心里这样想着。 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南岛才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剑。 睁开眼。 人间青山在夜色下沉寂着。 有条小河在山脚下流淌而过。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呕!” 南岛握着剑向前弯下身子,桃花剑被插进了泥土中,于是像是一种支撑一般。 南岛撑着剑,向前干呕着。 脸上满是细密的汗水,而后汗水汇聚,一滴滴地滴落着。 是的。 没有小镇子。 没有小镇子! 南岛浑身颤抖着。 南柯镇呢? 南岛抬起头来,无比惶恐地看着那片山下河畔那些大片地长满了野草的平地。 那个镇子呢? 南岛在心里质问着,压抑不住的恐惧让他不住地干呕着。 一身衣裳不知何时已经湿透了。 夜风吹来,无比的寒冷。 南岛握着剑弯腰站在那里很久,而后终于站直了身子,大口地喘着气,向前慢慢走去。 只是没有走到那条山脚河畔,便停了下来。 有人立于风中河岸,一身白衣纷飞,静静地背对着南岛。 南岛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名叫桃花的人,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你也在找它吗?” 桃花静静地看着那些山脚野草,而后转过身来,那朵桃花无比鲜艳。 他也许是在看着南岛,也许没有,他的脸上只有那朵桃花。 很平静,倘若有目光,也是平静的。 这是南岛从桃花的声音中听出的。 “没有,这里没有镇子,一直都没有。” 桃花的声音很是平静,也很是淡然。 “我没有说过它是镇子!” 南岛看着桃花愤怒地说道。 “但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你我相生,南岛。”桃花并没有在意南岛那种近于嘶吼的语气,只是依旧平静且淡然地说着。 南岛怔怔的沉默下来。 一山夜风吹落河畔。 满是孤寂。 “如果这里没有一个镇子。”南岛沉默了很久之后,重新抬头看向桃花。 “那我是从哪里去的南衣城?” 桃花平静地说道:“也许你一直都在南衣城,也许你从更远的地方而来。” 南岛沉默地走出山林,停在了桃花身前,而后手中的桃花剑蓦然抬起,停在了那朵明艳的桃花之上。 “是吗?” 南岛轻声问道。 桃花如同没有看见那柄剑一样,平静地说道:“是的。” 南岛静静地看着桃花,而后手中的剑蓦然向前刺出。 桃花抬手平静地握住了那柄剑。 剑身并不锋利,但是上面有着剑意。 桃花只是平静地握住,而后身周气息涌动,将南岛连人带剑一并向后震退而去。 南岛握着伞,拄着剑在不远处站稳,握着剑便要再度向着桃花刺来。 桃花平静地转过身去,看着那片青山。 南岛身后的那柄鹦鹉洲却是蓦然出鞘,裹挟着剑意横在了南岛身前。 “我说过的,你我相生。” 桃花平静地说道。 “哪怕你真的想杀我,现在也还不到时候。” 南岛握着桃花剑,沉默地看着落入桃花掌控之中的鹦鹉洲,缓缓说道:“我有时候觉得我忘记了一些东西,有时候也觉得看着人间很是茫然。” 南岛说着,停了下来,转头看着那片风中野草不断摇动的河谷平地。 “但有些东西,我没有忘记,你便不要想着骗我!” 桃花只是安静地面朝着青山。 “也许你记错了。” “我没有!” 南岛再次被激怒,握紧桃花剑,一剑劈向那柄鹦鹉洲,二者剑意同源,都是来自南岛神海之中,是以一时之间难舍难分,终究桃花剑是被南岛握在手中,相比于无根之萍的鹦鹉洲,自然要占些优势,于是很快那柄寒光泠然的长剑,便落入了下风之中。 而后被南岛一剑劈开,如同流光一样落向不远处,只是还未落地,一身白衣的桃花便伸出了手,鹦鹉洲拖曳着剑意倒转而回,落入了桃花手中。 南岛握剑向前,只是下一刻便愣在了那里。 握着鹦鹉洲的桃花倏忽之间,便已经来到自己身前,南岛的剑尚且在青山下风中伸着,鹦鹉洲已经停在了自己眉间。 “我说过。”桃花的声音很是平静漠然。 “杀了你,我也可以是南岛。” 南岛感受着鹦鹉洲剑尖之上的凌冽寒意,却是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桃花。 “那你杀了我,接过我这在伞下躲躲藏藏的一生吧。” 南岛垂下了手中的桃花剑。 当那座原本应该在这条河畔的小镇子消失的时候,南岛的心中便已经接近崩溃了。 所以哪怕那柄鹦鹉洲真的已经抵在了他眉心的皮肤之上,有着一些也许是鲜红色的液体正在沿着鼻梁落下,南岛也没有退后,反而向前一步踏出。 桃花最终还是收了剑。 调转剑身,用剑柄将南岛击退而去,跌倒在一地野草中。 “你记错了。” 桃花平静地说道。 南岛跌坐在地上,松开了剑,似乎也想松开那柄伞,但是最终还是握紧了伞骨。 桃花所说的最后那句话,南岛如同没有听到一般,这个在伞下躲了很多年的少年,只是抬起头,没有去擦眉心的那些血液,静静地看着桃花。 “既然相生,为什么这个躲在伞下的人不是你?” 桃花平静将鹦鹉洲抛向南岛身前,那朵桃花在风中招摇着。 “曾经是我。” 桃花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些惆怅。 南岛愣了一愣,而后便听见了桃花继续说着。 “但是现在是你了。” 这句话很简短。 但是故事不是的。 只是谁也没有将它完整地说出口来。 任由一切游荡而来的风在青山之下猜测着。 桃花转过身去,踩着河畔的青草缓缓走着。 “握紧你的伞,也握紧你的剑,我将看真相的选择交给了你,那便好好地走下去。” 桃花声音平静地说着。 “不要回头,直至.......” 直至遗忘一切。 桃花没有说完那些东西。 南岛怔怔地坐在那里,而后抬起手,擦着脸上那些鲜红的血色,握着插在自己身前的两柄剑,站了起来。 沉默了很久,南岛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走到那片山林边缘的时候,南岛转回了头,神色哀戚地看着桃花的身影。 “所以我真的记错了吗?” 桃花没有回答。 南岛转过身去,走入林中。 风声不入林。 于是林中传来了一些嚎啕的哭声。 桃花如同没有听见一般,安静地停驻在河畔。 于是在少年走远之后,有什么东西似乎从林子飞了出来,是一条黑色的系带。 系带也许曾经悄无声息地系在某个少年的眼前。 桃花接过那条系带,将它系在了手腕之上。 于是那些野草开始燃烧起来。 直至燃烧成为灯火的模样。 直至烧尽一切,桃花的脚下出现了许多老旧的石板。 于是有青檐有白墙,有红色的灯笼,有暗淡的窗下灯光。 桃花站在了小镇的街角。 有人从长街尽头的夜色里而来。 也许是个铁匠。 也许是个普通的镇民。 ...... 南岛背着剑重新坐在了那块溪石上。 倘若不是眉心的那处剑伤依旧在渗着一些血色,一切的故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般。 夜色已经很深了。 远方那些青山之后的光芒都已经暗淡下去。 南衣城都已经休息了,自然已经很晚了。 南岛转头看了一眼南衣城方向,又转回头来。 回去南衣城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南岛似乎终于有些明白了当初在墙头之上与张小鱼所说的那些犹豫来自哪里。 不止是手中的伞。 而是他在南衣城,也不过是无根之萍而已。 哪怕他自称是悬薜院的门房,其实也只是借居。 大概也只有遇见的一些人足以让他停在那里。 只是现在难以面对梅先生,陈鹤也已经离开了南衣城,鼠鼠是终日漂流河上的小妖,人间剑宗也不欢迎自己。 回去做什么呢? 南岛沉默地想着。 南岛没有再去想山林另一边的事情。 就像一切没有发生过一般。 自己只是偶然离开了南衣城,而后坐在溪边思考此后去向的少年而已。 南岛一面想着,一面转头看向了人间东面。 可惜东面无数青山,南岛什么也不能看见。 自己现在这般模样,大概也是上不了那座东海高崖。 南岛或许当初见到秋溪儿的第一眼的时候,只是见色起意。 却也未曾想过,那个清冷的女子,会成为自己此时唯一的寄托。 南岛撑着伞坐在溪石上,怔怔地看着一溪四月之水而去。 先生,我该去哪里呢? 南岛沉默地坐了很久,而后站了起来,背着剑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穿过南衣城,去另一些城。 穿过人间,去另一些人间。 南岛决定回去,和张小鱼还有梅先生他们好好道个别。 ...... 陆小小抱着剑,在南衣河畔很是沉默地坐着。 今日从早到晚,她都没有遇见那个少年,也许是在刻意躲着她吧。 陆小小这样想着。 身后的灯火正在渐渐地熄灭下去。 于是只剩下了那些长街高楼,檐翘之上带着稀疏的光芒,沉默在夜色之中。 “你看起来有些烦恼,有什么是鼠鼠能够帮你的吗?” 有个少女的声音从河上传来。 陆小小抬眼看向眼前的南衣河中,有个小鼠妖正撑着小舟在寂静的南衣河上向着这边而来,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 只是不知为何,陆小小总觉得那个鼠妖少女脸上的笑意里,总带着一些悲伤。 也许是才经历过一些故事吧。 陆小小这样想着。 鼠鼠的小船已经来到了河岸边,微笑着看着陆小小。 “鼠鼠?” 陆小小看着少女说道。 鼠鼠很是肯定地点点头。 南衣河的小妖鼠鼠,在人间的名气自然不算小,陆小小这种岭南剑修自然也曾听说过一些。 看着船边重新挂上去的那块破布,陆小小想了想,说道:“我想找一个少年,你能帮我吗?” 鼠鼠拍着胸膛说道:“没问题,他叫什么名字?” “南岛。” 鼠鼠愣了愣,握着那根很是丑陋也许不知道在那里捡来的竹篙,上下打量着陆小小。 “你是他家里人?” “不是。”陆小小虽然不知道鼠鼠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但还是摇了摇头说道。 鼠鼠深吸了一口气,皱眉说道:“那这就有点不好办啊。” 陆小小很是疑惑地说道:“什么不好办?” 鼠鼠放下竹篙,在船头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看着陆小道:“我劝你还是不要找他了。” 陆小小心中一咯噔,看着鼠鼠说道:“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鼠鼠摇了摇头说道:“那倒没有,只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不太好办。” 陆小小心想鼠鼠真有这么神通广大?连自己想做的事都知道? 陆小小皱眉看着鼠鼠说道:“为什么不好办?” 少女鼠鼠把头上的破帽子戴正了一些,向着东面看去,说道:“因为在你们中间,还有个磨剑崖的大剑修。” 陆小小惊为天人,鼠鼠连这种事都知道? 于是很是诚恳地看着鼠鼠说道:“那您觉得我的希望大不大?” 鼠鼠很是认真地看着陆小小,似乎是在很认真的思考着,而后摇了摇头,说道:“很悬。” 陆小小当然知道从磨剑崖手里抢人是很悬的事。 鼠鼠啧着嘴,歪头看着陆小小继续说道:“你年纪太大了,虽然东海那位的年纪也不算小,但是这是不同的概念。” 陆小小听着便觉得有些怪怪的。 “你像世人如果有人要娶个比自己大三十岁的老婆,那么别人肯定说他疯掉了,但是如果他娶了个比他大一千岁的老婆,别人就会觉得,卧槽,厉害啊!” 鼠鼠很是认真的说着。 陆小小已经一头雾水了。 这个小鼠妖在说什么鬼东西? 陆小小抬头看着陆小小,很是诚恳地问道:“他也给你写过情书吗?” “?” 陆小小终于意识到鼠鼠完全误会了她的想法。 鼠鼠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理解错误,还以为陆小小没懂她的意思,继续说道:“如果他也给你写过情书,那么我估计你的希望可能会大一些,毕竟东海太高了,他一时半会上不去。” 陆小小默然无语。 “......”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人间再无陈枸杞 陆小小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和鼠鼠解释清楚了这个问题。 不过坐在船头的鼠鼠在听到陆小小只是想拉南岛去岭南剑宗之后,却显得有些失望。 “啊,原来是这样呀。” 鼠鼠觉得这种发展并没有自己所误解的那种有趣。 但是秉承着日行很多善的理念,鼠鼠还是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我要是看见了他的话,就告诉你一声吧。” 鼠鼠笑眯眯地说道。 陆小小看着鼠鼠的笑意,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多谢。” 陆小小如是说道。 然后便见鼠鼠把手伸了出来。 陆小小这才想起来鼠鼠做好事要收一文钱的。 只是想了想,看着她说道:“你都还没有帮我找到,那我给了钱,你又找不到他怎么办?” 鼠鼠依旧笑眯眯地看着陆小小,说道:“那万一我告诉了你,你又刚好没钱怎么办?” 陆小小看着面前舟头盘腿坐着的少女,总觉得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是笑着的,但是河上吹来的风里总有些悲伤的意味。 有些情绪是藏不住的。 尽管鼠鼠已经藏得很好了。 但是那种在小小的眉眼里藏着的一些痛苦,还是被风吹到了人间。 陆小小沉默了少许,从怀里摸了很久,摸出了一文钱,递给了鼠鼠。 鼠鼠接过钱来,起身走进了船舱,似乎是把钱放进了罐子里,但是不知道还在里面忙着什么,很久都没有出来。 陆小小好奇地看着舱里,可惜夜色有些深沉,河边的光线并不是很好,所以什么也没有看清。 过了许久,鼠鼠才从舱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笔和一张小纸条。 走到了船头,鼠鼠趴在那里,舔了舔笔,然后歪歪扭扭地开始写着。 ——一零零三年,四月二日,四月三日,鼠鼠收到.... 鼠鼠写着写着,抬头看着陆小小,问道:“你叫啥名?” “陆小小。” 陆小小一面说着,一面看着鼠鼠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写着。 ——收到陆小小一文钱,如果没有完成委托,那么这文钱视作借款,择日还给陆小小。 鼠鼠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却是一脸认真的模样,写完之后,又在最下面画了个蠢蠢的小老鼠头。 写完了之后,鼠鼠才站起来,把那张纸踮着脚送到了陆小小手里,认真地说道:“如果我没有帮你找到南岛,你可以拿这张纸来找我,我把钱还给你。” 陆小小点了点头,看了那张纸一会,又有些好奇地问道:“那最下面画个鸭脖是什么意思?” 鼠鼠气得脸都红了,差点跳起来把纸夺回来,愤愤地说道:“那是老鼠头老鼠头!是鼠鼠的签名落款!” “啊,抱歉抱歉。”陆小小很是诚恳的道着歉。 鼠鼠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撑着小舟在夜色下远去。 陆小小拿着这张纸条站在河边,很是疑惑地看着。 难道这真的不是鸭脖吗? ...... 陈怀风安静地坐在墓山之上。 南衣河边发生的某些故事,他也许看到了,但是并没有在意,只是静静地坐在同归碑下。 虽然张小鱼已经入了大道,但是陈怀风还是抱着那半帘风雨坐在这里。 也许对于人间而言,这个喜欢养生的师兄,坐在这里颇有些无所事事的意味。 但师兄自然不会无所事事。 师弟一日从七境入大道,他这个九境很多年的师兄,自然压力很大。 所以他身周的那些剑意也颇有些不宁静的意味,不停地穿梭在神海与人间之间。 似乎是在尝试着摇落更多的道果,落入道海之中。 或许是因为心神沉浸于神海之中,陈怀风却是不知道身旁何时多了一个少年。 直到那个少年抬头仰望着那块青色的巨大石碑,也许看见了某些东西,发出了一声叹息,陈怀风才惊醒过来,枸杞剑带着剑意与泥土从一旁的地面被拔了出来,只是却停在了那个少年的身侧。 少年动都未曾动过,哪怕剑尖上的泥土已经沾到了衣袍之上。 “前辈今日怎么来这里了?” 陈怀风收回剑去,看着一旁的草为萤,很是恭敬地问道。 草为萤依旧抬头看着那块石碑,没有笑也没有回答。 陈怀风顺着草为萤的视线而去。 落在了一个名字上。 丛中笑。 其实丛中笑并没有参与过后来那些两族之战。 在一切的故事开始的时候,因为某个拿着刀的黄粱镇妖司仲司的死去,这个当年的人间第一剑,便带着那柄剑圣留下来的剑去了那座崖上。 最终与磨剑崖妖祖,也便是丛中笑的八师叔,一并去了东海四十九万里决战。 秋水剑便是在那时被打碎。 而后他拔出了那柄青衣开天,在那些扩散的青衣遗留的剑意之中,与妖祖同归于尽。 但是人间依旧在碑上留下了他的名字。 不止是因为当今人间天下三剑之中,有两剑都是他的弟子。 更是因为,在当初,那些无数妖族从幽黄山脉下来,跨越黄粱跨越大泽来到南衣城外的时候,人间剑宗没有插手去管。 甚至剑宗的师兄还去了凤栖岭下,拦住了那些想要下山的岭南剑修。 所以在后来人妖共存,万灵同流之后,丛中笑的名字被刻在了同归碑上。 草为萤在看着那个名字。 同归碑上的名字很多。 对于人间而言,这是久远历史之中的人了。 但是对于草为萤而言,也只有丛中笑这个名字,算得上故人。 “前辈在想什么?” 陈怀风沉默的看了很久,转头看着一旁的青裳少年问道。 草为萤终于低下头来,站在墓山之上张望着人间夜色。 “没有想什么。”草为萤轻笑着说道,“只是四处看看。” 陈怀风看着草为萤脸上的那种笑意,缓缓说道:“那前辈可以多看一会。” 草为萤听到这句话,却是低下头来看着一旁的陈怀风,这个身形高大的剑宗弟子,便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少年。 这句话的意思很是耐人寻味。 主人家与客人说话的味道。 譬如有人来做客,看着庭中花草,于是主人便说,喜欢可以多看一会。 如果热情好客一点的,可能还会挖一些出来装在盆里让人带回去。 所以草为萤觉得很是有趣。 看了陈怀风很久,转回头去,静静地看着人间,说道:“你好像有些怕了。”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看向南方,轻声说道:“或许是的,那片大泽里的某个归来的神女,一直便是南衣城之上的阴影。最开始见到前辈的时候,我也曾欢喜过,因为我知道前辈是剑宗的人。但是随着这个故事继续往后发展,我便开始惶恐起来。” 陈怀风抬头看向草为萤,缓缓说道:“前辈你们太高了。” 草为萤沉默了少许,说道:“是的。” 陈怀风看向人间剑宗,颇为惆怅地说着:“师父来了又走,一副完全不管事的模样,我虽然不是人间剑宗最大的时候,但却是剑宗里最强的那一个,就像当初说的那样,作为师兄,总要站出来,不然都愧对那一句师兄。很多东西,我至今都没有完整的告诉过他们,他们可能会猜到一些东西,也可能在大泽里看到了一些东西,但是终究对于他们而言,那是没有证实的东西。” 陈怀风叹息了一声,又看向南方,继续说道:“神女也好,前辈也好,你们这样的存在,哪怕真的无欲无求的待在人间,我都很难放下心来。以前我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在一千多年以前,明明剑圣师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坐在高崖之上,世人却总是担心他会疯掉。但是现在我却是能够理解了。” “前辈你们太高了。”陈怀风轻声说着,低下头来,看着摆在膝头沾着泥土的剑。“人间承受不起你们的一念之差。” “所以。” 陈怀风抬起头来,很是诚挚的,如同恳求一般的看向草为萤。 “人间很好,我也很喜欢,前辈如果很喜欢很怀念,可以多看几眼,看完了之后.....” 陈怀风顿了一顿,脸上的神色变得坚毅起来。 “还请前辈离开。” 草为萤握着酒葫芦站在一旁,微微笑着,说道:“自然是这样的。但是......” 草为萤看向陈怀风,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怀风愣了一愣,轻声说道:“陈怀风。” “好的。”草为萤喝了一口酒,轻笑着说道:“但是陈怀风,你是握剑的人,握剑的人,要把道理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寄希望于别人心念通达。” 陈怀风沉默着坐在那里。 “你今日可以这样与我说,我不会生气,因为严格说起来,你们都算是我的剑道后人。”草为萤平静地说着,“但是倘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那个从冥河中复苏的瑶姬呢?” 草为萤说的是事实。 当初他便与陈怀风说过。 人间剑宗第一代宗主,斜桥的剑便是他教的。 所以草为萤自然会对陈怀风这种情绪予以宽容。 陈怀风轻声叹息着。 他自然也想那样底气十足的说着很多东西。 就像当初与天狱的人说话那样。 但是草为萤这样的人,不是天狱之人。 陈怀风哪怕身后站着整个人间,也未必能有那种果决,那一句请前辈离开,已经是他所能说的最激烈的言辞。 膝头的那柄剑却是蓦然从陈怀风手中挣脱,落入了青裳少年手中。 陈怀风怔怔地看着那个握着酒葫芦也握着剑,平静地站在墓山之巅夜风中的少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人间剑风大作。 但是草为萤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握住了剑。 静静地看着剑上的枸杞二字。 “我很欣赏你。”草为萤轻声说道。 陈怀风愣了愣,而后苦笑着说道:“我以为你会更青睐张小鱼。” 当初那一道来自桃子上的剑意,虽然让张小鱼吃了不少苦头,却也让这个白衣懒散的年轻人,剑意被淬炼得强大不少。 草为萤笑了笑,缓缓说道:“他自然也不错,但在我看来,或许是个人喜好,我更看好你一些。” 陈怀风看着草为萤,有些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草为萤轻声说道:“因为你说过的那句话。” “什么?” “倘若你不来看看,又怎么对得起那一句师兄呢?” 陈怀风愣在了那里。 草为萤轻声说道:“师兄二字代表了什么?” 陈怀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个似乎有着许多东西无法释怀的青裳少年。 草为萤抬手抹去了陈怀风的那柄剑上刻着的枸杞二字,而后平静地写下了两个字。 师兄。 “须赴死时,先于师弟而死。”草为萤提着剑,转头看着陈怀风,“是为师兄。” 陈怀风怔怔地看着剑上师兄二字,而后看着那个少年眉宇间一闪而过的一些落寞。 关于草为萤的身份,其实他已经猜得差不多了。 但是直到这一句话说出来,陈怀风才真正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一千多年前的某个故事,人间往往只会说起青衣破天而去,从此人间剑道,只有第二。 但是当年那个故事的主体,青衣破天,只是一个开端。 真正的,让整个人间陷入混乱的,是青衣离开人间,于是一切被压制了数十年的暗流,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槐帝继承了南衣的想法,要去看看那片冥河之国。 那是磨剑崖最为巅峰的一代。 然而便是这样巅峰一代的磨剑崖,却几乎尽数死在了槐帝手中。 或者说,他们只是毁灭了在了自己手中。 千年前的槐帝姬无胥,还有一个身份。 他是南衣的二弟子。 剑圣青衣的师弟。 磨剑崖只会输给磨剑崖。 这是当年那一代磨剑崖在人间的评价。 能够力压一切大道之始的函谷观,成为人间第一,磨剑崖也只会输给磨剑崖了。 当然,有人没死。 他的师兄死了,他的师弟也死了。 只有他没死,因为他当时没有在人间。 陈怀风什么都猜到了,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草为萤也没有在意陈怀风是否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只有依旧在人间拥有诸多故人诸多牵连。 身份才是身份。 故人死绝。 那些东西便只是埋没的尘沙。 墓山之上长久的沉寂着。 过了许久,陈怀风才向前伸出手去,轻声说道:“多谢前辈教诲。” 草为萤平静地看着陈怀风,没有把剑放入他的手中,只是松开了手,任由它插入了泥土中。 “这不是赐剑,陈怀风,一个剑修也不需要他人赐剑。”草为萤平静地说道。“剑修的剑,需要自己去拿,也需要自己去磨。” 当初送南岛那柄鹦鹉洲的时候,草为萤也没有交到他手里,只是甩去了水草,丢在了他身前。 这不是侮辱。 被塞到手里的剑,与自己拿起来的剑。 是两种不同的意思。 自己拿起来的剑,才能和人间讲一些大道理。 这是草为萤在青悬薜身上看到的东西。 于是陈怀风伸手,握住了那柄剑,拔了出来,放在了膝头,而后看向草为萤,很是认真的问道:“前辈还有事吗?” 草为萤看着陈怀风,听着他的那一句格外平静的——前辈还有事吗。却是不住地笑着。 草为萤笑了许久,而后握着酒葫芦喝着酒,向着山下走去。 “没事了,我先走了。” 说走便真的是走。 就像一个乘兴而来的少年,与人畅聊一番,又乘着夜色凉风,向着人间走去一般。 少年其实聊得不是很开心。 因为陈怀风叫他前辈。 男人至死是少年。 哪怕是活成了老古董也不例外。 但是墓山上的那个剑宗弟子,他确实很喜欢。 哪怕在草为萤看来,他的资质平平。 尽管在人间看来,陈怀风已是人间天骄。 但作为从磨剑崖最为巅峰一代走来的人,草为萤看谁都是资质平平。 毕竟人间向来只争第二,已经很多年了。 但是师兄二字。 不是资质一词可以说尽的。 草为萤走到了山下桥头,站在桥上喝着酒,又回头看了一眼山上的那个沉默的已经三十二岁了的剑宗弟子。 清冷的夜色里,少年的眸光中似乎有些光芒。 也许也是在怀念,那些漫长的岁月之中,有人曾叫着自己师兄的日子吧! 看了很久,草为萤轻声笑着,仰头喝着酒,走过桥去,在夜色人间里渐渐走远而去。 陈怀风安静地坐在墓山之上,静静地看着膝头的那柄剑。 枸杞剑陈怀风,在今夜之后,便成为了历史,变成了师兄剑陈怀风。 师兄是一个地位不大不小的名字。 但是很少有人用这个作为剑名。 不是不适合,而是未必能够承受得住。 就像草为萤说的那样。 所谓师兄,便是须赴死之时,先于师弟去死。 陈怀风静静地看着膝头的剑,想着草为萤的那些话。 又或者其实很久之前,当陈怀风没有再在剑宗之中抱着茶杯喝着茶打着牌的时候,枸杞剑便已经不在了。 只是师兄。 陈师兄的师兄。 师兄剑的师兄。 草为萤只是给这柄剑换了一个名字。 而赋予他意义的。 是陈怀风自己。 浮生几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 陈怀风却是突然想起了人间流传着的槐帝当年说过的这句话。 而后平静下来,闭上了眼。 膝头的剑轻鸣着,剑意环绕。 是师兄剑。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神海中的白花 夜色沉寂,也许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也许没有。 有人提着灯笼,平静地站在某条昏暗的长街上。 衣袍宽大,那根挑着灯笼的木棍都缩入了袖子之中,倘若有行人经过,或许还会惊慌失措地看成一件衣袍挑着灯笼站在街角。 但是已是深夜,南衣城中很是宁静,自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这是东城街。 尽头便是城东的城门。 那人提着灯笼安静地站在那里,头顶也有一个灯笼,只是已经熄灭了,只有他手中的灯笼在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没有做。 只是安静地站着,也许是在等着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柄伞。 或者。 一个撑着伞的人。 他也不知道某个人是否还会回来。 但是夜深人静,墓山之上有个师兄在坐着,那种本能里的畏惧,让他并不想惊扰什么。 所以如果某个人没有回来,那么他便会在第二日城门打开的时候,一路寻找过去。 等了许久之后。 那人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有人回来了。 也许依旧撑着伞。 背后还背着两柄剑。 他并不关心那个少年为什么会回来。 对于他而言,只要回来了就行。 所以他握紧了灯笼,向后退了一些,退进了长街檐下的黑暗里。 城外的人也进不来。 所以自然都要等待天明。 ...... 南岛撑着伞停在了城外的某条山道边。 远远的看着那片沉重的紧闭的城门,南岛没有再走过去,在山道边寻了一块山石,而后靠着山石坐了下来。 夜色应当不会很长了。 南岛抬头看着渺远天穹里那些越发稀疏暗淡的星光,在山石边闭上了眼。 天地元气向着这一处缓缓汇聚而来。 不断地填充着神海中的溪流河道。 去南衣城与张小鱼他们告别之后,南岛便要去别的地方了。 自然便要抓紧时间恢复那些不知为何干涸了的神海。 南岛背着两柄剑走在了那片神海大地之中。 桃花已经回到了神海之中,背对着南岛,坐在那株庞大的桃树之下。 南岛站在某条溪流边,远远地看着那个白衣男子,而后目光向上而去,落在了那道桃树之上的剑意之上,这道剑意究竟从何而来,他依旧不得而知。 只是随着自身剑意的不断茁壮,南岛再见那道剑意,却是越发的觉得其上的寒意与锋芒令人心惊。 青牛五千言便悬浮在更上层。 南岛虽然不知道为何它会进入神海之中,但是却也隐隐意识到,是它在压抑着那道剑意的锋芒。 南岛静静的看着,没有人告诉他神海之中的答案,所以他只能自己去猜。 无数吸纳着元气的涡流悬浮在最上方。 像是孤岛。 南方的孤岛。 南岛不知道为什么,却是突然有了这种想法。 而后自嘲地笑了笑,沿着那些元气溪流的方向,向着神海更深处走去。 一直到停在了某处重新汇聚了许多湖水的湖畔。 那日南岛大梦一场,便是在这里醒来。 桃花站在他身旁,与他说了一些很是古怪的话。 南岛忽然有些想不起来桃花当时说的是什么了。 就像他有些分不清,梦中的那个镇子,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一般。 于是变成了无根浮萍,在人间漂流着。 是的,漂流。 南岛却是突然想起来了桃花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该继续漂流了。 南岛站在湖畔沉默地看了少许,绕过了大湖而去。 继续向着更远处走去。 一直到停在了某处似乎有了些雏形的海边。 海底没有水。 南岛向着干涸的海底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却是终于走到了最下层的地方。 这里似乎曾经有过水。 还有那些干涸的大地像是淤泥的模样。 在那些淤泥之中,有棵小小的,青葱的树扎根在那里。 上面干干净净,没有开花,也没有结果。 南岛沉默地看着那棵与自己一般高的树,却是在沉默地想着。 究竟是先有这样一棵树,再有这样一片海。 还是相反? 他不知道,他看见的时候,这二者便同时存在这里。 南岛沉默地想了少许,而后在树下坐了下来。 一如桃花在桃树下坐着那般。 当南岛在树下坐着的时候,神海之中那些悬浮于天穹之上的孤岛便开始加速运转着。 远处似乎有溪流汇成大河,带着潺潺水声而来,但是还很遥远。 天穹之上似乎也开始下着细雨。 要有水,才能叫海。 南岛安静地听着,身后的两柄剑出鞘而去,落入那些神海细雨之中,如同鱼儿一般潜泳在溪流之中的剑意跃了出来,环绕着双剑而去。 不知去向。 但是终归是在神海中。 南岛并没有在意,抬手按在了身前的那棵道树之上。 道树枝叶轻颤,散发着愉悦的气息。 南岛却是瞬间拥有了整个神海的视野。 如同站在了那些渺远神海的最高处。 无数孤岛如同无数孤星一般流转在黑暗之中。 细雨从不可见之处缓缓洒落大地。 青牛五千言中似乎有一些道文在流转着。 那抹剑意宁静悬浮。 桃花安静地坐在桃树下,抬头往天穹看了一眼。 有两道流光拖曳着尾翼在细雨星河之中四处穿梭着。 南岛平静地看着,而后目光随着那些如同叶脉一般的元气溪流而去,落到了那一处极为渺小的海底。 有小小的人撑着伞坐在树前。 身后终于有溪流汇聚而来,第一滴水落入海底。 那棵青葱的小树之上似乎有了些招摇的白色。 那是什么? 南岛却是愣了一愣。 松开了手,视线重新回到了自己身前。 抬头看向身前的那棵树。 某条枝桠之上,却是颤颤巍巍地开放了一朵小白花。 南岛静静地看了很久,似乎明白了什么。 开花了,自然便快要结果了。 开花的时候,最是适合出关而去。 四月也可以是暮春。 踩着暮春的风而去,从此再不回头看人间。 所以函谷观一直都在人间之外。 南岛抬头看向神海之上的那本青牛五千言,却是莫名的想到了一个问题。 当年那个骑着青牛而去的人,在出关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花? 南岛很是好奇。 但是两千多年的岁月流逝。 一切早已无人知晓。 或许只是寻常的,盛开在春日枝头,某朵不知名的小白花。 就像自己眼前的那棵树上那一朵一般。 南岛闭上眼,没有再去想。 ......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四月三日,小雨。 南岛是在敲打在伞上的那些淅淅沥沥的声音中醒来的。 山林小雨。 道上落了不少的青黄二色的叶子,正在雨中不住地颤抖着。 随时都握紧伞,虽然有些不方便,但是却也避免了一些突然的情况。 譬如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的雨。 天色仍旧有些昏暗,南衣城的大门还没有打开。 南岛在山石旁坐着,静静地看着这场雨,而后伸出手来,向着雨中探去。 不见雨雪,也不可见天。 其实最主要的是后者。 见了雨雪,最多难受一些,比如咳得做猪叫。 见天...... 南岛并没有想下去,只是想起了在醒来之前的某场大梦。 或许还有梅先生的那个故事。 南岛沉默的坐了一会,神海之中的花依旧开放着,也许会在不久之后凋谢,变成一颗青色的果子,挂在青葱的树上。 也许会在不久之后,开出很多花,才会有第一颗果子长出来。 南岛撑着伞站了起来,看着雨中的天色,觉得应该差不多了,把背后的两柄剑系端正了一些,向着南衣城方向走去。 城门确实在南岛走在了路上的时候打开了。 南岛撑着伞在雨中道上往前走去,只是快要接近城门的时候停了下来。 城内有人间剑宗。 所以哪怕南边的战事依旧没有停歇,也没有人在这里盘查进出之人。 所以那扇沉重的大门被打开之后,便空荡荡地伫立在远处雨中。 穿过光线暗淡的城洞,是一条长街。 街角有个衣袍宽大的人,提着个已经烧尽了的灯笼,安静地站在那里。 当南岛看过去的时候,他也抬头看了过来。 于是四目相对。 人间静默。 南岛觉得自己或许在哪里见过那个缺了下嘴唇的人。 但是他想不起来了。 只是眼前的这幅画面过于诡异,不由得南岛不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南岛下意识的便认定了那个人是在等着自己。 所以他撑着伞站在城外雨中,抬手握向了身后的桃花剑。 街角那人只是平静的看着,而后看着手中的那个已经熄灭下去,只有那层在雨中显得有些苍白迷离的纸皮的灯笼,却是开口说了一句话。 “其实当初在我的设想之中,我应该也在那条巷子之中,提着一个灯笼,像血一样红的灯笼,坐在墙头之上,看着你死去。但是后来我觉得这样太过于冒险,你应当是学了磨剑崖的剑,也许便能无视那个流云剑宗的人,在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剑刺了出来,那样会显得我很愚蠢,所以我后来没有去。” 这句话很长,提着纸糊的灯笼的人说得也很缓慢,所以说了很久。 声音并不大,但是清晨的这场雨声也不大,所以南岛还是断断续续的听完了一整句话。 于是南岛明白了街角那人是谁。 本该已经死去的花无喜。 南岛握紧了剑,却没有拔出来,也没有无比震惊地问上一句。 你怎么没有死? 倘若是之前,南岛也许会问这样一句话,但是现在不会。 因为这样的东西,也许就和消失的南柯镇一样,没有答案。 或者不会告诉自己答案。 所以他撑着伞握紧了剑,身周剑风环绕,震开一帘风雨,向着南衣城相反的方向而去。 在他兄长尸体里重新活过来的花无喜只是平静地看着南岛转身离开的背影。 并没有着急追上去。 他得到的当然不止是公子无悲的身体。 还有很多。 譬如那身修为。 虽然公子无悲在与张小鱼的那场战斗里,一身巫鬼之力消耗大半。 但他是吹着大泽之下的那场风而成的灵巫。 所以对付一个只是入道境的南岛。 花无喜没有匆忙的理由。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那个灯笼,苍白的灯笼,就像他的脸色一般。 “我们,还真是幸运啊。” 话音落下,花无喜的身影在雨中街角缓缓消失。 ...... 墓山之上,膝头放着剑的陈怀风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城东方向。 借着公子无悲的身体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的花无喜,他当然知道。 只是并没有在意这种东西。 人间的恩怨是人间的恩怨。 人间剑宗虽然在人间,却也不是摆在菜市场外的纠纷调解所。 陈怀风看着城外某个向着青山中跑去的少年,却是在想着一个问题。 南岛也曾叫过自己师兄。 陈怀风静静地看了很久,而后重新闭上了眼,落入神海之中,看着道果落入海中。 当然不是所有师弟都是师弟。 师兄自然是存在着界限的。 ...... 在意识到街角那个人便是花无喜的时候,南岛也曾想过向着城中跑。 城里有草为萤,有张小鱼。 但是握着剑犹豫了一刹那,还是向着城外而去。 不止是在自己入狱的那日,只有闲云野鹤的陈鹤来了。 更是因为眼前的花无喜看着很是诡异。 那道身影之上,隐隐有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南岛并没有把握真的能够踏着剑风,当着他的面,进入到这座城池之中。 于是南岛向外而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够跑去哪里。 倘若是在昨日之前,他会选择去南柯镇。 南岛依稀的记忆中,似乎曾经听到丛刃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与你父亲是旧相识。 但是南柯镇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变成了一片荒原河谷,变成了一场大梦。 南岛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于是只能握紧了手中的剑。 只是还未跑入先前来的那条山道之中,南岛便看见了一个身影提着灯笼,安静地站在那块山石边,平静的站在那里。 南岛停了下来,从身后拔出了桃花剑,沉默的站在那里。 花无喜静静地看着雨中那个撑伞的少年,似乎在想着很久之前他一瘸一拐的提着剑追着自己的模样,所以他轻声说道:“现在,该我追你了。” 南岛并没有逃离而去,他想试一下。 于是握紧了剑,踏着一地雨水与落叶,在花无喜的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便刺向山石边的人影。 这一剑在人间角度而言,是很快的。 是并未熟练的人间快剑。 是曾经的穿花之剑。 可惜今日的花不是昨日的花。 花无喜看着这样不讲礼貌的少年,很是老成的皱了皱眉头,也许活在他兄长的这具身体之中,让他忘了自己其实也是一个少年。 所以他抬起了手,却是直接握住了那柄刺来的剑。 少年的剑自然能够伤到花无喜的身体,只是无论是剑意还是剑锋,都无法越过那些掌心的浑厚的巫鬼之力。 南岛惊骇的神色还没有成形,手中便有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被花无喜拖了过去,又向着远处甩开。 就像田头的农人捉住了一条蛇,而后扯着尾巴砸向地面一般。 南岛被重重的甩向了地面。 落在一地泥水之中。 花无喜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在灯笼上擦着手上的雨水,而后静静的看着南岛。 “你应该跑起来,南岛。” 南岛咬了咬牙,捡起落在一旁的剑,带着一身泥水爬了起来,踏着剑风向着雨中人间而去。 花无喜平静的站在那块山石边,并没有去看南岛离去的方向,而是回头看向了南衣城。 也许有道目光曾经注视过这里,只是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那道目光并不是来自于墓山之上。 而是城北剑宗。 某处清溪石桥之下。 所以那道目光落回了溪中,而不是山上。 花无喜沉默的看了很久。 无论是过往,还是当下。 那个曾经热衷于打牌的白衣青年,永远都能带给他许多的畏惧。 但花无喜不愿承认,就像曾经他说过的很多用于粉饰自己的谎言一般。 他掀开了自己的衣襟,看着那具满是剑伤的身体。 那些剑伤有些来自张小鱼,有些来自丛刃。 “你看,你都被张小鱼打怕了。” 花无喜如是说道。 说得很是平静。 就像事实一样。 花无喜合上了衣襟,身周有巫河扩散而出。 残破的巫河,只是正在缓缓修复着。 大泽之中与西南山脉之中,不断的有着冥河之力向着这一处而来。 化作了巫鬼之力,填补进了那些碎裂的巫河之中。 就像陈怀风曾经说过的那样,花无喜与公子无悲不同。 他是天生灵巫。 得鬼神眷顾的人。 花无喜平静地看着这场四月的雨,看着他们落在那条环绕在身侧不断壮大的巫河之中。 似乎也有些如同曾经公子无悲那样的缅怀。 花无喜静静的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再见了,我亲爱的,也可憎的兄长。” 当他这句话落了下来,落在了那些雨水打翻的落叶之上。 人间似乎有阵轻微的风吹了起来。 而后卷着某片落叶,向着远方而去。 远方没有尽头。 是幽黄山脉。 那里有条冥河,传闻是一切世人的归宿。 花无喜安静的看着那片落叶远去。 “倘若我们不是北巫道之人,也许真的可以相亲相爱的吧。” 花无喜毫不留恋的转回了头,向着人间南方某处青山而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你要问,才能洞知我的痛苦 山色迷离,细雨湿衣。 少年一面咳嗽着,一面握紧了手中的桃花剑,撑着黑色的伞在青山之中奔逃着。 方才被花无喜握住剑甩了出去,此时南岛却也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往哪个方向而去。 但往哪个方向而去,其实都是一样。 人间还有谁愿意像陈鹤那样,开着天衍车奔腾在人间来找寻自己呢? 南岛这样狼狈地奔跑在雨中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 其实在悬薜院的那些日子并不美好。 所有人的态度里都藏着隐隐的拒绝。 只是陈鹤不管不顾地撑起了那些光亮而已。 于是当他开着天衍车离开了南衣城,那些故事也便暗淡了下来。 南岛沉默地想着。 握着剑,在如海般的青山丛林之中奔逃着,像是一个来自南方的孤岛。 这一次的奔逃要漫长了许多。 所以当南岛气喘吁吁地回头看见那个踏着风雨而来的身影时,却也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跑了数日之久。 但是没有那么久。 也许只是过了一个时辰而已。 花无喜静静地踏着风雨而来,看着回头的南岛,平静地说道:“你该说词了。” 南岛握着剑站在那里休憩着,看着花无喜说道:“什么词?” 花无喜歪头想了想,说道:“譬如,我们的关系也许还没有差到你必须要杀了我的地步。” 这是很久之前,南岛在追杀花无喜的时候,花无喜说的那些话。 南岛沉默地看了花无喜许久,轻声说道:“我大概知道了。” “什么?” “你脑子真的有问题。” 南岛缓缓说着,觉得自己当初还那么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显然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 花无喜似乎被这一句激怒了,身形瞬间跨越青山风雨,落在了南岛身前。 南岛匆匆抬剑,却被花无喜再度将剑身握在了手中。 “你再说一遍?” 花无喜紧握着桃花剑,神色阴沉地盯着南岛。 这一幕让南岛想起了很久之前,大约是三月四日的时候,他第一次在悬薜院中见到的花无喜的时候,他脸上的那种神色。 于是一些久远的故事被想了起来。 诸如北台。 所以南岛却是毫不畏惧地看着花无喜,说了一句阔别已久的话。 “你在狗叫什么?” 无数巫鬼之力扩散开来。 南岛瞬间只觉得满山风雨向自己压了过来。 手中的桃花剑被花无喜满是愤怒地紧握着,剑身却是发出了一些痛苦的挤压声。 而后南岛整个人都被一股巨力击打着向着山道上滚落而去。 花无喜穿过风雨便要再度逼向南岛。 然而此时,在山道上滚着的南岛身后那柄鹦鹉洲却是蓦然出鞘。 落在了某个突然出现的白衣男子的手中,人间风雨停滞一刹。 长剑却是已经停在了花无喜的身后。 花无喜低头看着自己衣袍之上的那个孔洞,神色异常平静。 那个洞口的位置,正是在心口处。 桃花握着鹦鹉洲停在了花无喜身前。 花无喜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脸上只有一朵桃花的男子,却也是觉得无比诡异。 “你是谁?” 桃花并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抽出剑来。 南岛在山道上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那里。 不是因为桃花的出现。 他之所以这样做,便是想要试一试桃花究竟会不会出来。 让他怔住的,是那柄鹦鹉洲上,依旧寒光凛然。 没有一丝血色。 那一剑如同刺在了空气中一般。 桃花的身影只出现了一剑的刹那,便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南岛的神海之中却是被瞬间抽离了无数元气。 桃花自然很强。 但他也只能借用南岛所能拥有的东西而已。 花无喜看着这一幕,那些怒气却是缓缓消失,轻声笑着看着南岛。 “好,好,原来你身体里也有两个人。” 山中风雨掀起了那身宽大的衣袍。 南岛至此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一剑会刺空而去。 故事要从公子无悲踏入某条巷子与某个叫白风雨的人身影重叠开始讲起。 但是南岛并不知道那些故事。 所以他只是怔怔的看着巫袍之下那具布满孔洞的身体。 连花无喜的那句话都忽略了过去。 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南岛捡起落回身前的那柄鹦鹉洲,挣扎着站了起来,在这处青山的山道之上继续向前跑去。 花无喜静静的看着南岛仓皇离去的背影。 却是在想着一个问题。 所以这种戏耍一般的追杀,到底是谁和谁学的? 山风止息,巫袍落了下来,花无喜踩着山道湿漉漉的落叶,继续向前而去。 ...... 丛心坐在桥边护栏上,看着桃花晃着腿。 四月的这场雨没有落进一池之中。 人间其实很久以前并没有这种装逼的做法。 直到有人发现磨剑崖之上的浊剑台,人间一切风雨寒雪都不可入,世人才知道,原来修行还可以拿来这样做。 那是大道才始出现一千年的时候,人们还在想着大道可以有多高的时候,磨剑崖的那个人已经高到不想再高,于是便开始拒绝人间风雨的打扰。 这种极其装逼的做法后来被人间剑宗学了过来。 于是这座溪桥边,如果那个睡觉的人不想见风雨,于是风雨便不可入。 毕竟这里是睡觉的地方。 所以那些桃花很是安逸地纷飞在四月的微风中。 丛心抬头看了很久,又低下头看着溪中正在恢复伤势的张小鱼。 “你先前在看什么?” 张小鱼从清溪流水中抬起头来,沉默了少许,说道:“我有一个师弟正在被人追杀。” 南岛当然不是剑宗的人。 只是当初从张小鱼主动要他叫自己师兄的时候,一直到往后的那些故事里,张小鱼似乎也确实默认了南岛就是自己正儿八经的小师弟。 就和正在为怎么当宗主而愁眉苦脸的小少年胡芦一样。 丛心似乎明白了是谁,看向了那株桃树之下的桃花堆中。 可惜当初那朵被埋下去的干枯的桃花已经不见了踪影,也许已经腐烂了,化作了泥土与养料,而后重新开在了桃树之上。 丛心看了一阵,而后缓缓说道:“你不管吗?” 张小鱼看着膝头那柄空空的剑鞘,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管。” “为什么?”丛心很是好奇。 张小鱼抬头看向人间,园林树木遮蔽了一切视野,桃花正在纷纷的落着。 “我怕我的剑回来。” 丛心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又问了一个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 张小鱼沉默了下来,想着不久之前还在苏广的客栈里写下的那本日记。 他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了。 但是他不想说。 因为他真的将南岛当成了自己的师弟。 “没有为什么。”张小鱼平静地说道,“故事是这样发展的,那么自然不想见是最好的。” 丛心没有再说什么,抬头看着天空。 远处有细雨,近处有桃花。 也许都是迷离忧伤的画面。 “你与丛刃都是会因果剑的人。”丛心轻声说着,没有去看张小鱼,只是看着天空,好像天空里有些什么分明不可捉摸却被世人奉为圭臬的东西。“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你们都是能够看得见往后的命运的人,不是吗?” 张小鱼轻声说道:“也许是的,但是我离命运太远,也许有无数个三尺。所以我也只能感觉到,我的剑离我很近了。” 丛心依旧只是静静的看着天空,没有再去看张小鱼,也许也是在责怪,为什么当初他要选择这样的路。 她自然是曾经站在南岛身后那个看起来小小的说着桃花真好看的小女孩。 但她也是伴随着人间剑宗过了很多年的人。 她自然能够看得懂很多东西。 但是一如历代宗主的姿态一般。 一切都是懒的。 “如果你离命运二尺九呢?” 在这人间,有人离命运三尺,便已经是被称为离命运的人。 所以是否真的能够有人离命运二尺九? 张小鱼也不知道,但他知道那是什么概念,所以他轻声说道:“那我掉头就走,再不踏足半步。” 溪畔沉寂了下来。 道门自然是极致的唯物主义者。 就像卿相说的那样。 哪怕他们在说着命运这样玄妙的不可捉摸的东西。 但是没有人会反驳这样的说法。 因为在一千多年以前,有个叫李缺一的人。 这是人间无数年之中,依旧不可或缺的一个人。 他有个对于当下人间最为伟大的贡献。 缺一粒子理论。 短短的六个字,便囊括了人间一切的本源。 在中,便曾经提到过,所谓命运,便是无数缺一粒子的纠缠。 通晓一切粒子的不可知的随机轨迹。 便是命运的演变。 这也正是缺一门的由来。 所以命运当然是唯物的,真实的可以被捉摸的。 张小鱼平静的想着,看着远方那些雨帘。 可惜他无法捉摸。 于是只好枯坐在清溪之中,任由故事往下而去。 ...... 南岛回头看着再度出现在不远处溪畔细雨中的花无喜,撑着伞沉默了很久,开口说道:“你好好想一想,也许我们之间的关系真的没有差到必须要杀了我的地步。” 在桃花那一剑之后,南岛却也是放低了一些姿态。 所以这一句话他说的很是诚恳。 花无喜似乎很是满意南岛的这句话,于是很认真的在溪畔沉思着。 南岛撑着伞缓缓向后退去。 花无喜沉思了没有多久,便抬起头来,很是认真的说道:“我觉得不行。” 南岛握着伞,看着花无喜说道:“为什么?” 花无喜轻声说道:“因为当初我没有杀到你,但是你真的杀了我一次。” 花无喜似乎很是哀伤,看着条山脚的潺潺溪水,然后跳了下去,整个人沉在了溪水之下,隔着那些溪水,还有这场细雨,看着南岛,缓缓说道:“你看,当时我便是这样,被你塞进了那个水缸里,缸里的水不断的向着我的身体里涌去,我那时看着人间,很是窒息,隔着那些渐渐被血色晕染的水面,就这样看着人间。” 花无喜从溪水中探出头来,一身湿哒哒的站在溪中,向着南岛缓缓走来,轻声说道:“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绝望吗?人的魂体不可能长久的停留在人间,冥河的接引之力会随着你逗留的时间,越来越强。我就那样躲在那里面,和冥河抢夺着我的生命,它是如此的浩瀚庞大而不可阻挡,在某些时候,我甚至听见了那种来自遥远幽黄山脉深处的冷冽风声,吹得我整个人神思恍惚,几乎快要握不住我的灵魂——一切都在撕扯着它,撕扯着我,让我痛苦让我哀嚎,让我藏在阴暗里浑身战栗。” 南岛撑着伞在雨中缓缓向后退去,看着溪中蹚水而来如同蹚血而来的花无喜,缓缓说道:“那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有人经过了那条巷子。”花无喜这句话说得很是平静,“我做好一切的打算,包括你真的已经修行到了某种我会死的地步,在我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话语的时候,我便准备好了拘役之术。”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你这么痛苦,想来一定是要杀我的了,那为什么还要让我说这样的话?” 花无喜踏上了溪岸,一身湿哒哒地向着南岛走来,轻声说道:“因为如果你不问,我就不好直接告诉你,你不关注那些东西,我一个人自言自语,显得很是自作多情和愚蠢。所以你要问,你要唤起我的情绪,勾起我的愤怒,点燃我的痛苦,我才能告诉你——” “你有多该死!” 南岛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便沉下了手中的伞。 这柄不知如何铸造的伞,依旧无比坚韧。 在那些巫鬼之力浩荡袭来的时候,将南岛护在了下面。 而后随着南岛一柄向着清溪中落去。 可惜南岛从没有见过那些攻击落在伞上的画面。 否则他便能够从那一切的力量伴随着雨水打落在头顶的伞面的时候,那种隐隐流转割裂一切的剑意之中,猜到些什么。 但他是伞下的人。 伞下的人,自然不可能去看见伞上的东西。 南岛从清溪里咳嗽着站了起来。 花无喜平静的站在岸上,看着在溪中向前跑去的南岛,轻声说道:“现在,该你在水里了。” 故事很相似。 一个人在追,一个人在跑。 只是追的人和跑的人,却是换了一种身份。 南岛沉默的握着伞与剑,踏着哗啦啦的溪水向着更远处而去。 花无喜便走走停停的跟在身后,似乎那些愤怒又平息了下来。 二人便在那些青山之中不停的向前而去。 一直到跨出了某些青山,停在了另一些青山之前。 远处似乎有大河流淌的声音。 南岛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不紧不慢的追着的花无喜,喘着气说道:“我有些累了。” 花无喜很有人情味的说道:“那你可以休息一会。” 南岛还没有在山道上坐下来,花无喜便已经先一步坐了下来。 二人隔着山道对望着,满山细雨落叶,意境很是凄冷。 如果是陈鹤的话,也许会写这样一个场景中两个剑客拔剑而战。 可惜南岛虽然是剑修,但是花无喜并不是。 所以什么也没有发生。 南岛撑着伞拄着剑,倚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虽然我知道你不是很想承认。”南岛看着山道另一头雨中的花无喜,缓缓说道,“但我觉得也许你真的应该去看一下大夫。” 花无喜平静的看着南岛。 “以前也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花无喜平静的说着,低下头去,沉默了很久。 “那个人被我杀了。”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了一句很是熟悉的感叹的话。 “那你可真是坏事做尽啊!” 花无喜轻声笑着,抬起头看着天空。 天空是割裂的,被那些山林老树的枝桠分割得无比凌乱。 他的脸上有很多雨水。 “是的。” 花无喜轻声笑着说道。 “我就是这样一个坏事做尽的人,所以你怕不怕。” 南岛握着手中的伞,看着花无喜,缓缓说道:“有一点怕,但我更好奇,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让你变成了这般模样。” 花无喜静静的看着南岛,说道:“那么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故事,又让你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二人在山道上长久的对视着。 谁也没有讲那些故事。 也许谁都讲不清楚。 南岛长久的沉默着,而后看着花无喜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哥怎么死的?” 花无喜沉默了很久,低头看着自己所拥有的这副躯壳,静静的看了很久,而后无比平静地说道:“他罪有应得。” 南岛看着花无喜脸上的那种神色,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的脸色无比复杂。 只是他依旧自以为自己是平静的,淡然的,心安理得的。 所以才会把一些在颤抖中像是雨水一样落下的东西给忽略了过去。 “我并不相信。” 南岛轻声说着,撑着剑站起身来,沿着山道继续往前而去。 花无喜没有追上去,只是沉默的坐在那里,低头看着这具残破的身体。 兄长在人间的故事。 真的是你向世人诉说的那样的吗? 花无喜长久的沉默着,浑身颤抖着。 呼吸急促。 那些落在脸上的雨水像极了仓皇惊恐的汗水。 也许本就是汗水。 所以当初究竟是因为什么,你才会远离北巫道,来到了南衣城? 花无喜忽然有些记不清楚了。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六十章 大泽边杀人意境的讨论 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才停。 南岛撑着伞拄着剑在青山脚下停了下来。 花无喜便在身后不远处,平静地看着南岛在山雨中停住的身影。 “再往前便是大泽了。” 花无喜平静地说道,好像已经忘却了先前在山道上的那些苦痛。 南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原来已经跑出来这么远了啊。” 花无喜的目光越过那些山雨,落向远处的那些大泽芋海。 “冥河还有更远的距离。” 南岛回头看着花无喜,这个一路淋着雨而来的身影在雨中很是平静,南岛也只是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你在看什么?” 南岛转回头来,拄着剑踩着泥泞的道路继续向前走去。 “我在想这里离南衣城有多远了。” 花无喜淡淡的说道:“远到哪怕张小鱼真的想来救你,也赶不及了。” 南岛一步步向前走去,沉默了少许,说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 花无喜只是站在那里,安静的看着少年撑伞在雨中徐徐而行的身影,说道:“这具身体里还残留一些剑意,他便是死在了张小鱼手中,所以我自然要谨慎一些。”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我以为你只是单纯地想要解一下当初被我追了半个南衣城的气。” 花无喜倒是有些好奇的看着南岛,说道:“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南岛拄着剑握紧伞,缓缓向前走去。 那片大泽边的芋海已经若隐若现,正在细雨中如海一般翻动着那些青灰色的芋叶。 “因为这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南岛轻声说道。 走出那条歇息了一段时间的山道之后,二人的情绪都是渐渐宁静下来。 所以听起来倒如同山雨逢故人,闲走一段,也闲谈一番一般。 “我哭过很多次。”南岛一面走着,一面很是随意的说着。 “在悬薜院里,因为怕死,站在那条竹林小道上,看着云胡先生哭得一塌糊涂。” “同样也是在悬薜院里,当梅先生的妻子因为我的一些过失而死去之后,我同样痛哭了很久。” 南岛轻声说着,也很是平和地笑着。 “哪怕是先前,在你站在南衣城东城街角等着我之前,我从那片山林里走出来之前,我也曾哭过。” “那些是很悲伤的事。” “但这不是的。” 花无喜看着南岛向着泽边平静而去的身影,却是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南岛轻声说道:“因为与你的故事,不值得我去悲伤。” 南岛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那场雨,也看着那柄伞,于是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落在了这柄伞下躲着的孤独的少年身上。 “或者说,我是一个刻薄的人。” 南岛平静地说道:“无法在我感受之中存在东西,我便不会为之投入情绪。” 你爱世人吗? 你爱人间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很是简单,只有是或者不是。 如果是某个曾经从大泽中拒绝了一切,却死在了南衣城的人来回答。 他的答案肯定是不带任何犹豫的肯定。 南岛不知道。 他从小被疏离。 哪怕赌气也只是与自己赌气。 “我觉得自己也许是个好人。但我缺少好人所应拥有的那种赤忱的情绪。”南岛轻声说着,回头看向花无喜,想了很久,继续说道,“你知道吗?” 这句话很是莫名其妙。 所以花无喜眉头紧皱,不知道他在问着什么。 花无喜没有说话,于是南岛自言自语着。 “故事是相似的,所以其实我这些话里藏了很多的东西,你如果觉得好奇,便能发现很多的问题。” 花无喜静静的看着南岛,而后缓缓说道:“我并不好奇,就像你的那柄伞一样,也许藏了一些秘密,才能够替你挡下很多的东西。” 花无喜同样向着芋海边走去。 “痛苦是需要偿还的东西,我的情绪比你丰富,也比你痛苦。”花无喜平静的说着,身周有巫鬼之力涌动。 “那阵从大泽吹来的风,曾经落在花无悲的灵魂之上,现在也落在了我的灵魂。” 花无喜感受着身周那些狂涌的巫鬼之力。 平静地说道:“所以我不好奇,也不会在意。” 南岛没有再说话,撑着伞在细雨中不断地向着前方而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向着大泽而去。 那里离冥河很近。 甚至能够在朦胧的雨气中,看见那条遥远垂落人间的冥河尾巴。 南岛在泽边停了下来,转头远远地眺望着人间冥河的尾巴。 “在这里死去是很好的了。”南岛轻声说道,“离冥河太远要漂很久,离冥河太近是种亵渎,在这里与听说另一条在南楚的秋水,应该是人间最好的地方。” “是的。” 花无喜在南岛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同样看了一眼那边的冥河尾巴,与南楚那条尾巴叫秋水不同。 这条尾巴便叫尾巴。 世人也许懒得给它起名字,也许曾经有过名字,但是被遗忘在岁月里了。 “这个地方挑的很好。”花无喜看了一眼那边,而后转身,向着大泽那另一边走去。 南岛听见身后渐渐走远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花无喜。 “你要走了?” 花无喜在细雨中拢着手走着,宽大的衣袍在细雨泽风中随着芋叶一同翻飞不止。 “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很没有仪式感的人。” 花无喜边走边说着。 “就像当初在南衣城中杀我一样。那条巷子选得太粗糙,那个时间也并不美妙。所以我说你这个地方挑得很好,人间风雨凄迷,大泽芋海翻涌,天地一线之中,我在另一头向你走来。” 花无喜看着眼前的芋海,轻声说道:“这样才好。” 但也许还不够好,花无喜站在芋海边却是歪头继续看着。 南岛轻声笑着,看着犹豫的花无喜,说道:“莫非这样还不够?” 花无喜轻声说道:“是的。” 南岛撑着伞,握着剑,回头看向南衣城方向,看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也许可以走进芋海中。” “这些芋叶很高,人一走进去便会消失不见,往常还可以看见芋叶翻动来寻找他人的踪迹,但是今日有风也有雨。就像你说的那样,风雨凄迷,芋海翻涌。看不见再到看得见,也许更有一种韵味。” 花无喜很是认真的听着,也在思考着,而后向着芋海中走去。 南岛看着花无喜消失在芋叶下的身影,又回头看着南衣城方向,静静地看了很久,而后同样撑着伞荡开芋叶,向着更为远离的方向而去。 二人没入芋海之中。 如同入海。 消失在了那些芋叶翻动的波涛之中。 ...... 陈怀风坐在墓山之上,却是有些心神不宁地睁开了眼睛。 转头看向云梦泽方向,坐在那些万千墓碑前长久地蹙着眉头。 而后膝头枸杞剑.....师兄剑化作剑光落向人间园林之中。 有个瞌睡未醒的小少年胡芦被剑光带上了墓山,还沉浸在又懒又强的美梦中的胡芦睁眼便看到了陈怀风,觉得这是一个吉利的兆头,于是闭上眼转过身去,打着哈欠说道:“师兄你一大早又做什么妖?” 陈怀风给胡芦脑袋来了一下,而后说道:“南方有些异样,你回去让张小鱼去城头看看。” 胡芦这才转过身来,看着碑下的陈怀风说道:“就是这样的事你就要把我从剑宗带过来?你和小鱼师兄不是嘎嘎强吗?你们就不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后一个眼神交流,然后便把事情交待了吗?” 陈怀风倒没有再敲打胡芦的脑壳,但也没有和他多废话,只是让师兄剑再度化作剑光,将葫芦送回了剑宗之中。 而后继续看着云梦泽方向。 怀中那帘风雨道术蠢蠢欲动。 ....... 胡芦看着自己又回到了剑宗之中,叹息一声,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向着一池而去。 丛心已经回到了树屋之中。 一池清溪中只有张小鱼在那里坐着。 胡芦还没有开口,张小鱼便已经睁开了眼,转头看着他说道:“师兄要你来做什么?” 胡芦听见张小鱼的这句话,心想,我就说你们肯定是可以你看我我看你的,估计就是看我睡得太香了,心里不爽才把我叫醒。 心中腹诽归腹诽,胡芦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陈怀风的话告诉了张小鱼。 张小鱼听完之后便看向了南方。 他在这片剑意清溪之中恢复伤势,大多数时间都是处于五感收敛状态,自然不会察觉到太多的东西。 “师兄便只说了这一句话?” 胡芦点着头,而后又补充道:“我看他好像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张小鱼轻声说道:“因为他比很多人都更清楚大泽里也许有哪些存在。” 胡芦听见这句话,倒也没有继续瞌睡下去,看着张小鱼说道:“那怎么办?” 清溪一片水声,那些剑意缓缓沉寂下去,张小鱼从溪中站了起来,捂着嘴唇轻轻咳嗽了两声,平静地说道:“我先去看看。” 张小鱼背着空空的剑鞘走出了一池。 小少年胡芦便站在桃树下,颇为疑惑地看着张小鱼,总觉得他有些怪怪的。 回头看着那条溪流好久,胡芦才想了起来。 因为张小鱼的姿态不对。 他应该一面张扬地咳嗽着,一面往清溪中吐着口水才对。 难道破个境,连心态都变了? 胡芦站在一池中挠着头。 ...... 张小鱼并没有在意小胡芦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穿过细雨人间快速的来到了城南城头。 上面依旧有不少岭南剑修与人间大军协同驻守着,警惕地看着南方的那些雨幕。 来自悬薜院的明裕明先生一如谢先生与南岛所说的那样,同样长久地停驻在城头之上。 听见身后的风雨声,转头便看见了踏着风雨而来的张小鱼。 明先生并不惊讶于张小鱼身上那些气息的改变。 昨晚南衣城满城红中剑来,明先生自然也是全程看到了的。 所以看着张小鱼背着剑鞘出现在城头,明先生也只是说了一句。 “入大道了?” 张小鱼点了点头。 而后停在了墙边,远远地眺望着大泽之中的那片青山。 明先生站在张小鱼身旁,看了许久,缓缓说道:“你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 张小鱼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那身白衣,而后轻声说道:“也许是因为站得高了,要想的东西也多了,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嘻嘻哈哈地走在人间。” 明先生在雨中静静地站着,而后却是问了一个似乎不是很妥当的问题。 “山河观与剑宗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 南衣城的人有时候会直接忽略掉人间剑宗之前的人间二字,也许是因为他们本就在人间,无须过度强调,也许是因为凤栖岭周边,人间剑宗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东西。 所以这句话自然不是问山河观与人间所有剑宗之间的事。 只是山河观与人间剑宗。 这个来自山河观的剑宗弟子,便是串联在这些世人未知的故事中的人。 张小鱼转头看了一眼明先生,轻声笑着说道:“没有什么故事,只是寻常的交集而已,先生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明先生想着昨晚南衣城那些也许吸引了人间诸多视线的漫天剑意,轻声叹息着,说道:“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倘若不留在剑宗,对于剑宗而言,是种莫大的损失。” 张小鱼转回头去,看着那场细雨,缓缓说道:“剑宗从来不缺天赋绝顶之人。” 明先生却是沉默了少许,也许想起了自己三月的时候,对于某个少年的招揽,却被那个少年以剑上的道理大为由而拒绝了。 当今人间之中,自然剑修的道理的最大。 所以剑宗确实不会缺少天赋绝顶之人。 所以明先生沉默了很久,没有在这些闲话上继续下去,转头看着大泽中的那片浩大的青山群落。 “越行之阵应当已经被修复完毕了。” 明先生神色凝重的说道。 “后续的五十万兵马,也许会在不久之后到来。” 张小鱼静静的看着那边,大泽之中,青山便是一切的屏障。 “也许已经来了。”张小鱼轻声说道。 明先生转头怀疑的看着张小鱼。 张小鱼气息并不强横,相反的有些虚弱,虽然万千红中带着剑意让他突破了大道之境。 但是终究在那场倒悬冥河之战中,他伤的很是严重。 所以明先生会有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张小鱼自然知道明先生为什么看自己,所以他继续说道:“是师兄让我来看看的,他坐得地方很高,而且怀里还有着来自白风雨的半帘风雨道术,万法相通,他的感知会更敏锐一些。” 明先生沉默了下来。 张小鱼却是在城头坐了下来。背着空空的剑鞘,抬头看着这场细雨,轻声说道:“但是南衣城自然是南衣城。” 所以无论来什么,他们都不会真正的恐慌什么。 ...... 山下有个小镇子。 听说里面有家很是古老的酒肆,很多年前因为某个师兄爱喝酒,所以将他带来了东海,留在了崖下,也便一直没有离去,一代代传了下来。 丛刃抱着方寸剑,从镇外经过的时候想起了这件事,于是走入镇子去,寻了好久,才在某个快被遗忘的角落,看见了那家小酒肆,然后买了一壶酒。 人们对于这个白衣老男人心口插着的那柄剑虽然好奇,但是也没有到惊慌的地步,只是古怪的看着。 确实也正常。 毕竟这里是磨剑崖。 每天都有人间四处的人来这里,来的人多了,自然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会有。 比如上次还有一个头发向着两边分开的短发小子。 镇上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丛刃也不会在意旁人的视线,活了一千年,自然脸皮老得什么都扎不穿了。 抱着剑一面向着某座高崖而去,一面细细的品着壶中的酒。 只是喝着喝着,便皱起了眉头。 一面看着壶中的酒液,一面怀疑人生。 所以到底是当年的人们就爱喝这样的酒,还是真的已经变了味了? 丛刃也不知道。 虽然他是人间最为知名的因果剑。 但是他也不会知道这样的东西在岁月里究竟是啥模样。 愁眉苦脸的看着手中的酒,有些不想喝下去了,但是又觉得有些浪费,于是在走出镇子的时候,顺手摆在了那块小镇的碑石上。 丛刃沿着镇外清溪,向着高崖而去,也没忘记回头看两眼那块刻着东海镇的石碑上摆着的那个酒壶,心里自顾自的想着——我只是把它送给了有缘人而已。 这样一想,丛刃心里痛快多了。 所以其实那些传记里,被赠予的有缘人,其实得到的都是不想要的东西? 丛刃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摇着头沿着溪流向着那处伫立在东海边的高崖走去。 一直走了许久,丛刃才终于停在了那处高崖面朝人间青山方向的那些没入云端的剑梯之下。 东海剑崖三千六百五十丈剑梯,虽然被世人传得神乎其神。 但是其实只是一条直上崖顶,遍布着剑意的山道而已。 走不上去的人多了,就成了很神秘的东西。 丛刃当年年少的时候,也曾这样仰止过。 现在依然仰止。 但不是对于这条剑梯。 而是很多年前在剑梯上留下剑意的那些人。 一千多年过去了。 自己依旧需要来到这里,才能压制体内的剑意。 当年的磨剑崖,到底是什么样的? 丛刃站在剑梯下歪头想着。 虽然世人总是觉得他已经很老了。 但是对于丛刃而言,他向来都觉得自己生晚了很多年。 最好是早生五十年,和丛中笑称兄道弟。 丛刃这样想着的时候,却是不由得看向了高崖之外的那片东海。 而后带着很多年没有过的忧伤,踏上了那条剑梯。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依旧穿花之事 浊剑台上很是孤寂。 一坪一溪,一泉一人。 与万般人间风声不可入的孤寂。 一头白发铺落如雪的秋水安静地坐在那口清泉边。 一如当年那个人间站的最高的青衣一般。 但是青衣看了人间数十年,便执剑而去,从此人间不问第一。 而秋水看了一千年,却依旧囿于高崖之上。 在这一千年里。 独坐孤寂高崖,秋水曾经想过什么,人间已经不得而知。 只是偶尔有人曾经看见过那个已经青丝如雪的女子,偶尔也曾坐在高崖崖壁边,沉默地看着人间风雪。 很多故事世人都已经不知道了。 但是丛刃还知道。 因为在很多年前。 他也是那些故事的见证之人。 见过一些南衣河畔的哭声。 听闻过高崖之上的那场大梦。 只是在这后来的近千年中,秋水再也没有下过崖。 丛刃抱着方寸剑踏过那些剑梯,走上浊剑台的时候,那个一瀑白发的女子,便这样清冷孤寂地坐在那口清泉边。 身旁溪水潺潺,自清泉中而来,又淌下高崖而去。 丛刃还没有说话,怀中的方寸剑便已经自行出鞘而去,萦绕在浊剑台上,不断地发出着剑鸣之声。 灵台方寸。 当年磨剑崖的镇崖双剑。 但是现在这两柄剑,都去了人间。 磨剑崖也许已经不需要剑了。 坐在清泉边的秋水静静地转眸看着那柄曾经遗失在黄粱的剑,而后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秋水与方寸,自然从来都不熟。 哪怕是灵台也是。 从很多年前红衣选择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交给妖祖,化作秋水河畔一只妖的时候,秋水便已经和很多的东西不熟了。 所以她的名字也不是叫橘衣。 她也不是当年那个人间懒散的白衣的后人。 她只是秋水,一只从秋水河畔,来到了高崖上的妖而已。 秋水看见方寸的时候,便知道了来的人是谁。 但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口清泉,叠手而坐着。 丛刃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管那柄在高崖之上孤鸣的方寸,越过了秋水,向着面朝东海的崖坪边走去。 在崖坪边坐着,像是一个少年一样撑着手,垂着腿。 海边有初阳正在缀在遥远的地方。 也许像是一颗甜腻的糖葫芦。 只是没有风声,也没有任何声音。 万般沉寂。 一直过了许久,丛刃才轻笑着开口说道:“师姐不觉得剑崖之上过于孤寂了吗?” 秋水抬头静静地看着崖边的丛刃,看着那柄在他后背透出来的剑。 而后轻声说道:“听到人间的声音,便总会心心念念着要去人间,所以什么都听不见,自然是最好的。” 丛刃看着那片广袤的大海,笑着说道:“倘若真的不会听见,便不会去看,当年剑崖之上,又怎么会发生这么多的故事?” 秋水沉默下来,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因为他们仍旧活在南衣的影子里。” 丛刃听见这句话,却是颇为讽刺地笑着,而后收敛了笑意,无比平静地说道:“不止是他们,还包括我们。” 丛刃转回头,海边朝阳的光芒很是温暖,但是崖上却是冷的。 丛刃的神色也许也有着许多冷意。 与在南衣城那种终日懒懒散散的模样全然不同。 也许在这座已经沉默了一千年的高崖之上,人们才会想起很多的恐惧。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活在南衣的影子里,秋水。包括你,包括我,包括神河。哪怕是我们这样未曾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 通天破冥。 这是一千多年前这座高崖留给世人最为深刻的印象。 丛刃无比平静地说着:“只是我们变成了怯懦的人。我们背对影子而坐,于是假装从来不知道许多的故事一样。” 秋水低头看着那眼清泉,轻声说道:“是的。” 与丛刃不同的是,她当年便在这座高崖之上,知道丛中笑如何藏了一柄剑,随着磨剑崖八师兄,那个被世人称为妖祖的人,去了东海四十九万里。 也曾见过当年那一剑出鞘之后,人间浩大的风雪。 也是在这里,她从魂归冥河之前的妖祖口中,知道了许多的残忍的故事。 秋水低下头,看着满崖青草,什么也没有说。 丛刃转回头去,静静地看着东海。 一直过了很久,秋水才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看着丛刃的背影,缓缓说道:“你的剑不拔了吗?” 言下之意便是你该去养伤了。 丛刃低下头,看着心口的那柄剑,平静地说道:“这是小事。” 对于丛刃而言,这确实是小事。 从心口拔剑出来,是很简单的事。 真正的麻烦是那些在心口郁结的剑意。 秋水静静地看着丛刃,问道:“什么是大事?” 丛刃没有回答,在崖边看了很久的海,而后站了起来,向着秋水走去,停在了那口清泉之前,低头看着泉中不断涌出的泉水,轻声说道:“这是大事。” 秋水并不看人间,也不看命运。 所以对于丛刃的这句话,她并不是很能明白什么意思。 丛刃在泉边坐了下来,向着人间南方看去。 那里也许有场细雨。 还会有一些故事发生。 “我并不能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总要看看。” 丛刃长久地看着秋水,看着她的那一瀑如雪的长发,似乎有些感伤,轻声说道。 “你快死了,师姐。” 崖上的孤寂少了些。 似乎有些风声吹了进来。 秋水转过头去,同样看着人间南方。 ...... 泽边风雨凄迷。 青灰色的芋叶在风中翻涌着,哗声如海。 南岛撑着伞,在那些没过人去的芋海中安静地走着,从芋叶上翻落下来的雨水已经打湿了衣裳,是以纵使走在伞下,全身也在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 手中的剑也是。 那些四月的雨水沿着伞沿落下,滴落剑身之上,又沿着那种青黑色的锋刃滑落下去。 很是冷寂。 南岛不知道花无喜正在芋海之中何处。 所以紧握着剑,一路向着大泽边的方向而去。 风雨之中似乎有些古怪的声音,像是某些大河流水,无数行舟而来的模样。 南岛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很是警惕地向前走着。 身后的鹦鹉洲也脱离出来,带着剑意,环绕在身周,警戒着一切可能而来的袭击。 但是一直走了很久,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声音都消散了去。 只是风声在雨中刮过芋海,向着人间而去。 风是从南方来的。 所以那些芋叶都在向着南岛的脸上倾覆而来。 南岛沉默地握着剑,斩着芋叶,向前而去。 那些吹着芋叶的风声似乎小了许多。 于是南岛知道,前方也许便是大泽了。 撑着伞在原地停了下来,南岛低头看着手中的桃花剑,看着剑镡之上自己在静思湖畔亲手刻下的字眼。 南岛突然有些遗憾没能写封信让鼠鼠寄去东海。 自己大概会写什么? 如果我这一次回不来了。 那么你便忘了我吧,先生。 南岛这样想着,又觉得很是矫情。 于是没有再想,只是握紧了剑,也握紧了伞,向着芋海边缘而去。 眼前的一切终于变得稀疏起来,那些芋叶交错的缝隙里,隐隐可以看见一片风雨中的大泽。 南岛再度停了下来。 虽然他与花无喜说那些东西的时候很平静。 但是故事会怎样发生。 他也不清楚。 南岛抬眼看着手中的伞,而后转回头去,似乎想要看一看东海,也看一看北面的人间。 可惜什么都不能看见。 于是南岛转回头来,平静地走出了芋海。 一如花无喜所说的那样,大泽风雨凄迷,人间水天一线。 那个身穿宽大衣袍的身影便安静地伫立在泽边。 “你犹豫了很久。” 花无喜站在远处泽边,缓缓说道。 南岛静静地看着他,毫不隐瞒地说道:“是的。” “你很怕。” “是的。” 花无喜轻声笑了起来。 南岛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一切都是事实,没有什么否认的必要。 花无喜转过头,看着南岛手中紧握的伞,也看着南岛手中紧握的那柄青黑色的剑,还有那柄盘旋在身周的曾经穿过了花无喜眉心的鹦鹉洲。 “你今天喝酒了吗?” 花无喜看着鹦鹉洲,又想起了那晚巷子里的那一剑。 南岛轻声说道:“没有来得及喝。” 花无喜叹息一声说道:“可惜。” “可惜什么?” “没有那一剑,你确实很是孱弱。” 花无喜平静的说着,安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巫河扩散而出,没有巫鬼之力涌动。 这本就是一个悬殊的故事。 一如张小鱼要揍小少年胡芦,胡芦自然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但是南岛还是握紧了剑,看着花无喜很是诚恳地说道:“一个剑修,哪怕剑学得再如何拙劣,也不可能只会一剑。” 花无喜转过身来,站在大泽风雨中,静静的看着南岛,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南岛握紧了剑,踏着剑风向着花无喜而去。 人间茫茫一线。 少年执剑踏着风雨而去。 神海之中的元气溪流不断地减少着,万千孤岛逆旋,将那些元气输送而出,又在南岛手中牵引着更多的天地元气,茁壮着剑势,充盈着剑意。 少年南岛似乎终于学会了如何让自己的剑更快。 于是剑风驱散风雨,那柄青黑色的剑瞬息之间,穿过了青灰色的芋海,向着泽边安静伫立的花无喜而去。 不是穿花之剑。 但是从穿花之剑而来。 一如磨剑崖是剑意之道的开创剑宗。 但是最基础的剑,却是不带任何元气与剑意的人间快剑一般。 好剑多磨。 桃花剑之上隐隐有着灼热的气息,偶尔滴落剑身之上的雨水瞬间便被蒸发而去。 那一剑瞬间出现在花无喜身前。 而后刺在了狂涌而出的巫鬼之力之上,风雨避让,但是巫鬼之力不会。 极快的一剑落入了巫鬼之力的包裹之中,瞬间失去了一切锋锐之意。 犹如搅入泥潭之中一般。 南岛没有犹豫,却是径直松开了手中的桃花剑,一把握住了追随而来的鹦鹉洲,一脚踏在泽边湿软的沙地上,再度一剑刺出。 花无喜依旧平静地看着身前撑着黑伞的少年。 瞬息之间换剑而用固然帅气。 但说到底,无非是另一手无法松开的缘故。 鹦鹉洲同样在瞬息之间逼临花无喜身前,直奔眉心而来,一如当晚一剑一般。 花无喜沉默地看着那一剑,似乎又想起来一些痛苦的东西,所以他没有避让,而是抬起了手,无数巫鬼之力附着其上,一把握住了剑身。 “这一剑。”花无喜深深的看着南岛,手中巫鬼之力碾压而去。“我不喜欢。” 南岛自然不会在意花无喜究竟喜不喜欢。 也许他什么都不会喜欢。 也怎样都不会欢喜。 所以他握着剑,身周剑风环绕,便要向后退去,只是一如在南衣城外一般,那柄剑被死死的握在手中,却是如同生根一般,难以抽离而出。 那些巫鬼之力毫不留情的向着鹦鹉洲碾压而去。 然而鹦鹉洲并不是桃花剑。 这柄被草为萤从那口满是剑意的大湖之中捞出来的剑自然不会像桃花剑一样发出惨痛的哀嚎。 相反的,当巫鬼之力狂涌的时候,剑镡之上那潦草的鹦鹉洲三字,蓦然流转着许多莫名而来的剑意,剑意落向剑身,却是将花无喜掌中的巫鬼之力尽数斩断,南岛这才成功退后而去。 然而南岛成功脱身却是让花无喜多了一些愤怒的情绪。 他向前一步踏出,向着南岛逼近而去。 南岛再度松开了鹦鹉洲,那柄没有再被限制的桃花剑重新落入南岛手中。 花无喜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鹦鹉洲自然要比那柄崩出了几个口子的桃花剑强上很多。 但是南岛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在花无喜裹挟着巫鬼之力在风雨中逼临而来的时候,南岛握紧了剑,一脚踏起了无数雨气,一剑向着花无喜劈落而去。 花无喜身前巫鬼之力涌动,却是直接将那一剑与南岛一并镇飞而出。 “你.....” 花无喜本想嘲讽一番,只是话还没有说完,神色便是一变。 身后有决然剑风而来,花无喜匆匆转身,然而那些骤然袭来的一剑,却还是破开了疏于防守的巫鬼之力,擦着花无喜的脸庞而去。 白衣男子桃花手执鹦鹉洲立于南岛与花无喜中间,脸上桃花在风雨中招摇,无数雨水沿着桃瓣滑落,看不出是何神色,而后再度消失在了大泽边。 花无喜抬手抚过脸庞,指尖却是有些些许的血色。 沉默的看着那抹血色,而后抬眼看向南岛,花无喜的神色终于变得淡漠起来。 “我不想玩了,南岛。” 南岛拄着桃花剑站起身来,站在伞下咳嗽着,看向花无喜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些血色让我想起来很多让人无法欢喜的东西。” 花无喜平静的说着,而后一身浩荡的巫鬼之力终于扩散开来。 满泽风雨飘摇,万千泽芋折腰。 死去的只是公子无悲。 只是曾经在巫河之上捧着自己神魂头颅的公子无悲而已。 谁拥有这副身躯,谁便继承了那条巫河。 便是灵巫。 南岛当然知道。 所以花无喜究竟欢不欢喜,他也并不在意。 只是要在一切向着最不愿看见的方向坠落下去之前。 尽可能的尝试一番。 南岛握着桃花剑,那柄被桃花用过的鹦鹉洲也再度回到了身侧,带着许多剑意沉浮着。 花无喜带着浩荡的巫鬼之力,平静的踏过泽边风雨,向着南岛走来。 那些在南岛身周的剑意剑势,却是在触碰那些力量的一瞬间,便被碾碎而去。 南岛似乎已经自知走到绝路,也没有再逃离而去。 只是握着剑,站在伞下,安静的看着那个带着令人窒息力量而来的身影。 “这个人间,有能够让你欢喜的事情吗?” 南岛问了一个问题。 花无喜平静地说道:“也许有过,但是现在没有了。” 南岛轻声叹息着,松开了手中的剑,任由它垂落下去,插在了身前,看着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前的花无喜,轻声说道:“你不要逼我。” 花无喜站在了南岛身前,颇为讽刺的笑道:“难道你还有一剑?” 南岛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也许真的还有,但我不是很想用。” 花无喜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看着他的那柄黑伞,缓缓说道:“为什么?” 南岛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手。 “故事一直都是相似的。” 南岛轻声说着,而后却是突然停了下来,转回头看着远处那片大泽青山。 花无喜同样看了过去。 风雨青山之中,万千行舟承载着无数冥河归来之人向着南衣城而来。 或者不止万千行舟。 还有无数在风雨凄迷的人间,行走在青山之中的五十万人间兵甲。 南岛怔怔的看着那边,沉默了很久,似乎终于做出了一些决定。 转回头来,看着身前一身巫鬼之力狂涌得令人窒息的花无喜,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想要远离南衣城的,不止是你。” 南岛平静了下来,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柄伞,无比温柔的说道。 “活在伞下的,也不止是我。”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此剑自然天上来 花无喜皱眉看着南岛,目光落在他的那柄伞上,一股莫名而来的寒意从背后升起。 人间风声似乎止息了一刹。 在这一刹之间,花无喜听见了一句话。 “你见过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吗?” 南岛如是说道,松开了手中的伞。 ...... 张小鱼端坐城头之上,一袭白衣在雨中湿哒哒地垂在城头石板上,虽然身后的剑鞘破破烂烂,也空空如也,但是谁也没有小看这个曾经终日打牌的年轻人。 一直都没有。 是以当他闭着眼盘膝坐在城头的时候,无论是那些岭南剑修,还是一些驻守的防军,都是感觉到心安了许多。 四月三日的这场雨依旧在下着,虽然不如大泽边那般凄迷,但是也是落得人间一片朦朦胧胧。 明先生站在张小鱼身旁,靠着墙头长久地看着南方,他已经这样看了很久。 然而什么都没有看见。 青山之中只是风雨。 明先生正在犹豫着陈怀风是否感知错误的时候,却看见身旁的张小鱼睁开了眼,身后的那柄剑鞘之上无数剑意环绕。 明先生看着他,似乎想要问什么,张小鱼却是神色平静地先行开口了。 “越行大阵运转了。” 越行大阵运转代表着什么,明先生自然也很清楚。 黄粱能够让那些大军直接跨越大泽而来,便是依赖于那些数百个藏在青山之上的越行之阵。 张小鱼站了起来,倚着城头看向南方,风雨朦胧一片。 那些先前退去大泽中的黄粱残军自然会与后来的那些汇合。 但是不止如此。 在这样一个节点,那些大军跨越大泽而来,自然也代表着更多的东西。 那些师兄们曾经在巫山大河中见过的那些冥河之舟,也许也已经到达了大泽边缘。 张小鱼不是没有想过将那条流往云梦泽的南衣河给截断。 但是他们乘舟而来,不代表只能乘舟而来。 更何况现而今南衣城与南方一样,正是雨水充沛的季节,倘若真的将主流截断,只靠一些零零散散的支流泄水,不用黄粱踏入南衣城,南衣城自会在暴涨的南衣河中陷入混乱。 是以纵使张小鱼已经想到了这里,那条南衣河出城的闸门,依旧大开着。 那些在城中打牌的剑宗师兄们,正背着剑从牌桌上离开,向着这边而来。 明先生回头看着人间再度汇流而来的那些行走在人间的剑修们,转回头看着沉思着的张小鱼,缓缓说道:“剑宗有没有把握?”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要看师兄。” 纵使在溪畔坐着,极为匆忙地吸收剑意与天地元气,张小鱼依旧没有恢复伤势,所以南衣城依旧是陈怀风最大。 哪怕是已经回到了南衣城的卿相。 这个老小子更惨,直接跌落小道之境,需要重新修上去,不过好在终究大妖之境不会跌落,也算得上一些底牌的样子。 只有握着半帘风雨的陈怀风,坐在碑下的陈怀风,才能说剑宗有没有把握。 明先生回头看了眼墓山,墓山之上依旧毫无动静,于是转回头来,看向南方风雨青山。 “让人去青山那边看看吧。”明先生轻声说道。 张小鱼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还未定下让谁去看看,张小鱼却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蓦然抬头看着天空。 有莫名的寒意裹挟在雨水中落向人间。 这幅场景张小鱼很熟。 他曾经见过几次,也曾在那些短暂的寒意之中,受过许多的剑伤。 张小鱼似乎明白了什么,神色凝重地越过那些青山,看向了东南方向。 那种寒意在倏忽之间便已经无比汹涌,整个人间风雨似乎都搅了进去。 此时不止是张小鱼,便是明先生与诸多剑修也察觉到了那种异常。 城头之上,无数剑修抬头仰望着那片雨水连绵的天穹。 那是什么? 剑修们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些拔出的剑却是不住的颤鸣着,隐隐有些裂纹凭空出现在剑身之上,他们惊骇地低下头,而后匆匆将剑收回了剑鞘之中,那种裂纹扩散之势才停息了下来。 张小鱼感受着某种似乎正在定位的无尽渺远之上的锋利的东西,却是蓦然回头看向城头之上。 “山月城大军的将领呢?” 一个身披盔甲按着剑的中年人从剑修之后挤了过来,他一直便在这里,此时听到张小鱼的询问,很是匆忙地站了出来,向着张小鱼行了一礼。 “师兄有什么吩咐。” 人间军方与剑修之间,自然没有称末将的必要,是以他也只是按照修行界的惯例,叫了张小鱼一声师兄。 叫什么都不重要。 张小鱼神色凝重的看着他。 “传令下去,青山之中所有驻留的守军,全部退回南衣城。” 将领听到这里,又看着那些无比惊惶的剑修,本有些疑问,却也是咽了下去,抱剑一礼道:“是。” 而后匆匆离去。 有鼓声响起。 青山之中的守军们很快便向着南衣城退来。 张小鱼身后剑鞘之上的剑意已经尽数收敛,一袭白衣站在风雨中,神色凝重的看向那片天穹。 有什么正在落向人间。 ...... 陈怀风盘膝坐于墓山之上,本该在悬薜院中酒醒之后等待他的小车车做好的卿相却是出现在了这里,手中握着一壶酒,一面看着陈怀风,一面大口地喝着。 陈怀风目不斜视,只是一手搭在师兄剑上,一手缩在怀中。 “其实以前也有人说过要我不要喝酒。”卿相笑呵呵的说道。 “看来他们都死了。”陈怀风缓缓说道。 “哈哈哈哈。”卿相很是得意地笑着。“我喝了一千年了,也没见把我喝死过去,所以年纪轻轻的,你养什么生?”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说道:“如果你不是个大妖,估计也不会在这里说这样的话。” “但我就是妖啊。”卿相嘿嘿笑着。 陈怀风很是无奈,端坐着,任由卿相笑了很久,才开口说道:“院长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卿相又笑了很久,而后看着陈怀风缓缓说道:“在幽黄山脉上,我被人追杀了,还差点被人弄死在那里。” 陈怀风听着卿相这句话,沉默了很久,终于转过头去,看着安静下来的卿相,轻声说道:“剑宗的人?” 卿相平静地说道:“是的。” 陈怀风转头看向人间剑宗。 “想来不是我们这一代人。” 当然不会是陈怀风这一代人。 他们这一代,最强的陈怀风尚且没有入大道,便是张小鱼,也是昨晚才跨过了那扇门。 无论是谁,都不会有着能够追杀卿相的实力。 “是的。” “那便是妖修了。”陈怀风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是谁。” 卿相轻声笑着,说道:“我当然不会觉得你会知道是谁,丛刃那老小子去了磨剑崖,也许问了他,他也不会记得是谁。” 陈怀风看着卿相,皱眉问道:“所以院长的意思?” 卿相喝了口酒,看着南衣城的那片剑宗园林,平静地说道:“有一个,未必不能有第二个。” 陈怀风静静地看着膝头的师兄剑,缓缓说道:“我不知道。” 陈怀风当然也怀疑过剑宗之人。 不然也不会有公子无悲的故事在城中发生。 卿相只是平静地说道:“张小鱼大道入得太早,这不是件好事。” 陈怀风沉默了下来。 卿相转头轻笑着看着这个在墓山坐了很久的剑宗师兄。 “你不是不知道,只是你的怀疑,不能太过。” 陈怀风轻声说道:“是的。” 陈怀风当然是个果决的人。 所以在很多故事有了端倪的时候,他便已经在做着决定。 张小鱼仓促胡牌,未必不是因为陈怀风的一些怀疑。 师兄当然意味着很多东西。 “但我也只是不想南衣城存在太多的变数。”陈怀风轻声说道,“小鱼师弟未必算得上彻彻底底的好人,但是他对南衣城,对人间,并没有什么恶意。” 卿相笑着说道:“我只是随口一提。” 陈怀风轻声说道:“但是总要说一说,比如柳三月的死,比如小鱼师弟的入大道。我承认这些说起来都是冠冕堂皇的东西,但总要说一说,让世人看看,那些理由中,是不是真的便存在过什么私心。” 卿相听到这里,很是认真地看着陈怀风,问道:“你嫉妒柳三月吗?” “我也曾是天之骄子。”陈怀风说道。 “那你嫉妒张小鱼吗?” “我是师兄。” 陈怀风说得很是平静。 卿相笑着说道:“那你有什么私心?” 陈怀风低头看着膝头的剑,不无叹息地说道:“也许是因为某个前辈给我的剑改了名,但这同时也给我带了很多压力的原因。” 陈怀风一面说着,一面看着某根坠落下去,落在了剑身之上的长发,却也是笑了起来。 “你看,我都开始掉头发了。” 作为一个热衷于养生的师兄。 掉头发当然是一件极大的事情。 卿相将怀里的酒递了过去,笑着说道:“这确实是一件让人头秃的事情。” 陈怀风看着身前的那壶酒,想了很久,才接了过来,小喝了一口,而后又看着卿相有些犹豫的说道:“院长你应该没有什么疫疾吧。” “我去你的。”卿相骂骂咧咧地把酒壶夺了回来。 陈怀风自然只是开玩笑的,毕竟他只是喜欢养生,并不是有严重的洁癖。 一口酒下肚,确实情绪舒缓了许多。 也许是放纵一下的快感? 陈怀风并不知道。 二人在墓山碑下坐着。 “院长还有事?”陈怀风看着一直不走的卿相,有些好奇的问道。 卿相歪头看着天空雨幕,轻声说道:“因为也许会发生一些事情,我想在一个比较高的地方看看。” 陈怀风看着南衣城,整个南衣城最高的地方,确实是这同归碑下的墓山。 “那院长为什么不去幽黄山脉,那里更高。” “幽黄山脉有别人在看,我怕被他弄死。”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 “谁?” “不知道。”卿相很是随意地说着,“反正我只知道去不得。” 墓山之上渐渐沉寂了下来。 于是人间寒意而来。 卿相收起了酒壶,抬头很是认真地看着那片天穹,一脸沉思,而后看向一旁神色肃穆起来的陈怀风。 “怀中风雨还在吗?” “在的。” “那就好。” ...... 当南岛平静的说出那句话,松开了那柄伞的时候,花无喜心头却是蓦然漏了一拍一般。 人间风雨停顿了一刹。 而后继续向着大泽边倾洒着。 南岛便这样站在风雨中。 终日站在伞下,第一次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在风雨中。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种脱光了一切,赤裸裸地站在人间的感觉。 花无喜在狐疑地看着南岛。 而南岛在平静地看着雨穹。 那柄伞落在一旁,没有随着风雨翻动,只是安静的沉默地落在南岛的身旁,与那柄青黑色的桃花剑相互依靠着。 花无喜抬头看向了天穹,不知为何,他心底那种惊惧的感觉越来越浓重。 只是越是这样,对面的那个少年脸上的神色便越发的显得平静。 花无喜低下头来,没有去问那是什么东西。 他能感觉到某些气机正连接在那个松开了伞的少年与那片天穹之间。 于是他身周巫鬼之力涌动,蓦然抬手握向了南岛的脖颈。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本该孱弱的,任由他拿捏的南岛,却是缓缓抬起来那只从未用过的左手。 而后一把将花无喜的那只手臂整个握在了那里。 花无喜神色震惊的看着看着一幕。 少年却只是轻声说着。 “这柄伞从来没有人拿起来过,不止是因为它是我的伞。” 南岛静静的看着脚边那柄风雨中巍然不动的黑伞,像是一座低矮的山丘一般的伞。 “它真的很重。” 花无喜并没有心思去听眼前的少年解释什么,一身巫鬼之力扩散而出,这里离冥河也很近。 所以那些浩大的力量,本就是不是南岛能够阻挡的。 然而本该在那些巫鬼之力中被撕碎的少年,却依旧安然无恙的站在那里。 有白衣男子脸上桃花招摇,竖指身前,站在了少年身前。 桃花在风雨中颤动着,于是花无喜听见了一些很是简短的话语。 “上善若水。” 在花无喜看不到的地方,南岛的神海之中,那本青牛五千言却是蓦然翻开。 一些金色的道文脱离而出。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 夫唯不争,故无尤。 .... 泽边满是浩荡的巫鬼之力,譬如潮来之海,譬如风动之山。 然而立于南岛身前的桃花,只是平静的掐诀,口中诵读着那篇道文。 于是一切都在风雨之中,岿然不动。 夫唯不争,故无尤。 如同大河奔涌而去,然而落在河中的,只是看河之人的倒影。 于是无法卷动,难以撕碎。 花无喜神色仓皇的看着这一幕,至此他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也只是一个少年,于是开始慌张起来。 南岛也是少年,然而在这个时候却是要平静很多。 抬头看着天穹,看着那些雨水,看着那些藏在雨中渐渐浓郁的寒意,而后看向了自己的神海。 目光落在了那道剑意之上。 那道被桃树托着的剑意似乎在不安的躁动着。 然而古朴的道卷便牵引着无数气流孤岛,如同厚重的山脉一般,沉寂的将一切躁动压了下来。 那道骚动的剑意却是在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测。 南岛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天穹之上,轻声说道:“接下来是雪。” 于是风雨渐渐变成了风雪。 一如三月的某一日,那场落在了南衣城的雪一样。 整个大泽边瞬间落入无尽苍茫的雪色之中。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泽中青山。 那些行舟与大军似乎停了脚步,也许还在迷茫的看着这些忽然变换的天象。 南岛沉默的看着,而后转回头来,花无喜的那只手依旧被自己死死的握在手中。 就像他往日紧握住那柄伞的模样一般。 花无喜终于落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身下巫痕不断闪动,却是无法离开这一片区域。 南岛看着一脸慌张的花无喜,轻声说道:“我当然知道你们巫鬼之人会越行之术。” 所以要你走近来啊。 要你站在我身前啊。 我才能握住你的手。 才能像是很好的朋友一样看着风雪看到白头。 但这只是南岛心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句子而已。 这是一个残忍的故事。 花无喜终于感受到了那些风雪中的剑意。 无比冰冷的落在脸上,落在身上,无数血色欣喜的从身躯上涌了出来。 在他对面的南岛也是。 但是那个曾经撑着伞的少年,只是无比平静的抬头看着天穹飞雪。 “我真的还有一剑。” 南岛轻声说着。 “但我自己也没有完整的见过。” “我只是从自己躲在伞下很多年,有时候失手松开伞的那些故事,一点点的猜测着。” “我知道那是剑。” 南岛轻声笑着,看向便在自己身前,万千巫鬼之力涌动,却无法寸进,也无法挣开的另一个少年。 “我没见过它会从哪里来。” “但我猜,它应该是从天上来。” 此剑自然是从天上来。 花无喜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些风雪之中,渺远天穹之上,无数向着人间浩瀚落下的剑光。 万千剑光无比明亮,风雪人间都暗淡了下来。 譬如星河。 南岛也看着那里,庆幸自己猜对了。 也觉得悲伤。 那片剑意星河如此宽广。 也许从未想过给过自己任何活路。 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 南岛在这漫长的一日追逐之中,终于落下了一滴泪水。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这场风雪二尺九 那片剑光星河无比浩荡的向着人间而来。 于是不止大泽边的二人见到了。 整个人间都在看向大泽那片天空。 但人间如何去看,是人间的事。 南岛只是抬手擦去了那一滴冰冷的泪水,平静的看着花无喜,轻声说道:“接下来。” “是剑。” 南岛无比平静的话语落在了花无喜耳中,终于让这个惊惶的少年回过神来。 没人想死。 哪怕花无喜真的什么都无法让他欢喜。 那条冥河的尾巴之中,无数冥河之力向着泽边而来。 花无喜确实是拥有神鬼眷顾的人。 只是那些原本应当眷顾他的鬼神们,已经化作了无数魂体,落在了瑶姬的掌心。 所以能够回应他的,只有那条孤寂的被世人敬畏也被世人痛恨的冥河。 浩荡的冥河之力落入花无喜体内。 化作了庞大的力量,终于将面前的桃花与南岛一并震飞出去,落在了不远处的芋海边。 桃花的身形虚幻,脸上的那朵桃花却是变得鲜红无比,如同被血浸染过一般,回头看了一眼南岛,而后整个人消失在泽边。 南岛咳着血,在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天穹,无比认真的看着那些落下的剑光。 似乎想要看清那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东西一般。 然而什么也看不清。 只是暗淡风雪,与灿然剑光。 花无喜站在大泽边,人间剑光浩荡,那些汇聚而来的冥河之力却是无比迅速地再度流失着。他的身下出现了越行之术的痕迹。 越行术的巫诀极短。 花无喜快速地掐着诀,巫痕成形。 只是眼看便要离去的一刹那。 有剑光倏忽落下,斩断了越行之术的痕迹。 花无喜怔怔地停在原地,而后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 无比凄然地看着那片剑光之穹。 此间禁法。 当那些剑光出现在人间。 这片被锁定的区域,便不可能存在任何术法。 花无喜却是再度凝结巫诀。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剑国成形。 便是下冥之术,刹那冥河都无法出现在这片天空之下。 花无喜浑身颤抖着,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扑向那柄青黑的剑与那柄黑色的伞的所在,尝试将它拿起来。 然而正如南岛所说。 这柄伞,除了他,谁都不可能拿起来。 花无喜浑身颤抖着,看着那柄像是小船一般翻在地上的伞,看向不远处的南岛。 呆呆地说道:“你快撑伞,你快撑伞啊。”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我不。” 花无喜再度握着伞骨,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那柄伞落在泽边,便如同整座幽黄山脉一般不可撼动。 “你快来撑伞啊!” 花无喜声嘶力竭地吼着。 南岛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不断落下的剑光。 花无喜终于松开了伞,心理防线终于奔溃了。 像是个受了欺负的孩童一般一般,在伞边跳着脚嚎啕地哭着。 “你他妈耍赖,你他妈耍赖啊!南岛。” 花无喜在伞边嚎啕大哭。 “你要杀死我了,你要杀死我了,你他妈怎么能耍赖啊!” 剑光离人间的距离已经极近,人间风雪浩荡地卷席着天地间的一切。 南岛低下头来,平静地说道:“我既然承受了痛苦,那这本就是我应有的东西。” “不算耍赖。” 当那些剑光穿破风雪落向人间,花无喜终于认命地坐了下来,泪流满面地看着无可阻挡落向人间的剑光。 也许在想着那些过往的,被自己向人间扭曲了北巫道的故事。 也许是更久远之前,被世人猜测的残忍的过往。 “我当然坏事做尽,罪该万死。”花无喜轻声喃喃着。 “但北巫道之人拥有鬼神眷顾,便是罪责吗?” 南岛沉默地听着,这也许便是北巫道背后的故事。 也许依旧不是。 但剑光已来。 花无喜最后欢喜与否。 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人间被淹没在了无数剑光之中。 无论是花无喜,还是那些大泽青山中踟蹰不前的那些巫鬼神教之人。 南岛也是。 风雪漫天,遮蔽了一切。 ...... 其实南岛猜错了。 那不是一剑。 而是千万剑。 ...... 张小鱼沉默地看着人间风雪。 这场风雪席卷了整个凤栖岭以南。 但是剑意没有。 剑意停在了南衣城前,城头之上一寸之地。 张小鱼额前的一缕碎发被斩了下来。 从这里到大泽边,有十里。 那些从天而降的剑意,便以十里为轴,画了一个圆。 抹去了其间的一切。 南岛走了很远。 所以那十里的范围,正好停在了南衣城前,停在了张小鱼那被风雪卷起的一缕碎发之上。 “原来是这样的。”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落在城头之上那缕碎发。 忽而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丛刃打死都不肯让南岛入剑宗。 悬薜院也是。 整个人间鸦雀无声。 只有张小鱼那一声低低的呢喃。 又或者其实不止十里。 这不是一个平面的圆。 而是在那个圆之上,天穹与大地之间,哪怕是风声,都会被剑意抹灭在其间。 那到底是什么? 张小鱼怔怔地抬起头,看着那片满是风雪的天穹。 那个少年呢? 张小鱼回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剑鞘。 沉默了下来。 ...... 陈怀风沉默地捧着那一抔风雨。 在这个不尽寒意的人间故事里。 风雨渐渐变成了风雪。 陈怀风静静地看着那抔风雪,而后重新放回了怀里。 当那些剑光无比浩荡的出现在天穹之中的时候,陈怀风便取出了那半帘风雨。 然而犹豫着,始终没有让风雨席卷同归碑。 在这短暂的犹豫之中,陈怀风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你相信那个少年吗? 陈怀风不知道。 一旁的卿相只是一面喝着酒,一面静静地看着天空。 也许是这个与丛刃相交千年的老人的沉静,让陈怀风的内心安定了下来。 他没有激发同归碑。 于是万千剑光落下,南衣城毫发无损。 陈怀风收起了那屏风雪,抬头看向那片天穹。 剑光已经渐渐散去,风雪还没有。 “原来伞下的故事是这样的。” 陈怀风轻声说着。 第一次知道这些东西的,自然不止张小鱼。 但卿相很显然知道得更多,只是轻声说道:“当那柄伞被握在他手里的时候,活在伞下的,便不止他一个人了。” 陈怀风轻声说道:“那个从东海来的铁匠,到底是什么人?” 卿相平静地说道:“一个忘记了一切的人。”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说道:“如何描述?” “只是铁匠而已。” 忘记了一切,自然无需描述。 也无需提及。 陈怀风没有再问什么。 卿相低头看了一眼腰间那块似乎曾有过异动的悬薜玉,什么也没有再说,沿着被风雪渐渐覆盖的墓山山道,向着下方而去。 ...... 幽黄山脉之上。 有人穿着黑袍,无比严实地藏着自己,静静地看着那场瞬息之间席卷人间的风雪。 人间天光曾经短暂地暗淡过。 但那不是夜色,只是那些剑光过于耀眼而已。 黑袍人静静地站在那些高山风雪之中。 “如果我要讲一个故事,肯定不会这样讲。”黑袍人缓缓说道。 “那你会怎么讲?” 有人在他身后而来,同样是黑袍,只是怀中抱着一柄剑。 抱剑的习俗最早是从磨剑崖而来的。 抱剑而看,有种观望的态度。 后来这个习惯传到了人间剑宗。 于是便传向了人间。 黑袍人轻声说道:“高的太高,矮的太矮,于是故事的发展,往往便会出现巨大的落差,于是风雨便容易在一念之间被搅动。” “你那是理想国。”黑袍剑修轻声笑着说道。 “你在国中吗?”黑袍人平静的问道。 黑袍剑修笑着说道:“是的,我也在其中。” 剑光正在缓缓从人间散去,也许并没有散去,只是化作了风雪,洒落这片大地。 二人静静地看着大泽边的故事。 高山风雪吹着那些黑袍。 有些字眼在衣角翻动着。 十九。 什么是十九? 无人知晓。 黑袍剑修平静地看了很久,而后转头看着一旁的黑袍人。 “这场风雪你曾经算到过吗?” 黑袍人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这场风雪是二尺九。” 这是一句很古怪的话语。 世人一般很难理解是什么意思。 只是倘若公子无悲没有死去,并且同样在这处高山风雪中,便会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黑袍人在那条巷子里,曾经与他说过——我离命运二尺九。 所以这场风雪,便是那依旧不可测算的未知之中。 黑袍剑修沉默了少许,转回头去看着人间问道:“这样会导致什么变数吗?” 黑袍人听见这句话却是笑了起来。 “谢朝雨的那句话人间都知道。” 黑袍剑修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如何知道这不是命运的本意? 人间没有变数。 只有一切向前应有的轨迹而已。 黑袍剑修想了少许,笑着转头看向黑袍人说道:“虽然是这样,但我总感觉你是在安慰我那些因为没有杀死卿相的沮丧。” 黑袍人笑着说道:“也许确实是这样的。” 本意与无意。 有时候区别并不大。 人间已经沉寂了下来。 北方有许多目光注视了过来。 黑袍人没有在意,只是平静地将那身黑袍拢紧了一些。 北方是广义的北方。 站在南衣城周边,北方便意味着整个槐安绝大多数地方。 也许还包括了西面,那处长久沉寂在人间风雪之国鹿鸣。 黑袍人想着鹿鸣这个名字,却是莫名的有些感慨。 “毕竟几人终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我们这样,是不是真的存在意义。” 黑袍剑修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那个醒来的人没有看我们哪怕一眼,也许真的没有意义。” 黑袍人缓缓说道:“也许只是因为他觉得我们是对的,哪怕他也在我们所设想的故事之中。” “不到故事的最后,谁知道呢?”黑袍剑修抱着剑看着人间,换了一个话题,“你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黑袍人看向南衣城中,平静地说道:“昨晚那些剑意从南衣城牌馆升起的时候。” 黑袍剑修同样看向那里,笑着说道:“难道他张小鱼真的是个天才?” “他一直都是天才。”黑袍人平静地说道:“只是他的剑意,出来得太早了,所以只是这样是不够的。” 黑袍剑修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你这样会让我怀疑,我那个隔了很多代的,喜欢养生的师弟,也是国中的人。” 黑袍人轻声说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 黑袍人笑着看向东海方向。 “重要的是,我们要先躲一会了。虽然磨剑崖已经很多年没有管过世事,这个故事也终于不是从崖上说起,但是终究他们太高了,我们既然是暗流,终归要给几分面子。” 黑袍剑修轻声说道:“的确如此。” 于是二人化作暗流,走入风雪之中,不知会去向人间何处。 ..... 高崖之上自然一切可见。 丛刃可见的不可见的,秋水都能看见。 虽然她已经衰弱下去,但是终究,她才是这座高崖的主人,而不是丛刃。 所以丛刃坐在崖边听不见风声的时候,也只能感叹,而不能让风声真正的透露进来。 只是无论是秋水,还是丛刃,都没有心思去看人间。 他们沉默相对,神色凝重地看着那眼清泉。 清泉自然只是清泉,哪怕它能够涌上这座三千六百五十丈的高崖浊剑台。 重点是泉中的东西。 青衣离开人间之前,曾经从这里面拔出了一柄剑。 后来那柄剑从天上掉了下来。 被某个叫青悬薜的书生在黄粱海边捡到,又抛入了黄粱剑渊之中。 是妖主将它带了回来,送给了丛中笑,换取了人间剑宗当年的坐视。 而后丛中笑带着剑,与妖祖去了东海四十九万里。 最后回来的也只有这柄重新落入泉中,化作剑意的剑而已。 没有人知道这柄剑倘若拔出来,对人间会有怎样的影响。 所以无论是秋水,还是丛刃,都是无比凝重的看着那眼清泉。 当那些风雪落向南方的时候。 这座高崖之上无数剑意却是涌动着。 丛刃静静的看着那些席卷高崖的剑意,一瞬间想过了很多东西,抬手握向了插在心口的那柄剑。 秋水平静的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你在这个时候拔剑,会死得很惨。” 丛刃沉默下来,松开了手中的剑。 少年时的梦,自然已经成为不复归来的东西。 就像当初卿相在探春园小楼上说的那样,丛刃终日在桥上坐着春秋大梦。 只是做梦是做梦。 丛刃却不是少年了。 与磨剑崖剑意一较高下,也许是更往后的少年的事了。 二人沉默的看着清泉。 也许都在想着千年前的事情。 剑光已经落向了人间。 那些剑意再度平息下去。 高崖依旧沉寂,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一如千年来伫立在东海边孤寂的模样。 丛刃却是蓦然咳了一口血,而后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原来真的想也不可以。” 想也不可以,想也有罪。 这是很多年前,丛中笑在大泽边想象着自己拔出青衣那柄剑的时候,曾经说过的话。 丛刃后来听说过。 只是不以为然。 握剑的人,自然永远要敢想。 只是此时他低头看着泉边自己咳出来的那口血,却也是真的明白了当年自己师父那句话的遗憾与无奈。 真的想也不可以。 所以丛刃没有再看,也没有再想,走到崖边很是忧伤的坐了下来。 人见风雪仍在继续落向南方。 丛刃没有拔剑,只是安静的等待着。 等待着风雪落尽。 才能在那些真正平息下来的剑意中,拔出心口的这柄剑。 ..... 青裳少年握着酒葫芦,微微笑着走在青山溪流边。 边走边看着人间风景,很是悠闲的模样。 也许酒喝完了,青裳少年将在唇边举了很久的酒葫芦拿了下来,在溪边坐了下来,脱了鞋袜一面泡着脚,一面在上游把酒葫芦按进了水中。 一边泡脚一面盛水,也许在人间是一件很怪异的事。 但是草为萤曾经游走人间乡野间的时候,便见过很多这样的画面。 也许是因为很喜欢这种画面的缘故,草为萤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酒葫芦被按在溪水中,渐渐变得沉重了起来。 草为萤像提起一尾鱼一样把葫芦提了出来,而后凑到唇边,仰头喝着。 当那些南方的剑光风雪洒落人间的时候,草为萤便喝完了一葫芦溪水。 没有去看那些剑光,只是低头看着溪水中的天色。 当年槐帝痛饮冥河水的时候,曾经说过那是忘忧水。 草为萤看着被自己一口气喝光了溪水,歪头想着,那么这叫做什么水? 人间水? 青山水? 草为萤想了很久,才终于定下了一个名字。 很是朴素的名字。 叫做故乡水。 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只是故乡水而已。 草为萤晃着空空如也的葫芦,重新将它在溪流上游按进了水里。 葫芦咕噜咕噜的响着。 像是在快快乐乐的喝着那些溪水。 草为萤这样想着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大概先前喝的时候,应该也是这种声音。 只是不如葫芦肚子的声音那么清澈琅然。 也许是因为葫芦没有思想,而自己却有着很多忧愁的原因? 草为萤按着胡芦洗着脚,转头看向了南方那片天空。 似乎看见了那些遮蔽一切的风雪与剑光中。 有个瘫坐在地上的少年很是焦急的在喊着什么。 草为萤听了许久,终于听清楚了一些。 桃花。 原来是桃花啊。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桃花,桃花,桃花! 时间回到那些剑光落下的前一刻。 当花无喜认命的看着那些剑光将自己淹没的时候。 那个原本在不远处的少年却是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只是并没有成功。 花无喜余光瞥了一眼,心如死灰的他自然不会有别的什么想法。 只是下一刻,他便听见那个少年的声音穿破风雪而来。 是..... “桃花!” 花无喜蓦然转过头去,那柄黑伞已经消失在了身旁。 那个脸上桃花如血的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拿走了那柄伞,撑着伞穿过风雪,在南岛身前停了下来。 也许是在南岛用力地喊着桃花的时候。 花无喜轻声叹息一声,转回头去。 还真是耍无赖啊! 无数剑光穿过身体而去。 连神魂一并抹灭。 而在那一刹那。 南岛伸出手,从桃花手中接过了伞。 风雪依旧。 剑光止息。 南岛坐在风雪中,握紧了伞,大口地喘着气。 就在那一刹。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某一抹剑光抵着自己头顶的触感。 哪怕现而今已经重新握住了那柄伞,他依旧在浑身颤抖着,嘴唇颤动着,有些发白,看着面前承受了花无喜巫鬼之力冲击的桃花,看着他脸上那朵血色的桃花,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多谢。” 桃花脸上没有表情,只是那朵如血的桃花在风雪中花瓣招摇着,似乎有些血色随着风雪而去,落向地面,洒下点点鲜红。 “你如果想要谢我。”桃花的声音在那些风雪中如同花瓣坠落一般洒落的鲜血中传来。 “日后拔剑之时,可以握得稳当一些。” 南岛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轻声说道:“好。” 他自然知道桃花说的是哪柄剑。 不是桃花剑,也不是鹦鹉洲。 而是当他坐在那株桃树下,手中捧着的那柄剑。 桃花的身影安静地立在风雪中。 南岛过了许久,才重新站了起来,走过去,将遗落在泽边的桃花剑与鹦鹉洲一并捡了起来,在身后系好。长久地在风雪中看着大泽青山。 那边沉寂了下来。 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那些从天而降的剑光之中。 南岛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愧疚。 说到底。 终究他也是南衣城的人。 南岛转过身来,向着南衣城方向而去。 走了一段,停了下来,回头看着站在风雪中,伸手接着那些从桃花之上滴落的血液的桃花。 “我是谁?” 人间听得最多的这类句式。 往往是你是谁,或者他是谁。 除了某些半夜想不开的人,才会问着这样古怪的问题。 南岛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得开,但是他问得很是认真。 桃花在风雪中站了很久,而后如同被风吹散一般洒落在泽边。 南岛看向自己的神海之中,桃花气息虚弱的坐在桃树下,捧着那柄小剑。 “南岛。” 这两个字,是从南岛口中吐出。 ...... 命运中的漂流,自然不会止于此。 ...... 大泽青山之中,那场风雪泾渭分明地在山脚下划了一条线。 线的北方,是连山鸟溪虫都不复存在的风雪之国。 线的南方,是无数沉默的人。 明蜉蝣看向一旁舟头的子兰,后者长久地沉默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众人都没有在意,但是当人间剑光掩盖一切风雪的光芒,他们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于是那些没有来得及退离那一条线的近十万黄粱黑甲与上千艘冥河行舟,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那些剑光之中。 如此浩荡,如此决然。 这是要抹去什么存在? 明蜉蝣抬头看向天穹,心中涌动着无数难以退却的寒意。 叔禾站在明蜉蝣身旁,低着头,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些风雪,而后在万般沉寂的青山中,转身向着后方走去。 “你要去哪里?”明蜉蝣看着叔禾那突然塌下去的背影问道。 那幅画面很是落寞,就像有人不服老,挺直了已经渐渐萎缩下去的腰杆,要去人间走一趟,然而走到了半途,却遇见了某些东西,让他彻底失去了信心,于是在转身的那一刻,再度苍老下来,萎缩下来。 明蜉蝣再看见叔禾那失去了精气神的背影时,也许便猜到了他的想法,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那个从大泽中带着无数冥河行舟而来的子兰亦是回头看向这个年迈的灵巫。 叔禾站在原地,而后转回身来,静静的看着明蜉蝣,也看着那场风雪,沉默地看了很久,缓缓说道:“这个故事,南楚姜洛不奉陪了。” 当他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那些巫鬼道众人之中,便有不少人从青山之中走了出来,停在青山脚下,随时准备着重新向着大泽另一边的黄粱而去。 明蜉蝣沉默地看了他许久,而后平静地说道:“好。” 叔禾转眼掠过行舟之上的子兰,目光落下青山之中,轻声说道:“高辛南巫,倘若想要离去,也可以随我一同回去。” 再有不少人从青山中走了出来。 明蜉蝣目光扫过那些青山之下的人们,依旧是平静地说道:“也可以。” 叔禾这才看向子兰,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告辞。” 而后看向明蜉蝣,说道:“多谢。”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我送你一程。” 满山风雪越过那条线吹了过来,纷飞在二人之间,大泽之中一片沉寂。 叔禾静静地看着明蜉蝣,而后转过身去,带着那些经历过苦战也看过了剑光之后,同样不想继续下去的南巫们,向着南方而去。 “好。” 这是叔禾的声音。 明蜉蝣转身向着子兰行了一礼,说道:“大人稍等片刻。” 子兰平静地点点头。 于是来自大泽那边的土地上的这些人们,产生了第二次分歧——第一次是当公子无悲走入南衣城中,而那些北巫道人悄然退入槐安青山中的时候。 剑光止息了,那些风雪渐渐越过了那条线,只是普通的风雪,向着南方吹袭而去。 明蜉蝣与叔禾沉默地在青山之中走着,一直到越过了一些河流,停在了某处断开的山崖上。 叔禾停了下来,双手拢在袖中静静地看着明蜉蝣。 明蜉蝣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平静地垂着手站在崖边,看着山崖下那些没有通过逆行大阵,而是选择穿越青山而去的人们。 “看来忱奴的死还是让你产生了一些退意。”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 叔禾的声音很是苍老,当他站在大泽南岸时,便隐去了的那种苍老,缓缓说道:“不止如此。” “那是什么?” 叔禾听着明蜉蝣的这个问题,转过头,长久地看着他,说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明蜉蝣很是平静。 叔禾轻声的,怅然的,却也带着许多讽刺意味地笑着,说道:“你从南方而来,真的便是为了所谓的巫鬼神教的荣光吗?” 明蜉蝣沉默了少许,看着叔禾问道:“你怎么看的?” 叔禾低头看着崖下那些损失惨重的巫鬼道人,缓缓说道:“你只是在消耗着黄粱的热情,用这种盲目的冲动,杀死存在于他们的心底的信仰——也在杀死他们。”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也许是的。” 叔禾静静地看着明蜉蝣,看了很久,问道:“为什么?” 明蜉蝣站在崖边风中,一如当初站在泽边风中一样,衣袍猎猎。 风雪还没有吹来。 但是在叔禾心里,那场风雪已经来了很久。 所以他疑惑不解,却也痛恨愤然地看着明蜉蝣的身影,听着他说着那种大义凛然的话。 “要想伟大,要想壮阔,必然要有牺牲。” 明蜉蝣负手看着人间,平静地说道。 叔禾只是冷笑着看着他,说道:“很是不错的煽动的话语,但是当人们从痛苦中走出来,当他们醒过神来,这样的话语就如同野狗狂吠一样无用。” 明蜉蝣轻声笑着,说道:“只是你不能理解。” “我当然不能理解,我甚至开始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去过幽黄山脉,在那里等过丛刃,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卷入进来,所谓的伟大壮阔是你的,而牺牲是我们的——无论是曲岭还是忱奴,或者更多人。” 叔禾苍老的身躯萎缩在山崖上,然而带着愤怒的声音却是不断高昂。 “明蜉蝣,你真的是热爱这片大地,热爱那些子民,忠诚于那些信仰的人吗?” 明蜉蝣静静地站在高崖上,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是的。” 叔禾静静地站在断崖上,那些风雪越过线而来,似乎要追随着这些人们南去的脚步。 只是终究不可能南去。 风雪到了这里已经小了很多。 但是叔禾心里的风雪很大,遮天蔽地。 所以他静静地看着风雪,缓缓说道:“我不信。” 明蜉蝣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解释。 叔禾低头看向明蜉蝣的手,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你不动手吗?”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我只是来送送你。” 叔禾沉默了下来。 万般沉默之中,只有崖下的人们踩着落叶而去的声音。 “多谢。” 叔禾缓缓说道,转身向着南方而去。 走了不远,叔禾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天穹,天穹是细雨的天穹,不是风雪。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越行之阵起创于前槐安镇鬼司,姜洛高辛都未曾知晓过,便是北巫道都不知道如何布置,明蜉蝣,你当初是如何知道的?”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因为我学得多。” 叔禾没有再问下去。 明蜉蝣自然比他比忱奴他们都要强。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比灵巫高出三尺六。 也许他真的学得多。 于是叔禾随着诸多南巫,向着南方而去。 明蜉蝣转身向北而去,一直到停在风雪吹袭的青山之下,看着立于舟头沉默地看着风雪的子兰,开口轻声说道:“大人似乎也在犹豫?” 子兰平静地说道:“只是在等你回来。” 明蜉蝣轻笑着说道:“那我们该出发了。” 无数人穿过风雪而去。 子兰的行舟却一直停在河岸边,这个来自古楚的冥河之人,静静的看着明蜉蝣,缓缓说道:“你真的为了大楚而来?” 明蜉蝣无比虔诚地说道:“是的。” 子兰平静地说道:“其实我并不信。” 明蜉蝣轻声说道:“不信又如何?” “并不如何。”子兰看向人间北方,平静地说道,“我来人间一趟,本就与你无关。” 明蜉蝣什么都没有说。 行舟渐渐而去。 当年巫鬼神教的覆灭,虽然是从内部开始崩塌,但是北方之人,却也是在其中起到了莫大的作用。 所以明蜉蝣很清楚,他是为了复仇而来。 所以当子兰那样平静地看着人间的时候。 明蜉蝣很是清晰地从他的眸底,看见了愚蠢的愤怒。 当然是愚蠢的愤怒。 明蜉蝣这般想着,在风雪中越过那条线而去。 ...... 南岛拄着桃花剑,背着鹦鹉洲,气喘吁吁地在青山下走着。 人间已经被风雪覆过,就像三月的那一次一般。 风雪尽管已经渐渐小了下去,但是先前那样浩荡而来的大雪,却也是让人间大地之上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一脚踏进去,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 南岛低头看着积雪,却是笑着说道:“你叫什么?你都没有叫人打了一顿,只是踩你一脚,你就哎呀哎呀的叫着,那我呢?” 积雪自然不会回答。 也许会吧。 黄粱槐安的大雪时间太短,很难产生什么有灵性的东西。 听说西方雪国鹿鸣之中,却是有着不少大雪化作的雪妖。 只可惜鹿鸣风雪太大,要越过一大片漫长的风雪冰原,所以那里面的人很少出来,外面的人也极少进去,见过那些东西的人并不多。 南岛抬起头,继续向前走着。 陈鹤不会真的打算去鹿鸣卖铁板豆腐吧。 南岛胡思乱想着。 青山之中很是沉寂,那些剑光洒落人间,南衣城与大泽之间便再没有了半点声音。 南岛走得很累,于是只好和自己说着话,和那些积雪说着话。 “桃花,桃花,桃花?” 南岛叫着桃花的名字,叫着这个屡次将剑停在了自己身前,却始终没有真正刺进去的白衣男子的名字。 桃花也许真的伤得很重。 先是站在南岛身前扛下了花无喜的攻击,最后又强拖着伤体替南岛跨越剑光将那柄伞带了过来。 南岛叫了很久都没有反应,看向自己的神海之中,这才发现连神海之中都带了一些风雪之意。 神海下着细雪。 像是一张黑色的纸上,撒着无数沙粒一般的细雪。 桃花先前还是坐着的,现在已经变成了斜靠着桃树坐在那里了,脸上的那朵桃花依旧鲜红如血,不断的向下滴落着细血。 白衣上下着细血。 像是一片苍茫的雪原上,开着一些小小的红梅一般的细血。 “你他妈不会要死了吧。” 南岛的声音在神海中显得有些慌张。 桃花脸上的桃花晃悠了一下,倘若他的脸上有眼睛,那也许便是从闭着眼的状态变成了睁开眼。 南岛并不知道,只是这样猜想着。 桃花很是虚弱的声音在神海中传来。 “你如果继续这样嘈杂下去,我也许真的会死在了这里。” 也许是伤势过重,桃花没有再向往常一样装腔作势,只是淡淡的说着话。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我才叫了三声而已。” “陈鹤卖铁板豆腐的那些不算?” “那也算?” “神海包括你的意识海,为什么不算?” “......” 南岛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但我现在走得很累,我总要想点东西。如果不让自己的思维活跃起来,我怕我会在这风雪中一觉睡过去,要么冻死,要么被野狼,哦,野狼应该不会存在了,那应该只会被冻死。” 桃花换了个方向躺着,于是那些细血又滴向了另一片没有被沾染的白衣之上。 “看路。” 桃花的声音很是平静。 “看路?”南岛很是疑惑,“认真看路便能够保持清醒.....” 只是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南岛整个人便失衡的向着雪地里滚去。 南岛意识从神海中脱离出来,这才发现自己撞到了山道上的一块石头,整个人向下狼狈的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很是眩晕。 好在这条山道下去的道路并不长了,滚了没多久,南岛便停了下来,大字躺在地上。 也许是冻麻了,南岛坐起来才发现桃花剑插在了自己的腿骨中。 “他妈的,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南岛骂了一声,将剑拔了出来。 “他妈的。” 桃花剑很是厚重,所以那个伤口也很是狰狞,最主要的是,剑上有豁口,插进拔出的时候,还带出了几块肉。 南岛沉默的坐在雪地里,而后撕下了一块衣裳开始简单的包扎。 只是包着包着就开始掉着眼泪。 花无喜是少年,他自然也是。 自己分明摸牌手气那么好,怎么活在人间就这么倒霉? 难道只是尽天意但是不尽人意? 南岛抬手擦着眼泪,抬头看着那场风雪。 又低下头来,继续包着自己的小腿。 而后撑着剑站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伞,继续向着南衣城方向而去。 “他妈的!” 南岛一面掉着眼泪一面骂着。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直到心里痛快了不少,南岛才停了下来,踩着吱呀吱呀的积雪有些悲伤的走着。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暮色里的一剑叫山河 南岛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总之很久,他以前也走过大泽边到南衣城这条路。 他记得应该是用不了这么久。 也许那时是在大泽西面,而这次是从大泽东面走的缘故。 也许是南岛却是很累,走得很慢,也走错了一些路的缘故。 总之那些风雪渐渐变成了神海之中的那种细雪,而后有些暮色在风雪的背后透了出来。 是橘色的。 像是从小孩子口袋里掏出来的糖果,把它在白墙上涂抹过的那一片一样。 南岛看着天穹的色彩,觉得有些饿。 也许是真的消耗过度了。 在精神层面的消耗。 从一大早想要去城中与张小鱼他们告别,遇见了借尸还魂的花无喜开始,便一直处在高度的精神紧张之中。 花无喜也许真的很平静,但是南岛自然平静不起来。 无论是被他碾压式的胖揍,还是做了那个决定,向着大泽边而去。 那种情绪便一直在心底沉积着。 所以哪怕桃花帮他抗下了大部分伤害。 南岛还是很累。 也许桃花也很累,所以才会像个懒散的人一样,斜躺在桃树下。 甚至躺累了翻身的姿态也是颇为相似。 南岛又看向了神海之中的桃花。 桃花似乎又睡了过去。安静地躺在桃树下,细雪正在随着那些桃花一并飘落下来。 南岛这才想起了这阵神海里的细雪。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 又是从何而来? 南岛很是沉默地想着。 也许是从桃花的那些伤势而来。 又或者,是从某些神秘的东西中而来? 南岛抬头看向了神海上空。 那道剑意依旧停在桃树之上。 当南岛看向那道剑意的时候,神海便辽阔起来。 一切都在向着巨大的方向而去。 只有南岛变得无比渺小。 于是被风一吹,便随着某片桃花,一同向着神海天穹而去。 一直到停在了那道剑意之前。 剑意沉寂,一些锋锐都收敛了起来,一如当初南岛的感受一般。 只是一口安静的古泉一般的意境。 南岛撑着伞趴在那片桃花上,向着剑意靠了过去。 只是还没有真正靠近,浑身汗毛便竖了起来,无论是手中的桃花剑,还是身后所背的那柄鹦鹉洲。 这两柄存在于意象中的剑,却是瞬间崩裂。 无数剑意散落下去,落入神海大地之上的浅溪中藏了起来。 有道风吹过,来自更上层的青牛五千言。 那阵风将南岛缓缓吹离剑意而去。 南岛心头那种无比危险的直觉才缓缓褪去。 只是方才靠近的那一刹那,却也是让南岛看清了一些东西。 那抹剑意之上,确实在散发着寒意,无数细小的白雪从那里而来,飞满神海。 “这是什么?” 南岛下意识地看向树下的桃花。 那个安静地躺着的白衣男子只是翻了个身,没有理会南岛。 南岛收回目光,坐在那片桃花上,长久地沉思着。 而后他便发现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神海中的一切都变大了,唯独那些细雪依旧是无比轻渺的模样? 还是说那些细雪并没有落在神海之中。 只是落在了自己的眼睛里? 南岛蓦然沉默了下来。 桃花离去。 南岛落向了那些神海溪流边,沉默地看了少许,而后闭上了眼。 眼眸之中下着细雪。 就像一张黑色的纸上洒落着无数细小的沙粒一般的细雪。 南岛睁开眼,低头沉默地看着身前的那条元气溪流。 流水潺潺,剑意鱼儿游荡其中。 是的。 神海之中也许没有下雪,只是自己的眸底不断的飘飞着那场来自那抹剑意之上的雪色。 这是什么意思? 南岛只觉得浑身冰冷。 这是,在标记自己? 南岛沉默了下来,只是并没有沉默多久。 因为在树下躺着的桃花开口说道:“看.....” 桃花的话还没有说完,南岛便离开了神海,在人间积雪之中,某一段被大雪压垮的树干前停了下来。 人间的雪似乎又大了一些,在那些缓缓平息下去的风雪中,渐渐又飞着许多细雪。 橘色的天空中下着细雪。 就像那面被孩童的糖果涂抹过的白墙之上,又被风吹来了许多细小的沙粒一般。 原来不止看神海,看人间也是一样。 南岛停在那截树干前,在风雪中撑着伞,怔怔的看着天空。 只是很快,那些细小的雪粒便慢慢消失了。 人间风雪正在慢慢止息。 南岛这才注意到,越过这片青山,便已经可以看见那座古城的城墙了。 南岛沉默地站了少许,而后什么也没有再想,背着剑向着南衣城而去。 ...... 城头之上的人们一脸惊疑地看着那个从风雪中走出来的少年。 少年背着一柄剑,拄着一柄剑,撑着一柄黑伞,走得很慢,踩着积雪走走停停的,看起来伤得很重。 那场剑光风雪,让这大片的青山之中,彻底沉寂了下来。 这个少年从哪里来的?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着这种疑问。 比如明先生与那些曾经见过南岛的岭南剑修们,此时却都是看向了张小鱼。 明先生自然知道南岛是谁,而那些岭南剑修们,只是见过南岛曾经在张小鱼身旁逗留过很多次。 于是整个城头上的人们都下意识的看向了张小鱼。 张小鱼沉默的站在风雪中,沉默的看着那个缓缓走来的少年。 张小鱼沉默了很久,闭上了眼,轻声说道:“他是我师弟。” 有人听到这里,却也是好奇起来,看着张小鱼问道:“大泽那边的那些风雪剑光?” 张小鱼静静的看着穿过风雪走来的南岛,平静的点了点头,说道:“也许和他有关。” 满城寂静。 人们震惊的看着那个少年。 这场风雪是他弄出来的? 那些剑光从何而来? 是手中的那柄青黑色的剑,还是身后那柄寒光之剑? 于是在满城的寂静之中,那个少年艰难的走到了城头之上,面对着风雪之中紧闭的大门,抬起头,举起手中的剑,向着城头之上的挥着手。 “师兄,先生!” 师兄是张小鱼,先生自然便是明先生。 南岛好像已经忘记了那些眼眸里消失的雪色,少见的灿烂的笑着,向着二人挥着手。 于是城门缓缓打开了。 少年撑着伞穿过风雪走了进去。 那扇大门又缓缓合了上来。 南岛回头看着那扇缓缓合上的大门,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有种这个故事也许便要落幕的感觉。 城头之上,明先生看着张小鱼说道:“我以为你会把他直接接上来。” 张小鱼轻声说道:“也许他会更喜欢自己走上来。” 明先生看着张小鱼,觉得今日的张小鱼很是古怪。 但是也没有多问。 毕竟张小鱼是剑宗的人,而他是悬薜院的人。 更何况张小鱼已经入了大道,作为一个道剑双修的大道境剑修,自然也不能像过往一样对待。 除非关系真的很好。 但是明先生这种以前很少打牌的人,自然不会和张小鱼关系有多密切。 满城都在看着那个从风雪里走出,在长街上看着南衣城停留了一会,又向着城头之上走去的少年。 南岛走上了城头的时候,看着无数寂静的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却也是下意识的将手中的桃花剑送回来身后的剑鞘中。 毕竟这么多人看着,拄着剑有点不像样子。 于是少年南岛背着两柄剑,撑着那柄黑伞,穿过了一众依旧处在震惊中的剑修与士兵,向着远处张小鱼那边走去。 张小鱼背着空空的剑鞘,站在城头看着风雪,一直到南岛走了过来,才转过头看了他许久,目光落在南岛的伞上,伞上有些积雪,看起来像是黑土之上覆盖着白雪的幽黄山脉一样。 张小鱼看了许久,这才轻声说道:“你不是已经离开了南衣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南岛自然知道张小鱼一直看着自己的伞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也没有说,只是笑着说道:“因为想着以后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便回来和师兄你们道个别。” 南岛说着,又向着一旁的明先生行了一礼,说道:“当然,还有诸位先生。” 虽然城头之上只有一个明先生,但是南岛还是用了诸位先生这个词。 诸如谢先生梅先生他们,自然也是要好好的道别一番的。 明先生只是挥了挥手,他与南岛的交集,不过是那次南岛去巫鬼院,以及后来帮他提酒上城头而已。 张小鱼看向了城外风雪,轻声说道:“道别啊,好啊。” 南岛看着有些莫名的古怪的张小鱼,问道:“师兄在说什么?” 张小鱼笑着摇了摇头,转回头来,看着那些洒落在少年身上的暮色,轻声说道:“只是觉得很好。” 南岛缓缓说道:“自然是要道别的,在南衣城这段日子,师兄与先生们都是帮了我许多,如果便这样离开,便有些不懂礼了。” 张小鱼看着暮色下的少年,好像在听着他说着那些话,又好像没有听,只是看着少年而已。 南岛歪头看着张小鱼,却是突然发现张小鱼身上的气息有些古怪,犹豫了少许,问道:“师兄入大道了?” 张小鱼这才点了点头,说道:“侥幸而已。” 当然不是侥幸。 而是惋惜。 但这些东西是不需要说给旁人听的。 南岛赞叹道:“师兄厉害。” 张小鱼轻声笑着,转回头去,说道:“一般而已。” 倘若是往常的张小鱼,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 而是——老子当然天下最厉害。 所以南岛沉默了少许,看着张小鱼问道:“师兄有心事。” “我一直都有心事。”张小鱼缓缓说道,转头看向人间风雪。 风雪里有暮色。 有人见着欢喜,觉得是糖果。 有人见着哀伤,觉得砸烂的柿子。 张小鱼不知道那是什么。 只是风雪。 “和大家道别之后,你便离开......” 张小鱼这样说着的时候,却是沉默了下来,看着远处风雪之中。 有黑甲穿破风雪,像是在暮色里逼近的夜色一般。 也有行舟沿着大河逆流而来。 张小鱼沉默地看了一眼,而后转头看着南岛,继续说道:“南衣城接下来有许多战事,你和大家道别之后,便尽早离开吧。” 看见了那些穿破风雪而来的大军的,不止是张小鱼。 也有城头无数士兵与剑修。 还有南岛。 南岛沉默地看着那些在风雪剑光中死去了很多,却依旧向着南衣城奔赴而来的人们,看了许久,站在暮色里轻声说道:“好。” 只是那个好字还没有落向洒满了余晖的积雪中。 面前的张小鱼却是蓦然看向南岛身后的暮色,而后再度沉默了下来。 看了一阵,张小鱼的目光从南岛背后的风雪暮色里收了回来。 神色复杂地看着南岛。 “师弟。” “怎么了师兄?” “你会怪我吗?” “怪你什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张小鱼轻声说道:“我的剑回来了。” 南岛听到这里,蓦然沉默了下来,看着张小鱼身后那个空空如也,却在骤然散发着无数剑意的剑鞘。 “原来师兄一直以来要杀的人,是我。” 也许是风雪仍然没有止息,所以风声吹散了这句话,也许是那些穿越风雪而来的大军,让城头之上的人忽略了这句话。 所以当人们听见了那声很是沉闷的,像是某样锋利的东西扎进了某些柔软的东西之中的声音的时候,便只看见那个才始走上城头没有多久的少年,便沉默且哀伤地站在张小鱼身前。 张小鱼的剑鞘空空如也。 但是他手中有柄剑。 剑身上照着浅薄的风雪,照着浓郁的暮色,也照着鲜艳的冷血。 人们只来得及听见今日平静了一日的张小鱼,哀伤地说道:“抱歉,师弟。” 明先生怔怔的站在张小鱼身旁,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看着张小鱼,满是不解却也少见的愤怒地说道:“你在做什么!” 张小鱼平静的拔出剑,长剑之上无数剑意扩散,哀伤的少年在那些风雪暮色中涌动的剑意之中,向着城头下栽落而去。 这个一袭白衣在风雪中飘飞不止的青年没有去看栽倒下去的南岛,只是在风雪中涤尽剑身之血,而后送剑入鞘。 “山河观做什么,不需要向世人解释。” 这句话是冷意十足的。 明先生怔怔的看着那身翻飞白衣之下的那身道袍,道袍上有着一行字。 山河同坐风与我。 于是也看见了张小鱼那柄消失在了南衣城很久的剑。 剑镡之上有着两个字。 不是红中。 不是鱼儿。 而是山河。 山河观的山河。 李山河的山河。 明先生看向墓山方向。 暮色墓山。 万般沉寂。 于是明先生也沉默下来。 山河观做什么,如果人间剑宗都不问。 那么自然更轮不到本质上依旧属于黄粱的悬薜院来问。 于是少年在满城沉寂中,孤独的跌落风雪跌入长河。 ...... 如果我想讲一个故事。 那肯定不是这样的。 在少年南岛出现在南衣城风雪中的时候,漂流于南衣河上的少女鼠鼠却是撑着小舟,跑去找到了在河边发呆的养伤的陆小小。 于是陆小小欣喜的跑了过来,而后便惊惶的看见了城头之上那一幕。 如果我想讲一个故事,那肯定不是这样的。 陆小小这样想着。 那个少年应当没有受到任何苦难,安逸闲适的走在人间,带着人间极高的天赋修着剑,而后成为天下最厉害的那个剑修。 他应当要平平安安的走在人间。 不见苦难,不见灾厄,日后才能不对人间抱有怨恨,像是圣人李二那样守着人间。 陆小小这样想着。 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经在风雪剑意之中,跌落下来,随着大河向着南方漂流而去。 满河细雪,快要平息了。 只能看见那柄黑伞浮浮沉沉的漂在上面。 陆小小看向城头,也看向人间,所有人都在看着那个白衣剑宗弟子。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没人在看那个少年。 只有陆小小。 或者还有那个停在远处,怔怔的站在舟头的小鼠妖。 鼠鼠怔怔的看着这边。 她也没有想过在这里,在这场风雪中,那个艰难的走回南衣城的少年,会忽然遇见这样一个仓促的故事。 鼠鼠悲伤地想起了柳三月。 好像总是类似的吧。 又好像有着许多的不同。 鼠鼠看不明白,所以她松开了手中的竹篙,打算跳入河中,将那个少年拉回来。 只是她才松开竹篙的时候,有人已经跳入了河中。 沿着大河,可以看见那个少年不断向着大泽方向漂流而去。 而那个来自岭南的叫做陆小小的小小的剑修,沿着长河向着那边而去。 那柄黑伞正在迅速地向着那些风雪中而去。 少年走过的深深的脚印正在被无数从南方而来的大军踏过去。 远远的可以看见大河之中有行舟而来,有着无尽的冥河之力,沿着整条大河扩散着。 陆小小小小的身影便在后方追逐着。 风雪暮色。 人间只是沉寂。 也许是在震惊的看着城头张小鱼,也许是在沉重的看着风雪之中的无数人影。 小小的少年与小小的剑修便在大河之中逐流而去。 鼠鼠沉默的看着,而后重新握住了手中的竹篙,向着南衣河出城方向又靠近了许多。 她不知道陆小小能否赶在那些冥河行舟抵达之前,成功的将那个生死未卜的少年救回来。 但是她需要在这里等着。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暮雪中的少女与小少年 卿相似乎很喜欢那身被血色染成了梅花斑点般,还被瑶姬踩了个小小黑色脚印的白衣。 回到南衣城几日了,依旧没有换下来,从墓山上下来后,卿相便穿着它在探春园的梅林下晃悠着。 不时看看自己的衣裳,又看看那些已经快要凋谢完的梅花。 看来看去,也许是觉得自己衣裳上的梅花更好看,于是很是得意地笑着,喝下了今日的第四壶酒。 而后晃晃悠悠的上了小楼。 可惜衣裳上的梅花也要谢了。 那些血色会变成黑色,那时的卿相也许就会像一条斑点狗一样。 卿相站在小楼上这样想着。 那等它变成了黑色再换洗吧。 于是又屯屯屯地喝着酒。 那些风雪落了一半的南衣城,悬薜院中也有些雪色,但是并不如人们在城头看见的那般盛大。 只是细雪,只是小雪。 卿相看着那些暮色里缓缓飘飞的小雪,而后看见了某一柄曾经穿梭在岁月里的剑,从剑宗方向而来。 卿相握着酒壶,静静地看着那柄在暮色里散发着冷意的剑,似乎是在犹豫着,神色有些迟疑。 然而在他还在迟疑的时候,有脚步声从下方的梅林传了过来,卿相低头看了一眼,那柄剑便穿越人间暮色,落向了南方城头而去。 卿相叹了一口气。 云胡不知抱着一个小模型,在落了一地梅花与细雪的道上走着,听着那声叹息,抬起头看着楼上的卿相,很是不解地问道:“你叹什么气?” 卿相喝着酒,看向南方,说道:“因为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也不知道这和丛刃那老小子有没有关系,最主要刚刚被你吓了一下,导致一些东西都没来得及给我犹豫的机会。” 云胡不知抱着那个大号蚂蚁一样的东西,一脸古怪地走上楼来,上下打量着卿相,说道:“卿师今日喝了几壶酒了?” “四壶。” “难怪又开始说胡话了。” 卿相抬手便要锤云胡不知,只是目光却瞥见了他怀里抱着那个手臂大小的木质蚂蚁。 “这是什么?”卿相放下了手。 云胡不知在栏边坐了下来,把那只蚂蚁放在了地上,一面摆弄着,一面说道:“这就是院长你的小车车啊。” 卿相很是感兴趣地蹲了下来,看着云胡不知在那里摆弄着那个模型。 整体构造像是一只蚂蚁一样,只是在蚂蚁身下的不是四条腿,而是两个轱辘,头上的两个触角被弯曲成了趋向水平的方向,看起来像是陈鹤那辆车上握把手一般。 云胡不知给卿相解释着:“头部这里就是控制车车前进方向以及诸多阀门的所在,我们在陈鹤那辆车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改进,现在我们可以自由的通过控制阀门来调节车速了。上身部分,我们叫它蚁缸,内置了超强动力的天衍机,所以他看起来要臃肿一些,蚂蚁腰这里就是院长你以后坐的地方.......” 卿相一面喝着酒,一面眼神发光,然后看向蚂蚁最后面那个大腹部,问道:“这里是做什么的?” 云胡不知倒是难得嘿嘿一笑,说道:“日后院长要是有心仪的女子了,可以带着她一起坐在上面,到人间去兜风......” 云胡不知话还没有说完,头上就挨了卿相一拳。 云胡不知也不恼,嘿嘿笑着,而后很是认真地说道:“这是院里先生们一起决定加上这东西。” 卿相喝着酒,站起身来,看着人间细雪与暮色,轻声笑着说道:“这件事不急。” 云胡不知同样站了起来,很是诚恳地说道:“你已经一千一百多岁了,卿师,也该急一急了,和你同时代的那些人,族谱都写了好多页了。” “......”卿相有些头疼,喝着酒想了想,转移了话题。 “你们把它叫什么名字?” 云胡不知看了卿相很久,叹息了一声,说道:“宝蚂。” 卿相回头看着云胡不知,一脸的疑惑。 云胡不知上下打量着自己。 “卿师在看什么?” “我在想你们好歹也是院里的先生,怎么取个名字这个蠢?” 云胡不知笑着说道:“只是看着它像只蚂蚁,所以随口定了个名字而已,院长如果有好名字,也是可以的。” 卿相看着人间喝着酒,沉思了很久,说道:“人间向上,应有大运,那就叫它大运吧。” “.......” 虽然云胡不知觉得这个名字彼此彼此,但是也没有出口反驳,毕竟老酒鬼喝多了,下手没轻没重,刚刚那一拳就给自己捶得头发晕。 “行,那我们就去找城中工匠打造零部件了。”云胡不知说着,蹲了下来,把那只蚂蚁重新抱了起来,向着楼下走去。 走了一段,回头看见卿相还在看着南方沉思,好奇地问道:“卿师先前在看什么?” 某个带来了这场四月的风雪的少年已经落入河中。 卿相平静地说道:“没什么,一些小事而已。” 云胡不知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一面走着一面看着这场细雪,嘟囔着:“怎么又下雪了。” 走了一阵,出了探春园,回头看见卿相还在小楼上看着,不知道他在看啥,向着南面看了少许,于是又踩着细雪穿过竹林小道而去。 中间路过某片竹林的时候,发现梅先生与谢先生这对陈年好友,正在竹林细雪中,坐在暮色里煮酒喝。 也许就也是陈年好酒。 因为嗅起来很香。 梅先生又抱起了暖炉,看见路过的云胡不知,笑呵呵地招揽道:“云胡先生要来喝几杯吗?” 谢先生也是在微微笑着看着云胡不知。 云胡不知有些意动,不是酒香,而是那种竹林小雪煮酒对饮的画面过于诱人。 但是想了想,还是歉意地笑着,说道:“不了,卿师的事还没有忙完呢,下次有机会再喝。” 谢先生挽留道:“小喝几杯而已,误不了多少时间。” 云胡不知笑着说道:“我怕卿师又敲我脑袋。” 梅先生哈哈笑着,说道:“那云胡先生还是快走吧。” 云胡不知笑着离开了那里。 谢先生便坐在那里,看着云胡不知离去,这才重新看向梅先生,说着一些闲话。 “小李蝶的事你怎么想的。” 梅先生有些没头没脑地问道:“什么怎么想的。” 谢先生目光越过竹林看向南面,南面有风雪,有少年,也有白衣负剑,平静地看着人间。 “张小鱼是山河观的人,肯定不可能一直留在南衣城,而且先前入了大道,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了,你总不可能想让李蝶随着他一起去山河观吧。” 梅先生不是修行者,自然不可能像谢先生这个小道九境的人一般看得那么远。 所以他只是下意识的顺着谢先生的目光看了一眼,又收了回来,喝着温度刚好的热酒,说道:“看他自己吧。” 谢先生同样饮着酒,轻声说道:“去了山河观,难免会染上一些黑色。” 山河观三宗,虽然只有河宗的人是疯子,但是终究师出同门,世人想起山河观,难免便有些不喜。 梅先生看着谢先生,想了想说道:“那你觉得呢?” 谢先生依旧是轻声说着,静静的看着梅先生说道:“我来教他。” 梅先生笑着说道:“你还是算了,能够从青牛院大先生混成五先生,我怕你把他教废了。” 谢先生亦是笑着,说道:“我只是有些心思懒散而已。” 梅先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喝着酒。 谢先生当然心思懒散,先前南岛去听他课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在说着闲话。 一下课就跑人,毫不拖泥带水。 有学子曾经好奇过,这个曾经的大先生经常去青牛院那片杏花林坐着干什么,是不是在偷偷修行。 而后悄咪咪地跟了过去,结果发现他真的只是在闲坐,坐着坐着便对着满林杏花睡着了。 竹林间暮色缓缓倾斜,照着竹叶细雪,也照着二人对坐的那个木墩子,一旁有小火炉,正在咕噜咕噜煮着酒。 谢先生站了起来,从竹叶上聚了不少雪,而后揭开盖子,倒入了酒中。 “你做什么?”梅先生看着谢先生的动作,很是奇怪。 谢先生笑着说道:“这场雪可是好东西,酒里加一些,大有好处。” “什么好处?” “润肠通便。” “......” “哈哈哈哈。” 谢先生看着梅先生一脸无语的表情,很是开心。 二人又开始说着一些闲话。 “话说我最近确实有些便秘,要是喝了之后没效果,我就上你住舍占你茅坑去。” “多大的人了,能不能要点脸。” “是你先不要脸的,你想想,你从我那里顺走多少东西了,一下子说天太黑了,摸个油灯走,一下子说雨太大了,顺把伞走,你拿走就拿走,不还回来几个意思?我一个小小的门房,领点工钱全被你霍霍了,我媳妇之前就天天数落......” 梅先生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沉默地喝着酒。 谢先生没有叹息,也没有别的情绪,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煮着酒。 过了许久,梅先生才看向谢先生说道:“你说要教李蝶,是认真的?” 谢先生轻声说道:“看他自己怎么选择。” 梅先生喝着酒,看着人间暮色细雪,竹叶簌簌地摇落着一些积着的雪。 “好。” ...... 云胡不知去了一趟数理院,将卿相的意思说了一下,先生们便忙碌了起来,而后云胡不知便带着那些再次修过一遍的图纸手稿等东西,向着藏书馆而去。 天衍车的出现,对于人间而言,确实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东西。 或者说,是一个阶段性跨越的存在。 原本帮陈鹤弄那辆的时候,云胡不知他们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那东西太过简陋,只是简单的拼凑而成。 但是云胡不知也是留意了一些,这才有了当初卿相看见的二稿。 直到这一次,与数理院的先生们通宵研究了许久,三稿成形,他们才看出了这其中巨大的潜力。 云胡不知走在竹林细雪道上,一面低头看着手中的图纸,却是轻声笑着,抬头看向人间。 也许将来有那么一日。 世人也可以去天上了。 云胡不知还在畅想着,便看见在小道前方徘徊着一个少女。 云胡不知看了一阵,才想起来这个少女便是原先在藏书馆打牌,给陈鹤逼得去门房睡觉的杭悦。 杭悦站在细雪小道上,看起来很是惆怅的模样,只是看见从小道另一头走来的云胡不知的时候,眼睛却是亮了一亮,走上前来行了一礼。 “先生好。” 云胡不知把图纸翻了回去,看着杭悦笑着点点头,说道:“有事吗?” 云胡不知依稀记得自己在小竹园都能听见杭悦在那里哀嚎着不要春考不要春考。 此时还以为依旧是这件事。 只是杭悦开口却是问了一个问题。 “南岛呢?我怎么几日没有看见他了。” 云胡不知沉默了少许,说道:“好像已经离开了南衣城了。” “啊,这样啊。”杭悦若有所思的说道,而后又犹豫了少许,有些扭捏地问道,“那陈鹤大哥呢?” 云胡不知看着少女那般姿态,大概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他也走了,便在昨日。” 杭悦愣了愣,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他去哪里了,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也许不会,也许会吧。” 云胡不知微微笑着说道:“你想去找他吗” “没有!” 少女虽然有些惆怅的样子,但是否认的很是坚决,同时还摆着手,似乎想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云胡不知只是笑着,而后抱着图纸走了过去。 走了很远,快要拐入小竹园那条路了,回头看了一眼,少女站在竹林小道的黄昏中,抬头看着那些细雪,不知道在想什么。 岁月匆匆,总有些心事来不及讲,于是成了故事。 也许很多年后少女成了抱着孩子走在篱墙下的妇人,抬头看见某场细雪的时候,也会偶然想起那些遗憾吧。 云胡不知转回了头,向着小竹园走去,走了一段,却是拍了拍脑袋。 “忙糊涂了,我应该去听风台才对。” 云胡不知转过了身,向着寂寥下来的藏书馆听风台走去。 抱剑修行的少年与饮茶喝酒的陈鹤,都已经离开了这里。 ...... 小少年胡芦抱着剑站在城头之下,沉默的看着那场雪中的故事。 他来得晚了一些,所以只来得及看见跳入河中的小小女子剑修,与那个停舟河畔,等待着的小妖鼠鼠。 那一剑没有看到。 但是他猜到了一些。 城头之上,小鱼师兄的剑便背在身后,并没有擦得很干净,至少剑柄之上还有着几点血迹。 小少年沉默的站在那里。 他是随着剑宗师兄们来的。 师兄们自然不会让他上城头,所以他很是沉默的站在城下,静静的看着那条大河中漂流而去的一些东西。 而后向着停在河畔的鼠鼠走去。 鼠鼠自然看见了那个抱着剑的剑宗小少年,一直到他走到了河边,站在护栏边沉默着,鼠鼠才冷笑着开口。 “原来是剑宗的师兄来了。” 胡芦并不蠢,所以自然能够听得出这句话中的讽刺之意,所以他想了很久,又想起了陈怀风的那句话。 你要耐心一些,把故事看下去。 “师兄们自然有他们做一些事的理由。” “当然是这样,一切冠冕堂皇,理所当然,无非是剑上的道理而已。” 鼠鼠看着小少年,那些原本已经平息下来的情绪,似乎又随着那个少年的跌落城头,被重新勾起。 所以鼠妖小少女很是痛恨的看着胡芦,她所痛恨的自然不是这个少年,而是那个看着人间——美其名曰看着人间的剑宗。 也许他们真的是对的。 但人间没有绝对的对错。 总有些角度,他们是黑暗的残忍的冷酷的。 比如那些被选择牺牲的人们。 胡芦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看来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去找师兄去。” 少年说完这句话,真的便干脆利落的转身,向着城头之上而去。 张小鱼便在城头之上,背着剑,看着城外跨越风雪而来的那些南方大军。 小少年胡芦背着剑踩着积雪站到了张小鱼身旁,抬头看着张小鱼身后剑鞘上那几点没有擦去的血迹。 “师兄你的剑没有擦干净。” 张小鱼转头看了一眼胡芦,平静的说道:“我知道。” “哦。” 胡芦沉默了下来。 这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同样不能理解很多的事情。 他虽然不是很喜欢南岛,但是也没有什么厌恶的情绪。所以很难让他从自我的情绪中,找到一些为张小鱼开脱的理由。 于是少年站在暮色下,歪着头想了很久,又看向了那条风雪朦胧的城外大河。 有小小的一点黑色正在其中漂流着,在那后面,还跟着一个追逐而去的小小剑修。 胡芦想了很久。 于是想起了先前和鼠鼠说的那句话。 师兄们自然有他们做一些事的理由。 所以小少年胡芦抬头重新看着张小鱼,轻声说道:“有人去救南岛了。” 胡芦本以为张小鱼会看向那条河中。 但是张小鱼没有。 这个暮色一袭白衣负剑而立的师兄,蓦然回头,平静却也哀伤的看着小少年。 “你不该去想这些东西,胡芦。” 这是悲伤的哀痛的挣扎的故事。 你不该去想这些东西,胡芦。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走马 胡芦沉默地看着张小鱼很久,而后轻声问道:“那我应该想什么?” 张小鱼转回头去,看着人间风雪,平静地说道:“什么都不想,这不是你应该参与的故事。” 胡芦长久地看着张小鱼暮色的背影,转身向着城下而去。 张小鱼没有在意胡芦的来来去去,只是背着剑,站在风雪里,沉静地看着人间。 “你还会出剑吗?” 一旁的明先生问道。 张小鱼身周剑意之势正在不断地攀升着。 正如当初在溪边说的那样,他的剑意还没有真正到达崖主境,便是因为他的剑还没有回来。 一个剑修自然要手中有剑,才能算得上是巅峰。 于是当那柄剑从岁月中归来之后,那些沉寂在南衣城中各个牌馆的剑意,便再次躁动起来,穿破半城风雪,向着张小鱼而来。 一身剑意与道韵缠绕的张小鱼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我不知道。” 明先生低下头去,看向城头之下,那场风雪之后,那条大河之中追逐而去的那个身影。 “所以你现在是山河观的人,还是剑宗的人。” 一直很是平静的张小鱼,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却是沉默了下来,转头看着身后那柄名叫山河的剑。 也许是在看着剑上血色。 也许是在看着剑上雪色。 “我还可以有一剑,剑宗弟子的身份。” 明先生神色复杂地看向张小鱼。 “一剑之后呢?” 张小鱼转回头来,脸上却是有了些笑意,不知是因何而来,笑意很是灿烂,像是暮色照着的某片大湖。 大湖应该是水汪汪的。 “一剑之后。”张小鱼轻声笑着,看着风雪。“先生便可以告诉天下人,我是山河观的人了。” 明先生蓦然睁大了眼睛,也许是终于从张小鱼的那些话与眸中的光芒里想明白了许多东西,无比震惊地看着张小鱼。 便这样怔怔地看了许久。 明先生叹息了一声,说道:“像你这样的人间天骄,自毁名声,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张小鱼抬手握住了身后的剑,仰头看着天边暮色。 也许是想起了数日之前,在南衣城中的某个同样是暮色的桥边。 有个少年撑着伞坐在护栏上,和他说着很多的东西。 譬如痛苦,譬如情爱。 “哪有什么不可惜的事呢?”张小鱼轻声笑着,而后又沉默下来,低下头去,看着大河。 “我失去了一个师弟了。” 人间风雪仿佛停滞了一息。 但那不是不断向着张小鱼汇聚而来的剑意所导致的。 而是城外。 那些冥河行舟,与数十万人间大军,在穿过风雪,看见了那座暮色下的墙头,开始无比浩瀚的冲锋,搅乱的人间气息。 张小鱼收回了目光,平静地落向南衣城外。 城头无数士兵与剑修神色凝重,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而张小鱼在明先生不能理解的目光里,拔出了身后的山河剑。 “我有一剑。” 张小鱼轻声说着。 “从人间来。” 叫做山河。 也叫做红中。 南岛的那抹心口之血落在剑柄正中的红中。 于是满城剑意浩然而来。 人随剑去,落向风雪之中。 ...... 我的白衣干干净净。 会让我很愧疚。 师弟。 ...... 这场由少年带来的四月之雪,远比深秋寒冬更为冰冷。 陆小小背着剑在边缘已经凝结了冰层的河中沉默地潜泳而去。 那种寒意从腹部的伤口侵袭而来,扩散向整个身躯,让她神思有些恍惚。 或许那不是寒意。 而是许多遗留在风雪之中的剑意。 剑意当然是冷。 哪怕握剑的剑再如何热忱,哪怕那些剑身在高速穿行之中燃烧着怎样的青火。 剑意永远是冷的。 因为它完整的名字,应当是来自剑上的杀人之意。 杀人是一件很冷酷残忍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灼热起来。 在这样的寒冷之中,陆小小不得不将自己的剑取了下来,握在手里,点燃着剑火,又举过头顶,向着那个漂流而去的少年追逐而去。 少年漂流而去的速度,远超她的想象。 如同在这场残留的风雪中,有什么正在加速他远离人间而去的速度。 陆小小已经奋力的追赶着,然而那柄漂流在大河之中的黑色之伞,还是在不断的拉开着距离。 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吧。 人间少年,谁能够在张小鱼的一剑之下活下来呢? 陆小小有些悲戚地想着,于是她的速度也不自觉的慢了下来。 然而那些来自腹部的冰冷的寒意,却又在不断地刺痛着。 陆小小从那种悲观的恍惚中清醒过来,不管怎样,她总要将少年带上岸来,哪怕真的死了,她也要看一眼,才肯死心。 陆小小沉默地在河中举着剑火。 驱使着神海之中所剩不多的元气,加速向前而去。 直到河道沉寂,溪流干涸,于是那原本应该花谢之后,结成的第一颗青色的道果也在迅速地枯萎着。 陆小小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要重新来过,才能跨过入道的那扇门。 也许对于张小鱼,对于南岛这样的人而言,道果结成,是一件很简单,也很短暂的过程。 但是对于陆小小而言,不是这样的。 她天资平庸,元气吸纳速度颇为缓慢。 从那朵花开放,到它慢慢谢去,从花蕊中探出那个来之不易的小凸起。 她用了十年。 陆小小自己的青春少女的花都谢了,那朵神海的花都还没有谢。 陆小小沉默地向前而去。 神海之中的那个小小的还未成形的道果正在不断地枯萎着,而后化作了一个干瘪的死去的种子,而后脱落,只剩下了枝桠之上一个丑陋的痛苦的疤痕。 陆小小觉得自己甚至能够听到那种一切萎缩下去的声音。 但是其实什么也没有。 只是一些悲伤的错觉。 于是陆小小不再去想,快速地游过那条正在不断凝结的长河,向着那柄黑色的伞追逐而去。 二人之间的距离终于开始缓缓地拉近。 陆小小此时也顾不得是否会被城头之上,那个剑上带血的剑宗师兄看见。 手中长剑之上剑火褪去,而后双手握紧了那柄剑,身周剑风环绕,快速地穿越大河,向着南岛逼近而去。 他们看见便看见吧。 陆小小平静地想着。 我已经付出了很多。 自然要见到一切的结果。 然而下一刻,整条大河却是蓦然之间被无数冥河之力环绕。 有行舟破开一河风雪,停在了那个少年之前。 而后更多的行舟自后方而来,无视了河中的小小剑修,无数冥河之人立在舟头,带着一种仇恨的目光,向着南衣城而去。 人间风雪瞬间被万千擦身而过的行舟隔绝而去。 陆小小握紧了剑,在大河之中仓皇的停了下来,万千行舟譬如飞梭,快速地穿越而去,小小的身影漂浮在大河上,如同一粒尘埃。 “好一个漂流的少年。” 陆小小听到这个声音,蓦然转回头来,最先停下的那艘行舟之上,有衣袍古老之人在舟头弯下腰去,抬手揪住了少年的衣领,将他从大河中提了起来。 少年面色苍白,毫无生机,心口的衣裳一片血色。 只有那柄伞,依旧被紧紧地握在手中。 陆小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便恢复了勇气,握着剑从一河风雪中骤然一剑刺出。 “放开他!” 那人一手提着南岛,平静地看向穿破风雪而来的那无比孱弱的一剑。 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只是身周冥河之力卷动的风息,便将那个小小的岭南剑修连人带剑一并吹落河中。 “北方道修。”那人站在舟头,看着重新落入河中,狼狈地握着剑,呛了好几口水,却又重新挣扎着稳住身形,再度一剑刺来的陆小小。 “当然都是该死的。” 声音很平静,平静里似乎也有着数千年岁月也无法抹去的愤怒与痛恨。 所以他抬起了手,冥河之力卷动,握剑的小小剑修再度被拍飞出去。 “是你们毁去了大泽的信仰!” 那人声音在风雪中无比冰寒,像是狂涌的风雪,而后又平息下来,静静地提着少年的衣领。 “我即为大楚令尹,自当拿回曾经属于我们的一切。” 满河冥河之力狂涌,再度落入大河中的陆小小在那种冰寒的气息中再也无法站起来,只能艰难的握住手中的剑,随着大河浮浮沉沉地漂流着。 古楚令尹,现而今化为巫鬼神教鬼部众的子兰,平静地站在舟头,没有再去理会那个河中在冥河之力下逐渐窒息的陆小小,低头看向了手中的那个少年。 少年被提着身前的衣襟,四肢向下垂落着,身后的两柄剑同样沉默着,一切剑意敛去,只是剑而已。 唯有少年手中的那柄伞,依旧紧握着。 像是一道无比玄妙的屏障。 握住它,便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子兰平静的看着少年手中的那柄伞。 当年巫鬼神教覆灭的时候,北方大道尚且是道门的天下。 他自然没有见过剑意这种在千年后才在磨剑崖手中大放光彩的存在。 但是他能够看出,那柄伞上,存留着一种无比锋利的东西。 一种意念。 令他双目刺痛,令他心头颤栗,令他神魂恐惧的意念。 于是他想起了当一切出现在大泽青山中,却被那些风雪与剑光硬生生截断的人间。 “原来从你这里而来。” 子兰眸底有些恐惧,但更多的是愤怒。 这场突然而来的风雪剑意,抹去了众多他从大泽深处带来的冥河鬼甲。 也让他们不得不沉默的在青山中止步,让那些积压了数千年的痛恨继续翻涌着。 “你也是该死的。”子兰声音冰冷的说道。 于是握住少年衣襟的那只手开始握紧,冥河之力向着少年的四肢蔓延而去。 然而就在那些冥河之力涌向少年神海与心口的时候。 异变突生。 少年身后背负着的那柄黑色剑鞘,上面道文却是蓦然散发着道韵。 那个一直以来都被忽略的两个潦草的字,脱离了剑鞘,震开了那些冥河之力,不断的变换着。 而后慢慢的从戎马变回了曾经的走马。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土。 而后桃花剑从鞘中被逼了出来,落向了大河之中,而在那空空的剑鞘之中,却是蓦然有一柄虚幻的道剑生成。 剑身之上隐隐有着两个字。 有道。 剑名有道。 而后道剑出鞘,无数道文环绕剑身,骤然刺向立于舟头的子兰。 满河冥河之力被道韵骤然震散,子兰虽然震惊于这一变故,然而却也是重新汇聚冥河之力,而后一把握住了袭来的那一剑。 失去了剑光的风雪,自然只是人间的风雪。 于是那些风雪在大河之上,彻底被两种力量卷席而去,大河上下,万物摧折。 子兰手中不断的流淌着冥河之血,然而眸中却是万般痛苦与痛恨的看着那柄剑上的两个字,从口中无比冰冷的吐出了三个字。 “函谷观!” 走马鞘,有道剑。 能够以青牛五千言中的道文命名。 自然只能来自那个早已消失在人间的大道兴起之地函谷观。 子兰有情绪,有痛恨,但是道剑没有,只是道韵不断扩散,尝试穿过子兰的手,刺入他早已死去的身躯之中。 然而终究那条冥河的尾巴便在南衣城外。 于是无数冥河之力向着子兰而来,将那些道韵压了下去,连带着道剑一并寸寸折断,化作道文重新落回剑鞘之上。 一切再度回复最初的模样,除了子兰的手中那些正在滴落的冥河之血。 “函谷观,你该.....” 子兰的死字还没有说出来,脑袋上便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无比虚弱的陆小小,却是在子兰与那柄道剑纠缠的时候,越过了风雪,爬上了舟头,提着剑便砍向了子兰的脑袋。 只可惜小小的剑修,自然不可能破得开那些冥河之力。 于是还没有等到子兰出手,陆小小便被震开去,跌落在行舟之上。 “死啊。” 子兰将剩下的字眼说了出来,而后抬手,不断吐着血的陆小小便被冥河之力卷了过来。 面对着这样的一幅画面,这个喜欢暴揍伍大龙,也喜欢啃包子的小小的女子,却也是笑了起来,看着子兰另一只手上一身血色的少年。 “谁能想到故事真的会这样走呢?师弟,我这么努力的来救你了,应该可以叫你师弟了吧。可惜啊!” 可惜陆小小只是陆小小。 不是什么人间大修。 只是小小的笨拙的岭南剑修而已。 陆小小看着身周不断侵袭而来的冥河之力,叹息一声,闭上了眼。 也许岭南却是是不会存在希望的。 陆小小不无惋惜的想着。 然而身周的那些冥河之力却是缓缓散去了。 发生了什么? 陆小小睁开眼。 风雪暮色之中。 有剑光穿破风雪而来。 陆小小沉默的看着那些无数从南衣城中而来的剑意。 心想你们人间剑宗的人做事都这么纠结的吗? 陆小小与南岛被同时松开来,落向大河之中。 而那道剑光带着无数人间剑意,无比浩荡的穿过风雪,也穿过万千向着南衣城而去的人们,落向了那处行舟之上。 无数风雪被破开而去。 自南衣城头至那处行舟之上,出现了一条颇为宽广的真空地带。 陆小小挣扎着从大河中浮了上来,一手拖着南岛,一面向着南衣城方向而去。 至于身后从城头一剑而来的张小鱼究竟会如何,那不是陆小小能想的事。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岭南剑修而已。 前方无数行舟依旧向着南衣城而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大河之中这两个人。 陆小小攀住了一艘逆流而去的舟尾,低头看着手中被自己拖着的南岛,又看向了他手中的那柄伞,不知道这柄伞究竟是什么东西,哪怕剑掉了,伞都没有松开。 沉默的随着行舟而去,陆小小终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那裹挟着无数风雪与剑意的一剑,停在了舟前。 张小鱼一袭白衣一尘不染,在剑风中猎猎不止,手中长剑青火弥漫,而在他身前,便是无数被斩碎的冥河之力。 张小鱼便那样平静的握剑一寸寸向前而去,没有回头,就像看不见那两个小小的人一样。 无数剑意与那些冥河之力不断的交锋着,一剑之势正在快速的被消耗着,那一段南衣河之上,却是连风声都泯灭在了其间。 这一剑自然与南岛或是陆小小无关。 人间剑宗的剑,自然是为了南衣城而来。 陆小小沉默的看了许久,正要转回头来,却发现在张小鱼的身后,那一段风雪干干净净的长河边,却是蓦然出现了另一个白衣男人。 卿相。 这个活了一千年的悬薜院院长虽然境界跌落,但是一身实力依旧无比强横,却是无视了那些斩断一切的剑意,出现在了那一段长河边,而后抬手伸入河中,捞出了一柄剑,而后身形闪烁,出现在了陆小小身前,将那柄剑丢给了陆小小。 “院长......” 陆小小自然认得卿相。 卿相并没有说什么,看向陆小小手中被拖着的南岛,平静地说道:“我要借点东西。” “什么?” 卿相并没有回答,只是那个剑鞘却是从南岛身后脱落下来,落入了卿相手中。 陆小小这才想起来,卿相虽然是人间大妖,也是黄粱之人,但却是实打实的道门大修。 道门之人,自然用道剑最为合适。 更何况,青牛五千言还曾经在悬薜院中保管了千年的时间。 于是那个剑鞘落入卿相手中。 而后无数道韵扩散。 走马二字脱落,于风雪中,再度演化成为戎马二字。 什么是戎马? 自然是。 “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卿相平静地说道。 万千道韵再度自剑鞘之中蔓延向整条长河,有道文脱落而来,落入陆小小手中,而后陆小小被道风裹挟着,越过无数行舟,快速的向着南衣城而去。 而卿相看向大河下游,在空空的剑鞘中,拔出了一柄剑。 剑名无道。 气息更为混乱磅礴的无道剑。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南衣河,冥河,以及神河 随着那柄剑被握在手中,一种无比古朴的道韵自卿相身周散开。 这是与当今天下三观之中任何一种都截然不同的韵味。 卿相入大道,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人间,还没有山河观,也没有缺一门,便是青天道,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藏在山中的道观。 卿相所修的,自然是古道之术。 或者换句话而言。 他所修的道,是极为纯正的函谷观流派。 是以当这个来自函谷观的剑鞘中的无道剑被卿相拔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的气势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未曾跌落境界的模样。 卿相一袭梅花斑点般的白衣,立于风雪河畔,看着手中的那柄气息混乱,充满杀戮之意的道剑。 这是与世人所想的函谷观印象全然不同的东西。 在世人看来,函谷观应该是超然世外,清静无为的存在。 但一个超然世外,清静无为的地方,自然不可能有着千年人间第一的名头。 在磨剑崖崛起之前,人间的道理都在观中。 函谷观自然用剑,也用刀。 要向天下讲道,要在当年大道初生之时,插手巫鬼神教云梦泽的陨落。 这座道观从最初的混乱混沌时代中走来,只是清修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当卿相握住了那柄剑,整个人间风雪都是避让开来。 无道,便意味着不讲道理了。 卿相也没有讲道理,在南衣河上一步跨出,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而在张小鱼的身侧,那些正在阻拦着那柄山河剑前行的无数冥河之力屏障之上,却是蓦然出现了一朵道文之花。 如同平湖落金菊。 于是无数涟漪荡开来。 荡开的不是涟漪,而是那些被无道剑一剑斩开的冥河屏障。 张小鱼的山河剑至此终于摆脱了束缚,一剑而去,直取子兰眉心。 那个带着万千行舟而来的古楚之人,便这样简单地被一剑穿透过去。 然而无论是出现在行舟之后的张小鱼,还是执剑停下的卿相,都没有露出什么喜色,只是神色凝重地看着平静立于舟头,眉心有一处血孔的子兰。 这个随着云梦泽一同复苏而来的人只是平静地看着卿相,还有那柄再度从剑鞘拔出,意味却全然不同的剑。 “你身上有大楚之血的味道。”子兰的声音平静,“你是大楚之人。” 而后满河风雪暴动,连带着那条河水一同暴涨,只是刹那之间,三人所处的地方,便已经不是南衣河。 而是某条存在于风雪天穹之上的冥河。 卿相握着剑,轻声笑着,说道:“我不是大楚之人,也不是黄粱之人。我是妖。” 卿相当然不是人。 “你在那片土地上诞生!” 卿相依旧笑着,说道:“在哪里不是人间?更何况,人间一统已经千年了,大人这是说的哪一年的话。” 子兰至此终于冷笑起来,看着面前这个身上带着神女气息的白衣男人,缓缓说道:“那你去死吧。” 子兰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眉心的血孔便喷涌着冥河之血,而后整个人虚化下来,化作无数冥河之气,落入冥河之中。 张小鱼已经收起了剑,背着剑鞘,一身道韵流转,冥河之上有人间山河浮现。 而此时的冥河之下的人间之中,却是蓦然传来了颂唱之音—— 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 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 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帝告巫阳曰: 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 乃下召曰: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 卿相与张小鱼同时低头看向人间。 那些长河风雪之中的无数行舟停了下来。 那些冥河之人执古礼立于舟头,抬头仰望着头顶冥河,不断地颂唱着。 万千冥河之力,从人间四处而来,不止是大泽与幽黄山脉那条冥河之中。 便是南衣河中,都开始弥漫着无尽冥河之力。 天下大河相通。 自然无处不是冥河。 那些浩荡的冥河之力没入风雪之上那条悬于天穹之中的大河之上。 而后渐渐有气势更为浩荡的人影在冥河之中出现。 此为,招魂。 只是招魂。 巫术招魂的由来。 然而不止于此,当那道人影再度出现在冥河之中,便是他的口中,也在同样颂唱着这古辞。 无论是立于山河图中的张小鱼,还是执无道剑站在河中的卿相,神魂之中都是传来了一些震颤。 如同有什么在将他们的魂体抽离而出一般。 冥河人间也是人间。 当卿相感受中天地风雪之中那种招来之意的时候,却是蓦然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人间。 复归而来的子兰立于冥河之中,便代表了另一个人间。 所以那些颂唱之声,却是从招魂归来,变成了将人引入冥河。 整个人间都在向着冥河坠落而去。 卿相一步踏出,却是越过了大河,出现在了张小鱼的山河图中。 看着这个当初死皮赖脸到处借钱的张小鱼,卿相却也是觉得有些时过境迁的感觉。 “山河一指?” 卿相看着他问道。 张小鱼神思有些恍惚,那些招魂之音中的冥河之力却是在不断地侵蚀着他的神魂,身周道风扩散,衣袍之上山河二字散发着金光,张小鱼这才清醒了一些,轻声说道:“不是。” 于是卿相知道了是什么,在人间山河之中站定,倒执着手中无道剑,轻声开口道: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张小鱼抬头看向立于青山之上的面色有些苍白的卿相,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负剑于河谷边盘坐下来,接下了卿相的话。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青牛五千言当然不止是卿相知道。 天下修行之人,自然大多知晓这一篇古卷。 只是能够化而为道术之人,却是少之又少。 张小鱼也不会,但是并不妨碍他协助卿相颂唱道文。 随着张小鱼的话语落下,那些道文向着山河四处扩散而去,却是与招魂之音抗衡了下来。 二人神思终于清醒过来。 卿相缓了一缓,身周道韵流转,再度轻声说道。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山河之中无数道风环绕,吹得二人白衣招摇不止。 张小鱼平静地竖掌身前,开口道:“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 短短的一句话,那身白衣之下便有千万道文浮现,而后散落向山河间。 山河人间一片璀璨。 卿相立于人间之巅,轻声说道:“故,大制不割。” 当那一篇道文颂唱完毕,执无道剑立于青山之巅卿相,一袭白衣红梅纷飞,那些散落向整个山河人间的道文,至此终于找到了交汇之处,如同浩大江河一般,向着卿相汇聚而来。 万千道文闪烁着金光,而被环绕其中的白衣卿相,却是有若圣人。 朴散则为器。 于是圣人用之。 可以执掌天地。 端坐于山河河谷之中的张小鱼,抬手掐住了剑诀。 你然而那柄背负于身后的山河剑却是没有再出鞘。 一如当初他所说的那样,身为剑宗弟子,他还有一剑。 那一剑已经用了。 但是依旧有万千剑意自神海之中弥散而出,化作无数剑意之鱼,落向山河之中。 于是山河如剑。 不是山河一指。 而是山河一剑。 这不是山河观的道术,也不是剑宗的剑式。 而是张小鱼的剑。 一如丛刃的因果剑,白风雨的风雨垂帘。 于是天地山河有如一剑,快速地向着某一处缩小而去,直到真的化作了一柄照印着人间山河的剑。 山河之剑倏忽而去,裹挟着万千剑意,却不是落向冥河之中已经复归而来的子兰,而是。 卿相! 整个南衣城都是沉默的看着这一剑。 难道张小鱼又要跳反? 卿相平静的站在无数道文之中,当那一剑而来的时候,手中的无道剑却是蓦然裂解,化作寥寥几个道文,流转在卿相右手之中。 而后当那一剑倏忽而来的时候,卿相极为迅速地伸手一把握住了那柄剑的剑柄,瞬息之间,万千道文附着山河之剑之上。 于是那一剑与那一袭白衣,拖曳着剑光道文,穿越风雪冥河而去。 风雪再度暗淡下来,一如先前那些自天穹而落的剑光一般。 人间再次只能看见那一剑的光芒。 那些风雪之中的招魂之音依旧在继续着,然而此刻却是如同无声一般。 子兰已经裹挟着无穷冥河之力自大河之下再度归来。 然而身形才始凝聚在冥河之上。 那一剑便已经在倏忽之间,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那些比之前更为浩荡的冥河之力,却是在倏忽之间,便被那一剑穿破而去。 卿相裹挟着万千道文与剑意,停在了子兰身前,面色有些苍白,咳嗽了两声,看着面前这个低头看剑的人,轻声说道:“是不是会让你想起什么?” 子兰低头看着心口那个不断流淌着冥河之血的剑孔,缓缓说道:“是的。” 子兰看向南方,平静地说道:“当年内部混乱的巫鬼神教,便是这样被击垮在了云梦泽中。” “但是只是这样,是不够的。”子兰转头看向卿相,缓缓说道。 卿相神色一变,那处流淌着冥河之血的剑孔之中,无尽冥河之力喷涌而出。 那柄由道术与剑意一并构成的山河之剑,却是在瞬间被震散,万千道文落向风雪人间。 子兰向前一步踏出,将这个活了一千年,热衷于饮酒骂娘的白衣男人的喉咙一把握在了手中。 “背弃故土之人,自然是最该死的。” 子兰声音冰冷的说道。 纵使卿相一身妖力浩荡,却也是被死死的握在子兰的手中。 然而卿相并没有惶恐,只是艰难地笑着,嘴唇似乎在动着,可惜喉咙被握住,自然什么都没有清晰的说出来。 站在消耗巨大,停在不远处残留的山河意象中的张小鱼却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是。 陈怀风。 于是人间还有一剑而来。 ...... 陆小小已经回到了南衣城中,让陆小小没有想到的是,鼠鼠便一直在南衣河畔等待着。 “南岛算得上是我朋友。”鼠鼠看着陆小小,很是认真的说道。 陆小小有些脱力,也没有去多问什么,拖着南岛与他的剑,一并上了小舟。 鼠鼠在舟头检查了一番南岛的身体。 少年毫无气息,如同早已死去一般。 鼠鼠瞬间面色便苍白下来。 陆小小亦是沉默的坐在一旁。 其实在拖着南岛回来的时候,她便已经感觉到了。 没有气息,没有脉搏,连神魂的波动都没有存在。 就好像只剩下了一副紧握着伞不肯放手的躯壳一般。 二人沉默地在舟头坐着。 过了许久,鼠鼠才看向陆小道:“还要将他带回岭南剑宗吗?” 陆小小沉默地看着这个少年,点了点头,说道:“带回去吧。” 陆小完,便在舟头倚着乌蓬无比疲倦地坐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了一文钱,递给鼠鼠。 只是伸手出去很久,鼠鼠都没有去接。 陆小小转头看过去,鼠鼠只是轻声说道:“算了。” “为什么算了?”陆小小却是有些不解。 鼠鼠撑住了竹篙,平静地说道:“我后来想了一些东西。” 陆小小没有问,只是把那一文钱收了回来。 “反正已经缺了一文钱了。”鼠鼠一面撑着船,一面说着,“哪怕日后再收多少文,也不会圆满了。” 鼠鼠也许是又悲观起来了。 也许是从来便没有从柳三月的事中走出来。 总之她没有收那一文钱,只是低着头,撑着船,向着南衣城北而去。 陆小小沉默地看着鼠鼠许久,而后转过头去,看向南面那片缓缓远去的风雪天穹。 风雪里有一剑。 那一剑无比灿然。 应该是来自卿相。 陆小小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但是脑海里却已经出现了那一幅画面。 身穿梅花一般斑点白衣的老男人,手执道剑,跨越人间一剑而去。 所以南衣城赢了吗? 陆小小才始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些剑光与道韵便被浩荡的冥河之力击散而去,如同灿然之雪一般落向人间。 陆小小沉默了下来。 一同沉默下来的,还有整个南衣城。 那可是卿相啊。 人们这般想着。 丛刃的知交好友,悬薜院院长,人间大妖,道门大修。 如果连他都输了呢? 大泽里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鼠鼠也是这样想着的。 她也是妖族,对于卿相这个人间大妖,自然会更为亲近一些。 于是当那些剑光洒落的时候,便是鼠鼠,也从那些愤然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却又陷入了无边的忧愁。 只是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有人却是带着满身风雨,踏过南衣河,出现在了舟头之上。 鼠鼠抬起头,看着这个抱着剑出现在舟头的三十二岁的老男人,神色有些复杂。 陈怀风。 只是怀里的那半帘风雨也许已经散去了。 所以才会一身风雨。 如同从某场雨夜里走出来一般,湿哒哒的站在船头,沉默的看着那个没有任何气息的少年。 “你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死透?” 鼠鼠的话语里带着刺。 陈怀风只是平静的看着少年,又抬头看向鼠鼠。 “是我错了。” 鼠鼠愣了愣,看向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柳三月的死,是我错了。”陈怀风平静却也哀伤的说道。 “为什么?” 陈怀风轻声说道:“我们一直以为槐都在坐视不理,但其实,槐都一直便在南衣城。” 鼠鼠怔怔的站在那里。 什么叫槐都一直便在南衣城? “柳三月的死是没有必要的。”陈怀风轻声说着,转头看向了南衣城北方。“这是我一生之中,错得最沉痛的一次,鼠鼠。” 鼠鼠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看着陈怀风问道:“同归碑下,是什么?” 陈怀风看向怀里的那柄剑,缓缓说道:“是一柄剑。” “什么剑?” “灵台。” 鼠鼠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灵台不是应该消失在人间了吗?” 这柄与方寸齐名,同为当年磨剑崖镇崖双剑的剑,确实早就遗失人间不知去向。 陈怀风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当他将那帘风雨送入同归碑中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自己错了。 “也许当年神河闲的无事,曾经到处瞎逛过。”陈怀风有些絮絮叨叨起来。“也许是冥河,也是哪里,他找到了这柄剑,然后埋在了南衣城下。” “虽然没有人说过下面有什么,但是我们应该早就猜到的。” “每次的万灵节之时,南衣城都会悬浮向天空,接受洗礼。” “那不是道术,而是机括之术。” “人间能够拥有这样的机括之术的,自然是槐都天工司。” “既然是这样,那么槐都肯定便会在南衣城留下些什么?” “可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陈怀风说到这里的时候,才终于平缓了下来,“我们只是大风历九百八十年的剑宗弟子。我们不知道很多的东西,才会误以为,要用柳三月的死来让槐都重视这场大泽风雨。” 陈怀风没有再说下去,抱着怀里的剑,长久的叹息着。 鼠鼠却是从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听明白了什么。 南衣城中,也许有着一剑。 来自北方那个帝王的一剑。 整个人间都开始震颤起来。 一如当初万灵节那般。 南衣城在那种震颤之中,升上了天穹,那些街巷在不断的机括声中,却是如同积木一般开始重组,直到出现了一条宽广的,横跨南北的如同剑道一般的长街。 而后万般寂静。 天穹之下有着某个纹饰繁复的黑袍帝王虚影闪过。 似乎是握剑的姿态。 于是有一剑而去。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风雪在南,白衣向北 大道至简。 那一剑也是。 只是一剑,穿越风雪,穿越大河,穿越人间。 向着那条天穹之上的冥河而去。 如果说一定要有什么特点,那便是快。 正如当初秋溪儿所说那般。 这个人间帝王,所代表的,便是磨剑崖之剑。 快到极致的人间快剑。 甚至没有剑意,没有风声。 当那个帝王虚影手中出现了一个握剑的姿态。 那一剑便出现在了天穹冥河之中。 而后一切褪去。 天地清明。 立于冥河之中的子兰低下头,在冥河之中看着自己眉心的那抹极细微的血色,无比的错愕。 卿相已经被松开,向着人间坠落下去,张小鱼的身影从天地间闪过,一把提住了卿相的后领。 向着南衣城头落去。 那一剑之下,整个人间风雪与冥河,却是出现了一道极为宽广的裂隙。 而后向着两边碎裂而去。 如同某幅画卷被人从中一剑斩开一般。 卿相不住地咳嗽着,看着天穹之上依旧在碎裂的冥河中照着自己模样的子兰,却是嘿嘿笑着。 张小鱼看着卿相,问道:“你笑什么?” 二人落在了城头之上,卿相笑着说道:“他还真以为我那一剑才是南衣城的最后一剑。” 卿相的那一剑自然不是,张小鱼的也不是。 张小鱼沉默少许,说道:“但我以为是的。” 不止是张小鱼并不知道南衣城同归碑下究竟有什么,更是因为,张小鱼真的觉得那一剑,已经很强了。 山河一剑与卿相手中的无道剑汇合。 自然是人间极强的一剑。 可惜卿相剑道不行。 卿相将那柄剑鞘拿出来,轻声说道:“所以你以后还有向上的空间。” 张小鱼没有再说什么,背着剑站在城头,看着天穹之上向下坠落而来的身影。 “他不会还能招魂回来吧。” 卿相想了想,说道:“应该不会了。神河那一剑,连整个冥河人间都斩碎了。” “可惜不知道他是谁。” 卿相愣了愣。 “你不知道那你出剑做什么?” 张小鱼背着剑向着城头之下走去,说道:“我乐意,我爱出剑就出剑,又不是找你借钱,你管我。” 他娘的。 卿相很想给张小鱼这小王八蛋来一下。 可惜自己伤得比他重,未必能够打得赢他。 卿相想想还是算了。 看着张小鱼的背影,问道:“走了?” 张小鱼在依旧有着积雪的南衣城头停了少许,回头看着卿相,轻声说道:“走了。” 于是便头也不回地下城而去。 卿相不由地叹惋着。 山河观是个很复杂很混乱的地方。 一如当年被分裂的青天道一般。 “误入歧途啊误入歧途。”卿相摇着头,在地上找着什么,终于在某个角落找到了被人踩的稀烂的酒壶——在出城之前,卿相曾经短暂地停留在城头之上,放下了自己的酒壶,里面还有半壶没喝完的酒。 于是又愤怒起来,怒目看着城头剑修。 “那个王八蛋把我的酒壶踩碎了。” 带着发冠看起来很是文雅的白衣书生,骂起人来像个乡野农夫一样。 没人理会,就当作没有听见这句话。 他们忙得很。 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冥河之人虽然死了,但是那数十万大军与万千行舟依旧停留在南衣城外。 上层的故事结束了,下层的还在继续着。 卿相见没人理会他,无奈地哼哼两声,将手中的走马鞘抛向南衣河上某处,而后同样下了城头离开。 “下次再也不带着酒壶出来了。” ...... 明蜉蝣站在风雪青山之上,平静地看着南衣城那边的故事。 他没有去。 一如先前一般,只是安静地站在无人的角落,看着这场风雪。 看了许久,直到那柄来自磨剑崖的剑穿越风雪,擦着自己的鬓角而去,不知去向。 明蜉蝣轻声叹息了一声。 抬手抚过那一处鬓角。 没有血色,也没有长发被斩落。 一如当初丛刃径直路过一般。 槐安确实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黄粱。 无论是人是鬼。 明蜉蝣垂下手来,静静地看着远方那个从天穹坠落,而后化作无数冥河之力,被风雪吹向幽黄山脉的身影。 他们甚至都没有问那些带着万千行舟而来的人是谁。 只是一剑而来,又一剑而来,直到最后那一剑。 人间之中,剑上的道理总是大的。 所以,也许也只有曾经那些鬼神,才是唯一能够让槐安这片大道兴盛之地正视的存在。 明蜉蝣平静地站在风雪青山之上,看着远方那处古城。 当巫鬼神教覆灭之后,那座城便再也没有被南方破过。 这次也是一样。 所以他没有再去看,平静地走下青山而去。 ...... 暮色之后,便是夜色。 夜色那些未尽的风雪之中,万千黑甲沉默的向着一剑之后,重新落向了人间的南衣城不断发起冲锋,那些行舟之上与后方的巫鬼道阵营之中,无数巫鬼之术在夜色中落向城头。 这是与先前那一站截然不同的画面。 正如在曾经在城头的陆小小眼中的所见到的那般。 这是下层的,世俗所独有的浩荡与残忍。 他们兵临城下,身后便是云梦大泽,倘若巫鬼道之人不启动越行之阵,自然便没有了退路。 于是沉默的踏着从风雪变成了风血的大地,进行着最后的,也许也漫长的冲锋。 如果没有这场大雪,他们也许能够坚持更长的时间。 但是这场从某个少年伞下而来的风雪虽然已经停息,却是依旧让这片大地陷入了冰寒之中。 黄粱极少风雪。 尤其是这些黑甲,是来自黄粱极南端的无尽深洋的守军。 抗寒能力自然远不如槐安之人。 或许真的就像张小鱼在这场战事的第一日所说的那样。 被大势裹挟而来的下层之人,是没有退路的。 南衣城的灯火没有再亮起来。 也许等到这一场战事结束之后,它们便会再度变得繁华而热闹起来。 但是今夜没有。 夜色深沉,风雪宁静。 南衣河之中,鼠鼠已经撑着小舟向着北方而去。 只有无比沉默的陈怀风满身风雨,独自站在大河边。 “看来我们都错了。” 是负剑而来的张小鱼。 陈怀风苦笑着说道:“是的。” 张小鱼想过要杀死柳三月。 而陈怀风直接杀死了柳三月。 命运不止是你来我往的错过。 也有如同戏谑一般的玩弄。 张小鱼背着剑,看着衣袍之上的那些点点血色,听着南面那些近百万人的交战之声,轻声说道:“师兄打算如何去做。”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当我看见同归碑下那柄剑,看见神河的意志的时候,我便意识到,我错的很离谱,我带着满身风雨走下墓山,觉得应该去北方,将这个错误的故事告诉他们。” 张小鱼静静的看着陈怀风,说道:“但是你改了主意。” 陈怀风抱着剑站在河畔,吹着那些仍带着大雪寒意的风,怀里虽然没有风雨了。 但是他的心里有风雪了。 是一种叫做愧疚的东西。 那种东西一直都在。 只是当自己理所当然的认定的那些东西被命运揭开,才真正的如同风雪一样涌动在心里。 原来陈怀风陈怀风。 真的便要一辈子怀抱着风雪了。 “是的。”陈怀风缓缓说道。“柳三月已经死了。” 陈怀风只说到了这里,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也许那样的理由,会显得无比的可笑与懦弱。 于是张小鱼帮他说了出来。 “柳三月已经死了,就像西门的信中所写的那样,他是死在了大泽中,而不是人间剑宗。这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将他的死的真相告诉世人,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槐都让青天道彻底与人间剑宗决裂。这样的故事,带给人间的,远比那些黄粱而来的人带个南衣城的伤害要沉重得多。” 张小鱼看着陈怀风,轻声说道:“所以师兄决定沉默下来。” 陈怀风抬头看着夜色。 这一日之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所以没有星光,只有风雪,覆盖了半座南衣城。 “这便是人间剑宗吧。” 陈怀风叹惋着说道。 张小鱼想起了在那条巷子里,自己的另一个师兄与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只看平稳,不问对错。 师弟,你在人间剑宗这种地方待得太久了。 张小鱼当然待了很久了。 所以他也理所当然的觉得这是对的。 哪怕死去的那个人,曾经是他少年时候的好友。 这与当初那个与李山河大吵一番,愤然离开山河观的少年是不一样的。 那时的他,觉得有些东西一定是对的,而有些一定是错的。 但是现在他不会那么想了。 张小鱼这样想着的时候,很是沉默,也很是惶恐。 他当然很是热爱南衣城这个地方。 万河同流,并入人间。 打着牌喝着酒,也许还会和某个世俗之人一同骂着街。 但是他所要的不是这样的。 就像他当初来剑宗的目的一样。 他要学剑。 然后回去用剑上的道理说服一切的对错。 所以张小鱼听着陈怀风的那句话,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这便是人间剑宗。” 二人长久的站在河畔沉默着。 过了许久,陈怀风才看向张小鱼,想着那个被一剑刺穿心脏的少年。 “这是师父的意思?” 张小鱼轻声说道:“是的。” 陈怀风转回头去,看着灯火稀疏的南衣城,缓缓说道:“看来你的真的很想山河观去死。” 张小鱼低下头去,看着那身偶尔被风卷起一角的白衣,道袍之上的那些字依旧清晰。 沉默的看了很久,张小鱼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来,笑着看着陈怀风说道:“算了,不提这些事了。” 陈怀风自然知道那些故事对于张小鱼而言,是怎样沉重的东西,所以他点了点头。 张小鱼背着剑轻笑着,看着南衣城,说道:“师兄很久没有带我走过南衣城了吧。” 陈怀风笑了起来,说道:“好像是的。” 陈怀风藏在剑宗养生很多年了。 二人沿着南衣河随意的走着。 张小鱼是背着剑的,陈怀风是抱着剑的。 二者所代表的姿态自然是不一样的。 二人只是走着,并没有聊从前。 南衣城灯火稀疏,这让二人都是有些遗憾。 张小鱼是在一片繁盛之中走进来的,离开的时候应该也是满城灯火璀璨。 陈怀风自然没有那种,师弟你在这等着,我让人间给你热闹起来的想法。 那也许是少年的事,陈怀风已经三十二岁了。 那也是安宁时期的事。 “师兄什么时候能入大道?” 张小鱼一面看着二人的影子一面问道。 “我不知道。”陈怀风有些惆怅的说着。“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小鱼笑着说道:“师父都同意让胡芦当宗主了,也许日后便真的很少再管剑宗的事了,我离开之后,剑宗总要有一个站的上台面的人,总不能真的去找那些更早之前,便离开了南衣城的老师兄们回来?” 陈怀风抱着剑随意的走着,说道:“有没有无所谓,只要师父还在人间,只要那些外面的师兄们还没有让世人知道他们死了,人间剑宗便永远是人间剑宗。” 张小鱼想了想,好像也确实这样,只是依旧叹息着,说道:“只可惜以后,我便不再是剑宗的人了。” 陈怀风平静的说道:“是与不是也无所谓,世人自然会记得。” 张小鱼轻声笑着,向着前方的某处灯火下走去。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 陈怀风看着张小鱼说道:“什么疑惑?” 张小鱼神色古怪的说道:“剑宗后门那个卖糖油粑粑的老头,到底是不是剑宗的人?” 原来不止是南岛有过这样的猜想,便是身为剑宗弟子的张小鱼,也这样想过。 陈怀风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的,但这也许正是人间剑宗让世人安稳的手段。” 也许以后的人间,也会出现某个抱着枸杞茶杯,在街角晒太阳的老头子。 谁知道呢? 二人很是闲适的走着。 一直走了很久。 却是停在了城南的某条长街上。 长街没什么稀奇的,只是有家布坊而已。 张小鱼也有些想不明白,二人分明是一直往北走的,怎么又回到城南来了。 陈怀风抱着剑,看着那家没有点亮灯火的布坊,转头看着张小鱼说道:“你真的没有想法?” 张小鱼轻声说道:“你信吗?” 陈怀风笑着说道:“我当然是不信的。” 不止陈怀风不信,李青花也不信。 所以才会独自一人去了黄粱的谣风,在琴瑟谷外等着张小鱼。 “那你会去吗?” 陈怀风问了第二个问题。 张小鱼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也许会去,也许不会,我身处的漩涡太大太汹涌,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挣脱出来。” 陈怀风没有再问,只是拍了拍张小鱼的肩膀,像是说笑一般的说着:“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有人能这样一直等着你。” 张小鱼转头古怪的看着陈怀风,说道:“师兄真的想成家了?” 陈怀风轻声说道:“我三十二岁了。” 倘若是放在别的地方,一个小道九境的修行者,不想着怎样入大道,却偏偏心心念念着成家,是一件很怪异的事。 但这不是别的地方,不是青天道,不是山河观。 这是人间剑宗。 所以陈怀风也许是真的很想成家了。 “师兄有没有心动的人?” 陈怀风听到这句话,却是蓦然想起了那日才始离开剑宗,走在南衣河边,看见的那个对自己笑过的少女。 “有过?” 但其实陈怀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人了。 而且那日那个少女的笑,也许只是因为在陈怀风身后,有着另一个姓陈的,在卖铁板豆腐的人。 生命里有很多故事都只是匆匆一瞥的。 “没有。”陈怀风笑着继续说道。 “行吧。”张小鱼耸了耸肩,很是平淡的从那条长街穿了过去。 毕竟这条长街并不叫青花街。 也许有人确实紧紧握着青花信物信守着承诺。 但那个人在黄粱。 张小鱼平静的走了过去,陈怀风也没有说什么。 二人于是真的向北而去。 一直到走到剑宗那片园林附近。 张小鱼却是没有继续走进去的意思,只是低着头,向前而去。 就像那日走在那条街上的苏广一样。 灯火稀疏得如同很多个通宵完的清晨一般。 陈怀风在街头停了下来,看着低着头向前而去的张小鱼。 “不进去了?” 张小鱼摇了摇头,说道:“不进去了。” “好。” 陈怀风只说了这一个字,站在原地看了张小鱼的背影很久,而后抱着剑转身拐进了剑宗园林那条巷子。 卖糖油粑粑的老头已经回去了。 也许确实不是的。 张小鱼安静的走着,一直到穿过了整条长街,停在了夜色下紧闭的大门前。 当年他便是从北方而来,停在了这里,看着这座城市。 那时的南衣城,是热烈的璀璨的,也是平和的。 现在只有沉寂。 灯火稀疏,南方有风雪。 也许是岁月流逝的风声吹过了张小鱼的耳畔。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听到了很多声的师弟。 但其实什么也没有。 于是张小鱼背着剑转过身去,白衣飘飘,藏在下面的道袍同样飘飘,平静的走入了向着北方而去的风中。 第一卷 伞下人 第一百七十章 青花三月与小花朝雨 大泽以北的那场四月大雪并没有越过那处八百里的大泽,落向黄粱这片大地。 只是也许有某一阵寒意,或者某一阵,从南衣城而来的剑意,随着那些向着南方卷去的风,越过重重青山,越过墨阙与白河,落在了那座位于南方的都城之中。 恰巧是某条长街之中,某个正在挂着红灯笼的青檐下躲着细雨的女子。 李青花刚好抬头看着天空的时候。 那阵寒意便落到了她的弯弯细细的眉角。 也许是一滴水,也许是一抹风。 那种冰凉的触感,却是突然让她想起了远在南方的某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 “是你吗?” 李青花抬手抚着眉角,轻声喃喃着。 南方又有什么故事呢? 李青花很是出神的想着。 檐下细雨如帘,于是她好像真的便变成了一个在帘后等待着离人归来的女子。 但是离人是她,等待的人也是她。 李青花低下头去,看着阶下被磨得凹下去某块石板积着的那个水洼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她已经走了很远了,一路从南衣城而来,穿过墨阙,穿过白河,到了黄粱这座假都之中。 所以这个向来柔柔弱弱的姑娘面容有些憔悴。 李青花静静的看着,然后笑了起来。 她已经收集了很多故事。 等到张小鱼来找她,就可以慢慢和他说啦。 于是那些憔悴,也在那种笑容中被展开了,像是一抹月色一般。 水洼中没有月色,但是有很多的灯火。 就像是有很多红色的小花开在大地上一样。 李青花抬起头来,这场四月的细雨正在缓缓地平息下来。 斜挎在一旁的包袱里看起来有些瘪。 那个原本用来遮雨的斗笠在白河的时候,便已经被那条流淌着轻云的大河带走了。 好在最近黄粱这片多雨的土地并没有什么雨,李青花便也没有再去买一个。 一直到来到这座假都之中的时候,人间才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让这个原本打算好好逛一逛南方这座都城的女子,不得不在檐下躲了起来。 李青花抬头看着人间。 假都似乎比南衣城热闹许多,又似乎要安静许多。 穿着青花裙子的女子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是少了一种声音。 那种存在于南衣城中,昼夜不歇的搓麻将的声音。 假如这是南衣城。 李青花把包袱拉到了身前,倚靠着身后的那面墙,目光温柔却也带着光芒地想着。 假如这是南衣城。 那么那个剑宗弟子此时一定和苏广在街头闲逛着,当他想要打牌的时候,他是不怕雨的。 于是便在细雨里嬉笑着走着,和那些熟识的牌友们打着招呼,然后随便找个面馆吃一碗洒了青葱的面,便开始去找某个牌馆,进去打个通宵。 李青花以前不会打牌的,这在南衣城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有时候她偶然看见了张小鱼,也会随着他一起去牌馆里坐着,慢慢地便会了。 她的牌打得不算好,也不算差。 这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如果她的牌打得很好,那么肯定就可以帮张小鱼赢回很多的钱。 如果她的牌打得很差,一副萌萌蠢蠢的模样,也许也是很是惹人心疼喜爱的事。 但是她都没有。 于是中庸便成了平庸。 这是李青花少有的遗憾的事。 李青花一面想着,一面看着街头那些撑着伞踩着雨水走过的人们。 黄粱的风景真的是不一样的。 不止是那些青山更为清秀,便是人们的穿着与风俗都是不一样的。 南衣城虽然是槐安最南端的城市,但是因为那片大泽的存在,人们也是很少能见到什么真正的黄粱人。 但是这里不一样。 李青花很是幼稚很是惊叹地想着。 张小鱼,你看,这里都是黄粱人! 如果张小鱼在这里,肯定又会觉得很她很蠢,然后转过头去,说——黄粱肯定都是黄粱人,不然能是鹿鸣人吗? 李青花当然不蠢。 只是有时候,她想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表露出一些很是惹人怜爱的模样来。 就像有时候她也会假装把牌打得一塌糊涂。 但是张小鱼这样的人,自然能够一眼就看出来。 不管是打牌,还是装蠢。 张小鱼是北方某座大观的弟子,也是城中那个剑宗的弟子。 无论他是那种身份,都是被世人称赞的年轻人。 李青花当然知道这些事的。 张小鱼平日里打牌嘻嘻哈哈,但是有时候她硬拉着张小鱼去南衣城某些安静的巷子走着的时候,张小鱼也会叹息,有时候还会发呆,就那样像一条失家的野狗一样,蹲在某处台阶上,看着天空很是惆怅,然后对着李青花说道——你说我要真的只是一个沉迷打牌的人多好。 那是李青花唯一可以摸张小鱼脑袋的时候。 但是李青花并不喜欢这样的画面,因为那样的张小鱼是沉痛的哀伤的忧愁的。 她更喜欢自己去摸着张小鱼脑袋的时候,这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又甩开了她的手,很是潇洒地站起来,继续在巷子里摇摇晃晃的走着笑着说着。 像我这样的人,当然是要在人间历史之上留名的! 李青花想到了这里的时候,眸中温柔的光芒也鲜活起来。 是的啊,张小鱼这样的人当然是光芒万丈的。 自己只是一朵小青花,在那些掀起他的白衣的风里,在他的脚边颤颤巍巍地晃悠着。 也许摇着自己的种子。 也许摇着自己的欢喜。 李青花抱着自己的包袱,歪着头笑眯眯地想着。 这样也是很好的呀! 于是连眼前分明容易让人忧愁的斜斜飘着的雨丝也变得令人喜爱起来。 李青花靠着墙,安静地看着这场雨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那些雨丝上挑染着的灯火的光芒,于是都沉积在了脚下的石板的水洼中。 李青花抬手向着檐下伸去,没有雨了,只是四月的风湿寒地在繁闹的长街上吹着。 “啪嗒。” 李青花走进了这场夜色的假都长街之中。 黄粱人的衣袍好像总是那样宽大的样子。这让走在街头的李青花觉得好像他们随时都会穿着衣裳,在那些肃穆的祭礼上,开始跳着礼神的祭舞。 但其实这是很古老的事情了。 只是李青花的那些对于大泽彼岸的自我想象之中,他们好像都是这般模样的。 李青花想象着那种画面,抱着包袱很是温柔地笑着。 如果换做了其他人,那这种笑肯定是很张扬的。 但李青花是个柔软的人。 所以哪怕想着那种古怪的好玩的画面,笑起来也是温柔的。 李青花一面笑着,一面沿着长街向前随意地走着。 风是湿湿的,檐角在滴水,撑着伞还没有意识到雨已经停了的人走得很是匆忙,于是满街吧嗒吧嗒的声音——如果岁月有声音,那么一定是世人们躲着雨匆匆行走的声音。 李青花微笑着看着这样的画面,突然也觉得很是惋惜。 如果张小鱼在这里就好了。 这样匆忙却也宁静的画面,也许会让他心里的愁绪少一些吧。 李青花自顾自的走着,然后便来到了柳河边。 这条比南衣河温婉许多的长河,听说是从皇宫中流出来的。 沿河有垂柳,有挂着灯笼的青檐白墙,还有那些墙下窄窄的,沿河而去的铺着石板的小道。 如果是细雨时候,那样朦胧的画面里,那些氤氲开的灯笼的光芒一定很好看。 李青花这样想着。 也许是在南衣城中生长的原因。 李青花也喜欢那种热烈的东西。 柔软的人当然不止是喜欢柔软的东西。 青花可爱,但是红花也是可亲的。 李青花在沿河的巷墙下安安静静地走着。 河中有时便有小船带着欸乃桨声而去。 李青花静静地看着小船而去,也许是又想到了南衣河上的那些船。 已经很远了呀。 李青花轻声笑着。 然后笑声戛然而止,这个柔软的女子惊慌地看着前方。 在前方,在那些夜色里,一切迷人而痛苦的黑夜里。 那个曾经很是美好的人,在扭曲的夜幕之中满是痛苦地扑了过来。 一切美好的东西。 总是容易在夜色里被撕碎。 ...... “三月已经过去了。”瑶姬背着手走在长街上,抬头看着那些点亮夜色的繁盛的灯火,自顾自地低声说着,“所以你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不再温柔热爱的柳四月吗?” 瑶姬低下头来,在某个穿着青花长裙的姑娘待过的一处水洼边停了下来。 水中的人间很是热烈。 只是。 瑶姬啊瑶姬。 “你怎么会想要看见这样一个残忍的故事呢?” 瑶姬像个人世做错了某些事的小姑娘一样,抱着双膝在灯火绚烂的水洼边蹲了下来。 很是温柔很是愧疚的说道:“但我又怎么会是故意的呢?” ......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四月三日夜晚。 那些与南衣城相关的故事中。 有人生死不知,被小舟送去了某处山岭之上。 有人游走人间,不知去向。 有人一身白衣带血,向着北方而去。 也有人远赴黄粱,淋了一场痛苦的雨。 ..... 越过山月城而去的某处平川之中。 远处有青山静卧,有长河远走,有风烟低沉,有晨光疏落。 近处是一川细细小小的野花,带着晨露开在道旁。 扎着小辫子蒙着眼睛的小道童拉着道人的手,缓缓的在小道上走着。 也许是这样枯燥的行走过于无趣,小道童看着那些从布条里透过来的隐隐约约的光线里,看着道人那个平静的背影,而后开口轻声说道:“师父你真的叫卜算子吗?” 卜算子平静的说道:“不是。” “那你叫什么名字?” 卜算子似乎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我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为什么?”小道童王小花似乎有些不解。 卜算子轻声说道:“因为那个名字里,带着血色,带着背叛,带着痛苦的过往。” 王小花拉着道人的手,歪着头听着,又觉得那些话语似乎很是沉重,所以她用力的握了道人的手。 这也许是安慰吧。 道人沉默了少许,于是轻声说道:“我叫谢朝雨。” “是招风耳的招吗?”王小花好奇的问道。 道人轻声说道:“是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朝。” 在青山下长大的王小花并不能听懂是哪个朝字。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雨字不用问了,她已经知道了。 于是好像真的有朝雨落下,那些细细小小的雨点打落在了王小花的头顶——因为号称通晓人间一切的卜算子的小辫子扎得太紧了,小道童的头顶露出了一条细细的白缝。 所以那些凉意很是清晰。 “下雨啦。” 小道童觉得很是奇妙。 刚刚还在说着朝雨,便真的下雨了,于是她好像知道了是哪个朝了。 是清晨的朝。 卜算子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看着前方平川的花草。 “是的。”卜算子轻声说道,“我去给你找把伞来。” 王小花感觉卜算子的手松了开来,而后向着前方走去。 “这附近有伞吗?” 王小花不知道卜算子走到哪里了,于是很大声的喊着。 “有的。” 卜算子回答的很平静,听起来便在不远处,于是王小花安下心来,在道旁捂着头顶蹲了下来。 那些花是什么颜色的? 王小花这样想着,她看不见,但是她可以嗅闻到道旁那种浅淡的花香。 是小雏菊? 但是小雏菊应该也是有着很多种颜色的吧。 王小花捂着头很是无聊的想着。 然后便听见了卜算子的声音从不远处很是平静的传来。 “你为什么会带两把伞?” 于是有另一个听起来很是年轻也很是温和的声音说道:“因为我觉得要下雨了。” 王小花心想,要下雨了,和带两把伞有什么关系呢? 她很想问一问,但是她有些怕生,所以是捂着头安静的蹲在那里。 雨点还在缓缓的打落着,很是冰凉。 自己不会受寒着凉吧。 那边的声音却是在继续着,是那个年轻的声音在继续说着。 “而且我觉得我可能会遇上你,所以便带了两把伞。” 原来是这样。 王小花点着头,又有些好奇,他怎么知道会遇上我们呢? 王小花希望卜算子能够问一问,但是卜算子并没有问,只是平静的说道:“我以为你不管下不下雨,都不会带伞。” 对话到这里,依旧是很寻常的东西。 但是那个年轻温和声音的下一句话传过来的时候,王小花便听不懂了。 “像我这样顺应万物的人,自然不会打伞,所以这两把伞都是带给你的。” 远处似乎有些窸窣的声音。 也许是卜算子从那个人手里接过了那两把伞。 王小花觉得雨水似乎大了一些了,但是卜算子好像依旧没有回来的打算,因为她没有听见脚步声。 但是二人好像什么也没有再说了,也许是在相对沉默着,猜测着对方的意图。 一直过了许久,那个年轻的声音才笑了起来,向着王小花这边走了过来。 王小花很是谨慎的向着一旁花香处挪了挪,但还是没有避免被那人摸了摸脑壳。 这人真讨厌。 王小花这样想着,却又听见他边走边说着。 “你什么时候才能算到最后的三尺命运?” 卜算子平静的说道:“我不知道。” “那真是可惜。” 那人似乎走远去了。 而后王小花听见了卜算子走回来的声音,停在了王小花身旁。 于是王小花便听见了雨水打在了伞上的声音。 卜算子将那把撑开的伞塞到了王小花手中,而后牵住了她的另一只手,继续向前走去。 王小花走了一阵,突然发现好像自己只听到了一把伞被雨打着的声音,抬起头问道:“师父你没有打伞吗?” 卜算子平静的说道:“我也不打伞。” “那他为什么要带两把伞?” 王小花很是不解。 卜算子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因为他想知道,我现在是打伞的人还是不打伞的人。” 王小花脑袋有些迷糊。 “那师父应该是和他一样不打伞的人?” 卜算子平静的说道:“我也可以是打伞的人。” “哦。” 其实王小花依旧没有听明白。 二人又在路上走了一阵,那场雨没有下多久,便停了下来。 王小花却依旧撑着伞,因为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着凉。 然后她想起了那人离开前说的那句话。 “师父。” “嗯。” “什么是命运?” 卜算子停了下来,也许是在静静的看着人间,也许是在看着王小花。 王小花并不知道。但她在这样朦胧的感觉里,似乎明白了一点。 大概就是这样什么都有可能的东西? 然后她听见卜算子轻声说道:“命运就是你出门的时候,觉得有些寒意,你抬头看看天色,觉得今日会下雨,但是你很犹豫,要不要带伞出门,因为你只是短暂的出去一下。那场雨也许会在路上下,也许会在回来之后下。” 王小花这一次听懂了,也许是因为自己方才那种感受的原因,也许是卜算子这一次说得很是通俗易懂。 “那我肯定会带伞出门。”王小花说道,“那这样的话,命运难道不是很容易看清的东西吗?” 卜算子轻声笑着,牵着王小花的手继续在雨停之后的平川里向前走去。 “是的,带着伞,便不怕下雨了,但是......” “也许下的不一定是雨呢?” ...... 第一卷伞下人。 完。 第一章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最先见到的是一片流动的黑色夜穹,有暗淡的星河流转。 星河间似乎飘飞着许多脂粉一般的光点——像是人间三月走在河边怀春的女子腮上的色彩一般。 然后是大片的流动的白出现在眼前。 那似乎是一个人,向着水下伸出手来。 于是南岛下意识地同样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只手。 “哗啦。” 在那阵很是清脆的破水声之后,南岛才意识到,无论是那些黑色的夜穹,还是什么,都是静止的。 流动的是一湖清澈的水。 南岛趴在湖边,一面吐着那些呛着的水,一面看着四周。 那片黑色的夜穹之上的,不是暗淡的星河,而是许多缓缓旋转的,静止的孤岛漩涡。 远处有棵巨大的桃树,树冠安静地垂在夜穹之下,无数桃花正在缓缓飞着。 再下来,便是面前的这个脸上长着桃花的白衣男子,还有在他身后蔓延而去的,无数的清溪大河。 这片大地似乎有些风雨声,但是南岛并没有找到是哪里有风雨。 但也许正是那些风雨,才会让那么多的充盈的清溪大河出现在这片大地上? 南岛终于吐干净了肚子里的水,勉强坐了起来,回头看着这个大湖。 许多的溪河汇流而来,如同以这个大湖为节点一般,又在大湖的另一头重新分流而去。 远处似乎有片海。 然而那是很远很远的东西,所以南岛并不确定那到底是海,还是如自己身前这个东西一样,只是一口大湖而已。 “你想起来了吗?” 那个白衣男子的声音很是平静的在一旁响起。 南岛转回头来,看着他,他叫桃花,是一个与自己相生的人。 这样的东西不用想,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里。 那么自己要想什么? 南岛也是这样问的 “我要想什么?” 桃花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桃花招摇着,是绯红的,而不是鲜红的。 也许也是在思考着南岛应该想什么? 于是他决定从第一个问题开始。 “你是谁?” 南岛笑着说道:“我当然是南岛啊,难道还是北岛吗?” 桃花沉默了下来,轻声说道:“你不好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南岛回头看着那口将自己淹没了不知多久的大湖,缓缓说道:“这里是我的神海,我在这里,是因为我受了很重的上,只能将神魂在这里面蕴养着。” 桃花脸上最上层那一瓣桃花动了动。 南岛看着湖水中倒映的他的模样,觉得他应该是在很生动的挑着眉。 可惜他没有眉。 “我没有听到那些声音。” 这句话指的是南岛心中的想法在神海中的声音。 南岛平静的说道:“因为我没有去想。” 有些事情,他确实知道了结果了,但是他不知道原因。 也许那样事情并不愉快。 满是痛苦。 所以他没有去想。 桃花于是静静的站在湖边,什么也没有再说。 南岛坐了许久,终于从那种在大湖水下长久的压抑之中平复过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回头看着那些充盈的向着大湖而来的元气溪流与大河,开口问道:“那朵花谢了吗?” 桃花平静的说道:“我不知道,在你沉睡的时候,我也被迫开始休息。” 南岛回头惊讶的看着桃花,问道:“为什么?” 桃花缓缓说道:“张....那一剑让你伤得太重,前所未有的重,倘若不是因为曾经有人在你神海藏了一些东西,你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什么东西?” 桃花没有提及那一剑之人,南岛也没有。 只是这个问题桃花并没有回答,于是南岛低头解开衣襟,看向自己的心口。那里有着半道残损的风雨道术,也许是被一剑刺破了,才会让那些风雨漏了出来,使得南岛哪怕离开了大湖,身上依旧湿哒哒的。 南岛终于知道自己最开始听见的那些风雨声从哪里来了。 这是从哪里来的东西? 他又是怎么那样巧妙的出现在心口这个位置? 南岛看着心口那依旧没有愈合的剑伤,有无数风雨正在环绕着,护住他的心脉。 那些曾经应该是搅乱人间安宁,带着肃杀意味的风雨,在此时却是有如温柔的春雨一般。 “这是谁留下的?” 桃花也许知道些什么,平静的说道:“那是白风雨的道术。” “白风雨?” 桃花低下头,也许是在看着那帘风雨,也许是在看着南岛,南岛觉得自己很想把他脸上的那朵桃花摘下来,看看下面到底有没有长眼睛。 “前代青天道观主,过去百年天赋最高之人。卜算子是他的弟子。三月的时候,他在南衣城中。” 桃花说的很是简短。 于是南岛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样一道风雨出现在自己的心口了。 道门之人都这么闲的吗,天天去算别人的生死? 南岛低下头,看着自己心口剩下的那些风雨,那么这些风雨又会应到哪里呢?南岛没有再想,毕竟他对命运一窍不通。 合上了衣襟,在身后摸了摸,两柄剑仍在,只是似乎有些不对。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不知道哪个小天才,把长长的鹦鹉洲插在剑鞘里,因为鹦鹉洲太长,导致有半截剑身都露在外面,而刚刚好的桃花剑却是用破布包了起来。 看着这两柄古怪的意象之剑,南岛回头看向桃花,问道:“你干的?” 桃花平静的说道:“你说这样的话,等于在骂你自己是个蠢货。” 南岛耸了耸肩,沿着湖岸缓缓的走着,向着那些万千溪流汇聚的另一头而去。 “你去做什么?”桃花在身后问道。 “去看看那朵花谢了没有,你不是能够听到神海意识的声音吗?” “你没想。” “啊,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南岛一面走着,一面说着。 桃花站在原地,脸上桃花颤动着,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而后缓缓跟了上去。 二人沿着那些快要没过溪岸的元气溪流走去。 神海之中很是沉寂,夜穹极为渺远,像是一个弧盖一般笼罩着整片大地,那棵桃树上飞落的桃花便穿过了那些浮游的孤岛,向着遥远而去。 南岛还没有见过神海大地的尽头。 也在怀疑这里是否有尽头。 当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桃花的时候,这个白衣男子终于感知到了南岛神海意识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 南岛想了想,说道:“既然谷神不死,绵绵不绝而用之不勤,那想来是没有的。” 但没有边界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 有也是。 于是南岛没有再想这个问题。 二人不知走了过久。 这片大地似乎比南岛当初走的时候,又要宽广许多了。 也许是他的神魂受了伤,变弱变小了的原因。 “想来你应该也不知道我们沉睡了多久了。” “是的,但是肯定不会被抛弃在大河里,然后让鱼咬死。” “鱼还会咬人吗?” 南岛很是好奇。 “会啊,它们有些长着细密的牙齿,当你身上有鲜血溢出,它们便会寻着味,一窝蜂的涌上来,一点一点的啃噬着你的血肉,咬掉你的眼皮,吃掉你的嘴唇,再把你的舌头变成它们的舌头。” 桃花很是平静的说着让小孩子毛骨悚然的话。 但是南岛自然不是小孩子了。 他是个少年。 桃花于是接着说道:“有时候他还会说话。” “什么话?” 桃花转头看着南岛,缓缓说道:“抱歉,师弟。” 南岛沉默了下来。他并不知道为什么桃花会突然提起这样的事情。 但他没有说话,于是桃花也没有再说下去。 二人终于停在了那处海边。 或者说,不能算海。 因为只有一层浅底。 像是有人喝了一碗汤,偏偏剩下最后那一层薄薄的油水留在了碗底一样。 南岛甚至能够清楚的看到最下层那些淤泥和一些落叶,也许还有贝壳? 但这又不是真正的海。 南岛这样想着的时候,便真的看到了贝壳之类的东西。 他面色古怪的向着海底走去。 走了很久才到达了那处海底,水很浅也很清,是那些清溪长河流过来的元气之水。 分明有那么多的溪水流了进来,为什么只汇聚了这么一点水? 南岛看着只能勉强到自己小腿的水面,弯下腰捡起了一枚在夜穹孤岛的微光下暗淡着的白色螺壳。 “这是什么?” 南岛下意识的转回头,却发现桃花没有跟上来,于是他很是大声的问道:“这~是~什~么?” 只是才始喊完,才想起来,桃花是能够听得到自己心声的。 果然有些蠢。 南岛这样想着。 而后桃花的声音平静的从海边传了过来。 “种子。” “什么种子?” “道术种子。” 南岛古怪的说道:“但我没有学过道术。” “我学过。”桃花的声音很平静。 南岛没有去问,转回头看着手中的那个白色螺壳,想了想,侧头放到了耳边。 “致虚极,守静笃......” 桃花平静的声音从那里面传了出来。 南岛吓了一跳,差点将它丢了出去。 “道术种子什么意思?” 南岛将螺壳从耳边拿来,一面研究着一面问道。 “道术和巫术一样,都需要念诀,但是那样太慢了,除非是特殊情况,很少有人会真正的那样去做,所以就会在神海里留下种子。这样就只需要念某一个关键词。” 桃花平静的说着。 “譬如” “上善若水。” 当桃花抬手胸前,平静的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那片海底便有贝壳张开,快速的吸纳着那些海底的元气,而后迅速化作道文,涌向立于海岸的桃花,于是桃花如同与这片神海割离而出一般。 夫唯不争,故无尤。 南岛想起了这一段中的这句话。 原来是这样的。 “那方才那个致虚极呢?” “那是守神之术。” 南岛惊叹的看着那些一地的贝壳。 “还有什么?” 南岛又捡起了一枚贝壳,打开来,里面刻着许多道文。 大道废,有仁义..... “这是禁法之术。” 南岛拿着贝壳看向海边的桃花,有些希冀的问道:“我能用吗?” 桃花平静的说道:“不能。” 南岛颇为惋惜的将贝壳丢进了海底,毫不留恋地向着这片海底最中心而去。 果然还是自己的剑最好。 但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反正桃花总不能见死不救。 南岛随意的想着,背着剑向着那株已经隐隐可见的道树之下而去。 随着越走越近,南岛却是失望了起来,满树白花,却没有一颗果子。 南岛背着剑停在了树下,抬头看着那些青葱枝叶间的白花,尝试在那里面找到某一颗青色的小果子。 于是神海有风来,吹着满树道花翻飞着,却没有落下。 也没有果子。 只是南岛在那之中,看见了某一朵极为硕大的白花,那朵白花藏在万花的最深处,倘若不是那阵风,南岛确实发现不了这朵花的存在。 抬手荡开那些小小的白花,南岛静静的看着那朵像是自己的脸盘子一样大的花。 这莫非就是自己最先见到的那朵白花? 它怎么这么大了还没凋谢结果? 南岛疑惑的想着。 “因为你还没有真正醒来。”桃花的声音从遥远的海边清晰的传来。 “所以它只能吸纳着神海中的养分,继续盛开着。” 南岛闻言,抬手摸上了那朵白花的花瓣。 一股无比纯粹而浩然的力量自花中而来,其间甚至还包含着无数被吞没的剑意。 南岛的那只手指却是出现了一道血痕。 “真的是好大的花啊。” 南岛缩回了手,无比惊叹的看着那朵花。 可想而知,这朵花谢去之后,结成的道果所蕴含的天地元气也是同样无比庞大的。 “那倘若世人都像这样,封闭五识,将自己闭锁在神海之中,那岂不是所有的花都能变成这样?” “确实是的。”桃花的声音缓缓传来,“但是南岛,世人只能活一百年。你是要做小道之下第一人,还是往更高的地方去看看?” 南岛沉默了下来。 是的。 哪怕是圣人李二亦或是道圣李缺一那样的存在,都没有活过一百年。 所以哪怕世人知道,慢慢沉积,稳固根基,能够让自己在那个境界更为强大,终究也还是只能在岁月的催促中,头也不回的向前而去。 过了三十岁,人们便要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在变老了,又哪里能够再去想这样的事情? 大道譬如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 不进则死。 “这是一个天赋大于一切的时代。”桃花平静的说道,“除非。” “除非什么?” 桃花缓缓说道:“除非你的云胡先生,真的能够找到那一条,让世人不入大道,也能修得长生的路。” 那也许很遥远了。 南岛如是想着。 南岛松开了手,向后退去一步,抬头看向神海夜穹。 大地之上有微光,也许是那些白花的幽幽之光,也许是那些溪流的粼粼之光。 于是那片夜穹显得更为深沉。 “我该......” 南岛这句话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因为当他的视线无意识的擦过那抹桃树之上散发着寒意的剑意的时候,他的眼眸之中又出现了细雪。 在那些黑色的背景之下,那些细雪格外的明亮。 就像星河一样。 南岛并没有慌张,只是眨了眨眼,于是那场细雪又消失了。 “我该醒来了。” 南岛轻声说道,背着剑,转身向着海底之上走去。 桃花便在那里安静的看着。 看着那个少年走着走着,手中便多出了一柄意象之伞。而后神海中无数剑意汇聚而来,环绕在他身周,最后慢慢消失在了神海之中。 桃花站在海边,长久的看着少年消失的地方,而后看向了海底那株道树。 神海大风招摇。 于是那朵极大的,汹涌着剑意与元气的白花,开始缓缓凋谢。 出关了。 ...... 天地之间有山峰。 也有山风。 南岛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处断崖之上。 远山云雾蔼蔼,远风青山重重。 很是可爱。 南岛这样想着。 当一些东西许久未见的时候,总会觉得它是可爱的。 譬如人间青山。 想来青山见南岛也是这样的。 但也许并不是青山了。 南岛躺着看着那些从近至远的无数的山峰,山风飘摇,吹着许多叶子在落着。 不是青色的,而是枯黄的,或者火红的——尽管那些山依旧是沉沉的青色,只是已经可见许多可以说是凋零,也可以说是辉煌的色彩。 看来自己应该是睡了很久了。 青山知秋近,临水照红衣。 也许是秋天了吧。 南岛很是好奇,为什么自己会在秋天醒来? 难道是因为有人不喜欢夏天的原因? 南岛尝试着坐起来,但是也许是沉睡了太久,他并没有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 于是南岛又想起了以前和陈鹤闲聊的那个话题。 原来在山里静修久了,也许不止是腿会瘸,连人都会动不了。 南岛只好继续躺着,等待着意识重新适应身体。 只是身后却传来了一些古怪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挖着坑。 还有人吭哧吭哧的喘着气。 南岛古怪的听着,只是自己目前还坐不起来,于是只能抱着好奇躺着。 于是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个女子,也许还是个剑修。 “叫你挖个坑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再过一刻就是师弟入土为安的最好时辰了,要是误了时间,你看我揍不揍你!” “我只是想着,万一师弟没有死,今天便醒了呢?” 南岛听到这两句话,吓了一跳,被这一吓,倒是真的坐了起来,回头向着身后看去。 陆小小带着那个万灵节见过一次的岭南剑修,正在那里扛着锄头弯着腰,吭哧吭哧的挖着坟。 一旁还有块木板,上面写着——岭南小白剑宗与天涯剑宗共有弟子,南岛之墓。 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 葬于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九月九日。 “......” 原来是料坟山见我应如是。 毕竟孤坟见到死人突然活了过来,也会被吓到。 如果孤坟会说话,可能还会来一句。 去你妈的,吓老子一跳。 第二章 风雪南衣之后的故事 陆小小并没有注意身后的动静,依旧在吭哧吭哧地挖着坟。 岭南剑修向来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 比如南岛是陆小小从南衣河中带回来的,那么她便有责任将他埋了。 所以先前看见伍大龙在那里挖挖停停的,就很来气。 但是也没有真的揍他,只是埋头挖着坟。 一旁的伍大龙抬手擦着汗,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然后愣在了那里。 陆小小尚自在那里自言自语着:“师弟啊师弟,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挖个最好的坟,保证以后别人看了,都会羡慕地流口水。” 伍大龙捅了捅陆小小。 “你干嘛!” 陆小小没有理会他。 伍大龙心想,我也想知道我在干嘛呀,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了,怎么带回岭南之后便躺了好几个月一点气息没有的南岛,这个时候却是突然撑着伞在崖边坐了起来? “别挖了。”伍大龙有些呆滞的说道。 陆小小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叫你挖个坟,磨磨唧唧的,又不是让你把自己......” 陆小小也怔在了那里,很是迟缓地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埋了。” 南岛撑着伞,一旁放着他的两柄剑,正在一脸无语地看着二人。 陆小小怔怔地握着锄头站了许久,忽然反应了过来,看向一旁的伍大龙,又是一脚把他踹进了那个挖好的坟里。 “师弟啊。”陆小小斟酌着措辞,“其实事情是这样的,伍大龙今天脑子抽了,说想要试一下被埋下去是什么感觉,所以才挖的这个坟,绝对不是要埋你!” “哦。我相信了。”南岛点着头,看着那个挖好的坟堆边那块躺着的木板。 陆小小又是一脚,将那块木板踢进了坟里,还不忘刨上两锄头土给它埋上。 南岛沉默了少许,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纠结下去,毕竟他也不是聋子,转头看向山崖之外的青山,缓缓说道:“这里是凤栖岭?” 陆小小下意识地把锄头往身后放去,但是很快意识到了这不是剑,于是又拿了下来,丢在了一旁,走上前去,说道:“是的。” 然后她看着在一旁沉默着的南岛,犹豫了少许,说道:“师弟要走吗?” 南岛回头看着这个女子剑修,只是陆小小不背剑的时候,看起来真的不像个剑修。 南岛看了许久,而后笑了起来,说道:“师姐还记得在南衣河边最后的那场对话吗?” 陆小小轻声笑着,说道:“当然记得。” 好梦总会成真的。 南岛在坠落下去的时候,其实看见了那个从远远的长街赶来的陆小小。 所以很多东西,并不难猜。 二人还在笑着的时候,伍大龙似乎听明白了什么,从坟坑里挣扎着爬出来,说道:“是我们天涯剑宗先来的!” 陆小小又是一脚。 伍大龙委屈地缩在坟里。 “明明是我先来的.....” 南岛回头看着坟里那个抱着那块木板的伍大龙,笑着说道:“师兄早啊。” 其实这是下午。 断崖之上有着无数霞云在秋日的红光里浮游着。 但是什么时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师兄。 伍大龙满是亢奋地丢了木板,从坟里爬了出来,笑呵呵地看着南岛说道:“师弟也早啊。” 南岛从一旁拿起了自己的剑,环绕着四周看了一圈,很是好奇的问道:“我们该从哪里回去?” 只是没想到这句话一出来,伍大龙和陆小小都是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南岛奇怪地看着他们。 过了许久,陆小小才开口说道:“嗯,师弟现在可能没法回去。” “怎么了?” “四破剑程露就在山门那里等着。” 南岛一脸懵逼地看着二人。 二人这才把先前发生的一些事说了出来。 包括最开始的时候,天涯剑宗是怎么哄骗程露喝酒,还给他的手给摔断了。 一直到后来,也便是今日。 也许是在南衣城待了很久,又想起在磨剑崖挨的那顿揍,依旧愤愤不平的原因。 程露莫名其妙地又上了岭南,便坐在天涯剑宗门口骂着娘。 岭南剑宗虽然不能说铁板一块,但是终究还是一致对外的。 所以在有人看见程露上山的时候,便把消息告诉了天涯剑宗。 于是陆小小与伍大龙担心事情败露,就偷偷的一大早把南岛的身体扛到了这处断崖上。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陆小小突然脑袋一抽,想着南岛也许是真的死的透透的了,于是便怂恿着伍大龙回去准备了一些东西,打算给南岛埋了。 这样哪怕程露问起来,他们也能理直气壮地说程露是凭空想象凭空捏造。 是纯纯的污人清白之事。 只是没想到很巧的是,当二人还在挖着坟的时候,南岛刚好醒了过来。 “......” 南岛只知道陆小小想把自己带回岭南剑宗。 却没有想到他们这么大胆,连流云剑宗的四破剑程露都给摆了一道。 也许他们真的无法接受岭南剑宗这么多年的平庸了。 但是事已至此,三人也没法回去,于是便在断崖边,看着天边落日坐了下来。 南岛静静地坐着,撑着伞,对着满崖霞光,像是在沉思着,也像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安静地休息着。 于是陆小小和伍大龙也都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南岛才转头看着陆小小,轻声说道:“师姐。” 陆小小很是殷勤地凑了过来说道:“师弟怎么了?” “南衣城......后来怎么了?” 陆小小有些失望地坐正回去,想了想,说道:“我回来山上之后,便留下来养伤了,所以具体怎样,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那终究肯定还是知道一些的,所以南岛没有说话,转头静静的看着这个三十岁的师姐。 “那日之后,张师...小鱼....嗯......离开了南衣城,听说回北方了。”陆小小一面说着,一面看着南岛的脸色,后者神色平静,陆小小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卿相院长也出手了,但是最主要的还是剑宗怀风师兄激发了同归碑。于是激发了陛下留下的一剑。也许是杀死了一个对岸的大人物,不过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总之在那之后,黄粱那些人也没有退去,在南衣城死战了数日之后,全部战死在了南衣城外。” 陆小小一面说着,一面回忆着。 “在最后一日的时候,南衣城其实已经差不多守不住了,那时怀风师兄应该是入了大道,我在山上都看见了拉下了这场战争帷幕的那一剑。” 陆小到这里便沉默了下来。 一旁一直沉默的伍大龙接过了话头,缓缓说道:“岭南剑修回来了差不多一万人。” 南岛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伍大龙,后者却是摸着头笑着说道:“其实都一样,岭南剑修总要去南衣城。因为如果不去南衣城,那座城破了,凤栖岭作为横亘槐安南北的山岭,他们也肯定会来到这里。” “其实也不一定真的就是死了七万剑修。”陆小小笑着说道,“也许是有很多人见南衣城太好了,自然便不想再回这座山上了,你看,那里有人间繁盛,有灯火灿烂,有大河浩荡,还有嬉笑喧闹,如果是我,大概也不会想回来。” 南岛沉默了少许,顺着陆小小的话说了下去:“可能确实是这样的。” 战争自然是残酷的。 但是南岛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因为在这场战争里。 其实杀人最多的,是他这个贯穿整个故事如同局外人一样的少年。 泽边一把伞,一场风雪,十里剑意。 很多人还没有踏上槐安这片土地,便死在了风雪中。 南岛转头看着南方。 这座断崖其实并不算太高,所以青山重重掩映着,他并不能看见那座在大泽以北伫立了数千年的那座古城。 所以大概也不会看见陆小小所说的那种舍不得离开的风光。 “后来呢?人间太平了?” “人间太平?”陆小小笑了起来,说道,“人间哪有这么容易太平?那场战争之后,便有许多四处游走的剑侠去了南衣城,说是要去大泽那边,给南方人一个教训。但其实他们也只是说说而已,大家都知道了巫鬼神教这个地方似乎是要重新回到人间了,自然不会真的想去那片古老的大地碰个头破血流。于是在南衣城吃吃喝喝一个月之后,就离开了那里。” “听师姐这么一说,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发生。” “因为大事发生在黄粱。”陆小小歪着头想着,但是已经三十岁的剑修也许做不出那种小女儿的姿态来了。 “听他们有些来往于南衣城的剑修们说,好像是神女出现在了黄粱假都之中,于是黄粱那个地方便彻底脱离了槐都控制,陛下留在黄粱的陪帝重立神庙,听说在明年一月十五,重祭东皇太一,重建古楚?我也有些不太清楚,毕竟隔了一片大泽,谁也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陛下不管吗?” 伍大龙缓缓说道:“陛下已经消失了很久了。” 神河去了哪里,便是丛刃都不知道,更别说他们这种混迹在岭南的小剑修。 “所以后来槐都将南方兵甲尽数调往南衣城,现在的南衣城周边,十里青山之中,全是人间大军。只可惜在那一战之后,那些剑修们离开之后,整片大泽青山之中,便布满了瘴气,大军根本无法穿越而去,不然现在那些南方大军应当已经出现在黄粱本土了。” 南岛轻声说道:“修行界没下场吗?” 陆小小摇了摇头说道:“人间修行界只下场过两次。那都是千年前的事了。虽然我不是很懂一些东西,但是我也知道,倘若这片人间真的闹到槐安修行界都要下场,那真的只能是一场浩劫,比如千年前两族之战那次,人间平息了千年才恢复了元气。” 这里的修行界,自然指的是三剑三观或者在他们下层的一些修行之地的尽数出世,而不只是某些小剑修们游荡去了南衣城。 当然,也许磨剑崖从此往后真的都不会再入世了。 一如函谷观一般,慢慢消失在人间历史之中。 也许真的便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一千年。 南岛依旧在静静地看着南方。 陆小小转头看着南岛,轻声说道:“师弟要回去看看吗?” 伍大龙在一旁呵呵笑着,说道:“如果师弟实在想去南衣城,我们也可以全宗一起搬去南衣城,就像人间剑宗一样,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南岛默然无语,而后摇着头笑着说道,“只是看看而已,回去就不必要了。” 他的朋友们也许都离开了。 可能只有一个小妖鼠鼠在城里了。 而且他所看的,未必真的便是南衣城。 也许只是想找到某个离奇消失了的小镇子。 虽然凤栖岭下没多远便是南衣城。 但是离开自然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哪怕相隔一里,但终生未曾回去,也是离开。 陆小小与伍大龙都是松了一口气。 南岛环顾着无边安静的层叠青山,而后缓缓说道:“为什么山里没有看到别的剑修?” 南岛话说完便觉得有些不妥,毕竟整个岭南当初八万剑修下山,最后只回来了不到一万人,安宁一些也是正常的。 陆小小很是得意的说道:“因为这里都是天涯剑宗与小白剑宗的山。” “?”南岛震惊的转过头来,而后便看见陆小小继续说道:“师弟啊,虽然咱们岭南人修剑不行,但是别的不多,就是地方大。你要知道,凤栖岭可是号称横亘槐安南北的地方,要不是人实在太少,我们也不会只叫岭南剑宗了。” 曾经岭南八万剑修还算人少的话。 南岛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了。 陆小小却是正经了起来,很是诚恳的拍了拍南岛的肩膀。 “师弟。” “嗯?” “岭南剑宗之希望,全在你一人身上了!” “不是说我只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就当少年闲游?” 陆小小理直气壮地说道:“毕竟来都来了,总要贪心一些嘛。” “......”南岛沉默着在落日之下拿着剑撑着伞站了起来,看着崖边坐着的二人,缓缓说道,“那我该怎么做?” “修行!”陆小小握着拳头,往下一沉。“直到天下人不敢问你的剑。” “什么叫天下人不敢问我的剑?” “就是你看,现在可能还在天涯剑宗山门骂人的程露,人间都知道他的是四破剑。但是有谁知道他师父陈云溪是什么剑吗?” “不知道。” “因为没人敢问,问了就死,剑宗出了名的下手没轻没重。” “那为什么人间都知道丛刃宗主是因果剑?” 陆小小也愣了愣,看向一旁的伍大龙,“为什么?” 伍大龙一脸懵逼。 “我不道啊!” 断崖之上的三人自然不知道,丛刃叫因果剑。 是曾经的青天道前代观主白风雨用下半生问出来的。 天边霞云正在向着山下融化而去,直到群山峰头无边辉煌。 “程露会待到什么时候?”南岛没有再纠结那个问题,看着陆小小问道。 陆小小皱着眉头,说道:“不知道,也许骂累了就会走了。” 伍大龙张了张嘴,本想说自己回去看看,只是却是突然瞥见不远处的山道之上,有一个穿着黑色短衣的人影提着剑正在向着这边走来,却是神色一变。 “有内鬼,停止交易。” 伍大龙匆匆说道,拉着陆小小便跑。 南岛一脸懵逼转过头来,然后便看见了那个曾经在悬薜院讲道坪有过一面之缘的四破剑程露。 南岛撑着伞安静的待在崖上,看着程露那向着两边分开的短发。 却是不由得叹息一声。 确实黑啊。 当然,只是感叹他的头发乌黑浓密而已。 程露提着剑走到了断崖之上,瞥了一眼一旁的坟坑,又顺手从那里面捡起了那块木板,神色古怪的看着南岛,而后又丢了进去,把自己的剑背到了身后。 虽然流云剑宗的人喜欢腰间带剑。 但那也只是境界比较低的外门弟子,背后负剑难以出鞘,所以给世人留下的印象而已。 稍微境界高一点,自然都还是背着剑,然后咻地一身,出鞘入手。 帅啊帅啊。 程露背好了剑,走到南岛身旁,四处张望了一下,看见了那些山道上奔逃而去的二人,冷笑一声:“这两坏犊子,跑得倒是挺快。” 程露说话自然不会客气。 就是因为岭南剑宗这些人,导致自己喝酒摔断了手,还跑到磨剑崖去被秋溪儿打了一顿。 换谁都会忿忿不平。 “师兄师姐应当不是坏人。”南岛沉默了少许,在伞下看着程露说道。 程露转回头,看着南岛,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来回看了南岛许久,而后很是古怪的问道:“你真的打算在岭南剑宗这种地方待着?” 南岛轻声说道:“不然我去流云剑宗?” “啊,不必这么客气,你还是离我们远一些好,谢谢。”程露很是诚恳的说道。 那日南岛在大泽弃伞的时候,程露其实已经从磨剑崖赶了回来。 程露玩得极限归极限,他可不想看见那样一场风雪剑光出现在流云山脉。 也正是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了为什么丛刃师叔打死都不肯让南岛留在人间剑宗。 这他妈一个不稳定炸弹,谁留谁完蛋。 也就岭南这些异想天开啥也不懂的人想要干这种事。 程露看着山道里已经跑远了的二人,自己可是真的很诚恳的在救他们啊。 算了算了。 程露也没有去想这些东西,回头看着南岛,说道:“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南岛沉默少许,点点头说道:“是的。” “行吧。” 南岛要去哪里,程露自然不会勉强,他两又没啥关系。 “但是日后要是磨剑崖问起来,你可一定记得,这件事和我没关系啊。” 程露耸着肩说道。 “我可不想像某些人一样,傻了吧唧被人打断了腿丢下崖去。” 第三章 夜色是个大皮蛋 南岛听到这句话,却是愣了一愣,看着程露说道:“师兄这句话什么意思?” 程露在崖边坐了下来,看着东海方向说道:“这不是有个山河观的傻子,听说磨剑崖邀剑天下,便屁颠屁颠上崖,结果被人打个半死。” 南岛一头雾水。 秋溪儿邀剑天下,他自然知道的。 可是为什么上去的是个山河观的人? 程露瞥了一眼南岛的神色,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撑着膝头托着下巴,冷笑着说道:“听说叫什么云竹生,说是什么和磨剑崖某代十一弟子有世仇。我看纯纯的就是修道修傻了,磨剑崖弟子从来便没有超出过十个人。最多的,也就是剑圣那一代,有个十弟子木鱼。” “要不就是觉得磨剑崖不行了,想试着踩着磨剑崖的名头在人间捞点名声。” 程露觉得很是可笑,所以说得很多。 “开玩笑,秋师姐那句话说出来之后,人间这么多剑宗,没有一个上崖的,他难道以为我们都像怀风师兄一样在养生?那他妈还不是因为打不赢。” 南岛沉默地想着那个曾经在静思湖终日看书看花的白裙女子。 虽然只是小道境,但却是崖主境的剑意。 自然不可能有哪个同境界的剑修打得赢她。 南岛还在想着,程露却是蓦然转过头来,意味深长的看着南岛。 南岛低头看着自己,虽然沉睡了好几个月,但是一身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师兄看什么?” 程露看了许久,而后轻声笑着,说道:“我突然想起来,其实那个山河观的人也没有那么大胆。” 南岛一头雾水。 程露却是转回头去,看着漫天灿烂的云霞,笑着说道:“至少他还没有胆大妄为到给师姐写情书。” “!” 南岛瞪大了眼睛,看着程露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口吃起来。 “你你你你....偷看我的信!” 程露站起来,看着南岛那涨得通红的脸,拍着他的肩膀笑呵呵的说道:“师弟啊,被人偷看信不尴尬,尴尬的是,你写情书还能写出错别字来。” “......” 南岛抬手捂着脸转过身去,面对着青山,他无限羞愧。 他娘的。 怎么人人都知道自己是个丈育了。 程露倒是诚恳地说道:“其实写错字没关系,但是你偏偏把想字的心漏了,这是很致命的错误。” “多谢师兄教诲,我一定好好读书.....” “加油,我看好你。”程露拍着南岛的肩膀鼓励着,而后向着崖下走去。 南岛却是看着程露的背影,叫住了他。 “师兄。” 程露转回头来,一脸懵逼地看着南岛。 南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听说流云剑宗的猎杀榜上有我的名字?” 程露平静地说道:“是的,我加上去的,但那时我并不知道是你。” “为什么?” 南岛静静地看着程露。 满崖晚风不止。 程露转回身去,在晚风落叶里走去。 “是师父让我加上去的,师弟你也不必担心。天下很多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哪怕是我自己的也在,只要没人愿意接单,那未必不能算是一种变相的榜单。” “有人接过了,也尝试杀过我好几次。” 南岛想起了那个消失了很久的河宗的人。 “是的,河宗的人。那些人是疯子,听说还去刺杀过神河。”程露在下崖的路上平静地走着,抬手捋着那些探头出来的草叶。“所以他们不讲道理,师弟你也不能讲道理。” 南岛沉默地看着程露离开的背影,而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问了一个很古怪的问题。 “赏金丰厚吗?” “?”程露蓦然转回头,远远的看着断崖上的南岛,而后笑了笑,说道,“挺丰厚的,是把断剑,叫做决离。” “决离?” “四尺决离,青衣七弟子之剑,那是被称为古往今来剑招第一之人,磨剑崖诸多剑式,譬如什么云破月,乱红飞过秋千去,以及绝学人间一线,都是出自他手。后来被青衣八弟子,也便是妖祖,拿在崖上,看了数十年人间。” 青衣自然是人间第一人。 但不是剑招第一。 这个坐观人间数十年破天而去之人,在人间从来没有出过剑。 程露笑着,回头看着南岛,说道:“所以你说这赏金丰厚吗?” “师兄不想要?” “不想要,磨剑崖的剑,不是那么好拿的,我又不是丛刃师叔,哪好意思腆着脸去用这样的剑。”程露转回头去,轻声说道,“我们知道河宗的人后来离开了南衣城,但是那柄剑没有给他们,因为我们知道你没有死。” “河宗的人也知道。” 南岛沉默了下来。 所以为什么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人? 是因为张小鱼? “多谢师兄。”南岛轻声说道。 “不用谢,加油吧,师弟,也许某一天,当我觉得我配用那样的剑了。”程露已经远远在青山里走远了。 “说不定我便会来找你了。” 南岛长久地在崖上沉默着。 原来不太平的,不止是人间。 暮色晚风里有些寒意了,是秋风。 南岛撑着伞看着一旁的那个坟坑,看了许久,拿起了一旁的锄头,将那些掘出来的新土都埋了进去,然后把木板插在了坟头。 一直到做完了这一切,他才看见伍大龙与陆小小两个人远远地搀着手东张西望地走了回来。 南岛撑着伞静静地看着二人。 “师弟啊,这种情况肯定不能怪我们啊,谁知道岭南出了内鬼呢。你放心,我们这就回去把那个该死的内鬼揪出来,让他去给我们种十年地。” 陆小小满是气愤的说道。 “......”南岛默然无语。 不过三人都知道程露自然不会有什么恶意。 像程露这样的人,假如真的有恶意,也不会只是坐在天涯剑宗门口骂娘了。 伍大龙却是看着那个已经被盖好了土的坟堆,因为没有压实,所以看起来倒真的像里面埋了个人一样。 “师弟你这是?” 南岛静静地看着那个坟堆,轻声说道:“这样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伍大龙有些摸不着头脑。 陆小小却是沉默地看着南岛。 是因为张小鱼那一剑? 也许只是之一。 也许南岛真的没有多想,只是填了个坟堆而已。 南岛什么也没有说,撑着伞背着剑,随着二人往着崖下而去。 三人穿过山道,从崖下隘口走了过去。 而后便来到了一条很是幽静的山中峡谷,谷道边满是秋红枫树,道上干干净净的,看起来有些剑痕,像是被人用剑一点点削出来的一般。 一峡清凉晚风,也许这便是分明两旁都是红枫树,但是道上却没有多少落叶的原因。 一直到出了谷口,才看见了一条向下而去的狭窄山道。 道旁有清溪缓缓流淌下去,溪畔有着许多菜地。 最下方便是一处山腰处的剑宗模样。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剑宗,只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老旧的二层青色小楼掩映在丛林之中。 “这里便是天涯剑宗。”陆小小停在了山道上,指着山道溪流下方的那些青色小楼说道。 而后又转过去,指着远处一些隐隐绰绰的红色建筑。 “那边便是小白剑宗。” “小白剑宗怎么是红楼?” “天涯剑宗也没在天涯呀。”陆小小很是无辜的说道。 “......”南岛沉默了下来。 一旁的伍大龙却是争辩道:“天涯剑宗,是因为我们的剑在天涯。” “啊,对,所以全岭南,就你们最穷。” 剑都丢出去了,自然便穷了。 伍大龙也沉默了下来。 三人沿着山道走下去,满山凉风吹来,倒也有些快意。 这大概便是南衣城所不能拥有的静谧。 山道最下方自然不是山脚,依旧属于山顶范畴,想要真正下山,还需要往下走很远的距离。 毕竟骂山的程露,也没有真正跑到天涯剑宗里面骂。 只是在山门下山的石阶上——就是喝多了摔断手的石阶那里。 南岛快要沿着那条一旁有清溪流淌下去的山道走下去的时候,却是蓦然回头看向北方。 翻过山之后是什么? 只是山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是想起了草为萤的这句话。 真是奇怪啊。 南岛这样想着,随着陆小小和伍大龙,一起走到山道尽头。 到了这里倒还像模像样了,毕竟也是有很多年历史的老剑宗了。虽然没啥出名的大人物,但是哪怕是世人活了千年,也能布置得妥妥当当的。 于是有青石小道向着两旁延伸而去。 往左便是天涯剑宗,往右便是远一些的小白剑宗。 陆小小转身看着南岛,说道:“师弟想去哪里?” 南岛想了想,说道:“今日有些累了。” 虽然才始醒来,但是确实是有些累了。 陆小小自然知道南岛什么意思,也没有失望,只是笑了笑,说道:“行,那师弟现在这边休息一晚,明日我再带你回剑宗。” 伍大龙听到这句话就不乐意了。 “什么叫回剑宗,应该去你们剑宗。” 南岛有些头疼,撑着伞独自沿着那条青石道向着小楼那边走去。 二人争了半天,才发现南岛已经独自走了,于是赶紧跟了上来。 穿过那些青树掩映的小道,便是一处颇为干净的院坪模样的存在,大约近百尺的范围,那些小楼便在院坪边缘的小道尽头。 南岛看来看去,总觉得有种模仿人间剑宗的感觉。 不过想来也正常,毕竟是岭南剑宗也可以叫做环人间剑宗剑修群落。 南岛才始走上那个院坪,便看见有一个年轻人背着一把看起来很是丑陋的剑,抱着一架很多弦的乐器走了出来。 二人隔台相望,都是愣了一下。 南岛心想莫非这就是天涯剑宗的宗主? 怎么看起来比伍大龙还年轻,不应该是个老头子? 伍大龙在一旁看见南岛这模样,再看着那边走出来的那个年轻人,笑着说道:“这是之前新收的一个弟子,比你晚几日,嗯,那就是师弟吧,叫.....” 伍大龙的话还没有说完,院坪对面那个年轻人便笑了起来,声音温和地说道:“我叫乐朝天,乐器的乐。” 说着还拨了拨手中的那个乐器。 南岛古怪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只是那一句师弟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就有师弟了? 还是个看起来和陈鹤差不多大的人? 只是那个叫乐朝天的年轻人却没有这么多顾虑,看着南岛倒是认真地说道:“师兄这一觉总算是睡醒了。” 南岛犹豫了少许,才尴尬地说道:“嗯,师弟好。” 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南岛觉得倘若这是一场交锋,那自己肯定一开始气势便落了下风。 但是大概没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交锋。 乐朝天倒是很能适应被一个少年叫师弟,笑着走了过来,又看着伍大龙和陆小小各叫了一声师兄师姐。 而后看着南岛,将手里的乐器举了举,说道:“师兄好。” 师兄应该做什么? 南岛想了想,学着张小鱼他们拍了拍乐朝天的肩膀。 “好的,加油。” 陆小小和伍大龙在旁边偷摸地笑着。 乐朝天看向二人说道:“师姐二人今日躲着四破剑,应该也累了,不如早点去休息,我来带师兄走一走吧。” 陆小小二人确实累了。 不过是挖坟挖累的,后面又被程露撵着满山跑了一阵,确实有些疲惫,所以听到乐朝天这句话,犹豫了一下,便说道:“行!” 二人便穿过院坪去了那些青色小楼那边。 不要问陆小小也去那边。 她得盯着伍大龙。 乐朝天看着二人离去,转回头看着南岛微笑着说道:“师兄如果不习惯叫师弟的话,可以叫朝天的。” 南岛撑着伞犹豫了少许,说道:“还是叫师弟吧。” 毕竟总要适应的。 活在修行界,便总有成为师兄的那一日。 南岛这样一想,似乎适应了不少,继续说道:“师弟要带我去哪里?” 乐朝天抱着乐器沿着院坪走着,笑着说道:“只是闲走而已。” “不带我去见师.....”南岛这一次又叫不出师父这两个字了。 乐朝天回头看着南岛,想了想,说道:“不用叫师父,大龙师兄他们也不叫,要不就是叫老头子,要不就是老疯子,要不就是懒鬼。” “......”南岛默然无语,跟着乐朝天走了过去,问道:“为什么?” 乐朝天抱着那个乐器一面走一面说道:“因为他成天想着藏剑天涯,而后挥手一剑而来。” “这不是挺好的吗?” “如果真的成功了,那才叫挺好的。”乐朝天笑着说道,“可惜他藏了很多年剑,嗯....天涯剑宗藏了很多年剑,至今一把都没有找到。” 南岛听到这里,看着一直笑着的乐朝天,很是不解的问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乐朝天拍了拍手里的东西,说道:“这里安静啊,我以前待得地方太吵了,又是想弹个曲子,都会被人丢东西。” “原来如此。”南岛恍然大悟的点点头。“那这是什么东西?” “箜篌。”乐朝天抱着箜篌转回头,看着南岛笑着说道,“这是箜篌。” 南岛原本还有些怀疑的,只是看见乐朝天回头的时候,眸底一些光芒的时候,他才真的相信了,他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弹曲子而已。 什么样的人,能够在暮色将尽夜色渲染过来的时候,眼神里还有着灿烂的光芒? 那肯定是怀抱着热爱的人。 乐朝天看着南岛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而后笑了笑,也没有再走下去,便在院坪的边缘的环形台阶上坐了下来,拍了拍身旁的地方。 “我给师兄弹一个吧。” “好。” 南岛坐了过去,转头很是专注的盯着乐朝天与他手里箜篌。 乐朝天轻轻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面对着满山暮色霞云,而后抬手拨动着琴弦。 一山秋风里,无数的红叶自身后的山巅的峡谷中吹来,落向天地间。 曲声袅袅而起。 乐朝天微微笑着,一面弹着,一面开口轻声温和的唱到: 束緼宵行十里强。 挑得诗囊,抛了衣囊。 天寒路滑马蹄僵。 原是谢郎,来送李郎。 最初琴弦拨动极慢,如同缓缓诉来一般,乐朝天唱得亦是极为温和。 然而到了后半段时,乐朝天依旧是笑着,只是眸光更为明亮,手中动作也变得快了起来,曲声向着高昂而去,满山似乎风起,红叶落向人间。 唱曰: 酒酣耳热说文章。 惊倒邻墙,推倒胡床。 旁观拍手笑疏狂。 ...... 曲声至此,许是极致,然而乐朝天没有再唱下去,回头笑着看着南岛,在满坪曲声中轻声说道: “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而后曲声止息。 满山落叶,一坪风动不止。 ...... 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 南岛怔怔的看着乐朝天,问道:“这一曲叫什么?” “一剪梅。” “师弟弹得这么好,为什么会被人砸?” “因为我弹得太好了,他们嫉妒我。” 乐朝天笑眯眯的说着。 南岛轻声笑道:“确实可能会这样,师弟还会别的吗?” 乐朝天抱着箜篌笑着站了起来,说道:“师兄想听,改日我再弹给师兄听,今日时候不早了,我先带你去见老头子吧。” “.....” 南岛这才发现暮色已经只剩下了远方一点了。 那点暮色挂在夜色边缘。 就好像举起一个皮蛋对着灯光,于是便有暗橘色的光流动在那一角。 嗯,夜色是个大皮蛋。 南岛这样想着,站了起来,随着乐朝天而去。 第四章 浮一小白与浮一大白之事 乐朝天抱着箜篌路过某处坪外灌木丛的时候,还咳嗽了两声。 “师弟着凉了?”南岛看着他问道。 乐朝天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只是喉咙有些不舒服。” 南岛也没有再问。 从那处灌木丛走过去之后,这才有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丛后钻了出来。 “你看我就说乐师弟不可能是岭南别的剑宗派来挖墙脚的吧。” 这是伍大龙的声音。 “我只是想万一呢?” 陆小小的忧患意识很是到位。 南岛在不远处一头汗水,看向一旁的乐朝天,这个很是温和的年轻人只是笑着。 二人也没有再管,穿过小道往更远处而去。 一直走了许久,南岛才看见了小道尽头的那处小池子——大约六尺左右,很是清澈。 四周是一片空地,有许多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灰色庭院灯——也许是捡来的,破破旧旧的,还形制各异,零散地摆在空地四周。 有个穿着一身灰色长袍像另一个庭院灯一样,披散着白发的老头子正在池边蹲着,幽幽的庭院灯照在脸上看起来很是吓人。 最吓人的还是他正在念念有词。 “剑啊剑啊,你们去哪里了啊?” 南岛看见这一幕便沉默了下来。 难怪连自己的弟子都会叫他老疯子。 “师父。”乐朝天这会倒是客客气气的了。“南师兄回来了。” 老头子蹭的一下跳了起来,在池边站定之后,嘿嘿笑着,像是看着宝贝一样的看着南岛。 “好啊好啊,那些剑没回来,这柄剑回来了就好。” 南岛看着这一幕,沉默良久,说道:“我可以说我是来辞行的吗?” 老头子此时倒是大手一挥,颇有气势地说道:“不准!” 乐朝天笑呵呵的说道:“师父你不用激动,师兄肯定是开玩笑的。” 老头子瞪了乐朝天一眼,说道:“什么师兄?那是你师伯!” “?”南岛一脸懵逼。 老头子殷切地走了上来,紧握着南岛那只没撑伞的手,很是诚恳地说道:“南师兄,剑宗之希望,全在你一人身上了。” 南岛本想直接扭头就走,但是想起自己是被陆小小救回来的——虽然这个动不动就揍伍师兄的师姐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南岛还是能够从当时自己落下城头时见到的那些画面猜到许多。 更重要的是,陆小小的境界跌落了。 所以南岛沉默了很久,开口说道:“好。” 倒也没否认老头子那一句师兄。 反正这老小子看起来疯言疯语的,随他去吧。 “我先带师兄回去了。”乐朝天也没有理会老头子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手托住箜篌一手拉着南岛就往外面走。 二人匆匆离开了这里。 老头子倒是没有再会池边蹲着,反倒是疑惑地盯着南岛身后的那柄鹦鹉洲。 嘿,这剑怎么他娘的越看越眼熟? ...... 南岛随着乐朝天重新走在了那条幽静的小道上。 “老头子姓何,这是伍师兄之前和我说的,当然叫什么就不知道了,但应该不会叫何必平。” 乐朝天抱着箜篌很是闲适地走着,一面随意地和南岛说着这些东西。 “为什么不会叫何必平?”南岛撑着伞,看着道旁已经带了许多枯黄叶子的树,问道。 乐朝天笑着说道:“因为像这样一个成天蹲在池边,只想着剑来剑去的老头子,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意难平的事。” 意难平,何必平。 南岛想了想说道:“那些剑一去不回,难道不是意难平?” 乐朝天随手拨着琴弦,说道:“那其实说起来也许更像一种追求?从未有过希冀的东西,自然不会存在什么意难平的事。” 南岛看着乐朝天,说道:“那师弟有吗?” 乐朝天笑着摇着头,说道:“自然没有。” “我以为你这样热爱曲乐,却总是被人妒忌,难免会有一些。” 乐朝天停了下来,看着道旁满山夜色秋风,轻声笑道:“曲高和寡,不被理解是正常的正确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他们理解我。” 南岛撑着伞静静地看着乐朝天,倒也颇有些敬佩的说道:“师弟确实看得开。” 乐朝天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师兄应当是学过剑的?”乐朝天边走边说着。 南岛回头看着身后的两柄剑,这才发现自己依旧忘了把鹦鹉洲从剑鞘里拔出来。 想了想,算了,反正都是自家师兄弟,看着蠢就蠢吧。 南岛转回头来,看着乐朝天背后的那柄丑剑,想了想说道:“杂七杂八的学过一些,师弟开始学剑了没有?” 乐朝天笑着说道:“还没有,老头子天天念叨着剑啊剑啊,伍师兄他们又天天守着你,只给我临时打了一把破剑,平日里闲暇之余乱舞了两下而已。”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也许我可以教教你?但其实我剑也学得一般,学得迷迷糊糊,有人教过我好几剑,但啥也没学透彻。” 乐朝天倒是很开心,回头看着南岛笑着说道:“好啊,有的学总比没的学好。” 南岛倒是有些好奇与乐朝天的这般兴致,疑惑地问道:“师弟这么想学剑做什么?” 乐朝天笑着说道:“学了剑之后,背着剑走在人间弹曲子,总能让一些心有不满的人收敛一些。” “原来师弟还是在意的。” “自然是的,不期望归不期望,但是他们吵起来还是很烦的。” 南岛笑了起来。 二人走出了那条通往投剑池的小道,又沿着另一条青石道走了一阵,停在了某一栋小楼下。 “师兄可以住在这里,我便在隔壁,伍大龙师兄在另一头,因为他有很多事要做,比如铸剑,比如浇菜等等。” 乐朝天一面说着,一面给南岛指着。 南岛看着无比安静的小楼,说道:“我以为剑宗里会多一些人。” 乐朝天笑道:“听说以前是挺多的,不然也不会有这些小楼,只是自从某一代宗主开始突然奇想,在那个池子里丢剑之后,弟子们便越来越少了,整个岭南,都没有多少人想来这里——这是伍师兄说的。” “好吧。” 南岛撑着伞往楼下走去。 乐朝天在后面站着,却是说道:“师兄先前有没有经过那条落枫峡?” “是的。”南岛回头看着乐朝天,说道,“怎么了?” 乐朝天笑着说道:“我觉得那里挺不错的,打算去那里盖栋房子,师兄要一起吗?” 南岛眼睛一亮。 这样确实可以,不然省的陆小小和伍大龙天天在那里争来争去的。 “好。” 乐朝天笑着向着另一栋小楼而去。 南岛入了小楼,粗略地看了一阵,很是简单。 下面是睡觉的房间,楼上便是一个四面开放的阁楼,大概是用来静坐修行的地方。 在床上躺了下来,满山寂静,这让在南衣城待了许久的南岛还有些不适应,于是又爬了起来,去了阁楼上,在边缘吹着山风,进入了修行状态。 ...... “师兄!” 南岛第二日一大早便听见了乐朝天的声音,睁开眼往楼下看去,今日的乐朝天倒是没有再抱着那个笨重的大箜篌,只是在腰间悬了一个陈旧的胡芦一样,但是底部插了一些长短不一管子的奇怪东西。 这又是什么乐器? 南岛又看向一旁,陆小小在那里,伍大龙不在,估计就像乐朝天说的那样,趁着清晨去山道边的地里浇菜去了。 “今天该去小白剑宗了!”陆小小很是背着剑在下面很是郑重的强调着。 南岛看着这个在南衣城追了自己许久的师姐,笑了笑,说道:“好。” 而后撑着伞走下了楼,看着面前的二人,南岛顺口问了一句:“伍师兄呢?” “给小白菜浇水去了。” 果然和南岛猜的一模一样。 道旁的那些草倒还没有枯死,只是也没有春日的那种青青葱葱的意味了,两旁的树也是差不多,时辰还很早,是以道旁的许多枝叶上都是带着一些秋露。 三人继续沿着昨日下午来的时候的路向着另一边走去。 中途却还是路过了一个并不算大的瀑布,下方是一口清潭,承载了坠落的流水之后,又在那些许多碎石滩中漂了许多落叶向下流淌而去。 三人踩着瀑下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头走过去,倒也没有弄湿衣裳。 南岛看着这个山崖上的瀑布,却是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水。 一旁乐朝天似乎知道南岛的疑惑一般,说道:“这是洗剑瀑,从山巅一口泉眼里而来,汇聚了不少山溪之后,就变得大了起来,到了这里之后就成了这个瀑布了——陆师姐说的。” 乐朝天口中的话语一般就是两种来源。 伍师兄说的和陆师姐说的。 当然,洗剑瀑的名字还是不错的,很是通俗易懂。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洗出过什么好用的剑来。 陆小小轻声笑着说道:“其实它的名字应该是小白瀑,是很多年前小白剑宗的开派师祖途径此地的时候取的,连小白剑宗的名字都是从这里来的。” 南岛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叫小白?” 陆小小想了想,拿起了乐朝天腰间的胡芦乐器,放到眼前,像是喝酒的模样,背着剑倒是有模有样地说道:“此间盛景,当浮一小白。” 乐朝天笑着说道:“师姐说便说,拿我的胡芦丝做什么?” 陆小小哈哈笑着,说道:“这不是要给师弟做个示范嘛。” 自从成功将南岛带回了岭南之后,陆小小便欢快了起来,哪怕自己的境界跌落下去,便是在岭南都属于垫底的层次了,也没有什么忧伤的情绪,各种笑啊笑啊。 也许真的很开心。 南岛看着陆小小,同样笑着说道:“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不叫大白剑宗?” 陆小道:“也许是这里的风景还不够浮一大白。” 三人笑着穿了过去。 “那后来为什么又叫做洗剑瀑了,是在这瀑下练剑吗?” 南岛记得陈鹤看的那些话本便有这样的情节。 “那倒不是,是伍大龙那家伙,敲完了剑之后,就跑到这里来淬水洗剑,然后给那个老头子丢进投剑池中。” “......” 南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但是瀑下也可以练剑,如果师弟有这种喜好的话。”陆小小很是认真的说道。“也许流水真的可以淬炼剑意?” 乐朝天听到这句话,神色便古怪起来,看向南岛以及...那柄伞。 “师兄撑着伞站在瀑下练剑吗?”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 陆小小尬笑了两声。 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 南岛看着陆小道:“那师姐有没有试过?” 陆小小背着剑向前走去,说道:“试过啊,不过当晚就感冒了,那几天都是咳得做猪叫。” 南岛默然无语。 虽然说剑修的身体确实没有道门的好,毕竟人家又会养生,又会道文入体。但是也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吧。 南岛已经走过了这条瀑布,听到这里却也是不由得抬头向上看去,只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一瀑青山流云而已。 陆小小已经和乐朝天向前而去了,南岛匆匆看了两眼,便跟了上去。 其实这倒不全是陆小小的那句话带来的疑问。 昨晚见到那方投剑池的时候,南岛便觉得这片青山的水里,有种熟悉的感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的事,那便暂时不管了。 南岛撑着伞背着剑,随着二人而去。 于是穿过了一片红叶林后,眼前便出现了另一片红色的建筑群。 相较于那边冷冷清清的天涯剑宗,小白剑宗这边便要好看许多。 当先是许多的开满了白花的桂花树,树下有着许多红色叶子的低矮植株,还有一些四散而去的白色碎石小道。红白相衬,倒是色调分明,别有意境。 三人穿过了小道,倒是有着好几个小少女小少年背着剑端正的停在一个庭院前,看着走来的三人,很是恭敬地行着礼。 “见过师父,南师叔,乐师叔。” 南岛一脸茫然地看着陆小小,怎么昨天还是师兄,今天便直接变师叔了? 陆小小笑着说道:“忘了告诉你了,我便是小白剑宗的当代宗主。” 这个曾经忧伤的在南衣城头啃着包子的女子剑修现而今虽然是笑着的,但是此刻的笑容里却是明显有着许多的落寞。 南岛沉默了少许,看着陆小小问道:“你师父呢?” 只是才问完,一旁的乐朝天便拉了拉他的衣裳。 “她呀。”陆小小笑着说道,“被我气死了。” 南岛于是明白了乐朝天为什么突然拉他的衣裳了。 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伍大龙都放弃了,她还一直坚持着。 也许真的是在自己身上看不到希望了。 南岛轻声说道:“抱歉。” “没关系。”陆小小也确实是这样想的,向前走去,摸了摸那几个小少年的脑袋,那几个小少年也许也只比南岛小了三四岁的样子,看起来都有些拘谨。 南衣城同样有个小少年。 但少年与少年是不同的。 那个小少年不出意外的话,日后就是人间剑宗这个庞然大物的宗主了。 而这些小少年都还是沉默的在山里,看着南岛这个没比他们大几岁的师叔。 “好啦,大家都去练剑吧,陆小一,你先去做饭吧,如果没菜了,去你伍师叔那里偷点小白菜。” 南岛听着陆小小这句话,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又有点笑不出来,于是只是撑着伞看着那些小小的少年少女们背着剑四散而去。 庭院里安静下来,陆小小背着剑往前走去,而后停在了一棵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回头看着南岛,很是诚恳地说道:“我是认真的,师弟。” 不止是天涯剑宗或是小白剑宗。 岭南之未来,便在南岛身上。 南岛叹息了一声,背着剑站在院子里,轻声说道:“师姐啊,在大道现世不过两千年的时代,你总是说着这样的话,我的压力真的很大的。” 陆小小笑了起来,倒也没有那些哀伤的情绪了,于是再度理直气壮起来。 “大道两千多年,便是在人间都繁衍了七八十代了,这也不算短了,该有的自然都有了,还没有的,那就是师弟你们的事了。” 陆小得好像她已经很老了一样,但她不过才三十岁,连陈怀风都比她老,更别说伍大龙了。 乐朝天看着陆小小那一视同仁的目光,笑着说道:“难道还包括我?” 陆小小笑着说道:“那是自然。” “啊,行吧。” 陆小小又带着南岛去了小白剑宗各个地方看了一遍,让他熟悉了一下,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些被桂花树环绕着的小院子,没有什么藏书阁,毕竟只是小剑宗而已。 但是有藏剑院,只不过里面的剑没剩几把了,倒是每柄剑下面都有着一张欠条。 南岛匆匆看了一眼,内容大致相同。 ——天涯剑宗于大风历五百四十三年,借剑一柄,他日道成,双倍归还。江春子。 落款名字应该便是天涯剑宗历代宗主的名字。 到了后面的便成了伍大龙了。 南岛有些无语。 一直到到逛完了剑宗,陆小小才带着二人在剑宗后面一处较高的桂花林崖边坐了下来。 这个三十岁的小小剑修似乎很是忧伤,只是那些忧伤里又有些希望的光芒——当她看向南岛的时候。 “我小的时候,还天天被我师父追着满山跑的时候,其实也想过,岭南之希望,未必不能在于我。” 陆小着,还有些不好意思,看向南岛和乐朝天,又看向满山秋风落叶,低下头去,继续说道。 “但是后来也认命了,我们这样的人,也许穷极一生,也不过小道之下而已。” 陆小小轻声说着,再度看向南岛。 “师弟要在天涯剑宗也好,要在小白剑宗也好,或者去岭南别的剑宗也好,其实都是不要紧的。” 陆小小笑了起来,抬头看着秋日明澈高远的天空,有枫叶在峡谷里吹落下来。 “师弟只要在岭南,岭南之希望便永远会在师弟身上。” 南岛怔怔的看着陆小小。 也许有那么一刹那,他却也是有着无限的动容。 告诉先生吧,磨剑崖我不去了。 但刹那的冲动自然会很快被九月带着寒意晨风吹走。 南岛只是轻缓却也认真的说道: “好” 陆小小听到这句话,灿烂的笑着,觉得秋风快哉。 当浮一大白。 第五章 落枫峡谷的小楼与学剑 三人在桂花林边坐了许久。 陆小小看向背着剑岔着腿坐在边缘的南岛。 “所以师弟有没有决定好在哪边住?” 南岛看了乐朝天一眼,想了想说道:“乐师弟想去山上的峡谷里盖栋房子,我也去那里住吧。” 陆小小愣了一愣,不过想了想,好像这样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不然南岛来小白剑宗吧,又觉得对不起伍大龙那个憨憨。 但是让南岛去天涯剑宗吧,那他妈还不如来小白剑宗。 看着隔壁好起来,比自己衰落下去还难受。 啊,真该死啊。 陆小小很是羞愧地想着。 南岛看向莫名其妙便低下头去的陆小小,还以为她是有些失望,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见陆小小又抬起头来笑着说道:“那挺好的。” 南岛愣了一愣,心想陆师姐这么快便从失落的情绪里走出来了? 陆小小却是很有兴致地说道:“你们什么时候去盖房子?我和伍大龙去帮你们。” 乐朝天笑着说道:“师姐平日里还要教师侄们学剑,伍师兄又有诸多琐事,这种小事,我和师兄二人去做就可以了。” 陆小小犹豫了少许,说道:“也行,如果要帮忙的话,可以站在峡谷边叫我们,不过声音可能得大点,山里风大,可能有时候会听不见。” 乐朝天看了一眼南岛身后的剑,微笑着问道:“师兄的剑可以飞这么远吗?” 南岛点了点头。 乐朝天于是看向陆小道:“那其实不必这么麻烦,而且喊多了。” 这个声音温和的年轻人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轻笑着说道:“对嗓子不好。” 陆小小拍了拍脑袋,笑着说道:“我倒是忘了,师弟平日里就爱唱些曲子,主要是我们平日里这样喊习惯了。” 三人闲聊着一些琐碎的小事。 晨风渐渐带了些暖意,天边秋阳渐渐升起。 南岛撑着伞站了起来,看着陆小道:“那我先和乐师弟回去准备一些东西了。” 陆小小点了点头,说道;“下午我再来找你们。” “好。” 南岛便与乐朝天走下去,穿过那些白花桂树红花丛,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路过那处瀑流清潭的时候,南岛又下意识地抬头向上张望着。 乐朝天见南岛的脚步慢了下来,回头看着南岛,好奇地问道:“师兄在看什么?” 这也许是一幅颇有意思的画面。 飞流瀑光之下,撑着黑伞的少年抬头往上看去,一旁比少年高了一头的温和青年却是低下头,说着师兄在看什么。 南岛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说道:“只是好奇这瀑流的根流之泉是哪里。” “有问题?”乐朝天问道。 南岛说道:“只是觉得有些古怪。” 乐朝天于是也抬头看着那些飞瀑,而后笑着说道:“日后师兄可以好好探寻一番。” “嗯。” 南岛也没有再纠结,撑着伞从瀑流下走去。 “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 乐朝天走在南岛身后,避让着一些飞溅的溪水,轻声说道。 “什么问题。” “师兄为什么始终撑着这柄伞?便是前些日子沉睡的时候,也没有松开过。” 南岛平静地向前走去,只是这个问题终究还是让他想起了一些东西,于是眼前的那些青山里,似乎又出现了一些细雪。 南岛已经找到了那些细雪的规律,眨了眨眼睛,不再去想那些东西,而后缓缓说道:“因为人间有风雪,我在替世人撑伞。” 这句话很有意思。 倘若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终日藏在深山里的中年男子说出这样的话。 那么世人大概率会以为这是一个隐世的,替人间藏着一些黑暗的大修。 但是一个背了两柄错位的剑的少年这样说,便总有些故弄玄虚的意思。 只是乐朝天这个白来的师弟倒是很认真的看着南岛,仿佛深信不疑的样子,还没有忘了说上一句。 “那师兄确实辛苦。” 南岛回头看了眼乐朝天,看见他那副很是认真的低头看着自己的模样,笑了笑说道:“我乱说的。” 乐朝天只是笑着,抬手摸着腰间的葫芦丝,说道:“乱说的也可以,至少可以算是一个缘由。”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少年撑着伞,青年握着葫芦,向着前方而去。 一直到回到了天涯剑宗的院坪里,二人向着远方青山眺望着。 眺望未必想看什么,也许只是为了缓解一些心绪而已。 山风如水,也许落叶便是水中之鱼,向着院坪上游了过来。 二人静静的眺望了一阵,身后的那些小道尽头的青色小楼中有些隐隐的金铁之声,应该是忙碌的伍大龙在打铁。 乐朝天转头看着南岛说道:“去峡谷看看?” “好。” 二人于是又走过青石小道,沿着山道向上而去。 于是南岛再度走入了昨日经过的那片狭长的落枫峡谷。 峡谷中今日倒没有昨日那么干净,那些剑削般的地面上满是落叶,也许是清晨晨露太重,一时还吹不走。 等到傍晚时分,那些叶上的水汽被风干,于是便会轻飘飘的,化作飞红漫天而去。 落枫也可以算是飞红。 昨日那些越过谷口驻留的执伞少年而去的漫天红叶,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南岛不由得好奇的猜想,人间所说的那位磨剑崖七师兄,是否曾经便在这里待过。 乐朝天背着那柄丑剑与南岛并肩站在谷口吹着风,看着远山重重,秋阳烂漫,笑着说道:“可惜师兄不是师姐。” “?” 南岛回头看着乐朝天,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并肩立于谷口万千落叶之中,听秋风而看人间,自然要是师姐才有意思。”乐朝天轻笑着说道,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说的不是陆师姐,也不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师姐,而是在这样的时候,应该有那样一个存在于意象中的师姐,温婉的曼妙的动人的,一开口应该是柔软的,最好一身红衣纷飞的,站在谷口清愁的,却也不愿扫了你的兴致,于是与你一同微笑着看着这般景象。” “......” 南岛觉得闲人大概都有一个共同点,喜欢想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陈鹤也喜欢这样想。 但是陈鹤所想的东西与乐朝天的不同。 陈鹤的想象,往往是流于人间烟火之中,譬如巷子里,譬如长街上。 乐朝天则不同,他想得很缥缈很诱人。 但都是美好的东西。 南岛反复的看着乐朝天,盯得这个温和的青年一头雾水。但南岛其实只是突然有些怀疑乐朝天是背过剑之后便转了性的陈鹤。 南岛站在谷口,却是想起了秋溪儿。 但她是一袭白裙的清冷的淡漠的。 他娘的。 怎么下意识用上了乐朝天的句式了。 南岛于是转过身去,开始认真打量这片峡谷。 峡谷笔直,像是一条剑道一样,也许曾经真的有剑从这里经过,于是滴落的血变成了一地红枫。 抬头往上,虽然不如下方这般开阔,但也是没有什么遮蔽的,峡壁微微倾斜,最上方应该是一些林子,偶然便有落叶飞着。 峡谷里天光晴朗,暮色霞云时分最佳。 南岛还在看着,那边的乐朝天却是自顾自地坐在谷道边缘,拿着胡芦在那里吹了起来。 应当是明快闲适的曲调。 只是这种吹奏乐器自然不可能再唱了,所以南岛也没有去问他吹的是什么,只是等到一曲结束之后,才说道:“师弟不是要盖小楼?我不知道哪里最好。” 乐朝天放下了胡芦,看着南岛笑着说道:“不就是这里?” 南岛若有所思的看着二人所处的谷口位置。 这里其实也可以算是一处崖边。 往下有开凿的石阶通往来时的山道,身后便是那悠长却也笔直的峡谷。 也许确实不错,南岛这样想着。 峡谷两旁都是红枫树,在那里面盖栋小楼也可以,但是确实不如这里开阔。 南岛又想起了乐朝天所说的那幅画面。 谷口晚风,天边霞云,最是山风吹过峡谷时候。 独立小楼,万般温柔。 “看来师弟早就想好了。”南岛轻声说道。 乐朝天笑着说道:“是的,可惜我的剑不行,盖小楼要砍许多树,所以只好等下去了。” 南岛撑着伞站在一旁,笑着说道:“那便这样了。” 虽然决定做得很是简单,但是无论是砍树还是许多事情,都是极为复杂的。 二人原本膨胀的以为确实用不上伍大龙和陆小小帮忙。 但是真正到了要付诸行动的时候,却还是发现有诸多麻烦。 譬如小楼如何构造,木材应该怎样处理。 二人面面相觑。 于是南岛的鹦鹉洲下了山巅。 时间还没有到下午,陆小小便匆匆忙忙的拖着手里还握着一柄铁锤的伍大龙上来了。 原本以为南岛二人是出了什么状况,陆小小到了之后才发现,二人确实出了很大的状况。 毕竟二人啥也不懂,又不想住茅庐,于是便尬在了这里。 但是还好,这片群山里的剑修们,往往什么都懂一些。 背负着整个天涯剑宗往前而去的伍大龙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个自小上山学剑,却没有多少悠闲的日子的三十五岁老男人,并没有什么推辞的想法,只是笑着放下了手里的铁锤,又开始忙活着规划二人的小楼大计。 陆小小也是走了过去,和伍大龙一起规划着峡谷口的那片平台。 虽然那里足够盖好几栋小楼,但是用乐朝天的话来说,多了不好看。 这样的高山谷口的崖坪之上,小楼独立,最是韵味十足。 于是乐朝天在一旁说着自己的射向,伍大龙和陆小小在画着地基线,南岛想了想,穿过了峡谷,背着剑去山顶砍树去了。 陆小小看见南岛的背影,在后面抬起头问道:“师弟去哪里?” “砍树。” “哦,记得不要砍些乱七八糟的树,你出了峡谷,往南面走一段,有一片杉树林,可以砍那些树。” “好。” ...... 南岛一直砍到了下午,因为手中要撑伞,不是很好拿,只能一次拖一根回去。 其实南岛也可以直接用剑意将它们送过去,但是怕一不小心没收住,给师兄师姐或者乐朝天这个爱弹曲子的师弟捅下山去那就不是很美妙了。 所以南岛背着剑撑着伞,老老实实的拖着那些砍好的树向着枫叶峡谷而去。 回到峡谷的时候,伍大龙和陆小小依旧在忙活着,乐朝天倒是悠闲的背着剑坐在一旁坪地的边缘,笑眯眯的吹着葫芦丝。 南岛把处理过枝条的树放在了峡谷口那里,等着伍大龙弄好了那边之后再来教他怎么处理这个东西。 而后又看向一旁悠闲的乐朝天,只是还没有说什么,乐朝天便笑着开口说道:“我也想帮忙的,但是先前帮师兄弹墨线的时候,直接弹歪了,师兄便不让我过去了。” “......” 南岛其实很怀疑乐朝天就是在故意偷懒。 毕竟一个弹曲子都没有什么错漏的人,不至于弹个墨线都能弹歪来。 “那帮我去把砍好的树弄回来吧。”南岛无奈的说道。 乐朝天倒是没有拒绝,把腰间的胡芦丝取了下来,挂在峡谷口的一棵枫树上,而后笑呵呵的随着南岛一同向着峡谷另一头走去。 二人忙活了一下午,才把那些树都拖了回来。 南岛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剑宗门口的台阶被鼠鼠打烂了,他会亲自拿着剑在那里削着那些石头。 人间呀人间。 当然要亲自去做一些事情才快乐。 南岛很是满足的坐在谷口吹着风休息着,乐朝天又取下了他的胡芦去吹去了。 伍大龙和陆小小也差不多忙活完了最基本的那些布置,接下来就只要把木材弄好就好了。 于是四人便一同坐在谷口休息着。 “山上还有漆吗?” “不记得了,不过桂树下那些红叶可以拿来做染料。” “为什么要是红色的?” “红色的热烈啊,代表了岭南剑宗从此红红火火。” 南岛在一旁听着陆小小和伍大龙的对话,默然无语。 转头看着二人说道:“这些木头久了,会不会被虫给吃干净了?” 伍大龙笑着说道:“如果是平常去山下个世俗里的人盖房子,确实是要做一些防腐防虫的,但是这里的却是不要。” “为什么?” 伍大龙说道:“因为里面住的是个剑修,自然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 伍大龙忙了一日了,但是心情很好,所以一直在笑着。 也许是因为给南岛在山上盖座小楼,这个少年便相当于是岭南的人了一样。 “尤其是师弟这样以后会成为大剑修的人。” 伍大龙笑着补充道。 南岛轻声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师兄当然会比他懂得更多。 尤其是在盖房子这种事情上。 伍大龙于是又和陆小小讨论起了许多细枝末节的东西。 朝向自然是定好了的,背靠着峡谷边缘的崖壁,面朝着人间青山落日的方向。 但是还有许多要敲定的东西。比如既然是小楼,那么自然要二层或者三层更多。 南岛和二人不断的说着。 乐朝天倒是什么都没管,抱着那个胡芦丝,在一旁吹了一下午。 陆小小中途揪了一下他的耳朵,这个温和的年轻师弟也没有什么怒气,只是笑呵呵的说什么,自己既然是师弟,那么自然就该享有师弟应有的被照顾的偷懒的权利。 南岛至此大概明白了为什么昨天乐朝天叫自己师兄叫得那么干脆了。 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四人倒是开开心心的在崖边坐着,看着暮色休息着。 满山红叶于是被晚风卷了出来,越过四人,向着山下落去。 岭南剑宗其实也挺好的。 南岛看着那些风光,难得的这般放松着。 向后倾斜着身子,撑着伞也撑着手,哪有半点剑修的样子。 只是少年而已。 南衣城虽然也好,但是那座诸河同流的古城,难免有着许多暗流。只不过被那些剑宗师兄们压了下来而已。 坐在这些山里,少了许多灯火璀璨。 但是满山落叶辉煌。 倒也很是壮观。 陆小小看着两位师弟,眸中光彩灼灼。 于是很是开心的乘着剑风回到了小白剑宗,取了一些自酿的酒水回来。 四人便在山上坐着,喝了个开开心心。 伍大龙和陆小小毕竟还要顾着剑宗里的事,喝了一阵之后,便先行离开了。 于是峡谷口的崖坪之上,又只剩下了南岛和乐朝天二人。 “有师兄真好啊!” 乐朝天只喝了一点酒,便撑着手仰躺在了一地落叶上微笑着。 南岛静静的看着天边秋日黄昏,也许确实唯黄昏华美而无上。 有师兄当然是好的。 南岛只是这样简单的想了一下。 没有继续下去。 而后看着一旁的乐朝天,转移了一个话题。 “师弟开始修行了吗?” 乐朝天点了点头,说道:“以前便修过一些,不过境界不高,只是知水境而已。” 南岛轻声说道:“知水也不低了。” 乐朝天转头看了南岛一眼,又转了回去,笑着说道:“人生在世,见过山,看过水,自然便已经足够了。” 南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原来是懒啊。 只是才这样想着,乐朝天便站了起来,从身后解下那柄比自己的桃花剑还难看的剑,抱着剑站在谷口暮色下,看着南岛说道:“不过学剑可以多一些,师兄什么时候教我学剑?” 南岛回头看着被风吹得没剩多少落叶了的狭长峡谷。 天色虽然已经不早了,但是还没有到入夜的时候。 于是撑着伞向着峡谷里走去。 “现在就可以。” 第六章 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 乐朝天站在峡谷口的暮色里,看着背着剑撑着伞向着峡谷中走去的少年,眼神清亮,笑着说道:“好。” 而后他将腰间的胡芦丝再度取了下来,挂在谷口枫树上,而后将裤腿袖口都系紧了,跟着南岛向着峡谷中走去。 二人一直来到了峡谷中段。 暮色如流,从峡谷首尾淌进来,头顶霞云在峡谷罅隙中洒落着红光,山风吹着无数红枫飘飞着。 南岛又向前走了十来步,才停了下来,抬起手,身后桃花剑被剑意带出鞘,落入手中,看着那柄青黑色、还有着好几处豁口的剑,南岛忽然觉得自己很是怠惰,轻声说道:“我学的第一剑,是我先生教我的穿花之剑。” “穿花剑?”乐朝天看着满峡火红的落叶,同样从身后拔着剑。 乐朝天应该确实没有学过剑,拔得磕磕绊绊的,还是向前弯腰才拔了出来,看起来很是笨拙的模样,不过乐朝天也没有觉得尴尬,笑着看着南岛说道:“还没有学过剑,让师兄见笑了。” “师弟还没有剑意的话,平日里还是将剑系在腰间比较好。”南岛现在已经很是能够适应自己的师兄身份,认真的看着乐朝天说道。 乐朝天笑着说道:“好。” 而后这个年轻人便解着身后剑鞘的系带,先将它放在了一旁,向着南岛行了一礼,说道:“请师兄赐教。” 南岛眸光骤然一敛,身周剑风涌动,卷着许多落叶在瞬息之间,便穿越了那十来步的距离,停在了乐朝天身前。 满峡寂静。 乐朝天怔怔的看着停在自己眉间那一柄不止瞬息而来,同时也穿过了数十片落叶的青黑之剑。 “师兄的剑好快。” 南岛听到这句话,却也是不由得一阵恍惚,看着眼前的乐朝天眼中那些赞叹。 忽然便想起来当初那个在静思湖畔,拾起了这柄剑,却一朵花也没有穿到的少年。 原来自己真的已经在剑修之道上走了很远了。 南岛垂下剑来,看着剑上落叶,而后轻声笑了起来,说道:“这是很慢的剑了。” 乐朝天举着手里的剑来回看着,一面向前伸出又缩回。 “那师兄肯定见过更快的剑,是你先生的剑吗?” 南岛将剑重新抬了起来,剑身抵着伞骨划过,有剑鸣而去,于是那些落叶缓缓落在了脚下。 “是的。那是真的,天下至快之剑。”南岛轻声笑着说道。 乐朝天没有问南岛的先生是谁,只是古怪地笑着,说道:“师兄的笑里藏着秘密。” 南岛蓦然转过身去,很是笃定地说道:“师弟看错了。” “哈哈。” 乐朝天很是开心地在后面笑着。 南岛略有些尴尬,便一直没有转回身去,过了许久,笑声才停了下来,乐朝天很是诚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所以这一剑能够教吗?” 南岛静静的看着谷外天色,而后轻声说道:“应该是可以教的,更何况,你都叫我师兄了,我也不好意思不教。” 南岛说着,转过身来,重新抬起了手里的桃花剑,想着当初秋溪儿教自己的时候,做的那些事,于是向着乐朝天伸出了手。 “师兄要什么?”乐朝天有些不解的问道。 “把你的剑给我。” “哦。”乐朝天没有问为什么,把伍大龙给他打的那柄剑倒转过来,把剑柄递了过去。 倒是很讲究的样子。 南岛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接过剑,将自己的桃花剑留在了原地,插在了乐朝天身前,而后转身向着峡谷另一端走去。 “我们是要换着剑来比试吗?” 乐朝天看着南岛走去的背影,问道。 “不是,你先在这里等着。” 南岛自然是要让乐朝天在剑上刻字。 只不过他的实力还不足以在这么短的距离,让乐朝天的剑燃烧起来,所以便要走远一些。 这种燃烧自然是与剑火不同的。 剑火是来自剑意点燃的天地元气,附着在剑身之上。 而剑的燃烧,是来自与这片人间告诉的碰撞摩擦,才能带来的青火。 南岛握着剑一直走到了峡谷另一处尽头,这里抬头向上,可以穿过一些山道,看见那处曾经差点将自己埋了的断崖。 南岛看着那处断崖,而后笑了笑,握着剑转过身,迎着那些穿过峡谷而来的暮色。 神海之中天地元气与剑意一同暴涌,尽数附着在手中长剑之上,而后执着黑伞,握紧长剑,满峡剑风卷动,一剑穿越峡谷而去。 直至停在了乐朝天身前。 那柄长剑之上无数青火腾跃。 剑身似乎有些柔软,远不如当初自己的桃花剑那种程度。 但是刻个字应该是够了。 南岛送开了手中的剑,用剑意托着,送到了乐朝天身前,轻声说道:“师弟可以给自己的剑取名字了。” 乐朝天挑了挑眉,大概这才明白了南岛要做什么,从地上用力的拔出了南岛的桃花剑,笑着看着南岛,说道:“我应该取什么名字?” 南岛看着那柄剑,说道:“师弟喜欢就好,但是总不能太潦草,比如什么小花小草,也许日后执剑登云,世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所以总要好听些。” 乐朝天哈哈笑着,而后握着桃花剑,快速地在剑镡之上刻了三个字。 蝶恋花。 南岛古怪地看着乐朝天。 乐朝天身影温和地笑着说道:“难道只准师兄的剑叫桃花?” 南岛从乐朝天手中接过了自己的剑,缓缓说道:“没有,只是在想这又是什么东西。” 乐朝天只是笑着,没有说什么,搓着手很是期待地守在那柄蝶恋花之前。 “我什么时候可以握住这柄剑?” 南岛看着那些渐渐熄灭下去的青火,轻声说道:“让风再吹一会。” 让山风再吹一会。 “好。”乐朝天笑着说道,看着南岛说道:“所以方才那一剑,应该如何开始?” 南岛提剑随意地刺向山风之中。 收剑之时,剑上已是许多枫叶。 “就这样,从穿花....穿叶开始。” 乐朝天抬头看着满峡谷的飞红,想了想说道:“听起来好像不难的样子。” 那柄蝶恋花依旧没有冷却下来,南岛于是将身后的鹦鹉洲丢给了乐朝天。 乐朝天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柄剑,而后看着满剑寒光,不由得赞叹道:“好剑!这可真是把好剑呐!” 草为萤给的剑,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哪怕再差的剑,落在了天上镇的那片剑湖之中,万剑剑光打磨,无数剑意淬炼,自然也会变成极不寻常的剑。 南岛依旧记得自己当初和桃花在大湖底部试剑,折断了草为萤不少的剑。 不过在剑的数量这方面,草为萤是人间大地主。 自然不会在意什么。 “你现在先用着这柄剑,等你的剑冷却了,你再用自己的剑。” 乐朝天虽然赞叹着好剑,但是站在峡谷中,向着落枫刺出了一剑之后,看着剑上数片落枫,却是笑着说道:“还是算了,这柄剑试一下就好了。” 乐朝天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拭去了剑上落叶,递到了南岛手中。 “为什么?” 南岛低头看着手中的剑,又抬头看着乐朝天。 乐朝天已经回到了那柄蝶恋花之前,却是坐了下来,抱着膝头等待着,说道:“师兄的剑太好了,我怕用了之后就会嫌弃自己的剑。” 南岛却是想起了当初秋溪儿所说的那段话——天下从无名剑,只有追随剑修一生的剑,才是最好的剑。 “师弟倒是有剑修之心。” “莫非师兄没有?” 乐朝天很是好奇。 南岛低头静静的看着手中的两柄剑,而后松开了桃花剑。 握住了那柄鹦鹉洲。 眸中隐隐有着一些细雪出现,而后落在了鹦鹉洲不尽寒光的剑身之上。 于是峡谷枫林之中,却是似乎有着一些风雪声。 南岛执伞立于峡谷中,而后平静的一剑送出。 满剑风雪,却是将暮色都照得清冷了几分。 乐朝天听着满峡风声,还有那些似乎带着细雪落在前方不远处的剑意,眸光发亮,拍着手说道:“这一剑好!师兄,这一剑好,这剑谁教师兄的,我要学这一剑!” 南岛收剑而立,轻声说道:“这一剑没人教我。” 也许是风雪教地,也许细雪教地。 南岛平静地想着,弯腰捡起了桃花剑。 乐朝天轻笑着说道:“原来这是师兄自己的剑,它叫什么名字?” 南岛某种细雪已经消退,只是手中鹦鹉洲上依旧带着许多霜雪。 “细雪,它叫细雪。” 南岛平静地说着,这是他在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四月三日,在南衣城的那一日所经历的故事中,学到的一剑。 手中双剑松开,被剑意送回鞘中。 南岛越过了乐朝天向着峡谷口走去。 “这一剑好呀!”乐朝天兀自蹲守在自己的蝶恋花前,赞叹着。 “这一剑我不想教人。”南岛缓缓说着,撑着伞走去。“还有,师弟你的剑已经冷了。” 南岛这一剑自然不止是为了帅。 那些细雪剑意,在风里而去,落在了那柄蝶恋花上,却是快速地让剑冷却了下来。 山风不肯多来。 于是只好掀起一场细雪。 乐朝天这才低下头,看着插在峡谷中的那柄剑,剑身由内而外燃烧过一次,所以看起来有些斑驳。 是别样的丑陋。 剑修之剑,在最开始,大概都是这样的。 寒光自然是从剑意中淬炼而出。 乐朝天抬手握上了这柄剑,却是倒吸了一口气。 松开手,剑柄之上却是快速地吸收了自己手上的水气,凝结出了一些手印。 乐朝天颇为叹惋地说道:“这一剑教我多好啊。” 但是叹惋归叹惋,乐朝天适应了一会,便握着剑站了起来,站在峡谷中,对着满谷落叶,开始练着穿叶一剑。 南岛已经坐在了谷口,静静地看着青山暮色。 哪怕秋日里,也不是所有的树木都会枯黄下去。 譬如松柏青槐。 便依旧葱葱郁郁地撑着那些青山的青字。 所以青山知秋近,临水照红衣的景象,大概只有那种满是枫叶的山才能见到了。 南岛在谷口坐了许久,乐朝天才带着满头汗水从峡谷中走了出来,剑上插着四片枫叶,很是骄傲地把剑送到南岛面前,对着这个莫名又有些惆怅的少年师兄,笑着说道:“师兄你看。” 南岛自然看见了。 自己当初第一日是穿了几朵花来着? 南岛有些不记得了。 但他依旧记得,当时自己什么都不会,很是艰难地在满林白玉兰中寻找着出剑角度的模样。 所以南岛轻声笑了笑,说道:“师弟厉害!” 确实是由衷的赞叹。 乐朝天也听得出来,所以很是满意地把剑挂在了腰间,又在一旁的枫树下取下了那个胡芦丝,和剑一起悬在了那里。 看起来倒是有模有样的。 人间一日将尽。 乐朝天坐在南岛身边,又抱着葫芦丝开始吹了起来。 “这便是蝶恋花?” 乐朝天吹完一曲之后,南岛便看着他问道。 乐朝天放下了胡芦丝,笑着说道:“是的,师兄想听吗?” 自然不是听曲子,而是听唱词。 南岛想了想,说道:“也可以。” 乐朝天于是从腰间拔出了那柄剑,拿起了先前几人没喝完的酒,又喝了一口,而后笑着将酒壶递给了南岛,轻咳一声,低头看着南岛手中的酒壶,弹剑温润而歌。 持酒劝君君一醉。 清润南郎,又是何郎婿。 记取钗头新利市。 莫将分付东邻子。 ...... 乐朝天唱完一阙,却是抬头看向满目青山霞光,朗声唱道: 回首槐都佳丽地。 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 为向人间寻旧事。 花枝缺处余名字。 一曲唱毕,乐朝天收起了手中的剑,微微笑着看向人间。 南岛歪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了十来岁的师弟,很是疑惑的问道:“师弟今年多大了?” 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 乐朝天笑着回头看着南岛,说道:“这是别人的唱词。” 原来如此。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那如果是师弟的唱词,又是什么样的?”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那就没有这么快意了。” “听一听?” 乐朝天笑着说道:“好。” 于是再度弹剑而唱。 —— 三月诗情如醉酒。 柔柳清风,是处人回首。 倚窗听莺声如旧,飞红乱去情难收。 走马青春不自由。 闲拈粉瓣,入手香也稠。 试问春桃几许愁,一点寒意着枝头。 —— 南岛转头看着乐朝天说道:“听起来应当是少年的唱词。” 乐朝天笑着说道:“是的,少年的唱词自然是稚嫩的青春的,师兄应该没有学过诗词,不然便能够看出许多的谬误来。” 南岛挠挠头,说道:“那确实,反正好听就行。” “哈哈哈。”乐朝天很是开心的笑着,看着人间,随意的弹着手中的剑。 二人在谷口闲坐着,一直到天空再度变为一个透光的大皮蛋。 南岛忽然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起身背着剑,走过谷外台阶,向着山道而去。 峡谷的小楼连影子都没有,自然不可能住在这上面,乐朝天也随着南岛向下而去,腰间的剑与胡芦相撞着,发出很是闲适清脆的碰撞声——有剑鸣,也有胡芦声。 于是满山虫鸟也喧哗起来,又安静下去。 山道如水,是头顶的星光照落。 但是这样的水是没有声音的。 道旁不远处的那条清溪才有着汩汩的声音。 南岛走在山道间,回头看着一面走着,一面任由剑与胡芦撞击着的乐朝天。 “师弟好像总是很快乐的样子。” “因为活在人间,总归是快乐的事,更何况藏在这样的山里,我可以自由的唱,师兄也愿意听,自然是人间极乐。” 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 大约真的就像他这个名字一样。 “师弟是从哪里来的?” “北方。” 南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其实先前便已经猜到了一些。 且不谈口音问题,便是那首唱词中的槐都,便能够说明一些东西。 当然,乐朝天肯定改了词的。 不然也不会出现清润南郎这一句。 “北方是什么样的?”南岛一面撑着伞在山道上走着,一面闲问着。 “北方啊!”乐朝天抬头看着星光想着。 “北方有风雪,也有风沙,还有很多的在山里来来去去的道人们,但是他们大多是不管事的,人间清苦不多问,人间繁盛也懒得去看。嗯,总之比南方要热闹很多。” “比南衣城还要热闹?” “是的。”乐朝天轻声笑着。“师兄如果日后有想法,我可以带师兄去北方看看。” 南岛缓缓走下山道而去,说道:“日后再说吧。” 人间总要去走一走的。 但不是现在。 陆小小所托付的那些东西过于沉重,南岛一时也有些惆怅。 “好。” 乐朝天倒也没有说什么。 二人停在了山道下,在满天星光里,静静的看着高山之下的安宁人间。 乐朝天却是把腰间的剑和胡芦一起取了下来,塞到了南岛手里。 “?” 南岛看着乐朝天,后者四处张望着,而后沿着溪边一条小道,向着不远处走去。 “师兄稍等一会,我去偷点小白菜,晚上拿来涮火锅。” “......”南岛很是无奈。 怎么人人都盯着伍大龙的那点小白菜? 乐朝天去了没多久,便抱着好几颗小白菜笑呵呵地走了回来。 “走。” 乐朝天开心的大概要朝天而去了。 第七章 少年的一场火锅 南岛也变得有点做贼心虚了。 毕竟伍师兄今天下午还在尽心尽力地帮自己二人盖小楼。 “这样不好吧。” 乐朝天抱着小白菜踏着青石小道向前而去,笑着说道:“陆师姐说过,虽然伍师兄不让我们去碰他那些拿来去山下卖钱的小白菜,但是偷偷的去,伍师兄也不会管的。” “额,为什么?” “因为卖了钱,也只是拿来买铸剑的东西,铸了剑,也都是丢进了水里,大概只会冒个泡,还不如让我们偷偷吃了。只不过不要让师兄看见就好了,哦,还不能让师父看见,有一次陆师姐的弟子,陆小一来偷小白菜,伍师兄都转过身去,假装在看落叶了,结果被老头子看见了,一直追到了小白剑宗门口,骂了好久的人。” “......”南岛沉默着,看着回头和自己说着话的乐朝天,以及他前方不远处的老头子。 乐朝天说着说着,便感觉南岛的神色有些古怪,转回头来,便看见了正盯着自己二人的老头子。 乐朝天尬笑两声,说道:“啊,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又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白菜,想了想说道:“我说是这几颗小白菜成精了,自己跑下来的,师父你信吗?” 老头子没有理会乐朝天,看向乐朝天身后撑着伞沉默不语的南岛。 “师兄饿了?” 二人都是愣了一愣。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是的。” 老头子转身便对着剑宗深处正在叮叮当当打着铁的伍大龙吼道:“大龙!” 伍大龙也许是吓了一跳,提着铁锤光着上身就跑了出来。 然后便看见了青石道上的三人。 还有那几株还带着泥巴的小白菜。 心道完了,师弟二人怎么这么倒霉,这就让师父给逮住了。 伍大龙愁眉苦脸地想着,应该怎么给师弟二人解围。 然后便被老头子在头上来了一下。 “愣着干嘛,没看见你师叔饿了吗?快去多拔几颗回来!” “啊!” 伍大龙瞪着眼睛一脸懵逼,又反应了过来,老头子口中的师叔,大概率是南岛师弟了。 “哦。” 伍大龙说着,便放下了铁锤,要去上面溪边的菜地里拔小白菜。 “不用了,这几颗就够了。”南岛看着伍大龙有些尴尬的说道。 伍大龙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自己的师父,老头笑呵呵的说道:“行,师兄要是吃不够,尽管去拔。” “好。”南岛面对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显得无比的言简意赅。 老头子笑呵呵地转身离开了那里。 三人站在道上,面面相觑。 伍大龙叹息一声,看着抱着小白菜的乐朝天说道:“下次小心点.....最好是拉着南师弟一起去。” 乐朝天笑着说道:“好。” 伍大龙却没有离去,而是从乐朝天手中拿过来那几颗小白菜。 “我去洗下菜,师弟打算怎么吃?” “烫火锅!” 乐朝天很是坚定的说道。 “好。” 伍大龙带着小白菜去了院坪后方。 于是在今晚之后,天涯剑宗的几位师兄弟,因为南岛,获得了小白菜自由。 火锅并不丰盛。 便在南岛昨晚住的那栋小楼上。 天涯剑宗的铁器基本都被伍大龙拿来打铁铸剑了,这个火锅还是前段时间,乐朝天下山去买回来藏着的。 三人围着火锅坐着,山夜秋风吹来,火锅底部的那几块木炭上的蓝色火焰不住地摇动着。 火锅中间是个尖顶,因为乐朝天买的也不是新火锅的原因,有些被烟气熏出来的那种黄澄色,锅圈中只有一些伍大龙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陈年粉条,洒了一些辣椒粉,煮得咕噜咕噜响。 乐朝天一开始并不愿意在里面加辣椒地。 只是三人翻遍了剑宗,也没有找到别的调料,辣椒已经是极为可贵的调味品,于是也只能含恨看着伍大龙笑呵呵地把辣椒洒了进去。 小白菜已经洗好了,便放在一旁。 乐朝天虽然不乐意那些浮浮沉沉的辣椒,但是在山中,这样的一顿白菜粉条火锅,已经是极为难得。 比里面加些野味的肉还难得。 是以有些急不可耐的抓着筷子,夹了一大把小白菜按了下去,而后盘坐在旁边,双手横握着筷子,缩在胸前,一面还在不断地舔着嘴唇,眸光炯炯地盯着锅中不断飘散的热气。 “香啊香啊。” 乐朝天念念有词。 甚至没有说出第三个香啊,就把筷子伸了进去,夹起了一片滚烫的小白菜,举过头顶,歪着头就往嘴里塞。 也许是因为太烫太辣,满楼秋风中都是乐朝天那种舌头带着口水翻动着小白菜的响声。 伍大龙咽了咽口水。 这小子怎么能够吃得这么香。 看向南岛,撑着伞的少年也是一脸的不解。 一片只沾了辣椒粉的小白菜,乐朝天硬是吃出了绝味佳肴的感觉。 而后满脸通红却也无比满足的放下筷子,舔了舔唇边的汤汁,乐朝天愣愣地看着二人。 “这,这不对吧,你们怎么都不吃啊。” 伍大龙笑着说道:“被你吓到了。” “哈哈哈。”乐朝天开心地笑着,又拿起了筷子往火锅里伸去。 “白菜粉条火锅,是天下最好吃的火锅。” 乐朝天含糊不清地说着。 南岛与伍大龙似乎被乐朝天感染了,也加入了战场。 可惜下午的时候,陆小小带来的那些酒没剩多少了,三人都只是小喝了一点。 但也可以说是尽兴了。 烫完了白菜,三人又开始消灭着那些粉条。 吃得异常满足。 修行者虽然可以不用吃饭。 但是口腹之欲该满足还是得满足。 伍大龙擦着嘴,看着在楼外廊道上坐下的乐朝天,笑着说道:“接下来你应该要讲故事了。” 乐朝天抱着剑坐在廊道上,吹着秋风说道:“是的。” 伍大龙与南岛于是也坐了出来。 满山秋风,无边落叶。 “故事要从这里讲起。” “那是北方的某个冬天。”乐朝天笑呵呵的说道。“下了一场好大的雪。把我们都封在了山里,于是我们便缩在了房间里,一面烤着炉火,一面烫着火锅。也是没有什么吃的,于是只能吃粉条烫白菜。听着外面的风雪呼啸,吃了好多天的白菜火锅。” 乐朝天散漫也简单地说道这里,便没有再说下去。 伍大龙愣了愣,问道:“后来呢?” 乐朝天低下头来,弹着怀里的剑,轻声笑着说道:“没有了。” “......” 秋风里赤着上身的男人和撑着伞的少年都有些无语。 “这算啥故事啊。”伍大龙说道。 “那是我的少年时候,那时也许十一岁,也许十岁,或者更小,我不太记得了。”乐朝天笑着说道,“这也确实算不上什么很好的故事,只是记忆里的一个画面——呼啸的风雪,满屋的炉火,还有热气腾腾的火锅。” “很是简单的东西,却让我记了很多年。大概这便是岁月宏伟的力量?”乐朝天笑着说道。 “那你所说的我们是谁?”南岛看着乐朝天问道。 “我们就是我们,可以是我和其他人,也可以是我和师兄们。”乐朝天看着南岛说道。“这个故事里的们字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和我的记忆里的那场火锅。” 南岛依旧有些不能理解,伍大龙这个三十五岁的老男人却是终于反应了过来,拍着乐朝天的肩膀笑着说道:“那确实是很好的东西了。” 乐朝天轻声笑着。 三人在小楼廊道又吹了许久的秋风。 “师兄的小白菜也种得不容易。”乐朝天笑着站了起来,把胡芦和剑一起挂在腰间,向着楼下走去,“冬天的时候再吃一顿吧。” “好。”伍大龙笑着说道。 乐朝天走下楼去,伍大龙和南岛收拾着吃完火锅的残留。 师弟自然有师弟的好处。 于是楼下小道上传来了一阵弹剑的曲声,还有一个声音温和的青年正在唱着的曲词。 “芦叶满汀州,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南岛握着一块抹布走到楼外,探出头去。 乐朝天正弹着剑,边走边唱着。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 南岛看见乐朝天似乎知道自己在看一般,抬起头笑着看上楼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乐朝天放下剑去,剑与胡芦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像是尾声一般。 “师兄,明天见。” 乐朝天笑着说道,低下头去,向着他的那栋小楼而去。 南岛握着抹布轻声笑着看着乐朝天,说道:“好的。” 这个师弟,还真是个妙人啊。 南岛如是想着。 ...... 南岛在当晚做了一个梦。 梦见很多年后,自己和一些陌生的人们坐在某场风雪里,吃着火锅。 依旧是白菜粉条。 自己好像吃得很是开心。 又好像吃得很是惆怅。 也许是少了那样一个紧握着筷子,等待着白菜烫好的眸光发亮的师弟? 于是南岛离座而去,却又听见风雪里有人在唱着。 芦叶满汀洲...... 南岛倚着二楼的护栏醒来的时候,倒也有些惆怅的情绪。 天色已经很是清明。 陆小小和乐朝天正在楼下道旁坐着,应该是在讨论着峡谷那栋小楼的事。 伍大龙应该去忙别的去了。 南岛撑着伞走了下去。 便听见乐朝天在给陆小着自己的要求。 “要有一个空阔的楼阁,四面来风,也可以做一些活动的门,平日里坐在那里弹琴,也可以在大风大雪的时候,把门关上,开开心心地烤着炉子烫火锅。”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火锅来?” “因为昨晚我们在吃小白菜火锅。” “!”陆小小哀怨地看着乐朝天,还有走过来的南岛。 “你们吃火锅居然不叫我?” 乐朝天笑着一拍脑袋,说道:“不好意思,昨晚忘记了,下次一定记得叫师姐,师姐不来,我们谁都不动筷子。” “要是忘了,我就告诉老头子,你们偷偷吃小白菜。”陆小小愤愤地说道。 “哈哈哈,师父已经说了,我们可以随便吃小白菜了。” 开玩笑,南岛所带来的小白菜自由当然不是虚的。 “......” 陆小小和乐朝天说了一阵,又拉着南岛向着落枫峡谷而去。 三人在谷口边规划了好一阵,伍大龙才带了许多东西走了上来。 陆小小和伍大龙开始忙活着地基的事,南岛和乐朝天二人开始按照伍大龙的要求,拿着剑削着那些昨日带回来的杉树,准备做一些最主要的梁柱。 中间老头子也嘿咻嘿咻地爬上峡谷来了,看着正在忙活的四人,大概又想说怎么能让师兄去做这种事,只是张了张嘴,看着在那里快活的忙碌着的南岛和乐朝天二人,于是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在一旁捡起了一些不要的枝条,又走了回去。 伍大龙很是好奇地问道:“师父你拿这个去做什么?” “这可是师兄要住的地方,说不得这些枝条日后也是难得的宝贝,拿回去削一削,也许可以当剑用。” “......” 四人都是沉默了下来。 于是低头无言地忙碌着。 弄好了那些杉树之后,南岛又接着去砍树去了。 乐朝天这次倒也没有闲着,随着南岛一起出了峡谷,在山里找了一棵颇为粗壮的榉树,而后带回去处理了。 这棵树自然便是整个小楼的主梁柱了。 下午的时候,陆小小便回去了小白剑宗,伍大龙也有些剑宗的琐事要处理,譬如回去帮老头子把那些树枝削成剑的模样,于是也离开了落枫峡谷。 南岛和乐朝天二人依旧留在了上面,弄着一些小楼需要的木材。 二人一窍不通,也只能按照伍大龙的要求,去做这样一些简单的事情。 小楼的楼基已经打好了。 只等一些材料准备妥当,让无所不能的伍大龙来搭建就好了。 乐朝天又围着小楼的根基四处晃悠着。 在一旁抱着剑吹着风淬炼着剑意的南岛睁开眼,看着乐朝天,有些好奇他在做什么。 “师弟在看什么?” “我在想只是一栋小楼伫立在谷口,显得有些单调了,所以想着要不要种点什么树。” 南岛撑着伞站了起来,随着乐朝天在谷口看了许久,确实是这样的。 “师弟打算种什么树?” 乐朝天回头看向小白剑宗的方向。 “陆师姐那里的桂树?”乐朝天托着腮说道,又摇了摇头,“不行,太秀气了。” 南岛却是想起了人间剑宗那株庞大的桃树。 只是开了一千年的桃树,整个人间也只此一株而已。 更何况,那是人间剑宗的东西,谁敢去拿? 乐朝天却也是在那里自顾的说道:“桃树可以。要那种很是茂盛很是高大的桃树,还要终日开着桃花。” “......”南岛默然无语。 乐朝天不会还真盯上了那株人间最出名的桃树吧。 只是南岛却又是突然想起了另一株桃树。 在草为萤的天上镇大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多出的那一棵桃树。 同样很大,也一直开着花。 草为萤肯定比丛刃要好说话很多。 毕竟自己和他更熟一点。 可惜自己已经不知道如何进入那个镇子了。 也不知道草为萤是不是还在南衣城里。 南岛这两个晚上,都曾试过进去天上镇,甚至还试着喊过那一句令人羞耻的——我要去老狗镇。 只是很可惜的是,自从陈鹤离开之后,自己便再也没有进去过。 二人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好应该种一棵怎样的树,于是便暂时搁置了这个想法。 乐朝天做什么都有些带着一个师弟名头的懒,唯独在练剑这件事上很是勤快。 师弟修行,当然得勤快起来。 不然师兄们也不会在别的方面宠溺着这种懒。 南岛还在考虑的时候,乐朝天便已经腰间悬着剑,去了峡谷之中。 谷口枫树上挂着的那个胡芦丝便在过峡山风中,不住的晃悠着。 像是一个澄黄色的大号铃铛一样。 偶尔被风吹歪的时候,也许那些山风也会一些曲子,倒是将那个胡芦吹得婉转的呜呜响着。 南岛在谷口淬炼了一会剑意,在那种时而便响起的呜呜声中,也去了峡谷中。 握着桃花剑,在无数穿峡而去的山风里,精准的穿着数十片落叶。 乐朝天于是停了下来,握着剑站在一旁,很是认真的看着南岛出剑的姿态。 “师兄也需要练?” 乐朝天待到南岛停了下来的时候,笑着问道。 南岛点点头,看着剑上近五十片落叶,缓缓说道:“这一剑我也没有入门。” 乐朝天看着南岛剑上的层层叠叠的落叶,再看着自己剑上稀疏的几片,有些无奈的笑道:“看来这一剑在人间有着很大的名气,不然师兄的剑都已经这么快了,不至于还不能入门。” 南岛照旧将剑抵着伞骨,拭去那些落叶,轻声说道:“是的,因为这是磨剑崖的基础剑式。” 也可以说是人间的基础剑式。 只是倘若以人间的标准而言,这样不带任何剑意一剑穿过五十片落叶,已经可以算得上极其精妙的剑术了。 磨剑崖从人间来,向天上去。 自然会代表着更高的要求。 乐朝天挑了挑眉,而后眯着眼睛看着人间暮色笑着说道:“原来是这样好的一剑。” 南岛同样轻声笑着。 想着当初秋溪儿教授自己的时候那些模样。 “当然是的。” 不止是剑。 也可以是人。 峡中剑风再起。 谷口葫芦丝被风吹着,呜呜的响着。 第八章 少年听风来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九月十四日。 落枫峡谷口的那栋小楼盖得很快。 虽然南岛与乐朝天二人啥也不懂,但是终究伍大龙是行家里手,四人又都是修行者,自然进度神速。 于是这栋乐朝天梦寐以求的小楼,只剩下了一些上色之类的小事情。 伍大龙那边没有什么事了,于是今日便下山去了,去山下附近的集市里买些东西。 而陆小小则是带着小白剑宗的那些小少年们,把剑宗里的那些红叶草采来了,在崖上磨出汁液,再加一些小白石,一起搅匀了,拿来给小楼上色。 陆小小和小五只上来的时候,南岛与乐朝天正在峡谷中练剑。 满峡红叶翻动,看起来很是震撼。 小五只很是艳羡地张大了嘴巴看着。 乐朝天大概是瞥见了峡谷尽头的羡慕的眼光,于是得意的嘿嘿哈哈起来。 结果半天才穿了十片枫叶。 而一旁的南岛不声不响,剑光游走间,便是一叠叠的红叶落在剑锋之上,再抬手抵在伞骨,像雨一样落在脚下。 看起来甚是潇洒。 小五只也是这么想的,已经熟悉了几日,没有那么拘谨的陆小一,也便是大师姐,理所当然的点着头。 “师叔就是师叔,比弹曲子的厉害多了。” “......” 乐朝天弃剑而去。 没想到这般勤奋地修剑,最终还是没能摆脱弄曲子的名号。 这让乐朝天很是受伤,路过的时候还不忘捏了一把陆小一的脸以示不满。 小丫头只是哼了一声,便继续看着南岛练剑。 直到陆小小从峡谷下提了一大桶水上来,招呼他们去磨颜料了,陆小一才恋恋不舍地从峡谷口离开了。 “小声一点,不要打扰你南师叔练剑。”陆小小很是严肃地看着五个小少年说道。 少女自然也是少年。 年少的朦胧的懵懂的憧憬的都可以是少年。 乐朝天也觉得自己是少年,于是在小五只还没有点头的时候,很是认真地先行点着头。 陆小小给他脑袋拍了一下,笑着说道:“你点什么头。” 乐朝天笑嘻嘻地说道:“如果师父在这里,那我肯定得点头。” 陆小小默然无语哑然失笑。 池边的老头子一见南岛就叫师兄的事,现在大家自然都知道了。 乱了乱了。 陆小小叹息着,辈分全乱了。 虽然整个修行界的辈分也乱。 但那是因为有人活一百岁,有人活一千年。 这小小的天涯和小白剑宗也这样乱,这怎么行。 几人在这边忙活了好一阵,南岛那边却是终于停了一下,一剑荡开许多落叶,于是飞出峡谷,穿过了小五只而去。 收剑而立,少年师叔撑着伞抬头看着一线晨色的天空。 惹得小五只一阵惊呼。 帅啊太帅了。 尤其是最后抬头看天的那般神色。 不愧是师叔。 南岛其实只是想到了张小鱼。 想起了这个内里痛苦却也嘻嘻哈哈的师兄。 “我现在有了。” 南岛抬头看着天空,自顾自的说道。 “师叔在说什么?” “不知道啊。” 那边的小五只一点抱着石杵,一面交头接耳。 乐朝天却是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是那日他问的那个问题——师兄难道没有剑修之心吗? 当时南岛没有回答,直接出了一剑,跳过了这个话题。 其实还不止如此。 南岛也想起了张小鱼的那句话。 师弟,剑修的装逼之道,你还差得远呢! 南岛觉得自己大概也会装一点了。 比如先前那些画面,其实本不必要的。 只是南岛最终还是在小五只的惊呼里迷失了自我。 罪大恶极罪大恶极啊! 南岛如是想着,将桃花剑送入身后剑鞘,然后撑着伞走了出来,看着在谷口磨着颜料的众人,笑着说道:“你们来了。” “是啊,今天上完色,风干一下,一切都大功告成了。” 陆小小笑着说道。 那边已经磨好了一些,加了适量的水和细腻的白石粉,便放在一旁,乐朝天提了一桶,拿了把大刷子,看着南岛笑着说道:“师兄来刷,还是我来刷?” 南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伞,说道:“还是你来吧。” 南岛自然不好爬高爬低的。 于是方才还在练剑嘎嘎帅的二人,便一个提着桶,一个扛着伍大龙做好的木梯,跑去刷楼去了。 小五只又对着正在刷楼的二人惊呼起来。 “哇。” “哦。” “......” 陆小小在一旁很是无奈。 等到把一切都捣碎磨好了之后,又带着陆小一五个小少年同样去刷楼去了。 乐朝天的胡芦丝还有箫琴那些东西便放在一旁的檐下挂着,陆小三趁着乐朝天没有注意,偷偷给胡芦屁股刷成了红色。 一直到下午的时候,几人才将整个小楼的外层都刷成了红色,那种大红的鲜艳的色彩。 陆小小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些红色的飘带,在二楼的檐角系着,于是在那里飘啊飘啊飘的。 看起来很是好看。 一众人的衣裳上都是沾了许多杂七杂八的颜料。 虽然说是要刷小红楼,但是自然不可能只是红色的颜料。 大红只是基调,还有各种青白之色的调子作为辅调。 于是一众人又是下了峡谷,跑去小白瀑那边去洗衣裳去了。 陆小小与陆小一两个人则是去了小白剑宗内。 乐朝天带着陆小二四人便站在瀑下随意的冲洗着,最后干脆躺在了下方的水潭碎石上,只露了一个头出来,在一阵激流之声中很是闲适地交谈着。 “你师父为什么给你们取名陆小啥啥的?”乐朝天转头看着一旁的陆小二。 陆小二是个短发的小少年,看起来眉清目秀的,放在山下肯定迷死许多小姑娘,想了想,说道:“因为师父说以后还要收很多弟子,就一路陆小过去,直到把陆小凤这个名字取出来。” “......”乐朝天有些无语。 陆小小曾经叫做陆小凤,还叫过陆小小凤这件事,乐朝天也是听伍大龙说过。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执着于这个名字。 难道是为了和伍大龙凑一对? 乐朝天沉思着,百思不得其解。 不远处的水声很是哗然。 乐朝天转过头去,是凄惨可怜的南岛,没法放下伞,只好脱了衣裳,在那里单手搓着。 “师兄。” 乐朝天却是蓦然开口。 南岛坐在瀑下转头看去,只见乐朝天很是古怪的笑着看着自己。 “你不能放下伞,那以前你是怎么洗澡的。” 乐朝天没有问现在。 现在大家都是修行者,自然有剑意剑气澄尽四身。 南岛沉默了少许,比划了一下,说道:“撑着伞泡进大木桶里。” 乐朝天大概是想象着那种画面,很是开心地笑着。 陆小三是个比较调皮的小少年,从先前偷偷给乐朝天的胡芦丝底部涂颜料就能看得出来,此时光着上身,跑过去把乐朝天那个葫芦丝拿了过来,很是虔诚地说道:“乐师叔,我想学曲子,你可不可以教我一下。” 乐朝天笑着看着陆小三说道:“好啊,但是在吹之前,我需要和你们讲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我们槐安人认为人间万曲的源头叫做什么,心动。”乐朝天拿着那个葫芦丝,笑眯眯地说道,“心动才能丝竹动,于是似动非动,若静若动。” 四个小少年听得懵懵懂懂的。 乐朝天很满意这种效果。 “所以不管是什么曲子,都是在动静之中,寻找风来之意,你看当我握着这个葫芦丝的时候,是不是天地之间有轻风而来,你们感受一下,它来了吗?” 陆小三早就把自己在葫芦丝底部涂了颜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很是认真地感受着。 当他感受到清潭之中那些极其细微的风流的时候,却是瞪大了眼睛。 “来了!” 乐朝天微微一笑,说道:“它真的来了吗?” “来了。”陆小三很是肯定,陆小二三人也是点着头。 乐朝天摇摇头笑道:“如来。” “?” 陆小三几人一脸懵逼。 只听见乐朝天坐在水流飞溅的清潭青石上,笑眯眯地看着四人说道:“它真的来了吗?如来。” “可是它真的来了呀?”陆小三看着乐朝天不解的说道。 “因为这对于我而言,也许是来了,但对于你们不是。”乐朝天将手里的葫芦丝顺手递给了陆小三,笑眯眯地说道:“风来是一个很玄妙的概念,它也许来了,也许没来,它也许在山里,也许还在千万里。” “那我们怎么能够知道它来没来?”陆小三比谁都诚恳。 乐朝天将手里的葫芦丝极其自然地递给了发着愣的陆小三,笑着说道:“打开成见的盒子,那么到底是来,还是没来,你便能知道了。” 陆小三接过了葫芦丝,一面感受着清潭微风,而后下意识地将葫芦丝举到了唇边。 然后吹了自己满身颜料。 ..... 南岛古怪的看着戏耍了陆小三一番之后,被几人捧水泼地向自己这边落荒而逃的乐朝天。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动了手脚。” 乐朝天笑着说道:“没有。” “那你怎么葫芦丝有问题。” 乐朝天在南岛身旁笑着坐下来,飞瀑便在眼前砸落着,无边喧哗也无限宁静。 “因为平日里他们总是说我是个弄曲子,哪有这么好心来听我弹曲子,无事献殷勤,啊,非奸即盗。” 南岛挑了挑眉。 原来是这样。 “那风动呢?” 乐朝天拔了一根头发,也不怕把自己薅秃了,举在空气里,微笑着说道:“师兄沉下心,也会感受到风——天地间风是无处不在的,只是细微与狂躁的区别。” 元气在流动,万物在生长,世人在吐息。 自然不可能没有风。 “原来是这样,师弟先前是修道的吧。”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是的。但是他们都觉得修道的人脾气好,行事便有些无所顾忌,偏偏我们还确实不如修剑的下手没轻没重。” 于是上山来学剑。 很简单的故事。 也很朴素的道理。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那边的四个小少年大概也闹累了,脱了衣裳,在潭边歪歪斜斜地趴着睡觉,于是潭边又清静下来。 平日里懒懒散散总是让南岛和伍大龙给他收尾的乐朝天,此时却是帮那几个小少年把衣裳上残留的顽固的颜料用元气祛除了,放在一旁搭了个架子晾着。 “你怎么这么勤快了。”南岛撑着伞坐在潭边石头上,看着那边忙活的乐朝天问道。 乐朝天笑着叹息一声,说道:“谁叫我是师叔呢?” 确实如此。 当师弟和当师叔是不一样的。 几人一直躺到了快入夜,乐朝天又很是尽心尽力地将几人叫了起来,防止着凉。 “好啦,快起来吧,我给你们弹首曲子听。” 乐朝天一面叫着那几个小少年,一面又看向了南岛。 “师兄,帮我取琴来,就在院坪那里。” 南岛蓦然无语,身后鹦鹉洲却还是出鞘而去,化作剑光,去了不远处的天涯剑宗内,将乐朝天放在院坪上的琴取了过来。 四个小少年似乎还没睡醒,揉着眼睛在潭边坐了下来,连南岛那道隔空取物的剑光也没有注意到。 只是不住的打着哈欠。 也许是下午那场事情的缘故,一众少年倒也没有拒绝乐朝天要弹曲子的意愿,乖乖的在那里坐着。 于是乐朝天在落瀑不远处的水潭边坐下,抬手按在琴上。 几个少年等了半天,都没有动静,难免有些心急的问道:“怎么不弹啊。” 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还要等几个人,快来了。” 不远处的陆小小带着换洗干净的陆小一走了过来。 而下方的山道上,有个勤恳的三十五岁老男人正在往山上走着。 乐朝天于是松开了那一只按着琴弦的手指,曲音渐起——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 陆小小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着乐朝天说道:“你难道还不是个闲人?” 乐朝天松开了手,坐在月色清潭边,笑着说道:“哪里闲了,这几日可把我累坏了。” “那不还是你自己,好好的小青楼不住,要去峡谷口盖一栋小楼。” 陆小小摸着陆小一的头,很无情的揭穿了乐朝天忙碌的真相。 “哈哈哈。”乐朝天哈哈笑着。 “话说,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陆小小看着四周说道,“琴溪云都算有了,那酒呢?” 乐朝天笑着看向天涯剑宗通往小白瀑的小道那边,看着提着许多东西而来的伍大龙。 “酒不是来了吗?” 伍大龙确实买了酒,还有一些吃的,对于天涯剑宗这般苦哈哈的地方而言,今日可以说是极为阔绰的一日,主要还是出钱的是乐朝天这个弄曲子的有钱人。 于是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一潭云。 一众师兄师弟师叔师侄们开开心心的吃吃喝喝起来。 几个小少年们自然不能喝得太多,再浅尝了几口之后,就被陆小小忽悠着去和同样没喝几口的乐朝天一起搭着火烤肉了。 乐朝天一面咽着口水,一面翻动着手里的肉块。 “乐师叔你们啥时候再盖小楼?” 陆小一看着乐朝天很是羡慕的说道。 乐朝天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怎么了?” 陆小一笑嘻嘻的说道:“如果你们还想盖小楼的话,可以顺便帮我也盖栋小楼吗?” 乐朝天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说道:“你要小楼做什么?” 陆小一很是惊叹的说道:“那可是小楼诶。” 一旁的另外几个小少年也是理所当然的点着头。 小少年的理所当然不用给出任何理由,只需要听见那种惊叹,便知道他们那种憧憬的想法。 那可是小楼诶! 乐朝天想着这句话,笑了起来,于是点点头说道:“好,下次有机会,帮你们也盖一栋。” 陆小小在一旁愁眉苦脸的看着几人。 出风头的自然是南岛和乐朝天,但这几日最累的,当然是她和伍大龙。 火上肉串烤好了,乐朝天拿了过去,递给了陆小小。 “师姐辛苦。” 陆小小哼了一声,说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乐朝天轻声笑着,转回头去,火上一块肉都没有了,不止肉没了,方才还在惊叹着那可是小楼诶的少年们,已经一人拿着一块肉,围在了在一旁撑着伞独坐的南岛身旁。 “师叔你可以教我学剑吗?”陆小一憧憬的问道。 “我也要学。”陆小二同样不甘示弱。 “.....”乐朝天与陆小小默然无语。 所以到底是盖小楼重要,还是学一些很帅的剑重要? 乐朝天也不知道。 也许一样重要。 乐朝天晃悠到了在一旁笑呵呵的看着众人的伍大龙身边。 这个一大早便走下山去,在市集上采买东西的老男人便坐在一旁秋风月色下喝着酒笑着。 “师兄在笑什么?” 乐朝天坐了下来,却是拿过了伍大龙的酒壶,再喝了一口酒。 伍大龙想了想,说道:“不知道,总之是一些值得开心的事情。” 陆小小也坐了过来,把手里的肉分了一半给伍大龙。 乐朝天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烤得很差。 所以二人吃得很香。 确实是一些值得开心的事情。 乐朝天看着月色下的一切,如是想着。 第九章 秋雨峡谷中的剑与落叶 九月过半的时候,乐朝天便迫不及待地住进了那栋小楼里。小白剑宗的那五小只也帮忙搬了许多东西。 南岛自然没有什么要搬的,主要还是乐朝天。 不搬不知道,一搬吓一跳。 他的小楼里一大堆乐器。 原本南岛以为只是些箜篌啊琴啊这类的。 唢呐什么就别提了,搬的时候还发现了一面大鼓。 南岛大概知道了为什么乐朝天说他一弹曲子就会被人砸了。 陆小小和伍大龙倒是见怪不怪了。 用他们的话来说,乐朝天那天来的时候,就是从山下村子里借了一辆小板车,来回拖了好几遍,才把那些东西带上山来。 乐朝天这次倒没有借着自己师弟的身份偷懒了,很是宝贝地抱着他的那些东西上了峡谷,而后全部放在了小楼的一楼。 小楼的外面还有着那种还未散尽的颜料的味道,主要是那种红叶草的植物味道,倒也没有太难闻,里面没有上色,乐朝天想要用一种暗绿的色彩,大概类似于溪中那种深沉的水草一样的颜色,但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色调,于是便暂时不管了。 小楼背靠着峡谷左边的那处崖壁,面朝着青山,也面朝着暮色,正如南岛先前所想过的那样,最是暮色时分,独立小楼,万般温柔。 山风吹过峡谷,便有许多的火红的叶子从小楼边飞掠而过,向着下方青山而去。 南岛此时正站在小楼迎风一面,乐朝天和其他人正在楼下整理着东西。 只可惜想象中的暮色还没有来,青山里倒先来了一场秋雨。 自然不会是秋雨半浮生的秋雨。 这场雨下得人间一片冷色,便是连天光也疏冷了下来。 乐朝天腰间挂着那个葫芦丝走上来的时候,南岛正撑着伞站在楼外廊道上,看着这场秋雨,似乎觉得很是遗憾。 “师兄在叹什么气。” 乐朝天轻声笑着,倚靠着护栏向下看去,楼前的空地并不多,还堆了一些杂物,譬如那些刷了颜料的桶还摆在外面,在雨中被淋得一片凌乱,只是这种凌乱倒也有种五色缤纷的味道。 但是大概现在的人间还不能接受这种缤纷的色调。 要肃穆,要清雅,要淡然,要热烈。 唯独没有杂乱的各色交集的缤纷。 所以那些随意摆在雨里的木桶,此时看起来倒有种新奇的美感。 但这样的美感是不能长留的。 从新奇而来的东西,自然会消磨在怠倦之中。 南岛看着在那里盯着木桶发呆的乐朝天,轻声说道:“只是可惜今日下了场雨,没能见到这几日一直想象的那种独立小楼风满袖而落叶满天的画面。” 乐朝天回过神来,看着南岛笑着说道:“其实这应该是恰好的,师兄,我们应该庆幸,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倘若它早来几日,今日我们也便不能站在楼上看着青山的风光,或者更糟糕一点,我们刚刷完小楼,秋雨便倏忽而来,于是这栋小楼便被淋成下面木桶里的颜色。所以在我看来,这场款款而来的秋雨,正是时候,洗刷一下污秽,涤荡一下疲倦,将青山先换个面貌,才让我们好好地去看看,这是上佳之事。” 南岛转头看着乐朝天。 他用的是款款而来,而不是缓缓而来。 缓缓而来是平铺直叙的。 但是款款而来,是无限温柔的。 南岛想了想,于是也轻声笑了起来,在小楼上坐了下去。 “这便是少年所不能看见的东西?” 乐朝天笑着说道:“只是非豁达者所不能看见的东西。” 与年岁无关。 只是心境而已。 南岛觉得乐朝天像极了陈鹤理想中的模样。 永远开心快乐而且悠闲自在。 可惜陈鹤这老小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此时倒是格外的想和他喝上一壶。 “陆师姐她们呢?”南岛听着楼下没声音了,看着乐朝天问道。 “哦,下雨了,她们回去收衣服了。” “......” 乐朝天拿着腰间的葫芦丝站在秋雨小楼开始自顾自地吹了起来。 虽然乐朝天有很多乐器。 但是他最常带在身边的,还是这个经常悬在腰间的葫芦丝。 大概是箜篌那样的东西,确实不方便带着的原因。 乐朝天吹了一阵,却是把葫芦丝潇洒地一放,拍了拍腰间的剑。 “练剑去。” 南岛挑了挑眉。 “这么勤快?” “毕竟是很好的一剑,得多练练。”乐朝天已经下了楼去。 南岛想了想,也撑着伞走下楼去。 青山秋雨淅沥,但是峡谷中却是没有多少雨。 因为峡谷两边都是倾斜上去的,所以这条笔直的峡谷中,倒是只有中间有一线雨帘垂落,在中间溅起许多细密的水汽,这让峡谷里倒是有了种朦胧的味道。 峡谷整个地面都是如同剑削过一般光滑的石面,此时被雨水一洗,却是倒映出许多天光来了。 于是天光朦胧,一地红叶,乐朝天拔了剑,却发现没有多少落叶可以用来练剑,于是回头笑眯眯地看着南岛。 “师兄,来阵剑风。” 南岛苦笑不得,但身后的鹦鹉洲还是锵然出鞘,寒光直落峡谷尽头,插在了东面下崖的峡谷入口处。 于是山风便成了剑风,吹着那些被雨水打湿了落叶,纷乱地飞在整个峡谷之中。 乐朝天笑着,握剑便向着那些飞叶刺去。 南岛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总觉得乐朝天才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乐朝天似乎也是这样觉得的,于是第十剑向着南岛而来。 “师兄,看剑!” 于是少年南岛,拔出了桃花剑,一剑迎了上去。 才始学剑的乐朝天自然不会是南岛的对手,于是三两剑之后,便被南岛斩于马下。 峡谷里安静了下来。 南岛撑着伞握着桃花剑站在枫树下,乐朝天便在一旁靠着树休息着,那柄蝶恋花已经被打落在了地上。 “师兄果然是师兄。” 乐朝天笑着说道,然后将腰间的葫芦丝取了下来,顺手挂在了一旁的树枝上,又走过去重新捡起了那柄剑,轻笑着看着南岛。 这是再来的意思。 南岛于是也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这个师弟好像是想要刻意的改变自己什么。 又或者不是刻意的。 只是那种师兄与师弟之间关系的转换,所带来的必然的改变。 师弟可以坐在城头上,和师兄顾左右而言他的说着自己不想参与进来。 但是师兄不可以。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所以南岛也神采飞扬起来,执剑撑伞,刺向了已经走到了雨幕那头的乐朝天。 “师弟。” “看剑!” ...... “师兄,来阵细雪之风。” 乐朝天满头大汗的靠在对面的某棵枫树下,看着南岛笑呵呵的说道。 南岛蓦然无语,但眼眸中还是出现了一些细雪。 那场细雪因为什么而来的,此时却是并不重要了。 当师兄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一剑送出。 满山秋凉。 “凉快啊凉快啊。”乐朝天很是快乐的说着。 南岛收回了桃花剑,在伞骨上轻轻敲了一下,震落了那些凝结的霜雪。却又听见乐朝天在雨幕那头笑着说道:“我突然觉得这样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南岛看着乐朝天问道。 乐朝天看着南岛身周的那些剑意,说道:“师兄你有剑意,我自然不可能打得赢师兄。” “所以?” “所以我有个想法。” 乐朝天握着剑,站到了那帘雨幕下,秋雨自然是有些凉意的。乐朝天也没有在意,沉思了少许,说道:“我们可以不用剑意,只用天地元气。” “只用天地元气,你也打不赢我啊。”南岛皱眉说道。 他的神海里已经结出了道果,尽管只有一颗,但是所蕴含的元气充沛度,也不是乐朝天这个只有知水境的师弟可以比的。 乐朝天笑着说道:“所以这就要开始第二个限制条件,你和我都只允许用限定数量的元气溪流。当然,在最开始,这些元气溪流都是处于不能动用的状态。” “那如何动用他们?” 乐朝天嘿嘿一笑,看着那些被剑风吹起的枫叶,缓缓说道:“穿叶,每累积穿到一片落叶,便可以增加一点解封值,第一条元气溪流的解封值是十片落叶,第二条是二十。第三条是四十,以此类推。” 南岛愣了愣,说道:“但是穿叶师弟你也比不过我啊。” 乐朝天笑着看着南岛,说道:“师兄一看就没有认真学过数理学。” 南岛一脸茫然。 “第十条元气溪流的解锁,需要多少枫叶?”乐朝天问了一个问题。 南岛掰着指头算了算,不确定地说道:“一百多片?” “五千一百二十片,师兄。”乐朝天看着雨幕那边一脸懵逼的南岛,很是开心的笑着。 南岛放下了剑,仔细地数着手指头,然后陷入了沉思。 乐朝天却是在那里轻声笑着,说道:“师兄与我试剑,自然只与我有益,而加上了这些限制之后,师兄想要干脆利落的击败我,却是要付出膨胀式增长的努力。” 乐朝天顿了顿,很是认真的说道:“自然而然地,师兄也会慢慢变强。” 南岛还在茫然的计算着,抬头看着乐朝天说道:“变强了然后呢?” 乐朝天笑眯眯的说道:“那我就可以扯着师兄的名号当大旗了。” “......” 南岛虽然很无奈,但是不得不承认,乐朝天的这个试剑之道,很是有趣。 乐朝天又说了一下规则,让南岛鹦鹉洲上的剑风,分为两股,一股吹着落叶,从乐朝天那边吹向南岛,一股则是相反,而后每隔六十息吹来六片枫叶。 二人不仅要穿叶,同时还要阻止对方穿叶。 便以雨幕为界,过界的枫叶,便只能任由落到地面之上。 二人熟悉完规则,便站在了雨幕两侧,各自执剑而立。 乐朝天此时倒也没有再笑,抱剑向着南岛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师兄,请。” 于是满谷剑风吹起。 一息之间,便各有六片落叶自二人身后而来。 南岛已经修剑许久,哪怕没有剑意没有元气,出剑速度自然也会比乐朝天快上不少。 于是瞬息之间,那十二片落叶便有十片,尽数落入了南岛的剑下。 神海之中,第一条元气溪流动用,天地元气落向桃花剑,南岛看着剑上环绕的元气,抬头看向雨幕那边的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看剑吧,师弟。” 乐朝天苦笑一声,却还是执剑迎了上来。 接下来的五十九息,便是南岛对乐朝天的单方面吊打。 毕竟一个本身便是剑修,还有着一条元气溪流的辅助,不用说是南岛,便是剑上插块肉,狗来了都说我无敌。 于是等到第二轮枫叶被剑风吹来的时候,南岛再次回到雨幕边,故技重施,再度穿走了大多数枫叶,只是这一次乐朝天却也是运气不错,从南岛手中抢来了三片枫叶。 只是离激活第一条元气溪流,还差着不少的距离。 但这三片是极为关键的,导致了南岛没有办法在第二轮的时候,便直接解锁第二条元气溪流。 虽然还是遭了一顿暴打。 后面乐朝天便没有那么好运了,一直到第五轮落叶的时候,才终于凑足了十片落叶,解锁了第一条元气溪流。 南岛虽然抢了好几轮,但是此时依旧只能解锁第二条元气溪流。 没有足够元气没有剑意的剑,除非真的到了磨剑崖那种境界,否则终究也不会比对方的剑快多少。 二人一直试剑试到了这场秋雨停息的时候。 其实以二人之间的差距而言,越往后去,乐朝天翻身的机会越小,因为再最初设定的时候,乐朝天高估了自己的剑。每十二片落叶,他只能抢到两三片,南岛积累落叶的速度相对而言,远超过了元气溪流解锁的条件。 除非扩大每一条元气溪流间的等阶差距。 但是对于乐朝天而言,这样已经可以了。 他才始学剑,自然不可能真的想要赢下南岛。 更何况,三十年.... 乐朝天想到这里,看着南岛,却是突然笑了起来。 南岛一脸古怪的看着在树下抱剑而坐的乐朝天,问道:“师弟在笑什么?” 乐朝天摇了摇头,笑着转过头去,看着雨后无比浓稠的暮色,说道:“没什么。” 二人在树下休息了许久,南岛似乎终于算明白了一些东西,看着乐朝天说道:“其实按照师弟的算法,真的打到最后,师弟也不会与我平齐。” 乐朝天笑着说道:“算法没问题,是我的剑道太差了。太大的等阶差,对于强的一方而言,是不公平的。按照二倍的差距,其实只要每一阵落叶,我能够抢到四朵,我与师兄最终自然会在同一个境界相对。” 南岛撑着伞,看着手中的桃花剑,轻声说道:“师弟加油。” 乐朝天笑着说道:“那是自然。” 南岛却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着乐朝天说道:“其实在先前的时候,我便有一个问题。” 乐朝天正色说道:“什么问题?” 南岛执剑看向已经稀疏下去的一线雨幕。 “如果我在最开始的时候,直接越过雨幕,放弃我那边的落叶,任由它被雨水打落下去。只和师弟抢夺你这边的落叶,那师弟又将如何应对?” 乐朝天坐在树下静静的看着那线雨幕,而后笑了起来,说道:“师兄好理解。” 南岛只是没读过多少书,不代表很蠢。 这样的打法,便代表了一种极致的压制。 隔着雨幕相争,终究还要顾着自己的落叶是否会穿过雨幕而去,难免顾此失彼,乐朝天自然便有机会得到更多的落叶。 但是直接放弃自己的落叶,只争乐朝天的。 便不会有那样的顾虑。 一个心无旁骛的剑修。 自然是人间最不讲道理的存在。 乐朝天想了很久,回顾着先前的试剑中,南岛手中那柄压迫十足的桃花剑,轻声笑着说道:“倘若师兄这样穿叶,那我自然一片都夺不到。” 南岛笑了起来,说道:“明日可以试一试。” 乐朝天挑了挑眉,说道:“师兄真要这么不留情面?” 南岛抬手招来鹦鹉洲,背着两柄剑撑着伞迎着雨后暮色向着峡谷外走去。 少年独有的声线在峡谷里回荡着。 “你如果觉得不如我,那就努力成为我。” “你如果觉得比我强,那就远远胜过我。” 乐朝天怔怔的看着那个难得这般张扬的少年,而后笑着站了起来,在枫树下取下葫芦丝,挂在了腰间,抱着剑踏着一地湿润的霞光,很是闲适的跟了上去。 “师兄,说这样的话,真的很尬。” 乐朝天看着前方撑伞带剑独走的少年,笑意都快从眉眼里溢出来了。 南岛在前方停了一下,抬头看着峡外一线暮色,那栋才始盖好的小楼便伫立在谷口崖嘴的暮色里。 “你管我啊,师兄的事,师弟少插嘴。” 乐朝天哈哈哈地笑着。 二人走出峡谷,停在了小楼外。 峡谷积水从这里流了出来,流在下方山道上,湿哒哒的向下而去,里面淌着许多暮色。 山风有些湿润,漫天云霞无限温柔。 雨后青山便是那个少年。 乐朝天笑着看着这片景色,轻声说道:“其实在这人间,只争三分道理,便足以立于不败之地。” 也许说的便是先前与南岛试剑之事。 “那剩下七分呢?” 乐朝天笑着说道:“剩下七分,是天理。” 南岛撑着伞,若有所思的看着暮色。 第十章 剑宗与道门的一些小事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九月九日离开了凤栖岭的四破剑程露,此时却是在北方的一个小镇子上晃悠。 镇子并不出名,出名的是镇后那座青山。 山里有座观。 深秋之时,这座镇子却是有些人流稀疏的意味。 那座观虽然很大,但是在人间的名声却不如何,所以镇子在最初的繁荣之后,也便寥落了下来。 程露将两柄剑背在身后,走在没多少人的正午的秋阳之下,小镇风来的时候,那些叶子已经变成了浅黄色的树下,便是大片的簌簌声。 地上落满了那种指头大小的小果子。 黑黑的,看起来像是大号的羊屎球一样。 槐安槐安,自然人间多槐树。 这些在一千多年前,便开始大肆在槐安国土繁衍的青树,据说是为了应那一句木旁有鬼,天下安宁的谶语。 在当年槐安鬼帝在位时,这些槐树曾经占据过人间大多数角落,直到鬼帝死后,才慢慢地停止了扩张。 或许是因为当年天下并没有太多安宁的原因。 短短六十年间,便发生了诸多撼动人间的大事。 这也让世人不再栽种这些曾经被奉为国树的树木。 程露低头看着那些小果子,又抬头看着那一线沿着小镇繁衍而去的槐树——北方槐树依旧多于南方,毕竟这片土地叫了很多年的槐安,那处都城也叫了很多年的槐都。 人间哪里会安宁呢? 程露这样想着。 像流云剑宗这样一个地方,都存在了几千年。 人间自然从来都没有安宁过。 只是看那些纷乱是大还是小。 所以在不久后,这片观里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大还是小? 程露不知道,所以他要继续沿着小镇的这条街走过去,一直走到小镇尽头的某个面馆里。 面馆里有个人,也许可以问一问。 程露一面想着,一面沿着长街平静地走了过去。 面馆里没有多少人,只是有四五个熟客,进来点了一碗面,匆匆吃完之后,便凑了一张牌桌——人间打牌的地方当然不止南衣城,只是极少有南衣城那样五步一牌馆盛况。 程露走进去的时候,瞥了一眼那边打得平淡如水的牌局,而后走到了另一个角落里坐下。 角落里的桌子上有一碗面,一碗挂面,洒了葱花,淋了辣油,还有些豆腐木耳堆在面碗的角落里。 这碗南衣城吃法的面什么都好,就是还没有动过一口,看起来应该摆了很久了,最上层的面条都干了,于是从那种白色,变成了黄色。 程露疑惑不解地看了这碗面很久,而后抬起头看着对桌的那个背着剑的白衣男子。 “师兄怎么不去打牌?” 从南衣城来,穿着一身白衣背着剑,而且热爱打牌,能够让程露叫师兄的。 人间也只有张小鱼。 这个早在人间四月的时候,便入了大道,离开了南衣城的二十五岁小青年,只是安静的坐在那个靠窗的角落,没有去看牌局,没有去看外面那片山下石道,只是低着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那碗面。 一直到程露问出那一句——师兄怎么不去打牌? 张小鱼才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地看向面馆里那场牌局,人们打得正入迷,也许并没有注意到这处角落里坐了两柄人间年轻一代很是出名的剑。 也许早已经习惯了。 那个白衣年轻人在春夏之交的时候,便来到了镇子里,走入小镇的第一天,便来到了这家面馆,点了一碗面,枯坐着。 最初的时候,人们还有些好奇,天天跑过来看着他。 看了两个月后便也悻悻地离开了。 但是后来又来了许多人,和那些挤到面馆里看着小镇居民不同,他们是躲起来的。 和那些穿过晴雨长街走来的小镇居民不同。 他们有些是乘剑光,有些是乘道风。 但是无一例外,都远远地躲起来看着。 他们也许比张小鱼更有耐心。 程露是第一个走出来,走进这家面馆来问的人。 张小鱼的目光停留在那场牌局上少许,又平静地收了回来,看着面前这个短发负剑的师弟。 其实程露的年纪比张小鱼要大几个月,入修行界的岁月也要久远。 但张小鱼确实是程露的师兄,这是与辈分无关的东西。 “在南衣城的时候,我就不打牌了。” 程露笑着说道:“那如果将整个人间的红中化剑呢?” 张小鱼轻声说道:“我做不到,人间太大。” 这里的大,自然不是地域上的大。 事实上,这片人间并不大。 八百里大泽横亘南北,西面无边幽黄山脉与山脉北方尽头的雪原,北方大漠,南方无尽深洋,便是剑崖之外,都是有着东海之外四十九万里。 也许空间是大的。 但是供世人生存的区域并不大。 如果是张小鱼,从极南到极北,甚至都用不了一日。 如果是山河剑,也许还会更快。 但是在这样的人间,最漫长的永远不是某座山到某座山之间的距离。 而是你从一个选择跨越到另一个选择的距离。 所以人间少有剑光,也少有道风,修行者如世人一样走在青山之中,去思忖来之不易的一生中的每一个决定。 张小鱼便是这样。 在那场风雪里离开了南衣城,而后一路向北。 只是一直到走到了这处位于槐安北面,更偏向于鹿鸣那片雪国的镇子时,已经没有走出四月。 这样的思考与犹豫,时间太短。 所以张小鱼在面馆里停了下来,要了一碗面,枯坐了五个月。 人间太大,摸不到每一手牌,便只能安静地在这里坐着。 是以程露听到张小鱼的这句话,也沉默了下来,想了很久,说道:“或者你再去流云剑宗待上几年?” 张小鱼听到这句话,却是笑了起来,只是只笑了短短的一瞬间,便敛去了笑意,平静的说道:“流云剑宗不行。” 张小鱼并没有给出理由。 流云剑宗不行就是不行。 不止是因为程露只是小道第七境——流云剑宗在大道境界方面,向来都是薄弱项,或者说,他们舍弃了一部分的东西。 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程露叹息了一声,看向窗外,窗外有风,风里还有些在秋日枝头掠过的鸟影。 或者更远一些,那些巷子里,那些山里,有很多人都在看着。 “流云剑宗确实不行。”程露缓缓说道,“争道是光明正大的事,流云剑宗下手有些上不得台面。” 张小鱼没有说的,程露却是自己说了出来。 事实上,这场张小鱼与他师兄之间的争道,在很多年前,便已经变了味。 倘若张小鱼没有去人间剑宗,倘若张小鱼只是山河观山宗弟子。 那么这场争道,自然只是山河观内部的事情。 世人可能会感兴趣,但是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张小鱼枯坐着,他们也枯等着。 当张小鱼以年轻一代天下三剑出名的时候,这场在很多年前便注定的故事,便演变成了剑宗与道门之争。 当今人间自然是以剑宗为尊。 从当年磨剑崖崛起,一举将函谷观压下去,而后白衣执灵台于剑崖之上,一日杀尽八百道门开始,天下之势,便向着剑宗倾斜而来。 而现今的人间,虽然世人常称三剑三观。 但是事实上三剑的名声,远胜于三观之人。 因果剑丛刃,人间剑宗第三代宗主,沿袭磨剑崖剑道而来,千年前入大道,以身化妖,坐镇南衣城千年,当年青天道前代观主白风雨,便是被丛刃自岁月中相见的一面,一剑斩去后半生寸进的希望。 妖帝神河,槐安第五帝,槐安五帝,只有一个不是疯子。当年槐安后帝李阿三被磨剑崖妖祖困死于磨剑崖上之后,这个从幽黄山脉而来,曾与丛刃一同在当年的人间第一剑丛中笑门下修行的原生妖修,接过了槐安帝位,发起了那场几乎让整个修行界一并下场的人妖之战。 而后便是最古老也是最神秘的流云剑宗陈云溪。 这个在当年青衣时代便存活下来的剑修,其实千年来,并没有多少人见过,然而作为当年与白衣以及丛中笑并列的三剑之一,世人自然不会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在他之上的白衣,当初剑崖之举,彻底将整个道门杀得衰落下去。 而在他之下的丛中笑,在鬼脸花之乱后的大道微末时代,也曾坐镇过人间数十年。 陈云溪究竟如何,世人自然不需要过多猜测。 更何况,在三剑之上,还有一个四大修行之地磨剑崖的存在。 秋水与神河与丛刃,当年都曾是丛中笑的弟子,而更早之前,秋水与神河,更是同生于幽黄山脉以南,那片秋水下的妖族。 而天下三观,从历史角度而言,便要弱上几分。 道理很简单。 天下三观出自青天道,而青天道老观主白风雨便是被丛刃一剑重伤,虽然未尝不是因为因果剑这种东西,过于无赖的原因。 但是无赖自然有无赖的好处。 世人可以接受卜算子游行人间,可以接受李山河抱以执念,哪怕是神河消失人间不闻音讯,都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丛刃的剑和他的人同时消失。 那些上层修行者们便要开始回忆一下,自己是不是和那个懒散的老小子有过什么交集。 只是道门势弱,终究只是势弱而已。 也许也只是示弱。 倘若道门真的孱弱,张小鱼也不会在这个面馆里坐了这么久。 ...... 程露看着对面再度低头看着那碗面的张小鱼。 “剑宗也好,道门也罢。”张小鱼平静的说道,“那些来看的人怎么去想,终究是他们的事。” “世人不会这么想。”程露轻声说道,“除非你放下身后的那柄剑。” 张小鱼轻声笑了起来,看向窗外,淡淡的说道:“拿着剑,我还有机会,放下剑,我不用踏入那座观门,便知道我已经输了。” 程露沉默了少许,说道:“李师兄当真这么强?” “你不是他师弟,但我是。”张小鱼没有浪费词句去描绘自己的那个总是微笑总是平静的师兄,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当年出走山河观的人也不是他,而是我。” 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 虽然后来李石也离开了山河观。 在偏北之地的青山脚下,修了一个溪云观。 但一个是被动,一个是主动。 这是不一样的东西。 “或者多一柄剑呢?”程露如是说道。 张小鱼挑了挑眉,看向这个中分头的师弟,还有他身后的两柄剑。 “什么剑?” 程露从身后解下了两柄之中的其中一柄,放在了桌上,推到了面碗之前。 这柄剑很短。 剑鞘都只有两尺左右。 剑柄制式很是普通,也很是古朴,像是千年前的剑,剑镡之上没有刻字。 张小鱼沉默的看了少许,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举至眉前,在一声轻鸣中,缓缓拔出了三寸。 剑光寒意如流。 上面有两个字。 决离。 “我来的时候,去了一趟流云剑宗,将这柄剑带了出来。”程露看着对坐的张小鱼,平静的说道。 “原来四尺决离只剩下了两尺,是真的。”张小鱼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柄剑。 人间第一次见到磨剑崖绝学人间一线,便是在这柄剑上。 那是在很多年前的槐都。 有位境界并不算高的师兄,握着这柄剑,差点将那位将冥河打了个窟窿的帝王杀死在摘星楼上。 磨剑崖七师兄,世人早就忘了他叫什么名字。 但决离是他的剑,人间一线也是他的剑招。 这柄剑也便是在那个时候,被槐帝打碎。 但面馆里什么剑意剑风也没有。 如同这只是一柄寻常的剑一般。 也许当年在东海四十九万里之外的那场战斗,让它敛去了所有锋芒。 也许这柄剑的主人,本身便代表了复古流剑道核心的极致,所以自然不会有剑意而来。 有很多的也许。 但是张小鱼只是平静的把剑送回鞘中,重新放在了没有擦干净油污的褐色桌面上。 “你为什么要给我这柄剑?” 张小鱼看着程露问道。 程露笑了笑,说道:“因为我也是世人。” 我也是世人,所以你与你师兄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我并不在意。 我也是世人,所以才会一路走来,看一看这个故事。 我也是世人。 “所以师兄你不能输。” 张小鱼并没有说话,只是看向窗外,北方的秋日有些干燥。 窗外不远处有条老狗正在一只破碗里伸着舌头舔着水喝。 这让张小鱼想起了在那个被陈鹤称为老狗镇的地方,看见的那条老狗。 还有那些满湖的春意灿烂的剑意之水。 张小鱼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到这些东西。 也许是因为在静思湖边,有个从镇上出来的少年,曾经想送一把剑给自己。 那柄剑很好用,比自己的剑更好用。 那样的剑,用的人境界越高,自然也便越强。 但是张小鱼没有接受。 剑修当然要用自己的剑。 张小鱼虽然在离开南衣城的时候,便放弃了人间剑宗的弟子身份。 但他依旧是一名剑修。 南衣城的那些打牌的人们还在说着四月的那场红中之剑。 说着曾经有过一个怎样笑眯眯的道人,穿了一身白衣,来南衣城学剑,也学打牌,然后输得一塌糊涂。 但他的牌输得一塌糊涂,他的剑却赢了整个南衣城的人。 那一日风雪里,虽然最后杀死那个来自黄粱的冥河之人的一剑,是神河的一剑。 但是人们印象最深的,始终是南衣城头之上。 有个白衣年轻人执剑而去,说我有一剑,从人间来。 那是世人最爱的一剑。 虽然那一剑在南衣河上被拦了下来。 但那依旧是南衣城之人最爱的一剑。 因为那一剑之中,便有着他们的影子——是千万次落下的红中。 连世人都会因为那一剑之中有着自己的影子而欢喜。 更何况剑修? 剑修当然要用自己的剑。 “哪怕你将这柄剑,以我曾经在南衣城上对南岛出了那一剑为由送给我,都更好一些。” 张小鱼平静的说道。 程露轻声说道:“流云剑宗既然以杀手剑客起家,自然便要讲信用,南岛还没有死,剑宗自然不可能将剑给你。” 张小鱼轻笑一声,说道:“哪怕我真的杀了南岛,也不可能接受这柄剑——我杀他,与别人杀他,是不同的理由。” 程露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张小鱼,于是张小鱼的笑意渐渐敛去。 馆子里吹来了秋日的风。 吹得张小鱼的白衣一阵卷动,上面依旧有着一些在南衣城时候的血迹。 “你见过他了?” 张小鱼看着程露问道。 程露点了点头。 “他出关了,成道了,其实我有些不是很能明白。”程露叹息着说道,“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勤勉的人,怎么境界提升的这么快。” “其实他还可以更快的。”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 风雪城头的那一剑,让南岛沉睡了很久。 程露只是叹息着,那次去南衣城听云胡不知讲道其实是一个很错误的决定。 流云剑宗本就不注重这些东西,更何况后来还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来回奔波,最终还是没能免掉那一顿打。 张小鱼并不在意程露在想什么,再次怅然的看向窗外。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第十一章 山下小镇与山上道观的一些大事 程露听到这张小鱼的这句话,却是笑了起来,看着转头看向窗外的张小鱼,说道:“师兄好奇这个?” 张小鱼耸了耸肩,说道:“既然你都来了,那么就顺便问下。” 程露想了想,说道:“其实也没有说什么,无非就是一些小事而已。他没有提及和师兄的事,我自然也不会去说。不过最后我吓了他一下。” “你怎么吓的他?” “我说他如果不努力修行,万一哪天我想要决离了,就去杀他。” 张小鱼笑了起来,看着程露问道:“你真有这样的想法?” 程露向后倾斜着伸着懒腰,说道:“确实有,毕竟这可是决离,磨剑崖的两个第一之人所用之剑的一柄。” 磨剑崖的两个第一。 人间第一与剑道第一。 分别属于青衣与他的七弟子。 两柄剑,一柄叫决离,一柄没有名字,但是世人给它取了个很俗的名字,叫做青衣开天,这是一柄剑,也是一件事,更是人间不可或缺的一段历史,它让世人知道了,人有时候,可以比天还高。 程露一面想着那两个第一,一面又轻声笑着说道:“但是我自然不会去做这样的事,不是我不够贪婪,而是我知道,师兄你还在,那么我自然不敢去做这样的事。”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程露,而后缓缓说道:“我发现世人很奇怪。” “哪里奇怪?” “喜欢贬低自己。” “那是因为我希望师兄夸我——程露啊程露,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是高尚的伟大的人,我比谁都清楚。” 张小鱼没忍住笑了出来,而后终于不是先前那副平静漠然的脸色了,愁眉苦脸地看着面前的那碗面。 愁眉苦脸相对于平静这样的词语,自然是生动的。 程露也更想要看见一个生动的张小鱼。 所以他在和南岛讲了一个笑话之后,也和张小鱼讲了一个笑话。 张小鱼愁眉苦脸的说道:“但是我现在并没有心思去夸你,你们怕我输,我也怕我自己输。花无悲的插手,让我不得不提前出了那一剑,踏入了大道之境。” 但是正如卿相他们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人间很多人都知道张小鱼想要做什么,但是谁也没有说,没有去打扰,便是想要看看这个曾经在道门耀眼的人,如何在剑宗之中将那些光芒变成千万丈的模样。 但是可惜命运是不由人捉摸的。 所以张小鱼提前入了大道,也提前回到了北方。 “镇上有观里的人吗?” 程露问道。 “没有,按照你的说法,他们也是世人,也会纠结在这场输赢之中。”张小鱼抬头看向窗外,偶然有镇上的人路过,还会下意识地看一眼这个窗口。 但是那不是观里的人。 “观里的人都躲在了山里,他们也会很慌。”张小鱼叹息着说道。“你们想得太多,但是没有想对地方。” 程露挑了挑眉,看着张小鱼说道:“师兄的话里,似乎有些呼喊的味道。” 就像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跳河。 想死是真的,想被人劝解下来也是真的。 张小鱼轻声笑着,看着桌上的那碗面,面自然不是四月的那碗面,倘若放太久了,张小鱼也会重新要一碗,张小鱼便这样看着,似乎是在斟酌着措辞,一直过了许久,张小鱼才开口说道:“但我这一生实在离岸太远,以至于求救时,都像是在告别。” 程露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于是面馆里只剩下了入门那场牌局的声音——他们已经打完了一局,正在搓着牌,开始下一场。 哗啦啦的很是烦人。 程露于是站了起来,走到了那些围着打牌的人旁边,正想礼貌地问下能不能小点声。 只是话还没有出口,看了一眼对桌的那个中年人,便重新走回了角落里。 张小鱼好像早就知道会这样一样,只是笑着看着程露。 “青天道的师叔在你怎么不说!” 程露有些气急败坏。 张小鱼无所谓的说道:“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是仔细看,还能在镇上看见更多的人,有些可能你认识,有些可能不认识,人间大大小小诸多剑宗道门,其实来了不少人。” “我当然知道来了很多人,但我没想到他们居然在这里面打牌,青天道不是不打牌的吗?” “他都是青天道的人了,自然想去哪就去哪,想做啥就做啥,除了上青天。” “......” 青天道最早的时候,便是来自某个青衣时代的原名叫青河后来改名青天的道人。 落在道袍上的字也不是青天有月来几时。 而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这都是来自磨剑崖上某个青衣弟子的诗句。 当然,那种很多年前的故事,其实与现而今的青天道没有什么关联了,也不会如某个叫云竹生的山河观道人一样去磨剑崖找什么世仇。 倘若人人都要算世仇。 那么道门之中,没有几个祖上和磨剑崖没仇的。 八百道门的血流得太多,倘若当初不是李缺一上崖,可能白衣杀急眼了,还会直接下崖来。 青天道便是这样,他们闭口不提过往,一切历史都从白风雨算起。 有些知道一点陈旧历史的人们,把他们叫做元年粉。 所谓元年,就是大风历九百零三年,白风雨出生的那一年。 青天道的人也不在意。 百年历史与千年历史并无差别。 这座与槐都并生于一处的道观,自然有着他们的底气。 所以程露很是无语。 张小鱼那句话其实也算个笑话,但是作为一个刚刚丢过脸的人,程露自然笑不出来。 只能哼哼唧唧的说道:“小二,上酒。” 张小鱼好心的提醒道:“这是面馆,不是酒馆。” “.....” 程露无语了良久,看着对坐的渐渐又有了些神采的张小鱼。 “师兄看起来开心多了。” 张小鱼笑着说道:“毕竟你要是在这里坐着,被人像看猴子一样看了几个月,你也开心不起来。” “他们没人和师兄说过话?” 张小鱼收敛了笑意,淡淡的说道:“他们都想我去死,如果不是我有一个师父叫李山河,还有一个师父叫丛刃,也许他们真的会动手。” 张小鱼虽然已经入了大道,也颇富名声。 但是他终究是年轻人。 以后可以走很远,不代表现在已经走了很远。 因为修行界向来不欺人间年少,所以世人往往只会知道一些明面上的人。 诸如那个便坐在面馆里和镇民打牌的青天道师叔。 大多数人也确实不知道他是谁。 “毕竟谁都不想输,只好让那个会带来输赢的人去死。”张小鱼说的很是平静。 道门与剑宗之间,很多年没有产生过纠纷了。 一如人间便以流云山脉至东海为界,分隔出的那一条鲜明的修行带一般。 往北道门繁盛,往南剑宗蛰伏。 井水不犯河水。 张小鱼既是井水,也是河水。 程露沉默了少许,转头看了一眼门口那张牌桌。 “那位师叔呢?” 张小鱼没有去看那边,只是不住的笑着,说道:“他是不让我离开的人。” 程露愣了一愣,看着张小鱼,问道:“为什么?” 张小鱼没有回答,只是想着某个在剑宗死去的青衣道人。 很多东西都不会是摆到台面上的东西。 他们知道几分,便做几分之事。 所以张小鱼被困在这个面馆之中。 要么往前。 要么剑宗与青天道撕破脸皮。 张小鱼并不好奇他们怎么知道的。 白玉谣既然是卜算子的师妹,那么很多东西也许本身便瞒不住。 也不需要瞒住所有人。 就像南岛没有死这件事一样。 人间上层都是心知肚明。 所有的故事,只需要瞒住世人。 让大河平静,也让大河暗涌。 世人便是那条大河。 也有另外一种说话。 叫做大势。 程露从来到镇上之后,一直到看到了这里,才明白为什么张小鱼一直便是这样沉默的坐在这里。 “山河师叔呢?”程露想了很久,看着张小鱼问道。 他没有问丛刃,人间见到谁搅浑水,都不想见到丛刃搅浑水,更何况丛刃当初去了剑崖之后,便没有再回人间,听说可能是去了人间之外的地方,找神河去了。 不管这是怎样一场故事,李山河身为山河观观主,自然很难置身事外。 张小鱼听着这个名字,而后平静的说道:“他不在北方。” 程露叹息一声说道:“那难怪会变成这样。” “就算李山河在。”张小鱼抬起头,看着程露说道,“这个故事也不会改变什么。” 张小鱼这一次没有用师父来称呼这个道门大修,而是直呼其名,李山河。 程露怔怔的看着张小鱼,问道:“师兄争的什么道?” 张小鱼抬手按住桌面上被冷落的那柄决离,将它推回了程露身前。 “杀人之道。” 程露看着自己身前的那柄二尺断剑,轻声说道:“原来山河观终究还是走了青天道的老路。” 或许从一开始,当山河观分为三宗的时候,这个结局便注定了如此。 “是与不是,并不重要。大道生的是他李山河,还是我张小鱼,也不重要。”张小鱼平静的说道,“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告诉世人应该往那面走。” 程露只是苦笑着说道:“那可是李山河啊!” 那当然是李山河。 作为当年白风雨的弟子,他们往往被那个掀起八方风雨的老道人遮掩了一切光芒。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便是暗淡的。 恰恰相反的是,哪怕在整个修行界的历史上,李山河他们这些师兄弟,都是极为璀璨的,光芒万丈的。 不然也不可能在当年老青天道分崩离析之后,重新站出来,与剑宗那些活了千年的老头子们平分半边天下。 世人有时候都会忘记,其实以丛刃这些人的岁月尺度而言,无论是白风雨还是李山河,他们都是极为年轻的,近于少年一般。 道门没有妖修,所以自然不可能存在于丛刃同时代的道门大修存活下来。 无论是以身化妖,还是衍生妖族,都是唯心主义的东西。 与唯物大道是大相径庭的。 所以在人间有一个很是有趣的争论。 在世人的定义之中,妖族是化物生灵,而人族是繁衍生灵。 那么妖族繁衍所生之人,究竟是妖,还是人? 张小鱼听着程露的那句感叹,不知为何想到了这个问题,也不知为何,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人。 “是的,但是是人总要死。”张小鱼说得很是平静。 尽管这样的话听起来像是一个说大话的少年。 毕竟门口的那个打牌的人,都能让他不能离开镇子向南而去。 程露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听完师兄的话,我却是有个莫名而来的念头。” “什么念头?” “道门当兴了。”程露缓缓说道:“我都没有想过要杀我师父,师兄却已经想了很多年了。这是极其勇敢也极富想象力的事——这样的人只会出现在一个时代兴盛的帷幕拉开之前。” 程露笑着将身前的那柄决离收了起来,重新在背后系好,一面很是怅然的说着:“很多年前,我觉得我才是人间这出大戏戏台上的人,我师父是陈云溪,让人间沉默的陈云溪,我自幼学剑,年少知名。但我不是台上的人。我不够勇敢不够肆意,不够沉沦不够痛苦,在人间故事里,像我这样的人,往往都是作为陪衬的,或者是站在台下的人。” 程露笑着说完了那样一段很长的话,又重新倚窗坐了下来。 程露觉得自己一生中有着两件极为重要的事。 一件便是当年在岭南剑宗,因为轻敌,被一个叫西门的削去了一缕长发,从此开始梳中分。 一件便是现在,这场与张小鱼并不轻松的谈话。 “我是台下的人,师兄。” 张小鱼静静的听着程露的话,看着面前这个同样人间知名的年轻剑修。 二人曾经境界都不算高。 但是都是天下三剑。 张小鱼的境界不高,因为他要打牌。 程露的境界不高,因为他是复古流剑派核心之道的人,不需要很高的境界。 程露笑着看向张小鱼:“师兄在看什么。” “没什么。”张小鱼摇了摇头,看着程露身后的两柄剑,轻声说道,“其实故事都是一样的,只是有些有人爱听,有些有人觉得无趣而已。” 程露默默的思量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是的。但也也有例外,譬如像我们的师父那样的人,他们的故事不管怎么样,总有人会看着。” “所以只是在故事里向前走去,还是先走到尽头等着故事而来,其实也都是一样。”张小鱼似乎也想明白了许多,微微笑着说道,“人间的归宿都是冥河,故事的归宿都是落幕。” 张小鱼看向程露,看向门口打牌的青天道的某个师叔,也越过那些被秋风卷起的布帘,看向了长街,遍地槐豆的长街,似乎也是在看着更多的人。 “至于故事外的人看完,能不能睡得着,和我们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张小鱼笑着说道,解下了身后的山河剑,拍在了桌面上,看着面前这碗已经有些干,也有些坨的面,扭头看向面馆后厨,朗声说道:“小二,上酒!” “师兄,这是面馆,不是酒馆。” 程露将张小鱼的话还了回去。 张小鱼只是笑着说道:“你难道不知道面馆也有酒的吗?” “......” 于是便有不知名的小二端了一壶酒上来,放在了张小鱼面前。 “我的呢?” 程露眼巴巴的问道。 小二斜瞥了他一眼,说道:“这里是面馆,不是酒馆,你面都不要,就想上酒?” 原来是这样。 程露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自己要酒没人理了。 “你要不要来碗面,买碗面才能买酒。”小二问道。 “不用了。” 程露摆了摆手,而后看着面前的这个白衣年轻人,拿着酒先喝了一口,而后便倒进了面里,拿起筷子搅拌着,而后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用筷子挑着面就往嘴里送。 于是愁眉苦脸的人变成了程露。 “烈酒配辣椒,师兄从哪里学到的这种吃法?” 张小鱼一面大口吃着,一面含糊的说了三个让人听不清的字眼。 但是从音调而言,应该是南衣城。 程露有些不忍心看。 曾经白衣翩翩的剑修吃得很是欢快,很快一大碗面便吃了个精光。 只剩下一些底部的红色的汤汁与萎了的葱花。 张小鱼撩起白衣的下摆,擦着脸上的汗水。于是原本便有着血污的白衣之上,又多了一些汗渍。 但张小鱼除非要耍帅,不然也不会注意这样的东西。 于是拿起了手中的剑,没有背起来,而是拿在手里,向着面馆门口的那场牌局看了一眼,笑了笑,却是撑着一旁打开的窗子直接跳了出去。 程露坐在窗内,看着窗外抱剑而去的张小鱼。 “师兄去哪里?” “上山。” 程露沉默了少许,却是疑惑的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走门要走窗户?” 张小鱼背对着程露,向着镇外走去,却是在哈哈笑着,说道:“门口那人太讨嫌,不想从那里过。” 程露没有笑,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窗外张小鱼远去的背影。 他知道这个笑声不会太久。 于是笑声很快便慢慢在秋风里散去了。 程露转身向着面馆外走去。 这个故事的结局其实不难猜。 张小鱼自然已经输了——当他在面馆里坐了几个月都没有上山的时候。 那么接下来的故事便很有趣了。 先是许多剑宗会拒绝承认张小鱼曾经是人间剑宗弟子的身份。 然后..... 然后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程露背着剑在秋日下,踩着那些沉闷地发出响声然后死去的槐树果子,离开了这个小镇。 第十二章 溪边听风的剑修故事 北方山上的那个消息传到南方那座山上的时候,已经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九月二十一日。 群山在暮色里似乎又枯黄了几分。 伍大龙去山下帮人做事回来的时候,抬头便看见陆小小在小白瀑下给那五小只洗衣服,于是便凑了过去,在潭边坐着犹豫了好久,直到陆小小衣服也不洗了,就盯着他看,才和陆小起了这件事。 “张师兄输了。” 开头的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 但是陆小小从伍大龙那有些沉重的话语,还是知道了他说的是谁,低头搓着衣服,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张小鱼师兄?” 陆小小有种明知故问的意思,但是伍大龙还是重复了一遍。 “张小鱼师兄。” “谁说的,他怎么输了,输给谁了,不是说他早就离开了南衣城了吗?” “听风剑派的人。”伍大龙挠着头说着,“反正回来的时候,路过他们那里的听风小溪,就看见那里有不少人围着,我也跑过去想看看最近有没有啥动静。” 陆小小对此倒是不好奇,伍大龙一个人撑着天涯剑宗,经常便会去那里打听一些人间的消息,好从中赚点小钱。 “他们怎么说的?” 伍大龙想了想说道:“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讲到了一半了,所以只听到了一点点.....” 三十五岁的老男人还在啰啰嗦嗦的说着,陆小小已经顺手抄起一块小石头丢了过去。 “少废话。” 于是老男人便老老实实地说起了当时的画面—— 秋山小溪旁围了不少人,沿着清溪一线而下,有些是背着剑的剑修,有些是附近山下的村镇之人。 伍大龙便沿着那些溪畔叶子变成了明黄色的老树走了过去。 溪中有一条老旧的小木桥,有个男人正盘腿坐在上面,讲着听风剑派剑修们带回来的消息。 “张师兄在山河小镇抱剑独坐数月之久。也许是惧怕这个人间剑修天骄的实力,山河观数月不见有人下山。” “于是九月十六那日清晨,师兄一袭白衣胜雪,提剑直上山河观,立于观门前,抱剑行礼三次,而后朗声道:‘人间剑宗,剑修张小鱼,特来观中问道,还请诸位道友不吝赐教!’” “然而这天下知名的山河观,满观之人立于观门之后,却是无人敢应声,张师兄如此叩门三次,依旧无人敢回应,不免有了几分恼意。” “于是身后山河剑锵然出鞘,一剑如星河直落,斩开观门,尘埃落定之后,那袭白衣立于秋阳之下,冷笑着看着那一众观中道人,说道——” “诸位退又不退战又不战,究竟何意?” “此时满观寂然,许久之后,才有一个年轻道人,便是那道门第一的山河观李石,叹息一声,于观中再三竖掌行礼,而后悲怆迎战。” “半息之后,便被张师兄一剑斩退。” “张师兄意兴阑珊而去,说道:‘天下道门,不兴久矣’。” ....... 陆小小听着伍大龙的描述,狐疑地看着他说道:“这不是赢了吗?” 伍大龙叹息着说道:“听风吟前辈虽然是这样讲,但是在座的众人都是看见坐在木桥之上的他早就悲痛得泪流满面。” 故事当然是故事。 所以那个鬓角有着白发的剑修盘腿坐在溪桥之上,在满溪黄叶飘飞之中,说着最少年气的故事,却流露着最哀伤的情绪。 张小鱼当然输了,而且应该输得很惨。 否则不至于连听风剑派这个向来喜欢探听人间消息说与岭南诸人听的剑修之地,也不愿将真正的故事说出来。 小白瀑下的清潭边很是沉默,有秋风吹着,陆小小抬起头来,向着北方看去。 可惜北面是山。 所以什么也不能看见。 “张师兄输给了道门李石.....”陆小小轻声说道,“所以这便意味着剑宗输给了道门?” 伍大龙苦笑一声说道:“我哪知道这么多,可能他们确实有这种想法?毕竟那可是张师兄啊。” 张小鱼的名字,在南衣城,在岭南剑宗,自然都是极为出名的。 这个从北方来,作为唯一一个学到了丛刃半招因果剑的白衣青年,自然是整个岭南公认的师兄。 但是师兄去了北方,便这样输给了山河观李石。 对于整个岭南剑宗而言,自然是很难接受的事实。 但是岭南倒没有像程露所想的那样,首先撇来张小鱼剑修的身份——也许是因为张小鱼是在南衣城学的剑,也许是因为岭南剑宗向来便没有什么骄傲。 所以他们宁愿编一个美好的故事。 陆小小低下头去,心里有些难受的搓着衣服,就像伍大龙说的那句一样,那可是张师兄啊,是他们岭南剑宗的张师兄。 只是很快陆小小便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师弟那边.....要不要告诉他?” 伍大龙很是苦恼地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主要听你说,师弟和张师兄之间,好像关系很是复杂,我也不知道这个消息要不要告诉他——也许他会很开心,也许他会很伤心?” 陆小小还在犹豫着,二人却是蓦然听到瀑流之上,传来了一个很是平静的声音。 “我会很伤心。” 二人听见这个声音,便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抬起头去,便看见一个少年背着两柄剑,撑着那柄黑伞站在上方瀑流坠落下来的崖边暮色里,神色平静地看着天边。 陆小小愣了一下,想着当初在南衣城头的风雪里看见那一幕,有些吃吃地问道:“为什么?” 南岛回头看着身后的剑,平静的说道:“因为我也是个剑修。” 潭边二人都是怔了一下,才明白南岛所说的伤心,是与张小鱼无关的事。 只与那个剑修身份有关。 “但这并不代表着剑宗便输给了道门。”南岛在崖边蹲了下来,一面看着那些溪崖之水,一面说着,“张小鱼不行,还有先生。” 陆小小和伍大龙并不知道少年的先生是谁。 但是从这样的语句里,并不难猜出南岛想要说的是谁。 磨剑崖,秋溪儿。 一个小道境便已经崖主剑意,一去千里的剑修。 但是世人并不觉得怪异。 因为磨剑崖的剑,当然永远要比世人的快,也要比世人的高。 只是这样的话语到了这里,依旧只是寻常的东西。 陆小小总觉得南岛的话语中,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 应该还有什么? 陆小小很是期待的看着崖上的那个少年。 “如果先生不行。”南岛站了起来,向着瀑流的更上方看去。“还有我。” 陆小小的眼眸之中瞬间满是光彩,不是暮色,比暮色更为浓郁,也更为耀眼。 她眼中的那个少年也是这样。 他什么时候会说这样的话了呢? 陆小小这样想着。 南岛当然一直会说这样的话。 只不过很多时候,总是悲伤哀痛的,于是那些话语理所当然地被淹没了。 可能是因为做了师兄了吧。 潭边二人胡思乱想着,在更上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师兄,你看完了没有?” 是乐朝天的声音。 伍大龙这才好奇地看着南岛问道:“师弟怎么会在这里?” 这几日南岛一直便与乐朝天在落枫峡谷试剑,你别说,乐朝天想出的这玩意,还挺有意思,伍大龙他们带着五小只也参与了进去几次,来了一波大混战。 再加上老头子,一边五个人,隔河.....隔着那线峡谷天光,进行了好几次五对五公平竞技。 其实也不算太公平,毕竟老头子一心只有那些去而不还的剑,纯纯的摸鱼混子。 不过倒也让南岛吃了不少苦头——他所引以为傲的极致压线试剑之法,在被乐朝天那边的陆小小和陆小二轮番骚扰之后,反倒是落了下风,一度形成了被乐朝天压着打的局面。 南岛面对这种情况,也只能看着一旁摸鱼,喊着师兄加油的老头子,一脸无奈。 都是啥猪鼻道友! 南岛低头看着那瀑清流,缓缓说道:“先前听师姐提起这道瀑流的时候觉得有些问题,今日想起来,正好看看。” 陆小小这才想起来当初自己是和南岛提过一次,在瀑下练剑,回去就着凉了的事。 “好像只是有点冷吧,师弟觉得还有什么问题吗?”陆小小看着上面的少年问道。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我和乐师弟还在研究,我先去上面看看。” 陆小小和伍大龙点着头。 一直到少年在山林中离去,陆小小和伍大龙才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鬼知道南岛会刚好出现在这里。 陆小小低下头继续搓着衣服。 “你说师弟到底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 ...... 南岛撑着伞在暮色下走到了更上方那些汇聚的溪流边。 乐朝天正站在溪边托腮看着那些溪水,腰间的剑鞘和胡芦丝悬在一起,那柄蝶恋花却是插在了溪水之中。 南岛走了过去,乐朝天回头微笑着看着南岛说道:“方才师兄们在说什么?” 南岛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没说什么,闲聊了两句。” 乐朝天看着那条由许多条细流汇聚而来的溪水,轻声说道:“其实我听到了一点。” 南岛有些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你还问?” 乐朝天笑着说道:“因为我想听师兄再说一遍,张小鱼不行,还有先生,如果先生还不行,还有我。” “......” 乐朝天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南岛。 少年却是直接把事情翻了篇。 “你把剑插在这里面做什么?” 乐朝天顺手将剑拔了出来,说道:“我想看看水里有没有鱼。” “鱼?”南岛古怪地问道,“这和鱼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啊。”这个腰间始终挂着个葫芦丝的年轻人声音虽然是温和的,但是神色却是眉飞色舞的,握着手里的剑,很是开心的说道,“要是有鱼的话,就可以带回去烤着吃了。” 我他妈直接吃吃吃吃吃。 南岛:“......” 乐朝天却是看着手中的剑轻咦了一声。 南岛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乐朝天手中那柄色调斑驳的蝶恋花上,却是在散发着一阵阵寒意。 秋雨当然是有寒意的。 尤其在今日上午又下过一场雨之后。 但是却也不至于会让乐朝天的剑上都开始冒着寒气。 更何况,下游的陆小小还在洗衣服,倘若真的是冰水,这个师姐早就让伍大龙来洗了。 乐朝天看着那些寒意却是笑了起来,看着南岛说道:“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学师兄的细雪了。” 乐朝天对于南岛那一剑细雪颇具执念。 南岛没有回答,从身后拔出桃花剑,在那柄蝶恋花上轻轻敲了一下。 似乎有些什么碎裂的声音。 二人一齐看向了那柄剑的下方,在那些暮色霞光之中,却是似乎有着许多粉尘一样的东西在飘落着。 那是在两剑敲击之中,被震碎的细碎的冰末。 乐朝天此时倒也没有再开玩笑,看着那些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南岛沉默了少许,将桃花剑送回鞘中,沿着清溪走去。 “剑意。” 乐朝天站在溪畔,静静的看着少年撑伞离去的背影,却是笑了起来,说道:“师兄。” “?” “这个好。” 南岛回头看着乐朝天,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乐朝天抬头看着漫天霞光,轻声笑着,说道:“方才师兄潇洒转身的那幅画面,很好,剑修嘛,自然得人前端起来,还有师兄那一句充满疑问,却也轻描淡写的一句‘嗯?’。” 乐朝天一面说着,一面把剑送回了腰间的剑鞘里,拍手笑道:“这个更是妙极。” 南岛叹息了一声,不再理会乐朝天,继续向前走去。 乐朝天笑着跟了上去。 “我们去哪里?” 南岛向着那些山林的更深处看去,说道:“去溪流的尽头看看。” 乐朝天大概还在想着一些古怪的东西,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面弹着腰间的胡芦,一面随着南岛向前走去。 小白瀑这条溪流与天涯剑宗那边那条溪流自然没有同流,是以向上而去的方向都是不同,二人穿过山林一路向上而去,似乎走了很远,而后却是在另一处极为陌生的断崖边走了出来。 这边极为开阔,要比落枫峡谷那边高出不少,向着断崖右边看去,却是可以看见那条峡谷的两岸峡壁,还有那一处立着墓碑的坟堆小崖,继续往下,还能看见天涯剑宗的小青楼与小白剑宗那边的一抹大红——那一瀑落在小白剑宗与天涯剑宗之间溪流向上,却是去了这样一处极为高远的山岭之上! 凤栖岭大多数山脉都不算很高,但是也有些较高的,有近千丈的样子。 这一处或许没有。 然而却也是可以依稀看见一些云雾漂荡。 南岛站在崖边有些震惊,同时也沉默着。 人间暮色四处,霞光流云没入云海。 这样的风景自然是不会让人沉默的。 让南岛沉默的是,那一处一路追随而来的清溪,至此依旧没有尽头。 或者说不存在尽头。 南岛本以为它会在山顶左右,便慢慢变成细流,直至埋没在一些落叶或者山石之下。 又或者会有那么一眼泛涌的清泉,将那些溪水送出来。 但是没有。 那向下汩汩而去的清溪,逆流向上,在凤栖岭山群中绕了一个大弯子,到了这处山崖之后,却是继续向前而去,在崖边坠落下去。 而后被晚风吹散在了青山之间。 乐朝天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一幕,神色古怪地说道:“没有源头的溪流?” 南岛轻声说道:“也许是的。” 而后撑着伞,在断崖溪边蹲了下来,从身后拔出桃花剑,向着那些向下坠落而去溪流中伸去。 那些被高山晚风一吹,便四散化为水雾落向人间的溪水,在垂落在青黑色的桃花剑上的时候,却是隐隐有着剑鸣之声。 南岛似乎明白了什么,站起身来,回头看着那条清溪,神海之中许多剑意奔涌而出,附着在桃花剑上,而后松手,任由它坠落向溪中。 剑身与溪水相触的一刹那。 满崖剑风不止。 三柄剑却是一齐清鸣着。 乐朝天向后退去几步,蝶恋花的剑鸣之声才低落了下来,南岛依旧站在溪边,任凭鹦鹉洲发出轻鸣着,只是静静的看着溪中那柄直直的插着的桃花剑。 满溪如同细雨来,无数细小的涟漪,还有一些跃动的水珠,如同有许多细小的鱼儿正在水面拨凉一般。 这样的溪水之中有什么鱼? 自然是剑意之鱼。 满溪剑意,却是在那柄带着南岛剑意的桃花剑落入溪中的时候,被惊动了出来。 崖上剑风不止,原本退去了几步的乐朝天在看见桃花剑四周那些景象的时候,却也是抬起袖子挡着风,向着溪边重新走来。 至于蝶恋花。 它爱叫就叫吧。 二人看着那些剑意,相视一眼,又极为默契的沉默着。 而后一同抬头看向天空。 暮色天穹之下有被剑风搅乱的云海,有清溪汩汩的高崖。 “莫非真的是大河之水天上来?” 乐朝天一面按着腰间的剑,一面挑眉说道。 虽然这里的只是一条清溪而已。 但是有清溪,未必不能有大河。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拔出了溪中的桃花剑。 满崖剑风止息,那些被搅乱的云雾再度汇聚而来,依旧环绕在山崖四处,像是在遮掩什么陈旧的往事一般。 乐朝天似乎又不关注那些东西了,向着崖边走去,站在崖边叉着腰,笑呵呵的看着高山之下的一切人间。 一如幽黄山脉与小青山都是山,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光一样。 修行界与世俗界中也都是人,然而同样是不同的。 他们可以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而后看见更为瑰丽的风景。 第十三章 倘若万般为难呢 但瑰丽从来都不是一个绝对的词。 怎样去看,往往都是世人自己的抉择而已。 乐朝天站了许久,却发现身后的南岛似乎没有了动静,转回头去,便看见这个少年师兄撑着伞,看着手中的剑,神色惊疑地站在一溪暮色里。 “师兄?” 乐朝天转身向着南岛走去,腰间的胡芦与剑碰撞着,也许是这个声音将南岛惊醒了过来,这个撑着伞的少年没等乐朝天再开口,便抬起头笑了笑,说道:“没什么,方才恍惚了一下。” “哦。”乐朝天也学着南岛拔出剑来,在溪中插进去。 可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南岛瞥了他一眼,说道:“师弟你还没有剑意,自然没法让这条清溪活起来。” 乐朝天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起来,抽出剑来,甩去剑上的溪水,笑了许久才说道:“这个活字用得好。” 方才南岛将带着剑意的桃花剑插入溪中的时候,满溪剑意腾跃,山崖风云搅动,确实有如活过来了一般。 南岛并没有说什么天地万物都非死物这样的话语。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到那样的境界。 所以也只是将剑送回了鞘中,说道:“只是庆幸方才那些剑意没有真正离开清溪。” 乐朝天此时一想,发现也确实如此,倘若那满溪剑意真的向着二人逼来,这种情况之下,他与南岛估计也是要吃一番苦头。 想归想,乐朝天还是不安分地拿着剑,在溪边转悠着,溪水清浅,底部有着许多的浅白色的鹅卵石,照在暮色里褶褶生辉,水波荡漾着,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便分为了两个方向,一个向下而去,一个向着崖边而去。 倘若不是方才南岛那一剑坠落,如何看,这也只是一条静谧一些溪流而已。 “可能这下面哪里藏着有泉眼?” 乐朝天托腮说道。 南岛没有回话,乐朝天回头看去,南岛已经背着剑,沿着原路开始返回了。 “师兄不找了?”乐朝天问道。 南岛转头看着一旁的清溪,轻声说道:“不找了。” “为什么?”乐朝天跟了上来。 南岛在伞下背着剑缓缓向着崖下而去,轻声说道:“万一它真的是从天上来呢?” 乐朝天笑着说道:“好像确实有道理,万一它真的从天上来,我们自然也没有办法,假如不是从天上来,便是方才那满溪剑意,说不定找到尽头,便是哪个前辈大修在闭关淬剑,挨顿打还算好的,说不定还会丢了小命。”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撑着伞在前面走着。 乐朝天看着南岛身后背着的剑,再想起方才的满溪剑意,却是笑眯眯的说道:“师兄,我什么时候可以有剑意?”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乐朝天的剑依旧在腰间和葫芦丝晃荡着,看起来像是一个路边捡了柄剑的书生一样,一点都不像个剑修。 师弟不行,那肯定是师兄的锅。 所以南岛便想起来自己倒是把剑意之事给忘了,有些愧疚地看着乐朝天说道:“回去我便教你。” “好。”乐朝天依旧是微微笑着。 也看不出有什么渴望,仿佛就应该如此,他只是顺势而来一般。 南岛总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又有些说不明白,于是转过头去,一面看着脚下的路,一面问道:“师弟剑成之后,打算去哪里?” 乐朝天在身后抬头看天,笑着说道:“剑成之后的事,剑成之后再说。师兄你呢?”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也是剑成之后再说。” “哈哈哈哈。” “师弟笑什么?” 乐朝天又笑了一阵,而后止住了笑意,倒是在山溪边停了下来,很是认真的看着南岛说道:“师兄觉得什么才是剑成?” 南岛听到这个问题,倒是沉思下来,同样停了下来。 人间暮色高山。 二人便停在了山腰处,也许更高,也许更低,在山里的人大概是看不清楚的。 这也许是在向着山上而去,也许是向着山下而去,停下来的人也是不清楚的。 所以什么才是剑成?南岛却是突然疑虑了起来。 这是一个过往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当初他凝聚剑意的时候,是抬头在伞下看了一眼天。 那样算是剑成吗? 南岛不知道。 所以长久地在山溪边停着,乐朝天也很安静地在一旁,看着南岛,什么也没有说。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轻声地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也许是称心?” 乐朝天没有再看南岛,抬头看着天空那些晚云,笑着说道:“也许确实是称心便是剑成。俗世剑修,一剑挑得二两寒光,便已是人间极致,倘若还要往前,便只能入道修行,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开门见山,就像磨剑崖一样,一切都在那里,只是渴求无路罢了。所以其实能够见山知水,当然已是极为幸运的事,倘若一切顺遂,只争三分人间,便足以陶然而乐。” 南岛继续向下走去,轻声说道:“师弟今日说的话却是与那日不同。” 乐朝天笑道:“哪里不同?” 南岛缓缓说道:“一切顺遂,只争三分,倘若万般为难呢?” 乐朝天轻声笑着,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天色不早了,也许还要下雨了,我们快回去吧。” 南岛没有再问下去。 二人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穿过了某片深林的时候,依旧是在溪边走着,南岛却是突然觉得空气里有些湿润。 抬头向上看去,那处云雾掩映的断崖便在天穹之上,看着似乎极为遥远。 乐朝天也是抬头向着天上看去,然而他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好奇的问着南岛:“师兄在看什么?” 南岛愣了一愣,看着乐朝天说道:“你看不到我们先前的那处断崖?” 乐朝天挑眉说道:“断崖?” 南岛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他大概知道了为什么陆小小他们从来都没有提及过小白瀑的溪流源头所在了。 ..... 二人走到半路的时候便下雨了,南岛撑着伞,自然不怕,只是回头一看,身后的乐朝天依旧抱着胡芦丝在后面慢悠悠的走着。 虽然山林间雨水被树叶挡住了不少,但是还是有一些落了下来,滴在了乐朝天的身上。 只可惜这个师弟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东西,只是抬头看着天空,像是在看什么东西。 “你在看什么?” 南岛有些疑惑的问道。 乐朝天笑着说道:“师兄说自己撑着伞,是要帮世人挡下风雪......”乐朝天低下头来看着南岛。 “我想看看风雪在哪里。” 风雪在哪里啊风雪在哪里。 南岛苦笑一声,转过身去,也没有管他,自顾自地走着,说道:“风雪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 “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除了风雪便没有别的了?” 乐朝天看着南岛的背影问道。 南岛心想你这问得什么玩意,我随口说的而已,怎么倒好像山的那边海的那边还真有东西了一样。 于是没有回答,径直而去,也许淋场雨,这个师弟会收敛一些。 还是专心于弄曲子的乐朝天好啊。 南岛如是想着。 一直到快回到了落枫峡谷的时候,那场雨都还没有停息,反倒是越来越大。 南岛倒是想拉乐朝天进来。 只可惜这个师弟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跑伞下躲了一下,又觉得不舒服,于是便自顾自地淋着雨走着。 如果能有点酒喝,自然也挺潇洒的,可惜乐朝天一般有酒也只喝一口,更何况腰间悬着的并不是酒剑,只是葫芦丝而已。 但是没有酒,乐朝天也拿起了葫芦丝,亦步亦趋地跟在南岛的身后,在雨中胡乱地吹着。 南岛在中途便收回了‘还是专心弄曲子的乐朝天好’这句话。 回到峡谷口的小楼中,乐朝天才放下了腰间的葫芦,一身湿哒哒地走上楼去,在廊道上盘坐下来,按着剑,看着还在楼下一脸惆怅的南岛,很是认真地说道:“师兄,该教我怎么拥有剑意了。” 南岛撑着伞走上去,看着乐朝天身下那一滩秋雨,无限沉默。 不过好在峡谷口秋风飒然,便是真的湿透了,雨停之后来几场晚风,也会什么都没有了。 “师弟觉得什么是意?” “想法。”乐朝天的眉毛上还挂着一帘秋雨,虽然正在哒哒地滴着,倒是很认真的回答着南岛的问题。 “是的。”南岛轻声说道,从身后取下鹦鹉洲,这柄剑依旧没有给它找一个剑鞘,还是用着一些破布包着,南岛静静的看着这柄鹦鹉洲,而后解开那些脆弱的束缚,瞬间剑光满楼,“剑意就是执剑之念。” “这是我先生教我的。” “所以当你心中没有抱持执剑之念的时候,便是一块破布,都能够将这样一柄剑光冷冽的剑安稳地包裹在其中。” 南岛轻声说着,抬手抚过鹦鹉洲的剑身,于是神海之中无数剑意落在了剑身之上。 而后满楼随风而来的秋雨,倏忽之间,便被那些剑意斩断,稀疏地落向了地面。 “但是当你心中有着执剑之念的时候,便什么都无法阻止它,于是剑只能出鞘。” 乐朝天眉毛上挂着的那些秋雨也被剑意驱散而去,满楼剑风,甚是凉爽,看着对坐的少年师兄与他膝头那柄剑风环绕的剑。 “所以这便是剑意?” “这便是剑意。”南岛平静的说道,“确切的说起来,剑意是无形之物,一如杀意。” 乐朝天挑眉说道:“那我们所见到的那些透明鱼儿是什么?” “那是被剑意所凝聚的天地元气轨迹。” 是以剑意才需要在天地元气中蕴养。 乐朝天轻声笑道:“这样看来,剑宗所修的,确实是唯心主义的东西。” 南岛却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愣了一愣,便是自己方才还在端着架子和乐朝天说什么都忘了,下意识地问道:“唯心主义是什么?难道道门不是这样的?” 乐朝天转头看向楼外一帘秋雨,笑着说道:“这是很难叙述的问题,大概便是,所思即所有与所有方能所思的区别,道门走的是唯物主义路线。”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我不懂,但剑宗修行之法不是来自道门?”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确实是这样,但是剑意之法不是。” 剑意之道来自磨剑崖,南岛当然知道,当初秋溪儿在教他学剑之时,便与他说过。 却原来剑意与修行,是两种东西。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看起来,你似乎并不需要我教的样子。”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只是曾经听闻过一些说法,修剑修剑,自然和修行一样,需要有人领进门,总归要师兄告诉我如何去凝聚第一缕剑意。” 南岛轻声叹息着,想着乐朝天所说的那个所思即所有,缓缓说道:“就是想。” “想?” “手里握着剑,心里也要有剑,于是念头便有了,念头蕴养在天地元气中,于是那一道剑意便来了。” “心里怎么才能有剑?” 南岛歪头想了许久,看着乐朝天说道:“看看天?” 乐朝天轻笑着说道:“不看。” “为什么?” “太远了,要近一点的。” 南岛愁眉苦脸地想着,而后看着乐朝天腰间的那柄剑说道:“不行你看看我?” 乐朝天哈哈笑着,眉梢上残留的水滴都被抖落了下来。 “我看师兄做什么?要我杀了师兄?” “想想那些你弹曲子的时候砸你的人?” “我懒得和他们计较。” 南岛叹息一声,转头看向楼外,说道:“那看看青山看看人间?” 乐朝天倒是认真的思考了很久,而后说道:“似乎可以。” 南岛好奇的看着乐朝天问道:“为什么看看人间就可以?” “人间好啊,人间妙啊,人间呱呱叫啊!”乐朝天轻笑着握着剑站了起来。 把三尺看了,栏杆倚遍,于是满身秋雨都落在了手中未出鞘的蝶恋花上。 南岛惊疑的看着面前凭栏而立的师弟,忽然觉得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师弟身周倏而之间便有了一些凌厉之意。 南岛有些不可置信的握着鹦鹉洲站了起来,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弟找到了?” 乐朝天笑着说道:“找到了。” 南岛怔怔的站在那里。 剑意这种东西,自然与修行天赋无关。 它是执剑之念,是杀人之意。 满山秋雨之中,一柄光芒喑哑的斑驳之剑出了鞘,剑身之上有着微弱的剑意流转。 这是最初始的一个念头,离开神海的时候,便会经由元气淬炼。 南岛长久的看着那柄蝶恋花,而后看向那个微笑着端详着手中长剑的年轻人。 “师弟应该不止被人砸了。” 乐朝天扬手送剑入鞘,笑着说道:“是的,有人砸我,有人还想杀了我,有些可以不计较,有些不行。” “只是因为师弟的曲子弹得太好了?” “只是因为这样。” “所以如果万般为难?” 乐朝天笑着说道:“万般为难,那便争十分。” “不是说三分便可以不败?” “三分不败。”乐朝天神色平静下来,声音依旧温和,像是个小镇闲走的青年一样,只是话语中的意味并不温和,相反的,极为凌厉,一如手中之剑一般。 “十分才是自在。” 南岛撑着伞静静的站在小楼栏边,听着这场并不温柔的秋雨之声,想了很久,缓缓说道:“师弟曾经是修道的,但我记得青牛五千言中有一句......” 南岛的话并没有说完,乐朝天便已经将那句话接了过去。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比少年高出一头的师弟转头微笑着看着他。 “所以我来学剑了。” 万般逻辑,于此自洽。 又似乎有些不讲理。 但是南岛没有再说下去。 毕竟剑修真的不讲理。 于是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秋雨,而后笑了起来,说道:“是的。” 乐朝天亦是在一旁笑着,说道:“当然是的,师兄。” 这场秋雨此时倒是渐渐安宁了下来。 向下而去的山道之上却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二人一齐转头看去,却是撑着伞抱着一个食盒的陆小小。 陆小小走上谷口,看着小楼上凭栏而立的二人,愣了一愣,说道:“你们在做什么?” 南岛看了一眼一旁的乐朝天,又转回头去说道:“当然是看雨啊,师姐来做什么?” 陆小小提了提手里的食盒,说道:“你伍师兄上午下山帮人抬棺材,主人家送了只大母鸡,我炖了一下午,给你俩送点来。” “好!”乐朝天笑眯眯地说着惊叹的话语。“师姐太好了!” 陆小小提着食盒走了上来,在二人身旁蹲了下去,打开了食盒,里面是炖得泛着一层黄油的鸡汤,还有一些炖烂的鸡肉。 “我要吃鸡腿。”乐朝天把剑挂在腰间,凑了过去,一眼就看中的里面的那只鸡腿。 “......” 南岛与陆小小同时默然无语。 乐朝天看着南岛诚恳地说道:“虽然师兄你比我小,但是啊师兄,” 乐朝天的话还没有说完,先前握剑的手已经抓住了那只鸡腿,放到鼻子前满足地嗅了嗅,而后狠狠咬了一口。 小楼满是乐朝天那含糊不清的话语。 “师弟就该吃鸡腿!” 我要吃火锅,我要吃烤鱼,我要吃鸡腿。 我是师弟,我他妈就要吃吃吃吃吃吃吃。 南岛与陆小小看着吃着鸡腿的乐朝天,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今天似乎很是古怪。 也许是开心,也许是别的。 但总归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坏事。 至少南岛确实被乐朝天弄得有些忙。 甚至都忘了下午的时候听见的那个故事。 第十四章 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陆小小离开之后,二人很快便解决了那些鸡汤。 乐朝天大概也是到处逛了这么久,有些累了,直接回了房间睡觉去了。 南岛则是依旧待在二楼廊道吹风,身后当初乐朝天要求的那些活动的门都是大开着的,那场未停歇的秋雨中吹来的风便直接穿楼而来穿楼而去。 可惜并不浩然,只是有种寂寥的味道。 南岛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哪里来的。 然后他便想起了今日听到的那个故事。 沉默地想了许久,在雨帘边坐了下来,神思沉入了神海之中。 桃花的伤早就养好了,是以并没有在桃树下躺着,而是坐在那口曾经自己沉睡的湖边。 依旧白衣漂荡在神海微风中,脸上桃花微微颤动,双手虚捧在身前,其间悬浮着一柄桃花小剑。 “我有一个问题。” 南岛如是说着,向着桃花走了过去。 只是还在溪边走着的时候,便听见了桃花平静的声音从湖边传来。 “你何止有一个问题。” 这本该是反问句式的话语,在那种平淡的语气中,也变成了平铺直叙的模样。 南岛于是停了下来,低头看着那条元气溪流。 溪流是清澈的,但是也带了些幽幽的光芒,像是某种蓝色的植物汁液被稀释在了水中一般。 那也许是这片神海夜色的光芒。 南岛这样想着,又抬头看着头顶那些无数的如同星河一样的元气涡流。 天地元气当然也是无形无色的。 一如今日他与乐朝天所说的执剑之念一般。 “我确实有很多问题。” 南岛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只是没有再走过去,便在这条元气溪流边坐了下来。 “比如我究竟是什么。” 桃花在南岛还没有开口的时候,便先一步将问题说了出来。 “这个问题你应该不会回答。”南岛淡淡的说道。 桃花轻笑着,说道:“是的,秘密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它会成为你向前的动力。” 南岛将身后的那两柄剑都从身后取了下来,而后拔出了其中的一柄,是鹦鹉洲。 南岛并没有刻意地要拔那一柄剑,很多事情都只是顺手而已。 这柄来自草为萤的那口大湖中的长剑,虽然在神海中只是一个意象化物,但是在经历了许多次的剑意融合之后,自然也能够在神海中将它的本质复刻而出。 鹦鹉洲是始终带着寒光的,除却当初才始从湖中捞出,剑身之上结满水草的时候。 南岛平静的看着手中的剑,而后向前附身,将它横着浸入了那条元气溪流之中。 溪流之中有着许多鱼儿。 当初只是一条两条的剑意之鱼,到了现而今,却是已经繁衍成为了一大片的鱼群。 当鹦鹉洲浸入溪流之中的时候,那些带着一些幽蓝光芒的细小剑意,便欢涌而来——他们大都是因为南衣城中某个叫花无喜的人而生的。 “剑意是杀人之意。”南岛静静地看着那些附着在鹦鹉洲上的剑意之鱼,缓缓说道,“那倘若有这样一个人,生得闲适,活得快意,虽然偶有不满,但也不曾怨恨什么,这样的人,能够拥有剑意吗?” 桃花平静地说道:“从来便没人说过,剑意只是杀人之意,你自己今日说的都是执剑之念而已,所以你这个问题问得却是有点蠢。” “那我换一个问题。”南岛直起身子,将鹦鹉洲从溪中拿了出来,横在眼前,看着上面那些出溪便褪去了鱼身,化作无形之意的剑意,缓缓说道,“这样一个人,能够成为剑道大修吗?” “当然可以。”桃花说得很平静,转过脸来,看着南岛,“你在想乐朝天的事。” “不止是师弟的事。”南岛轻声说道,“握剑的人也许一往无前,但我有很多的心事。” 比如张小鱼在北方输给了一个叫李石的道人——那个南岛曾经在南衣城见过一次的年轻人。 比如他依旧不懂张小鱼那一剑什么意思。 “一往无前的人是一往无前的人。”桃花转回头去,那朵桃花在湖面缓缓招摇。“握剑的人只是握剑的人。二者也许有理所当然的联系,但不是必然的联系。” 哪怕背剑提剑与抱剑,在人间都有不同的意味。 世间剑修当然不会只是一种姿态。 南岛将手中的鹦鹉洲再度用酒旗包好,而后站了起来,面向桃花那边,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我呢?” 桃花平静地说道:“那是你的事。” 曾经是我,现在是你,所以自然是你的事。 “那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南岛静静地看着桃花。 “我是你挥之不去斩之不断的一切过往。”桃花平静地说着,手中虚捧的那柄小剑浮浮沉沉。“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向前,可以试着以杀死我作为目标。” 南岛长久地看着桃花,而后将鹦鹉洲背到了身后,向着大湖边走去,一直到停在了桃花身前,看着他手中的那柄剑。 “我想试试。” “好。” 于是南岛抬手握住了桃花手中的那柄剑。 然而什么都没有拔出。 那柄桃花小剑依旧是那般模样。 “你可以等再强一些再来试一试。”桃花平静地说道。 “我已经成道了。” “是另一种境界。” “剑意?” “不是。” 南岛沉默了下来,一种无边的惶恐在心底油然而生。 “那是什么?” “向我。”桃花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执伞少年。“向我之境,南岛。” “什么.....是向我之境?”南岛轻声问道。 桃花平静地说道:“就是你在向我问的这些问题,一切,所有。” “什么时候我才能破境?” “当你不再疑问,不再迷惑,不再徘徊,不再踌躇。当你站在这里是要告诉我一些东西,而不是期待我能给你什么答案,当你认识到,一切本有,真人非我之时。” 南岛沉默了很久,说道:“所以下一境,是非我。” “是的。” “好。” ...... 这个秋天里所剩不多的秋雨也许在更早的时候便停了。 南岛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雨气未散,远山青色里带着许多朦胧的黄红色。 南岛静静地看着远方的风景。 山后面当然是山。 南岛这样想着。 但山与山是不同的。 于是有天地元气向着小楼而来,南岛身后的双剑出鞘,一柄悬在身周,一柄落在膝头。 他没有去想那些语焉不详的向我或是非我之事,只是在秋日湿漉的晨风之中,进入了修行状态。 只是这场修行并没有进行多久。 南岛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乐朝天正打着哈欠走出楼来。 “这一觉睡得真好啊,好得就像我昨天忘记了什么东西一样。” 乐朝天在一旁嘀咕着,而后看着一旁睁开了眼,散去了那些剑意与元气,正在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南岛,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师兄早啊,这么早就起来修行了?” 南岛转头看向楼外。 小楼的影子在一地的落枫中只有很短的一截了。 也不算很晚,毕竟还没到下午,也许真的可以说早。 乐朝天自然知道南岛在看什么,一面向着楼中走去,一面念叨着:“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 乐朝天轻声笑着,走入了楼中,只剩下了那一句‘我是神仙’留在了正午的风里。 日上三竿我独眠。 谁是神仙。 我是神仙。 乐朝天似乎在里面哼着什么曲子,然后再出来的时候,腰间便只有一个葫芦丝了,那柄蝶恋花已经再度背在了身后。 “是不是这个样子的,师兄。”乐朝天背着剑在南岛身前晃悠着。 南岛并没有回答,只是身周悬着的鹦鹉洲骤然刺向乐朝天,而后在他的身前停了下来。 乐朝天的剑才出了三寸。 南岛将鹦鹉洲收了回来,将双剑一齐提在手中,而后向着楼下走去。 “如果出剑不够快,还是系在腰间好。” 南岛如是说着。 乐朝天在廊道风里笑眯眯地看着南岛的背影。 “好的。” 二人去了落枫峡谷。 依旧是各自练了一会剑,热了热身,而后便站在了当初试剑之处。 鹦鹉洲再度落向峡谷口。 于是剑风吹起。 满峡落叶再度纷飞。 今日没有一场秋雨,所以自然也便没有当初峡谷之上垂落的一线雨幕。 只不过在峡谷当中,他们早就布置了许多东西。 当那些落叶被剑风吹着落向峡谷两边的时候,满峡便有许多剑痕被激发出来,这是由南岛在峡谷大地上刻下的剑痕,其中有着许多剑意,将整个峡谷中段分为了许多区域,区域之间满是红叶环绕,遮蔽了远处的视野。 这是陆小小的想法。 峡谷中段可以作为试剑之地,而两端则可以作为观摩之地,本来她还想叫伍大龙做些木椅子摆在那里,但是乐朝天觉得太难看了,于是也便只好放弃了。 南岛与乐朝天便站在那些区域中相隔最短的那一条线上,分立左右,安静地等待着那些落叶吹来。 “师兄。”峡谷右侧的乐朝天却是开口叫了一声南岛。 “嗯?” 南岛原本在低头看着手中的桃花剑,此时却是抬起头来,看着乐朝天那边。 乐朝天笑眯眯的说道:“今日我必赢。” 也许是因为昨日有了剑意的缘故,所以今日的乐朝天格外的自信。 倘若是以前的南岛,或许并不会在意这种话语,但是今日听到这句话,南岛却是挑眉看了乐朝天许久,而后端端正正的握住手中的伞,说道:“好。” 剑修的好字当然有着不同的意思。 譬如这一个的意思就是。 你完蛋了。 于是当那些落叶才始到达中间这片区域的时候。 南岛身影便已经出现在了乐朝天的那一边。 乐朝天看着南岛那向自己逼来,要将自己压制住,同时还要穿过那些落叶的一剑,轻笑一声,没有迎上去,而是快速收剑,脚尖着地,侧身任由南岛穿了过去,而后一脚踩在峡谷之上那些遍布剑痕的石面上,却是向前而去,出现在了南岛的那边。 满峡剑风,衣袍飘飘不止,二人却是换了一边。 各自剑上六片落叶。 乐朝天笑眯眯地看着对面那个有些错愕的少年,晃了晃手中穿了六片落叶的剑,就像一个小孩子在得意地晃着自己抢来的糖葫芦一样。 “师兄,你的压制打法,被我破解了。” 然而话音未落,对岸那个少年便已经执剑再度越线而来。 虽然都是六片落叶,但是乐朝天的剑与南岛的剑之间依旧有着差距。 所以破解与否,对于南岛而言,并不重要。 除非陆小小和陆小二两个人再度从两旁的区域跟个鬼一样窜出来。 但是现在只有他与乐朝天两个人,自然不可能会有人跑出来。 既然第一波兵.....落叶被二人平分,那么自然第二阵落叶变成了最为关键的一环。 南岛的想法也很简单,刚开始的时候,乐朝天能够快速地避让而去,无非便是因为还没有太多压力。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开始上强度。 南岛的穿花一剑,自然极快,乐朝天匆匆提剑相对,却也是被一剑斩得向后退去,险些撞到了身后那些枫叶剑痕之上。 乐朝天勉强稳住了身形,少年却是执伞再度而来。 数剑之后,没有等到第二波落叶而来,乐朝天便发起了投降。 乐朝天把剑一丢,在散去的枫叶剑痕之后的一棵枫树下坐了下来,一面擦着额头的汗水,一面古怪地看着面前站着微微喘息的南岛。 “师兄今日的剑似乎又快了不少。” 当然也下手狠了不少。 南岛抬起剑,桃花剑是青黑色的,自然无法照出自己的面容,南岛也看不清自己大概是什么表情,只是额头有汗滴了下来。 “我的剑一直都很快的。”南岛甩去了剑上的那滴汗水,在乐朝天身旁坐了下来。 “那我的剑为什么没有那么快?我的剑应该比师兄的剑还要轻一些。” 乐朝天的剑虽然和桃花剑一样丑陋,但是却没有桃花剑那么厚重。 南岛在伞下歪头想了想,说道:“也许初见的第一剑不同,我见到的是先生的剑,你见到的是我的剑,于是心中进取的标准也不同。” 乐朝天笑着说道:“师兄的剑当然也很快,但我还是更喜欢细雪一剑。” 南岛转头看着乐朝天说道:“为什么?” “因为它真的很帅啊!”乐朝天轻声说着。“以前总听人说剑上风雪剑上风雪,但是那更多的是一种内心的感受,而不是剑上真的有风雪,但是师兄你那一剑,却是真的有风雪。” 高速的出剑,在那种灼热的高温下,自然很难有风雪。 只是南岛那一剑细雪,那些雪却不是从剑上而来,而是自神海眼眸之中而来。 那是来自另一道剑意之上带着无限寒意的风雪。 “这一剑你学不了。”南岛如是说道。 哪怕剑意再如何冰冷,但剑始终是热的。 乐朝天摸着一旁那柄依旧带着温度的剑,想了想,不免觉得有些惋惜,说道:“那好吧。” 二人在树下休息了一阵,便再度激活了试剑之地。 “师兄。”乐朝天站在对面,看着南岛笑着说道,“这一次,我是真的不会输了。” 南岛看着乐朝天也笑了起来,说道:“好。” 好字的意味是不同的。 落叶倏忽而来。 ..... 下午的时候,陆小二和陆小三这两个小少年又偷偷跑了过来。 其实也不能算偷偷,毕竟陆小小肯定是知道的,而且他们跑到南岛这里来,也不会到处瞎蹦跶,毕竟这里的试剑之地,还是很好玩的。 至于另外三只,陆小一是大师姐,自然要端着点,还要和陆小小一起操持宗门事务——其实也没有啥事,就是一些日常琐事而已。陆小四和陆小五才入门没多久,也便没有这么爱乱跑。 陆小二和陆小三跑上峡谷的时候,正好看见南岛一剑把乐朝天逼到了绝路,后者则是喘着气无奈的笑着,弃剑坐了下来。 “哇,师叔又把弄曲子的打趴下了。” “......” 原本说这话的往往都是陆小三,只不过上次被乐朝天反手忽悠了一顿之后,倒是老老实实叫乐朝天师叔了,所以现在叫他弄曲子的,都是陆小二。 陆小三则是在一旁嘻嘻笑着,倒也没有纠正自己师兄的话。 不过陆小二虽然叫乐朝天弄曲子的,但是每次团体大作战的时候,他都是和乐朝天在一边,然后每次南岛越线夺叶的时候,这小子就提着剑穿过了那些落叶屏障,一脸认真的朝着南岛刺过来。 最开始的时候南岛还能应付,但是玩多了,这小子的剑倒也进步神速,往往都能让南岛灰头土脸,毕竟元气溪流只能有那么几条,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自然就是看谁人多了。 乐朝天还很是认真的给这种团体试剑分了不同的内容和名字。 譬如他和南岛一般坐镇最中间的区域,这里落叶来得最快,叫做速决。 而边上两块区域,一块是和中间一样,是单人试剑区域,因为落叶来得最晚,叫做修远。 峡谷来风那一边,因为是双人协同试剑,所以便叫做合璧。 在这三块区域的中间,有些零散的区域,就叫做游侠。 陆小二便是游侠,陆小小和陆小一则是乐朝天那边的合璧,陆小五是乐朝天那边的修远。 南岛就比较脑瓜子疼,自己这边的伍大龙和陆小三完全就是在下路啊呸合璧区域唯唯诺诺。游侠区域的老头子就天天加油加油,上路啊呸修远路的陆小四和陆小五则是真男人大战,全然不管一切事情。 是以当看见陆小二和陆小三爬上峡谷的时候,不止是被吐槽了的乐朝天,便是一副胜利者姿态的南岛也是眉头跳了跳。 二人相视一眼,异常默契的叹了口气。 “e=))唉!” 第十五章 少年,这个不可以哦 “小白剑宗游侠四境剑修,陆小二,见过二位师叔。” 陆小二背着剑在峡谷口说了那一句之后,便走了过来,停在试剑之地外,正色看着南岛和乐朝天二人,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 之所以是四境,便是因为他曾经在某场比试之中,最高解锁了四条元气溪流。 陆小三一看,我草,你小子长得浓眉大眼的,居然这么会装? 于是赶紧也跑了过来,有模有样的说道:“小白剑宗合璧五境剑修,陆小三,见过二位师叔。” 游侠路的落叶在乐朝天的设定中,便是比较少的,所以越到持久战,得到的落叶数自然便会越落后。 乐朝天听着二人这话,转头不住的笑着,整个肩膀都在抖着,看向南岛。 “师兄,到你了。” 南岛默然无语。 按照二人的说法,自己其实不过是速决三境剑修。 没办法,每次试剑之时,自己这边三个摸鱼的,每次都被打得还不了手,唯一在认真的,还是在修远路的陆小四,鞭长莫及鞭长莫及啊! 但是几人便这么一直盯着南岛,好像南岛不说出来三境那几个字,今天的事情便没法了解了一样。 南岛无奈地看着三人,心想非要我满脸失望地看着你们吗? 最终南岛还是潇洒收剑。 “磨剑崖速决三境剑修,南岛。” 三人都是在那里嘿嘿笑着,似乎看到这个平日里单打独斗谁也打不赢的师兄这样子吃瘪很是开心。 不过南岛还是小装了一把。 他没有自称岭南剑宗之人。 而是说了个极其装逼的磨剑崖。 到了乐朝天的时候,这个分明二十好几了,却偏偏比谁玩得都欢的师弟,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捡起蝶恋花反执于身后,面对着那颗枫树,微微仰头,先是轻哼了一声,而后才带着一种不屑的语气,站在满峡枫叶中,缓缓说道:“区区三境小修也敢放肆,看本座六境大能将你斩于剑下。” “......” 满峡沉寂。 陆小二用手肘撞了撞陆小三。 “看,弄曲子的装起来了。” “咳咳咳咳。” 乐朝天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呛死在那里。 ...... 陆小二和陆小三自然是上来练剑的。 乐朝天今天又输了一天,只是在枫树下坐着,南岛也不想去欺负二人,便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两个小剑修便在峡谷里,开始嘿嘿哈哈地出着剑。 南岛和乐朝天便在那里看着。 倘若是平日里,自然是陆小二更胜一筹,然而今日这场试剑,不知是因为有两位师叔盯着,还是乐朝天一直在那里指指点点的原因,陆小二却是少见的被陆小三压着打了。 南岛与乐朝天自然也看出来了,乐朝天叫停了这场比试,把两个小少年叫了过来。 “看来你进步不小啊!”乐朝天先是笑眯眯地看着陆小三说道。 陆小三嘿嘿笑着,说道:“师叔过奖了。” 乐朝天很是满意这一句师叔,很是欣赏地拍了拍陆小三肩膀,而后转头看向陆小二,依旧是笑着,说道:“你有心事?” 长得眉清目秀,连乐朝天都自愧不如的小少年陆小二握着剑,倒是很坦然地说道:“是的。” 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是可以说的还是不方便说的?” 自然是可以说的,至少在陆小二看来是这样的。 小少年转头看向南岛,说道:“我要和师叔学剑。” 不止是乐朝天,便是南岛也愣了一愣,少年好好地撑伞在树下吹着风,怎么莫名其妙就扯到我身上来了? 不过事已至此,南岛也不好一直在旁边摸鱼,按着剑看向身前的少年,问道:“为什么?” 陆小二满脸认真的说道:“因为师叔的剑更快。” 这是陆小二作为南岛对面的游侠的时候,最为深刻的体会。 虽然南岛每次都被他们弄得苦不堪言,但是他的剑,始终便要比别人的更快也更凌厉。 南岛想了想,说道:“你现在不是在跟着学了吗?” 陆小二说道:“只能叫师叔,不算学。” 满峡寂静了下来,风吹落叶不止,便是落到了小少年的脸上,这个小少年也没有去拨开,只是坚定的看着南岛。 乐朝天在一旁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可不好办啊。” 当然不好办,南岛与乐朝天都是能够看得出来,整个小白剑宗之中,陆小二是最好看的,却也是天赋最高的。 他比陆小三入门没早多少,但是在陆小三还在寻找气感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周天,也许用不了多久,便会踏入见山境,成为一个真正的剑修。 南岛只是平静的看着陆小二,站了起来,说道:“你跟我来吧。” 小少年与跟着南岛向着峡谷那头走了过去。 乐朝天在后面托着腮,看着陆小三说道:“你不会也有这种想法吧!” 陆小三似乎很是心动,说道:“跟着南师叔确实很好啊。” “我说的是我。” “师叔可真会想。” 陆小三无情地嘲讽着。 乐朝天不开心地拿下了树上的胡芦丝走到了峡谷口,在边缘坐着,对着满天烟云,吹着舒缓的曲子。 陆小三今日倒是没有说他吵人了,只是跟在一旁安静的听着。 一直到过了许久,陆小三才看着停下来的乐朝天,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乐朝天歪头想了想,说道:“这是蝶恋花。” “什么蝶恋花?” “你要学吗?”乐朝天微笑着看着陆小三。 “呸。” 陆小三抱着剑就跑下山道去。 乐朝天倒也不生气,微微笑着看着陆小三离开的背影。 ...... 南岛与陆小二一路穿过山林,来到了当初那处小崖之上。 陆小二看到这里有个坟墓,墓上还刻着南岛的名字的时候,却是吓了一跳,看着南岛向前而去的背影。 “师叔你不会想告诉我你是个死人吧。” “......” 南岛默然无语地在崖边坐了下来。 “不是,里面是空的,没有埋人。” “哦。”陆小二这才放下心来。 年龄相差并没有几岁的师叔侄二人便在崖边坐了下来。 山风吹过小崖,无限秋凉,倒是格外的舒适。 南岛静静的看了很久,而后看向一旁的小少年,问道:“陆师姐知道吗?” 陆小二听到这个问题,低下头来说道:“知道的。” 南岛并不觉得意外。 倘若自己是陆小小,面对岭南这种情况,大概也会有着这样的想法。 南岛很少和人讲过什么道理,所以他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其实我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想来这里。只是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欠了师姐很大的恩情,最终才会留在这座山上。” “师父说师叔是岭南的希望。”陆小二很是认真的看着南岛说道。 南岛笑了起来,看着远方烟云,轻声说道:“我不这么认为。所以我既没有去天涯剑宗,也没有去你们小白剑宗,而是和师弟在峡谷口盖了栋小楼。” 南岛说着便止住了笑意,转头很是认真的看着陆小二。 “岭南的希望,从来都只会在岭南。” 陆小二听得不是很明白,看着南岛说道:“为什么?” 南岛平静地说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这是青牛五千言第六章的内容,陆小二很是认真的听着。 “这一段说的不止是修行,也可以是世人。岭南虽然一直处于修行界下层,但是却也从未断绝过传承,这是很神奇的一件事情。就像遍地野草,谁见了都要踩两脚,但是偏偏生生不息绵绵不绝。” “但是岭南不想做野草。”眉清目秀的小少年认真的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眉头是蹙着的,神色的凝重的。 “岭南不想做野草,所以便要从别人的园林里借一株苍天大树过来?” 南岛说得很平静。 所以陆小二也沉默了下来。 “我不是这片土地生养的人。”南岛平静地说道,“也不是从岭南修来的剑,师姐说得很美好,但是就算世人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是在这片山岭之中,他们最终也还是会知道,我的剑,是磨剑崖的剑。于是岭南便会成为一个再度被遗忘的名字——这是在面对师姐的诚恳之后,一切感动褪去之后,我所意识到的东西。” 陆小二抱着剑怔怔地看着这个伞下的师叔,而后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 “所以你叫我师叔其实是最好的。”南岛轻声说道,“叫师叔,你便依旧是岭南的人,叫了师父,你便不再是了——这也许是好,也许是坏。但我不想辜负师姐的期望。” 陆小二依旧沉默着。 “至于学剑之事,我其实也不能教什么,你如果想学,随时都可以来峡谷看。” 陆小二这才抬起头来,只是依旧有些失落。 南岛静静地看着他,也许能够理解他的那种失落。 旁人的态度自然会影响到一个人对于自己的认知。 陆小二的天赋众人都看在眼里,那种关注自然便会成为小少年的信心与自傲。 于是便觉得不应该如此,应该去更高的地方看看。 这也是对的。 但是,陆小二啊陆小二。 你是岭南剑修,不是么? 小少年陆小二懵懂的失落的想着,抱着剑站了起来,向着南岛行了一礼,而后走下崖去。 一路失魂落魄地穿过了落枫峡谷。 乐朝天依旧在峡谷口吹着自己的葫芦丝。 一直到小少年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乐朝天才停了下来,却是从少年怀里抽出了那柄剑。 陆小二转头看着乐朝天,不知道这个弄曲子的师叔要做什么。 乐朝天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上下看着陆小二的那柄剑,剑上并没有名字,岭南的剑很少有名字,大概也都是知道世人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更不用提他们的剑。 乐朝天站在谷口秋风里啧啧地看了许久,而后轻笑着说道:“确实是柄不错的剑,虽然算不上顶尖,但是在人间也算是一流了。” 陆小二茫然地看着乐朝天,他虽然只是个小少年,但是也能够听得懂乐朝天说的并不是剑,而是人。 乐朝天将剑在空中随意的挥了两下,而后还给了陆小二,轻声说道:“男儿仗剑酬恩在,未肯徒然过一生。” “师叔什么意思?” 陆小二似懂非懂的看着乐朝天问道。 乐朝天笑着说道:“你要知道,这人间一切,如果你觉得它不好,那便去改变它,而不是喟然叹息,陆小二。” 陆小二怔怔地看着乐朝天。 乐朝天却是伸出手来拧着小少年的眉头,笑嘻嘻地说道。 “小小年纪皱什么眉头,不然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是师叔呢!” 陆小二听到这句话,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得乐朝天愣了一愣。 “你小子长得还真挺好看的啊!肘,跟我进屋。” 陆小二转身就跑,和陆小三一样一溜烟跑下了山去。 乐朝天便独自在谷口吹着风轻声笑着。 “这世间一切真的都是可以改变的?” 乐朝天听到这句话,转回头去,才发现南岛不知何时也已经下来了,便在不远处的枫树下撑着伞站着。 乐朝天重新转回头去,耸了耸肩说道:“大概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和陆小二说这句话。”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因为他还是只是个小少年。” 南岛有些不解地问道:“这和少年有什么关系吗?” 乐朝天看着人间向着暮色里而去的烟云,倒是笑得很是灿烂。 “当然有,我们要给少年以改变一切的勇气,同时也要守住我们所坚定认为的一切。” “我们?” “我们是师叔啊!” 师叔当然要在某些时候,扮演一些反派角色。 比如少年抱着那种勇气,一路攀登而来的时候,师叔就要跳出来,很是残忍的说道——啊哈,少年,这个不可以! 南岛默然无语。 同时也有些恍然大悟。 难怪自己这么纠结。 原来自己既是少年又是师叔。 师叔当然不止是师叔。 而是一切、所有曾经从少年时代走过来,收剑看着人间的大修。 所有,一切。 那么乐朝天呢? 南岛看向那个坐在谷口又开始吹着他的葫芦丝的师弟。 他不一样。 他既是师叔。 也是少年。 年龄大了那么一些的少年。 ...... 伍大龙今日又有些闲。 别人的闲是真的闲,伍大龙的闲是忙里偷闲。 于是又跑去听风剑派外面的溪边探听着消息。 毕竟张小鱼输了归输了,总不至于下落不明吧。 也许是昨天的那个消息并不好的原因,所以今日来溪边听风声的剑修没有多少。 伍大龙这次凑近了一些,在溪边坐了下来。 听风剑派虽然消息灵通,但是有些比较远的消息,要传回南方,也是要些时间,所以伍大龙听了许久,也没听到什么大事。 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小事,比如在那个小镇上,出现了一种很好吃的豆饼,摊主每次出摊都累得够呛。 又比如哪个剑宗有年轻的弟子又入小道了——这种消息一般是指流云山脉附近的剑修群落,或者磨剑崖附近的那些剑宗,毕竟岭南真的很难,而那种大剑宗的弟子入小道,根本就不需要提,譬如能够入人间剑宗的,都是以小道为基础,向着大道剑修而去的弟子。 伍大龙听得羡慕无比,口水都流了出来。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好吃的豆饼,还是因为别人家有那么好的剑修苗子。 一面擦着口水一面听了许久,发现确实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正打算离开的时候,溪畔却是有着不少剑风而来——这是听风剑派特有的剑风加密法,据说可以简洁而完整的将消息通过特殊的剑风律动,传回宗门之中。 岭南少有的小道剑修听风吟,自从发现自己大概真的突破不了小道后三境之后,每天便是坐在这溪中桥上,听着各地的风,然后把消息告诉岭南之人,如果没风,这个鬓角有着白发的剑修,便和众人在这里谈天说地的闲聊。 此时风来,许多原本像伍大龙一样准备离开的人也便停了下来,看着正在侧耳倾听风声的听风吟。 “还没好吗?” 大概是消息有些复杂,所以听风吟解读了比较长的时间,于是有并不熟悉的年轻剑修便开始问道。 “不要急,且听风吟。”于是便有老剑修笑着安抚道。 一直到风吹黄叶飘了满溪,听风吟才神色古怪的看向众人。 “槐都遇到了大军进攻。” “!”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鹿鸣难道也反了?” 虽然也有人想过是黄粱之人,但是他们凤栖岭便是南方进驻北方的第一道关隘,如果黄粱有动静,他们自然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发现。更何况,凤栖岭南方还有一座南衣城伫立在那里。 是以众人很快便想到了鹿鸣这个常常容易被世人遗忘的雪国之地。 但是很快有人便想起了先前的一些事情。 果然听风吟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是北台带着南衣城的三十万青甲,他们一路向东,绕过了磨剑崖所处的广义东海区域,而后向北直取槐都。” 狭义东海,便只是指磨剑崖下十里之处与那片广海。 而广义东海,便是整个槐安东部,高崖伫立海边,整个东部都是处于兵甲不入的状态。 “然后呢?” “然后?”听风吟轻声笑着,说道:“被打得头破血流,狼狈逃向北方,可能出关去了。” “好!” 岭南剑宗自然不会对那三十万青甲有什么好印象。 倘若不是他们突然离去,南衣城那场战争,岭南也不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伍大龙也是这样想的。 他乐呵呵地准备回去告诉陆小小她们。 毕竟三十万青甲和南衣城北家,总不可能还和南岛有关吧。 伍大龙如是想着,踩着暮色溪畔青草轻快地向着天涯剑宗而去。 ...... 第十六章 师弟我有个好消息 凤栖岭下南衣城。 陈怀风也是人间听风之人。 只是这个曾经怀里有风心里有梦的少年,早已经变成了三十二岁的老男人。 老男人在这场暮色才刚扬起在天边的时候,便走上了南衣城头,背着那柄草为萤潦草刻字的师兄剑,安静地看着南方的那些烟云瘴气。 在那场战争结束后不久,整个云梦大泽便再度被大雾笼罩,曾经有师弟去过那片大泽中,沿着那些青山之中的旧路走过一阵,然而其间满是古老的毒瘴,便是剑意护体,强行越过大泽,也会有不小的损伤。 所以当初那些人间游散剑修到来之后,也只是在南衣城痛快地骂了几日娘,而后悻悻离去。 但陈怀风负剑站在城头,不是为了再寻一些望洋兴叹的感觉——在身后的南衣城长街上,有个饮着酒的更老的老男人与一个神色肃穆的先生,正在向这里走来。 “我以为你小子会去城北。” 卿相喝了一大口酒,走到了陈怀风身旁,将酒壶递给了他。 向来喜欢养生的陈怀风似乎也越来越不抗拒喝酒,所以卿相要给,他便接着,浅饮一口,酒水落肚的声音,似乎有种格外迷人的晃荡感。 “听风而已,在哪里听都是一样的。”陈怀风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卿相身边的明先生点了点头,“明先生。” 明先生微微笑了笑,而一旁的卿相却是斜瞥着陈怀风。 陈怀风笑着将酒壶还给了卿相,但是偏偏不鸟他。 卿相也只能闷闷地说道:“怎么?不养生了,开始喝酒了?” 陈怀风转身看着远方雾瘴,说道:“闲时喝两口也是无关紧要的。” 卿相听到这句话,倒也不郁闷了,靠着墙看着天空,一面喝着酒一面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今日一口明日一口,再后来今日一壶明日一壶。” 陈怀风笑着说道:“那是因为院长你的岁月太长,一千年的岁月,想想就觉得漫长的恐慌,我陈怀风确实不想活那么久。” “不学你师父?”卿相倒是好奇地看着陈怀风。 这个明明已经三十二岁,却还觉得一千年太久了的剑宗弟子只是轻声笑着,说道:“不学他,他是师弟,我是师兄。” 丛中笑当年弟子并不多,除开神河秋水那些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弟子,当年剑宗之中,丛刃确实是小师弟。 “师兄活着,要操心师弟的事,难免太累了,活太久不好。” 陈怀风微笑着看着暮色说道。 或许也确实因为这样。 人间剑宗的下一代宗主,永远都是小师弟。 丛中笑当年便是斜桥最小的弟子。 胡芦也是丛刃现而今最小的弟子。 师兄太老了,活累了就要死了,但是师弟还年轻,正适合扛起剑宗的大旗继续往前走很远。 “那还真是挺可惜的。”卿相倒有些遗憾地说道,“虽然你小子当年在院里的时候,成天说我喝酒会死得很早,但是我还挺想过个几百年,和你说道说道喝酒的事。” 陈怀风不住的笑着,说道:“我死后也许便不会有那么多忌讳了,院长你就是带一万壶酒来,我也给你喝完。” “啧啧,那可真浪费,谁家上坟带那么多酒。” 卿相很是惋惜地说着。 听着二人在这说道半天,连一旁有些严肃的明先生也是笑了起来。 于是当明先生笑起来的时候,陈怀风便沉默了下来。 倘若这是一场三个朋友聚会的事,显然这种情况是极为尴尬的。 但是三人并不是算得上朋友。 明先生这样孤僻的人大概没有朋友,卿相的朋友很多都死了,只有丛刃了。 陈怀风是天赋极佳的后辈。 三人来城头,是想听一听风声。 从北方来的许多风声。 于是有人间秋风从落叶枯黄的北方而来。 “张小鱼输了,陈怀风,你作为师兄,会不会感到愧疚。”卿相倒是认真的看着陈怀风问道。 陈怀风静静地站在风里,想了很久,说道:“会有很多,但我当时没有站得那么高,我只是一个小道境的师兄,我不仅要对张师弟负责,也要对很多师弟负责——他摸的牌太多了,我不知道那一剑完全成型,究竟会落向哪里。” 陈怀风并没有说,哪怕当时他没有选择在墓山之上观望,他也不会是公子无悲的对手。 除非他提前用那一剑,由槐都天工司设计,以南衣城河水为动力,附着神河剑意的一剑。 但当时的陈怀风也不会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东西,更何况要将它落在南衣城中,这是不可想象的忐忑。 这是剑吗? 那日整个南衣城如同一张绷紧弓弩。 这是箭。 只是那一剑射向了冥河之人,那一箭射进了陈怀风心里。 让他想起了许多自己错误的判断。 于是成为了深沉的愧疚。 卿相与明先生自然能够感受到陈怀风的那种情绪,是以也只是叹息着,什么都没有说。 “谁能想到,师弟的目标,一直都只是山河观而已。” 他什么都没有说。 陈怀风也什么都没有仔细地问过。 三人静静地站在城头晚风中,尤其是那日便在城头的明先生,无比慨叹。 “张小鱼既然输了,那么现在确实是很好的时间点。” 陈怀风看了一眼一旁的明先生,却是问道:“那日师弟将许多东西都告诉你了?” 明先生轻声说道:“当然没有,只是一些东西,旁观的人自然能够看得清楚——我后来一直在想,是否便是因为当时我在城头,张小鱼那一剑才会那样果断。” 陈怀风转过身去,和卿相一样面朝北方,靠着城墙。 “山河观是对是错,我们并不清楚。”陈怀风轻声说道,而后向着一旁的卿相很不要脸地伸出手来。 卿相无语良久,还是把酒壶递了过去,一面念叨着:“你小子都存了那么多钱在南衣城买了好几套宅子了,下次记得自己去买酒。” 陈怀风笑着喝了一口酒,酒液穿过喉咙,而后在肚子里晃荡着。 确实迷人啊! 陈怀风这样想着,把酒壶还给了卿相,向着城下走去。 “师弟既然这样选择了,那作为师兄的,自然要帮些忙。只是这样的事人间剑宗只能沉默,所以麻烦院长和明先生了。” “在城东我有一栋宅子,里面藏了很多钱,院长你可以拿一些走。” 陈怀风轻笑着转头看向卿相。 “可以作为槐安第二所悬薜院的一部分修缮资金。” 当他说着这样的话的时候,卿相觉得他比一切都迷人。 什么暮秋风、晚山云、黄昏月,在这样慷慨的陈枸杞,不,是陈师兄面前都不值一提。 哪怕壶中酒也是一样。 ...... “师弟,我有个好消息!” 在去过一趟小白剑宗,绘声绘色地和陆小小讲了那三十万青甲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事后,伍大龙还觉得不过瘾,于是又兴高采烈地跑上了落枫峡谷。 半晌之后,看见趁着暮色还未落下,打算在峡谷中多练会剑的南岛听完了这个故事,面色古怪的看着伍大龙。 伍大龙一见这表情就知道糟了。 打着哈哈说道:“那个,我不打扰,我先走了哈。” 转身和陆小二陆小三一样蹭蹭的就跑下了山道。 一旁枫树下正在休息吹着葫芦丝的乐朝天看着伍大龙离开的背影,又看向执剑立于峡谷中神色古怪的南岛,很是好奇的笑着问道:“师兄,又怎么了,难道你真的也和那个北台认识?” 南岛握着剑在伞下站了一阵,点了点头,又继续穿着落叶。 “曾经是。” 南岛说得很是平淡。 乐朝天听到这句话,便来了精神,把葫芦丝往腰间一挂,而后抱着剑跑到了南岛附近,看着这个撑着伞在晚风里穿着落叶的少年师兄,笑嘻嘻的说道:“说说?” 南岛却是蓦地转身,一剑刺向乐朝天,这突然一剑,给乐朝天吓了一跳,好在那一剑并没有真正落下,只是停在了他眼前,而这个撑伞执剑的少年,只是站在暮色里静静地看着他。 乐朝天心想难道真有大故事,反目成仇,横刀夺爱? 当乐朝天这样想着的时候,南岛却是轻声笑了起来,看着乐朝天说道:“你是不是在想背后有着怎样让人痛恨的故事,才会让朋友成为曾经?” “......难道不是吗?” 南岛笑着收回了剑,站在伞下,看向悠长峡谷外那些稀疏的暮色。 “虽然那些烂大街的故事可以有,但是这个真没有。”南岛一面回忆着春日的一些故事,一面笑着,却是再度扬起了剑。 “说来听听。” 乐朝天坐在晚风与剑风交汇的纷乱飞红里,很是期待地看着南岛。 南岛看着剑上的那些火红的枫叶,轻声说道:“是一个简短也少年的故事。” 少年可以是个名词,也可以是个形容词。 两个少年相识在一场雨里,而后有一些疏懒的交际,喝了一场意味闲适的酒,而后晒着一场柔软的春日午阳,谋划了一些拙劣的故事。 直到被其中一个少年的家长给两人都打断了腿。 南岛很是轻松地说着那个故事。 一旁坐着的乐朝天听到那个认真谋划,却仓促中断的穿花故事,抱着怀里的剑不住地笑着。 “哈哈哈,这太像两个小屁孩商量着去偷邻居家地里的西瓜,结果还没有得手,就被家里人拖回去各打了一顿,哈哈哈哈师兄你以前这么蠢的吗?” 南岛倒也没有在意乐朝天的用词,那个故事里的自己确实很蠢,自己听起来都蠢。 “只是有些事情不尽人意而已。” 南岛上次想着不尽人意这个词的时候,还是在南衣城的那场风雪里。 那时是悲伤的哀痛的。 现在倒是平淡了许多。 大概也是明白了一些万物不可必然的道理。 “所以最后花无喜你杀了没有。”乐朝天倒是关注起了这个问题。 南岛手中剑上之意蓦然荡开,一剑穿过峡谷,停在了不远处。 剑上满是落枫,不知道有多少。 “杀了。”南岛看着剑上枫叶,像是许多红花,曾经的剑上穿着的满是白色的花,也许是染了血,南岛很是平静坦然的说道,“杀了两次,第一次他不知道用什么巫鬼之术又活了过来,第二次应该活不了了。” 倘若这都能活,那么自己撑着这柄伞也便没有了意义。 乐朝天亦是看着剑上那些枫叶,轻声说道:“师兄的剑意似乎凌厉了不少,依旧心气难平?” 南岛将剑抵在伞骨上,从末端滑至剑尖,满峡都是剑鸣之声,地上落了许多落叶,又被风吹着翻滚着飞向峡谷之外。 “应该是平了,但我有时候也会想。”南岛抬手精准地将桃花剑送入鞘中,而后站在峡谷里沉默不语。 乐朝天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南岛的下一句,于是催促道:“想什么?” 南岛又想了一阵,才满是疑惑地歪头看着暮色。 “倘若我在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因为一些少年置气的想法,去和他争那些东西,还骂他是条狗,是不是后面也就不会有这些并不愉快的故事。” 乐朝天听到了这句话,笑了起来,说道:“谁知道呢?” 乐朝天也许以为南岛是在后悔与人相争。 但南岛只是在想着那日松开伞后的故事。 风雪浩荡,剑光四野。 死了很多人。 不止是那些从黄粱来的人。 南衣城这样的地方,方圆十里,自然不可能没有人。 南岛想到这里,便没有再想下去。 撑着伞向着峡谷外走去,一直到谷外小楼边,可惜依旧没有乐朝天所说的师姐站在落枫里等着南岛过来一起看暮色。 乐朝天应该早就忘了自己当初的那句闲嘴,自顾自地吹起葫芦丝,在楼外晃悠着。 “槐都真有这么强?”南岛却是再度提起了最开始的那个故事。 乐朝天在一旁吹了一阵,笑着说道:“怎么,担心你那个曾经的短暂的少年的朋友?”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只是好奇而已。” 南岛并没有见过三十万青甲的模样,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历,但是能够让诸多岭南剑修与南衣城之人对他们叛离之事耿耿于怀,想来应该很不一般。 乐朝天笑着说道:“虽然我也没怎么了解过那边的事情,但是人间历来便有一种说法。” “什么?” “槐都能压半个修行界。” 南岛转头看着乐朝天,挑眉说道:“我不信。” 乐朝天歪头想了想,说道:“那你猜猜为什么世间大修打架之间,要先礼人间?” 南岛沉默了下来。 “因为神河?” 乐朝天笑着说道:“有一部分因素,但是还有很多,诸如槐都天工司,天狱等诸多原因。” 天狱南岛自然知道,不过基于南衣城天狱的窝囊表现,他一直都不认为这个势力有多强。只是天工司又是什么? 南岛看向乐朝天,问道:“天工司是什么?” “天工司的雏形,最初形成于槐安后帝李阿三时期,以世间数理杂学为基础,进行一系列研究的司阁,顾名思义,天工司便是巧夺天工之意。”乐朝天很是惊叹的说着。 “那才是整个人间,世俗界的巅峰!” “有这么夸张?”南岛狐疑地看着乐朝天。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你要知道,三十万青甲来自青天道,青天道便在槐都附近的青山之中,三十万青甲被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连个屁都不放,你以为呢?” 南岛并没有见过当初风雪南衣城中,当陈怀风用白风雨的半帘风雨激活了同归碑之后的那一剑。 以整个南衣城为弩,以流水之势为弦,一剑而去,势不可挡。 那是千年前,天工司的造物。 一切基于李缺一所留下的那本。 南岛抬头看向北方,而后轻声说道:“看来人间比我想象得要高很多。” “那是自然。”乐朝天笑眯眯的说着,向着小楼而去,也许是想拉个二胡。 南岛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难以开口的看着乐朝天的背影,一直到他快走入小楼的时候,南岛才扭扭捏捏地说道:“师弟会写字吗?” “?” 乐朝天一脸茫然的转过头来,看着伞下挠着头的少年一头雾水。 “会啊,你要做什么?” “我.....想给先生写封信,毕竟也在岭南待了这么些天......” 乐朝天狐疑地看了南岛许久,而后说道:“师兄怎么不自己写?难道你不识字?” “没有!” 南岛斩钉截铁地说道。 “绝对没有,师弟,我只是字写得太丑了,仅此而已!” 乐朝天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南岛,而后目光落在南岛背后的那柄桃花剑上。 字写得很是潦草,只能勉强认得大概是桃花二字。 乐朝天这次仔细看了很久,才终于发现了。 桃花的花字是不是少写了一撇? 乐朝天大概明白了什么,一面憋着笑,一面点着头说道:“好的,我相信了。” 不是我知道了,而是我相信了。 意味深长啊意味深长。 南岛自然能够听得出这种敷衍的意味。 但还是强自装作没有听出来的样子,绷着脸说道:“那就麻烦师弟帮我写一下了。” “好的,没问题。” 乐朝天走上楼去。 峡谷吹向人间的风里多了许多肆意的笑声。 第十七章 寄信的人与期待的人 在给秋溪儿写信之前,南岛却是突然想起了鼠鼠和程露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嗯,要有诚意。 于是南岛跑去找伍大龙要了几支香和一个香炉,又跑去小白瀑洗了个澡,然后才端端正正地在小楼坐下吹着晚风,点起了香炉。 南岛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写,毕竟秋溪儿已经看过了自己的第一封信,第二封信突然换了个模样,未免太过可疑。 于是一直在笑都没有停过的乐朝天便从楼下搬了张琴上来,摆在南岛身旁,象征地让他弹了一下。 沐浴焚香抚琴。 仪式感十足。 而后南岛吹着晚风,拿起乐朝天给的纸笔,便翘着屁股趴在了小楼廊道上,因为撑着伞的原因,所以便用剑压住了纸,一面吹着晚风,一面想着要写些什么。 想了很久,南岛终于还是决定先写下一些常见的诸如先生我很想你这样的话。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南岛这次把想字写对了。 而后咬着笔头,继续想着要写什么。 一旁乐朝天则是摇头晃脑的弹着琴,不知道是什么曲子,还挺好听的。 师弟人还怪好嘞! 南岛一直写了很久,才犹犹豫豫地放下了笔,瞥了好几眼一旁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的乐朝天——这小子心里肯定急不可耐地想看笑话了。 算了算了,看就看吧。 南岛彻底放弃了为自己正名的想法,拿着纸站起来,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乐朝天身边,用胯骨撞了撞坐在地上弹琴的乐朝天的肩膀,咳嗽了两声,说道:“师弟帮我嗯,鉴赏鉴赏。” 乐朝天忍着笑说道:“没问题。” 于是接过纸去—— 先生,现在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九月二十二日。 我很想你 我想你啦。 ...... 我现在在山令南剑宗,我还有了个师弟,叫乐朝天,师弟人很好,所以我教了他那一剑,先生如果不准的话,我就打他一屯页,让他去学别的。 那一剑我快入门了,一剑能穿六十多片风叶了。 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来磨剑崖找你啦。但是我现在还不能来,因为我要在山令南这里多待一些时间。 ...... 乐朝天看完之后,很是满意地把那张纸还给了南岛。 “没问题,师兄写得太好了!以后我要把它改成曲子,弹给天下人听!” “.....” 南岛总觉得乐朝天是在笑话自己,但还是拿着信纸有些忐忑地问道:“真的没有写错字?” 乐朝天很是诚恳的说道:“真的没有。” 南岛半信半疑地拿着纸走进去。 廊道上传来了一阵极为肆意的笑声。 南岛蓦然扒开活动门,探出头去。 笑声消失了。 乐朝天端端正正地坐在琴前,很是陶醉地抚着琴,听见声音,很是疑惑地转头看向南岛。 “怎么了师兄,还有问题吗?” 南岛狐疑地看着乐朝天,拉上门又重新走入楼中。 于是笑声再度肆意地传来。 南岛哗啦一下扒开门。 乐朝天依旧端正地坐在那里,再次回头看着南岛。 “师兄?” 南岛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入楼中,没有再管廊道上的笑声。 一路下了楼,走到楼外崖坪的时候,才听见乐朝天的声音带着笑意从楼上传来。 “师兄要去哪里?” 南岛头也不回地说道:“问下伍师兄,哪里可以帮忙送信。” ...... 过了半刻钟,南岛便回来了。 乐朝天很是好奇的看着他问道:“送出去了?” 南岛摇着头说道:“没有,师兄说可以去听风剑派那边,他们业务广泛,也会承接送信的委托,但是要价很贵。” “师兄没钱?” “没钱。”南岛很是叹惋地在将尽的暮色里撑着伞站着。“天气好极了,可是没有钱,真是太糟糕了。”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没关系,天气再糟也没有关系,我有钱。” 南岛转头看着楼上坐着的乐朝天,问道:“师弟有多少钱?” 乐朝天歪头想了想,说道:“你看我快乐地朝天而去了,那肯定是有很多钱。”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你不是说你是乐器的乐吗?” “但它也是快乐的乐啊!”乐朝天理所当然的说道。 “行!” 南岛却是没有再纠结到底是乐器的乐还是快乐的乐,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弟,我要借钱!” “哈哈哈哈。”乐朝天很是灿烂的笑着,说道:“不借。” “我忍你很久了!” 从一开始忍到现在的南岛终于提剑杀上了小楼。 ...... 乐朝天最终还是没有借给南岛前,但是他可以帮南岛付一次寄信的费用。 只不过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南岛撑着伞靠着护栏吹着入夜的风,看着乐朝天问道。 乐朝天此时倒没有嬉笑了,很是认真的坐在琴前,说道:“我现在还没有想好,日后再说。” 南岛有些犹豫的站在那里。 乐朝天却是轻声笑着,说道:“只是一个要求,师兄到时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 “好。” 听到这里,南岛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他就怕万一哪天师弟突发奇想,要他去把磨剑崖上的那把剑拿下来诸如此类离天下之大谱的事情。 “明日我和师兄一起去听风剑派。” 乐朝天笑着说道。 “嗯嗯,多谢师弟。” 南岛诚恳的说道。 可惜乐朝天不是北台,不然大概率会来一句你和我客气你妈呢! 二人在楼外廊道下坐了下来。 秋夜天穹之中一轮月色甚是清亮皎洁。 人间光芒像是银色,也像是蓝色。 凉风吹来,那些远山在月色里却是濯濯如水。 “师兄的先生应该便是磨剑崖秋溪儿?”乐朝天却是突然问道。 南岛轻声说道:“嗯。” 乐朝天很是惊叹的看着南岛,说道:“师兄厉害。” 南岛古怪地看着乐朝天,说道:“什么意思?” “敢给磨剑崖的人写情书的,大概人间也只有师兄独一人了。” “.......”南岛无语独立。 过了许久,南岛才说道:“那不是情书。” “师兄啊。”乐朝天低头随意的拨着琴,笑着看向南岛。 “怎么?” “我信得很。” 少年面对着满山月色,平复了许久才压下了拔剑的想法。 只不过看着那些月色,南岛却又是突然把信送怀里拿了出来,又靠在栏杆上,拿起笔在最末尾歪歪扭扭地加了一句—— 先生,今夜月色很美。 想来你那里也是的。 ....... 乐朝天看见南岛突然又要写什么,还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那个错字,凑过来一看,发现南岛却是突然加了这样一句话,顿时目瞪口呆的看着南岛,久久没有说话。 南岛古怪的看着一旁的乐朝天,说道:“怎么了?” 乐朝天盯着南岛看了许久,才怔怔地说道:“师兄你是突然开悟了吗?” “什么开悟?” 乐朝天很是惊叹地说道:“不然你怎么写出这样的句子来的?我要是小姑娘,谁给我写一句这样的话,肯定开心的满床打滚一晚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南岛虽然无语,但还是很是得意的说道:“我本来就是这样聪明的人。” 乐朝天啧啧的惊叹着,说道:“师兄加油,多写点这样的东西,保准能够拿下磨剑崖那人!” “简简单单简简单单。” 南岛迷失在了夸赞之中,然后决定每天都给秋溪儿写封信。 只是想得虽然美好,但是一想起送信要钱,偏偏自己和张小鱼一样是个穷光蛋,最富有的时期,就是刚去南衣城的时候,赢了那些剑宗师兄们一大袋钱。 于是又叹息着放弃了这个想法。 还是等以后剑意有成,直接飞剑送信吧。 南岛很是质朴的想着。 如果乐朝天知道南岛的这个想法,估计又一阵大乌鱼。 你都能飞剑送去磨剑崖了,为什么不自己过去呢? 可惜乐朝天不知道,夸了南岛一阵,又坐回了琴前,对着楼外满山月色凉风,想着少年的故事,却是轻声笑着。 南岛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不过好在现在却也已经习惯了。 同样看着月色吹着风,看着乐朝天问道:“今夜有没有曲子听?” 乐朝天笑着说道:“当然有。” 于是迎风弹唱道—— 闲倚胡床,小红楼外峰千朵。 与谁同坐。 明月清风我。 师兄一来,有唱须应和。 还知么。 自从添个。 风月平分破。 ..... 南岛听了半晌,问道:“为什么只有明月清风你一同坐着,我呢?”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师兄大概化作月色飞去磨剑崖了。” “......” 南岛沉默的撑着伞走入了楼中。 乐朝天却是微微笑着依旧坐在楼外。 南岛大概是没有听懂下阕吧。 ...... 第二日的时候,乐朝天与南岛便离开了落枫峡谷,找还在浇着小白菜的伍大龙问了方向,便在山道上向着听风剑派而去。 岭南剑宗自然极大。 群山空阔,离开了天涯剑宗与小白剑宗的青山区域之后,渐渐在那些山岭间看见了一些飞来飞去的剑光与剑修。 只是南岛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先前他一直以为整个岭南应当都是天涯剑宗这边一般,在青山之中无比疏落的分布着一些剑宗,也许便是鸡犬之声相闻,剑修自老死不相往来? 但是离开了天涯剑宗,却发现岭南的剑修分布其实也没有那么疏散。 有些青山可能却是没有多少剑修,但是有些青山之中,却是有着好几个剑宗。 譬如路过一些山岭的时候,却是看见了好几个剑宗的山门。 有些密集的地方,倒像一些藏在群山里的大集市一般。 南岛很是诚恳的向乐朝天请教了这个问题。 乐朝天也是一问三不知,毕竟他也是新来的弟子。 只是估摸着猜测,也许小白剑宗和天涯剑宗祖上真的阔绰过? 才占据了那么广阔的一片青山? 当然,也有可能这两家疯疯癫癫,没人想去沾点啥大病。 重点点名天涯剑宗。 在岭南出了名的打水漂行家。 二人想了许久,没有得到答案,也便没有再想,继续在青山里很是质朴的走着。 南岛倒还是老样子,撑着伞背着剑,人前端得很是潇洒。 乐朝天就不一样了,虽然也是背着剑,腰间挂着胡芦丝,但是身后还多背了一个包袱。 不要问,问就是钱。 伍大龙只说了送信很贵,而且东海那么远,肯定贵上加贵。 乐朝天出门的时候直接掀开了他的大鼓的鼓皮,从里面挖了一大袋钱出来。 那副豪气的模样,看得南岛目瞪口呆。 但是只是这些钱,显然还不够快乐得朝天而去。 南岛开始思索乐朝天把别的钱都藏在哪里了。 肯定是巨大额的银票,也许就藏在他的乐器里。 “你带着这么多钱做什么?哪来的这么多钱?”南岛对于乐朝天如何这般富有,很是好奇,是以走在路上的时候,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走在人间,肯定要这么多钱才够快乐啊。不然像师兄一样,天天没钱啊,真烦恼啊,那是真的很糟糕的事。至于从哪里来的,因为我喜欢钱,所以就有这么多钱啊!” 乐朝天说得理所当然。 给南岛听得一阵沉默。 “我也许也可以有这么多钱。”南岛想起了当初在人间剑宗那场牌局。“可惜世人都不肯和我打牌,才一摸牌,就被人轰下了牌桌。” “哈哈哈哈,难道师兄打牌天胡?” “是的。” 南岛无限惆怅,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二人一路闲聊着,终于一处山腰上看见了伍大龙说的那一条听风溪。 溪边围了很多人,还有个鬓角发白的剑修背着剑坐在溪上和人们说着闲话。 背着一袋钱咣当咣当响着的乐朝天很是惹人注目。 带着钱来听风剑派的剑修,一般都是有事相求。 于是有剑修看了过来,看了二人两眼,想都没有想,便看向了桥上坐着的听风吟,笑着吆喝道: “风老板,有钱赚咯!” 之所以不叫听老板或者吟老板,主要还是听起来太奇怪了。 所以岭南一般叫他风老板或者风前辈,要不就全名。 听风吟回过头去,便看见了在溪边走来的二人,笑着看向众人说道:“等会再聊,我先接个单。” 二人便站在溪边那里,看着听风吟走了过来。 乐朝天背着一袋钱,倒是笑呵呵地行了一礼,说道:“见过前辈。” 小道第六境,不止是在岭南剑宗难得,在人间也能够算得上修行有成之人。 听风吟当年也曾是被整个岭南寄予厚望之人。 只是最终还是差了许多。 南岛见状,倒也没有再纠结,撑着伞同样行了一礼。 听风吟虽然鬓角一抹白,背着剑很是端正严肃的样子,但却没有什么架子,只是看了几眼南岛手中的伞,似乎明白了什么,笑着说道:“二位应该不知道听风剑派在哪里,且随我来吧。” 乐朝天很是诚恳的点着头。 “麻烦前辈带路了。” ...... 听风剑派也是个很古老的剑派,是最初组成岭南剑宗的几个剑宗之一。 是以这处名叫听风峰的山头同样很广也很高。 二人随着听风吟一路向上而去,一直到穿过了一些云雾,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极为开阔的风来之地。 之所以是风来之地,便是因为在那处云雾尽头,有着无数并生于山顶伫立于剑风中的石崖。 崖间悬桥相连,许多奇奇怪怪的迎在风里的青色建筑修建在那些崖坪之上。 在崖坪边,有着许多新旧不一的剑插在那里,在风中轻鸣着。 场面自然很是令人惊叹,然而唯一不足的是,并没有多少剑修行走于其中。 “看起来有些寂寥的样子。” 南岛下意识地说道。 听风吟只是笑笑,说道:“因为他们死在南衣城了。” 南岛沉默了下来。 于是继续跟着听风吟向着剑宗中而去。 “你们想要做什么?”听风吟倒没有在意,他也是岭南人,自然也有着那种被世人称为愚蠢的热爱的品质。只是在前方随意的问着。 “寄信。”南岛言简意赅地说道。 “去哪里?” “东海,磨剑崖。” 听风吟回头看了二人一眼,倒也没有问什么,只是说着:“只能送到剑崖一千丈山门处,在往上去剑意太强,会死人。” “嗯。” 听风吟带着南岛二人走过悬桥剑风,停在了一处名叫零落阁建筑前。 南岛将已经封好了信取了出来,递给了听风吟,听风吟拿着信走了进去。没有多久便走了出来,笑着看着二人说道:“已经交给了里面的弟子,会尽快送往磨剑崖。” “好。”南岛很是感激的说道,而后捅了捅旁边的乐朝天。 后者却是在看着建筑上的那三个字。 “零落阁?” 听风吟笑着说道:“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所以才需要有信这种东西的存在。 乐朝天眸光发亮,说道:“好!” 听风吟轻声笑着。 乐朝天被南岛捅了半天之后,终于从身后取下了那个大钱袋,拍了拍,说道:“送往剑崖需要多少钱?” 听风吟摇了摇头,说道:“今日做件好事,不收钱。” 南岛古怪地看着面前这个剑修少许,说道:“为什么?” 听风吟只是笑着。 乐朝天开心的说道:“不要钱?那我可背回去了啊!” 听风吟依旧是笑着。 于是还在犹豫的南岛便被乐朝天拖着往回走去。 只是走到悬桥中间的时候,听风吟却是站在石崖边叫着南岛的名字。 “南岛。” 南岛回过头来。 这个在整个岭南,都算不可多得的上境剑修,却是轻声笑着,眸中无限光彩。 “岭南之希望,便在你身上。” 南岛长久回看着听风吟。 这也许是他在岭南,将会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底涌动着。 身后的桃花剑在风里轻鸣着。 于是少年说道。 “好。” 第十八章 哗哗啦啦,叮叮当当 秋风是晴朗的。 所以大概因为这样,乐朝天的心情很不错。 当然,也可能是省了一大笔钱的原因。 乐朝天将那袋钱当做腰带一样缠在了腰间,而后拿着葫芦丝,边走边吹着。 吹了许久,才发现一旁的南岛一直没有说话,于是放下了葫芦丝,看着他笑着说道:“师兄怎么信寄出去了,反倒不开心了。” 南岛撑着伞缓缓地走着,说道:“原来整个岭南都是知道了我来了的。” 用整个岭南或许有些夸张,但是至少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乐朝天抬头看着青山,笑着说道:“师兄这样的剑修,能够来岭南,自然不可能不为人所知。” 南岛轻声笑道:“那这样说起来,我还算是个名人?我以为天下知名,应当是要在人间展露过头角。” “能够让磨剑崖的人去等的剑,展没展露过头角,其实并不重要了。” 乐朝天并不觉得奇怪。 南岛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这样,只是转念一想,停了下来,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弟怎么知道的?” 乐朝天没有停,边走边笑,说道:“整个岭南都知道四破剑程露被天涯剑宗摆了一道,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好吧。” 南岛继续向前走去,前面的乐朝天缠在腰间的钱袋子不住地响着。 “师弟啊。” 南岛却是突然说道。 乐朝天回头看着南岛,只见这个少年站在伞下诚恳地说道:“既然钱没有用出去,那么那个要求,是不是就可以作废了。” “当然不。”乐朝天笑眯眯的说道,“看起来这钱还在我这里,实际上,从昨日开始,这钱就是你的了,我只是帮师兄提钱的人而已。” “......”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那师弟把钱给我吧。” 乐朝天奇怪地说道:“师兄要撑伞,好拿吗?” 南岛笑着说道:“好不好拿不重要,主要我也想背着一袋钱走在路上咣咣铛铛地听着它们响个不停。” “哈哈哈哈。” 乐朝天笑得很是开心,而后解下了那袋沉甸甸的钱,双手抱着递给了南岛。 “师兄拿稳了,别到时候洒了一地,可不好捡回来。” 南岛让乐朝天帮自己也绑在了腰间,笑着说道:“洒了一地其实也挺好的,哗哗啦啦地向流水一样倾泻出来,洒得满山都是,应该也是很快乐的一个画面。” 乐朝天想象着那个画面,似乎有些惊叹。 “好想法,我们回去试一下。” “......” 南岛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乐朝天倒是认真起来了。 ..... 乐朝天确实很认真。 二人回到了落枫峡谷之后,南岛先把自己借来的那袋钱放在了小楼上,正打算去练会剑,便看见乐朝天这老小子,吭哧吭哧地扛着那个大鼓就向着峡谷那边走去。 “嗯?你来真的?” 南岛目瞪口呆地看着乐朝天。 乐朝天头也不回地笑道:“那是自然!” “......” 南岛撑着伞,蓦然无语地跟着乐朝天走了过去。 想想那个画面,好像确实很动人啊,南岛大概也有点疯了。 二人穿过了峡谷,而后向着峡谷上方攀登而去,一直到站在峡谷顶端。 这里是两处平齐的断崖,崖上也是有着许多枫树,二人穿过了那片枫林,走到了峡谷顶部的边缘,从这里可以看见下方的二层小楼,还有那条向着下方剑宗而去的山道。 乐朝天把鼓放了下来,笑眯眯地俯瞰着青山。 秋风自高天而来,吹得人满是痛快。 满山秋溪粼粼,一片波光灿烂。 “师兄!” 乐朝天很是开心,所以哪怕南岛便撑着伞站在旁边,他也是没有像往常那样温和地说着话,而是带了一种狂野的笑意,很是张扬地叫着南岛。 “怎么了?” 南岛站在秋风里,下意识地也把声音提高了。 乐朝天从怀里掏出一个鼓槌,在那面大鼓边坐了下来,用力地擂了一下鼓面。 “咚!” “叫人!” 乐朝天笑着说道。 南岛默然无语,但还是把身后的鹦鹉洲送往了小白剑宗之中。 二人便在秋风里,一坐一立,等待着陆小小他们过来。 伍大龙和老头子已经被鼓声惊动了,穿过了天涯剑宗的青石小道,向着山道这边走来。 而更远处的陆小小和五小只还在一脸茫然地随着鹦鹉洲走着。 等到那一众人终于都走到了山道上,抬头看着峡谷顶端的二人,万分不解地大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乐朝天哈哈一笑,没有回答,只是站了起来,一把掀开了鼓皮,双手托着大鼓倾斜着,里面的铜钱开始哗啦啦地滑落着,汇聚到了鼓边。 而后向着下方众人挥了挥手。 “捡钱咯!” 乐朝天一用力,把整个大鼓都竖了起来。 于是无数铜板如同流水一般倾泻在了灿烂的秋日之中,哗哗地落了下去,撞击着崖壁,又向着四处弹射而去。 甚是肆意,甚是耀眼。 南岛撑着伞怔怔地站在高山秋风里,突然便体会到了乐朝天的快乐。 朝天而去的那种快乐。 这是向来缺钱的南岛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山道上的一众人也是呆愣在那里。 最先反应过来的反倒是陆小一那五小只,像五只小鸭子一样欢呼着向着峡谷跑来。 “芜湖~师叔太帅啦!” 南岛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向一旁还在扶着大鼓的乐朝天,鼓里面的钱还在哗啦啦地流着,乐朝天只是灿烂地笑着。 南岛却是莫名地想起了那个白衣的师兄。 那个整天念叨着‘春天真好啊,可惜没有钱’的师兄。 如果他看见这一幕,大概也会像那五小只一样跑得像只鸭子。 说不定还会嘎嘎地笑着。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个终日输牌的人会站在鼓边看着那些流水一样消失的钱哀叹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乐朝天乐朝天,师弟确实快乐朝天。”南岛笑着看向一旁的乐朝天说道。 乐朝天眯着眼睛站在风里,笑着说道:“那是自然,不过我以前也没有这么快乐。” “以前不快乐吗?”南岛倒是有些诧异。 “不,不是不快乐,而是没有体会到有钱的快乐。”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觉得,修行者应当不在乎外物,那么便应该远离钱这种带来许多纷争的肮脏的东西。” “后来呢?” “后来?”乐朝天哈哈笑着,说道,“后来发现我错了,修行者确实不应该在乎外物,但不是刻意避让,我能有,那是我的本事,至于是不是贪财——那些觉得你是贪财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贪财,因为他们没有,所以便要诋毁。” 南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乐朝天一面拍着竖着的鼓面,一面笑着说道:“快不快乐,其实和有没有钱没有关系。快乐的当然快乐,没钱的也只是没钱而已。” 南岛想了想,说道:“如果师弟没钱了,还会快乐吗?” 乐朝天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还会快乐,只是......肯定没有现在快乐。” 南岛撑着伞也笑了起来。 “师兄要不要去把你那袋钱也拿来撒了。” 南岛诚恳地说道:“我不行,我没钱有时候就会烦恼。” 乐朝天不住地笑着。 那一大鼓钱终于快流完了。 南岛却是问道:“今日师弟这么开心,不弄曲子吗?” 乐朝天随意地敲着鼓面,说道:“有啊,已经弄完了。” 南岛听着秋风里那些铜板叮叮当当的声音。 原来今日的曲子是这个。 乐朝天却是低头看着下面洒了一地就像鱼鳞一样的钱,却是升起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师兄,我想从这里跳下去。” 南岛默然无语。 峡谷虽然不算高,但是也有几十丈,虽然乐朝天也是有着知水境的修行者,但是难免会摔个狗吃屎。 只是还没等到南岛开口劝解一下,乐朝天已经把鼓皮封好,而后抱着大鼓向着崖下一跃。 “我来啦!” 我他妈来啦! 不出所料。 哪怕有着道风托着,乐朝天还是摔了个大屁股墩。 那面大鼓发出了造出来之后,生平最响亮的一声,而后直接碎成了八瓣。 南岛轻声笑着,穿过了枫林向下走去。 穿过落枫峡谷来到峡谷口的时候,陆小小他们都已经上来,陆小小正提着揉着屁股的乐朝天的耳朵。 “你今天疯掉了?” 乐朝天只是歪歪地坐在树下,一面摸着屁股,一面看着那里正在撩着衣服捡钱的五小只,哈哈地笑着。 不出所料的,乐朝天被陆小小揍了一顿。 伍大龙也在勤勤恳恳地捡钱,老头子也在,一面念叨着钱啊钱啊,剑啊剑啊。 不过老头子还是注意颜面的,在看到乐朝天看过来之后,一面捂着鼓鼓囊囊的胸口,一面咳嗽两声说道:“朝天啊,下次可不许这样突然干这种事了啊!”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好,下一次先叫师父你过来,绝对不突然。” “.....” 老头子傲娇地哼了一声,抱着一怀抱的钱便溜下了山道。 撒币虽然快乐,但是南岛他们捡钱倒是捡了一下午。 陆小小把那面大鼓拼了好久,用峡谷边的一些藤蔓捆了起来,然后看着里面只有半鼓的钱,只觉得无比的心痛。 还有很多钱不知道崩飞到哪里去了。 于是觉得不解气,把在一旁树下趴着的乐朝天又打了一顿。 “叫你撒币叫你撒币!” 五个小少年便围在大鼓边,扒拉着里面的钱,不住的惊叹着。 “乐师叔有好多钱啊!可以盖不少的小楼了吧!” 一直到夜幕降临,众人才缓缓散去,只留下了树下的乐朝天,还有在峡谷口轻声笑着的南岛。 “师弟现在快乐吗?” 乐朝天的耳朵都被陆小小揪红了,现在还没消。 乐朝天一面揉着耳垂,却是抬头看着夜色,笑着说道:“我快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师兄快乐吗?” 南岛自然是快乐的,只是听到这个问题,却是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我快乐要重要一点?因为我是师兄?” 乐朝天轻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与是否是师兄无关,只是因为我本就是快乐的人,而师兄是不快乐的人。” 南岛听到这里,稍稍沉默了一阵,而后离开了谷口,从乐朝天身旁走了过去,停在了山道最上一层的台阶上,在夜色里坐了下来。 “是的。”南岛轻声说道。 一个沉默的人突然开口哈哈笑,自然要比一个本就是微笑的人哈哈笑,要惹人注目得多。 “但是为什么呢?”南岛依旧有些不解,不明白乐朝天这样做的缘由。 乐朝天捂着屁股走了过来,想要在南岛身边坐下,却又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站在撑伞坐着的少年身旁,缓缓说道:“师兄既然教我学剑,那我也总该教师兄一些东西。” 南岛看着偶尔还零散着几个铜板的山道——陆小小他们没注意捡起来。今夜月色又淡了几分,如雾也如霜一般铺落在道上石板。 “那你还不如多给我几袋钱,让我挂在小楼上,每天起来都听到它们被风吹得叮叮当当的响着。” 乐朝天听到南岛这句,哈哈笑着。 很显然,乐朝天教得也很成功。 倘若是以前的南岛,大概率是不会说这样的玩笑话的。 少年在伞下也是笑着。 快乐有很多的好处,唯一的坏处大概就是嗨了之后容易像乐朝天一样挨揍。 ..... 乐朝天摔伤了屁股,正好便整天缩在小楼里研究着自己的剑意。 于是每天去落枫峡谷练剑的,便只有南岛,还有下午时分过来的陆小二,陆小三也来,不过都是去了小楼上,在乐朝天面前扭着自己完整的灵活的屁股。 每日落叶被风吹干,开始向着峡谷外飞去的时候,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便会背着剑爬上来,在峡谷里的枫树下,先坐着看南岛练一会剑,然后自己便有模有样的学着。 小少年不仅天赋好长得帅,而且还很努力,每日先在小白剑宗练过剑,又跑来和南岛学剑,暮色褪去的时候,路过小白瀑,还会在瀑下洗剑。 当然,有时候那里不止他一个人洗剑,自从乐朝天撒币之后,天涯剑宗也富了起来,于是伍大龙终日都很忙,忙着浇水打铁,然后把敲好的剑在小白瀑洗过之后,又拿回去让老头玩儿——陆小小是这么说的。 在陆小小看来,老头这种行为,和乐朝天撒币的行为一模一样,甚至性质更为恶劣。 至少乐朝天撒完币,那些铜板还能捡回来。 老头的剑丢出去,就再没见影子了。 说起来,那个投剑池也确实神奇。 天涯剑宗往里面投了近千年的剑,硬是没有给它堵上。 南岛中间还被陆小小怂恿着,趁着老头去山门附近溜达的时候,跳进过投剑池查看一番。 只是这个小池,或者说并不能称为小池的水坑,却是深不见底。 南岛撑着伞借着剑光往下沉了很久的时间,都没有见到底部,反倒是被冻得半死,于是也能悻悻而归。 看来天涯剑宗的剑,大概真的去了天涯回不来了。 南岛如是想着,背着鹦鹉洲就回了峡谷。 而小白瀑的源头那里,那处高崖之上,南岛也去过两次,一次带着路小二,一次带着陆小三。 无一例外,只要一回来,他们便看不见头顶天穹之上那处断崖,更别说记得自己去了哪里。 大概那里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够让人回去之后,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所以为什么只有自己不会忘? 南岛在峡谷暮色里坐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毕竟自己的神海里有着太多的怪异的东西。 譬如那道时而便会在自己所见的视界里下着一场细雪的剑意,比如那本大道起源的青牛五千言。 还有那些稀碎的谷神——那些悬浮在神海之中的涡流之岛。 南岛有时候都会忘记了,那是被剑意斩碎了的存在。 所以南岛第三次去的时候,谁也没有带,自己独自撑着伞走了去,一面随时注意着自己神海中的变化。 可惜什么也没有。 南岛在那处高崖上独坐了很久,看着那些被秋风吹散洒向人间的溪水,却是莫名的产生了一个跳下去的想法。 当然不是和乐朝天一样快乐的跳下去。 只是南岛想到了一个问题。 假如这真的是独立于青山之中的一片高崖,那么肯定有一个边界的存在。 南岛不知道在哪里,但是在下方的人看不见断崖,也许便在断崖之下某处。 但是南岛最终还是没有跳下去,毕竟他可不想摔个屁股墩。 春天的时候断了腿,成天瘸着到处跑已经很难受了。 往事不堪回首啊。 南岛撑着伞离开了那条清溪。 不过这几次探寻,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在那处断崖之下有片植株茂盛的石林,穿过石林,南岛在那里发现了一处天地元气颇为浓郁的温泉。 在那里坐了一阵,便是南岛体内的那些溪流,都茁壮了几分。 可惜太远了,而且太热了,南岛也便懒得在这里修行。 用乐朝天的话来说。 快乐当然是重要的。 就像有人在夏天被热得烦糙的很,于是直接把故事放到了秋天一样。 一直到九月底的时候。 乐朝天才终于从楼上摸着屁股背着剑走下了楼。 看着在一地落叶里淬炼剑意的南岛,笑着打着招呼。 “师兄,我又来了。” 第十九章 我开门就是山,我就是山 暮秋之时,岭南倒也没有真的万物凋零。 只是整个山岭之中的温度都在缓缓降低着。 乐朝天走进了峡谷之中,在南岛身旁的枫树下坐了下来。 陆小二正在那边的试剑之地,与陆小三进行着真男人大战。 当然,穿多少落叶,对于二人而言,其实都是没有意义的事。 他们本就没有元气溪流可以解锁。 所以才叫真男人大战,落叶落了一地也没人管,两个人便你来我往地握着剑纠缠着。 只是陆小二终究要更胜一筹,潇洒一剑,将陆小三的剑挑飞出去。 很是帅气地站在那里,长剑向下,斜指暮色。 “师弟,我赢了。” 语气很是平淡,也很是装逼。 陆小三气得不行,可惜打不赢就是打不赢,于是哼哼唧唧地捡起剑,跑来了南岛和乐朝天这里。 “师叔的屁股好了?”陆小三好像很是关心的问道。 乐朝天觉得这小子应该不怀好意,毕竟先前便一直跑到小楼来嘲讽自己。 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陆小三嘿嘿笑着说道:“师叔既然好了,什么时候再撒一次钱?”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你先去把你师父说服,让她不要揪我耳朵,我就撒。” 陆小三:“......” 陆小二也握着剑走了过来,向着南岛和乐朝天端正的行了一礼。 “师叔下午好。” 南岛一身剑意散去,身周悬浮的鹦鹉洲落了下来,落到膝头,看着陆小二问道:“这个冬天应该能见山?” 陆小二自己也不确定,想了想说道:“不知道。” 只是却又好奇地问道:“师叔见山用了多久?” 南岛按着膝头双剑,在满峡纷飞而去的落叶秋风里,微微笑着看着陆小二说道:“我开门就是山。” 这大概是人间最装逼的话了。 青衣当年都没有能够开门就是山。 陆小二与陆小三都是一脸震惊的看着这个一直撑着伞的师叔。 陆小小他们都是没有说过这些事情,他们自然不知道。 此时听到南岛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来,都是震惊的无以复加。 倘若是乐朝天说这样的话,陆小二他们自然不信,毕竟乐朝天整天啥都乱说。 但这是南岛说的。 陆小二震惊了许久,才终于平息下来,通过往日里师父他们对待这个师叔的态度,却也是终于能够理解了一些。 “原来这便是岭南之希望的意思。” 陆小三很是认同地点着头。 二人又看向一旁的乐朝天。 “乐师叔呢?” 乐朝天歪头看着暮色,想了很久,说道:“忘记了。” 两个小少年自然不信。 毕竟已经有南岛的开门就是山在前面了,乐朝天很难再说出什么更让人震惊的话了,于是干脆说忘记了。 小少年如是想着,而后哂笑着看着乐朝天。 也许是两个小少年的笑容激怒了弄曲子的师叔。 乐朝天锵的一声拔出了自己的蝶恋花,像南岛一样横在膝头,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少年说道:“我想起来了。” “多久?”陆小三期待地问道。 乐朝天轻笑一声:“我就是山。” 满峡沉寂,暮秋之风吹着落叶轻巧而去。 此话一出,便是一旁的南岛都是转头看着一旁树下的乐朝天。 乐朝天看着南岛说道:“师兄看我做什么?” 南岛笑着回过头去,说道:“没什么。” 两个小少年在愣了一会神之后,也反应过来,这种东西自然吹牛皮的。 见山如见道。 乐朝天这句话基本便等于说老子就是大道。 “算了算了,弄曲子的还是喜欢胡说。” 乐朝天又变成了弄曲子的。 而且还是陆小三说的。 乐朝天看着就要离开的两个小少年,说道:“为什么师兄说你们就信,我说你们就不信?” 陆小二回过头,眸中满是光彩地看向伞下的那位少年师叔,很是骄傲的说道:“因为师叔是岭南之希望,乐师叔你是吗?”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那我确实不是,但我觉得,我是人间之希望。” 陆小二与陆小三扭头就走。 再无半点留恋。 乐朝天在枫树下坐着,看着踩着峡谷之上洒落的一线暮色离开的两个小少年,不住的轻笑着。 笑了许久,才看见南岛一直在看着自己。 “师弟说真的?” 乐朝天笑着耸耸肩说道:“当然是假的。没有人配称为人间之希望,人间之希望,只在整个人间。” 这句话和南岛那日对陆小二说的一模一样。 人间之希望只在人间。 岭南之希望只在岭南。 外物不可必然。 所以万般皆在己身。 南岛还在思索着,乐朝天却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我听陆小三说,最近人间有一些风声。” “风声?” 南岛转头看着乐朝天,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一个发生在南衣城的故事,陆小小原本不允许碰巧听到的他告诉我们。”乐朝天看着峡谷里的浓郁的橘色光芒,想着陆小三说的那些东西——却是突然明白了南岛醒来那日向程露告密的内鬼是谁了。 原来是你小子。 乐朝天轻声笑着,继续说道: “讲的是在四月的时候,有个少年执剑在云梦泽边杀了无数黄粱人,但是回到南衣城的时候,却被一个叫张小鱼的山河观弟子给杀了。在城头之上,那个弟子还说了一句话——” “山河观行事,不需要向世人解释。” 乐朝天模仿着陆小三模仿着陆小小模仿着伍大龙模仿着听风吟模仿着不知道谁模仿来的那日张小鱼的那句话。 南岛沉默地听着。 乐朝天继续说着:“听他们说,倘若是之前的话,如果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些剑宗之人自然是不信的,但是很凑巧的是,张小鱼提剑上山,却输给了道门的人,于是剑宗便开始否认张小鱼剑宗之人的身份,这个故事很凑巧地在这段时间里传开了,于是便是岭南的一些人都开始拒绝承认张小鱼的剑宗弟子身份。” 于是张小鱼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道门之人,和剑宗没有任何关系。 乐朝天一面说着,一面看向南岛,说道:“师兄应该就是故事里大泽边的那个少年吧。” 南岛沉默了许久,而后平静地说道:“是的。” “这么看来,山河观还真是讨人嫌啊!”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 “山河观是的。”南岛平复了下来,轻声说道,“但师兄不是。” 乐朝天挑了挑眉,看着南岛说道:“你差点死在那一剑下,师兄。” “是的,但是不是的。” 南岛说得很简洁。 自己是差点死了,但是师兄不是的。 师兄不是就是不是。 这是不需要向旁人解释的东西。 乐朝天也看出了南岛的意思,笑着站着起来,在暮色里走着,说道:“好一个师兄不是就是不是,师兄你便这么相信你的师兄?” “嗯。” “那么师兄。”乐朝天回过头来,温和地笑着看着南岛。“我以后也可以像师兄相信师兄一样相信师兄吗?” “......” 南岛一阵无语。 这句话确实有些稀里糊涂的绕口。 也不知道乐朝天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要这样说话。乐朝天倘若知道南岛怎么想的,肯定觉得冤得要死,分明是你先玩文字游戏的。 乐朝天见南岛沉默着没有回答,却是有些失落地向外走去。 一直到快要走到谷口的时候。 那处沉默的峡谷里才传来了少年的声音。 “可以。” 乐朝天笑着说道:“好。” 没有问为什么。 师兄不是就不是。 是师兄就是师兄。 ...... 整个岭南都知道南岛便在天涯剑宗。 但是没有人去问过,也没有人去看过。 就像他不存在一样,任由他安静地待在那片深山中。 但是人间山不动风动。 听风溪汇拢着天下四处的消息,也有许多消息从这里吹向人间。 西门在岭南也算是一个名人。 天下用刀的虽然多,但是修行界中用刀的不多,自从磨剑崖当年压下函谷观之后,剑也便压过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武器。 西门算是少有的了。 更何况,当年在凤栖岭上,他与程露还曾经有过一战。 那一战,轻敌的程露被斩下了一缕头发。 所以当西门背着断刀踩着溪畔落叶在暮色里走来的时候,那些剑修都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路。 木桥上和人们讲着故事的听风吟轻声笑着看着那个向着这里走来的西门五刀,向着一旁众人说道:“今日的故事便先讲到这里,我们明日再接下回。” 于是一众剑修都是遗憾地离去了。 西门也没有在意,只是背着刀向前走去,而后在溪边坐了下来。 听风吟虽然未入后三境,但是终究也是前辈,所以西门没有上桥,只是坐在了桥下溪边。 “西门大人来岭上,是有什么事吗?” 听风吟在溪风里负剑而坐,微笑着看着西门问道。 西门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只是看着溪中那些两旁树上落下的黄色的叶子。 听风吟叫他大人,西门并不觉得奇怪,听风剑派探听天下消息,近在咫尺的南衣城中天狱更替之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这已经是西门接手南衣城天狱快七个月的日子了。 便是人间某些小镇,见了西门都会称一声西门大人。 西门奇怪的是。 南岛没有死,便在凤栖岭中,然而六个多月,岭上却是没有一点消息传出。 莫非整个凤栖岭便真的能够做到所有人都能够守口如瓶? 所以西门坐在溪边看着清溪,看着落叶,听着满山的秋风,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明白。 于是他抬起头来,看着听风吟,很是诚恳地问道:“岭南是如何做到把一个这样的消息瞒了这么久的?” 听风吟轻声笑着,说道:“西门大人说的是什么消息?” 西门也没有绕弯子,平静地说道:“南岛在凤栖岭之事。” 听风吟轻声笑着,从身后拔出剑,挑着身前小桥桥沿上的一片叶子。 “南岛是谁?” 西门静静的看着这个鬓角有着白发,但也不算老的剑修手中的那柄剑,剑长三尺,挑动的范围也只是听风吟身前的三尺,但是有时候,也可以挑得到更远的东西。 西门又回头看着自己背后的刀。 这柄刀断了很久了,一直便没有去重铸过,所以很短。 西门肺里也有些痰,这是山河一指留下的暗伤,至今都没有痊愈。 所以七境六境的,并不重要。 “前辈坐在溪畔听风数十年,不可能不会知道南岛是谁。”西门轻声说道。 “我确实不知道。”听风吟很是诚恳地说道,“如果我有半句假话,我愿终身不入大道。” 西门仰天叹息一声,却也没有好意思将那一句前辈本就入不了大道了说出来。 自己自嘲是一回事,别人来说却是另一种意味。 西门沉默地坐在溪畔,天上暮色流转,人间山风浩然,桥上有人依旧在挑着落叶。 一直过了许久,西门才轻声说道:“我以为岭南剑宗死了七万剑修,应当不会像现在这样硬气。” 听风吟平静的说道:“哪怕岭南死了七万人,那终究也还有一万人。更何况,岭南都死了七万人了,总要硬气一些,人间也总该给几分面子。” 西门轻声说道:“如果不给呢?” 听风吟笑了起来,静静地看着西门。 “人间不给岭南面子,剑宗就不会给人间面子。” 西门再次沉默了下来。 听风吟所说的剑宗,自然不是岭南剑宗,而是整个人间的剑宗。 天下一切剑修。 “我一度怀疑,当初岭南八万剑修下山,便是为了这件事情。” 西门轻声说道。 听风吟听到这句话,瞬间神色肃穆,长剑离手,悬浮在身周,满溪剑风不止。 “还请西门大人收回这句话。” 西门抬头看向溪风之外,比过往冷清许多的岭南,沉默了少许,有些歉意地说道:“是在下失言了。” 满溪剑风渐渐散去,听风吟的剑再度落回手中。 “岭南剑宗下山,只是为了南衣城而已,西门大人。” “是的。” “岭南既然有所失,那么总要有所得。” “所以前辈是承认南岛在山上了?”西门静静的看着听风吟。 听风吟只是平静地说道:“我说的所得,是我们在人间的名声。” “这是诡辩?” “只是事实。” 西门无言以对。 但他面对这样一件事,确实无可置疑。 那些黄粱巫鬼道之人逼近南衣城的时候,便是整个岭南拦在了南衣城之前。 也是他们一直站到了最后。 倘若人间剑宗不在南衣城,那么那一句剑宗不给人间面子,也就只当听听而已。 但是人间剑宗便在南衣城,那句话便是天狱最大的掣肘。 沉默的在溪边坐了很久,西门背着刀站了起来,看着桥上的听风吟,轻声说道:“前辈当然有前辈的事实,但是不止前辈有——天狱奉陛下之命,缉拿天下十二楼门人,这同样是事实,岭南可以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但是天狱会自己来找。” 西门转身向着山下而去。 “不给剑宗面子当然很严重。” “但不给陛下面子。” “会死。” 听风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平静的横剑坐在溪桥上。 ...... 乐朝天在楼上倚着栏杆吹着风,一直到了夜色降临,才坐了下来,取下腰间的葫芦丝,边笑边吹着。 大概是笑漏了气的缘故,吹起来倒是和陆小三吹得一样难听。 南岛被这种声音吵醒了过来,身周剑意渐渐散去,很是古怪地看着乐朝天问道:“你在笑什么?” “我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乐朝天也没有再吹下去,坐在那里玩着葫芦丝。 “什么高兴的事情。” “我媳妇生孩子了。” “......你有媳妇吗?” “没有。”乐朝天笑呵呵地说着,而后看着南岛无语的表情,理直气壮地说道,“没有媳妇就不能有媳妇生孩子吗?我虽然现在没有媳妇,但是没准以后就会有呢?” “那她现在怎么生孩子?” “给别人生啊!” 南岛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只能抱着剑沉默了下来。 这是一句谁来了都没法接下去的话。 南岛沉默了许久,才看向依旧在那里笑着的乐朝天。 “师弟啊。” “?” “我觉得你的思想有点危险。” 乐朝天笑着说道:“开个玩笑而已。” “......所以你之前在笑什么。”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我在想陆小二和陆小三,回去之后会不会真的以为我说的是真的,然后彻夜难眠,第二天顶着个熊猫眼过来。” 南岛说道:“那种东西,你自己都不信,更别说别人了。” 乐朝天倒是认真的说道:“其实当时说的时候,我自己确实是心潮澎湃地信了的。” 我开门就是山。 我就是山。 师叔是岭南之希望。 我是人间之希望。 换成谁来,都会骗自己相信那么一刹那。 南岛轻声笑着看着自己的这个师弟,说道:“那为什么后来不信了?” 乐朝天叹息一声,说道:“做人还是要踏踏实实,老是做白日梦,容易晚上睡不着。” 南岛想着当时暮色里的那番话,笑着说道:“看来今晚师弟要失眠了。” “是的。” 第二十章 钓鱼,桃花,青椒 乐朝天当晚确实失眠了。 于是便在深夜里站在廊道上吹着风。 按照惯例,这种情节的时候,应该有个黑衣人跑出来,踩在小楼檐角上,说着诸如你还在等什么?怎么还不动手之类的话。 虽然可以有,但是真没有。 乐朝天无聊地站在夜风里。 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确实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于是走回楼里,拿了许多线和小袋子上来,再把那个鼓抱了上来,岔着腿坐在秋风里,开始往袋子里装着钱,每个袋子装个七分满,而后用线把袋子都系了起来,而后像是粽子一样,一串串地在楼外檐下挂了起来。 弄完了这些,乐朝天才满意地退后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秋风吹来,钱袋子挂在檐下晃悠着,只是却是不够响。 乐朝天于是走上前走,抬手扫了过去。 哗哗啦啦。 妙极妙极! 乐朝天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葫芦丝,只是想了想,三更半夜吹曲子,不是装鬼就是想挨揍。于是又松开了手,打着哈欠回去睡觉去了。 至于那剩下的半鼓钱也懒得收了。 毕竟只是亿点小钱而已,不足挂齿。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山里却是下着淅沥的小雨。乐朝天还有迷迷糊糊地往外走去,而后便看到了站在廊道上,撑着伞歪着头,用手拨着那些钱袋的南岛。 “啊,这是什么声音?”乐朝天明知故问地走了出去,然后站在了门口,微微笑着自问自答道,“哦,是快乐的声音,师兄。” 南岛回过头看着乐朝天,挑眉说道:“这些都是你昨晚弄的?”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也许是陆小二弄的,也许是陆小三弄的,也可能是他们以后的小小小师弟陆小凤弄的,说不定还是你自己昨晚梦游,跑来弄的。”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原来是这样。” 乐朝天却是没有说什么,托着腮看着一旁的那面鼓。 南岛好奇地问道:“你又在想什么?” 乐朝天想了很久,说道:“我想让他们也响起来。” “.......”南岛默然无语,只是却也下意识地想着。 想着想着就觉得不对,我想这个干什么,南岛摇了摇头,在廊道上坐了下来。 “该蕴养剑意了,师弟。” 南岛取下了桃花剑,按在了膝头。 乐朝天在一旁看着,却是笑着说道:“今日不修行了。” 南岛转头看着这个靠着墙看着人间秋雨的师弟,问道:“为什么?” “这样一场温柔的秋雨,最适合偷懒睡觉了。” 乐朝天笑着说道。 南岛没有再理会乐朝天,将神思浸入了神海之中。 只是过了一会,却始终静不下心来,于是重新睁开了眼睛,一旁的乐朝天却是在忙碌着——忙着准备一个舒适的睡觉环境。 廊道上已经铺好了一层褥子,还有一床被子,在一旁放着蝶恋花和葫芦丝,还放了一个不知道他从哪里搬来的暖炉,毕竟暮秋时节了,山里的温度正在缓缓下降着。 弄完了这些,乐朝天又抬手拨了一下檐下的那些钱袋,听着那些清脆的声音,而后便在廊道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抱着暖炉缩进了被窝,笑眯眯地和南岛打了一个招呼。 “下午见,师兄。” “......” ...... 山雨簌簌催人眠。 于是当雨停的时候,乐朝天也便醒了过来。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师兄。”乐朝天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趴在栏杆上向下望着,也许是看见了峡谷下那些青青白白的小白菜。 南岛无奈地睁开眼睛,只见乐朝天站在那里揉着眼睛伸着懒腰。 “我想吃火锅,白菜粉条火锅!” “那你要去和伍师兄说,和我说什么?” “那肯定得和师兄说啊,毕竟我们的小白菜自由是你带来的。” “你之前不是撒了那么多钱吗?他们都忙着丢剑去了,肯定也不会管你,你直接去拔几颗就行了。” 乐朝天听到这话,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趴在栏杆上又向下张望着,看了老半天,缩回头来,懒懒地说道:“算了,今日水太凉,火锅难煮,下次再吃吧。” “......” 南岛转回了头,心想那冬天那顿火锅怎么办? 当然能办就办,要是难办,我看那...... 南岛没有再想下去。 只是还没有进入修行状态,乐朝天又在楼下叫着。 “师兄,我想吃鱼了,我们钓鱼去!” 南岛深吸了一口气。 到底谁才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乐朝天在楼下叫了一会,便没了声音了,南岛看见他往峡谷里走去,还以为他去练剑了,也便没有再管。 只是过了没多久,不知道乐朝天从哪里砍了两截竹竿回来,一路拖着走到了楼下。 “师兄......” “好。” 南岛没有等乐朝天把话说完,便收起了剑,撑着伞叹了口气,往楼下走去。 乐朝天只是简单的砍了两节竹子,连削都没削,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南岛。 南岛叹息了一声,算了算了,毕竟自己是师兄。 于是抽出桃花剑,开始削着竹竿上的枝条。 削到一半的时候,陆小二陆小三这两只也跑了上来。 “芜湖~师叔你们要去钓鱼吗?我也想去!” 陆小三很是兴奋地说道。 “......” 南岛觉得自己上岭南是最错误的决定。 在南衣城的时候,自己一天闲逛到头,还有一堆先生师兄们罩着,不比现在舒服多了。 只是听着耳边又是师兄又是师叔的,南岛只能叹息着又跑去砍竹子去了。 忙活了好久四人,终于准备好了东西。 鱼线是陆小二回去从陆小小针线盒里偷的。 蚯蚓是陆小三去菜地里扒的。 竹竿是南岛削的。 搞快点搞快点是乐朝天喊地。 一大三小四个少年开始向着山里的溪流走去——乐朝天也算少年吧。 那场被乐朝天称为温柔的秋雨才始停息没多久,抬头不见天,山间还都是朦朦胧胧的水汽,满山树叶都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也许是落到下层的叶子上,也许是落到乐朝天三人的衣裳上。 南岛突然想起来了,很小的时候自己倒是想象过这样的画面。 那些想象中的剑修便住在这样的山里,细雨过后,执剑走在青山之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但是不管到哪里去,应该都不会是现在这样,一人扛了一根鱼竿去山中溪流钓鱼。 四人沿着小白瀑上游的溪流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处水流颇为平缓的转弯之处。 继续往前,便要上那座回来就忘的高崖之山。 南岛觉得要去真去上面钓鱼了,不知道回来后乐朝天他们会不会看着自己手里的鱼发呆——前提是能够钓得到。 不过既然这里有,那自然便不用冒险去那里了。 溪流这一段,已经离那处高山较远,自然也不会很是湍急,而且水道很宽,溪底有青石,溪边也有,坐上去极为合适。再往下去,便是小白剑宗那边,将要转入小白瀑之上的那一段。 乐朝天一看见这一段,就觉得这里最合适了,陆小二和陆小三本来还想去山里更深处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地方,但是见两位师叔都停下来了,也便没有再去,提着钓竿便在溪边四处找寻着鱼儿。 山溪之中,自然不会有太多鱼,尤其是这种自上而下的,但是总还有一些在水里游着,站在溪边往里面看去的时候,就像一条黑色的梭子漂了过去。 几人很快便选好了各自认为最理想的地方,南岛则是随便在下游找了地方,把竹竿搭在石头上,便没有去管。 满山在短暂的喧闹之后,便沉寂了下来。 南岛向着上游看去,陆小二在南岛上面过去十来米,正在那里端端正正地坐着,背着剑目不斜视的样子——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很好看? 陆小三则是趴在石头上,兴奋地搓着手,盯着水里的动静。 乐朝天一个人在溪对岸,很是慵懒地坐着,估计就是想吃鱼了,把希望寄托在了南岛三人身上。 南岛还在看着,便发现自己随手抛的鱼竿已经动了起来,脸上也有些惊喜,只是正要提上来,就想起了乐朝天那一句句的师兄。 于是干脆没去管,任由鱼儿挣脱了鱼钩,把钓饵衔了走。 南岛觉得自己这条鱼要是真钓上来了,估计日后可能会出现这样一个画面。 乐朝天站在峡谷里,背对着深沉的暮色,抬手唤来陆小三。 “告诉老南,我想吃鱼了。” 然后自己就被迫吭哧吭哧扛着鱼竿跑来钓鱼给他吃。 残忍,太残忍了。 南岛没有再管鱼钩上其实啥也没有了。 就在那里坐着,假装是在钓鱼,实则在蕴养剑意之鱼。 反正都是鱼。 南岛在这场秋山垂钓里,开始摸鱼。 陆小二则是偷眼瞥着端坐的南岛,心道不愧是岭南之希望,看来自己养气的功夫还需要再练一练,从今天起,每日在小白瀑下多坐一个时辰。 说起来,坐在小白瀑下洗剑倒是陆小二引以为傲的练剑之法。 每日从落枫峡谷回来之后,陆小二便会坐在瀑下,单手握剑,横举在身前的瀑流里。 这是为了锻炼自己握剑的能力。 直到任它流水冲刷,手中之剑依旧纹丝不动位置。 但事实上,这种方法,是两千多年前流云剑宗的人用的一种练剑之法。 流云剑宗是杀人之剑,自然要确保剑在手中,便有借流水冲刷之法。 只是大道现世之后,也便渐渐被放弃了。 陆小二自然不知道这些,只是收回了目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手中的那根钓竿,如同剑客在出剑之前,必然要先看着自己的剑,然后才去看人一般。 陆小三则是在漫长的等待里,大概觉得有些无聊,和乐朝天在那里扯着脸装鬼。 一直到一日将尽的时候,四人才准备回去。 “师兄,你钓到鱼了吗?”乐朝天看着南岛很是期待地问道。 南岛很是诚恳地说道:“没有,师弟你呢?” “也没有。” 两人看向两个小少年。 陆小二钓到了一条,陆小三钓到了四条。 乐朝天与南岛都是震惊地看向陆小三。 难道他真的是个天才? 不过提着鱼扬眉吐气的陆小三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被乐朝天盯上了。 ——告诉老三,我想吃鱼了。 南岛在一旁看着乐朝天,不住地笑着。 乐朝天古怪地问道:“师兄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 四人收拾好了东西,正准备回去的时候。 陆小二却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扒拉着南岛说道:“师叔,你鱼钩上是什么?” 众人一齐看向南岛的鱼钩。 上面当然没有鱼。 但是有一朵桃花。 桃花? 四人大眼瞪小眼的愣在了那里。 ...... 四人研究了半晌,也不知道那桃花从哪里来的,只有南岛,隐隐约约联想到了很多东西。 但是天色已晚,四人决定先回去,等明日问一问陆小小他们,再做决定。 于是四个人提了五条鱼,向着落枫峡谷方向而去。 “师兄啊,你不会惹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乐朝天一面提了两条鱼,一面扛着鱼竿看着南岛说道。 南岛皱了皱眉,说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乐朝天歪头想了想,说道:“他们人间的老人最喜欢吓小孩子的那种故事啊,譬如先是一片桃花垂在了你的钓竿上,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当回事,直到......” 乐朝天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神色也变得诡异。 “突然有一日,在你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红衣女鬼。” 南岛倒还好,毕竟他真的见过鬼——花无喜。 陆小二和陆小三本来听见乐朝天的声音压低了,就下意识地凑了过去。谁知道这老少年突然给你蹦出这样一句话,直接给二人弄得不好了。 陆小三踩了乐朝天一脚,就提着鱼跑进了峡谷。 乐朝天站在后面笑着看着二人跑进去,只是呵呵地笑着。 “师弟你吓他们做什么?” 南岛颇有些无奈地说道。 乐朝天正想说给他们练练胆。 便看见陆小二和陆小三提着鱼又跑了回来,两张小脸煞白,似乎真的看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一样。 乐朝天只是冷笑一声,说道:“你们还想吓我?” 而后抬腿便往峡谷里走去。 南岛正想问两个小少年看见了什么,便见乐朝天也匆匆走了回来,一把拉住陆小二和陆小三的手。 “师侄,我们从小路回剑宗吧。” “好!” 陆小二和陆小三头也不回地跟着乐朝天就跑了。 南岛撑着伞回头看着三人穿过小道向下而去的身影,神色古怪地想道,还真玩上瘾了? 南岛自然不会相信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于是撑着伞便径直走入了峡谷。 然后一入峡谷,南岛便松开了手中的钓竿,一把握住了身后的桃花剑。 无数枫叶纷飞。 一个背剑束发的红衣女子,背对着南岛,平静地站在峡谷一线天光之中。 南岛至此终于知道为什么陆小二三人头也不回了。 “我叫青椒。” 当南岛握住桃花剑,站在峡谷口的时候,那个红衣女子却是缓缓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南岛。 “从东海来。” 南岛拔出了桃花剑,站在伞下皱眉看着这个名叫青椒的红衣女子——年纪不大,境界未知,但是剑意很强,也许确实来自东海。 “你来做什么?”南岛握着桃花剑,警惕地看着她。 红衣女子并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那些剑痕,而后缓缓说道:“听风吟前辈托我来保护你,但是在这之前......” 红衣女子身后长剑蓦然出鞘,在月色下带着清冷的剑光,盘旋在身周,如同一袭红衣立于深海,而有一尾银鱼在身周环游不止。 “我想看看你的剑。” 南岛沉默少许,开口说道:“好。” 不说好显然也不行,当那柄剑出鞘的时候,名叫青椒的红衣女子便已经踩着落叶,向着南岛而来。 南岛亦是撑着伞,握着桃花剑,向着女子而去。 二人在清冷月色下沿着那一线峡谷相对而去。 直到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足十丈的时候,满峡剑风吹起,南岛骤然加速,一剑向前刺出。 十丈之间,不过瞬息而已。 而青椒亦是抬手握住了那柄刚好旋至身前的长剑。 然而不是刺,而是双手执剑,身形微微下沉,一剑向着身前斩下。 月色下寒光一现。 峡谷之中满是剑鸣。 无数落叶渐渐落下。 南岛握剑站在那里,虽然手中剑依旧,但是却是被斩开了,斜斜地垂向地面。 青椒看了一眼南岛,而后平静的收剑入鞘。 “你境界还行,但是剑意太弱,便是连白衣都没有。” 这句话很是平淡,如同只是客观评价一般。 但是怎么听都有一种讽刺的意味在其中。 “如果这便是所谓的岭南之希望的话。”青椒在月色峡谷里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那么岭南也便真的没有什么希望了。” 南岛静静地站在那里,将桃花剑收了起来。 他的剑意确实不强,尤其是相对于自己的修行境界而言,所以也只能欺负欺负乐朝天他们几人。 但是剑意与修道不同。 这本就不是可以一蹴而就之事。 所以南岛也没有辩解什么。 青椒便一路向着峡谷外走去,一直到停在了小楼边的峡谷口。 南岛本以为她会就此离去,却没有想到她只是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 “我住哪里?” 第二十一章 下穷碧落上黄泉 乐朝天曾经念叨过的红衣师姐终于来了。 可惜名字有些古怪,叫做青椒。 乐朝天几人在第二日看见那个坐在小楼上蕴养剑意的女子的时候,心想你怎么不叫红豆? 不过吐槽归吐槽,乐朝天还是没有敢当面说出来。 因为听说在他们溜走了之后,南岛和青椒打了一架,一剑便分了胜负。 青椒自然不是来自磨剑崖的人。 从东海来是从东海来,东海也有许多剑宗,一如岭南剑宗环绕着人间剑宗一样。 东海那些剑宗向来便比岭南这些剑宗强很多。 很简单的道理,三大剑宗都会吸引不少天赋卓越的弟子前来。 人间剑宗与流云剑宗自然是有便收了。 而磨剑崖不同,磨剑崖已经千年未曾收徒。 是以那些好苗子,倘若不想继续去人间剑宗或是流云剑宗,便会在东海那些剑宗里留下来。 长此以往,东海之剑,便远远强于岭南之剑。 乐朝天几人在落枫峡谷口坐着,一面向着小楼那边张望,一面看着南岛问道:“师兄,你是怎么输给她的?” 南岛坐在枫树下,平静地说道:“你们怎么输给我的,我就怎么输给她。” “她的剑比师兄的快?” 南岛轻声说道:“快倒未必,只是她的剑意强很多,境界也高很多,输一场这样的剑,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乐朝天好奇地问道:“有多强有多高?” 南岛静静地想了很久,说道:“斜桥往上,青莲之下,至于境界,也许是小道初境左右。” 南岛虽然剑意连白衣都没有,但是毕竟见过大世面——人间剑宗的诸多师兄们。 那种剑意之势的大概范围,他还是能够分得出一些来。 “那确实挺强挺高的。”乐朝天一面说着,一面又贴着峡谷壁探出头,只是刚好青椒便在楼上向着这边看了过来,乐朝天光速缩头,端坐在树下,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还好她应该只是恰好往这边看了一眼,应该没有别的意思。 乐朝天在树下托腮想了一阵,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看向一旁的陆小三,说道:“对了,快回去告诉你师父,别摇人了,摇了也打不过。” 陆小三深以为然地点着头,往楼边瞄了一眼,蹭蹭地便跑下峡谷去了。 “她说是听风吟要她来的,难道最近会发生些什么事?” 乐朝天若有所思地坐在树下想着。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青椒的到来让乐朝天有了一些危机感,此时倒也是站了起来,向着峡谷中走去,拔出剑来,准备练剑。 至于自己的小楼被占了一事,还是等下午的时候去慢慢说道说道。 “这个冬天不太平啊!” 乐朝天站在峡谷里自顾自地说着。 九月快要结束了。 南岛没有理会,青椒到来之事,他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看向了一旁抱着剑的陆小二。 “你师父有没有说过那朵桃花的事?” 陆小二点了点头。 昨晚他们三人溜了回去,陆小小看见乐朝天都跑来这里了,自然有些好奇。 几人将事情说了一遍。 陆小小哭笑不得的看着三人,说道:“那肯定是个剑修啊,你们在想什么?” “那桃花呢?” 也不能怪陆小二两人,主要乐朝天刚好说的那个故事,太契合当时的画面。不由得他们不怕。 “虽然冬天岭南没有桃花,但是南衣城有啊,人间剑宗里面的那棵桃树终年不败,有桃花飞向人间四处,很正常。” 陆小小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面对这些事情表现得格外冷静。 至于红衣女子之事,陆小小也能猜到一些。 整个岭南如果真的有什么风吹草动,听风剑派的人肯定会来告知他们,如果没有,那说明来的人肯定和听风剑派有关。 是以一觉安稳地睡到了天明。 直到乐朝天几人打算上去看看,很是郑重地嘱托陆小小。 “如果我们一刻钟后,还没回来,师姐记得赶紧去摇人。” “......” 沉默无语的不止是陆小小,还有此时听着的南岛。 青椒之事,既然已经大概清楚了,自然也不需要多提。 看陆小小从昨晚便安心的睡觉来看,估计今日大概率也不会摇人。 南岛撑着伞站了起来,而后走出了那些枫树的范围,走到峡谷口边缘,向着南方看去。 天涯剑宗在凤栖岭深处,自然难以见到那座伫立泽边的大城。 真的会有桃花能够飞这么远,越过重重青山,落到这片剑宗附近的溪流中吗? 也许有可能,毕竟那条清溪来自那处高山之崖,那里极高,也许能够拦下一些北去的桃花,然后凑巧落入溪中,也凑巧挂在了南岛的鱼钩上。 但是凑巧太多,南岛并不是很相信,他宁愿相信那朵桃花来自于他的另一个猜想。 天涯剑宗的剑为什么一去不返? 草为萤的大湖里为什么有那么多剑? 这是更为巧合的事情。 过往南岛没有想过,便是因为二者是毫不相干的世界。 只是那朵桃花,似乎打破了这种猜想的界限。 南岛想到这里,转身便向山道而去。 “师叔去哪里?” 陆小二在后面看着突然行色匆匆的南岛,好奇的问道。 “去找桃花。” 南岛平静的说道。 陆小二不解地挠挠头,这季节,去哪里找桃花? 陆小二本想在峡谷练会剑,但是一转头便看见了小楼上的那个静静看着这边的红衣女子,南岛不在,他总有些发怵,于是背着剑跟着南岛而去。 “师叔等等我。” ...... 南岛与陆小二一路而去,径直来到了投剑池边。 老头子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自从捡了乐朝天的钱后,老头子便经常性的不知所踪。 难道真是男人至死少年,捡了钱便下山看姑娘去了? 南岛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撑着伞站在那口干干净净的小池边,长久地沉思着。 “这里面能找到桃花?”陆小二很是惊奇。 这个平日里端的很是板正的少年,在南岛面前倒是没有怎么装,该是小少年便是小少年。 南岛轻声说道:“也许有,我要下去看看。” “啊!”陆小二一脸震惊,“师父他们不是说这就是个无底洞吗?” 无底洞当然有别的意思,譬如把整个天涯剑宗吃穷了,也是无底洞。 南岛平静地说道:“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陆小二沉默的看了南岛许久,说道:“那如果师叔回不来了,我需要摇人吗?” 南岛笑了笑说道:“当然。” 于是陆小二很是郑重地点点头,看着南岛背着两把剑,撑着伞踏入了池中,而后迅速地向下沉没。 陆小二很是紧张地站在那里,大概觉得不安心,又把身后的剑取了下来,抱在怀里。 池水渐渐平静下来。 一如过往他们有时候看见的,那个老头子往里面丢剑的模样一样。 陆小二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嘣嘣地乱跳着。 师叔不会有事吧。 “他去做什么?”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陆小二身后传来。 陆小二吓了一跳,唰地拔出剑来,转身剑尖直指着身后的那个红衣女子。 原来是红椒,啊不对,是青椒。 陆小二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应该收回剑来,毕竟这个女子听说应该是上境剑修,自己拿着剑应该也没有用吧。 但是又觉得便这样放下剑有些难堪,于是握着剑在那里犹豫不决。 青椒没有在意小少年的那一剑,越过了陆小二,走到湖边静静地看着池水。 “他去做什么?” 青椒又问了一遍。 陆小二直到身前没人了,才把剑收了回去,拿在手里,看着青椒的背影。 “找桃花。” “找桃花?” 青椒转回头来,原本平静的脸色上也多了些狐疑。 只是看着陆小二的神色,不像骗人的样子,而后讽笑一声,说道:“难怪岭南剑宗这么多年来还是这样,原来一个个都是傻子。” 东海剑宗的形成自然要比岭南剑宗晚很多。 但二者的差距,并非来自所谓的痴傻与否。 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已。 陆小二再度拔出剑来,这一次的剑,远比先前握得要稳很多。 “道歉!” 小少年神色愤怒的看着面前这个红衣女子。 青椒只是平静的转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想要我道歉,那就胜过我。”青椒站在小道路口,回头静静的看着陆小二。 “你这是不讲道理!” 陆小二很是气愤地说道。 青椒轻笑一声,向着外面走去。 “剑宗的人讲什么道理?” 剑宗的人讲的就是道理。 陆小二握着剑沉默的站在投剑池边。 陆小二当然知道剑宗的人手中的剑就是天下最大的道理。 但是他是岭南剑宗的人。 岭南剑修,极少有这般张狂的态度。 他们往往是柔和的谦逊的愚蠢的热爱的。 因为他们离世人太近。 所以大概也没有那种不讲道理的底气。 ...... 青椒走出了投剑池,便看见另一个女子剑修站在那里,抱剑等着自己。 “和一个小孩子,说这种话做什么?” 今日的陆小小气势却是有些不同。 尽管连成道都没有。 但是终于有了些剑宗宗主的模样。 青椒平静地说道:“我只是在说着一个事实。” 陆小小冷笑一声,说道:“你的名字着实难听,虽然我知道没人说过不允许姓青,也没人说过不允许姓青的同时还取个椒的名字,但是真的很难听。” 青椒身周剑风涌动,静静的看着陆小小。 陆小小站在那阵小道斜桥境的剑风里,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还是平静的说道:“我说的也是事实。” “我有陈述事实的实力,你呢?” “我没有。”陆小的很是平静,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握在了剑柄上,缓缓将剑拔了出来。“但我也想试一剑。” “你们所谓的岭南的希望,在昨晚也试了一剑。”青椒没有出剑。 或许在她看来,面对这样一个连成道都没有的剑修,出剑是一种极为可笑的事情。 “但我还没有。” “我以为你会没有这样的勇气。” 岭南小小的剑修拔剑直指着那个来自东海的小道境剑修。 “岭南只是很平凡,而不是烂了。” 平凡的东西才有希望。 烂了的只是奢望。 青椒静静地看着陆小小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是我失言了。” “好。” 剑修的好,是人间独一档的字眼。 满院剑风散去,二人擦身而过。 ...... 南岛在一片漆黑与寒冷之中,一路向下而去。 一如上次来时一般。 这方投剑池之下,如同一处不可见底的深渊一般。 但是南岛这次却没有在半途而退去,只是沉默的一路向下而去。 只是一直往下而去,那种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的恐慌却是在南岛心底渐渐涌现。 他落下的距离,应该已经远不止整个凤栖岭的高度。 也许已经超过了东海那座高崖的高度。 也许已经穿越了整个人间。 只是依旧在毫无止境地下落着。 南岛犹豫了很久,神海之中天地元气涌出,便要托着自己往上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所负的鹦鹉洲却是蓦然裹挟着剑意,自行离开了南岛的身后,拖曳这那种微光般的寒意,出现在了南岛身前。 南岛沉默的看了鹦鹉洲少许。 这柄剑来自哪里? 草为萤。 于是南岛重新收回了那些天地元气,任由鹦鹉洲带着路,继续向下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黑暗如同墨水一般,渐渐地散了开来。 继续往下,则是出现了一处极为狭窄的一线天光。 南岛至此终于看清了两旁的景象。 是一些极为狭窄的石壁,而在那些石壁之上,有着无数深刻的剑痕——千年来天涯剑宗被投入这里面的剑,应该便是穿过了这些石壁,落向了更下方。 南岛继续向下而去,眼前的光芒骤然暴涨。 而后整个人如同穿过了一道屏障一般。 蓦然出现在一片天光明亮的人间。 南岛纵使已经想象过这里的场景,此时突然见到,却也是有了长久的失神。 自己从一处悬在天穹之上的穹壁缝隙中落了下来。 天光如流,倾洒在整片人间。 而脚下。 脚下便是令南岛无比震撼的画面——万千长剑簇拥着,只留下了一个个形制各异的剑柄,拼成了那一片寒铁大地。 大地之下是什么? 是大湖。 南岛想起了当初在草为萤的剑湖之下,见到的那些剑尖向下,悬在天穹之上的万千长剑。 天涯剑宗这一千年来,到底投了多少柄剑进来? 南岛终于落在了大地之上,看着脚下的无数剑柄,沉默了少许,抬手握住了一柄,而后锵然一声拔了出来。 剑形寻常,然而其上萦绕着许多寒光,一如自己的鹦鹉洲一样。 剑镡之上刻着字——青天。 南岛皱眉看了少许,这两个字让他想到了青天道。 于是将那柄剑附近的几柄剑一并拔了出来。 一柄叫有月,一柄叫来几时。 名字很是古怪,但是如果拼凑到一起,便是一句人间极为熟悉的诗。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青天道的道袍之上,便有着前一句的七个字。 南岛重新看向了草为萤送给自己的鹦鹉洲。 所以这些剑名,大概都是草为萤喝多了之后,闲题的一些诗? 南岛放下了手里剑,重新看向这片人间。 无数长剑,在剑意中沉浮不止。 所以那个少年到底有多无聊,才会把这些剑上刻满了这样的东西? 难道他真的是个天才? 斗酒诗百篇的那种? 南岛撑着伞站在这片诗剑人间,四处张望着,而后大声的喊道: “草为萤!” “草为萤!” 人间天光似乎停滞了少许,而后又继续流淌着,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向何而去。 一如南岛站在这片万剑组成的大地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 那些呼唤少年的声音渐渐远去。 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脚下万千长剑,在听见草为萤三个字的时候,不住地轻鸣着。 南岛至此终于确定了,原来岭南之中的天涯剑宗,真的通往草为萤的天上镇。 那么问题来了。 自己该怎么重新回到那个镇子里? 南岛看向脚下的大地,而后撑着伞半跪下来,开始一柄一柄的拔着剑。 如果在这下面真的便是南岛曾经沉睡过的那口大湖,那么把剑拔出来,自然可以通往那里。 只是剑下依旧是剑,层层叠叠,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而与此同时,在人间的边缘,却是传来了一个声音。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南岛回过头去,只见那个青裳少年一手握着酒葫芦喝着,一面拿着几柄剑向这里走来。 “看来我该在镇子里盖栋高楼了。”草为萤一面说着,一面停在了南岛身前,将手里也许是刚刻完字的几柄剑一并插进了那些万剑群中。 南岛怔怔的看着草为萤,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于是看了半天,也只是问了一句。 “原来天上镇在岭南?” 草为萤喝着酒,轻声笑着,说道:“天上镇怎么会在岭南?” “天上镇当然在天上。” 南岛沉默了少许,看着眼前这片不似真实的画面。 “那这是怎么回事?” 草为萤把酒葫芦递给了南岛,微微笑着说道。 “少年啊,胆子大点,想象力丰富点,谁说一定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呢?” 第二十二章 溪午不闻钟 南岛接过了草为萤的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酒,而后说道:“难道是下穷碧落上黄泉?” 草为萤只是笑着,又把南岛拔出来的那些剑都塞了回去,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向着天边而去。 南岛撑着伞好奇地跟了上去。 “难道也不是?” 草为萤摇摇头说道:“当然不是。” 南岛仔细想着整个天上镇的那口大湖。 整个镇子应当是在高崖之上,那么也可以理解为在天上,往湖底而去,便是向人间而去。 但是穿过了那些水草之后,原本的大地便变成了剑穹,剑穹之后又是大地,大地通往岭南之下。 南岛抬头看着头顶天光中的那处缝隙,开口问道:“从这里回去,还是岭南吗?” 草为萤耸耸肩说道:“我不知道。” 南岛沉默了少许。 依旧没有弄明白,天上镇是如何与那口投剑池连到了一起的。 只是想了很久,却是蓦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在悬薜院看见的那本天涯剑宗剑道初解。 挑了挑眉,看向身前的草为萤,说道:“莫非这里真的是天涯?” 人在世间,剑在天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 这便是天涯剑宗的修剑理念。 只可惜,中间出了一点问题。 问题便出在草为萤的天上镇这里。 南岛问了那个问题之后,草为萤便停了下来,转身从南岛手里拿回了酒葫芦,而后一面喝着一面继续向前而去。 南岛有些不明所以地跟着。 二人不知走了多久,却是来到了那片剑柄大地的边缘。 剑是有数量的,所以大的也是有着范围的。 边缘依旧是无数向下垂着的剑,像是悬崖一般,但流下悬崖去的,不是清溪,而是天光之水。 也许会化作清溪,变成几日前乐朝天曾感叹过的大河之水天上来。 南岛站在万剑之崖边,向下看去,下方是云雾,什么也不可见,往天穹极远处看去,似乎有许多明亮的线条缠绕成漩涡,也许是烟尘,也许是星河之沫。 “东海是没有边界的。”草为萤没有回答南岛的天涯的猜想,却是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南岛转头看过去,只见这个青裳少年安静地喝着酒,眯着眼睛看着远方。 “通往东海的过程也是没有路途的。” 南岛皱了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东海四十九万里,只要能够乘船穿越人世之中的东海,哪怕是世人,也可以在一瞬间出现在东海的最末端。” 草为萤轻声笑着。 但南岛不明白这种笑声的意味。 “为什么?” 草为萤喝着酒,轻声说道:“在狭义人间的范畴之外的一切空间时间,都是混沌的。” 南岛终于明白了什么。 “所以这里确实是天上镇,但是也会有些途径通往人间,天涯有可能在天涯,也有可能便在世人身边——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会远?” 草为萤笑着说道:“当然是这样,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那些人会这样乐此不疲地将那么多剑丢到这里面来?”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为什么剑到了这里,便不会再有回应了?” 南岛先前以为是因为天上镇不在人间的原因,但是现在想来,应该不是这样。 草为萤喝着酒,似乎想起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笑着说道:“因为他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环。” “是什么?” “给剑取个名字。” 草为萤低头看着脚下的大地,于是有两柄剑便飞了出来。 一柄叫溪午,一柄叫不闻钟。 “溪午.....不闻钟。” 南岛下意识地念到。 于是那两柄剑便刺破天光,拖曳着剑意,环绕在了南岛身周。 “天涯很近,但是也很远,连个名字都没有,他们怎么会回去?”草为萤轻笑着说道。 岭南剑修从来没有给剑取名字的习惯。 有名之剑,往往出自天下三大剑宗,或者东海那些剑宗。 岭南的剑从来便没有名字。 所以当年那个突发奇想,也许是猜到了某些东西的天涯剑宗老祖宗,确实是对的。 剑在天涯,转瞬即来。 但是他却忘了在那些投入的剑中留下一个名字。 于是千年沿袭而来,那些无数长剑便沉寂在了草为萤的剑湖之中。 虽然草为萤给他们刻上了名字,但是天涯剑宗确实没人知道这件事。 南岛默然无语也恍然大悟地站在天边,看着脚下的那无尽剑柄。 叹息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这样看来,天涯剑宗那些师祖们也确实有点东西。” 但是东西不多。 所以连这样一个致命的错漏都没有想到。 “所以只要知道剑名,谁都可以用这些剑?”南岛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没有回答,只是仰头喝着酒,顺便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南岛。 “......” 南岛自然看得出来自己被鄙夷了。 “好吧,但为什么我能够引动这两柄剑?” 草为萤喝着酒,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因为他们喝了你的洗澡水。” “......” 南岛不知道草为萤说的是自己从投剑池中跳进来一事,还是指自己曾经在剑湖里泡过。 看了一下身旁的两柄剑,南岛撑着伞跟了上去。 “对了,你既然是从那个什么鬼地方来的,回去之后,找两个人来,让他们记下这些剑的名字。”草为萤在前面边走边说着。“有空把他们带出去遛遛,在这里面窝了千年,都要发霉了。” 南岛看着脚下的那些剑,心想你他娘的写这么多诗放这里就是让人来背的? “从我来的地方带他们过来?”南岛问道。 “那边过来不好。”草为萤想了想说道,“从那处高崖过来吧。” “怎么过来?” “跳下来。” 南岛想得确实没错。 无论是天涯剑宗的投剑池,还是小白瀑的上方溪流,都是可以通往天上镇。 大概便是像当初悬薜院的藏书馆三楼的门一样? 南岛也不知道当初自己能够进去,到底是因为在那里存在一扇门。 还是因为那里存在一个人。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什么,依旧是无人点破的东西。 南岛跟了许久,草为萤却是转过头来神色古怪的看着他。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南岛站在伞下理直气壮地说道:“看下怎么出去啊?” 草为萤拿起酒葫芦就给南岛来了一下。 嘣嘣响,好听就是好头。 “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啊!” 南岛听到这句话,抬头看着天光之中的那处缝隙,叹息了一声,说道:“好吧。” 南岛转身向着那边而去,走了一阵,回头看着草为萤说道:“我发现你对我没有以前那么温柔了。” 以前的草为萤多好,柔声细语,笑意温和,哪会拿胡芦敲南岛的头。 草为萤笑着说道:“都是当师兄的人了,自然要吃点苦头。” “你怎么知道我当师兄了?” “身后没有师弟,你平白无故从这里出现干嘛?” “......”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南岛继续向前走去,只是却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 “这是可以让旁人知道的事吗?” 草为萤只是轻笑着说道:“请勿高声语。” 南岛想起了镇外的那块石碑。 而后眼前一阵恍惚,自己却是再度出现在了那一段膏盲的水中。 那一扇‘门’,确实就在投剑池之下。 南岛看着身周跟着的两柄剑,草为萤说两个人,应该便只是两个人。 不然也不会给自己两柄剑。 溪午,不闻钟。 这两柄剑名字倒还不错。 南岛一面想着,一面向着上方而去。 一直到浮上池面,陆小二还抱着剑在那里等着,只不过貌似站反了方向,背对南岛站着,像是在看着那条出去的小路发着呆。 南岛都撑着伞提着剑走到陆小二身后了,陆小二才惊醒过来,转身看着南岛说道:“师叔回来了?” 南岛点了点头,看着这个小少年说道:“你怎么了?” 陆小二沉默少许,而后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师叔找到桃花了吗?” 南岛也没有追问,只是缓缓说道:“还没有,但是我知道它在哪里了。” “好的师叔。” ...... 二人出了天涯剑宗,向着落枫峡谷而去。 陆小二有着心事,南岛却也是在想着天涯剑宗就三个人,一个疯老头子,一个打铁的淳朴男人,一个万事随意的师弟。 这怎么看都挑不出两个人来去天上镇背剑名。 于是南岛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陆小二身上。 不过话说,小白剑宗倒是有人选。 陆小二见南岛一直盯着自己,倒是好奇地问道:“怎么了,师叔?” 南岛转回头去笑了笑,说道:“没什么。” 落枫峡谷里乐朝天正在那里坐着吹着葫芦丝,看他额头上那些汗水,应该是才始坐下来休息,陆小三便在那里哼哼哈哈地练着剑。 青椒则是一个人背着剑站在楼外崖边,一袭红衣在秋风里纷飞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投剑池外两个女子的那场交锋,自然没人知道。 南岛也没有去管她,带着陆小二走进了峡谷里。 “师兄刚刚去哪了?”乐朝天停了下来,把葫芦丝挂在一旁的枝桠上,看着南岛那有些湿的衣裳,好奇地问道。 “找桃花去了。” 陆小二受了气,跑去找陆小三试剑去了,南岛撑着伞在乐朝天身边坐了下来,顺便把那两柄剑也放在了身旁。 “找桃花?师姐不是说那是人间剑宗吹来的吗?话说你又从哪里找来了两柄这么好的剑?”乐朝天说着,便注意到了南岛身边的两柄新剑,伸手拿了过来,放在膝头看着。“不闻钟,溪午,这名字可以啊。” 南岛转头看着乐朝天,想了想,说道:“师弟有没有兴趣背点诗?” 乐朝天摇着头,笑着说道:“不背。” “你不是经常弹着曲子唱着那些东西?” “那是少年时候学的,现在懒了,不想背。” “背了之后可以做一个大剑修呢?” “那师兄怎么不背?” 南岛沉默了下来,回想着那密密麻麻的剑柄,缓缓说道:“我也懒得背,而且有些字我可能会认错。” 乐朝天在一旁不住的笑着,大概又想起了写信的南岛。 两人谁都不想背,于是南岛转头看向了峡谷中间的那两只。 背诗要从娃娃抓起。 “所以是谁背诗,谁就可以得到这两柄剑?” 南岛诚恳的说道:“还可能得到更多的剑。” 南岛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真诚的人贩子。 “再多的剑也不可能打动我。”乐朝天轻声笑着,“话说师兄你为什么突然要找人背诗?” 南岛坐在伞下想了许久,而后说道:“我发现了一处嗯....秘境。” 南岛的话还没有说完,乐朝天便笑了起来,说道:“师兄啊,你哪怕说这人间是秘境,都容易让人接受一点。” “人间不能有秘境?” “也许有,但我没见过。”乐朝天笑着说道,“虽然世人有时候会猜想,修行者是不是天天守着秘境,挖着天才地宝偷偷摸摸地修行。但其实什么也没有。可能对于修行者而言,最大的秘境,也许是少年时候,还没有踏入修行之道的时候,吃的人间最后一碗面。而后山中不知岁月,那个陈旧的面馆在岁月里改了招牌,换了老板,什么熟悉的味道也找不回来了,于是那个记忆里的面馆,便成了最大的秘境——因为再不可入啦,师兄。” 乐朝天说的很是动人。 所以南岛却也是下意识的想了起来。 自己的秘境是什么? 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在这个人间走那么远,大概也不会有那种感叹了。 所以南岛便没有再想下去,继续看着那边的两个小少年。 “我想让陆小二和陆小三去。”南岛缓缓说道。 “去背诗?” “准确的说起来,是一些剑名。” 乐朝天听到这句话,低头看着自己膝头的那两柄剑,而后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来,看着南岛说道:“师兄是不是发现了天涯剑宗的秘密?”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天大的秘密,而且听起来有些愚蠢的秘密。” 天涯剑宗的祖师们想通了一切,却漏了剑名。 说到人间去,都是一个可以流传几十代人的笑话。 “这是可以说的吗?”乐朝天问道。 南岛想了想,说道:“这是可以悄咪咪地小声地说的。” “为什么?” “因为太大声了会惊到天上人。” 乐朝天歪着身子凑了过来,压着声音说道:“那麻烦师兄悄咪咪地小声地告诉我。” 南岛瞥了他一眼,笑着说道:“你又不背诗,我告诉你做什么?” “那还是算了。”乐朝天耸耸肩,又坐了回去。 南岛想了想,有些东西还是可以说的,于是轻声说道:“我找到了天涯剑宗千年来遗失的剑了。” 乐朝天愣了愣,问道:“在哪里?” “就在投剑池下面。” “那为什么师兄他们一直都没有找到?” “因为他们忘了刻名字。” “就这样?” 乐朝天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就这样。”南岛说着,轻声说了五个字。 溪午不闻钟。 于是原本安静的躺在乐朝天膝头的两柄剑,却是蓦然寒光四射,带着剑意落向了南岛身前。 也比如。 青天有月来几时。 于是某处世人不可见的山崖之上,有剑光自清溪中灿然冲出,穿越青山,落向了峡谷之中。 小红楼外原本立于秋风里舞剑的青椒,却是蓦然停了下来,转头惊诧地看着那两道落入峡谷中的剑光。 剑意泠然,剑风浩荡。 不似人间之剑。 青椒沉默的看了少许,却是想起了陆小小先前的那句话。 岭南只是平凡,而不是烂了。 所以? 所以他们自然可以拥有希望。 原来是这样的。 青椒觉得自己也许明白了什么。 但是乐朝天不明白,他看着南岛身前那五柄剑,很是不解。 自己天天唱着曲子,怎么就没有剑飞到自己身前来? 难道是因为在那些剑上刻下字的某个人很少填词的原因? 峡谷里的剑光将那边的陆小二和陆小三都是吸引了过来,一脸惊叹地看着南岛身前的那五柄剑。 “这是师叔的剑?好帅啊!” 陆小三满是崇拜地说着。 南岛轻声笑了笑,说道:“这是你们的剑。” 陆小二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南岛说道:“师叔找了那些剑了?” 南岛缓缓说道:“是的,而且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们。” 陆小二看着南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很是端正的站着。 南岛坐在伞下,看着面前的两个少年,轻声说道:“你们想成为人间大剑修吗?” 无论是陆小二,还是陆小三,都是无比郑重的点着头。 有两柄剑与南岛断开了联系,落了下来,插在了峡谷之中。 一柄叫溪午,一柄叫不闻钟。 两柄剑便安静地插在两个小少年身前。 陆小三正要抬手去握住剑。 一旁的陆小二却是说道:“这是天涯剑宗的剑?”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 陆小二这一次却是没有去拿,而是站在那里看着二人,说道:“我是小白剑宗的人。” 陆小三听到这里,却也是收回了手。 天涯剑宗与小白剑宗虽然是千年的邻居,但是终究还是两个剑宗。 南岛轻声说道:“那我叫师姐过来吧。” 身后鹦鹉洲向着峡谷外而去。 第二十三章 问君何所之 像这样的事情,自然不止是需要叫陆小小过来,鹦鹉洲自然也去了天涯剑宗。 于是过了没多久,陆小小和伍大龙便一齐向着峡谷而来。 但是只有这二人自然是不够的。 南岛将故事匆匆说了一下,而后便让伍大龙去找天涯剑宗的老头子,毕竟这个终日啥也不做的老头子,才是天涯剑宗的宗主。 老头子自然不会去山下看姑娘。 而是一个人坐在山门台阶上,也许是在想着少年的故事,也许是在想着中年的故事,或许更寂寞一点,是在想着老年的故事。 天涯剑宗千年的故事,其实都可以在老头子一生里简简单单地看完。 伍大龙找到山门这里的时候,老头子便在一地落叶枯苔里坐着,歪着头看着远方青山。 青山之外依旧是青山,是绵绵不绝的山岭。 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离开青山,是什么时候了。 大概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岭南当然没有真正的嘲弄天涯剑宗,一个人人都在做梦的地方,谁都不会去嘲讽一个人。 但是老头子自己不想出去了。 天涯剑宗的人,越活到老,便会越觉得惭愧。 也许是希望太过沉重,也许是希冀太过遥远。 出门看着青山,便会觉得年华虚空,空有一身疲倦。 所以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在山门,坐在这里想一想,当年是有怎样一个小少年,带着对于一切的憧憬,走了进来。 而后一辈子困守在这里——岭南剑宗千年的故事,其实也可以在天涯剑宗里简简单单的看完。 于是老了,然后死去。 “于是老了,然后死去。”老头子是这样怅然地想着,也是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 老头子坐在石阶上,双腿是交叉着的,双手一开始是激昂地握着的,在说到然后死去的时候,又张开五指,很是可惜地垂落在了膝盖上,或许带了一些坠落的意味——像是曾经想要抓住一些东西,但是却两手空空向着天空的样子。 像是某个老人在和一个不存在的少年,一面说着自己的故事,一面要用肢体来表达自己的遗憾一样。 “就是这样。” 老头子自顾自地说着。 于是在这个时候,伍大龙便找了过来,这个终日忙碌的三十五岁的男人像个小孩子一样,很是欢喜地叫着自己的师父。 “师父,师父,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了!” 老头子回头看了一眼伍大龙,有些不明白伍大龙脸上的欢喜从哪里来。 “怎么了?朝天儿又撒钱了?” 伍大龙嘿嘿笑着,说道:“不是,是比撒钱还要好的事情。” 老头子精神一怔,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惊喜地看着伍大龙。 “师兄入大道了?” 伍大龙沉默了少许,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师父。 “您为什么不能猜猜更好的东西?” 老头子在山门独坐了半天之后,此时倒也看开了一些,转身看着青山,他的目光已经浑浊了,那些曾经燃烧过的火光也已经熄灭了,或许在很久之前便熄灭了,只是一副躯壳,沿袭着一生的惯性,继续向前而去而已。 “难道还能是天涯剑宗的剑找到了?”老头子自嘲地说着,“我怎么敢去想这样的东西呢?” 伍大龙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被他们叫着老头子老疯子叫了很多年的老人,而后抬手擦了擦眼眶说道: “为什么不能是呢?” 老头子蓦然转过头来。 青山似有剑风起。 ...... 南岛也好,陆小二他们也好,终究并不能真正体会一些故事的深情。 所以当他们看见似乎哭了一场的伍大龙带着老头子走上峡谷的时候,都是有些不能同感。 分明只是找到了一些剑而已呀! 陆小三怔怔地看着走入峡谷的二人,这样想着。 一众人便在峡谷里,静静地看着那五柄剑。 终于还是老头子先开了口。 他看向南岛,神色复杂地说道:“师兄是怎么找到这些剑的?” 南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可能是因为我有着其中一柄剑。” 老头子的目光落向了南岛的身后,那柄鹦鹉洲依旧被包在酒旗中。 原来当时那一眼眼熟,真的不止是眼熟而已。 “他们在哪里?” “天涯。”南岛轻声说道:“他们就在天涯,天涯剑宗的师祖们是对的,但是也错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这些剑被送去天涯的时候,没有名字。”南岛抬头看着老头子,缓缓说道,“所以他们找不到回来的路。” 老头子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很久,脸上有着无数种情绪闪过,只是最终也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妈的只是这样。 老头子越想越气,蹲在那些剑前痛痛快快地骂着娘。 “他妈的他妈的,你们怎么这么蠢啊!” 乐朝天很是好心地拍着老头子的后背。 “好啦好啦,别气啦,这不是找到了吗?” 然后就被陆小小揪着耳朵提到了一边去了。 老头子一直骂了许久,才拔出了其中一柄剑,看着上面的‘有月’二字,又看向南岛,说道:“叫它名字就可以?” 南岛点了点头。 老头子平息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柄剑,而后轻声说道:“有月。” 这柄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位师祖丢入池中的剑,瞬间剑鸣不止,脱手而去,拖曳着寒光穿梭在峡谷落叶之中,而后又安静地回到了老头子手中。 “好。” 老头子很是温柔地说着。 “好。” 老头子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而后断开了与那柄剑的联系,任由它回到了那几柄剑中间。而后看向一旁的陆小二两个小少年。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师兄。”老头子不再是先前那般模样,却依旧还是叫着南岛师兄。 南岛同样看向了陆小二和陆小三,平静地说道:“我想找两个人去那片剑湖....天涯之中,将那些剑名带回来。” 老头子虽然终日坐在投剑池,但是对于山上的事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听到南岛说到这里,点了点头说道:“小二小三自然是可以的。” “但他们是小白剑宗的人。” “让他们学天涯剑宗的剑便可以。” 老头子这样说着的时候,却是看向了一旁的陆小小。 陆小小轻声笑着,说道:“当然没问题。” 甚至这本就不是问题。 陆小小在南衣城的那段时间,五小只本就是在跟着老头子和伍大龙学剑。 “身份呢?” 南岛看了一眼陆小二和陆小三,轻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老头子笑着说道:“并不重要,都是岭南的剑。” 人间只有独立的古树。 从没有孤生的野草。 在岭南真正地成为他们所希冀的模样之前。 永远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分歧。 南岛轻声说道:“好。” 而后将身前那些剑都收了起来,只留下了溪午和不闻钟两柄剑。 陆小二和陆小三看向陆小小,后者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二人一人拿了一柄——陆小二的是溪午,陆小三的是不闻钟。 当二人握住两柄剑的时候,峡谷里便有剑风吹起。 无数枫叶纷飞,却没有向着小楼方向而去,而是如同引路之叶一般,向着某条溪流而去。 陆小二沉默少许,握着剑跟随那些来自清溪中的剑风而去。 陆小三紧随其后。 南岛将手里的那些剑递给了老头子,老头子拿在手里,颇为叹惋地看了许久,而后便塞给了伍大龙。 伍大龙有些茫然。 “给我做什么?” “以后剑宗会有很多弟子,你可以拿来给他们。” 老头子终于平复了下来,只是大概眸间的少年时候的光芒已经不见了,所以他说得很是平静。 伍大龙似乎也想到了那一日。 这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开心地笑着,抱着剑便往天涯剑宗而去。 “好的,师父。” 陆小小追了上去。 “给我留几柄,你们天涯剑宗欠了我们那么多剑,也该还了。” “先还两柄,剩下的以后再还!” 伍大龙很是小气地说道。 大概率被陆小小追上之后会被暴揍一顿。 峡谷里便只剩下了乐朝天南岛和老头子三人。 乐朝天来回看着南岛与老头子许久,站了起来,抬手摘下了自己挂在树上的葫芦丝,微微笑着向着峡谷外而去。 “我去找那个叫青椒的剑修谈谈人生和理想。” 要是聊得开心了,说不定还能谈谈爱与和平。 南岛古怪地看着乐朝天,说道:“你不怕她了?”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再怎么怕,那也是我的小楼,我才是主人。总不能辛辛苦苦盖栋楼,结果让她给占了吧,更何况,青椒而已,就算她是红豆我也要去好好聊一聊。” 红豆是谁? 南岛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乐朝天一面吹着葫芦丝,一面背着剑,打算去找青椒好好说道说道一些东西。 就是不知道他那还没有修行多久的剑道,能不能让那个看起来颇为傲气的红衣女子听他讲道理。 于是峡谷里便只剩下了南岛和老头子二人。 突然正经的老头子倒让南岛有些没法适应,于是干脆撑着伞坐在那里啥也不说。 老头子看了南岛许久,而后也便一同在南岛身旁坐了下来。 “多谢师兄。” “......”这大概是南岛在整个岭南,听到的最让人无奈的话。 但他还是接下了那一句师兄,大概也是在那声师兄里,想到了很多的东西。 所以伞下少年倒是格外平静地看着身旁的老头子,说道:“你既然叫我师兄了,作为师兄,总要做些事情。” 老头子哈哈笑着,说道:“师兄确实说得是。” 峡谷里秋风不止,已经是九月末了,虽然入冬并不代表着雪色就要来了,但是寒意总是不可避免的。 尤其是对于一些老了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所以身旁的这个老剑修——大概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剑修了,只是一个守着一些东西的老头子。 于是老头子坐在秋风里,裹了裹身上的衣裳,看着一地落叶,问道:“所以天涯到底在哪里?” 南岛想了很久,才开口说道:“我们就在天涯。” 老头子若有所思的说道:“原来是这样,是的,人就在天涯。”老头子说着,又叹息着也不住的笑着。 “人就在天涯,剑怎么会远呢?” “我不知道师祖他们是怎么想到的,或许他们曾经真的去过那片天涯,才会有这样一个想法,但是到我的时候,当年那个少年上山的时候,天涯剑宗的设想,已经变成了一种人间痴话。” 南岛轻声说道:“你都觉得是痴话了,为什么还要留在天涯剑宗?” 老头子听到这句话,却是不住的笑着。 人当然都会有局限性。 譬如天涯剑宗的祖师们是从不刻剑名的岭南剑修,所以他们也便一直没有意识到剑名的重要性,也许曾经无数次彻夜苦想,到底是因为什么,那些剑才会再也不回来了。但是他们从未想过是剑上应当有名字的原因,一直到伍大龙这一代,他们依旧没有意识到。 对于南岛而言,也是如此。 所以老头子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很不能理解,但是师兄啊,你要知道,岭南绝大多数的剑修,都是没有选择的。我们永远不会被什么寄予厚望成为希望。当你怀揣着剑修的梦想,停在山门前的时候,你便要想一想,是否要在这里停下来,还是去别的地方再试试运气。也许错过了,便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南岛沉默了少许,似乎有些失望,轻声说道;“我以为你会是一个极度的理想主义者,才会帮天涯剑宗延续这个梦。” 老头子缓缓说道:“那是之后的事了。” 老头子只说到这里,没有去解释怎样从一个憧憬的少年剑修,变成后来的这个模样。 也许是因为通往理想的那段岁月,已经被世人说了个遍,于是再怎么说,都只会是陈词滥调的东西。 二人便安静地坐在峡谷枫树下。 过了许久,老头子却是看着南岛,很是期待地说道:“师兄还知道别的剑名吗?” 南岛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 自己是个丈育,这怎么去想? 只是看着一旁的老头子期待的眼神,南岛还是想了很久,却是想起了先前草为萤说的那一句。 于是站了起来,撑着伞站在峡谷天光下,轻声说道:“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 天上镇剑湖畔。 草为萤站在那里笑眯眯地喝着酒,剑湖之上有剑光出没,穿越了那些云崖大雾,不知道向着哪里去了。 “好好好,太好了。”草为萤握着葫芦几乎是拍手称赞。 说着又低头看着大湖之中万千剑光,冷笑一声说道:“看到没有,谁吵得最欢,我就先把谁的名字告诉他们,让你们好好去外面吹吹风清醒清醒。” 于是满湖剑光沉寂下来。 万剑瑟瑟缩缩,不敢作声。 草为萤很是满意的点点头,而后把胡芦往腰间一挂,在桃树边倚着树干坐了下来。 很是满足的开始睡觉。 这大概是草为萤千年来睡得最香的一次。 人间只有小镇远喧,花草细语,还有温柔微风。 ...... 老头子看着拖曳着剑光落向峡谷的数柄长剑,赞叹道:“真好啊!” 也许也在畅想着当陆小二他们真的大成之后。 立于青山之上,万千剑光自身后而来的画面。 是以眸光里尽是满足。 南岛没有去看那些剑光,只是回头看着老头子。 给这老家伙看得一愣一愣的。 “师兄看我做什么?” 南岛歪头想了想,说道:“一般故事讲到了这里,像你这样的人,很有可能在说完真好之后,脸上带着微笑,两眼一闭,安详的就没了,我得盯着点,不然到时候伍师兄问我你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 “......” 老头子哑然失笑,而后站了起来,轻声说道:“我一生没灾没病,也不是什么受了重伤吊着一口气等着看某些东西的人,自然不会两眼一闭就死了。” 南岛轻声笑着。 “所以换个角度来想,其实很多的东西都早已经在漫长的一生里被消磨殆尽了。”老头子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峡谷外走去,而后停在了下去的山道前。 另一边的小楼外,乐朝天正和青椒站在那里,在说着什么。 只是不管是那边的声音,还是这边的声音,大概都被秋风吹走。 只有近处的人才能听见了。 南岛撑着伞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 “所以能够见到今日也好,不能见到也好,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想法。” 老头子终于有些释然地说道。 “能够见到,终究还是好一些,毕竟少了一些遗憾。”南岛轻声说道。 老头子笑着说道:“是的,所以我也确实没有什么遗憾了。” “听起来像是你要走了一样。” “我确实要走了。”老头子有些慨叹。“枯守青山,我大概错过了很多东西,回去看看也好。” “这么快?”南岛抬头看着天空,现在还很早,天色明亮,有一些秋云在安逸地飘着,下面的群山在秋日风里如海潮一般浪涌着。 “再等便是黄昏了。” 老头子的这句话很韵味。 所以南岛也没有再说什么,便静静的看着老头子在秋风里走下山道而去。 一直到走到半途的时候,南岛却是想起了一个问题,看着老头子毫不留恋的背影。 “师弟叫什么名字?” 老头子挥挥手潇洒地说道:“何所之。” “何所之?” “人间。”老头子轻笑着回答道。 老头子叫何所之。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于是像个得道高人一样飘然而去。 但其实他没有得道。 也什么都没有得到。 只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青山,回到了人间。 剩下的,是一些少年们的故事。 第二十四章 那是人间最好的一剑 乐朝天和青椒还在小楼外说着话,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南岛并没有去听,只是安静地站在老头子何所之离开的那一阶石阶上,静静地看着远方。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曾经在某场睡梦中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 既登彼岸舍舟楫,再入轮回做众生。 是这样的吗? 什么是彼岸,是得道,还是只是到达了自己理想中的那种精神境界? 南岛觉得自己不知道。 自己才十五岁,拿什么去知道呢? 南岛还在想着这些东西的时候,伍大龙却是沿着山道走了上来,看见这里只有南岛一个人,愣了一下,问道:“师父呢?”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走了。” 伍大龙怔怔地站在那里,问道:“什么叫走了?” 南岛想了想,说道:“大概是回去做世人?做一些少年时候中年时候老年时候错过的许多没有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总之大概就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他下山了?” “是的。” 伍大龙终于听明白了,这个三十五岁的老男人神色慌张了起来,急得在原地蹦着,像是快要哭了一样,声音里都带着一些哭腔。 “师父啊师父,你怎么就走了!”伍大龙一面扯着袖子擦着眼泪,一面向着山下跑去。“你等我摘两颗小白菜给你带着走也好啊!” 伍大龙向着山下追去。 于是满山遍野里都传来了伍大龙的那种急切的不舍的呼唤。 “师父~” “师父~” “何所之!” 但是也许何所之已经走远了,也可能年纪大了,耳背了,确实听不见这么遥远的呼唤。 所以那些渺渺青山里,也没有传来一句困郁一生之后洒脱的回答——人间。 ...... 师父啊师父。 你要到哪里去? ...... 南岛在峡谷口静静地看着那幅画面。 有人飘然远去,有人像是小孩子一样哭着跳着追了过去。 也许会追上,也许不会。 青椒与乐朝天的谈话终于结束了,乐朝天得意地向着小楼上走去,而红衣女子青椒负剑向着南岛而来。 “你需要重新给我找个住的地方。”青椒看着南岛说道。 昨晚青椒问完那个问题之后,南岛沉默了少许,告诉她,那你就住小楼上吧。 但是也许是青椒的态度过于冷傲,也许是昨日她站在峡谷里给乐朝天三人吓了一跳,乐朝天坚决不同意让她也住在小楼里。 只是不知道乐朝天是怎么说的。 反正青椒同意了,然后跑来找了南岛。 南岛想了很久,没有提住哪里的事,只是问道:“听风吟前辈为什么要让你过来?” 青椒平静地说道:“我没问。” 南岛在伞下沉默了少许,说道:“你可以在峡谷边自己盖栋房子。” 青椒皱眉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看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好。”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着小楼走去。 乐朝天正在小楼上吹着葫芦丝,呜呜地响着,那些钱袋不住地在秋风里晃悠着,发出琐碎的响声,看见南岛走了上来,乐朝天好奇地问道:“老头子走了?”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乐朝天似乎有些叹息,说道:“那还怪可惜的。” 南岛看着他问道:“什么怪可惜的?” “虽然这老头子成天蹲在投剑池,但是也挺有意思的,在师弟来之前,我便天天在剑宗里吹曲子,伍师兄在浇菜打铁,五小只他们有时候也会过来,祸害一下我,然后又去祸害老头子。然后你就会看见一个老头子追着五个小屁孩满山跑,说着什么欺我老无力之类的话。” 乐朝天说着,又看着南岛,而后笑了笑,说道:“也是,师兄基本没有和他打过什么交道,所以大概不会有这种感受。” 南岛轻声说道:“还好,其实也有一点。” 有些故事,是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貌的。 乐朝天笑着说道:“那挺好的,对了,我之前听见伍师兄在喊什么何所之,这难道就是老头子的名字?我之前问的时候,这老小子只是笑,什么也不说,气死我了,亏我还猜了什么何必平。”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乐朝天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取下了手中的剑,坐在廊道秋风里,弹剑而唱。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 天涯剑宗的剑终于有了着落,原本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只是随着老头子心满意足地飘然而去,这片山岭里也多了一些惆怅的意味。 南岛静静的听着,却也是不由得跟着乐朝天轻声念诵了几句。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这又是什么曲子?” 乐朝天轻笑着说道:“送别。” 与往日那些曲子不同,今日的曲子很是洒然明了。 曲名也是的。 只是送别而已。 南岛心想可惜自己是个丈育。 不然当初陈鹤离开的时候,也可以给他唱个啥曲子的。 这样想着,南岛倒是有些羡慕地看着乐朝天。 还是师弟厉害啊! 二人在曲落秋风中静坐了少许,而后便看着那个在崖边站了一会的青椒转身向着峡谷中走去。 大概真的要去盖一栋房子。 “师弟你和她说了什么?” 南岛看向一旁的乐朝天问道。 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谈人生,说理想,摆事实,讲道理。” 南岛也学会了乐朝天那句话:“师弟啊,我信得很。” 乐朝天哈哈笑了起来。 “其实很简单,我骗她说你看见先前峡谷里的那些剑光了吗?那是我弄出来的。然后她沉默了很久,便同意了。” 南岛挑眉看着乐朝天,说道:“这么拙劣的谎言她也信?” 乐朝天笑着说道:“师弟你想一想,假如你看见远方有着无数剑光落下,于是你跑过去看下,发现那里只有一个小屁孩,但是那个小屁孩和你说,这些剑光都是他弄来的,你要是不走,他就弄死你,你怕不怕。”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毕竟总有那么一点的可能,只是还是有点扯。” “扯就对啦。”乐朝天不住地笑着,又很是认真地说着,“和剑修说话,最好是不要讲道理——因为道理讲得越好,他们便越会觉得你心虚,于是也不会和你讲道理。” 南岛沉默了少许,看着乐朝天说道:“其实我是青衣。” 乐朝天好像很是诚恳地说道:“师弟不要吓我,我真的会信的。” “......” 信不信不重要,反正师兄弟之间,闲扯两句而已。 南岛撑着伞向着楼下走去。 “师弟去哪里?”乐朝天看着南岛问道。 “去看看陆小二他们有没有迷路。” 南岛如是说道。 毕竟那座高山断崖还是有些远的。 乐朝天没有随着南岛一起去,大概怕被抓了去背诗。 南岛便独自撑着伞向着峡谷后走去。 远处有些剑鸣声。 南岛走近了才发现,是青椒在那里砍着树。 也许是东海和南方的剑修有着很大的区别。 南方剑修,不管是岭南还是人间剑宗,干啥都喜欢亲自动手,大概身处人间也乐在其中。 于是做点什么,总是向着世人靠齐。 所以南岛砍树的时候,是握着剑,一剑一剑砍上去的。 但是青椒就不一样。 大概是东海剑宗靠近磨剑崖,磨剑崖的人向来端得比天高。所以这个红衣女子,很是飒然地站在秋风里送着剑诀,身后长剑带着剑意出鞘而去,很是干脆利落地穿过了那片树林,许多看起来颇为粗壮的树便倒在了山林里。 南岛站在下方剑风里静静地看着,青椒也看见了南岛,没有说什么。 “你打算只用这些松树盖房子?” 南岛却是蓦然开口说道。 青椒看了一眼南岛,平静地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南岛沉默了少许,向着远处走去,说道:“没什么问题,只是在想今年的风雪不知道大不大。” 青椒大概觉得南岛有些莫名其妙,于是便没有理会,落了下来,用剑风托着那些树木,去了峡谷那边。 南岛撑着伞一路向着那处高山断崖而去,一地都是有些落枫,应该便是陆小二他们走过的痕迹,一直快到那处清溪尽头的断崖处,那些落叶才消失了。 与先前几次来不同的是,今日这里满溪剑意甚是活跃,也许便是接连有着好几柄剑从这里出来的原因。 南岛走到了溪流尽头的崖边,看着向下坠落而去的一切风景,却也是心里有点发怵。 纵使已经知道了,这下面便是去往天上镇的门,但是真要跳下去的时候,南岛还是有些慌张。 也不知道陆小二和陆小三站在这里的时候有多纠结。 南岛站在那里看了很久,而后握紧伞,身后双剑轻鸣着,随时准备出鞘,将南岛接下来,南岛这才站在快要到来的暮色里,向着崖外一步踏出。 一步踏出。 人间风光便换了一片天。 南岛站在那片云雾山崖里,却是莫名地想起来草为萤所说的那句话。 山后面确实只是山。 这里不是天上镇,但是看着地上那些飘落的零星的桃花,应当离天上镇的大湖也不远。 也许这里便是当初南岛眺望过很多次的那些朦胧神秘的云崖之中。 只是落到了这里面之后,那种对于神秘的期待感,却也渐渐消失了。 只是山,只是雾,只是照着天光的断崖而已。 南岛站在断崖上,回头看着自己一步踏来的方向,那里依旧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波动,也没有任何缝隙。 就好像漫游在天地间,偶然闯入了一场梦境而已。 南岛站在这里看了一阵,而后撑着伞,拨开云雾,向着山下而去。 山是陡峭的,偶尔有些林子,中间有些藏起来的亭子,亭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经霜之后沉寂,还有一些散落遗失的酒葫芦,大概草为萤曾经在这里喝过酒。 走到山下的时候,有一条藏在雾里的石道现了出来。一旁还有块石碑,一如当初天上镇外的一般。 石碑上有着两个字。 敬亭。 南岛撑着伞看了一会,便沿着石道走了过去。 穿过那条曾经动过好几次心思想要走过去的石道,便是那口熟悉的将半边镇子都环绕住的大湖。 南岛停在石道的末端,回头看着那些再度被云雾遮蔽了山峦。 是的。 确实只是山而已。 南岛走出了石道,草为萤并不在桃树下,树下坐着的是陆小二,膝头放着剑,闭着眼,不知道在做什么。 陆小三不知去向。 草为萤..... 草为萤应该在旁边花海里睡大觉。 嘘气声悠长清脆,听起来睡得很香的样子。 南岛不知道陆小二在做什么,自然不好去打扰,于是撑着伞蹚过了花海,停在了草为萤身旁。 青裳少年很是幸福地仰躺在花海里,双手抱着胡芦按在胸前,像是怕被人偷走了一般,身上已经落了不少的花瓣,看样子已经睡了很久。 你怎么能睡得这么香啊! 南岛撑着伞在一旁坐了下来,看着草为萤睡得这么舒服,弄得他也有点困意了。 草为萤当然睡得很香,自从先前吓唬了一下大湖的那些剑之后,他从未睡得这么香过。 天涯剑宗的要是知道草为萤私吞了他们这么多剑,估计得从坟里爬出来给草为萤来两下。 但是草为萤要是知道是哪个蠢货干的这种事,大概得给他打死又从冥河揪回来再打死一次。 一千年啊一千年。 那些湖底叮叮当当的响声就没停过。 南岛见草为萤睡得这么香,虽然很嫉妒,但是倒也没有去把他叫醒,只是在旁边晃悠了一圈,而后又回到了剑湖旁的那棵桃树下。 陆小二膝头横剑,心无旁骛地坐着,便是南岛来来回回的走了两遍,也没有将它惊醒过来。 南岛最初还以为他在睡觉,只是再一看。 嗯? 这小子,见山了? 便是连剑意都有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剑意停在他膝头的剑上,身周有着元气涌动。 难道他真的也是个天才? 人间当然有很多天才。 陆小二自然排不上号。 南岛狐疑地看了许久,又好奇起来,那么陆小三呢? 陆小三当然啥也没有。 陆小二在桃树下修行,陆小三苦逼的被送去了剑湖之下。 最开始的时候,这小子还挺新奇的。 哇! 原来别有人间。 哇! 天上全都是剑。 哇! 那些剑还朝着自己来了。 哇! 我他妈要背到什么时候? 陆小三在新奇之后,终于意识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不,我不要,我还只是个孩子。我不要当什么大剑修,我会饿死在这里的! 陆小三抱着自己的不闻钟就跑,可惜身下大地的水草已经将他的归路拦住了,陆小三奋力地刨着大地,只是刨了又长,根本没有离开的可能。 而那些剑就在身后锲而不舍地跟着,好像在说——亲爱的小少年,我叫什么名字啊! 陆小三悲愤地在苔藻大地上撒丫子跑着。 不,我不要背书! 师叔,快来救我! ...... 湖底的故事南岛自然看不到,虽然动过下去看一看的念头,但是怕陆小三在那里背诗背得正入神,突然被自己出现给吓到。 那可真是罪大恶极啊! 南岛如是想着,并不知道在湖底有个悲伤的小少年等待着自己像个盖世英雄一样踩着七彩祥云出现。便在湖边桃树下坐着,等着草为萤醒来。 草为萤一觉睡得很香,于是一觉醒来的时候,也很开心,开心得喝了半天酒,才踩着一地落花往湖边走去。 南岛正在那里看着那棵桃树出神。 “你怎么又来了?” 草为萤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看向一旁的陆小二,说道:“毕竟我是他们师叔,总要过来看看。”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那看来我还低估你了,我以为只是当师兄了,没想到还加辈了。” 南岛亦是轻声笑着。 “你刚才盯着这棵桃树干什么?”草为萤却是想起了刚刚南岛的动作,狐疑地问道。 “我在山上和师弟盖了栋小楼,总觉得缺点什么,就想着看能不能把这棵桃树搬走。” “......” 草为萤默然无语。 “你小子,一来就盯上了我的树?你把树挖走了,我在哪里睡觉?” “花海里啊,你不是睡得挺香的吗?” “那里面有虫子。” “树下也有。” 草为萤沉默了少许,说道:“那等它长出第二株了,你再挖走。” 南岛抬头看着满树桃花,一眼就看穿了草为萤的鬼花,说道:“它都不会结果,哪来的第二株?” 草为萤只是静静的看着南岛,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真的要挖走它?” 南岛想了想,说道:“你如果愿意的话.....” 草为萤轻声笑着,站在湖边喝着酒,说道:“我愿不愿意并不重要,这本来就是你的树。” 南岛想起了那个朦朦胧胧的梦境。 梦里自己好像便是站在湖边,而后草为萤爬到了自己身上,拿着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着。 于是下意识的摸了耳朵。 “我总觉得你在唬我。”南岛如是说道。 草为萤耸了耸肩。 南岛倒是没有继续在桃树上纠结下去,草为萤的态度很是诡异,让他觉得有很大的问题。 于是看向了陆小二,问道:“他在做什么?” 草为萤回头看着树下坐着的小少年,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打算教他一剑。” “也是醉剑?” “不是。”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那是人间最好的一剑。” 第二十五章 那是人间最好的小白菜 那是人间最好的一剑。 南岛听着草为萤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却是回头怔怔地看着陆小二,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他的天赋真的这样好?” 然而出乎南岛意料的是,草为萤却是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他的天赋并不差,但也算不上好。” “那为什么会让他学你所说的人间最好的一剑?” 南岛很是不能理解。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你见过大道之上的人打架吗?” 南岛想了想,想起了当初在南衣城头,看见的那个人间剑宗的老剑修的战斗。 于是点了点头。 “见过。” 草为萤轻声说道:“所以天赋好的人,不能学这一剑。天赋好,难免会入大道,入了大道,站得太高,很多东西便容易脱离掌控,譬如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偶然的一剑,便会落向人间,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 其实对于陆小二而言,这是极为残忍的一段话。 在那些轻描淡写的话语间,便已经注定了他入不了大道。 很幸运的是,他现在听不见,否则还在少年时,便知道了那些一眼可以看完的命运。 无疑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 南岛疑惑地问道:“不是要礼人间?” 草为萤平静地说道:“这一剑,谁来都不可礼,天下见了,都要让你十分。” 南岛终于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看着草为萤说道:“磨剑崖绝学,人间一线?” “是的。” 南岛转头长久地看着那个在湖边静坐的小少年。 人间一线只在人间出现过一次。 那一次,曾经破开了冥河的槐帝,差点死在了那里。 这是只存在于天下剑修传闻之中的一剑。 只是日后,也许便会重新在这个小少年手中再度展现在世人面前。 “你教他这一剑做什么?你想要他去人间杀谁?” 南岛不解地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轻声笑道:“这样一剑,自然不好让它真正消失在人间,原本我是打算教给你的,但是啊南岛,你往上的路太长,我不敢教给你,所以只好教给了你送来的这个少年。” 当初在小镇屋檐上,草为萤笑眯眯地说的那一句——学剑啊,真好啊,要不要我教你。 这句话当然是真的。 可惜终究人间有着太多顾虑。 所以最终草为萤只是教了南岛那一剑醉剑。 “至于他要去杀谁。”草为萤喝着酒,轻声说道,“取决于你。” 剑湖边沉寂了下来,南岛抬头看着满湖纷飞而去的桃花,苦笑着说道:“你还真是不干人事啊,你把这一剑教给了他,压力便全来了我身上,我连自己都还没有活明白,便要去操心这样一个小少年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草为萤啊草为萤,你他妈真该死啊!” 草为萤挨着骂,却还是哈哈笑着。 二人站在湖边看了很久,陆小二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神海之中。 “陈鹤去哪里了?”南岛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歪头想了想,说道:“不知道,大概在人间哪里卖着豆腐,过着快活的日子吧,他也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几个月前倒是来过一次,问我你去哪里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死了,每年四月,记得给你烧点纸。” “......他当真了?” 草为萤笑着说道:“他又不是傻子。” 言下之意,大概南岛是傻子。 南岛蓦然无语地站在那里。 远处那些云崖天光之中,却是有着几道剑光闪过,应该是从人间而来,倏忽之间,便没入了大湖之中——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应该便是南岛遗忘在了落枫峡谷的那几柄剑。 “那是先前离开的那些剑?他们会自己回来?” 南岛好奇地问道。 草为萤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如果没人带着它们,用剑意淬炼它们,它们就会溜回来,毕竟在外面哪有在里面好。” 南岛想起了当初草为萤把鹦鹉洲给自己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它们太吵了,还老是打架。 终于知道为什么草为萤这么热衷于把剑送出去了。 “不过现在好了。”草为萤倒是很开心地笑着,“总算有人来记他们的名字了。他们很怕被带出去,就会老老实实地在湖底待着,今日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南岛默然无语。 又过了一阵,湖底却是有了一些动静。 而后小少年陆小三狼狈地从湖底爬了出来,一看见南岛便哇哇地哭着:“师叔快带我走,背不完,根本背不完!” 陆小二也是被陆小三这一阵鬼哭狼嚎给吵醒了过来,睁开眼还以为遇到了什么事,蹭地一下拔出剑来,然后看着在那里一脸生无可恋的陆小三陷入了沉思。 “发生了什么?”陆小二一脸茫然。 当时他与陆小三一同走到了那处断崖之上,停在那里不敢往前,然后便被一阵剑风卷落下去。 便出现在了这个古怪的人间里。 陆小二把它叫做天涯镇。 天涯剑宗的剑既然都在这里,那么自然叫做天涯镇。 再然后,他们就看见了那个和自己师叔差不多大的青裳少年。 少年笑眯眯地看着二人,本来像是要让他们俩一起去湖底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改了主意,只让陆小三去了,而陆小二则是被留在了树下,让他先破境再说。 再然后,便是被陆小三的鬼哭狼嚎惊醒了。 南岛此时看着身前的陆小三,想起了那满湖长剑,大概也能体会陆小三的痛苦,神色古怪地说道:“没什么,大概你师弟他背累了。” “哦。” 草为萤在一旁喝着酒,笑眯眯地说道:“你们可以回去了,明日记得再来就好了。” 陆小三看着草为萤那张笑眯眯的脸,愤愤地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明天再来,我陆小三就是狗!” 草为萤只是笑着,喝着酒向着镇子走去,大概是快喝完了,找人打酒去了。 南岛想着离开断崖之后的那些故事,轻声笑着说道:“好,明日不来了。” 陆小二倒是有些不能理解,说道:“这里挺好的啊!” 大概人世的悲欢从不相通。 三人穿过石道,又上了那座山崖,而后跨了出去,便出现在了岭南的高山断崖之上。 “真的,师叔,明天我绝对不去了,你把乐师叔骗过去,反正他喜欢弄曲子。” 南岛只是笑着说的:“好。” 大概也是和草为萤乐朝天他们学坏了。 三人下山而去。 一直到走到那处抬头便可见断崖的地方时。 陆小三却是摸着脑壳,看着南岛说道:“我们刚刚去哪里了,师叔?” 南岛抬头看着那处断崖,轻声说道:“钓鱼。” “鱼呢?” “没钓到。” 陆小三终于想起了什么,拍着脑袋,很是郑重地说道:“师叔,钓鱼虽好,但是不能误了正事,我还要去你们说的天涯背诗,成为大剑修呢!” 说着便要往回走去。 南岛拉住了他,说道:“今日太晚了,明日再去吧!” “明日.....”陆小三有些犹豫,他无比的期待,有些急不可待的想去看看天涯剑宗一千年丢进去的剑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只是抬头看着天色——他以为南岛抬头是在看天色。 确实不早了。而且很饿,得回去看下大师姐做好饭了没有。 于是只好点了点头,说道:“那好吧,明日再去吧。” 陆小二亦是如此。 三人便在一片暮色昏沉里走在山道上。 “师叔。” “嗯?” “我怎么感觉有些头昏脑涨了,脑袋里还多了些奇奇怪怪的句子?” “哦,那是因为你就快踏上成为大剑修的路了,诗兴大发导致的。” “原来是这样,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背诗了!” ...... 伍大龙最后还是没有追上老头子。 暮色青山里,老头子就像一些从高处落下的枯叶一般,混入了其中,便再也不见踪影。 于是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在山门处坐着,就像今日的老头子一样。 伍大龙神色有些复杂,好像半个自己在因为天涯剑宗的剑终于找到了而在开心着,而半个自己则在为师父的突然离去而伤心着。 自己都没有来得及给师父摘上几颗长势喜人的小白菜。 当然不止是小白菜。 只是在那一瞬间,他只能想到小白菜。 大概就像每次他走了很远的山路,回去帮家里料理了一下田地之后,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便要起床回剑宗的时候,他母亲就披着衣服匆匆追过来。 你走得那么急做什么,先等一下,我给你拿两个柿饼路上吃。 小白菜和柿饼自然都是一样的。 总要找个理由,才好多留一会。 伍大龙叹息地坐在那里。 陆小小却也是走了过来,手里还抱着几柄趁伍大龙没在的时候,跑去天涯剑宗里面偷回来的剑。 当整座青山里都在回荡着伍大龙的那些呼喊的时候。 陆小小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老头子还真走得这样干脆啊! 陆小小在伍大龙身边坐了下来,抱着怀里的剑,很是叹惋地想着。 而后撞了撞伍大龙的肩膀,问道:“你追上了没有。” 伍大龙叹息着说道:“没有,大概是怕你来追着他要债吧。” 平日里总是忙得很,很少说些玩笑话的伍大龙,在这个时候倒是说笑了起来。 陆小小低头看着怀里偷来的那几柄剑,想了想,又塞到了伍大龙怀里。 “算了,这些剑你还是自己留着吧,等日后,你们真的发达了,再还也不迟。”陆小小诚恳地说道。 伍大龙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陆小小会去偷剑,他自然知道的,所以才会在挨了一顿揍之后,特意爬上峡谷去找南岛。 但是那有什么意思呢? 伍大龙不知道为何,却是突然这些想着。 丢剑的人都走了,自己再打铁还有什么意思呢? 种的小白菜也只能让乐朝天拿来涮火锅了。 伍大龙有些意兴阑珊,于是也想学着老头子那样,一面叹息着一面摊着手。 可惜他并没有老头子那么长远的等待里的哀伤。 所以模仿得很不到位。 于是被陆小小敲了一下脑壳。 “你摊什么手?你以为你是小熊吗?” 伍大龙转头看着陆小小,心想摊手和小熊有什么关系吗? 但是看着陆小小那恶狠狠的表情,还是没有问出来。 “我只是在想,师父要是在路上饿了,带上两颗小白菜,也许会好受一些。” 陆小小收回了手,转头看着快要完全沉没下去的暮色,张了张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想要安慰一下伍大龙,看着他那唉声叹气的模样,就觉得很头疼。 于是拍拍屁股站起来,向着山上走去。 “我不管你了,你就在这里坐着吧,到时候冻死你,我就让小二小三去当天涯剑宗的宗主,把你家业夺了,把你骨灰扬咯。” 陆小小一面在石阶上走着,一面痛痛快快地骂着伍大龙。 伍大龙坐在那里听着,却是笑了起来。 陆小小当然不会干这种事。 大概是被她骂了一顿之后,心情好了许多,伍大龙抱着那些剑跟了上去。 “那我就让乐师弟去把你小白剑宗的宗主之位抢过来。” “你敢!” “......” 二人一路向上走去,而后却是同时在山道上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老头子何所之离去的方向。 那里的夜色正在吞并最后一抹暮色。 “你说老头子离开了之后,会不会想要尝一尝菜地里的那些小白菜,毕竟种了这么多年,他一颗也没有吃过。” 伍大龙缓缓问道。 陆小小想了想,说道:“也许会,可能他走在人间某个菜市里买着菜的时候,还会和别人吹嘘,你们的小白菜不行,我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有个弟子,叫伍大龙,他种的小白菜——那可是人间最好的小白菜!” 二人于是笑了起来,向着山上走去。 天涯剑宗有了一个新的宗主。 也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于是陈旧的老朽的重复的单调的故事渐渐会被这座青山遗忘。 ...... 陆小二与陆小三回小白剑宗去了。 南岛与乐朝天便站在小楼上,看着下面。 楼下堆了许多松木。 那个红衣女子青椒正坐在昏暗的峡谷口的一块石头上,安静地用手里的剑剥着树皮。 到了这里便正常起来,倒也没有南岛想象中的,剑意浩荡,唰唰唰之间,便全部削好了在那里。 大概也是那种事,是需要得心应手的。 东海剑宗的人,自然不会像岭南剑宗的人这样什么都会一点。 更不用说像勤勉的伍大龙一样人间诸事精通。 所以很是缓慢地进行着这一份工作。 看起来倒有些凄凉之意。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师弟为什么不允许她住进小楼?” 乐朝天随意地晃着腰间的葫芦丝,轻笑着说道:“因为她看起来太冷了,这样人出现在一些场合里,很容易把气氛弄得很糟糕。如果她能够放下那幅清冷孤傲的模样,她住哪里都无所谓。倒是师兄你,她都说了是受听风吟之托来保护你的,你怎么还这样对别人?” 南岛站在伞下,平静地说道:“因为师弟不喜欢她。还有,她没有告诉我是因为什么。” 乐朝天轻声笑着,放下了手里的葫芦丝,抬头看着头顶的那些钱袋,伸手拨弄着,听着那些晃晃荡荡的声音,心情似乎很好,说道:“师兄其实只要说前一句就可以了。” “......” 南岛默然无语。 乐朝天嘿嘿笑着说道:“师兄你要记得,以师弟的想法为风向标,才是一个合格的师兄。” 南岛看着这个天天借着师弟的名头耍无赖的乐朝天,叹息一声,说道:“那万一师弟想要师兄死呢?” “师弟怎么会想要师兄死呢?” 南岛想了想,说道:“我以前有个朋友,喜欢看传记,里面便有很多这样的情节。” 乐朝天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说道:“很伟大的想象力,我都没想过要师兄死。下次试一试。” “.....” 乐朝天看着默然无语的南岛,又笑了起来,很是认真的说道:“我当然开玩笑的,师弟自然不会想要师兄死。除非他不再是师弟了。那样的故事我也听说过,只是当那样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本就不可以用师兄弟来形容了。” 南岛听着乐朝天的话,沉思了少许,说道:“所以其实人世间的关系在存在的时候便是永恒的、永远恪守一切情感与准则的真诚。所谓的破格之事,无非便是已经没有了那一份关系。” “破格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词。”乐朝天笑着说道,“只是有无之间,一刹之念而已。” 南岛抬头看着已经不可见月色,只有许多星光的天穹,轻声说道:“这样的话题似乎有些沉重。” 乐朝天依靠着栏杆,懒散地吹着将尽的秋风,笑着说道:“只是突然有所感叹而已。” 南岛看了乐朝天很久,轻笑着说道:“师弟似乎也有故事。” “老头子何所之也有故事,陆小三也有故事,人人都有故事。活在人间便会有故事,出生时听到第一声惊呼的时候,故事便开始了,直到死的时候,最后一粒被扬起的尘土落在了坟墓上,也许故事才会结束。”乐朝天抬头看着天空,“人间万般,皆是故事。” “确实如此。” “所以师兄。” “嗯?” “你能讲好这个故事吗?” “我不知道。” 第二十六章寄信的人与等待的小妖 随着秋天的结束,乐朝天开始终日期待起那一场雪来。 期待的自然不是雪。 而是火锅。 当初既然说过了,要在冬雪时候吃一场火锅,那么哪怕在下雪的前一日去吃。 不说一日,提前一刻,提前一息,都算是对于那场火锅的一种亵渎。 可惜凤栖岭更偏向于南方,那场能够让乐朝天痛痛快快地吃一场白菜粉条火锅的雪,注定要很久才来了。 而陆小狗依旧每日前去大湖里背着剑名。 嗯,毕竟再去就是狗。 不过唯一让他不解的是,为什么自己每天都会因为各种事情耽搁,不是走到半路去钓鱼,就是走着走着迷了路,但是却越来越累,倒是脑子里的诗兴越来越高涨。 还有陆小二不是每天都在和自己钓鱼吗? 什么时候见山的? 陆小三的小脑袋里充满了疑惑。 只可惜他问遍了所有人,也没有得到答案。 红衣女子青椒的房子盖好了,是一个‘盒’字型的小木屋,这倒让众人惊讶不已,毕竟南岛他们谁都没有去帮忙,她只是一个人坐在峡谷口那里,削着木头搭着房子。甚至还很有耐心地在下面铺了很多松木板,这才使得房子是‘盒’字型而不是‘合’字型。 不过倒也不是全然没有理会。 比如陆小一有时候就会给她送点水去,时不时还掉下点鬼画符般的图纸,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小小的意思。伍大龙的意思应该不可能,这个三十五岁的老男人如果想帮忙,也不会这么拐弯抹角,而且师兄应该要以师弟的想法为风向标。 所以老男人只是勤勤恳恳地种着菜,然后打着铁,只不过现在投剑进去的人变成了自己了。 不过相比于从前,伍大龙的干劲可谓十足。 毕竟多投进去一把剑,日后天涯剑宗便会越强大一分。 伍大龙不太会取剑名,就经常拿着剑跑上来,找乐朝天给他取名。 乐朝天也是开开心心地把那些曲子里的名字刻了上去。 什么风流帅、芦花、汀州之类的。 甚至某次看着楼下那个安静地看着图纸盖房子的红衣女子,还取了个青椒。 只不过取完之后便后悔了,倒不是怕青椒打他,只是觉得亏了。万一以后天涯剑宗成为了剑道魁首,岂不是在帮东海剑宗传播名声? 可惜后悔也晚了,伍大龙已经把剑送去了天涯。 不过乐朝天却是想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假如真的像青椒说的那样,有人要来谋害南岛。 然后南岛情急之下,一声青椒,不仅叫来了人,还叫来了剑。 乐朝天一面说着,一面嘿嘿地看着楼下的女子笑着。 也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声音,青椒回头平静地看了一眼楼上,乐朝天乖乖地闭了嘴。 而陆小小。 陆小小呀。 已经很久没有练过剑了。 其实从南衣城回来之后便没有练过了。 那朵她用了整个青春才在神海里开放的小白花,已经枯萎了。 于是也没有再想让它开放了。 只是在小白剑宗里忙碌着,给五小只做饭,洗衣,打扫庭院和小道。 那柄曾经和她一起在南衣城头战斗过的剑,在某次被陆小四从桂花树下翻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些锈迹。 虽然后来被送去了伍大龙的铸剑台那里重新敲打了一番,但是大概也不会再有那样的光芒了。 光芒在陆小二的溪午上,在陆小三的不闻钟上。 也在南岛的桃花与乐朝天的蝶恋花上。 南岛和乐朝天有时候跑去小白剑宗看陆小小的时候,便看见这个才三十岁的女子,便安逸地坐在桂花树下的小凳子上,笑着看着在修行练剑的五小只。 于是二人又很是叹惋地回到了落枫峡谷。 乐朝天和南岛的进度也很快。 在十月初的时候,乐朝天便已经能够穿到二十片落叶,而南岛已经无限接近当初秋溪儿所说的人间快剑的入门——最多的一次,他一剑穿过了九十片落叶。 那是某个大风的黄昏里。 整个峡谷之中万千落叶纷飞。 南岛一剑刺出,却是在那些落叶之中,留下了一线空白。 就像沾满了落叶的暮色之中,被人干净利落地擦了一笔一样。 乐朝天当时坐在枫树下,透过那一笔空白,看着天空中的云霞,而后便看见峡谷外红衣女子似是惊诧地转过了头来,静静地看了那个伞下执剑而立的少年,还有那些在剑上燃起的枫叶。 直到第二场大风来的时候,乐朝天才听见那些穿过暮色落叶坠向峡谷之中的那一句——好剑! 师兄的剑当然是好剑。 乐朝天很是得意的坐在树下,仿佛那一剑是他刺出的一样。 不然我为什么跟着师兄学剑,而不是和你这个穿得霞云热烈活得远山清冷的人学呢? 在那一剑之后,青椒与南岛再度试剑一场。 那一场试剑,南岛依旧是输了。 但是他的剑意已经到了白衣境。 剑出一里之外,十里之内,是为白衣。 虽然这个境界来自于很多年前磨剑崖的某代崖主名。 但是世间剑修还是给它做了另一种解读。 剑意去十里,衣衫不带血。 是为白衣。 一里白衣,十里斜桥,百里青莲,千里崖主,剑于身前而人间安宁,是为坐守人间。 坐守人间数十载,一朝而去惊破天。 是为青衣。 从白衣始,到青衣终。 便是当年磨剑崖留给人间的剑意之道。 那么斜桥呢? 乐朝天当时很是诚恳地想着青椒请教着。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自然是年少人间知名。 而后青莲游走人间。 直至崖主复归山上。 乐朝天听着青椒的解读,难得在这个红衣女子面前拍手笑着。 确实妙啊妙啊。 青椒只是平静地在木屋前坐着。 你妙什么妙? 那是你师兄的事。 乐朝天理直气壮。 师兄妙,自然师弟也妙,师兄穷困潦倒,师弟也得跟着愁眉苦脸。 于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短暂的交流之后再度分道扬镳。 所以青椒大概是在准备着游走人间了? 山上几人都不知道。 于是时间便来到了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十月初五。 ....... 南岛背着剑撑着伞在小楼的钱袋下坐了下来,身前摆着笔墨。 大概便是又要给他的先生写信了。 乐朝天在一旁一面弹着曲子,一面偷眼看着一旁沉思的少年。 南岛这一次写得快了很多,字也好看些了——这段时间里,南岛自然不止是练剑,也在很认真读书练字。 乐朝天偷偷凑过去看了一眼,这一次写得很是流畅—— 先生,今日依旧想你了。 今日是初五,也是我入道的日子,所以便借着今日,写点琐事给先生。 山里来了个东海的剑修,叫做青椒,不知道先生是否听说她的名字。 很惭愧,我输给了她两次。 下一次不会输了,先生。 不知道先生那里下雪了没有,岭南这边还没有,希望这场雪早点来吧,因为师弟整天吵着想吃火锅。 ...... 这是我给先生写的第三封信了。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先生的回信,这有时会让我心里有些失落忐忑。 先生如果不忙的话,可以给我回封信吗? 再三想你,先生。 南岛。 ...... 乐朝天偷偷看完了之后,挠着头万分不解地坐回了原位。 从上次突然加了那样一句今夜月色很美之后,师兄写的东西便好像越来越有韵味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会写情书了? 难道他真的是个天才? 乐朝天转头看着正在认认真真地叠着信纸的少年,突然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但凡早些见到师兄......自己又哪里还会是孤苦伶仃的模样。 乐朝天深深的叹息着。 南岛叠好了信纸,放进了怀里,而后走过来,在乐朝天身后背起了那一大袋钱,便要下楼去。 “师兄要去寄信?” 乐朝天看着南岛问道。 虽然这个问题显得有些多余。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是的,师弟也要去吗?” 乐朝天摇着头说道:“没有,只是在想师兄可以让楼下的红豆帮忙送过去。” 虽然知道她叫青椒,但是乐朝天有时候偏偏就爱叫她红豆。 南岛低头看着怀里露出了一角的信,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些羞涩地笑着说道:“还是自己送去有诚意一点,更何况,你和她很熟吗?” 乐朝天听着南岛说着的关于诚意的话,笑着说道:“师兄高见。” 南岛于是撑着伞走下楼去。 只是才始走在山道上,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了上来,南岛还以为是乐朝天,头也不回的笑道:“师弟怎么又改主意了?” 身后之人沉寂了少许,而后才平静地说道:“我不是你师弟。” 是一个清冷的女声。 南岛回过头去,便看见一袭红衣的青椒抱着剑,站在山道上。 南岛沉默了少许,问道:“你来做什么?” 青椒平静地说道:“你去做什么?” “寄信。” 青椒抱着剑走了过来,停在南岛身后,说道:“我与你一起去。” 南岛站在伞下看了她许久,问道:“为什么?” “听风吟前辈说山里也许会有危险,要我保护好你,你既然要出去,那我自然要跟着。”青椒说得无比平淡。 “好。” 南岛也没有再说什么,撑着伞,转过身来去,继续向着山下走去。 大概是今日没有什么事,南岛走过山门的时候,却是看见伍大龙又在台阶那里坐着,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师兄。” 南岛叫了一下伍大龙。 后者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看见南岛和青椒二人走来,倒是有些疑惑。 “你们去做什么?” “去听风溪那边寄信。” “哦。” 伍大龙又看了一眼青椒,大概明白了什么,笑着点点头,说道:“去吧,记得早点回来,别在路上耽搁了,听说最近岭南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嗯,好的,师兄晚点见。” 南岛点着头,从一旁走了过去。 入了十月之后,那些群山便慢慢地变成了青黄色,哪怕有些树木四季常春,也是难以掩盖那些更多的凋零的色彩。 山间晨露还没有风干,也许过几日便会有霜了。 南岛一面背着一袋钱走着,一面想着。 身旁却是响起了那个红衣女子平淡里也有清冷的声音。 “你们好像很喜欢用走来赶路。”青椒如是说道。 南岛平静地说道:“走很奇怪吗?” 青椒静静地看着南岛,说道:“不奇怪,只是我们是修行者,是剑修,有着人间最快的行路之法。” “我只听说过世人走在人间,从没有听说过世人飞在人间,那么说明世人依旧是走为主。” “你是世人吗?” “你不是吗?” 青椒沉默了下来,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于是走路的话题便匆匆结束。 当然,走不止是世人的常态标签。 也可以是一种诚意的姿态。 倘若是一路剑光越过青山,再将那封信交到零落阁中,便有些怪异。 但是走就不一样了。 少年一大早起来,坐在楼上吹着风,给远方的先生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信。 而后背起行囊,踩着十月的风和落叶,翻越青山绿水,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把信交给送信的人,而后等着它被送到一个更远的地方。于是在那些万水千山的期盼里,满怀憧憬地等待着回信。 人间日色向来都变得很慢,踩着青山的脚步也是的。 故事里匆匆的一笔。 其实是许多漫长的等待。 南岛只是这样想着,并没有个身旁那个女子解释这些东西。 于是一路翻越了青山,路过了许多剑宗山门,停在了听风溪边。 南岛已经去过一次听风剑派了,所以听风吟这一次并没有带着他上山顶,只是笑着满含期许的点点头,而后继续和旁人说着人间的风声。 青椒留了下来。 于是南岛便独自上了那处风来山崖。 穿过了崖间悬桥,停在了零落阁前,有弟子大概已经听见了风声,很是客气的背着剑站在阁外等待着,而后拒绝了南岛的那一袋钱。 “师兄之事,就是岭南之事。” 那个听风剑派的年轻弟子笑呵呵地说着。 南岛轻声说道:“多谢。” 而后转身离去。 “依旧是崖下一千丈,高了上不去。” “嗯嗯。” ...... 回到听风溪的时候,青椒正在溪边安静地站着,听风吟在说着一些人间的趣事。 看见南岛走了回来,青椒也便离开了溪边。 “你还要去哪里吗?” 南岛看了眼溪边,大约人间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所以听风吟倒是有说有笑的,一点也没有上境剑修的架子。 南岛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向着听风吟那边走去,行了一礼,问了两个问题。 一个是张小鱼的下落,一个是青天道的动静。 只是南岛所问的两件事,人间都是没有风声。 所以听风吟自然也便没有什么答案给他。 南岛于是背着那一袋钱继续往回而去。 青椒便跟在他身后,瞥了南岛好几眼,而后缓缓开口问道:“你问山河观和青天道的事做什么?” 南岛平静地说道:“这应该与你没有关系。” 青椒淡淡地说道:“莫名其妙不问剑却问道,总容易让人觉得你是想转投道门。” 其实这句话说得并不准确。 说到底,天下除却巫鬼道,人间诸般修行,都是在修道而已。 “我也问了剑的。” “世人还会承认张小鱼是剑修?” 南岛平静的说道:“你们不承认,与我无关。” “为什么?” “他是我师兄。” 青椒沉默了下来。 在那一战之前,张小鱼是人间诸多剑修的师兄。 只是在许多故事发生之后,张小鱼便只是山河观山宗弟子。 那一场争道,也只是山河观的山宗与观宗之争。 青椒什么都没有再说,二人安静地向着天涯剑宗方向而去。 只是也许是才走过一次,还是乐朝天带的路。 回去的时候,南岛却是走错了一条山道。 走了许久,一直到看见那处山门前刻着瘸鹿剑宗的石碑,才意识到不对。 自己应该没有经过这里。 只是南岛并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走错了,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往前,看能不能找个人问一下。 这座山很大,似乎也很是喧闹。 一旁的青椒倒是挑了挑眉,说道:“原来岭南还有着这样一个妖修之地。” 南岛有些惊讶地回头看着青椒,只见青椒平静地说道:“听说千年前妖主便死在凤栖岭,他本体是一只瘸腿的鹿,这里又叫瘸鹿剑宗,而且四周妖气浓郁,也只能是小妖剑修之地。” 妖气浓郁倘若放到千年前,大概便会是一场不小的纷争之地。 但是现在已经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 万灵节都举行了无数次了,自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师姐说的对。” 远处山门下却是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当然,既然是妖修汇聚之地,那么是不是少年也便不重要的了。 看着是就行。 南岛转回头去,才发现在山门下的某棵树上,坐着一个笑意吟吟,一身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橘衣少年。 “你们是迷路了?”那个少年小妖坐在那棵山门古树的树枝上晃着腿,看着二人问道。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天涯剑宗应该往哪里走?” 少年小妖倒是惊诧地看着南岛二人,说道:“原来你们是水漂剑宗的人,不好意思,口误口误,是天涯剑宗的人。那你们从来的这条路,折回去两里,然后走另一边就好了。”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多谢。” “不客气,岭南一家亲嘛。”少年便坐在树枝上,向后靠着树干躺倒,笑着说道。 南岛转身离去。 而青椒在离开前,倒是看着少年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望风?” 少年小妖抬起头,看着十月的天空,轻声地惆怅地笑着。 “我在等一个人。” 第二十七章 谁愿意低头看着人间 南岛也许在想着他的先生到底有没有收到第二封信,也许在想着第三封信什么时候才会送到。 所以在后面的那段简单的对话,他并没有听见。 不然也许会想起一些南衣城的故事来。 譬如某个小妖鼠鼠,怎样惆怅地说着当年。 但是既然没有听到,那么自然就是一阵未曾吹过耳畔的风而已。 南岛也没有问青椒方才在后面逗留了一下是在干什么,撑着伞背着钱,在一片哗哗啦啦的声音里折了回去,而后重新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 二人走了许久,终于看见了那片熟悉的山峰与峡谷。 天色还早,南岛倒是不怎么急,慢悠悠地走着,而后看向一旁的青椒,缓缓说道:“你为什么会答应听风吟前辈的请求?” “那是我的事情。”青椒说得很是平淡。 南岛轻声笑了笑,说道:“我当然知道是你的事情,但是这不止是你的事情,你要留在落枫峡谷,我们又打不赢你,自然无可奈何,但是至少总要知道一些缘由。” 也许是信送出去了的原因,南岛心情有些好,所以哪怕一旁的女子神色冷淡,他也是在笑着。 不过乐朝天说得对。 像这样一个冷的人,容易把气氛弄得很糟糕。 于是当青椒抱着剑走在山道上,任由入冬的风吹着那身红衣纷乱,却很久没有说话的时候。 南岛的笑容也消失了。 只是安静地走着。 一直到了山门石阶下的时候,青椒才开口平静的说道:“因为我要杀一个人,他藏起来了,听风吟前辈也许会知道他的下落。” 南岛听到这句熟悉的话语,却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些东西,沉默了很久,问道:“你要杀谁?” 青椒平静地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南岛笑着走上石阶,轻声说道:“我怕你等到最后,才告诉我你要杀的那个人叫南岛。” 青椒皱眉看着背着一大袋钱向着山门走去的少年,总觉得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些哀伤。 但青椒并没有去问那背后的故事,只是缓缓说道:“不是,他叫......” 青椒的话并没有说完,撑着黑伞的少年并不在意她要杀谁。 所以在‘不是’这个两个字被吐出在风里的时候,南岛便平静地说道:“那就好。” 于是青椒也没有再说下去,抱着剑回头看着那绵绵青山,而后同样走上了石阶。 二人一直到走到山门后面,才发现伍大龙在翻修着山道上的石板。 “师兄怎么突然弄这个了?” 伍大龙抬起头看着南岛笑着说道:“小这条路已经很多年没有修缮过了,看起来有些不太气派,让我来弄一弄,免得日后来了很多弟子,一看见这些缺头少尾的石阶,小看我们剑宗。”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那确实需要好好翻新一下,需要帮忙吗?” 伍大龙埋头干着活,摆着手说道:“不用不用,师弟你回峡谷去吧。” “嗯,好。” 南岛撑着伞走了过去。 青椒抱着剑淡淡地说道:“剑宗之人不修剑,天天不是浇菜打铁,就是在这里忙着这种琐事,南方剑修.....岭南剑修也确实没什么出息。” 南岛听到青椒原本打算将整个南方剑修一棍子打死,只是大概想起了那个窝在南衣城里打牌的人间剑宗,才临时改了口,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于是看着她说道:“你出了东海便不是东海人了?” 青椒挑眉说道:“什么意思?” 南岛平静地说道:“没什么意思,上了山可以叫做山里人,但也是山下人。出了人间可以叫做天上人,但也是人间人,修了剑.....连剑上都有个人字,抬头看着天,便忘记自己还在地上了?” 青椒怀中长剑轻鸣,山风落叶向着四处而去。 南岛却是在想着,最初的最初,在南衣城,在悬薜院的第一个晚上。 梅先生和他说的那段话——修行者往上而去,便顾不得人间。 以前他以为是错的,因为自己所见到的,那些人间大修,依旧是如世人一样活着。 但是现在才知道。 确实是这样的。 自己所见的,只是先生们,只是人间剑宗,只是岭南剑宗。 所以他面对着满山剑风,面对着那个自己毫无还手之力输了两次的红衣女子,平静地说道:“原来不止是师弟不喜欢你,我也是的。” 南岛说完,便撑着伞,背着随着肩头起伏哗啦哗啦的响着的一袋钱,向着山上而去。 青椒长久的沉默地站在山道上。 那一剑并没有出鞘。 ...... 南岛送完信回来的那一日。 青椒在山道上站了很久。 也许是在看着山门,想着门里门外,究竟有什么区别。 也许是在看着这座山,想着自己到底是山里人还是山下人。 也许是在看着自己的剑,看看剑上是不是真的有个人字。 于是第二日回来的时候,她带了个扫把,把自己木屋周围的落叶和杂物扫得干干净净。 以清晨第一缕天光照落的小楼的影子为界。 在影子的另一边,一地落叶青椒却是看都没有看一眼。 难得早起的乐朝天,还没有开始吹个小曲,便看见这一幕,而后对着一旁南岛轻笑着说道:“她学得倒是挺快,不止学到了扫地,还学到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南岛一直在廊道上蕴养剑意,自然是看了一早上了。 轻声说道:“也许是本来就会,只是刻意地忘记了呢?” 乐朝天倒是愣了一愣,而后看着南岛笑着说道:“师兄都已经能够想到我不能想到的事了。” 南岛心想我又不蠢。 我只是少年,只是稚嫩。 我不是蠢。 哪怕真的蠢,也可以慢慢地去学会很多的东西。 南岛没有说话,乐朝天于是又看着自己说话的那些在空气里很快散去的水汽,很是期待地说着:“师兄,我们离那场火锅越来越近了。” 南岛默然无语。 不过乐朝天又是苦恼起来。 “红豆到底多久才走?到时候万一真吃火锅了,叫她还是不叫她?” 南岛沉默了少许,这确实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二人想了许久,而后面面相觑,看向楼下在木廊上吹着风静坐的青椒,看了许久,依旧没有答案,于是便在坐在楼上大眼瞪小眼。 最后干脆不想了,各自背着剑,去了峡谷里练剑。 南岛依旧在进行着人间快剑的练习。 乐朝天倒是在一旁坐着,膝头横着蝶恋花,口中念念有词。 火锅,火锅,火锅..... 一直过来很久,乐朝天才静下心来,开始随着南岛一起穿着枫叶。 很快陆小二他们也走上了峡谷,陆小二也许是最近见山了,自信暴涨,信心十足的和乐朝天来了一场试剑。 不出意料地被乐朝天暴打了一顿。 乐朝天看着被打掉剑的陆小二,收剑而立,很是得意的笑着,说道:“小二啊,你怎么敢的,你一个游侠,跑来和速决对线?你以为师兄的那么多顿打,我是白挨的吗?” 陆小二自从当初在湖里有了那一道剑意之后,倒是有了几分剑修的样子,一抬手将剑召回手里,看着乐朝天轻哼一声说道:“三十年河......” 乐朝天捂着耳朵转身就走。 于是再度变成了陆小二和陆小三的试剑。 因为陆小三并没有见山,神海内没有元气溪流,所以那些落叶便成了用几分力。 一直过了许久,二人才向着峡谷外走去。 陆小狗口中还不停地嘀咕着:“今日不会还迷路吧,我陆小三一定要背到那些剑名,成为人间大剑修。” 南岛和乐朝天站在峡谷里,看着两个小少年,在那里不住的笑着。 陆小三自然已经背了不少剑名回来了。 陆小小每日在小白剑宗,便是各种吹捧陆小三,夸他是个人间难得一见的天才,然后问他今日又做了什么诗。 于是头昏脑涨的陆小三便迷失在了夸赞中,强打着精神把脑海里的那些句子都背了下来。 据说已经编成了一本诗集,就叫做碎叶集。 名字是乐朝天取的,因为天天在峡谷斩落叶,一地碎叶,自然便想到了这个名字。 二人看着陆小三这个小倒霉蛋的背影,一点也没有师叔作风的笑着。 大概日后陆小三知道真相后。 南岛和乐朝天二人便真成了当初所说的,师叔就要跳出来当反派了。 乐朝天看了许久,却是又有些惆怅。 自从老头子走了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大规模启动过那片剑痕了。 老头子摸鱼归摸鱼,但是少了个人,这场十人试剑便开不起来。 好想再揍师兄一把啊! 乐朝天看着一旁的南岛。 南岛古怪地看着他,问道:“你在看什么?” 乐朝天哈哈一笑,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在想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师兄的剑穿过一百片落叶。” 南岛低头看着自己桃花剑上的那些枫叶。 剑体温度极高。 那些枫叶便在剑身上缓缓的燃烧着,而后落向了地面。 而后露出了下面青黑色的剑身来。 剑上那些被张小鱼撬出来的,被西门砍出来的各种豁口,在此时倒是小了许多。 剑身也许轻了一些了,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南岛甩了甩剑上残余的灰烬,轻声说道:“也许快了。” 乐朝天倒是颇为期待地说道:“好,那我等着看师兄那一剑。” 二人闲聊了一阵,一转身,便发现一袭红衣便站在不远处,背着剑,看着地上那些方才被激发的剑痕,看起来倒是有些兴趣的样子。 清冷的人自然不是对万事万物都清冷。 那样的人叫做摆烂的人。 乐朝天轻声笑着拔出剑来,走到了峡谷一线天光的另一边,看着青椒说道:“怎么样,要来场落叶试剑吗?” 青椒并没有拔剑的意思,便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剑痕平静地说道:“虽然看得出来这是带了限制的东西,但是就算这样,你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乐朝天也没有争的意思,于是收起剑向外走去。 “你去做什么?” 南岛在后面看着乐朝天问道。 “去看看伍师兄的小白菜有没有好好照料。别到时候一场霜打来,全冻坏了。” 乐朝天现在满脑子都是火锅,本来好不容易静下心来,结果被路过的两小只打断了一下,剑都没有什么心思练了。 南岛看向了还在那些剑痕旁的青椒,沉默少许,说道:“难道你要和我来一场?” 青椒平静地说道:“你确定这次能够赢我?” 南岛皱了皱眉,说道:“什么意思?” 青椒唇角动了动,又很快的恢复了平静,转过身去,同样向着峡谷外走去。 “你昨日写信的时候,你师弟在旁边看,下意识的念了出来。” 少年握着剑站在峡谷里,耳根绯红。 ...... 乐朝天倒是不知道峡谷里后来发生的事,他甚至不知道昨天自己是不是真的把南岛的情书念出来了。 当少年提着剑杀了他的心都有了的时候,乐朝天还蹲在菜地乐呵呵地和小白菜说着话。 小白菜啊小白菜,你们一定要坚强啊,可不能在大雪来之前的风霜里冻死了啊! 你们谁要是挺不过去,就和我说一下,我提前把你们挖出来藏好。 虽然小白菜火锅,还是新鲜的好吃,但是你们要是实在挺不过去了,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吃点病恹恹的了。 ...... 乐朝天就这么碎碎念念了老半天,伍大龙来的时候,差点以为是小白菜成精了。 下意识的就要催动剑诀念着诸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之类的剑名。 好在才念了‘弃我’两个字,伍大龙便反应了过来,这他妈的是乐朝天这小子蹲在地里。 乐朝天也被吓了一跳。 你想啊,你好端端的对着小白菜说着,你们要是挺不过去,就和我说一下。 然后唰一下,一柄寒光凌冽的剑便插在了自己身前。 这对于一个老少年来说,会造成多大的心理伤害啊! 好在吓了一跳之后,乐朝天也看见了剑镡之上的‘弃我’二字。 这是倒霉蛋陆小三背回来的第一首诗。 乐朝天对这首喜欢得很。 有事没事便要站在崖边弹着曲子唱一遍。 于是剑湖里最吵闹的那几柄剑便天天在天上镇和岭南来回穿梭着。 对于此事,草为萤只能说干得漂亮。 乐朝天此时看着剑镡之上的‘弃我’,再一回头,便看见了站在菜地边缘也被吓了一跳的伍大龙。 二人齐声说道:“你来做什么?” 伍大龙说道:“我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来偷吃小白菜。” “我.....”乐朝天本来想说自己只是过来看看他们长得行不行,只是当伍大龙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乐朝天便知道这句话大概是不能说了。 说了就是黄泥巴掉裤裆。 于是歪头想了想,说道:“俺也一样!” 伍大龙:“......” 乐朝天拔出面前的弃我剑,站起来便溜出了菜地。 伍大龙在后面无奈地笑着。 乐朝天爬着山道向着峡谷走去,边走还边唱着——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然后刚走到落枫峡谷里,还没来得及和南岛说刚才的事,便见这个撑着黑伞的少年站在天光一线的另一端,锵然一声拔出剑。 “来一场落叶试剑如何?” 乐朝天眉头一皱,觉得情况不对。 于是抱着怀里的弃我剑便向后跑去。 然而剑风浩荡,却是将乐朝天吹回了峡谷中。 “师弟,请!” 乐朝天再度被南岛暴揍一顿。 南岛揍完了乐朝天,便收剑回了小楼。 只留下了乐朝天一脸茫然地坐在一地落叶里,抬手扫着头上的枫叶。 在自己去看小白菜的时候,峡谷里发生了什么? 乐朝天坐了好久也没有想明白,抱着两柄剑便向外走去。 南岛在小楼二楼的廊道上,身周剑意环绕,应当是在蕴养剑意。 红衣女子青椒也在自己木屋的木廊上,低头看着剑,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有乐朝天,看个小白菜被吓了一跳,回到峡谷,又被师兄揍了一顿,唉声叹气地坐在峡谷口,看着人间初冬的群山。 “什么是人间?”青椒的声音却是突然出现在了乐朝天身后。 乐朝天回头看了一眼青椒,歪头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 红衣女子站在崖边,沉默了少许,说道:“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确实不知道。” “为什么?” “山里的人不知山的全貌,人间也是这样的。人间是很难描述的清楚的,哪怕你用了一生,去仔仔细细的记下你所见的一切,也无法将它形容出来。越是在里面的人,越是难以看清。”乐朝天轻声说道,“只有那些自认不是世人的人,才会笼统的盲目的对人间给出诸如粗俗诸如浅显的定义。” 青椒沉默了很久,这一次的她倒是显得很诚挚。 “你如何知道我是这么想的?” 乐朝天弹着膝头的两柄剑,轻声笑着:“因为修行者很多都是这么想的。” 青椒静静地看着崖边这个弹着剑,似乎随时都会唱起什么曲子来的年轻人,看了很久,问了一个很是古怪的问题。 “上层修行者呢?” 乐朝天平静地说道:“我哪里知道呢?人们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执着。” 说着,这个年轻人却是温柔地笑了起来,将那柄弃我剑向着山下抛去。 “但我知道,修行者都想往上而去。” “谁愿意低头看着人间。” “谁就是圣人。” 这个被乐朝天评价为穿得霞云热烈,活得远山清冷的女子,却是怔怔的站在那里,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只是还没有等她问什么,乐朝天便已经将手里的葫芦丝递给了她。 “你会吹曲子吗?” “会。” “洒脱一点的。” “好。” 于是曲声自峡谷而起。 乐朝天击剑而歌——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 泠泠寒光从天上镇而来,从山下溪而来。 落在崖坪。 也是落在人间。 青椒一袭红衣,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 第二十八章 湖里湖外,二三少年事 南岛发现,自从那日与乐朝天站在峡谷边谈了一场话,还帮他吹了一次曲子之后,那个从东海来的红衣女子青椒便经常整日地坐在峡谷上面的崖壁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练剑也不修行,只是抱着剑坐在那里,看着人间一日一日地冷了下来。 南岛当然问过乐朝天,问他当时说了什么,乐朝天只是神秘地笑着,说了十二个字。 谈人生,说理想,摆事实,讲道理。 见乐朝天不想说,南岛自然也懒得问。 只是有时候大清早起来的时候,看见青椒独自抱着剑,走在穿过峡谷的冬日的风里向着上方而去,难免有些不解。 于是便亲自问了一次。 “师弟与你说了什么?” 南岛站在伞下,看着穿过熹微晨光向着峡谷另一边走去的青椒问道。 青椒在峡谷里停了下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回头看着南岛,看了许久,缓缓说道:“只是一些人生理想而已。” 南岛皱了皱眉,怎么连青椒也是这般说辞。 难道当时乐朝天真的是在谈人生说理想? 南岛还在那里沉思着,青椒却是转回了身去,继续在晨雾微光里走着,平静地说道;“与其好奇这个,南岛,不如多修行一刻,多出几剑。” 南岛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个红衣女子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似乎是宁静了许多。 从神情到心思,似乎都平缓了下来。 这与先前是极为不同的。 盖房子的时候,她依然是傲然地向上的,哪怕是扫地的时候,也大概都有一种不用你们说,我当然也是世人的意味。 直到那场对话之后。 南岛安静地站了很久,没有想明白,看了一眼峡谷里的枫叶。 落叶越来越少了。 于是从身后拔出剑来,开始在峡谷里穿叶。 青椒一路向上而去。 直至到达了崖顶,才停了下来,便坐在那处乐朝天撒钱的地方,那些枯黄色的草丛里还洒落着许多暗色的铜钱。 青椒低头捡起了一枚,而后举在眼前,安静地透过那个小孔,看着整片人间。 一直看了很久,青椒才将它抛向了崖下。 却是叹息着,看着自己怀里的那柄剑。 “这片人间,有人想再封圣人,青团。” 青团是剑名。 剑自然不会说话,只会讲道理。 于是整个峡谷,便只有下方的那个少年出剑的破风之声。 ...... 被陈鹤拿来当镇名的那条老狗,却是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了两只小狗崽子。 一只是土黄色的,一只是麻灰色的,圆了吧唧的,整天在镇子里搭着耳朵蹦蹦跳跳地跑着,甚是开心。 那条老狗带回来后,也不再管了,只是趴在街边晒着太阳睡着觉,任由他们满世界瞎蹦跶。 于是就被远道而来的陆小三盯上了,趁老狗不备,偷偷薅了一只,带着就跑去湖里背剑名去了。 陆小三以前想过很多人间痛苦的时候。 后来才发现,自己依旧想得太浅显了。 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无非就是明明你知道一切的痛苦的来源,但是第二日你便要忘记一切,像那两条小狗一样,蹦蹦跶跶地跑来这里。 陆小三的眼神里已经失去了岭南独有的那种清澈的愚蠢。 啊,我的眼里为何常含泪水。 因为有人不当人! 陆小三把那只土黄色的小狗偷走,就是为了教他一句话。 草为萤啊草为萤,虽然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陆小三坐在剑湖底下,很是耐心地抱着那只狗,还贴心地取了名字,叫草为萤。 “来,跟我学,草。” 这句话虽然不长,但是鉴于草为萤是条狗,陆小三决定一个字一个字地教。 “草。” “汪!” “草。” “汪!” “......” 教了老半天,小狗草为萤还是一个字也没学会。 陆小三叹了一口气,在大湖下躺了下来。 头顶万千长剑高悬,剑光有如天光。 最初的时候,陆小三还提心吊胆的,总担心它们会掉下来,后来才发现,只要你不叫它们名字,它们就会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 有时候不用叫名字也会。 比如有时候陆小二在上面修行累了,也会下来看一看陆小三。 那个时候,总有那么一两柄剑会有些异动。 大概是剑择其主的原因? 但是陆小二都没有要。 他已经有两把剑了,一把是陆小小给他的没有名字的剑,一把便是草为萤给的那柄溪午剑。 毕竟人只有两只手。 其实对于天涯剑宗的人而言,一柄剑都算多了。 最好是一柄剑都不带,等你以为我没剑的时候,剑从天涯来,吓你一跳。 陆小三在那里胡思乱想了一阵,小土狗草为萤已经蹦蹦跶跶地追一片在地上打着滚的苔草叶子去了。 今日还一个字没背。 还是抓紧背吧,背完了早点回去休息,一定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行! 陆小三哀叹着坐了起来,向着剑湖中心走去。 小少年才刚到那里,便有许多剑蜂拥而来。 于是小少年开始摇头晃脑地背着。 “春草如碧丝,槐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哈啊~” 小少年打着哈欠,又闭着眼继续背着。 “春草如碧池......” 于是渐渐又变成了——“草为萤碧池,槐桑低绿枝......” 碎碎念了许久,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在背些什么鬼东西,陆小三晃了晃脑袋,盘坐在那里,双手抱着头,又开始重新背。 春草如碧丝...... 背着背着,陆小三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惊喜地看着那边还在蹦跶着的小土狗——那片草叶已经粘在了它的耳朵上。 一个想法涌上心头。 莫非我真的是个天才? 陆小三拔腿就跑过去,把小土狗抱了起来,而后从它耳朵上拿下了那片苔叶。 而后把小土狗放倒,把那片苔叶放到了它的肚皮上。 陆小三虔诚地看着小土狗。 “成败在此一举!陆小三!” 而后把右手食指举到了唇边,一口咬破,而后以指为笔,以小土狗的肚皮为桌案,开始奋笔疾书。 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 这是个陷阱! 天涯镇是个最大的谎言! 草为萤是条老狗! 陆小三潦草地写完这个满是血泪的血书,而后把它藏进了怀里。 而后又跑回去老老实实地背完了那些剑名。 剑湖的苔草大地裂开了一个口子,陆小三如常地钻了进去,而后浮上水面。 陆小二正在那里抱着剑坐着修行,也不知道是在学什么剑,来了这么久,连剑没有出过一次,就是坐着坐着。 啊,幸福地坐着! 嫉妒使得陆小三面目全非。 这样的陆小二,已经和草为萤一样,是条罪无可恕的老狗了,哦,不对,是小狗。 一老一小两条狗! 陆小三若无其事地爬上了岸。 草为萤就在树下喝着酒,微微笑着看着陆小三。 “今日的背完了?” “嗯。” “背来听听。” “草为....春草如碧丝......” 陆小三差点背错了,还好反应了过来,不然草为萤这老狗,十有八九会把自己再丢进湖里。 一路背完。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很好,你师兄还要一点时间,你先回去吧。” “好!” 陆小三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赶紧咳嗽两声,唉声叹气地说道:“好吧。” 而后低着头抱着不闻钟便踏上了石道。 慢慢悠悠地走了许久,回头一切已经被大雾掩盖了,陆小三拔腿就跑。 一路狂奔到那处山顶。 果然这里的门已经重新打开了,一条缝隙便藏在大雾中。 陆小三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草叶,松了一口气,而后回头看着远雾里朦朦胧胧的一切,冷笑一声。 永别了,牢笼! 一步踏出,走入缝隙之中。 陆小三重新出现在岭南的那座高山断崖之上,而后头也不回地沿着那条清溪狂奔而去。 这是自由的感觉,这是飞翔的感觉! 陆小三快乐得伸出了舌头,晃着脑袋像条小狗一样狂甩着口水。 一路气喘吁吁地跑下了山道,走在了那处抬头不可见断崖的道上。 陆小三又忘记了很多东西。 怎么感觉胸口有些痒。 陆小三伸手在怀里掏啊掏啊掏,然后终于掏出来一片草叶。 草叶? 草叶! 陆小三觉得自己脑壳有点晕。 头好痒,要长脑子了! 陆小三赶忙打开那片折起的草叶,上面是一行血字。 很愉快。决定了,应当爱、应当修行!就这样。 陆小三瞬间元气满满。 对,就这样! 今天也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 天上镇传来了一阵极其肆意的笑声。 ...... 陆小三的悲惨故事,是某一次南岛去天上镇找草为萤喝酒的时候,草为萤告诉他的。 这个青裳少年一面喝着酒,一面哈哈笑着。 湖底故事草为萤当然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当时陆小三写东西的时候,不止是草为萤,连陆小二都看见了。 这小子长得人模狗样的,心里也贼坏,还担心自己路上没忍住笑出来,干脆假装还在修行,让陆小三一个人回去。 等到陆小三一离开天涯镇,陆小二便抱着剑在湖边不停的笑着,差点没给自己笑得元气逆流。 所以啊! 南岛得出了一个结论。 千万不要相信师兄! 陆小三后来踏入天涯镇,便意识到那些东西被动了手脚,于是又想尽办法,比如说背诗的时候,刻意多背几个违和的字进去。 拼起来就变成了天涯镇是个陷阱之类的话。 可惜只要一离开那个地方,就会变味。 变成了什么——陆小三,你忘记了要带着岭南崛起的宏愿了吗? 又折腾了好几次之后,陆小三便彻底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的背着书,教着狗。 可惜那条被取名叫草为萤的小土狗,至今没有学会说一个草字。 这倒是陆小三最大的宏愿。 陆小二倒也没有陆小三想的那么快乐。 至少不是幸福地坐一天,有时候也会站起来——毕竟坐久了腿会麻。 陆小二其实挺疑惑的。 至今他都不知道这个青裳少年要教自己什么,只是让自己坐着,修行,而后去感受自己身前的那柄剑。 剑就是剑啊,还能有什么呢? 陆小二这样想着。 但是还是老老实实地照做着,只是这么久了,依旧什么也没有感受到,陆小三痛苦归痛苦,至少也背了那么多剑名了,日后见山入道了,开口就是剑光天涯来,陆小二还真有点怕。 不过也有好处。 至少自己的剑意很凝练。 也许是因为在湖边坐着的原因——草为萤告诉过他,这一整片大湖,都是剑意凝练而成。 陆小二当时震惊了许久,看着身旁微笑着喝酒的青裳少年——这大概是整个人间最高的那个人了吧。 “那别的湖呢?” 陆小二却是想起了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看见的更远方雾里的隐隐绰绰的其他大湖。 草为萤只是微笑着,说道:“也是的。” “那些湖里也有剑?” 陆小二突然觉得陆小三可能要栽在这里面一辈子了。 不过还好草为萤倒是摇了摇头,说道:“只有这个湖里有。” 陆小二松了一口气。 只是自己学的剑究竟叫什么名字,草为萤依旧没有说过。 有次南岛来的时候,陆小二问过这个自己很是崇拜的师叔,他记得当时这个少年师叔好像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笑着说道:“是很好的一剑。” “有多好呢?” 南岛没有说,只是和草为萤去花海里喝酒去了。 隐隐约约还有些骂娘的声音。 想来应该是很好的了,不然师叔也不会嫉妒得骂娘。 陆小二如是想着,而后又开始修行。 那确实是很好的一剑。 好到草为萤都不敢教给南岛。 悬于一线而决于一念。 这样好的剑,只适合中庸的人去学。 ...... 草为萤当然也不全是压榨这两个小少年。 有时候也会带着他们去镇上逛一逛,喝点小酒,吃点好吃的。 镇上也有剑。 这是陆小二看了许久之后才得出的结论——如果那些人身后背着的像条咸鱼一样的东西确实是剑的话。 听说这些剑,都是镇上第一剑客,也就是背着最丑的那条鱼的男人,在湖边打造出来的。 陆小二曾经去看过一次。 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觉得他伍师叔的剑打得丑了。 和镇上的剑相比,伍大龙的剑,简直就是鬼斧神工。 至于陆小三。 陆小三就没有陆小二这样的兴致去东张西望。 只是抱着那条叫草为萤的土狗,唉声叹气地走在路上。 陆小二倒也没有真的落井下石,拉着陆小三便去了湖边。 这个分明也是小少年的陆小二,大概身上有种师兄的责任,很是沉静地背着两柄剑站在湖边,一面拍着陆小三的肩膀。 “师弟,不要放弃,希望就在前方!” “但是师兄我好痛苦,真的背不完啊!” 陆小二歪着头想了好久,而后抱了抱自己的师弟,缓缓说道:“师弟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你肩负着天涯剑宗和小白剑宗崛起的希望。” 陆小三愣了一愣,看着陆小二说道:“是这样的吗?希望不是师叔吗?” 陆小二想起了很久之前在那处暮色秋崖上的对话。 岭南之希望,只会在岭南。 于是陆小二面对着自己师弟不解里又带着许多期盼的眼神,想了很久,艰难地拼凑出了这样一句话。 “师叔是点亮岭南的星光。” “我们才是举火向前的人。” 陆小二对于自己能够作为一个小少年,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是满意,一面点着头,一面看着自己的师弟。 “师弟加油!” “嗯!” 陆小三郑重地点着头。 然后两个背着剑的小少年,又屁颠屁颠地跑了回去,把草为萤的那只烧鸡抢了吃了。 草为萤坐在街头板凳上,低头看着转眼便只剩下了一只鸡脚的烧鸡,陷入了沉思。 不过草为萤还是笑呵呵地把鸡脚吃完了,而后握着酒葫芦跟着二人向着镇外花海而去。 小少年们吃饱喝足,就在花海里躺着拿着鸡骨头逗着小土狗玩。 一直玩了许久,陆小三却是向着草为萤走来。 很是认真地说着:“这只草....小土狗可以送给我吗?”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可以,不过你要给他改个名字。” 陆小三嘿嘿笑着,说道:“没问题,等我背完了,把它带出去后,就叫它乐朝天吧。” 小土狗当然可以叫乐朝天。 整天蹦蹦跶跶的,比谁都快乐。 就是花海里的蝴蝶不是很喜欢它。 小少年的哀叹自然也是暂时的。 今日的陆小三早早的便背完了那些剑名,再加上被自己的师兄肆意地鼓励了一番,于是也没有想回岭南的想法,便抱着那条小土狗,在花海里滚来滚去。 陆小二颇有师兄模样的坐在那里。 草为萤便坐在陆小二对面,喝着酒笑眯眯地看着二人。 陆小二看了自己的师弟许久,又看向了草为萤,而后有些不解的问道:“前辈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草为萤轻声笑着,提着酒葫芦站了起来,一面喝着一面向着湖边桃树下而去。 “因为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陆小二有些不明所以,也站了起来背着剑捋着花向着湖边而去。 “可是前辈,三月已经过去很久了啊!” “是的,所以我的少年也过去很久了。” 是的,我的少年也过去很久了。 第二十九章 南方的人与旧殿与剑 面目丑陋心思昏暗的人在夜色冷雨里安静地走着。 他今天刚从牢里放出来。 假都的京兆尹看见他,都觉得头疼。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生的丑陋不说,心眼还坏。 偷了别人的包子,还要在剩下的里面撒泡尿。 没人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就好像突然从某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或者从某条臭水沟里爬出来的一样。 今年四月的时候,还强暴了一个从北方来的姑娘。 年近六十的京兆尹想起那个姑娘就觉得可惜。 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怎么就被毁了呢? 整个假都的人都想要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去死。 甚至在他被关在牢里的那段时间,有过不少民众潜入过牢里,尝试将他掐死在里面。 听说当时他并没有反抗,只是很顺从地张开了手,任由那个人将他的脖子掐住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死。 因为京兆尹带着人匆匆赶来,将他救了下来。 京兆尹勤勤恳恳,维护了假都三十多年的治安,然后在这件事上毁了一生的名誉。 但是他并没有觉得可惜。 只是惶恐。 就像他现在撑着伞站在雨里,十月的雨水是寒意十足的,这个老人却是在不停地擦着汗。 那个身影正在夜色里垂着手淋着雨,向着假都某个方向而去。 就像四月的时候,因为考虑到民意,京兆尹决定对他着重的处理的时候,从那个方向,走来了一个穿着黑色古老长裙的女子一般。 哪怕那一次来的是假都之中的陪帝陛下。 他想起那个柔柔弱弱的穿着青花裙子的姑娘,也不会宽恕这个古怪的人。 谁都知道,陪帝陛下,只是一个从无实权的傀儡而已。 人间只有一个陛下,就是槐安那位。 但是很可惜,那晚来的不是他。 而是那个黑色长裙的女子。 南衣城的那场战事,让整个人间都知道了。 神女大人重新回到了人间。 于是原本臣服了千年的黄粱,再度与槐安割离开来。 而安安分分兢兢业业的在假都忙碌了三十年的京兆尹,也与民心割离开来。 那一晚之后,京兆尹也活成了伞下人。 因为出门便要被人们泼污秽之物。 他甚至都不想再提自己的名字。 于是只是躲在伞下的与黑暗狼狈为奸的京兆尹。 那个身影渐渐远去了。 于是京兆尹熟练地将伞压了下来,那些藏在夜色里的人们,肆意地将许多污秽泼向了这个老人。 干瘦的手臂裸露着虬曲的青筋,尽可能地撑着伞,但是还是有很多污秽从伞外泼了进来。 京兆尹站在夜雨道上,满头汗水。 但不是吃力,也不是害怕那些污秽。 他只是看着那压得很低的伞沿之下,远远的沉默地看着那个身影远去。 这样的一个丑陋肮脏的人,为什么会在假都? 这是神女大人对于世人的考验吗? 京兆尹心中无比惶恐。 那些污秽也在不断地泼在他身上,有人丢了瓦片,刺啦一声划开了伞面,也划破了这个老人的脸颊。 于是他终于暂时放下了那些惶恐,也放下了那柄伞,转头看着那些街角的黑暗里。 年迈却也有力的冷声问道:“够了没有?” 满街沉寂下来。 有砖头落地的声音,而后是人们四散而去的脚步声。 京兆尹静静地带着一身污秽站在初冬夜雨中,平静地想着。 你看,黑暗里泼污秽的人就是这样的。 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们便灰溜溜地在夜色里逃走了。 ...... 夜色宫墙里似乎有着哀伤婉转的歌声。 曲调古老柔软,唱的人也是的。 在夜色里徘徊的人们很难听得出那是多少年之前的发音。 于是只是茫然的哀伤的看着这片古老大地上,那场凄冷的夜雨。 而那个面容丑陋的人便安静地垂着手在站在雨里,站在宫道前听着。 ——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 面容丑陋的人低着头垂着手,安静地听着。 那个女子轻声的哼唱着,声音清幽哀伤。 如眺远思,如怨不归。 ——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 人间风雨飘摇。 被整个假都所憎恶的丑陋的肮脏的人终于离开了宫道,在那阵哀婉的歌声里,向着面前雨中那座清冷独立的残破的宫殿而去。 当他一路穿过那些漫长的数千年无人踏足的残损的石阶,站在了那处宫殿前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那个一袭黑色长裙,撑着伞坐在殿前檐翘上的女子。 是巫山神女。 也是山鬼。 那一篇从古楚流传下来的已经唱完了。 只是那个黑裙女子依旧在伞下轻声哼唱着。 一切都是哀婉的忧伤的。 只是女子原本的赤足,却是穿着一双很是笨拙的小鞋子和露出来的碎花小袜子。 于是那双碎花小袜子,便在夜雨里安静的晃悠着。 面容丑陋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双碎花小袜子上。 他曾经也见过一双类似的。 在某场沉沦的挣扎之中。 于是他沉默的低下头来,看向了这片很多年前便已经废弃了的宫殿正门。 门是红色的,残破的,那些繁复古老的彩色图腾早已经在几千年的岁月里褪去了原本的色彩。 在那些一切的残损之中。 插着一柄剑。 这个生得丑陋的人曾经认识它。 它叫灵台。 曾经是东海某座高崖的剑。 在四月的时候,穿过风雪钉在了那扇门上。 檐翘之上的哼唱之声终于渐渐在雨中平息下去。 瑶姬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下面的那个人。 曾经在冥河边,他曾与她有过一场漫长的对话。 ——假如你生的丑陋,活得卑劣,万念想绝,诸恶行尽,活在一切人间自身都会唾弃的污秽里,你抬眼看向人间,还会觉得美好吗? 瑶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于是曾经那个在槐安活得美好,热爱人间的柳三月,便从假都的阴沟里爬了出来。 他不再是修行者,只是世人,或者说,是被世人所唾弃之人。 他疯疯癫癫,他心思丑陋,他就像一只游魂一样,带着满身的恶臭行走在假都的街头。 他要活着,但是世人唾弃,于是只能去偷,于是便要带着怨恨,去报复世人。 于是沉沦在那样的丑陋中,一切的怨恨只会带来更多的恶果。 谁都想要他去死。 但是谁也没有做成那一件事。 于是如同陷入了泥潭之中,坠落啊,淹没啊,沉沦啊。只有在不断的挣扎之中,才能将那个丑陋的头颅伸出来,在黑暗里,呼吸着一刻的清醒。 那一刻的清醒,便是柳三月穿过长街,走到这座古老的破损的一角楚王宫前的时间。 “在世人眼里,你已经死过了千万遍了,柳三月。” 柳三月低头看着脚下那些磨损的石板上积存的水洼中倒映的自己的模样。 你是这样的扭曲,你是这样的罪恶。 你还是柳三月吗? 你只是一个被上层的意志,拼凑的肮脏的怪物吧! 但柳三月抬起头来,用着那种扭曲的笑容,看着瑶姬,轻声说道:“他们想要死去的,不是柳三月,而是神女大人你的阴暗的假想。” 瑶姬平静地说道:“是不是柳三月,并不重要。” 柳三月沉默下来,轻声说道:“是的。” 该死的当然不是柳三月。 而是那个在夜色里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扭曲的人。 但这正是当初冥河边那场对话所要证明的东西。 “你看,假如你是这样的一个人,你活在人间,你憎恨一切,也被一切厌恶,你还能像当初那样,侃侃而谈人间的美好吗?” 柳三月低头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笑着,那个笑容很是丑陋,很是怖惧,似乎有种意味不明的讽刺,他笑了很久,而后平静地说道:“那么请问神女大人,是什么样的神灵,才会这样残忍地对待她的子民?” 瑶姬轻声说道:“你觉得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来自于我的赐予?” 柳三月平静地说道:“是的,您让我的神思惘然,让我的意志泯灭,让我的神魂沉睡,让我的人性全无,您创造了这样一个错误的柳三月来证明您所坚持的东西——所以哪怕我柳三月真的罪该万死,我依然觉得您是错的。” 这个‘您’字听起来无比的讥讽。 瑶姬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踩着夜雨从檐翘上走了下来,背对着柳三月静静地看着那柄钉在楚王宫门上的那柄剑。 夜雨凄冷,南方的夜雪还需要等很久。 雪后才是明年。 “但我所塑造的,都是我曾经在人间所见到的,柳三月。”瑶姬轻声说着。“明年。” “等到明年,但那些代表神鬼的信仰重新在人间树立。” 瑶姬回头看着柳三月,神色宁静却也温柔。 “你再好好看一看人间。” “看看你所歌颂的美好,与现实的距离。” 柳三月静静地看了瑶姬很久,而后平静地说道:“好的。” 而后转身走入夜雨中。 今日的一刻已经结束。 于是柳三月再度落入万般苦痛的挣扎之中。 每一日都是这样。 他拥有一刻的清醒,去坐在墙角,坐在角落,坐在阴暗的一切肮脏里,去面对每日一切沦落的罪恶。 但沦落是不会拥有罪恶这个词。 清醒才会。 所以万般痛苦。 都在清醒的那一刻。 ...... 在一切黑暗里,总会有什么短暂地睁开眼,看着人间,轻声地说。 我叫,柳三月。 ...... 黄粱的陪帝陛下,是一个终日窝在迎风楼饮酒享乐,不问世事,也不能问世事的中年男人。 当人间刮风的时候,他会说刮风好。 当人间下雨的时候,他会说下雨好。 当人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便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假都皇宫之中的迎风楼里坐着。 他会和自己的祖辈们一样,安逸的拥有了一切,而后开开心心的过完一生而后死去——除了那个在很久之前,人间还未被一统的时候,黄粱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的女帝。 当然有时候他的祖辈们也不会安心的死去。 比如明明他们什么想法也没有,但是黄粱某个地方有人作乱,举起反旗。 于是槐安的人就把他杀了,换了他的儿子。 所以一代代总结下来,他们学会了一个好字。 不管别人做什么,他们都要说好。 刮风好下雨好,哪怕什么是都没有发生,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世人知道,他们心里的好字说得比谁都响亮。 所以当瑶姬第一次来到假都,在四月的时候,站在了迎风楼上,他也说的好。 北方得到了一些消息,将整个南方兵力汇聚在凤栖岭以南,他也没有忘记托人从幽黄山脉爬过去,给槐都的那些人们写个好字。 反正什么都好。 没有什么不好。 只要向世人证明了自己没有别的想法。 一切都是最好的。 于是当他拖着因为终日懒懒散散饮酒享乐而有些肥胖的身体撑着伞来到这处楚王宫前的时候。 看着那个在宫门那一柄剑安静站着的瑶姬时,也是拍手笑着说道:“好!” 瑶姬转回头,平静的看了他很久,平静地说道:“你想做楚王吗?”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的阑姓陪帝,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笑眯眯地说道:“好。” 瑶姬轻声说道:“来年雪后,正月十五,你来把这柄剑拔了。” 陪帝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笑着说道:“好。” 瑶姬撑着伞向着夜雨中走去,只是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这个曾经古楚帝王的后人。 “人间有不好的事吗?” 陪帝笑着说道:“没有,什么都好。” “当了楚王,日后会死。” “不当楚王,我也会死。”陪帝乐呵呵地说道,“反正你们喜欢胡来,那为什么不好呢?” 瑶姬却是有些不解。 “不当楚王为什么会死?” “会老死,会病死,也可能会被黄粱的那些热衷于复国之人给杀死。”陪帝笑眯眯地说着,“反正到了面前的东西,都只是好的。” 瑶姬静静地看着他,问道:“那没到眼前的呢?” “那就是还没到的好。” “我很好奇,有没有人和你说过,要你现在就去死。” “说过,我说好啊,然后就从迎风楼跳了下去。”陪帝笑着说道,“但是他们又惊慌失措的用自己的身体当垫子接住了我,甚至因为我太胖了,还压死了两个人——我要是真的摔死了,他们也都活不了。” 陪帝说着,站在伞下很是自在的看着这场夜雨。 “你看,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要说好就行了。” 所以哪怕陪帝真的拔了剑,将来自槐安的警告从这扇尘封的大门上拔了出来,当了那个隔了两千多年的楚王。 槐安也不会让他死。 当他当了楚王,黄粱也不敢让他死。 于是又好好的活着了。 挂个名头放在那里,依旧坐在迎风楼看着人间风雨匆匆,说着各种各样的好字。 瑶姬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一处。 陪帝依旧在这场夜雨里撑着伞走着。 看见什么都说好。 ...... 曾经早早的在那场风雪里选择离开的叔禾站在槐都之中的某条街道上。 在他身旁的是鼓动了一切热忱之人在南衣城外死去,自己却始终安好的明蜉蝣。 这条长街是南北走向的。 所以当初那一剑在南衣城外杀了那个叫做子兰的人之后,便穿过了这条街,越过半个假都,钉在了楚王宫大门上。 纵使已经过去了很久,当叔禾站在这里的时候。 还是能够感受到那种令人心生寒意的剑意。 叔禾静静地沿着那一线看去,如同已经看见了那柄剑一样,沉默了很久,开口说道:“所以槐安是否早就想过了会有这么一日?” 明蜉蝣摇了摇头,想着在南衣城外见到的那一切,无比叹惋地说道:“他们不会想,他们只是放了那么一柄剑在那里。” 叔禾沉默了下来。 是的,槐安确实不会去想。 南衣城有一柄剑,只是因为它是槐安的最南端。 与更南面是否是黄粱无关。 于是无论是什么东西从南方而来,都要先试一下那一剑。 有人干脆的从大泽里而来,试了一剑,也干脆的去了。 “所以你们要好好想一想。”明蜉蝣轻声说道,“是追随神女的脚步,还是相信当下的人间。” 叔禾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我们不是只需要说好,便可以万事无虞的人。但我很好奇,为什么是我们,你呢?”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因为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比如?” “比如我也修过大道。” 叔禾怔怔地站在那里。 而身旁的那个人却是踩着夜雨淅沥,向着北方而去了。 第三十章 南衣城的一些故事 十月的南衣城温度并不算低。 但是剑宗的门房里已经重新拿出了那个闲置的火盆,里面丢了几块木炭,正在散发着温暖的红光。 梅曲明握着竹篙擦着脸上的汗推门进来,一看见里面这番景象,倒是愣了一愣。 “你们这么冷吗?” 胡芦与几个师兄正在那里打牌,回头看了一眼梅曲明,耸耸肩说道:“坐着不动,肯定会冷啊,师兄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南衣河边没人了?” 梅曲明在一旁坐了下来,一面伸头看着他们的牌,一面说道:“那倒没有,只不过鼠鼠最近一看见我,就直接撑着船过来抢生意了。” 有个师兄笑着说道:“师兄渡船两文钱,她渡船一文钱,总不至于没有人上师兄的船吧。” “一文钱?”梅曲明摇着头笑着说道:“不知道这小妖发什么疯,直接不要钱。” “那难怪了。” “估计还是对怀风师兄有怨言吧。”梅曲明随意的说道,倒也没有太在意,看着众人说道,“打完这把谁让个位,我也来舒服一下。” 小少年胡芦直接站了起来,说道:“那你来这里吧,正好我也不想打了。” 有师兄说道:“才输了两局就不来了?” 胡芦只是走到一旁的柱子边,把自己的剑拿了下来,在身后背好,说道:“有点闷,去外面逛逛。” 而后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十月的风并不算冷,但是因为一直在门房里烤着火,胡芦穿得有些单薄,是以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肩。 身后的门虽然关上了,但是还是能够听到师兄们在说着一些话。 “你别说,坐下来之后,还确实容易腿冷。” “那肯定,不过老梅你在外面划船倒是要注意一点,别以后老寒腿,出去打架还要师弟们抬着去。” “去你的。” “话说胡芦怎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才有人轻声说道:“大概是想张师弟了吧。” 张小鱼离开南衣城已经快七个月了。 别说是胡芦,便是南衣城的人们有时候都有些想念那个天天咋咋呼呼输得一塌糊涂的年轻人了。 哪怕人间再如何不认张小鱼剑宗弟子的身份。 南衣城始终是认的。 没有人会忘记在四月的时候,那个一身白衣变成了血衣走在南衣城街头的剑宗弟子。 胡芦倒是没有刻意的去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惆怅。 于是沿着河走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壳。 没有扎手的感觉。 他的头发早在四月底的时候就已经长得差不多了,然后在七月的时候,让师兄们又给他剪了一下,被剪得像个瓜皮一样,所以摸起来是蓬蓬松松的。 于是在南衣城十月的河边的风里,那个瓜皮头被吹得不住地晃悠着。 “胡瓜皮又出来散心啦?” 胡芦转头看去,是一个剑宗附近开着小铺子的掌柜,此时正坐在店门口笑嘻嘻地看着胡芦打着趣。 胡芦张了张口,但是最后只是哼了一声,便走开了。 他也想像以前那样,顶着小圆寸,背着剑一言不发挥挥手潇洒而去,但是瓜皮头潇洒不起来,一扭头就被风吹得像个草窝。 自从师兄们给他剪了个瓜皮头之后,人们好像就已经不记得他叫胡芦了。 于是诞生了一种新的瓜,叫胡瓜。 算了,胡瓜皮就胡瓜皮吧。 以前丛刃不还被人叫过丛恹恹嘛。 无所吊谓。 胡芦背着剑沿着河吹着风走着。 然后便看见陈怀风背着剑,抱着一杯枸杞茶在前面的桥上站着,一面吹着热气一面小口的喝着,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泡来的这么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师兄怎么又养生了?”胡芦走了过去,站在护栏边四处张望着,想看看陈怀风在看什么。 陈怀风轻声笑着,松开一只手,准确地插进了胡芦的瓜皮头里,然后一顿揉搓。 因为便在放在,他那只手还握着滚烫的茶杯,是以掌心很温暖,胡芦虽然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剑宗日后的宗主,被人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揉着脑壳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但是因为出来的时候穿得有点薄,倒也有些不舍得让陈怀风把那只温暖的手拿开,于是很是纠结的站在那里。 “冬天到了,要穿多点,多喝点热水啊胡芦。” 陈怀风并没有回答胡芦的问题,只是叮嘱着葫芦,但是又好像已经回答了。 胡芦这才把陈怀风的手推开了,靠着护栏趴着,胡芦还只是个小少年,自然比陈怀风这个本就高大的师兄要矮很多,原本只到陈怀风腰部的护栏,却是到了胡芦胸口。 所以趴在那里的顶着个瓜皮头的胡芦看起来就有些呆呆的样子。 也许大概应该可能胡芦确实是在想着一些事情。 所以又把两只手一起垫在了护栏上,而后歪着脸枕在了上面。 “我什么时候可以剪头发?” “等冬天过了吧,现在剪冬天太冷了。” “哦,那小鱼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陈怀风沉默了下来,慢慢地喝着杯里的枸杞茶,确实不如酒水在肚子里晃荡的声音那般迷人。 也许是喝急了,有点烫,所以陈怀风啧了一下嘴,而后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过了冬天再说吧。” “如果过了冬天他还不回来呢?” “那可能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哦。” 胡芦换了一边脸枕着,河边人们穿的衣服都厚起来了,也许是城外青山里有着太多兵甲的原因,他们看起来有些行色匆匆。 笑容也少了许多。 南衣城的繁华也消减了很多。 只有牌馆。 胡芦静静地看着街边那个喧闹的牌馆。 而后皱眉问道:“小鱼师兄怎么会输呢,师兄你都打不赢他,小鱼师兄怎么会输呢?”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他当然会输,因为那个人是他的师兄。” “可是你也是小鱼师兄的师兄啊!”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轻声叹息道:“人间师兄,当然亦有差距。” 胡芦却是忽然站得端正了起来,陈怀风转头古怪地看着他。 却见这个瓜皮头的小少年很是认真的说道:“我要替小鱼师兄报仇,也要替剑宗赢回那些失去的东西。” 陈怀风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剑宗又没有输掉什么东西。” 胡芦却是怔怔地看着陈怀风,似乎不敢相信般说道:“难道师兄你也不认小鱼师兄的剑宗弟子身份?” 陈怀风轻声笑着说道:“你想什么呢?他是你师兄,难道就不是我师弟了吗?” “那?” “所谓的剑宗道门间的输赢,本就是外人的。”陈怀风看着人间冷色的长街,缓缓说着,“无非一些舆论而已,置于生死之外的事......都是小事。” “那什么才是置于生死之中的大事?”胡芦不解的问道。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鼠鼠最近越来越偏激了。” 胡芦看向南衣河上,在很远的地方,有个小妖鼠鼠,正坐在舟头,静静地看着这边。 是的,鼠鼠越来越偏激了。 从陈怀风杀了柳三月之后。 从张小鱼刺了南岛一剑之后。 “师兄担心她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是的。” “那怎么办?” 陈怀风静静地喝着快要冷的枸杞茶。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是为自己的过错赎罪,还是继续让人间南北延续着这种平稳。” 柳三月的死一旦公之于众,哪怕人间剑宗和青天道谁也不愿意说破这些事。 这两个分立人间南北的两大修行之地,终究也是会在人间舆论大势中,产生一些不必要的碰撞。 胡芦沉默的站在那里,却是终于明白了陈怀风为什么说张小鱼的输赢是不重要的。 是的。 哪怕张小鱼输得再惨。 人间剑宗也不会和山河观产生那种不可避免的冲突。 但是柳三月会。 而且不止是青天道。 还会牵扯到槐都。 牵扯到丛刃与神河这两个曾经的师兄弟。 “我陈怀风一生至此,做过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杀了柳三月。”陈怀风平静的说道。 “师兄你在后悔吗?” “没有,哪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他。” 因为当时的一切,都是迷茫的未知的。 水落石出之后的故事,自然只能在日后叹惋。 胡芦沉默了很久,从身后取下剑。 “师兄如果很纠结,不想继续错下去。”胡芦的瓜皮头在风中很是肆意的纷乱的飞着。“那我去杀了她。” 陈怀风只是轻声笑着,看着这个分明是瓜皮模样,却表现得无比果决的少年。 “你下得了手?” 胡芦瞬间泄了气,把剑抱在怀里,又趴在护栏上。 “下不了手。” “算了,走吧,回去打牌去,这段时间,剑宗能让着鼠鼠,就让着她。” 鼠鼠当然也不是蠢货。 陈怀风所担心的,她自然也想过,不然也不会一直这样在南衣河上和剑宗弟子耍无赖。 ...... 卿相的小车车早就弄好了。 但是最近一直没敢骑出来。 因为收了陈怀风的钱,让悬薜院帮他传开了一些消息,导致现在南衣城的人看他都有点怪怪的。 连出去买酒都比别人贵一文钱。 得不偿失啊得不偿失。 卿相经常便在陈怀风面前晃悠着。 其实哪有什么得不偿失,卿相开心得很,不过在陈怀风面前,那些南衣城的舆论,对于卿相而言,恰巧是最大的助力。 于是在念叨了几圈之后。 卿相又开开心心的跑去陈怀风城东的宅子里搬了好几罐钱走了。 云胡不知也是当时才知道,原来悬薜院的藏书馆真的藏着大秘密。 在听风台那个休息室旁边,还有着一扇藏起来的门,打开门是条走廊,走廊尽头的门打开。 里面满满的都是钱。 卿相当时一面笑眯眯地把从陈怀风那里敲诈来的钱全部倒进一口大缸里,一面还在那里念叨:“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陈怀风这小子有钱,但是没想到他这么有钱。难怪黄粱几千年都打不赢槐安,随便拉个人都这么有钱,怎么可能打得赢?” 槐安有钱人多啊。 这是卿相最大的感叹。 数完了钱,便和云胡不知在听风台坐着喝酒,边喝还边思索着什么。 看得云胡不知一阵好奇。 “卿师在想什么?” 卿相笑着说道:“我在想要不要改变悬薜院的发展策略。” 云胡不知问道:“怎么改?” “你看啊,槐安这么多有钱人,肯定钱多得花不完,我们完全可以从他们身上下手,比如哪个富家公子,想去青牛院,但是被刷下来了,怎么办,交钱,给钱就让去青牛院。” 云胡不知默然无语,而后看着卿相,发现他确实不是在说笑。 “但是这样的话,悬薜院的千年名声大概就毁了。” 卿相叹息了一声,说道:“行吧。” 于是又喝着酒,叹息着:“缺钱啊缺钱啊。” 云胡不知在旁边不住的笑着。 大概穿白衣的人都穷得很。 兜里比衣裳还干净。 卿相虽然藏了很多钱,但是云胡不知知道那些钱不是拿来自己用的。 那是悬薜院后续的建设资金。 卿相叹息了一阵,晃了晃酒壶,里面和兜里一样响。 于是看向云胡不知。 “去帮我买点酒。” “我没空。”云胡不知倒不是推诿,而是确实没空。 他这段时间便一直住在藏书馆,整天研究着他的长生大道。 卿相看着云胡不知身边那一大堆典籍,也便作罢,正好瞥见了楼下竹林有人走过,赶忙叫住了他。 “老谢去帮我买点酒。” 楼下的无辜躺枪的谢先生叹息了一声,说道:“行。” 卿相又在那里靠着栏杆,思考着日后悬薜院的方向了。 其实悬薜院倒也不是真的只进不出。 譬如数理院的一些设计,又或者风物院一些书籍,都是有给院里带来一些收入的。 便是云胡不知写得那些稀奇古怪的书,人间也有人喜欢买来看。 但是终究要养活一整个院的人,还是需要一些外部资金的帮助。 卿相有点想抛弃人间剑宗这个坚实的盟友,去找别人了。 毕竟剑宗天天打牌,真正像陈怀风这样有钱的,其实也没有几个。 更别说丛刃这个老小子了。 买个糖葫芦都要翻半天兜。 还美其名曰已经千年没吃过了,难得怀念一下。 我可去你的吧,上次去那里,请自己喝的酒都是从弟子那里榨过来的。 卿相一面想着一面又叹息着。 和他娘的丛中笑一个吊样。 人间谁有钱呢? 卿相在云胡不知的书堆上躺了下来,拍着肚皮百无聊赖地想着。 缺一门大概很有钱,人们天天想着去那个破观里求签解运,肯定赚了不少钱。 可惜缺一门从来不问世事,天天躲在青山里,研究那些所谓的命运。 知识改变命运啊小子! 卿相很想逮着卜算子骂他一顿。 但是想想还是算了。 人家虽然是小子,是后辈,还天天神神叨叨。 但是终究是比自己高的人。 打不赢打不赢。 卿相拍着肚皮睡了过去。 ...... 梅先生坐在悬薜院门口躺椅上眯觉的时候,便看见谢先生匆匆走了出去。 “你去做什么?” “给院长买酒。” “......” 天大地大,当然院长最大。 所以哪怕谢先生是个小道第九境的修行者,也得任劳任怨的跑出去给卿相买酒。 要是不买,说不定连青牛院五先生都坐不稳。 当然,这肯定是开玩笑的。 谢先生从大先生变成五先生,纯粹是自己上课说闲话,教人不用功,被人投诉了。 这一点当初南岛却是深有体会,教着教着,就开始到处胡说,然后还开始骂人。 梅先生作为谢先生多年好友,自然心知肚明。 看着谢先生的背影远去,梅先生又在椅子上眯着觉。 过了许久,谢先生才回来,手里提了一坛酒,梅先生看了转身便进去拿了一个小壶出来,看着谢先生呵呵笑着,说道:“给我倒一点。” 谢先生:“.......” 虽然很无奈,但是谢先生还是给梅先生倒了小半壶,一面念叨着:“到时候院长要是问起来,我可就直接告诉他的啊。” 梅先生笑着说道:“你就不能说现在你去买也要涨价了吗?” “......” “好了,去吧去吧。” 梅先生抱着酒壶挥着手说道。 谢先生提着酒便向着藏书馆而去。 梅先生便又坐回了椅子上,抱着那壶酒笑眯眯地喝着。 故事当然总是向前的。 梅先生现在已经很少哀伤了。 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院里,扫着地点着灯,有事没事和谢先生喝点小酒。 倒也安逸得很。 至于李蝶。 张小鱼走的时候没有告诉他们,于是李蝶最后还是选择了留在院里。 梅先生喝了一阵的酒,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于是又跑去给院里点着庭院灯。 忙碌了一会之后,抱着酒壶回到了大门口,看着那条巷子。 却是突然想起了三月某个夜晚的那场闲走。 陈鹤已经走了,南岛也走了。 云胡不知也在终日忙着梅先生不知道的许多东西。 所以大概梅先生那晚说的并没有错? 走来走去,最终也不过是这样而已。 梅先生抱着酒壶又回到了躺椅上。 而后在缓缓到来的夜色里,很是安逸地摇晃着。 大门依旧半开着,但是门外的风大概吹不进来了。 第三十一章 青竹居里的一些心思 没人知道张小鱼什么时候离开的山河观。 那片青山小镇,虽然在张小鱼输了之后,便走了大半的人,但是还是有些人留了下来,想要看看张小鱼输了之后会去哪里。 但是那些人在那里等了快一个月,却是莫名其妙的得到了消息,说是张小鱼已经出现在了东海。 他什么时候走的? 他去东海做什么? 人们一脸茫然。 张小鱼自然不在意这种东西。 他背着剑,安静地走在东海的山脚下。 这个白衣之上的那些星星点点的血色依旧没有洗的年轻人,神色很是平静,路过一条溪流的时候,还停了下来,在溪边蹲着,洗了把脸,也洗了洗剑上的灰尘——他是很平常地走了过来的。 就像曾经从南方走到北方一样。 他这次从西面走到了东面。 人们之所以没有见到他。 是因为他那一剑是在上山的时候出的。 于是当那一剑到达山河观的时候,张小鱼已经在下山了。 那时世人的目光都在山上,自然没有注意到有个年轻人走下山。 回去的时候,他甚至还去了那个面馆里面,里面什么人也没有,大家都去看热闹去了。 于是张小鱼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吃。 没有南衣城的好吃。 也没有面馆里做的好吃。 毕竟他是个剑修,是个道人,而不是厨子。 当人们围在镇外,藏在山中,躲在云里,屏气凝神地看着上山而去的那一剑的时候,张小鱼便在先前的窗边坐着,嘴里鼓鼓囊囊的都是面条,静静地看着他们。 吃完了面,张小鱼便离开了那里。开始向着东海而去。 东海很远,但是张小鱼还是在镇外的小道上等了很久。 一直到他的剑回来。 山河剑依旧是山河剑。 只是剑上多了剑孔。 便在剑身三寸处。 边缘很不规则,像是被人捅了一指一样。 张小鱼平静地洗着剑上的灰尘,还没有忘记让水流冲刷一下剑身的那个孔。 一直到把剑洗得干干净净,张小鱼才重新站了起来,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那个镇子。 这大概是人间最有名的镇子。 叫做东海镇,也叫剑崖镇。 当然也有比较偏门的叫法,比如木鱼镇,据说是因为很多年前磨剑崖青衣十弟子木鱼,便是在镇子里长大,最后一剑开山上崖。 张小鱼虽然觉得很扯,但是他还是比较喜欢木鱼镇这个名字。 毕竟自己就叫张小鱼。 镇子并不大,但是很热闹,类似于人间某些小城一般,环绕着整个剑崖和那条大河,在东海某座崖下铺展开来。 张小鱼进来的地方叫做北门口。 因为他是从西北方向的山河观而来的。 镇子里很是繁华很是热闹,来来往往的人们大都背着一柄剑。 这里的铁匠铺就和南衣城的牌馆一样多。 是以纵使已经十月中旬,整个镇子里也是一点寒意也没有,那些在街边烧得旺盛的火炉,正在不停地散发着暖气。 于是张小鱼解开了白衣的衣襟,背着剑穿过人流而去。 找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那家传闻中,被磨剑崖曾经的某个弟子所钟爱的那家酒肆。 一进门,便有一个懒懒的声音说道:“今日酒卖完了。” 张小鱼抬眼看去,是一个鼻青脸肿地躺在角落的小二。 看起来很是凄惨,就像被许多人围着揍了一顿一般。 在他身旁还放着许多酒坛子,有些空了,有些还是满的。 “那这是什么?” 张小鱼伸手指着他身边那些酒坛子问道。 小二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站起来,但是大概被打得太严重了,只是动弹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又坐了回去。 于是干脆懒得动,便在躺在角落里,哼哼唧唧地说道:“看来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喝酒?” 张小鱼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所以你下次再来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如果我都这样躺在这里了,那就是没酒了。” 小二虽然动弹不得,但神色倒是如常,一看就是被打习惯了的。 “为什么?”张小鱼很是纳闷地看着他。 小二笑着说道:“因为我都这样躺着了,谁来给你卖酒?” “......”张小鱼哑口无言,而后又问道:“那你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里的酒是很多年前磨剑崖某位前辈爱喝的,于是来这里的人总要尝一尝,但是他们尝完就发现,其实这个酒并不好喝,于是觉得上当受骗了,就要打我一顿。” 小二早已习以为常,在那里懒懒地坐着,继续说道:“所以店里还有没有酒,取决于我还能不能站起来。” 张小鱼神色古怪地说道:“所以他们到底上当受骗没有?” 小二倒是诚恳地说道:“这个真没有,我家的酒就是又苦又涩的,一千多年就没变过。” 张小鱼不是很相信,于是走过去,拿起了一个坛子,就要喝一口尝尝。 “你喝可以,但是喝了不准打我。”小二认真的看着张小鱼说道,“我没有卖给你,没有收你的钱,这都是你自愿的。” 张小鱼点了点头,说道:“好。” 于是一口酒下肚,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了起来。 握了握拳头,但是看着小二那副模样,还是忍了下来。 “你们掌柜的呢?” “我就是。” “.......” 小二笑着说道:“你不会以为天天挨打,还会有人来这里干活吧。” “很有道理。”张小鱼叹息一声,放下了酒坛子,在旁边坐了下来。很是不解地问道:“当年那个前辈,真的爱喝这种酒?” 小二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那是我太太太太太太爷爷说的,一千多年了,谁还知道呢?我们其实也想否认,谁愿意天天挨打呢?但是人间不信啊,他们偏要觉得这是人间佳酿,喝完了就翻脸不认人,有些人喝完了,隔了好几年,想想还是气,都要跑回来打我一顿。那时我才十几岁啊,你知道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一个大逼兜会造成多大的心理伤害吗?你不知道,你只关心你的前辈到底爱不爱喝这杯酒。” “......” 张小鱼被小二说得很是愧疚,于是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在窗边的桌子上靠着墙坐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不关了店,去干点别的?” 大概是因为活动了一下,又牵扯到了一些伤口,小二面色有些难堪,缓了好一阵才平息过来,说道:“关店?关了更没得安宁,你越是藏着,人们越是觉得这是好东西,于是发了疯的一样想要喝,没喝到也气得很,要打我一顿。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剑修。” 张小鱼挑了挑眉,说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太差的剑修,没脸穿白衣。” “.......” “你既然是个很不错的剑修,那么你肯定以为大家都可以像你一样,今日把剑一放,说我从此封剑不用,人们可能会忌惮你的实力,真的便让你封剑了,但是我们不行,我小时候也学过剑,但是学了三年,还是像个砍柴的人一样,连剑都飞不起来,既然没有让世人闭嘴的实力,还不如在这里卖卖酒,满足一下世人心里的渴求。” 小二很是轻松地笑着,说道:“黑红也是红,虽然挨了打,至少也赚到了钱,不至于像一些剑修一样,修行了一辈子,穷得叮当响,可能连媳妇都娶不起,最近风头很盛的那个张小鱼你知道吧,他也喜欢穿白衣,据说兜里比那身衣裳还干净。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张小鱼把身后的山河剑取了下来,摆在了桌子上,指着剑上的字,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凄惨的小二。 “你知道这把剑吗?” “山....河。”小二想了想,说道:“难道你是李山河?”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把剑扒拉了回来。 “不是,我叫张小鱼,就是你说的那个,可能连媳妇也娶不到的张小鱼。” “......”小二沉默了少许,问道,“所以你娶得起媳妇吗?” “......”张小鱼也沉默了下来。“大概娶不起。” 只是说着却又下意识地向南方看了看,但是很快意识到这里是东海,不是南衣城,于是又转回了头。 “但是有个姑娘在等着我。如果我能够把这辈子的事好好处理干净......” “如果你这一辈子的事情怎么都处理不干净呢?” 酒肆里沉默了下来。 有剑修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小二,上酒。” 张小鱼看了一眼面前的小二,而后平静地说道:“没有酒了。” “那边的坛子是什么?” “是水。” “我不信。”那个剑修说着就要去看看。 桌上的山河剑骤然出鞘,满屋剑意躁动。 “啊,原来真的是水,我什么时候眼瞎了的?” 那人转身就走。 张小鱼平静地把山河剑送入鞘中,看向小二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是的,我娶不起媳妇。” 小二偷眼看着张小鱼手里的那柄剑,尬笑两声说道:“其实我就是开个玩笑。” 张小鱼依旧是轻声说道:“但你说得很对。” 小二松了一口气。 张小鱼把山河剑在身后背好,而后坐在那里沉思了少许,说道:“你会下面吗?” “会,但是现在我这样子,我怕把自己跌进锅里当面下了。” 张小鱼轻声笑了笑,说道:“会就好,现在不急,你会说闲嘴吗?” “闲嘴?” “就是没事的时候,握一把瓜子,跑去树下和老头老太太们到处瞎说。” “额,大概也会。” 张小鱼笑了笑,站了起来,向着门外走去。 “那好,等你能动了,就去买点瓜子,找人说说闲话。” “说什么?” “就说,山河观张小鱼,前来磨剑崖请剑。” 小二在那里愣了好久,张小鱼却是已经背着剑出了门去,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是要闹啥? ...... 磨剑崖,青竹居。 纵使人间十月,崖上青竹依旧青绿一片,绕着那条清溪潺潺,向着下方而去。 青莲可以是名字,青衣可以是名字,青椒可以是名字,那么青竹自然也是。 青竹作为当年磨剑崖上唯一一个女子剑修,无论是当年还是现而今,都算不上有名的人。 世人往往只知道青竹这个名字,然而这个当年素来娴静淡雅的女子却是极少有事迹流传在人间。 只知道在当年槐都之变之后,她曾经短暂地接任过磨剑崖崖主,而后便把一切都交给了青莲与妖祖。 她的一生便藏在这崖上小小的青竹居中,再无人记起。 哪怕对于秋溪儿也是如此。 她的母亲是秋水,秋水的母亲是前代崖主红衣,红衣红浸珊二人,便是青竹与白衣的女儿。 这是秋溪儿所知道的,唯一的一件事。 这并不是什么辛秘,只是一段被遗忘的往事而已。 倘若秋水按照当年那个名字,叫做橘衣的话,那么她也大概不会叫秋溪儿。 极有可能沿袭历代崖主名字,叫做雪衣。 但是历史并没有这么走。 秋水大概曾经恨透了那个将自己用妖祖的妖心变成妖族的女人,所以哪怕后来做了崖主,也没有将名字改回去,只是叫秋水。 来自黄粱幽黄山脉尽头的那条冥河尾巴。 秋水。 也许是从秋水开始,磨剑崖的传承便已经断了。 那座曾经让人间不敢仰望的高崖,长久地沉寂在了东海。 所以大概是因为这样,才会有秋溪儿在南衣城万灵节上邀剑天下一事。 是的,磨剑崖理应不该理会人间之事。 但那是崖主的事。 在秋水死去,成为磨剑崖崖主之前,秋溪儿依旧可以算是人间剑修。 所以秋水不是天下三剑。 而秋溪儿是的。 这个曾经在万灵节上一剑破剑海的清冷女子,便安静地坐在溪石边。 但她没有看沧海,也没有看人间。 而是在看信。 有人把信送到了磨剑崖一千丈,也便是十年剑宗山门的位置。 而后被风吹到了青竹居中。 只是到底是山风吹来的,还是剑风吹来的,那便不为人所知了。 信其实写得很短,但是秋溪儿看了很久。 最后目光一直停留在了最后的那几段话上。 至于南岛是否输给了某个叫青椒的东海剑修,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南岛的字依旧写得无比难看,哪怕是一笔一划的认真的写着,也并不好看。 秋溪儿轻轻地握住信纸的下半部分,看着最后的那几句话。 —— 这是我给先生写的第三封信了。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先生的回信,这有时会让我心里有些失落忐忑。 先生如果不忙的话,可以给我回封信吗? 再三想你,先生。 南岛。 —— 他什么时候会写这样的东西了? 不止是乐朝天,便是一贯清冷的秋溪儿亦是心中不解。 在一旁还放着一张信纸。 那是上一次送来的。 同样是最后一句话。 —— 今夜月色很美。 想来你那里也是的,先生。 —— 秋溪儿把手中的信纸放了下来,两张轻薄的信纸便在一旁的溪石上,被山风吹得簌簌作响。 但是并没有被风卷走的迹象。 秋溪儿在溪边坐了许久,才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大概是恼怒被山风窥见了自己的心思。 这个惯于清冷漠然的女子倒是有些耳红,于是剑风吹起,将那两张信纸吹到了下方去,悬在了某棵青竹枝上,上下晃悠着。 看了那边悬着的两张信纸许久,秋溪儿才终于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石上清溪。 溪石是枕形的,没入溪中而去,而后在另一边的溪岸重新探了出来。 水底有着卵石,有着竹叶,但是里面没有鱼。 也许曾经有过红鱼——听说当年青竹死的时候,便是穿着白衣的那一身血衣,坐在这里。 也许可能会有白鱼...... 秋溪儿在溪石上盘坐了许久,却是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些什么。 沉默了许久,抬手取下了发鬟之上那柄剑形木簪。 一瀑青丝垂入水中。 秋溪儿将那柄木簪握在掌心,低头静静地看着水中的自己。 一直看了许久,依旧不知道是水面的波纹,还是心底的波纹。 于是这个素来清冷的女子手中的木簪便成了一柄如同冷月出水一般的长剑。 山风剑风一同吹起在这处静谧的山崖小居边。 有白衣翩然如梨花。 有剑光灿然如皎月。 大约是身动方能心静。 这场舞剑一直过了许久,那袭白裙才在那株悬了两张信纸的青竹边停了下来。 女子倒执如水之剑,一瀑青丝在山风之中漾动着。 而后伸手将那两张信纸取了下来。 静静地看了很久,秋溪儿的目光再度落在了第三封信的开始几句上。 —— 山里来了个东海的剑修,叫做青椒,不知道先生是否听说她的名字。 很惭愧,我输给了她两次。 下一次不会输了,先生。 —— 所以其实这也是重要的。 秋溪儿平静地走回了青竹居中。 当年磨剑崖的六师姐青竹喜欢看书,所以青竹居中自然不缺纸笔这样的东西。 在面朝人间的那个青竹小窗前坐下,秋溪儿收起了那本还未看完的书,取了纸笔。 满居竹叶簌簌。 是山风而来。 秋溪儿静静地看了窗外许久,而后在人间清冷天光斜照的小窗下,低头写了一个字。 —— 好。 —— 第三十二章 扫雪 枯山冷水,白石浅溪。 那个曾经在山河观下的面馆里打牌的青天道师叔便停在了那里。 在他的面前,有一柄没有名字的剑,剑身修长,四尺左右,剑体黝黑,如同一块上等的墨宝,但是在不同的角度下,却是有着一些在那种黝黑剑体之上流转的耀眼银白之光。 那柄剑便插在那块白色的石头上。 青天道师叔名叫秦初来,在很多年前——也许是三十年前,也许是四十年前,也曾学过一段时间的剑。 那段时间,他离开了青天道观,在人间北方游历过一些剑宗。 但是也许是出身青天道的原因,那些用剑之人大多都入不了他眼。 于是也便恹恹而归。 只是在归途中,他遇见了一个在人间山脚小院子里扫雪的中年人。 冬日时候,山脚小院子里扫雪的人自然很多,但是秦初来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人。 便是因为当时在他家院子里休息的时候,看见了那柄在院里檐下挂着的剑。 “你也是剑修吗?” 秦初来有些意外。 北方少有院里悬剑的人,那样的人往往年少时便去了东海那条线以南了,或者就是在一些零星散落的小剑宗里。 那个在院子里扫雪的中年男人只是转头看着那柄剑,笑了笑,说道:“曾经是的,只不过后来学艺不精,被逐出师门了。” 秦初来当时倒觉得有些可惜,因为那柄剑很是好看,剑身修长,大约二指宽,很满足当时还年轻的他对于实体之剑的那种向往,道剑虽好,但是总归少了几分意思。 大约是那种铁鸣之声? 在征得了中年男人的同意之后,秦初来从檐下取下了那柄剑,只是拔了出来便总感觉少了些意思。 因为剑是黑色的。 通体纯黑。 那些冬日的冷光照在雪地上又折射过来的时候,都没有能够在剑身上留下什么光芒。 似乎知道秦初来的疑惑一般,中年男人停了下来,拄着手中的扫帚,轻声笑着说道:“这是柄哑光剑。” “哑光剑?” 中年男人歪着头,似乎在回忆,而后缓缓说道:“以前它是很好看的,寒光如水,可惜后来也许是因为它过于好看,导致我的心思都在那种光芒之上,于是剑学得就不是很好。所以师父就把我赶了出来。” “那他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我用那种很小的钉子,一点点地将剑身砸出了许多细微的小坑,于是那些光芒,就都困在了那些小坑里——其实它依旧是很明亮的,只不过你看不见罢了。我把这叫做扫雪。” “为什么叫扫雪?” 中年男人笑了笑,说道:“因为雪不是不见了,只是被藏到了角落里。” 秦初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只是看着剑鞘上的许多灰尘,却又有些疑惑。 “你很久没有练过剑了?” “是的,因为我的雪还没有扫完。” 秦初来看向才扫了小半个院子的雪,又看向手里的剑,不知道他说的雪,是哪里的雪。 中年男人又开始低头扫雪了。 秦初来在院子里挥了挥那柄剑,也许是因为剑上无光的原因,挥起来给人很是沉重的感觉。 “虽然很玄妙的样子。”秦初来把剑送回了鞘中,重新挂在了檐下。“但是不算是把好剑。” 中年男人也不恼,只是笑着说道:“是的,如果真的好剑,大概也不会逐出师门了。” 秦初来想了想,觉得自己虽然年纪比他小,但是也是快要入大道的人,应该可以作为前辈提点两句。 “我觉得你师父的意思,应该不是在剑上,而是在心思上,你大概太过于执着于剑,而忽略了人的本身,所以你师父才会让你出来,在人间静一静心......” 秦初来说着便有些古怪地停了下来。 那自己这样满世界跑着学剑又算什么呢? 但是中年男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秦初来的尴尬,只是笑着说道:“可能确实是这样?” 秦初来有些尴尬,于是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开了那处山脚院子,向着青天道而去。 当然,在回到青天道之后,又修行了几年,入了大道的秦初来,大约能够听到人间更多的风声了。 他才大概意识到了当初在院里的那个中年男人是被谁逐出师门的。 丛刃。 因为那个人便是曾经颇有名气的人间剑宗白墨剑钟扫雪。 于是。 枯山冷水白石浅溪前。 秦初来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身前的那柄剑。 有些剑,哪怕在没入人间,抹去了名字之后,依旧很难被人忘记。 白墨剑便是其中之一。 这柄分明有着如雪一般灿然光芒的剑,却因为剑身之上的诸多细坑,导致世人看起来,它往往是黑色的。 秦初来有时候都分不清,到底是黑色的白光,还是白色的黑光。 所以他抬起头来,看向浅溪的下游,那里有个中年男人,正在安静地洗着衣袍下摆上的泥巴。 “来的时候,可能下过一场雨,所以有段路有点泥巴。”中年男人抬起头看向秦初来说道。 今日不扫雪,今日洗泥。 但是秦初来有些不明白,又好像明白了什么,所以他看着不远处那个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中年男人,缓缓说道:“前辈化妖了?” 钟扫雪轻声笑着说道:“是的,是雪妖。” 以身扫雪,以心观雪。 于是成了雪妖。 秦初来沉默了下来。 其实剑修与剑一样,都是越老越强。 孱弱下去的,只是他们的躯体。 但是化妖之后,便没有那种限制了。 只是越老越强。 就像丛刃一样。 钟扫雪洗了下摆上的泥巴,而后拧着水,自顾自地说着:“这条路应该是去往青天道那边,是再过五十里还是一百里?” 秦初来缓缓说道:“一百五十里。” 钟扫雪有些惭愧地说道:“不好意思,没有去过青天道,所以不是很清楚,我也只是估摸着往这里走了一阵。但我以为你会去东海看剑。” 秦初来沉默少许,说道:“我为什么要去东海看剑?” “那你为什么要去山河观看剑?” 秦初来没有再说话,目光重新落向了身前那柄插在溪边白石上的白墨剑。 钟扫雪衣摆并没有拧得很干,所以当他向着这边走来的时候,还在滴着水。 “我以为像前辈这样的人,应该没入人间,不问世事了。” 钟扫雪神色平静地说道:“你说错了,我们人间剑宗的从来都只是没入人间,从没有不问世事一说。更何况你也知道,我叫钟扫雪,冬天快来的时候,我总要出来扫一扫雪。” “比如有人想要在剑宗之上淋些雪的时候,师弟们无可奈何,于是我便要出来,帮师弟们扫一扫雪。” 秦初来大概知道钟扫雪是为了什么而来了。 “你们之间,应该已经差了大半个人间的百年。” 世人总说等我百年之后,百年之后。 大概总有一些岁月久远不想追究的意思。 钟扫雪轻声说道:“但是你也知道,人间剑宗有些特别,我们没有师叔师伯,最后的师伯,都是在千年前就死了,所以我们哪怕差了五百年,那也是师兄弟。” “前辈知道我为什么会去那里看着?” “不知道。”钟扫雪握住了溪石上的剑。“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扫雪的人,并不关心为什么会下雪。” 如雪亦如墨的剑从溪石上锵然一声被拔了出来。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道理。” 枯山寒风吹来,无数黄叶纷飞在山脚下。 钟扫雪提着剑,微微笑着看着面前沉默的,曾经比自己年轻,而今比自己苍老的道人。 “你放心,这里离青天道不远,在道门的地方,我们剑宗的人下手,还是知道轻重的。” 今日洗泥也扫雪。 ...... 人间剑宗最令世人烦心的,便是那些年过四十之后,便离开了剑宗的师兄们。 谁知道会在哪里遇见这样的一个人呢? ...... 张小鱼抱着剑走在木鱼镇的街头,也不知道是在找些什么,满街喧闹,遍地剑鸣。 像张小鱼这样的人其实不少。 小二说的也不算对。 因为他便看见了好几个才始入道,便穿着白衣的人。 只不过他们的白衣显然比张小鱼的白衣更为干净,看起来也更为潇洒。 毕竟张小鱼白衣上的血色已经干涸成为黑色墨点,看起来就像在路上踩了一脚水坑一样。 张小鱼看着他们,又低头看着自己衣袍上的墨点,耸耸肩,并没有在意,只是平静地擦了过去。 那几个白衣剑修倒是大概有话想说,只是其中一个看见张小鱼这副模样,总觉得有些眼熟,于是拦住了自己的同伴,站在原地皱眉苦思了许久,大概也是没想起来是谁,于是也便转身离去。 毕竟东海这边,说闲嘴的那个人还在酒肆里躺着,大概要等能动了,才会鼻青脸肿地走出来,捧着一把瓜子,去树下找老头老太太说闲话。 张小鱼一路而去,终于在一处溪桥边出了镇,站在镇外,张小鱼不知为何,却是将怀里的剑重新背在了身后,而后穿过那片林子,停在了一处山脚清溪边。 这里可以一眼越过青山,看见那片高崖之外的东海。 日色偏晚,海上烟云一片,海面水风徐来,一眼看去,无限霞光柔和。 张小鱼在溪边坐了下来。 本来是应该带酒来的。 只能说是因为那个酒肆的酒过于难喝,所以张小鱼一时之间,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这条清溪没有名字。 历来没有。 也许是世人忘记取名字了,也许是曾经取过但是又忘记了。 人间这样的清溪有很多,在山脚安静地淌着。 水声潺潺,草叶随着游鱼一同远去。 在镇子里待了一阵,张小鱼的脸上倒是有了一些汗水,但是他并没有低头捧水去洗,而是静静地随着那些溪中流光一路看去。 直至看见东海。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向来懒散而放荡的年轻人,眼中竟是有些虔诚。 身后有人递了一个酒葫芦过来。 “你在想什么?” 张小鱼接过了酒葫芦,拔开塞子,向着溪中一线倾去。 日暮时分,便是酒水都染上了几分橘光温柔的色彩。 像是一条金线一般。 “我在想,为什么我叫张小鱼,而不是叫李小鱼,前辈。” 在人间漫游,不知何时来到此地的青裳少年草为萤只是轻声笑着。 于是张小鱼继续说道:“所以前辈要幸运得多。” 这句话很是没头没脑。 但是草为萤自然能够听得懂这是什么意思,也在溪边坐了下来,笑眯眯地说道:“人间可没有什么人姓草。” 张小鱼也笑了起来,在倒了大半葫芦酒水之后,终于拿起来喝了一口。 “前辈的酒似乎并不难喝。” 草为萤接回了胡芦,笑着说道:“因为这是掺了人间水的老狗镇的酒,而不是东海镇的酒。” “所以前辈为什么当时喜欢喝那样的酒?” 张小鱼很是不解。 草为萤低头看着手中的葫芦,看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因为我们是活在南衣时代的人。” 张小鱼转头静静地看着这个青裳少年。 草为萤的神色难得严肃了起来。 “你知道吗?张小鱼,那是人间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惶恐的时代。那时的我们,活在人间,都觉得风是苦的。于是当你喝到酒的时候,无论它是什么样的酒,你都会觉得他是香甜的。” 张小鱼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至今,依旧不能理解,为什么像你们这样的人,会如此惧怕南衣这个名字。” 草为萤轻声说道:“假如你是一个生活在膏盲中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光亮,于是有一日,你朦朦胧胧里,见到了一种无比璀璨的东西,你抬手去摸,却被灼伤了,你开始惶恐,你想要远离,但是这个时候,一个人走了过来,摸着你的头顶,指着那个东西,告诉你——亲爱的,这是火。” 张小鱼依旧不解的问道:“世人第一次见到火,会觉得惧怕,我能够理解,但是为什么你们会怕那个人呢?” “因为在他告诉你那是火之后,他又牵着你的手往前而去,停在那簇火苗前,告诉你,我们可以用它,于是你开始惶恐起来,那样的东西,怎么能够被人使用呢?” 草为萤神色有些悲伤。 “但我们最后还是举起了火,捧着那些将自己烧的体无完肤的东西,破开黑暗,向前而去。” 张小鱼怔怔地看着草为萤。 “你要知道啊!当世人第一次举起火的时候,所看见的永远不是温暖,不是希望,而是无边的惶恐与惧怕。” 草为萤喝着酒,不无叹惋地说着:“所以我们会害怕南衣,而你们不会。” 我们是初见者。 而你们是后来者。 张小鱼背着剑,怔怔地坐在溪边,而后轻声说道:“所以李二呢?” 草为萤轻声笑着,看着眼前的这条清溪。 “观主是那个把火藏起来的人。” 观主是很多年前的称呼,那时的函谷观仍旧在人间,人间便只有一个人可以被叫做观主。 “如果世人是要举火的人,那么为什么把火藏起来的人,会成为圣人,而不是南衣?” “千年前是磨剑崖的巅峰时代,但不是人间。我们想要举火,都无比痛苦,何况世人?所以把火藏起来,在那个时代,是最为正确的做法。我们可以捧火而去,但是世人会烧死在火中。”草为萤同样肃穆而且虔诚地看着这条向着东海而去的清溪。“所以观主活了快一百年,只是想将那些火多藏些时间。” 后面的故事张小鱼自然听说过。 观主在东海老死,青衣不再坐守人间。 于是一切由南衣带来的那场火,在一切暗流的涌动里,将整个人间烧了个遍。 那场火从磨剑崖而来,最终也将当年那一代的磨剑崖之人,几乎烧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了溪边的青裳少年,与很多年的人间妖祖。 张小鱼低头看着自己盘坐的溪畔,轻声说道:“是在这里?” “是在这里。”草为萤无比怅然地喝着酒。 “便是在这里,是我送了那个老人的最后一程,看着他怀抱着不尽的遗憾,颓然死去,在人间小镇的欢声里,在人间暮色的霞光里,向着东海漂流而去。那时的人间,依旧相信南衣所提出的东海庄生岛的生死观,觉得世人死后,灵魂会随着海水一路漂流而去,直至上岸,坐在无限美好的岛上桃林里,看见所有一切曾经逝去的人们。” 但是后来不了。 现在的人间,都知道,世人死后,并没有庄生岛。 只有那条流淌在幽黄山脉的冥河。 那是槐帝告诉世人的东西。 这也许也是一场举火。 但是世人承受不了这种真相的代价。 “当时观主死的时候,我只是觉得遗憾,从没有想过,当观主死去,人间会有那么大的变故,否则我也不会游行人间而去,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满目萧瑟。” 草为萤很是遗憾很是惆怅。 张小鱼沉默地坐了许久,而后看着草为萤说道:“圣....观主当年离去的时候,有说过什么吗?” 草为萤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少年一样,很是灿烂。 于是他提着酒葫芦站在溪畔,看向东海那片暮色,笑着说道:“他说。” “生命真美好啊,我想让它停一停。” 但他没有停下来。 第三十三章 这是人间最难喝的酒 张小鱼静静地坐在溪边,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难怪我叫张小鱼,而不是叫李小鱼。” 草为萤不住地笑着,一面喝着酒,一面说道:“你也可以改名叫李小鱼。” 张小鱼站了起来,轻声笑着,说道:“算啦,我张小鱼当然就是张小鱼,日后无论是被世人唾弃,还是被万人景仰,我都只是张小鱼。” “是的,像你们这样的人,当然要留下自己的名字。”草为萤笑着说道。 张小鱼却是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其实与那些没有关系。” 草为萤眯着眼看着这个有些惆怅的年轻人,说道:“那是因为什么?” 张小鱼回头看向南方,什么也没有说。 而后转身向着镇子里走去,走了一段,又回头看着草为萤。 “前辈觉得,我们这样的人,是举火的人,还是藏火的人?” 草为萤面朝清溪,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暮色如金随流而去。 “我怎么知道呢?” 草为萤笑着说道。 “这样的问题,你应该去问世人,去问人间。” 张小鱼点了点头,说道:“好的。” 于是负剑而去。 草为萤依旧站在溪边,握着酒葫芦不停地喝着酒。 一直到万山沉寂,满溪暮色只剩下了一点碎金。 这个活了很多年,睡了很多年,走了很多人间,做过很多梦的青裳少年,才无比叹惋地看着这条清溪,好似当年那个死去的老人,又站在了他身边,和他说着人间的许多东西。 “你师父还好吗?” ——“还好。” “那他应该快了。” “人间真的很美好,生命也是。” “人间事太多,缺一未必能够看得过来,还需要你们这一代帮忙多看看。” ...... 草为萤轻声笑着,将葫芦里剩下的酒水也倒了进去。 自顾自地在那里说着。 “缺一师弟做得很好,前辈不必担心太多。这是我这次醒来的时候,在人间盛的一些水,我把它叫做故乡水,前辈如果能喝到,应该会很开心。还有啊,人间已经过了一千多年了,我这次醒来的时候,看到了很多让我惊叹的东西,世人没有再像当年前辈所在的时候那般孱弱了,很是匆忙,很是繁荣,正在向上攀登着,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举火的能力了,所以也没有去管人间的那些事情。” 葫芦里的酒水已经被倒得干干净净,还剩下一滴悬在葫芦口,于是草为萤把它送到了唇边,一口吮吸入肚。 于是也许是醉了,这个青裳少年摇摇晃晃地在暮色里沿着溪流漫着步。 “前辈你是对的,只要那些熹微的光芒出现在了前方,他们自然会追逐而去。” “世人之事交给世人,千秋之事交给千秋。” 草为萤晃着手里胡芦,自顾自地笑着。 “所以像我们这样的糟老头子,只需要守好这个人间就是了。” 草为萤转头看向东海,轻声笑着。 “这个道理我比您晚明白了一千年,前辈。” ...... 张小鱼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 穿过那片林子,那片如同遍地红花一样铺展在崖下的小镇子便出现在眼前。 但那是火。 张小鱼却是莫名地想起了草为萤与他说的那句话。 那是火,亲爱的。 那是来自炉里的火红,来自檐下的灯红,来自行走在街头之人的灼热之红。 “以前的东海可没有这么热闹。” 张小鱼回头看去,却发现草为萤便在身后走了过来。 “前辈怎么又回来了?” 草为萤笑着说道:“难道我不能回来吗?” 张小鱼说道:“当然不是的,只是我以为前辈会在那里和观主说上漫长的一夜。” 草为萤轻声说道:“如果观主真的还在,我可以和他说上一千年,但是他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哪里会有那么多话好说,闲聊两句,当做自我慰藉便好了。更何况.....” 草为萤把手里的酒葫芦提了起来,在手里晃着。 “你把我的酒都倒完了,我肯定要回来打点酒啊!” 张小鱼沉默少许,说道:“我只倒了一半。” “你倒一半,我倒一半,那不就没了?” “那也不能全都是我的锅啊!” “我倒一半是应该的,你倒一半纯属凑热闹。” “......” 二人向着那处藏在角落里的酒肆而去。 一掀开门帘,便看见那个鼻青脸肿的小二依旧坐在窗边吹着风。 “今日没酒啦!” 小二头也不回地说道。 张小鱼笑着说道:“看得出来。” 小二听到这个声音,这才回头看见是张小鱼,愣了一愣,下意识地说道:“你不会喝完之后也觉得很气,要回来打我一顿吧。” 张小鱼没有说话,一旁的草为萤提着酒葫芦在里面晃悠着,看向小二说道:“你经常挨打吗?为什么?” 小二很是诚恳地说道:“因为我的酒很不好喝。” 草为萤轻声笑着,走到窗边坐下,看着小二说道:“是的,又苦又涩,有时候还很酸。” 小二愣了愣,看着面前的这个青裳少年,又看向一旁的张小鱼。 “你喝过?还是他告诉你的?” 草为萤笑着说道:“我喝过。” “但我不记得你,像你这样的人,一看就不一般,如果你曾经喝过,那肯定也打过我,那我肯定就会记得。所以你肯定是在说谎,想要激起我的愤怒,让我把酒卖给你。” 小二一番推理,很是得意地笑着。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是的,所以你可以打点酒给我吗?” 小二懒散地说道:“今日打挨够了,不卖了。” “没事,我没有钱,不算卖。” “......”小二不可思议地睁着眼睛,看着草为萤说道:“你....你....你.....”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别人打归打,好歹钱还是照给的,你钱都不给,就想喝酒打人?” 小二说着,大概很是气愤,都顾不得身上伤口,差点都跳了起来。 草为萤叹息了一声,说道:“原来你卖的不是酒,而是在卖打。” 小二听到这里,大概也有些心绪暗伤,同样叹息了一声,说道:“不卖,那能怎么办呢?反正都要挨打,他们越打我,我就把酒卖得越贵,讨什么打不是打,卖什么酒不是卖?” 草为萤静静地看了他很久,说道:“如果我可以让你以后不再挨打了呢?” 小二只是哈哈笑着,说道:“实不相瞒,这样的梦我也做过很多次了,但都是假的。我甚至还梦见过回到了很多年前,看见了祖祖辈辈描述的那个磨剑崖剑修,然后我给他喝了一壶酒,他喝得面色难堪,呸的一下就吐了出来,说‘什么破酒,真他妈难喝’。但是有什么用呢?做梦终究只是做梦,做了这么多年梦,啥也不是,只剩下一肚子牢骚。” 草为萤认真地点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小二看着草为萤,有些莫名其妙。 “你在说什么东西?” 草为萤笑着说道:“没什么,我想尝尝你酿的酒。” 小二看了草为萤许久,说道:“你真的不打人?” 草为萤看向一旁的张小鱼:“你打他了吗?” 张小鱼背着剑在一旁倚着柱子,摇摇头,说道:“没有。” 草为萤于是很真诚地看向小二,说道:“你看,他没有打你,我也不会。” 小二还是有些犹豫,说道:“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打一葫芦酒?”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自己打的大概不算。” 小二叹息了一声,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从草为萤手里接过了酒葫芦,取了个漏斗,往里面一勺勺地加着酒,一面碎碎念着。 “那说好了啊,你喝完不许打我。不对,你还要发誓,你说,我xxx,喝完了酒之后,绝对不打人。” “我草为萤,喝完了酒之后,绝对不打人。” 小二这才放心地给草为萤的酒葫芦打着酒。 只是打了好久,连一旁的张小鱼都打着哈欠了,草为萤的酒葫芦还是没有打满。 小二古怪地回头看着草为萤,说道:“你这是什么胡芦?” 草为萤歪头想了想,说道:“这是路边捡到的仙家法宝。” “仙家法宝?”小二来了兴趣,换了一坛酒继续给草为萤舀着。“什么是仙家?” 便是张小鱼都是好奇地看着草为萤。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就是山里人,往山里一蹲,然后从此不问世事的人。” “不问世事,那他们问什么?” “他们什么都不问,就是抬头看着天空。”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就只是山里人而已。” “......” 小二觉得这个青裳少年来的时候肯定在别家喝过酒了,所以在这里胡言乱语。 一直到把酒肆里所有酒坛里的酒都打进了葫芦里,小二才看见葫芦满了起来。 刚刚好,便在葫芦口。 少一滴就不圆满,多一滴就溢出来。 小二倒也没有计较草为萤把他店里的酒打完了,只是惊叹着说道:“这可真是我这辈子打过最完美的一次酒。” 草为萤只是在窗边坐着笑着,小二小心翼翼地把那葫芦酒捧了过去。 “你小心点,别毁了我这么精心打的一葫芦酒。” 小二叮嘱道。 草为萤虽然是笑着点着头,但是很是随意地接了过来,而后把酒葫芦握在手里,转头看向窗外,想了想说道:“你方才说的那个梦是什么来着?” 小二想了想,说道:“那个叫青莲的剑崖师兄,喝了我的酒之后,呸地一声吐了出来,说道‘什么破酒,真他妈难喝!’” 草为萤沉默了少许,说道:“我可以不说脏话吗?” 小二歪头看着草为萤,说道:“难道你因为没钱,所以打算给我表演个戏法让我快乐一下吗?” 草为萤少见的哈哈地笑着,说道:“那行,你看我给你表演个戏法。” 说着,这个青裳少年翻身坐到了窗子上。 窗外便是小镇长街,夜色里灯火如流,人声鼎沸。 草为萤笑眯眯地坐在那里,一面晃着腿,一面把酒葫芦举到了唇边,而后仰头一口便饮了大半葫芦。 酒水咕噜咕噜入了肚。 于是也许那些被遗忘千年的记忆在夜色晃荡里铺面而来。 也许没有,吹来的只是一千年后的湿润的海风。 于是青裳少年笑眯眯地看着人间热闹的小镇,向着窗外吐了一口酒。 “什么破酒,真他妈难喝!” 小二走到了窗边,没有管一身伤痛,拍手笑着,说道:“是的,什么他妈的破酒,真他妈的难喝!” 青裳少年转头看着一旁探着头的鼻青脸肿的小二,他笑得格外开心,但是被人打肿了眼睛里却是在不住地淌着泪水。 “他妈的,他妈的,什么他妈的他妈的破他妈的酒。我去你妈的!” 小二从身边抱起一个空空的酒坛子。 而后跳上了窗台,一屁股把草为萤给挤了下去。 草为萤:“.......” 小二很是开心地笑着,举起手里的酒坛子就对着窗外长街砸了下去。 那些残余的酒水从破碎的坛子里流了出来,在夜色的石板上灿烂的淌着。 “什么他妈的破酒!” 小二砸了酒坛子,开心地在窗子上笑着。 草为萤被小二挤到了窗外的街头,抬起头看着这个世世代代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年轻人,轻声地笑着说道:“是的,什么他妈的破酒——这是天底下最难喝的酒。” 小二是笑着的,只是眼睛里淌着委屈的泪水。 草为萤也是笑着的,只是神色里有着穿越了漫长岁月的愧疚。 草为萤笑了许久,而后冲着窗内沉默不语的张小鱼点了点头。 “我走了。” “好的。” 于是草为萤提着人间最难喝的半葫芦酒,再次离开了这里,不知所踪。 就像当年一样。 张小鱼也走到了窗边,小二已经平息了下来,在窗子上坐着,安静地看着那个青裳少年离开的方向。 “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张小鱼看着他轻声问道。 小二笑着说道:“我能猜到什么,我只是在做着梦而已。” 张小鱼耸了耸肩。 他喝过草为萤的酒,也摸过草为萤的酒葫芦。 那个酒葫芦应该用了很多年了,比任何人间之人,吹过的人间之风都要久远。 小二的祖上应该很熟。 但是小二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像发了一场疯一样。 而后清醒过来之后,大概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和人们絮絮叨叨的说着很多东西了。 小二门都不关,直接拖着被人打惨了身体,回到后院睡觉去了。 张小鱼背着剑静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却是轻声感叹着。 “磨剑崖磨剑崖,悬于一线而决于一念的,又哪里只是剑呢?” ...... 当年那个师兄因为活在风都是苦涩之味的年代里,尝了一口苦酒,觉得它很好喝。 于是这个人间小镇子里。 便有人困在了这里一千多年。 ...... 第二日小二醒来的时候,张小鱼依旧坐在窗边。 好像已经忘记了昨日的那些东西。 “我昨天是不是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 小二看着张小鱼问道。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你做的梦,我又怎么知道呢?” 小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于是又看着冷清的酒肆,嘀咕道:“今天怎么没有人来买酒了?” 张小鱼坐在窗前吹着清晨的冷风,问道:“你平日里生意很好吗?” 小二想了想,说道:“不记得了,可能很好,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早起来。” 说着小二又跑去了角落看着那些堆放的酒坛子。 可惜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剩下。 于是小二坐在那里怀疑着人生。 “难道昨天生意这么好,酒全被卖完了?我得再去酿点酒来。怎么酿酒的来着?” 小二越想越怀疑人生。 张小鱼在一旁轻声笑着,说道:“你记错啦,你哪里是卖酒的,你分明是开面馆的,昨天要你给我下碗面,你犯懒了,说今天再下。” 小二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一拍脑袋笑着说道:“不好意思,睡一觉睡糊涂了。那这些酒坛子怎么回事?” 张小鱼解下了身后的剑,放在了桌子上,看向窗外,镇子里正在热闹起来,但是今日应该不会有人来买酒了。 也许以后也不会了。 于是他说道:“你看到我这柄剑了吗?” “看到了。” “我是个剑修,所以平常要喝很多酒,那些都是我喝的。” “原来是这样。” 小二恍然大悟。 “那我现在去给你下面吗?要葱花吗?” “要,多加辣。”张小鱼笑着说道。 小二一面点着头,一面进后院忙活去了。 过了没多久,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来了,面上洒了葱花洒了干辣椒,青绿配上大红,看起来无比诱人。 张小鱼拿起筷子便吃了起来。 小二在后面忙活着把那些酒坛子清理着。 “这些酒坛我给你都丢了?” “好。”张小鱼含糊不清地说道。 于是满屋坛子撞击的声音,还有张小鱼吃面的声音,以及窗外那些穿过冬日的晨雾早起打铁的叮叮当当声音。 这个清晨看起来很是美好。 张小鱼这样想着,只是自己大概没钱了。 所以他沉思了很久,看向后院忙碌的小二,说道:“记得帮我去镇上酒肆买点酒,钱我之前已经付了的。” “好嘞!” 张小鱼深吸了一口气。 张小鱼啊张小鱼,你可真是个王八蛋啊! 小二忙活完了,又跑去镇那头买了一坛酒回来。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我是不是还要去说闲嘴?” 小二看着正在喝着面汤的张小鱼问道。 “嗯。” “所以你什么时候上崖?” “下雪的时候吧。” 张小鱼很没良心地说道。 虽然确实是因为要给闲嘴传向人间的时间。 但是终究还是要在这里骗吃骗喝。 小二点着头,不知道在哪里抓了一把瓜子,向着外面走去。 第三十四章 山河的山字与河字 世人大概突然便忘记了东海小镇里,那个小酒肆的故事。 于是在某一日之后,这里便再没有人过来买过酒。 倒是有人进来吃过面。 小二出门和老头们说闲话去了,于是那碗面是坐在窗边的张小鱼给他下的。 这一次下得倒还行,至少那人吃完还是给了钱的。 等小二回来的时候,张小鱼把钱给了他。 小二心想张小鱼这人还怪好的嘞。 于是又帮他买了一坛酒。 张小鱼这次是真的喝了很多酒。 这个以前混迹在南衣城各大牌馆的年轻人其实很少喝酒。 也许是穷,也许是别的原因。 张小鱼依旧在酒肆里等着。 和上次不同的是,上次他在犹豫。 而这次是为了让消息传遍人间。 所以上次吃不下面,这次吃得很是欢快。 小二倒是真的信了张小鱼是给过钱的,天天帮他出去买酒,然后回来给他下面吃。 虽然小二祖辈的酒酿得不怎样,但是他的面却是很好吃。 张小鱼有时候吃着就有些惆怅,心想日后离开了东海,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面了怎么办? 他也想像草为萤那样盛赞两句。 但是想想小二他们家千年来的后果,还是打住了这个念头。 总不至于让人才从一个火坑里爬出来,又掉进另一个火坑里。 于是有人从窗边路过的时候,看见张小鱼天天坐在这里吃面,便好奇地问他。 这面好吃吗? 好....好难吃。 张小鱼如是说道。 但是那人不信,于是跑进来要小二给他下了一碗。 吃完之后给张小鱼骂了一顿——人家的面这么好吃,你偏偏说不好吃,是不是要坏人家名声? 张小鱼被骂了一顿,坐在那里长久地怀疑着人生。 什么是人间,什么是世人? 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能看懂。 于是干脆埋头吃面。 只是埋头吃面的样子,也吸引了不少人来。 就像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捂住嘴巴,它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嗯,喜欢一碗面也是的。 你哪怕再怎么不说话,你吃面的吸溜声也会从窗子里跑出去。 谁说白月光就一定是人呢? 张小鱼深深地叹息着。 这可真是天下最好吃的面啊。 ...... 张小鱼又跑到了东海要找磨剑崖请剑之事,很快便传遍了人间。 人间东海是最沉寂的,因为那座高崖沉寂。 但因为那座高崖的存在,却也是人间风声最大的地方。 人们想见崖风吹起,却也担心崖风吹起。 可惜这次吹向人间的,是一场镇上的风。 但是基于先前张小鱼在山河观那边闹的动静,这场镇风也算是可以满足世人心中一些窥探高崖的欲望。 毕竟张小鱼曾经也是天下三剑。 但是他已经入了大道。 而众人都知道,那个磨剑崖的清冷女子,依旧是小道第六境。 千年来总是传着磨剑崖比天下人都高,那么他们到底高多少呢? 当然,最耐人寻味的,还是张小鱼让小二传出去的那句话。 是山河观张小鱼,而不是人间剑宗张小鱼。 于是当张小鱼在酒肆窗边坐着吃面的第二日,便有东海剑宗的弟子背着剑,在那张桌子的对面坐了下来。 最开始的时候,那个看起来大约四十岁的剑宗弟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大约是因为离磨剑崖太近了,东海剑宗弟子往往热衷于穿青绿色的衣裳。 所以当张小鱼一边吃着面,一边抬头看了那个面无表情地坐着的剑宗弟子好几眼之后。 突然便觉得在自己面前坐了一棵大葱。 大葱当然不如小葱香。 张小鱼这样想着,也没去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面。 一直过了许久,那个剑宗弟子才终于坐不住了,眯着眼睛看着已经端起碗来喝汤的张小鱼,缓缓说道:“我以为你来到了东海这种地方,总该收敛一些。” 这句话倒听的张小鱼一愣一愣的,我很嚣张吗? 我只是饿了吃碗面,愁了喝口酒而已。 “我哪里没有收敛?”张小鱼也是这么问的,问得很诚挚。 “你没有叫我前辈。” 那个四十岁的小道第二境的剑宗弟子如是说道。 这个问题很是离奇。 所以张小鱼想了很久,才问道:“你觉得你有什么地方,值得让我叫前辈的?” “当今天下之剑,剑出东海......” “天下剑意出剑崖,而不是东海。” “东海是离剑崖最近的地方。”那人虽然被张小鱼打断了话,却还是认真的一字一句的说道。 那般认真的一字一字说着的神色,倒让张小鱼差点真的以为他的剑是离东海最近的。 那人抬头看了一眼张小鱼,也看了一眼张小鱼身后的山河剑,而后继续说道:“人间无名剑修,见了东海,自然要叫前辈。”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那个东海剑修,直到这句话,他才听明白了这个人的意思。 东海不再承认张小鱼人间剑宗的弟子身份,但你张小鱼背着剑,那么依旧算是剑修。 没有师承的剑修,见了东海,自然要先叫前辈。 那个东海剑修亦只是看着张小鱼,说完那一句之后,他也便不再说话,只是唇边似乎有着一些嘲弄的味道。 张小鱼把面前的碗拿了起来。 那个人却是莫名地向后缩了缩。 然而张小鱼却只是平静地端起碗来,把剩下的那点汤汁喝完了,而后伸手沾了一片碗沿上的葱花吃了下去,便只是拿着碗向着后厨走去。 小二正在后厨下面——东海剑修来的时候,也下意识地要了一碗面。 张小鱼把碗送过去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二还抬头问了一句。 “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张小鱼笑着说道,只是在掀起帘子走出去的时候,又说了一句,“少下点,他可能吃不了那么多。” 小二虽然有些迷惑,但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站在灶前把手里的面条又放回去了许多。 张小鱼又回到了窗边坐着,微笑着看着那个东海剑修,很是认可的点点头,说道:“是的,是这样的。” 那人倒也没想到张小鱼会承认得这么干脆,于是又坐得端正了一些,似乎在等着张小鱼叫他前辈。 张小鱼自然不可能叫那一声前辈,只是平静地从身后取了那柄山河剑,摆在了桌面上。 桌上还有些先前洒出来的面汤,但是张小鱼并没有在意,只是平静地看着面前的那个东海剑修。 “你是东海哪个剑宗的?” 那人自然不会将自己的剑宗名号报出来,只是淡淡地说道:“东海剑宗便是东海剑宗......” 只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人便已经消失在了酒肆里。 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张小鱼身前的那柄山河剑。 小二正好端了一碗面出来,看见只有张小鱼一个人坐在那里,有点茫然,把面端到了桌子上,在围裙上擦着手,又向着窗外探着头四处看着。 “那人呢?”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他来得太急,先前吃过的还没有消化完,出门溜达溜达去了。” “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小二说着又去柜台后面清点账目去了。 “没事,等他想起了他是哪个剑宗来的,便会回来了。” 张小鱼随意地说着,又拿起了小二给他买的那坛酒,一只脚踩在了条凳上,倚靠着窗子,很是平静地喝着酒。 窗外人来人往,哪怕先前有人被剑带着飞了出去,也没有人往这里多看一眼。 但是有时候不看,恰恰便意味着他们正在看着。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那些街头负剑来来往往的人们,晨风很是凉爽,那些铸剑炉中的炎热气息还没有完全将这个小镇包裹住。 没过多久,山河剑便带着那个快要昏死过去的东海剑修回来了。 原本出门时精心打理过的端端正正的剑修,此时已经狼狈无比,披头散发的坐在桌前,衣裳碎裂成一条一条的模样,像是挂了一身的大葱一般。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那个东海剑修,轻声说道:“你看,你说得多对,我不是剑宗的人,所以我们道门的人向来下手知道轻重,否则你大概在被我的剑带去东海剑宗晃悠的那一圈里,就已经死在了那些剑意里。” 东海剑修沉默地坐在那里,面色苍白。 “磨剑崖很久没有出来和人间讲过道理了,所以东海剑修向来心高气傲,我能够理解。”张小鱼平静地说着,“人间剑宗远在南方,也没有和你们讲过道理,你们难免看低几分,我也能够理解。” “但是啊。”张小鱼抬手握住了那柄已经归鞘的剑,剑镡山河二字流转,“我既然不是剑宗弟子,那便是山河观的人。” 于是满屋道风浩荡,卷起白衣,露出了下面的那身道袍。 山河同坐风与我。 似乎有什么吹拂过了对坐的那个剑修。 于是在他的眼眸之中,隐隐出现了一个道文。 是山河观的山字。 剑修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慌张的低下头,扒着自己的眼皮,在面前那碗面汤里,照着自己的模样。 当那个山字落在面汤之中的时候,却是散发着浩然金光,东海剑修惨叫一声,捂住了眼睛,向后倾倒过去,一身小道斜桥境的剑意扩散而出,似乎想要抑制住那个道文。 然而无论是剑意也好,神海之中的元气也好,才始出现,便在面碗中的那个道文碾碎。 “平心静气一些。”张小鱼平静地说道,“人间哪有那么多好争的是是非非。” 剑修躺在地上哀嚎着,连一旁的小二都有些不忍心看,只是低头清着自己的账目——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是小二并没有心思认真看下去,只是低着头不停的翻着账本。 一直过了许久,剑修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闭上眼,那些道风终于在屋中散去。 只有眼角还在淌着血。 “但你既然要争,那便要接受一切所不能承受的代价——这是我的亲身体会。”张小鱼平静地说道,在碗里倒了一碗酒,拿起来喝着看向窗外。 东海剑修闭着眼,摸索着重新在桌前坐了下来。 “河宗的人总是藏着干些见不得人的事,观宗人躲在山里成天想着大道,山宗......”张小鱼轻声说道,“我是山宗的,什么是山,山就是要立在世人眼中的东西,用世人的话来说,山就是观的脸面。我虽然不是很喜欢观里的一些人,但是终究我也是观里的人。” 张小鱼转头看向面前的那个剑修,缓缓说道:“把面吃了,不要浪费,以后见到观里的人,记得闭着眼,低着头,虔诚一点,该叫师兄的叫师兄,该叫师叔的叫师叔。” 东海剑修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低着头,闭着眼,将面前的那碗面匆匆吃完,而后起身仓皇地离开了酒肆。 小二过了好一阵才过来收拾着碗筷。一面又在窗口张望着那个背着剑沉默离去的剑修。 “他瞎了?” 张小鱼坐在那里平静地说道:“他本来就瞎。” 小二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哪怕张小鱼再如何不是人间剑宗的弟子,他也是天下三观之一山河观的弟子。 还是个大道之修。 这样大大咧咧地跑过来让张小鱼叫他前辈,不是瞎是什么?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羞辱一下张小鱼图个嘴上痛快? 小二拿着碗筷去了后厨。 张小鱼安静地坐在窗边,眯着眼看着那个剑修远去,而后轻笑一声,低头看向了身前的那柄山河剑。 山河观。 ...... 那个不知名的东海剑修离开了小镇,在路过那条清溪的时候,却是听到了一阵轻笑声。 “你是不是忘了叫我师兄了?” 东海剑修停在那里,没有低头,但也没有睁开眼——那两个山字道文在他的眼睛里残留着,需要很久才能恢复过来。 他虽然看不见,也没有用剑意元气去感知,但还是准确地面朝着溪边那人。 因为在清晨过来的时候,那个人便坐在那里。 这个东海剑修当时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条清溪这一处偶尔便会有那么一两个人在那里坐着,也不知道是要看什么,但是溪边有人,是很正常的事,可能是走累了,休憩一阵,可能是想看看里面有没有鱼。他以前便看见过有年轻人在那里探头探脑地看着,念叨着这里的鱼吃了会不会长生不老。 而眼下这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应该也是个年轻人,盘着腿托着腮坐在那里,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 东海剑修看了一眼,便要离去——他要去问那个从西北而来的白衣剑修一些问题。 只是才走了两步,便听见溪边那边那人轻声说道:“你要去镇子里?” 东海剑修平静地说道:“是的。” “去做什么?” 东海剑修停了下来,那人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与你有什么关系?” 东海剑修觉得自己能够回答第一个问题,已经很不错了。 那人笑了起来,说道:“没有,只是觉得,就这样匆匆来去,未免有些无趣,不如这样,我听说那里有个人让你们剑宗丢尽了脸面,不如你去找他聊一聊,羞辱他一下如何?” 东海剑修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自己会去找张小鱼,但是也只是冷笑一声,看着那个人,说道:“这是我们剑宗之内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只是我看他有些不顺眼,你看,我穿一身黑衣,他偏偏要穿一身白衣,这看了多让人心烦,你要是愿意帮我这个忙,那自然最好不过,不愿意,那也没关系。” 那人一面往水里丢着石头,一面说着。 “我会再等下一个人。” 东海剑修只是冷笑一声,背着剑向着小镇子里走去。 他最初自然也只是想问一问张小鱼,在山河观输了一场之后,又来东海是什么意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溪边年轻人的话,却是莫名地在心里像一颗邪恶的种子一样生根发芽。 于是当他坐在那个白衣剑修面前的时候,很多东西便变了味。 所以当他重新站在了这条溪边的时候,闭着眼,面朝着那处清溪的方向,沉默了很久,开口说道:“原来你也是山河观的人。” 那个年轻人的笑声从溪边的风里传来。 “是的。” “你是谁?” “我是他师兄,也便是他所说的,藏起来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的,河宗的人。”那个黑衣年轻人轻声笑着,说道,“我叫陈青山,你可以叫我陈师兄,也可以叫我陈师叔。” 山宗的张小鱼,河宗的陈青山。 山河观的事向来很是混乱。 东海剑修沉默少许,说道:“有什么区别吗?”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叫我师叔,我只打断你一条腿,叫我师兄,我就打断你两条腿。” “为什么?” “因为我叫你去羞辱他,你还真的去了。”陈青山轻声说道,“我们可是山河观啊,亲爱的东海小剑修。” 小道境的剑修当然算不上小剑修。 哪怕在人间,小道后三境,便称得上上境剑修。 但是在天下三剑三观眼中,大概大道之下,都可以叫做小剑修。 东海剑修神色一变,身后长剑出鞘,而后身化剑光,便向着青山方向而去。 耳畔风声呼啸,转瞬之间似乎便已经离开了很远。 只是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却是依旧听见了那种清溪潺潺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如果名字好听的话,我可以下手轻点。” 东海剑修听着年轻人的声音,抬手去握剑,只是却握了空,而后从溪边听到了弹剑的声音。 于是他沉默了很久,说道:“卿风,师叔。” 溪畔年轻人轻声笑着,说道:“太俗了,所以我决定下手重一点。” 第三十五章 于是等雪来 张小鱼也许是猜到了什么。 所以才会在后面说了那一句诸如河宗的人藏起来之类的话。 但是他并没有在意。 藏起来的人自然是藏起来的人。 只是每日在酒肆里喝酒吃面,然后看着那条窗外长街。 小镇环绕着东海高崖,那么自然街道是弯曲的,并不能一眼看完所有的东西。 张小鱼每日看着那短短的一段,并没有看腻。 自从酒肆变成了面馆之后,小二便忙了起来。 人们惊奇地发现,原来这里有一家这么好吃的面馆,每日来的人都让小二忙得不可开交,连当初觉得账本上少了某些东西的事都忘在了脑后。 于是张小鱼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 打杂。 当初在南衣城的时候,张小鱼便经常给苏广家的客栈端茶送水擦桌子,现在依旧干得得心应手。 有些不知情的人间小镇旅客,对张小鱼的服务很是满意,有时候碰见出手阔绰的,还会给他打赏一些小钱。 张小鱼有时候便坐在窗边看着桌上的钱,却是笑着想起了在南衣城的那些人。 譬如那个撑着伞的师弟。 他肯定会想——如果是张小鱼见到了这么多钱,肯定会欢喜的发疯。 张小鱼也确实很开心,活在人间,哪怕是三剑三观的弟子,总也免不了要用钱。 有钱当然是最好的。 所以他看了很久,便把钱都收了起来。 来东海的人,要么是修行者,要么是有钱人。 所以张小鱼倒也存了不少钱。 有时候看着在那里忙活的小二,想着到时候离开的时候,还是结一下账吧。 毕竟张小鱼不是真的没良心。 他只是有时候确实没钱。 小二当然不知道窗边的张小鱼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这个人间都知道名字的大道之修,人还怪好的,天天帮着自己招呼客人。 小二觉得到时候张小鱼要走的时候,自己怎么说也得给他发一笔工钱。 虽然自己只是一个人间小小的面馆掌柜,而张小鱼是很高很高的修行者。 但是工钱怎么也得发。 毕竟槐都的陛下很多年前就颁布了律法。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条里说得明明白白,拖欠工钱,当三倍赔偿,并处以三倍罚金,情节严重者,三代之内,严禁从商。 两个人都在想着给对方钱。 什么叫做双向奔赴? 这就叫做双向奔赴。 ...... 十月过得很快。 当街上的人们说话的时候,都会吐着白色的雾气的时候,人们便知道真的寒冷的日子要来了。 哪怕小镇满是终日不休的火热的炉子,那些寒意还是穿街走巷地钻入了人们的衣领中。 有时候人们早起的时候,摸一摸窗棂,都能看见那些白色的细霜,于是又加了一件棉衣,走在了街头。 于是那种人间与修行界的分别便鲜明了起来。 虽然许多人都带着剑,但是衣裳却是厚厚的,有人负剑衣裳单薄,安逸地走在街头,看着街边的剑,看向高处的崖。 有人却是匆匆哈着热气穿得暖暖和和地擦肩而过。 那一条线其实并不存在。 但是当人们看见街头的那种泾渭分明的景象时,眼睛里却是有着一条清晰却也无形的线。 张小鱼也在窗边看着。 面前的酒是热了的,小二抱了个炉子坐在那里,一面烤着火,缩着身子喝着热酒,一面随时等待着给走进酒肆的人下碗面吃——店里只卖面,只卖碗重复的普通的面,便是最初给张小鱼下的那一碗。 “南衣城可不是这样的。”张小鱼却是突然说道。 小二愣了一下,抬头看着这个窗边的剑修,他穿得也很单薄,只是轻飘飘的白衣加下面的一身道袍。 “什么不是这样的?”小二问道。 张小鱼一面喝着热酒,一面看着窗外,似乎有些怀念地笑着。 “外面的人啊。” 小二探头往窗外看去,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张小鱼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给他解释着说道。 “他们穿的衣裳。”张小鱼说着,靠着窗沿歪着头想着,“看起来太违和了,有人穿得单薄,有人穿得臃肿,檐下似乎要结冰了,但是却总让人觉得怪异。” “怪异?”小二喝了口酒,说道:“难道不都是这样的吗?修行者本就不怕冷,为什么要穿得那么臃肿,像个世人一样?” “南衣城不是这样的。”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冬天的时候,大家都穿得很臃肿——像个世人一样,其实没什么不好。” “那你们怎么知道哪些人是修行者呢?”小二很是不解的问道。 “为什么要知道哪些人是修行者呢?”张小鱼笑着说道。“大家都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的,也都是在这片土地上死去,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楚呢?” 小二耸耸肩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煮面的人。” 刚这样说的时候,便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老板来碗面,不要葱不要辣。” 张小鱼看了他一眼,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 但是张小鱼还是认真的说道:“这样不好吃。” 那人在不远处坐下。 “我就乐意不吃葱不吃辣。” 张小鱼笑着转回头去。 是的。 张小鱼在南衣城待久了,自然爱吃葱爱吃辣。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爱这样吃。 也许世人和修行者之间,本来就是有区别的。 就像人与妖一样。 但是那样并不影响‘和谐’这个词。 只是张小鱼转头看着窗外的时候,总还是觉得有些怪异,大概是在南衣城待久了,对于人间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也觉得莫名的有种割裂感。 于是低头喝着酒。 那人很快便吃完了一碗面,吃得很香。 张小鱼虽然不是很明白,毕竟在他看来,小二的面好吃,就好吃在那葱与辣椒上。 不加葱不加辣,那是什么吃法? 于是他看着擦着手从后厨出来的小二,说道:“给我也来一碗不加葱不加辣的面。” 小二:“......” 要不是看在张小鱼是个很他妈牛逼的剑修的份上,小二都要直接骂娘了。 刚刚又不说,自己也好一次下两碗。 但是小二虽然心里很气,还是认认真真地给张小鱼下了一碗面。 这次地面是素白的,没有辣椒的红汁,也没有葱花的绿意,只是淋了一些淡黄色的汤汁,而后在碗边加了一些木耳肉沫之类的小料。 张小鱼看着面端到眼前,便有些愁眉苦脸起来,都忘了很久以前,在观里待着的时候,其实他也是很爱吃这样的面的。 小二在一旁捧着碗喝着酒,而后看着许久都没有动筷子的张小鱼,有些奇怪。 “你怎么不吃?” 他奶奶的,你倒是吃啊! 张小鱼叹息了一声,拿起了碗上的筷子,在桌面上敲了许久,才一把捅进了面碗里。 那架势,很是决绝。 就像小剑修面对无法战胜的对手的时候,奋力一剑一样。 这模样给小二看得一愣一愣的。 但是张小鱼很快便挑起了一筷子面,送入了嘴中。 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突然又找到了以前的感觉的惊讶。 面煮得刚刚好,汤汁也是浓稠鲜美的,肉沫也很好吃,木耳很是爽口。 但是没有辣味,张小鱼吃起来还是觉得少了一点意思。 就像自己的那身白衣,染了血色之后,哪怕洗得再如何认真,总还是会有着许多的细微的污渍。 所以后来张小鱼再没有管过衣裳上的黑点。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这碗面很久,而后放下了筷子,又拿起了酒碗,喝着放了一会便有些凉了的酒水。 “不好吃?”小二看见张小鱼这副模样,很是疑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啊。 只是少了几种味道而已。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没有,很好吃,只是。” 我不喜欢了。 从第一次走进观里,到第一次走进南衣城里。 再到重新回到过往的日子里。 张小鱼本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但哪有什么从前的少年呢? 所有的改变都是一丝一丝的。 而后慢慢累积成一条庞然大河。 所有人都身在河里,被推涌着向前而去,却兀自说着——我没有一丝丝改变。 只有兀自,当然是不行的。 要回头看看,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变了的。 于是张小鱼把那碗面推给了小二。 小二拿起筷子大口地吃着。 “不吃算了,这么好吃的面都不吃,我都是看在你每日给我帮忙的份上,才特意加了这么料的。” 小二一面吃着,一面有些忿忿地说道。 张小鱼只是怅然地笑着,喝着酒,转头看向窗外。 “今年的雪是不是来得有些早。” 小镇里自然还没有下雪,依旧是那般四处火红的模样,只是寒意却是越来越重。 人们依旧在街头或是单薄闲走,或是臃肿匆忙。 小二头也不抬的说道:“还好吧,虽然大部分时候要晚一些。但是也有来得早的,看天气,又不看我们想不想下雪。” 那一碗面很快便吃完了,小二一面收拾着碗筷,一面又想起了什么,看着张小鱼说道:“你是不是饿了,我再给你下一碗正常的吧。” 张小鱼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哪有修行者会饿,只不过是想吃而已。” 也或者假装世人而已。 张小鱼说道这里便沉默了下来,看向窗外。 是的。 穿冬衣和吃面是一样的。 不是冷也不是饿,只是想而已。 为什么想呢? 大概是觉得自己应该像个世人一样。 是吗? 不是吗? 张小鱼怅然地喝了一口碗底的冷酒,而后又拿起了一旁炉子上的酒壶,只是里面也许是快没了,提起来轻飘飘的。 倒了半碗,酒便没了。 于是张小鱼冲着后厨喊道:“没酒了!” 小二应该是在洗碗,所以只是哦了一声,而后说道:“我等会去买。” 张小鱼喝着剩下的半碗带了一些滤渣的酒,而后又放下了那只酒碗,冲着后厨说道;“算了,别买了。” 小二在里面收拾着碗筷,心想为什么别买了。 于是走出来,便看见张小鱼已经背着剑站了起来,站在门边掀着门帘正在那里看着小镇街头。 “怎么了?” 小二把那块擦了手的布丢到了一旁桌子上,好奇地看着张小鱼。 张小鱼回头笑了笑,说道:“没什么,明天要下雪了,我走了。” 小二还在那里发着愣,门口的白衣剑修已经放下了门帘,走出了酒肆了。 要下雪了吗? 小二并没有追出去,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十月底的海风吹着自然比人间别处要温暖许多。 但还是带着很多的冷意。 冷意也许是风里的,也许是檐角那些招摇的寂寥的挂饰上的,也许是路上行人瑟瑟缩缩的脖子里的。 当然,那些修行者自然是不会缩脖子的,他们背剑,笔直地走在街头。 那个白衣剑修最开始也是缩着脖子的。 但是缩着缩着,便重新伸了出来,背着剑,白衣飘飘地走在小镇街头冬日的海风里。 于是许多的目光都向那个白衣剑修看了过去。 小二只是匆匆看了几眼,便抬头看向了天空。 天色昏沉。 也许明天真的会下雪了。 小二坐回了炉前,开始烤着火。 ...... 钟扫雪握着剑在青山脚下一块石头上搭着脚坐着。 也许是过往扫雪扫得太多,所以他握剑的姿势,都有点像握着扫帚。 在不远处有着另外一个人。 眉间有着一道剑痕的秦初来。 这个青天道的师叔确实没有吃什么苦头,那一剑只是擦着他的眉划了过去。 就像扫雪一样。 他眉间有雪,于是有人来扫了扫。 秦初来也是坐着的,只是双手搭在膝头,像是沉思者一样。 但他没有沉思,只是沉默。 这处青山离高崖并不近,但是也不远。 抬头便可以看见那处耸入云雾间的剑崖。 像他们这样的人,自然不止可以看见云雾。 还可以看见那些云雾间无尽游走的剑意。 那是很多年前诸多剑宗前辈们留下来的。 磨剑崖磨剑崖。 当那个名叫十年剑宗的剑派留在了这处高崖上,他们也许便想过了很多东西。 于是开始留下剑意,开始磨着这座山。 直到有一柄剑从浊剑台的清泉中被拔出来。 但是现在的剑崖只是沉寂着,在那些剑意中沉寂着。 剑磨完了。 十年剑宗的故事也结束了。 人间只剩下了这样一座剑崖,伫立在东海,安静地看着人间。 但是秦初来并没有与青山剑崖相对而觉妩媚的感觉。 只是很沉默地坐在那里。 “东海这场剑有什么看的呢?” 秦初来很是叹息地说着。 那边那个搭着脚握着剑,还闲的没事敲敲石头的剑宗老师兄,只是平静地说道:“那当初山河观的那场剑又有什么看的呢?” 钟扫雪看着快要下雪的天空,淡淡地说着:“既然喜欢看,那么自然要看完,剑宗的名声不是那么好落的,剑宗的弟子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秦初来很想说你这是不讲道理。 但是已经是人间师叔辈的人了,再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可笑。 二人便长久地在这处山下坐着。 于是山外又有一个人走来,而后远远地在一处草丛里坐了下来。 “我应该是可以随意看的?” 那人声音很年轻。 钟扫雪平静地向着那边看了一眼,而后说道:“河宗陈青山,当然是可以随便看的。” 陈青山远远地坐着,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想来也是有些惊讶。 “白墨剑钟扫雪,没想到前辈这种几乎和白风雨同时代的前辈,居然还能够有闲心知道我的名字。”远处的那个河宗年轻人轻声笑着,说道,“倒是倍感荣幸。” 钟扫雪轻声叹息着说道:“正是因为我是见过白风雨前辈的故事,才会知道你叫陈青山,毕竟山河观里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一些这个老疯子的影响。” 陈青山远远地笑着,说道:“那倒是有些不妙啊,你们人间剑宗什么时候才能衰落下去?” 钟扫雪并没有什么情绪变化,只是想了想,说道:“等以后吧,也许要很久去了。” 万物自然盛极必衰。 譬如他们眼前的那座高崖。 高崖高崖。 当年这座崖上的人们是怎样令世人变色。 现而今便有多冷清寂寞。 所以钟扫雪自然能够接受有朝一日,那个蛰伏在南方的剑宗,慢慢衰落下去。 人间是向前的,骄傲是会褪色的。 陈青山轻声说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钟扫雪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们山河观能够安安分分的,又何必害怕人间剑宗?” 陈青山轻声笑着,说道:“恰恰相反,不是我们在害怕你们人间剑宗,而是你们在害怕我们。” 钟扫雪向着那边看了一眼,继续敲着手里的剑。 “彼此彼此而已。” 看风雨的人与搅弄风雨的人,自然都是相看两相烦。 青山之下再度沉寂下来。 三人安静的看向那处高崖。 秦初来长久地沉默着,这里有安静的前辈,也有张扬的后辈,夹在中间的他,自然显得有些狼狈。 于是他看了很久,开口说道:“山河观来看什么?” 陈青山轻声笑着,说道:“闲看而已,前辈。” “闲看有什么看得呢?”秦初来轻声叹息着,他却是不想看。 陈青山依旧是笑着,说道:“那日前辈不也在观外看了?” 秦初来不再说话。 他倒是忘了。 这两个人,都是张小鱼的师兄。 虽然陈青山很年轻,也打不过他。 但是河宗的人很烦。 不止是剑宗觉得烦。 哪怕他是青天道的师叔,也会觉得烦。 于是干脆闭了嘴,安静地在那里坐了下来。 于是等雪来。 第三十六章 崖下枕剑而眠的张小鱼 张小鱼路过那块小镇碑石的时候,特意停下来看了很久。 因为听说这块碑石,想着这是什么镇的人,就可以在这里看见什么名字。 可惜张小鱼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是一块空空的碑石而已,青黑色的碑面光滑无比,什么字也没有。只有一旁有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被人摔碎的酒壶。 壶里也是什么都没有,但是张小鱼总觉得上面有些古怪的剑意萦留。 于是把他捡起来,看了一下。 而后脑海里便出现了一个画面。 一个心口插着一柄剑的懒散白衣男人,提着一壶酒,皱着眉头喝着,从小镇里走了出来,从他的脸色上来看,这酒应该很是难喝。 所以他看了手中的酒壶很久,而后把它放到了这块碑石上。 而后便有人来了,好奇地捡起酒壶,喝了一小口。 而后气得把它砸碎在了旁边。 张小鱼握着残破的酒壶,在那里轻声笑着。 师父啊师父,你怎么也不干人事? 张小鱼并不知道丛刃想的那些所谓的有缘人之事。 那个喝酒的人也没有想到。 所以酒壶上那些因为体内心脉被剑封住而郁结残留的剑意也没有被察觉到。 张小鱼把残破的酒壶重新丢在了那一旁,而后背着剑向着那处高崖而去。 一直到停在了剑崖之下。 倘若崖上没有那样一个剑宗,倘若崖上没有那么多的不可逾越的剑意。 这里也许只是一个奇绝的东海断崖而已。 所以崖下第一阶剑梯也是寻常的。 上面的剑意几乎弱不可见。 张小鱼看着那一阶没入崖下青草中的石阶,而后背着剑安静地在那里坐了下来。 世间任何一个入道的剑修,都可以留下这样一道剑意。 倘若张小鱼依旧是当初那个还未入道的小少年,也许会对这样一道剑意惊叹不已。 但是张小鱼已经二十五岁了,自然不会产生这样的惊讶。 但他还是莫名其妙地开始想着一些事情。 比如他很是惊叹地说着,李青花,你看,这里都是剑意诶。 而后那个柔软的女子就会笑吟吟地在自己旁边坐下来,用手肘压着裙摆,托着脸看着自己说,是的呢。 那我教你学剑吧。 张小鱼想的东西很短暂。 想到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后便停了下来。 学剑不是什么好事。 修道也是。 修行的多了,就会多很多烦恼,于是拥有很多苦恼,整天闷闷不乐。 张小鱼不想看见李青花变成这样的人。 于是张小鱼只是在那里背着剑,托着腮,很是无聊的等待着那场雪的到来。 其实有没有雪没关系的。 那些闲嘴已经传向了人间。 人们大概不会理解,为什么自己突然又要跑到磨剑崖来。 不过张小鱼也没有什么说的想法。 所以在镇上酒肆坐着的时候,只是天天喝酒吃面。 小二其实问过很多次,但是张小鱼都没有告诉他。 张小鱼想到这里的时候,却是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不知道那个天天被自己叫成小二,但是实际上是掌柜的人的名字。 算了,叫都叫错了,走都走过了。 张小鱼如是想着。 生命本就满是你来我往的走过。 张小鱼目光又停在了自己身下那道石阶的剑意上。 这道剑意是白衣留下的。 听说中途被自己师祖毁过一次,后来者所见到的,其实只是那柄剑模拟而来的东西。 但是张小鱼不知道真假。 一直往上,到一千丈的位置,这些剑意都是当年白衣闲来无事的时候留下的。 代表着他从拥有剑意的第一日开始,一直到十六岁少年时候的所有剑意之境。 但是大概因为这样的细分太过于繁琐,所以世人也没有去管,只是将剑意之境的第一境,称为白衣。 最早的时候,人们想要知道自己的剑意境界,便需要上崖来,一阶一阶的走上去,印证自己的剑意之境。 剑意之道出剑崖,剑意之境自然也是以剑崖为标准。 只是后来知道自己剑意之境的人多了,世人也便再懒得千里迢迢地跑来东海了。 开始用着自己的标准,定义着那些境界。 从前是慢的,也是诚恳的。 无论是入道小修,还是人间大修,都勤勤恳恳地穿越千山万水,一点点走到这里来,又一步步的登上去,于是才能知道自己的境界。 但是后来便快了。 于是因为走得快了,心里急了,人间的白衣就低了。 千丈白衣,自然不是这么好越过的一道坎。 张小鱼的目光一直向上而去,更高处的剑梯石阶已经没入了云雾之中,只能看见满阶青草落叶,还有一些人们有时匆匆而来,登崖时留下的脚印。 剑梯千年来一直便有人在爬着。 哪个剑修不想上崖去看看,那些高处的,藏了千年的风景呢? 但是高处其实是什么都没有的,听说只有一个浊剑台,还有一些在崖间零散的弟子居所。 张小鱼这样想着,这是丛刃和他说的。 剑梯上很是冷清,因为张小鱼要上崖请剑的原因,人们这段时间便一直没有登崖。 张小鱼看着,突然便有些倦意了,于是从身后取下了那柄山河剑,连着剑鞘一起驻在地上,而后撑着剑柄开始睡觉。 ...... 张小鱼离开之后,小二的店里便突然多了许多剑修。 那些背着剑的人把这里挤得满满当当,但是却没有人想要来一碗面吃,只是盯着那个在炉边烤火,一脸不知所措的小二。 “张小鱼和你说了什么?” 小二心想张小鱼和我说了什么? 只是想了半天,发现其实都是废话而已。 唯一有用的那句话,他们自然已经知道了的。 但是面对着这么多的剑修,小二还是很努力的想了很久,说道:“他说你们的衣服穿得太薄了。” 这样的话,一众剑修自然不信。 哪怕张小鱼在山河观输了那一场争道,这些剑修们不再愿意承认他剑宗弟子的身份。 但是不承认身份是一回事,承认实力又是另一回事。 “张小鱼这样的人,怎么会说这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话?” 有剑修这样质问着。 “但他就是这样说的啊。”小二很是无辜,坐在炉前摊着手。 满屋沉寂,只有那个炉子里的火炭发出的爆裂的声音。 于是有剑修锵然一声拔出剑来,看着小二说道:“你如果不说,我们就打死你。” 小二委委屈屈地想着,我真的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啊! 不知道为什么,小二觉得自己对这种委屈很是得心应手。 只是还没有等小二想好怎么编一个离奇的故事把人们哄走的时候,窗外却是蓦然传来了许多剑鸣。 一众剑修吓了一跳,还以为张小鱼又回来了。 只是转头看去,哪里有什么剑鸣。 只是一个钱袋从窗台角落里翻了下来。 原来是钱鸣啊! 剑修们这样想着,只是还没有想完,那个系好的钱袋便在掉在地上的时候,撞开了系带。 于是许多的铜钱滚了出来,一面发出着像是剑鸣一样的清脆的声音,一面向着众人滚去。 “这些钱哪来的?” 有人突然问道。 小二大概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应该是张小鱼留下的。” 话音还没有落下。 满屋的剑修已经跑得干干净净。 全都出现在了酒肆外面,一脸惊魂未定地看着里面的情况。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些铜板滚到了小二脚底下,又偎着炉子躺了下来。 于是小二便弯腰把它们一个个都捡了起来,重新塞进了钱袋里。 窗外的剑修们在窃窃私语。 “原来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还进去吗?” “你去吗?” “太丢脸了,我不去。” “那我也不去了,明天可能会下雪,我得回去收衣服了。” 于是剑修们佯装无事的模样,抬头看着天,在小镇街头四散离开。 小二坐在酒肆火炉边,一脸不解的看着窗外离开的人们。 张小鱼这人挺好的啊,怎么这些平日里很是傲气的剑修们,都这么怕他? 难道是他们做了什么亏心事? 小二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决定去给自己下碗热气腾腾的面吃。 ...... 镇外某座山上,那些东海各大剑宗的上境剑修们都围在了一处溪林边缘。 东海的剑宗与岭南流云这两处不同,因为有着一些好苗子,所以哪怕在人间也算的上颇为强势的剑宗。 是以小道七境以上的剑修倒是极多,便是大道境的剑修,都是有着不少人,端得很好,负剑长袍,平心静气地坐在溪边,听着潺潺流水,倒是有那么几分出世高人的模样。 但这不是一个出世的人间。 所以如果张小鱼看着这副模样,大概会说上一句,大家都是知道你们什么样,搁着装什么大头蒜? 如果是岭南那边出现这样的情况,大概只会有一种可能——溪流上游正有一个天下知名的大厨子正在做菜。 当然,这是东海。 所以大道剑修们都是端端正正的坐着。 而那些未入大道的,都是在小声的交头接耳。 要么猜测着张小鱼到底想做什么。 要么猜测着远处那个山脚下那三个人是想做什么。 当然,也有没打算过来的,但是被自家长辈硬拉着过来,百无聊赖的坐在那里的。 如果是以前,他们肯定说的是——好好看看人家张小鱼,年纪轻轻的就怎么怎么样。 但是这次他们说的是,好好看看,别到时候像他一样空有着那么大的名气,结果蹲了好几个月,说输就输了。 距离明日,还有一些时间,是以众人在猜久了之后,也便没有继续猜下去,开始三三两两地聊起了许多的事情。 “河宗的人最近好像在东海出没很是频繁,不知道又盯上了谁家的剑修。” “这是好事,说明我东海当兴了。” 人们听到这句话,倒是颇为赞同的点着头。 倘若是人间别处剑修,知道河宗的人一直在附近晃悠,难免会有些慌张。 但是对于东海而言,他们虽然也有一些愁苦,却是能够看到另一个角度的事情。 山河观山河观,山宗是脸面,河宗是威慑,观宗是根基。 在山河观脱离青天道独立的这些年里,已经有不少剑修之地,严格的说起来,是天下一切修行之地,被他们盯上过。 甚至已经有些许多修行之地,消失在了河宗的手中。 东海却也流传着一些说法。 河宗的人虽然是疯子,但是他们确实不会搭理无名之辈。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争一争道门魁首的名头?” 山河观风头虽盛,但是道门之中,分裂之后的青天道依旧是无比强势的存在,尤其那座千年道观,便与槐都相望,虽然这些年很是安静,但是也不是什么垂垂老去的修行之地。 一众剑修想到这里,倒都是有些惆怅。 人间自然没有什么完全的好事。 河宗之人的出现,不得不让平日里有些互相看不顺眼的东海剑宗们难得共同对外起来。 众人聊了许久,又看向了远处高崖之下,那个在剑阶上坐着,撑剑而眠的白衣剑....道人。 “明日如果没有雪怎么办?” “没有雪,丢脸的只是他张小鱼而已,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倒也是。” 明天下不下雪,这也是命运中的东西。 东海剑修们只修剑,不研究命运,自然不会看到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 他们只是有着预感。 所以明天下不下雪呢? 一众剑修都抬起头来,看着天空。 而后便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那是来自某个剑宗的大道之修。 东海自然有大道之修,只是没有那么年轻的大道之修。 尤其是像张小鱼这样的二十五岁的大道崖主境剑修,千年来也就出过一个。 那还是七百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的人间剑修格局未定,东海那座剑崖在人间的声音还没有被遗忘的太多,便总有些漏网之鱼留在了东海。 “从镇上传出的那句话...” “是山河观张小鱼。”有人接下了那个老剑修没有说完的话。 他们之前自然也想过这句话的意味。 那个苍老的剑修看向东海方向,看着那个年轻人。 “所以他用不用剑?如果不用剑,那他的剑会留在哪里?” 众人也都是想到了这里,神色有些惊慌。 张小鱼虽然入大道的时间并不久。 但是人间天地根不一样,所成的道海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他的剑是人间剑宗的剑。 众所周知,人间剑宗的剑,便可以等于半个磨剑崖的剑。 甚至于在磨剑崖一度失去声音之后,传出过剑崖正统在南衣城的说法。 于是那些东海剑修们都沉默了下来,看向高崖下那个趴在剑上睡觉的白衣剑修——东海剑修们又承认张小鱼的剑修身份了。 因为他真的有柄剑,而且那柄剑就在东海。 他们怎么敢不承认呢? 如果是我们,在想要出剑的时候,会做什么? 剑修们这样想着。 盘膝静坐,剑横身前——这样才能长久地完整地看着自己的剑。 而后用意念磨着自己的剑,也用剑磨着出剑的意念。 尤其是当对手是那座剑崖上的人的时候——虽然东海剑修们一辈子大概都不会有挑战那上面的人的资格与勇气。 但是他们还是这样猜想着。 怎么会有剑修在出剑之前,趴在剑上睡觉? 除非他本就没打算出剑。 他的剑会留在崖下。 留在崖下,就是留在东海。 东海剑修们突然愁眉苦脸起来。 你说好端端的,你要去诽谤人家张小鱼做什么? 现在他的人和剑就在东海,你是慌,还是不慌? 小道上境的剑修们都是在忧愁的。 那些大道剑修们倒是要好一些。 所幸的是,他们虽然入大道晚,但是还不算太老。 不算太老,便依旧是极为强势的存在。 更何况这么多人在这里,难道还怕他一个张小鱼。 众人这样想着,重新闭上眼,把剑按在膝头,开始想着那一剑如果向着他们身后的那些东海剑宗而去应该怎么应对。 于是一日阴沉的天光,便在溪林便安静地流淌而去。 张小鱼还没有开始养剑蓄势。 东海的这些剑修们倒是先一步开始了。 溪林之中满是剑意剑风,随时准备着应对张小鱼的那一剑。 只是大约觉得有些太近了,在傍晚的时候,那些东海剑修们却是齐齐向着溪流上方挪了一里之地。 于是换了一处林子,继续有些不安的等待着。 张小鱼一个人,自然不可能是东海剑宗的对手。 东海剑宗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哪怕是山河观,想要真正的覆灭东海剑宗,也是极为困难的事。 这处环绕整个剑崖,在千年里慢慢生长的剑修们,能够带着傲气,自然有他们傲气的理由。 但是那些溪边的东海剑修们,看着那个坐在崖下睡觉的白衣剑修,却还是心气怯了几分。 覆灭自然不可能覆灭。 让东海死一些人,倒是极为简单的事。 于是那个在崖下安静睡觉的二十五岁白衣剑修张小鱼,便让那些东海剑修整齐地往后退了一里。 也许是因为东海远不如岭南那般团结的原因。 毕竟谁都不想那一剑先落在自己身上。 第三十七章 今日细雪,宜登崖问剑 张小鱼当然不知道那些东海剑修们在想些什么。 只是安静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当初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模样,在春天的田埂上抓着蝴蝶。 那只蝴蝶是靛青色的,薄翼上的图案很是好看,像是一只黑色的很是慵懒的眼睛一样。 小少年那时还没有背剑,也还没有穿道袍,甚至还不知道什么是修行,只是伸着手在轻柔的风里追着蝴蝶跑去。 只是那只轻巧的蝴蝶飞得很快,小少年明明已经在很努力地追赶着,却始终离他有着几米的距离。 于是一直到累得气喘吁吁地跌了一跤。 小少年有些气馁地趴在那里,心想,算了,不追了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只蝴蝶却又飞了回来,翩翩然地落在了少年沾满了泥土的鼻尖上。 小少年怔怔地看着自己鼻尖的那只蝴蝶,却是好像想起了什么。 这是十二岁那年的事。 所以接下来,应当有一阵微风吹来,但那不是田野里的风,而是一个年轻的道人走来带着的风。 接下来他会说什么? 你的天赋很好,随我回观里修行吧。 小少年猛然抬起头来,然而眼前没有蝴蝶,没有道人,没有那个温和的声音。 只有许多的细雪,正在人间缓缓飘着。 有风吹来,是海风。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出鞘三寸的山河剑上倒映着的自己的眼睛,细雪里的风吹着额前的一缕刘海,正在那里不住地晃荡着,像是一个飘摇的梦一般。 所以那只蝴蝶自己当年到底抓到了没有? 张小鱼已经忘记了。 他修了六年道,学了七年剑。 很多少年时候东西,都已经不记得了。 于是剑身轻鸣着,被送回了鞘中。 这个还在梦里没有清醒过来的白衣剑修在剑崖第一阶石阶上站了起来,抬头看着漫天细雪。 静静地站了许久,而后松开了手中的剑,任由他坠落下来,插在了那处石阶上。 这个二十五岁的,本该在更早之前便入大道,却重新去学了剑的白衣青年,抬手向着崖上行了一礼,而后轻声说道:“人间.....张小鱼,前来请剑。” 这句话很是简短,很是轻微,也很是别扭。 像是缺了很多东西一般。 譬如剑修,譬如道人。 于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便在细雪的风里,吹向人间,吹向高崖。 这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一月四日的东海磨剑崖。 当张小鱼松开了手中的剑,说完了那句话,衣角道袍上的山河字眼被风吹开。 那三千六百五十丈的剑梯之上的无尽古老的剑意,便再度活跃起来,万般风声不可入的剑崖,在这一刻,短暂地向着人间打开了那些任由风雪踏入的大门。 于是细雪落向高崖。 于是小鱼踏剑梯而去。 那些往日里只会在世人踏上石阶时才会懒懒地进行回应的剑意,此时却是在那场逐渐变大的风雪里,向着那个上崖的人毫无保留地浩荡而来。 磨剑崖邀剑天下,自然会有许多人间小剑,想要上去见识一下。 也许是见识一下剑。 也许是见识一下人。 但是至今为止,也只有那个来自山河观观宗的云竹生上去过。 纵使向天下邀剑,邀的也是能够踏上这座高崖,越过那处山门,真正地走入十年剑宗的人。 像这样的人一般不蠢。 所以世人有时候,才无法理解张小鱼是要做什么。 然而那个白衣青年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平静地越过最下层的那些剑意,向着剑梯上方而去。 数百丈之下的剑意,自然无法让张小鱼有什么停留,便是在这里,都是有着许多人间别处剑修留下的脚印。 张小鱼只是平静地踏着渐渐覆盖石阶的白雪,向着上方而去。 剑意泠然,然而一如风声一般,只是掠过耳畔而去。 一直到走到七百丈之后,那些剑意才真正的凌厉了起来,在风中擦着张小鱼的脸过去的时候,甚至都开始留下了一些细微的血痕。 这是已经成为了少年的白衣。 张小鱼安静地想着自己听到的那些故事。 那个叫做白衣,同样也穿着白衣的少年,也许便是在这个时候,下了崖,带着酒葫芦抱着剑走遍人间,打哭了人间年轻一代一切剑修。 唯一没哭的那个叫陈云溪。 张小鱼低头看着自己的那身并不干净的白衣。 那也算是白衣。 或许真的人间不是什么人都是配得上白衣。 张小鱼觉得自己很配。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便抬头继续向着风雪剑梯上走去。 到了一千丈的时候,那处沉寂了很多年的山门便显露了出来。 那些山石之上原本应该满是青苔,满是绿藤,但是因为这场细雪入崖的原因,倒是一片雪白,像极了当年剑崖一切都还张扬的时代。 张小鱼在那里停了下来,拨开那些才始积了一层的细雪,而后拨开了细雪之下生长也枯死了一千多年的青藤的尸体。 于是有块石碑露了出来。 石碑上有些字,在人间并不算什么秘密。 那只是一些名字。 譬如剑崖大师兄一剑,三师兄青莲,四师兄斜桥。 还有一些名字已经在岁月里磨损了。 于是张小鱼的目光随着自己的指头继续向下落去。 六师姐青竹,八师兄妖。 还有白衣,木鱼,以及最末端,一个似乎被人刻意抹去了的名字。 张小鱼并不知道那个名字是谁,但是他知道那是被谁抹去了的。 函谷观最后一代观主,李缺一。 张小鱼平静地看了许久,而后重新将那些藤蔓缠了回去。 埋没的历史自然应当继续存留在历史之中。 他们也许能够从历史里读到什么,也许不能。 只是在做了一个少年的梦之后,迎着这场风雪向剑崖之上而去。 不可回头。 那块被青藤埋没的残缺的石碑,也许便是这座剑崖曾经做过的,一个少年的梦。 张小鱼继续向上而去,只是才始在剑意中走了数十阶便再次停了下来。 高崖风雪之中。 有个橘衣女子安静地站在剑阶之上,一瀑雪色长发在风雪中微微漾动着。 张小鱼很是端正的在剑梯之上,顶着万千剑意,行了一礼。 “见过崖主。” 人间剑意出剑崖。 天下剑修,无论是谁,都需要怀抱敬意去对待崖上的人。 秋水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只是想看看这个人间白衣剑修,究竟是怎样的一般。 但剑崖之主,本就不会看人间之事,更不用说会来看一看这样一个剑修。 所以张小鱼微微低着头,安静地等待着秋水说出她的来意。 风雪越来越大。 秋水在看了很久之后,终于轻声开口说道:“师兄离开剑崖前,曾经托付过我一件事情。” “崖主请讲。”张小鱼依旧保持着剑礼姿态,尽管他手中并没有剑。 秋水平静地说道:“他要我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张小鱼没有沉默,没有犹豫,当秋水的那个问题落向风雪之下的剑梯,张小鱼的答案便已经越过了风雪而来。 “是的。” 秋水静静地看着张小鱼。 满崖风雪似乎凝固了一般。 “好。” 张小鱼原本平静的心绪,却是在这一个好字落向耳畔的时候,颇为慌乱地跳动了一番。 剑修的好字,是人间独一档的字眼。 磨剑崖的好字,是剑修之中独一档的字眼。 尽管秋水说的是好。 但是张小鱼在那一刹那,还是有过一瞬间的忐忑窒息。 如同那个字眼如果不是好。 那么一切将不被允许一般。 秋水已经问完了丛刃的那个问题,但是他并没有离开,而是依旧站在风雪里,安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而后转头看向东海。 “我想与你多讲一个故事。” 秋水的声音很是温和,很是宁静。 “一千多年前,我去过一次东海四十九万里,去将我的秋水剑带回来。” 秋水静静地看着张小鱼。 “你知道我当时在那里看到的人间是什么样子吗?” 张小鱼听到这个问题,抬头看着这个在崖上孤寂地坐了一千多年的女子。 “是什么样子的?” 秋水轻声说道:“不是什么样子的。东海四十九万里,看不见人间。也许在那样的尺度之下,人间薄成了一张纸,渺小成了一粒尘埃。于是什么都不可见,没有风声,没有喧闹,什么也没有,只是无比孤寂喑哑的远海天光。” 张小鱼皱着眉头,看着秋水问道:“崖主想要说什么?” 秋水平静地说道:“有些地方比东海四十九万里更远。” 张小鱼蓦地沉默了下来。 秋水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转身拖曳着一瀑流雪,向着崖顶浊剑台而去。 张小鱼长久地站在石阶之上。 这里是磨剑崖一千丈,也是曾经十年剑宗的山门,往下是人间,往上是承载了太多故事的高崖。 所以也是一条线。 往前往后,都是被允许的选择。 张小鱼安静地看着那个远去的白发橘衣的女子。 磨剑崖的人站得太高。 当然什么都知道。 但是她们已经不想再重蹈过往的覆辙。 于是只是看着。 就像另一个连问都懒得问的青裳少年一样。 张小鱼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好像没有走很远。 但是事实上,这里已经是一千丈了。 倘若是放在岭南,已经比绝大多数山岭都要高了。 所以其实回头只有风雪,而不可见人间。 张小鱼转回头来,平静地继续向上而去。 人间瞩目这场东海高崖之上的请剑。 但是事实上,在所有故事里,这是最无关紧要的。 张小鱼平静地想着。 于是走过了一千丈。 千丈之后的剑意,来自斜桥。 来自这个人间剑宗的第一代宗主。 越往上,剑意之势自然越强,然而风格却是不一样的。 白衣的剑意,是慵懒的,好像什么都恹恹的样子。好像反正看来看去,人间都只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好修行的呢? 但是在慵懒里,却也带着少年气的凌厉。 世人在初次登崖的时候,往往便容易沉浸在那种慵懒的意味之中,而后一剑忽来,狼狈地滚下崖去。 当年那些被打哭的剑修,也许就是这样想的——你他妈这么懒,凭什么我还打不过你? 但是斜桥的不一样,这个在青衣时代,便觉得磨剑崖的路是错误的,并且直接离开剑崖,远去人间建立人间剑宗的,也许在世人看来,是浪子一样的剑修。 但事实上,这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剑修,留在剑崖之上的,是无比纯粹的愤怒与锐利的剑意。 倘若是往日里,自然不会有这么多汹涌狂躁的剑意,但是今日不一样。 今日细雪,宜登崖问剑。 于是剑意远比往日强势得多。 张小鱼没有带剑,大概也不想用剑,于是白衣衣摆被剑意划破,山河二字飘至身前,化作身前三寸山河,向着剑崖更上方而去。 这一次他走得极为缓慢,也极为漫长。 问剑要见的剑意,自然与送信要见的剑意完全不同的。 当他停在剑崖两千六百丈的时候,却是已经被逼出了一身道韵山河。 抬头向上看去,剑崖依旧还有一千丈。 而那才是最为难以逾越的一千丈。 因为在三千丈之后,那些剑意,便是来自青莲的剑意了。 很多年前剑崖曾经有过一句话。 叫做白发三千丈。 为终生白首,困于其下之意。 张小鱼沉默地抬头看着更上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许是溪畔那个把酒递给自己的青裳少年,也许是想着人间青莲之境与剑崖青莲之境的区别。 而后转身向着石阶边一条小道而去。 满道细雪。 张小鱼一身山河道韵敛去,安静地走在这条略微向下倾斜而去的道上。 细雪簌簌,在那些道旁枝叶上掉落下去,于是又露出了一些青绿的色彩来。 只是青绿很快便再度被白雪盖过。 雪崖苍茫。 于是张小鱼不再去看。 一直向前而去。 直到停在了某条溪畔。 溪畔有白裙女子背对着张小鱼,安静坐在雪中溪石上,一瀑长发散开,手中握着那柄木簪之剑,剑身横在膝头,随着雪中溪水潺潺,似乎也有着轻鸣之声。 张小鱼停在了那片盖雪白头的青竹林边,不知为何,却是莫名的笑了起来。 师弟的眼光当然是人间极好的。 胆子也是人间极大的。 张小鱼轻声笑着。 问剑而不带剑,本身便是极为古怪的事情,站在溪畔竹林远远的笑着,也是极为古怪的事情。 所以溪边那个坐在细雪之中清冷的女子,淡淡地说道:“你笑什么?” 张小鱼胆子也是极大的,所以他说道:“我笑师弟胆子大。” 满溪风雪都是沉寂了下来。 秋溪儿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我以为你真的是来问剑的。” 张小鱼轻声叹道:“可惜你的剑已经被师弟问过了,不然确实想问问。” 倘若是往日,张小鱼说这样的话,十有八九会被剑风送去东海清醒清醒。 但是崖下的故事秋溪儿当然都知道,所以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 张小鱼向着溪边走来,而后越过了那个坐在溪石上的白裙女子,向着溪流下方,那片青竹崖边走去。 “但我方才在路上,确实有个问题想要问一问师姐。” 张小鱼看着那些竹枝上晃晃悠悠地叠着的一层白雪,轻声说道:“师姐的崖主境,是人间的崖主,还是磨剑崖的崖主。” 这确实也算是问剑。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我是磨剑崖的人,当然是磨剑崖的崖主。” 张小鱼轻声叹息着,说道:“原来人间一直把师姐想得太低了。” 磨剑崖的剑当然永远比世人的要高要快。 于是一丈高一尺。 到了极高处时,已经不知道高了多少。 “我输了。”张小鱼平静地坦然地说道,在覆雪青竹崖边坐了下来。 于是剑便问完了。 “便是这样?” “就是这样。” 张小鱼坐在崖边,很是诚恳地说道。 在南衣城的时候,他便与南岛说过,真的想上崖问剑的,自然都是蠢货,他张小鱼又不是蠢货。 秋溪儿在崖边执剑站了起来,转头静静的看着张小鱼。 “看起来你似乎有些别的想法。”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回头看着这个风雪里清冷傲然的女子,轻声说道:“在说那些别的想法之前,我想问下师姐一个问题。” 秋溪儿执剑静静地看着他。 张小鱼无比怅然地说道:“师姐的剑,日后可会落向人间某处?”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磨剑崖的剑,也许永远不会落向人间。” 张小鱼轻声叹息一声,说道:“那真可惜。” 秋溪儿似乎明白了张小鱼的一些想法。 “你在求救?” 张小鱼重新站了起来,面对着这场遮蔽了许多东西的风雪,不住的笑着,说道:“是的,我在求救,但是世人往往看不懂,以为我是在决绝的告别,但我只是在求救,可惜这个人间,听得懂的,要么不问世事,要么剑无落点。我只好沉没下去。” 张小鱼说到后面的时候,已经不再笑了,而是静静地看着崖外人间。 而后他的那身在风雪里不断翻飞的白衣之下,有剑光灿然而出。 山河剑。 当细雪覆过高崖的时候。 落在白衣之境第一处石阶之上的,便只是一柄剑鞘而已。 “此处甚高,高山风雪,人间不可见。”张小鱼的声音很是平静。 “宜登崖问剑。” “宜下崖杀人。” 第三十八章 一剑向青山 世人往往以为,张小鱼以山河观的名义,去剑崖问剑,便是为了以道门的名义再输一次,以此来平息人间对于剑宗道门输赢之争的舆论。 又或者,想得更深一点,他并不想证明那些子虚乌有的输赢。 他只是想告诉世人,我张小鱼是输是赢,都与世人无关,只是我张小鱼的事。 但是从没有人想过。 他是要借着这场风雪。 借着剑崖的一切不可见。 下崖杀人。 ....... 我只好沉没下去。 ...... 山间溪林边,那些东海剑修们便在雪中安静地坐着。 那场细雪才开始慢慢飘落的时候,他们尚且能够看见一些。 譬如有白衣剑修在一片朦胧里,似乎做了一个弃剑的姿势。 而后在风雪帷幕里向上而去,原地只剩下了一柄剑。 见到张小鱼真的没有带剑上崖,那些剑修们心中也不免慌乱了起来。 难道他真的要留一剑给东海? 这件事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是终究还是让众人神色沉重了起来。 那些小道境的剑修已经开始往东海剑宗而去,而大道境的则是在溪边沉默地坐着,身后长剑颤鸣不已,随时准备出剑,迎接那可能向着东海而去的一剑。 满溪剑意难以平静,数位大道剑修的剑意萦绕,便是山间风雪,都被剑风荡开而去。 只是雪山冷溪是清明的,但是那些剑修们心头却是无比沉重阴郁。 “这小子难道真的要往东海来一剑?” 说话的人并不确定,所以这句话中带着很多的疑惑。 也许只是他们想得太多。 张小鱼也许真的只是想要以道门身份上崖而已。 但是那样一柄剑便被留在剑崖之下,东海剑宗的人自然不能忽视。 后辈天下知名,自然有天下知名的理由。 当初在南衣城那场红中剑来,在四月的时候,确实曾经震惊过世人。 倘若不是后来张小鱼北去,在山河观输了那一场,现而今东海剑宗的人依然愿意叫他一声师兄。 哪怕是溪边这些不再年轻垂垂老去的剑修们。 那句话并没有人回答。 溪边只是长久地沉默着,看着远方那场海边高崖上的风雪。 可惜崖上无尽剑意,漫天风雪,所以谁也不能看清什么。 一直到某一刹那。 人间风雪似乎飘摇了一瞬。 那一瞬间的飘摇,如同一柄剑落向众人心头。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将目光落向崖下。 崖下风雪被吹开了一些。 于是东海这些大道剑修们都是错愕的看向那里。 白衣之境第一阶。 阶上有白雪,也有陈旧的苔藓。 还有一个空空如也的剑鞘。 一众东海剑修的目光之中瞬间布满了惊惧。 “剑呢?” ...... 剑啊剑啊,你在哪里呀? ...... 当一众东海剑修发现崖下并没有剑,而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剑鞘,满山剑意剑光便如同潮涌一般出现在天穹之中。 然而空空如也的不止是剑鞘。 这片东海也是。 人间满是风雪,哪里有什么山河剑? 众人目光落向高崖之上。 那柄剑到底去了哪里? 又或者会落向哪里? 于是有一剑,穿破高崖风雪,在那些千年剑意掩映之下,落向人间。 ...... 在更远一些的某处青山脚下。 扫雪的人没有扫雪,只是握着白墨剑,安静地坐在山石上。 近处有个愁苦的青天道师叔,正岔着腿像个失意的人一样坐在那里。 远一些,有个河宗的弟子,平静地坐在一簇草丛里,歪着头看向崖顶。 东海的第一场雪正在慢慢地覆盖人间,于是那簇草丛也慢慢变得雪白起来。 直至青山白头。 也是青山白头。 陈青山抬手扫着头上的雪,雪是寻常的雪,凉意也是寻常的凉意。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古怪。 于是这个河宗的年轻弟子回头看向那边坐在山石上的钟扫雪。 这个很多年前便没入了人间,最后却是妖族之身重新面世的剑道大修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在等着大雪覆盖人间,才好把手里的剑换成扫帚,来扫一扫这场雪。 陈青山看了许久,又转回了头来,平静地看着身边的那些覆雪枯草。 “前辈来东海,是因为知道我来了这边?” 钟扫雪目光从自己的剑上离开,越过那些飞雪,看向远处的陈青山,那个河宗弟子的道袍是黑色的。 一如河宗惯有的风格一样。 也许在黑袍道袍的下摆,同样有着山河同坐之类的字眼。 但是钟扫雪并没有看到,只是看见坐在草丛里,露了个上半身的身影。 “只是凑巧而已。”钟扫雪平静地说道,“我只是个闲来无事扫雪的人,知道你的名字归知道你的名字,你要去哪里,与我又没有什么关系。” 陈青山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倘若钟扫雪真的知道他的目的,那么来的自然不会是人,而是剑。 “但是我既然来了,你还是安静地坐着吧。” 钟扫雪轻声说着。 陈青山轻声笑着,他来这里的目的从来都没有与人说过。 但是当他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是明了的。 除了想看看张小鱼会怎样输一场,而后找个机会给他弄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在山河观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动手?” 一旁沉寂的,眉间被钟扫雪扫过一场雪的秦初来,终于抬起头来,看着陈青山问道。 “因为师兄不想看见观里吵吵闹闹的。”陈青山轻声说道,“既然打不赢师兄,那就要听师兄的,更何况。” 陈青山顿了顿,好像在风雪里回过头来,看着秦初来。 “师叔难道不知道,鱼师弟并没有上山,只有他的剑上山了?” “原来是这样,我打完那圈就走了,确实不知道。” 秦初来说得很是平静,哪怕钟扫雪依旧在旁边,也没有什么遮掩。 剑上的道理自然是讲不过。 但是人间的道理自然是在他手中——终究是人间剑宗的弟子们有错在先。 山下又沉寂了下来。 过了少许,陈青山轻声笑道:“我这师弟,不会已经被人打死在崖上了吧。” 秦初来静静地看着这个满口师弟,却是半点师兄弟之间情谊都没有的年轻弟子。 “我很好奇,哪怕只是理念有所不同,也不至于会下这样的死手,还是说这是你们河宗一贯的风格?” 陈青山这次是真的回过头来了,因为海风吹得雪幕有些稀疏,这一次秦初来看清楚了。 这个人间只闻其名,却极少见到的常年走在黑暗中的陈青山,倒是没有世人所想的那种阴郁,相反是一个极为秀气俊朗的青年。 陈青山似乎很是诧异地看着秦初来说道:“难道师叔不知道吗?” 秦初来皱了皱眉头,说道:“我难道应该知道?”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我以为白风雨的故事还没有走远。” 秦初来沉默了下来。 所以陈青山并不是诧异,只是一种隐晦的讽刺。 谁都可以说不能理解。 但是你们青天道的人,怎么能够说不理解? 秦初来沉默了下来,但是坐在山石上的钟扫雪却是蓦然抬头看向了东海剑修们汇聚的那座青山之上。 满山剑意,如临大敌。 陈青山与秦初来亦是向着那片风雪山林看去。 东海剑修的心思他们自然也是清楚的。 张小鱼来剑崖问剑,他们坐在东海青山之中的剑宗,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面对着这样一个出色的年轻大道之修,换谁来,都得警惕三分,更何况张小鱼还是出自山河观这样一个混乱的地方。 是以他们坐在那处青山溪流之上按剑而坐之事,陈青山他们并没有什么惊讶的地方。 他们身在局中,自然会有所警惕,但是无论是钟扫雪还是秦初来,哪怕是陈青山,都知道,张小鱼不可能无缘无故便跑去得罪东海这些人。 是以当那座青山之上的大道剑修们剑出青山,破开风雪洄游在天地之间的时候,山下这三人都是有些不可置信的愣了一愣。 “莫非张小鱼真的疯了?”秦初来皱着眉头在那里看着。 陈青山依旧坐在那处已经不见草色的草丛之中,心底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于此同时,山脚之下,却是传来了一些剑的轻鸣。 是白墨剑。 陈青山回头看了一眼钟扫雪,这个剑宗老师兄也在低头看着自己的剑。 剑鸣不止有出鞘之鸣,得主之鸣。 也有遇剑之鸣。 陈青山回头看见钟扫雪毫无动静的时候,便神色一变。 而后身周道文浮现,天地有山河而出。 是山河观山河图。 然而这片山河,与曾经张小鱼的山河并不一样。 张小鱼的山河,是高山之下平川而去,河谷沉寂。 而陈青山脚下的那片山河,则是山川连绵渺远,而大河浩荡,如同自天上而来一般。 河中有一叶扁舟而来。 陈青山一步跨出,便要踏上小舟随大河而去。 然而那一剑。 那一剑自风雪高崖之上而来。 破开剑意两千六百丈剑意,在一瞬之间的速度,远超一切。 一剑自风雪中来,而后落入山河之中。 直到那些山河虚影如同画卷一般被撕裂,化作道文落入东海风雪之中,这处青山之下的三人,才听见了那种剑来的风声。 磨剑崖的剑,当然永远比世人想象的要快。 张小鱼虽然不是磨剑崖的人,但是这一剑,却是借了剑崖的势。 更何况一路从磨剑崖剑意之中走过来,或多或少,总能有些长进。 长进是分毫之间的,但是在人间高处,哪怕只是一瞬的快,也是令人动容的。 钟扫雪按住了伸出右手拇指,按在了剑格之上,将有些躁动的白墨剑按了回去,眯着眼看着那边。 天下剑修都想上剑崖,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是磨剑崖不问世事,世人上不去,上得去的人没有理由上去。 未免是一件令人可惜的事情。 在那一瞬间,便是钟扫雪,也动了一些上崖问剑的心思。 只是想想还是算了,自己这样老的人了,上去被人一剑劈落下来,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钟扫雪如是想着,却没有任何动手的意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秦初来也没有。 他是青天道的人,自然不可能去管这样的事情。 只是在那一剑到来的时候,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钟扫雪。 这个化妖的人间剑宗老剑修,似乎真的只是来扫雪的一般,按剑坐在那里。 如果张小鱼不敌呢? 秦初来这样想着。 你会出手扫雪吗? 但是不敌只是秦初来的一种设想而已。 陈青山是张小鱼的师兄。 但他不是道门这一代最出色的李石。 哪怕是同门师兄,亦有差距。 所以陈青山想要杀张小鱼,便要等一个他问剑之后,也许会受伤的可能。 然而张小鱼的问剑,只是停留在嘴上而已。 问了问那个剑崖女子的剑意之境,便干脆的认了输。 就像他在上崖的时候想的那样。 这场问剑,只是东海这些故事里,最可有可无的事情。 于是上崖见雪,下崖也要见血。 才始一步踏上轻舟的陈青山被一剑自山河中穿了出来,山河虚影破碎,那个一身黑衣的观里师兄,被一剑钉在了不远处一座风雪断崖之上。 崖下清溪潺潺。 溪边是堆积的白雪。 溪中是滴着的红血。 张小鱼踩着风雪,握着手中的山河剑,静静地看着面前被一剑钉穿不住的吐着血的陈青山。 四下风雪,遍地沉默。 陈青山只是在轻声笑着。 那一剑并没有穿过他的心脏,穿破风雪而来的那一刻,偏移了少许,所以只是穿过了肺腑,这使得陈青山的笑声有些嘶哑,带着那种破风箱的凄厉的呼呼声。 “你好啊,张小鱼。” 张小鱼沉默着,而后轻声说道:“九月的时候,我没有真的上山,也没有真的入观。所以我确实不知道,原来河宗现在是在你的手里,青山师兄。” 陈青山名叫青山,自然是山宗的人。 他是这一代山宗大弟子。 也是张小鱼最正统的师兄。 哪怕是李石,终究也是观宗的人。 陈青山只是笑着,缓缓说道:“那是七年前的事。” 张小鱼沉默少许,轻声问道:“为什么?” 陈青山笑意敛去,静静地看着张小鱼。 “你与师父吵了一架,去了剑宗学剑,你要讲更大的道理。” 陈青山说得很是平静,抬起手,握住了张小鱼的山河剑,向外拔去。 张小鱼没有阻止他。 于是剑从陈青山体内拔出,黑衣白衣一同落向崖下清溪之中。 陈青山在溪水中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心口那一处偏移了少许的剑孔,平静地说道:“我看到了你的矛盾——你的犹豫你的决绝。但是师弟,你要知道,师父是对的。” “所以?”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陈青山。 而后者只是平静地抬起头来。 “所以我从来都不是山宗或是河宗的人,我只是山河观的人,观里从来都没有乱过,师弟。” 陈青山抬起了一只手,满溪大雪,也满溪道风。 “乱的人,是你们,你们心乱了,看什么都觉得是乱的。” 这像是一件极为讽刺的事情。 在酒肆的时候,张小鱼曾经教训过那个东海剑修——平心静气一些...... 然而在这片青山下,断崖溪流边,那个被世人所不喜的河宗陈青山,却是说着乱了心不够平和不够宁静的人,是张小鱼。 又或许确实是这样的。 所以张小鱼没有否认。 满目山河再度盖过风雪。 陈青山虽然受了张小鱼,但是依旧是极为强横的道门大修。 所以他站在张小鱼身前,抬起了一只手,伸出了一只手指。 天地山河可远可近,那一指也许在天边,也许便在张小鱼身前。 所以明明陈青山便在张小鱼身前,这个白衣青年却有些看不明白那一指与自己之间的距离。 “把你们都杀了。” 陈青山轻声说道。 “观里就宁静了,师父也不会那么烦恼了。” 一指瞬间穿越山河,一切距离都在瞬间泯灭。 只有那一指。 张小鱼平静地抬起手中的剑。 在今年三月的时候,便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画面。 那一指,破了一切,停在了他的眉间。 但是现在不是三月了。 他也不是那个将一切都暂时地藏在了人间的张小鱼。 哪怕是鱼儿,也不会在同一条河里被淹死两次。 所以他抬手举剑,山河剑再次被一指点穿。 但是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也有一指。 观里的人都有一指。 而他多了一柄剑。 张小鱼也是这样想。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 那一指穿越了山河,被山河剑短暂地滞留了一刹之后,却是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 继续向前。 哪怕自己的那一指已经点在了陈青山眉前,甚至都能够感受到他眉宇间的热气——风雪里那种热气很是清晰。 这是要一同赴死的意思? 张小鱼才始闪过了这念头,而后神色便变了。 天地山河自然是天地山河。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脚下,出现了潺潺溪流。 溪中飘雪,带着无数寒意。 这意味着什么? 张小鱼一指点在了陈青山眉心,然而却在清脆的声音里,折了自己的手指。 道门之人相比于剑宗,在近身作战之时,身躯是极为强悍的。 尤其是眉骨。 但是山河一指,不可能点不破那一层骨头。 除非。 张小鱼脚下溪水潺潺,而陈青山的没有。 所以很简单。 张小鱼的山河破了。 第三十九章 一剑定风雪 脚下山河残缺,时有溪流飞雪出现。 张小鱼在断指的一瞬间,便开始向后退去。 陈青山只是平静地向前指去,张小鱼如何退去,他便如何逼近而去。 山河剑被洞穿在那一指之间,便是张小鱼,也一时难以将它重新抽回来。 “山河观从来都不是暗流,师弟。” 二人快速地穿梭在那些山河之间。 张小鱼抵剑而退,什么也没有说。 直至退无可退。 而后被一指点落人间,落入风雪清溪之中。 在山河之中,二人也许曾经穿越了极为遥远的距离。 然而在这片风雪东海人间,什么也没有。 只是一指而来,点落而去。 “当你任由我将你的山河剑拔出来的时候,你便输了。”陈青山看着跌落在雪溪中的张小鱼,轻声说道,“师弟你天赋当然比我好,但是很可惜,你修了道,也练了剑——你的山河,不如我的山河。” 张小鱼会后悔吗? 没人知道。 当他那一剑突然偏转,当他任由陈青山拔出心口的剑。 也许便猜到了这一幕。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他跌在了溪流之中,握着已经有了两个指孔的山河剑,想要从溪中站起来。 只是站起来的那一刻,他便沉默在了那里。 眼前雪溪不是溪。 而是山河之中的一幅画。 陈青山站在画前,低头看着溪中沉默而立,却始终没有挣脱出来的张小鱼,依旧是伸出了一只手。 这是另外一只手。 曾经将张小鱼的剑从自己心口拔出来的那只手。 手掌之中有道剑伤,于是有伤口在淌着血。 那些血色正在沿着掌心掌纹,向着手掌边缘而去。 再然后。 它们会滴落,划破风雪,落入溪中,将那幅清溪之中挣扎的鱼儿的图画搅碎。 鱼儿死在溪中。 也许便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陈青山这样想着,不再去看那个画面,抬起头来。 于是风声而来。 是剑风。 白墨剑钟扫雪。 当张小鱼被陈青山从山河中一指点出,落入那条清溪之中的时候,在溪外山脚下的那个人间剑宗老师兄手里的剑便出了鞘。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陈青山是瓦上霜。 张小鱼是门前雪。 所以张小鱼一剑落向陈青山的时候,钟扫雪只是平静地看着。 而陈青山一指点向张小鱼的时候。 白墨剑便穿过飞雪而来。 人间剑宗人间剑宗。 当他们在人间的时候,自然是温和地讲道理的。 当他们不在人间。 便只是剑宗。 便只是剑修。 剑修讲什么道理呢? 陈青山看着穿越风雪而来的那一剑,却是有些讽刺的笑着。 剑宗的人从来只和人间讲道理。 这是千百年来的惯例。 那些鲜血已经淌到了掌纹边缘。 所以那一剑来得很快。 陈青山的山河在那一剑之间,无比迅速且干脆地破碎着。 但他没有避让。 哪怕那一剑,来自钟扫雪,这个他不可能打得赢的人,他也没有避让。 就像他说的那样。 杀了张小鱼这样的人,观里便清静了,便不再乱了。 这比什么都重要。 只是,似乎这件事并不需要他付出多重的代价。 因为人间之上。 又来了一柄剑。 那柄剑也是黑色的,但是与钟扫雪的剑不同。 它是真的黑色。 曾经没有拥有过夺目的光芒,只是沉寂的黑。 沉寂的黑,陈旧的剑。 一剑斜斜落下,却是将那柄白墨剑钉入了雪中。 剑风止息。 陈青山挑了挑眉。 青山风雪之中。 有个黑袍剑修平静的穿越风雪而来。 一直毫无存在感的青天道师叔秦初来此时却是看向了一旁沉默的钟扫雪,颇有些讽刺地说道:“看起来,乱的不止是他们山河观,你们人间剑宗也好不到哪里去。” 钟扫雪没有理会秦初来,只是神色凝重地从山石上站了起来,看着远处那个黑袍剑修,皱了皱眉,轻声说道:“师兄?” 这句话里有着许多的意思。 譬如可以是你是师兄吗? 也可以是师兄想要做什么? 黑袍剑修并没有说话,平静地走到了那两柄剑前,抽回了自己的剑,送入鞘中,也捡起了钟扫雪的剑,抛回了山下。 而后平静地转身,看着溪边挑眉而立的陈青山,黑袍将一切都藏在风雪里,所以无论是背对着他的钟扫雪二人,还是正对着他的陈青山,什么都不能看见。 只有那柄陈旧的剑意沉郁的剑上,被抹去了的名字。 人间剑宗的剑修。 这是所有人唯一可以得到的答案。 便是卿相,都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黑袍剑修没有理会钟扫雪,只是静静地看着陈青山,而后平静地说道:“你的血流得太慢了。” 于是那一滴在掌心边缘停留了许久的鲜血,终于破开了某些萦留的禁锢,决绝地向下滴落而去。 陈青山下意识地伸了伸手。 然而什么都没有接到。 清溪之下,被困于山河画卷之中的张小鱼静静地看着那一滴鲜血滴落。 而后也许在那些风雪里会有一声清脆却也细微的入水声。 最后涟漪荡开,一切破碎。 然而什么都没有。 那滴血被一柄剑挑了起来。 而后万般术法破碎。 人间只是风雪。 东海只是风雪。 所有人都在沉默地看着那一柄剑。 那柄剑什么时候出现在这条溪上的? 于是他们抬头看向那处高崖。 高崖毫无动静。 只是在雪中有一个白裙女子平静地走来。 黑袍剑修平静地看着不知何时离了磨剑崖而来的秋溪儿,缓缓说道:“按理而言,磨剑崖不应该管人间之事。”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那只是我们的意愿,而不是人间的规则。” 黑袍剑修沉默了少许,转身走入风雪中。 在磨剑崖面前,说好字是没有意义的。 好不与好,都不会影响什么。 陈青山低头看着已经从溪中站起的张小鱼,这个距离很短,陈青山可以将张小鱼杀死,也可以死在张小鱼剑下。 但是二人谁都没有再动手,只是沉默地对视着。 而后这个名叫青山的山河观弟子,蹚着溪流走上溪岸,向着北方而去。 “今日雪太大,改日再杀你。” 陈青山如是说道,同样消失在风雪中。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师兄,平静地说道:“好。” 秋溪儿的目光落向远处的钟扫雪和秦初来。 山下二人对视一眼,钟扫雪想了想,说道:“你家里有院子吗?” 秦初来点着头,说道:“有,你要帮我扫雪吗?我家院子还蛮大的,扫累了可以直接睡。” “嗯,我去帮你扫扫雪。” “同去同去。” 二人转身就走。 二人头顶有许多剑光,是回东海剑宗的那些剑修们。 于是溪边只剩下了张小鱼和秋溪儿二人。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说道:“师姐不是说你的剑不会落向人间?”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只是你们太吵闹了而已。” “原来是这样。” 张小鱼叹息一声,从溪中爬了出来,在溪边抖着身上水草,抖了半天,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一看,秋溪儿依旧站在那里。 张小鱼古怪地说道:“师姐还有事?” 溪中之剑化作木簪,落入这个白裙女子手中。 张小鱼神色古怪的看着秋溪儿那只手。 当然不是木簪,而是在那里,有着一个信封。 今日的师姐,甚是古怪。 张小鱼如是想着。 而后便看见秋溪儿手中的那个信封穿过了风雪,落到了自己手中。 信封是白色的,用一片青竹叶别着,竹叶之上是一道无比清冷凌厉的剑意。 “帮我送封信。” 秋溪儿转身向着风雪中走去。 张小鱼心想,送信就送信,你转身做什么? 但是这样的东西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 所以他也只是看着那袭与风雪浑然一体的白裙,问道:“送到哪里?” “岭南。” 张小鱼沉默了下来。 他虽然猜到了秋溪儿突然出现,大概是有某些事情需要他去做。 但是从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件事。 一面觉得老怀慰藉,一面却也是觉得很是头疼。 倒不如不救。 张小鱼如是想着,叹息了一声,把那封信收进了怀里,踩着越来越厚的积雪向前走去。 话说,她怎么不直接用剑光送去? 张小鱼却是有些不能理解。 风雪山下一片宁静,那些打斗过的痕迹,很快便被大雪盖了过去。 张小鱼在雪中走了许久,而后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向那片风雪。 风雪中,陈青山并没有走远,便平静地站在雪中,静静地看着张小鱼。 在真正离开东海境内之前,二人自然不会再打了。 离开了之后也许也不会。 一个是青山沉入大河,一个是本就潜泳在河中的鱼儿。 自然都是要好好的藏着。 准备着那突然而来的一剑,或者一指。 张小鱼沉默地看了少许,而后转回头来继续向前而去。 既然已经知道了是这样的了。 那么,青山师兄,下一剑,我不会再避让了。 张小鱼这样想着。 ...... 小二坐在店里安静地烤着火。 今日店里的生意不是很好。 也许是下雪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镇外某座高崖上有场请剑的原因。 总之没有几个人来吃面,小二闲的无事,便去镇上酒肆买了坛酒——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样很是奇怪。 买了坛酒,倒在被烧得漆黑的铜壶里热着,又跑去后厨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也许是因为张小鱼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的原因,那个白衣青年已经背着剑去剑崖了,小二还是下意识地多加了辣椒。 于是面汤有些红,看起来里面像是滴了血一样。 小二坐在炉前,看着面却是叹息了一声。 他确实有些担心张小鱼。 于是一边吃着面,一面想着,要是张小鱼被人打废了,就让他来店里当个小二——这个人间知名的剑修手脚麻利,就是有时候有点懒。 小二吃完了面,却是没有倒酒,只是把碗摆在桌上,在窗边烤着火,吹着窗外雪里的冷风。 那壶酒是给张小鱼煮的。 不管他是赢是输,打完了之后,总要下崖来的吧。 天气这么冷,来碗热酒最是舒服不过了。 小二这样想着,却是又想起了自己先前一直觉得有问题的账目之事。 张小鱼昨日走了之后,小二晚上无事,便清点了一番。 他娘的,这小子就是在骗人,哪里付过钱了! 不过好在张小鱼留下的那一袋别人打赏的钱倒也不少,倒是能够抵扣一下他这段时间白吃白喝的钱。 扣完之后,嗯,小二算了一下,刚好还够一坛酒的钱。 所以小二今日才会去买了一坛酒。 这场雪下得很早,所以张小鱼肯定也早就上崖去了。 小二坐在窗边盘算着。 虽然以前闲的无事的时候,看的那些传记里,经常说什么,高手打架,一打就是三天三夜,还有的一打就打上个几十年。 小二虽然没有踏上修行之路,但是好歹以前也是瞎舞过剑,更何况,整个东海,最不缺的就是剑修。 是以他知道张小鱼这场请剑,哪怕再晚,也不会拖到明天。 打累了,露破绽了,自然就会认输了,然后乖乖下山。 要是还没废,就喝几碗酒惆怅一番,然后离去。 如果废了,就留下来给他的小面馆当小二。 小二想得很好。 可惜一直等了很久,镇上都是一点风声都没有。 于是小二带了个绒帽,跑出去看了一下。 东海小镇,自然是可以看见那处高崖的。 只是也许离得太近了,他们反而不如远处的人看得多。 只能在那片隐隐约约的风雪里,看见那处伫立在雪中向上而去的高崖最下方的一截。 小二往年也经常这样看着,只是他当时想的是什么,已经忘记了。 小二便缩着头哈着气在小镇街道上看着。 风雪迷蒙,那座高崖此时看起来就像一棵无比巨大的古树。镇上的人有时便这样想着,也许磨剑崖真的是棵树呢? 反正他们在镇子里也没有见过高崖最上层究竟是什么。 也许真的是棵树,一到冬天就开花,花落的时候便是像雪一样的东西,飘飘洒洒地扬向人间。 然后小镇便是那些在树下小小地开着的细碎的铺落的红花。 当然,那些这样想的人,往往都是小孩子。 等他们长大一些了,开始往镇外去了,远远地登上山了,便会知道,那确实是座孤崖。 当然,小二这个时候想起这些东西,不是因为他是小孩子,只是那些以前天真幼稚却也极具张力的想象,突然又出现在了脑海里。 也许是因为念叨了一日的张小鱼这个名字。 人们常说鱼上树啦鱼上树了。 于是下意识的联想而来。 鱼怎么会上树呢? 除非是被人逼上去的。 要不就是像咸鱼一样被挂在上面。 可惜小二看了许久,也没有看见那些风雪环绕,像是飘了许多轻纱的崖壁间,有一个被打得很是凄惨的白衣剑修被挂在那里。 这场雪确实很大。 小二看了一阵,于是又回到了店里,只是在掀起门帘的时候,又下意识地接了一片雪花,看了看,确定不是自己乱想的那些东西——确实是雪而不是花。 店里很是温暖,因为那个炉子已经烧了一天了。 酒水已经煮沸了,正顶着壶盖在嗡嗡地冒着气。 小二走过去把酒壶提了下来,又捏着耳垂冰着手。 正打算先自己喝一碗的时候,外面却是有些喧闹,像是那些剑修们在传着消息。 小二放下了手里的碗,不动声色地向外探头听着。 一面听着一面想着,难道张小鱼赢了?不然他们为什么这么吵闹? 可惜听到的并不是的,而是一个很令人费解的消息。 张小鱼似乎和东海剑宗发生冲突了。 满山剑光剑意,好像打得很激烈,也许还死人了。 小二皱着眉头坐在酒肆窗边,有些不能理解。 然后再过了一阵,最新的消息又传回来了。 说是张小鱼把东海剑宗的都杀完了。 小二越听越迷糊,这他妈都是啥玩意? 但是很快便有人出来澄清了,东海剑宗没有和张小鱼打起来,打起来的是山河观的人。 因为那人顶着大雪,爬到了山顶,本以为能够站得高点,看那座崖上的动静可以看得清楚一点,结果万万没想到,张小鱼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和一个山河观的人在远处风雪溪边打了起来。 小二听得脑壳一阵发懵。 接下来依旧不断有消息向着镇子里传来。 什么山河观的人被打死了。 要不就是山河观的人被打死了,又活了过来,把张小鱼打死了。 据说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连东海剑宗的那些大道境剑修,都远远跑开了。 接着就是人间剑宗的人和青天道的人也下场了,几人打得天昏地暗,大道崩裂。 然后消息便沉寂了下去。 镇上的人们在安静地等待着后续。 小二看着面前的酒壶,同样也在有些忐忑地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据说是在这种打到大道崩裂的情况下,都没有后退一步,坚持趴在山头雪中观望的人回来了。 “后来怎么了?又死了谁?” 人们好奇地问道。 那人却是有些意兴阑珊的模样,叹息一声说道:“没死,都没死,磨剑崖的人下来了,把牌桌掀了,他们就散场走了。” 镇上的人挠着头,一脸的茫然。 小二也在挠着头。 然后有人问道:“那张小鱼呢?” 这个问题也是小二想知道的,于是侧耳对着那边很是认真地听着。 “走了啊,都散场了,还回来吃顿饭吗?” 小二在酒肆里把头缩了回来,愣愣地坐在那里。 真走了? 小二看着面前的酒壶,发着呆。 窗外有人走过,看着发呆的小二,说道:“你在干什么王小二。” 小二回过神来,看着那人笑了笑,说道:“没什么。” 于是那人便在窗外停下来,和他闲聊了起来。 “话说你小子深藏不露啊,煮面这么好吃,要不以后你就叫厨房不败算了。” 小二没有理会,却是在看着面前的那壶酒,想着所以到底有没有多给一坛酒的酒钱? 也许没有。 某个白衣剑修向来缺钱,所以算得很准。 只是有些东西小二已经忘记了。 第四十章 心中之剑,闲走人间八万里 张小鱼在感受到前方雪中的那些剑意的时候,本以为在那里等着自己,会是那个一开始便在旁观的钟扫雪师兄。 然而并不是。 而是那个剑无名人亦无名的黑袍剑修。 那个曾经在幽黄山脉上与卿相一战,而后离去的五百年前的剑宗弟子,便安静地站在那处山谷大湖边,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 虽然满谷白雪,然而一口大湖想要结冰,自然不是朝夕之事。 是以湖水宁静,却依旧清澈深幽。 像极了人间某些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 谁说人间就不能是一个看着天空的姑娘呢? 张小鱼本以为他应该已经走远了,却没有想到他依旧留在东海境内。 不远处山顶雪中时有剑光掠过,依稀可以看见那些大雪山峰之上一些颇为繁华的剑宗建筑。 这里离东海剑宗并不远——或者说这里本就是东海剑宗的地盘。 张小鱼怀里的那封信上的剑意依旧在安静地流转着,这个年轻的白衣剑修平静地走了过去,站在了湖边,想了想,说道:“师兄?” 这句话与先前钟扫雪那一句颇为类似。 五百年前的剑宗弟子,自然谁都不会认识。 不说张小鱼,便是李山河来了,都不会认识。 像他们这样的人,往往混迹在人间,而后偶尔留下一些长生久视的剑仙传说,便换了个地方继续安静地活着。 只是也许是安静地活了太多年,想要活动活动,也许真的在当下人间,被什么东西所打动,于是走了出来,时不时地掀起一些波澜。 黑袍剑修平静地说道:“是的。大风历四百七十八年的剑宗弟子。” 张小鱼眯着眼睛想着,那真的是很老的师兄了。 比曾经南衣城外的那个老师兄要老,比钟扫雪要老。 这样老的人,声音还很年轻,那只能是妖修。 就像磨剑崖上那个白裙女子一般。 这样一句简单的对话之后,二人便都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那口湖。 湖边稀疏地立着几株叶子落光了的树。 枝头挂雪如白梅。 张小鱼抬头静静地看着那几棵树,那些雪中剑光,以这样的视角去看,便像极了只是困于一树之间,自这处白雪枝头,飞到另一处白雪枝头。 也许人生也是这样的。 从无两样。 只是踏枝而飞,却不知至死离不开那些苍雪之树。 “五百年前的剑宗,是什么样的?” 张小鱼开口问道。 也许是这个问题确实触到了那个黑袍剑修心底一些柔软的地方,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向那些远雪之中飞梭而去的剑光。 好似是在看着某些时光一般。 “那时的人间远没有现在这般繁华。”黑袍剑修轻声说着。 “那场席卷了整个人间的战争,让人间不得不从头开始,哪怕当时已经过了几百年了,人间很多地方都还是寥落的冷清的,就像你在看着这场雪一样,你有时候能够听到远处山里有人声,但是你要走很远,才能看见那些稀疏的人家。” “剑宗也是这样的,不止是人间剑宗,人间所有剑宗都是寥落的。听说在今年四月之前,岭南曾有八万剑修,但是在那个时候,岭南也不过是几千人而已,更不用说南衣城里的那个剑宗。” “但繁华有繁华的灿烂,冷清也有冷清的好处,那时人们勤勤恳恳,牌虽然也打,但没有现在这般沉迷。卿相那老头子还在南方,他的悬薜院还没有开到大泽这边来。而师父,师父一直都是那样,懒懒散散,趴在桥头睡觉,有时候就会离开剑宗,去南方找卿相那个老头子喝酒——不是剑光而去,而是从南衣河里,乘着一艘小舟——听他说,这是他师父以前最喜欢做的事。乘舟一路漂流过去,越过大泽,走过青山,于是在漫长的旅途里,他带的那壶还有涩地酒,便被人间的风雨烈日酿得刚刚好。”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这个藏在黑袍下的剑宗师兄,缓缓说道:“那你呢?” “我?”黑袍剑修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湖中的倒影。 “我没有什么故事,我只是剑宗里一个小小的,并不起眼的妖修而已。” “所以有时候平凡,只是需要等待而已。” 黑袍剑修平静地说道。 当然,他所说的平凡,只是在人间剑宗之中的平凡,而不是整个人间的平凡。 “倘若是我当年年轻的时候,看见师弟这般模样,肯定羡慕得很。”黑袍剑修说这一句的时候应该是笑着的,也是温和的,但是说着话语里的意味便冷了下来。“眼睛里有光,真的是世人最好的模样。憧憬也好,羡艳也好,只要能够点亮眸底的光芒,都是好的。” 黑袍剑修只是这样说着,并没有说他的眼睛里是否还有光芒,那是世人看不见的东西。 湖边短暂的安静了一刻,黑袍剑修看向湖边不远处树下沉默而立的张小鱼。 “你的剑要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师弟。” 黑袍剑修踏着风雪向着山谷另一头而去。 “才能在那些青山大流之中活下来,才能,杀死我们。” 这一次大概是真的离开了。 张小鱼沉默地在湖边负剑而立,而后什么也没有说,向着南方走去。 那口像是人间某些姑娘水汪汪地期盼着的眼睛一样的大湖,便在风雪里被遗忘在了身后。 ......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一月五日。 东海的那场风雪,大概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吹到这座槐安最南部的山脉之中。 相比于岭北,岭南依然要温暖许多,除非是中所记载的,几十年一次的冥河潮汐,将那些幽黄山脉的冷风,吹向槐安,否则岭南向来便要比岭北温暖一些。 但是这样的温暖自然也是有限的。 乐朝天已经几日没有去练剑了,要伍大龙给他打造了一个炉子,便摆在小楼中间,终日在那里烤着火弹着曲子睡着觉,好不自在。 南岛去练了一会剑之后,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乐朝天依旧抱着个枕头,在小楼二楼睡着觉,门窗倒是没关,不然南岛他们总免不了担心这个师弟会因为烤火闷死在里面。十一月的风吹进来虽然有许多寒意,但是终究摆了个温暖的炉子,倒也不是很冷。 南岛背着剑走到边上把那些活动的门页又拉开了一些。 乐朝天听见声音,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抬起头看着南岛,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说道:“师兄你练剑回来了?” “嗯。” “要不要烤火。”乐朝天坐了起来,把炉子正对的那块地方让了出来。 南岛摇着头,走到了外面的廊道上,一面吹着风,一面说道:“我不冷,师弟你烤吧。” “哦,那好吧。”乐朝天又扭着屁股坐回了那里,抱着枕头在那里摇摇晃晃。 南岛背着剑安静地在那里廊道上坐着,风吹得头顶的那些钱袋哗啦啦地响着。 乐朝天看着南岛的背影,想了想,抱着枕头也走了出去,轻笑着说道:“师兄还在想东海那场雪?” 南岛沉默了少许,点着头说道:“是的。” 东海要下场雪的事,过了这么久,自然岭南也知道了。 乐朝天在一旁歪头歪脑地看了南岛半天,而后颇有些好奇地问道:“师兄觉得他会赢还是会输?” 南岛静静地看着楼外枯山,缓缓说道:“他不会去问剑。我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是他不会去问。” 乐朝天挑了挑眉,说道:“为什么?” 南岛轻声说道:“三月的时候,师兄便说过,上崖请剑,是极为愚蠢的事,像他这样自诩聪明又潇洒的人,不可能去做这么蠢的事。” 大概是身下的木廊有些凉意,乐朝天把手里的枕头顺手塞到了屁股下面,坐着颠了两下,很是满意,而后才说道:“原来是这样,但师兄既然知道他不会去和磨剑崖的人比一比,那还惦记着做什么?” 南岛长久地沉默着,看着那些青山绿意死去,化作满山痛苦的枯黄,似乎也又看到了很久之前,在某个暮色时分,桥上的张小鱼那痛苦的神色。 “师兄是个很痛苦很挣扎的人。”南岛如是说道。“如果连问剑这种事都拿来打掩护,那肯定要做的,是更危险决绝一点的事。” 乐朝天倒是没有想这么多,虽然东海那场雪的消息,还是他听来的,但是他什么也没有想,现在也是这样的。 “说不定他只是觉得很无聊,想要逗一逗世人玩呢?又或者,他其实确实想试试,但是又怕被人打下崖来很是丢脸,干脆先试探几次,等到人间都以为他在开玩笑了,他在悄咪咪地爬上崖去,看看磨剑崖的剑这么高,到底凭什么。”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我觉得你是在说你,而不是在说师兄。” 乐朝天在那里哈哈笑着。 这说的确实像是乐朝天会干的事。 不过也许乐朝天更喜欢偷偷爬到崖顶,去整宿整宿地吹曲子,搞得大家都睡不着觉。 有好几次南岛修行醒来的时候,便看见青椒一袭红衣在峡谷月色冷风下静静地站着,或是练着剑。 南岛最初还以为是她依旧有心事,只是后来才发现,只是因为乐朝天在那里吹着曲子睡着了,却依旧叼着葫芦丝,于是打呼噜都变成了吹曲子。 吵得青椒睡不着,才会出来闲走练剑。 于是后来才给乐朝天定下了一条规则,睡觉之前,可以不准弄曲子。 乐朝天最开始还有些不服气。 直到某晚,他在那里睡觉的时候,陆小三拿着个唢呐给他在耳边来了一下。 于是所有事情顺利解决。 不过乐朝天还是有些委屈,心想我又没吹唢呐...... 二人在那里坐着,南岛一面蕴养着剑意,一面听着乐朝天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过了许久,可能是确实觉得乐朝天太吵了,南岛转头看着他说道:“师弟有多久没有练剑了?” 乐朝天笑眯眯地坐在那个舒服的枕头上,从一旁拿过来那柄被自己闲置了不知道几日了的蝶恋花,一面随意地弹着剑,一面说道:“我虽然许久没练剑了,但是我心中有剑。心中有剑,自然胜过手中有剑。” 虽然这番话很是有道理,剑修修剑意,自然需要心中有剑。 但是乐朝天再如何狡辩,也改变不了十月底那次降温之后,他便整天坐在楼上烤火的事实。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师弟心中剑如何?” 乐朝天笑眯眯地看着人间,说道:“我心中之剑,不在手中,不在身前,但念起时,随风而去,可闲走人间八万里。” 南岛挑眉看着他,而后桃花剑出鞘,这一剑极为突然,乐朝天匆匆举剑,手中蝶恋花却还是被一剑挑下楼去。 乐朝天低头往楼下看了一眼,而后转头看着南岛说道:“师兄这是何意?” 南岛轻声说道:“连身前三尺都顾不得,如何闲走人间八万里?” 乐朝天拨开了身前桃花剑,轻声笑着,起身向着楼下走去。 “师兄大抵是倦了,竟如此不留情面,罢了罢了,师弟我去练剑就是。” 南岛:“......” 乐朝天又贪恋地在炉前烤了一会火,而后才走下楼去,把那柄插在坪中的蝶恋花捡了起来,向着峡谷中而去。 峡谷里的枫叶已经没有先前那般多了,看起来有些稀疏的模样。 乐朝天叮叮当当地拖着剑,走到峡谷中的时候,便在那些冷风落叶里,看见了正从峡谷顶端走回来的青椒。 “上午好啊师姐。”乐朝天笑眯眯地打着招呼。 这个红衣女子看着乐朝天这副模样,倒是犹豫了少许,而后才说道;“师弟好。” 声音虽然依旧带着那种清冷疏远的味道,但是已经温和了许多。 乐朝天很是满意地点着头。 而后拖着剑走到了冬日一线冷光的峡谷里,歪着头站了一会,又回头向着峡谷外看去。 南岛似乎并没有来监督他的意思。 乐朝天于是找了棵枫树,把四处的落叶扫了扫,堆到一块。 “春困夏乏秋盹冬眠,手里剑哪有心中剑好练。” 乐朝天笑眯眯地在落叶垫子上坐了下来,抱着剑又开始打着瞌睡。 或许确实是在练心中之剑。 南岛因为没有听到剑鸣声,所以又特地走下楼往峡谷里看了一眼。 结果便看见了正在那里打着盹的乐朝天。 师弟啊师弟。 南岛轻声叹息着。 不过倒也没有去叫醒他。 或许乐朝天便这样安安静静地在岭南呆一辈子,确实用不上那些剑去和那些砸他的人争一些什么。 青椒便在一旁抱着剑看着他。 “你在担心你师弟?” 南岛回过头来,想了想,说道:“难道不应该吗?” 青椒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同样看了一眼峡谷里睡觉的乐朝天,轻声说道:“确实是应该的。” 南岛看着这个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红衣女子,问道:“你好像有什么想说的。” 青椒向着峡谷边缘的石坪边走去,初冬已去,这里连那些石沿上的一些稀疏的苔藓都已经干死了,只剩下了一些褐色的脉络一样的东西攀援在坪边。 “可能确实有,但是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青椒平静地说道。 她能够看出乐朝天这个人有问题。 但是他并没有恶意,至少对于这两处小小的剑宗,还有这个撑着伞的少年而言,是这样的。 这样只能朦胧地去猜的东西,说出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南岛也没有问下去,撑着伞站在一旁,看着面前的那个红衣女子,而后轻声说道:“整个十月都很宁静。” 自然说的便是青椒留在峡谷之中一事。 青椒只是静静地看着峡谷之下的枯山。 “我有时候会离开峡谷。”青椒说了这样一句话。 南岛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当然不会时时都注意这个红衣女子在做什么,所以青椒是不是真的离开过峡谷离开过剑宗,去处理一些麻烦。 他也不知道。 青椒回头看了一眼伞下的少年,平静地说道:“山门之下有些血色,你如果仔细去看,可以看得见。”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那为什么不和我说?” “因为这是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青椒一面说着,一面却也想起了某些黄昏时候发生的事情,于是眯起了眼,静静地看着山下。“那些人虽然有些实力,但是并没有什么棘手的。” “如果有棘手的呢?” “如果有棘手的,那我就会直接离开。”青椒说得很干脆。“我只是有求于人,不是在卖命。” 这个红衣女子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南岛,平静地说道:“如果哪日你突然发现,我消失了很久......” “那些是什么人?”南岛没等青椒说完,便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天狱的人。” 南岛并不惊讶。 事实上他一早便猜到了是他们。 不是天狱,便是河宗。 河宗也许有些远,但是天狱很近。 青椒回头看着南岛,这一次看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十二楼?” 南岛转身向小楼上走去,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 又或许心中其实有答案。 只是不想说。 在想起一些东西之前,没人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 青椒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这便是天狱的人不讨喜的原因,一看见这个名字,就容易想起一些阴暗的猜测。 当他们怀疑你是的时候,你最好是的。 十二楼在人间知名,但是少有人提起。 说起来便有些惶恐。 有些是天狱给的。 有些是自己给的。 ...... 你是不是呢? ...... 第四十一章 大概他想吃火锅了 南岛重新上楼之后,便安静地坐在那里,膝头按着桃花剑,静静地看着十一月的人间山岭。 看起来像是在想着一些东西一样。 但是事实上,南岛什么也没有想。 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风声。 有些答案自然是清楚的。 哪怕神海之中捧剑坐于桃树下的桃花什么都没有说。 但有些东西,不是就不是,倘若不回答,那自然便是的。 南岛却是突然想起了自己一开始的时候,第一次踏入天上镇那处高崖的时候,看见的那块石碑。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长生。 草为萤当然也是知道许多东西的。 比如缺了的那个字究竟是什么。 但是当那个青裳少年喝着酒,笑眯眯地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确实很难去问一些东西。 南岛收回了思绪,目光落在了自己膝头的桃花剑上,这段时间虽然乐朝天因为天气冷了,一直在犯懒,但是南岛自然没有。 每日都会在峡谷出剑数千次。 是以现而今的桃花剑,看起来凌厉了不少,那种厚重的感觉正在慢慢褪去——剑自然会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形态。 譬如修长,譬如单薄。 又或者刚毅,或者沉闷。 南岛依旧看不出自己的这柄桃花剑最后会是什么模样。 只是青黑色的,那种被火烧过一般的青黑色。 一柄这样的剑,叫做桃花,显然是很违和的事情。 但桃花谁说一定要是脂红色呢? 南岛这样想着,坐在听风廊道之上,一剑向着风里刺出。 青黑色剑身上剑意流转,剑鸣不止。 下方的红衣女子青椒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探出小楼的那一剑。 “你的剑意又长进了不少。” 南岛平静地说道:“是的。” “有落点吗?”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有的。” 青椒没有再问什么。 剑修的剑要落往哪里,自然都是自己的事。 对于南岛而言,这一剑,也许是桃花,也许是河宗,也许是天狱,也许是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有些痛苦已经很久没有记起了。 但是那样的阴霾还在。 他手里的伞依旧没有放开过。 哪怕那日在云梦泽边,他看着那个又哭又跳说着自己耍赖的少年,说着什么我既然承受了这样的苦痛,便应该拥有这样的东西之类的话。 但是倘若可以,自然不会有人想要一辈子都离不开一把伞。 哪怕弃伞之后,那些剑光风雪很是惊人。 足以让世人敬而远之。 也惊而远之。 听人间说,十二楼的人们,是为了踏过某扇也许不会存在的天门,才会存在于世间的。 南岛平静地想着。 那么自己是十二楼的人,也很是合理。 这也许是桃花做的选择,但说到底,都是曾经的南岛的决定。 南岛平静地看着自己刺向风里的那一剑。 是的。 我是十二楼的人。 那又怎样? 南岛收回了那一剑,横在膝头。 于是有万般念头涌入神海,裹挟着元气溪流,向着那些剑意之鱼而去。 桃花安静地坐在桃树下,看着那些剑意,也抬头看着那棵浩瀚桃树顶端的剑意。 二者在某些时候,大约有些相似的凌厉。 ...... 东海那场雪在十一月十日的时候,传到了岭南这座山上。 然而所有人都不是很能看得懂那个故事。 怎么说好的要去请剑问剑。 到了最后,却是和山河观的人打了起来? 甚至连人间剑宗的人都掺和了进去。 弄得东海剑宗的人都没有去那条溪崖边看一看。 消息传到天涯剑宗的时候,一堆人都在叽叽歪歪地说着,连青椒也没忍住,在自己辛辛苦苦盖的小屋木廊上假装修行,一面伸着耳朵不动声色地听着。 南岛与乐朝天便在峡谷里坐着,看着那边的伍大龙和陆小小他们各种猜测。 南岛看向一旁的乐朝天,好奇地说道:“师弟怎么今日不去凑热闹?” 乐朝天懒懒地说道:“反正又不关我事,东海打的架,岭南自然没必要凑热闹。总不可能他打着打着,就背着剑跑岭南来了吧。” 乐朝天一面说着,一面看向南岛,说道:“倒是师兄你,你怎么今日听到了这个消息,倒也这么平静。” 南岛扫了扫身上的瓜子壳——乐朝天看戏归看戏,瓜子壳吐了一地,还吐到了南岛的裤腿上来了。 “他们不是说了吗?磨剑崖的人出现在了崖下,那肯定后面就是各自散场了。”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我以为就算散场了,你也好奇其中的原因。”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但是后来我想了想,发现原因其实是很没有意义的东西,就像当初在南衣城头那一剑一样——我至今未曾明白。但是明白了也不能改变什么。我与师兄相交甚欢,他没有理由来杀我。但他还是刺出了那一剑。这便说明了很多事情有时候其实是非做不可的。” 乐朝天静静地看着南岛,而后轻声说道:“如果不是非做不可的呢?” 南岛抬手扫着膝头桃花剑上的落叶,没有犹豫,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 乐朝天笑了笑,说道:“所以说到底,原因还是重要的,只是师兄依旧不想面对而已。” 南岛转头看着乐朝天,沉默了少许,说道:“我不知道。” 依旧是我不知道。 乐朝天叹息了一声,拿起一旁的蝶恋花,向着峡谷外走去。 搬着小板凳在峡谷口坐着的伍大龙招呼着乐朝天。 “师弟,你觉得张师兄是想要做什么?” 乐朝天抱着剑停在那里,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大概......” “他想吃火锅了吧。” 陆小小拿起陆小二的溪午剑便用着剑柄给乐朝天的屁股打了一下。 “我看你就像火锅。” 乐朝天一面笑着,一面抱头鼠窜而去。 南岛在峡谷里坐着不说话,伍大龙他们自然也不会跑来和他说什么。 只是在峡谷口坐着议论了许久,最后说着说着,便又说到了陆小二他们身上去了。 这两小少年依旧坚信自己每日都在去那里的路上耽搁了。 而剩下的三只。 陆小一是已经见山了的,陆小四和陆小五和陆小三一样,都是停留在气感阶段,每天都还在剑宗里嚯嚯哈哈地练着剑。 这便是岭南最常见的情形。 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够像人间剑宗那些地方一样,一入剑宗,便是以上境为基础目标的。 陆小小他们说了许久,也便回去了剑宗之中。而陆小二和陆小三两人,又开始蹦蹦跶跶地向着峡谷后方走去。 落枫峡谷四周便又冷清了下来。 南岛在峡谷里独坐了一阵,正要起身练剑。 却是听到峡谷外传来了一阵曲声。 南岛本没有在意,只是听着听着,便觉得有些古怪。 曲子一听便知道是乐朝天弹的,因为另一个会一点曲子的青椒,弹不出这般精准的调子来。 只是今日的曲子,不知道为何,却是有些凄凉之意。 南岛撑着伞走到了那些苔藓枯死的石壁边,静静地看着那个膝头横琴坐在崖坪边的师弟。 青椒也睁开了眼,看向了乐朝天。 “我亦飘零久。” 乐朝天面朝人间冬日寒山,轻声弹唱着。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 “曾不减,夜郎僝愁。”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满目寒山,似乎也沉浸在了乐朝天那曲悲凉的曲子中,却是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来。 乐朝天似乎没有注意到这里,只是坐在崖坪细雨中,静静地弹着,只是却没有再唱下去了。 一直过了许久,曲声才停了下来。 乐朝天轻抚琴弦,而后缓缓平息,在雨中抱着琴站了起来,回头看见南岛与青椒二人,笑着拨了一下琴弦,而后踩着细雨向着楼中走去。 南岛静静地看了许久,又转身回到了峡谷里。 岭南自是细雨。 但是南岛并没有在意。 只是在雨中峡谷,抽出了剑,一直练了许久,才停了下来。 桃花便站在峡谷中,静静地看着这场细雨。 南岛回头向着峡谷外看去,青椒与乐朝天都是没有在视线里。 “我以为你的伤还没有养好。” 南岛撑着伞,看着细雨中白衣静默的桃花,缓缓说道。 桃花安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桃花似乎有些恹恹之意。 “很早便好了。” 桃花说得很是平静,只是怎么听,那种平静里,都有些哀伤之意。 因为那首曲子? 南岛这样想着,并没有问出来。 但是就算他不问,桃花自然也是知道的。 所以桃花又说了一句:“是的。”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我以为那首曲子是在唱张小鱼。” 桃花却是笑了笑,笑声在细雨里很快被打落下去,落入那些雨中沉寂的叶下,再无声响。 “唱的人如何去想,是唱的人的事。” 听的人自然会想到自己。 南岛看了桃花许久,他已经不记得很多东西,所以南岛轻声说道:“所以这便是你存在的理由。” 桃花平静地说道:“是的。” 南岛却是轻声笑了起来,撑着伞向着峡谷外走去。 “多谢。” “不用客气。” 桃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细雨中。 于是又回到了桃树之下,安静地坐着。 如同只是惊梦一刹。 南岛撑着伞走到了小楼外,抬头看着楼上趴在栏杆上的乐朝天。 “刚才那是什么曲子?” 乐朝天笑了笑,说道:“金缕曲,怎么了师兄?”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我以为你不会这样的曲子。”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曲子自然只是曲子,重要的是曲词。” 南岛走到了崖坪边,看着方才乐朝天看过的那片寒雨冷山。 “所以师弟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要弹这个?” 乐朝天在身后楼上不住地轻笑着,说道:“只是突然觉得世人可怜,我也可怜。” “师弟不应该是快乐的?” “快乐与可怜自然是不冲突的。” “原来是这样。” “理应是这样。”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 在崖边细雨里坐了下来。 从东海传过来的那场雪,倒是让今日的岭南多了几分哀愁的味道。 张小鱼自是可怜人。 自己也是。 那么乐朝天又可怜什么呢? 南岛坐在那里静静地想着。 ...... 东海那场雪的消息传到了南衣城的时候。 陈怀风正坐在剑宗门口听雨。 手里的枸杞茶正热乎地飘着热气。 对于南衣城而言,最为惊奇的事,便是每次看见陈怀风,他手里的杯子里的茶都是正好是热的。 就好像知道你要看见他了一样,特意倒一杯正好的茶,才晃晃悠悠地出来。 这种不可思议就像每次看见张小鱼的时候,这个白衣青年正在摸着一张红中,犹豫着要不要打出来。 这些都可以算是曾经南衣城的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只是很可惜的是,南衣城现在只能偶尔看见陈怀风捧着茶,而再不见张小鱼打红中。 陈怀风其实也没有过往那么悠闲了,神色里总有些解不开的愁绪。 这是让南衣城的人有些看不懂的事。 虽然说因为大泽中的那个故事,导致黄粱已经与槐安决裂,南衣城首当其冲,到时自然会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事。 但是这一次,不再是南衣城与黄粱之间的故事,而是槐安。 陈怀风当时都没有这么愁苦,怎么现在反倒这样了呢? 有些故事当然是不为人所知的。 也不能为人所知。 陈怀风是个背负着一些罪恶与内疚的人。 一怀风雪,自然难以悠闲。 所以当他听到胡芦背着剑踏着水从南衣城街上打探回来,把那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情绪。 只是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 胡芦觉得很奇怪。 所以他在一旁抱着剑坐了下来,歪头看着陈怀风,说道:“你不好奇那个黑袍剑宗师兄的事?” 陈怀风抬头看着这场雨,倒是很是平静,说道:“我早就知道了的。” 胡芦愣了一愣,说道:“师兄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同归碑下,卿相院长回来之后,便与我说过这件事。” 陈怀风一面说着,一面摸着小少年胡芦的瓜皮头。 “出了剑宗,便是世人,世人千万大流,各自而去,没有什么奇怪的。” 胡芦沉默了少许,说道:“师兄想说哪怕是张小鱼师兄也是这样的?” 陈怀风轻笑了一声,说道:“是的。” 胡芦转回头去,撑着手坐在那里,想了很久,说道:“所以小鱼师兄到底是要做什么?” 陈怀风沉默了许久。 葫芦继续说道:“再过几日,我便十五岁了。” 陈怀风笑了起来,略有些感慨地说道:“是的。但是这个故事有点难讲,我也很难说得清楚。” 胡芦认真地说道:“没事,师兄你慢慢讲。” 陈怀风低头喝了一口茶,而后抬头看着天空,想了很久,才说道:“这个故事要从白风雨说起。” 胡芦愣了一愣,说道:“原来真的这么难讲的吗?” “当然是的。”陈怀风继续说道,“这是从白风雨延续到李山河,又延续到张小鱼他们那一代的故事。” 胡芦想了想,白风雨的故事,因为今年三月的时候发生的那些事情,导致他也有所耳闻,似乎便是与十二楼有关。 “因为十二楼的事?” 胡芦看着陈怀风问道。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是的,当年白风雨因为尝试将十二楼修行之道引为青天道正统,导致青天道分崩离析,谢朝雨与李山河出走人间,一个建立缺一门,一个建立山河观。大概是因为受了那些影响,谢朝雨与李山河走了两条不同的路,前者从此不问世事,一心研究命运三尺。而后者......” 陈怀风看向了细雨之中的那条南衣河,轻声说道:“后者开始杀人。” 胡芦沉默了少许,说道:“杀十二楼之人?那与天狱有什么两样?” 陈怀风缓缓说道:“当然不是,李山河看得很清楚,当年那场风雨,虽然是因为十二楼而来,但是其实与十二楼的关系不大,真正的风雨,是白风雨这样,能够站得很高,有足够的能力去搅乱人间的人。” 胡芦似乎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看着陈怀风。 陈怀风摸了摸胡芦的脑壳,笑着说道:“你不用担心,剑宗在人间有很多的师兄,而且你既然被定为了剑宗下一代宗主,他李山河不会疯到来杀你,杀了你,便意味着与整个人间剑宗为敌。” 胡芦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 陈怀风继续说道:“这样的做法,自然是疯狂的,于是观里不可避免的,便会出现争执,最开始,是观宗李石,但也许是观宗历来较为清静的原因,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离开了山河观。而后便是你小鱼师兄,他与李山河大吵一架,而后来了南衣城。” 陈怀风说到了这里,便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张小鱼一直以来做的那些事情,也便不奇怪了。 胡芦沉默了很久,却是又想起了当初南衣城坠落下去的那个少年。 小鱼师兄应当与他关系很好吧。 为什么又要杀了他? 胡芦是这样的想的,也是这样问的。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说道:“因为他要将山河观,彻底推向人间的对立面。” 胡芦转头看着陈怀风,却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答案会让师兄有着这般复杂的神色。 “师弟他不可能算得到那样一场风雪。” 胡芦听到这句话,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脸地错愕。 陈怀风很是平静地说道。 “那应该是师父的意思。” 第四十二章 一日剑仙陆小三 昨日弹了那个曲子之后,乐朝天便又回到小楼上在炉前睡大觉了。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却是看见南岛又在小楼廊道里坐着写信。 乐朝天打着哈欠,本想去看看南岛今日又写了什么东西,只是才始掀开被子站起身来,便听见陆小三在楼下师叔师叔地叫着。 乐朝天看了一眼正在聚精会神地写着信的南岛,不情愿地叹息了一声,拿起了一旁的剑走了下去。 一下楼便看见陆小三鬼鬼祟祟地站在峡谷口那里,贴着石壁露出半边身子,向他招着手。 乐朝天挑了挑眉,心想这小子又要干嘛? 不过毕竟是师叔,乐朝天还是左顾右盼地配合着陆小三的诡异行为走了过去。 走到了这个行色怪异的小少年身边,乐朝天上下打量了他许久,心想莫非这小子已经发现了自己其实每天都在受着背书之苦的折磨了? 陆小三又左右张望了许久,而后一把拉着乐朝天就往峡谷后走去。 “你要做什么?” 乐朝天一头雾水,倒也没有挣开手,于是被一路拉到了后面那些山崖之下的某处溪边。 陆小三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在溪边吐着舌头,又怔怔地看着溪水里的自己,来回摸着自己的脑袋。 乐朝天一脸懵逼地看着他,说道:“你怎么了?难道有人要谋害你,你跑这里来看看你的头还在不在?” 陆小三唉声叹气地在溪边坐了下来,有些欲言又止。 过了许久,这个小少年才很是凝重地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叔,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千万不要害怕。” 乐朝天看着陆小三这副模样,也下意识地正经了起来,在一旁溪石上盘腿坐了下来,按着剑颇有风范地说道:“你说。” 陆小三要说的事似乎真的很严重,所以他张了张嘴,又下意识地四处看了看。 好在这一处溪边确实没有什么人,四处青山掩映,便是落枫峡谷都要在那些山林之后去了。 于是陆小三把头凑了过来,说道:“我怀疑我师父在修炼什么邪门的东西。” 乐朝天挑了挑眉,同样凑了过去,两个人大头碰小头,在溪边压低着声音交流着。 “怎么说?” “我发现最近,哦,不是最近,从很早就开始了,有次因为睡得太早,于是半夜醒了,路过师父院子的时候,发现她房间的灯还亮着,而且还从那里面发出很是诡异的笑声。” 陆小三很是惊恐地说着:“而且,我发现师父看我的眼神很怪,你知道吗,她每次看见我,眼睛里都会发着光,就像小时候爹娘和我讲的那种会吃人的妖怪一样,我怀疑师父每次转过身去,看起来是在看桂花树,实际上是在咽口水。” 乐朝天越听越不对劲,看了陆小三少许,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大概是十月份?我最近太累了,记性不太好了。” 乐朝天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知道是因为什么了,但是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咳嗽了两声,很正经地看着陆小三说道:“确实有问题,你继续说。” “而且她不是经常要我从脑海里背诗吗?但是从来都不准我念出来,只让我去拿笔写。”陆小三如是说着,满脸惊恐。 “但是就在昨天,我在写的时候,下意识地念了一句,然后师叔你知道吗?” 陆小三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我看见师父脸色瞬间就变了,而后向一旁跳开了,紧接着,就有两柄剑从天而降,插在了师父原先站着的位置。” 乐朝天忍着笑,继续严肃且认真地说道:“确实有很大的问题,你怎么想的?” 陆小三很是凝重地说道:“我怀疑师父已经被妖怪夺舍了,但是我是天命之人,所以上天在我脑袋里留下了一些封印的诗文,只要我念出来,就会有封印落向这里,把那个占据了师父身体的妖怪给封印住,而师父体内的那个妖怪也知道这回事,所以她要想办法骗我把咒文告诉她,她好找到破解之法,但是又不能让我念,所以便强迫我只能写。” 陆小三越说越兴奋,同时也有些悲伤,低头向着下方看去,握紧了拳头。 “师父,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身体里的妖怪赶走的!” “如果你已经死了,那我就给你报仇!” 乐朝天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看到陆小三说完之后,回头看着自己,乐朝天也赶紧表态,说道:“师叔会给你加油的。” “嗯,陆小三啊陆小三,天生我材必有用......” 乐朝天一听到这一句,便下意识地向着一旁跳开了。 陆小三愣在了那里,怔怔地看着乐朝天,还有那莫名从天而降插在溪畔的几柄剑。 青山溪流无边安静。 乐朝天尬笑两声,向后退了几步,想了想,说道:“师侄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妖怪。” 陆小三冷笑一声,说道:“原来整个青山都已经被你们这些妖魔占据了,今日我陆小三,定要替天行道,大胆妖孽,快快受死!” 乐朝天一面向着峡谷那边跑去,一面说道:“小三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吃我一剑——君不见,大河之水天上来!” 于是数剑唰唰唰地落向乐朝天。 “我真不是妖怪!” “大胆,再吃我一剑——峨眉山月半轮秋!” “你再这样,别怪师叔我翻脸不认人啊!” “哼,我就知道你翻脸不是人,大胆妖孽,快快现出原形——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 老狗镇。 草为萤握着酒葫芦站在湖边,看着里面不断飞出的剑光,陷入了沉思。 难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了吗? 草为萤百思不得其解,也懒得去想,于是抬头看了眼那棵桃树,在树下坐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 有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花海里传了过来。 草为萤倚着桃树,笑眯眯地说道:“在给南岛上香。” “.....” 来的人自然是陈鹤。 大概在人间过的太如意了,他已经许久没有来过老狗镇了,今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来了。 陈鹤穿着一身厚厚的冬衣,还戴了顶加绒的帽子,边走边脱着衣服,而后走到了草为萤旁边,把草为萤的酒葫芦夺了过来,大口地喝着。 而后叉着腰看着满湖剑光剑意不止,好奇地问道:“这是在干嘛?” 草为萤沉思了少许,说道:“大概外面有人在发神经。” “外面?” “就是岭南剑宗。”草为萤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看起来应该很热闹的样子。” 陈鹤有点迷惑地问道:“怎么又和岭南剑宗扯上关系了?” “因为这里的剑就是他们的啊。” 陈鹤默然无语,他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纯粹当做看风景了。 草为萤向着陈鹤伸出手去,一面问道:“你在外面做什么?” 陈鹤把酒葫芦递给了草为萤,而后在树下找了处落花密集的地方坐了下来,笑着说道:“卖豆饼。” 草为萤愣了一愣,看着陈鹤说道:“不是铁板豆腐?你什么时候会做豆饼的?” 陈鹤嘿嘿一笑,说道:“之前刚学的,总不可能卖一辈子铁板豆腐吧,等我以后多学点,你把南岛叫过来,我给你们整一桌好吃的。” 草为萤喝了一口,笑着说道:“好。” 二人便坐在湖边喝着酒,东扯西聊地说着话。 “南岛那小子最近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问这些东西的。” “那你不是还问了我?” “你反正干的事,也就那样,问了不会头疼。” “......” 二人在树下坐了一阵,陈鹤便起身向着花海中走去,一面走一面又捡着自己先前脱掉的衣服。 “走了?” 草为萤坐在树下回头看着他。 陈鹤笑着说道:“嗯,虽然忙里偷闲的几回,但是总还是要回去的,毕竟我也不是老狗镇的人。” 草为萤轻声笑着,转回头倚着桃树看着天空说道:“那倒也是的。” “你这里只有春天吗?” 陈鹤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草为萤说道。 “也许以后会有别的。”草为萤笑着说道,“但是应该不会有夏天。” “为什么?” “太热了。” “......” ...... 乐朝天一路向着落枫峡谷抱头鼠窜,身后陆小三追着,一路剑光尾随。 “师兄救我!” 乐朝天一面叫着,一面在峡谷里疯狂逃窜。 可惜并没有听到南岛的回应,便是峡谷尽头那座小木屋里的人也没有出来。 乐朝天心里一咯噔,完了,师兄和青椒,不会跑去听风剑派寄信去了吧。 身后的陆小三依旧在得意的放肆地笑着。 “你已经走投无路了,还是快快束手就擒,等我把师叔救出来,我还可以饶你一条狗命!” 乐朝天心想完了,这娃疯了,于是头也不回地穿过峡谷,向着小白剑宗方向跑去。 陆小三一路追杀而去。 路过小白瀑的时候,陆小二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正在瀑下举着剑,看见乐朝天这般模样,也是一脸茫然。 “乐师叔你怎么了?” 乐朝天来不及解释,只是一把揪住陆小二的衣领,穿过瀑布而去。 “你师弟疯了,我们快跑!” “啊!” 陆小二一脸错愕,回头一看,只见小少年陆小三口中念念有词,一路追杀过来。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真的有剑落下。 身为师兄的陆小二都一脸茫然,但是被乐朝天提着领子一路跑去,也来不及想那么多。 眼看便要穿过那片红叶林了,乐朝天却是一跤跌倒在地上,小少年陆小二滚出了林子,站起来回头一看,陆小三已经追了过来,而乐朝天则是一脸悲愤地抽出了自己的蝶恋花,悲壮地说道:“快去请陆师姐!” 陆小二拔腿便往小白剑宗跑去。 乐朝天在红叶林中站了起来,陆小三在林中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满林红叶之上的剑光,倒是颇有剑仙风范,而后悲天悯人地看着乐朝天。 “你已无路可逃,放下剑,我且饶你一命!” 也不知道从那本传记里看来的台词。 不过说得倒是挺有味道的。 大概也是那些言出剑随的剑光加成吧。 乐朝天愁眉苦脸地说道:“但我真是你乐师叔啊!” 陆小三冷哼一声,抬起手来说道:“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那我.......” 话音未落,小白剑宗里便传来了一声满是怒意的声音——“陆小三!” 陆小三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而后又反应过来,心想,那不是师父,只是一个占据了她身体的妖怪而已,我怕什么? 于是继续说道:“那我就..呜呜呜呜呜呜呜...”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眼前便闪过了一道身影。 正是在方才陆小三愣神的一刹,偷偷摸了过来的乐朝天,乐朝天向前跃出,一把将陆小三扑倒在地,而后异常精准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而此时陆小二和陆小小也出现在了红叶林中。 骂人先骂娘,擒陆小三先捂嘴。 在很多年以后,也许这会成为一条百试不爽的真理。 什么哦哦哦哦哦哦哦,先他妈砸了他音响。 陆小小手里还拿着一根擀面杖,身上到处都是面粉,看起来应该先前是在和面。 只是这一幕落到了陆小三眼中,便成了——好好好,果然是妖怪,这都迫不及待想要把自己剁碎包饺子吃了。 于是奋力的挣扎着,好不容易从乐朝天手下挣脱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仰天大笑出门去,便被陆小小一把提了起来,对着屁股就是顿狠手。 陆小三瞬间蔫了下来。 啊,这熟悉的触感,这直达灵魂的力度。 难道她真的是自己师父? 陆小三抬头看着陆小小,正想开口确认一下。 一旁的乐朝天看见陆小三张嘴,则是慌忙指挥着陆小二。 “快,捂住他的嘴!” 陆小二修行进展神速,乐朝天才始说完,便带着一阵剑风出现在了陆小三身前,啪地一下捂了上去。 “呜呜呜呜呜.....” 陆小小这才看向了乐朝天,很是关切地问道:“师弟没事吧。” 乐朝天愁眉苦脸地说道:“有事,我要吃饺子!” 陆小小:“......行,今晚我就把这臭小子剁了给你包饺子吃。” 陆小三瞪大了眼睛:“!” 可惜他的嘴被陆小二捂得严严实实,什么话也不能说出来,只能在内心哀嚎着。 ——师叔,快来救我,他们真是妖怪!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南岛并没有踩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 于是陆小三带着一身面粉掌印,被陆小小拖回了小白剑宗之中。 ...... 南岛回来的时候,便感觉气氛有点不对。 怎么一直听到有熊孩子的惨叫声? 和青椒走过山门之后,便听见了小白瀑那边有着不小的动静,而后便好奇地走了过去。 才始走到瀑布下,便看见陆小三被陆小小按在膝头,不停的打着屁股。 伍大龙在一旁呵呵笑着,乐朝天则是拍手叫好。 “好好好!打得好,就这么打!” 陆小二他们则是在一旁看着好戏,疯狂地朝着陆小三做着鬼脸。 “略略略~” 陆小一倒是有些心疼自己这个屁股都被打肿了的师弟,在一旁轻声劝着。 “好了好了,师父别打了。” 陆小小冷哼一声,却是没有停手,说道:“别打了?要不是这小子还没有见山,那些剑只能被叫来,不能驱使,今天你乐师叔就不是被追了一路这么简单了。” 南岛一脸茫然地走了过去,在伍大龙身边停了下来。 “小三做什么了?” 伍大龙呵呵笑着,说道:“这小子发神经,认为乐师弟是妖怪,念着剑名给他追杀了一路。” 南岛:“......” ...... 陆小三最后当然没有被陆小小剁了包饺子。 只是那个屁股被打得肿的天高,大概许久都坐不了了。 南岛与青椒回来之后,陆小小他们也便不怕这小子再发神经了,让陆小一带着他去剑宗后院敷药去了。 至于他们,则是在小白剑宗的院坪里,在那些桂花树下坐着,等着陆小小包好饺子来吃。 乐朝天也是在等着的时候,一脸无辜的和南岛二人说了自己的遭遇。 打的时候乐朝天虽然是在那里叫好,但是倒也没有真的责怪陆小三的意思。 毕竟这小子天天高强度背剑名,偏偏自己还不记得了,精神压力太大,人在情绪紧张的时候,确实会对外界反馈产生过激的反应,发生这样的事情倒也是情理之中。 青椒今晚什么也没说,但也没有回到她的小木屋里,而是在认真地听着,而后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乐朝天一脸古怪的看着她,说道:“你听得这么认真做什么?” 青椒看着陆小二那几个小少年,轻声说道:“天涯剑宗日后会崛起,剑修之间总容易不讲道理,我自然需要先好好听一听。” 南岛:“......” 乐朝天看着她说道:“那你听出来了什么?” 青椒倒是认真的说道:“和天涯剑宗的人相争,要先下手为强,能够先撕烂他的嘴最好不过。” 乐朝天哈哈哈地笑着。 一直到入夜很久之后,陆小小才煮好了饺子,端到了树下来。 乐朝天今日很是委屈,所以他吃了两大碗。 也有可能因为他是师弟的原因。 第四十三章 桃花水煮鱼 陆小三最后还是知道了真相,其实也没有人要瞒着他。 只是他和陆小二每次一出那处高山,便会把一日的故事忘记了。 所以就算听到了解释,他依旧是半信半疑,和陆小二约定好了,下次去那里面,一定要想办法记得一些事情。 可惜他屁股肿了,也鉴于可能确实压力太大,于是陆小小他们一致决定,这几日便让陆小二自己去就好了,让陆小三休息几日。 陆小三虽然屁股肿了,也不用去天涯镇背剑名,但是也没有闲着,让陆小小把他这段时间背下来的那些东西全拿出来看了一遍。 是陆小小重新誊写过一遍的,因为陆小三的字写得有那么一点潦草。 这也是为什么陆小小半夜三更房间里还亮着灯的原因。 小少年陆小三一面撅着屁股,一面趴在陆小小房间里翻着那些诗集,却也是不由得感叹着。 原来我真的这么厉害,已经背了这么多东西了啊。 陆小三觉得自己以后应该改名叫陆小天才。 当他和陆小了这个想法的时候,陆小小倒没有反对,大概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的那些改名风波。 陆小三倒也没有真的改名叫什么陆小天才,毕竟这名字一听就不聪明。 翻完了诗集之后,陆小三又扭着屁股,让师姐陆小一带着他跑到落枫峡谷。 乐朝天正在峡谷里被南岛催促着练剑,毕竟作为师叔,被自己师侄追杀了半座山,太过丢脸。 乐朝天当然不至于会被陆小三弄得这么狼狈,只不过毕竟自己是师叔,处于那种不好动手也不好教训的位置,于是干脆跑去了小白剑宗。 事实证明,还得是陆小小这个师姐能够镇住这群小少年。 毕竟怎么说,也是剑宗宗主。 乐朝天穿着那些稀疏的落叶的时候,便看见陆小三被陆小一搀扶着走了上来,看着这一幕,乐朝天便有些想笑,于是收剑站在那里,看着陆小三故意说道:“陆小三,你今天又发现谁是妖怪了?” 陆小三气得张牙舞爪,就要挣脱自己师姐的手,跑过去揍一顿乐朝天这个可恶的师叔。 乐朝天虽然没有什么师叔的威严,但是很显然陆小一有师姐的威严。 “小三!” 这句带有威慑性的话语一出,陆小三便闷闷地停止了挣扎。 乐朝天轻声笑着,走了过去,看着小少年说道:“你今日来峡谷做什么?师姐不是说了你不用去那里背剑名了吗?” 陆小三闷闷不乐好一阵,才让陆小一扶着在那些枫树下趴了下来。 “待在剑宗里又不能做什么,还要时不时被师父骂两句,还不如上来逛逛。”陆小三很是惆怅地说道。 乐朝天在一旁不住的笑着,在两小只旁边坐了下来,倒也没有说什么。 南岛此时应该在小楼里蕴养剑意,青椒在木屋廊道那里坐着吹风。 冬日的人间并不怎么辉煌灿烂,一山枯黄,满峡冷意,也没有虫鸣,只是冷风时不时地吹上一阵,倒有些寂寥的味道。 陆小三趴在树下落叶上,也不觉得冷,张望着峡谷那边,很是惆怅地说道:“师叔。” “嗯?” 乐朝天本来在看小楼那边的风景,此时听见陆小三的声音,转回头来,不解的看着他。 “你知道那个地方里面有什么吗?” 陆小三不记得了很多东西,所以只是说着那个地方。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我又没有去过,你可以去问你南师叔。” “师父说了,说可以来打扰你,但是尽量不要打扰南师叔。”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为什么?” 陆小三很是认真地说道:“因为师父说师叔你整日懒懒散散,哪怕安静地坐着,也不会是在修行,多半是在想着吃点什么好吃的。” “......” 乐朝天默然无语,而后又很是叹惋地说道,“但是真的很好吃啊!” 陆小一:“......” 陆小三倒是知道乐朝天大概率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乐朝天说道:“有多好吃?”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各种各样的好吃,各种各样的快乐,就像那次我们去钓鱼一样,你可以烤着吃,可以焖着吃,也可以撒了各种调料煮着吃。” “放辣椒吗?” “你要是喜欢也可以放。” “那我要放很多辣椒,铺得满满的都是。” “还可以撒点葱花,加点姜丝蒜碎。” “我要吃这个!”陆小三突然来了精神,给一旁的陆小一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之后没好气地给他脑袋来了一下。 陆小三无辜地看着陆小一,说道:“师姐你打我做什么?难道你不喜欢吃?” 陆小一虽然算是个正儿八经的剑修,但是遇到这种问题,还是认真的思考了一刻,而后说道:“可以少放点蒜吗?” 乐朝天在一旁轻声笑着。 青椒却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峡谷,看见三人,似乎有些不解,说道:“你们在做什么?”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被这个像个女鬼一样站在峡谷月色里的红衣女子吓了一大跳,好几晚都没敢把头伸出被窝,但是后来陆小三倒还是慢慢适应了这个自己在峡谷盖了一座小木屋的青椒的存在。 此时倒还算开心的说道:“我们在煮鱼吃。” 青椒沉默了少许,四处看了一圈,抱着剑显得有些无法理解,说道:“怎么煮?” 陆小三笑嘻嘻地说道:“不急,鱼还没有钓上来。” “怎么钓?” 陆小三看向乐朝天,乐朝天歪头想了想,说道:“那就让陆小一去钓吧。” 众人看向陆小一,陆小一很是郑重的说道:“好,我去了,师叔你钓竿放在哪里?” 乐朝天轻声说道:“已经放到你手里了。” 陆小一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也活泼了起来,坐正了身子,继续说道:“那我去哪里钓?” “去溪边!我上次在那里钓了三条!”陆小三很是兴奋的说道,也不管屁股痛不痛,趴在那里扭啊扭的,像条不安分的大青虫一样。 陆小一说道:“好,我已经走到了溪边了,但是我没有鱼饵。” 乐朝天看向青椒,这个平日里依旧冷清的女子沉默了少许,抱着剑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我帮你去挖。” 于是鱼饵也有了。 “那我开始钓鱼了。”陆小一很是认真的说着,看着面前的峡谷地面。 陆小三和乐朝天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小一的双手,好像那里真的有一枝鱼竿一样。 “喔~”陆小三突然惊呼一声,“有鱼上钩了!” 乐朝天在一旁搓着手,很是期待地看着,同时嘱咐着:“小声点,别把它惊走了。” 陆小三自己捂住了嘴。 陆小一神情严肃,嘴巴不自觉地撅了起来,而后猛地一抬手。 无所有的鱼竿上空空如也。 “e=))唉。” “跑了,肯定是小三你吓的。”乐朝天很是惋惜地说道。 “对不起我错了。”陆小三可怜兮兮地说道。 众人看向青椒。 红衣女子抱剑而坐,惜字如金地说道:“可惜。” 于是陆小一又重新把钓竿抛了下去。 仿佛有一声‘啵’的入水声在溪中响起。 四人谁都没有说话,直直地盯着陆小一手中的鱼竿。 陆小一却是突然松开了一只手,摸了摸扎着的辫子,说道;“哎呀,下雨了,我们还钓吗?”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没事,斜风细雨不须归。” 于是溪边开始有了一些淅淅沥沥的细雨声。 “雨好像越来越大了。” 这句话是青椒说的,三人转头看向这个红衣女子,她正在拧着自己长发上的水,而后又从手腕上取了条黑色系带,将长发高高地系了起来。 乐朝天看向陆小三,说道:“那小三你回去拿几个斗笠来吧。” “好。”陆小三肩负着重任,过了片刻,又说道:“我已经把斗笠拿回来了。” 于是众人都戴上了斗笠,继续在溪边安静地等待着。 “咦。”陆小一突然握紧了手里的鱼竿,同时向后来回拉扯着。 溪中水声潺潺,似乎有条大鱼在挣扎。 在一旁观望的三人闭气凝神,大气不出地看着。 “哗啦!” 大鱼跃出了水面。 “喔,它跳出来了,肚子像雪一样白,背脊像山一样青,鳞片就像许多银色的小贴花一样。”陆小三看着眼前的峡谷地面,像是看着那条溪流一般,惊喜的说着,“好大的鱼啊!” 乐朝天很是担忧地说道:“小一你小心点,别滑下去了。” 陆小一说道:“好的师叔,但是它太大了,我拉不住,师叔快来帮我一把。” “我在溪对面,师姐你去帮一下。” “好。”青椒简单的说着。 于是大鱼被二人合力拉了上来。 “啪嗒啪嗒。” 那条大鱼在地上蹦跶着。 “小三快按住他。” “好,哎呀,它尾巴抽到我脸了!” 陆小三一面说着,一面捂着脸说道。 乐朝天搓着手说道:“没事,我们快回去把它煮了吃了。” “好!” 于是众人在细雨里带着斗笠回到了峡谷,开始处理那条十多斤的大鱼。 “你们在做什么?” 撑着伞背着剑的南岛走了进来,看着奇奇怪怪的四人问道。 乐朝天笑着说道:“师兄来得正好,我们刚刚钓了一条大鱼。” “.......” 南岛看着坐在枫树下的四人,一脸无语。 南岛的到来并没有影响几人虚空钓鱼的快乐,便是连青椒都沉浸在其中,像是在烧火的样子。 大概鱼已经处理好了,乐朝天笑眯眯地看着南岛,说道:“师兄愣着干什么啊,快去切点小菜来啊。” 南岛默然无语,在一旁坐了下来,把手里的桃花剑递给了乐朝天,说道:“水里煮点桃花吧。” 乐朝天却是眼睛发亮,拍手笑道:“好,这个好,那今天的这个鱼,就叫做桃花水煮鱼。” “好耶!”陆小三伸着手欢呼着。 五个人围着锅坐了下来。 乐朝天看着众人,说道:“还要加什么吗?” 陆小一想了想,说道:“加点金针菇,要去腥,再加点姜叶吧。” “要挖一大勺带着辣椒水的剁椒。”陆小三舔着嘴唇说道。 乐朝天愁眉苦脸地说道:“你是想要辣死我吗?” 陆小三嘿嘿笑着。 青椒在一旁开口说道:“还要加点青椒。” 乐朝天:“......” 于是锅里的汤色慢慢变得热闹起来,汤底是咕噜咕噜冒着泡,红色里带着黄色的,姜叶和青椒是绿色的,剁椒是红色的,蒜瓣是白色的,金针菇是米色的。 紧接着鱼肉便泛了白,像是落在锅里的雪一样。 乐朝天伸手在里面撒着葱花也撒着桃花。 陆小三嗅着香味,流着口水,说道:“可以吃了吗?”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可以吃了,但是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陆小一不解的问道。 乐朝天看向南岛,说道:“师兄,快去拿筷子!” “哦!”陆小三笑嘻嘻地说道,“对啊,没有筷子怎么吃。” 南岛也融入了进来,轻声笑着说道:“筷子拿来了。” “师叔太好啦!”陆小三说着,一面发出吸溜的声音。“但我已经忍不住先喝汤了,呼呼,好烫,但是好好吃!” “我宣布,这是天下最好吃的桃花水煮鱼!” 陆小三很是兴奋的说着。 “嘘,我们偷偷地吃。”乐朝天轻声说道,“不然让你师父和伍师叔知道了,要骂我们吃独食的。” “好的,好的。”陆小三趴在树下,从善如流地说道。 众人偷偷摸摸地坐在树下,围着那口热气腾腾的锅,吃了一顿美美的水煮鱼。 于是当陆小小在暮色里走上这个冬日冷意十足却也热气腾腾的峡谷的时候,便听见陆小三在那里念叨着——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陆小小一脸茫然——大概每一个刚来峡谷的人都会一脸茫然。 “什么太好吃了?” “桃花水煮鱼啊!” 陆小三不假思索地说道。 但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叔,快把锅藏起来!” 乐朝天坐在那里笑眯眯地说道:“好的,我已经藏起来了,鱼骨头也已经拿去喂了野猫了。” 陆小一想了想说道:“好像刚刚这里还没有野猫。” 乐朝天轻笑着说道:“我们吃完了才闻着味来的,是一只...嗯.....” “一只胖胖的狸花猫,花纹是橘黄色的,喜欢跳着窗子去叼别人的雀儿。”南岛帮乐朝天想了一只猫出来。 乐朝天拍手笑道:“是的,就是这样一只猫,它从峡谷那边踮着脚走过来的。” 陆小小在那里沉思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狐疑地看着五人,说道:“你们刚刚在吃鱼?” “没有!”这是陆小三的声音。 “是的。”这是青椒的声音。 “啊!”陆小三哀嚎着,瞪着青椒说道,“你这可恶的老女人,我回去要挨揍了!” 青椒难得轻声笑着,说道:“谁叫你吃的时候,一直把鱼尾往我这里扒的。” 乐朝天和南岛都是在那里笑着,陆小一眼观鼻鼻观心,背着剑在那里摇摇晃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陆小小彻底迷惑了,走到五人身边,来回转了几圈,可惜什么都没有看到,于是看着乐朝天不确定地问道:“你们刚才真的在吃鱼?” “是的。”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还放了金针菇,放了桃花,吃得香喷喷美滋滋的。” 陆小小沉默了许久,摸了摸乐朝天的额头,而后又挨个摸了过去,连青椒都没有放过。 很正常,并没有发烧。 难道是在路边吃了什么野蘑菇中毒了? 陆小一在一旁偷偷地用脚扒拉着一旁的落叶。 陆小小眼睛一亮,看着陆小一说道:“你在藏什么?” 陆小一嘿嘿笑着,说道:“藏鱼骨头。” “不是说被什么野猫吃了?” “有一块掉在这里了。” 陆小小凑了过去,翻了好几遍,也没有看见什么鱼骨头。 “我怎么没有看见?” 陆小一嘻嘻笑着,说道:“因为我藏起来了。” “......” 因为藏起来了,所以找不到。 锅也藏起来了,鱼骨头也被野猫吃了。 陆小小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 难道他们刚刚真的在偷偷吃鱼? 乐朝天看着陆小小问道:“师姐突然上来做什么?” “小三小一都不见了,我上来看看。” 陆小小一面说着,一面四处找寻着几人吃鱼的罪证。 可惜什么都没有找到。 “你们真吃鱼了?” 陆小小问道。 “是的,我们真的吃了。”南岛诚恳地说道。 陆小小挠着头离开了峡谷。 所以他们到底吃没吃鱼? 陆小小百思不得其解。 陆小三远远地看着陆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峡谷里,而后嘿嘿地笑着。 “嘘~”乐朝天看着陆小三竖着指头放在唇上,依旧是认真的说道,“等会在笑,不然你师父真的要发现我们吃了一条鱼了。” 这句话倒给这个小少年整懵了。 “我们真的吃了一条鱼?”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那是自然。” “是什么鱼?” “肚子雪白的,背脊青黑的,鳞片闪闪发光的,心中之鱼。” 陆小三还在那里懵懵懂懂的。 峡谷另一头却是传来了另一个小少年的脚步声。 听起来很是欢快的样子。 而后五人便看见陆小二背着剑蹦蹦跳跳地提着一条鱼走了过来,眉清目秀喜欢装帅的小少年也没绷住,喜笑颜开的看着几人说道:“快看,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在溪边捡了条鱼,不知道怎么跳上岸的,我们可以煮鱼吃了!” 陆小三看向陆小二手中的那条鱼——肚子像雪一样,脊背像是山一样,鱼鳞细细密密的,像是闪着银光的小贴花一样。 趴在树下的小少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乐朝天。 第四十四章 你已经学会那一剑了,少年 虽然想象的很美好,但是事实上,剑宗里根本没有这么多东西让他们去料理那样一锅鱼。 几人把陆小二带回来的那条鱼烤了。 倒也烤得金黄焦脆,再拔了一颗小白菜洗了,然后包着鱼肉吃了。 吃完了之后,乐朝天便用其实你是天命之子的说法,把陆小三那三个小少年忽悠走了。 大概是吃饱喝足了——喝的是溪水。 乐朝天很是满意地回到了小楼上,抱着琴随意地倚坐在小楼廊道上,吹着暮色冬日晚风,对着一山烟云霞光,信手而弹着曲子。 南岛将峡谷里的那些真正的鱼骨头处理完了之后,便同样撑着伞回到了小楼,只是看着在那里随意弹琴的乐朝天,倒也没有走出去,只是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乐朝天。 “这是什么曲子?” 乐朝天轻声笑着,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远山风景,随意的拨弄着,说道:“信手曲。” 意思就是乱弹之曲。 南岛倚着门静静地听着。 烟云横山,漫天霞光都洒落到了廊道上那个年轻人身上,风吹钱袋哗啦作响,看起来很是美好的样子。 “你之前和陆小三他们说的,心中之鱼,真的存在?” 怀抱不解的,当然不止是小少年,也有少年。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既然是心中之鱼,又怎么会存在?” 南岛挑眉说道:“那便是不存在?” 乐朝天依旧是笑着,轻声说道:“既然心中有鱼,又怎么会不存在?” 南岛突然一时无话,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低头吹风看山抚琴的师弟。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轻声说道:“为什么?” 乐朝天却是潦草地抚了一把琴,将那柄蝶恋花按在了琴面之上,而后轻声说道:“我以前修的是道,而师兄修的是剑,所以为什么会这样,师兄还要问我吗?” 南岛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乐朝天缓缓说道:“师弟的心中剑?” 乐朝天回头看着南岛笑眯眯地说道:“我不知道。” 南岛撑着伞沉默着,满山霞光慢慢向着屋内流了进来。 乐朝天却是轻声叹息着,按剑而琴鸣,缓缓说道:“天地自非与我并生,万物未尝与我为一。” 这个年轻的师弟弃了剑,抱着琴站了起来,最后空弹了一下琴弦。 大约是风鸣。 “人间啊人间。” 乐朝天回屋去了,在炉火前枕琴而眠。 南岛走到了廊道上,皱着眉头在晚风里安静地站着。 楼外有红衣舞剑,剑势凌厉,像是要斩断许多心中纾结。 ...... 万物摇落的季节,自然不会有那么多的人间喧闹。 那日吃了鱼之后,乐朝天倒也没有继续在楼里睡大觉,似乎又变得勤快了起来。 用乐朝天自己的话来说,总要满足了口腹之欲,才能有心情去快快乐乐的练剑。 至于到底是心中有鱼,还是人间有鱼。 乐朝天也没有和他们继续说。 只是很诚恳地告诉南岛——师兄,我明白了,心中之剑闲走人间八万里,却是不如手中之剑拦住身前三尺风声。 当然,这种诚恳,很大概率是因为陆小三这小子天天爬上来趴在峡谷枫树下笑话他。 天气越来越冷了,南岛他们倒还好,陆小三这几个小少年已经把自己穿得像个包子一样了,整天在剑宗里晃悠来晃悠去,看着就像一只只肥硕的鸭子一样。 大概是天气冷了,穿得厚了,小白剑宗的五小只平日里也都懒散了起来,天天随着陆小三在那里晃悠,只有陆小二一个人还勤快一点,依旧雷打不动的去瀑下洗剑,而后去天上镇找草为萤学剑。 唯一一如往常的,便是伍大龙,整天在剑宗里忙活这忙活那的,有了乐朝天的资金支持,伍大龙天天眉开眼笑的,去山下买了东西回来,而后又在那里打着铁。 因为小白剑宗那几只的晃悠,南岛他们也终于知道了那个叫青椒的红衣女子来自东海哪里。 惊涛剑宗。 南岛听着这个名字就想起了那日峡谷夜色里的那一剑。 确实有如惊涛骇浪之势。 南岛虽然不太了解,但是陆小小却是少见地博学了一下。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惊涛剑宗以前是用刀的,在后来磨剑崖崛起之后,便改用剑,也算是人间历史较为悠久的剑派了。 所以剑招里便多重劈砍之类的剑式,这种往往是用重剑的剑招,在青椒手里的那柄并不算厚重的三尺长剑之下,的确也是气势十足。 整个剑宗之剑里,大概最适合这样的,也便只有南岛的桃花剑了。 这柄粗劣打造的青黑色之剑,确实很是厚重。 于是研究了许久的东海之剑之后,在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一月的十六日。 峡谷里久违地进行了一场落叶试剑。 因为南岛说过,第三次不会输给青椒的缘故,再加上自己这边的老头子何所之潇洒离去,于是青椒便平替了老头子的游侠位置。 乐朝天对此很是不满,叫嚷着这里两个能打的都在对面,干脆开局就投了算了。 但是陆小二大概对于自己对位青椒很有兴趣,于是义正言辞的一票否决了乐朝天的提议。 于是在十六日的清晨寒风吹起的时候,乐朝天愁眉苦脸的看着满峡被激发的剑痕吹起落叶,叹息着拔出剑,看向对面的南岛,很是哀愁地说道:“师兄记得下手轻点,给我留点面子。” 南岛嘴上说着好,但是当剑风吹着落叶过来的时候,还是提着桃花剑,越过了峡谷中线,出现在了乐朝天那边。 乐朝天被逼无奈,只能跑去了南岛那边。 只是才打算穿上几片落叶。 那些迷雾落叶之中,便有一剑悍然劈来,将乐朝天劈回了自己的区域。 青椒一剑得手,神色平静,又重新回到了游侠区域,开始寻找着离散的落叶。 而此时陆小二才提着剑姗姗来迟,看着开局就吃了一剑的乐朝天,很是诚恳的说道。 “师叔别送!” 乐朝天:“......” 二人合力将南岛赶回了峡谷左边,陆小二在提着剑兴致勃勃地去找青椒之前,又很是严肃的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叔稳住,待我去取了敌方游侠狗头,再来支援你。” 乐朝天唉声叹气地说道:“好的好的。” 乐朝天这段时间的练剑还是有效果的,至少在南岛解开第一条元气溪流前,还是苟住了,没有被压得太惨。 再加上陆小小时不时便从合璧区域跑来骚扰一下,乐朝天倒也还算快活。 只是作为一名老游侠,意气风发地跑到左边游侠区域,打算好好教训一下新手青椒的陆小二就倒大霉了。 游侠区域很是宽广,再加上有落叶屏障,陆小二的反游侠计划实行的并不顺利,偷偷摸摸穿了好几片落叶,而后身后便传来了风声,陆小二心中一惊,匆匆转身横剑格挡。 果然是发现自家进贼的青椒,踩着一地落叶,当头一剑劈了过来。 陆小二当时就被劈得虎口一阵发麻,很是震惊地看着面前那个红衣女子。 她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自己天天在小白瀑下洗剑,都差点没能握住溪午剑。 陆小二觉得一定是自己轻敌的原因,于是也换成了双手握剑,向着青椒斩过去的同时,还打算偷偷穿几片落叶。 青椒平静地提剑迎来,而后两剑相交,锵然一声,不过瞬息之间,陆小二的剑便被劈落出去,倒插在了不远处落叶丛中。 青椒虽然神色平静,但还是认真的说道:“剑修出剑,倘若心有外物,便不可能取胜。”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说道:“多谢。” 他的确是分心了。 也可能是之前他对位的是何所之老头子,所以没有什么压力,才会在出剑的时候,想着顺手穿点落叶。 而在这个时候,乐朝天虽然压力很大,但还是跑过来支援陆小二了,只是看着眼前的情景,却是得意的笑着,而后看着陆小二认真的说道:“师侄别送!” 陆小二:“......” 好吧,陆小二承认他确实是在送。 于是捡起了自己的剑,和乐朝天一起退回了右边区域。 经此一战,陆小二也是意识到,想要取胜,不能再像往常一样,针对对面游侠和速决区域。 于是二人决定柿子挑软的捏,乐朝天直接放弃了速决路的落叶,穿了陆小二几片落叶,便一同去合璧区域,欺负伍大龙和陆小三这两个摸鱼的人。 等到南岛和青椒发现陆小二和乐朝天消失了很久的时候,合璧区域已经传来了伍大龙和陆小三的惨叫声。 “你们不讲武德,怎么连混子都打?”陆小三很是凄惨地叫着。 乐朝天很是得意的笑着,说道:“打得就是混子!” 陆小三和伍大龙于是逃离了合璧区域,跑去修远区域祸害无辜的陆小四和陆小五去了。 虽然南岛这边三人都混得很惨,但是因为没了干扰,南岛和青椒穿了足够多的落叶之后,却是对乐朝天五人直接一顿暴揍。 南岛之剑势快,青椒之剑势沉。 乐朝天几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后纷纷弃剑投降。 南岛至此,在摆脱了老头子这个最大的混子之后,终于迎来了自己多人试剑的第一次胜利。 果然还是外来的和尚会敲钟啊! 众人坐在峡谷树下休息着,而青椒则是抱着剑在那里长久地看着那片已经平息下去的剑痕之地。 过了许久,乐朝天才看着那边抱剑沉思的红衣女子,说道:“师姐在看什么?” 青椒转回头来,缓缓说道:“我觉得还可以改进一下规则。” 乐朝天好奇地说道:“怎么改?” 青椒平静地说道:“手中之剑被打落一次,便算十片落叶,这样才能有更为紧迫的竞争感。” 乐朝天歪头想了想,说道:“确实可以,但是师姐有没有想过,倘若双方实力差距过大,开局落剑一次,便会毫无还手之力?” “实力差距过大,那便更要提升实力。”青椒说得很是平静。 南岛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陆小小他们也是闲着陪众人玩一玩。 只有陆小二很是认真的说道:“我觉得可以。” 陆小三转头看着自己的师兄,觉得他大概就是想日后和自己打的时候,多装一下。 乐朝天愁眉苦脸的看着南岛,叹息一声说道:“也行。” 乐朝天自然一百个不愿意。 毕竟自己是要和南岛直接对决的。 南岛轻声笑着看着乐朝天,他自然知道乐朝天在愁苦什么,开口说道:“如果你觉得......” 话还没有说完,乐朝天已经把耳朵一捂,往树下一躺。 “好了师兄不要再说了。” 陆小小几人看着乐朝天这般模样,哈哈的笑着。 几人又歇息了一会,伍大龙又回天涯剑宗打铁去了,陆小小回去扫地做饭。 陆小三的屁股虽然还没有完全好,但是也已经不影响什么了,于是和陆小二哼哼唧唧的说着话,向着山后断崖而去。 “师兄你说实话,你同意这件事情,是不是就是想暴打我。” “是。” 陆小二很诚恳。 “......” 二人渐渐走远。 青椒静静地看着两个小少年离开,而后转身向着峡谷外自己的小木屋走去。 她从来没有问过他们是要去哪里。 南岛则是拿起了剑,看着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师弟要不要再来一次?” 乐朝天摆着手说道:“不了不了,今日风太大,我怕着凉了,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 今日水太凉,火锅难煮。 今日风太大,我怕着凉。 乐朝天总是有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拒绝一些事情。 ...... 陆小二最后一次去天涯镇,是在那场试剑之后的第三日。 当时陆小三拉着陆小二要去那里,陆小二却是拒绝了。 陆小三不解的看着陆小二说道:“怎么了?难道你因为学得太差,被那个前辈嫌弃了?” 小少年虽然不记得在那里面发生的事情,但是后来南岛还是告诉了他们。 大家也都知道陆小二在里面学剑,据说是很好的一剑。 陆小二背着剑向着小白瀑走去,说道:“不是的,因为我已经学完了。” 陆小三挠挠头,跟在陆小二后面走着,说道:“你怎么知道你学完了?” 眉清目秀的小少年轻声说道:“因为我记起来了。” 陆小三听到这里,眼睛一亮,看着他说道:“你记起里面的事了?我在里面是怎么样的?” 陆小二回头古怪地看了陆小三许久,而后转回头去,在小白瀑下停下了,将溪午剑横在膝头,说道:“很快乐,比乐师叔还要快乐。” 陆小三嘿嘿笑着,说道:“真的是这样吗?” 陆小二很是真诚地骗着人。 “真是这样的。” 陆小三蹦蹦跳跳地笑着,背着不闻钟,也不拉陆小二了,自顾自地向着那边欢快而去。 陆小二在后面歪着头看了许久,而后摸着剑不住的偷笑着。 笑了许久,陆小二又低头看着膝头的那柄溪午剑,自言自语地说着:“陆小二啊陆小二,任重而道远啊!” 这句话其实是草为萤说的。 陆小二记得昨日离开的时候,原本在花海里睡觉的青裳少年草为萤,突然叫住了他。 “陆小二。” 陆小二很是茫然的回过头来,看着草为萤,说道:“前辈怎么了?” 草为萤坐在花海里,笑眯眯地看着陆小二说道:“你过来,我有些事要和你说。” 陆小二依言走了过去,在草为萤身旁坐了下来。 草为萤喝了口酒,笑眯眯地看着陆小二许久,而后缓缓说道:“明日你便可以不用来了。” 陆小二愣了愣,最初的反应也是和陆小三一样,以为自己学的不好,被嫌弃了,很是紧张的攥着溪午剑问道:“为什么?” 草为萤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你看见那柄剑了吗?” 陆小二轻声说道:“看到了。” “它在哪里?” 陆小二犹豫了很久,说道:“我不能确定。”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是的,所以你已经学会了。” 陆小二一脸茫然,心想我都不能确定它在哪里,日后又要怎么用呢? 小少年握着剑看着草为萤,似乎想要问这个问题,草为萤却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一般,笑眯眯地站了起来,说道:“不用知道它在哪里,当你要用的时候,它便在你手里。” 陆小二有些茫然,但是草为萤已经向着湖边走去,又对着那口满是剑意的大湖开始喝酒了。 小少年于是向着天涯镇外走去,走到了一半的时候,便听见草为萤在那里轻声叹息着。 “任重而道远啊少年。” 陆小二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二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的那瀑水幕却是似乎多了些寒意。 是剑意吗? 陆小二这样想着,伸出手去接了一些瀑流之水。 然而它只是溪水而已,并没有什么剑意。 陆小二没有多想,拔出了溪午剑,平举在瀑流中,有剑意自神海中漫流而出,缠绕着那柄来自湖底的寒光之剑,稳稳地停在了瀑流之下。 小少年身周气息稳定缓慢地提升着。 似乎与没有去天涯镇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除了心中有一柄不可捉摸的无形之剑。 不知过了多久,却是听到了陆小小的声音在瀑布边带了些惊讶的传来。 “咦,下雪了?” 瀑流之下眉清目秀的小少年茫然地睁开眼,陆小小抱着一盆衣服正在瀑下清潭边抬头张望着。 昏沉的枯山之中,有许多细小的絮点正在缓缓飘落着。 第四十五章 今日无事有雪 胡芦握着剑,站在二池边抬头静静地看着天空。 方才那一式剑招还没有练完,他便感觉到有些什么东西落在了剑上。 也许是水,也许是雪。 于是胡芦停了下来,向着天空看去。 渺远阴沉的天色里,正有着许多细雪向着人间落下来。 胡芦看了许久,而后突然把剑送回了鞘中,向着二池外走去。 一直找了许久,才在三池边看见了正在那里抱着一杯热茶看别的师兄们打牌的陈怀风。 “师兄,下雪了。” 胡芦站在池边向着亭子里叫道。 陈怀风听见声音,站在亭边伸出头向着外面看了一眼,而后走出了亭子,走到了站在池边小道上的胡芦身边,问道:“下雪怎么了?” 胡芦想了想,说道:“下雪了,说明冬天真的来了,也说明冬天正要走了。” 陈怀风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十五岁的少年。 胡芦很是认真的说道:“所以小鱼师兄还回来吗?” 陈怀风抱着杯子在稀疏的细雪里向前走去,胡芦抱着剑在后面跟着,很是期望地看着陈怀风。 陈怀风一直走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明天他就回来了。” 陈怀风并没有说下半句。 但是胡芦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低声哦了一句,而后低下头来,抱着剑在细雪园林的斜桥上缓缓走着。 陈怀风却是笑了笑,说道:“其实如果他不回来的话,你也可以去找他的。” 胡芦抬头看着走在前面的陈怀风,说道:“那师兄怎么不去找他?” 陈怀风轻声说道:“因为我们这样的人,年纪大了,在人间总是有着别的意味,如果我突然去找你小鱼师兄,世人们就会乱想,觉得人间剑宗可能想要做些什么事情。但你不一样,你是个少年,少年想要见谁,自然就可以见谁,世人看见了,也只会说——这两师兄弟感情真好。” 胡芦默默地在路上走着,而后低声说道:“师兄说的确实是对的,但是我也不是说非要见到小鱼师兄不可,我只是希望,他能够回来,然后留在剑宗里,不要......” 不要怀抱着那样的痛苦走在人间风雪之中。 陈怀风当然知道胡芦是什么意思。 但这个三十二岁的大道剑修,只是平静地握着手中的枸杞茶杯,浅喝了几口,驱散了一些寒意,而后缓缓说道:“世人总要分流而去的,胡芦,哪怕是你小鱼师兄,哪怕是你我,活在人间,便是各行其是,各行其流。” 胡芦沉默了少许,说道:“所以是我贪求得太多?” 陈怀风轻声说道:“是你依旧还是个少年,少年没有那么多烦恼,很容易不能理解为什么世人终要分开的道理——同来未必同去,同生未必同死,生死都是如此,更何况别的呢?” 胡芦想到了那块同归碑,而后便听到了陈怀风继续说道。 “正是因为有痛苦,希望才有意义,正是因为有别离,相聚才有意义。就像你现在这样,温酒而待,疏影剪窗,未尝不是一件安逸美好的事情。” 胡芦安静地跟着陈怀风向前走去,而后说道:“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陈怀风笑着说道:“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胡芦轻声叹息着。 二人却是一路走到了一池边。 丛心正坐在一池外那棵树下的秋千上晃悠着,却是已经睡着了。 每年下雪的时候,剑宗里的师兄们都要来这里一趟,把坐在秋千上睡觉的小丛心叫醒。 胡芦静静地看着歪头倚在秋千藤蔓上安静地睡着的丛心,轻雪缓缓地落在那细细弯弯的眉上。 陈怀风走了过去,温柔地叫醒了小丛心。 “下雪了,丛心。” 小丛心迷迷糊糊地坐在那里,伸了伸手,陈怀风顺势把她抱了起来,向着树上木屋上走去。 “丛中笑回来了吗?” 丛心迷迷糊糊地说道。 陈怀风轻声说道:“快了。” 丛心没有再说话,趴在陈怀风肩头睡着,像一朵不小心落在肩头小小的桃花一样。 胡芦很是沉默的看着。 丛中笑是在很多年前的某个冬天,离开了人间剑宗,去了磨剑崖。 而后再也没有回来。 丛心的年纪其实比剑宗的任何师兄都要大。 陈怀风将丛心抱回了木屋,而后沿着木屋小道重新走了下来。 胡芦依旧在那里站着,抱着剑看着雪。 陈怀风看着胡芦轻笑着问道:“你要去找他吗?” 胡芦想了想,说道:“等这场雪下完吧。” 剑宗师兄弟二人踩着一地的薄雪慢慢离开。 ...... 岭南下雪了,在小楼炉边烤火的乐朝天第一时间便跑下楼去,正在廊道上蕴养剑意的南岛还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看着满山稀疏的飞雪,又看着楼下的乐朝天,很是不解地问道:“你去做什么?” “看下小白菜。”乐朝天头也不回地说道。 作为乐朝天心心念念的白菜粉条火锅的主菜,小白菜在乐朝天心里可是宝贝得很。 平日里没事就要去看看,生怕温度太低,给它们全冻死了。 南岛在楼上坐了一会,想了想,也走下了峡谷,撑着伞来到伍大龙的小白菜地的时候,乐朝天正在雪里拿着藤蔓把小白菜叶子裹紧捆起来。 南岛看了少许,说道:“这样有用吗?” 乐朝天一面捆着小白菜的叶子,一面说道:“这是伍师兄说的,他说如果下雪了,又不想把它们挖出来,就把它们叶子捆起来,可以有点防冻的作用。”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不如直接用剑意把这片风雪隔绝。” 乐朝天轻声笑道:“那样吃到的就不是人间的小白菜了。” 南岛默然无语,撑着伞走了过去,一面拿起那些乐朝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藤绳,一面帮他撑着伞。因为南岛不可能松开手中的伞,所以自然没法帮乐朝天捆了。 过了没多久,伍大龙也走了上来,和乐朝天一起捆着那些小白菜。 一直忙活了许久,才赶在细雪变成大雪之前,将那些小白菜都捆好,远远地看着就像一地青白的萝卜一样。 三人站在了白菜地头,南岛看着一旁忙出了一头汗的乐朝天,说道:“现在已经下雪了,还不吃火锅吗?”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当然不,还要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等到出门的时候,雪都到了小腿的时候,我们再把炉子烧起来,然后吭哧吭哧地踩在雪地里,跑来这里摘几颗小白菜,直接用雪擦洗一下,就可以拿去下火锅了。” 南岛想了好久,不解的问道:“这样会好吃一些吗?” 乐朝天认真的说道:“这样氛围会更好一些。” “......” 伍大龙在一旁说道:“那今日趁着雪还没大起来,我先下山去买点粉条猪肉什么的回来,不然到时候不好出山了。” 乐朝天点着头说道:“好的,多谢师兄。” 伍大龙笑着转身离开了菜地,过了没多久,南岛二人便看见伍大龙穿着厚厚的冬衣,拿着一根棍子,从剑宗里出来,向着山下走去。 乐朝天轻声说道:“师兄倒是真的活在人间的人。” 南岛想着陆小起的,伍大龙去南衣城里找自己,最后因为打了几把牌,被迫在城里干活赎剑之事,亦是笑着说道:“是的。” 岭南确实是离人间最近的地方。 二人又在菜地里看了一阵,而后踩着越来越大的雪,向着峡谷走去。 乐朝天确实说得没错。 大雪时候,窝进小楼里烤着火,听着外面簌簌的雪落的声音,确实是一件极为美妙的事情。 南岛今日也没有再修行练剑,便在路边和乐朝天坐着,看着外面的那些飞雪。 人间很快便斑驳一片,那些远处的山峰之上,渐渐便从那种黄绿色,变成了白黑色——因为雪色过白,导致别的色彩看起来都是黑色一般。 枯山白头只是一个下午的事。 陆小三蹦蹦跳跳地从断崖上回来的时候,人间已经雪白一片了。 小少年因为见雪的次数还不多,于是惊叹地发出了声音,而后一路背着剑,穿过了峡谷跑到了小红楼下,很是惊叹地说道:“下雪啦,师叔!” 可惜他的两个师叔早就知道下雪了,甚至已经烤着火看着雪一下午了。 所以陆小三并没有能够把南岛二人叫出来,倒是把旁边木屋里的青椒从修行状态里惊醒过来。 一袭单薄的红衣和穿得臃肿的小少年陆小三相比,自然是颇为违和的。 也许是极具美感的。 但是陆小三并不能欣赏,只是歪头看着这个红衣女子说道:“这么大的雪,你不冷吗?” 青椒站在木屋廊道上,看着一片苍茫的人间,平静地说道:“不冷。” 陆小三哦了一声,也没管她,背着剑就向着小楼上跑去。 南岛与乐朝天看起来很冷的样子。 那个让伍大龙特意打造的大火炉中,火炭正在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原本还想着在外面玩会雪的陆小三一下子就趴在了炉前打着滚。 “舒服啊舒服啊,我今晚不回去了,我也要在这里睡,剑宗里的炉子太小了,都烤不到我的后背。” 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你也可以让你师父打一个这样的大炉子啊。” 陆小三坐了起来,唉声叹气地说道:“师父说这样太浪费了,小炉子就可以了,要不师叔你把这个炉子送给我吧。” 乐朝天坐在炉前抱着膝头,很是坚决地摇着头,说道:“不行,没有炉子,我都睡不好觉。” “哼,小气!” 陆小三很是不满,又站了起来,趴在外面护栏上歪着头看着外面的那场雪。 过了没多久,崖下便有个小小的身影拄着剑爬了上来。 “师弟!” 正是陆小二,一路走来,向着陆小三招着手。 “怎么了师兄?”陆小三很是大声的问道。 “师父叫你回去吃饭了!” 陆小三嘿嘿笑着,说道:“告诉师父,别叫我了,我怕师叔误会。” 陆小二一头雾水,于是背着剑跑上了小楼。 嘶。 陆小二大概知道为什么了,于是闭口不提吃饭的事,和陆小三一起在廊道里坐着。 虽然外面雪很大,但是并没有多大的风,更何况身后便是一个大炉子,热气腾腾的,就算坐在外面也不会冷。 于是又过了没多久,大师姐陆小一的声音又从崖下传来。 “二师弟三师弟,师父叫你们回去吃饭了!” “告诉师父~别联系我们啦,我们怕师叔误会!” 南岛坐在楼中,看着外面那两个小少年,一脸的无语。 乐朝天则是在那里不住的笑着。 于是陆小一也留了下来。 到了最后,五小只全部缩在了小红楼里,在炉前躺成了一圈。 陆小小在小白剑宗的院子里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回来,心想他们不会遭了山里的野狼了吧。 于是急匆匆的回去拿了自己的剑,踩着雪一路向着天涯剑宗这边走来,伍大龙依旧没有回来,陆小小于是沿着那些脚印,向着山道上方而去,山道陡峭,再加上下了雪,很是湿滑,倒还急得摔了一跤。 走上去,便看见满峡沉寂,只有青椒一个人坐在小木屋的廊道上,在那里静静的看着雪。 “你看到小一他们了吗?” 陆小小一面扫着头上的雪,一面问道。 青椒神色古怪,先前那些对话,她自然一句不漏的全听到了,甚至最后来的小四小五还特意讨好地看着她说千万不要告诉他们师父他们去里面烤火了。 所以青椒沉默了少许,本想说没看到,但是看见陆小小手上的那些跌伤的痕迹,又轻声叹息了一声,说道:“在那里面烤火。” 陆小小转头向小楼看去,果然发现二楼的门打开了一点,有个小脑袋伸出来张望着,又快速的缩了回去。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恼意,顺手从旁边折了一枝树枝,气势汹汹的就向着小楼走去。 青椒在后面神色古怪的看着,心想不会你一去,也不出来了吧,里面真有那么舒服? 里面舒不舒服不知道,反正陆小小进去之后,确实没有再出来了。 青椒在小木屋外坐了一阵,犹豫了少许,也抱着剑向着小楼走去。 一上楼,便看见一地七零八落地躺着的小少年抬头看了过来——看样子确实没挨打。 青椒沉默了少许,咳嗽了一声,说道:“看来确实都在啊,挺好的。” 而后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陆小三很是好奇的问道:“你不是不怕....”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陆小小一把捂住了嘴巴。 “打你的滚去。” “好嘞!” 陆小三又开始围着炉子开始打滚了。 不管怎么样,至少别人来都来了,说这样的话,总归会很尴尬。 青椒安静地坐在那里,屋子里有些沉寂。 过了少许,这个红衣女子又站了起来,说道:“确实很暖和,我先回去了。”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暖和便多坐一会吧。” 青椒抱着剑走下楼去,平静地说道:“我不冷。” 陆小小看着滚到了自己身边的陆小三,顺手给他屁股来了一下。 “叫你多嘴!” 陆小三委委屈屈地捂着屁股又滚到一边去了。 几人烤了许久的火,陆小小却是终于想起了伍大龙来了,看向南岛问道:“你伍师兄呢?” “他去山下采购食材去了。” 陆小小这才想起来乐朝天的火锅之事。 然后又想起了之前,他们在她离开峡谷后,居然真的烤了鱼吃了。 乐朝天一看见陆小小那个表情,就悄咪咪地向着一旁挪了过去。 还好陆小小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威胁他之类的。 大概是门关久了——方才五小只怕被陆小小发现关的,一直都没有再打开。小楼里倒是有些闷了起来。 于是南岛撑着伞打开了门,走了出去,在廊道上坐了下来。 陆小小看了眼昏昏欲睡的五小只和乐朝天,也走了出去,和南岛一起坐在门外,看着这场雪。 后面渐渐传来了熟睡的鼾声——下雪时候烤火,最容易犯困。 陆小小转头看着平静的看着这场已经覆盖了整个岭南的大雪的南岛,轻声说道:“看起来你倒也不是很讨厌下雪。” 南岛看着陆小小,说道:“我为什么会讨厌下雪?” 陆小小想了想,说道:“南衣城......” 南岛平静地说道:“一场风雪之事,只在于那一场风雪之中而已。” 陆小小轻声笑了笑,说道:“那便好——我总担心你会因此受些什么影响,譬如从此不敢见风雪.....” 楼外冷风吹雪入楼,落在了南岛搭在膝头的手背之上。 而后化作了一道血痕。 只是又很快消失了。 陆小小沉默的看着南岛的那只手,她也许知道一些东西,也许不知道。 于是又抬头看着南岛的那把伞。 南岛只是平静的收回手来,整个人安静的坐在伞下,轻声说道:“我本就是不敢见风雪之人。” 无论是过往,还是现在。 不止是离开了这把伞,人间会有风雪。 人间的雨雪,一直都在找着他。 只是现在的南岛,对于这些风雪中的一些伤害,已经能够拥有了一定的抵御能力了而已。 所以有时候淋一些雨,见一些雪,并不是什么很痛苦的事情。 相反,它能够让南岛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而走上了一些路。 陆小小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安静的在一旁坐着。 南岛却是轻声笑了起来,看向陆小小,也看向楼中炉前抱着枕头睡觉的乐朝天。 “师姐也不必多想什么。我这些日子里,从师弟那里学了很多东西。” 陆小小歪着头看着南岛,而后很是轻松的笑了起来,面对着那场席卷岭南的大雪,说道:“那这样说起来,对于师弟而言,这场大雪,确实是难得的风光了。” 南岛笑着说道:“是的。” 第四十六章 心中之剑与山道之剑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这场雪下了三日还没有停息,本来按照陆小小他们的想法,这几日便让陆小三待在峡谷里,等雪化后再去背剑名。 只是也许是因为陆小二已经学有所成不用再去的原因,让陆小三心里有了一些急迫感,他很是坚决地拒绝了这个要求,大雪的几日,依旧在艰难地穿过大雪山林,前往草为萤的大湖之中。 这样艰巨的任务,自然便落在了南岛头上。 山中大雪不知时岁,天色昏昏沉沉里,南岛撑着伞,牵着陆小三的手在峡谷那已经没了小腿一截的雪中咯吱咯吱地走着。 当然,对于陆小三而言,那是已经没到了膝盖的雪。 这个才十一岁的小少年,一面握着南岛这个没比自己大几岁的师叔的手,一面在那里颇有兴趣的踩着雪。 “今年的雪好大啊师叔。”陆小三背着不闻钟,很是兴奋的看着南岛说道,小少年戴着的帽子上两个大大的耳垂就像大狗耳朵一样随着少年抬头不住地晃动着。 陆小狗的大耳朵。 南岛点了点头,看着四处一片茫茫,笑着说道:“是的,我以前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我想堆一个很大的雪人,比乐师叔还高!”陆小三嘿嘿笑着,“然后把它脸上画成小狗的样子。” 乐朝天确实是这片青山里最高的人。 至于南岛,南岛还只是个少年而已,自然不会很高。 陆小三说着,却是想起了什么,歪头看着伞下的南岛,问道:“师叔你应该有十六岁了吧。” 南岛在雪中顿了一顿,也许是因为那处雪比较深的原因,所以他低头看着脚下的雪,拔出脚来,又抬头平静地向前走去。 “还没有。” “那要什么时候?” 南岛在伞下安静地走着,一直到走出了峡谷,才抬头看着人间漫天雪色,平静地说道:“要十二月底去了。” 陆小三挠了挠头,然后发现挠的是帽子,又把手伸到了帽子下挠了挠,说道:“那就是今年的最后一日?” “是的。” 陆小三惊叹道:“这么巧的吗?” 南岛看了许久的山峰雪色,而后才轻声说道:“不是巧,只是忘了。” 陆小三愣了一愣,说道:“忘了是什么意思?” 南岛轻笑着低下头来,看着前方的山林,林间小道昨日走过的痕迹早已被大雪覆过。 于是只好重新走一条出来。 好在这一片山林并不漫长,只是走了没多久,少年与小少年二人便走了出来。 南岛停在林边,看着眼前那条在大雪里依旧潺潺流淌的清溪,轻声说道:“忘了的意思就是不记得了,就像我们刚刚走过的那条路一样,你知道昨天我们走过,但是找不到那些脚印了,于是就只能在进入的时候,重新找个起点,也重新找个出口。” 陆小三这下听明白了,笑嘻嘻地说道:“所以就是把每一年的第一日当做开始,最后一日当做结束。我也要这样!” 二人沿着溪边继续走着,也许是因为有溪水的原因,两旁的道路有雪也有冰,所以有些湿滑,南岛把身后的桃花剑取下来,让陆小三拄着当拐杖,慢慢地向前走去。 “你为什么也要这样?” 南岛好奇的问道。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因为这样看起来很有故事感。” “......” 陆小三却是兴致勃勃的说着:“你看,要是别人问我,我告诉他,我是六月十三的生辰,但是就很普通,但是如果我说,今年年末,最后一日,便是我十二岁的日子,是不是别人就会觉得你是一个很神秘很有故事的人?” 南岛无奈的笑道:“那你得去问你师父愿不愿意在年末给你过十二岁生日。” 陆小三的神秘幻想之梦瞬间破灭。 五小只小少年时期最大的敌人便是陆小小,没有之一。 便是乐朝天有时候都要屈服于陆小小的淫威之下。 陆小三一路唉声叹气地在路上走着,在艰难的爬上了那处高山断崖之后,那些在剑湖之下的痛苦煎熬,又回到了陆小三脑海里,于是小少年的气叹得更大声了。 陆小三一面叹着气,一面在崖边溪畔坐了下来,这里也有雪色,一如人间一般。 但是跨过了身前那一步,便是风光二三月,飞红落人间。 南岛倒也没有催促陆小三。 这个小少年才是真正背负了整个天涯剑宗小白剑宗崛起之希望的人。 但与此同来的,也是极为痛苦的一段岁月。 从陆小三那哀愁的神色里就可以看出。 每次陆小三来到这里的时候,都会在崖边坐很久,以前还有陆小二陪着他一起坐着,但是陆小二学成一剑归来,陆小三每次就只能在这里独坐了。 满山飞雪,入眼茫茫。 连一只鸟儿都看不见,一切都在沉寂地蛰伏着。 “师叔,那个叫草为萤的是谁?” 陆小三却是突然回头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想了想,说道:“是个很厉害的人。” “有多厉害?” 有多厉害是一个极为模糊的命题。 所以南岛沉思了很久,说道:“大概只要他想,人间就不会有纷争。” 陆小三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么厉害的吗?那人间为什么还是有纷争?” 南岛轻声说道:“因为他不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也许是太懒了,也许是不好欺负小朋友。” 陆小三静静的坐在崖边很久,而后突然问道:“师叔以后也会那么厉害的吧。” 南岛愣了一愣,说道:“我吗?” 陆小三回过头,很是认真的看着南岛点着头。 南岛想了想,说道:“会的。” “好耶!”陆小三却是突然跳了起来说道。 南岛古怪的看着陆小三,说道:“什么好耶?” 陆小三笑着说道:“意思就是以后当别人问起,那个站得好高好高的人是谁的时候,我便可以拍着胸口自豪地说道——那是我师叔!” 南岛轻声笑着,没有说什么。 “当然......” 小少年踩着雪又重新回到了崖边,脑袋两旁的大狗耳朵上下跳动着,看起来又蠢又可爱。 陆小三站在崖边艰难地拔出了身后的不闻钟,向着漫天风雪里斜指天穹。 “我,陆小三,也是要成为人间很高很高的剑修的人!” 小少年很是大声地叫着。 而后向前一步,踏出了断崖,消失在了人间。 南岛撑着伞站在那里轻声笑着,本来打算回去,晚点再来接陆小三,只是却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于是也向着天上镇走去。 陆小三在经历了最初的痛苦之后,现在倒很是坚定,提着剑就穿过了那些云雾山崖,在春光里边跑边脱着身上的冬衣,然后顺手抱起了一只在花海里玩累了正打算休息一会的小土狗,一路便向着剑湖之下跳了下去。 “扑通~” “汪汪汪!” 草为萤便在湖边喝酒,也不知道陆小三是不是故意的,跳入大湖的时候,特意选的草为萤身旁,给这老小子溅了一身的水。 只不过那些所谓的湖水,也不过都是剑意而已,草为萤也没有在意,山风一吹,便化作剑意之鱼重新跃入湖中。 南岛撑着伞走到了草为萤身旁坐下,看着面前的那口大湖,问道:“他背了多少了?” 草为萤懒懒散散地倚着身后桃树,仰头喝着酒,而后说道:“不知道,总之还有很多。” 南岛倒有些佩服陆小三的毅力了。 “前不久,陈鹤来过。”草为萤却是突然说道。 南岛转过头,看着草为萤许久,说道:“他来做什么?” 草为萤微笑着说道:“像你一样闲逛。”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谁叫你的天上镇太舒服了,外面都人间大雪了,你这里还是这般模样,谁见了都想要进来快活一下。” 草为萤很是自得地笑着,说道:“那是自然。” “今年南方....岭南的雪很大,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南岛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能有什么问题,大概有人被热成傻子了,想看看雪啊。” “?” 南岛一脸懵逼。 草为萤却是拿起手里的酒葫芦翻转了过来,在一阵酒水晃荡里,敲着南岛的伞沿,不少堆积在伞上的厚雪被敲了下来。 “你顶了这么厚的雪,都没注意到吗?” “伞太重了,没注意到。” 南岛如实说道。 这柄伞确实很重,所谓的轻巧,也只是相对于世人握住它的重量而言。 “你要不要试试?” 草为萤笑着摇摇头,说道:“不用了。” 南岛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倒也没有真的想看看草为萤能不能拿起这柄伞。 二人在湖边坐了许久,南岛似乎有些犹豫,看着一旁喝酒的青裳少年,有些欲言又止。 草为萤斜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想问什么?” 南岛沉默了少许,将身后的两柄剑一齐取了下来,横在膝头。 “假如我有这样一柄心中之剑,闲走人间八万里......”南岛轻声说道,“这样的剑会存在吗?”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不说心中之剑,便是心头之风,都可以吹到人间八万里,有什么奇怪的?” 南岛皱眉看着草为萤,说道:“如何走?”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在心里走。”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你已经走完了?” 草为萤轻笑着说道:“是它已经走完了。” “它在哪里?” “它在心里啊!” 草为萤依旧微微笑着,语气却是很是感叹地说着——它在心里啊! 南岛低头看着膝头的两柄剑,也许觉得自己应该明白了草为萤什么意思,想了很久,缓缓说道:“我膝头有两柄剑,一柄叫桃花,一柄叫鹦鹉洲,它们是用铁打造的,是用剑意磨的。它们可以在我身前三尺,也可以离身而去数里。出剑的时候,它们是热的,带着剑意的时候,它们是冷的。一柄是青黑色的厚重的,一柄是流光一般的修长的。” 南岛轻声说道:“这是手中之剑,是可以被描述的东西,而心中之剑,我却是不知道如何去描述它。不能描述的东西,便不可驱使,这样的剑,它又有什么用?” ——草为萤看了南岛许久,而后笑着站了起来,沿着湖边踩着一地桃花随意的走着。走了一阵,又回过头来,看着南岛,像是要说什么东西一般。 草为萤当然没有站起来,他只是笑眯眯地坐在大湖边,喝了一口酒,说了这样一段话。 南岛怔怔地坐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身旁的那个青裳少年。 “我走了吗?我要与你说什么呢?” 草为萤笑眯眯地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沉默地坐着,他想说草为萤没有走,只是安静地坐在树下,喝了口酒。 但草为萤也确实走了,还留了一个疑问在南岛脑海里——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南岛紧紧地攥住了膝头的双剑,似乎有千万种念头涌入脑海,但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唇齿笨拙,言语喑哑,如同初生幼儿一般,所见人间壮阔,然而无可形容。 在那一刹那,这个少年如同被大风吹袭,好似被大海淹没。 然而一切穿过灵魂而去,万般皆不可留。 它在心里啊! 一切如同悖违常理,又如同理所应当。 “心中之剑当然是可以被描述,可以被驱使的东西。”草为萤轻声说道。 南岛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这个青裳少年。 草为萤也看了南岛许久,而后笑着站了起来,沿着湖边踩着一地桃花随意地走着。走了一阵,又回过头来,看着南岛,轻声说道:“有空我会去见见那个告诉你心中之剑的那个人。” 这不是心中之剑,只是已经存在,且被描述的手中之剑而已。 心中之剑的草为萤什么也没有说,却已经杀死了一个少年。 南岛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拿着剑撑着伞向着天上镇外走去。 “好。” ...... 山道上的风雪很大。 所以张小鱼走得很是坎坷。 连身后的山河剑都被取了下来,当做拐杖,一路撑着向着山上爬去。 在这样的大雪里,岭南很是安静,然而在前方的山道上,却是有人站在那里安静的等待着。 白发生鬓角,听风而独立。 自然是岭南听风剑派听风吟。 那些吹往南方的风里只带来了那场雪,却是没有人知道,原来那场北来的雪里,还有一个年轻的白衣剑修。 “师兄今日怎么来岭南了?” 听风吟看着拄着剑在山道上走着的张小鱼,却是执剑行了一礼,叫了一声师兄。 当然,行不行礼,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执剑。 张小鱼歪头看着听风吟手中的剑。 剑是没有名字的,尽管听风吟这个名字在人间还算有点知名度。 而后又抬头看向满山风雪。 风雪里有着许多藏起来的剑意存在。 也许是和听风吟一样的鬓角生了白发的剑修,也许是年轻一些的,曾经在南衣城头一同见过血的年轻剑修。 总之那些剑意藏在风雪里。 这里是听风剑派,听风溪之下,人间上岭南,最常走的一条路。 张小鱼便是这样走的。 所以这个白衣剑修将手里的剑拔了出来,在一旁的一块山石上敲了敲剑上的雪下湿泥。而后轻声说道:“我以为岭南会与人间别处不一样。” 听风吟轻声笑着,说道:“当然是不一样的,譬如我们依旧会叫你师兄,但有些东西不能止于此。” “比如?” “比如现在师兄的身份,是山河观门人。” 张小鱼轻声叹息着,说道:“原来是这样,所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拦住我?” 听风吟缓缓说道:“师兄要来,我们当然拦不住,岭南不是东海,不存在能够拦得住师兄的人。但我们总要怀抱一些警惕。” 张小鱼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信封之上有竹叶,也有一道来自磨剑崖的剑意,他看着执剑立于前方风雪中的听风吟,平静地说道:“磨剑崖那位,托我送封信来山上。” 听风吟沉默了少许,将手中的剑收了起来,向着路旁让了开来,风雪之中的那些剑意也慢慢散去。 张小鱼拄着剑向着前方走去。 一直到与听风吟擦身而过,这个鬓角白发越来越多的岭南剑修站在风雪里才轻声说道:“师兄还会回来吗?” 张小鱼停在听风吟身前,而后轻声笑道:“回不来了。” 听风吟沉默了下来。 张小鱼在风雪里徐徐地走着。 “只是观里的事,应该不会让师兄回不了头。” 张小鱼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这个坐在岭南溪边听着人间风声的剑修。 然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了一眼,而后转回头去,继续在风雪山道上走着。 只是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看着前方风雪说道:“我听说,山里有一些天狱的人。” “是的。” “好。”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 岭南这场大雪还在下着,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去了——岭南很少有这么漫长的大雪。 听风吟看着那片如屏风雪里向着前方而去的白衣剑修。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张小鱼手里剑好像消失不见了。 但听风吟没有多想,也没有再看,背着剑向着另一边的听风溪而去。 岭南大雪,自然无人听风声也无人听故事。 但是也可以说一些故事给自己听。 第四十七章 火锅与师兄与师弟 胡芦抱着剑站在剑宗门口,顶着一个瓜皮头,沉默地看着剑宗大门外的那一段南衣河。 人间大雪,南衣城已经一片雪白。 在那风雪如絮之中,这条依旧奔腾的大河之上有一艘小舟却是缓缓划了上来,而后停在了剑宗门口。 帽檐上满是积雪的少女鼠鼠便站在舟头,静静地看着剑宗檐下的那个少年。 “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鼠鼠的声音很是冷淡。 穿过那些飞雪,落到了檐下的那个少年耳中。 胡芦低头看着脚下的那些雪,也许是想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跌落的像雪一样的话语。 可惜什么都没有找到,也许那本就只是雪而已。 所以少年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已经陌生了很久的小鼠妖,平静地说道:“看看你还在不在河里。” 鼠鼠将手里的竹篙放了下来,在舟头雪中坐着,缓缓说道:“若是我不在河里呢?” 胡芦歪头想了想,说道:“那就是不合理的事。” 鼠鼠冷笑一声,说道:“合什么理?” “合剑宗的道理。”胡芦说得很是认真,抱着剑走下了剑宗台阶,踩着咯吱咯吱的雪,站在了剑宗门口的渡口边,瓜皮头上满是雪屑,看起来很是滑稽,然而少年神色平静,抱着剑站在雪里静静的看着小妖鼠鼠,目光落在了鼠鼠身旁那根竹篙上。 “你现在已经打不过我了,所以我也可以站在这里,像我的师兄们一样,讲一讲道理。” 或者说,鼠鼠本就打不赢胡芦。 哪怕他是葫芦,是瓜皮,是被人剪了头发揉搓来揉搓去的小少年。 但他是人间剑宗的弟子。 鼠鼠静静地看着胡芦许久,而后转头向着南衣河上游看去,倘若撑着小船,再往上而去一段距离,便是城北,便可以出城而去。 出了城,便可以一路向北,直到北方,北方更远的某些地方。 有着某些道观。 可以听一听一些故事。 鼠鼠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重新回过头,看着渐渐与自己一样,一身雪色的少年胡芦。 “如果我不想讲剑宗的道理呢?” 这个少年在大雪里将手中的剑拔了三寸,剑意荡开风雪,虽然并不像他的师兄们那样强横,但是却也已经剑势凛冽。 胡芦拔了剑,站在风雪里,看着面前的小鼠妖,认真地说道:“我最近心情不好,因为我的师兄一直没有回来。” 手中之剑锵然一声送回鞘里,少年抱着剑看着这场雪。 “你不要乱来,我真的会打死你的。” ...... 南岛从峡谷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那个在山道上用雪擦着剑的白衣剑修。 那身熟悉的白衣之上,那些血迹已经成了黑色的斑点一样的存在,便坐在那里,扫开了一些山道石阶上的雪,把那柄不知道从哪里沾了些血的剑横在膝头,从一旁捧着雪,细细的擦着剑身。 眼前的一幕让南岛下意识的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某一日雨中,这个白衣剑修坐在剑宗门口的台阶上,认真的修着被鼠鼠打烂了的石阶的画面。 所以南岛撑着伞在那里沉默了下来。 青椒大概也发现了什么不对,背着剑从她的小木屋里走了出来,看着站在峡谷边缘的南岛,皱眉问道:“怎么了?” 南岛摇了摇头。 于是青椒走了过来,看见了那个坐在山道上以雪擦血的白衣剑修,也许是在想着什么东西,身后长剑却是轻鸣着。 青椒一撩红衣,将身后之剑取了下来,握在手中,那些剑鸣之声才停了下来。 “大道剑修。” 青椒轻声说道。 一直沉默的南岛这个时候才开口轻声说道:“没什么,只是我师兄而已。” 青椒转头看了南岛许久,而后握着剑回到了小木屋下坐了下来。 张小鱼至此才终于擦干净了那些血色,握着剑撑在石阶上,而后站了起来,转过身来,向着山道上看去。 并没有什么满含愧疚热泪盈眶之类的东西。 这个去了一趟观里,也去了一趟崖上的白衣剑修,只是将剑重新背到了身后,而后看着山崖上那个撑着伞的少年,挥了挥手,微微笑着说道:“师弟。” 南岛并没有回应,只是站在那里,却是莫名的开始想着。 是什么时候,这个人间剑宗的弟子,开始叫自己师弟的? 南岛依旧记得是三月四日的时候,南衣城下过细雨。 但是他不记得是哪一刻了。 南岛并没有回应。 所以张小鱼的手挥着挥着,便迟缓了下来,然后便缓缓垂了下来。 至此似乎才有些悲伤的情绪在风雪里流了出来。 南岛静静的看着,而后轻声说道:“许久未见了,师兄。” 张小鱼在这场覆盖整个岭南的大雪里轻声笑着,而后向着山道上方走去。 脚下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的,清脆地响着。 张小鱼终于走上了那条山道,南岛向后退去三尺,而后看着这个许久未见的师兄,没有说话。 张小鱼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在意南岛退去的那三尺距离。 他的山河剑便是三尺。 有些东西,自然不是说不在意便可以不在意的。 相信师兄,但是并不代表着依旧相信师兄的剑。 张小鱼看了许久,扫了扫肩头的雪,而后在峡谷外的崖坪边坐了下来。 于是南岛也在三尺之外坐了下来。 倘若风雪足够朦胧。 其实这片崖坪可以看做一处被雪覆过的,某条河上的横桥。 于是二人坐在桥上,对着那些过往的落日暮色,说着许多的东西。 可惜风雪不够朦胧,也没有止息下来,让那些阴沉的天色里透出一些霞光的意思。 于是山崖便只是山崖。 身后峡谷的雪风呼啸的吹着。 张小鱼也是第一次来到岭南这片山中。 此时倒是四处张望着那些人间山脉间的风雪,岭南高高低低,这一处正在中间,所以有些风雪向下而去,也有些风雪攀援着远处高山向上而去,风雪山头,有时还可以瞥见某只失群的孤鸟匆匆掠过。 凤栖岭。 这片枕着幽黄山脉而卧的群山自然是人间风光卓绝之地。 张小鱼静静的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岭南确实是个好地方。” 南岛转过头来,看着身旁的张小鱼,缓缓说道:“师兄也可以留下来的。” 张小鱼笑了笑,坐在那里晃着腿,崖壁之上积雪被擦着簌簌地向下落去,又落入了迷离的飞雪之中,而后哗然地落入下方的溪流之中。 “我留不下来的。像我这样的人,我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来找我。”张小鱼轻声笑着,说的虽然是并不怎么愉快的东西,但是话语里倒还有些洒脱的意味。 也许是见到了那个曾经被自己刺过一剑的师弟,依旧好端端地活在人间,活在青山里的原因。 张小鱼的心情确实还不错。 南岛想了想,说道:“人间除了黄粱和槐安之间,还有别的麻烦?” 张小鱼轻声说道:“当然有,而且有很多,它们就像埋这场风雪里的东西一样,等到雪融了,才会出来。” 南岛静静地看着张小鱼,而后缓缓说道:“师兄有没有担心过自己会做错一些事?” 张小鱼转头看着南岛,说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南岛转回头去,看着满山飞雪,平静地说道:“没什么。” 张小鱼也没有追问。 他只在曾经,追问过某个问题。 在悬薜院的杏林清溪边,问过南岛——倘若自己的剑要杀的人,自是良善,那该如何。 二人说着说着,便又沉默了下来。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师弟剑意入白衣了?”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是的,当初先生说过,倘若我能入白衣,便可以亲自去登崖,但是现在我还需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做什么?张小鱼没有在意。却是想起了在崖上的那个问题,而后轻声笑了笑,说道:“不急。” 南岛转头看着张小鱼。 “不急?” 他并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你哪怕现在去了,也上不了崖。”张小鱼轻声说道。 “为什么?” “磨剑崖的白衣,不是人间的白衣。”张小鱼颇有些叹惋的说着。 南岛转头向着人间北面看去。 “那是什么时候才可以?”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大约要在人间斜桥之上,才算白衣。” 南岛沉默了下来。 那也许确实还要很久去了。 修行自然是漫长且枯燥的事情。 这是当初南岛在南衣城的时候,便有过的感叹。 他自是人间天赋极高之人,哪怕谷神被一剑斩碎,依旧拥有着远超于常人的修行速度。 但是那依旧是枯燥的。 所以有时候,南岛也确实能够理解乐朝天为什么终日除了想着吃,便是想着玩乐,想着睡觉。 修行哪有做世人好玩呢? 张小鱼抱臂坐在风雪崖边,轻声笑着说道:“不过像师弟这样的人,应该也不会用太久的时间。”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小鱼笑着笑着,便敛去了笑意——如同被风雪吹走了一般,只是无比的平静。 “大道是人间修行的终点,也是另一些故事的开始。”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人间,伸手接了一片飞雪,那片雪花落入掌心,便化作一滩水渍。 “其实走慢点,也许会更快乐一点。” 南岛静静地看着张小鱼,缓缓说道:“师兄是要我走慢一点?” 张小鱼缩回了手,轻声说道:“只是感叹而已,师弟要如何去走,是师弟自己的事,但倘若是我......” 张小鱼也许想说什么,只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声笑着看着人间。 “只是这样而已。” 二人安静地坐在那里,过了许久,张小鱼从怀里摸出了那一封信。 信封之上有青竹,有剑意。 自然没有人能够看到那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张小鱼自然是好奇的。 只是想想,估计秋溪儿留下那一道剑意的原因,就是防止他拆开偷偷看。 南岛看着张小鱼手中的那封信,似乎猜到了什么,明明是大雪纷飞的冬日,少年握着伞的手却是突然出了很多汗。 先前那些故作的平静,却也有些难以保持,下意识地伸了伸手,却又慌张地缩了回来,忐忑地说道:“这是?” 张小鱼歪着头看着南岛这般表现,轻声笑着,说道:“师姐给你的信,当然,我没有看,我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南岛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汗,而后伸出手去,诚恳地说道:“给我!” 张小鱼捏着信封,轻声说道:“你好像忘了点什么东西。” 南岛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说道:“师兄,请把信给我。” 张小鱼听见了那句师兄,这才笑眯眯地把信递了过去。 南岛拿着信,来回看了好几遍,确认张小鱼没有偷偷看,毕竟那道秋溪儿的剑意依旧封在那片青竹叶上。 虽然很是忐忑,但是南岛倒也没有急着拆开,只是塞进了怀里,看着张小鱼说道:“多谢师兄。”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你确实该谢谢我,为了让这场送信显得更有氛围感一点,我是直接从东海走来的。” 张小鱼说着,却是莫名其妙想起了东海那个小酒肆的小二。 面对着满山风雪,这个白衣剑修继续说道:“你知道我翻过了多少座山,越过了多少条河吗?你不知道,你只在意你的先生有没有给你写信。” 南岛默然无语。 只是这样说着的张小鱼,倒是却是有了些南衣城里时期的味道。 张小鱼说着,又看着南岛说道:“你不看吗?” 南岛平静地说道:“现在不看。” 张小鱼叹息一声说道:“那确实可惜了。” 可惜自己没能偷窥到师弟和师姐之间的一些秘密了。 南岛看着依旧坐在那里的张小鱼,缓缓说道:“师兄忙不忙?”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现在还好,怎么了?要我帮忙再送封信回去?”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不忙的话,可以在这里多留几日,我在这里有个师弟,天天念着要在大雪的时候吃场火锅,现在应该也差不多了。” “火锅?师弟?”张小鱼回头茫然地看着南岛,又看向不远处风雪木屋下静坐的红衣女子,那肯定不会是,先不说男女,便是那一股东海剑修的味道,看着就不可能在岭南学剑。 于是又向着二人身后的那栋小红楼上看去。 风雪之中,也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人。 南岛正要向张小鱼解释一下。 便听见山道下有人哼着曲子走了上来。 正是怀里抱了两坛酒的乐朝天。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 乐朝天一抬头便看见了崖坪边坐着的二人,挑了挑眉,而后笑眯眯地说道:“能饮一杯无?” 张小鱼眉头跳了跳,转头看了眼南岛,又看回了那个抱着两坛酒在雪中走上来的乐朝天。 “能,师弟。” 乐朝天轻声笑着,走了上来,看着张小鱼说道:“师兄的师兄?”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是的。” 乐朝天倒没有在意张小鱼的态度,笑着抱着两坛酒向着小楼走去,一面笑呵呵地说道:“那师兄要稍等一会了,东西还没有备齐。” “好。” 南岛撑着伞站了起来,转身看着乐朝天问道:“这酒哪里来的?” “伍师兄之前买回来的,先前叫我们下去把酒搬上来,我本来想找师兄你去的,但是师兄你偷跑去偷懒去了,我只好自己下去搬了。”乐朝天把两坛酒摆在了楼外,回头看着南岛唉声叹气的说道,“师兄你这样不好,怎么能够让师弟动手去干这种事呢?累死我了。” “......”南岛默然无语,只是看着乐朝天在那里歇了一下,又要把酒搬到楼上去,好奇的问道,“这是今晚便要吃火锅了?” 乐朝天的声音在楼里传来。 “今晚的雪应该还会变大一些,这是伍师兄说的。” 过了一会,乐朝天的身影在小楼上出现,站在小楼廊道上,探着头看着这场雪,沉思良久,轻声说道:“也许正是时候。” 乐朝天说了这一句话,便又消失在了小楼上,不知道在里面忙活着什么。 南岛看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下文,转回头看着张小鱼。 “师兄如何知道他便是师弟的?” 张小鱼坐在崖坪边,轻声笑着,说道:“倘若不是师弟,自然不会这么快活。” 师兄要想着太多的事情,自然很难快乐得起来。 只有师弟什么都不用想,有啥事都可以抛在一边耍着赖皮叫着师兄。 才可以晃晃悠悠快快乐乐的哼着曲子在雪里走着。 二人还在说着,小楼里的乐朝天又伸出了头来,看着南岛说道:“师兄,去下面剑宗里把那些碗筷拿上来!” “......”南岛沉默了少许,看向张小鱼,轻声说道:“师兄。” 张小鱼歪头看着南岛,想了想,说道:“实不相瞒,其实我是个聋子,师弟你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见了?” 南岛默然无语,撑着伞,向着山道下走去。 他倒是忘了,张小鱼在南衣城的时候,就以输牌赖账闻名。 所以如果有时候师兄也耍赖,那就没办法了。 第四十八章 铜泥小火锅 南岛走到天涯剑宗的时候,便看见伍大龙和陆小小带着四小只正在那里忙活着,切着肉,泡着粉条,弄着调料之类的东西。 本以为乐朝天只是看见南岛的师兄来了,所以才会提前准备火锅,现在看来,大概是早就想好了要在今日吃火锅了的。 陆小小看见南岛来了便站在那里发着呆,不解的问道:“师弟在想什么?” 南岛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说道:“没什么,东西都已经弄好了吗?” 陆小小回头看了一眼在天涯剑宗厨房里忙碌的几人,伸手四处点了点,说道;“应该差不多了。” “要多一点辣椒粉。”陆小一却是提醒道。 陆小小拍了拍头,笑着说道:“啊对的,之前乐师弟还说了的,倒是忘了。” 于是众人又忙着去翻辣椒。 伍大龙提着那些切好的猪肉,看着南岛,小声的说道:“先前我看见你在上面和一个人坐着说话,那是谁?”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张小鱼。” “哦,张小鱼啊。”伍大龙转过身去,只是转过去之后便愣了一下,回头看着南岛惊讶的说道:“谁?” 这一声把陆小小她们都惊得转过头来,看着二人。 南岛看着陆小小,轻声说道:“张师兄来了的。” 陆小小沉默了下来,而后将手里东西往旁边一放,冷笑一声,说道:“我倒要去看看他还有什么脸面来这里!” 话音还没落下,陆小小便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伍大龙担心陆小小太过激动,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匆匆提了一些东西,便追了上去。 陆小一与陆小二都是有听过张小鱼这个名字的,自然也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抬头看着一旁的南岛。 陆小四和陆小五有些呆呆萌萌的,看着南岛问道:“张小鱼是谁?” 南岛轻声说道:“他是我师兄。” “哦,这样啊,但是这名字一听便没有伍师叔厉害。” 张小鱼从名字上来看,确实可能没有伍大龙的名字厉害。 南岛也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把厨房里那些准备的东西装到了一个盆子,而后撑着伞单手抱着盆,便带着陆小一他们走入了外面的大雪里。 只是几人才始穿过了天涯剑宗的院坪,走过那条小道,便看见陆小小和伍大龙两个人站在那条山道下,抬头向上看着,久久没有上去。 南岛停在了二人身后,向上看去,张小鱼已经不在崖边了,按照南岛对他的了解,多半是进屋烤火去了。 “师姐怎么不走了?” 南岛看着陆小小的背影问道。 二人转回头来,看着南岛,陆小小神色复杂,静静的站在山道下的雪中看着这个少年。 那日那一剑,只有陆小小和南岛曾经亲眼见过。 所以大概也只有南岛才能明白陆小小脸上的那些神色是什么意思。 张小鱼是个复杂的人。 所以与他一同经历过一些事的人,也会觉得很复杂很犹豫。 就像一团乱麻,难以解开。 “师弟真的不在意?” 陆小小看着南岛说道。 南岛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沉默了少许,说道:“也许是的。” 可能是的,可能不是的。 南岛自己也说不清楚。 陆小小叹息了一声,转身向着小白剑宗走去。 “算了,我今日有些着凉,先回去休息了。” “师姐!” 南岛想要叫住她,陆小小只是在雪里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师弟能够不在意,那也许是件好事。” 陆小小的声音在雪里传来。 “但我不行,我只是小小的和世人一样的岭南小剑修。” 陆小小对于张小鱼,自然也有感激也有敬佩,也有愤恨也有不解。 世人很难解决这样的问题,于是便踏雪而去一觉睡到明日。 南岛还想说什么,伍大龙却是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今日是乐师弟心心念念了许久的雪中火锅,我们先上去吧,等下我去看看她。” 伍大龙自然也是夹在中间难受的人。 南岛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而后看着伍大龙和四小只轻声说道:“抱歉。” “没事的,师叔。”陆小二抱着那些调料罐子,看着南岛很是诚挚的说道。 一旁的陆小一几人亦是点着头。 于是几人一边回头看着那个向着小白剑宗走去的身影,一边向上而去。 大概是在下面耽搁了一些事情的原因。 陆小三已经一个人吭哧吭哧的踩着雪,从后面山上回来了,此时正在峡谷里走着,看见抱着大堆东西的南岛等人,哇的一下叫出声来,而后向后拖着手一脚深一脚浅的飞奔过来。 “今天是不是有火锅吃了!” 陆小三很是兴奋的叫着。 伍大龙呵呵笑着,空出一只手来,一把按住了扑过来的陆小三的脑袋。 “你小子,是不是算好了时间跑回来的。” 陆小三嘻嘻的笑着。 被陆小三这么一打岔,众人的心情倒也好了不少。 伍大龙呵呵笑着,然后走到了一旁的小木屋前,抬手敲了敲门。 一袭红衣很快出现在了门口风雪里,皱眉看着几人说道:“怎么了?” 伍大龙笑着说道:“师姐帮我把这些东西带过去吧,我还有些事,要下去一下。” 青椒沉默的看了一眼众人,而后点了点头,说道:“好。” 于是伍大龙便把手里的那些粉条猪肉什么,都递给了青椒,而后踩着雪向着山道下走去。 陆小三在后面好奇的问道:“师叔去做什么?师父呢?” 没等南岛回答,陆小一便先行开口说道:“师父有些不舒服,今晚应该不来了。” “啊,那好吧。”陆小三虽然平日里很怕陆小小,但是今日这样的一场火锅,陆小小不来,他还是觉得很是可惜。 一众人抱着东西向着小红楼走去。 天色还没有很晚,只是因为大雪的缘故,人间已经昏沉一片,小楼里自然早就亮起了灯火。 一行人走到楼上的时候,张小鱼确实和乐朝天抱膝坐在炉前,在那里烤着火说着话,看起来倒也没有太尴尬。 两手空空背着不闻钟的陆小三一上来,就四处张望着,也没有在意那个白衣剑修是谁,在楼里转了好几圈,才纳闷的说道:“锅呢,怎么只有火没有锅?” 乐朝天笑眯眯地看着陆小三,说道:“你看这个大炉子是什么模样的?” 陆小三说道:“尖的啊,怎么了?” 乐朝天笑着说道:“对啊,所以这就是大火锅啊!” 陆小三睁大了眼睛,怔怔的看着楼里的那个炉子,却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乐朝天要特意打造一个这样的大炉子了。 “但是好像还少了点什么东西?” 陆小三挠着头,围着炉子转着。 转了一圈之后,便看见在角落里放着的那个巨大的圆形锅圈。 陆小二几人也看见了,于是五小只嘻嘻笑着,把手里的东西放了下来,一齐跑过去合力把那个锅圈立了起来,咣咣铛铛的向着炉子那边滚去。 “师叔!”陆小三叫得异常大声。 乐朝天这个时候倒是主动站了出来,将蝶恋花一把探出,而后挑起了那个巨大且沉重的铜锅,潇洒帅气的将它挑到了炉子上面,哐当一声,却是正好套在了那个炉子的腰上。 于是一个巨大的铜火锅,便在小楼中间摆了下来。 乐朝天笑眯眯地将剑收了回来,而后转头看向一旁的南岛,说道:“师兄,去打点水来吧。” “嗯。”南岛一面说着,一面便要向下走去。 只是五小只的动作更快。 “我们去我们去!” 而后一窝蜂的挤了下去。 南岛:“......” 乐朝天挑了挑眉,大概猜到了什么,走出楼外趴在护栏上看去,果然那五小只便提了桶在那里挖着雪。 虽然乐朝天是想要南岛去弄点溪水来的,但是好像直接拿雪也行。 于是也没有管那五小只,重新回到了楼里,在那里坐了下来,火炉边已经放了个铁壶,里面大概正在热着酒。 伍大龙很久都没有回来,大概也是不会来了。 南岛走到了楼外,静静的看着下方小白剑宗方向。 五小只一人提了一桶雪,只是走了没几步,就忘了初心,在雪里打闹了起来。 南岛看着这一幕,却也是轻声笑着。 南岛自然是笑着的。 但是在楼中炉边坐着的青椒却是有些闷。 张小鱼和乐朝天二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那里坐着等五小只打雪上来。 青椒坐在一旁,总有些无所适从,正想和南岛一样出去透透气,却看见张小鱼却是突然转过了头来,看着她好奇的问道:“东海剑宗的?” 青椒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是的,师兄。” 青椒自然不可能猜不到这个白衣剑修是谁。 这么年轻的大道剑修,再加上那身白衣,人间目前也只有张小鱼了。 面对着这样一个年轻却也境界颇高的师兄,青椒自然有些拘谨。 “东海确实不错。”张小鱼平静地说道。 除了有时候头抬得太高了一点。 乐朝天在一旁笑眯眯地说着:“如果他们也爱吃火锅,那自然也是不错的。” 张小鱼:“......” 这句话颇有以前他的风格——只要把吃火锅改成打牌就行。 五小只玩了一阵,终于一头大汗的提着那些雪跑了上来,摆在了炉边。 张小鱼是个懒散的人,乐朝天也是懒散的人,青椒又不好驱使。 于是乐朝天对着门外大喊:“师兄!” 南岛默然无语的走了进来,一面撑着伞,一面和五小只把那些雪都倒进了锅里,又把一些食材底料之类的放了下去。 而后一众人便在炉边围了一圈席地而坐,等待着水开。 乐朝天其实也确实没有说错。 水太凉,火锅难煮。 更何况五小只这次还是直接装的大桶大桶的雪。 于是便是等雪化成水,便等了一段时间。 外面天色刚刚好昏暗下去的时候,那些雪才变成了水,在锅里缓缓的加热着。 炉子虽然是滚烫的,但是因为那圈锅是与炉子分开的,所以一时间倒也没有很快滚烫起来。 乐朝天一面等着,一面看向南岛问道:“师姐他们呢?”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师姐有些不舒服,就不来了,伍师兄去看她去了。” “啊,那好吧。”乐朝天有些可惜的说道。 一旁的张小鱼大概能够猜到是因为什么,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向着外面廊道走去。 “师兄去做什么?”南岛看着张小鱼说道。 张小鱼笑了笑,说道:“没什么,里面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乐朝天在炉边一边探头看着锅中水,一面笑着说道:“那不如师兄去帮我们摘点小白菜来吧,就在山道旁边的菜地里,摘了之后用雪擦一下就可以了。” 张小鱼愣了一愣,而后点了点头,说道:“好。” 而后放下剑,便向着楼下走去。 乐朝天依旧在那里扒拉着锅里的水,五小只便在他身旁,也没有在意别的,只是眼巴巴的看着那口大火锅里渐渐被煮开的底料。 “可以吃了吗?” 陆小三咽了咽口水,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 这次的火锅是做足了准备的,虽然依旧是以乐朝天钟爱的白菜粉条为主,但是准备了很多的调料,底料都是在山下买了配好的,还有各种各样的配菜,比如香菇金针菇丸子啥的,都在一旁放着。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不急不急,水还没有开,不过你可以先把粉条放进去。” “好耶!” 陆小三喜笑颜开的在一旁的那些菜里找着粉条,粉条是已经泡好了的,滑溜溜的,陆小三便直接用手捧了一大把,往里面放了下去,而后极为迅速的从一旁拿起了装了调料的碗筷,一手捧着碗,一手伸着筷子,警惕的盯着陆小二等人。 乐朝天只是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 过了没多久,张小鱼便带着小白菜回来了。 小白菜已经掰开了,一片一片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白雪,应该便是用雪洗过了。 南岛好奇的拿起看了看,发现确实没有坏,乐朝天他们把小白菜捆起来确实还是有用的。 这一锅用雪煮的火锅,也终于开始冒着腾腾的水汽,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五小只开心的往里面放着东西,乐朝天便坐在他们旁边,笑眯眯的看着,而后趁着他们不注意,就把他们下好的吃的偷偷捞出来吃掉。 火锅很大,纵使众人围坐了一圈,也是有着不少的空隙,青椒独自坐在一旁,拿着筷子在那里犹豫着,不知道该吃些什么。 离青椒最近的陆小一看了这个红衣女子少许,给她夹了一些肉片和丸子,问道:“你以前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吗?” 青椒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吃过,不过是小时候的事了。” 东海剑宗当然不吃火锅。 所以大概青椒时隔多年面对着这样一个大火锅,一时之间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张小鱼倒是没有这样的尴尬,作为一个在南衣城混迹多年,能够背着剑蹲在路边啃饭团的白衣剑修,吃起这样人间的东西,自然如鱼得水。 一面不停的往里面下着东西,一面也没有忘记伸着筷子在那些氤氲的水雾里,把已经熟了的肉夹了出来,盛在单独加了许多辣椒的碗里,大口的吃着,毫无大道剑修的风范。 南岛在一旁轻声笑着,说道:“师兄看起来倒是很喜欢吃这样的东西。” “那是自然。”张小鱼一面吃着,一面理所当然的说道。 南岛转头看向一旁的乐朝天,这个笑眯眯的师叔依旧在不干人事——陆小三已经翻了许久自己先前放下去的一块大猪肉了。 大概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陆小三转头看着一旁的嘴角还有着一些油渍的乐朝天。 “师叔你看到我的肉片了吗?” 乐朝天从一旁拿起一杯水喝了两口,一脸无辜的说道:“什么肉片?” 陆小三冷笑一声,说道:“我已经丢了三片肉了,所以第三片我在辣椒里滚了一圈才加进去的。” 嘴巴有点肿的乐朝天:“......” “狗贼,纳命来!”陆小三一脸悲愤地向着乐朝天扑了过去。 乐朝天哈哈笑着,向着南岛和张小鱼这边跑了过来。 陆小三虽然不想罢休,但是看着坐在那里的那个白衣剑修,还是放了乐朝天一马。 “师弟真的很快乐啊。”张小鱼一面吃着碗里沾着辣椒的丸子,一面看着一旁坐下的乐朝天说道。 乐朝天愁眉苦脸的看着张小鱼碗里的辣椒,想了想说道:“如果师兄愿意用另一双没有沾辣椒的筷子去夹菜的话,我大概还能更快乐一点。” 南岛在一旁不住的笑着,而后从炉口拿了那壶已经热了许久的酒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只是想了想,又给张小鱼也倒了一杯,然后又给对面的青椒也倒了一杯,倒完之后,看着乐朝天那眼巴巴的眼神,又想起了乐朝天往日喝一口便摇摇晃晃的模样,想了想,说道:“你要多少?” 乐朝天歪头想了想,伸出了一只手指。 “今日痛饮,一杯!” 张小鱼也许可以面对着能饮一杯无,很是平静地说能。 但是对于乐朝天而言,这大概是一件需要深思熟虑的事情。 绿蚁新醅酒,铜泥小火锅。 晚来天已雪。 所以大概一杯也挺多。 第四十九章 深山老雪一炉春 酒满一楼春。 楼上的门早就关好了,只留了一点通风的地方,炉火旺盛,火锅沸腾,于是那些酒水里的淡淡绿意,也变得像是春日的色彩一般。 一众师兄弟席地坐在炉边,大概也有了些灯火闲坐,家人可亲的意味。 乐朝天逃离了五小只那边,于是南岛便被挤着到了五小只的旁边,陆小二陆小三眼巴巴地看着喝着酒的南岛,眼眸发亮,舔了舔嘴唇。 “师叔,我也要喝酒。” 南岛本想说小孩子喝什么酒,但是转头一想,自己好像很早就开始喝酒了,只是为什么喝酒,却是忘记了。 于是犹豫了少许,拿了只杯子,说道:“少喝点,不然明天你师父肯定要打我的,她以前还念叨着叫我少喝点酒。” “没事,我们偷偷的,悄咪咪地喝,绝对不会让她知道。” 陆小三笑嘻嘻地说着。 “......”南岛还是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 酒壶里的酒没剩多少了,于是南岛便提着酒壶去了一旁在坛子里添了酒,重新放在了炉边热着。 五小只捧着酒杯,一面小口地喝着,一面伸着头,在火锅里夹着吃的。 一派心满意足的模样。 青椒那杯酒早就在倒好的时候便一饮而尽了,自然不用讲什么规矩,看着那边又馋着酒又馋着火锅的五个小少年,这个红衣女子倒是站了起来,把一头长发束起,而后帮几人往里面添着吃的。 乐朝天笑眯眯地看着,而后和五小只一样小口的抿着酒。 这样的姿态到了外面,哪怕不被说你和狗一桌吧,大概也差不远了。 只是这个笑眯眯的师弟自然不在意这些,小喝了两口,便把酒杯放到了一旁,夹着那些带雪的小白菜往锅里放去,而后用筷子在里面搅拌了少许,便一把夹了起来。 小白菜叶子上还带着几根已经煮了很久的粉条——这大概便是乐朝天心中最满意的模样。 南岛清楚的看到,乐朝天夹起了那一筷子之后,眸中亮起来亮晶晶的光芒。 好像在很多年前,他自己说的那个少年时候一样,他也曾夹起过这样一筷子的白菜粉条一般。 乐朝天很是满足的一口将整片白菜吃了进去。 哪怕上面沾了些张小鱼这小子放进去的辣椒,亦是吃的津津有味,吃的人间满足。 “妙啊妙啊!” 乐朝天放下了筷子,拿起酒又喝了一口。 众人都看了过来,只见这个热衷于弄曲子的年轻人,无比满足的叹息着。 “最是人间得意处,深山老雪一炉春。” 眼前的底汤浅红的火锅里,咕噜咕噜的泛着水泡,浮浮沉沉的滚着香菇,晃晃悠悠的烫着白菜,还有一双双筷子在其中交错着有如浪舟之桨。 而那处未曾关紧的门外,群山沉醉于风雪之中。 大概确实有些深山老雪一炉春的意味。 陆小三笑嘻嘻地说道:“师叔是不是喝醉了,怎么今日只有这两句?” 乐朝天大概却是有些醉意,一面在热气腾腾的锅里夹着小白菜,一面擦着额上热汗,得意地笑道:“老子闲诌,自然乐意几句就几句。” 这句话一出,便是惯于清冷的青椒都是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其实用惯于清冷,对于这个已经改变了许多的红衣女子而言,未免有些刻薄。 只是她本身也许便是不太能够热烈起来的性子,于是便有些淡然的在那边。 乐朝天带着醉意微微笑着,说道:“我大概有上两句了。” 张小鱼和南岛转头看着酒未过半,便已经有了些醉意的青年。 “少年持盏带笑温,红泥野醪醉几分?最是人间得意处,深山老雪一炉春。” 乐朝天自顾自的念完,又拍手笑着,说道:“妙极妙极!” 南岛看着乐朝天问道:“有名字吗?” 乐朝天歪头想了想,说道:“就叫朝天南游观五小儿吃火锅吧。” “.....” 南岛默然无语。 张小鱼却是轻声笑着,说道:“师弟倒是好兴致。” 乐朝天一面吃着火锅,一面笑着说道:“乐朝天乐朝天,没有好兴致,也不会叫这个名字。” 一众人开开心心的吃着火锅。 南岛喝了几杯酒后,便放下了筷子,站了起来。 乐朝天醉眼迷离的看着南岛,问道:“师弟要做什么?” 南岛向着楼下走去,轻声说道:“我去看下师姐他们。” 陆小二也放下了筷子,跟了上来,说道:“我和师叔一起去。”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说道:“好。” ...... 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便离开了小楼。 满山风雪依旧未止,人间已经四处茫茫不可见。 回头看向那栋煮着火锅灯火温暖的小楼,一如乐朝天所说,这是人间妙极之事。 虽然南岛有伞,但是陆小二并没有走到伞下去,只是顶着一帽子风雪,深深浅浅的踩在雪里跟着。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小少年,说道:“到伞下来吧。” 陆小二摇了摇头,倒是认真的说道:“师叔的伞下有很多故事,这是草为萤前辈说的,我未必能够担得起,还是淋着风雪好一些。”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不过你跟着我来做什么?” 陆小二背着溪午剑,轻声说道:“总要有人跟在师叔身边,青....那个女人不来,那便我来吧。” 青椒留在峡谷,便是因为听风吟说了山里有不速之客,让她来保护南岛的。 这件事陆小二自然也知道。 南岛沉默了少许,在山道上,说道:“只是这样吗?” 陆小二似乎有些犹豫,但是看着自己身前那个停住的撑着黑伞的少年师叔,还是缓缓说道:“师叔与草为萤前辈关系应该很好,我能够猜得到他教我那一剑是什么意思,没有谁会平白无故教别人这样一剑,我既然已经学了,自然便要保护好师叔。” 南岛轻声笑着,撑着伞向前走去。 “但是这样对你而言是不公平的,那一剑你可以学,但是草为萤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你既然叫了我一声师叔,那我便要告诉你,陆小二,你学剑,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背着剑安静的在雪里跟着南岛走着。 过了许久,陆小二才轻声说道:“学剑难道不是为了顾着天下?” 南岛沉思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也许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岭南现在顾不了天下,只能顾着岭南,你我也是这样,我们不是能够顾得了人间的人,于是只能先顾着自己,也许以后会是的,但是那是以后的事。” 陆小二在一路风雪里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好的,师叔。” 但是小少年依旧跟着南岛走着。 南岛也没有再说什么,沿着山道一路走下去,先去天涯剑宗里看了一遍,那些青色小楼里冷冷清清,伍大龙应该还在小白剑宗那边。 于是二人又沿着被雪厚厚的覆着几乎难以分辨的小道,向着小白剑宗那边走去。 陆小二对路熟一些,于是便走到了南岛前面,拄着溪午剑,在风雪里辨认着那些小道的方向。 走了一阵,陆小二却是轻声开口说道:“师叔。” “嗯?” “那个故事是什么?”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什么故事?” “就是今日来的那个你们都叫他师兄的大剑修。” 南岛只是平静地说道:“一些身不由己的故事而已。”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而后说道:“师叔当初被师父从南衣城带回来的时候,受了剑伤,陷入沉睡,生死不知,是不是就是他做的。” 南岛平静地说道:“是的。” 陆小二回头看着南岛,缓缓说道:“师叔为什么不恨他?” 南岛长久的沉默着,抬头看着这场人间茫茫的风雪,而后缓缓说道:“因为我见过他的痛苦也见过他的犹豫——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 南岛轻声说着,他不知道陆小二是否能够理解。 只是在说着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却是在想着那个名叫柳三月的人。 也在墓山之上,听见陈怀风说过的许多的东西。 所以大概便是因为这些种种,南岛才没有那么深沉的恨意,才能平静的继续去面对那个白衣剑修。 人当下的选择之中,当然会包含所有过往走过的路吹过的风。 所有最初的那个选择,哪怕再过千万年,也会决定着最末的那个选择。 一如猎手立于山巅开弓之时,吹过鼻尖的那一缕风。 于是那一箭一生的轨迹,便都会带着那一缕风的意志。 小少年陆小二自然不能理解南岛的这些情绪,只是认真地说道:“如果是我,我不会原谅。” 南岛看着走在前方的小少年,冬雪里的陆小二戴着和陆小三一样的大耳朵帽子。 快步走路的时候,小少年的那些帽垂都会上上下下的跳着。 好像是一样的。 但是又是不同的。 陆小二远比陆小三要沉稳的多,想得也会更多——大约是因为多承受了一些期待的原因。 “所以你才叫陆小二,我才叫南岛。”南岛轻声说道。 名字当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最大的意义,便是用于区分彼此而已。 就像你是你,我是我。 而不会是你是我,我是你。 那是桃花最爱说的话。 大雪里的小白瀑依旧在流着,表层凝结了一层极为奇特的瀑流悬冰,然而在下面,依旧有着潺潺的流水。 在这样大的数日山雪之中,这条从高崖而来的清溪依旧没有冻结,显然是极为罕见的事。 但是又似乎很是合理。 因为那条溪流来自某个少年的大湖之中。 二人从瀑下穿了过去,又穿过了那片红叶覆雪,折落满地的红叶林,林中的雪也没有薄多少,偶尔有几片叶子或者折断的枝叶插在了雪里。 小白剑宗的某个院子里亮着灯火。 一片红白之中,看起来倒还算温暖。 还有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只是风雪之中的两个少年并不能听清。 于是二人蹚着雪河,向着那处院子走去。 “师.....” 陆小二穿过剑宗的那处大坪子,跑到了那处院子外,正要喊着陆小小的时候,却看见一旁的少年师叔很是古怪地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少年连忙收了声,不解的看着少年师叔。 少年师叔蹑手蹑脚地向前走了几步,而后偷偷扒开了一线院门。 有一束温暖的光芒从院子里透了出来,照在了少年脸上。 小少年因为站在少年师叔身后的原因,什么也没有看到,所以当他看见那束暖光之下,自己师叔脸上那极其怪异的表情的时候,只觉得万分不解。 师叔看到了什么? 小少年提着剑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 然后也愣在了那里。 院中覆雪不知几深。 檐下却是点着一个小火炉,炉旁有两个身影正盘腿坐在檐下,很是开心地吃着小火锅。 陆小二大概知道了为什么南岛的表情会那么怪了。 最是人间得意处。 深山老雪一炉春。 原来不止是在峡谷外的那处小红楼里有一炉春日。 这里也有。 ...... “青椒应该也去和师弟他们吃火锅去了吧。” 陆小小从锅里夹起一块浸满了红油的油豆腐,一面吃着一面看着伍大龙问道。 “去了的,我特意让她帮忙拿东西过去了,不然到时候师弟他们还要纠结怎么叫她。”伍大龙呵呵笑着。 陆小小点着头,又往里面下着水豆腐,白白嫩嫩的豆腐切成了方块模样,落到锅里随着滚开的火红的底汤上下浮沉着,很是诱人,陆小小一面看着一面咽着口水。 “你说是乐朝天的粉条白菜火锅好吃,还是红油豆腐火锅好吃?” “.......”伍大龙拒绝回答,只是夹着咬一口便冒着油汤的油豆腐,大口的吃着。 然后便被陆小小拿着筷子在头上打了一下。 “快说。” “豆腐豆腐。”伍大龙嘿嘿笑着。 豆腐当然是伍大龙自己做的。 先前去山下采买的时候,便买了一些黄豆和盐卤水。作为一个扛着天涯剑宗向前走了这么多年的三十五岁老男人,自然是会做豆腐的,过往的时候,还会做一些下山去卖。 二人在深山夜雪里点着炉火吃着火锅,说着一些闲话。 只是并没有提张小鱼之事。 伍大龙当时来的时候,陆小小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风雪发呆。 陆小小虽然也心心念念了乐朝天的那场火锅很久,但是既然张小鱼在,她显然是不会去的。 伍大龙也没有劝她,只是在檐下陪她坐了一阵,而后问她你吃不吃火锅? 陆小吃。 于是老男人便回天涯剑宗去,拿了个小火锅来,又带了些食材,陆小小一同在小白剑宗里吃着二人火锅。 这场火锅远没有风雪上方的那场火锅热闹,但是宁静也有宁静的温暖。 二人慢慢的吃着,却是发现不知何时院门开了。 伍大龙还在锅里伸着脖子扒拉着,陆小小踢了他一脚。 “你是不是没关紧门?” 伍大龙转头看了一眼,发现门确实是打开了一些的,挠挠头想了想,说道:“关了的吧,可能被风吹开的,我去关下。” 说着老男人便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裹了裹衣裳,穿过了院里的小道,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到有人。 只是风雪里有些脚印。 伍大龙低头看了两眼,什么也没有说,关上门走了回去。 “你刚刚在看什么?”陆小小一面从锅里捞着已经煮得滚烫的水豆腐,一面看着伍大龙问道。 “没什么,有两只兔子刚刚跑到了剑宗里来了。” 伍大龙呵呵笑着,又重新坐到火锅对面。 只是话才说完,就又被陆小小敲了一下头。 “那你愣着干嘛,逮回来下火锅啊!” 伍大龙揉着头嘿嘿笑着,说道:“已经跑了,算了。” “那你以前把我养的兔子偷去吃了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算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哎呦,错了错了,是少不更事年幼无知,哎呦哎呦。” ...... 小少年与他的少年师叔躲在了小白剑宗的某棵桂花树下。 隔着风雪依稀可以听见里面传来伍大龙的惨叫。 陆小二很是不解的问道:“师叔,你说为什么师父那么喜欢揍伍师叔?”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大概你伍师叔比较欠揍吧。” 陆小二:“.......” 小少年自然不信这种鬼话。 二人在风雪树下待了一阵,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小楼去。 于是又苦哈哈地踩着满山大雪,向着落枫峡谷而去。 两个少年顶着深夜风雪安安静静的跑下来,结果像是路边的无辜的狗一样,莫名其妙就挨了一棍子,于是愁眉苦脸地穿过山道回到了峡谷。 只是才始走完山道,停在峡谷外那一片雪坪之上的时候,二人便知道,大概有人可能会更愁眉苦脸一些——青椒的小木屋在历经了连日大雪之后,终于在今晚,在这场苍茫的山雪之中,被压垮了。 从‘盒’字型,变成了‘益’字型。 很是孤独地沉寂在风雪峡谷外。 两个少年大眼瞪小眼。 满山沉寂。 而不远处的小楼里依旧有着许多的欢笑声。 第五十章 鱼也狂生尔 青椒当然不会像小少年们一样愁眉苦脸。 在南岛将她的房子塌了的消息告诉她之后,这个红衣女子只是平静的放下了给四小只添菜的筷子,而后打开门走到了楼外,站在风雪廊道上安静的看着。 乐朝天他们也一个个抱着酒杯摇摇晃晃的跑了出去,趴在楼上看着。 南岛看着走路踉踉跄跄的四小只和乐朝天,神色古怪的看向一旁的酒坛子——两坛酒都已经空了。 果然喝一杯就醉的人,往往最后喝的都不止一杯。 在自己和陆小二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估计这几个人被乐朝天带着都开始放纵了起来。 南岛也走到了门外,只见一行人便在青椒两侧趴着,呆呆的看着风雪里那座被大雪压垮了的小木屋,除了青椒,能够安稳地站着的,也只有张小鱼了。 乐朝天一面趴在护栏上,一面抬手拨着头顶那些积了些雪的钱袋,有些含糊不清地笑着说道:“这件事你应该怪师兄,他当初明明知道可能会塌的,但是就是不说。” 青椒转头看向南岛,大概也是想起了之前,她在盖房子的时候,南岛说的那一句‘也不知道今年的风雪大不大’。 南岛自然也是说过的,只是可能说得不是那么清楚而已。 事实证明,今年的风雪确实很大。 青椒平静地看了许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身走回了楼中,拿起了自己的那柄剑,而后下了楼去,在风雪里安静地向着塌了的木屋走去。 陆小三红着小脸抱着酒杯,看着风雪里的那个红衣女子,不解地问道:“她难道今晚就住在那里?” 修行之人其实有没有房子住,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倘若是在东海,在流云山脉,剑修们大可以随意坐在山石林中,剑意护体,人间雨雪自然不可入。 但是这是在岭南,别人开开心心地住着小楼,你在山野打地铺,看起来难免有些凄惨。 五只小少年看着那个红衣女子的背影,确实觉得有些凄惨。 也有些于心不忍。 乐朝天只是轻声笑着,说道:“让她的房子塌了的,是这场风雪,又不是我们,倘若她真的需要帮助,也不会就这么安静的走了,她不说,我们自然不好开口。对一个剑修没来由的怜悯同情,有时候会被误会成为侮辱或者轻视。师兄你觉得呢?” 南岛听到这句话,下意识的看向乐朝天,却发现他并没有看着自己,而是看着一旁负剑而立的张小鱼。 张小鱼转头平静的看着乐朝天,而后缓缓说道:“是的。” 陆小三他们四只已经喝醉了,就算没有喝醉,也是懵懵懂懂的,只有陆小二转头看着这个今晚并没有多说什么的白衣剑修。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乐师叔这段话似乎意有所指。 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陆小二这样想着,因为乐朝天在说完那一句后,便又举起了手里的酒杯——里面的酒水已经洒得差不多了。 豪放地一口饮尽杯底酒液,而后摇摇晃晃地走回了楼中炉边。 四小只也跟着跑了进去,陆小二看了一眼一旁的南岛,又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的张小鱼。 无论如何,这二人之间总是隔着三尺的距离。 正是那柄山河剑的长度。 陆小二看了少许,而后也转身走进了楼中,抱着剑在门口坐着,而后将门拉了上去。 于是隔开了风雪,也隔开了热闹。 廊道之上风雪呼啸,有人撑伞负剑,有人只是负剑。 二人安静地看着那个停在塌了的木屋前的红衣女子。 “东海剑修,为什么会出现在岭南这里留着?” 张小鱼轻声说道。 南岛平静地说道:“听风吟前辈让他留在这里的。” 张小鱼于是明白了为什么。 毕竟来的时候他的剑上也有血。 “她看起来房子盖得不怎么样。”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如果我来的话,肯定可以盖得比她好。” 南岛转头看着张小鱼,缓缓说道:“师兄也会盖房子?” 张小鱼倒是得意的说道:“当初在南衣城,为了赚点钱去打牌,我张小鱼也是什么都干过的。” 南岛安静的看着他,张小鱼说着说着,便轻声叹息了一声。 “可惜人间不是盖栋房子便可以安顿下来的。”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张小鱼歪头看着南岛,说道:“你哪里听来的这句话?” 南岛想了想,说道:“以前没事的时候,乱翻陈鹤的传记看到的。师兄听过?” “那倒没有。”张小鱼笑着说道,“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所以是什么样的风雪塌了师兄曾经的房子?”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不远处开始收拾着自己木屋残骸的青椒,平静地说道:“是心里的风雪。心里的风雪比什么东西都残忍。人间的风雪塌了房子,你可以捡起木梁,扫去积雪,慢慢地给它重新搭建起来。” 张小鱼转头看着南岛,轻声说道:“心里的风雪塌了房子,往往便再不可重建,当你见过一些东西之后,你便很难再找到那些被愤恨掩盖的曾经的热爱与赤诚。” 张小鱼说着,眼眸之中似乎有些哀伤,有些愧疚,站在风雪檐下,深深的看着南岛,说道:“我有时候总在想着,当初南衣城头那一剑,是否会成为师弟心中摧毁一些东西的风雪。” 南岛沉默着。 张小鱼转回头去,轻声笑着,说道:“但是师弟你也有一个师弟,这是很好的事。” 是很好的事,也是很快乐的事。 除了有时候会被那一句句的师兄闹得苦不堪言。 乐朝天乐朝天,这是一个很难让气氛冷落下来的名字。 南岛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伞下的风雪却是少了很多。 心里的也是。 二人安静地在楼外廊道上站着。 青椒已经将那些压断的松木都清理了出来,都放在了一旁,而后便开始搭着一个勉强可以遮蔽风雪的窝棚。 楼下有着小小的身影提着灯走了出去,是小白剑宗的大师姐陆小一,至于另外几个,估计已经在炉边醉得笑嘻嘻地打着滚了。 陆小一一面提着小小的温暖的灯,一面哈着热气暖着手,便站在一旁,帮青椒照着风雪夜色。 青椒也没有用什么天地元气或者剑意之类的驱散风雪,只是在那些灯光的数尺范围里,搭着窝棚。 高山风雪里的这一幕,倒是像极了人间。 也许本就是人间。 张小鱼很是感叹地看着,而后抬头看着檐下挂着的积雪的钱袋,想了想,说道:“可以送我几个吗?”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这是师弟的钱。”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那还是算了,要是你的,我就像摘果子一样摘两个走了。” “如果你想摘的话,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师弟有很多钱,几个月前,还扛着跑到了峡谷上面全部倒下来玩。” 张小鱼想象着那幅画面,倒是有些惊叹地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张小鱼的这种反应并没有出乎南岛的意料,在南岛的想象里,张小鱼便应该是这种反应。 这个在南衣城打了很多年牌,而后潇洒离去的白衣剑修,好像还是当初的那幅模样,又好像已经变了一些。 藏的东西变了。 以前张小鱼藏的是愤懑是纠结。 现在藏的是欢喜。 所以变得很冷静,也很平静。 如同大河从奔腾的春日走到了寂寥的冬日,于是河里的鱼也沉默了下来。 所以张小鱼虽然很惊叹,但是也没有伸手摘几个钱袋子下来,只是抱着臂站在廊道上,安静的看着人间。 二人身后的房间里依旧热气腾腾,灯光温暖,小少年们喝醉了正在撒着欢,大概是陆小三带着陆小四陆小五在追着乐朝天跑,要他给他们唱曲子。 乐朝天最后大概是妥协了,于是跑去楼下,哐哐当当地搬了些东西上来。 开始敲敲打打地唱着。 大约是很欢快的样子。 只是一门之隔,风雪簌簌,听不大真切那里面的那些唱词。 南岛转回身去,撑着伞倚着护栏,轻声笑着看着里面的剪影。 张小鱼也回过头来,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乐朝天乐朝天,大概他真的是很快乐的。” 南岛转过头,张小鱼却是已经回过了头来,撑着护栏跳下了小楼去,站在楼下风雪里,抬头看着南岛,挥手笑了笑,向着远方走去。 “师弟,我走了。” 南岛沉默地看着风雪里远去的张小鱼,轻声说道:“好。” 大约是白衣剑修的剑意搅乱了风雪,也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声音,陆小二扒开了门缝偷偷看着。 所以南岛却是听清了里面的声音。 “鱼也狂生而。偶然间,缁尘人间,白衣门第。有酒惟浇南衣土,谁会少年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南岛穿过那扇被陆小二拉了一些的门看过去,只见乐朝天斜躺在炉前,抱着一个琵琶,信手而弹,醉眼迷离的唱着。 三个小少年围在身前捧着腮,摇头晃脑的听着。 大约是看见了一线灯火之外撑着伞的少年,乐朝天轻声笑着,闲拨一声琵琶,说道:“外面风雪这么大,师兄还不进来吗?” 南岛点了点头,向着楼中走去,站在门前的时候,少年转回身去,那个白衣剑修已经在山道里化作了渺小的一点,很快便要看不见了。 ...... 纵使这场风雪已经下了好几日,深夜南衣城中依旧有着一些行人撑着伞穿得鼓鼓囊囊严严实实的走在路上。 河边已经结了一些冰,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但是那些冰层并没有延伸到河中心去,那里依旧河水滔滔,承载着寥寥几艘小舟,自北向南而去。 少年跳下了护栏,踩在河边的冰层上,少年并不重,冰层亦是结实得很,是以并没有发生什么跳上去而后哗啦一声碎了,少年于是狼狈的跌入河中的故事。 胡芦将手里的剑抵在被两岸稀疏灯火照亮的雪中,而后向着前方而去,一直走了一阵,才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的那艘小舟。 舟头坐着个小鼠妖,便在那里煮着酒。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又好像只是为了给自己取暖而已。 总之安静的坐着,面无表情的看着不远处河边执剑而立的少年胡芦。 “我已经不在城北了,你还跟过来坐什么?” 天色未晚之前,便在城北剑宗门口,那个握着剑的少年很是诚恳的说着真的会打死鼠鼠。 于是鼠鼠便乘舟南去。 在路边央人给自己买了一壶酒,在舟头煮着。 用的便是陶罐里的钱。 鼠鼠早就不存钱了,整天在南衣河上游荡着,吃吃喝喝的。 只是也许是勤俭了太多年,很多很想吃的东西,鼠鼠也因为太贵了,没有去买,所以那一罐钱用得很慢。 小舟晃悠的时候,里面依旧在闷闷地响着。 如果哪天里面开始叮当响了,那就是真的快用完了。 胡芦并没有在意鼠鼠到底用了多少钱了,只是抱着剑静静的站在河雪之上。 “因为我心里有些不宁静。”胡芦看着这场雪,缓缓说道。“也许是师兄们与我说了太多的故事,也许是这场雪下得太过阴沉......” 鼠鼠平静地说道:“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小少年听了一些故事,便开始左右思虑,然后看谁都觉得有问题?” 胡芦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你说得很对,但我就是觉得不安宁。我没有师兄们知道得多,也没有他们看得远,所以也没办法像他们那样,总是看着千里之外的东西。我只能来看看这条南衣河。” 鼠鼠一面伸手在炉边烤着火,一面抬头看着这场大雪,冷笑着说道:“原来剑宗也会知道怕。” “怕的不是剑宗,而是我。”胡芦倒是很诚恳,少年的诚恳也许很是可笑,但是诚意十足。 剑宗的人有时候下手没轻没重。 剑宗的少年尤其如此。 少年看见一些东西,便容易激动,便容易狂涌,于是带着一些诚挚却也偏执的责任感,提着剑去看人间。 所以陈怀风许久没有来看过了,胡芦却一直徘徊在这里。 鼠鼠平静地说道:“那你就应该放低一些姿态,像你师兄一样。” “愧疚的是师兄,而不是我。”胡芦平静地说道,“更何况,你应该很清楚,我为什么会再次前来。” 小舟之上有一壶酒,但是有两只酒杯。 大约曾经有个鼠鼠的朋友在这里和鼠鼠一起喝过酒。 那么鼠鼠的朋友去哪里了呢? 胡芦便是这样想着的。 当他在剑宗里坐着的时候,曾经看见过风雪之中,有一只青色的鸟儿飞走了。 过了许久,胡芦才想起了一些东西,可惜那只小翠鸟已经不见了。 于是他又来到了这条河上。 鼠鼠低头看着炉火,嗤笑着说道:“所以我便不能与朋友一起喝碗酒暖暖身子?” 胡芦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鼠鼠倚着积满了白雪的船篷坐了下来,看着这场风雪,平静地说道:“我当然,而且必定会报复你们人间剑宗。” 胡芦沉默地站在那里。 是的,报复这个词,是无可辩驳的。 “但我不是少年少女,陈怀风所担心的东西,我也会看得到。”鼠鼠平静地说着。 少女小妖模样的鼠鼠,自然也已经活了许多年了。 “南衣城现在很平静,因为它在等待着一场从南方而来的更大的风雪。” 鼠鼠无比讽刺的看着胡芦,说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在这种情况下,将你们剑宗那件愚蠢的事情告诉世人?” 风雪呜呜的吹着,南衣城很冷,鼠鼠的酒也许还要煮很久。 也许煮热了,也未必能够让鼠鼠心里的那些雪色溶解,化作平和的溪水流淌而去。 “谁知道呢?”胡芦这样说着。 看起来好像是在争辩的样子。 但是当这样的话说出口的时候,自然已经代表着落入了下风。 “我不会为了一些所谓的平稳,便放任错误横流,我是鼠鼠,是人间小妖,而不是你们人间剑宗的弟子。我认得清楚也看得明白,是谁的错,便要从谁身上讨回来。”鼠鼠平静地说着。 “如果你们真的不想终有一日,我会将那些东西披露出去。”鼠鼠看向河雪之上的少年,“那么请问,你的师兄,你的怀风师兄,为什么不选择以死谢罪?” 胡芦抱着剑怔怔地站在那里。 “终日说着愧疚,说着挣扎,说到底只是不讲道理地渴求世人从那些自我倾诉的悲痛之中生出一些可耻的怜悯来为自己愚蠢的罪责开脱而已。” 鼠鼠抬头静静地看着这场风雪,无比平静也无比漠然地说着。 “倘若真的愧疚真的挣扎,那他为什么不去死?” 鼠鼠低下头来,看向胡芦,冷笑着说道:“你回去的时候,记得帮我问下,问一个问题。” “你们人间剑宗,陈怀风张小鱼,或者更多的那些所谓的游走于人间看着人间的师兄,你们这样不讲道理的人,什么时候才肯死?” 第五十一章 山雪,山血 深夜南衣河畔无比沉寂。 人间当然会有人想过让陈怀风他们去死。 但是大概不会有人这样堂而皇之的在南衣城这样说出来。 所以在河边抱剑而立的少年大概也是被惊了许久,长久地看着夜色风雪之中,在那些稀疏的人间灯火之下,安静地坐在蓬边的小鼠妖。 胡芦一直站了很久,直到大雪满肩,飞絮覆眉。这个少年才重新回过神来,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些东西是对是错,但我既然是剑宗之人,自然便要站在剑宗的立场来看——不讲道理,自然有不讲道理的道理。也许人间有时候,确实需要一些这样不讲道理的人,来横剑大流之中,让一切回归应有的轨迹。” 少年轻声说着。“而且你说得很远了,对我而言,我只是想要知道一件事——你与那只叫青青的小翠鸟,到底说了什么?” 鼠鼠平静地坐在舟头,缓缓说道:“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让她帮我送了一封信而已。” 胡芦皱了皱眉,问道:“什么信?送到哪里?” “岭南。” 胡芦沉默了少许,说道:“给谁的?” 鼠鼠冷笑一声,说道:“与你有什么关系?” 这大概确实与胡芦没有关系。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听说过鼠鼠的那个故事。 所以胡芦手中的剑松开来,在风雪里悬浮着,那一剑似乎随时都会出鞘而去,这个顶着瓜皮头的少年看着鼠鼠缓缓说道:“与剑宗有关系,便与我有关系。” 路上稀少的行人错愕地看着风雪大河之上剑拔弩张的一幕,而后在夜色里纷纷避远而去。 鼠鼠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如果不信,那就请吧。” 那一剑悬浮了许久,最终还是在风雪中平息了下来。 胡芦重新握住了剑,向着河岸而去,翻身跃上护栏,沿着风雪长街安静的离开。 “如果不是,我一定会来杀了你。” 少年执剑在雪中远去。 鼠鼠安静地坐在舟头,倚着大雪覆满的蓬沿,静静的看着这场风雪。 也许是因为觉得有些冷,所以鼠鼠伸着腿勾着那个小炉子。 只是小船船底并不是平滑的。 于是在炉子的踉跄之中,炉上的那半壶酒滚落了下来。 并没有烫到鼠鼠的脚,只是在舟底洒了大片的酒液。 风雪里的东西总是冷得很快。 鼠鼠大概也有些悲伤,于是抬手擦了擦眼角,躲进了乌蓬之中。 ...... 鼠鼠确实是见了青青一面,也确实让她送了一封信去岭南。 那封信是送给岭南一只叫狸笠的小妖的。 信是在下午的时候送到的。 也许更早也许更晚。 这样的一场大雪里,很容易让人找不到方向,也分不清时间。 纵使是青青这样在人间到处瞎跑的小妖,在风雪里到了岭南的时候,也是很久没有找到方向。 她在山雪里晕头转向地乱飞了很久,才终于在下方某处山雪枝小道上听见了某个惊喜的声音。 “青青!” “青青!” 哪怕是人间大雪,依旧卧在山门下的树枝睡觉的橘衣少年,此时跳了下来,背着剑在积了厚厚的雪的山道上一面跑着一面叫着。 青青因为大雪覆盖,已经飞过了那处山头,直到风声小了一些的才听见了少年小妖的声音。 于是又辨认了许久,才落向了下方的雪山之中。 这场下了数日的大雪,便是狸笠也有点分不清自己是跑到哪里来了。 不过总归还是在岭南,身后那些脚印也还在,不至于到时候找不到回去的路。 青青落下来的时候,那个少年的那些因为看见了自己的惊喜已经慢慢淡去了,背着剑站在山道边的树下,有些犹豫,也有忐忑。 想要问一些什么,但是又不敢问。 于是只是安静地站着。 青青见了这个少年小妖,并没有把信拿出来,只是上上下下的看了他很久,而后问道:“你一直都在岭南?” 狸笠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就在当初,你把那封信送来的地方。” 青青怔怔地看着少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你为什么不去外面找她?” 狸笠在树下坐了下来,缓缓说道:“因为我怕我离开的时候,鼠鼠就来了,她如果没有看见我在那里,会以为我没有等她,于是便生气走远,再也不回来了。” 青青听着狸笠的这句有些幼稚气的话,却是有些生气的想笑,但是看见少年那副唉声叹气的忧伤模样,却还是没有笑出来。 只是叹了一口气,而后在一旁雪中也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也许也确实不能怪他。 当初鼠鼠要她送了那封信后,便因为惹了事,被卜算子哄在了南衣河上。于是便很遗憾地失了约。 后面大概也是因为内疚,一直没有敢问一问这件事情。 于是就像她与南岛说的那样,只是在大河之上漂着,想着那个少年到底是等了,还是没等呢? 他是恨了,还是没恨呢? 鼠鼠当年也确实是个少女小妖。 于是有些心思是稚嫩的也是愚蠢的。 想来这个少年也是这样的。 分明两个人一个便在岭南,一个便在南衣城。 但是谁都没有探听过对方的消息。 总想着也许有些故事是不敢去听闻的。 一个怕没来,一个怕变心。 青青只是局外的小妖。 她也未曾想过这些故事。 二人在风雪山道旁长久地沉默着。 一直过了许久,狸笠才重新看向了青青,轻声说道:“你这次来岭南,是要做什么?” “送信。”青青缓缓说道。 狸笠沉默了少许,说道:“是送给我的吗?” “是的。” 青青从怀里取出了那封鼠鼠在和她喝了一些酒之后,趴在风雪船头写的信。 狸笠安静地看着那封信,就像当年一样,并没有伸手去接过来。 “信里写的是什么?” 当年他也是这样问的。 “我不知道。” 青青当年也是这么回答的。 大概唯一的不同,便是当年是一个春日温暖柔软的清晨,而现在是一场山雪朦胧的傍晚。 青青伸出了手,那封信便在小小的掌心躺着,不时便有雪落在上面。 “鼠鼠只是和我喝着酒,但是什么也没有说,突然便想着要写一封信,然后让我送了过来。” 青青说着,却是突然又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某一个春天。 那时还是逍遥自在的鼠鼠,抱着一壶酒小口地抿着,拉着她的手在人间某处才始开了一些野花的田间小道上撒着步子走着。 于是走着走着,突然便说要写一封信,说是要给一个遇见过的少年小妖。 于是鼠鼠豪气地干完了那一坛酒,把坛子倒扣在田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纸笔,一面迎着那些吹过了田间黄白小花的春风嘿嘿笑着,一面开始笔走龙蛇。 潦草的写了一封信,便托青青送去了岭南。 大概便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可惜鼠鼠没能去成,打算好好梳洗打扮一番的鼠鼠,反手偷到了缺一门卜算子头上。 然后就像她说的那样——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狸笠并没有去接那一封信,只是歪头想了想,说道:“其实当初我也想过给她写一封信,就是在她写了那封信,说要来,但是没来之后,我在那片黄昏里待了好几个月,然后有一天,突然想着,要不写封信问一下吧。” 青青看着他问道:“那你写了吗?” 狸笠笑了笑,说道:“写了,但是写了没几个字就停了下来,有很多的原因,比如我当时趴着的那块石头被太阳晒得太烫了,我当时都被晒出了原形,连爪子上的毛都烫弯了。也比如我克服了太烫的问题之后,又写了几个字,然后便想起了万一她是真的不想来了呢?我那时想着就很伤心,在树上趴了好久,然后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打算继续写下去。” 少年狸笠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青青皱眉看着他问道:“后来呢?” 狸笠轻声叹息着,说道:“我不知道那封信应该送到哪里去。” 山雪道旁无比安静,安静得像是这场白得沉默的雪一样。 “虽然听风剑派有零落阁可以送信,哪怕是天涯,他们只要能送到,也会帮你送,收费也不贵,我虽然没什么钱,但是也够的。”狸笠轻声笑着,也很是惆怅。“但是没人可以送到一个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去。” “我总不可能和他们说,我要把信寄给一个叫鼠鼠的很可爱的小妖吧。” 一个故事里的错误,自然不止是来自某一方的。 “所以后来我便没有写了。”狸笠轻声说着,这才从青青手里接过了那封信。“也许我也应该像鼠鼠一样,喝点酒,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写了再说。只要写了,总能找到机会送出去的——前段时间,我便看见了那个天涯剑宗的老头子下山了,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去人间,我便想着,要不让他帮忙带封信?他大概也是看出来了我的犹豫,问我想要带点什么去人间吗?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写好,天色快暗了,我不想耽误他的时间,于是便说没有什么要带的。” 狸笠低头看着手中的那封信,轻声说道:“我知道我说这些东西有些过于让人低落。” “是的。” 青青轻声说道。 狸笠笑了笑,说道:“但是就像当初你送那封信来的时候,我问你写的是什么,你说不知道,但其实是知道的。所以这一次你一定也是知道的。” “是的。”青青如是说着,低着头看着一地的雪。 “那次你来的时候,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一直打量着我,满是好奇,这样的态度,哪怕是不看信,也能让人大概猜得到信里的内容。” 狸笠将手里的信从正面翻到反面,又从反面翻到正面,反复地翻来翻去,但是没有去看,只是看着信封之上那个鼠鼠头。 “这次也是一样的,你来的时候,问我是不是一直都在山里,你的语气里有责怪的意味,而且你的神色有些遗憾、有些怅然的味道。” 狸笠看向青青,轻声笑着,说道:“所以这一次的信,我大概也是能够猜到里面写的是什么的。” 青青当然是知道的。 在风雪南衣河上,鼠鼠其实说了很多东西。 比如她在城北张望,只是在看岭南而已。 比如为什么那个少年到底是在等着还是没在等着呢? 所以才有了这样一封信。 如果青青来了岭南,并没有看见那样一个等待的少年,这封信自然便没有必要再送。 鼠鼠的爱情,大概也只是从春天到冬天的两封信而已。 狸笠将那封信放进了怀里,而后看着青青,说道:“信里的东西我就不看了,我会去南衣城找她。” 穿着橘色衣裳的小妖狸笠站起身来,向青青挥了挥手。 “我要回去了,风雪太大,不然等下来的脚印被雪淹没了,便很难找到回去的路了。” “嗯。” 青青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再说,化作一只小青鸟,再度飞入了风雪之中。 少年小妖在山道上安静地走着,没有回头去看那只青色的小鸟飞到哪里去了,也真的没有去看看信上写的是什么。 只是背着剑,和岭南剑宗所有的人族剑修一样,像个世人一样,在雪里一步一步的走着。 直至走到了那处熟悉的等待了很多年的山门之下。 少年小妖狸笠却是脸色一变,蓦然拔出了身后的剑。 瘸鹿剑宗之中,自山门往上。 满山风雪。 也是满山风血。 ...... 张小鱼背着剑离开天涯剑宗的时候,人间已经夜深许久了。 那场热烈的火锅在不知不觉中,却是吃了一晚上。 虽然已经吃得很饱,但是走在路上吹着风雪的时候,张小鱼还是不可避免的想念着那口巨大的火锅。 虽然因为要照顾乐朝天的原因,汤底并不浓,只飘着一些淡红色。 张小鱼想着,便有些叹息地转回头,越过许多风雪山头,看向来处,然而那处山间峡谷小楼藏得很深,哪怕没有风雪,也是不可见的深处。 张小鱼转回头来的时候,便看见有个身影站在风雪里。 张小鱼心想你怎么又来了,难道你也想吃一场火热火红的火炉火锅? 那个身影自然便是听风吟。 听风吟自然也会爱吃火锅。 有时候还会在听风溪上,拉上一些陈年的小道境的剑修好友,痛痛快快的来一场漂流火锅。 就是那种人们坐在溪边,各自抱着个小火锅,溪中漂着食材,随吃随取。 这一吃法在修行界其实颇有名气,叫做曲水流锅,最早便是出自岭南。 至于人间并不流行的原因,还是因为溪中的菜有时候漂太远了,不好取,修行者便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这样大雪的冬日深山,无论是谁都想要吃一场火热火红的火炉火锅。 但是听风吟站在这里,自然不是因为从岭南风雪里闻到了张小鱼身上要好几日才会褪去的火锅味。 “师兄这便要走了?” 听风吟站在风雪山道上,看着张小鱼说道。 张小鱼挑了挑眉,说道:“难道你还要留我吃一顿?” 听风吟缓缓说道:“倘若师兄想吃,也未尝不可,但是在此之前,我有一些事情想要问一问师兄。”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什么事?” 也许是风雪太大,这个鬓角有着白发的剑修眯起了眼睛,看着张小鱼问道:“师兄先前前去天涯剑宗的时候,可曾去过瘸鹿剑宗?”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那个妖修剑宗?” “是的。” “没有去过。” 山道之上沉寂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听风吟才轻声说道:“师兄的剑上有血,也有妖力。” 张小鱼挑眉看着听风吟,缓缓说道:“看来瘸鹿剑宗出了事。” 听风吟静静的看着张小鱼,说道:“数百大小妖修,被人杀了个干净。” 张小鱼平静地拔出身后的山河剑,剑身之上的血色已经擦得干干净净,但是剑柄之上的没有。 那些血迹已经在冬雪之中凝固,像是吃完火锅之后不小心滴落凝固的红油一般。 但是今晚的火锅确实不太红。 二人都在风雪里看着张小鱼的那柄剑。 “天狱的人也有妖修。” 这是人间很少会说的一句话。 天狱不允许十二楼人想着成仙,却允许化妖。 怎么看都是极为怪异的事情。 所以世人一般不会说这样的东西。 听风吟轻声说道:“是的,但是师兄,这样的事情,未免有些巧合。” 张小鱼看了手中的山河剑许久,平静的说道:“那是你们的事情。” 听风吟沉默了少许,说道:“这不是岭南之事。那是当年妖主身死之地,哪怕再如何没落,终究也是会牵扯到两族之势。” 张小鱼平静地将手里的剑送回了身后的剑鞘之中,平静的看着听风吟。 他在南衣城,在人间剑宗待了许久,自然知道岭南瘸鹿剑宗这个并不强大的妖修之地代表着什么。 当年人间众妖越过云梦泽而来,妖主以神魂为引,祭祀东皇太一,才始得众多妖族顺利越过南衣城,回到故土,而后那个瘸腿的麋鹿,便死在了岭南。 这样一个地方出了事,自然不是小事。 但是张小鱼只是平静的说道:“那依旧是你们的事情。” “人间不会这么想,师兄。” 张小鱼平静的向着山道下方走去。 “那终究是你们的事情。” 张小鱼与听风吟擦身而过,这个在岭南算得上是极高的剑修,并没有拦住他。 也不可能拦住他。 岭南当然没有人能够拦得住张小鱼。 “所以这件事是否真的与师兄无关?” 听风吟站在山道上,回头看着那个远去的白衣剑修问道。 张小鱼没有回答。 也许是觉得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是很蠢的事情。 第五十二章 愚蠢的小少年哟 这场在南方持续了数日的大雪在吃完火锅的第二日清晨便结束了。 出了陆小二之外的四小只大概因为昨晚和乐朝天喝得太多了,一直睡到了中午才起来。 乐朝天见没有看到陆小二和南岛,便带着陆小一几人穿过了那些已经没到小腿的山间积雪,回到了小白剑宗。 陆小小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铲着雪。 应该已经铲了一早上,剑宗的桂树坪中已经铲出了不少的空地,铲出来的雪则是堆在了那些树下,像是一个个大包子。 乐朝天停在树下的某个雪包边,大概有些好奇陆小小怎么一早上便可以铲了这么多雪,所以看了很久,只是也没有问这件事,只是笑嘻嘻的说了另一件事。 “师姐昨晚怎么没来吃火锅?” 陆小小头也不抬的说道:“着凉了。” “着凉了怎么还大清早起来铲雪。” 陆小小瞪了一眼乐朝天,说道:“我今天好了不行吗?你要是闲着就帮我铲铲雪,到时候小一她们好练剑。” 乐朝天诚恳地说道:“师姐啊,真不是我想偷懒,你看这么冷的天,不如让雪自然化了,让小一他们多休息一会怎么样?” 一旁的陆小一几人很是赞同的点着头。 陆小小冷笑一声,将手里的铲子锵的一声立在了雪地里。 乐朝天向着陆小一四人无奈的摊摊手,而后转身落荒而逃。 陆小三倒是勇得很,大摇大摆的背着不闻钟便向着院子里走去。 “我下午还要去背剑名,先去睡个回笼....哎呦哎呦。”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陆小小提起了耳朵。 ...... 乐朝天灰溜溜地跑回峡谷的时候,陆小二正在峡谷雪地里练着剑。 身周剑风环绕,倒使得这个小少年踏在那些厚厚的雪层之上没有陷落下去,出剑灵动潇洒,翻转腾跃之间就像一片被风吹着在雪地上翻飞的落叶一般。 南岛则是在一旁树下雪中坐着,身周有天地元气涌动,也有剑意游走,应该便是在蕴养剑意。 至于青椒则是不知所踪,看着峡谷积雪里那一线向着另一头而去的深深的脚印,大概便是重新找些木材来盖她的小木屋了。 雪后山岭倒是颇为宁静,除了陆小二练剑的声音,便是下方,天涯剑宗里,伍大龙勤恳的打铁声。 乐朝天在峡谷口探头探脑看了一下,便打算回小楼里补觉,毕竟昨晚喝得太多,今天脑袋还晕晕乎乎的,要不是为了送陆小一几人回去,乐朝天才懒得起来了。 这样大雪的日子,还是开半扇小门,烤着炉火睡着觉舒服。 至于为什么要开半扇小门,自然是为了告诉自己,外面积雪太厚,适合睡觉,于是在这种心理暗示下,就会睡得更香。 乐朝天深谙此道。 只是可惜才咯吱咯吱地走了两步,还没有穿过峡谷口的那片雪地,便听见峡谷里传来了陆小二的声音。 “师叔。” 乐朝天看向峡谷里,那个游雪练剑的小少年已经停了下来,执剑立于雪中,正看着这边。 这也让乐朝天确定了他是在叫自己而不是南岛。 “嗯?” 乐朝天很是疑惑的看着陆小二。 “我想再与师叔试试剑。”陆小二很是认真的说道。 乐朝天听到这话,摇摇头,说道:“算了,这么厚的雪,万一摔一跤,太蠢了,你南师叔不是就在旁边嘛,你可以找他。” 陆小二诚恳地说道:“我打不赢南师叔。” 乐朝天一听就不乐意了,看着陆小二说道:“你的意思你现在打得赢我了?” 陆小二潇洒的站在雪里,说道:“三十年......” “.......” 有一说一,倘若不是陆小二穿得还是陆小小自己做的冬衣,看起来有些臃肿,其实这一句倒还挺有味道的。 但有味道归有味道,被轻视的乐朝天笑眯眯地看着陆小二,说道:“你完蛋了,少年。” 乐朝天的蝶恋花自然没有带在身边,而是在小楼里,于是随着乐朝天的话音落下,那柄长剑便晃晃悠悠的从小楼里飞了出来,落在乐朝天手中。 乐朝天的剑意虽然出现得快,但是因为很少蕴养的缘故,并不是很强,所以这柄剑才是晃晃悠悠的,而不是像南岛那样,唰地一下出现。 大概陆小二的那句话刺激到了乐朝天这个师叔,这个年轻人笑眯眯地握着剑向着峡谷里走去,一面随手拔出剑,将剑鞘帅气地丢在了一旁雪中斜插着,一面看着陆小二说道:“你真的完蛋啦,少年!” 冬雪峡谷之中,师叔师侄对立两头,因为那些落叶都被大雪覆过了的原因,所以二人这场试剑,只是人间沿袭了几千年的那种试剑。 输了的人要叫师兄的那种。 当然,这两师叔侄之间,自然便没有后一条了。毕竟无论输赢,都是在给陆小二超级加辈。 陆小二倒是会装得很,轻踏于雪上,举剑横至身前,甚至连乐朝天都没有想过要说一句‘请’,他倒是先摆好了姿势,说了一句请。 乐朝天倒也没有在意,提剑踩着雪坑,一步步向着陆小二而去。 陆小二自然不会小觑自己这个懒散的师叔,懒归懒,毕竟也是知水境的师叔,而自己才始见山,神色凝重的举着剑,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乐朝天。 当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丈的时候,陆小二却是向前一步,举剑便向前刺去。 “愚蠢的小少年哟。”乐朝天笑眯眯说着,而后同样加速,一剑挑雪而来。 模样姿势像极了当初南岛的细雪一剑,唯一不同的是,南岛的是剑上雪,而乐朝天的是雪上剑。 所以才是挑雪而来,一剑划过地面,挑起不少雪屑,而后剑身之上剑意环绕,却是直接挑雪也挑剑。 陆小二一剑刺来,便在那些雪屑中被迷了眼,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剑却是已经被乐朝天挑歪而去。 乐朝天一剑停在了陆小二身前,剑上雪屑已经融化。 正在滴滴答答的滴着水。 自然是快剑才可以形成高温,融化那些雪屑。 陆小二愣了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输了。 直到乐朝天傲然一声笑,收剑转身离去,陆小二才涨红了脸,说道:“你这是耍赖!” 乐朝天笑眯眯地走着,说道:“这算什么耍赖,地上一地的雪,你自己不利用,难道还能怪我吗?” 陆小二握着剑想要争辩什么,正好一转头看见南岛已经睁开了眼睛看着这边。 “师叔,弄曲子的耍赖,分明说好了是试剑,这老小子挑雪干扰我!” 南岛看着在那里得意的走着乐朝天,而后轻声笑着,说道:“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这么做。” 陆小二愣了一愣,看着南岛说道:“师叔会怎么做?” 南岛站起身来,向着陆小二走去,身后鹦鹉洲出鞘落在手中,而后一剑便刺向陆小二,这一剑并不快,所以陆小二侧身一让,便让了过去,而后他便错愕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这个剑很快的师叔握紧了手中的黑伞。 黑伞带着呼啸的风声,砸落下来,而后停在了陆小二眉前。 南岛自然是个正儿八经的剑修。 但是他最常用的,除了出剑御剑,还有贴身砸伞。 尤其是后一式,几乎屡试不爽。 西门的刀都在伞下磕出过口子。 “不是所有的试剑都是像在落叶试剑之中那样,以公平为主的。”南岛收回了伞,也收回了剑,平静地说道:“人间试剑,能够打赢,才能够讲道理。” 陆小二愣愣地站在那里。 乐朝天却是边笑边走,说道:“你看,我就说这不算耍赖吧,就是在落叶试剑里,你南师叔也经常挑些落叶来干扰我。” “......”陆小二默然无语。 “剑修的装逼之道你已经烂熟于心。”乐朝天笑眯眯的回过头,看着陆小二说道,“但是啊少年,剑修的下贱之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小少年深深的叹息一声,而后背着剑向着峡谷外走去。 南岛看着陆小二怅然而去的背影,好奇的问道:“你去做什么?” 陆小二轻声说道:“我去小白瀑挑水去了。” 小少年不动声色,但是活学活用。 乐朝天笑嘻嘻地停在了峡谷口,看着陆小二在雪中抱剑而行的背影,颇为欣慰。 峡谷的另一头传来了一些簌簌的声音。 二人一齐回头看去,只见出去了一大早的红衣女子,拖了一大捆木材回来了。 这一次她学聪明了。 那些在雪里压弯了压断了的,一概不要,专门挑了那些连日大雪依旧没断的树。 所以这一次的小木屋,大概会结实许多。 不过这一次她也长了个心眼,从南岛身旁路过的时候,还很是诚恳的问了一下。 “这些树可以吗?” 南岛看了两眼,点了点头,说道:“应该是可以了的,不过你如果不放心,可以去请教一下伍师兄,他懂得比我们多。” 青椒点了点头,说道:“好。” 而后拖着那些树木从峡谷里穿了过去,而后把它们堆放在了破损版的小木屋边,然后挑了一根,又在雪里拖着,下了山道,真的便去了天涯剑宗。 乐朝天走到崖坪边缘看着那个拖着一根长长的树木而去的红衣女子,倒是有些惊讶的说道:“我还以为她不会去问呢。” 不过想想也是,毕竟身为一个修行者,还算得上是人间上层的修行者了,连续盖两次房子都被大雪压垮,传出去都是一件丢脸的事。 过了没多久,青椒便重新拖着那棵树上了峡谷,脸上倒是有了些微的笑意。 “伍师兄说了,这些树可以用。” 乐朝天听见青椒那句师兄,挑了挑眉,倒也没有说什么,打着哈欠向着小楼走去,说道:“困眠得就纸账暖,饱食未厌山蔬甘,睡觉睡觉。” 南岛撑着伞从峡谷里走了出来,看着在雪里坐着认真的处理着那些树木的青椒,想了想,说道:“要帮忙吗?” 青椒似乎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南岛一眼,却见这个伞下的少年不像是在说笑的样子,沉默了少许,说道:“不用了。” “虽然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事情的真假,但是终究也可以算是帮了我一些忙。”南岛如是说道。 青椒抽剑剥着树皮,平静地说道:“那不是在帮你忙,而是在帮听风吟前辈,说到底这只是我与听风吟前辈之间的交易,你如果帮我盖了房子,那么我便要欠你人情,到时候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可力敌的人来了,我便不好抽身离开了。”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撑着伞转身回到了峡谷之中。 只是并没有蕴养剑意,也没有练剑,而是坐在那里看着这场厚重的覆盖着人间的山雪发着呆。 “你好像有些心事?”在峡谷口木屋旁剥着树皮的青椒倒是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平静地说道。 南岛低头看着放在膝头的剑,轻声说道:“是的。因为我不知道有些事我做得对不对。” “不知道对不对,为什么要去做?” 南岛歪头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当时心情不好,想到了,于是便那样做了。” “什么事?” 青椒如是问道。 只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南岛的回答,抬起头来,才发现这个少年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向着峡谷另一头走去。 青椒皱眉看着少年的背影,却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南岛撑着伞沉默的穿过了那些雪道,一直来到了当初那个有着自己小坟的断崖之上。 便是那处坟堆,都已经被雪深深地覆盖了下去,只可见一些凸起和那块被雪埋了不少的石板。 南岛安静的看了少许,而后便走到了崖边,独坐了下来。 坐在这里看去,确实是人间无处不白头。 到处白雪茫茫的一片,风雪虽然已经停止了,但是这场雪要化,大概要等很久了。 南岛安静地坐了很久,而后从怀里摸出了那封张小鱼从磨剑崖带来的信。 信封干干净净,就像这场雪一样。封口有片青竹叶,上面是一道剑意。 南岛看了许久,而后抬手抚上了那片竹叶。那道锐利无比的剑意,在触碰到南岛指尖的时候,便化作了一条柔软的剑意之鱼,而后落入了手中,没入了那柄黑伞之上。 于是风一吹,手中的信封便被吹开来。 南岛挑了挑手中的信封,而后抽出了那张纸。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 只有一个字。 好。 南岛静静地看着那个字,想起了自己第三封信上所写的那些东西,而后轻声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又有些愁眉苦脸,捏着信纸坐在崖边。 怔怔地看着人间雪山。 先生,我该怎么办呢? 人当然不可能永远活在理性之中。 总有那么一些时候,他会想起那一剑。 于是便会做一些让后来的自己后悔的事情。 人间山风不语,山雪沉寂,他的先生远在东海,自然不会给少年的疑虑踌躇什么答案。 于是少年将信纸收了起来,小心地放回了怀中,抽出桃花剑,立于高崖之上,开始向着人间山雪出剑。 也许身动并不能心静。 是以纵使崖上剑风阵阵,剑光闪烁,惊起无数本已沉寂的雪,纷飞在断崖之上,有若凋落的白梅。 剑上却也是渐渐有了雪色。 是细雪之剑。 剑出而人间风雪重现。 也代表了南岛心中风雪重现。 于是当那一剑细雪差点命中了那个爬上了断崖的小少年面前的时候,南岛才惊醒了过来,匆匆收剑。 陆小三惊魂未定的站在那里,额头满是细汗。 “师叔刚刚是在走神吗?” 陆小三抬手擦着额上的汗水,有些后怕的说道。 南岛有些歉意的看着被吓个半死的陆小三,说道:“抱歉,你下次记得叫一下我。” “嗯嗯。”陆小三忙不迭的点着头,只是却又瞥见了一旁的那座坟墓,好奇地走过去,扒开那些雪。 于是便看见了南岛的名字。 陆小三和当初陆小二一样,愣在了那里。 “这是......” 南岛回到了崖边在雪里坐下,说道:“那是你师父挖的,当初她以为我死了,就想把我埋了。” “......”陆小三有些心虚地沉默着。而后看着坐在崖边看起来有些惆怅的南岛,说道:“师叔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南岛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难怪。”陆小三说着,也在一旁扫了扫雪,而后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满山纯白的积雪,缓缓说道,“师父有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在剑宗上面那处桂花林边坐着。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我心情不好,我就去闹一闹,到处乱跑一阵,然后就会忘记了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南岛看向一旁的小少年,陆小三确实是小白剑宗五小只里最调皮的那一只,也确实像是他能够干出来的事。 “你闹一闹,不怕挨打吗?” 南岛好奇地问道。 陆小三嘿嘿笑着,说道:“挨打好啊,反正师父也不会真的打我,打着打着,你就不再去想为什么心情不好,反而会想着我今晚要偷偷把师父的糖罐全部换成盐。” “......” 当然,也有可能把乐朝天的吹奏乐器全用泥巴糊上。 这样的事情以前便发生过。 不过后来倒是少了。 大概也发现糊了乐朝天的乐器,他也不会生什么气,只会拐着弯地回来捉弄你。 南岛看着一旁嘿嘿笑着的陆小三,心想难道自己也要去干些这样的事? 第五十三章 陆小三一日而入剑仙之境 南岛当然不会去干这样的事,毕竟师叔要有师叔的亚子。 陆小三在那里陪南岛坐了一阵,也便离开了这处断崖,他本来便是要去天涯镇背剑名,路过附近的时候,看见崖上的剑光,才爬上来看看。 南岛本来想去天上镇坐一会,但是大概也有些嫌路远了,于是便回到了峡谷。 青椒依旧在重新盖着她的小木屋。 南岛也没有打扰她,回到了小楼之中。 乐朝天在炉前睡得很是香甜。 这个冬日似乎依旧是平静的。 ...... 草为萤在花海里同样睡得很是香甜。 只是才睡了没多久,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狗叫声。 睁开眼睛,便看见陆小三怀里抱着许多剑跑了过来,那条名叫乐朝天的小土狗正在一旁追着跑着。 草为萤一脸茫然地在花丛里坐了起来。 陆小三抱着那些剑跑了过来,而后哗啦啦地全丢到了草为萤身前。 “?” 草为萤看着陆小三,却是不知道这小子想做什么。 陆小三看着草为萤,笑嘻嘻的说道:“前辈,这里还有些剑你没有取名字。” “......” 草为萤很是头疼的翻了个身,不想理会这小子。 陆小三又转到了草为萤正面,那条小土狗也蹦跶着跑了过来,对着草为萤汪汪地叫着。 “前辈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不想写的样子?” 草为萤懒懒的侧卧在花海里,说道:“天气太热了,不想写。” 陆小三奇怪地看着小镇四周,分明是一片春日明媚,很是凉爽,暖意阵阵,完全谈不上热。 “前辈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春天怎么会热得不想写呢?” 草为萤依旧是懒洋洋地说道:“我当然说的是人间的话,春天就不能热吗?万一这看起来是春天,其实是夏天呢?比如你以为现在是寒冬腊月,或者三春柔风,其实现在是七月份,热得人头晕脑胀,只想跳进水里大口的吃着西瓜呢?” 陆小三挠着头,很是不解。 小土狗跟着汪汪汪地叫着。 草为萤在那里躺了许久,见陆小三一直便万般不解的站在那里,叹息了一声,坐了起来,看着身前的那些剑,说道:“别的有名字的你都背完了?” “那倒还没有。”陆小三说着,“主要我发现那里没写名字的剑越来越多了,怕前辈你忘记了。” 草为萤在一旁的草丛里摸到了自己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喝了好几口,说道:“之前你们丢下来的剑不是写了一些名字吗?” 伍大龙有段时间,都是让乐朝天想好了名字,才丢下来的。 陆小三嘻嘻笑着,说道:“还是前辈取的名字好听一点。” 草为萤叹息了一声,站起来向着湖边走去。 陆小三把剑抱了起来,跟了上去。 二人停在了湖边。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看着陆小三怀里的那些剑,说道:“就这些?” 陆小三说道:“还有很多。” 这句很多一下子打消了草为萤临时取一些名字的想法,靠着那棵桃树想了想,说道:“要不你来取吧。” 陆小三眼睛一亮,说道:“真的可以吗?” 桃树下坐着的青裳少年笑着说道:“当然可以。” 陆小三舔了舔嘴唇,像模像样的在湖边坐了下来。 草为萤在一旁提醒道:“你可以拿一柄剑沾点湖水,这样就能刻字了。” “好嘞!” 陆小三拿起了一柄剑,按照草为萤所说,在湖中捅了两下,而后抽了出来,像是握着一只大号的毛笔一样,垂在那些剑上,歪着头想了许久,而后开始写着——乐朝天是个弄曲子的大笨蛋,陆小小是个凶狠的老妖怪,陆小二是个贼会装的蠢小子...... 草为萤瞥了一眼之后,便默然的转过了头去。 陆小三一面嘿嘿笑着,一面继续写着。 人间只有我陆小三,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厉害的大剑修,天不生我陆小三,剑道万古如长夜。 小土狗在旁边大概也能够感受到陆小三的得意,很是欢快的撒着丫子围着陆小三乱蹦跶着。 大概在很多年以后。 某个才始入门的小弟子,会看着师父给他的天涯剑宗剑诀陷入了沉思。 “陆小三是谁?” 于是满头白发的老剑修抬头看向天空,缓缓说道:“那也许是天涯剑宗最厉害的人。” “真的吗?” “真的,你看剑诀里都是这么说的,前辈们怎么会骗我们呢?” 于是小弟子满怀憧憬地说道:“我也要成为陆小三那样的大剑修!” 陆小三之所以嘿嘿笑,大概想的就是这些东西。 一直乱七八糟地写了许久,陆小三才满意地放下了手里剑,然后将那些刻好名字的剑全部沉入了湖底。 而后站在湖边,看了许久,回头看了一样正在喝酒的草为萤,又转回头去,咳嗽了两声,执剑而立,而后冷眼觑着人间云崖大湖。 大概确实有些剑道小高人的风范。 小少年陆小三立于湖边,扬声道:“天不生我陆小三,剑道万古如长夜!” “唰唰唰。” 数道剑光破湖而出,停在了陆小三身前。 陆小三回头看着草为萤,又变成了笑嘻嘻地模样,说道:“前辈怎么样?”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好!” 陆小三得意的笑着。 而青裳少年却是放下了手里的酒葫芦,站了起来向着湖中一招手。 又出来了许多无名之剑。 陆小三好奇地问道:“前辈不是热得很,不想刻字吗?”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小少年的意气,大概让我又有了点兴趣。” 于是有剑意之水落到了草为萤指尖,青裳少年立于湖边很是潇洒地写了一行字。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陆小三于天涯镇剑湖畔,证得无上剑道,一日而入人间剑仙之境——草为萤观留之。 陆小三睁大了眼睛,满是欢喜的看着草为萤。 果真吗,义父? 只是说出口的时候却又有些羞涩,毕竟这个牛皮吹得太大了。 “这样真的好吗?别人会不会知道真相?” 草为萤轻声笑着,将那些剑一并抛入了湖中,说道:“反正是给几千年后的后人看的,几千年后,谁知道是不是呢?” 陆小三在湖边哈哈哈哈地笑着。 笑了许久,却又好奇地看着草为萤这个不问世事的少年,说道:“什么是剑仙?” 草为萤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酒葫芦,笑眯眯地喝着,说道:“就是山上的修剑之人。” 陆小三不解地说道:“山上有很多剑修啊,那不是他们都是剑仙?”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我说的山,不是一般的山,那样的山,只会有一个人。于是他才可以叫做剑仙。” “人间有剑仙吗?” “有。” “谁?” “我。” 陆小三一脸茫然地看着向着花海那边而去,大概又想睡觉了的草为萤。 心想你也没在山上啊? 陆小三挠挠头,抱着小土狗跳入了剑湖之中,继续背着他的剑名去了。 ..... 满山积雪,不是白头也胜似白头。 或许就像一个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老人,孤苦无助地卧在山里一般。 听风吟与某个小道境剑修,便站在瘸鹿剑宗山门之下,静静地看着这个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剑宗。 是岭南惊鸿剑宗的宗主顾山鸿,大概便是不能一顾惊人城与国,便只好躲在岭南一顾惊山鸿的意思。 二人境界相差无几,都是未能挤入人间上境修行者之列的剑修,不过相比于听风吟,顾山鸿便要显得年轻许多,毕竟他的鬓角依旧青青如许。 二人安静地看着眼前山雪红遍的山道。 “瘸鹿剑宗当代宗主是谁?”顾山鸿看向一旁的听风吟问道。 瘸鹿剑宗虽然也是岭南剑宗,但是因为是纯妖修之地的原因,与其他剑派倒是少有往来,再加上妖族向来寿数长于世人,是以倘若不是刻意去了解,自然很难知晓这样一个剑宗之中的更替之事。 听风吟想了想,说道:“是颗三百多年的大白菜。” 虽然大白菜听起来很蠢的样子。 但是如果这棵白菜是小道第七境,剑意青莲境的剑修,那么意味就不一样了。 便是听风吟都不会是这棵白菜的对手。 妖修活得久一些,自然便有些剑修能够到达一些较高的境界。 听风吟神色凝重地说道:“我当时听见风声的时候,曾经向着这边看了一眼,可惜只看见风雪里似乎有剑光闪过,而后便沉寂了下来。” 顾山鸿静静地看着那处通往山上剑宗的山道,道旁有着许多的鲜血,无论是妖族之血,还是世人之血,都是红色的。 大概能有的区别便在于那些血中会有着妖力弥散,而且死后会化作妖族本体。 二人在山道下看了许久,那些妖族之人的尸体与许多断剑便散落在山道边,想来当时应该是发现了有人入侵,而后自剑宗里蜂拥而下,只是依旧被人一路杀了上去。 二人向上而去,身后所负之剑警惕地散发着剑意与剑鸣,随时准备出鞘而去。 一路走了没多久,那些血色的雪便停止了向前而去,大片的鲜红晕染在山道,雪虽然已经停了,风依旧在吹着,将那些浓郁的血腥之味不断地吹向整个岭南。 而在血色的尽头,是半颗白菜。 另外半颗悬在了不远处的雪枝之上。 雪色并没有蔓延许久。 也便意味着这是一场极为短暂的屠杀。 直到那颗七境的剑修白菜出现,死在这里,而后这个故事便匆匆的结束了。 往上而去,依旧是无限雪白也无限宁静的山头。 顾山鸿停在了山道之上的那颗白菜前,沉默的看了少许。 “岭南能够做到这样的,大概也只有张小鱼师兄。” 听风吟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想着昨晚的那场风雪中的对话,缓缓说道:“师兄昨晚应该在天涯剑宗吃火锅。” 顾山鸿轻声说道:“但是对于世人而言,他们只知道张小鱼来了岭南,而后瘸鹿剑宗的人死了。” 顾山鸿说着,却是叹息了一声,说道:“倘若张师兄曾经不是人间剑宗的弟子,那么这件事便会简单很多。” “但是很可惜,他是的。” 听风吟说得很是平静。 人间剑宗是一个特殊的地方,不止是剑修,更是牵扯到人间诸事的平稳。 譬如两族之间。 那处静卧在南衣城中的剑宗,便是一个极为关键的纽带。 就像当初张小鱼和鼠鼠说的那样,倘若她将胡芦杀死在剑宗门口,那么人间妖族将再无立足之地。 而同样的,倘若是一个人间剑宗的弟子,屠戮了一整个妖修之地呢? 听风吟眯着眼睛回头看向人间。 在这一刻,他的鬓角白发大概要胜雪许多。 “封山吧。” 听风吟轻声说道。 “在找到真相之前,岭南禁止一切出入。” 顾山鸿沉默少许,说道:“岭南没有禁止人间一切出入的实力。” 听风吟平静地说道:“我们不管那些拦不住的人,只管世人。这样的一件事情,绝对不能成为世人口中的话题。舆论易起难平,倘若真的让世人怀疑人妖之间是否会再有间隙,那么这样的间隙哪怕真的没有,也会成为一种很难摆脱的矛盾。” 顾山鸿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着山下而去。 “我会去通知小九峰剑宗之人。” 小九峰剑宗自然不是一处剑宗,而是九处剑宗,与听风剑派、惊鸿剑派一样,为岭南剑宗最为主要的组成部分。 之所以称小九峰,便是因为岭南之剑,只是人间小剑。 倘若有一日岭南之剑成为人间大剑。 那么小九峰自然便可以称为大九峰。 二人一路向着山下而去,重新回到了山门处的时候,顾山鸿却是停了下来,抬头张望着山门边那棵树。 看了许久,缓缓说道:“听说以前这棵树上有只终日等着小情人的小狸猫?” 听风吟点了点头,而后轻声说道:“大概也死在里面了,以前他还来过零落阁,询问过寄信之事,也不知道最后等到了没有。” 顾山鸿没有再说什么,化作剑光,消失在了山门处。 听风吟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出来吧。” 山间枝条之上落雪簌簌,然而并没有人走出来。 听风吟平静地说道:“山鸿师弟问那个问题的时候,他就知道你在那里了。” 直到这句话落下,山门一侧的山林里,才有一个橘衣少年缓慢地走了出来。 “你们要杀了我?” 狸笠抱着剑,沉默的看着面前这个鬓角白发的岭南大剑修。 听风吟平静的看着面前数丈外停着的那个少年,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如果我们的真的想杀了你,就不会有那句对话。” 狸笠沉默了下来。 “你昨日见到了什么吗?” “没有,昨日有人给我送信,我追到另外一座山去了。” “你回来的时候便是这样了?” “是的。” 听风吟沉默地看着这个极为幸运的小妖少年,而后轻声说道:“我们会尽可能的查明真相。” 狸笠沉默了许久,说道:“然后呢?” 听风吟负剑,向着少年行了一礼,给狸笠吓了一跳。 他本以为这一礼之后,可能会跟随着一些颇为残忍的话语,譬如所以为了岭南安稳,请你闭嘴请你去死。 但是没有。 鬓角有着白发的剑修重新站直了身子,诚恳地看着狸笠说道:“希望你不要责怪不要怨恨,我知道这样是很无理的要求,但是岭南,但是人间,不能再掀起当年那样的血雨腥风。” 岭南当然比任何人都不想看见人间波荡。 这处横卧于槐安南方的群山,人间所有的变故,都无法绕开它。 岭南之人,在数千年的历史之中,远比任何一个修行之地死得更多。 狸笠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喜欢坐在溪边和岭南往来之人讲故事的老剑修。 “岭南会尽全力,帮你找到真凶。” 听风吟无比诚恳地说道。 狸笠沉默了很久,怀中抱着的剑松开了一些,轻声说道:“好。” 听风吟背着剑,转身在山雪里沿着山道走去。 小妖少年狸笠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他,而后大声问道:“我需要前去听风剑派吗?” 听风吟平静地摇了摇头,而后继续走着。 狸笠犹豫了很久,伸手摸着怀里的那封信。 “我想去一趟南衣城。” 听风吟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这个少年,缓缓说道:“去做什么?” 狸笠握着怀里的信,缓缓说道:“她给我来信了,我想去看看。” 听风吟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岭南要封山了。” 狸笠沉默了下来,黯然地转身,看着那片山血。 只是在那些沉寂的山雪之中,却又传来了听风吟的声音。 “小九峰剑宗分散在岭南四处,也许会需要一段时间。” 狸笠蓦然回头,看着那个在山道上积雪中深深浅浅地走着的剑修。 小妖少年什么也没有说,将怀里的剑背在了身后,而后身周妖力环绕,脚下剑风生出,沿着山道向着人间而去。 岭南似乎升起了一些剑意,化作剑光之网,在那片遥远的山头洒落下来。 那是离这里最近的小九峰剑宗。 剑光之网依旧在不断地向着山岭间扩散着。 这样的一处剑光屏障,自然不可能拦得住很多人,它更多的,只是一种信号。 代表岭南封山的信号。 狸笠没有再去看,在山雪之中背着剑,向着南方而去。 第五十四章 处处风流好 南岛盘坐于小红楼廊道之上,一如往常的蕴养着剑意。 神海之中的元气溪河已经无比茁壮,越过那处交汇点的大湖,向着远处那片依旧未成形的道海,滔滔而去。 满溪剑意游走,如同幽蓝之海的银光之鱼一般。 南岛在溪边坐了许久,而后向着道树那边而去。 出关成道,南岛其实已经许久没有去看过自己那片道海与道树了。 大概便是山中不止岁月的缘故。 一直走了许久,南岛才踏过那片已经渐渐有了些深度的道海雏形,停在了那处道树前。 抬头看去,满树白花,已经有不少吸收了天地元气,化作了小小的青绿的道果,便悬在枝头,藏在花间。 神海之风吹过的时候,像极了许多花中青铃。 只是可惜并没有声音,只是不住地晃悠着。 也许便是大音希声之故。 南岛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便听见了一阵轻鸣声。 他最初还以为这是青色道果的声音,然而仔细听了许久,才发现这种声音并非来自于神海之中,而是外界人间。 南岛睁开眼,便见膝头桃花与身周鹦鹉洲正在不住的低鸣着。 抬头看向山雪之上的天空,却是有着不少剑意在游走着,似乎结成了一张无形之网,而后慢慢沉寂下去。 南岛低头看向楼下的青椒,这个原本在那里安静地盖着自己的小木屋的红衣女子,此时亦是握住了自己的剑,静静地看着那片天空。 “那是什么?” 南岛看着她问道。 青椒静静地看了许久,又重新低下了头来,在身前的那根削了皮的木柱上打着孔。 “岭南封山了。” 南岛皱了皱眉头,却是莫名地想起了昨晚到来的张小鱼。 “封山,为什么?” 青椒平静地在木柱上钻好孔,而后将它放在了一旁,拿起另一根木梁,看了许久,开始削着尖头——大约要比那个孔大一些,才好嵌进去不会脱落。虽然没有用上墨盒角矩之类的工具,但是一个小道境的剑修,总归眼神是很好的,像乐朝天那样弹墨线都能弹歪的,也是少有。 “不知道,总不至于是因为岭南要出第一个大道剑修了,想来大概是出什么事了吧。”青椒说得很平静。 这句话虽然说得有些刻薄,但是却也是事实,倘若有朝一日,岭南真的会出第一个大道剑修,想来他们真的会选择封山。 南岛在小楼廊道上坐着静静地看着那片天空,远处雪山之上依旧不时有剑光剑意疾射而出,而后在天空如同烟花一般散开。 乐朝天大概也是被那些动静惊醒了,打着哈欠走了出来,靠在护栏上歪着头看着那些山雪之上的剑意烟花。 “嚯,好大的动静啊,该不会要在山里抓什么人吧。”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又转头看向南岛,说道:“昨日你那师兄来的时候,剑上似乎有血,不会是他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吧。”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不知道。” 乐朝天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又碎碎念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东南西北啊呸,管他冬夏与春秋。” 冬日里懒洋洋的师弟进楼晃悠了几圈,然后抱着一张琴走了下去,在崖边扫了扫雪,然后坐了下来,慵懒地弹唱着。 “飞仙欲下,水殿严妆早。娇涩怕春知,跨白虬、天门未晓。霓裳零乱,肌骨自清妍,梅檐月,柳桥风,世上红尘杳。” “重门深闭,忘却山阴道。呼酒嚼琼花,任醉来、玉山倾倒。无言相对,这岁暮心期,茅舍外,玉堂前,处处风流好。” 南岛自是早就免疫了乐朝天这随地弹唱的习惯,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些连绵的山雪。 过了许久,南岛背着剑站起身来,向着楼下走去。 走到楼下的时候,乐朝天兀自在随意的拨着琴弦,悠闲地哼着处处风流好。 倒是青椒抬眼看了一下撑着伞走下来的南岛,问了一句:“你要出去?” 南岛想了想,说道:“我去剑宗里问下师兄他们。” 青椒也没有说什么,低头继续弄着她的小木屋。 今日雪才始停下,自然不会有什么融化的迹象,只是没有先前那般柔软了,南岛撑着伞走在那些积雪里,沿着山道向下而去。 穿过那些枝头垂雪的小道,南岛停在了天涯剑宗的那个院坪里,伍大龙便握着个铁锤,站在坪边看着,听见那些雪里的脚步声,转头看了过来,而后笑道:“师弟今日怎么下来了?” 南岛抬头看着天空说道:“青椒说岭南封山了,想来问下师兄,看师兄是否知道些什么。” 伍大龙不出所料的摇摇头,看着远方天空那些剑光,说道:“连日大雪,我也没有出门.....” 伍大龙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南岛说道:“你担心是张师兄的问题?” 南岛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伍大龙拍了拍南岛的肩膀,笑了笑,说道:“张师兄是出身人间剑宗的大道剑修,倘若这件事真的与他有关,小九峰剑宗也不会选择封山,因为根本不可能留住他。” 南岛看向伍大龙说道:“小九峰剑宗?” 伍大龙解释道:“就是散落在岭南诸峰之间的九处剑宗,存世时间比磨剑崖还要久远,一直以来都是岭南剑宗最主要的组成部分,当初岭南八万剑修,大约有三万便是出自这九处剑宗。一般岭南剑修会把他们统称为小九峰。只是在历经了南衣城那场大战之后,想来应该也只剩下了几千人了。” 南岛想起了当初在听风剑派看到的那一幕。 一个偌大的剑宗,只剩下了少数弟子,还有残剑伶仃,高崖孤风。 大概便是听着人间的风,也在人间死去吧。 伍大龙大约也是有些感慨,看着雪霁天空之上那些剑光,轻声说道:“小九峰剑宗其实当年也曾辉煌过,不过那是在人间大道初生,剑修们依旧以复古流剑道为核心的时代。” 大概便是没有赶上大道的浪潮。 于是岭南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南岛却是莫名的想起了自己当初那个猜想,问道:“世人所说的磨剑崖七师兄,是否便出身于岭南?” 伍大龙颇有些叹惋地笑道:“倘若他真的出身于岭南,岭南也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了,那可是比人间剑宗斜桥声名更盛的人物,磨剑崖剑式,大多出自他手。不过他也许在上崖之前确实到访过岭南,因为人间历来公认,七师兄当年是游侠剑修,复古流剑道核心与剑意之道的集大成者,这样的人物,年少之时,自然曾经遍历人间剑道,才能成为剑道之上第一人。你如果有兴趣,以后可以去小九峰剑宗看看。” “嗯。”南岛点了点头。 二人在天涯剑宗的院坪里看了许久,伍大龙转身向着那条通向铸剑台的小道而去。 南岛看着伍大龙的背影,问道:“师兄还是在铸剑?” 伍大龙笑着说道:“人间大雪,无所事事,除了铸剑,大概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修行界大事,与伍大龙这样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人间大事,他也只能组成微末的一部分。 所以才叫小小剑修。 小小自然有小小的好处。 张小鱼应该羡慕得很。 没多久,天涯剑宗里便再度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南岛撑着伞离开了天涯剑宗,抬头向上看了一眼,想着青椒大概还在忙着盖房子,不然今晚依旧只能住在昨日搭起的窝棚里,于是便没有再上去叫她,转身独自向着山门方向走去。 青椒大概也变成了当初她自己所鄙夷的,不去修剑,天天修房子的人了。 修房子当然与修行并不冲突。 只是当南岛才始走到山门附近的时候,却发现那个红衣女子已经在山门下安静的走着了。 南岛挑了挑眉,看着她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青椒回头看了一眼南岛,平静的说道:“刚刚。” 南岛沉默了少许,伸手向后轻弹了一下自己的鹦鹉洲。 剑身颤鸣,剑意扩散。 南岛这才发现这片青山处四处都是留着一些些微的剑意,稍不注意,便会惊动到青椒。 所以当初她所说的山门之下的血迹之事,大概便是真的? 南岛收回了手,对此并没有说什么,看着青椒说道:“我要去一趟听风溪,也许会很晚才能回来,你确定不回去先盖你的房子?” 青椒淡淡地说道:“没有那座木屋,我也不会被冻死。” 南岛沉默了少许,没有再说什么,撑着伞踩着石阶上的雪走去。 大雪数日,山路却是不好走,虽然人间宁静,但是遍地雪白,看多了却也有些令人目眩的感觉。 整个岭南无比宁静,不知是这场雪的原因,还是那些山雪之上的剑光的原因。 二人在山雪间安静地走着。 “你去听风溪做什么?” 青椒走在前面,平静的说道。 南岛撑着伞在后面缓缓走着,不时便有枝上积雪砸落下来,落在伞上,发出很是沉闷的声音,又簌簌地滑落下去。 “我想知道为什么封山。” 青椒转过头来看了南岛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你看起来很是不安。”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是的。” 青椒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平静的在前面走着。 大约又走了一阵,这个执剑踏雪而行的红衣女子平静的说道:“入了成道境,便可以燃烧神海元气,借助剑意之势,身化剑光而去。” 南岛看着在前方停下来的红衣女子,说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青椒回头看着南岛,说道:“我怕你如果到时候想逃,却终日沉迷于行走二字,忘了身为剑修应有的速度。”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我总觉得你是在暗示着什么。” 青椒转回头去,继续向前走着,平静地说道:“只是好心提醒而已。” 南岛咯吱咯吱地踩着雪,说道:“岭南这个地方很好,虽然在你们东海剑宗的人看起来,他们总像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耽误了修行一般,但是这也许正是生而为人的乐趣。” 青椒缓缓说道:“所以你的不安,只是因为担心岭南出什么事?” 南岛沉默地走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是的。” 只是这样的是的,总是有些难以让人信服。 但二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在簌簌地落着雪团的山林里安静地走着。 虽然没有身化剑光,但是终究踏了剑风,倒也没有南岛所想象的那么慢。 临午的时候,二人便到达了那条覆雪的听风溪附近。 溪流虽然没有被冻结,但是溪中流水也有了些阻塞的意味,并不潺潺,只是沉寂。 溪畔已经有了不少剑修,听风吟并不在,所以那些剑修们都是在东张西望的找着。 南岛与青椒二人便背着剑,站在边缘静静的听着。 人们等不到,便开始猜测着许多的东西。 譬如张小鱼来了,来岭南问剑,失手把听风吟杀了。 更胆大一点的,则是在猜着,什么消失许久的神河出现在了岭南,但是重伤未愈,所以岭南才会突然封山。 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 ...... 听风吟当然不会来。 他在岭南最南的山脚下。 那里有个穿着黑袍按着剑的人。 天狱南方调度使,曾经因为天狱自查,导致被林二两重伤,至今才恢复过来的狄千钧。 这个出身于流云剑宗的小道五境剑修,便安静的站在山脚下,看着那个从岭南而来的小道六境的岭南剑修。 “我需要知道岭南封山的理由。” 虽然狄千钧境界实力都不如西门,但是他的背景远比西门强大。 西门的背后除了小小的五刀派,便只有天狱作为依靠。 而狄千钧不一样,他来自天下三大剑宗之一的流云剑宗,也是整个天狱的南方调度使。 所以说话的底气与意味自然便不一样。 听风吟停在了狄千钧身前,平静的说道:“这件事情关系太大,哪怕是天狱,也不能透露半分。” 狄千钧按着剑,静静地看着这个听风剑派的宗主,而后缓缓说道:“我有理由认为,岭南是想要将那些依旧在山里的天狱之人困住。” 听风吟轻声笑了笑,说道:“岭南没有让他们上山。” “死守住那样一个少年,甚至还将东海剑宗也牵扯进来,有什么意思?” “意思有没有,与今日之事无关。” “天狱已经在岭南死了数十人。” “岭南没有动手。”听风吟平静的说道,“我知道天狱的背后是陛下,但是岭南没有动手,不管是东海剑宗的人,还是张师兄,他们不是岭南的人,在岭南杀了人,也只会算是修行界的游行冲突,与岭南无关。” 听风吟看着狄千钧腰间紧握着的剑。 流云剑宗的剑出就是出,不出就是不出,没有出鞘三寸威慑人的意思。 从杀人而来的剑道,自然是果决的。 但是他并没有在意,只是平静的看着狄千钧。 狄千钧神色淡漠地按着剑,缓缓说道:“岭南封山,整个南方都被割裂,你总要给个理由。” “我当然知道调度使大人的职责,天狱南方调度,岭南这一片自然极为关键,但是天狱之中势力交错,这件事,我信不过天狱。” 听风吟平静地说道。 只是话音未落,山雪之下,有寒光闪过。 狄千钧的剑便已经出现在了听风吟身前,然而伴随着锵然一声,听风吟的剑却也是快速自身后飞出,裹挟着剑意,无比强势地将狄千钧的剑拦了下来。 山脚之下剑意横流,山雪之中似乎又有大风起,吹得二人衣袍猎猎。 听风吟抬手握住剑,一剑将狄千钧的剑挑开。 “我听风吟虽然不是岭南剑道的门面人物,但是终究也浸淫青莲之境多年。” 听风吟握剑立于山下,看着狄千钧平静地说道:“如果调度使大人想要以剑服人,却是想得太多了。” 狄千钧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听风吟。 这个鬓角白发正在慢慢向上爬去,平日里总是在溪边笑眯眯地谈天说地的岭南剑修,此时却是无比的强硬。 狄千钧一直看了许久,却也是从听风吟那无比坚决的态度里读出了许多东西。 一个南岛,自然不会让听风吟完全无视天狱的态度。 “让岭南之中的天狱之人下山。” “岭南没有让他们上山。” 听风吟依旧是平静地说道。 二人静静地站在山脚看着彼此。 “这件事,比天狱所执着的十二楼之事,更为严重。”听风吟看着狄千钧平静地说着,而后收剑入鞘,转身向着岭南而去。“调度使大人请回吧。” 身后的狄千钧长久地沉默着。 向来温温和和,过得如同世人一样的岭南剑宗,现而今这般强势的态度,自然很是怪异。 所以这个向来凌厉冷漠的天狱调度使,看着那片浩大的被大雪覆盖的山群,却也是陷入了沉思。 在这片安静卧于南方的连绵群山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岭南一贯的秉性,这样的事情,也许只可能与整个人间的大势有关。 狄千钧看了很久,转身踏着厚雪,向着南衣城而去。 第五十五章 青天溪雨来几时 众人在溪边等了很久,依旧没有等到听风吟的归来。 于是便在那些剑光封山带来的消息中,略有些惶恐不安地离开了溪边。 南岛与青椒等了许久,看着溪雪边越来越少的人,抬头看了一眼昏黄的天色,也打算离开这里。 只是才始向着来时的雪地中走了几步,便听见那些向着山下而去的剑修群里,传来了一些惊咦的声音。 南岛在伞下转回头来,便看见在那些喧哗之声传来之处,一众剑修之中,有个年轻的道人正平静地向着山溪边走来。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那人的道袍之上。 道袍一角,有着七个字。 青天有月来几时。 是青天道的人。 看起来虽然依旧年轻,但是也应当是过了不欺人间年少的年纪。 青天道的人,自然是自北方来。 然而此时岭南已经封山,他便这样平静地走了进来,很显然便是人间上境修行者。 是以一众剑修都是让开了一条路,让他走了过来。 道人道髻端正,眉眼清明,平静地穿过了一众人,出现在了溪畔。 溪桥之上还留着一壶酒,大概便是听风吟离开的时候留下的。 道人走上了溪桥,在桥上坐了下来,看了眼那壶酒,而后拿起了喝了一口,又放了下去,看着溪桥边的众人,轻声说道:“听风吟呢?” 岭南一众剑修都是摇了摇头。 听风剑派之中很快便有年轻的弟子大约听见了风声,走了下来,停在溪边执剑向着道人行了一礼,说道:“宗主应当下山去了,不知师兄来此何为?” 年轻道人没有回答听风剑派那个弟子的问题,只是看着一溪流水,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们有人见到了他,告诉他一声,青天道梅溪雨,在山里等他。” 听风剑派弟子看着这个名叫梅溪雨的年轻道人许久,可惜他境界不高,并不能看出这个道人的境界究竟如何,所以沉默了少许,说道:“好。” 一众原本打算离去的剑修,却又是在听风溪边徘徊着。 只是因为溪桥之上坐了一个上境道人的原因,没有先前那般嘈杂了,都是在狐疑地看着这个道人,不知道这个道人来此,是否便与岭南封山有关。 南岛撑着伞,却也是留了下来,青椒站在一旁,雪中山风吹得那身红衣飘飞不止,大概她的心绪也是这样的。 南岛察觉到了青椒的沉默,转头看去,只见这个从东海来的红衣剑修,皱眉看了那个道人许久之后,轻声说道:“青天道的九境道人。” “你认识?” “不认识。”青椒摇了摇头,说道,“但是他身周道韵浓郁,也许已经离大道不远,只是不知神海之中还有多少道果未落——也许也不止于此。” 二人在那里低声说着的时候,远在溪桥上的青天道人梅溪雨却是蓦然转过了头来,目光落在了南岛的那柄伞上,而后又看向了青椒。 大概也是看出了青椒东海剑修的身份,只是并没有说什么,又转回了头去,安静地端坐于溪桥雪上。 青椒在那一眼看过来的时候,便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身后的剑柄。 倒是南岛没有什么动静,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青天道是什么样的地方?”南岛转头看着握住剑的青椒,问道。 青椒静静地看了溪边那人许久,而后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南岛亦是跟了上去。 “青天道的来历,最早可以追溯到青衣时代,具体由来我也不清楚,古青天道与现而今的青天道,也未必是同一道。但现而今的青天道,自从分为三观之后,便已经沉寂了很多年了。”青椒缓缓说道,“至于它到底如何,你要知道,哪怕是内部瓦解,分为三道,青天道依旧凌驾于诸多道门之上,总之,倘若无事,如果只是岭南小剑,最好还是不要得罪青天道之人。” 南岛轻声说道:“世人不是说得最多的是剑?” 青椒平静地说道:“剑宗在当世自然强于道门,但不是岭南东海这种地方强于道门,而是三大剑宗强于道门,更何况,你所以为的世人说的最多的是剑,只是因为剑在南方,你也在南方,往北而去,世人自然多谈道。” 人间道门与剑宗的分布,向来都是有历史缘故的。 譬如天下大道之始的函谷观曾经便在人间北方大漠之中。 也譬如磨剑崖与流云剑宗在槐安中部遥成一线划分南北。 “剑中之人,自然无处闻道。”青椒平静地说着,一直到远离了那条听风溪,才终于松开了身后之剑,抱臂行于雪中。 二人在山中走了许久,却是意外的遇见了在岭南极南回来的听风吟。 看起来像是与人争斗了一番的模样,身周剑意残留,在雪中踏风而来。 青椒抱剑行了一礼,说道:“前辈。” 听风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南岛二人,有些古怪地说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南岛在一旁轻声说道:“岭南封山,有些好奇,想来探听一下消息。” 听风吟静静地看了南岛少许,而后转头看向山间之雪,与二人擦身而去,轻声笑着说道:“一些小事而已,此事我们这些老头子自然会处理。” 听风吟自然还没有老到需要自称老头子,只是大概在南岛这样的少年面前,确实算得上年迈。 南岛沉默少许,而后点了点头。 青椒却是想起来方才之事,转身看着听风吟的背影说道:“有个青天道的道人在溪边等你。” 听风吟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了。” 二人在那处山道上停留了少许,便继续向着天涯剑宗而去。 “你好像并不好奇青天道的人为什么会来岭南?” 青椒却是蓦然看着南岛说道。 然而这个伞下的少年却没有回答,只是在山道上停了下来,看着远处的一处山头。 那里似乎有着一个黑袍之人在山雪里奔走着,而后化作道风向着天穹而去,只是很快便被那些来自小九峰的剑光拦了下来,重新坠向青山之中。 “那应该是先前上山的天狱之人。”青椒同样看见了那一幕,很是平静地说道。 “连天狱的人都不放出去,岭南这是要与天狱为敌了?” 南岛倒也是有些好奇。 “事有轻急缓重,倘若岭南真的有什么变故,与天狱为敌也只是一种选择而已。”青椒说着,却又想起来南岛这次来听风溪的目的。“我以为你当时会继续追问下去。” 说的便是听风吟并没有告诉二人发生了什么,便径直离开之事。 南岛平静地说道:“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青椒有些不解,静静地看着这个少年。 南岛站在伞下,平静地看向南衣城方向。 “还有你所说的我不好奇之事,也是因为我知道一些故事。” “看来你并不想说。” 青椒背着剑在雪中安静地走着。 如果想说的话,自然便不会是‘一些故事’这样含义模糊的词。 “是的。” 于是二人一路无话,向着天涯剑宗而去。 ...... 听风吟慢悠悠地走到听风溪的时候,溪畔的剑修已经走得寥寥无几。 虽然众人都好奇一些故事。 然而这样一个境界未知的青天道上境修行者坐在溪边,总归让人心中有些不安,于是便在等了一段时间之后,三三两两的离开了这里。 听风吟来的时候,这一处便只剩下了听风剑派的弟子。 安坐于溪桥之上的年轻道人梅溪雨,在看见那个雪中走来的剑修之时,倒也还是站了起来,待到听风吟来到了身前的时候,略行一礼,说道:“晚辈青天道梅溪雨,见过听风吟前辈。” 虽然梅溪雨的境界显然高出听风吟不少,但是二者一是剑修,一是道修,更何况听风吟本就是前辈人物,自然不会像听风吟与张小鱼之间那般,以师兄弟称。 听风吟倒也还了一礼,缓缓说道:“道友不必多礼,风吟不过六境剑修,自然当不起这一句前辈。” 二人于溪桥之上客套了一番,而后便在桥上一同坐了下来。 那些听风剑派的弟子见听风吟已经回来,自然也没有留在此处,向着山崖而去。 一直到众人离开,梅溪雨才转头看着身旁的听风吟,轻声说道:“岭南封山了?” 听风吟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梅溪雨静静地看了听风吟少许,说道:“原来是这样。” 二人许久没有说话,听风吟静静地看着身前流水许久,而后缓缓说道:“青天道今日来岭南,不知所为何事?” 梅溪雨平静地说道:“一些故事而已。” 听风吟转头看着梅溪雨,而后说道:“有多故?” 梅溪雨坐在溪桥上,目光越过了那些剑光山雪,落向了南方。 “大约是三月之事。” 三月之事,自然便是发生在三月的关于某个叫做柳三月之人的事。 听风吟平静地说道:“原来如此。” 只是听着听风吟这句话,梅溪雨却是转过了头,静静看了听风吟许久,听风吟亦是回看着梅溪雨,二人于溪桥之上对视良久。 “我以为前辈应当早就知晓一些东西。”梅溪雨转回头去,看着山雪暮色,缓缓说道。 听风吟轻声笑着,说道:“有些故事的风声也许过于匆匆,我自然不可能尽皆知晓。” “但是风声有时候会吹得很远。”梅溪雨平静地说道,“比如我先前还在青山里看着某场雪后山雨的时候,那些声音便簌簌地穿林而来。” 梅溪雨低下头去,缓缓说道:“身为柳三月的某个师兄,我自然不得不来此一趟。” 听风吟沉默少许,轻声说道:“这确实是一件令人为难的事情。” “是的,所以我只停在了岭南,而没有继续向前而去,没有去那处剑宗里。在这里停下,我可以安静地思考许多利害相关的东西。” 梅溪雨看着眼前清溪流水,水中倒映满山之雪,也映流着满天暮色。 听风吟静静地看着梅溪雨,而后缓缓说道:“青天道想要如何做?” 梅溪雨眯着眼睛看着远山暮雪,身周似乎有道韵流转。 “不是青天道想要如何做,前辈,而是有人想要看看青天道会怎么做。” 听风吟的目光落在了梅溪雨的那身道袍之上。 “师弟之死,本就已经是一件令人不愉悦的事情。”梅溪雨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是话语之中的意味有些冷意。“有人偏偏还要在我们选择淡忘的时候,把风声吹到了观里。” “那我们只好让世人知道,青天道会怎么做。” 听风吟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白墨剑钟扫雪?” 梅溪雨挑了挑眉,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平静地说道:“我要见一见陈怀风。” “去南衣城?” “在岭南。”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听风吟,平静地说道:“便在岭南。” 南方有风向北,自然不可能掠过岭南。 听风吟沉默着。 梅溪雨在溪桥之上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我知道岭南封山,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对于岭南,哪怕是青天道,也素来有些敬意,但是前辈,有时候,你们需要管好自己的风声,不要让他们吹得太远了。” 听风吟静静地坐在那里,而后轻声说道:“好。” 梅溪雨离开了溪桥,向着山雪里走去。 “告诉陈怀风,青天道梅溪雨,在岭南高山等他,想要问一问,三月的时候,关于师弟柳三月的那个故事。” 听风吟看着梅溪雨在山雪暮色里道袍飘飘走远的模样,而后缓缓说道:“自然没问题,但是我需要提醒你一句,陈怀风已经不是九境剑修。” 梅溪雨平静地说道:“我也不是。” 听风吟长久地坐在溪边,而后在暮色里站起身来,却发现顾山鸿不知何时来到了溪边,便在下游负剑看着梅溪雨离开的方向。 “师弟何时来的?” 听风吟看着顾山鸿问道。 顾山鸿向着溪边而来,缓缓说道:“那个青天道人来的时候,我便来了,毕竟岭南之中,能够出头的,也只有我们这些老头子。” 顾山鸿当然也不老。 只是有时候站在修道之路上向前看去,便已经看到了结局,老与不老,自然已经不重要了,无非蹉跎岁月而已。 二人站在溪边看着那个虽然已经过了不欺人间年少,却依旧年轻的道人,却是有些感叹。 “不知岭南何时才会有这样的人物。” “总会有的。” 二人相视一眼,摇着头苦笑着,而后神色有凝重起来。 “岭南何时招惹了青天道?”顾山鸿看着听风吟问道。 这个遍听人间风声的剑修亦是有些不解,摇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岭南在人间向来实力不足,口碑甚佳。青天道应当不至于无故前来。” 梅溪雨要见陈怀风,却没有去南衣城,而是重复了两遍便在岭南,便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顾山鸿皱着眉头,说道:“难不成他梅溪雨真的打算在岭南与陈怀风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听风吟沉默了少许,说道:“倘若他梅溪雨是山河观的人,这样的话我信,但他是青天道的人,虽说山河观的秉性有些上个百年青天道的风格,但是白玉谣应当不是那样的人。” 顾山鸿转头看了眼北方,而后轻声说道:“毕竟她是白风雨的后人,谁知道呢?” 听风吟轻声笑着,说道:“知道不知道,并不重要,人间剑宗要与青天道打起来,岭南也劝不住。” 顾山鸿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倒也是。” 人间剑宗要与青天道打起来,唯一能劝的,估计也只有神河与剑崖之上的人。 “不过真的打起来倒也不至于,青天道应当还会记得老青天道的下场。大概只是会想要一个面子。” 丛刃这种活了一千多年的老流氓还在,自然剑宗依旧会是更强势的一方。 这种事自然人间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会说得很大声。 毕竟说得太大了,让道门听去不好,让人间剑宗听去也不好。 二人在溪边站了一阵,于是又回到了岭南内部的事情上来。 “小九峰剑宗那边已经开始盘查这段时间出入岭南之人。”顾山鸿说着,却是有些叹息,“不过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结果。岭南平日安安分分,从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自然很难搜寻出有用的信息。” 听风吟轻声说道:“总之需要找到那样一个人的存在,而且那个人不能是张师兄,也不能是人间剑宗之人,人间剑宗这个身份,太过于关键。” 顾山鸿沉默了少许,说道:“如果真的是呢?” 听风吟轻声说道:“那就只能是我两做的。” 顾山鸿轻声笑着说道:“我俩?我俩只怕不一定打得赢那颗七境的大白菜。” 听风吟愁眉苦脸地说道:“那咋办?去哪找一个这样的剑修来?” 顾山鸿却是蓦然看向岭南山雪,暮色里流光如血。 红色的不一定是血。 用剑的也不一定是剑修。 “如果是道门之人做的呢?” 听风吟轻声叹息着,说道:“总要有个理由吧。” 顾山鸿看着南方人间,那处被重新在岁月里唤醒的大泽。 “也许只是想要让人间乱起来。” 听风吟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落在岭南瘸鹿剑宗的那一剑,也许只是寻常的一剑。 但是背后似乎有着许多的风雪。 人妖之间的关系已经稳定了千年。 但是想要它重新割裂,也是极为简单的。 简单到只需要张小鱼刚好来了一趟岭南剑宗而已。 第五十六章 放任自流不如何 那个一身宽大巫袍的男人沿着幽黄山脉边缘的雪地走过的时候,却是突然听到了上方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又来槐安做什么?” 男人抬头看上去,才发现在幽黄山脉三百丈的一处悬崖上,黄昏暮色里,有一辆看起来很是奇怪的两轮车正斜斜地停在那里,有一个血如梅斑的白衣男人提了一壶酒,正靠坐车边,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人间暮色。 男人歪头看了许久,也不明白那个两轮车是什么东西,又是怎么上得那座几百丈的悬崖,所以他看向了那个男人。 血如梅斑,白衣卿相。 这个在黄粱遭遇了偷袭,大意之下被冥河之力侵蚀神海,以至于被迫拔出道树,跌落至小道境的悬薜院院长依旧没有恢复境界,看起来应该是小道七八境的模样。 但是作为一个活了一千年的人间大妖,哪怕他只是见山境,应当也不会有人小觑他。 那些被一拳一个打死在黄粱的灵巫还有那个被一剑杀死在幽黄山脉上的曲岭对此应该深有体会。 所以这个一身巫袍,如同在人间闲走一般的男人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在南拓没见过雪,所以来槐安看看雪而已。” 黄粱南拓。 不止是黄粱最南端,同时也是人间最南端。 那里想要见雪,比人间修行者入大道还难。 所以这个来自南拓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也是合情合理的。 往年里,每年冬日越过云梦泽来槐安看雪的南拓之人,往往有许多。 但是今年不一样,今年大泽封锁,所以大概只过来了他一个人。 卿相斜靠着他的名叫蜉蝣飞仙的天衍车——最终打造好的时候,自然没有叫大运或是宝蚂,而是蜉蝣飞仙,这个名字来自文华院院长曾先生。 寄蜉蝣于天地,挟飞仙以遨游。 只是今日看见这个穿着巫袍的男人的时候,卿相便觉得把名字再改一下,就叫做飞仙。 因为怎么看,都会觉得明蜉蝣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听。连带着蜉蝣二字也喜欢不起来了。 卿相一面想着改名之事,一面喝着壶中之酒,而后轻笑一声说道:“我以为今年四月那场雪,应该已经满足了你的观雪之欲。” 明蜉蝣停在山下雪中,抬头静静地看着这片人间高山。 风雪两千丈,不可见白头。 世人看见幽黄山脉的时候,大概便是这样的想法。 这样一座高山,世人自然看不见山顶的雪色,只能看见山脚的覆雪之林原。 “院长不懂,对于南拓之人而言,风雪譬如鸩酒,饮之愈醉,思之欲狂。”明蜉蝣平静地说道,“见过风雪白人头,自然便很难忘记那样的东西,于是心心念念着,自然便会再来槐安见一场风雪。” 卿相饮着酒,酒虽然不是明蜉蝣所说的鸩酒,只是南衣城街边随处可见的自酿之酒,但是却也能够有着他所说的饮之愈醉思之欲狂的意味。 卿相喝了一千多年的酒,喝成了酒疸晚期,自然比谁都更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没有笑,只是低头看向下方那个双手缩在袖中的南楚灵巫。 “好一个再见一场风雪。”卿相平静地说道,“我看你是想再掀起一场风雪吧。” 明蜉蝣轻笑着说道:“院长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卿相静静地看着暮色下站着的那个巫袍之人,缓缓说道:“你明蜉蝣还有清白吗?” “当然有。”明蜉蝣立于山下白雪之中,巫袍花纹繁复,底色终究还是偏向黑色的。 然而这个来自南楚,煽动了那场战争的男人,只是平静地穿着那身黑底的巫袍,平静地说着:“我明蜉蝣一生,自然清白如雪。” 卿相叹息一声,说道:“我却是没有你这样的厚脸皮说着这样的话,至少如果是我干了那样的事,夜里做梦,都容易撞鬼。倘若黄粱死在南衣城外的近百万人便是你所谓的清白,那我宁愿相信这场雪是黑雪。” “黑雪又有何不可呢?”明蜉蝣平静地说道。“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院长是人间道门大修,应当比谁都更明白这个道理。” 卿相静静地看着山下的明蜉蝣许久,而后喝了一口酒,缓缓说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想做人间圣人,你走的路太偏了,明蜉蝣。”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我没有想过做什么圣人,就像院长所说,一生杀生至此,夜里做梦都会不得安宁,我只是做我所认为对的事而已。” “所以你觉得世人是错的?” “只是有更对的路而已。” “上层说的对错,往往偏颇太多。” “放任自流未必便对。” “自流又如何?” “不如何。” 二人静静地看着山雪上下的彼此。 明蜉蝣双手依旧缩在袖中,平静地说道:“院长还是不要与我争辩为好,天下没有讲得明白的道理,讲不明白,只能讲另外一种道理,倘若院长未曾跌境,我倒是愿意与院长多讲讲道理——现而今再争下去,我怕我会情绪过于激动,失手将院长打死在这里。” 卿相平静地说道:“你难道不是一直都想我死?” “当然是的,但是打死了院长,槐安会找我麻烦,而且院长活了一千年,总归有些手段,哪怕能够趁着院长重伤将你打死,也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明蜉蝣平静地说着,向着幽黄山脉登临而去。 卿相静静地看着那个向着山脉另一端而去的明蜉蝣,什么也没有再说,骑上了自己的小飞仙,而后跃下高崖,稳稳地落在一地积雪之中,向着南衣城破雪而去。 明蜉蝣听见声音,回头久久地看着雪中一骑绝尘而去的那个身影。 眸中有着莫名的神色。 只是高山风雪,大抵世人看不清楚。 ...... 少年胡芦在二池雪中安静地坐着。 静静地看着这场已经止歇了一日的大雪。 师兄们懒懒散散,在不远处的回廊亭子里烤着火打着牌。 胡芦一直坐了许久,才看见从城中回来,抱着一杯热枸杞茶的陈怀风缓缓地走了过来。 而后二人便一同坐在了二池边的雪阶上。 “今日雪停了。”胡芦看着一旁的陈怀风说道。 这一句就像当初的那一句下雪了一样。 雪停了虽然并不意味着冬天已经过去了。 但是至少也说明着冬天已经过去了许多。 当然,最重要的是,从岭南传来的消息里。 张小鱼已经到了岭南剑宗,也离开了岭南剑宗。 陈怀风喝了一口热茶,平静地说道:“雪还会再下的。” 一个漫长的冬日,自然不会只有一场雪。 它就像一些故事故人一样,时来时无,时走时留。 “但是小鱼师兄还会离南衣城这么近吗?” 陈怀风轻声说道:“人间有时候会下雪,有时候不下,河里有时候有鱼游了过来,有时候又会游远而去,像这样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呢?” 胡芦沉默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但是雪有时候来了,却没有下到这里,鱼有时来了,却只是匆匆一瞥便继续向远海而去。所以小鱼师兄如果这一次不来,甚至不用等到冬天结束,他也不会再来了吧。” 陈怀风眯着眼睛,看着园林一池雪白,吹着手中的茶杯,一直过了许久,才喝了一口,嚼着那些红色的枸杞小鱼,平静地说道:“也许是的。” 胡芦很久没有说话,只是背着剑坐在二池回廊下雪阶上,沉默地看着那一池冬寒之水。 过了许久,这个少年才转头看向一旁的陈怀风,说道:“师兄刚刚去城里做什么?” “人间风声有点凌乱,我去外面听了听。” “师兄听到了些什么?” 陈怀风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很多,譬如世人在担心着冬雪之后,明年开春,南方那个教派是否真的会重新兴起,人心有时候有些惶恐,有些乱,但这不是他们的问题,南衣城伫立大泽边,数千年来,总要经历这样的故事,我们这样的人出去走走,总归是会好些的。” 胡芦听到这句话,也是有些沉闷地叹息着。 陈怀风摸了摸少年的脑壳,继续说道:“还比如我看见卿相那个老酒鬼,喝了酒,开着他的浮游飞仙出了城。” 少年胡芦一头雾水的看着陈怀风,说道:“这件事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陈怀风轻声说道:“他应该要去见见某个黄粱的不速之客,而且,喝了酒开车,总归是不好的,胡芦你以后当宗主了,一定要记得提醒他,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胡芦沉默了少许,说道:“师兄为什么自己不去说?” 陈怀风笑着说道:“那个老酒鬼被我说得烦了,不是很想见我,而且他从我这里诓骗了很多钱走,一看见我就觉得我是反悔了,要把钱拿回去。” 胡芦有些无言以对。 陈怀风继续说着:“岭南封山了。” 胡芦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我知道。” “但是有时候,你需要去想一想,岭南这样的,与世人无异的剑修之地,为什么会突然选择封山,便是狄千钧前去,也被听风吟强硬地拦了回来,岭南地势特殊,天狱南方调度不可能不越过岭南,便是这种情况,岭南都没有给天狱面子,这背后的故事,想来不一般。” 胡芦若有所思地听着,说道:“所以师兄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陈怀风摇了摇头,说道:“岭南消息封锁得很好,所以人间确实不知道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兄要去看看吗?” “岭南如果处理不了,自然会来找人间剑宗。如果他们没来,要么就是自己能够内部处理,要么。”陈怀风喝了一口茶,看着人间这场厚厚的雪。 “人间剑宗不方便插手进去。” 胡芦皱着眉头说道:“听起来这件事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陈怀风轻声说道:“人间剑宗有时候需要管一管闲事,但是有时候不需要,这是一个需要思考很久的问题,你要考虑很多方面的东西,如果有时候很头疼,可以喝点茶,不要像老酒鬼一样天天喝酒,干些乱七八糟的蠢蛋事。” “......”胡芦心想卿相院长应该也没有干什么蠢事吧。 只是想着想着,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看着陈怀风说道:“师兄怎么今日说话怪怪的。” 陈怀风下意识地说道:“有吗?” 但随即便反应了过来,自己说的这些话却是有些托孤的意思,而后轻声笑了笑,说道:“只是怕你有时候会干些糊涂事而已,师父又不管事,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师兄们游走在人间,倘若不是什么大变故,也不会回来,很多事情,自然便是我们这些还在剑宗里的弟子们去想。” 胡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陈怀风。 三十二岁老男人镇定自若地喝着茶,吹着杯中枸杞。 胡芦缓缓说道:“师兄大概忘了,像我这样的年纪,很多东西,你都是不愿意和我说的,有时候都需要我磨很久,师兄才肯说那么一星半点。所以师兄后面的解释,自己信吗?” 陈怀风当然信,信得很。 所谓骗人先要骗己。 只可惜大概这样的表现,确实与平日里相差太多。 所以哪怕真的把自己骗了,也是没有能够骗到胡芦。 陈怀风轻叹一声站了起来,说道:“我要去趟岭南。” 胡芦皱了皱眉头,看着陈怀风说道:“不是说那些事情让岭南自己处理吗?” 陈怀风看向剑宗以北,平静地说道:“有些事情,不是岭南能够处理的。” “什么事?”胡芦问道。 陈怀风一口饮尽了杯中枸杞茶,而后将那些泡得肿胀得像是红色的小肥鱼一样的枸杞粒慢慢嚼了。 一直过了许久,陈怀风才平静地说道:“青天道来人了。” 胡芦愣了一愣,看着陈怀风说道:“什么?” 陈怀风在二池雪中平静地走着,说道:“青天道有人来了南方,便在岭南剑宗之中。” 胡芦沉默了少许,说道:“师兄如何知道的?” “岭南有剑风吹来,告诉了我这个故事。” 听风剑派,八面来风,也八方风去。 但是像这样的剑风,也只能够吹到一些比较近的地方。 远山而去,自然还是需要人间经久不衰的信使传递。 “青天道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岭南?” 胡芦怔怔地看着陈怀风问道。 陈怀风只是平静地在那些园林覆雪斜桥上走着。 “我不确定,但是有些东西,自然该来的总会来的。”陈怀风走得很是平静,也说得很是平静。“剑风里的消息,说是青天道梅溪雨,在岭南等我,我自然便要去一趟。” “梅溪雨是谁?”胡芦缓缓问道。 “柳三月的师兄。” “我没听说过。” 陈怀风轻声笑了笑,说道:“因为你还年轻,而他已经是不欺人间年少之人。就像你到槐安北方去,问那些少年们,陈怀风是谁?他们大概也不会知道。也许过不了多少年,你去人间问张小鱼是谁,那些年轻人也不会记得了,除非他一直在人间不安分的冒头。” 胡芦沉默了很久,没有再纠结这个听起来很是陌生的名字是谁,看着陈怀风的背影,说道:“我记得师兄你说过,无论是剑宗,还是青天道,都不会把这件事情摆到台面上来。” “当然是的。”陈怀风缓缓说道:“但是这依旧没有上台面,梅溪雨只是去了岭南,只是在那里等着我过去。倘若青天道真的想将这件事情摆上台面,来得就不会只是一个梅溪雨,也许便是许多青天道的师叔们。” 胡芦长久地站在雪中,沉默地看着一地被踩得凌乱的斑驳的雪,雪上有着很多的东西,譬如菜叶,譬如污泥,师兄们往往不会在意这种东西,踩着那些东西四处走着。 一直看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看着陈怀风,说道:“他来做什么?” 陈怀风倒是轻松地笑着,说道:“自然是来要个公道,不然来找我陈怀风喝茶吗?” “什么样的公道?”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大概是出口气,总不至于是他来这里只想打死我,或者被我打死——这样的事情,只会让这个故事往更深层面走去,直到谁也解不开,最后变成一个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死结。” 陈怀风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剑宗外面走去。 “虽然说前人提倡过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但是人间从没有什么真正的以直报怨。总要有人委屈一些,放下一些,人间才会安稳一些,平和一些。如果放下的不是人间剑宗,那便是青天道。错误自然是错误,我不会撇开。但是有时候,错误也不得不进行一些妥协。活在人间,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陈怀风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胡芦,想了想,说道:“你要记得这些东西,胡芦。” 胡芦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污秽,过了许久才闷闷的,像是心口被雪中污泥堵住了一样,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嗯’。 于是陈怀风背着剑,出了剑宗。 第五十七章 你知道鼠鼠在哪里吗 山脚雪中有个少年模样的人背着剑,正在缓缓走着。 也许是因为要快速突破来自小九峰剑宗的剑光封锁,所以他的神海里的元气,已经消耗得不剩多少,只能一步步地踩着雪向着南衣城而去。 天边暮色已经很浓郁了,雪后烟云很是绚烂,遍地橘色光芒,像是有人在雪地里打破了一个咸蛋黄,于是那些色彩柔柔地晕染着整片人间。 狸笠没有去看那些风景,只是低着头安静地走着。 倘若是以往,这条从岭南到南衣城的路,总会有着许多人走着,但是也许是雪后的原因,也许是封山的原因,这里很是安静,山道来往无行人。 当狸笠恰好想到这里的时候,便看见不远处有个人正坐在那里的一块山石上,看着南面发着呆。 那人穿着白衣,背着剑,也许也是个剑修,狸笠这样想着,并没有在意,继续安静地向前走去。 只是快要接近那个人的时候,他却是嗅到了一些血腥味,似乎便是从那个剑修的剑上传来。 狸笠停在了那里,沉默地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剑修。 血腥味中似乎还有些残留的妖力。 狸笠的感知很是敏感。 所以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缓缓开口说道:“你是来杀我的?” 那个人终于转过了头来,很是年轻,大概先前是惆怅的模样,所以转回了头来也是带着惆怅的,只是那些惆怅里还带着一些不解与被打扰的茫然。 “你说什么?”张小鱼觉得自己大概遇见了个神经病。 自己好端端地扫了雪,坐在石头上看着南衣城方向发呆,结果从身后莫名其妙窜出来一个人,说你是来杀我的? 狸笠沉默了少许,说道:“难道不是吗?这条路上没有什么人,偏偏在我来的时候,你便在这里坐着,你的剑上还有血没有擦干净,你身上也有杀了妖之后残留的妖力,这样巧合的一个故事,难道你不是要在这里等着杀我?” 张小鱼挑了挑眉看着狸笠说道:“你什么境界?” 狸笠轻声说道:“入道。” “我什么境界?” “看不出来。”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说道,“我很多年前就是小道七境了。” 而后大概也觉得很是无语,张小鱼从石头上跳了下来,背着剑咯吱咯吱地踩着雪。 “如果我要杀你,根本不存在等一个这么好看的夕阳,渲染什么氛围,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从岭南下来的,还是只小妖修,大概便是那个不知道被谁灭了门的剑宗的漏网之鱼。如果我真的是要杀你,你根本没有下山的机会。” 狸笠沉默着想了许久,看着前方那个踩着清脆的雪声的白衣剑修,说道:“也许在岭南杀人,你怕被人发现呢?” 张小鱼停了下来,转身歪着头看着这个小妖很久,说道:“你是什么人间大戏的主角吗?” 狸笠轻声说道:“不是大戏的主角,就不能有发声的机会吗?”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他,而后缓缓说道:“确实可以,但你看起来太紧张了。” 狸笠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站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大概心绪平复一些了,才继续向前走去。 张小鱼便在前面缓缓走着。 “当然,我能够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毕竟一个人如果很累,如果心很乱,如果刚刚遭遇了什么变故,自然很容易疑神疑鬼,于是看什么都像鬼。” 张小鱼自顾自地说着。 狸笠却是没有接话,只是在后面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是张小鱼?”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要不是李小鱼也行。” 狸笠轻声说道:“李小鱼不好。” 张小鱼愣了愣,回头看着这个有些疲倦的少年,说道:“为什么不好?” “因为大家都知道张小鱼是年轻一代天下三剑,听到这个名字就会下意识的想起师兄,而不只是名字,如果是叫李小鱼的话,就不会有这种敬畏感,我就会很馋。” 狸笠大概却是有些馋,说着那几个鱼字的时候,咽了咽口水。 张小鱼沉默了许久,而后叹息一声说道:“原来是只蠢猫啊,那还真是相见惹人心烦。” 张小鱼历来不喜欢别人叫他鱼师兄或者和鱼相关的称呼。 尽管一开始只是因为这个字的同音太蠢。 但是讨厌得久了,有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是鱼。 就像如果有人属牛,念叨久了,看见牛都会觉得有亲切感,然后拍拍老牛的脊背,很是得意的说道,老子是头牛。 不过大概很多时候,这样的话往往是为了强调脾气与秉性而已。 张小鱼自然也不会理直气壮地说什么老子是条鱼。 尤其是当身后那个小妖是只猫妖的时候。 但是狸笠听到张小鱼的那句话,却是古怪地皱了皱眉头。 “师兄不会真的是条鱼吧。” “......难道有人叫白菜,他就一定是白菜?” “我师父确实是颗白菜。” “......” 张小鱼默然无语。 幸好剑宗里没有人这么想,不然姜叶师兄大概率早就被端上了别人的餐桌了。 狸笠却也是一阵沉默,而后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们剑宗的人,是师兄杀的吗?” 张小鱼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身后的那个小妖少年。 虽然少年不一定是世人少年,但是小妖确实是小妖。 所以当张小鱼这个年纪轻轻便已经入了大道的剑修看过来的时候,狸笠还是觉得有些窒息。 “不是的。” 张小鱼平静地说了这三个字,而后便转回身去,继续踏雪而行。 “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也可以去人间大肆宣扬,瘸鹿剑宗的人是我张小鱼杀的。我并不在意。” 狸笠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张小鱼的背影。 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我相信,我看得出来,师兄对于南方这片土地,是有感情的。” 张小鱼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 狸笠背着剑跟了上去。 二人走了一阵,却是遇见了一个从南衣城而来的人。 狸笠并不认识,但是他看见前方的张小鱼停了下来,而后轻声笑着说道:“师兄。” 那个被叫做师兄的人同样在那里微微笑着,说道:“师弟这是要回南衣城吗?” 张小鱼摇了摇头,说道:“不了,路过一下。” “你要去哪里?” “南方,去南方看看。师兄去哪里?” “岭南。” “嗯。” 于是二人擦肩而过。 狸笠站在那里看着,却是有些不解。 二人看起来明明很熟悉的模样,但是为什么这场交谈却是这样的匆促。 一直到那个身形高大的师兄与狸笠同样擦身过去,狸笠依旧有些迷惑,回头久久地看着那个应该也是人间剑宗的弟子。 “你在看什么?” 狸笠回过头来,便看见张小鱼也在那里回头看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有些好奇那个师兄是谁。” 张小鱼轻声说道:“陈怀风,枸杞剑陈怀风。” 山河剑张小鱼,白墨剑钟扫雪,枸杞剑陈怀风。 人间剑宗的剑,在没有没入人间之间,向来有名有姓。 狸笠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大概许久没有出岭南,已经忘记了,但还是点点头,说道:“师兄之间应该很熟悉的吧。”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是的。” “但我见交谈有点短,甚至不如师兄与我这样一个陌路相逢的人说得多,匆匆两语,便擦身离去。” 张小鱼转回了头,继续在山下向前而去。 “因为说了很多年,能说的都已经说完了,都是相知之人,自然不会有什么需要追根究底去谈论的。” 狸笠站在后面安静地听着。 “至于匆匆两语便擦身而去。”张小鱼一面走着,一面歪头看着暮色,而后轻声说道。 “大概便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 狸笠站在那里发着愣,而那个白衣剑修却已经走远了。 只留了一句。 “鸿飞那复计东西。” 鸿飞那复计东西。 与谁不是呢? ...... 在陈怀风离开后。 胡芦在原地站了很久,而后背着剑同样离开了剑宗。 人间大雪之后渐渐热闹了起来,偏近暮色的大河垂柳,正在雪中蓄着势——大约明年,它们便会重新发出绿芽长出新枝,从一些被冷意包裹的人间里,垂下万条绿丝。 但那是明年的事了。 胡芦这样想着。 当人心情不好的,自然万物皆着我之色彩。 所以哪怕明明知道那些河岸干枯的柳枝还会再绿。 胡芦也只是想着那是明年的事了。 街上有些灯笼旧了破了褪色了,人们也会将它们取下来,然后换上崭新的,散发着热烈的红光的灯笼。 但那也是明年的事了。 街道的石板被踩得久了,也开始翘了起来,于是被人拿起锤子,砸去了边角,像是一条渴死的鱼一样,翘着嘴巴呆呆地看着天空。 人们也会修的。 但那不是明年的事,也许要过很多年。 等到一些故事翻篇,人们静了下来,再回看这座老城,心想那真难看啊,然后才会把它撬出来,换上一块新的。 人们总在残破里,凋陨里,向着更新的人间而去。 但那会是明年,或者更久的事了。 熟悉的师兄走了,也会有别的师兄与他熟稔起来。 那也是更久的时候了。 胡芦背着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片看了很久都没觉得有什么变化的人间,突然便觉得它很是残破,很是寂寥。 好像哪里都不顺眼,让人想要把它们挖出来,种点新的,摘下来,挂个红的,撬出来,换块好的。 胡芦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心口很是闷。 他想像个小少年一样,背着手跑进某条巷子里好好地哭一哭。 但是他不是小少年了,他已经是大少年了。 十五岁,便是神河的小少年保护法都不会管他了。 所以他只能闷闷地走在街头,看着别的小少年舔着糖葫芦欢快地踏着雪离开。 有家酒肆换了个新灯笼。 红艳艳地挂在檐下,胡芦看着那里,又转头看着天空暮色。 烟云很重,所以只有橘色的像打烂了熟透的果子之后流出来的汁液,而看不见那轮太阳。 于是胡芦又看回了那个酒肆上挂着的灯笼。 红色的灯笼纸下,有着明亮的一点。 原来你躲到这里面来了啊! 胡芦这样想着。 于是抬腿走进了酒肆。 已经十五岁的少年,光明正大地买了一壶酒。 于是少年也躲了起来。 背着剑走在街头,整个人却都躲进了那壶酒里。 胡芦喝着酒,沿着那条长街走了许久,而后便看见了那艘停在了河边的小船。 鼠鼠大概也是看见了正在那里喝酒的少年,但是并没有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坐在船头,瞥了一眼,便重新开始煮着酒。 胡芦当然不知道鼠鼠在这里。 但是当他一路只是沿河而来的时候,便能够说明了一些东西。 胡芦在河边大口地喝着酒,而后将酒壶丢进了河里,背着剑,跨过了护栏,跳上了鼠鼠的小船。 大概是少年跳船,打破了一些平衡,导致鼠鼠停得很好的船,开始随着河水向下漂了过去。 长街人来人往,有人被少年跳上船的声音惊了一下,但是看了一眼,也没有在意,继续沿着长街说说笑笑地走着离开。 鼠鼠的酒是刚买的,她舍不得买什么很贵的酒,于是也只是在河边买了一壶很便宜的酒,在一旁还有一张油纸,上面有着半只小烧鸡。 少年胡芦跳上船的时候,船身倾斜了一下,鼠鼠下意识地去扶炉上的那壶酒,却摸到了炉子,被烫了一下,酒水还是洒出了不少。 倘若是以前,她肯定慌慌张张地跑进舱里,去看她的钱还在不在。 胡芦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并没有想很多,那些才始喝下去的酒液还在肚子里晃悠着。 所以他没有等到鼠鼠开口,便平静地说道:“青天道的人来了。” 鼠鼠愣了一愣,而后抬起头来冷笑着说道:“那确实是好事。” 胡芦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告诉的他们。” 鼠鼠坐在炉前,也没有管随着河水漂着的小船,平静地说道:“你可以猜一猜。” 胡芦静静地看着鼠鼠很久,而后缓缓说道:“算了,我不猜了。” 鼠鼠正想说什么,顶着瓜皮头的少年却是突然一脚踹翻了她的小炉子,炉上酒壶滚了下来,酒水洒了一船。那些炉子里的炭火也滚落了出来,滚落在鼠鼠那半只还没有来得及吃的烧鸡上,一面发出着滋滋的声音,一面又将一切烧成黑色的丑陋的模样。 “我不想猜了,反正都这样了。”胡芦心中有着许多的东西在翻涌着,也许是才刚喝下去的酒水,也许是积压了一个冬日情绪,一切都涌到了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所以少年急促地呼吸着。 鼠鼠错愕地看着面前也许喝醉了酒的少年,也许是刻意喝醉酒的少年。 暮色里有寒光流转。 是少年的剑。 如果不是,我一定会杀了你。 鼠鼠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少年一剑砍在了肩头。 鼠鼠吃痛向后退去,一面捂着肩膀,看着面色痛苦的少年,睁大了眼睛,怒骂道:“你疯了吗?” “我没有,是你疯了。”少年握着剑逼近过来,“你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却依旧把那些事情告诉了青天道的人。” 鼠鼠深吸了一口气,却也平静了下来,没有再管肩膀上的剑伤,伸手握住了船边的那根竹篙。 竹篙是新的。 那根断了的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但是故事是相似的。 只是这一次发疯的人,变成了当初的小少年胡芦。 街头的人们穿着厚厚的冬衣走在雪中,一转头便看见了这一幕。 满街哗然。 小少年胡芦他们认得,那是人间剑宗最小的一个弟子。 鼠鼠他们也是认得的,那是游行在南衣河上很多年的小妖。 所以在这条河上,那艘船里,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人们的目光,让胡芦清醒了一些,他的剑停了下来。 但是鼠鼠没有,她握着手中的竹篙,看着自己肩头那一处血痕,心中万千悲意流淌。 所以她看向面前不远处的少年,平静地说道:“柳三月......” 世人都听到了那一句柳三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鼠鼠要说这样一个名字。 但是他们没有听到后面的话。 因为原本已经放下剑去的少年,再度举起了剑,一剑便劈向了站在舟头的鼠鼠。 鼠鼠举起竹篙想要抵挡。 但是少年已经十五岁了,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在剑宗门口,被鼠鼠按在地上差点杀了的小少年。 所以那一剑,鼠鼠没有能够挡住,一剑劈断了竹竿,也劈散了鼠鼠身上的妖力。 于是少年的剑,再度砍在了鼠鼠的肩头上,深深地嵌在了骨头里。 二人一同跌向了河岸边的那些厚厚的冰层之上,翻滚着纠缠着。 鼠鼠脸上一片血污,那柄剑依旧嵌在肩膀的骨头中,满是痛苦地被少年用膝盖顶在了冰层之上,然而却是凄惨却也讥讽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笑着。 “柳三月没有死......” 鼠鼠的话没有说完,便听见少年愤怒地吼叫着,而后一拳砸在了她的脸上,让她后面的话都被重新打进了肚子里。 少年跪坐在鼠鼠身上,手中早已没有握剑,只是死死地揪住鼠鼠破旧的衣领,浑身颤抖着,手里高举着拳头,却迟迟没有再落下去。 鼠鼠凄惨地笑着,满脸鲜红的血液,也满是哀伤的泪水。 “你打死我吧,打死我,我就不说了。” 你打死我吧。 你打死我吧。 打死我,我才会不将那个故事告诉世人。 少年悲痛地叫喊了一声。 而后手里的拳头砸了下去。 一拳一拳地砸着。 河岸冰层之上鲜血肆意地流淌着。 像是某些熟透了的果子被砸烂之后流出来的汁液。 人们终于在短暂的慌神之后,反应了过来,慌乱地跳下了护栏,将少年拉了开来。 鼠鼠安静地躺在河面冰层上,脸上血肉模糊,只是睁着双眼,再无声息地看着这个冬日的天空。 少年泪流满面地看着那里,而后挣脱了人们的手,向着河岸一头撞了过去。 众人匆匆将他拦了下来。 少年跪伏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 ...... 狸笠终于赶在夜色到来前,到了南衣城中,走到了这片热闹的城里,少年的心里的不安终于消散了一些,在城中张望了一阵,摸了摸怀里的那封信,而后开始沿着南衣河寻找着那一艘漂流在河上的小船。 远处似乎有很多人围着在那里。 狸笠走了过去,拉住了外围的一个人。 “你好,你知道鼠鼠在哪里吗?” 第五十八章 你是飞鸿,还是雪泥 狸笠很是不解的站在那里,他不明白为什么当自己问出了那句话之后,不止被自己拉住的那个人,便是围在那里的所有人都转头看了过来。 这让这个小妖很是费解。 他仔细地看着每个人脸上的神色。 但是他觉得他自己也许什么都看不出来。 直到有人看着他,大概犹豫了很久,才说道:“你找她做什么?” 狸笠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了那封信,把信上的鼠鼠头标志给他们看了一下,说道:“她托人给我带了封信,所以我想来看看她。” 沉默的不止是暮色,也有大河,也有长街,然后才是那些心思复杂的站在那里的行人们。 于是有人觉得有些东西过于残忍,与其见了不如不见,所以说她今早便出城去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也有人觉得很多故事当然要有始有终,生老病死爱恨别离,生命总会遇见,所以说她就在这里。 人们说得七嘴八舌,又在听到了旁人的答案后异常默契地沉默下来。 狸笠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静很淡然,笑着看着那些人们,开口说道:“所以,我是该出城去找,还是,留下来呢?” 只是声音有些哽咽。 笑着的眼角也有泪点。 于是人们大概也明白了什么,在沉默里,缓缓让出了一条路来。 当一个东西用谎言来掩饰,用沉默来修饰。 其实故事的真相便已经很清楚了。 鼠鼠的尸体已经被人们拖了上来,便安静地躺在河岸护栏边的雪中,少年的剑也已经被拔了出来。 一地流淌的血迹,像是一朵冬日里大红色的鲜艳的花。 鼠鼠便躺在上面,面目模糊,只是睁着双眼。 那些妖力正在缓缓散去,当妖力散尽的时候,这个故事也许便不会这么残忍。 留在雪中的,只是一只小老鼠而已。 当人们让开那条路的时候,狸笠便看见了躺在那里的鼠鼠。 他没有哭没有笑。 没有疯狂,没有歇斯底里。 只是站在那里,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那封信,轻声地感叹地说道:“原来你在这里啊!” 于是一切都像是在等待着小妖的这一句话一般。 当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暮色开始完全坠落,夜色倾颓一般倒向人间。 人们带着感叹带着哀伤在那里抹着眼泪。 狸笠却依旧安静地看着,安静地想着。 你是飞鸿,还是雪泥? 你是千堆雪,还是长街? 也许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个在狸笠的生命里,写了两封信的小妖而已。 从第一封信开始,到第二封信结束。 中间只是漫长也枯燥的等待。 于是故事匆匆结束。 ...... 鼠鼠的死很快传遍了南衣城。 人们有时候想过,这个小鼠妖,天天游荡在南衣河上,也许某天睡觉了,一不小心就会翻下船去,说不定便会淹死在那里面。 只是谁也没有想过,她最后会是死在人间剑宗的手里。 正在打牌的梅曲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愣了很久,而后匆匆披了衣裳,在雪夜里走出门去,走到剑宗门口的渡口处,解着缆绳——因为这场大雪,他已经有许久没有在河上渡船,系船的绳子还有竹篙那些东西,都已被冻在木梁和船边。 所以梅曲明还没有将那些绳索解开的时候,便看见一脸血迹的胡芦,拖着剑,在雪地里低着头走了回来。 梅曲明怔怔地停了下来,看着那个少年身上的血色,于是也相信了那些人们议论的话语。 少年大概也听见了剑宗渡口边那个并不平静的呼吸声,抬起头来,看着梅曲明,泪流满面地叫了一句:“师兄......” 梅曲明松开了手里已经解开的缆绳,快步走到了胡芦身旁,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许久,而后叹息了一声,抬手擦了擦少年脸上的血迹。 “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胡芦低头看着自己的剑,也看着自己垂着的手,剑上有血,指节上也是,那些血已经渗入了指缝里,也许以后都擦不干净了。 “我不知道。”胡芦抬起手,擦着泪水,只是喃喃地说着。 “我不知道,师兄。” “我该怎么办?” 胡芦在剑宗门口松开了剑,紧紧地抱住了梅曲明,嚎啕地哭着。 梅曲明叹息着,一手揽住了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一手缓缓地拍着他的后背。 那些门房里打牌的师兄们也听到了哭声,都跑了出来,站在剑宗门口的檐下,怔怔地看着这里。 他们自然都听到了南衣城的故事。 但是都没有当回事。 在他们心里,胡芦还只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少年,打牌输了也不耍赖,老老实实的去剃了个光头的小少年,怎么会去把鼠鼠杀了呢? 他们自然不信。 但是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看着一身鲜血的少年,他们都是沉默了下来。 远处雪中有不少的人都在看着这边。 这样的一件事情,自然需要给南衣城一个交代。 但是在这之前,便是剑宗这些师兄们,也需要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导致胡芦走出了这样的一步。 于是一众师兄手忙脚乱地把胡芦带回了剑宗之中,而另一位师兄姜叶走了出来,向着南衣城中事情发生的地方而去。 大约这里的动静太大。 梅曲明他们回到剑宗的时候,便是丛心都站在了园林小道上,歪着头看着少年胡芦。 “发生了什么?” 胡芦抱着剑坐在台阶上,什么也没有说。 梅曲明轻声说道:“胡芦把鼠鼠杀了。” 丛心愣了一愣,看向那里低着头满脸血污的少年胡芦。 丛心虽然很少离开剑宗,但是也是知道南衣河上的那只小鼠妖的故事,大概便是因为当初陈怀风还没有没入人间的时候,曾经与鼠鼠关系还不错的原因——陈怀风曾经委托过鼠鼠,记下每年的行善收入。 一众人都是不解的看着少年胡芦。 一直过了许久,少年的哭声才缓缓低了下来,张着腿坐在台阶上,沉默地看着剑宗里的雪,那些曾经覆满了白雪的小道,凌乱地散落着许多脚印。 于是少年轻声的,说了他所知道的,某个夜晚的故事。 那是人间大乱未起的南衣城某个寻常的夜晚。 大泽里雾还没有散。 剑宗里的师兄们都还在沉迷于打牌。 “怀风师兄杀了从大泽里回来的柳三月。” “这件事鼠鼠知道的。师兄们一直好奇,为什么鼠鼠这些日子,一直都要与剑宗作对,也是因为柳三月的死。” “我以为她不会将那件事情告诉青天道的人。” 胡芦无比痛苦地说着。 “但是怀风师兄下午的时候告诉我,青天道的人来了,就在岭南。” “我大概是疯了吧。” 胡芦垂下了头来,趴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剑宗里一片沉寂。 “柳三月是死在怀风师兄手里?” 梅曲明有些怔怔地说道。 这件事情他们确实都不曾知道。 便是连这些剑宗师兄们都不知道的事,胡芦却知道了。 也许这正是这个悲剧发生的原因。 “怀风师兄今日下午,确实离开了剑宗。但我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情,我以为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去人间暮色里转一转。” 一直在门房打牌的江河海轻声说道。 “这样的话,姜叶师兄那边,也许确实会有些麻烦。” 一众师兄沉默地看着坐在台阶上的少年胡芦。 事情至此,他们也明白了为什么胡芦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一件事情来。 柳三月死在剑宗里的事,可以让青天道知道,但是不能被世人知道。 青天道自然知道与人间剑宗真正的纠缠下去,只会让人间南北陷入动荡。 所以哪怕知道了,也不会真的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就像当初秦初来在山河观下小镇里打牌一样。 修行界的事,能够按在修行界解决,自然是最好的。 但是倘若世人知道了,人间大势便会逼得青天道不得不站出来,站在明面上与人间剑宗在这件事情上进行对峙。 人间剑宗自然理亏,但是倘若便这样服软,天下剑宗与道门之间,又会产生许多间隙。 毕竟当今磨剑崖不出,人间剑宗很大程度上,便代表了剑宗的脸面。 他们也许可以服软,但是剑宗心中难免会有怨言。 柳三月的死,只能成为一个双方心知肚明的故事。 而不能昭之于天下,晓之于人间。 陈怀风给剑宗留了一个大难题。 而胡芦也跟着留了一个——如何向南衣城解释今日之事。 梅曲明在胡芦身旁坐了下来,看了胡芦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你知道鼠鼠是什么时候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青天道的人吗?” 胡芦沉默着摇摇头。 梅曲明皱起了眉头,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拍了拍胡芦的肩膀,看向不远处的丛心说道:“丛心你先带他去一池溪里洗一洗吧。” 丛心点了点头,将胡芦带去了一池那边。 梅曲明皱着眉头,长久地看着胡芦离开的背影。 南德曲几人便在一旁,看着梅曲明说道:“你觉得有问题?” 梅曲明点了点头,看向南德曲说道:“师兄当初应该也和鼠鼠打过交道的吧。” 南德曲轻声说道:“是的。” 鼠鼠虽然看起来是个小少女的模样,但是她是人间小妖,自然活得要久许久。 就像当初她与南岛所说的那样,她已经在南衣河上漂流了二十年。 鼠鼠只是妖族的少女,而不是世人的少女,剑宗的这些师兄们,自然都与那个小鼠妖打过交道。 “倘若她真的想要报复剑宗,也不会从四月等到十一月。” 梅曲明缓缓说道。 “但我们对这个故事知道得太少了。”南德曲轻声说道。 一旁的曲莎明他们也是一脸茫然。 剑宗园林里的雪积得很厚。 有些故事也被埋得很深。 梅曲明他们往日里不听风声,便看不见那些过往落向人间的叶子,于是只能看着那些雪上的脚印,猜测着很多东西。 “也许要等怀风师兄回来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江河海虽然倚在门房边,但是也没有了打牌的兴致,看着通往一池那边那条行迹稀疏的小道,“我主要担心,胡芦这小子,会因此受到很大的打击,说到底,这是我们作为师兄的失职。” 相比于梅曲明这些混迹人间的师兄,江河海这个经常在门房打牌的师兄,与胡芦更熟悉一些。 南德曲听到这里,倒是淡定地说道:“人活着总会做许多错事的。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一辈子都能正确地走对每一步。能够走出来,才能完成蜕变。” “只是这样的蜕变也许过于残忍。” 一众师兄都沉默了下来。 “师弟出了事,师兄自然难辞其咎。”梅曲明轻声说道,“这段时间,大家还是少打点牌吧。” “嗯。” ...... 姜叶背着剑穿过南衣城如血的夜色,走到那一处河岸边的时候,人们依旧围在那里议论纷纷。 鼠鼠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听说是被一个从岭南来的小妖带走了。 妖力散尽之后,只是小小的一只,自然不用再费什么劲,那个小妖只是把它捧在手里,便离开了这里。 于是河岸边只剩下了一些在雪中晕染着冻结着的血色。 姜叶伏在了河边护栏上,向着下方不远处看去,那里停着一艘小舟,还有一个打翻了的炉子,被烧焦了的没有吃的烧鸡,酒水早就洒尽了的酒壶,然后便是大片地,从船头倾洒向河边冰层的血迹。 而后便是那一处,血污遍地的冰层。 姜叶想着胡芦拳头上的血,还有剑上的血,也许已经猜到了这个故事的走向。 胡芦应该曾经放下过剑。只是最后也许被激怒了,于是举起了拳头——那处血污之中,还有一处凹陷的龟裂的地方,应该便是在那里,那个少年一拳拳地挥着拳头。 鼠鼠当时说了些什么? 姜叶也能猜到一些。 他知道柳三月是死在陈怀风的手中。 姜叶背着剑安静地站在河边,看着那边的人们议论着今日之事。 过了许久,大概终于有人注意到了那边那个背着剑剑宗弟子,于是声音渐渐地小了下来,看着姜叶,什么也没有再说。 姜叶背着剑向着众人走了过去,停在了河岸边。低头看着鼠鼠最后妖力散尽的地方。 这里也是血污,但是与下面的相比,这里是宁静的。 那个游行在南衣河上的小妖,便在这里,安安静静地散尽了妖力,真正地结束了她的一生。 姜叶沉默地看了很久。 南衣城的人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一千道目光自然是有重量的,也是有力量的。 所以姜叶背着剑站在那里,觉得心头很是沉重。 倘若人间剑宗是个为所欲为,为非作歹的地方,那么这样一个故事,自然可以随意掩盖过去。 但是人间剑宗不是。 也许在修行界,他们确实沾了一些边。 但是在人间不是的。 在人间,在世人眼中,人间剑宗是稳定,是宁和平静的象征。 它应该代表着许多遮蔽风雨的正义。 大约是姜叶沉默了太久,终于有人有些不安的问道:“师兄,今日之事?” 满口谎话的开端,便是从第一个谎言开始的。 姜叶也想告诉世人,今日是因为鼠鼠发了疯。 但是话到了唇边,却也是没有能够说出来。 这个曾经经常混迹在南衣城菜市中的师兄,嘴唇蠕动了许久,才终于轻声说道:“剑宗有些变故,胡芦他心神不定,也许看错了一些东西——此事.......剑宗日后会给人间一个交待。” 人们大概依旧相信人间剑宗。 这处剑宗已经在人间,在南衣城存在了一千多年,几乎横跨了大半个大道的历史。 所以当姜叶背着剑,从剑宗走出来,从那个杀了人的少年手中接过了这个故事,给了一些解释,南衣城的人们并没有质疑什么。 只是想想以后南衣河上,便再也没有那个撑着小舟,笑眯眯地看着来往愁苦的人们说着你看起来有些烦恼的少女小妖时,人们依旧有些叹惋。 身后的大河里有些动静。 人们向着河中看去,那艘被河边冰层拦住的小船,大概是被夜风吹动了,正在缓缓地向下漂去。 带着熄灭了的炉子,带着烧焦了烧鸡,带着颓然滚着的酒壶,带着舱中沉闷地响着的,依旧没有花完的许多钱,向着南衣河下游缓缓漂去。 “剑宗有时候确实是会做错一些事情。” 姜叶的声音再度在河边响了起来。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这个原本应该安安稳稳的混迹在人间直至再无人记得,就像曾经剑宗那些弟子一样的姜叶,静静地看着那艘随流而去的小船,眸中似乎有些光芒在闪动。 人们看不大清楚,所以暂且将它叫做某种光芒。 “这件事情,也许确实是剑宗做错了。” 姜叶的声音很温和,也很宁静。 南衣城的人们静静地听着。 “倘若有一日,你们发现,人间剑宗已经偏离应有之路途。” 姜叶从身后取下了另一柄剑。 他一直都带着两柄剑。 一柄是自己的青菜剑。 一柄是怀民的不眠剑。 那柄不眠剑被取了下来,拔出鞘来,插在了河岸边,插在鼠鼠死去的地方。 在那阵清脆的剑鸣声中,姜叶向着人间走去。 “人间可以向我们拔剑。” 满河寂静。 剑上不眠二字在夜色里闪烁着光芒。 今夜人间也许不眠。 第五十九章 风雨与风雪 姜叶循着那些妖力,在南衣城北上城的台阶上,看到了那个从岭南来的小妖少年。 小妖穿着一身温暖的橘色的衣裳,坐在城北那积满了白雪的夜色里,看起来却是很是清冷的模样。 在他的膝头放着一柄剑,剑上摆着一封带血的,依旧没有拆开的信。 “鼠鼠呢?” 姜叶走了过去,走上了雪阶,停在小妖少年身前问道。 “我在城里,找了处角落,把她埋在了一棵树下了。” 狸笠抬起头,看着这个负剑而来的剑宗弟子许久,而后轻声说道。 姜叶沉默了少许,说道:“我以为你会把她留下来。” 狸笠抬头看着那些雪夜之中浮流的灯火之上的漆黑的天穹,轻声说道:“留不住的,她已经去了冥河,怎么留得住呢?” 姜叶看了他很久,在一旁坐了下来,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狸笠,狸猫的狸,斗笠的笠。” 姜叶下意识地想象着一只带着斗笠的猫。 可惜少年并没有带斗笠。 他看向少年剑上的那封信。 “这是鼠鼠给你的信?” “嗯。” “你看了吗?” “没有。”狸笠轻声说道,“没有看。” 这一处灯火稀疏的雪阶上又沉寂了下来。 “我大概以后会看的。”狸笠自顾自地说道,“也许是很久之后,等我不再记得那个从岭南偶然走过的小妖的时候。等我垂垂老去,开始回顾一生遗憾的时候。我那时候应该会拿出来,安静地坐在炉火边,舔一舔自己的爪子,然后笨拙地缓慢的拆开这封沉积了很多年岁月的味道的信,看一看,在很多年前,她给我的第二封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样的东西。” 少年的身前开始滴滴答答地落着泪水。 分明身下是雪。 但是那些泪珠击穿雪层的声音却是比什么都要喧嚣。 姜叶转过了头去,抬头看着天空。 然后他听见身旁的少年衣裳窸窣地摩擦着,像是抬起了手来,擦着眼角的泪水。 “听他们说,那个打死她的人叫胡芦,是你们人间剑宗的弟子。” 姜叶轻声说道:“是的。” “我当时其实想过,带着剑便去你们剑宗,讨要一个结果,讨要一个公道。” 姜叶转回了头来,静静地看着这个叫做狸笠的小妖。 “你为什么没有来?” 狸笠轻声说道:“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我打不过你们剑宗的任何一个人,哪怕只是那个少年。” 当这只小狸猫这样说着的时候,有柄剑被拔了出来,丢在了他的身前。 “胡芦是我师弟,他做错了一些事情,身为师兄的,自然不可能罔顾。” 狸笠并没有捡起那柄剑,只是缓缓地说着:“我并不想这么做。就像我在得知她被你们剑宗的人打死之后,便猜测着这封信里也许藏着什么秘密,但是依旧没有去看一样。” “我自己也有剑,尽管只是岭南小剑。”狸笠抬起头来,看向远处那座剑宗园林。 城头的位置很高,哪怕只是坐在上去的石阶上,依旧可以看见那处安静地卧在城中的剑宗园林。 姜叶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所以他很是平静地说道:“胡芦是我师弟。” 狸笠转头看着这个男人。 “他也会是剑宗日后的宗主。如果你心中愤恨,我可以让你在现在发泄出来,但是如果你想说什么,日后自会寻仇的话。”姜叶平静地说道,“很抱歉,我不会允许。这样的话你可以和人间许多人去说,但是我是他师兄。” 人间剑宗不止是有人间二字,同样也是有着剑宗二字。 这个承袭当年磨剑崖剑道而来的地方,也许比谁都更懂剑宗二字的道理。 石阶上覆满着雪,也像是许多的苍白的故事。 狸笠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剑宗的师兄。 “如果我一定要这样,你会杀了我吗?” 姜叶听到这从漫长的沉默中挤出来的一句话,却也同样沉默了下来。 “我不知道,有些东西我不能告诉你,但是胡芦选择那样做,自然有他的原因。”姜叶想起了当初卿相所说的那句话。“有些东西我们无法通过生死来看待对错,而是真相......” 狸笠轻声说道:“是啊,她失去的只是生命而已,而你们却要怀抱着痛苦的真相,你们便是这样想的吗?” 这句话中满是讽刺。 姜叶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只是你不能明白一些东西。” 狸笠将那封信收进了怀里,把剑背在了身后,向着城下走去。 “我只是小小的岭南小妖修而已。很抱歉不能拥有师兄们这样看着更高更远地方的能力。” 姜叶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只小狸猫离开了南衣城。 那柄青菜剑没有离开,只是安静地躺在雪里。 “我以为你真的会动手。” 梅曲明的声音从那条剑宗附近的长街上传来,这个曾经和鼠鼠在南衣河上抢过生意的师兄,很是惆怅地踩着一地雪色与灯火,向着姜叶这边而来。 姜叶轻声说道:“我也一度以为我真的会动手。但是终究剑宗是在必须要讲道理的时候,才会用剑来讲道理,我们又不是什么懵懂的少年,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姜叶拿起了剑,走下城头去,与梅曲明一同停在了那条长街上。 静静地看着城北之外的雪色。 “柳三月是怀风师兄杀的。” “我知道。” 梅曲明转过了头来,看着姜叶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姜叶轻声说道:“我忘记了,但是我记得当初卿相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并没有惊讶。” 梅曲明长久地沉默着,大概也是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应该知道这件事。 但是大概他确实不知道。 “所以说到底,这个故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剑宗这边做错了。”梅曲明缓缓说道。 “事已至此,是对是错,已经不重要了。”姜叶轻声说道,“如何不让世人知道,才是最重要的。” “你没看鼠鼠给那个小妖的信?” 姜叶缓缓说道:“她不会写这件事的,鼠鼠在南衣城的时间,比你我都要久,她是人间小小的人,自然不会看着人间变成那种境地。” 二人长久地站在那条长街上。 过了许久,开始转身向着剑宗方向而去。 “怀风师兄今日去岭南,居然都没有和我们说一声。” 梅曲明叹息着说道。 姜叶轻声说道:“大概他是真的做好了,为柳三月的死付出代价的准备了。” 一切当然都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谁也没有想过,那个被纠缠在这些事中的少年,会做了这样一件事。 梅曲明颇有些叹惋地想着。 “师兄相信命运吗?” 姜叶没有说话,大概也在想着故事的最开始,那个偷到了卜算子身上的小妖鼠鼠,还有卜算子所说的那些东西。 “我不知道。”姜叶缓缓说道。 也许命运就是卜算子的那句话。 倘若没有那一句,少了一文钱,你便有大劫,故事也许也不会是这样的走向。 鼠鼠会依旧开开心心地走在人间,做着那些忍不住手的小偷小摸的事情。 然后在溪边照着妆容,去岭南找那个少年看夕阳,看月色。 南衣城会少了一个摆渡很多年的小妖,人间会多一只快乐的鼠鼠。 但是故事并没有那么走。 卜算子当年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没人知道。 二人一直走完了整条长街,走到了那条巷子里。 卖糖油粑粑的老头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大概是那场雪之前的事。 也许是换了个地方了,也许是已经老死了。 没人知道。 梅曲明站在巷子口,看了很久,而后看向姜叶,说道:“如果青天道的人出现在岭南,与鼠鼠无关,那么是谁让他们来的呢?” 姜叶只是摇着头走着,说道:“我不知道。” ...... 陈怀风在夜色里穿过那些剑意屏障,踏入岭南山雪之中的时候,顾山鸿便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 二人相见,却是各自行了一礼。 “师兄。” “前辈。” 顾山鸿听见那一句前辈,说道:“陈师兄这句前辈,却是叫得我心中有些惶恐。” 陈怀风微微笑着,轻声说道:“岭南剑虽然自称小剑,但是对于人间而言,却是至大之剑,自然当得起这一句前辈。” 顾山鸿只是摇着头,笑着向前而去。 这个岭南惊鸿剑宗的宗主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自然便是因为陈怀风是第一次来岭南剑宗。 作为自幼在剑宗园林修行,剑成之后,也只是在人间打牌喝茶的陈怀风,去过的地方其实屈指可数。 哪怕之后破了九境,入了大道,看人间更远,也没有去过的别的地方。 大概对于他而言,人间最好的山水,便是杯中的枸杞山水。 二人在山林雪道上负剑而行。 雪已经停了一日,枝雪正在簌簌地落着,林间倒是有些月色。 只可惜二人大概都没有心思去看那些东西。 “青天道梅溪雨,师兄应当知道。” 顾山鸿看着一旁安静地走着陈怀风,缓缓说道。 陈怀风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他与我年岁相差无几,是同一代人。” 顾山鸿听着这一句同一代人,也看着面前这个虽然总是被叫做老男人,但事实上也不过三十二的陈怀风,却是有些感慨,轻声说道:“大概也只有天赋相仿,才能够被称为同一代人,不然难免便像我们这样,修行一辈子落到了最后,反倒成了师弟辈。” 陈怀风轻声笑着,说道:“前辈其实可以去悬薜院中教授剑道,入了院,自然便只会是先生。” 顾山鸿叹息着说道:“岭南小剑,还是不要误人子弟了。” “岭南只是生不逢时而已。”陈怀风如是说道。 “什么才叫生得逢时?”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譬如他梅溪雨,来了岭南,却刚好我陈怀风也入了大道,而后干脆地闻风上山,这便叫生得逢时。” 顾山鸿听到最后,才知道陈怀风依旧在想着青天道人之事。 “所以三月之时,发生了什么事?” 顾山鸿当然不听风声,哪怕听过了溪桥边那一段对话,也是不知道许多东西的由来。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平静地说道:“一些私怨之事而已。” 顾山鸿轻声说道:“倘若只是私怨,应该不会这般。” “当然是私怨,只是这样的私怨,大概不能被世人所听闻。”陈怀风轻声说道。 “如果世人听到了会怎样?” “大概有些事情,很难善终。” 顾山鸿转过头去,看着山林月色,轻声说道:“这样说来,那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陈怀风没有说什么,随着顾山鸿向着岭南更深处而去。 岭南本就已经少了许多剑修,在这样大雪之后的夜晚,自然更是清静。 满山只有一些雪落枝头的声音,与一些林间野物奔走的琐碎声。 二人踩着雪,各有心思地走着。 一直过了许久,顾山鸿才轻声说道:“不止师兄有些麻烦,岭南也有一些麻烦。原本风吟师兄打算择日前去剑宗一趟,但是师兄既然来了,那也正好省了这一趟。” 陈怀风看向一旁的顾山鸿,又抬头看着山岭之上的那些剑意,轻声说道:“封山之事?” “是的。”顾山鸿轻声说道:“此事与张师兄应该也有关系。” 陈怀风停了下来,看着顾山鸿说道:“什么关系?” “人间剑宗之间的关系。”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说道:“妖族之事?” “是的。”顾山鸿看向岭南深处,轻声说道,“便在昨日下午,岭南瘸鹿剑宗,被人杀了一干二净。那是个妖修之地,虽然岭南不止是在那里有着妖修,但是终究那个地方,是当年妖主身死之地,一旦消息传出,人间将会如何,我们不得而知。” 陈怀风的目光顺着顾山鸿的视线同样落向岭南深处。 他虽然未曾来过这片古老而松散的剑宗汇聚之地,但是也却也知道那样一处剑宗的存在。 当年万妖过境,越过南衣城,也越过凤栖岭北去。 而妖主便死在山岭之中。 其后有妖族为了纪念那头带着妖族在幽黄山脉之上苟延残喘了许久的瘸腿麋鹿,便在那里建立了这样一处剑宗。 这样的剑宗自然不止一处,便是巫鬼之道盛行的黄粱,在幽黄山脉极南部,那处被称为妖族祖地的地方,也是有着这样一处修行之地,只不过并非剑修之地,而是纯粹的妖修之地。 陈怀风沉默地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你们怎么看?” 顾山鸿缓缓说道:“有人想用张师兄上山之事,挑起人间风雨。” 陈怀风轻声说道:“确实如此,师弟的人间剑宗弟子身份,在这样的事情之中,过于敏感。” 顾山鸿继续说道:“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与风吟师兄商讨之后,只得到了两个解决方案。找到动手之人,或者......” “找到神河与我师父。”陈怀风当然也看得出来,这是摆在明面上,最为简单也最为有用的解决方式。 但是问题便在于,人间没人知道神河去了哪里。 丛刃虽然也曾有过消息,但是最后的踪迹,也只是去了东海之外四十九万里,而后同样不知所踪。 无论是神河,还是丛刃,这两个人间大妖剑修,只要能够出现在人间视野之中,那些一切关于人妖之论的舆论,都会平息下去。 这是一千年前,亲手奠定了当前人间格局的两个人。 或者还有第三种。 二人一同看向了人间东海方向。 剑崖之上也有着一个大妖剑修。 秋水。 然而磨剑崖沉寂千年,早已经不问世事,秋水自然不可能出面,来看这样的事情。 至于陈云溪。 虽然世人也是传闻他在丛刃之前更早便已经化妖。 但是终究对于世人而言,流云剑宗的名声并不是很好,更何况,这是一个跨越了更久远历史的人,便是人间诸多大修,都未曾得见过这个人的模样。 未必便能对这样一件事有着什么帮助。 陈怀风在山林雪中站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大概能够猜到这件事的背后是什么人。” 顾山鸿也在听风吟那里听见过一些风声,轻声说道:“但是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岭南没有任何线索?” “我们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哪怕是决定封山,也只是在封锁消息的流出,而不是真的能够找到那些蛛丝马迹。” 陈怀风轻声说道:“消息是瞒不住的。” 顾山鸿沉默少许,说道:“挑弄风雨的人,自然也会将风雨之声散向人间,所以在那些风雨吹向人间之前,岭南必须更快地将风雪吹出去,哪怕只是一些假的风雪。” 倘若陈怀风不是人间剑宗之人,那么这件事,他自然可以担下来,就像张小鱼自毁名声,将污水泼向山河观那样。 但是这件事情,人间剑宗之人,不能沾上边。 哪怕是远远地看着,都会成为一些猜疑的源头。 陈怀风站在那里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青天道也许可以插手进来。” 顾山鸿转头怔怔地看向陈怀风。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终究是需要缝缝补补的谎言。 第六十章 关外三十里,我斩了一枝梅花 南岛回来的时候,便听见小白瀑那边有着一些声音,好像是乐朝天和陆小三在说话,于是与青椒分开来,青椒继续回去盖着她的小木屋,而南岛在那些黄昏的光芒里向着小白瀑走去。 走到那里的时候,却是看见乐朝天还有小二小三三人都在那里,乐朝天坐在潭边,正在抚着琴,陆小三蹲在一旁山林雪枝漏下的余晖里,很是认真的看着乐朝天弹琴。 而陆小二则是在瀑下挑着水。 水声哗然,琴声悠然,雪落簌然。 三声相和,到有些别样的韵味。 陆小三听见瀑流那边小道上传来的踏雪声,抬头看去,挥着手很是开心地说道:“师叔你回来了?” “嗯。”南岛点着头向着三人而去。 陆小二也收剑行了一礼,说道:“见过师叔。” 而后又继续挑着瀑下之水,那般认真的模样,总让南岛觉得他面前确实有着一个执剑挑雪迷人眼之人。 只是这小子端起来的时候,总让南岛觉得有些不适应。 一直走到陆小三二人身边,看着这稀奇古怪的一幕,南岛却也是不由得好奇地看向陆小三,问道:“你在学曲子?” 陆小三很是郑重的点点头,说道:“是的。” “?” 南岛有些不解,以陆小三的性子,怎么可能静得下心来学曲子,怕是琴还没拨两根,便拆了弦钓鱼去了。 陆小三看着南岛那不信的表情,认真的解释道:“今日回来的时候,我总感觉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成了人间大剑仙,还有前辈亲自为我留名。” “......可是这和学曲子有什么关系?”南岛依旧不解,在乐朝天身边扫尽了雪的潭石边坐了下来。 陆小三嘿嘿一笑,说道:“师叔你想啊,我学的是天涯剑宗的剑,日后要与人打架,自然便需要背剑名,你想象一下那个画面,万千大修立于关前,而我陆小三自关内吟诗而出,虽然漫天剑光,但是吟诗这个环节是不是很尬?” 南岛想象了一下陆小三被一群人追着打的时候,边跑边念叨着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 确实好像挺尬的。 陆小三继续说道:“所以换个方式,万千大修立于关前,而我陆小三牵条大黄狗,抱琴而来,端坐于崖上,抚琴而唱,于是万千剑光自身后而来,是不是就帅气得多?” 南岛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但你哪来的大黄狗?” “哦,陆小二说我在天涯养了一条小土狗,叫做乐......嘶嘶,对乐嘶嘶。” 陆小三差点当着乐朝天的面把那条乱蹦跶的土狗的名字说了出来。 情急之下,咬了一下舌头,于是便顺理成章地叫做乐嘶嘶。 乐朝天听见那个乐字,自然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了,停下了抚琴,转头看着陆小三微微笑着说道:“既然是你陆小三的狗,我觉得还是叫做陆小狗好听一些。” 陆小三本想张牙舞爪地扑向乐朝天,但是想了想,算了,毕竟还有求于人,于是只是哼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只是看着夕阳瀑下,执剑挑水,身周隐隐有着剑意剑风的陆小二,陆小三又忘了要和乐朝天生气那一茬了,叹息着说道:“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像师兄一样,到达见山境。” 不得不承认,以陆小二的天赋,在整个岭南剑宗的历史之中,也是处于上游之姿的存在。 放眼人间,其实也不算低。 陆小三这样寻寻常常的人,自然很是羡慕。 “要是真的有那种天才地宝,让我吃下去境界嘎嘎猛涨就好了。” 陆小三嘿嘿笑着,在那里做着白日梦。 准确的说是黄昏梦。 乐朝天在一旁轻声笑着,说道:“那你把你南师叔吃下去,他就是人间最大的天才地宝,吃下去保证境界嘎嘎猛涨。” 南岛:“......” 不过陆小三这句话倒是让他想起了当初在那处高崖山中,看到的那一处石泉,那里的天地元气倒是颇为浓郁。 于是他便和陆小三说了一下。 陆小三的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 果真吗,义父? “那师叔之前为什么不说?” 南岛很是惭愧地摸摸头,说道:“因为我不是很需要这种东西,所以忘了。” 南岛说的确实是实话。 只是看着陆小三殷切的眼神,也不好太打击他,于是想了想,说道:“今日已经快入夜了,等明日吧,明日带你和小二一起去那里。” “好耶!” 陆小三欢喜的蹦了起来,差点一脚给乐朝天的琴踢翻了。 南岛转头看向乐朝天,问道:“你们在这里弹了多久了。”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才开始没多久。” 也就是说陆小三还啥也没学会。 陆小三大概知道南岛和乐朝天在想什么,很是不服气地说道:“其实我已经学了很多了,不信就让我来试试。” 乐朝天挑了挑眉,往旁边挪了挪。 陆小三顿时正色在琴前坐了下来,有模有样地抬起一只手,按在琴上,而后摇头晃脑许久,很是随意地一把抚过琴弦。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曲声虽然散乱,而且毫无章法可言,配诗也与情境不符,然而确实有点韵味,尤其当十来柄剑穿越人间暮色,落向瀑流清潭的时候,倒是在一片水声剑鸣之中,颇有种曲声清越之意。 这让本来已经捂住了耳朵的乐朝天顿时愣在了那里。 难他天? 陆小三得意洋洋地松开了琴弦,看向乐朝天笑嘻嘻地说道:“师叔,我真的听见了风声的哦!” 南岛想起了九月的时候,在这片清潭之中,乐朝天为了哄骗陆小三去吹那个被颜料堵住的葫芦丝的时候,说得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来如来之类的话。不由得好奇地看向了一旁乐朝天,却见这个师弟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陆小三,轻声说道:“那真的很好。” 陆小三得到了夸赞,很是欢快地蹦跶开了,就像他在天涯镇养的那条小土狗一样。 乐朝天看着欢欢喜喜地蹦跶开的陆小三,轻声笑着说道:“陆小三。” 蹦跶过去打算找师兄炫耀一下的小少年回过头来。 “日后随我去浪迹天涯可好?” 陆小三愣了一愣,想象了一下一人两狗琴剑天涯遍历风霜的模样。 好像确实还行? 至于为什么是一人两狗,因为乐朝天是狗,狗叫乐朝天。 小少年这样想着,于是很是古怪的笑着,说道:“好啊!” 乐朝天这一次倒是没有猜出来小少年脸上古怪的笑容是什么意思,但是也没有在意,只是笑眯眯地抱起了琴,在山雪暮色里,心满意足地向着小道而去。 待到乐朝天离开了这处石潭,南岛才看着在那边对着陆小二做着鬼脸,结果被挑了一脸水的陆小三,问道:“你真的要随师弟去浪迹天涯?” 陆小三在那里擦着脸上的水,笑嘻嘻地说道:“当然啊,虽然闷在山里也很好玩,但是能够出去走走——一定更好玩。” “......” 原来只是好玩。 南岛倒有些无语。 那么自己呢? 南岛却是想起了当初陈鹤说的那句话。 我是个沉默不语的坐在溪边晒太阳的过客。 倘若没有这把伞,像乐朝天陆小三他们一样,闲走人间吹遍四时之风,惯看山雪林雨。 其实也挺好的。 南岛抬眼看了眼已经沉沉欲坠的暮色,起身向着小道而去。 也没有忘记叮嘱一下两个小少年早些回去。 ...... 南岛回到上面的时候,青椒依旧在那里盖着自己的小木屋,乐朝天则是站在小楼之上听风。 应该是在听风吧,毕竟小楼抱剑独立,不是听风,便是看雪。 南岛走了上去。 “师兄今日得到了什么消息吗?” 乐朝天见南岛也上来了,转头看着他问道。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乐朝天好似早就预料到了一般,轻笑着在廊道上坐了下来,看着山边一抹黄昏月,吹着人间无数雪后风,无比闲适的模样。 “我就知道会这样,师兄还不如像我一样,坐在山里练剑奏曲,于是又得浮生一日凉。” 南岛倒是好奇地看着乐朝天,问道:“你今日还练剑了?” 乐朝天笑着说道:“我怕过些时日,陆小二那小子便追了上来,到时候师叔真的输给师侄,面子上总归不好看,所以便练了一会剑。” 南岛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南岛才缓缓说道:“我以为师弟只会去练心中之剑了。” 乐朝天低头看向膝头蝶恋花,倒是叹息了一声,说道:“心中之剑虽好,但是身前之剑却也不可忽略。师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南岛轻声说道:“因为我想看看,心中之剑是什么模样的。” 乐朝天哈哈笑着,说道:“心中之剑自然是心中之剑的模样。” “比如?” “比如关外三十里,有株雪中白梅,我在那里斩了一枝梅花。” 南岛挑了挑眉,看向乐朝天说道:“什么时候?”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刚刚。” “......” 南岛自然是不信。 凤栖岭到关外,何止千里。 哪怕是张小鱼,也不敢说便在方才,一剑而去,便斩了一枝梅花。 更何况,鬼知道那里有没有梅花。 自从去天上镇问过草为萤之后,南岛自然是已经相信心中之剑是可以被描述被驱使的。 但是乐朝天的话,南岛自然是不信。 于是横剑膝头,便准备蕴养剑意。 乐朝天却是转过了头来,看着南岛说道:“师兄神海花谢几成了?” 南岛平静地说道:“三成。” 乐朝天轻声说道:“看来师兄确实开门便是山。” 不过短短三月时间,南岛神海道树之花便已经谢了三成,这样的速度,自然是人间极快的。 倘若不是南岛神海之中的谷神,被那道剑意斩碎,也许还会更快一些。 南岛转头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弟似乎有些感叹?” 乐朝天笑着说道:“因为师兄越快,师弟越快活。” “?” 南岛总觉得乐朝天这小子不像是在说什么好话。 乐朝天按着膝头的剑,诚恳地说道:“我说的是师兄境界升得越快,师弟在人间扯虎皮做大旗为所欲为得便越快活。” “......”南岛默然少许,而后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弟停留知水境这么久,应当已是成道之下你无敌了吧。” 乐朝天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弹剑轻声笑道:“自然无敌。” 剑鸣落向楼外的时候,山雪之中却是有风而来。 南岛迎着那阵风,却是皱了皱眉头,说道:“这阵风似乎有些不一样。” 乐朝天转头看着南岛说道:“怎么不一样?” 南岛沉思许久,而后轻声说道:“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但是不像寻常的风。”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因为师兄花落三成,已经入了闻风之境,自然能够从风声里听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南岛看着乐朝天说道:“闻风之境?” “见山,知水,出关,闻风,观雨,踏雪,寻梅。”乐朝天轻声说道,“师兄莫非这都不知道?”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我只知道前三境。” 而后却又笑了起来,坐在伞下看着人间山雪,轻声说道:“虽然我见过许多人间大修前辈,但说到底,除了学了两剑之外,我也只是人间野路子剑修。无论是悬薜院,还是人间剑宗,说到底,大概都是有些不愿意见我。” 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人间本就是孤独之境。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相逢知己,才能欣喜若狂。”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或许是的。” 二人坐在小楼廊道上,那些岭南雪风依旧在吹着。 “师弟不是才知水境,也能够听得出风里的意味?” 乐朝天轻声笑道:“我是修道的,修道之人,自然观乎天地,力求通晓万物,才能够被称为唯物之道。所以大概也能够听到一些。” “原来如此。”南岛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师弟听到了什么?” 乐朝天歪头想了想,说道:“大概有人抱风上山了。” “抱风?” 南岛却是有些没听明白。 乐朝天坐在廊道上,迎着满楼夜风,随手弹着剑,轻笑着说道:“我们这样便是抱风,少年独坐抱风,思忖三两流光。明月照楼应满霜,一时眉间鬓上。” “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没有,只是遣词有趣而已。” 有趣当然是人间最重要的。 于是南岛也没有再纠结,看着乐朝天问道:“下阕呢?” “没有了。”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随口胡诌的。” “好吧,那叫什么曲子?” “西江月。” ...... 关外三十里处,有一处窝在山下溪畔的道观。 道观很小,哪怕是人间再不如何出名的道门之地,大约那些道观也比这里这座道观要大许多。 然而这处临溪而立,只是安静立于雪中的道观小屋,却是有着一个颇为知名的名字。 溪云观。 山河观观宗李石,离观之后,便在这里自己盖了个小道观,观前有溪,溪中有云,所以便叫溪云观。 这个曾经游历至南方,寻找着一个最会天胡之人的年轻道人,此时便安静地站在雪中,看着溪畔那一株梅花。 人间细雪,枝头白梅。 大约也是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梅如雪,还是雪如梅。 远处雪中有另一个年轻的道人踏雪而来。 虽然踏雪,但是不是为了寻梅。 而是为了寻师兄。 待到道人走近了一些,那些道袍上的血色才穿过细雪漏了出来。 星星点点的,像是红梅一般。 道人走了几步,看着风雪,又开始咳嗽着。 于是有许多的血被咳了出来,落在了道袍上,也落在了雪里。 大概那些袍上之血,便是如此而来。 道人咳了许久,一直咳到满唇鲜血,在那苍白的脸上,像是一朵鲜艳的红花一般,才停止了下来,弯腰在原地轻声喘息了少许,而后抬手擦了唇角的血色,继续向着站在观外梅株边的李石走去。 李石也许已经在这里看了许久,所以雪上眉梢。 那个远来的道人大概有些分不清楚。 到底是雪如眉,还是眉如雪。 李石终于也转过了头来,看着那个缓缓走来的那个道人,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他也在好奇。 道人那一路咳着血迎着风雪走来的眉梢之上。 到底是眉如血,还是血如眉。 两个年轻的道人相看彼此,都是有些分不清。 于是年轻的道人在溪边蹲了下来,一面咳嗽着,一面捧着溪水洗着脸。 而李石也挑了挑眉毛。 于是不是眉如血,也不是眉如雪。 只是两个年轻道人的眉毛而已。 “师兄在看什么。” 年轻道人站起身来,看着又重新转回头去,看着那株白梅的李石问道。 李石平静地说道:“我在想,把那一剑落向这里的,到底是道人,还是剑修。” 年轻道人循着李石的目光看去,白雪梅枝之上,有一处正在渗着汁液的端口。 于是他又低头看向李石脚边,那里有一枝白梅,被人干净利落地斩断,安静地躺在雪中。 第六十一章 修行不如泡着温泉吃火锅 “我想大约是道人。” 年轻道人如是说道。 李石看向他,说道:“为什么?” 年轻道人正要说什么,只是却又突然弯下腰来,不住的咳嗽着,咳得面前白梅都染上了点点血色。 一直咳了许久,年轻道人才终于缓了过来,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因为倘若是剑修,下手没轻没重,这一剑就不会落在梅上,而是师兄眉上。” 李石轻声说道:“确实如此。我也觉得是道人,但是我的想法与师弟不同。” “如何不同?” “倘若是剑修,学了这样一剑,便不会拿出来,而是藏起来,等谁不长眼惹上去,便一剑斩落,而道人不一样,他是修道的,悟得这样一剑,自然得意洋洋,于是便要找人炫耀一下。” 年轻道人看向李石,说道:“所以他炫耀成功了?” “是的,这确实是很好的一剑。” 李石很是惊叹地说着,而后玩下腰来,捡起了那一枝梅枝。 这个被誉为当今道门天赋最高的道人,一直看了那枝梅花许久,才转头看向一旁的年轻道人。 “你伤得很重。” 年轻道人平静地说道:“是的。” 李石轻声叹息着说道:“我一早便与你说过,磨剑崖之人,不是天下人也不是人间人,又何必去这么一遭?” 年轻道人自然是便是山河观观宗云竹生。 自从云竹生在剑崖受剑,至今已有数月之久,然而这个人间上境道人,至此才终于走到了这处关外观外。 可想而知,那一剑之下,云竹生被伤得有多重。 听到自己师兄的这句话,云竹生也只是轻声笑了笑,说道:“磨剑崖离人间越来越远了,我很担心这座冷眼人间一千多年的剑崖终有一日,也会如同函谷观阿弥寺一般消失在人间,倘若真的这样,那些陈年旧事,大概也再难被提起。所以总要去试一试。” 云竹生说着,却也沉默了下来,缓缓说道:“只是大概就像师兄说的那样,磨剑崖是天上人。她那一剑,却是直接将我从大道之境斩落下来。” 当初在南衣城的时候,陈怀风与云海潮闲聊之时,便说过云竹生也许便要踏入大道了。 然而当他在风雪里一路走到这处观前的时候,却只是小道九境而已。 云竹生内视着自己的神海,神海深处,那片才始形成不久的道海,已经完全破碎,海水四处横流,那棵道树亦是倾倒在海中。 倘若神海之中生有万物生灵,这般景象,大约便是天地残破,万物凋陨之末日的情景。 李石轻声说道:“从头再来而已。” 云竹生缓缓说道:“有许多的东西已经不可再来。” 李石沉默了下来,他自然知道云竹生所说的是什么。 谷神不死,也终究只是谷神而已。 人间寿数自有定数。 伤到一分,便是一分。 二人安静地立于山下溪雪边。 一直过了许久,云竹生才看着李石说道:“师兄还有什么想要我做的吗?” 李石静静地看了云竹生很久,将手里的那枝白梅递给了云竹生,而后缓缓说道:“柳三月还没有死。” 云竹生平静地点了点头,接过了那枝白梅,不住咳嗽着,转身向着来时的雪中走去。 每走一步,枝上白梅便凋零一片。 而与此同时,这个年轻道人神海中残破的道海,那棵倾倒的道树之上,便重新开出了一朵白花。 当白梅凋尽,那株道海之中的道树却是再次伫立于广海之中。 白花满树,快速地凋零成果,而后落向道海之中。 李石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云竹生的身影消失在雪中,而后转过身来。 只是在那转身的一刹那,溪雪之中瞬间遍地道风吹起。 李石并指竖于身前,在一片道风之中,沉默地看着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溪边细雪中,坐在溪石上喝着酒的青裳少年。 李石沉默了少许,而后松开手来,竖掌行了一礼。 “溪云观李石,见过青莲前辈。” 草为萤倒是转头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个山河观的道人,而后微微笑着说道:“我没有想到你会是第二个说出我名字的人。” 李石站在那株梅树下,看着草为萤说道:“第一个是谁?” “一个叫做王小二的酒肆掌柜。” 李石叹息一声道:“没能成为第一个道破前辈身份的人,却是有些可惜。” 草为萤轻声笑道:“世间万物,总是人间先拔头筹,这是理所应当的。” 李石轻声说道:“前辈说得是。只是不知前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草为萤看向李石身旁那株梅树,微微笑着说道:“因为这里有着很有意思的一剑。” 李石重新看向梅株之上那一剑的断口,那些汁液已经在风雪里凝固下来,沾了些白雪,倒像是雪梅的模样。 “前辈知道这一剑如何而来?” 草为萤喝着酒,平静地说道:“从心中而来。” 除却心中之剑,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闲走人间八万里。 “原来如此,晚辈先前也只知道这剑很好,却原来它好在这里,只是未免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 “我以为前辈是来看我的。”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你比白风雨如何?” 李石站在梅下,想了想,说道:“大约是稍逊一筹。” “那便是了,白风雨我都不看,为什么要来看你呢?你又不如那心中一剑有趣。” 草为萤坐在溪石上,小口地喝着酒,而后站了起来,向着更北方看去。 “不过你将你的道观建在这里,倒是有些意思。人间从来没有哪座道观,会出现在关外之地,你觉得你已经出关了吗?” 李石平静地说道:“我知道前辈的意思,前辈是从函谷观依旧存于世间的时代走来的,所以在前辈看来,人间哪怕入了大道,终究也没有出关,所以入了大道,也只是入道,而不是成道。一如剑崖之下,没有白衣一般。” 李石停顿了少许,同样看向北方的风雪,往更北而去,是一片绵延向人间之外的大漠。 大漠有雪,但是人间很少有人得见。 “但是总要先看一看关外,才能真正出关。” 走出关外,才能出关。 穿了白衣,才能白衣。 李石平静地继续说道:“函谷观出得,我亦出得。” 草为萤转回身来,长久地看着这个说着函谷观出得我亦出得的年轻道人,而后轻声笑了起来。 出关当然不止是出关那么简单。 出了关,便不是人间,上了崖,便不是人间,入了雪山,便不是人间,踏入大泽,便不是人间。 当年人间四大修行之地,其实都不是人间之地。 他们自然远比人间要高得多。 只是出了人间,依旧是世人。 天上人,也是人。 所以人也可以是天上人。 所以草为萤轻声笑着看着李石,缓缓说道:“倘若是这样的话,那我觉得你倒也有些意思了。” 李石抬手摘了一朵梅花,而后穿过细雪走到了草为萤身旁,轻声说道:“如果前辈肯多看看,那么前辈就会发现,我其实有趣的很,远比我师父有趣多了。” 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比如?” 李石轻声说道:“比如我师弟他们见到了前辈,肯定什么也不会多说多做。但是我不一样,我见了前辈,便想起我种的这株梅花开得好看得很,所以想要送一朵给前辈。” 草为萤从李石手中接过了那朵白梅,而后轻声笑道:“确实有趣。” 李石也轻声笑了起来,看着草为萤说道:“前辈一直看着北面,莫非还想去找一找函谷观的所在?”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原本确实有这种想法的,南方神女出世,我总要看看,难得有些闲时,大概也是有些遗憾当初没有找到那处道观的所在。但是想想也算了。” “为什么?” “因为大概观里的人都死完了。”草为萤平静地说道,“你应该也看过李缺一的人世补录集?” “是的。” “观中人虽然很高,但是也是会死的,那样一个地方,很难形成一个群落,按照人世补录集所说,一个封闭之所,倘若无法形成群体种族,自然便会消亡。” 李石轻声说道:“前辈这样的说法,也许会抹去世人心中对那片大道起源之地的许多憧憬。” “有生便要有死。成然寐,蘧然觉。生死之事,本就是大道常理,能够接受生,自然也要能够接受死。” 草为萤倒是说得很是平静。 李石叹息了一声说道:“知生易,知死难。” 草为萤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是知死易,知生难。” 李石平静地说道:“前辈的知是知道的知,我的知,是明智的知。” 草为萤没有再说什么,微笑着将那朵白梅系在了胡芦绳上,而后向着风雪而去。 “你确实可以出关看看。” 李石站在风雪溪石边,轻声说道:“是的。” 这场风雪闲谈论道之事,便落下了帷幕。 剑修当然也是道修。 ...... 人间也许会有隔日风雪。 但是岭南没有。 二十二日清晨雪停之后,便没有再下过,一直到人间一日过去,那些剑修们才得知了陈怀风上岭南的消息。 陈怀风上岭南,自然与张小鱼上岭南不是同一个概念。 虽然二者都是人间剑宗弟子。 但是张小鱼早已离开了人间剑宗,所以身上更多的,也许会是山河观弟子的身份。 但是陈怀风不一样,这个以养生出名的剑宗师兄,依旧代表着人间剑宗。 这个消息是在二十三日清晨,人们看见那个背着剑与听风吟一同坐在听风溪桥上的人时,才向着整个岭南传开了去。 而瘸鹿剑宗的剑修死尽之事,岭南依旧没有什么风声。 溪边坐了一个人,与某处山里不再有人,自然前者更容易被人注意到。 于是前一日那个青天道人梅溪雨的到来,意味也便不寻常了起来。 南岛第二日清晨一起来的时候,便看见小二小三他们在楼下议论着。 大概消息是伍大龙他们听来的。 小二小三今日要和南岛去那处天地元气很浓郁的地方,所以也便将那个消息带了上来。 南岛站在小楼廊道上,看着楼下那两个一面堆着雪人,一面说着那件事的小少年,却是在长久地发着呆。 乐朝天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看见南岛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倒是有些好奇。 “师兄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南岛惊醒过来,回头看了一眼乐朝天,而后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好奇什么?”乐朝天也很好奇。 “他们说怀风师兄上山了。”南岛轻声说道,“应该便是昨日我们听到那阵风声的时候?” 乐朝天若有所思地说道:“也许便是的,师兄好奇他为什么会突然上山?”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嗯的音节。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岭南又不是什么禁地.....嗯,好像最近可能禁了,不过反正也拦不住他们这样的人,自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南岛默然无语。 乐朝天却是已经笑嘻嘻地和楼下的两小只打起了招呼。 “早上好啊,两只蠢鸭子。” 虽然陆小二陆小三确实穿着陆小小亲手定制的臃肿的冬衣,像极了两只笨拙的鸭子。 但是乐朝天说别人蠢,就有点以貌取人了。 于是陆小二和陆小三毫不客气地往楼上砸着雪团。 甚至陆小二的雪团里,还夹杂了一点剑意,极其不讲武德。 乐朝天一面躲着,一面嘿嘿笑着。 三人玩闹了一阵,两只蠢鸭子,啊呸,两个小少年才停了下来。 陆小三冲着南岛很是开心地说道:“师叔快看,这个雪人大不大!”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很大。” 陆小三嘿嘿笑着,说道:“师叔还记得我那天说的那句话吗?” 南岛在伞下歪着头想了好久,才想起来陆小三说的,等下雪了要堆个雪人,脸上画只小狗,叫做乐朝天。 乐朝天在一旁问道:“什么话?”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没什么,一些闲话而已。” 陆小三在下面伸着舌头,很是放肆地笑着,而后凑到陆小二耳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阵。 陆小二点着头,便开始向着峡谷下方跑去。 陆小三则是蹲在雪人前沉思着。 乐朝天一脸茫然,这两只蠢鸭子要做什么? 过了没多久,陆小二便从百宝袋伍大龙那里拿来了许多颜料。 二人开始嘿嘿笑着,在雪人脸上一阵泼墨挥毫笔走龙蛇。 于是一只搭着舌头傻傻地笑着的狗头便出现在了雪人脸上,雪人肚子上还写着一句歪歪扭扭的话——我叫乐朝天。 乐朝天至此才明白了二人在干啥,看着楼下那个画着小狗的雪人哭笑不得,又看向陆小二很是惋惜地说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以为只是陆小三这模样的才当叛徒,没想到你陆小二这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当了叛徒。” 只可惜话才说完,又是两个雪团砸了上来。 乐朝天笑嘻嘻伸出大拇指一指二人,向着南岛说道:“你看,他们急了。” 南岛只是撑着伞在一旁笑着。 三人小楼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南岛待到他们停了下来,才说道:“好了,我带你们去那个嗯....秘境吧。” 虽然乐朝天说人间没有秘境,但是南岛还是用了这个词来形容山里的那处天地元气浓郁之处。 “好耶!”陆小三又跳了起来。 南岛看向一旁的乐朝天,说道:“师弟去不去?”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反正今日无事,去一下也行。” 于是二人走下楼去。 大概是因为听南岛说那里是一处泉,所以乐朝天还颇有兴致地带上了一个琵琶。 南岛走下楼才发现,青椒早已经起来了,她的小木屋已经差不多重新搭好了,此时正坐在木廊上,抱着剑微微笑着看着玩雪的陆小二陆小三二人。 南岛虽然也邀请了青椒一起去,但是青椒并没有同去。 大概对于她而言,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在神海中蕴养剑意。 四人踏过山雪,向着那处高山深处的温泉而去。 ...... 修行? 什么修行? 陆小三不知道,陆小二不知道,便是乐朝天也不知道。 当南岛带着他们来到了这处温泉的时候,两只蠢鸭子和一只大蠢鸭子便完全忘了什么所谓的修行,什么所谓的剑仙。 一个个懒懒散散地泡在温泉里,看着那些蒸腾的水汽。 什么剑仙? 这样冷的大雪天,能有这样一个舒服的温泉泡,那才是真的剑仙。 这是乐朝天的原话。 至于那个一路抱过来的琵琶,早就被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当南岛带着几人出现在温泉附近的时候。 陆小三便惊喜地叫了一声,而后把怀里的剑丢了出去,扑通一声跳了进去。 于是丢剑的丢剑,丢琵琶的丢琵琶。 一个两个的全泡了进去。 “师兄啊,你早说是温泉的话,我还带什么琵琶,那肯定带小火锅过来了啊!” 南岛:“......” 修行? 什么修行? 哪有泡着温泉吃着火锅痛快? 乐朝天追悔莫及。 第六十二章 谷外老剑修 陈怀风已经上了岭南,但只是停在听风溪。 一如那些剑修们所见的那样,与听风吟坐在溪桥上,一人饮酒,一人饮茶。 大概是有些东西,不想让太多人知道的原因,所以今日溪畔,有着许多剑风游荡,这使得许多想要探听一些消息的岭南剑修们,不得不退避三舍,只能远远的观望着。 那些剑风之中,隐隐有着风雨之意。 自然便是来自陈怀风。 但这也是让听风吟颇为好奇的地方。 “师兄剑意之中,为何会有着风雨之意?” 陈怀风看向了一旁的那柄师兄剑,上了岭南之后,陈怀风便没有继续背着剑,而是将剑握在了手中,到了这条听风溪的时候,便插在了溪桥的宽大的缝隙之中。 “因为白风雨曾经在南衣城中。” 白风雨曾经在南衣城之事,听风吟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显然并不是陈怀风的剑意能够带着风雨之意的原因。 所以陈怀风静静地看着那些剑上风雨,而后缓缓说道:“他曾经分了我半帘风雨。” 陈怀风曾经抱着那半帘风雨,在墓山之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最后将那些风雨道术一并送入了同归碑中,陈怀风身上依旧残留着一场漫长的风雨。 他在那场风雨中,踏入了大道之境,剑意之中自然会带上不少的风雨道术的气息。 听风吟听到那句的时候,也大概明白了陈怀风剑意之中的风雨从何而来。 “所以白风雨死的时候,身上只有半帘本源风雨道术?” 陈怀风轻声说道:“没有,还有半帘大概他也送给了别人,所以当时他才会死得那么干脆。” 听风吟颇有些叹惋地听着。 岭南听风溪,虽然听着人间八面风声,但是不是所有的风声都可以自由地穿梭在人间。 有些沉寂在雨里,有些沉寂在河里。 许多风声是不为人知的。 “剑宗知道是谁杀了白风雨吗?”听风吟此刻神色倒是有些沉重。 陈怀风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不知道。” 说着,这个曾经在南衣城见过许多东西的男人,抬头看向西面,看向了瘸鹿剑宗方向。 “白风雨之事,也许是许多故事的开端。”陈怀风轻声说着,又低下了头来,看着身旁的师兄剑。“柳三月的也是。” 听风吟听到陈怀风说到了柳三月的时候,转头看向了岭南更深处。 那个从青天道来的道人,便去了那里,栖凤山,也叫西风山,整个岭南最高的地方,一千九百丈,是这一片群山名字的由来之地。 “大概是因为听到的风声太多,关于许多东西,其实我能够猜到一些。”听风吟回头看着陈怀风,轻声说道,“但是这件事情,岭南却是不想沾上,所以我也止于猜测而已。” 陈怀风静静地看了听风吟很久,而后平静地说道:“是的,你猜的是对的。” 虽然听风吟早已经猜到了一些东西,但是听到陈怀风这样平静地承认的时候,还是愣了一愣,而后轻声说道:“原来真的是这样。” “但我要说的,不止是柳三月与青天道之事,而是在南衣城风雨背后的那些东西。”陈怀风平静地说道,“当时他回来的时候,本身便是重伤之躯。身上诸多力量驳杂,道术,剑意,剑势,还有冥河之力。” 陈怀风静静地看着人间山雪。 “当时我见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我也陷入了震惊之中,我不知道他在大泽中遇见了什么,但是我联想到了白风雨的死。也联想到了更多的东西。” “但是当时的南衣城,也顾不了很多的东西,师父和卿相都不在城中,那些游历于人间的师兄们也没有音讯,整个剑宗,便只有我陈怀风是境界最高的那个人,我在重伤的柳三月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是槐都兵部侍郎,也是青天道得意弟子。”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所以我想,如果这样一个人,死在了南方,应该会让人间注目过来。” “但是只有岭南来了。”听风吟轻声说道,打断了陈怀风的话,大概也是不想让陈怀风把后面的东西说出来。 “是的。”陈怀风轻声说道,“也许是人间太远,也许是一些别的因素,只有岭南下山了。” 听风吟坐在溪桥上长久地看着溪畔白雪,而后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将这个消息送到了青天道那边。” “青天道当然是知道的。”陈怀风缓缓说道,“只要没人提起,他们也宁愿将这个故事埋没下去。” 陈怀风说着,静静地看着听风吟,继续说道:“我虽然没有来过岭南,但是却也知道听风剑派的零落阁。” 听风吟沉默了下来。 一直过了好一阵,听风吟才轻声说道:“师兄是要追究一下责任吗?” 陈怀风举起了手中的那杯枸杞茶,这是听风剑派给他泡来的,大概是在溪上坐了许久,说了许多,茶水已经冷了。 冷了的枸杞茶还能养生吗? 陈怀风只是平静地喝着杯中的茶水。 “这是我陈怀风自己做错的事,自然没有什么追究的由头,只是有些好奇,岭南以后的风,会往哪个方向吹。” 听风吟端坐在溪桥上,迎着那些剑风笑了笑,说道:“我不知道岭南的风会往哪个方向吹,但是修行之地,总该是往山上走。” 陈怀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喝着茶。 听风吟则是看向了西面,静静地看了许久。那处剑宗之事,依旧是悬而未决的问题。 “听山鸿师弟说,师兄似乎有些想法?” 陈怀风转头看了一眼听风吟,而后目光也落向了山雪深处。 “与你们的想法一样,人间剑宗不能下水,那就将青天道拉下水。” 听风吟沉默少许,说道:“师兄打算怎么做?” 陈怀风挑了挑眉,说道:“我当然什么都不做,该去做的是你们。” 听风吟有些不解。 陈怀风站了起来,从一旁的溪桥之上拔出了自己的剑,抱在怀里,向着桥下走去。 “把风声传出去,说是青天道的人上岭南,失手杀了一些妖修。” 听风吟怔怔地看着陈怀风。 是的,对于人间剑宗而言,在平稳面前,对错有时候确实是不重要的。 “青天道的人如何肯认?”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岭南只要抗住了最开始的那些风声,在这件事之后,我会继续向北,去一趟青天道。” 去青天道做什么? 陈怀风不是丛刃,自然不可能逼得青天道认下这些东西。 听风吟看了陈怀风许久,而后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多谢师兄。” 陈怀风缓缓说道:“事在岭南,意在人间,我们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二人在溪边长久地注视着,而后陈怀风转身,抱着剑沿着溪畔,向着岭南深处而去。 ...... 天地有一剑,孤峰为谁留? 西风山岭虽然是岭南最高的地方,然而在这之上并没有剑宗,也没有什么落凤栖息,倒是有着梧桐青碧,然而此时人间大雪,自然也不会见到那些满山梧桐碧绿的画面。 立于山岭之上眺望,大概也只能看见一些千山带雪,诸峰白头的场面。 倘若不是东海有着那一处剑崖的存在,这处栖凤之山,大概也算得上人间奇景,于群山之中一峰独立而上,倒有些风雪之间一剑凌空的意味。 大概很多年前,那些汇聚在岭南的剑修们,便是因此而来。 只可惜数千年岭南,也没有出什么出众的人物,这一座高山也便被冷落了下来。 无论是听风剑派,还是惊鸿剑派,或者小九峰剑宗那些,都没有选择将剑宗建在这座峰头之上。 梅溪雨站在山腰上,看着这座雪中寂静的孤峰,倒是有些沉默。 岭南并不是一个值得世人仰望的地方,大约唯一值得称颂的,便是剑如青山,且静且直。 这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站在山腰回看了一阵群山白雪,而后继续向着山上而去。 沿着山脊走到了这片山岭的最高处,一直到了这里,才能够看见这处高山的峰顶,是一处颇为凌厉的断口,如同一处山谷一般,谷边四处山石峭然,覆于雪中倒有些清冷寂然的意味。 倘若栖凤之山确实如剑,然而这柄剑的剑尖,却也是被折断了的。 梅溪雨静静地站在山谷口,看着这处被人折断的山峰,却也是陷入了沉思。 “这是一千多年前,被冥河之水冲折的。” 梅溪雨转过身来,身后雪中有个上了许多年头的剑修拄着剑喘着气走了过来。 来自青天道的道人自然不认识这个老剑修,只是看着他身上的衣袍,似乎有些山岭的图案,应该便是小九峰剑宗之人。 “前辈是第几峰的?” “第二峰。”那个老剑修说着,抬手向着不远处指了指,“便是那里。” 梅溪雨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那处群山里,有一处只比这处栖凤山低了一些的山岭,岭雪之中,依稀可见一些剑宗建筑群的存在,只是看起来有些寂寥的模样。 “原来便在那里,难怪来的会是第二峰的人。”梅溪雨平静地说道。 “第几峰只是当初汇聚之地的历史长短问题而已。”老剑修在谷口边拄着剑,而后坐了下来。“其实我也不想来的,但是毕竟这是岭南剑宗的地方,北方来人,总要有人出来看看,境界高的我们拿不出来,于是只好挑年纪大的,至少还能落得一句前辈的称呼。”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谷口边坐下的那个老剑修,而后问道:“前辈多大了。” 老剑修想了想,说道:“九十二岁零四个月二十九天。” 梅溪雨挑了挑眉,说道:“前辈记得这么清楚?” 老剑修坐在哈哈笑着,说道:“大道也许没有尽头,但是寿数有,长命百岁长命百岁,当年圣人李二都没有活过一百岁,等你活到了这个年纪,你也会把能活这么久当做一种很自豪的事,所以当然要记得清楚一些。” “那前辈叫什么名字?” “忘记了。”老剑修很是随意地说着。“你就叫我老剑修就可以,老头子也行。” “那为什么这个就记不清楚了?” “活了九十二岁的是我,不是那个名字,如果我叫王小二,那么人间肯定有很多王小二,如果我没有名字,人们就会用更具体的描述来形容我,比如岭南小九峰第二峰,山腰第二个剑坪往北一百三十步的那个小房子里的那个老头子,就是他活了九十二岁。而不是王小二活了九十二岁。” “有道理。”梅溪雨轻声说道,“只是这与前辈来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老剑修想了想,说道:“大概没有,可能有人热得头晕脑胀,完全没有思绪,就让我来扯扯淡,打发一下时间。”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说道:“其实可以圆的。” “怎么圆?” 梅溪雨想了想,说道:“比如前辈可以借着自己年岁的事,和我谈一谈人生,如果能说上两句,生命是漫长的,许多东西可以不争于一时,那么也许就能圆回来了。” 老剑修趴在剑上,想了想,说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九。” “二十九啊,那真好啊。”老剑修却没有按照梅溪雨所说的去说下去,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来自青天道的年轻道人。“能活到九十二岁是很好的,能够活在二十九岁也是很好的。” “我以为前辈这样问了,便是打算和我谈谈人生了。” “谈人生?扯淡。”老剑修笑着说道,“人生有什么好谈的,我一个活在山里一辈子的老剑修,能有什么去和你们这些在人间四处走的人好谈的道理,你们站得比我们高,以后要看的人间也会比我们这样的老人更远,老一辈的故事,说多了,只会成为你们的绊脚石。”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说道:“确实有道理。” 于是这个青天道的道人也在山谷边坐了下来。 “前辈先前说这处山峰是被冥河之水冲断的?”梅溪雨却是看着脚下的山峰说道。 “是的。那是很多年前的故事。”老剑修缓缓说道。“当年剑圣破天而去之后,人间便没有人管了,于是那些暗流都从角落里淌了出来,便发生了那一场鬼脸花之乱。” 梅溪雨自然也是挺说过这一段故事,只是大概因为年岁久远,世人大概也不愿提及许多东西,所以很多的故事都是语焉不详的模样。 “当年便是在这里。”老剑修轻声说道,“整个岭南剑宗,试图拦下槐帝的脚步。”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事。”梅溪雨如是说道。 “是的,磨剑崖都没有能够将他在槐都拦下来,更不用说岭南。” “但这与冥河之水有什么关系?” “槐帝出自磨剑崖,但是他也修巫鬼之道,几乎可以说是巫鬼神教沉没之后,巫鬼之道的巅峰之人。当年那一道冥河之术,直接遮蔽了半个人间,岭南还能幸存下来,只是折断了这一处峰顶,只能说是当年人间的那位陛下,依旧手下留情了。” 梅溪雨沉默了下来。 槐安的帝王,历来都不是什么甘于安稳之辈。 “听说你来这里,是要与人间剑宗的陈怀风谈一些事情?”老剑修大概也不想说得太多,于是撇开了话题。 梅溪雨平静地说道:“是的,因为有一些故事,大概不小心被外人知道了,总要出来解决一下。” 老剑修轻声说道:“所以远道而来,不是给人间剑宗看的,而是给某些人看的。” “是的,有些故事,理应被埋起来。青天道与人间剑宗,自然不想真的闹到那种地步。” 梅溪雨平静地说道,向着山下看去,那里有个抱着剑的人,正在缓缓向着山上而来。 老剑修同样也看见了那个身影。 踏雪而来的剑意里有着风雨声。 “你打不赢他。”老剑修缓缓说道。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是的。” 当梅溪雨看见那些风雨剑意的时候,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陈怀风的大道之境中,有着当初白风雨留下的风雨之意。 白风雨的雨,自然比梅溪雨的雨要强。 更何况那个上山而来的人,还是人间剑宗的弟子。 “但是这并不是什么争道之类的输赢。”梅溪雨平静地说道,“他陈怀风哪怕再强,也只能输给我。这是要给青天道的一个交代。” 老剑修轻声说道:“岭南也必须看着。” “是的。”梅溪雨缓缓说道,“那阵风声,是从岭南传过去的。” “什么样的风声?” 梅溪雨坐在谷口雪中沉默了许久,而后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封信。 由听风剑派的零落阁,一路送往北方,送到了青天道观,山下某处林间。 老剑修静静地看着那封信,而后缓缓说道:“这样说来,听风吟应该知道一些东西。” 梅溪雨平静地说道:“但是他没有说。” 老剑修坐在这处高山谷口,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倘若是我,大概也不会说。” 梅溪雨转头看着这个老剑修,后者只是看着群山风雪。 “人当然各有各的坚守。剑修也是一样。”老剑修低头看向自己当做了拐杖的剑,缓缓说道,“其实世人有时候忘了,剑修的剑,一开始并不是拿来讲道理的。它悬在腰间是修身,背在身后是责任,横在身前,是为了三尺立足之地。”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说道:“是的。” 道门之人当然也用剑。 一如剑宗之人也修道一样。 一切其实都是一样的。 第六十三章 白梅溪雨,乱红秋千 陈怀风沿着山脊走上山来的时候,梅溪雨已经入谷而去,谷口只有那个老剑修拄着剑坐在那里。 看见那个显然已经很老了的剑修,陈怀风倒是愣了一愣,说道:“前辈在这里做什么?” 老剑修叹息了一声,说道:“当然是来看着啊,你家门前有人打架,你不来看着吗?” 确实是这个道理。所以陈怀风也没有再问什么,站在这处如同折断了剑尖的剑锋山谷上,回头看向岭南群山。 山雪之下,一片茫茫,只有一些山棱山脊,黑黢黢地显露在雪中,像是一些潦草的线条一般。 “岭南应该有不少人在看着。”陈怀风缓缓说道。 老剑修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只能猜到是一些青天道与人间剑宗之间的故事,而且人间剑宗想来做错了什么,才会需要给青天道一个交代。” “不是人间剑宗,只是我陈怀风。”陈怀风说着,却是轻声笑了起来,看着老剑修,“所以今日,大概我要和师弟一样,来败坏一下剑宗的声名了。” 老剑修叹息了一声,往旁边挪了挪,说道:“去吧。” 陈怀风点了点头,抱着剑向着山谷中而去。 ...... 乐朝天几人赖在温泉里泡着,倒是舒服地睡了过去。南岛拿他们没有办法,也便没有管,自顾自地走回了峡谷。 只是才始穿过那些山林,便看见一个人影在峡谷中站着,大概是在低头看着脚下那些雪中的剑痕。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撑着伞向着峡谷走去。 “给青天道的那封信,是你寄的?” 听风吟的声音从峡谷里传了过来。 南岛再度停了下来,站在峡外覆满了雪的山道上,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听风吟抬起头来,站在穿峡而去的风中,缓缓说道:“那应该便是雪前之事。” 也便是南岛上一次寄信的时候。 那时乐朝天正在被陆小三追着满山跑,也没有人注意到,南岛那封信,到底写的是什么。 听风吟当时也没有在意,只是在溪边和剑修们闲聊着。 青椒向来不会跟去。 只有南岛一个人去了听风剑派的零落阁。 于是便有着那样一封信,离开了岭南,向着人间北方而去,直至进入槐都境内,去了青天道所在的山下镇外清溪。 南岛并没有说话。 听风吟看了不远处那个撑着黑伞的少年许久,而后说道:“为什么?” 南岛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在南衣城外的大泽边,我曾经见到了一个剑宗的师兄。” 听风吟听到这句,却是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南岛说道:“喜欢种花的?” “是的。” “那也许是很多年前的山茶剑陌山茶。” 陌上山茶,缓缓而开。 南岛这也是第一次知道那个在南衣城外死去的剑宗师兄的名字。 老去的名字,大概也只有老去的人才会知道。 “或许是的。”南岛想着当初那些大红的飞花,轻声说着,向着峡谷中走去,一直到走到了某棵已经摇落了一些白雪的枫树下,看着那些落在地上的雪,还有什么也没有剩下的光秃秃的枝条,而后在树下坐了下来。 “柳三月离开大泽的时候,便是在那里,同样也见过了他。” 南岛在树下坐着,缓缓说道。 “那个师兄知道很多的东西,同样的,他也把那些东西告诉了我。” 听风吟静静地看着树下的少年。 “然后呢?” “然后?”南岛抬头想着那个夜晚。那些从老师兄口中说出的,一些带血的呼喊已经成为了过去,成为了南衣城外那些被人间雨雪洗了很久都洗不掉的血色。 “然后他告诉我,剑宗会做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是对是错,他也不知道,但是他委托我,等到故事收尾,将这个故事讲给世人听一听。” “我没有讲给世人,我只是写了一封信,让零落阁送给了青天道的人。” 南岛轻声说着,紧紧地握着手中的伞。 “我不知道这样的故事是不是能够说给世人听的,那个叫柳三月的人背后,似乎牵扯到很多的东西。所以我在想起来了之后,便想着,要不先让青天道的人看看吧。” “于是在那一天,我写了那封信,让零落阁寄去槐都。” 故事当然是简单的。 只是有时候一些波澜,往往起于一些不起眼的故事之中。 听风吟轻声说道:“所以昨日你才会因为封山之事前去听风溪打听消息。” 岭南封山之事,自然与这件事毫无关联。 南岛抬头看着听风吟说道:“但我见昨日前辈说的那么平静,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听风吟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以为你是因为知道了另外一个消息,想要来打听张小鱼的事。” 南岛愣了一愣,看着听风吟说道:“封山之事与师兄有关?” 听风吟摇了摇头,说道:“与他无关,但是会牵扯到他,也会牵扯到陈怀风与人间剑宗——只是这是与你无关的事情,你也不用去担心这件事。”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所以另外一件事呢?” 听风吟平静地说道:“岭南会承担下来。” 南岛抬头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鬓角白发又添了几分的剑修,那些白发已经向着束着的发髻更深处像是一柄剑一样刺去。 “青天道那边,岭南会揽下那封信的过失。至于人间剑宗。”听风吟静静地看向峡谷外。“陈怀风想来已经知道了是你送出的。” 南岛想着在南衣城中的那些故事。 是的,陈怀风自然是知道自己知道许多东西的。 “你也不用去担心人间剑宗会有什么想法。”听风吟继续说道,“这处一半留在人间,一半游走在修行界的剑宗,只要你不去主动挑起什么东西,他们也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南岛沉默了许久,开口说道:“好。” “但是关于柳三月之事,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去想,我知道陌师兄的想法,但是现在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人间去处理这些事情。”听风吟轻声说道,“现而今的人间太乱,风雪里有着太多让人看不清的东西。倘若你真的想要把这个故事说给世人。” 听风吟看向南岛,缓缓说道:“至少,要等到陈怀风死去。” 只有陈怀风死了。 关于柳三月的故事摆到明面上,才不会让舆论推着那些故事走向难以收场的方向。 南岛轻声说道:“多谢。” 听风吟轻声笑着,踩着雪向着峡谷外走去。 “不用谢,岭南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们希望能够从你身上得到一些东西,你亏欠我们的越多,你与岭南便会越近。岭南与你,就像磨剑人与剑之间的关系。要磨好一柄剑,总要出些汗流些血。” 听风吟站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那是峡谷口的位置,站在那里,天光也许有些狭隘,但是倘若继续往前,便是满目浩荡的山雪人间。 大概是感受到了剑主的心思,听风吟身后的剑不住的轻鸣着。 “岭南也想有一柄能够被世人记住的剑,南岛。” 听风吟向着峡谷外走了出去。 外面崖坪上传来了青椒的声音。 “前辈这就走了?” “嗯。” 而后雪中脚步声咯吱咯吱地远去。 过了没多久,那个抱着剑的红衣女子便走了进来,很是古怪地看着南岛。 南岛坐在伞下,静静地看着青椒,说道:“你都听到了?” 青椒点了点头,说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敢在青天道与剑宗之间,做这种冒险的事?”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我不知道。” 虽然他与听风吟所说,只是为了信守对于那个世人早已遗忘了名字的山茶剑师兄的承诺。 但是南岛自己也不清楚,在那之中,是否便带着一些对于张小鱼那一剑的恨意。 这是对于自己都很难说清楚的东西。 也许好坏参半。 “我以为你总该有些想法.....” “但那样的想法。”南岛坐在黑伞下,看着面前那个抱剑的红衣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总有些肮脏的,不可告人的。” 青椒沉默地站在那里。 “我不是圣人,我不是完人,我只是人而已。” 南岛撑着伞站了起来,转身背对着青椒,也许是在看着峡谷外的山雪,可以让心绪冷静一些。 也许是在抬手擦去一些不可示人的被揭穿了的惶恐。 总是少年撑着伞,背着剑,背对着峡外满山白雪,沉默地站了很久。 而后转过了身来,也许心绪平缓下来了,少年脸上的神色平静了一些,向着峡谷外走去。 “我想去那边看看。” 青椒转回身,看着那个站在小楼外眺望着人间的少年。 她知道这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好。” 于是青椒抱着剑,也走出了峡谷。 ...... “在说请之前,我想问师兄一些问题。” 梅溪雨站在高山雪谷之中,静静地看着向着这处宽阔的山谷而来的陈怀风说道。 “好。” 于是陈怀风将手里的剑插在了一旁,在那里停了下来。 “三月为什么会去大泽之中?” 陈怀风眯着眼,静静地看着梅溪雨,而后平静地说道:“因为总要有人去泽里看看。” “你陈怀风为什么不去?” “槐都既然让他过来,那么自然便是他去,如果槐都让你梅溪雨过来,自然也是你梅溪雨去。” “看着南衣城的,不是槐都也不是青天道,而是你人间剑宗。” “那场风雨落下之前,没人知道它是针对南衣城还是人间。”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我自然要往大了想。” 梅溪雨立于谷雪之中,静静地看着这个剑宗弟子。 “我以为你会带着一些悔意。”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除了亲手杀了柳三月这件事,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梅溪雨听到这一句话,神色瞬间便冷了下来,身周道风流转,谷雪之中有道文若隐若现。 “所以在这个故事里,师兄有着几分私心?” 陈怀风看着那些道术前兆,依旧是平静地说道:“私心是没有意义的东西,倘若要问私心,我也想问问人间,南方巫鬼道与大泽之中一切都出现在南衣城外的时候,有谁想过来南衣城看看?” “我知道剑宗这一代弟子很多,比以往都多,等到日后没入人间,自然是足以让你们不安的存在。” “所以哪怕人间袖手旁观,只让人间剑宗与岭南去面对这些东西,我们也没有说过什么。更不用说在这件事中,你青天道也有问题。” “我青天道有什么问题?” “莫非青天道这便不认白荷的身份了?”陈怀风静静地看着山谷尽头的梅溪雨。“南衣城三十万青甲被白荷与北台带走,青天道便可以撇开干系?” 梅溪雨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件事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观里是不是知道。” “知道与否,并不重要。”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我今日来此,只是因为柳三月之事。一事论一事,很多东西,不要说穿,说穿了,青天道也别想安稳地待在北方。” 梅溪雨沉默了下来,而后长久地看着谷口处的陈怀风,抬起了手,身周道文浮现,一轮青天之月出现在这处人间极高的山雪山头,有如青冥之眼。 “请。” “好。” 有剑从雪中拔出,山雪之中,风雨垂帘。 此处离人间一千九百丈。 自然不用礼人间。 ...... 懒得有一个名字的老剑修托着腮坐在谷口。 那柄跟随了自己很多年的剑便插在身前的雪中。 老剑修的境界自然不高,只是踏雪境而已。 一如他自己所说,有人在家门口打架,总要有人来看看,但是岭南又挑不出能够压得住那两个人的剑修,于是只好在年纪上拔高个,至少还能得几声前辈的称呼。 毕竟这么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剑修辛辛苦苦地爬上山来,梅溪雨和陈怀风也不好说一句你这老登,上来作甚? 老剑修一面自嘲地想着,一面又坐直了身子在那里掰着手指头。 “到底是四个月二十九天,还是四个月三十天?” 老剑修的年纪确实很大了,所以也确实有点记不清。 一直掰了许久,也没有算清楚。 然后他便听见了这处高山雪谷中传来的那些声音。 一面听着,一面啧着嘴。 原来青天道和人间剑宗之间的故事,是这样的? 老剑修却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不在身高上挑高个,不在相貌上挑高个了。 原来不止是为了一句前辈。 更是因为岭南也不想知道青天道和人间剑宗到底有什么纠葛。 但总要有人在家门口看着。 于是找了个老了的,爬个山都费劲的老头子上来。 人间寿不过百,自然便不是说一定能活到一百岁。 倘若人人都能活到一百岁,长命百岁自然也便是没有意义的祝词。 所以九十二岁四个月零三十天的老剑修,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 活不了多久,就不用在听到了那些故事之后,耐很久的寂寞藏着这些秘密。 老剑修一面想着,一面将自己的年纪确定为了四个月零三十天。 老点好啊,还能听点八卦,还能听几声前辈。 当老剑修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的山谷里却是有浩然道风吹了出来。 差点将老剑修吹得滚落山道去。 好在他毕竟也是个剑修,匆匆握住了自己的剑,将自己的身形稳在了那里。 抬头看去,这处庞大的山谷之上,有明月高悬,有剑光流转。 大概里面打得很激烈。 道风吹袭不止,吹得人间山雪纷纷扬扬,好似满山梨花落去。 而后剑意泠然而起,带着风雨寒意,将那些道风压了下去。 这当然是应该的。 剑宗已经强于道门近千年了。 老剑修如是想着,一面独自坐在山谷外拍手叫好。 风声里有些颇为清越的剑鸣声。 老剑修仿佛已经看到了陈怀风一剑而去,斩破那轮青天之月的画面。 于是抬起头来,头顶那轮明月之上,果然出现了一道裂痕,将碎未碎,欲坠未坠。 青天有月能几时,我今执剑一问之。 老剑修笑嘻嘻地拍着手,同时也难免有些遗憾。 倘若自己是二十九岁的剑修,看着那一剑破月,大概心中也会有着万般豪情。 以后剑道,总也能沾上几分一剑风雨斩月而去的灵气。 可惜自己已经是九十二岁了,什么也没有再去想了,所以只是拍着手说着好。 明月未碎,谷外却是又听到了一些雨声。 不是风雨声,而是溪雨声。 就好像眼前的一切突然不再是山雪,而是一片白梅之林,林中细雨,落入清溪,潺潺而去。 梅溪雨。 白梅溪雨,万山空灵。 老剑修深吸了一口气,这当然也是极妙的一道道术,看起来应当便是那个梅溪雨独有的道术。 那些剑意再度被压了下去。 老剑修有些忧心忡忡地握着剑坐在外面。 好似已经看见了陈怀风执剑困在一片溪畔梅林之中。 道门之人,自然善于运用天地元气,或者强化躯体,或者造化万物。 所以接下来会怎样呢? 白梅自然得须红梅破。 于是山谷之中,有飞红而来。 陈怀风与张小鱼不同,他是极为正统的人间剑宗剑修,亦是修行的当年磨剑崖剑道之式。 所以这一剑,人间也曾在南衣城外见过。 叫做乱红飞过秋千去。 老剑修正想说妙啊妙啊。 只是还没有说出来,那些飞红便消失在人间山雪之中。 如同有人强行中断了自己的剑式一般。 老剑修于是突然想起了梅溪雨的那句话。 是的。 陈怀风必须要输给他梅溪雨。 老剑修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拔出剑,安静地向着山下而去。 第六十四章 山间少年看细雪 陈怀风自然是要输给梅溪雨。 听风吟一早便猜到了这样的结果,所以那个离人间一千九百丈的故事他并没有去看。只是去了一趟天涯剑宗,而后又在山道上一面沉思着,一面慢慢的走着。 一直回到听风溪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有个少年正在溪边坐着。 大约满山的人都去躲在山雪里看陈怀风的剑去了,所以这处溪边倒是只有那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橘色的衣裳,抱着一柄剑,呆呆地坐在溪边,也许是在想着什么东西。 听风吟看着狸笠这般模样,有些古怪地走了过去。 “你不是去南衣城了吗?怎么,难道你没有找到?” 听风吟走到溪桥上,在自己常坐的位置拿了那壶酒,走到了狸笠身旁,一同坐下,而后把酒壶递给了他。 狸笠看着听风吟递过来的酒壶,接了过去,喝了一口,然后呛得不住地咳嗽,呛到眼泪都流出来了,还没有忘记说一声多谢。 听风吟也没有客气,只是点着头。 狸笠看着手里的酒壶,而后又捧了起来,送到唇边胡乱地喝着。 一直喝了好几口,才放了下来,大概是第二口便已经适应了,狸笠没有再咳嗽,只是低头看着溪水,而后轻声说道:“找到了,但是.....” 狸笠眼中含着泪花,笑着向着听风吟伸出手比划着。 “找到她的时候,她只有这么大了,你看,就是这样,一个拳头的大小,好像你用力握一下,她就会不见了一样。” 听风吟听到这里的时候,便已经知道是什么情况了,怔怔地看了狸笠一阵,而后缓缓问道:“发生了什么?” 狸笠喝着酒,轻声说道:“她被人间剑宗的人打死了,是个少年,叫做胡芦。” 听风吟愣在了那里,皱眉看着狸笠说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狸笠有些凄然地笑着。“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很多年没有下过山,没有离开过那处山门,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我怎么会知道呢?” 听风吟沉默地坐在溪边,大概也在想着那个游荡在南衣河上的小鼠妖。 “听南衣城的人们说,她似乎是与胡芦在河上起了一些争执,于是胡芦就发了疯,把她打死了,没有用剑,用的是拳头,一拳一拳的,把头都打烂了。” 狸笠自顾自地说着。 “但是如果只是争执,又怎么会用这样的残忍的方式?他分明有剑,但他用了拳头。” “后来剑宗的某个师兄,找到了我,和我说了一些东西。于是我才明白了,大概鼠鼠是知道了一些关于他们剑宗的秘密。” 狸笠说着,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听风吟,说道:“前辈知道吗?” 听风吟摇着头,说道:“我不知......” 话说了一半,便愣了下来,听风吟突然发现自己也许猜到了什么。 这个常年坐在溪桥惯听人间风声的剑修,此刻怔怔地听着那些风声,沉默了下来。 鼠鼠常年游走于南衣河上,南衣城的许多事她自然是知道的,更何况人间剑宗这样一个便在南衣河边的园林剑宗。 所以这个故事,也是柳三月故事的后延? 听风吟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狸笠没有追问下去。 很多东西,当沉默当犹豫出现的那一刻,答案便已经很清楚了。 这个小妖少年在溪畔站了起来,将酒壶还给了听风吟,而后拧着因为坐得太近,垂入溪中浸湿了的衣袍一角。 也许有些故事就像这个衣角一样。 靠得太近,便会被打湿。 狸笠拧干了衣裳,向着离开听风溪的那条山道而去。 “狸笠。” 听风吟在后面叫住了这个小妖少年。 狸笠回过了头来,眼中似乎也曾有过期待,只是那些期待在听风吟的再度沉默中消失而去,他似乎明白了这个坐在溪边的剑修叫住自己是为了什么。 所以他低下头去,轻声地说道:“我知道有些东西,自然是该保守住的秘密,前辈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的——剑宗里的风血,我依旧不会告诉别人。” 听风吟轻声说道:“抱歉。” 狸笠踩着那些已经被来来往往的剑修们踩得泥泞一片的山道离开。 听风吟独自坐在溪畔喝着酒,而后长久地叹息着。 在这个溪畔的短暂的故事里。 夹在两个故事中的听风吟自然是颇为纠结难受的一个。 一直过了许久,听风吟才抬头看向岭南深处,那些层层山岭之后的某处高峰。 高峰之上有着残破的月色。 那里的故事也许也要结束了。 但是有些东西自然还要继续下去。 听风吟背着剑,向着听风剑派的风来之崖而去。 风来之崖,自然也是风去之崖。 有些风声,要从这里传出去。 上到那些听风之崖上的时候,听风吟却是发现顾山鸿也在这里,便在不远处那些参差的石崖之间的悬桥上,听着那些从人间吹来的风,也听着吹往人间的风。 “你没去看?”听风吟向着顾山鸿走了过去,停在了一旁,一同听着那些风声。 顾山鸿回头向着远处的那座雪中高山看了一眼,而后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好看的。” 听风吟轻声笑着说道:“你还年轻。” 顾山鸿转身靠着悬桥上的护栏,抬头看着天空,笑着说道:“我还年轻?风吟师兄,我没有比你小多少,也五十几的人了。哪怕不是为了结果,去看那些剑道相争的过程,又有什么意义呢?从入门到小道六境,我走了四十多年,再往后的三境,便是上境修士,自然只会越来越难走,倒不如安安稳稳地在人间多快活几年。” 听风吟摇着头轻声笑着,说道:“我怎么听,都觉得你是看我天天在溪桥之上无所事事,羡慕得很。” “谁不羡慕呢?”顾山鸿背着剑,仰着头看着天空。“该走到更高处的人,自然要看向更高处,该停留在人间的,自然也要留在人间。我是人间的剑修,自然羡慕师兄的快活。” 听风吟听到这句快活,却是轻声叹息着说道:“也不快活,哪里快活哟。” 于是二人看向了那些石崖上往来于人间的风声。 顾山鸿也正经起来,重新在悬桥上站直,听着那些风声,说道:“我没有想到陈怀风的解决方式是这么简单。” 听风吟轻声说道:“人间剑宗站得高,自然便简单,像岭南这样的地方,自然想做什么都难,因为世人不会听我们的道理。” “只是听起来有些过于粗暴,也过于荒谬。”顾山鸿缓缓说道,眯着眼睛看向山雪之外的北方,“青天道离岭南无比遥远,哪怕世人知道有个青天道的弟子来到了岭南,所谓的失手杀了一些妖修之事,也很难让人信服。” 听风吟轻声说道:“如果这个消息,只是岭南的风声,世人自然不会信。” 顾山鸿回头挑眉看着听风吟。 “你是说?” 听风吟平静地说道:“只要青天道承认,世人不信也信。” 顾山鸿沉默地站在那里,而后轻声叹息一声,说道:“是的,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很荒谬的,但是只要青天道自己承认,那么再如何荒谬,世人也很难起什么风声。但是师兄,青天道怎么会认?” 听风吟转头看向岭南深处那座高山。 “我不知道,但是陈怀风说他会去一趟青天道。” 风来之崖之上沉寂了下来。 只有一些年轻的弟子穿梭在崖间,而后那些崖坪之上清冷而立的残剑轻鸣着。 ...... 陆小三两个小少年在一阵香气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的时候,乐朝天居然真的回去带来了小火锅,正趴在一旁泉拿着筷子美滋滋地吃着。 不知道是为了照顾陆小二陆小三,还是因为乐朝天确实能吃一些辣了,今日的火锅里倒是有些红色了,在锅中翻着红浪,配上那些丸子菇头之类的,颇为诱人。 陆小三嗅着味道,咽着口水便向乐朝天蹭了过去。 “师叔什么时候弄来的火锅?” 陆小三一面说着,一面在小火锅四周找着筷子。 乐朝天从一旁拿了筷子递给他,笑眯眯地说道:“就在你们睡觉的时候。” 陆小三笑嘻嘻地开始夹着丸子吃。 陆小二也凑了过来,只是看了一眼四周,并没有发现南岛的身影,好奇地说道:“南师叔呢?” “大概去外面看把戏去了。”乐朝天一面吃着,一面随意地说道。“他不来是他的损失,又不是我们的,不管他,吃!” 陆小三颇为赞同地点着头。 “今日的火锅好吃,总算不是之前那种清汤寡水的,还要自己沾辣椒粉的了。” “小三啊,你不能因为没有辣椒,就说是清汤寡水的,人生百味,又不是只有辣。”乐朝天很是诚恳地说着。 “我不管,没有辣椒,就是不好吃。”陆小三理直气壮地说道。 陆小二倒是没有这么多话,在那里埋头吃着。 陆小三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四处张望着,说道:“师父他们不会发现我们躲在这里偷偷吃火锅吧。”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不用担心。” “那就好。” “他们知道的,小火锅就是让你师父找来的。” “......” “不过我是说拿火锅来敲曲子用的。” “嘿嘿。” 陆小三很是欢快地笑着。 这场火锅吃得颇为惬意。 ...... 有人火锅吃得痛快,有人却是站在深山雪里,静静地看着远处那座高山雪谷上的动静。 南岛与青椒背着剑,站在栖凤山旁的某处山顶,抬头看着那处高山。 身后大概有些山里的野兔子被惊到了,匆匆跑过去,带起了林间一阵落雪之声。 “我很好奇。”青椒站在一旁,回头看了一眼那只跑远的兔子,又回过头来,看着南岛,“你要过来看什么?” 南岛轻声说道:“我不知道,只是这件事情是由我引起的,总要过来看看。” 青椒静静地看了南岛许久,而后转回头去,说道:“所以你是担心事情会发展到一个很是恶劣的地步。”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也许是的。” 毕竟那一封信,卷起的是在人间剑宗与青天道之间的风雨。 青椒静静地看着高山明月。 此时是白日,不会有月色,那一轮明月,自然便是来自青天道的道术。 “其实这件事你做得很冒险。”青椒平静地说道,“人间没有藏得住的风声,倘若岭南不将这件事情扛下来,你猜猜青天道会怎么做?” 南岛低头看着脚下已经变成了冰粒一般的积雪,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所以其实在将那封信送出去之后,我很后悔,但是后悔是没有用的事情,那些东西已经被送去了北方,我只能不安地等待一个结果。” 这大概便是这段时间,南岛有些异常的沉默的原因。 山岭之间有剑风吹过,落在这一处山林的时候,依旧带着一些风雨铺面的生冷之意。 青椒低头看着自己手上那一道被剑风吹过的伤痕,好在高山足够高,二人大概也没有真的要既分高下也决生死的想法,所以剑意离开高山落向人间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多少的杀伤力。 “倘若我心怀深仇大恨。”青椒看着那道剑意,又抬头看向高山。“那我也许也会做这样的事情。但是你做这件事,我只能说是愚蠢。你当初和我说过,上了山也是人,也是世人,是的,但是终究你要明白,上了山的人,和山下的人,所遵循的是不一样的规则。哪怕是人间剑宗,这个在世人眼中无比贴近人间的地方,当他们握着剑在修行界中的时候,也不会讲人间的道理。” “我当然知道剑上的道理。”南岛平静地说道,“我也是剑修。” 当初在静思湖的时候,秋溪儿便与他说过。 在修行界中,倘若有人不讲道理,那你只能拿剑去与他讲更大的道理。 青椒转头静静地看着南岛。 这个终日站在那柄黑伞下的少年,只是平静地说着:“我心口那道剑伤还没有消失,有时候依旧会想起四月的时候那一剑。我可以理解师兄的苦衷,但是并不代表我可以真正平和地接受那一剑。所以你如何觉得我没有深仇大恨?” 青椒转回头去,没有再说什么。 一直过了许久,直到高山之上的道韵与剑风都停息了下来,这个当初被南岛用世人的说话辩驳过的红衣女子才缓缓说道。 “所以说到底,其实你也不是世人——你只是想做世人而已。”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但是大概我这样的人做不成世人,人们不知道我这柄伞下有着什么样的风雪的时候,都会怀着怪异的目光,看着无时无刻握着伞的我,那样的目光,让我总会觉得我始终无法融入到这个人间去,所以从小到大,我其实孤独了很多年。而倘若世人知道了这柄伞下的东西,我只会向着更被推离世人的方向而去。大概却是就像师弟所说的那样,人生到底,不过是孤独之境。见山知水出关,闻风听雨踏雪寻梅,哪怕是修行之道,那些意味也都是向着孤独而去。那又怎样呢?” 南岛将手里的伞微微倾斜了一些,也松开了一些。 人间有些细雪落下。 南岛抬手接住那些雪,看着掌心里的一些血痕,重新将伞握紧,隔绝了这片人间。 “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 南岛平静地看了一眼远处剑风止息的高山,陈怀风输了,他也看得出来。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向着山道而去。 “伞下有什么?” 青椒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忽然之间,便开始孤独地拒绝世人的少年,轻声问道。 “你不会想知道的,也不会想见到的。”南岛的声音从山道上传来。 “见过的人都死了。” 青椒怔怔地站在原地。 那些少年方才倾斜伞,松开伞的瞬间,落向人间的细雪,依旧在山林间缓缓飘着。 这个红衣女子沉默了很久,而后抬手接住了一片细雪。 细雪自然是冷的。 比这片山岭之中,积蓄了数日的大雪要冷得多。 就像是有什么存在,目光冰冷地藏在无比渺远的天穹之上,静静地看着人间,找着某些东西。 青椒没来由地生出了这样一个想法,看着在掌心之中,融化成水,而后变成一点鲜红氤氲开的细雪。 在那一瞬间,像是有什么无比冰冷也无比凌厉的东西,落在了她的眼眸之中。 像是一柄剑一样。 青椒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方才南岛曾经看了一眼的天空。 山雪之上的天空无比阴沉。 但是已经没有雪了,没有风雪,也没有细雪。 如同方才的一切,只是错觉一般。 但是掌心的那一点血色依旧存在着。 所以自然不会是错觉。 这个惯于清冷的女子转头看向那个山道上安静地走着的少年。 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些怜悯。 “是的。” 青椒轻声说道。 黑伞下的少年转回头来,看着这个停留在原地的红衣女子。 “你是孤独的。” 青椒如是说道。 ...... 我也不想这么样反反复复。 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 ...... 第六十五章 向来倒霉的青天道和陆小三 老剑修已经离开了。 高山雪谷之中,陈怀风坐在雪地之中,身前有着数朵白梅印痕,平静地擦拭着唇边的血迹,那柄剑便插在自己身前。 梅溪雨便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落在自己掌心的那一缕头发。 在他的身后有着许多的剑痕,如同风吹红梅而去,深深地嵌入了那些白雪谷壁之中。 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一式来自当年磨剑崖七师兄的剑式,自然不止一剑。 万剑飞红之剑,才可以称之为乱红。 陈怀风尽管在最后的时候收剑,然而那些飞红还是擦着梅溪雨的鬓角飞了过去。 满溪梅落,而飞红止息。 那么自然受了伤的只会是陈怀风。 梅溪雨垂下手去,任由那缕头发落向雪中。 “其实我们谁也不想提及这件事情。”梅溪雨看着硬受了自己一道溪雨落梅,正在咳着血的陈怀风,轻声说道,“三月师弟虽然已经离观很多年,在我还没有过二十五岁之前,他便已经去了槐都,但是他依旧还是青天道的师弟。师弟死在南衣城境内,我们自然也曾有过想法。但是那些想法,最终还是被压了下来,一如刚才,师兄你收剑的时候,其实我也想过,将你杀死在这里算了。但这样只会让事情更复杂化,这样两个地方,南北相望,互不来往,自然是最好的。” 人间确实没有什么好争的。 陈怀风坐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方才咳出来的那些血迹,而后轻声说道:“自然如此。” 青天道不想提起,他人间剑宗自然更不想提及。 梅溪雨向着陈怀风走了过来,而后伸出了一只手来。 陈怀风看着面前这个道人伸出来的手,却是轻声叹息着,说道:“其实我还有件事,你如果现在把我拉起来了,估计等会会想把我从山谷上推下去摔死。” 把你推河里淹死这句话最开始是张小鱼说的,后来被小少年胡芦捡到之后,也跟着学了过来。 陈怀风想着自己先前做的那个决定,叹息了一阵,却也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陈怀风,说道:“之后的事之后再说,这只是方才之事。”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还是没有去撑自己的剑站起来,而是让梅溪雨将他拉了起来。 梅溪雨看着唇边依旧有着血色的陈怀风,也低头看着二人之间那柄陈怀风弃下的剑,缓缓说道:“这件事,能够结束在这个远离人间一千九百丈的山谷之中,自然是最好的。” 方才陈怀风收剑之时,大概也已经做好了被梅溪雨杀死的准备。 只是梅溪雨没有,这个地方只是远离世人,并没有远离那些剑修。 万众瞩目之下,梅溪雨倘若真的做了这样的事,自然便代表着一切不死不休的结局。 所以哪怕死在陈怀风手里的那个人,叫做柳三月,是青天道的弟子,也是他的师弟。 梅溪雨没有。 修行界向来要礼人间。 一旦事情真的走到那种地步,许多东西自然会在愤怒与仇恨之中被抛之脑后。 陈怀风从地上拔出自己的剑来,向着不远处的那个剑鞘走去,将剑送进去大半,停在那里看着剑身最后的三寸,而后缓缓说道:“我不为大势之下的决定辩解,错了就是错了。抱歉。” 事情走到这种地步,陈怀风自然只能说一句抱歉,而不能以命抵命。 随着剑身最后三寸入鞘的声音响起。 大概这件事情,也便结束在了这里。 陈怀风抱剑向着这处浩大的雪谷之外走去,而后停在了谷口处,那个老剑修曾经坐过地方,看着山雪的西面,轻声咳嗽着,也长久地沉默着。 梅溪雨同样走了出来。 山雪之中无比沉寂。 岭南的剑修们也许依旧在看着。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二人一直看了许久,梅溪雨才缓缓说道:“师兄方才说还有一件事情?” 陈怀风轻声说道:“这件事本来应当与青天道无关,只是你既然来了,我们便不得不借一下青天道之势。” 梅溪雨听着陈怀风的这句话,皱起了眉头,循着陈怀风的目光,向着岭南以西看去。 山雪茫茫,一路层叠而去,什么也未曾看见。 只是近处有些山林之中,大约有个撑着黑伞的少年与红衣女子正在安静地离开。 “什么事情?” 梅溪雨看回了身旁这个抱剑的剑宗弟子,陈枸杞陈枸杞,此时倘若有一杯枸杞茶捧在手中,大概会更融洽一些。 可惜并没有,所以陈怀风只是抱着剑,平静地说道:“岭南封山之事你应该知道。” “是的。” 那些来自小九峰剑宗的剑意剑光,遍布了整个岭南的天空。入山自然不禁止,然而想要出山,便只能是梅溪雨他们这样的人才能自由。 “十一月二十三日,也便是昨日,岭南瘸鹿剑宗被人灭门了。”陈怀风平静地说道。 梅溪雨皱眉看着陈怀风,而后缓缓说道:“那个妖修之地,当年妖主死去的地方建立的剑宗?” “是的,就在昨日,也便是你来了之后。” 瘸鹿剑宗之事,自然不是二十三日,而是二十二日。 但是想要骗人,自然先要骗己。 所以陈怀风只是平静地说着那些应该让世人知道的东西。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陈怀风,说道:“师兄什么意思?” 陈怀风看向梅溪雨,缓缓说道:“因为青天道与人间剑宗之间一些小事,你梅溪雨来到了岭南,失手将瘸鹿剑宗的人杀了不少。” 梅溪雨沉默地站在谷边,却是突然明白了陈怀风为什么会说那一句话的意思——大概你会想将我推下谷去摔死。 在陈怀风认真地说出那段话的时候,梅溪雨便意识到了。 陈怀风这是打算用青天道来掩盖岭南的那件事。 瘸鹿剑宗。 梅溪雨想着这个妖修之地,再看向一旁的陈怀风——这个来自人间剑宗的弟子。 却也是明白了为什么陈怀风要将这件事情推出去,而不是由人间剑宗来处理。 “看来将那个剑修之地灭门之人,你们并不知道是谁。” 梅溪雨轻声说道。 “是的。” 梅溪雨看着一旁的陈怀风,而后平静地说道:“我不会承认这件事,青天道也不会。” 陈怀风轻声说道:“我知道这是与青天道无关的事,青天道自然不会愿意莫名其妙去背上这样一个罪名。”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陈怀风,后者只是平静地说道。 “我已经让岭南把消息向人间传了出去。” 高山雪谷之外,瞬间再度布满了道风。 陈怀风没有拔剑,只是站在道风里,平静地看着梅溪雨。 “在这件事情背后的暗流将风雨洒向人间之前,我只能这样做。” 那些道风吹了许久,慢慢平息了下来。 梅溪雨站在那里平息了许久,一甩袖子,向着山下走去。 “我去你妈的,你们人间剑宗的,确实都是些王八蛋。”梅溪雨大概也是被气坏了,破口骂着与自身风度不符的话。 “是的。”陈怀风轻声说道。 “但是我不会承认,青天道也不会承认。”梅溪雨的声音在山道上传来。 “我会去一趟青天道。” “随便你。” 梅溪雨大概是真的想把陈怀风从那里推下去摔死。 ...... 青天道在遇见人间剑宗的时候,或许确实像一个老倒霉蛋。 很多年前的白风雨是的。 柳三月是的。 到了他梅溪雨,更是他娘的冤枉透顶。 要是知道是谁写的那封信,梅溪雨估计想要生生撕了他。 ...... 南岛撑着伞沉默地沿着山道走了没有多久,便停了下来。 眼前的山雪之中,有剑光落了下来。 那个高高大大的剑宗师兄背着剑,擦着唇角的鲜血出现在了那里。 来自东海的红衣女子青椒并没有拔剑,只是抱着剑,在一旁静静地站着。 陈怀风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自然便是超出了她的能力范畴了。 “看来你的剑伤应该已经好了。”陈怀风看着南岛,轻声说道。 南岛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心口,缓缓说道:“也许是的。” “张小鱼应该来找过你,他之前遇见他的时候,他是从岭南而来。” “是的。” 南岛平静地说道。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看着南岛说道:“你们说了些什么?” 南岛站在伞下,看着那些山雪,而后缓缓说道:“闲聊了一些,吃了一场火锅。” 陈怀风却是轻声笑了起来,只是大概又牵扯到了梅溪雨留下的那些伤势,握着拳头掩着唇咳嗽了好一阵。 “火锅好啊。”陈怀风轻声说道,“他都没有去南衣城,找我们吃一场火锅。” 南岛沉默着。 陈怀风继续有些感叹地说道:“我们可是正儿八经的师兄弟啊,南岛。” 南岛看着陈怀风说道:“师兄想说什么?” “小鱼师弟是真的将你当成了自己的师弟的。”陈怀风轻声说道,又轻声咳嗽着,向着南岛走来。“我承认我们人间剑宗有时候做一些事情,太过于顾着人间,所以显得很不讲道理。但是有时候道理是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满意的,总有一些人会成为被牺牲被亏欠的存在。” 陈怀风停在南岛身前,看着他背后的那两柄剑,而后抽了一柄出来。 是桃花剑。 青黑色的,光芒喑哑的桃花剑。 “你如果有什么不满,可以在这里了结,而不是将一些不该被世人听闻的东西说出来。” 南岛看着面前横着的桃花剑,接了过来,却也只是插回了身后的鞘中。 “我没有想过有些故事,会牵扯到这么多的东西。” 南岛轻声说道。 “人间剑宗自然是一个窝在南衣城沉迷打牌的修行之地。”陈怀风平静地看着伞下的少年。“但那正是因为我们牵扯太多,所以才会这样子平静入流,人间剑宗如果乱了,人间也会跟着乱起来。” “你初入人间,便是在南衣城这种地方,所以自然很多东西,你看不明白,修行界与人间是不一样的。世人如果有仇怨,无非提刀而去,跨过几条街去,如果太远了,走到半路便冷静下来放弃了。但是修行界不一样,我们走得太快,从南衣城,到关外,像我们这样的人,倘若真的很急,点燃神海,也许都用不了一日。倏忽之间,很多仇隙来不及冷静,便成了人间动乱的根源。” 南岛沉默地听着。 “师父与我说过,修行者越往上,便只会越不自由。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陈怀风轻声咳嗽着,拍了拍南岛的肩膀,轻声说道,“你以后会走得很远,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南岛抬起头,看了陈怀风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嗯。” 陈怀风抬手擦了擦唇角的鲜血,而后抬头看向人间山雪。 有些故事还要继续下去。 “我要去北方了,以后有机会,你也可以请我吃一场火锅。” “好。” 陈怀风在山雪里缓缓而去。 青椒目送着那个剑宗弟子远去,而后转回头来,看着前方安静的站着少年。 少年许久没有回头。 但是青椒听见了一些抽泣声。 是的。 哪怕是师兄,是师叔了。 终究也只是少年而已。 ...... 在那些抽泣之后。 少年便撑着伞继续沿着山道走去。 青椒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抱着剑安静地跟着。 一直到路过某处岔路口的时候。 青椒却是看见了另一个少年的身影在另一条山道上背着剑安静地走着。 南岛大约依旧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只是安静地走了过去。 青椒停了一阵,才想起来那个穿着橘色衣裳的少年是谁。 那个瘸鹿剑宗山门处,那棵树上的小妖少年。 所以他有没有等到那个人? 青椒如是想着,但是也没有在意,沿着山道跟随着南岛向着天涯剑宗而去。 ...... 匆匆交错,连一瞥都没有故事,自然不会有人在意。 尽管也许在那背后的,是一个本有着交错的,更为复杂沉痛的故事。 ...... 陆小小在剑宗里铲了许久的雪,却是终于将整个剑宗都清理干净了。 就像之前一样,唯一可惜的是,那些她最喜欢的白花红草都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了枯了的树枝,还有萎了的草丛。在剑宗里的那些石道边交错着。 陆小一正带着陆小四和陆小五在那里吭哧吭哧地练着剑。 那是小白剑宗的剑,大概就像那个曾经的开派祖师路过这里的时候,对着小白瀑说的那一句当浮一小白一样。 小白剑宗的剑,颇有些洒脱之意。 三小只虽然穿得比较臃肿,但是倒也不显得笨拙。 陆小小撑着铲子,在一旁看着,微微笑着,大概也是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小小的练剑的自己——在相似的风景里回头看去,自然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年少的模样。 一直看了许久,陆小小将铲子放到了剑宗的院子里去,而后向着天涯剑宗那边走去。 从一旁过的时候,陆小一倒是好奇地问道:“师父去哪里?” “我去看看你师弟他们在做什么。” 陆小小一面说着,一面穿过剑宗的卵石小道,向着那片雪中红叶林而去。 路过小白瀑的时候,陆小小倒是有些惊讶陆小二今日居然没有在这里。 往日里这个时候,陆小二都是勤恳地在瀑下,要么举着剑,要么抬头看着流水,蕴养着剑意。 这让陆小小觉得很是古怪。 再联想到先前,乐朝天从自己这里拿走那个小火锅说是想要试一下新曲子的事。 陆小小攥紧了拳头。 匆匆穿过了小白瀑,又去天涯剑宗看了一遍,陆小二他们也没有在那里,只有伍大龙在铸剑台那里敲敲打打的。 陆小小看到这里,转身便向着落枫峡谷而去。 走到上面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吃饱喝足,泡得舒舒服服的三人在峡谷另一头提溜着那个小火锅,晃晃悠悠地向着这边而来。 陆小小冷笑一声,往峡谷中间一站。 三人愣在了那里,而后把小火锅往一旁雪里一丢,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 “师父你怎么来了。” 陆小三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只是还没有靠近陆小小,便被一把提了起来,而后陆小小仔细地嗅着陆小三身上的味道。 而后皱了皱眉头,说道:“怎么没有火锅味?” 陆小三嘻嘻笑着说道:“我们是去泡火锅了,肯定没有温泉味啊!” “......” 乐朝天与陆小二在后面扶额叹息。 陆小小冷笑一声。 “泡火锅?” 陆小三也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了,不停地挣扎着,然而被陆小小提着衣领,挣扎了半天,也只是给自己挣扎成了一只胖红薯。 “师兄,救我!” 陆小三凄惨地向着陆小二二人方向叫着。 陆小二与乐朝天二人对视一眼,拔腿便往峡谷外面跑。 峡谷里只剩下了倒霉蛋陆小三凄惨的叫声,还有陆小小的冷笑声。 “泡火锅吃温泉是吧,还偷偷瞒着我是吧,火锅都不叫我,你对得起师父我这么多年的栽培吗?” 陆小三兀自挣扎着。 “哪有很多年,分明才一年多。” 于是被揍得更惨了。 陆小二和乐朝天本来还没有跑远,躲在峡谷外偷偷看着,听到这里就知道,没救了,等死吧,告辞。 ...... 人间自然各有各的故事。 也各有各的倒霉。 第六十六章 老子生平,最爱临风曲 陆小小自然也没有真的下重手,至少南岛回来的时候,陆小三这小子还在峡谷里磨磨蹭蹭的,一面踢着树下的雪,一面说着什么今日挨了打,不想去背剑名了。 陆小二则是在一旁练着剑,听到这句话,转头看着陆小三很是诚恳地说道:“师弟还是去吧,不然晚上师父知道你没去,估计真要给你屁股打开花了。” 陆小三唉声叹气地,捡起了刚才不小心踢掉的鞋子,然后抖去了里面的雪,重新穿了上来,在陆小二一旁停了下来,说道:“话说师兄你到底学了什么剑?” 陆小二唰地一下转过身来,手中溪午剑停在了陆小三面前,给这小子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的师兄要谋害自己。 只是陆小二却也只是皱着眉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陆小三看着眼前那一剑,说道:“那这是?” “这是师叔的剑啊,你平日不也在看着的吗?” “师叔的剑哪有这么慢?我都能看到你转身的动作。” “我又不是师叔。” “那倒也是。” 陆小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而后抽出了自己的不闻钟,向前一步一剑地刺着。 而后便走到了峡谷尽头。 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峡谷外的山林小道,自顾自地说道:“既然都走到这里了,那还是去背一会剑名吧,嗯,对就是这样。” 陆小三说着,把剑收了起来,垂头丧气地向着那处高山雪崖而去。 陆小二站在峡谷里回头看着自己的师弟,大概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倒是抱着剑停在那里笑了一阵。回过头来的时候,便看见南岛和青椒在峡谷外的那片崖坪上站着。 “师叔。”陆小二抱剑行了一礼。 南岛回头看了陆小二一眼,神色如常,而后点了点头,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古怪的。 陆小二于是继续在峡谷里练着剑。 南岛和青椒二人,便在外面站了许久,青椒回头看着自己已经重新盖好了的小木屋,想了想,说道:“你要喝茶吗?” 南岛转头看了青椒一眼,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想了想,说道:“好。” 于是青椒走进了木屋里,搬了个小炉子走了出来,摆在了屋外木廊上,而后又抱出来了两根小板凳。 南岛看着在那里摆弄着炉子的青椒,又转头看着那两根新做的小板凳,却是陷入了沉思。 “师姐什么时候做的这两根板凳?” 青椒抽出剑来,在木廊外没有被小少年们祸害过的雪地里挖了一大块雪,而后倒入了炉上的壶里,用剑火点燃了炉子里的木柴,这才在炉前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缓缓说道:“上次就做好了的,炉子这些东西,我不会做,是下去找伍师兄拿的。” 剑修自然不会做人间的炉子和茶壶,做出来的也许也不会有人间味。 这样的东西,自然还是要工匠来做。 伍大龙虽然不是顶好的剑修,但是在岭南这一片,大概也算得上顶好的工匠了。 从他和陆小小给乐朝天盖的小楼就看得出来。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走到了木廊上,撑着伞岔着脚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今日你是客人。” 在南岛踏上了木廊的时候,青椒却是转过头来看着南岛说道。 南岛看着身下的并不宽敞的木廊,想了想,说道:“确实是的。” 木屋虽然很小,这里也不是东海剑宗,但是这座小木屋却是青椒亲手一点点盖起来的。 青椒想了想,说道:“也是第一个客人。” 南岛不解的问道:“为什么是第一个?” “因为这是我在人间拥有的第一座房子。”青椒转头看着这个小木屋说道。 “难道你以前在东海,都是住在山里?” “东海的房子,不是我的,是惊涛剑宗的。”青椒看着炉中渐渐升起的炉火,缓缓说道,“在那里,我只是旅人,是过客,在这里,我才是主人。” “那我依旧是过客。”南岛却是如是说道。 “那栋小楼不是?” “那是师弟的想法。”南岛沉默了少许,“我依然没有想法。” 青椒坐在炉前,想了想,说道:“倘若你有想法,那应该是怎样的?” 南岛抬头看着人间,山岭之中遍是雪色,只是那些雪色里已经开始透露出许多零星的黑色来。 就像有些想法被藏起来了,但是雪落之后,终究还是会露出端倪一般。 “是少年那样的,山河横枕水,人间斜倚春。”南岛轻声说道。 “横枕山河斜倚人间,听起来很好。”青椒看着人间,缓缓说道。 “自然是很好的。都是很好的。”南岛低下头来,平静地说道,“但那是与我无关的。” 青椒沉默了下来,大概又想起了在山间看到的那些细雪。 带着黑褐色铁锈的炉口边缘吞吐着红黄色的火舌,炉上的被烧得漆黑的茶壶里开始有了些滋滋的声响。 烟气是浅白色的。 水汽也是。 南岛看着那些像雾一样的烟气水汽,觉得那应该便是少年气。 但是躲在伞下的自己,大概也只能是那个路上被烧得痛苦的炉子。 于是少年气被一点点的蒸腾干净。 于是少年叹息了一声。 “你知道我在山道上为什么会哭吗?” 青椒沉默了少许,说道:“因为愧疚?” 南岛缓缓摇了摇头,而后轻声说道:“我只是看着那些山雪,觉得人间干干净净,而我是浑浊的,像一条不合群的浊河,盖过了那些山间的清溪,让人间也变得污秽起来。” 青椒转头看着身旁的少年,而后平静地说道:“大概是因为你心不能静下来。奔流的东西,本就很难清澈。” 南岛自嘲地笑着,说道:“那要如何才能心静?” 青椒长久地沉默着,而后转身走进了木屋里,拿出了两只杯子,放在廊道上,一人倒了一杯。 “我不知道,先喝杯茶吧。” “好。” 于是少年捧起了那只装了滚烫茶水的木杯,在等待它凉一些可以入口的过程里,安静了下来。 乐朝天却是在此时走了上来,看着坐在木廊小板凳上的喝茶的二人,倒是惊讶了一下,而后走了过去,看了眼二人杯中干干净净的茶水,笑着在一旁木廊边坐了下来。 “好一杯无有茶,我有没有一杯?” 青椒说道:“自然是有的。” 于是便又拿出了一只杯子,给乐朝天也来了一杯。 乐朝天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水,看着人间雪色向晚而去。 “苍山暮雪云霞横流,小屋闲坐万般可亲。” 而后这个年轻人看向一旁的少年,笑着说道:“师兄,你要找到热爱才能静下心来。” 乐朝天大约在山道上走着的时候,也听见了一些东西。 如同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般。 南岛怔怔地坐在那里,转头看着一旁的乐朝天,问道:“热爱什么?” “我怎么知道师兄应该热爱什么呢?”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你喜欢花,就去种花,你喜欢山,就去寻山,你喜欢雪,就去踏雪——活着总要有什么能够让自己欢喜的东西,活着就是让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人间人,而不是让别人来评价你是什么,为了练剑而练剑,终究只是下乘之举。” “倘若真的不知道,那便从看开始,活在伞下,也是可以看着天空的,低头看雪,临渊而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小木屋外乐朝天那温和却也极富少年感的声音在暮色雪地里响着。 “如果能够这样,那一定棒极了,师兄。” 南岛看着坐在木廊边缘,捧着茶杯踏着雪的乐朝天,轻声说道:“原来这便是师弟一直想要教我的吗?” 乐朝天挑眉说道:“不然师兄以为我只是想让你笑吗?” 南岛轻声笑了起来。 三人饮毕,少年撑着伞向着峡谷上方而去。 乐朝天原本也想回楼去,却被青椒叫住了。 “师弟。” 乐朝天回头看着青椒,笑眯眯地说道:“师姐还有什么想说的?” 青椒看着峡谷里那个撑伞而行的少年,而后转回头来看了他许久,轻声说道:“师弟来此,便是为了他而来吧。” 能够将师弟二字说的如同前辈一样虔诚,大概也只有在这处峡谷之上的二人之间才会发生。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或许是的。但为什么不能是我想看看人间呢?” 青椒默然无语。 乐朝天踩着雪中一地的暮色,向着小楼走去,自顾自地笑着,朗声而道。 “老子生平,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 大约人间确实有着临风曲。 只是却是乐朝天坐在小楼上自己横笛而吹。 所以闲走人间,也许便是为了找一个给自己吹着临风曲的孙郎? ...... 南岛一路走到了当初乐朝天撒币的那个地方,两处断崖覆满白雪,下方罅隙之中,天光落下,照着那个练着剑的小少年,剑光挑着暮色,如同金桔起落人间。 南岛撑着伞在断崖边缘坐了下来。 远处山雪之上,霞光如流,烟云蔼蔼,大约人间辉煌,确实莫过于暮色照雪。 山间雪溪潺潺,偶有冬鸟不耐寒,划破烟云,向南而去, 晚风霞云绕短笛,吹取人间漫漫。 南岛静静地看着断崖之下的一切人间。 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看着。 身旁有白衣衣角翩然。 桃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南岛身旁。 没有捧剑,只是负手立于一侧,吹着人间晚风,与那个抬头的少年相对无语。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开口轻声说道:“我以前有过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桃花面朝着人间,平静地说道:“有,你以前最爱喝桃花酒。” 老子生平,独立人间,最爱桃花酒。 南岛歪着头想着,好像确实是这样,只是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那样一壶加了桃花煮的酒了。 “是的,倘若不是喜欢桃花,我的心我,又怎么会是一张只有桃花的脸?” 南岛轻声笑着。 又从身后拔出了那柄桃花剑,横在身前。 倘若很多年以后,这柄剑流落到人间,世人看着这般青黑的模样,大概也不会明白这样一柄剑,会与桃花这个名字有什么关系。 但是它的名字确实就叫桃花。 南岛看着剑镡之上自己当初亲手刻下的字。 桃花。 “我须一心向我。” 南岛轻声说道。 桃花平静地说道:“是的。” 南岛或许至此,才真正明白了我一心向我的意思。 所以他将手中桃花剑重新送入鞘中,而后站了起来,向着断崖之下而去。 桃花并没有问,只是安静地消失在了那处断崖之上。 南岛要去喝一壶桃花酒。 人间大雪,能够喝到桃花酒的,只有两个地方。 一处人间剑宗一池。 一处天上镇剑湖。 南岛向着天上镇而去。 ...... 草为萤今日没有在花海中睡觉,而是在镇子里逗着那条老狗。 是以南岛找了许久,才在镇口长街尽头的牌坊下,看见了蹲在那条老狗身旁的青裳少年。 “你怎么在这里?” 南岛看着草为萤说道。 草为萤自顾自地逗着狗,说道:“那我应该在哪里?” 应该在哪里从来都是一个伪命题。 没有人应该在哪里,应该不在哪里。 所以南岛没有继续问下去。 草为萤逗了许久的狗,弄得那条老狗有些心烦意乱,翻了个身,背对着草为萤躺下了,草为萤才停了手,站了起来,看着南岛说道:“你今日来做什么?” 南岛想了想说道:“我今日不该来吗?” 草为萤轻声笑了起来。 二人沿着镇上长街随意地走着。 南岛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条镇子上走过了。 镇子似乎比以前热闹了许多,行人依旧是闲适地走着,远处有着打铁声,有饭菜的香气从街头飘向街尾,大约是炖萝卜,还有青椒炒肉,街边有人开始炒着茶叶,可惜茶香没能盖过那些食物的香气。 镇上依旧飞着各种飞花落叶,偶有几片浅红青绿在风里落向了那些黑色檐角之上。 “镇子似乎大了许多。”南岛看向一旁的草为萤说道。 “镇子当然是会大的。”草为萤微微笑着看着街旁那些坐在落花石板上休息的行人们。 镇子当然是会大的。 就像那些在春日里挣破骨朵的一抹红色一般。 慢慢变得热闹,变得匆忙。 南岛这样想着,于是很多东西都开始生动起来。 草为萤看向一旁的南岛,微笑着说道:“你好像有些愁绪还在眉宇里没有散去。” 南岛站在伞下缓缓说道:“是的,因为有时候难免会做错一些事情。” 草为萤笑着说道:“会做错事,也便意味着会做对事。总要做了才知道。” 南岛安静地点着头,没有说什么。 “你应该想喝点酒。” 草为萤举起自己的酒葫芦晃了晃。 南岛看了一眼草为萤手里的酒胡芦,说道:“确实是这样,不过我想喝桃花酒。” 草为萤眯起了眼睛,看着镇子里的春光,笑着说道:“桃花酒啊,确实可以,不过镇子里没有人爱喝这种酒。你要自己去摘桃花。” “我已经摘来了。” 南岛怀里自然已经摘了一怀的桃花。 草为萤歪头看了南岛许久,而后说道:“看来你垂涎已久了。”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是的,已经有一段路了。” 从岭南断崖到天上镇的那段路。 二人正好走到了一家酒肆门口,于是便走了进去。 南岛走进去的时候,便愣在了那里,酒肆掌柜同样是个青裳少年,南岛转头看向一旁的草为萤。 草为萤只是轻声笑着,说道:“这处人间还没有完成,所以一些藏起来的东西,就暂时套用了我自己的模样。” “他们也是你?”南岛想着人间无数草为萤这句话。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什么时候不是,当他们酿的酒太难喝的时候。” “......” 草为萤让酒肆的掌柜拿来了一个三脚小矮炉,摆在了桌面上,又拿来了一个铜壶,里面倒了酒,加了桃花,二人便坐在窗边,看着临窗春色,开始煮着桃花酒。 “今日为什么想喝桃花酒?” 草为萤喝着自己的胡芦里的酒,看着南岛说道。 南岛轻声说道:“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活得很是凌乱,想要找一下自己,听桃花说,我以前最爱喝桃花酒,所以便来试一试。” 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如果找不到呢?” 南岛看着一旁的小矮炉,炉上正在缓缓漂着热气,就自然是已经提前温过的,春日温酒,倒也不稀奇。 看着那个酒壶许久,南岛倒是淡然地说道:“如果找不到,那就找找别的。师弟说总要找到欢心,才能宁静。”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确实是这样。” 临窗对着长街,春光里人来人往,分明是跃动的热闹的画面,却颇有些画卷一般的安静。 南岛看着对坐那个带着闲适笑意的青裳少年,却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上次不是说,要去看看我师弟?” 草为萤转过头来,看着南岛笑眯眯地说道:“已经看过了。” “看过了?”南岛有些好奇。“什么时候?” “他在岭南一剑斩落关外白梅的时候。” 第六十七章 春日小镇,一壶桃花酒 酒肆里倒是格外的平静。 南岛也没有追问那一剑真的落向了关外之事,只是平淡地看着面前的酒壶。 草为萤见状,倒是看着南岛说道:“你便不好奇你师弟之事?” 南岛不知为何,却是想起来当初天涯剑宗小青楼之中那场火锅。 还有那一句,师兄,明日见。 而后轻声叹道:“不好奇。” “为什么?” 南岛转头看向窗外,平静地说道:“因为他是真师弟,我是假师兄。”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原来是这样。” 心中一剑,斩落关外白梅。 自然不是人间寻常之人可以做到的。 但是一如南岛所说,乐朝天是真师弟。所以哪怕草为萤亲口说了那样一剑的存在,南岛也没有去深究什么。 二人坐着闲谈了一阵,桌上的桃花酒却是已经开始散发着有些令人微醺的酒香。 南岛看着桌上的那壶酒,想了想,说道:“桃花酒与桃花酿应该不是同样的东西。” “是的。”草为萤说道,从炉上将那个酒壶提了下来,放在了一旁稍稍冷一阵。“桃花酒便是用桃花煮的酒,桃花酿自然是桃花酿的酒。” 南岛看着草为萤说道:“我没有喝过桃花酿。” 草为萤微笑着说道:“我到时候酿一点,你下次来的时候,我请你喝。” “你酒酿的好不好?” 南岛却是有些不放心。 草为萤揭开酒壶的盖子,看着里面那些被煮掉了色彩的桃花,然后提了起来,翻过桌上的杯子,倒了两杯酒,笑着说道:“总比这样粗制滥造的桃花酒要好喝。更何况,一个喝了这么多年酒的人,自然是人间最会酿酒的。” 南岛轻声说道:“确实。” 二人临窗喝酒,春光烂漫,日影悠长。 一直过了许久,草为萤才看着对坐的南岛,说道:“有没有找到熟悉的感觉?” 南岛看着杯中之酒,缓缓说道:“有一些,但是不多。” 草为萤轻声笑道:“能够有一些,便已经很是幸运的事,星河流转,世事迁移,天地光阴,都不过逆旅过客,更何况你我这样的世人?” 南岛静静地看向窗外,说道:“那这样的话,如何才能知道我是我?” “时岁不息,思绪万千,前之一我与后之一我都不可同时而语,自然只是我似我,而非我是我。” 南岛沉思着。 草为萤看向了长街春光,微微笑着说道:“但似我也好,是我也好,非我也好。都不重要。” “什么最重要?” “飞光春华,新酿桃花,万万不可辜负才是最重要的。” 南岛转头看着草为萤,这个青裳少年只是轻声笑着,看着人间喝着那壶新煮的桃花酒。 南岛轻声说道:“确实如此。” 于是二人饮尽壶中之酒。 两个少年带着似醺未醺的醉意,迎着春光走了出去。 一路走出小镇,穿过花海,却正好遇见陆小三背完了剑名抱着小土狗爬上岸来。 小少年看着花海中并肩闲走的二人,倒是愣了愣。 “师叔怎么也在这里?” 南岛站在伞下看着春风里许多纷飞的桃花,想了想,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这个问题给小少年难倒了。 陆小三挠了半天头,也没有想出来到底应不应该在,却是灵光一闪,看着南岛说道:“师叔你这个问题是不讲理的。” “为什么不讲理?” “这就好像你在路上遇到师父,和她打着招呼,说师姐吃饭没有?然后师父回你一句,我为什么要吃饭?”陆小三得意地笑道,“这就是故意找茬,就是不讲理。” 南岛看着分析得头头是道的陆小三,倒是惊讶了一下。 难道他真的是个天才? 草为萤倒是不想为难这个背了一日剑名的小少年,轻声笑着说道:“他是来找我喝酒的。” 陆小三满意的点点头。 这才对嘛。 你吃饭了吗的回答绝对不是我为什么要吃饭。 师叔怎么也在这里的回答也绝对不是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所以草为萤为什么在镇子里的原因大概也只是突然想逗逗那条老狗。 世间之事,一问一答,本就是趣味。 陆小三见南岛也在这里,也没有急着回去,在花海里抱着那只小土狗坐了下来。 “对了师叔,前辈,那里的剑名我已经背得差不多了。” 陆小三很是开心的说道。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没事,我还有许多没写的。” 陆小三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小土狗转了过去,看着远处的那棵桃树,决定暂时不想理睬这个气人的前辈。 南岛与草为萤也在花海里停了下来。 南岛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看着草为萤说道:“我有一剑,但是并不能理解,想让你给我看看。”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说道:“什么一剑?” 南岛没有说话,向前走去几步,身后的桃花剑在春风里出鞘而来,落入手中。 草为萤看着南岛手中似乎有些霜雪之意的桃花剑,却是挑了挑眉,向着陆小三伸出了手。 小少年还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身后背着的不闻钟便锵然一声拖曳着寒光落入了草为萤手中。 春日烂漫的飞花之海中,青裳少年仰头喝了一口酒,而后颇有兴趣地看向南岛。 “请。” 南岛站在不远处,横剑身前,而后闭上了眼。 再度睁开眼时。 人间却是忽然飘飞着许多细雪。 细雪与落花齐飞。 春光共剑光一色。 南岛一剑刺出,人间无数飞雪落下。 花海之中剑声锵然。 草为萤握着葫芦,手中不闻钟便随意地横于身前,将南岛的细雪一剑拦了下来。 桃花剑虽然被拦了下来,然而两剑相错之处,却是有着无数雪粒震颤着,细雪之中裹挟着剑意,越过草为萤而去,斩落无数花茎。 草为萤抬手挑剑,将桃花剑拨了回去,也将手里的不闻钟抛向了一旁呆呆地坐着的小少年,而后微微笑着说道:“此剑不错。” 南岛轻声说道:“我也知道不错,但我不知道这些细雪从哪里来。”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细雪自然是从剑上来。” 南岛看向远处云崖人间,眸中细雪簌簌。 “我见人间也有细雪。” “因为你眼睛里有剑。” 南岛回头看向草为萤,沉默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神海里也有剑。” 草为萤平静地说道:“我当然知道。” 草为萤当然知道一切的许多东西。 “那道剑意从哪里来?” 草为萤静静地看着南岛许久,轻声说道:“天上来。” 南岛将手里的桃花剑送入鞘中,站在伞下静静地看着人间细雪,而后背着剑向着剑湖方向而去。 “难怪这一剑不错。” 南岛的声音很是平静。 而后在湖边停了下来,看着春日平湖之中的落花满天。 “所以这是一个锚点?” 草为萤同样走到了湖边,花海里只留了一个抱着土狗依旧瞪大了眼睛回味着方才一剑的小少年。 这个青裳少年轻声笑着,说道:“是的。” 南岛却是轻声叹息了一声,抬头看着自己头上的那柄伞,说道:“这么看来,我确实是在替人间遮蔽着许多的风雪。” “或许是的。” “细雪是不是会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变成一场风雪?” “取决于你心里怎么想。”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抬手从树上摘了许多桃花,重新塞进了怀里。而后向着那条没入云雾的小道而去。 “我走了。” “嗯。” 一直到撑着黑伞的少年身影消失在远雾之中,草为萤才转回身来,看着花海里的小少年陆小三。 “你师叔都走了,你还不走吗?” 陆小三这才回过神来,丢下小土狗抱着剑便向着南岛追了过去。 “师叔等等我,教教我那一剑!” ...... 听风吟站在岭南某处颇高的山岭崖坪上,静静地看着一前一后远去的道人与剑修。 有剑风落向了这处高崖。 是顾山鸿。 顾山鸿看着那二人远去,而后各自化作剑光道风离开,轻声笑了笑,说道:“你说日后梅溪雨会不会趁着陈怀风不注意,给他推到河里淹死掉。” 听风吟笑着说道:“我哪里知道,不过要是我是梅溪雨,莫名其妙被扣上这么一顶帽子,多半确实会这么干。” 二人在崖上不住地笑着。 陈怀风突然整这么一出,梅溪雨确实便成了这个故事里最大的倒霉蛋。 笑了许久,二人却都是沉默了下来。 “岭南在青天道眼里,大概也不会有些什么好词了。” 顾山鸿轻声叹息着说道。 听风吟缓缓说道:“或许是吧,但青天道其实也清楚,这样一个故事,自然不是针对岭南的,就算他们真的有什么不满,也是落在人间剑宗,落在陈怀风身上,所以梅溪雨最后也只是干脆地离开,没有来找岭南的麻烦。” 也许是觉得确实没有和岭南这样修行界不入流的修行之地计较什么的必要。 但凡今日他听风吟或者顾山鸿,或者小九峰剑宗之中,有某个破了九境的剑修。 梅溪雨也不会直接这样离开。 站的低了,有时候确实没有选择,梅溪雨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顾山鸿点着头,看着人间那处剑光离去之后被破开的烟云,轻声说道:“也不知道陈师兄这次离开,是否还能回到南方来。” 青天道虽然不声不响。 但是与人间剑宗之间,确实有着不少的纠葛。 听风吟沉默了少许,说道:“人间剑宗人间剑宗,师弟莫非真的觉得他们是在南衣城。” 顾山鸿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是了,南衣城那处园林只是山门,人间剑宗自然在人间,人间之中,有着诸多过往没入人间的剑宗师兄。” 人间剑宗自然是人间极小的剑宗,只是一处城中园林而已。 但人间剑宗也是人间极大的剑宗,那处园林,只是入门的一处山门。穿过山门,再入人间,才是人间剑宗。 “白墨剑钟扫雪便在北方,听说还打了青天道的某个师叔一顿,帮他扫了扫雪。”听风吟平静地说道。 顾山鸿也只是轻声笑着,说道:“甚是嚣张,但是毕竟钟扫雪前辈也没有在青天道头上扣帽子,也没有真的跑去槐都旁边的那片青山里,去找那个道观,所以其实想一想,这个南衣城里养生的陈怀风,倒是更嚣张。” “也许不是嚣张,只是做某些事的时候,一改温和的态度,过于果决,不给旁人犹豫和考虑的机会。”听风吟轻声说道,“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有时候的决定,确实是对的,只是不给修行界面子而已。” 顾山鸿立于山崖,抱剑迎风而笑。 “倘若我师父是丛刃,我大概会更不给面子。” “是吗?” “不是。” 二人摇着头笑着。 “天涯剑宗那个少年怎么样了?”顾山鸿看着听风吟说道。 “没什么事。陈怀风问的时候,我没有回答,他们便知道了岭南的态度了。”听风吟倒是很平静。 顾山鸿回头向着天涯剑宗的方向看去。 “我们真的要死守住那个少年?” 顾山鸿也许听过的风声不如听风吟多,所以倒是有些犹豫。 “当然。”听风吟说得很是肯定。 顾山鸿轻声叹息着说道:“总感觉日后会有些麻烦。” 听风吟鬓角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站在高崖雪风中,轻声说道:“一千年前,妖族自黄粱越过大泽而来,岭南下山,却被人间剑宗四位师兄用一桌麻将拦在了城外,那些小九峰剑宗的前辈们站在山下泣不成声。这个故事我少年时候听过一遍之后,便永生难忘。” “那时我在想,如果我能成为一名剑修,我一定要赢下所有。” “而现在,岭南之剑被人间看见的希望便在眼前,我必须考虑这是不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 “我相信岭南能在复古流剑道时代能够闻名于人间,小九峰剑宗功不可没。重铸岭南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顾山鸿沉默了许久,开口轻声说道:“其实,我觉得很尴尬。” 素来温和的听风吟倒是很是张扬地笑着,说道:“反正高山风雪,无人听见。” 在另一处高山风雪里,也有某个穿着白衣的老酒鬼,说过同样很尴尬的话。 也是高山风雪,无人听见。 乐意咋说就咋说。 谁曾经还不是个少年呢? 顾山鸿轻声笑着,说道:“确实如此,不过你说的人间剑宗四位师兄,莫非便是.....” 听风吟轻声说道:“是的,就是丛刃和神河的四个师兄,南衣城打牌的风气,就是他们四个带起来的。” 顾山鸿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又听到了南衣城那昼夜不息的打牌声,叹息一声说道:“那四位可真是千古罪人呐。” “其实倒也不能这么说,倘若没有他们,张小鱼大概也不会知道,原来红中也可以当剑用,就是有一点让岭南很没面子。因为红中之剑第一次出现,岭南是背景板。” 听风吟有些无奈。 顾山鸿倒是笑着说道:“没关系,世人以后不会记得这些事的,他们只会记得南衣城中万千红中化作剑光,用巫鬼道做了背景板。” 二人站在山头轻声笑着。 笑了许久,听风吟却是沉默下来。 顾山鸿有些不解的看向他。 “陈青山也来南方了。” 听风吟轻声说道。 “河宗陈青山?” “难不成山宗陈青山?” 虽然陈青山却是曾经是山河观山宗的人,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顾山鸿沉默了少许,说道:“为了山里那个少年来的?” 听风吟轻声说道:“陈青山这样的大道之修来杀一个小少年,未免过于浮夸,虽然河宗的有时候确实很极端,但是大概他陈青山也拉不下这个脸,毕竟好歹曾经是山宗的人,总还要顾着点脸面。” 顾山鸿这便有些不解了,说道:“那他来做什么?” 听风吟平静地说道:“他来杀张小鱼的。” 顾山鸿沉默了少许,轻声叹息道:“山河观这种地方,真的不像一个道门之地,剑宗都不如他们离谱,反正不是弟子要杀师父,就是师兄要杀师弟。” 听风吟轻声说道:“太高的地方,总容易出一些问题。譬如当年剑宗未崛起之前的道门.....” 顾山鸿站在高崖之上,听着听风吟的这句话,哪怕他是人间小道第六境的剑修,却也是有些毛骨悚然的寒意。 “是的,一千多年之前的道门,隐世清修。却死了无数人。哪怕时过千年,听到这样的故事,依旧会觉得无比惶恐。” 很多年前的道门,无数大修,藏于深山之中,修行一世,却往往选择将自己溺死在某个清晨的洗脸盆中。 一直到后来某个叫南衣的磨剑崖崖主出现,与世人讲了一个故事。 再到后来,八百道门上剑崖,被白衣杀了个干净,而函谷观也隐世而去。 道门衰落下来,那样的流传于人间的故事才渐渐淡出了世人视野。 最恐惧的死亡。 自然是未知。 没人知道那些道人们清修一世,立于人间高处,在某些清晨洗脸的时候,看见了什么东西,才会那般绝望地将自己溺死在半尺之深的水中。 “所以站的低了,才有着无穷的希冀。” 听风吟轻声说道。 譬如岭南。 第六十八章 山月竹溪,青山怀风 城中酒肆里,有个黑衣年轻人买了壶酒,提在手里,又买了碟花生,用油纸包着,往街头走去。 暮色大概快完蛋啦。 年轻人抬头看了城外远山天空之中的辉煌,摇着头笑着,饮着酒,而后又吃着油纸包中的花生,一路向前而去。 城中没有大河,也没有大剑宗,同样没有许许多多的牌馆,所以那些积了雪的街头,在雪停的时候,就被人们扫得干干净净,暮色洒落街头,倒有些闪闪发亮的味道。倘若不是人们穿着依旧臃肿的衣裳,大概世人走在城中,也不会记得这是个十一月的小城。 等到暮色落下的时候。 黑衣年轻人停在街头,看着那些被远山包裹的风光,喝了一口酒。 等到暮色落下的时候,是否就能看见那些山雪之上的一轮月色? 只是他也并不清楚。 就像世人也不清楚,山月城山月城,山月二字,究竟是来自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还是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年轻人这般想着,继续往前走去,却听到身后有人在淡淡地叫着他的名字。 “陈青山。” 陈青山并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平静地走着。 山月城落于山中,自然城中地势起伏不平,山中之城,自然也有山。 那些被扫尽了雪,湿漉漉闪亮亮的暮光长街,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变成一条上山的路,再走着走着,就会发现人间喧闹已经在了自己的脚下。 陈青山看着自己脚下走着走着便如同高崖的街道下,那些暮光如流的人间,陷入了沉思。 远山有雪,同样褶褶生辉。 于是身后那人便在那些各种各样的光芒里,走到了陈青山身旁。 “你来这里做什么,陈青山?” 声音依旧平淡,没有被忽视的怒意,也没有见到河宗之人的愁闷。 陈青山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平静地说道:“买酒。” 人间哪里都有酒,除却西面某处雪国之中,某个消失的寺庙之外的方圆百里,人间哪里都有酒。 所以走到哪里,别人问什么,都可以说买酒。 “山月城的酒,大概也不值得山河观的佼佼之辈,来买一壶尝尝。” 陈青山听到这句话,却是轻声笑了起来,转头看着那个与自己一样衣裳是黑色的中年人,只不过他的黑色,是带了许多纹饰的,当风便猎猎的衣袍。 “你不用因为城里的酒配不上我的身份而自卑,观里的人,向来看得高山,也落得低谷。酒也许不是好酒,但是它是人间的酒,就值得我来尝一尝。还有,你们的油炒花生不错。” 身旁的黑袍之人冷哼了一声,却也没有说什么。 “不过我很好奇,人间的人向来都不想搭理天狱的人,天狱的人也不想搭理我们河宗的人,山月城里的城衙司府都没有出来,你天狱的人过来凑什么热闹?” 陈青山喝着酒,眯着眼睛轻声笑着看着身旁天狱某个院的院长说道。 自然只能是某个院。 哪怕他是九境之修。 山月城属于槐安南方,自然便只有一个调度使,那个人便是现而今依旧在南衣城中的流云剑宗狄千钧。 天狱之人淡淡地说道:“他们敢来看你么?” 陈青山点点头,说道:“有道理。”而后又看着黑袍之人身上的气息,挑眉说道,“道门之人?” “林梓观,竹溪。” “林梓观.....”陈青山却是少见的闪过了一些惊讶之色。“原来是古道门之人。” 林梓观原是北方大观,比青天道的历史久远得多,是函谷观向外传承的第一批守道之人。 不过他们的衰落自然是诚恳的,必要的。 毕竟当年八百道门上剑崖,他们便是打头阵的存在。 “不过你名字取得这般清闲,倒是做了天狱这样阴郁地方的人,未免过于可惜。” 竹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平静地反驳道:“你陈青山不是?” 陈青山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道:“当然不是,我们是可爱的,忠诚的,人间小情人。” 大约天下最好笑的话,莫过于这一句。 所以竹溪在一旁很是讽刺地笑着。 陈青山斜瞥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很好笑吗?” 竹溪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陈青山叹息了一声,说道:“倘若不是你的背后是天狱,是那位陛下的意志,我真想把你打死算了。” “我以为山河观不会怕陛下。” 陈青山轻笑一声,说道:“不怕,怎么会不怕?我们既怕丛刃,也怕神河,更怕那个藏在流云山脉里未曾露头的陈云溪。用师父的话来说,这些都是上古时候的老玩意,拿到当下人间来卖的存在。可惜我们道门之人往往过于唯物过于朴素,不愿化妖,不然大概也能有几个他们这样的人。” 天下三剑,一个真妖,两个假妖。 道门当然也有妖修,譬如南衣城那个白衣老酒鬼卿相。 只不过卿相大概终究还是天赋差了一些。 天下妖族自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入了大道,偏偏不愿死,要继续赖在人间讲道理的人。 竹溪沉默了少许,倒是赞同地说道:“是的。” 毕竟二人哪怕再如何不同流,最初终究都是道门之人。 人间暮色大概真的快完蛋了。 在二人闲谈的这段时间里,那些闪耀的光芒便已经在街头溜走了大半,好在人间山雪还算明亮,落于山下的城中倒也没有过于昏暗。 “我以为你不应该在山月城中。” 陈青山倒是莫名说了这样一句话。 竹溪看向他,说道:“为什么?” “当初南衣城中,天狱混乱,听说那个叫西门的玩意,写过信,送到过山月城,而后顺路去了槐都。”陈青山笑眯眯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去?” 竹溪平静地说道:“倘若是别的人,大概便去了,但是我不会去。林梓观便是衰落在磨剑崖手中,所以大概我不是很喜欢人间剑宗那个从磨剑崖走下来的剑宗。” 陈青山轻笑着说道:“我以为你是想隔岸观火,看看狄千钧会不会死在那里,然后好接手南方调度使之任。” 竹溪冷笑着说道:“四方调度使中,最过可怜的大概莫过南方调度使,南方诸多剑宗,天天讲着所谓的道理,在这种地方,行事万般受掣,我又不是生活过得太过如意,为什么要去做这样的事?也只有他狄千钧这个出身流云剑宗的人,大概才适合在那个位置上坐着。” 陈青山抬头看着山雪之上一抹华光,缓缓说道:“确实如此。” 二人立于这处地势颇高的街头,看着城外山雪。 “你想见山月?” 竹溪看着一旁喝着酒吃着花生的陈青山说道。 陈青山点点头,说道:“既然来了,自然便要看一看。” “今日是十一月二十四日。”竹溪平静地说道,“你大概来错时间了。” 陈青山看着幽蓝天穹之下,山雪之上那抹逐渐升起的月华,缓缓说道:“见山月又不一定要见满月。月圆之时,孤悬于青冥之上,虽然极为华美,但是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万物至美,也许便是似满未满之际,将生未生之时。” 竹溪静静地看着陈青山许久,而后缓缓说道:“所以山河观想要做的事,便是让人间永远处于似满未满,将生未生。” 陈青山微微笑着,说道:“是的。” 天穹山月终出。 是一轮残月。 陈青山看着人间疏落华光,轻饮一口淡酒,笑着说道:“确实不负山月城之名头。” 竹溪便平静地站在那里,陈青山却是笑着将手里的那半包花生塞到了他手中。 “请你吃花生。” 竹溪默然无语。 山河观的人,大概总有些奇奇怪怪。 不过他也没有拒绝,打开那半包花生,抓了一把,在口中大口的嚼着。 连月色都香了起来。 陈青山已经带着剩下的半壶酒,向着长街下坡走下去,竹溪站在那里看了一阵残月,而后在夜风里又跟了上去。 陈青山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转回头来,看着身后的竹溪说道:“我不是已经请你吃花生了吗?还跟着我做什么?” 竹溪口中的花生嚼得满口生香,人间湿漉漉的长街之上,那些月华疏落,倒好像是另一种雪色。 只可惜这种雪色踏起来并没有咯吱咯吱的声音。 只是脚下鞋子踩在石板上的沉闷的声响。 “你是陈青山,也是大道之修,南方虽然并不缺少大道,但是像你们这样的,确实没有几个。” 竹溪只是平静地跟着陈青山走着。 陈青山停了下来,想了想,说道:“谁说没有的。” 前方有个剑修,抱着剑仰着头,手里还握着一杯枸杞茶,正在那里看着天空月色。 竹溪沉默了少许,将口里的花生碎吐到了路边,也将手里的那包花生丢到了街头,看着那个剑宗弟子的身影,缓缓说道:“你们姓陈的,还真是惹人厌啊。” 陈青山轻声笑道:“只是我们两个,便将天下姓陈的都一棒子打死,未免有失偏颇。” 竹溪平静地说道:“四月的时候,还有个姓陈的,坐着个轮椅,从山月城过的时候,看见我在那里,便问我是不是天狱的人,我说是的,他就给我打了一顿。” 陈青山挑眉看向竹溪,这才发现他的眉角处确实有着一个淡淡的印子,大概就像曾经被人一拳抡在了眉头一般。 “那你还真是倒霉。”陈青山转回头去,向着那个剑宗弟子走去。 “师兄也在看月色?” 陈怀风转过头来,看着走来的陈青山,而后缓缓说道:“我在看青山。” 陈怀风也许不如张小鱼,张小鱼也许不如陈青山。 只是大概陈怀风成名更早,早在陈青山还没有去河宗,张小鱼还没有去南衣城,人间便曾经知道他的名字。 所以陈青山看着陈怀风,还是叫了一声师兄。 “青山有什么好看的?”陈青山轻笑着说道,把手里的酒壶递给了陈怀风,“我请师兄喝酒吧。” 陈怀风看着陈青山手里的酒壶,又看着自己手中那杯路边停下来时刚买的枸杞茶。 “毕竟师兄照顾了我师弟这么多年,总该意思意思。”陈青山很是诚恳地说道。 陈怀风看着笑容诚恳的陈青山,却还是没有接过那壶酒。 “我是养生的人,养生的人自然很谨慎。我怕你有什么不干净的病。” 陈怀风说得很有道理。 他只喝过草为萤和卿相的酒。 二人干不干净他不知道。 但是毕竟都是活了一千多年的人,喝了总没有什么问题。 外面的人,乱七八糟的,说不定喝了就得了什么病,于是这么多年的养生茶,便等于白喝了。 陈青山很是叹息地收回了手里的酒壶,叹息一声说道:“真可惜,亏我还在里面下了毒。” 在陈青山与陈怀风不远处站着的竹溪面色一变。 陈青山回头看着竹溪,挑了挑眉,说道:“难道你还真信?” 竹溪沉默少许,转身便走。 于是这处长街下坡道上便只剩下了陈怀风与陈青山两个讨厌的人。 “我陈青山可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病。”陈青山靠着长街边缘的护栏,很是随意地说着,“我干干净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不寻花问柳,也不放荡人间。我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做着该做之事的人而已。”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我没有说你做的是不该做的事。” 陈青山笑着说道:“如果不是这样,师兄为什么在人间走着走着,就在山月城里停了下来?” 陈怀风转头看着一旁靠着护栏上的陈青山,淡淡地说道:“因为我觉得有些东西要与你说一下。” 陈青山挑眉说道:“什么?” “不要过岭南。” 满街月华如霜。 二人便在山月城中这条也许便是修建在山上的湿漉漉的长街上,静静地对视着。 “师兄说不过我便不过,那多没面子。”陈青山笑了一声,转头看向南方,说道,“我现在就去南方。” “南方现而今却是没有什么能够拦得住你陈青山的人。”陈怀风平静地说道,“卿相与人间剑宗关系虽好,但是大概也不想与你山河观的人有什么冲突。” 陈青山轻声笑着说道:“是的。” “但是正是因为南衣城没有什么人,你陈青山才不能踏过那片青山。” “踏过了又如何?”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踏过了,大概会有剑宗师兄去你山河观晃悠晃悠。”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陈怀风,说道:“你们不怕观里有老人?” 陈怀风淡然说道:“再老老不过人间剑宗,李山河自然是人间山顶之修,但是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不在观里。” 陈青山轻声叹息一声,说道:“是的。” “所以如果真的想看山月,便在城里留着,慢慢看一些东西。” 陈怀风低头喝着杯中的茶水。 喝茶的人往往低头,饮酒的人往往抬头。 陈青山仰头喝着酒,而后轻声笑着说道:“看来你们也不知道丛刃去哪里了。” 陈怀风当然知道丛刃去哪里了。 东海之外四十九万里。 但是问题便在于,四十九万里的距离,太过遥远辽阔。 他也确实不知道丛刃在哪里。 也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 那些往人间之外走的人,往往最后都消失在了人间。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你知道就好,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像你们这样的人,最好还是绕着南衣城走。” 陈怀风捧着枸杞茶,回头看着陈青山,缓缓说道:“不然剑宗园林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便只能来找山河观。”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陈怀风,而后缓缓说道:“剑宗这是想以剑服人?” 陈怀风摇了摇头,也许很是诚恳地说道:“这是在讲道理。” 陈青山自然知道所谓地讲道理,不过便是一种更好听的说法而已,在街边站直了身子,陈青山平静地说道:“可惜,我不是一个能够听得进道理的人。” 陈怀风将那杯枸杞茶放在了护栏上,向着长街另一头走去。 “那你也许可以试一试。” “没问题。” 陈怀风背着剑,向着长街尽头而去,什么也没有再说。 陈青山依旧在那条湿漉漉的长街上喝着酒。 人间幽蓝深邃的天穹之上,一抹残月依旧勾勒在夜色之中,疏疏冷冷地照着人间。 包裹着这座山中之城的山雪也许正在缓缓地融化着,在夜风里有许多窸窣的声音。 但是也许还会继续下一场雪,将这片人间继续笼罩进去。 冬日已经过去了,冬日也还在继续。 陈青山喝着酒,抬头看着那轮夜月,却是轻声笑着。 我又不是这场雪,人间怕我做什么? 陈青山大概也有些失落地想着。 我不是风雪。 我是青山。 我也是被风雪遮蔽的存在。 喝了许久的酒,一直到壶中开始发出海浪一般的声音,于是这壶酒大概便喝完了。 只是喝得并不如何尽兴。 也许是用来下酒的花生送人了,也许是请人喝酒被拒绝了。 陈青山晃了晃酒壶,将它抛了下去,也不知道会砸到哪个倒霉蛋的脑袋。 只可惜并没有,只有一声清脆的声音,应该便是酒壶落到地面的声音。 陈青山沿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第六十九章 桃枝与风声与明年登崖之事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二月。 那场大雪在岭南留下的痕迹已经融化了很多,那些偶尔残留的,没有融化的雪色在青灰色的山里看起来很是斑驳,满山湿哒哒水淋淋的,像是某场大雨把一切冲刷成残破的模样。 落枫峡谷外的小楼边,多了一个巨大的木制水缸。 这是难得勤快的乐朝天用剑削出来的,用的是山里一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大树。 乐朝天做好之后,还感叹了许久,我们真奢侈啊。 里面装了一缸满满的水,并不是溪水,而是雪水,是陆小三为了讨好南岛,从那些山林里挖来的雪团,放到缸里化的水。 水里插着一枝桃花。 桃枝三尺长,开了一些桃花,倚在缸边看起来格外的娇小。 这是南岛去天上镇折回的一枝桃花。 虽然不能把整棵树都挖回来,但是带一枝桃花来岭南,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南岛要喝桃花酒。 伍大龙于是又多了一件闲事,那便是酿酒。 整个峡谷里每日便飘着那种从天涯剑宗而来的酒糟的味道。 说香也香,说酸也酸。 陆小三每日除了去背剑名,便是趴在水缸边,数着上面的桃花还有几朵,师叔今日又喝了几壶酒。 这枝本质上还是来自南衣城中那株桃树的桃枝倒也神奇,每日便是那几朵花,落了又开。 哪怕是插在雪水里养着,也没有什么枯萎的迹象。 倒是让这片冬日寂寥的峡谷小楼里多了几分生气。 乐朝天最开始看见南岛在暮色里带回来这枝桃花的时候,还开心了一阵。 抱着古筝坐在当晚的月色里,弹了一首曲子,唱了几句——少年心在尚多情。酒边银甲弹长筝。弹长筝。碧桃花下,醉到三更。 只是大概这枝桃花过于娇小,并没有那种碧桃花下醉到三更的意境,所以乐朝天只是弹了一阵,便收起了曲声,坐在缸边托着腮,看着这枝桃花。 “师兄。” 正要踩着雪去下面剑宗里找酒的南岛回过头来,看着乐朝天。 “这枝桃花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大桃树?” 乐朝天颇有些期待地想着。 这句话问得倒是比陆小三还要幼稚几分。 南岛想了想,说道:“不知道,长成了桃树,然后呢?”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若是能够在大雪时候,看见一树桃花纷飞,想必是极美的画面。若到江东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见到了桃花,哪怕是寒冬腊月,也算是留住了春天。” 南岛看着那个木制水缸里的那枝桃花,却是想起了终年春日的天上镇,满目春意,一湖飞花,确实不错。 “那也许会长出来。”南岛说着。 他眼下并不关心这枝桃枝是否会长成一株桃树,他只想下去找点酒。 如果没有的话,只能再去一趟天上镇,从草为萤那里打点酒回来了。 乐朝天倒是天天念叨着树啊树啊,你快点长出来啊。 模样像极了当初他蹲在菜地里和小白菜自言自语的模样。 树啊树啊,小白菜啊小白菜啊,花啊花啊。 人间啊人间啊。 十二月三日清晨的时候,南岛还在小楼里倚着栏杆看着人间,一面喝着昨日剩下的半壶酒。 便听到了乐朝天的声音从楼下传了传了过来。 “咦,居然真的发新枝了?” 南岛拿着酒壶站了起来,向下看去,只见乐朝天和陆小三围在那个大水缸边,看着那枝桃花。 峡谷里练剑的陆小二也好奇的握着剑走了出来。 一行人围在那里,看着那株桃花很是惊奇。 南岛将酒壶挂在了腰间,就像在腰间挂了一头黑色的蒜一样,而后撑着伞向着楼下走去。 走到乐朝天他们身旁的时候,果然便看见了那枝桃花一侧,又发出了一枝新绿的芽孢来。 “它不会和这个水缸长在一起了吧。”陆小三好奇地说道。 几人向着那枝桃枝的最下方看去,水底沉着一些桃花,倒是看不清楚下面是什么情况。 陆小三倒是想把他拿起来看看,只是才伸出手就被乐朝天拿着葫芦丝敲了一下头。 真下头。 陆小三这样想着,委委屈屈的收回了手。 “别乱动。”乐朝天很是严肃的说道,“万一你一动,它就死了呢。” 陆小三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捣蒜一般点着头,然后目光落在了南岛那个黑蒜一样的酒壶上。 南岛并没有注意到陆小三狗狗祟祟的目光,只是皱眉看着水中的那枝桃花,过了许久,什么也没有说,伸手摘了一朵桃花,便向着崖坪边缘而去。 在崖坪边坐着,看着手里的桃花,也看着远山人间——山里有些雪化了,有些还没有,一团黑一团白,像是一条趴着睡觉的斑点狗。 而另一边的乐朝天几人大概也是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于是四散而去。 “师兄在想什么?” 乐朝天走到了南岛身旁,伸着懒腰,看着远处。 “我在想远处那些山像是一条斑点狗。”南岛轻声说道。 “我还以为师兄是在想那些桃花的事。”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也看着那片卧着的山岭,“斑点狗啊,确实很像。” “桃花总会生长的,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南岛倒是很平静。 “主要是师兄你的行为太怪了,先是愁眉苦脸的看了半天,然后什么也不说,摘了一朵桃花就走。” “我那能叫愁眉苦脸吗?”南岛很是无奈的看着乐朝天。“我只是想摘朵桃花泡酒而已。” “怎么不算。” 师弟说算那就算。 乐朝天理不直气也壮。 南岛没有再理会乐朝天,拿起了腰间的酒壶,把那朵桃花放了进去。 壶里摇晃着海浪一样的声音。 “师弟你见过海吗?” “没有。”乐朝天很是惋惜地摇摇头。 “我也没有。”南岛轻声说道,“所以有时候我晃着酒壶,就会觉得那是海浪的声音。” “师兄想见海?” “我以后也许会见海。”南岛想着那处东海高崖,世人都知道磨剑崖就在东海边上,也知道坐在崖边,便可以看见一整片辽阔无际的海面,听说是蓝色的,听说是灰色的,听说有很多湿咸的风会吹过高崖,然后沉寂在东海边那些青山里。 但是见过的人不多。 “所以我有些担心,万一那些海浪的声音,与我想象的不一样怎么办?” 南岛继续说道。 乐朝天愣了愣,想了想,说道:“这难道也能成为发愁的理由?” 南岛轻声笑了笑,说道:“那不然愁什么?愁今日会不会饿死吗?” 因为修行者不会饿死,所以便有了许多的别的烦恼。 二人在那里闲聊着。 陆小三又是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师叔,我要学那一剑。” 自然便是在天上镇看过一遍之后便念念不忘的细雪之剑。 南岛看着这个小少年,说道:“那一剑你学不了。” “我陆小三天赋异禀,没有什么学不了的。” 乐朝天忍着笑意,转过头,看着人间。 “师叔你笑什么?”陆小三盯着乐朝天说道。 乐朝天咳嗽了一声,正色说道:“没有,绝对没有,山对面有人在放屁,我在看那边。” “你才在放屁。” “啊对对对。”乐朝天忙不迭的点着头,然后看着张牙舞爪的陆小三,转身便跑。 南岛趁着二人扯皮的时间,早就抱着酒壶偷偷溜走了。 ...... 那枝桃枝确实越长越多。 最开始只是多了一处枝条,再后来便多了两枝。 一直到像是一棵小树一般,斜卧在了水缸的木壁上。 陆小三确实猜对了。 那条桃枝与乐朝天辛辛苦苦弄好的那个木缸长到一起去了。 这让几人一脸茫然。 难道说已经变成了一个木缸的那棵老树其实还没有死? 还是说它其实当时就快要变成一只妖了。 别人白菜长了一季,就变成妖了,这棵树怎么说也得千百年了,确实有那个可能。 不过已经做成了水缸了,几人也就没有再往这方面继续想。 总不可能把水缸再丢回去,说不好意思,不知道您老人家要变成人了。 于是众人也便放任了那一枝桃枝侧立于壁上一枝独秀。 ...... 岭南依旧封着山。 伍大龙他们从剑宗外面听来的消息,也许会封到明年开春去了。 南岛下去打酒的时候,便看见陆小小和伍大龙闲坐在天涯剑宗的院坪上,看着山下再度恢复了潺潺水声的清溪,说着这件事。 “听说青天道的人来找人间剑宗的人寻仇,结果失手给山里的一些妖修杀了不少。” “你哪听来的奇奇怪怪的消息。” 陆小小自然不信。 “都封山这么久了,听说是要等到青天道那边的回应传过来,才会解封。”伍大龙振振有词地说道。不过旋即又皱起了眉头。 “但是我听说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那些妖修不是青天道的杀的,而是张小鱼。” 伍大龙虽然不是很相信张小鱼会做这种事情,但是岭南封山,确实便是在张小鱼离开之后的事。 陆小小倒是沉默了下来,她自然也是不相信这是张小鱼做的事情。 两种风声便这样在南方四处的吹着。 伍大龙听到了一些,却也不知道究竟哪种是真,哪种是假。 或许都是假的。 但是伍大龙只是一个岭南小小的剑修,自然不知道很多的东西,世人自然也是一样。 二人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天涯剑宗和小白剑宗的处境上去了。 毕竟那些东西说来说去,都是与他们关系不大的事。 人间大流,从来不会在意一个小剑修的想法,该如何去,自然便如何去。 “明年开春,岭南应该会有些许多少年上山。到时候,看能不能收几个弟子。”伍大龙坐在院坪台阶上,抱着臂倒是有些期待起来。 “到时候我也要像老头子一样,天天在那里无所事事,让他们去给我打铁,种小白菜。” 伍大龙很没出息的畅想着。 陆小小扶着额头看着他,很是无奈,然后这才发现了拿着个酒壶便在不远处树下靠着的南岛。 “师弟你怎么来了?” “来了有一阵了。”南岛轻声笑着说道。 “那你怎么不出声?” “我想看看师姐和师兄会说些什么东西。” “......” 陆小小转头就给伍大龙来了一下。 “叫你种小白菜,以后要是真有弟子来了,看你还种不种小白菜。” 伍大龙呵呵笑着,摸着脑壳说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南岛只是在树下喝着酒,看着二人,过来许久,才缓缓说道:“不是张小鱼做的。” 陆小小二人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他们先前是在说最近人间的一些风声。 南岛说完之后,便撑着伞去剑宗里面打酒去了。 伍大龙一次会酿很多酒,但是陆小不让南岛喝太多,免得到时候喝成傻子,于是便依旧放在了天涯剑宗的一栋小楼里,便是最开始的时候,南岛住过的那栋楼。 过了没多久,南岛便打了酒出来了,倒也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和陆小小二人一同坐在了院坪的台阶上。 喝了两口酒,然后便看着远方沉思着。 他自然是知道那件事不是张小鱼做的,但是应该也不会是青天道的人做的。 那个叫梅溪雨的人是在封山之后,才来的岭南。 寻仇自然是真。 那封信本就是南岛寄到北方的,只是失手是假。 青天道的人又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人间会传着这样一个古怪的消息。 所以他看着陆小小二人,犹豫了半天,也没有把这些东西说出来。 大概觉得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东西。 只是在这里坐着酝酿了这么久,看着陆小小和伍大龙二人疑惑的表情,南岛想了想,说了另外一件事。 “我花谢四成了。” 伍大龙和陆小小倒是没有太多的惊讶。 理所当然的,众望所归的。 哪怕南岛跑过来和他们说,我明日便要破九境了,这两人大概也只会拍手叫好。 倘若师弟不是这样的师弟,那么岭南费这么大的劲做什么? 只是也许终究还是有些感慨。 比如陆小小,这个三十岁的岭南小小剑修,坐在那里托着腮看着南岛,眸光里有着欢喜,也有着羡艳。 过了许久,这个女子才轻声笑道:“真好啊!” 伍大龙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呵呵笑着。 南岛其实也很想开个玩笑,说羡慕吗,用伞外的自由换的。 只是终究他心绪还是没有平静到能够这样坦然地面对那些东西,所以也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看着两人,轻声说道:“明年开春,我想去一趟东海。” 陆小小愣了一愣,看着南岛说道:“去东海做什么?” 南岛低头喝了一口酒,而后抬起头来看着人间已经不见雪色,只有远云低垂的山岭,缓缓说道:“登崖。” 人间最简单,也最让人惊讶的两个字,大概便是登崖。 那座高崖在人间,不止是字面意义上的最高。 同时也代表着剑修之道的巅峰。 或者说,是修行之道的巅峰。 每年自然都有不少人踩着那些石阶上崖而去。 最下层的那一阶几乎看不到什么石苔,只是在一遍遍的踩踏里,变得光滑陈旧的石阶。 那些上崖的人里,自然不止是剑修。 也有道人。 在很多年前,还有和尚。 只不过人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些闪亮的大光头了。 阿弥寺也消失了。 倘若不是云梦泽中那片巫山再度出现,人间当年四大修行之地,便只剩了磨剑崖了。 也许这也代表着,在大道出现的两千年里,许多关于探索关于先行的故事,也正在慢慢结束。 路自然是一脚一脚踩出来的。 当南岛说了登崖二字的时候,陆小小便愣了一下。 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看着南岛说道:“你能够登崖了?” 南岛轻声说道:“没有,但我总要去试试,岭南离东海太远了,连崖都看不见,自然不知道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登上那处高崖。” 南岛说着,又笑了起来,说道:“不过也不急,明年开春之后的事,也许是一月,也许是十二月,我还没有决定好。” 确实就像陆小的那样,岭南只会是少年游行,闲时停留过的地方。 南岛的修行之路,走得很快,也许明年开春之后,用不了多久,便会花落满地,破境入小道。 来自东海的红衣剑修青椒,也不过是小道初境而已。 但是南岛的剑进展很慢。 或许也不慢。 只是在那种天地元气积累转化的速度面前,显得有些捉襟见底。 所以也许确实需要离开岭南去人间走一走。 不见沧海,当初在南衣城万灵节之上见到的那一剑观沧海,自然只是涓流,从无横流。 南岛看着二人说道:“当然,我依旧是岭南,小白剑宗与天涯剑宗的剑修。” 这是南岛第一次承认这个名头。 伍大龙在一旁笑着说道:“你都没有学过我们的剑。” 南岛其实也算学过天涯剑宗的剑,最初在悬薜院的时候,便翻看过天涯剑宗剑道初解。 只可惜当时看的迷迷糊糊,也便没有深入研究。 不过他身后背着的那柄鹦鹉洲,其实也能够代表一些东西。 譬如他也可以唤来天涯之剑。 至于小白剑宗的,陆小二其实天天都在那里练剑。 也许也算学过。 三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坐在院坪里,嗅着那些酒糟的味道,安静地看着人间。 第七十章 肩挑风雪,提携人间,此事在先生 临近年末,云胡不知也不得不放下了自己关于大道的研究,从藏书馆的书堆里钻了出来,和青牛诸院的先生们,开始进行院里的年终总结。 院里年末会休院,大约明年二月之后,才会重新开课,而后三月春招。 中间漫长的几个月,便是先生与学子们的休息时间。 其实相比于文华院而言,青牛院的事情要简单很多。 文华院要进行年末考核,先是在诸院内部进行小考,而后抽取前三十名,进行大院抽考,最后才根据那些抽取出来的学子们考核成绩,重新制定大考难度,进行文华院总考。 除了三年级的学子而言,这场总考,会影响到他们的结业评价,对于别的学子而言,一般都是极其放飞的。 先生们也放飞,经常出些稀奇古怪的题。 譬如数理院给文化院的前三十,出的题都是什么南衣城小巷因为常年行走,摩擦得无比光滑,假设院长卿相喝醉了酒开着飞仙以恒定的速度飞驰在上面,请问需要多大力的一脚,才能给这个老酒鬼踹停下来。 文化院的学子们一看,我去你妈的,反手就把白卷交上去了。 风物院的更离奇,道圣李缺一曾经去过黄粱极南端的南拓,在无尽深洋里,见到了一块会说话的海绵,请问他在里面吃了什么特产。 文化院的先生们一探头,看见他们出的这些题,好好好,要这么考是吧,反手就是请在一个时辰内,以秋阳故郡,南衣新府为开头,写一篇骈文,要求能够流芳千古。 总之出题出到最后就是各种扯头发踩脚指。 当然,考来考去倒霉的也就是那些还没到结业大考的学子们。 以前有个学子,对于这种情况,曾经写过这样一段日记。 —— 二日。 今天才更深切地感到考试的无聊。一些放屁胡诌的东西硬要我们记! 好友走了,颇有落寞之感。 —— 十三日。 昨夜一夜大风,今天仍然没停,而且其势更猛。 南衣城正是个好地方,唯独这每年年末的大风实在令人讨厌。 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妈的,这些混蛋先生,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还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靠他娘的什么东西? —— 当然,最后这位学子,结业之后,在院里做了先生。 屠龙者大概终成恶龙。 当然文华院的哀嚎,和青牛院关系不大。 人间的事,和我们修行界有什么关系。 只是青牛院的年末,也不大轻松。 因为好歹文华院只有三年级的学子们才会面临结业压力。 而青牛院是直接从一年级到三年级进行整体评分。 学而优则仕。 修行优则入剑宗道门。 青牛院的先生们,会根据学子们的修行进度,来进行层级划分。 最上层的十个人,会被推荐至槐安各大修行之地去。 譬如谢先生,曾经便是院中学子,入道之后,便去了青天道。 所以青牛院虽然不如文华院闹腾,但是气氛却是要更为紧张。 青牛院诸多学派的先生们便坐在讲道坪边的溪流边,身边堆着各个学子的一年的修行进度册子,云胡不知坐在最下首,也便是溪流的末端。 上游的先生们会依次将那些名册进行评级,各学派的名册分流而来,最后落至云胡不知这个青牛院大先生手中,进行终审评价。 这样的事情很是慎重,毕竟若是选了个差苗子送去那些修行之地,到时候被送回来,自然有损悬薜院的名声。 所以纵使这些册子已经经历了数日的审阅总结,先生们定级的时候,依旧是慎之又慎。 是以虽然青牛院三个年级并没有多少人,但是这样的评级还是要进行很长一段时间。 谢先生虽然是道学派五先生,但是却还是坐在了溪流的最末端,也便是云胡不知的上一级。 毕竟这是院里少有的九境修行者。 上游的册子过许久才会飘下来一份,谢先生便在认真翻看着手中的那个册子。 “一年气感,三年周天。”谢先生轻声笑了笑,而后用笔册子的末端提笔写了一句结业乙等,又放入了溪中,转头看着最下方的云胡不知笑道:“活在人间自是恰好。” 云胡不知揣手坐在下游,大概还在神游,听见谢先生这句话,才醒过身来,笑了笑说道:“也许确实如此。” 而后翻开册子,仔细翻看了许久,翻到了最末一页。 看着前面先生们打的一排结业丁等,而后略过了谢先生那一句结业乙等,斟酌了少许,在最末写道——结业丙等,此生生性聪慧,憾天地根不足,暂不予推荐名额,可转文华院重修三年,以待槐安春考,或于人间另谋他途,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二月,云胡不知终评。 写完了之后,而后便将册子放在了身旁,继续揣手神游——大概还是心心念念着他的那些大道研究。 至于谢先生那一句结业乙等,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青牛院结业终评的时候,往往需要这样一个人来进行评级缓冲。 试想一下,辛辛苦苦读了三年,结果落了一页的结业丁等,终究也是不好看,所以便需要一个人来提一提,打个结业乙等之类的,倘若前面的先生们已经评了一个乙等,谢先生自然便如实评价,倘若全是丁等,谢先生自然便会评个上等评价。 反之亦是如此。 倘若有人一路甲等,谢先生自然便要给予一些低评。 全是结业甲等很难。 谢先生当年结业的时候,也是有着一个乙等,不过好在终评是甲等,最后推荐去了青天道。 近些年来的全甲结业,也便只有风物院先生云海潮的那个儿子,云竹生,推荐去了山河观观宗——自然没人想要去河宗。 先生们一直评了一日,才将那些青牛院学子们的册子评完了。而后一众先生们抱着册子去了小竹园中。 文华院的事宜自然由副院长曾先生在院中定夺,而青牛院的事宜,一般都是要经过卿相之手,除非他老人家不在。 来到小竹园的时候,卿相自然正在院子里一面喝着酒,一面擦着他心爱的小飞仙。 一直到青牛院的先生们来了,他才停了下来,握着酒壶在一旁盘腿坐下,笑呵呵地说道:“弄完了?” 云胡不知点了点头,将手里那些挑出来的册子递给了卿相。 卿相坐在那里喝着酒看了许久,倒也没有什么多的想法,点了点头说道:“那便这样吧,你们回去拟定名额就行。” 先生们点着头,便接过了卿相递回来的册子。 只是才刚要出小竹园的时候,便听见卿相在后面说道:“对了,剑宗那边,十个名额之中给岭南两个名额。” 一众先生们都是愣了一愣。 云胡不知倒是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不过大概估计也没在听这些东西,方才将那些册子交给卿相之后,便在一旁揣着手继续进行神游大计。 “岭南?岭南剑宗?岭南哪个剑宗?” 先生们有些茫然。 卿相随意地说道:“随便哪个剑宗都可以。” 先生们自然是苦笑一声,说道:“自然哪个剑宗都可以,但是剑学派的那些学子们大概不会愿意去岭南那种地方。” 卿相站了起来,继续看着自己的飞仙还有哪里没擦干净的,笑着说道:“名额给到岭南就行,至于他们去不去,岭南愿不愿意收,与院里无关。” 先生们沉默少许,抱着册子走出了小竹园。 云胡不知因为在神游的原因,便落在了最后,谢先生也便在一众先生的最后面跟着,古怪地看着云胡不知。 一行人在竹林小道里越走越远,二人渐渐被落了下来。 不过先生们倒也没有在意,评级之后,剩下的事情,便是拟定推荐名额,这种事,云胡不知在与不在,关系也不要紧,至于谢先生,往年向来懒得参与这种事的。 “看来云胡先生最近应该有些想法。” 谢先生与云胡不知慢慢地走了许久,而后轻声笑着开口说道。 云胡不知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一旁的谢先生愣了一下,说道:“先生刚才说什么?” 谢先生在一旁的竹林小道边的竹椅上坐了下来,轻声说道:“云胡先生应该是想入道了?” 云胡不知点了点头,说道:“确实如此,看来先生感受到了天地元气的流动了。” 谢先生轻笑着说道:“是的。” 云胡不知也做了下来,抬头看着天空说道:“最近确实是在感受着气感,只是大概是受了那个少年的影响,总觉得自己气感来得有些慢。” 谢先生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看着一地竹叶,想了许久,说道:“先生的长生大道研究明白了?” 云胡不知轻声笑道:“哪有这么简单,只不过有些东西,大概终究要先入道,才能知道得更清楚一些,所以我打算先去大道看一看。” 我打算去浊剑台看看,我打算先入个大道看看。 这大概是用着最平静的话语说着人间最自信的话语。 谢先生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长生之道,真的可行?” 云胡不知感受到了谢先生语气里的一些怅然,看了他许久,谢先生在院中自然并不如何出众,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小道九境的境界。 这个与梅先生是好友的青牛院先生,平日里大概最喜欢的,就是去青牛院那片杏花林坐一坐。 只是已经十二月了,杏花自然都谢了。 云胡不知看了许久,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回头去想了想,说道:“也许可行,我不知道。” 谢先生却是蓦然叹息了两声,轻声说道:“长生啊长生。” 云胡不知至此才看着谢先生说道:“先生看起来有些故事。” 谢先生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说道:“只是有些感慨而已。” 大概有故事的却也不想说的人,被问起的时候,总是喜欢说只是感慨而已。 云胡不知也没有追问。 二人都是抬头看着那片竹林。 “岭南也许日后会有些动静。”谢先生轻声说道:“不然院长也不会突然给岭南两个名额。” 云胡不知想着南衣城外死去的那些岭南剑修,轻声说道:“也许只是觉得人间愧对岭南而已。” 谢先生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当初南衣城外那场战争,谢先生自然也在城头,只不过由于悬薜院的特殊处境,他们并没有参与到主战场之中去。 黄粱近百万人死在了南衣城外。 岭南剑修自然付出极大。 谢先生却又是轻声笑了笑,说道:“说到底,也许岭南才是能够对得起人间剑宗这个名字的剑修之地。人间剑宗越走越远,越走越高,虽然依旧还在人间,但是终究已经过了人间太多。” 云胡不知缓缓说道:“或许是的。”而后又看着谢先生说道:“看来谢先生也是一个看着人间的人。” 谢先生轻声说道:“不过是一个惆怅的人而已。” 云胡不知看了谢先生许久,而后轻声说道:“说起来,我还一直不知道先生名字。” 谢先生轻声笑了笑,说道:“名字而已,并不重要,是青牛院五先生便行。” 云胡不知说道:“先生不会便叫谢先生吧。” 谢先生哈哈笑着,说道:“哪有这么巧的事。” 二人坐在那里不住地笑着。 笑渐不闻声渐悄,只是大概没有多情却被无情恼。 “人间最近的风声先生知道吗?”云胡不知大概闲聊了许久,也没有继续在他的大道上神游,说起了一些闲事。 “略有听闻,云胡先生有些担心?” 谢先生看着云胡不知说道。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确实如此,那日院长在听风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色很是凝重,但我其实不解——岭南那个剑宗之事,当真便这么严重?” 谢先生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人间剑宗与陛下,是人间两族之间共存最为重要的纽带。” “我以为已经过了千年,世人总该已经习惯了这般模样。” 云胡不知缓缓说道。 谢先生轻声说道:“但是终究同流而不同道。人妖之殊,难以抹除,便永远会存在一些间隙。虽然我也很喜欢当年妖主留给人间那一句,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但天下不可能大同,最为明显的,便在寿数之上。” “寿数?”云胡不知看着谢先生有些不解的说道。 谢先生转头看了一眼一心只研究大道的云胡不知,轻声笑了笑,说道:“譬如你年方二八,妙龄女子,与一人相恋,数十年之后,你垂垂老矣,而那人依旧青春华茂,譬如少年,此事何解?” 云胡不知摇了摇头,诚恳地说道:“我不知道。” “妖族寿命漫长,此后千百年独守人间,自然是值得称颂之事,说得残忍无情一些,千百年的岁月,也许连当年盖头之下那个笑靥如花之人的面容便是都不记得了,守着这样的人间,未免过于可怜——深情自然是有的,但不是世人都能这般,人间喜欢盛赞钟情之人,但是钟情之赞不能成为困缚生命自由的东西,人妖之间,譬如这般,终究诸多差异,所以这便是不可能大同之事。”谢先生平静地说道。 云胡不知沉默了许久,看向谢先生说道:“这便是先生的故事?” 谢先生轻声笑了笑,说道:“只是一些看法而已。” “所以?” “所以我觉得倘若世人可以共逐长生,是一件很好的事。”谢先生轻声说道。“只有长生,才能让整个人间走得更远。” 谢先生看着云胡不知轻声说道:“所以当今人间,只是同流,是不够的,人间剑宗不可能永远压得住两族乱流,谁能解开这个局,谁才能做圣人。” 云胡不知听着谢先生的这句话,摇了摇头,轻声笑道:“以圣人要求世人,为人间大不义,先生这般一说,云胡却是觉得肩头万般重担。” 谢先生站了起来,看着地上那些翻飞的竹叶,风里有着许多寒意,南方第二场雪也许不远了。 “先生自然不是世人,肩挑风雪,提携人间,此事,却也只能拜托先生了。” 这个青牛院曾经的大先生,现而今的五先生,却是转过身来,向着云胡不知颇为郑重地行了一礼。 云胡不知看着面前的谢先生,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倘若长生之道,万般不可行呢?” 谢先生轻声叹道:“我不知道。” 云胡不知也站了起来,与谢先生一同在小道上走着。 “先生独坐杏花林,便是在心忧此事?”云胡不知看着谢先生说道。 谢先生笑着摇摇头,说道:“像这样的事情,自然不是我能够完成的,想得再多,不过徒然,只是偶然想起先生的长生之道,有所触动而已。” “先生当真不曾与妖族女子相恋?” 云胡不知看着谢先生笑着说道。 谢先生诚恳地说道:“确实不曾。” 云胡不知觉得自己大概也是被卿相这老头子给带歪了,莫名其妙对这样的事情开始好奇起来。 云胡不知在那里想了许久,正想问谢先生是不是那个与人间女子相恋的妖族,抬头却发现谢先生已经走远了。 “先生又去杏林坐坐?” 云胡不知倒也没有再问方才那件事。 谢先生在小道上点点头,说道:“去杏林坐坐。” 第七十一章 让酒鬼骂娘,让少年淋雪 南衣城中那场发生在南衣河上的变故,渐渐被世人冷落下来。 不止是因为姜叶那日曾经出面做出过一些承诺,更是因为岭南的风吹了过来。 南衣城的人们一前一后,听到了两种风声,只是哪一种,听起来可信度都不是很高。 议论纷纷终究止于议论纷纷,倘若没有岭南的那阵风声,大约南衣城确实会有些乱。 但是纵使如此,世人们在南衣河上,还是看见了不少小舟而去,一直到墓山下,静静地看着那处同归碑。 只是乘舟的究竟是人,还是妖,世人大概也分不清。 妖族能够没入人间这么多年,自然便是因为他们除非大肆动用妖力,世人便很难分辨人妖之别。 所以许多故事里的妖,大概都是世人能够分辨出的妖要多得多。 那些故事之中,往往人妖相恋,而后世人老去,妖族隐于山林,孤守一生,或者寻遍人间,只为找到一些续命之法。 这样的故事,往往看得人们涕泪横流。 但是涕泪横流,便一定对么? 或许就像云胡不知那句话一样。 以圣人苛求世人,是天下之大不义。 值得歌颂的,往往不会具有普遍性。 可以期望,但不能强加。 姜叶与梅曲明便坐在剑宗门口,看着南衣河上那些小舟。 舟上人也看着剑宗弟子。 在过往的很多年里,谁也不会看谁。 但是从岭南吹来的风,像是要撕破一些东西一般。 于是人与妖之间的界限,开始清晰可见起来。 南衣河上少了一个终日撑着小舟四处晃悠的小妖,但是多了许多大妖。 有许多的熟悉的面孔,在当初南衣城外那场最终之战中,曾经出现过。 那些同流的故事,也许八风不动,也许一屁过江。 有小舟大概徘徊了许久,终于向着剑宗靠了过来,而后停在那两个坐得像是寻常晒太阳的世人一般的剑宗师兄身前。 舟头坐了一个眉眼很是端正,也许少年时曾经是人间某些风流人物的中年人。 倘若不是身上那些刻意放出的妖力,大概世人也只会称之为人。 但是哪怕放出了妖力,世人依旧称之为人。 同流之势,在岭南提前吹出的那些风声之下,依旧未破。 青天道是与人妖之势无关的存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想要做什么,自然只能是世人之间的事,而不会是两族之间。 但是如果是人间剑宗对于妖族之事有着什么想法...... 那个舟头的中年人坐在舟头,沉默地想了许久,而后向着姜叶二人行了一礼。 “见过两位师兄。” 姜叶点了点头,一旁的梅曲明倒是看了那个中年人许久,又看向他身后那些依旧徘徊的小舟,而后说道:“你们想做什么?” 中年人轻声说道:“只是想问一问,师兄们是什么想法。” 梅曲明想了想,说道:“我们能有什么想法,今日是打牌,明日还是打牌。” 中年人沉默了少许,说道:“鼠鼠死在了河里。有人死在了山里。” 鼠鼠死在河里之事,世人也许慢慢淡忘,但是妖族不会。 尤其是当那些令人惶恐的风吹向人间,他们不得不将那个故事与岭南的故事联系起来。 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呢? “有人说山里的同族是张师兄杀的。” 然后胡芦把鼠鼠打死在了南衣河上。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会是小事,但是有时候,也不应该成为席卷人间的大势。 姜叶看了他一眼,很是慎重地说道:“风声而已,自然不可信。” 梅曲明倒是平静地说道:“那也可以说是卿相杀的,岭南封山那日,卿相也出了南衣城。” 中年人轻声说道:“卿相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梅曲明笑着说道:“所以张小鱼呢。” “我们不知道是不是,但是如果真的是,我们便不能平和,而是必须要尖锐起来。” 中年人依旧是轻声说道。 “就像当年,万千大妖越过南衣城那样?” 姜叶静静地看着中年人问道。 中年人转头看着热闹繁盛的南衣城,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姜叶看着怀里的剑,轻声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于两族而言,很是严肃,但这不是你尝试威胁人间,或者人间剑宗的理由。” 中年人转回头来,看着面前的两位师兄,说道:“这不是威胁,只是有些东西,便这样悬在心头,终究会成一种隐疾。” 梅曲明在一旁轻声笑着,说道:“有什么好悬的?我们牌打得比你们好,船也划得比你们好,风吹草动,便日夜难寐,无非是在折磨自己。” 中年人叹息了一声,说道:“师兄应当知道我们为什么会难寐,又何必说些这样的话,更何况,我的牌未必比师兄打得差,我在南衣城南,开了很多年的牌馆了。” “......” “陛下不知所踪,宗主也远离人间,有时候我会想,倘若世人对两族同流之事抱有想法,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时候。” “师父会回来的,你们的陛下也是。”姜叶缓缓说道。“如果按捺不住,乱了人间,那才是所有人最不想见到的情况。” 中年人沉默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剑宗呢?” 姜叶平静地说道:“剑宗不能动。剑宗任何动静,都会被解读出许多种可能来,我知道你来到这里是想要什么。我也只能告诉你,人间剑宗,没有任何想法。” “哪怕第二种风声与张师兄有关?” “除非第二种风声与师父有关,否则人间剑宗都不会动。” 三人便在这处渡口边长久地沉默着。 中年人坐在舟头吹了很久的风声,而后轻声说道:“我会告诉他们,南衣城会尽量不起风波。” 梅曲明站了起来,抱着剑,向着城南的方向看去。 “城南有些骚乱。” “我们会回去处理的。” 中年人自然知道梅曲明说的是什么。 城南今日清晨出现了一些对峙。 起因也很简单。 人妖之间的街坊产生了一些矛盾,若是往日,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自然会在一场的骂街之中结束。 但是大约风声过于紧张,以至于竟发生了一些骚乱,而后便演化成了一些世人与世人的对峙。 梅曲明回头看着舟头的中年人,缓缓说道:“不要尽量,尽量是不够的。人间剑宗不动,你们南衣城的同流之人,也必须不动。同流之地,任何风吹草动,落向人间,都会成为令人惶恐的猜测的风浪。” 中年人与这个常年在河上摆渡的师兄对视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好,但是南衣城之外呢?” 梅曲明看向一旁依旧在那里抱着剑坐着晒太阳的姜叶。 姜叶沉默了少许,说道:“让老酒鬼出来骂句娘吧。” 中年人愣了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姜叶说的老酒鬼是卿相。 这个悬薜院的院长,虽然来自黄粱谣风,但却也是人间大妖,人间小道之境,便是大妖。 卿相在原生妖族之中的地位,仅次于槐都那位陛下。 这样一个人物出来冒个头,自然能够压下许多的声音。 中年人没有再说什么,解开了方才系在那里的缆绳,乘着小舟向着南衣城下游而去。 梅曲明与姜叶静静地看着那人离去。 随着那艘小舟的离开,南衣河这一处游荡的小舟,都少了不少。 梅曲明挑了挑眉,说道:“原来南衣城中,倒是有着不少的大妖。” 一如人间剑宗的喜欢没入人间,让世人找不到一样,妖族同样如此。 姜叶抱着剑坐在渡口边,看着南衣城的河岸的长街,叹息一声说道:“所以这件事才麻烦,连南衣城这样的地方都这样了,人间别处呢?” 只可惜在这件事中,人间剑宗只能观望,任何动静,一旦稍有偏斜,都可能导致这片缺少了两个人的人间,生出许多风浪来。 二人静静地停在河边。 “不知道啊,看来怀风师兄应该不会回来了。”梅曲明轻声说道。 姜叶亦是赞同的点点头。 事情从岭南封山,陈怀风上山开始,便变得诡异起来。 那个所谓的青天道的消息,想来便是他们的陈怀风让岭南散播出来的。 目的便是要提前压住人间风浪,不至于让世人被另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声搅乱。 “巫鬼现世,人妖分流。”姜叶眯着眼看着南衣河中有些刺眼的冬日阳光,怀中之剑颇有些不安分地轻鸣着。“有人不想要人间好过。” “但是他们为了什么?” 梅曲明站在一旁,同样不解地怅望着人间。 姜叶握住了手中的剑,抵在了身下渡口台阶上,而后撑着剑站了起来,轻声说道:“不管怎样,人间剑宗至关重要,不能自乱阵脚。” 人间剑宗便在南衣城,便在这处同流之地,也便在大泽对面。 无论是哪种风声,所吹到的第一处,自然只会是人间剑宗。 梅曲明大概也想起了南方那处大泽。 南方的故事依旧没有结束。 那些死在城外的无数人,只是那些关于神鬼故事的开端。 只是这样一个故事尚且没有结束,人间便再次掀起了第二场风浪。 梅曲明轻声叹息了一声,想起了某个黄昏下,一身带血坐在南衣城城头的那个白衣年轻人。 “倘若师弟没有离开南衣城,那么这个故事也许会简单一些。” 姜叶却不这么认为。 “倘若有人真的想要将整个人间剑宗拖入水中,哪怕师弟不离开南衣城,他们也会找到另一些师兄,或者李小鱼王小鱼,或者葱叶菜叶。风声是从我们身后的黑暗里吹来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阵风便会出现在我们身旁。” 梅曲明自然也是知道如此,颇有些叹息地站着。 过了许久大概想起了什么,说道:“北巫道的近千人,依旧在城外的山里。” 姜叶沉默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我不知道公子无悲当初是要赌什么,但是他既然死了,那便是输了,倘若往日,也便由着他们而去,但是现而今,让他们越过南衣城,不是明智之举。” 梅曲明缓缓说道:“终究快过年了。” 姜叶抬头看了一眼梅曲明,说道:“你今年过得好吗?” 梅曲明形容憔悴,叹息一声说道:“大概不好。” 姜叶轻声说道:“是的,今年南衣城过得不好,岭南也是,有许多人甚至都没有年过了,你让他们越过南方,世人会怎么想。” 北巫道哪怕当初没有入局,终究是巫鬼道之人。 花无喜与花无悲带来的那些故事,也没有人想听一听。 姜叶抬头静静地看向南方。 “就让他们呆在那里吧,倘若他们真的想留在这边,再过十年,也许便可以成为槐安的诸流之一。” 但也许也不可能。 一如现而今的妖族风雨一般。 千年的岁月,都没有能够将同流变为同族。 更何况同道? 二人在河边逗留了许久,南衣河上的风声似乎小了一些,也没有小舟再停靠过来了。于是站起身来,向着剑宗而去。 “胡芦今日怎么样?” 姜叶抱着剑踩着一些落叶,看着梅曲明问道。 “还是一样,坐在一池桥上,抱着剑发着呆。” 梅曲明很是无奈的说道。 姜叶想了想,说道:“要不给他买点东西吃?” 梅曲明说道:“河海师弟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拿着那些吃的过去的时候,胡芦就直接发狂一样,把吃的全丢进溪里了。” 姜叶沉默了少许,说道:“是了,十五岁的少年,最容易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这样的行为,确实可能会激起一些逆反的心态。” 梅曲明轻声说道:“主要能够哄他的,目前都没在剑宗里,小鱼师弟不知道离开岭南后去了哪里,怀风师兄又去了北方。丛心,丛心说话确实有点用,但是也就那样,有时候甚至还会被胡芦带着,拐进了丛中笑师祖为什么一去不回的情绪里。” 二人说来说去,终究还是一筹莫展。 大概是都没有成亲生子,没有什么哄小孩的经验。 姜叶想到这里,便古怪的看着梅曲明,梅曲明大概也是猜到了姜叶想的是什么,连忙摆着手说道:“别看我,我可没钱去娶媳妇。” 陈怀风自然是有钱的,张小鱼自然是穷到极点的。 别的师兄们虽然没有张小鱼那般窘迫,但是也不如陈怀风那样有钱到卿相都觉得他迷人。 “成亲了,就不能那样想打牌就打牌了,你想想,万一你打着牌,你媳妇突然跑进来,提着你的耳朵说——娃都饿哭了,你还打,我看你就把自己削成个麻将算了。”梅曲明笑着说道,“所以还是师兄你来吧。” 姜叶:“......我也没钱。” 姜叶混迹菜市场,梅曲明混迹南衣河。 大抵都是没什么钱的。 二人一路说着,向着一池而去。 一直到停在一池外的小道上,越过那些园林假山,向着里面看去,只见丛心把树屋下的秋千也搬到这里来了,在池边搭了个架子,便坐在上面托着腮晃啊晃啊的。 江河海在池对面,身前插着剑,在那里无聊地弹着剑玩。 而胡芦便在一池深处的桃花溪边,坐在桥上,抱着剑发呆。 梅曲明看着这副模样,很是头疼地拍着脑壳。 “早知道那天就不打牌了,也不至于会弄成现在这样。” 胡芦离开剑宗的时候,梅曲明便在门房那里烤火打牌。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 主要谁知道好端端的,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姜叶倒是没有说什么,抱着剑走进了一池,看着在池边晃悠着的丛心,又看着那个秋千,轻声笑着说道:“怎么把秋千搬这里来了。” 丛心回头看了一眼,恹恹地说道:“毕竟要帮你们守着师弟啊,只能过来了,到时候要是胡芦好了,你们记得帮我把秋千弄回去,要和之前挂在树枝上一模一样的。” 姜叶点了点头,说道:“好。” 而后便继续向着那棵桃树边走去。 胡芦听见了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是姜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继续低下头去,看着眼前的溪流。 一直到姜叶停在桥上,抱剑凭栏,看着眼前一带清溪,胡芦才终于闷闷地说道:“南衣城是不是还在想着我杀了鼠鼠的事。” 胡芦自然知道那日前去南衣城处理这件事的是姜叶,所以大概看见是他来了,才会说了这样一句话。 南衣城最近的风声,他们都没有告诉胡芦。 鼠鼠的死与岭南之事过于巧合,他们自然更不会说。 姜叶听到这句话,却是放弃了原先想好的一些安慰的话,静静地看着胡芦许久,而后缓缓说道:“我以为你不应该关注这件事。” 胡芦看着姜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姜叶平静地说道:“不是人间有讨论,有关注,才是值得评价对错的事情。是对是错,你应该自己清楚,而不是觉得......” “我没有!”胡芦打断了姜叶的话,他自然知道姜叶想要说什么。但是他想要辩驳,却也找不到任何理由。 溪畔又沉默了下来。 “是的。”胡芦过了许久,踩在姜叶的目光里,轻声说道,“是的,我总是想着,如果他们不记得了,那我也许会轻松一些。但人间剑宗不就是这样吗?不要对错......” 姜叶平静地说道:“我们只是不看对错,不代表不知道。” 胡芦想起了陈怀风离开那日和他说的话——对错当然是有的,只是有时候,需要委屈一些对错之中的人而已。 少年坐在桥上,轻声说道:“让我淋一场雪,再好好想想。” “好。” 第七十二章 细雪为白衣,唤取一剑来 岭南的第二场雪,是在十二月九日下午的时候,落在了这片山岭之中。 南岛坐在楼上看着那些在暮色里开始缓缓飘落的细雪,大口地喝着壶中之酒。而后将酒壶挂在了头顶乐朝天系好的那些钱袋上,从一旁拿起了放在廊道上的桃花剑与鹦鹉洲——只是在饮酒,并没有修行或是蕴养剑意,是以被搁置在了一旁。 乐朝天大概也是嗅到了一些风里的雪意,从楼中抱着枕头走了出来,而后看着那些青灰色的山岭间那些细细的白雪,挑了挑眉。 “今日是多久?” 南岛拿着两柄剑,正在往身后背着,听到乐朝天的这个问题,平静地说道:“九日了。” 乐朝天轻声说道:“还真是山中不止岁月久啊。” “不止岁月久的只是师弟,天天睡觉,自然不知岁月久。” “天天喝酒的师兄,便知道岁月久吗?” 乐朝天转头轻声笑着看着南岛。 这些日子南岛喝了很多的酒,天涯剑宗里飘着酒糟的味道,峡谷小楼里便飘满了桃花煮酒的味道。 南岛瞥了乐朝天一眼,又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悬挂着的那个酒壶,说道:“师弟这便有些井中之蛙坐而观月的味道。” 乐朝天看着南岛说道:“如何?” “不是人间所有人,都是一杯就醉的。”南岛脸上却是带着笑意,背着剑向着楼下走去。 乐朝天:“......” 南岛的酒量自然不算顶好,但是毕竟也是喝了这么多年酒的人,总归比乐朝天要好很多。尤其是浅斟慢饮,从清晨喝到下午,大概也不会变得迷迷糊糊。 但是有时候喝急了确实不行。 乐朝天什么都可以反驳,但是南岛说这个,他确实无话可说。在廊道上想了一阵,也没想出怎么反驳自己这个少年师兄,乐朝天也便放弃了,只是看着南岛下楼的背影,又有些好奇。 “师兄去练剑?” “不是。” 南岛平静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乐朝天好奇地转身趴在栏杆上,南岛很快便从小楼里走了出来,先前下了几场冬雨,是以峡谷外的那片崖坪上倒是有着些微的积水。少年的身影在水中被剪碎成了数块,荡漾着,便在细雪里停在了那株桃花前。 是株,而不是枝。 因为在最开始的那枝桃花上,已经向着四处生出了许多枝条来,那个木缸仿佛变成了一个木桩底座一般,承载着一簇颇为繁盛的桃花。于是说枝太过单薄,便只能当做一株桃树来看。但是说桃树,也过于勉强,于是便叫做一株桃花。是花非树。 先前的那几场雨打落了不少桃花。 南岛站在那株桃花前,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抬头看着楼上的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来年开春的时候,师弟肯定特别欢喜。”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现在这样,我也特别欢喜。” 南岛笑着,倒是没有再说什么,越过了那株桃花,向着峡谷另一边的小木屋而去。 剑意之境,自斜桥至青莲,自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青椒原本在蕴养着剑意,只是大概也是察觉到了人间细雪,此时倒也是坐在小屋木廊上,静静地看着那场慢慢落向人间的雪。 听见身旁的脚步声,这个红衣女子转过头来,便看见了背着剑撑着伞走过来的南岛。 “寄信?” 青椒看着南岛问道。 南岛摇了摇头,撑着伞停在了木屋外,轻声说道:“今日寄信太晚,回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是夜雪,太麻烦了。” 青椒转回了头去,看着山外细雪,说道:“那难道是饮茶?” 南岛笑了笑,说道:“今日也不饮茶,今日,我想试剑。” 青椒重新转回了头来,安静地看了南岛许久,而后目光落在了南岛身后的剑上,缓缓说道:“为什么?” 南岛看着人间细雪,缓缓说道:“今日细雪,我大概有些信心。” 青椒看向自己膝头的剑,剑名青团,只是有着与剑名不符的凌厉沉重的寒意。 “白衣观雨,似乎依旧不够。”青椒平静地说道,“倘若输了,你怕是不好向你的先生交代。” 南岛轻声笑着,抬手摸了摸胸口。 “我已经写好信了。” 青椒挑眉看向南岛。 伞下的少年继续说道:“信里写了,十二月九日,我赢了那个从东海来的红衣女子。” 青椒静静地看了南岛很久,而后抬手握住剑,站了起来,面朝着人间细雪,平静地说道:“好。” 峡谷里那些天光依旧是暮色。 峡谷地面虽然很是平整,但是终究有着许多剑痕,于是那些冬雨便零零散散地积在其中,落在那些还未被岭南的第二场雪盖过的暮色中,倒像是一条波光粼粼的长河。 细雪穿过了最上层的罅隙,很是稀疏地飘落在其间。 乐朝天看见南岛与青椒在木屋边说了一阵的话,便向着峡谷而去,觉得有些古怪,于是抱着剑走下楼来。走入峡谷的时候,二人已经各自立于峡谷之中。 后知后觉的乐朝天这才颇有些惊讶地说道:“原来师兄是想要试剑。”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抱着蝶恋花站在峡谷边的乐朝天,说道:“是的。” 乐朝天倒是笑呵呵地跑去了青椒的小木屋里搬了一根小木凳来,在峡谷口坐着。 “师兄加油!” 南岛点了点头,撑着伞站在峡谷中,而后静静地看着那个站在峡谷另一头的红衣女子。 乐朝天却是觉得这一幕有些相似。 那晚他和陆小二陆小三将鬼故事的时候,似乎便是这般场景,只是当时是夜色,冷月清辉。 而现在是黄昏时候,暮光倾洒,细雪疏落。 乐朝天想到细雪这个词的时候,却是挑了挑眉。 目光落向了南岛身后的那柄鹦鹉洲,这柄依旧没有剑鞘的剑,只是有着一些承接着峡谷上方而来的橘色光芒,而另一柄桃花剑,则是在鞘中,并不能看清楚。 乐朝天虽然什么都没有看到,但还是拍手笑着。 “妙啊妙啊。” 青椒站在峡谷另一头,看着坐在小板凳上拍手而笑的乐朝天,却是皱了皱眉头,而后看向南岛,淡淡地说道:“请。” “好。” 南岛踩在峡谷剑痕的积水上,向着青椒平静走去。 峡谷中正在飘着细雪,也在滴着残雨,滴滴答答,虽然有着声响,却给人一种格外宁静的感觉。 于是那种踩着水的细微的声音,便打破了这种宁静。 南岛每走一步,身后所负长剑之上,剑意便浓郁一分。 峡谷里渐渐起了剑风。 来自南岛身后的鹦鹉洲,也来自青椒怀中所抱的青团。 当二人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那些剑风吹着细雪飘荡,如同春日柳絮纷飞。 天光晚霞如流,一线细雪濯濯。 南岛蓦然抬手握住了身后的鹦鹉洲剑柄,在锵然一声之中,拔剑而出,而后整个人如同逐夕阳之飞燕,瞬间穿过了峡谷那线细雪,出现在了青椒身前。 起手之剑,寻常也不寻常。 寻常在于,只是一剑直刺而已。 不寻常在于,此剑甚快。 寒光穿雪之声尚在身后,那一剑便已经出现在了青椒眼前。 好在青椒当初曾经在峡谷中,见过南岛在暮色里穿叶之剑,也盛赞过一句好,当她看见南岛握住鹦鹉洲的时候,青团也已经出鞘,拖曳剑意,横于红衣之前。 是以当那一剑倏然而来之时,青椒便已经一剑斩下。 南岛确实已经不是青椒初见之时的南岛。 一剑斩落如同惊涛拍岸。 然而南岛却是只是剑落三分,而没有被斩开而去。 满峡剑声锵然,峡谷细雪都是在那两剑相交的剑鸣之中,呈现出一种波纹状,而后扩散而开。 不是剑意也不是剑风,只是两剑相交之声荡开的细雪。 南岛借力垂下剑去,青团自鹦鹉洲剑身之上不断滑落,发出颇为清脆的金铁之声,一直到相交之处自剑格之下,滑落至剑尖之处时,南岛才蓦然退后一步,抽回剑来,而后再度欺身而去,却是学着青椒那一剑,斜斩而来。 青椒平静地抬剑,一剑挑去,两剑再度相交于身前。 剑身之上的剑意,至此终于在两剑之上接触。 满峡剑风肆意地扩散开来。 坐在峡谷尽头小板凳上的乐朝天衣袂纷飞,身后那株无辜的桃花纷纷地落着粉蕊。 乐朝天回头看了一眼,而后抱着小板凳挪了挪,抱着剑坐在前方,将那些剑风拦了下来。 至此纵使峡谷剑意已经颇有些躁动的意味,但是依旧是复古流剑道之争。 纵使人间当下更重剑意,但是任何剑修,都无法真正脱离复古流剑道核心。 剑之一字,有锋刃,亦是有人。 剑可去千里,亦须执剑横于三尺之间。 两剑相交,倒是难得的僵持着。 青椒目光落在了南岛左手的伞上,而后抬起了另一只手,双手一同握住了青团的剑柄,轻喝一声,身周剑意横流,而后一剑横斩而去。 乐朝天眯着眼看着这一幕,倒是轻声笑着说道:“还真是不讲理啊,师兄都没有砸伞,你居然用两只手。” 满峡剑声清越,这一剑却是将南岛斩得退去很远。 青椒看了一眼南岛,又看向乐朝天,执剑而立,平静地说道:“不能用两只手,不是我的问题。” 南岛自然知道,所以也没有说什么,一手握紧手中黑伞,一手提剑,稳住身形,看了眼峡谷之中的细雪,而后神海之中桃花睁开眼,看着那些元气溪流骤然倒流,裹挟在手中鹦鹉洲之上,长剑之上瞬间气势暴涨,而后少年再度迅速地穿越细雪而去。 这一剑比先前那一剑更快。 青椒甚至于那个好字还没有说出来,便匆匆提剑,一袭红衣纷飞,立于峡谷之中,却也是同样向前一步。 满峡风声之中,似乎多了一些浪潮之声。 那些暮光照着的一地积水,如同真的化作了一条滔滔长河,满峡剑光闪烁,好似大浪淘沙。 惊涛剑宗位于东海通天河之畔,自然便是大河之剑。 风雨惊涛,一剑惊涛。 翩如红蝶的身影,却是带着颇为汹涌的剑势,迎上了南岛那一剑。 剑意是杀人之意,二人自然都没有过度驱使,是以剑上之争,依旧只是落于剑上。 细雪倒卷,风雨悬檐。 南岛却是再度被一剑劈得向后倒退而去。 青椒此时却是没有停下来,脚尖立于峡谷地面扭转,跃至空中,手中青团于细雪之中横斩一周,再度斩落下来。 南岛匆匆退去的身形才始稳住,便不得不再次迎上这一剑,两剑相交,剑火迸然而出,又在那些剑风剑势之中,颓然熄灭。 只是观雨之境,面对小道初境的青椒,自然难掩颓势。 青椒双手执剑,满峡剑势,于峡谷之中尽数倾向那个伞下的少年。 惊涛之剑,自然不可能一剑而止,那些来自惊涛剑宗的浩荡剑意,虽然没有离体而出,却是附着于剑身之上,裹挟着万钧之力,于细雪之中起落之间,便再度向着挑着残余暮色的鹦鹉洲斩落而去。 南岛神色凝重地看着那一剑,自然知道这一剑不可能再接下来,于是峡谷之中再起剑鸣,至此一直便安静待在走马鞘中的桃花剑终于出鞘而来,化作一道青黑色的影子,倏忽之间穿过了细雪,向着青椒疾射而去。 南岛自然只有一只手可以用。 但是他有两柄剑。 如果可以,他可以有更多的剑。 青椒看着南岛身后那柄出鞘而来的桃花剑,却也是不得不中止了自己的剑势,收剑挡住了那一剑。 桃花剑与青团剑相交,而后迅速折返而回,而后与此同时,那柄鹦鹉洲却是自南岛手中脱手而出,拖曳着寒光,再度刺向青椒。 南岛抬手接住了被青椒斩回的桃花剑,顿时手中剑感沉重不少。 鹦鹉洲自然是极为灵动之剑,相对而言,桃花剑便要厚重朴实许多。 少年于伞下接住剑,而后随着那道暮色细雪中的流光,同样一剑而去。 双剑齐来。 青椒身周剑意流转,神海之中元气涌动,却是化作流光,瞬间避开了满是寒光的鹦鹉洲,而后出现在了南岛身前,自上而下,万千剑光而来。 如同大流行至极高之处,而后浩荡奔崖而出,如同银河垂落,势若万钧。 乐朝天在尽头抱着剑,挑眉看着这一剑——这个东海剑修不会动真格了吧。 究竟是不是动真格,南岛大概也无暇去想。 那一剑如同高天垂落,令南岛在两剑匆匆相触的一瞬间,便不得不避让而去。 于此同时,那柄鹦鹉洲才在剑意驱使之下,匆匆折返,向着青椒身后刺来。 然而这个来自东海的小道初境剑修,身周已然遍布剑意。 鹦鹉洲落到身后三尺,便再难寸进。 南岛执剑被斩退而去,面色却是有些苍白。 此时之剑,自然早已经脱离了复古流剑道的范畴。 那一剑之势,纵使南岛已经被斩退而去,已经没有停息,继续向着南岛而来。 一剑至此,南岛似乎已经退无可退。 除非以左手的黑伞迎上去,一如过往面对那些刀剑一般。 但是南岛并没有。 只是紧握着手中的伞与剑,而后抬眼看了一眼峡谷那一线细雪。 乐朝天也看见了南岛的动作,挑眉看向那些人间细雪。 细雪依旧是细雪,然而已经大了不少。 然而只是成道观雨境,剑意白衣境的少年,看了一眼这场人间细雪又如何? 乐朝天坐在小板凳上,眯起了眼睛,想起了南岛的那一剑细雪。 乐朝天眯起了眼睛,而少年却是看着惊涛过崖而来的一剑,将手中桃花剑插进了峡谷之中,而后闭上了眼睛。 神海之中,有寒意自清溪之中涌出,整片神海天穹之中,无数细雪飘飞。 少年再睁开眼的时候,不止人间细雪。 眼眸之中同样有着细雪。 而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桃花剑,那种如同焚烧过的青黑色的剑身之,也开始有着星星点点的细雪。 细雪遇细雪,于是便成了一场更为浩荡的细雪。 细雪之中,青椒那一剑的速度,却是颇为显着的下降着。 如同风雪凝滞了一切。 青椒感受着身周那些汹涌而来的寒意,细雪之中,有着许多的剑意。 然而这个来自东海的红衣剑修,并没有在意。 纵使人间细雪,纵使剑上细雪。 终究剑意之境,相差许多。 白衣自然是白衣。 只是当少年睁开眼,而后将那柄青黑色的剑自峡谷大地上拔出来的时候,青椒却是蓦然变了脸色。 是的。 白衣自然是白衣。 但是人间白衣,亦有差距。 当南岛借着那些人间细雪,引动眸中细雪的时候。 那柄如同凝结深潭之底凝结寒霜的桃花剑之上,剑意瞬间喷涌而出。 只是白衣,也不止白衣。 穿了白衣,才能见白衣。 站在细雪之中的少年,便如同穿了那一件白衣。 于是少年的白衣,不是人间白衣之境,而是磨剑崖白衣之境。 一剑细雪,裹挟着无数剑意而来。 满峡细雪向着那个来自东海的红衣女子倒卷而去。 青椒收剑而退,立于峡谷之中,看着那停在了自己眼前的细雪一剑,平静地说道:“明日你可以将那封信寄出去了。” 第七十三章 师父,乐师叔把小火锅摔坏啦 南岛站在峡谷渐渐大起来的细雪中,收回了桃花剑,看着剑身上的那些雪屑,点了点头。 被青椒身周剑意震开的鹦鹉洲,也重新回到了南岛身侧。 这一场试剑,青椒自然没有刻意让着南岛。 大概也是有了一些,因为少年提前将这场试剑的结局写下的恼怒之意在其中。 但总之,虽然这并不是一场生死之争,但是青椒还是没有保留太多。 “这一剑细雪,比我想象的,要强很多。”青椒看着面前正在擦着剑上雪屑,眸中依旧有着细雪的少年,缓缓说道。 南岛将桃花剑送入了身后的走马鞘中,而后抬手握住了鹦鹉洲,轻声说道:“借势一剑而已。” 只是大概这样一剑之势,也只有南岛能够借来。 南岛握着鹦鹉洲,抬起头,透过伞沿,看着这场在峡谷天光里渐渐遮掩了暮色的雪。 青椒同样抬头看着那线雪色,缓缓说道:“如果是生死之.....” 大概终究还是有些不服,有些剑修的傲气。 但是面前抬头看天的少年,只是鹦鹉洲松开来,平静的伸手接一些细雪,打断了青椒的话。 “生死之争,没人能够争得赢我。” “如果我不怕死的话。” 这是在南衣城外,南岛见过了那场风雪剑光之后,领悟到的东西。 青椒低头看着少年掌心里那些被细雪割出的血色,沉默了下来。 “是的。”青椒轻声说道,而后抱着剑向着峡谷外走去。 少年躲在伞下,躲着风雪。 如果他不想躲,便会将身周的人间,尽数拉入那些风雪之中。 乐朝天抱着剑走了过来,看了南岛许久,而后轻声笑着说道:“师兄似乎明白了这细雪一剑的用法了。” 南岛低下头来,轻声说道:“是的。” “什么时候?” 乐朝天很是好奇。 南岛想了想,说道:“大概在某个人的梦里,确定了一些东西,大概喝了许久的酒,也想通了一些东西。” 倘若细雪是锚点。 那么自然便可以以此借来一些东西。 这场与青椒的试剑,一是为了当初那封信里说的那件事,其二自然便是为了验证一些东西。 南岛静静地看着掌心血色,也看着伞外细雪。 有些东西是令人惶恐的。 但是他现在很是平静。 平静得像是可以接受一切。 “你们在做什么?” 小少年陆小三蹦蹦跶跶地从峡谷另一头顶着一些雪屑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只小土狗。很是好奇地看着站在这线峡谷雪色中的二人。 乐朝天转过头去,笑眯眯地说道:“没什么,你今日怎么回来的晚了一些,这条狗哪来的?” 陆小三抱着小土狗嘻嘻笑着跑了过来,停在二人面前。 “前辈说快过年了,让我明年再去背,顺便让我把这只乐.....”陆小三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而后笑嘻嘻地说道:“师叔我绝对没有在说你,这条狗其实叫陆小二。” 只是陆小三的话音才落下,便停了拔剑的身声音。 陆小三歪着身后看向乐朝天身后,才发现他师兄陆小二却是正好走到了峡谷口,听见了陆小三这句话,很是干脆的拔出来溪午剑来。 “哈哈。”陆小三尬笑两声,说道,“师兄你听错了,我是说这条狗叫陆小一。” 陆小二向着这边走来,把剑送了回去,冷笑一声看着陆小三说道:“我会去告诉师姐的。” 陆小三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那它叫什么名字?” 乐朝天几人都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陆小三。 陆小三叹息一声,抱着狗就绕过了几人。 “小三,我们走,不理这些神经病。” “汪汪。” 小土狗大概觉得陆小三这个名字太蠢了,很是委屈的叫了两声。 于是一只在峡谷里帽子耳垂一搭一搭的大狗抱着小土狗很是郁闷地离开了这处峡谷。 陆小二抱着剑,感受着峡谷里残留的剑意,看着身侧悬着鹦鹉洲的南岛,皱眉问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师叔?” 陆小三是刚好从天涯镇而来,而陆小二则是在小白瀑淬炼着剑意,突然便感受到了峡谷之上的那些剑意涌动,于是匆匆而来。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与青椒比试一番而已。” 陆小二愣了一愣,看着南岛好奇地问道:“谁赢了。” 乐朝天在一旁笑眯眯地说道:“自然是你师叔赢了。” 原本还皱着眉头神色有些凝重的小少年,听到了这句话之后,却是很是灿烂地笑了起来。 “好。” 南岛看着这个平日里总有些故作沉稳的端着的小少年陆小二,说道:“你笑的这么开心做什么?” 陆小二回头看向那个在木屋外抱剑而立,静静看雪的红衣女子,而后缓缓说道:“因为她以前说过岭南的坏话。”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也许当时只是看不惯岭南的这种氛围而已。” 换做现在,青椒自然也是不会说那些话了。 陆小二轻声说道:“师叔的道理讲赢了,总有一日,我也要与她讲讲道理。” 小少年自然没有忘记那日在投剑池边,那个来自东海的女子说的那些话。 乐朝天笑眯眯地拍着陆小二的肩膀,说道:“加油少年!” 陆小二这一次倒是没有怼乐朝天,只是抱着剑点了点头。 南岛抬手握住了身后的鹦鹉洲,看了少许,而后向着峡谷外走去。 “师兄去做什么?” 南岛挥了挥手中的鹦鹉洲,说道:“找师兄给我做个剑鞘。” 乐朝天倒也没有追上去,只是向着小楼那边而去。 “师叔要不要再试一剑?” 陆小二在后面看着乐朝天说道。 乐朝天懒洋洋地挥着手,说道:“下雪了,还是在楼里烤火舒服,对了上次丢掉的小火锅,你们捡回来没有。” 陆小二摇了摇头。 “不知道,上次好像丢远了,滚山下去了,要不让伍师叔再敲一个?” 乐朝天回头微微笑着看着陆小二说道:“这不是让你师叔再敲一个事,你说要是你师父知道你们把小火锅弄丢了,会不会打死你们?” 陆小二:“......” 陆小三挨打的音容宛在。 “火锅是你丢的。” “我们三个一起吃的火锅。” 陆小二叹息一声,看着天上的细雪,好在暮色还没有完全褪去,只是遮掩在了那场雪后而已,是以天色倒也不是特别昏暗。 总之先找到那个小火锅吧。 陆小二叹息着,放弃了回去练剑的想法,一面吐槽着乐朝天这个破弄曲子的师叔,一面愁眉苦脸地向着峡谷后走去。 ...... 南岛要在明年登崖之事,依旧只是与陆小小和伍大龙二人说了,陆小小和伍大龙大概也是没有和谁提起过这件事,所以乐朝天他们自然是还不知道南岛的这些打算。 只是看着南岛与青椒试剑之事,觉得有些突然而已。 南岛从天涯剑宗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提着个摔破的小火锅坐在峡谷口一筹莫展的陆小二。 这倒是一件极为稀奇的事。 情绪比较丰富的,往往是陆小三和乐朝天二人,陆小二则是学着南岛的模样,经常抱着剑往某处一钻,便安静地待在了那里。 所以这般愁苦模样的陆小二,确实少见。 “你怎么这个样子?”南岛看着陆小二手中的那个破火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陆小二叹息了一声,说道:“上次去温泉的时候,乐师叔找师父拿了个小火锅,我们在那里吃了一顿火锅,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师父守在峡谷口,然后就顺手丢了,师叔说要我去找回来,结果刚刚找回来的时候,这火锅已经摔破了,这要是让师父知道,估计我也免不了一顿竹笋炒肉了。” 南岛颇为怜悯地看着这个坐在细雪里的小少年,说道:“如果是别人的话,我或许还能周旋一下,但是是你师父的话,我大概也无能为力。” “e=))唉。” 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愁眉苦脸地抱着摔得坑坑洼洼的小火锅蹲在那里不住地叹着气。 南岛抬头看着这场雪,想了想,却是突然笑了起来,看着陆小二说道:“这个火锅还能用吗?” 陆小二低头看了一阵,说道:“应该还可以?破了地方在烟囱上。”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这样吧,我们先去吃顿火锅再说。” 陆小二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的这个师叔,要不是南岛比乐朝天小很多,陆小二差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把乐朝天看成了南岛。 “吃火锅?” 南岛凑近了陆小二的耳旁,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 陆小二一脸无语。 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不过陆小二还是提溜着火锅,和南岛一起在岭南的第二场雪里,向着小楼而去。 乐朝天看见二人顶着雪提着小火锅走上来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你们要做什么?” 乐朝天很是谨慎地抱着蝶恋花向着火炉边缩了缩。 没办法,陆小二提着火锅咬牙切齿的模样,总让乐朝天觉得这小子会把火锅扣在自己头上。 不过陆小二倒是没有这么做,只是看了一眼南岛,把火锅放在了一旁,一屁股坐在了小火锅旁边,唉声叹气地说道:“小火锅已经摔成这样了,看来怎么都免不了一顿打了。” 乐朝天嘿嘿笑了两声。 陆小二继续叹着气,说道:“反正总要挨打,挨顿饱打,总比挨顿饿打好。” 乐朝天愣了愣,不知道陆小二这是要做什么,而后便听见陆小二很是忧伤地说道:“师叔,我要吃火锅。” 乐朝天本来还有些犹豫,不知道这小子想做什么,但是一听到吃火锅,便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眼中亮起了光芒。 “好!” 乐朝天深以为然。 大概也是觉得坑了陆小二一把,心有愧疚的原因,向来惯于懒散地等着别人把东西弄好的乐朝天,倒是勤快了起来。 主动去打了水,然后又跑去了楼下,找了一些先前剩下的食材,岭南这段日子温度很低,前不久才化尽了雪,是以那些上次大雪时剩下的那些火锅材料倒也没有坏,就是少了一些。 不过也无妨,反正今日只是为慷慨赴死的壮士陆小二准备的一场小火锅而已,自然不需要准备那么多的东西。 弄好了这些之后,乐朝天又趴在炉边扒着那个大火炉中的炭块,加进了那个小火锅的底部。 一切准备妥当,三人这才围着搬到了门口边的小火锅坐了下来。 因为是炭火的原因,火锅热得有些慢, 乐朝天看着陆小二那幽怨的眼神,叹息了一声,拍着小少年的肩膀说道:“师侄啊,都是师叔不好,害得你要去挨这顿打,不过你放心,等你回来了,师叔保证还请你吃一顿更好吃的火锅。” 乐朝天说得情真意切涕泪横流,便是陆小二都差点相信了。 好在一旁的南岛一面看着门外细雪,一面大概是忽感风寒咳嗽了两声——观雨境的修行者,观雨观多了,染点风寒大概也是合情合理的。 陆小二醒悟过来,于是配合着乐朝天,忙不迭地点着头。 “师叔不必自责,无非挨打而已,算不了什么。” 二人胡扯了好一阵。 火锅慢慢地热了起来。 乐朝天最初大概确实是有些愧疚,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看着陆小二和南岛在那里吃得贼欢,于是也把那些愧疚抛之脑后,拿着筷子,一面下着菜,一面大口地畅快地吃着,就如同这一顿断头饭,啊呸,挨打火锅,不是给陆小二准备的,而是给他乐朝天准备的一样。 陆小二倒是确实吃得有些愁眉苦脸,一面看着乐朝天,一面看着南岛。 南岛看着陆小二那般模样,轻声笑了笑,而后看向乐朝天说道:“夜雪火锅,还是要有一些酒才好。” 乐朝天此时吃得开开心心,满嘴流油,也忘了这是在干嘛了,笑呵呵地说道:“师兄说的对。” 南岛走到廊道上,将自己先前挂着的酒壶取了下来,揭开壶盖看了一眼,好在下午的时候,没有把壶里的桃花酒喝完,里面还有小半壶的样子。 拿着酒壶走到了火锅旁,陆小二眼睛亮了起来,大概猜到了南岛要做什么了,站了起来说道:“我去拿酒杯来。” 小少年开开心心地跑去找来了酒杯,给三人一人倒了一杯。 坐观细雪,闲吃火锅。 大概是人生极乐。 所以甚至不用陆小二劝酒,乐朝天便是一面吃着火锅,一面看着楼外细雪,开始喝了起来。 “甚妙甚妙!” 乐朝天一口酒下肚,脸上便有些醉意,笑眯眯地看着楼外细雪。 “观剑,饮酒,听雪,与师兄师侄同坐吃火锅,人间诸般乐事,不过如此。” 乐朝天又是一口酒下肚,用手里筷子随意地敲着火锅的锅沿,甚是快乐的说着。 “师叔说得是,师叔说得太对了。”陆小二在一旁点着头,也捧着手里的酒杯小口的抿着。 如同这真的只是一场闲来无事吃的火锅一般。 南岛便在一旁,提着酒壶大口的喝着,笑眯眯地看着二人。 陆小二自然是极为聪明之人,事情已经到了这里,他已经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小少年一面看着在那里喝得几分醉意上头的乐朝天,一面瞅着面前破破烂烂的火锅,却是想到了该如何去做。 火锅差不多吃完,乐朝天也喝了两杯酒,已经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牙板数敲珠一串,玉山未倒肠先乱,大概便是这样,只是乐朝天显然不会肠先乱,只是面带着迷人的笑意,欲倒未倒,似倾未倾。 陆小二意犹未尽的在火锅汤中挑着,尽管这场火锅别有意图,但是吃火锅自然是快乐的,只是大概那些上次剩下的食材都被吃完了,只是挑起了一根孤零零的粉条,于是将粉条送入了口中,这才放下了筷子,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叔。” “嗯?” 乐朝天醉眼迷离地转过头来。 “师叔上次不是说要拿火锅敲曲子吗?”陆小二笑嘻嘻地说道,“刚才听师叔敲了几下,觉得很是好听,不如师叔认认真真地,完完整整地对着这场雪敲个曲子怎么样?” 乐朝天一激灵,倒是给陆小二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意图。 只是这个一杯便醉的师叔,喝了两杯之后,却是一拍脑袋说道:“对对对,观剑饮酒听雪吃火锅,自然不能少了奏曲,小二,取我方天画琴来。” “师叔,是火锅,火锅。” “啊对对对。”乐朝天说着,倒也不怕烫,修行者也确实可以不怕烫,一把将火锅揽了过来,抱在怀里,拿着筷子便要敲。 陆小二却是说道:“师叔,这里太闷,不如出门,坐在护栏上,见雪而弹,肯定更妙。” 乐朝天转头迷离地看着山夜细雪,笑眯眯地说道:“知我者,小二也!” 于是揽着火锅,拿着筷子,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廊道上,而后跨坐在二楼栏杆上,看着人间细雪,抬手敲着怀中火锅,曲声遂起,笑道: “腊九之岁,与师兄师侄同饮,甚欢,为之歌曰:见春华以桃花,观霜雪为冷月。浩乎天地,灿以文章;乐之铜炉,醉为烟霞;光华齐来,纷纷以降。故邀仙人而驭风,唤神鬼共驾云。当与山河同坐,又何惜乎少年......” 再然后是什么,便不知道了。 喝得迷迷糊糊地乐朝天,大概动作太大,哎呦一声,却是连着火锅一同摔了下去。 “咣当!” 陆小二听着这个声音,酒杯一丢,剑也懒得拿了,欢快地跑下楼去,举着手像是一棵溪中随流而动的水草一般,欢快地向着峡谷下方跑去。 边跑边喊着。 “师父师父,乐师叔把小火锅摔烂啦!” 第七十四章 岭南风雪,南岛自当挑之 当然,虽然陆小二这般苦心孤诣地谋划了这样一场火锅,当他大喊着回到了小白剑宗的时候,还是被陆小小给揍了一顿,只不过没有上次揍陆小三那样揍得那么凄惨,只是提着耳朵打了几下屁股而已。 究其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陆小小原本都将他们吃火锅之事忘了,陆小二突然这么一提,又让她想起来了,于是干脆先打一顿再说。 然后才被陆小二拉着上去看乐朝天把小火锅摔烂的证据。 细雪已经变成了簌簌的絮雪。 二人走上去的时候,青椒抱着剑坐在木廊上看着那边,而后小楼那边,乐朝天便抱着小火锅坐在已经被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色的楼坪前,在那里醉眼迷离却也笑眯眯地敲着怀里的火锅,南岛便撑着伞提着酒壶坐在一旁,二人四周倾洒着许多的火锅底汤,闻着倒是香气浓郁颇为诱人。 陆小二立马就捂着屁股跳了出来,指着火锅上的那些凹陷和破洞,说道:“师父你看,乐师叔就是这么把它摔烂的。” 果然陆小小闻言便向着从楼上跌落下来,坐在雪中的乐朝天走去,一把夺过了乐朝天怀里的小火锅。 陆小二心中暗喜,现在轮到你挨打了,师叔。 然而出乎小少年预料的是,乐朝天并没有挨打。 在陆小小夺过了乐朝天怀里的小火锅后,这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回头看着陆小小,茫然地说道:“师姐?” 陆小小又把他另一只手里的筷子夺了过来,把这两个东西放在了一旁,一面去扶着他,一面叹息着说道:“你呀你呀,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乐朝天被陆小小搀扶了起来,倒是愣了一下,而后笑嘻嘻地说道:“师兄师姐都在,那我自然是小孩子。” 南岛在一旁喝着酒,一品这句话的味道,便瞪大了眼睛,心想不对,太不对了。 果然只见陆小小看了过来,瞪了南岛一眼,说道:“你也不知道照料着你师弟一些。” 南岛连忙点着头,把手里的酒壶挂在了腰间,走过去伸了一只手一同搀扶着乐朝天,说道:“好的好的。” 然而头上还是挨了陆小小一下。 几人把乐朝天扶上了楼,放在火炉前躺下。 陆小小又给陆小二来了两下,才走下了楼,还不忘叮嘱陆小二雪大了,记得早点回去。 陆小二沮丧地说了一声哦。 直到陆小小的身影走远了,陆小二才狐疑地看着在炉前抱着枕头睡得正欢的乐朝天。 “师叔,师叔,弄曲子的?” 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 陆小二在一旁蹲了下来,看向门边倚门喝酒看雪的南岛,说道:“乐师叔真的醉了吗?”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 陆小二伸手捅着乐朝天的腰,捅了许久,他也只是在炉前睡着。 小少年看了许久,而后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走过去捡起自己的溪午剑,在门边站了许久,颇有些唉声叹气地说道:“乐师叔怎么就没挨一顿打呢?” 南岛笑了笑说道:“大概他是师弟吧。” 一个不问世事,天真纯粹的师弟,当然是惹人怜爱的。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早知道我就叫陆小六了。” 陆小六自然便是最小的了。 大概也不会挨打了。 总之今晚二人辛辛苦苦谋划了一番,乐朝天没有挨打,反倒是两人挨了一顿打。 颇为沮丧。 甚是遗憾。 陆小二背着剑下了楼,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像个师兄一样端端正正地在雪中离开了。 没过多久,大概乐朝天的酒劲真的上来了,却是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师兄。” 乐朝天楚楚可怜地看着南岛。 南岛回头看着乐朝天那般模样,便猜到他大概是想吐了。 毕竟从楼上摔下去,也免不了肚中翻江倒海,能够坚持到现在,大概也是因为乐朝天是修行者的缘故。 南岛放下了酒壶,走过来搀扶着乐朝天,一起走到了楼外风廊上,扶着他趴在了护栏上。 果然没过多久,乐朝天便一泻千里。 吐得楼下一片狼藉。 大概吐了一阵之后,又吹了一阵雪风,酒也醒了一些,乐朝天倒是没有继续回去睡觉,而是趴在护栏上,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南岛。 “这场火锅,是师兄想的吧。” 南岛头一甩,义正言辞地否认了。 “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乱说。” 乐朝天转回了头去,趴在护栏上笑眯眯地看着那些渐渐有些泛白的夜色山岭。 “其实倘若是陆小三的话,我可能还真的信了,但是他是陆小二,这般行径,自然可疑。” 南岛挑了挑眉,说道:“所以你便将计就计?” “没有。”乐朝天倒是诚恳,“中间火锅吃上头了,真给忘了,但是师兄突然提出要喝酒的时候,我又醒过神来。” “然后喝了两杯酒,又给忘了。” “哈哈哈。”乐朝天笑得很是开心,说道:“知我者,师兄也。” 南岛也在那里轻声笑着。 过了好一阵,南岛才转头看着乐朝天说道:“又何惜乎少年后面是什么?” “什么?”乐朝天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来,看着南岛问道。 “就是你喝醉了之后,坐在护栏上敲着小火锅说的那一段。”南岛想了想,说道,“腊九之岁什么什么的。” 乐朝天大概也想了起来,说道:“忘了。” “忘了?” “对啊。”乐朝天理所当然地说道:“酒酣之时,自然兴致高涨,有感而来,顺肺腑而吐之,酒醒了,谁还记得当时后面是啥,强行续之,倒是容易狗尾续貂,不如便这样。” 南岛轻声说道:“说的也是。” 二人在廊道上闲聊了一阵,乐朝天便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走回了楼中,在炉前抱着枕头,笑眯眯地回头看着南岛,说道:“师兄,明日见。” 南岛笑了笑,走过去帮他把打开的门拉上去了一些,只留了一个小口子透气。 没多久,乐朝天的呼吸声便平稳了下来。 乐观人间,朝天而去的师弟,从来没有打过鼾,只是安安静静地睡着。 楼外观望了许久的东海红衣女子也回到了小木屋里,夜雪之中,一抹温暖的橘光小小地透窗而出。 南岛将壶里的酒喝了个干净,然后挂在了头顶的钱袋子上,抱剑而坐,开始蕴养剑意。 向风雪借来的白衣,自然不是自己的白衣。 ...... 乐朝天明日并没有能够见到南岛。 一大早的时候,南岛便背着剑,撑着伞,与青椒在雪里走着,向着听风剑派而去。 昨日借风雪白衣,战胜了青椒之后,南岛确实可以理直气壮地去给磨剑崖寄那封信。 只是走在路上的时候,近日的岭南,却是有种古怪的意味。 路过一些剑宗的时候,见到的那些剑修们往往神色凝重,在雪中负剑而行。 那些天穹之上,依旧有着剑意流转,一如陆小小他们所说,这场封山,也许要进行到明年之后了。 一直到走到听风溪的时候,这一处依旧是有着许多剑修们在围着,只不过气氛看起来并不是那般融洽。 剑修们分立于听风溪两畔,看起来一如往常一般,但是如果仔细看来,便会发现两岸剑修,却是颇有些迥异之处。 一方剑意之中有着许多妖力,而另一方却只是有着剑意而已。 今日溪桥之上,却是不止有着听风吟,还有着另外两男一女。 南岛自然是都不认识,于是看了眼身旁的青椒。 “那个年轻一些的是惊鸿剑派顾山鸿,另外两个,一个是小九峰剑宗第二峰峰主桑山月,另一个我也不认识,应当也是小九峰之中,某一峰的峰主。” 青椒倒是认识一些,不过也不是全都认识,毕竟她是东海剑修,不是岭南剑修。 “顾山鸿,桑山月。”南岛并没有听说过这些名字。 只是这一处气氛很是沉重,二人也便停在了不远处,和一些游散的剑修一般,好奇地看着。 二人听了许久,才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 瘸鹿剑宗之事,自然不止在岭南之外的人间发酵,便是在向来团结的岭南之中,也发生了许多争执。 尽管听风吟他们已经提前将青天道的风声散了出去,然而岭南还是不可避免的乱了起来。 各个剑宗的妖修们纷纷站了出来,大有抱团取暖之意。 这样的情况,显然是岭南不想看见的。 妖修一旦抱团,便容易在一些风吹草动中,发生许多不必要的冲突。 这便是这场溪畔集会想要解决的问题。 只是一直到目前为止,两方依旧没有达成共识。 二人正看着,天边又陆陆续续有些来了一些剑光,落在了溪畔。 看样子,应当便是小九峰剑宗其余的那些峰主,境界从小道三境至小道七境不等。 偌大个岭南,却是站不出一个大道剑修来。 九峰剑宗与听风惊鸿两个剑宗,大体而言,便是整个岭南的主心骨,是以当这些人尽数来到之后,溪畔的那些议论声倒是小了不少。 毕竟那些溪畔妖修之中,便有许多是来自小九峰剑宗,自家峰主来了,总归是要收敛一些。 已经不止于鬓角白发的听风吟虽然不是这些剑宗之主中年纪最大境界最高的,但是却是整个岭南威望最高的。毕竟终年坐于听风溪边,将人间南来北往的风声说与岭南听。 听风吟此时站在诸人正中,看着那些溪南的妖修,缓缓说道:“诸位此般,却是大为不妥,人间此番,尚且都在观望着岭南,观望着南方动静,倘若岭南内部先行乱了起来,人间只会更乱,那不是我们,也不是你们所想要见到的情况。” 溪南妖修之中,有人轻声说道:“风吟宗主所说,我们自然明白,但是当下之事,不是岭南乱不乱的问题。” 那人停顿了少许,看着诸峰宗主,缓缓说道:“而是信任危机。” “我们自然也不想让妖族再像当年一样,于人间躲躲藏藏,从无定处,但是眼下之事,由不得我们不这样做,世人没有经历过当年妖族人人喊打,蜗居于幽黄山脉之事,自然很难理解我们的担忧。妖主当年曾经说过,万妖向北,横渡人间,不是要为后人做英雄,而是要为后人做凡人。” 那人轻声说道:“我们现而今,便是这样,我们不想做什么大乱之中的英雄,但是我们总要做好准备,假如——假如一切真的如同人间那些风声一般,人间剑宗开始发生变故,我们必须思考,天下妖族,是否还能像过往一样,如同凡人一般,生存在人间。” 听风吟静静地看着那人,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七峰妖修,草结籽。” 风在摇它的叶子,草在结它的种子。 大概便是一只草妖。 听风吟轻声说道:“是的,草自然要结它的种子,才能够在一些猝不及防的山火之中,留下延续的希望,但是。” 听风吟看着那个名叫草结籽的妖修,缓缓说道:“你们与我们一样,依旧是田间稻子,而不是被抛弃的稗子。山火要来,我们只会同生死。但如果山火不来,我们自己的田野里先起了野火,这是谁都不愿意看见的事情。” 草结籽轻声说道:“前辈所说的东西,我们当然明白,但是前辈依旧没有说清楚,如何才能让世人知道,让我们相信,我们是稻子,而不是稗子。” “惊鸿听风,岭南九峰,诸宗之主,都在这里。”顾山鸿缓缓说道。 草结籽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人间不会在意诸位宗主的声音。” “南衣城中,卿相院长,曾经出来骂过娘。” “是的,正是因为卿相院长曾经出来发过声,我们才能够这样平和地站在这里,我们需要,让世人愿意听的声音。”草结籽站在溪畔雪中,轻声说道。 岭南的第二场雪似乎并没有第一场雪大。 但远比第一场雪更为沉重。 满溪风雪,众人顶雪而立。 下了一夜,没过鞋子的雪地里,却是突然有着咯吱咯吱的声音。 众人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个背着两柄剑,撑着一柄黑伞的少年在雪中向着溪边走来。 那是众人都知道,但是从未打扰过的,被称为岭南之希望的存在。 许多人虽然未曾见过南岛,但是看见那柄黑伞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他是谁,所以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少年走来,停在溪边,似乎有些话想要说。 南岛站在伞下,站在溪边,看着溪桥之上的听风吟众人,也看着溪南的那些妖修们。 满溪沉寂,无数目光静静地落在这个突然走出来的少年身上。 “今年三月初四,我第一次离开了生活了十五年的小镇子,去了南衣城。”南岛站在溪边,平静地说道。 “初五的时候,我入了道。当初岭南,应该也有人曾经见过那一幕。” 满溪沉寂,没有人应声。 当初讲道坪边的那些,也许是不在溪边,也许是已经死在了南衣城外。 南岛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回应,大概也是明白了什么,有些怅然地看着这场溪雪。 “四月初的时候,我便要成道了。”南岛继续轻声说道,“我知道这仿佛是在说着一些梦话,但是事实确实是这样。” “而后在四月初,我遇到了一些事情,沉睡了六个月,一直到九月份,才在岭南天涯剑宗的后崖上醒过来。” “那时我成道了。” 南岛静静地看着一众妖修,而后轻声说道:“今日我站在这里,已经是观雨境的修行者,也许不算多高。但我走到这里,但我懵懵懂懂,怀揣着许多的茫然与迷惑走到这里,哪怕算上那些昏迷的日子,也不过九个多月。” 溪畔所有人脸上都是有些震撼,他们只知道岭南之希望便在天涯剑宗,只是从未想过,他走得会是如此之快,甚至于已经走完了岭南大部分剑修一生攀爬的路。 南岛没有在意那些剑修妖修们脸上的神色,只是依旧平静地说着。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到岭南这样的地方来,就像世人所说的那样,岭南是有着热爱,但是那是愚蠢的。所以我也不想提热爱这样的东西,以热爱做承诺,终究是会消磨在热爱褪去的过程中。” 南岛看着细雪中顶雪而立的一众剑修,平静地诚恳地说道:“所以我谈恩情。” “当初在南衣城头,在我饮剑之时,是岭南之人将我带了回来。” “当我在懵懵懂懂之间,将一些风声吹向北方的时候,也是岭南帮我扛了下来。” 南岛紧握着手中的伞,而后从身后拔出桃花剑来,横在身前,静静地挑着一溪风雪。 “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是活在人间一日,我便是岭南之人。” 那柄青黑色的桃花剑被反手插进了溪雪之中。 满溪剑鸣不止,人间山雪浩荡。 少年负剑执伞,静静地立于溪雪中。 “日后岭南风雪,南岛自当,一肩挑之。” 第七十五章 师兄,我下流了 满溪风雪,所有人都安静地站在雪中。 岭南风雪一肩挑之的意思,自然很简单。 不论人间如何。 岭南自当同流。 要么都是稻子,要么都是稗子。 世人倘若有问题。 那么便需要先问过他南岛的剑。 那个名叫草结籽的妖修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好。” 岭南是一个很简单的地方。 所以一些风雪也结束得很简单。 当那个伞下的少年,第一次没有站在远处旁观,而是与众人一同走到了风雪中的时候,这场风雪便平息了下来。 这便是开门就是山的意思。 听风吟立于溪桥雪中,目光从少年身上收了回来,看向溪畔分立的诸人,轻声说道:“回去吧。” 于是满山剑修,缓缓散去。 溪畔便只剩下了听风吟这些人,还有那个远远抱剑观望的东海剑修。 一直到众人离去,青椒才抱剑走上前来,向着听风吟行了一礼,说道:“东海情况如何?” 听风吟轻声说道:“东海还好,那座高崖便在那里,一时之间,倒也乱不起来。” 青椒犹豫了少许,似乎想要问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问,只是说道:“多谢。” 听风吟摆了摆手表示小事而已。 一众人这才看向溪边拔剑,正在雪中擦着剑上雪泥的南岛。 小九峰诸位峰主,都是颇为惊叹地看着这个伞下的少年。 “原来你当真已经入了观雨之境。” 第二峰峰主,也便是青椒所说,名叫桑山月的中年女子剑修,很是叹惋地看着南岛说道。 成道观雨境,虽然算不得人间大修,但是在岭南,自然也是不低的境界了。 桑山月说着,却是向着南岛行了一礼,说道:“我倒是需要向你说声抱歉。” 南岛擦着剑,看了她一眼,说道:“前辈需要道什么歉?” 桑山月轻声说道:“当初岭南做出一些关于你的决定的时候,我便是持反对意见的那一个。” 那是四月份,陆小小跌跌撞撞地将生死未知的南岛带回岭南的时候。 南岛轻声说道:“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我自己也不信很多的东西。” 桑山月只是诚恳且洒脱地说道:“不管如何,这声抱歉,还是需要让你听见,权当是让我心里好受一些。” 南岛看了她许久,而后轻声笑了笑,说道:“好。” 这场溪雪集会,虽然因为南岛的参与了进来,很快便被解决了。 但是终究那些九峰之主们依旧需要回去处理一些骚乱,是以都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与南岛诚恳而惊叹地打了招呼,便匆匆离去。 在临别的时候,南岛倒是想起来了当初伍大龙所说的磨剑崖七师兄之事,与他们说了一下。 第一峰峰主,也便是最开始溪桥上另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人,当然后来南岛还是知道了他的名字,沉青苔,一个很接地气的名字,大概便是沉默的青苔。 沉青苔倒是告诉南岛,七师兄确实曾经来过岭南小九峰剑宗,只是当初七师兄游历岭南的时候,尚未上崖,所以并未留下什么东西,大概也只有后人立的几处问剑碑,大概意思便是曾经七师兄曾经上岭南问剑而已。 南岛倒是没有在意。 “我自然也没有什么打算观前人遗迹,悟什么惊天剑道的想法,只是颇有些好奇这样一个前辈的故事而已。” “只是怕你有所期待,最后一无所获。”沉青苔轻声说道。 南岛自是清楚。 于是诸峰峰主,尽数离去。 溪桥之上只剩下了惊鸿剑派顾山鸿与听风剑派听风吟二人。 顾山鸿也不说话,便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南岛,看得南岛倒是有些不自在。 听风吟在溪桥上坐了下来,拿起了溪桥上那个常年作为风景的酒壶,向着南岛晃了晃,说道:“喝酒吗?” 南岛腰间自然有着一个酒壶,壶中满满的桃花酒,是清晨起来,自己煮的。 所以南岛摇了摇头,拍了拍腰间的酒壶说道:“我自己有。” 听风吟笑了笑,说道:“什么酒?” “自己煮的桃花酒。” 顾山鸿倒是有些好奇,“寒冬腊月,哪来的桃花酒?” 南岛拿着酒壶走上了溪桥,说道:“大约便是人间剑宗那一株桃树的分支,我栽了一枝,在天涯剑宗,两位前辈如果有兴致,可以去摘一些煮酒。” 人间剑修行走世间,大概总是少不了酒的助兴。 所以顾山鸿与听风吟显然很有兴趣。 顾山鸿身后之剑,便是在南岛说完之后,便化作剑光没入雪中,不多时,便是挑了许多桃花回来。 “师兄,我要煮酒。” 大概是岭南之事暂时平息了下来,这个还算年轻的剑修倒是颇有些兴致,当下便要听风吟煮酒。 南岛听见那声师兄,便有些头疼,看向听风吟,果然后者扶了扶额,而后用剑光自风来之崖上取了炉子和煮酒的壶来。而后便坐在溪桥雪中,淋雪煮酒。 南岛自己有酒,便坐在溪桥上先行饮着,而后看向青椒,说道:“你要吗?” 青椒平静地摇了摇头,只是在一旁抱剑坐了下来。 听风吟一面煮着酒,一面看着青椒说道:“你好像有些失落?” 善于听风的人,大概也善于观色。 青椒大概却是有着一些这般情绪,只是说出口的时候,依旧是颇为平静淡然的。 “昨日我输给了南岛。” 正在笑眯眯地煮酒的二人愣了一愣,来回看着伞下喝酒的少年与静坐的红衣女子。 “喝酒输的?” 听风吟挑眉说道。 “试剑输的。”青椒平静地说道,“他有一剑,我不如他。” 顾山鸿轻声笑着,说道:“登楼之境,输给观雨之境,想来那一剑,很是得意。” 南岛在一旁喝着酒,却是好奇地问道:“如何是登楼之境?” 顾山鸿轻声笑着说道:“便是小道境,闻道如寻梅,见道如登楼,登楼而去,得见大道,便是有我无我二境。” 南岛是第一次听见这种东西,抱着酒壶坐在一旁。 “二者孰高孰低?” “二者并无高低。”顾山鸿轻声说道,“入大道有我境,便是以我观道,万般皆着我之色彩,于是便要入人间。入大道无我境,便是以道观道,无我而已。” “当今人间,便可以以山河观与缺一门作为对照。李山河有句很是出名的话,叫做天下道生我,而非我生道,譬如母生子,子自然非母,二者同流,却不同质,那么自然大道非我,我亦非大道,那么大道之中,自然须有我。而缺一门则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我既是道,道既是我。物我相观,道我两忘。也便是命运三尺之说法的由来——命运三尺不可接近,便是因为我心中尚有我,以我观之命运,自然会对其产生干涉,从来导致三尺之间,变幻无穷,而不可捉摸。唯有以命运观之命运,方能得到最接近的答案。” 顾山鸿说着,却是轻声笑了起来,看了一眼岭南这场山雪,说道:“其实人间一直公认,还有第三种境界。” 南岛诧异地说道:“是什么?” 听风吟在一旁笑着说道:“第三种,便是岭南的无人之境。因为无人入大道。” “......” 南岛与青椒倒是一同对着二人的自嘲一阵默然无语。 无人之境,也许便是人间。 顾山鸿自嘲地笑着,说道:“其实圣人也好,坐守人间也好,不过都是大道之境的一些称呼而已。” 来自东海的红衣剑修沉默少许,说道:“那剑修终境青衣呢?” “青衣啊。”顾山鸿抬头看着山雪之上的天空。 “那是天上人,和人间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从来,生如弃子,被老乞丐带着在人间走了十九年,上崖一年便人间无敌,而后破天而去,不知所踪。 如同一道划过人间的流光,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大概青衣这样的人,也只能是天上人了。 众人都是下意识地抬头看着天空。 人间风雪,一如很多年前,青衣离开人间时候一样。 黄粱南拓极少见雪。 但是终究也见过两次。 一次便是青衣离开人间,人间大雪三月。 一次便是冥河倒卷,整个黄粱与幽黄山脉,都陷入了风雪之中。 楚狗见雪而吠之词,便是因此而来。 桃花煮酒渐渐沸腾。 顾山鸿又低下头来,轻嗅着人间冬日时候少有的桃花酒的香气。 青衣是天上人,他顾山鸿又不是,他只是岭南小小的,与大道无缘的人间人而已。 所以那一壶桃花酒的香气,自然比看着天空更为诱人。 于是迫不及待地从炉上提下酒壶,倒了一杯酒,坐在桥上,温酒以待,淋雪白头。 不需要淋雪白头便已经白了头的听风吟看着南岛二人,说道:“今日你们过来做什么?” 这样的话也许更适合一开始的时候问。 只是大概闲聊的太远,倒是现在才说出来。 南岛从怀里取了那封信,说道:“给磨剑崖送信。” 听风吟笑着接了过来,说道:“你小子最好不要在给磨剑崖的信里写什么招惹是非的东西,磨剑崖这种地方,人间可是招惹不起。” 青天道虽然岭南也招惹不起,但是终究青天道是落在人间的修行之地,终究会给岭南这样一个地方一些面子。 磨剑崖向来不看人间,也不会给人间面子。 当初黄粱那因为妖祖随手一剑而毁去的一城,大概深有体会。 南岛坐在伞下歪头想了想,而后喝了一口桃花酒,轻声说道:“大概确实会有些招惹是非的东西,只不过我觉得这件事人间应付不了,但是我能够应付。” 给磨剑崖的白裙女子写情书这种东西,自然是天大的惹是生非。 至于南岛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够应付。 大概也是因为当初秋溪儿的那封回信给的勇气。 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六眼飞鱼。 信既然已经送到,剩下的事自然便交给岭南零落阁,南岛也没有再停留,将酒壶悬在腰间,站起身来,与正在雪中饮酒的二人道了别,与青椒一同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顾山鸿便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二人离开的身影,而后轻声笑道:“我以为他今日不会站出来。” 今日之事,虽然不是刻意而来,但是当顾山鸿见到这个岭南之希望走来的时候,还是抱了一些心思。 他原本以为那个伞下的少年大概会像往常一样,继续站在伞下,如同局外人一般,看着这些人间风雪。 只是没想到他会出来得这么干脆。 他们将小九峰剑宗诸峰之主叫来,便是做好了最坏的,强行将这些妖修们的骚动压下去的打算。 只不过事情没能走到这一步。 当听风吟说完那些稻子稗子之后。 那个少年便撑着伞走了出来。 岭南需要一柄能够真正被世人看见且信服的剑。 那便是南岛。 不是南方的孤岛。 而是岭南的养剑之岛。 听风吟倒是没有多少惊诧,只是喝着新煮的桃花酒,想着那日在天涯剑宗的落枫峡谷中的那些对话,缓缓说道:“这便是岭南孤注一掷的意义。” 顾山鸿转回头来,品着那些桃花酒,轻声说道:“不过唯一可惜的是,说到底,他终究以后还是磨剑崖的人。” 听风吟笑了笑,说道:“但是日后世人自然会记得,他是岭南走出去的。当年小九峰剑宗们没有抓住的机会,我们现在自然抓得更紧。” 当年磨剑崖七师兄走过岭南的时候,大概当时的人们,也不会想到,那样一个怀抱着四尺决离的人,自复古流剑道核心之中走出去的人,会让整个人间的剑道,产生了这般大的变化。 顾山鸿听着听风吟的这句话,挑眉说道:“怎么抓得更紧?” 听风吟想了想,说道:“和陛下翻脸算不算?” 和陛下翻脸自然是算的。 只不过神河大概也不会真的因为一些天狱之人死在岭南,而亲自来清算什么东西。 顾山鸿看向山雪之中。 岭南封山,自然依旧有许多天狱之人被困在了这些群山之中,抱风饮雪,想来很是凄惨。 所以顾山鸿喝了许久的酒,而后轻声说道:“我来吧。” 听风吟轻声说道:“不是你来,你没有来,是风雪冻死的他们。” 顾山鸿笑着说道:“自是如此。” 于是这个惊鸿剑宗宗主背后的长剑化作剑光,穿越风雪而去,在茫茫山雪之中,不知去向。 那一道剑光离去之后,二人却是坐在桥上,蓦地静静地看着彼此很久。 而后听风吟轻声叹息着说道:“看来我们也要学坏了。” 顾山鸿神色里却也是有了一些悲意。 “是的,当我意识到师兄的想法的时候,却是没有任何觉得不对的地方.....” 人间上游。 世风下流。 大概便是如此。 “有生有死,有舍有得。”听风吟轻声说道,“便是如此。” 二人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远山雪中有一抹鲜红还在若隐若现。 但那不是血色,只是一个来自东海的红衣女子。 顾山鸿看了一眼那边,而后看回听风吟,说道:“陈青山便在岭北山月城中,这件事情,你为何没有告诉她?” 听风吟挑了挑眉,看着顾山鸿说道:“告诉她?” 顾山鸿看着听风吟的那种神色,却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轻声笑着说道:“是的,自然不能告诉她。” 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告诉她。 陈青山是山河观大道之修,青椒只是东海小道初境的剑修。 知道了,大概也该死了。 顾山鸿想明白了之后,看着身前雪中的桃花酒,轻声说道:“大概也是许久没有喝新鲜的桃花酒了,有些醉意上头了,一时之间却是没有想明白。” 修行者自然不会喝醉。 只是大概因为入道之前的三个阶段,气感,入体,周天,最后一个阶段周天,在很多年前,曾经叫做异化的原因,人们往往并不喜欢与世人表现出太大的差异。 人会饮醉。 所以修行者也应该会。 不止是妖族想要做世人。 修行者亦然。 所以顾山鸿大概真的有些醉了。 醉到那道剑光带血归来,悬在溪桥上滴滴答答的时候,他都只以为是三月鲜红的杜鹃花。 所以他拿起了那柄剑,看着那些剑上盛开的杜鹃花,而后将它揽进臂弯里,裹在那身素净的衣袍之中,用力的夹着,而后一点点抽了出来。 剑上寒光再度干净得如同一条三月山脚的清溪一般。 只是满袖杜鹃盛开。 就像是一处偎在溪流的下方,繁盛的杜鹃花丛一般。 顾山鸿面对着臂弯衣袖之上开满的鲜红的杜鹃。 “师兄,我下流了。” 顾山鸿的声音很是平静,也很是淡然。 那种醉意里面对着繁盛的鲜血的杜鹃花的平静淡然的语气,却偏偏清醒得令人齿寒。 听风吟袖口没有杜鹃花,但是鬓角白发如剑,向着更上方刺去。 白发之剑是向上的。 但。 “我也下流了。” 听风吟静静地看着顾山鸿手中的剑与袖口的红花,平静地说道。 二人大概都是向下流的。 所以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安静地淋着雪,喝着桃花酒,而后各自离开。 第七十六章 古槐巷的雪中故事 第二场雪来的时候,陈青山在山月城中租了一间小院子。 是一处地势颇高的小巷子中,出巷子的时候,就像下山一样,要走一段很长的斜坡,才能走进那些城中长街里。 这条巷子名叫古槐巷。 顾名思义,巷子里面有一棵很是古老的槐树。 就在陈青山租的那个小院子外。 谈价钱的时候,房主为了提高租金,还用上了千年前的俗语来忽悠人。 木旁有鬼,天下安宁。 陈青山嗤之以鼻。 槐安槐安。 四代帝王,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人间也没有真的安宁过,哪来的木旁有鬼天下安宁? 说这样的话,大概世人都不会信。 但是大概正是因为那人看陈青山不像个世人,所以想要赌一把,赌他是个清修的,不问世事的道人。 可惜陈青山不但问世事,而且往往问得很多。 只是可惜还没来得及自己说点什么,只是才把手伸进了袖子里,便有人从巷子的尽头走了上来。 “这位可是山河观的人,你与他耍这样的心眼,就不怕被他们的人惦记上?” 房主看了一眼走上来的穿着天狱黑袍的竹溪,再回头看着这个黑衣年轻人时,脸色便变了,连租金都没要了,拔腿就跑。 陈青山站在院子口,挑眉看着在雪中走来的竹溪,把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是一个钱袋。 虽然房主说得很是扯淡,但是陈青山其实并不打算讲价,所以倘若竹溪没有来的话,大概房主已经可以收到一大笔客观的租金了。 竹溪看着陈青山手里的那个钱袋,倒也是愣了一愣。 “看来你们山河观的人,倒是有钱的很,这般宰冤大头的行为,你眼都不眨一下,就打算付钱了。” 竹溪说得很是叹惋。 哪怕他是山月城天狱的执掌者,每个月的俸钱也不过十两银子。 自然做不到陈青山这般大方。 陈青山将手里的钱袋丢给了竹溪,平静地说道:“寒冬腊月,总要找个地方过年,我们河宗的人自然也不是真的住在河里。” 毕竟倘若按照这样的逻辑,那么青天道的人大概要住在天上,才能满足世人的期待。 竹溪看着自己怀里的那袋钱,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青山转身推开院门,向着小院子里走去。 “人是你吓跑的,钱自然要你去给他,山河观的人,向来信誉很好。” 也许只是声名不好。 竹溪倒也没有说什么,打开了钱袋,在里面摸了一大半出来,走到院门口,晃着钱袋里剩下的钱,看着陈青山说道:“其实只要一小半就可以了。” 陈青山在院子里踩着雪,停了下来,回头看着竹溪手中的两份钱,倒是轻声笑了笑,说道:“你如果觉得可惜,可以把剩下的钱自己留下来。” 竹溪挑了挑眉,而后又将那些钱重新塞回了钱袋,说道:“天狱名声也差,但是总归比你山河观还是要好一些。” 竹溪将那个钱袋塞进了怀里,而后倚着门,静静地看着在院雪里闲走的陈青山。 “你在找什么?” 陈青山头也不抬地说道:“这院子看起来很久没有人住过了,需要清扫一下。” “扫帚在左边角落里。”竹溪说着,却又是惊疑地看着陈青山。“你有些短视?” 陈青山坦然地说道:“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而已。” 竹溪很是稀奇地说道:“怎么来的?” 陈青山走到了竹溪所说的那个角落,拿起了扫把,歪头想了想,说道:“不是怎么来的,天生的。” 竹溪挑眉说道:“我大概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上山修道了。” 陈青山笑了笑,拿着扫帚穿过了那些雪幕,扫着房门口的一些灰尘,说道:“是的。” 院子里有些细微的落雪声,还有扫地的唰唰声。 竹溪静静地看着那个院子里眼睛不太好的年轻人。 “当初开始上山的时候,师父告诉我,你要在眼睛里留下一些道文,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本来想留青山二字,但是师父要我留了山河。” 陈青山扫着地,一面轻声说道。 “他说只看青山不够,要看得更远一些。只不过我当时也没有想到,师父所说的看山河,与我所想的看山河,是不一样的。他所说的山河,要更远也更辽阔。” “后来我才意识,他说的不是山河。” “是人间。” 陈青山说着,却是拄着扫把停了下来,抬头眯着眼睛看着檐外这场雪。 眯着眼睛自然不是为了做些什么威慑,只是为了让目光聚焦,看得更远一些。 “世人从来没有听说过,陈青山是个短视的人。” 竹溪站在院门口说道。 “因为他们听说来的陈青山,是修行界的陈青山。一个大道之修,自然不会短视,天地元气落于眼眸之中,想看多远,便看多远。”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我最开始的想法,便只是这样而已。” 人当然,理所当然的,是会变的。 “那你今日怎么又短视了。” “因为快过年了。”陈青山笑着低下头,继续扫着地。“哪怕是人间认为的恶人,也要给自己放个小假休息一下。” 竹溪沉默了少许,说道:“我以为你是在等着过山。” “过山?自然想什么时候过,就什么时候过。看来那天我和陈怀风说话的时候,你并没有走远。” 竹溪当然没有走远。 尽管被陈青山一句话惊了一下,觉得很是丢脸,但是毕竟丢脸归丢脸,没人看见就行。 “为什么不回你山河观过年,要留在山月城过年?” 陈青山抬起头来,轻声笑着,说道:“因为我担心有人老无所依一场空,没人陪他过年,于是先在这里租个房子等着。” 竹溪静静地看着陈青山,然而对于这句话,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陈青山扫了一会地,大概也是有些懒了,于是把手里的扫帚放到了一旁,在檐下台阶上坐了下来。 “那里你还没有扫。”竹溪看着陈青山说道。 “我知道。”陈青山面对着一院缓缓飘着的雪,“我干干净净,不染污泥,灼热而赤诚,可谓是人间小圣人。” 竹溪看着这个大概真的很喜欢夸自己的年轻人,很是无语。 “前些日子你离开了山月城,我都以为你要回北方了。” 陈青山轻声说道:“北方不好,北方有师兄看雪梅,我要是不在观里,而是在观外闲逛,可能会被他弄死在那里,所以还是躲远一点好。” “那你去了哪里?” 陈青山歪头想了想,说道:“流云山脉,花重金,请了一个杀手。” “杀谁?” 陈青山挑眉看着竹溪,说道:“难道你怀疑我会对你图谋不轨?要杀你,又何必这么麻烦。” 竹溪轻声说道:“谁知道呢?毕竟谁都能看出来,你心口剑伤还没有痊愈。” “哈哈哈。”陈青山大概觉得很是有趣,坐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着竹溪,说道,“亲爱的小道人啊,你为什么老是喜欢高估自己呢?” 竹溪当然不是小道人。 一个四十多岁,小道九境的道门上境修士,怎么都不会是小道人。 但是听着陈青山风雪笑声中的那句话,竹溪却是觉得有些无法反驳。 “总之这是与你无关的事。”陈青山止住了笑意,看着竹溪说道,“你也没必要一直盯着我看来看去,我也不会请你吃火锅。” 竹溪沉默少许,没有说什么,转身握着那袋钱,顶着风雪,走了出去。 巷子下坡的路很像是在下山,人间风雪缓缓飘着,却是有个人瑟瑟缩缩地站在路边树下张望着。 看见竹溪一身黑袍从巷子里走了出来,转身便想走。 “站住。” 竹溪声音平静地说道。 那人乖乖地站在了那里,站在雪中拢着袖子弯着眉毛很是讨好地看着竹溪笑着。 “大人还有事吗?” 竹溪向着坡下走去,停在了那人身前,而后将怀里的钱袋拿了出来,松开带子,伸手从里面抓了大部分钱出来,而后将钱袋子丢给了那人。 在巷外下坡等着的,自然便是那片院子的主人。 虽然被二人吓跑了,但是大概还是抱了一些希望,虽然对于能够收到租金不再有想法,但是还是想看看那个山河观的道人,是住下来,还是走了,要是走了,便可以继续找租客,所以便战战兢兢地躲在这里偷看着。 此时看着竹溪将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拿出来,那人倒也有些喜上眉梢,虽然看见竹溪将大部分钱取了出来,但是也没有在意,毕竟有总比没有好,于是笑嘻嘻地接过了那个钱袋。 “多谢大人,剩下的,大人拿走便好。” 竹溪平静地说道:“我要你的钱做什么?” 那人愣了一愣,看着竹溪手中的钱,迟疑地说道:“那这是?” 竹溪将手里的钱同样抛向了那人怀中,而后便擦身而过,那人连忙撩起衣服下摆慌乱地接着,然后便听到竹溪淡淡地说道:“自己去城居司与城贸司交罚金。” 那人还想挣扎一下,只是还没来得及转身去追那个天狱的大人,便听见身后巷子里传来一声轻笑。 回过头去,便看见那个山河观的道人抱着臂倚在巷口,笑眯眯地看着这边。 大概觉得很是有趣。 那人忐忑地笑了笑,正想把那些钱还回去。 那个道人却只是挥了挥手,而后便走回了巷子里。 神河的律法向来很严格。 所以大概他要上府衙前的公示榜了。 风雪里似乎有些细微的,渺远的钟声。 那人唉声叹气地蹲了下来在雪里抠着一些洒落的钱币。 只是抠了没多久,便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 那人抬起头来,便看见那个山河观的道人却是去而复返,便停在了自己身前。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讨好地捧着手里的钱,笑道:“张三,真人,小的叫张三。” “张三.....”陈青山轻声笑着,说道:“叫张三的人可不多。” 虽然人间都知道张三这个名字,但是会取名叫张三的,大概确实不多。 “还有,你也不用叫我真人,虽然可能有别的道人喜欢被叫做真人,但是我不喜欢。” 张三听着陈青山这句话,有些惶恐地想了想,说道:“那我应该叫什么?” 陈青山从袖子里又摸出了一个钱袋,丢到了蹲在地上捡着钱的张三怀里,轻笑着说道:“叫我神仙吧。” 张三听到这个称呼,却是有些犹豫。 虽然世人很多年前,确实有称呼那些修道之人为神仙的说法。 但是当下人间,却是很少有这种称呼了。 因为当今陛下,大概不是很喜欢有人想着成仙。 “你叫我神仙,天狱的人不会敢有什么想法。”陈青山笑眯眯地说道,“你只管大摇大摆地叫着陈神仙,你们的竹溪大人不会有一句多话。” 张三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道人,犹豫了许久,开口说道:“好的,陈神仙。” “帮我去买些东西。”陈青山继续说道。 张三看着自己怀里的另一个钱袋,明白了为什么这个道人去而复返了。 “神仙要买些什么?” 陈青山想了想,说道:“当然是让人快乐得如同神仙的东西,比如酒,比如好吃的,再买一些杂货吧,比如小椅子,小火锅之类的。” 张三忙不迭的点着头,地上还有几枚钱也不捡了,抱着钱袋便向着下方雪中长街里走去。 陈青山笑眯眯地看着张三远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吃一些回扣。 总之张三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容易让人觉得是个法外狂徒的样子。 陈青山笑了许久,而后蓦然转身,衣袍于雪中纷飞不止,满身道韵扩散而出,一指向着巷子里点去。 巷中钟声朗然,有人一剑斩断风雪,也拦住了那突然而来的山河一指。 “其实我觉得神仙不好听,不如叫做仙人,也许更好一些。” 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巷中的黑袍剑修平静地将剑送回鞘中,而后接住了方才松开的伞,站在树下,看着巷口的陈青山说道。 陈青山收回了道韵,垂下手来,静静地看着槐树下的那个人。 大概木旁确实有鬼。 “仙人是出世的,而神仙是入世的可以被供奉的敬仰的。”陈青山平静地说道,“所以我是神仙。” 黑袍剑修倒是愣了一愣,说道:“哪来的说法?” “我说的。” 巷子无语良久。 “山河观的人,大概确实都是些奇才。” “自然是。”陈青山说着,目光落在了剑修手中之剑上,而后轻声说道,“落叶寒钟,流云剑宗叶寒钟。” 黑袍剑修左手轻轻轻摩挲着剑柄之下的剑格,巷子里有着轻微的钟声响起,平静地说道:“是的。”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执伞提剑立于树下的流云剑修许久,而后淡淡地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叶寒钟平静地说道:“前些日子,你去剑宗里,找了我师弟寒蝉,让他去杀一个人。” “是的。” “我觉得不妥。” 陈青山眯着眼睛看着他,说道:“为什么不妥。” 叶寒钟轻声说道:“我的价钱,比他公道,所以不妥。”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当初大泽里,你去杀过柳三月。” 叶寒钟并不好奇陈青山是如何知道那些大泽中的事,只是缓缓说道:“是的,可惜他被人救了。” “所以我找寒蝉,而不是你。”陈青山平静地说道:“我们河宗的人,不会杀柳三月,而你们会,所以我们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哪怕价钱再公道,我也不会找你叶寒钟。” 叶寒钟轻声说道:“那确实可惜。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一直站在巷子口。” 陈青山冷笑一声,说道:“因为大概离流云剑宗的人太近了,便不是谈价钱是不是公道了。” 所以陈青山会和陈怀风近身而谈,却始终和叶寒钟隔着一整条巷子。 叶寒钟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长剑,叹息一声说道:“这更可惜,但是如果我一直站在树下不走呢?” 陈青山抬起手来,身周有道风环绕,平静地说道:“那么大概我们要进山河之中好好谈一谈另外一些事了。” 叶寒钟在树下站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算了,你陈青山太难杀了,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来了的。”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大概是风雪吹过你的剑,人间响起了一阵钟声的时候。” 叶寒钟低头看着自己的剑,而后轻声说道:“下次我会注意的。” 叶寒钟撑着伞走出了树下,向着巷子另一头而去。 “下次注意也没有什么用。” 陈青山站在巷子里,看着叶寒钟在雪中离开的背影,平静地说道:“因为下次,我的伤就好了。” “所以如果还有下次,那就只能是下辈子注意一些了。” 叶寒钟在雪中安静地走着,轻声笑了笑,说道:“注意什么?” 陈青山缓缓说道:“注意不要遇见一个叫陈青山的人。” 风雪满巷。 叶寒钟走了许久,淡淡地说道:“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 一直到那个流云剑宗的剑修离开了巷子,陈青山才重新向着那处小院子走去。 推开被风雪掩上的院门。 陈青山眯着眼睛轻声说道:“看来这场风雪确实不是那么平静。” 院里有人轻声咳嗽着,说道:“是的,师兄。” 第七十七章 陈神仙与陈真人 张三有些忐忑地停在了雪中,抬头看着那条向上而去的巷道,深吸了许久的气,才安慰着自己说道:“自信点,就是因为下雪的原因,所以那些东西都涨价了。” “是的,就是这样,你绝对没有坑那位神仙的钱。” “对,就这样。” 张三抱着满满的一大桶东西,开始气喘吁吁地向着巷子里走去。 桶里有着吃的,还有小椅子,小火锅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张三大概赚了一些钱,倒是颇有兴致地给这个拿来装东西的桶取了个名字,叫做全家桶。 爬上了那个上巷的坡,张三却是第一次觉得这条巷子很是讨人厌。 虽然很多时候,这处巷子风光都是极妙的,山月升起之时,临巷而立,俯瞰人间,上下风光迥异,颇为壮丽。 但是下雪的时候却是很痛苦。 往年的时候,总会有人在这条巷子里摔断腿。 这也便是每年冬天的时候,这条巷子便冷清下来的原因。 张三便差点摔断腿。 摔断腿倒是小事,主要怀里还抱了一大桶的东西,如果把这些摔了,自己可没法和那个山河观的人交代。 不过还在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张三有惊无险地走到了巷子里,休息了一阵,而后继续向着巷子深处那棵如同一柄白伞一样的槐树下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张三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巷子里没有种梅花,为什么自己会嗅到梅花的香气? 张三停在了槐树下,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总觉得巷子里似乎有些古怪的意味。 正在犹豫着,却是蓦然听见了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咳嗽声。 而后院门被打开了。 一个弯着腰不住的咳嗽着的道人面色苍白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抬眼看了一眼张三,而后继续咳嗽着,向着巷子外面走去。 张三惊恐的看着那个道人。 道人道袍之上许多血色,像是许多盛开的红梅一样。 张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放下桶向着里面小跑进去。 才始走进去,张三便愣在了那里,先前那个租了自己院子的山河观道人便坐在门口,同样在不停地咳嗽着。 就像先前走出去的那个人,染了一些风寒,然后把风寒传给了他。 院里依旧不停地下着雪,只是在那些雪中,有着一些血色,像是不知生在何处的一树梅花,忽然在这个院子里探出了一条枝条一般。 “陈神仙?”张三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您没事吧。” 陈青山不住的咳嗽着,而后抬手擦了擦唇角,站了起来,向着院子里走去。 “无事。” 陈青山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听得张三有些头皮发麻。 “那......” 张三还想说什么,陈青山却是继续说道:“先前要你买的东西,买回来了吗?” “买回来了,就在外面,我帮您搬进来。” “嗯。”陈青山点了点头,继续在院子里被雪覆过的道上走着。 分明院子并不宽敞,但是当张三将那个木桶搬进来的时候,陈青山依旧没有将那条路走完。 “把门关上。” 陈青山的声音依旧很轻,张三没有来得及多想什么,只是按照陈青山的吩咐去做着。 把那桶东西放在了院门旁,而后转身将院门向外合了上去。 “还要.....”张三关好了门,正想回头问陈青山还要做什么,便看见那个山河观道人,蓦然向着雪中倒了下去。 “陈神仙!陈神仙!” 张三惊慌失措地向着雪中跑了过去。 院子里只有张三踏雪的声音。 张三蹲在了陈青山身前,犹豫了一下,将陈青山翻了过来,果然身下那些雪中,已经满是鲜血,在陈青山的胸口处,插了一枝落尽了白梅的梅枝。 张三满手鲜血地坐在一旁,有些欲哭无泪。 完了,自己罚金还没交,便要摊上命案了。 张三啊张三,你怎么这么倒霉啊。 话说您老人家不是神仙嘛,怎么说倒就倒啊。 张三想着先前那个开门走出去的,像个病秧子一样的道人。 看来那也是个神仙。 神仙打架,怎么自己遭殃? 张三平复了一会,而后伸手到陈青山鼻前探了一下,而后又欢喜了起来。 他妈的,还有气! 还没死。 张三欣喜地站了起来,抬手伸到陈青山腋下,拖着他向着檐下而去。 “陈神仙啊,陈神仙,你撑住,我等下就给你去叫大夫来,等我救了你一条命,倒时候可得换你叫我一声活神仙了。” 张三一面絮絮叨叨地念着,一面在雪地里把陈青山拖上了院子里的台阶,平放在了檐下。 又检查了一下,发现确实没有别的伤口,只有那一处扎在心口的梅枝。 张三看了一下,咕哝着:“也不知道城里的大夫能不能救。” 不过能不能救,总要将人叫过来看一看才行。 倘若这是槐都的话,那肯定就能救。 很多年前槐安后帝李阿三,被人把心脏挖出来,都给接了回去,好端端地活着,跑去了磨剑崖送死,心脏插一支梅枝,那根本就不叫事。 可惜是南方山月城,不是北方槐都。 张三穿过了雪幕,又弯下腰抓了一把雪,把手上的血擦干净了,才跑去院门那边,打算开门出去。 只是在他快要摸到院门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却是突然变了一个模样。 自己哪里还在院子里,分明处于一片残破的风雪山河之中。 身边便是一条大河,滔滔而去。 张三愣了一愣,回头看去。 只见那个山河观的道人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那身黑色的道袍之上,却是有着许多道文浮现,在风雪中不断地扩散开来。 而后化作了一整片高山河谷,将整个院子都笼罩了进去。 哪还有什么山月城中的某处巷子里的小院子。 张三大概当不成活神仙了。 陈青山睁开了眼,面色苍白,不住地咳嗽着,而后抬手,将胸口的那一枝梅枝拔了出来。 梅枝被拔出的瞬间,整片山河之中,风雪狂躁地吹着,张三不知所措地蹲在了大河边,看着遥远之处坐在风雪山顶的那个山河观道人。 原来真的是陈神仙? 张三目瞪口呆地看着。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手中那一枝来自关外某株白梅树上的带血的枝条。 陈青山当然不是那么好杀的。 更何况,他云竹生,本身便是在磨剑崖上,受了极为严重的剑伤。 陈青山抬手将那一枝梅枝丢向了山下,而后看向蹲在大河边不知所措的张三,咳嗽了两声,说道:“听说你想让我叫你活神仙?” 张三慌忙摆着手说道:“没有没有,我瞎说的,我哪敢啊。” 陈青山唇角有些笑意,只是大概因为面色过于苍白,所以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好看。 张三蹲在河边,抬头看着风雪山上的陈青山,想了想,说道:“陈神仙没事了?” 陈青山咳嗽着轻声说道:“你被人在心口捅了一剑,会不会没事?” 没事? 有逝得很。 张三在心里吐槽着,倒也不敢真的说出来,只是摇着头,说道:“我会死。” “是的。”陈青山轻声说道,“我也会。” “那......” 张三犹疑地看着风雪之中的陈青山。 “因为我是人间小圣人,是天下陈神仙。”陈青山轻声笑着说道。 陈青山自然不是小圣人,也不是什么神仙,只是那一枝梅枝,穿过肋骨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插入那颗心脏中,而是捅进了一片山河。 也便是张三所见到的,这片有些残破的山河。 “但你确实可以做一个活神仙。”陈青山缓缓说道。 张三愣了一愣,说道:“要我去叫大夫吗?” 陈青山轻声笑道:“不用,你把买回来的酒拿过来就行。” 张三在这片山河里四处张望着,终于看见了在不远处的那个木桶。 而后顶着风雪跑过去,从桶里抱起了那坛酒,向着山上走去。 张三没有问为什么,毕竟陈神仙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直爬了许久的山,张三才终于站到了陈青山身前,将那壶酒递给了他。 陈青山却是没有接过来,只是轻声咳嗽着说道:“你把酒水向着这片山河撒下去,不要撒太多,半坛就行。” 张三提着酒坛子,却是有些不明白。 “这是要做什么?” “洗伤口。”陈青山平静地说道。 “洗伤口?” 张三看着陈青山心口,说道,“伤口不是在这里吗?” 陈青山抬手指着这片山河说道:“伤口在这里。” 张三顺着陈青山所指的方向看去,而后怔怔地站在那里。 渺远山河风雪之中,有一线浩大粗糙的痕迹,如同被撕裂了一般,横亘在天地之间,有着许多血红色的暮色在那些被撕裂的边缘涌动着——也许确实是血。 “这是我的本源山河。”陈青山平静地说道,“它受了伤,自然需要洗一洗。” 张三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揭开了酒封,双手抱着坛子,向着天地山河中倾洒而去。 那些酒水落入风雪之中,瞬间便被席卷而去,化作漫天道韵,扩散向整个人间。 而后那一线被撕裂的痕迹之上,却是有着无数道文升起。 张三还在懵懵懂懂间。 身旁的陈青山便已经面色苍白地抬起了一只手,静静地看着那些山河里深藏的道文。 “你在想什么呢,师弟?” 张三转头看着这个山河观的道人,品着他话语中的那些意味,只觉得有无数寒意而来。 但来的不是寒意,而是满目山河之影,环绕在陈青山身周,这个来自山河观的道人面色苍白,闷哼一声,然而眸光冰冷,一指点出。 山河风雪浩荡,汇聚在那一指之间,瞬间落向了那些被梅枝撕裂的山河之处。 张三试图看清那边的景象,然而人间山河错乱,风雪倒卷,万千金光自道文中涌现,张三什么也没有看清,只觉得双眼刺痛,于是抄起衣袖蒙住了眼睛。 一直过了许久,风雪止息,张三才听见身旁道人声音虚弱地说道:“你可以睁开眼了。” 张三放下了袖子,而后呆呆地站在了山头。 风雪已然褪去。 满目山河,春光如流,远山空灵,溪河清秀,远处悬挂着一道彩虹,大概便是那些被洒向天空的酒水。 然而这样的画面只是维持了一刹那,眼前一切便再度变成了风雪之中的那个小院子。 身旁的陈青山安静地坐在那里,心口不住地淌着血。 张三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陈青山却是已经从他手里拿过了剩下的半坛酒,提到心口处,倾斜坛身便淋了下去。 这自然也是在清洗伤口。 一直到那些血色被冲洗而去,陈青山才将酒坛子送到唇边,一饮而尽,俯下身子剧烈地咳嗽了许久,而后才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张三说道:“掺水了。” 张三:“......” 而后老老实实地从怀里摸出了那个偷偷扣留的钱袋。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想要我叫你活神仙,那便再去买一坛酒来。” 张三忙不迭地点着头,而后向着院外而去。 “要是还是掺水了,大概我会送你去见真的活神仙了。” 张三浑身抖了一抖,匆匆开门而去。 陈青山目送着张三离去,而后捂着嘴唇,俯下身子,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着。 一直咳了许久,陈青山才重新在檐下坐正,静静地看着掌中那些血色,转头向着北方看去,什么也没有说。 一直过了许久,张三才重新顶着一头雪,回到了院子里,提着一坛酒,诚恳地说道:“陈神仙,这次我亲自监督着的,他绝对没有掺水。” 陈青山倒是没有接过来,只是说道:“你放在那里吧。” “好嘞。” 张三对于自己这次跑腿十分满意。 把酒坛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旁,却发现身旁的陈青山正在静静地看着自己。 “我改主意了。” 陈青山的声音很是温柔。 张三吓得连忙趴在雪地里不停地磕着头。 “真的没有掺水啊,陈神仙你要相信我啊!我是良民啊!”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神仙二字,不好听,你还是叫我陈真人吧。” 张三愣了一下,一头真磕了下去,磕得嘣嘣响。 陈青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轻声叹息着说道:“神仙不好做,我还是做真人吧。” 张三自然不明白什么意思,兀自捂着磕猛了鲜血淋漓的额头,在那里发着愣。 陈神仙不好听,陈真人呢? 大概踢馆去了。 过了许久,张三才看着站了起来,看着人间这场大雪的陈青山,说道:“真人又是什么意思?”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就是做该做之事的意思。” 张三依旧没懂。 “没事了,你走吧。” 张三捂着额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院子。 陈青山独自站在檐下,而后又不住地咳嗽着,咳得满院风雪不止。 ...... 风雪街头有人弯着腰,同样也在咳嗽着。 有路人看见他这般模样,很是好心地给他递了一把伞。 然而这个病恹恹的,衣裳单薄的道人,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那人的好意,继续向前走着。 竹溪便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一直到道人走近了一些,才淡淡地说道:“你们山河观,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够安宁下来?” 年轻的道人,从北方关外一路走来的道人,一身红梅血色的道人。 云竹生抬起头来,扶着路边的栏杆站稳,又咳嗽了一阵,才轻声说道:“总比天狱在人间吵闹了一千年要安宁。” 竹溪平静地说道:“天狱名声虽然差,但我们不是搅乱风雨的人,只是司其职谋其事而已。” 云竹生轻声笑着,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的出身道门的天狱之人,而后说道:“你林梓观的前辈们,可不是这么想的。” “你也知道那是前辈,林梓观现在比什么地方都宁静。”竹溪缓缓说道。 云竹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不住地咳嗽着,惹得那些过路人都是不停地看了过来。 竹溪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而后说道:“看来你也伤得很重。” 云竹生站在雪中,面色苍白却也平静。 “毕竟他是师兄,是曾经的山宗大弟子。” “既然知道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去找他?” “只是恰好路过,也恰好看见他在那里,于是便尝试了一下。” 云竹生说得很是平静。 竹溪沉默了少许,说道:“只是恰好路过,都想杀了他,看来你们山河观之中,确实兄友弟恭,师徒和睦。” “是的。”云竹生轻声说道,“我们山河观是这样的,你要不要也入观?” 竹溪冷淡地说道:“还是算了。” 云竹生松开了护栏,继续弯着腰咳嗽着,向着长街尽头而去。 竹溪转过身,看着这个在风雪里走得颇有些狼藉之意的年轻人,皱了皱眉说道:“你要去哪里?” 云竹生的声音从风雪里传了过来。 “去南方,去南方杀个人。” 竹溪没有再说什么。 去南方杀人也好,在北方杀人也好,终究是与他们天狱无关的事。 只是当他们路过山月城,他总要来看看。 与山河观的人相比,天狱也许才像是人间可爱的忠诚的小情人。 那个身影已经渐渐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竹溪却是有些好奇。 岭南会不会拦住这个,病恹恹的,跌跌撞撞的,穿越了大半个人间去杀人的人? 第七十八章 生子当如陆小二 岭南当然不会拦住云竹生。 岭南也拦不住云竹生。 当那个看起来无比虚弱的年轻人一边咳着血,一边越过了那些来自小九峰的剑意屏障,顶着风雪踩在这片山岭的时候,听风吟正在溪边听风,顾山鸿正在山巅顾望飞鸿。 而南岛,正带着陆小二,走在岭南小九峰剑宗的第一峰之中。 今日青椒没有来,乐朝天对于踏雪寻剑之事也表现得兴致缺缺,只有小少年陆小二在听说南岛打算去小九峰剑宗一趟之后,背着剑跟了上来。 小九峰剑宗之中的第一峰,便在栖凤山往北一些,更靠近岭北的那些山岭之中。 作为岭南剑宗之中,现有的存世最久的剑派,第一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近两千年前。 第一峰也许不是岭南历有剑派之中最为古老的,但是它是古老之中,依旧存世的。 第一峰的山门便在上山百丈处,共有四处山门,听说在以前小九峰剑宗还颇有名气之时,山门处常年便有师叔驻留,负责考核登记一些上山的弟子。 只不过这种景象,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南岛与陆小二二人自第一峰西山门上去的时候,这处大概于很多年前修筑的山门,以及残破倒塌,埋没在了风雪之中。 想来另外三处山门,就算没有变成这样,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了。 关于第一峰的故事,主要来自于身旁的那个小师侄的叙述。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想来第一峰的。”陆小二抱着剑跟在南岛身后,一面踩着脚下的已经没了小腿一截的雪,一面颇有些遗憾地说着。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少年,说道:“那后来为什么没有来?”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因为当时背着小木剑走到了小白剑宗附近的时候,看见师父一个人坐在山崖边发着呆,我就想,这个人看起来好孤独的样子。我家在岭西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于是当时我就下意识地想着,我离开之后,我娘应该也会这样,莫名其妙地一个人发着呆。” 南岛静静地听着。 小少年叹了一口气,说道:“所以当师父看见了我,然后问我,你要学剑吗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e=(′o`*)))唉一入小白深似海,从此九峰是路人。” 小少年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不过自从陆小三开始去剑湖里背诗之后,大家似乎都带上了一些诗人的气息。 陆小二一面说着,一面又歪头想着,说道:“不过如果我当时真的一路走到了这边——大概也不会遇见师叔你们了。也会像来的路上遇到的那些剑修一样,像是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一样,好奇地看着师叔从那里走过去。” 南岛轻声笑着,穿过了那些残破的山门,向着上方走去,说道:“但你也许会遇见更多的人,小九峰剑宗的人很多,听师兄说,在南衣城那场战事发生之前,九峰之中,大约有三万多剑修。” 南岛说着却也叹息起来。 八万剑修下山,在南衣城外留下了七万人。 战争的故事中那些伤痛,似乎总是容易后知后觉。 陆小二也没有再说什么,二人抬头向着这处也许只剩下了数百人的剑宗雪山之上看去,总觉得风里有些寂寥的味道。 但其实岭南从没有自己提过那些故事。 很多的东西,都是在一些遗物中看出来的。 譬如听风剑派那些风来之崖上的无数残剑。 二人安静地走着,前方山雪之中,一旁却是突然出现了一座小木庐,庐前雪中,有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闭目抱着剑鞘而坐。 似乎并不是刻意在这里等待的剑修,因为当南岛二人踏雪的声音惊醒了他的时候,这个剑修睁开眼,却是有些诧异地看着二人。 “你们是谁?” “小白剑宗陆小二,这是我师叔,我们想要上山去看看,如果打扰的话,还请见谅。” 南岛正想说什么,一旁的陆小二却是先一步踏出,抱着剑向着那人行了一礼,一板一眼地说着。 陆小二自然是担心南岛不知道怎么说,因为在过往的时候,这个少年师叔似乎总是不愿意以岭南剑修的身份来称呼自己,所以干脆先行说了出来。 南岛转头看着一旁的陆小二,而后笑了笑,同样行了一礼,说道:“天涯剑宗南岛,见过师兄,上山之事,我在听风溪的时候,已经先行与沉峰主提过的。” 陆小二倒是诧异地回头看了南岛一眼,而后难得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个木庐前的剑修很是好奇地看着有些古怪的师叔侄二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只是大概是因为师侄抢在师叔前面说话之事,让这个剑修对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便有了几分不喜。 大概觉得这是一个爱出风头的小破孩。 是以看向了南岛,而后愣了下来,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观雨境?” 在岭南这种地方,不管何时何地,一个少年模样的观雨境,大概总是惹人注目的。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 那人神色变得温和起来,轻声笑着说道:“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了,这声师兄,我倒是受之有愧。” 陆小二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你是九峰巡山人?” 巡山人冷淡地点了点头。 陆小二倒是也没有在意这个巡山人的态度,只当他是见人下菜碟之人。 二人互有误会,倒是谁也没理谁。 南岛轻声笑道:“其实我应该叫前辈才对。” 巡山人看着南岛自嘲地摇摇头说道:“修行三十多年,才始小道初境,登楼三重,哪里当得起前辈二字。” “师兄十岁便上山学剑了?” 巡山人轻声笑了笑,说道:“只是学了一些粗浅的剑法,手上之剑,也许连你身旁的这个小师侄也未必能够胜过。” 南岛惊讶地说道:“为什么?” 巡山人指着自己怀中空空如也的剑鞘,说道:“因为九峰巡山人不练剑,只修剑意。以剑巡山。” 南岛似乎明白了什么,抬头看着风雪之上那些剑意,说道:“封山之剑,便是师兄之剑?” 巡山人笑了笑,说道:“是师兄们之剑。” 九峰巡山人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人。 “师兄莫非便一直这样待在庐前?” 巡山人摇头笑着,说道:“自然不会,有时候坐累了,也会起来,闲舞两剑,或者负剑在山林雨雪中走一走。” 南岛听到这里,却是蓦然想起了自己从前有过的那个画面。 青山新雨之后,有剑修执剑走在山间,不知从来,不知所去。 也许未必真的要有从来所去。 只是闲走巡山而已。 三人正在闲谈着,坐在庐前的巡山人却是蓦然神情一变,而后脸色肉眼可见的迅速苍白下来,风雪之中,有一剑归来,落在了庐前雪地中。 南岛二人看着这种变故,都是神色一变,抬手握住了剑,向着那划破风雪一剑来的方向看去。 然而风雪人间颇为宁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无事。”巡山人抬手擦着唇角血色,从身旁雪中拔出了自己的剑,送入鞘中。 南岛回头看着巡山人师兄,说道:“发生了什么?” 巡山人脸色有些苍白地抬起头,说道:“只是有人强行入山了而已。” 南岛皱眉说道:“强行入山,还不算有事?” 巡山人身周天地元气涌动,气息平稳了一些,而后笑了笑,说道:“能够强行入山的,岭南一般没有办法。我们巡山人专修剑意之道,连我们的剑意都拦不住他们,自然别人也拦不住。更何况。” 巡山人看着自己怀中那柄剑意萎靡的剑,轻声说道:“这也许是个大道之修。” 巡山人说起这些无奈的故事的时候,只是笑着,没有遗憾,没有自嘲。 如同已经习惯了一般。 “想来也是我运气不好,大概剑光刚好游巡那一处,便撞见了那一个道人。” “道人?” 陆小二看着巡山人不解的说道。 大概是方才少年拔剑之时的果断,令巡山人观感好了一些,此时倒也没有先前那般冷淡,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的剑意撞到了他的道韵,才会被撞得折返而回。” 巡山人说着,又看着二人,笑了笑说道:“不必紧张,这样的事,很是寻常,大概只是过路人而已。” 南岛重新垂下手来,站在伞下看着巡山人轻声说道:“师兄辛苦。” 巡山人缓缓说道:“固守而已,谈不上辛苦。” 大概是说着固守二字,有些感慨,巡山人颇为遗憾地说道:“倘若当年大道初生之时,岭南能够不执着于手中之剑,多向人间看看,也不至于会成为现在这般模样,巡山人专修剑意之道,未尝不是对于过往遗憾的弥补。”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 巡山人笑了笑,看向南岛说道:“你能走出天涯剑宗那个打水漂的地方,来小九峰看看,这是很好的事情,小九峰自然未必能有什么帮到你的地方,但是终究闭门造车,难成大器,看遍人间,才能有着大家之气。日后离开岭南,也需要多去人间走走,磨剑崖七师兄之道,未尝不是因此而来。” 南岛带着头说道:“多谢师兄教诲。” 巡山人说着,却是又看向了一旁的陆小二,静静地说道:“青牛五千言中有——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少年自然可以带着锋芒,但是有锋芒与露锋芒是两回事。” 青牛五千言拓本人间无数,巡山人看过,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只是那些大道之术,往往不能为人所用而已。 陆小二有些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巡山人会突然和自己说这句话。 只是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九峰剑修,似乎也没有什么恶意,小少年还是诚诚恳恳地行了一礼,说道:“晚辈受教。” 巡山人微微笑着看着二人,向着山上一指,说道:“上山去吧。” 二人点了点头,迎着风雪向着山上走去,只是走了一段路,南岛却又回头看着那个巡山人,说道:“师兄叫什么名字?” 巡山人笑了笑说道:“刘寻山。” “巡山的巡?” 巡山人摇了摇头,说道:“寻山的寻。” 二人仿佛打着哑谜一般。 但是当巡山人摇头的时候,南岛自然便清楚了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巡。 寻山而来,终于巡山。 大概便是如此。 二人继续向着山上走了一段路,陆小二才看着南岛说道:“师叔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名字。”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我是替你问的。” 陆小二愣了愣,说道:“替我问的?” 南岛想着先前巡山人的那些态度,说道:“因为他与你之间有些误会,知道了名字,日后你便可以去找他解开那个误会。” 陆小二抱着剑在雪中走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 “他觉得我是个好为人先的人?” 南岛轻声说道:“也许是的。” 陆小二转身便要往山下去,说道:“那可不行,我得去和他说清楚。” 南岛轻笑着说道:“你现在便去,不是正好应了他的话?” 陆小二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好吧。” 小少年虽然没有像南岛那样打着伞,但是还是带了陆小小做的狗耳朵帽子,此时闷闷的模样,却是颇有些意思。 像是一个委委屈屈的小狗子。 南岛看着他,想了想,说道:“其实我也有句话告诉你。” 陆小二抬头看着南岛说道:“师叔要说什么?”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南岛轻声说道。 溪谷长存,自是知守二字。 陆小二明白了过来,抱着剑看着南岛用力的点着头,说道:“我明白了,师叔。”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这句话,是桃花说的。 二人沿着那些覆雪的石阶走了一阵,却是终于出现了一些雪中沉寂的建筑。 在两旁山林之中绵延而去,满是檐角挂雪的剑阁之地。 曾经无比繁盛的剑宗,现而今却是颇为寥落地沉默在风雪之中。 只有站在那些辽阔的沉默之中,大概才能明白当初发生在南衣城外的那个故事,有些残忍。 南岛负剑执伞,立于山道之上,静静地眺望着那些剑阁楼台。 陆小二亦是沉默地看着。 倘若不是因为小少年当初尚未入道,也过于幼小,大概陆小二也会出现在南衣城头之上,与那场南来的战争会面。 也许会死在那里,也许不会。 二人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重新向着山上更高处而去。 再走了一段路,到了近千丈的位置的时候,第一峰上,终于有了一些人声。 是一些雪中剑坪,二人站在山道上向着那边看去,只见依旧有一些剑修,在剑坪之上,顶雪练剑,或者是以风雪淬炼着剑意。 岭南当然不是世俗之地。 这片偌大的山岭,虽然有着许多与世人相同的特质,但是同样的,这也是一片人间历史极为悠久的剑修之地。 一坪风雪剑光,倒是让这一路走来的寥落被冲散不少。 有离得近一些的九峰弟子看见了山道上的二人,犹豫了少许之后,收剑向着这边走来,停在南岛身前,行了一礼,说道:“师兄。” 南岛听见这一句师兄,却是蓦然愣了一刹。 而后看着面前这个不过见山境的年轻剑修,却也是反应了过来。 是的,自己确实是师兄了。 在岭南绝大多数剑修眼中,自己这样的观雨境剑修,确实是师兄。 只不过过去那段时间,不是待在南衣城,便是待在落枫峡谷,南岛却也是没有意识到,成道观雨,走在人间绝大多数修行之地,都可以是师兄。 南岛看向风雪里那些剑坪之中,那些顶雪苦修却依旧在修行界上不得台面的剑修们,轻声叹息了一声,看回了身前那个九峰剑修,轻声笑了笑说道:“师弟。” 南岛大概终于开始能够坦然地接受师兄师弟这样的称呼。 乐朝天这个耍赖的师弟自然功不可没。 一旁的陆小二则是端端正正地执剑行礼。 “师叔好。” 眉眼俊秀的小少年这声师叔给那个见山境的剑修弄得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南岛笑了笑,说道:“这是我师侄,陆小二。” “哦,那挺好的。” 那个剑修握着剑有些尴尬地说道。 虽然他也不知道好在哪里。 不过总算是一些话头。 想了想,那个剑修大概觉得自己应该拿出些师叔的样子来,手乱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了半块梨膏糖,伸手递给陆小二说道:“师侄吃不吃糖,你剑练得怎么样了,感受修行感受到气感了吗?” 陆小二很是诚恳地说道:“谢谢,不吃糖,剑练得还行,剑意已经蕴养了一段时间了,修行已经见山了。” 看看看看,什么叫做别人家的孩子? 一问一答,有理有据,底气十足。 那个剑修愣了一下,这才惊叹地看着陆小二说道:“你才修行多久?” 陆小二轻声说道:“其实也很久了,上山一年多了,修行也有快一年了。” 剑修前期在修行进度方面,自然比不上道门,因为又要练剑,又要观想剑意种子,时间自然不如道门清修够用。 剑修只是不住地叹息着——生子当如陆师侄。 南岛只是在一旁轻声笑着。 剑修原本大概还想寒暄些什么,只是见了陆小二之后,却也是有些自惭形秽,又跑去剑坪风雪中修行去了。 生子当然应如陆小二。 至于南岛这样的,大概做梦才会有。 南岛当初在溪边那番替岭南挑雪之言,已经传遍了岭南,除却那些颇有些孤僻之人,自然都知道这个少年,用了如何短暂的时间,便走到了成道观雨境。 在惊叹之后,却也觉得理所当然起来。 这是岭南等了数千年的希望,理应如此。 剑修们如是想着。 第七十九章 直到旧岭南的故事被尽数遗忘 那处留在第一峰的问剑碑,便在第一峰的山巅之下,一千二百丈的位置。 那是一处山谷,第一峰主剑阁便在山谷之上淋雪而立。 沉青苔并没有出现,也许依旧在忙着岭南封山之后的诸多杂事。 是风雪剑坪之中的某个出关境的弟子,带着南岛二人穿过了风雪小道来到了这处山谷。 “其实有时候,我们也会来这里看看。”那个十九岁的剑修,背着剑,扫开了一处积雪枝头,走入了山谷之中,回头笑着看着南岛说道,“不过那都是刚开始学剑时候的事。” 那个名叫苑三舟的弟子一面走着,一面颇有些叹惋地说着。 “可惜学了几年剑之后,大概那些少年心气也没有了,开始知道自己是处于什么位置的人,于是练着什么位置的剑。” 山谷很大,却也很空旷,略微倾斜的谷壁山石之上有些一些雪色,但是因为角度问题,并没有像谷中一般,积着厚雪,只是有些薄薄的斜风之雪,如果天光明亮的话,大概像是一些贴着的细密晶莹的砂石,只是风雪未止,天光迷蒙,所以也只有一些枯藤在那里悬着。 “如果师兄早来一些的话,其实也是可以看见一些师兄弟们在这里修行的。” 苑三舟在前面引着路,随意地说着。 “可惜现在山里没什么人了,那些剑坪也够用了,所以也没什么人过来了。” 苑三舟在前方停了下来,向着山谷尽头那片开阔的风雪天地看去,又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踩破的雪色里那些枯萎的色彩,轻声说道:“石苔都长了这么厚了。” 大概岭南的人也不会将他们曾经死了多少人挂在嘴边,只是有时候看见那些无人问津的地方时,会说上那么一两句,石苔都这么厚了。 南岛与陆小二都是没有说话,只是在那个剑修身后停着。 苑三舟在那里停了许久,而后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前面便是那块问剑碑了。” 南岛他们自然知道前面便是问剑碑了,那块碑虽然不大,只有半人多高,但是也不至于被风雪埋没。 所以这句话,大概也只是苑三舟用来转移话题的语句。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好。” 三人继续向前走去。 那块问剑碑便在山谷尽头,问剑碑是后人所立,自然便与当年那个磨剑崖七师兄无关。 是以南岛一面走着,一面四处张望着。 偌大山谷之上,那处第一峰主剑阁便安静地伫立在风雪山巅的边缘,看起来颇为孤寂的样子。 “当初那位剑崖师兄,与峰中剑修,曾经讨论过什么吗?” 南岛低下头来,看着前方的苑三舟问道。 苑三舟轻声笑了笑,说道:“一千多年前的事,我们自然不知道,当时的山里师祖们,也没有在意那样一个剑修的到来,听说确实说过一些东西,但是没有记载留下来,也许只是闲谈也说不定,唯一有记载的,便是他用了一剑,败了当时的第一峰峰主。” 南岛轻声说道:“一剑败之,也算不得什么令人惊叹的事情。” 苑三舟停了下来,缓缓说道:“但这确实是的。” 一旁陆小二抱着剑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苑三舟颇为惊叹地说道:“因为当时那位师兄,还未曾修行过,而那一代峰主却也是入了道之人,当时的修行界,尚且没有修行之境的细致划分,所以也没人知道当时那一代峰主什么境界,只是按照岭南一贯而来的情形而言,大约应该便是如今的小道初境左右。” 小少年陆小二惊声说道:“怎么可能?” 南岛却是没有陆小二那么惊讶。 人间一线这种小道斩大道的一剑便是出自那位师兄之手。 未入道败小道,似乎也便没有那般惊叹了。 南岛想着这里,却是看着身旁的陆小二。 这个少年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当初在天上镇里,与那个青裳少年学了怎样的一剑吧。 苑三舟自然不知道南岛在想些什么,只是看着陆小二轻声说道:“四尺决离,杀了许多修行者之事,你应该听说过。” 陆小二愣了一愣。 是的。 人间剑修,自然大多都知道这样一句话。 四尺决离,便是磨剑崖七师兄之剑。 之所以是四尺,便是面对那些剑意千里的大修之时,三尺有些捉襟见底,于是便用了四尺之剑。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他所面对的那个剑意千里的大修,便是后来他的三师兄,青莲。 那也是复古流剑道面对剑意之道的最后一舞。 那一舞之后,那个握着决离的剑客便上了崖,成了剑修。 苑三舟轻声说道:“所以自然是可能的。”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抱着怀里的剑,怔怔地看着这片沉寂了千年的山谷。 满谷风雪,那些千年之前的某场问剑,已经再找不到任何痕迹。 然而人间又似乎满是那些问剑的痕迹。 便在剑修的每一剑之中。 云破月也好,花弄影也好,乱红飞过秋千去也好。 哪怕是人间快剑与人间一线。 这些剑式之中,都满是当年那个师兄问剑留下的痕迹。 南岛看着山谷里的这场风雪,而后轻声说道:“难怪世人时隔千年,不知隔了多少代,依旧称之为师兄。” 大约便是兄者,师也,父也。 七师兄不是人间剑道的开山之人。 但他却是让整个人间剑修之道,走入另一片天地之人。 磨剑崖磨剑崖。 南岛回望着人间东面。 那座剑崖确实高于人间一切。 三人一路向前而去,直到停在了谷边,那处后人所立的问剑碑前。 碑自然是普通的碑石,立于高山谷崖边缘千年,早已被雨雪侵蚀得模糊一片。 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些字迹。 苑三舟替二人将碑上冰雪扫去。 ——槐安新历十三年,决离剑客上山.......问剑......剑意不可入四尺.....其剑之势,一往无前,或为决离之意,败之..... 零零散散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只是简简单单无比寻常的一个故事而已。 南岛静静地站在碑前。 一旁苑三舟倒是有些忐忑地看着南岛,说道:“师兄?” 南岛回过神来,看着苑三舟说道:“怎么了?” 苑三舟笑了笑,说道:“我是担心师兄有些失望。” 南岛自然明白苑三舟的意思。 这样一个剑崖师兄曾经留下过痕迹的地方,世人难免会抱一些寻得机遇的奢望。 但是南岛本就不是为了所谓的机遇而来,只是对于这个师兄颇为好奇而已。 或许对于他而言,这也不应该是师兄。 他是要登崖的人。 那便是,七师祖。 当代崖主秋水是前代崖主红衣之女,红衣是白衣之女,白衣是那一代磨剑崖青衣九弟子。 算起来,也确实是师祖辈的人物了。 南岛这样想着的时候,却是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这柄伞上,似乎便有着几道磨剑崖的剑意,那是来自秋溪儿的剑意。 苑三舟与陆小二都是好奇的看着这个伞下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在碑前蹲了下来。 南岛蹲在碑前,轻触着伞面,山谷剑风忽起。 苑三舟与陆小二都是有些慌乱地向后退去几步。 却见黑伞之上,蓦然有剑意流转,而后落入南岛指尖。 “师兄这是?” 苑三舟怔怔地看着南岛手中那道颇为凌厉强势的剑意,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南岛自然不是打算通过这些磨剑崖的剑意,尝试引出一些过往沉寂的剑势。 那自然是不太现实的事情,毕竟当初七师兄上山之时,还未曾上崖,自然不会对这些来自磨剑崖的剑意有什么反应。 那一道剑意在南岛指尖停留片刻,便落到了那一块石碑之上,而后整块石碑,蓦然散发出无比凌厉的意味,凛然立于风雪之中。 南岛静静地看着那块石碑,而后轻声说道:“我虽然不是为了机遇而来,但却也可以给第一峰留下一些机遇。这道剑意来自磨剑崖,我的先生,那个也许会是下一代崖主的女子。” 南岛转头看着一旁发着愣的苑三舟,轻笑着说道:“倘若日后有人能够自这道剑意之中,悟出些什么,便是第一峰的机遇。” 苑三舟至此才明白了南岛的意思,轻声说道:“是的,这大概便是岭南之希望的意思。” 南岛站了起来,转身看着谷外风雪人间,风雪之中,一片茫茫,山覆琼雪,剑挑霜风。 看了许久,南岛才轻声说道:“当初我便与陆小二说过,岭南之希望,只会在岭南。” 陆小二站在一旁抱着剑,看着自己的师叔,少年的师叔。 苑三舟轻声笑着,说道:“但是总要有一个人先行把火点起来。” 南岛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四岁的出关境的师弟,说道:“我已经把火点起来了。” 苑三舟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南岛这是要让自己第一个试剑的意思。 犹豫了许久,苑三舟轻声说道:“还是留给后来的师弟们吧。” 南岛挑眉说道:“为什么?” 苑三舟轻声笑着,看着山外风雪,看着岭南风雪,也回看着满谷的陈年风雪。 “岭南要走的路还有很长,我的少年心气已经被磨平了,不如便这样做一个守旧之人——师兄应当知道,人间总是新旧交替的,我们这一代,虽然看起来依旧年轻,但是也已经饮了快十年的风雪,终究心思淡了也冷了。” 苑三舟轻声说道:“总要有人来守一些旧。” 南岛缓缓说道:“我以为那会是你师父他们。” 苑三舟笑着说道:“他们是旧人,我们才是守旧之人。” 这个才十九岁的剑修说着,走到了山谷边缘,看着山下那些风雪剑坪。 “我们是最后一代,最为纯粹的岭南剑修。” 南岛沉默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走得高了,难免忘了人间。 始终活在人间,也看着人间风雪的岭南剑修,自然是人间最为纯粹的修行者。 “那便明年开春吧。” “嗯。” 开春之后,自然有着许多的故事。 但是对于岭南而言,只是一些新旧交替的故事而已。 三人开始往回走去。 苑三舟背着剑,步子却是轻快了许多,依旧在前方为南岛二人带着路。 这场风雪很大,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那些来时的痕迹便已经被覆盖得有些浅淡了。 南岛自然是打着伞的,陆小二也是带着狗耳朵帽子,只有这个什么也没有带的第一峰弟子,便干脆地走在雪中。 淋雪白头,倒是像极了他所说的那些守旧之人的苍老模样。 但是他自然没有这种想法。 先前给南岛他们带路过来的时候,他便在剑坪风雪里练着剑,自然不会带什么遮雪的东西。 三人便沿着来时的路走去,苑三舟转头看着伞下的南岛,说道:“听说师兄是要上崖的人?”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什么时候?” 南岛轻声说道:“自然是能够上崖的时候,才能上崖。” 这句话像是一句废话。 但是却是人间剑修与那座高崖最为真实的写照。 自然只有能够上崖的人,才能上崖。 苑三舟转回头去,低头看着脚下的山雪,轻声说道:“其实我也想去东海看看,但是一想,万一走到了那里,却连最下面的一些山阶都上不去,未免也太过于丢脸了。所以想来想去,还是断了这个念头。” 南岛轻笑着说道:“我以为你要守旧,便会一直留在山里。” 苑三舟笑着说道:“自然不可能,守旧只是守着一些过往的东西,又不是把自己困守在山里,岭南其实每年都有不少人在人间各地游荡着,然后快过年的时候,又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南岛说道:“原来是这样。” 苑三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却是歪头看向一旁的小少年陆小二。 “你回家过年吗?” “嗯?” 陆小二看着苑三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苑三舟笑了笑,说道:“先前那位师弟,就是问你修行得怎么样的那位,他想要让你来第一峰过年,询问一些你修行的细枝末节。” 陆小二愣了愣,说道:“他问这个做什么?” 苑三舟止不住的笑着,说道:“来年开春,好回村和村里人吹牛逼。” 小少年蓦然无语,而后说道:“我去年回家过年了,今年不回去,但是也不来第一峰,我要在剑宗里和我师父她们过年。” “那好吧。”苑三舟颇有些惋惜地说道。 看得出来,苑三舟大概也有这种回到山下村里和人吹牛逼的想法。 三人一路离去。 ...... 第一峰那处问剑谷之上的主剑阁的风雪檐下,却是静静地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第一峰峰主沉青苔,另一个却是第二峰峰主桑山月。 沉青苔虽然没有去见南岛,但是也没有很忙。 南岛在听风溪说的那些话很有用。 岭南的风雪依旧下着,岭南的风雪也已经停了。 从南岛走过了那些剑坪的时候,沉青苔与桑山月便已经站在了剑阁檐下看着。 这样一个少年,他们自然不愿意去干扰什么。 也许就像那个第二峰的老剑修和梅溪雨说的那样——谈人生谈理想都是扯淡的,七老八十了还去误人子弟,显然是极其混蛋的行为。 当然这也不是说老人的故事便是毫无意义的。 说的通俗一点叫老故事,说得正式一点,那玩意叫做历史。 每一个老剑修,当然都是历史的尾巴。 所有人都会成为尾巴。 或许就像乐朝天说的那样。 要给少年以勇气,也要给自己以坚守。 才能让人间在不断试错与回正中,向上而去。 二人静静地看了许久,一直到南岛将那道剑意留在了那块问剑碑上的时候,这处沉默的剑阁檐下才终于有了些声音。 是沉青苔的,像是唇齿之中长久沉默,而生出了青苔一般的,惯于缄默的低沉的声音——大概他少年时候也写过一句诸如直至吻到唇上青苔,才意识到彼此沉默了多久这样烂俗的诗句,才会有着这样一个名字。 “那是磨剑崖的剑意?” 桑山月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应该是的。” 沉青苔缓缓说道:“所以人间走来走去,大概都是走在磨剑崖的路上。” “人间早就是磨剑崖了。”桑山月颇有些感叹地说道,“岭南也早该是磨剑崖了。” 带给人家剑意之道的磨剑崖,一如将大道带给人间的函谷观一样。 人间无数修行之地,说来说去,自然都是函谷观。 所以剑宗说来说去,大概也都是磨剑崖。 这便是影子。 也是种子。 直到所有人都走得很高很远,再不见人间。 也许是整个人间都会走得很好很远,再不见当初那个在岁月风雨里挣扎的孱弱的自己。 “向上而去。”沉青苔轻声说道,“是很好的。” 希望是无穷的,怀抱希望的人是幸福的。 桑山月很是赞同,所以没有针对沉青苔那句话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下方山谷风雪里的三人。 “那个弟子叫什么名字。” “以前我不记得,但是四月之后,我便记得了,叫苑三舟。” “十九岁出关,在岭南已经很不错了,以后第一峰的峰主会是他?” “不会,第一峰的峰主,会交给他以后的师弟们。”沉青苔平静地说道,“他适合做一个巡山人。” 桑山月缓缓说道:“岭南日后还要巡山人?” 沉青苔看向整片风雪岭南。 “是的,直到旧岭南的故事被尽数遗忘。” 第八十章 梅溪雨的白梅 南方大雪。 然而位于槐安北方的槐都却只是一场稀稀落落的小雪而已。 梅溪雨穿过了那些安安静静地散落在山雪间的道观,向着这处不过数百丈的山后走去。 道观大多是青绿色的基调,像是一些低矮却也硕大的被人砍伐过后留下的竹根一般,静静地扎根在这场小雪的山中。 梅溪雨一路向着后山走去,却发现这处林间小道上,有着一行清晰的脚印,正在向着山林深处而去。 这个好端端去了一趟南方,结果背了一口大黑锅回来的年轻道人,看着那行脚印,却是皱了皱眉头。 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一会,正打算继续走过去,这片正在簌簌地落着雪的林子里却是缓缓走出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道人。 梅溪雨行了一礼道:“师父。” 这个眉宇之间与秦初来颇为相似,名叫秦再来的道人,尽管在名字之间,有着一种颇为违和的颠倒,但是却也往往被观里新来的弟子们认为是秦初来的兄长。 只是无论是秦再来,还是秦初来,都是很平淡地否认过这一猜测。 只是这样的否认,却也让这二人之间,往往带上了一些更难言说的神秘色彩。 尤其是更为沉寂,常年坐在山林之中闭关不出的秦再来。 事实究竟如何,没人出来解释过。 也许确实就像秦初来所说的那样,二人只是恰好容貌相似,也恰好名字相似而已。 被山下小镇称为再来真人的道人,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这个弟子,缓缓说道:“你去了趟南方?” 梅溪雨点了点头,说道:“是关于三月师弟的一些事。” “什么事?” 梅溪雨轻声说道:“岭南有人将信寄到了弟子的清修之地,弟子只能前去岭南一趟,与人间剑宗撕破了一些脸皮,不过并没有波及世人。” 秦再来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什么,转头看向方才梅溪雨看着的那行脚印,缓缓说道:“你找观主做什么?” 梅溪雨一想到这里,便觉得有些烦闷,行了一礼,说道:“岭南瘸鹿剑宗被人屠戮,陈怀风为了不让这件事波及人间剑宗与两族,将这顶大帽子扣在了青天道头上,现在整个南方,大概都在议论着青天道之事。” 秦再来起初有些讶异之色,只不过听到后来,倒是也平静了下来,说道:“确实是人间剑宗的作风,不过世人不会信这么荒谬的事情,想来他陈怀风,大概也在来青天道的路上了。” “是的,师父觉得青天道应该如何处理此事?” 秦再来平静地说道:“看观主如何想。” 梅溪雨大概也猜到了是这个回答,所以回到北方之后,并没有去找自己师父,而去径直去后山找白玉谣。此时听到这个回答,梅溪雨重新看向那行脚印,说道:“山谣居中有客人?” “槐都兵部尚书李成河。” 梅溪雨静静地看了少许,说道:“看来是为了当初那三十万青甲之事而来。” 三十万青甲被北台带离南衣城,而后绕道东海,大概觉得奇袭槐都是天下妙计,只是可惜,他低估了那处人间第一都城的实力,被打得头破血流,仓皇北去。 且不说三十万青甲便是出自青天道之手,便是当初兵临城下之时,有人亲眼看见过那个名叫白荷的素色道裙女子,便安静地站在南衣城北大少爷的身旁。 槐都自然不可能不来一趟青天道。 “是的。” “我没有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晚。” 梅溪雨轻声说道。 秦再来平静地说道:“快过年关了,清一清旧事,理所应当。青天道自然与此事无关,但是槐都终究天下众望之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总要来一趟青天道。” “来的只是李成河一人?” 梅溪雨看着地上那行脚印,说道,“他今年应该七十多了,倒也不怕路上有什么闪失。” 秦再来向着林中走去,平静地说道:“哪怕他半个人来,青天道也得想办法给他凑成一个人。天下都在大羿之弓的射程之中,除非青天道像人间剑宗那样疯了,才会让这样一个人有什么闪失。” 梅溪雨听着秦再来口中的大羿之弓二字,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是的,师父慢走。” 秦再来没有再说什么,身影没入林雪中,消失不见。 梅溪雨看着自己的师父离去,而后静静地看着那行脚印。 一直等了许久,远处山林里才传来了一些踏雪的声音。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向着山阶下方走去。 而后见到了那个安安静静地在雪中走着的老人。 梅溪雨走上前去,跟随在这个来自槐都的兵部尚书身旁,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尚书大人辛苦。” 李成河转头看了一眼这个青天道的年轻道人,想了想,说道:“秦再来的弟子梅溪雨?” 梅溪雨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李成河转回头去,认真地看着脚下的雪阶,慢悠悠地走着。 “几叠了?” 梅溪雨缓缓说道:“四叠。” “不错。” 说完那句话不错之后,李成河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梅溪雨的跟随下,向着山阶上方走去。 一直走到了山道之上的时候,李成河才停了下来,不远处有小道境的青天道的弟子在那里等着。 李成河回头看了梅溪雨一眼,而后平静地说道:“青天道需要给世人一些交代。”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说道:“什么意思?” 李成河继续向前走去,说道:“你有没有兴趣来槐都一趟。” 梅溪雨皱眉说道:“去槐都做什么?” 李成河停在那里,平静地说道:“你来了就知道了。” 梅溪雨皱眉站在那里,李成河只是安静地在那个青天道弟子的陪同下,穿过了那些道观,消失在了梅溪雨的视野之中。 这个青天道的年轻道人站在那里皱眉看了许久,才重新向着山后山谣居的所在而去。 一路林雪簌簌,倒是有些静心之意,只是梅溪雨的心显然有些静不下来。 一直穿过了那些山阶,穿过了一片竹林,眼前便出现了一大片的山中之湖,湖上有一条颇为狭窄,三尺左右的木桥延伸而去,直到尽头,一座雪中竹屋便安静地伫立在那里。 梅溪雨在那条有着一线脚印的桥头站了许久,直到心绪平息了许久,才踏上了小桥,缓缓向着那座盖雪竹屋而去,而后停在了桥头之上,行了一礼。 “见过观主。” 竹屋之中传来了一个温婉柔软的声音。 “陈怀风现而今在哪里?” 梅溪雨在桥头雪中端正地坐着,对于那竹屋之中的女子为何会知道这些事情,并不奇怪,只是轻声说道:“应当已经到了北方。” 竹屋之中的女子很久没有说话。 梅溪雨也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在那里坐着。 一直过了许久,白玉谣的声音才重新落向了这片细雪湖中。 “梅溪雨。” “弟子在。” 那个声音依旧温柔,只是却有了些许的惆怅之意。 “陈怀风入观之后,岭南之事,便委屈你了。”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轻声说道:“好的,观主,只是观主,应下这种事,总归需要给人间一个交代。” “是的。所以你还需要做一件事。” 梅溪雨蓦然想到了方才那个来自槐都的兵部尚书所说之话,抬头看着这场落入大湖,消失不见的北方之雪。 “我需要去一趟槐都。” 梅溪雨明白了什么。 “是的。三十万青甲,与岭南之事,青天道都需要有所回应,你去了槐都之后,会在天狱之中暂留数月,槐都会给你准备一处清修之地,三年之后,槐都会让你离开,青天道入门弟子,将会由你作为授业之师。” 梅溪雨怔怔地坐在那里。 青天道这些地方与人间剑宗自然不同,青天道七百年前的弟子,放到而今,便是祖师之辈的存在,而人间剑宗却也只是师兄而已。 一代相传与代代相传,自然有着传承方式的不同。 授业之师,便意味着,梅溪雨将会成为下一代青天道观主的候选之人。 成为新一代的天下三剑三观之一。 梅溪雨怔了许久,而后在雪中倾身匍匐下来,轻声说道:“溪雨难当此大任。” 竹屋之中那个温婉的声音只是轻声说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既然有此横祸,便自当有此福泽。当不当得大任,此事在日后,非当下可言。” 梅溪雨沉默了许久,抬起头来,在雪中印着的满眉白雪正在缓缓地落着。 “弟子依言。” “去吧。” 竹屋雪湖宁静下来。 梅溪雨站起身来,踩着积了一层雪的木桥往回走去。 雪湖畔渐渐起了琴音,与那些细雪一同悠悠地坠入湖中。 满山清静。 梅溪雨重新回到了那处山道之上,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许久的雪,而后向着林中而去。 穿过了一些橙红色的南天竹小道,眼前便出现了一个覆雪的小院子。 梅溪雨推开门走进去,秦再来便在院中檐下静坐着。 “观主怎么说?” 秦再来看着走进来的梅溪雨,缓缓说道。 梅溪雨走到一旁,拿起了地上的扫帚,扫着檐下的一些雪,轻声说道:“我会应下岭南瘸鹿剑宗还有当初那三十万青甲之事。” 秦再来静静地看了这个年轻的道人许久,而后平静地说道:“三十万青甲之事,是我向观主提议的。” 梅溪雨轻声说道:“我其实猜到了一些,将那些事情都揽到怀里,观里便总要补偿一些什么。” 秦再来看着梅溪雨,缓缓说道:“你似乎有些不情愿。” 梅溪雨轻声说道:“是的。” 说着这个年轻的道人又停了下来,看着檐下向来冷淡的道人,说道:“其实当初我离开观里,去山下镇外溪畔盖了一座小屋的时候,师父应该便能够看得出来,我无意于观主之位。” 秦再来静静的看着梅溪雨,而后缓缓说道:“做了观主,依旧可以留在山下,白梅溪雨,坐闻风雪。” 梅溪雨轻声笑着说道:“终究要多一些思虑。” “但你还是应下了观主的话。” “是的。虽然说夫唯不争故无尤。”梅溪雨轻声说道,“青天道虽然宁静,却还是有着许多上一个百年故事的遗留,离得太远,世人就喜欢传颂清名,于是清名往往便容易成为推涌着自己搅入风雨的由头。与其这样,不如干脆利落的走进来,天下有以不争为争,同样也有以争为不争。” 梅溪雨扫了许久的雪,而后放下了手中的扫帚,向着自己的师父行了一礼,而后转身向外走去。 “我要下山了,大概三年后才会回来。” 秦再来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梅溪雨走出门去,又将院门轻声地带上,而后离开了这片山林。 山前山后,自然有着许多青色的像是矮竹一样的建筑,然而很是宁静。 道门之人不用像剑宗那样习剑,自然山林里便会少了许多喧闹。 观里师兄师弟们都在清修着。 大约也是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之理。 那场掀动了人间上一个百年风雨的故事落幕之后,青天道便宁静下来,也沉寂下来。 往后会衰落下去,还是在漫长的蛰伏之后,再度重复一些惨痛的历史。 世人不知道。 青天道里的人也不知道。 梅溪雨在雪中安安静静地穿过了那些道观,而后向着山下而去。 一直到快下山,眼前出现了一处静卧在风雪中的小镇时,梅溪雨才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那些山雪里覆过的,隐隐绰绰的青色檐角。 而后对着那些山中之观行了一礼,走下山去。 一路静静地穿过了小镇,又走出镇外,穿过了一片林子,一处立于溪畔的小木屋便出现在了眼前。 梅溪雨在溪流上游停了下来。 溪畔木屋檐下,有一个撑着小白伞穿着小花裙的女子正托腮坐在屋前的小花架边,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那条穿林而过的清溪。 梅溪雨,白梅溪雨。 溪畔也许会有雨,但是并没有白梅。 溪边没有白梅,但是梅溪雨有着自己的白梅。 梅溪雨的白梅不叫白梅,叫做许春花,一个颇具有人间小镇风格的名字。 倘若是修行者出门自报名号,这样一个名字大概会很是古怪。 但是她不是修行者,只是小镇上一个酒肆掌柜的女儿。 梅溪雨微微笑着站在溪流那里,看着溪雪边的那个女子。 有时候他会想,是的,幸好修行者和世人一样,都活不过一百年。 不然倘若爱上了一个人间女子,等到百年之后,那该怎么办呢? 很幸运的是,梅溪雨不用面对这样两难的问题。 梅溪雨顶着林间细雪走了过去。 那些踏雪的声音惊起了木屋花架边的那个女子,名叫春花的女子在溪雪里转过头来,而后很是惊喜地撑着伞踩着雪小跑了过来,停在了梅溪雨身前,欢喜地说道:“你回来啦!” 梅溪雨轻声笑着说道:“是的。” 许春花伸着小手上上下下的摸着梅溪雨的四身,检查着有没有受什么伤。 梅溪雨收到那封岭南来的信的时候,自然没有告诉许春花是因为什么事情。 只是这个在青天道下的小镇里长大的女子,自然知道梅溪雨是什么样的人,这样一个常年待在镇外溪边的道人,突然离开小镇,去往南方那片据说是有着很多剑修的地方,自然由不得她不担心。 梅溪雨接过了许春花的小白伞,而后牵住了她的手,向着溪畔小屋走去,轻声说道:“你又偷偷喝酒了。” 许春花落在梅溪雨身后一步,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并没有闻到酒味,小心翼翼地看着梅溪雨,试探着说道:“如果我说没有呢?” 梅溪雨笑了笑,说道:“那看来是喝了。” 许春花吐了吐舌头,又拿头拱着梅溪雨的肩膀,嘻嘻笑着说道:“就喝了一点点啦,最近虽然雪不大,但是断断续续的,也没有停过,你又一直没回来,我就偷偷喝了一点嘛。” 梅溪雨停了下来,看着花架雪中那些人仰马翻的小酒坛子,回头挑眉看着许春花说道:“你管这叫一点点?” 许春花看着花架旁那些酒坛子,瞪大了眼睛。 完了,忘了处理这些酒坛了。 而后挣脱了梅溪雨的手,踏着雪跑过去,一把捞住那些小酒坛,往一旁溪中扑通丢了进去,而后乖巧可怜地倚着那个花架,看着梅溪雨说道:“真的只有一点点啦。” 梅溪雨轻声笑着走过去,重新牵住了许春花软软的小手,说道:“好好好。” 许春花蹭着梅溪雨的肩膀嘻嘻笑着。 梅溪雨捏了捏许春花柔软却也有些冰冷的小手,大概也是在那里坐了许久,拉着她向着木屋走去。 “你怎么不进里面去。” 许春花想了想,轻声笑着,说道:“进了里面我就想烤火,一烤火就容易犯困,一犯困我就想睡觉,睡着了,万一你回来了,我就不知道了。”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许春花。 这个小镇姑娘虽然一直是在笑着,但是说这段话的时候,明显的有些颤音。 就像当初二人初见时,她回首轻嗅的那朵风里颤颤巍巍的小白花一样。 其实不是怕回来了不知道。 只是怕不回来了。 第八十一章 溪雪与檐雪小故事 木屋檐下生起了小炉子。 虽然梅溪雨想要让许春花进小屋里烤烤火。 但是偷偷喝了许多酒的姑娘却是不肯,说是要看雪,看雪白头。 梅溪雨拗不过她,便只好生了炉子,搬到了木屋檐下,依偎着看着这场林间静谧的溪畔之雪。 小白伞被无情的遗弃在了廊道外的风雪里。 “你去了南方做什么呢?” 许春花偎在梅溪雨怀里,抬着头笑眯眯地看着青天道的年轻道人。 梅溪雨轻声说道:“一些小事而已。” “有多小?” 梅溪雨想了想,说道:“大概就是镇上有人发生了一些争执,然后过去劝解了一下而已。” “那也不小啊。”许春花轻声说道:“去年镇子里就有人打架,打破了头,差点救不回来,托人送到槐都去了。” 梅溪雨缓缓说道:“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修行界的事,一般除非万不得已,很少会打得这么激烈。” “但是修行界的事,肯定比镇子里的事大啊!” 梅溪雨无奈地笑了笑,说道:“那行,这是一些大事。” 许春花看着梅溪雨说道:“有多大?” 梅溪雨扶住了额头。 过了许久,才在女子的笑意里轻声说道:“总之没有你偷偷喝了这么多酒的事大。” “咦,溪里有条鱼诶。” 许春花顾左右而言他。 梅溪雨只是轻声笑着。 “对了。” 许春花却是突然在木廊上坐正了起来,从腰间摸出了一个小袋子,递给了梅溪雨。 梅溪雨接过那个小袋子,好奇地说道:“这是什么?” “这是当初说的,黄粱的花种啊。” 许春花笑吟吟地说道:“本来这些种子应该早点送过来的,但是听说黄粱那边出了些事,很多东西都过不来了,我爹托人东奔西走,找了好久,才在东海一些小镇子里,找到了一些陈年的花种,不过那人说虽然不是当季的,但是保存的很好,还是能够种出来的。等到明年开春,我们就可以拿把小锹子,去挖一些土来种下去了。” 梅溪雨看向雪中的那个花架,这才想起来了,很早之前便说过的种一些花的事。 本来梅溪雨打算种一些北方常有的花,但是许春花在小镇街上捡了一本不知道谁掉的名叫《渡妖记》的传记,对于书里所说的那个叫勾芺的人在院里种的花很是感兴趣,于是便一定要种黄粱的花。 梅溪雨看着那个花架,心思自然没有在那本万恶的传记是谁掉的上,只是看了许久,而后打开了手中的小布袋,将里面那些黑褐色的种子倒了一些,放在掌心。 “再过三年,这些种子还能长出来吗?” 许春花歪头想了想,说道:“不知道,可能会坏死了。” 梅溪雨沉默了下来。 许春花转头看着他,有些不解的说道:“怎么了?” 梅溪雨将那些看了许久的种子又倒回了袋子里,轻声说道:“没什么,我可能还要离开一段时间。” 许春花听到这句话,便紧张地看着梅溪雨说道:“怎么了?山里出什么事了吗?” 梅溪雨摇了摇头,说道:“观里不会出什么事,大家都是有分寸的。” 许春花紧紧地盯着梅溪雨的眼睛。 过了一会,梅溪雨才轻声叹息着说道:“我有一些事。” 许春花转过了头去,盯着不远处那柄在雪中静静地积着雪的小白伞。 “什么事?” “我要替观里承下一些事情,作为向世人的交代。” 梅溪雨说的很是平静。 许春花只是看着那柄伞,说道:“为什么要是你?” 梅溪雨轻声说道:“只是命运恰逢其会,而我出现在了那里而已。” 山上观里走下来的年轻道人——或许也并不年轻了,他已经二十九岁了。 并不年轻的道人转头看着那个扭过头去的小镇女子,轻声说道:“而且,我也要通过这件事情,来摆脱一些东西。” 许春花依旧没有回过头来,只是静静地看着雪中小白伞。 林间溪雪依旧,只是好似已经换了一种意味。 过了许久,许春花才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起那柄伞,站在雪中,回头看着木屋檐下的那个青天道道人。 过了许久,这个小镇女子才轻声说道:“三年之后,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和别人成亲。” 撑着小白伞的女子温柔娇俏。 只是大概总有一些喜欢偷喝酒的烈性在其中。 梅溪雨轻声说道:“好。” 小白伞在雪中缓缓离去。 梅溪雨静静地坐在廊道上,炉子里的火大概落了一些雪进去,却是快要熄灭了。 满溪寂静。 梅溪雨将手里的那个装着等不了三年的花种的小袋子放在了窗边,而后起身将炉子搬进了雪中,转身离去。 过了许久,那柄小白伞却是去而复返,停在木屋前,看着窗边的那个小袋子。 而后伸手将它取了下来,再度转身离开。 花种自然等不了三年。 但是花可以。 ...... 陈鹤已经不卖豆饼了,豆饼做得太好吃了,导致成天忙来忙去,都闲不下来。 所以他改行了。 改卖诗词了。 小四轮车便停在小镇雪檐下,那个曾经摆过铁板豆腐,也摆过豆饼的黑盒子,现在摆着许多的纸张。 陈鹤便坐在檐下的炉旁,颇为清闲地看着手中的传记。 一个身影停在了陈鹤的雪檐诗词铺前。 陈鹤也没有在意,如果这场面摆的是豆饼,陈鹤可能还会担心会有人偷偷摸摸顺两块吃了,但是摆的都是一些自己瞎写的诗词,自然便无所谓了。 正经人谁偷这玩意? 那个身影正在看着最上方的一层中,一首叫做南歌子的词。 画眉如山青,红装自娉婷。低眉初见笑盈盈。脉脉回首欲去、羞还迎。 落花应有恨,归鸟却无情。执伞独看溪雨停。幽幽却问娥宫、何时明。 陈鹤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撑着小白伞的女子会把这些东西念出来。 可能是为了凑字数吧。 那个撑着小白伞的女子静静地看了许久,看向一旁正在看传记的陈鹤,说道:“这个多少钱?” 陈鹤随意地说道:“三文钱,让我去买几个包子吃就行。” “好......”那个女子一面说着,一面便要掏钱,只是说到一半,却是又发现了下方的另一首词,于是停了下来。 陈鹤一面看着传记,一面伸着手。 只是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铜钱入手的声响,于是将眼前的传记放下去了一些,看着面前的那个小花裙的女子。 而后目光落到了她正在看的那一首上。 “啊哈,这可是上古时候的宝贝了,写得很糟糕,如果不是最后一句还行,我都懒得翻出来了。” 陈鹤笑呵呵地说道。 撑着小白伞的女子缓缓说道:“昨岁飞絮未入怀,今岁遣雪来。临窗风动瘦枝静,唯见吹乱无数碎云影。还疑是梦欲相问,掌心犹余温。离别多是今时节,梅梢雪尽化作眉梢雪。” 女子抬头看着陈鹤,轻声说道:“确实一塌糊涂。” 陈鹤倒也不尴尬,微微笑着说道:“毕竟少年时候的东西,可以说是老古董了。” “但是最后一句话我也喜欢,还是三文钱?”女子看着陈鹤问道。 陈鹤想了想,说道:“这首虞美人太差了,只卖最后一句的话,算你一文钱算了。” “好。” 女子从腰间的袋子里摸了一文钱,陈鹤却是看了她许久,并没有接过那文钱。 “你不是镇尾那家酒肆掌柜的女儿?” 陈鹤看着她问道。 许春花点了点头。 许春花未必是小白伞小花裙的镇尾掌柜的女儿。 但是镇尾掌柜的小白伞小花裙的女儿,自然是许春花。 陈鹤收回了手去,笑着说道:“那算了,你等会回去之后,帮我打壶酒来,热的可以,没热的也可以。” 许春花看着掌心的一文钱,说道:“一文钱不够买一壶酒。” 陈鹤想了想,说道:“那你多挑几首?” 许春花说道:“我就要这一首。” 陈鹤叹息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钱袋子,无论是卖豆饼还是卖铁板豆腐,都赚了不少钱的陈鹤自然不会缺钱到窘迫的地步。 只不过是懒得再拿钱了。 从袋子里数了一些钱,递给了许春花,这个撑着小白伞的女子才拿着那首虞美人转身离开。 只是走到一半,又回头看着陈鹤手里的那本传记。 “你是不是丢过一本传记?” 陈鹤愣了一下,说道:“对啊,你知道在哪里吗?” 许春花继续向着街尾走去。 “我等会一起带给你。” 陈鹤在原地挠着头,原来被她捡去了? 挠了半天头,陈鹤又继续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那本。 雪下了半晌,许春花才重新回来了,将手里那个酒壶递给了陈鹤。 “热好了的。” “好的,好的,谢谢,谢谢,放那里就可以了,放那里就可以了。”陈鹤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那本。 许春花将手里的酒壶放到了一旁的炉子上,而后将那本捡到的放到了陈鹤的摊子上。 只是却没有离开,撑着伞站在雪檐外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书里的那个秋水,便是当今人间,东海剑崖上的那个秋水吗?” “啊?”陈鹤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许春花于是又问了一遍。 陈鹤想了想,说道:“应该是的吧。” 许春花却是轻声叹息着,撑着伞走到了一旁的雪檐下。 陈鹤好奇地看着她,说道:“怎么了?” 许春花轻声说道:“我只是在想,什么样的混蛋,才会写秋水亲手杀了自己的青梅竹马,而后独守高崖一千年——也许是看了书中故事,让人联想到自己,我有些担心自己的命运。” 许春花以前从来不说命运这个词,小镇的人哪怕说,也只会说命,而不是命运。 今日听了梅溪雨的那句话,许春花却也是学到了命运这个听起来总是让人觉得很沉重的词。 陈鹤轻声笑着,将摊子上的那本传记拿了起来,随意地翻看了一阵,说道:“谁知道呢,可能乱写的吧,也许那个叫勾芺的,其实也没有死,好好活着,寿终正寝了而已。” 许春花只是撑着伞,怔怔地看着长街上稀疏的行人,还有那些细密的白雪。 陈鹤转头看着她,想了想说道:“其实担心命运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总是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便是今天也过不好了。你是不是刚刚和心上人分别了?” 许春花沉默着点点头。 “你不要总想着他会不会从此就不回来了,你要想着,他也许明天就回来了,是不是觉得这场雪都可爱了起来。”陈鹤倚坐在那里,一面烤着手,一面笑着说道。 “你有很多事放不下?做人要潇洒一点,爱一个人未必要和他一辈子的,我喜欢一朵花,未必一定要把它摘下来。我喜欢风,难道让风停下来让我闻闻。我喜欢云,难道让云飘下来罩着我?” 许春花转头怔怔地看着这个闲散地卖着诗词的年轻人。 “不要预设和一个人共度一生,就自然的相处,命运把你们带到哪里就到哪里,天有道自然不会让有情人分离,天若无道,人就该遵循天命。”陈鹤轻声笑着看着一旁的撑着小白伞的女子。“我看你腰间挂了个小袋子,是装的花种吗?如果你觉得等待太漫长了,可以去种一些花,如果他回来了,就请他看花,如果他没回来,就自己看花。如果哪一天的花开得特别好,你也可以翻越山水去找一找,告诉他,你看,这些花开得多娇艳——我也是的呀!” 许春花低头看着腰间的那个袋子,而后轻声笑了起来。 “是的。应该便是这样的。” 陈鹤转回了头去,将手里的传记丢到了诗词摊上,笑着说道:“所以你还担心自己的命运吗?” 许春花想了想,说道:“没那么担心了,但是还是有一些。” 陈鹤提起了炉上的酒壶,冲着这个撑着小白伞的女子说道:“那是因为你的花还没有开,等你的花开了,你的担心,也许就会变成期待了。你喝不喝酒,虽然你很世俗的没有给我优惠一些,但是看你今天不是很高兴,我也可以请你喝一杯。” 许春花撑着伞走到了小镇街上的雪中,看着这场小雪,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了,我今天已经偷偷喝了许多酒了。” 陈鹤自然也没有继续劝着什么,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舒舒服服地倚在那里开始喝了起来。 许春花回头看着陈鹤说道:“你是修行者吗?” 陈鹤摇了摇头。 “为什么这么想?” 许春花想了想,说道:“只是觉得你像是个妙人。” 陈鹤笑着说道:“世人才是妙人,修行者有什么妙的。” “所以你是谁呢?” “我?”陈鹤歪头想了想,说道:“我是个生意惨淡但是舒服得要死的坐着轮椅看风雪的过客。” 许春花看着陈鹤坐在雪檐下喝着温酒看着传记的模样。 大概真的舒服得要死。 至少比手忙脚乱的卖豆饼要舒服得多。 小镇女子许春花看着风雪过客陈鹤许久,而后轻声笑了笑,说道:“下次你想喝酒了再见。” “好的。” 许春花向着雪中走去。 花自然是要种的。 但不是寒冬腊月。 而是明年春天。 许春花离开之后,没过多久,却是又有一个人停在了陈鹤的摊子前,在那里看着那些诗词。 陈鹤心想今日见鬼了吗? 怎么又有人来了。 于是放下了手里的书卷,抬起头来,便看见一个年轻的道人站在自己的摊子前,正在神色落寞地看着那些诗词。 陈鹤看了这个道人许久,而后说道:“你难道也经历了一场离别?” 梅溪雨平静地说道:“是的。” 陈鹤想了想,说道:“你的那场离别和那个镇尾酒肆掌柜的女儿,是不是同一场离别。” 梅溪雨抬起头,看着这个坐在雪檐下温着酒烤着火看着书的年轻人,而后转头向着小镇街尾的方向看去,轻声说道:“如果你说的这个镇尾酒肆掌柜的女儿,穿着小花裙撑着小白伞,那确实是的。” 陈鹤笑呵呵地说道:“原来你便是那个负心人啊!” 梅溪雨轻声说道:“是的。” 陈鹤愣了一愣,看着面前的道人说道:“你不辩解一下?” 梅溪雨也愣了一愣,说道:“我应该辩解一下吗?” 陈鹤笑着说道:“一般这样的故事背后,都是有些难言之隐。” 梅溪雨轻声说道:“有也好没有也罢,难道告诉了你,你就能解决了?” 陈鹤说道:“不能,但是可以让我在这风雪里,有些有趣的故事可以下酒。” 梅溪雨松开了那些纸张,一袭道袍立于风雪之中,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一般,过了许久,却是轻声说道:“下次再说吧。” 陈鹤虽然不是很喜欢下次再说,但是也没有强求,只是说道:“也许下次你就碰不见我了。” 梅溪雨平静地说道:“碰不见就碰不见吧。” 做人自然要潇洒一点。 陈鹤觉得很有意思,于是请他喝了一杯酒。 向来不喝酒的道人梅溪雨,却也是一饮而尽。 而后转身离开。 第八十二章 草庐即是我 化剑光而游天地固然是人间最快的行路方式,然而终究人间远走,还是道风更为合适一些。 更何况陈怀风本就受了伤,自然便落在了梅溪雨后面。 是以当梅溪雨已经在青天道的山雪中接受了一些故事的安排的时候。 这个给梅溪雨带来风雨的剑宗弟子,依旧在人间走走停停。 就好像有人出门淋湿了一身,但是直到他已经回来,坐在檐下开始煮酒闲坐,那场将他淋湿的雨,才姗姗来迟地落在人间。 或许这便是修道之人的顺应之势。 我若应当淋雨。 自然不必撑伞。 在陈怀风的身前,确实有一个淋在雨里的人。 那是一个在人间北方,某条不知名的小河中撑着船的人。 当陈怀风穿过某处山头,在细雨暮色里走到这里的时候,这个古怪的,坐在小河舟头的道人便出现了。 人间山雪还没有融化,是以这场雨打落在身上的时候,却是带着许多彻骨的寒意。 陈怀风背着剑瞥了他一眼,便继续安静地走着,道人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舟头,小舟随着陈怀风的前行而徐徐跟着。 山雪细雨,这一幕看起来颇为怪异。 一直过了许久,陈怀风才停了下来,挑眉看向一旁的小舟,说道:“前辈看起来应该不是青天道的人。” 如果青天道只是指那座山里的那些道观。 那么谁都能看出来,这个道人与青天道毫无联系。 但是陈怀风所指的,自然不止是那座山。 青天道说小了,只是山里矮竹一样的一些道观。 说大了,却是北方矮竹一样的许多道观。 一个传承了很多年的地方,总归是有些出走的弟子,在人间开创新的修行之地。譬如枝叶散开的模样。 是以才会叫青天道,而不是青天观。 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道人平静地说道:“是的。” 陈怀风抱剑站在雨里,静静地看了那人很久。 舟头的道人虽然没有撑伞,但是却披了一身蓑衣,像是一个钓翁一样坐在舟头,垂钓山雨。 蓑衣之下的道袍一片素净,却也是没有任何能够表明他来历的东西。 “当今修行界应该不会讲究那种冲动的义气互助,剑宗都不会,更何况道门,前辈既然不是青天道之人,来这里做什么?” 舟头道人抬眼看着陈怀风,淡淡地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修行者,在人间走来走去,从无定所,世人自然很难知道我们想做什么。” 陈怀风没有说话。 舟头道人站了起来,披在肩头的蓑衣,向下滑落下去,完整的露出了那身道袍,肩头处有着一些白色的纹路,像是流云,但更像积雪。 “但是说到底,人间都在大羿射程之中——自然不会是与你商讨谋反之事。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想要做什么,世人其实也能够猜到一些。” 随着道人的话语落下,细雨之中,原本安静待在陈怀风怀里的那柄师兄却是已经锵然出鞘而去,裹挟着浩然剑意,蘧然之间落向那条大河之中。 道人面对这那忽然而来的一剑,抬手竖于胸前,神海之中似有浪潮起,而与此同时身周道韵流转,化作一道道文屏障,将那一剑拦了下来。 山雪细雨飘摇,苍老道人在风雨之中,一袭道袍纷飞不止,却是向着陈怀风行了一礼,看着那被道文拦下的一剑,而后抬手,那曾经力压梅溪雨的剑意,却是尽数倒卷而回,连带着那柄师兄剑,也一同倒插回陈怀风身旁。 苍老道人缓缓说道。 “松雪观,无名道人,请。” ...... 南岛也遇见了一个老人。 是与陆小二走到小九峰剑宗第二峰的时候。 第二峰的问剑碑并不在山中之谷中,而是一处山腰之上的茅庐边。 这个老人并没有九十二岁,所以自然不是那个曾经在那处雪谷之中坐看陈怀风与梅溪雨相争的老剑修。 陆小二原本以为那个坐在雪庐碑前的老人是某个退隐下来的巡山人,但是带着二人过来的那个年轻弟子却否认了这个说法。 “他不是什么巡山人,听师叔们说,只是山里一个普通的弟子,常年游走在人间,有时候去那些北方的观里看看,有时候去登登那一座高崖。” 年轻弟子笑着说道。 “大概是到老了,依旧一事无成,于是便回到了岭南,在这里盖了个草庐,天天守着这块碑,说这是他的剑。” “剑?”南岛挑眉看着老人身前那块石碑。 这块石碑与第一峰的石碑相差无几,只不过并没有立于山谷之巅,常年遭受高山风雪的吹袭,看起来要端正一些,只是上面的字迹却是已经被磨得所剩无几了。 年轻弟子说道:“是的,他说这是他的剑,所以终日守在这里,用这自身的剑意剑风磨着这块石碑。山里的师叔们,有时候无聊了也会跑过来,和他喝上两杯村里的酒,而后闲聊几句,只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不理会他的,山里的人,一般叫他老疯子师叔。” 南岛看着远处那块风雪石碑中的老人身周那些剑意。 也确实是师叔。 这倒是岭南少有的一些小道中境的剑修。 南岛虽然不能看出那个老剑修的境界,但是因为在南衣城见过大世面,所以能够辨认出那些剑意的层次。 一般修行者,往往只会修行境界高于剑意境界。 因为倘若神海之中元气不够,剑意便很难被蕴养至更高层级。 少有的一些,剑意之境高于修行之境的,大都都是借前人剑意淬炼过自身剑意。 譬如张小鱼便曾经坐在一池溪桥边,借着人间剑宗三代宗主的遗留剑意,淬炼过自己的剑意。 年轻弟子大概因为偷偷说了这个老人是老疯子,所以走到了附近的时候,便嘿嘿笑了笑两声,而后便自行离开了。 南岛与陆小二对视一眼,而后穿过了那条风雪小道,向着那一处走去。 这处问剑碑所在的位置,并不如第一峰的问剑谷那么宽敞,但是看起来倒也有些规整的模样,陆小二用怀里的剑扒开了脚下的雪,看着雪下的一些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已经枯死了的杂草。 这里应该便是一个古剑坪的所在。 二人快要接近那里的时候,碑旁草庐之中却是蓦然有一剑穿过风雪而来。 陆小二的剑便在手中,当下便立即向前一步,拔剑出鞘,迎向那一剑,只不过陆小二哪怕再如何被小九峰剑宗弟子们称赞,终究也只是见山境的修为。 面对小道境的一剑,自然毫无还手之力,手中溪午剑瞬间便被荡开,落向一旁雪中。 那一剑去势未减,直取南岛而去。 南岛皱了皱眉,没有拔剑,将手中之伞向下一沉。 伞剑相交,音声锵然。 剑意横流,荡向风雪之中。 那一剑折返而去,落向问剑碑前。 南岛重新将手中伞摆正,而后看着不远处那处石碑边的老剑修的背影,缓缓说道:“前辈这是何意?” 老剑修的声音从碑前缓缓传来。 “看看你有没有恶意。” “有吗?” “没有。” 南岛正要向前而去,碑前的一身风雪的老人抬手撑住了那柄剑,缓缓站了起来。 南岛看见这一幕,却是愣了下来。 老剑修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裤管之中,空空荡荡,在风雪里飘荡着。 正在捡剑,打算与不分青红皂白便出剑的老剑修一决生死的陆小二也愣了下来。 老剑修撑着剑,一瘸一拐地向着草庐边走去,而后在庐前坐了下来。 而他先前所坐的那个位置,毫无风雪痕迹,一片秋日衰草的景象,应该是很多年前的秋日衰草了——那个带二人过来的年轻弟子没有说过老人只有一条腿的事。 一个人形体上的残缺,往往会在世人的印象之中,被着重强调。 陆小二收了剑,放弃了之前的想法,与南岛一同向着草庐边而去。 “前辈应该在这里已经坐了很多年了。” 南岛走到那处覆满了岭南风雪的庐前,撑着伞,看着庐边雪中执剑而坐的老剑修,缓缓说道。 这个岭南老剑修带着一种并不属于岭南特质的平静,静静地看着南岛,而后缓缓说道:“是的,很多年了,那也许是大风历九百七十年的事了。” 南岛倒是有些惊异于老剑修已经在这里坐了这么多年了——看来那个年轻弟子后来听闻的,年老了一事无成,才回来的故事,显然并不准确。 南岛看了庐前的老剑修许久,而后转头看向那块被剑意磨得无比光滑的石碑,轻声说道:“所以前辈既然是坐在碑前,为什么要盖这样一个草庐?” 一个从来没有住过的草庐,显然是有些古怪的。 老剑修静静地坐在庐下,看着那块石碑说道:“因为我在找我,草庐便是我在人间的意象。” 南岛转头看着老剑修。 这个在碑前坐了很多年的老剑修,无比平静地说道:“我找我,自然不能凭空去找,人生天地,自非浮萍,总有一些落脚之地,世人只见人,是无法确定他是否留在人间,只有见了草庐,才会知道,他是落在人间的,所谓故土难离,便是如此,所以我需要一些东西,来让自己留在人间,才能知道需要怎样的一个我可以落脚人间。”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如何去找?” “磨一面能够照出自己的镜子。” 南岛看回了那处磨得无比光滑的石碑。 是的。 年轻的第二峰弟子,又听错了传闻。 也许不是他听错了,只是这个老剑修坐在这里,从未与旁人说过这些东西。 “山间有水,手里有剑。”南岛轻声说道:“为什么这样用上数十年,来磨这样一面镜子?” “剑是动的,水是动的,而石头是人间最沉默最安静的东西。”老剑修坐在庐前缓缓说道:“它承载着人间千万年的历史,比过客还要过客,比悠远更加悠远。我心不静,便要以静的东西来约束自己。” 南岛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所以前辈为什么要找‘我’?” 老剑修看向南岛,平静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我会向你出剑吗?” “前辈想看看我又没有恶意。” “是的。”老剑修轻声说道:“世人怎么会没有恶意呢?世人怎么会没有贪念呢?世人路边见到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都会动上一丝将它占为己有的念头,哪怕一切都没有付诸行动,但是谁能说问心无愧呢?” 南岛怔怔地站在那里。 “所以我会和你说很多的东西。”老剑修瞥了一眼一旁一直茫然地听着的小少年陆小二,而后静静地看着南岛,说道,“我们是同一种人。” 南岛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一种人。 从一开始老剑修说出我找我的时候,南岛心中便已经有了猜测。 十二楼。 “前辈有恶念吗?” 老剑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手里的剑点着自己的裤管,缓缓说道:“这是我的约束。” 那条腿是老剑修自己斩断的。 “我失败了。”老剑修看着这场风雪,平静地说道:“却也明白了一些东西。” 南岛看着老剑修说道:“什么东西?” “小道之境是登楼之境。”老剑修说得很平静。 南岛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的,小道之境是登楼之境。 然而人间小道,只有九境。 欲与天公试比高。 便需要登上更高之楼。 十二楼的所谓的成仙之道,自然便是基于人间修行之道而来的另一条路。 老剑修没有登九楼之境的天资,自然便不用提更高之境。 南岛想着先前那个年轻弟子所说的那些东西——登一登人间那座高崖。 “前辈是怎么失败的?” 南岛看着老剑修说道。 老剑修静静地看着人间风雪许久,而后轻声说道:“登崖借剑意,强行斩去了一些东西。于是那些被深藏的,被封锁的恶念倒流。” 小少年陆小二虽然并不能听明白二人之间的交流,但是却也能够听得出其间那种令人惶恐的意味,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轻声开口说道:“所以前辈真的是疯子?” 老剑修平静地说道:“自然是疯子。” 一个这样平静的,将自己约束在一块尚未磨成的镜子前剑修,如何会是疯子呢? 陆小二有些不理解。 老剑修看着二人,平静地说道:“至少在最初的那段时间是的——在最初的十年里,我杀了一些同门之修。” 陆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 岭南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 “为什么?” “为什么?”老剑修轻声笑着,说道,“就像你在路边垂涎别人的西瓜一样,世人只是想一想,但我却是那个将它偷来吃了的人。当你与别人站在高崖边,你有没有动过将他推下去的心思?那一刹的念头,世人很难抵御,但也会受到人间的一切道德伦理的约束,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是我们不会。我们渴求成为真人,真人自然非我非你,是抛弃了一切定义的人的存在。我们会在重复的遗忘之中,经历一段没有任何道德约束的时期。” 陆小二怔怔地站在风雪中。 “原来你是十二楼的人。” 人间很难见到十二楼之人。 除非他已经成为了疯子。 第二峰问剑碑前的这个老剑修,便是这样一个人。 南岛抬手摸了摸小少年的脑袋,而后轻声说道:“所以前辈已经约束住自己了?” 老剑修平静地说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我是否已经真的约束住自己,我不知道,但我的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草庐。” 南岛静静地听着老剑修所说的那些道文。 神海之中的桃花却也是蓦然睁开了眼,抬眼看向那株神海天穹之上的古朴道卷。 当老剑修如是诵出那些道文的时候,那本道卷却是在无有之风中,缓缓地翻至了某一页。 ——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为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 南岛深深地看着这个用断肢约束形体,用石头约束心神的老剑修,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前辈也许未能成仙,但是未必不能得道。” 老剑修听到这里,终于笑了起来,拍着手中剑,拍着自己风雪里空空的裤管,不住的轻笑着,一直笑了许久,才抬头看向风雪之外的人间。 “成仙也好,得道也好,到头来却是不如一个自由地走在田埂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新种下的秧苗的世人。” 陆小二轻声说道:“走在田埂间的世人有时候会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种下的秧苗,但是很多时候,都是忧心于雨水的。” 老剑修笑着说道:“忧心于雨水,难道不比忧心于这样不可知的东西自由且安宁吗?” 陆小二沉默了下来。 南岛执伞立于雪中,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会去看一看。” 老剑修静静地看着南岛,没有再说什么,拄着剑,重新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那块被磨得无比光滑,什么也未曾剩下的问剑碑前,安静地坐了下来。 是交谈已尽的意思。 南岛也没有再说什么。 一块已经被老剑修磨得什么也没有了的碑石,自然没有什么好看的。 撑着伞,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一直走了许久,身旁的小少年才轻声说道:“师叔也是十二楼之人?” “是的。” 南岛没有犹豫,没有迟疑,说得很是平静,很是肯定。 就像今日已经吃过饭了一样。 小少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寂了下来。 过了许久,那片山雪里才传来小少年的声音。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嗯。” 第八十三章 人间坟墓,崖下秋水 风雪簌簌。 乐朝天手里抱着一个暖炉,正在楼下雪中,小心地照看着那一株桃花。生怕有哪一枝桃花积雪太多,导致被压断了枝条。 自从这枝桃花新长了许多枝条之后,乐朝天便对它长成一棵真正的桃树开始抱着颇为强烈的希望。 被草为萤放了假,无所事事的陆小三便在一旁楼下烤着炉子,托着腮看着乐朝天。 “师叔,你看来看去,也没见这些桃花多出什么花样来,到底在看啥?” 陆小三很是不解乐朝天的这种行为。 乐朝天抱着暖炉顶在雪里,又围着那株桃花转了好久,才一步三回头的回到了楼下,拍着身上的雪,也顺手捏着一旁托腮坐着的陆小三的脸,说道:“小屁孩懂什么。” 陆小三被看扁了,显然不服气,抬手扒开了乐朝天的手,哼哼两声说道:“那我要听听你这弄曲子的懂什么?” 小少年师叔也不叫了,又回到了最经典的弄曲子的阶段。 乐朝天看着显然带着怨气的陆小三,想了想,说道:“假如你是一个喜欢做菜的人,你是想要看见突然地上的食材,就变成了锅里的菜,还是想要自己一点点.....” 陆小三打断了乐朝天的话,说道:“我不喜欢做菜,我喜欢捣蛋。” 乐朝天说道:“好好好,那假如,你想要把我的葫芦丝堵上泥巴,你是想自己亲手一点点的给它堵上,然后躲在那里等着我吹的时候给自己弄得一身泥,还是我的葫芦丝突然自己被泥巴封住了,然后我吹了自己一身泥?” 陆小三沉思少许,说道:“那我肯定要自己去堵上去。”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对啊,所以我要亲自照料着它,等它长成了之后,我才好得意洋洋地向世人拍着胸脯说这是我种大的。” 陆小三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这样。” 乐朝天依旧笑眯眯地看着陆小三,从自己的腰间取了葫芦丝下来,说道:“所以你什么时候给我的葫芦丝堵上的雪泥?” 陆小三尬笑两声,说道:“先前师叔睡觉的时候,师叔怎么知道的?” 乐朝天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也知道我是弄曲子的,天天摸着这东西,你在里面塞了那么多雪泥,我能摸不出来?” 乐朝天的叹息里,颇有些这孩子挺聪明的,就是有点傻的意味。 陆小三挠着头诚恳地说道:“下次一定注意,下次我改用棉絮配粉末。” 乐朝天用手里的葫芦丝敲着陆小三的头,“还下次,下次我就直接让你师父来吹。” 只不过哪怕让陆小小来吹,陆小三大概该堵还是会堵。 乐朝天将葫芦丝里的泥巴清理了干净,向着楼上走去,说道:“今日还是学琴?” 陆小三自然不会忘记当初自己的那个设想,高崖抚琴,万剑而来。 是以才会顶着雪跑来了峡谷这边。 只不过乐朝天先前一直在鼓捣着那些桃花,也便在这里烤着火等待着了。 此时听到乐朝天这样说,连辛辛苦苦搬来的炉子也不管了,跟着乐朝天向着楼上走去,无比肯定地说道:“就学琴。一边弹琴一边唤来万剑,想想就令人激动。” 乐朝天笑着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立于高崖之上,横笛而吹,也许更令人激动呢?” 陆小三这样一想,好像也确实是的。 “但是师叔,我能够在吹笛子的时候,同时念剑名吗?” 乐朝天愣了一愣,说道:“大概不能。” 陆小三叹息了一声。 这声叹息里颇有一些这个师叔虽然挺聪明的,就是有点傻的意味。 师叔侄二人站在楼中大眼瞪小眼。 而后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向着楼外廊道上而去。 那张琴便摆在廊道上。 这场雪已经下了很久,而且依旧在持续着。 眼前所见,其实已经没有岭南,只是风雪而已。 乐朝天把葫芦丝挂在了头顶的那些钱袋边,倒是坐在琴前,认认真真地教着小少年如何弹琴。 陆小三虽然之前说得言之凿凿,但是学着学着,目光便落向了外面的风雪里。 看着那些白茫茫的一切发着呆。 直到乐朝天咳了好几声,陆小三才回过神来,转过头去,只见乐朝天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你在做什么?” 陆小三眼珠转了转,说道:“我看风雪太大了,担心南师叔和师兄会找不到回来的路。” 他当然不是在想着这些,而是在想着也许突然就有一只雪鸟从那些风雪穿过,突然一头撞在了檐角上,然后自己就欢欢喜喜地跑下去捡起来,然后就地烤着吃了。 乐朝天挑了挑眉,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我很好奇,到底是你的师叔会让你担心的流口水,还是你的师兄会让你担心得流口水?” 陆小三匆匆转过脸去,抬手在嘴上无比迅速地抹了一把,义正言辞地说道:“师叔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乐朝天只是冷笑着。 陆小三呵呵笑着,说道:“我绝对不走神了,师叔你继续,你继续。” 乐朝天倒也不会有真的和陆小三这小子较真的意思,于是重新抬手抚上琴弦。 只是十指才始抚上身前之琴,乐朝天却是神色一变,十指如同不受控制一般,蓦然按在了那些琴弦之上。 音声凄厉,满楼哗然。 陆小三匆忙捂住耳朵,委委屈屈地说道:“就算我刚刚走神了,师叔你也没有必要这样惩罚我......” 陆小三的话说了一半,却怔怔地停了下来。 端坐于琴前的乐朝天,神色无比苍白,唇角正在不停地淌着鲜血,滴滴答答地滴落在身前的琴弦之上,那些白色的琴弦,很快便一片殷红。 陆小三愣了许久,才看着弯腰在琴前不住地咳嗽着的乐朝天,怯怯地说道:“师叔怎么了?” 乐朝天抬手捂住嘴唇,咳了许久,才放下手来,面色苍白却也平静地坐在风雪廊道中,看着人间轻声说道:“没什么。” 陆小三自然看得出来乐朝天现在的状况很是糟糕,匆匆站了起来,说道:“我去找师父来给你看看。” 乐朝天摇了摇头,伸手拉住了小少年的衣角。 “不用了,不是什么大事,我过些时日便好了。” 陆小三停了下来,犹豫地看着乐朝天许久,而后狐疑地坐了下来。 “师叔真的没事?”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真的没事。” 虽然说的是无事,但是那苍白的脸色与唇间触目惊心的鲜红,显然很难让人信服。 只不过乐朝天这般坚持,陆小三也是没有离开,在乐朝天身旁坐了下来,过了一会,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站了起来说道:“我去把楼下的炉子搬上来。” 乐朝天坐在琴前,不住地咳嗽着,点了点头。 陆小三匆匆跑下去,又很快跑了上来。 只不过来的不止是他一人。 那个坐在木屋前蕴养剑意的东海女子也一脸茫然地走了上来。 陆小三他们虽然与青椒不是很熟,但是却也知道,这个很是冷淡的东海剑修,是这片山雪之中修为最高的人,是以陆小三看见这种情况,却还是将她叫了过来。 看见坐在风雪廊道上看起来颇有些凄惨的乐朝天,神色无比凝重,缓缓说道:“发生了什么?” 乐朝天面朝着风雪,平静地说道:“有人带剑下崖了。” 青椒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东海剑修,自然比世人更清楚带剑下崖的意思。 陆小三兀自在那里挠着头,一脸茫然地说道:“什么下崖?” 乐朝天轻声笑着,抬手重新按在了满是血色的琴上。 “没什么,我们继续。” ...... 北方某处冬雨河边。 那个来自松雪观的无名老道人站在舟头擦着唇边的鲜血,静静地看着河岸边同样咳着血的陈怀风,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你运气很好。” 陈怀风转头看向东海方向,看着那些绵延而去的,在雨水中被淋出了细细密密黑色斑点的暮色覆雪之山,而后转回了头来,从一旁捡起了自己的剑,平静地说道:“是的,但也许是你的运气很好。” 松雪观老道人只是平静地在舟头坐了下来,捡起了船上的蓑衣,没有与陈怀风争论一场打不起来的故事,缓缓说道:“人间大小河流很多,我们还会再见的。” 陈怀风静静地看着小舟远行而去,什么也没有说。 而后转头继续静静地看着人间雨雪之外的远方。 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陈怀风抱着剑在那里想了许久,在漫长的一阵咳嗽之后,那些神海之中翻涌的浪潮终于渐渐平息。 陈怀风于是也想起来了这是什么日子。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二月十五日。 陈怀风记住了这个日子,转身继续向北而去。 ...... 那柄剑是什么时候碎了的? 听说是今年三月十五? 是的,是万灵节的时候,从来不会参与万灵节洗礼之事的磨剑崖,在那一个夜晚,在青天道的白玉谣自北方一指替南衣城洗礼之后,一柄叫做秋水的剑碎在了那里,替那些剑修们淬剑。 那个来自数百年前的人间剑宗的黑袍剑修,便安静地坐在某处雪山之上,膝头横着那柄黑色的,却也是血色的剑。 黑色是剑身,血色是在某个人带剑下崖的那一刻,那些瞬间翻涌的道海之浪,给他神海带来的一些伤害。 崖上那个人的剑自然已经碎了。 所以她带的是哪柄剑? 黑袍剑修脑海里出现了一柄剑的模样,人间自然没有几个人见过那柄剑,所以黑袍剑修所想象的,自然未必便是那柄剑的模样。 然而只是这样,当他开始想着那柄崖上之剑的时候,只是一个念头。 横在膝头的那柄黑色的剑身之上,便出现了一些细密的裂纹。 那些裂纹沿着按在剑身之上的双手向着上方蔓延而去。 满山剑风浩荡,似乎想要将那袭黑袍吹起,露出那一副人间已经数百年没有见过的面容。 黑袍剑修松开了手,也止住了念头。 那些剑意剑风,与剑身之上扩散的裂纹,才停息了下来。 黑袍剑修静静地看着人间风雪。 这场风雪从南吹到北,从东吹到西,却始终没有定向。 但是曙光就要来了。 那些被那一个念头带来的剑身裂纹之下,隐隐有着寒光。 是的,曙光就要来了。 黑袍剑修的目光看向了东海,又看向了东海之外的更远的地方。 也许是担心自己的目光过于灼热,引起某些注意一般,只是匆匆一瞥,黑袍剑修便收回了视线。 静静地坐了一会,黑袍剑修抬手擦去了唇角的血色,站了起来,向着这处雪山的不远处走去。 那里有一个坟墓。 一个已经挖了有段日子的坟墓。 里面已经被雪填了大半。 黑袍剑修站在坟前,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将手中的剑插在了坟前,满坟积雪被剑风吹袭而出,化作人间的第三场风雪,席卷着这处雪山。 黑袍剑修静静地躺了进去。 “安静些,她来人间了。” 黑袍剑修自言自语地说道,而后将双手搭在了胸前,安详地闭上了眼。 风雪很快便将这一处坟墓掩盖了下去。 躲自然是躲不过的,但是总要躲得有诚意一些。 才能确保,那个在高崖枯守了一千年的女子,不会因为踏入人间而产生一些别的想法。 ...... 人间多了许多坟墓。 但是关外没有。 关外那处溪畔道观之前,那个年轻的道人依旧安安静静的站在白梅前,看着那些梅花。 他没有咳血,也没有神海浪涌。 一切如常的在那里。 但是人间的那些悸动,他自然能够感受得到。 所以他有时看梅花,有时看人间。 看梅花时他离人间很近,近得可以听见许多剑鸣的声音。 看人间时他却离人间很远,一概风声,都被拦在了那一处代表着人间的关隘之内。 道人看来看去,最终目光还是落在了那些风里颤颤巍巍的白梅之上。 而后唇角也开始渗着一些血色。 看人间,自然代表人间之外的人。 看白梅,便是人间人。 人间大道之修,在那个带剑之人下崖的时候,没有幸免的,神海之中都开始翻涌着无边的风浪。 也许真的是想要人间安静一些。 道人这样想着,于是也安静了下来,在溪雪里坐了下来,不再看人间,也不再看梅花。 ...... 人间那一瞬间,一切大道之修,都沉默了下来。 但是王小二没有。 曾经开着酒肆,却忘了自己开过酒肆,反而将面馆开到有口皆碑的王小二没有。 东海没有雪,也没有雨,只是一个安静的黄昏,镇上吹着海风,天边挂着霞云,远山上下一片辉煌。 王小二难得地清闲着,坐在门口穿着厚厚的棕色冬衣,像是一只大肥熊一样,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 然后他便看见小镇的街道上,在那片暮色里走来了一个一瀑白发流淌着暮色绵延到湿润也干净的街头、一身衣裳如同霞云一般翩飞在小镇海风里、踩着一双如雪的小白鞋的女子。 真他妈好看啊。 王小二这样想着。 本以为是谁家的小媳妇。 但是看着女子手中那柄形制古朴的长剑,王小二又收回了这个念头,改成了这是哪个剑仙家的小媳妇? 人间当然已经千年多未曾见过秋水了。 所以当那个眸中似乎平静地藏着那条冥河尾巴的女子走到了面馆前的时候,王小二还在胡思乱想着。 干净温暖的暮色里走来女子声音很是平静,也很是好听。 “听说你煮的面很好吃。” 秋水看着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的王小二说道,“给我来一碗。” 王小二看着面前那个白发如雪的女子,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连声说着好的好的。 而后转身跑进了酒肆里,将那把瓜子洒在了桌子上,便跑进了后厨里。 王小二发呆归发呆,乱想归乱想,但是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天降仙子的非分之想,老老实实的在后厨下着面。 只不过倒也是趁着等水开的间隙,撩开后厨的帘子,偷偷向着酒肆里看去。 然后便愣在了那里。 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白发橘衣的女子,把剑放在了桌子上,便静静地坐在酒肆窗边,一面看着窗外暮色,一面嗑着自己方才丢下的那把瓜子。 王小二的仙子形象瞬间破灭了。 哪有剑仙喜欢嗑瓜子的? 剑仙也许不喜欢嗑瓜子,但是肯定喜欢躺在花海里鼾声悠长地睡大觉。 王小二很是惆怅地放下了帘子,专心致志地下着那碗面。 不知道为什么,这碗面他下得格外认真,下调料的时候,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校对着数量。 所以这碗面比平常用的时间也要长了一些。 王小二端着那碗面出去的时候,那个女子已经嗑完了瓜子,正在静静地看着人间。 王小二没有多问什么,把热气腾腾的面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上,而后提醒了一下那个女子。 “您的面好了,有点烫,注意慢点吃。” 女子转回头来,点了点头,而后拿起了一旁的筷子,在桌上敲了敲,而后便挑着面吃了起来。 王小二看到这里,很是确信地点点头,哪有剑仙吃面这么人间气的,应当只是长得好看了一些罢了。 王小二又打算去门外嗑着瓜子。 只是却听见那个女子蓦然开口说道:“你坐在这里看了多久的人间了?” 王小二回过头来,却见那个女子挑着一筷子面,却没有送入口中,只是转头静静地看着那些海风里轻漾的暮色。 王小二想了想,说道:“看了很多年了,都看腻了。” 秋水静静地看着这片人间,轻声说道:“但我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看过了。” 王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 冬日里被瓜子和温酒闹得有些迟钝的脑子终于反应了过来。 然而什么也没有能够说出来。 只是张大了嘴,呆呆地站在那里。 第八十四章 让世人过个好年 青天道。 山下小镇的陈鹤喝了些温酒,正在檐雪下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 而山上却不是很平静。 作为当下人间,少有的经历过磨剑崖时代,并且依旧处于人间上层的观里,许多的道人走了出来,站在山林小雪中,有些不安的看着这片风雪夜色。 道人们境界自入道至小道九境不止,越往上,心中惶恐的感觉越是沉重。 然而没有大道之境的道人。 大道之修,都去了山后山谣居外的大湖边。 那些青天道的师叔或是某些早已经不欺人间年少的年轻弟子们,静静地垂首站在山谣居外,略有些不安地听着那处湖畔竹雪屋中的咳嗽声。 道海叠浪。 自然境界越高,受到的那种冲击越严重。 当代观主,作为当年青天道白风雨的亲传弟子的白玉谣,自然是人间极高的几人之一。 所以当那些青天道的师叔与弟子们匆匆赶来山谣居时,这个一直藏在山中抚琴不出的女子,依旧在不停的咳嗽着。 就像一个染了风寒的世人一般。 一直过了许久,那些咳嗽声才停了下来。 站在山谣居正前方的桥头的,是一个白发道人,那些青天道师叔们,便安静地待在他身后,再然后,便是那些不欺人间年少的弟子们。 白发道人少了一只眼睛,少了一只胳膊,胸腔是凹陷的,看起来很是怖惧。 那些都是曾经在某些垂帘的风雨之中,被割裂的存在。 他是上一代青天道的老人。 此时白发老道人睁开了仅存的那只眼睛,向着山谣居中看去,唇边仍有些未曾擦尽的血色,却仍旧颇有些担忧地问道:“观主无事?” 白玉谣的声音从山谣居中温软地传了出来,中间仍自夹杂了一声低低的咳嗽声。 “无事,咳咳,劳烦师叔忧心了。” 听到白玉谣的声音在湖中落下,山谣居外的这些青天道大道之修们才稍有些安心下来。 当那些来自东海高崖的剑意落向人间的时候,这些神海之中道海翻涌的道人们,便匆匆赶来了山谣居。 人间千年未见秋水,谁也不知道这个当年与妖族一同自幽黄山脉而来的女子,会做些什么。 “崖主此时忽然下崖......” 有青天道的师叔轻声开口说道,似乎想要问些什么,但是又有些惶恐于风雪之中,那些话语被带往人间,被某些人听见,所以说了一半,声音便消失在了湖中。 满湖沉寂。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这场并不大的风雪。 风雪没有增大的趋势,反而正在慢慢小了起来,夜色有些稀疏可见了。 山谣居长久地安静着。 过了许久,白玉谣的声音才缓缓传了出来。 “那些白观,还有多少在山里?” 青天道的道观,自然都是青色的,矮竹一样的存在。 但是很多年前,却也是有过许多白色的建筑,安静地藏在青山之中。 有人把它们叫做白玉京。 直到后来,青天道分崩离析,那些白色的道观,才在青山之中沉寂了下来。 白观自然不是观。 而是某些沉寂的老人们。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最前方的白发道人身上。 白发老道人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尚且有十九座。” 不止是那些年轻的如同梅溪雨一般的弟子们,便是某些师叔们,都是有些震惊地看向最前方的那个老道人。 他们从未想过,当年白风雨时代的那些白观,居然还有着这么多存在着世间。 然而转念一想,又似乎无比合理。 当年在白风雨手里的青天道,已经是人间道门魁首数百年,便是南方那些剑宗的风头,与之相比,尚且有所不及。 倘若不是丛刃那一剑。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面对这样的一个陈旧的故事。 青天道之人的心绪往往是复杂的。 即庆幸于那一剑的到来,也怨恨于那一剑将整个青天道自人间青云之端击落下来。 “十九座啊。” 白玉谣似乎也在轻声感叹着。 众人静静地看着那处竹雪小屋。 一直过了许久,才听见那个平静也温和的声音传了出来。 “让他们前去庄生岛吧。” 满湖风雪沉寂下来。 人间当然没有庄生岛,也许曾经有过那样一个万物极美之处。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过了。 只有冥河。 那条流淌在幽黄山脉深处的万物归去之河。 老道人深深地沉默着。 在他身后的某些年长的青天道师叔们也沉默着。 白观自然不止是白观,那里面的,也许便是某个师父,某个师兄,某个师弟。 “青天道有能力,将那些白观镇守住。” 老道人轻声说着。 白玉谣只是依旧轻柔地平静地说着:“我知道你们有些人,依旧是十二楼之人,但是有些故事,总要结束的。那不是曾经青天道的荣光,而是顽疾,总是守着一些过去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白玉谣的声音顿了顿,大概是说了太多话,又咳嗽了几声,而后继续说道:“更何况,那位都下崖了,人间总要表现出一些诚意来。把一些沉积的残余的东西都好好地埋下去,在这个十二月的末尾,让世人过个好年吧。” 老道人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如观主所言。” “去吧。” 一行道人们在渐渐沉寂下去的风雪里,远离这处山雪之湖而去。 是夜,山雪之中有一些骚乱,也起了许多火光。 在雪夜里很是明亮。 镇上的人们惊呼失火了,提着桶就往山上而去,只不过走了没多远,便被观里的弟子们拦了下来。 “山上发生什么事了?” 镇上的人们自然不是因为担心青天道会出什么事,只是快过年了,那些火光总让人有些不安,万一它真的烧下来了,把镇子也烧了呢? 那还怎么安安心心的过年? 那些年轻的道人们只是轻声地哀伤地说道:“没什么,青天道在研究一种新型的烟火。” 只不过大概这些烟火,是用青天道某些陈旧的老人与他们的故事点燃的而已。 镇上打盹的陈鹤被声响惊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看了一阵,又靠着炉子睡了过去。 青天道的白发老道人却是下了山,从镇上经过的时候,还古怪的看了一眼这个在檐雪下睡着的年轻路人。 而后便匆匆离去。 来到了镇南某一处山脚下的某一个村子里。 在阵阵被惊起的狗吠声中,敲开了某扇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名叫江山雪。 ...... 槐安西南也有山雪,也有观。 相较于沉寂的青天道,这处山中之观中倒是要喧闹不少。 三三两两的道人提灯并肩走在夜雪之中。 时有交谈声响起。 河宗的人是疯子,和山宗有什么关系呢? 观宗的人天天沉迷探寻大道,和山宗有什么关系呢? 山宗自然是张扬的向上的。 就像当初的张小鱼一样。 有道人坐在山巅之殿的雪阶之上,一面咳着血,一面静静地看着山雪人间。 倘若有什么违和的地方,便是道人身上穿着的,是青天道的道袍。 有弟子端了一碗药过来,停在了道人身旁,将那碗黑色的汤药放在了一旁,轻声说道:“观主,该喝药了。” 道人自然不是观主。 只是观主不在,观里总要有个主人。 于是也可以叫做观主。 道人转头怜爱地看着这个弟子,轻声笑了笑,说道:“不急,让它凉一会。” 那个弟子轻声说道:“人间大雪,凉一会,可能就冷了。” 道人看了这个弟子许久,而后笑着摇了摇头,拿起了一旁的药碗,端到了眼前,皱着眉头叹息了一阵,而后一饮而尽,大概是药太苦了,又顺手抓了一把雪在口中。 一旁的弟子在身上摸了摸,只可惜什么也没有摸到,很是愧疚地说道:“明天我下山去镇上买点糖回来。” 道人点着头,有看着一旁的弟子,说道:“你嘴角的血还没有擦干净。” 弟子抬手随意的抹了抹嘴角,而后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两个道人一老一少,便在山雪夜阶上安静地坐着。 山雪夜阶上是安静的,但是往下的那些铺开的灯火通明的建筑之中,却是热闹的。 年轻弟子看着这一幕,而后很是放松地笑着,说道:“那些师兄们都出去了之后,观里倒是安宁了不少。” 道人转头看着自己的弟子,微微笑着,说道:“你想说什么?” 年轻弟子有些犹豫,但是过了许久,还是缓缓说道:“要是他们都在外面了,再也不回来了......”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别扭,大概是少了某一个关键的字眼。 道人听着自己弟子的这些话,倒也没有什么恼怒之意,只是轻声笑着,说道:“飘风不终期,骤雨不终日,让他们再闹腾一会吧。” 年轻弟子向下岔着腿坐着,踢着山阶上的雪,而后叹息地说道:“但是有时候确实不是很明白,师叔与师兄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道人轻声说道:“他们说到底,终究是一些担惊受怕的人而已。” 年轻弟子转头看着自己的师父,又转头看着一旁那只盛过用以安神的汤药的碗,缓缓说道:“就像师父一样?” “是的。” 年轻弟子轻声说道:“但我见他们奋勇得很。” 道人摇头笑着,说道:“狂风起于青萍之末,他们这般做,无非便是因为心底有一些惊惶的种子。就像.....” 年轻弟子看着说到一半便停下来的道人,说道:“就像什么?” 道人静静地看向人间东方。 “就像人间曾经深深地恐惧磨剑崖一样,我们其实都是没有见过当年那些故事的人,但是当有人下崖,人间还是要安静下来。” 年轻弟子也看向了东海方向。 他过往其实也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世人提及磨剑崖便讳莫如深。 只是在今日夜色降临之前,他明白了。 “高崖那个人要死了?” 年轻弟子毫无顾忌地说道。 道人点点头,说道:“是的。” “为什么陛下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道人轻声说道:“因为崖上那个人,是前代崖主与妖祖的一个试验品。她的妖体有缺,很难像神河他们一般寿数悠久。” “神河他们还会活多久?” “不知道。” 世人谈及妖族之寿,往往以千年而计。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只能活千年。 只是因为他们才始活过了千年。 “是长生好,还是蜉蝣好?” “不知道。” “师父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年轻弟子带着些玩笑意味说道。 道人微微笑着说道:“因为你所问的东西,我都未曾经历过,自然不会知道。” 年轻弟子叹息着看向人间,缓缓说道:“所以大概对错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每个人都只能活过自己的那一面。” “是的。” “师父你有没有过什么想法?” “你指的是什么?” “关于观里的一些事情。” 道人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有过。” 年轻弟子转头看着自己的师父。 道人继续说道:“但是我打不赢你师叔。” 年轻弟子也叹息了一声。 他也打不赢他的师兄们。 不管是河里的,还是山里的,更不用说关外的那个。 所以山河观,依旧只是山河观。 坐于山雪夜阶之上,向下看去的那些安宁的热闹里,总是藏着许多的东西。 年轻弟子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向着山下走去,说道:“等我顾文之做了观主,人间一定会很太平。” 文之文之。 以文化之天下。 年轻弟子来自悬薜院。 这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 他原本的名字,叫做顾生辉。 大概一人生辉,不如天下文之。 那个穿着青天道道袍,坐在山河观主殿前的道人,只是轻声笑着。 也许是笑着某些奢望的故事。 ...... 王小花很是慌张。 虽然她的眼睛依旧被蒙着。 但是她还是能够感受到身旁卜算子的状态非常糟糕。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大概便是某处山雪清潭边。 因为她听到了很多潺潺的流水声。 像是从一些高处而来,落在不远处,又在这里汇聚着。 没有下雪,大概会有很是明亮的月色。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天日,但是王小花闲着的时候,便会算一算日子,想想自己已经离开人间多久了——再不见人间,自然便是离开了人间。 所以王小花知道今日是十五。 倘若没有下雪,那么肯定会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空中。 寒枝雪满,天心月圆。 身旁那个道人在咳着血。 那些血色便喷洒在月色下,溅射在白雪中,比什么都要鲜艳。 王小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一片微有光亮的黑色里,紧紧地攥住身旁道人的手。 卜算子的身体很是冰冷,王小花触碰到的那些血管之中,血流得很快,飞速的,就像一些岁月一样。 他的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着。 应该是坐在一块潭边的山石上。 石头上应该也有很多的血。 卜算子从黄昏的某一刻,便开始咳血。 一直咳到了现在。 就好像在路过这处清潭边的时候,突然从某个深雪覆盖的林子里,跑出来了一个人,一剑便捅进了他的心窝子一样。 这个带着一面古怪的镜子走在人间的道人,曾经是某些人的师兄。 师兄自然是很强的。 所以大概受到的剑意冲击,也会更强一些。 王小花当然不知道这些东西,只是不安地惶恐地攥住道人的手,希望他停下那些咳嗽,也怕他突然停住咳嗽,连呼吸也一并消失了。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被天下称为离命运三尺的人,才终于止住了咳嗽。 “师父你好些了吗?” “嗯。” 卜算子的声音终于平静了一些,只是透露着一种深深的虚弱与无力。 王小花虽然依旧有些担心卜算子的状态,但是至此终于也安下一些心来。 “先前.....发生了什么?”王小花站在黑暗里,握着卜算子的手轻声问道。 “你看见了什么?” 卜算子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微的喘息着说道。 王小花犹豫了少许,说道:“我看见了一柄剑。” 当卜算子开始咳血的时候,王小花在那片茫茫的黑暗里,像是一片浓郁而深沉的夜色一般的黑暗里。 看见了一柄剑。 高悬于渺远星河之上,而后砸落向人间。 所以她才会有——有人往卜算子的心窝子里捅了一剑的想法。 卜算子轻声说道:“什么样的剑。” “很是寻常,也很是古朴的模样,师父知道那是什么剑?” 王小花微微仰着头,有些月色从那些罅隙里漏了进来,像是水流一般流淌进了她的眼底。 而后有一只颤抖的冰冷的手覆在了她的眼前,将那些月色都扫开了去。 “那是青衣开天,又或者没有名字,这样一个名字,只是当年的一个故事而已。” “哦。”王小花轻声说道,却又有些好奇地问道,“那柄剑为什么会突然落向人间?” 卜算子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因为有个人要死了。” “要死了?” “是的,所以她会来人间看看,看看这片曾经生养她的土地,看看这片她曾经挚爱过的人间。” 王小花有些不解的说道:“我以为你说的那个人会是一个坏人。” 如果不是坏人,那么为什么只是来一次人间,卜算子便要这样凄惨地咳着血? “坏人?”卜算子轻声说着,也许是在摇着头。 王小花这样想着,从那句话语里猜测着身旁道人的意思。 “她当然是好人,是那个地方少有的几个好人之一。” “为什么?她做了什么好事吗?” “没有。” “没有怎么算好人?” “人间要感谢她,感谢她千年来对于人间的漠视。” 王小花依旧不明白。 卜算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一旁潭边山石上咳嗽着。 过了许久,道人才站了起来。 王小花感受着身旁道人的动作,轻声问道:“我们要走了吗?” 身旁的道人似乎是在摇着头,而后轻声说道:“我们要停留一下。” “为什么?” “因为她会来看你。” 王小花攥紧了卜算子的手。 “因为我眼睛里的东西?” “是的。” 山雪之下的清潭边沉寂下来。 老道人与小道童便安安静静地站在月色下。 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第八十五章 淋半雪的桃花 这是东海往北百里,某处平原边缘的山间。 青山覆雪,无比宁静。 平原之上有着无数的灯火聚落,如同繁花铺落于原雪之上一般。 繁花中心是一处沿海小城。 叫做清角。 何由青山笑我,原是人间吹角。 凭谁教万里明月,寥寥寂如空雪。 秋水带剑走在原外雪山间的时候,看着山外那片平原之雪,却是莫名地想起了这阕不知何时听闻过的西江月。 但是今日的故事,却是与那片立于十二月的雪中的平原之城无关。 只是山间某处石潭之下的一片月色而已。 一如卜算子所说,这个在东海小镇吃了一碗人间红油臊子面的高崖之人,在踏着雪色与月色,带着剑走到了二人停留的这处清潭边。 王小花不安地站在卜算子身旁。 她虽然看不见人间月色里有着怎样一个白发女子而来,但是她听得见那种踩雪的窸窣的声音。 雪中落枝咯吱地断了。 于是那些踩雪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王小花攥紧了卜算子的手。 “缺一门谢朝雨,见过崖主。” 卜算子立于清潭边山月之下,握着王小花的手,很是恭敬地向着清潭对面的白发女子行了一礼。 一身橘色衣裙的女子只是握着那柄剑站在月色荡漾的潭边,看着潭中一瀑明月照雪,轻声说道:“我既然已经下了崖,自然便不算崖主。” 人间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崖主。 卜算子缓缓说道:“枯守高崖,坐守人间,哪怕再往后千年,崖主依旧是崖主。” 秋水只是轻声笑着,说道:“我以为世人不会喜欢崖主这个词。” 世人也许喜欢,也许不喜欢,但是想来这个寂寥了千年的白发如雪的女子,应当是不喜欢的。 卜算子颇为叹惋地看了对面的那个女子许久,而后说道:“所以人间应该叫什么?” “叫我秋水,或者叫我师姐,都可以。” 人间自然不会真的敢叫这个女子秋水。 哪怕她真的叫秋水,也真的是幽黄山脉南端,那条叫做秋水的冥河尾巴所化之妖。 人间也不会叫她师姐。 这个千年前前代崖主红衣的独女,在当下人间的辈分,自然高得吓人。 所以说来说去,世人大概依旧只会叫崖主。 甚至都不会是宗主。 曾经存在于磨剑崖上,那个被称作十年剑宗的剑派,早已经随着前代崖主红衣在冥河的死去,消失在了人间。 千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卜算子的目光落在了秋水手中的那柄剑上。 剑形古朴,厚重,也沉闷。 这样的剑,往往适合劈砍。 “这是人间千年来第一次见到这柄剑。”卜算子轻声说道。 秋水低头看着手中之剑,而后缓缓说道:“你很失望?” 卜算子轻笑着摇着头说道:“曾经开过天的剑,哪怕它只是一根烧火棍,世人也不会失望,更何况,便在方才,我还受过一些剑意。” 秋水看着清潭边的大片血色,却是略有些歉意地说道:“这样一柄剑,要从浊剑台清泉中取出来,难免会有些剑意逸散,这是无意之举。” 卜算子自然知道这是无意之举。 但凡有意,他便不止是吐血这般简单。 千年前丛中笑的那一句想也不可以,想也有罪,人间自然曾经听闻过。 那个前代人间第一剑,只是想了想拔剑,便差点被剑意碾碎在云梦泽边。 倘若秋水真的有意,那么此时的人间,早已万里明月如空雪。 二人各有叹惋地在潭边站了许久,而后目光落向了卜算子身旁,那个惴惴不安的小女孩身上。 “大司命?” 秋水看着王小花那双被蒙住的眼睛,缓缓说道。 卜算子轻声说道:“是的。” 秋水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千年前,他们还在的。” 卜算子看着那个历经了人世千年的白发女子。 “崖主曾经见过?” 秋水平静地摇摇头,说道:“我没有,但是某个瘸子大概见过。” 某个瘸子,自然便是当年带领万妖渡泽的妖主,曾经槐安的礼部尚书。 “某个疯子也见过。” 秋水无比平静,无比淡然的,也无比释然地说着。 卜算子自然知道秋水说的那个疯子是谁,有些故事,自然已经成为了陈年的历史,随着冥河而去,再不见踪影。 “所以他们都是在这千年里死去的。” 卜算子轻声说道。 秋水抬头看着人间山雪之上的月色,以及那些月色之后,更为深沉悠远的夜穹。 “也许是的。” 而后她低下头来,身后一瀑长发如同白雪一般在月色里流淌着。 “让她过来。” 卜算子点了点头,抬手摸了摸身旁小道童王小花的头顶,轻声说道:“去吧。” 王小花犹豫着,眼眸之中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在不安地躁动着,像是某些深刻入骨的恐惧一般。 卜算子握了握她的小手,轻声说道:“没关系的,我与你说过的,崖主是好人。” 王小花感受着卜算子手中渐渐恢复的温度,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在月色里站了许久,终于松开了这个老道人的手,而后向着那个女子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步步缓慢的走去。 小道童踏在了清潭水中。 月色凌乱,却也像是一条揉碎在了水中的清光小道,承载着小道童一步步,向着潭边的女子而去。 直到可以听闻那种雪月之下,极其细微的心跳声。 但是那些心跳很是缓慢,很是轻微。 就像一个苍苍暮年的老人一般。 有只手牵住了小道童的手,那只手很是纤细柔软,却也冰冷,像是人间苍老的,独自坐在墙角晒着太阳的,在岁月里流失掉了生命的温度的老人一般。 王小花想起了卜算子最开始说的那句话——有人要死了。 有人也要来看看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当这两句话联系到一起的时候,原本依旧有些惴惴不安的小女孩却是安心了下来。 于是她也像捏着咳血的卜算子一样,捏了捏那个指骨冰冷的女子的手。 秋水笑了笑,看着面前的这个扎着朝天鬏的小道童,轻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小花。”王小花如是说道。 秋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道:“还真是人间气啊。” 王小花听着这句感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许什么也不用说,只是一句寻常的感叹而已。 然后她便感受到了一只手轻触在了自己系了很久的眼带上。 王小花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那只手,摇摇头说道:“师父说了,不能取下来。” “没关系,我只是想看看你眼睛里的东西。” 秋水轻声说道。 王小花犹豫了很久,没有听到卜算子的声音,而后缓缓松开了手。 于是很久都没有见过的人间月色与雪色,一并落入了王小花眼中。 王小花怔怔地看着那些清皎的月色,清冷的山雪,还有面前这个神色柔和,模样温婉,一点也不像卜算子所说的那样人间疏离而清冷的女子。 只是当她正想说什么的时候,眼眸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衣袍宽大的黑色身影。 而后清潭边似乎有着剑鸣声。 王小花惊惶地想要往后退去。 只是很快那道黑色的,被卜算子他们叫做大司命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眼眸之中。 那柄剑也没有出鞘,只是立在了雪地之中,那个叫秋水的橘衣女子一瀑白发如流,平静地抬手按在剑镡之上。 什么也没有说。 也什么也没有做。 王小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条眼带再度被蒙在了眼睛上。 而后那只缺少了许多人间温度的手再度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头顶。 “没事了。”她听见秋水轻声说着。 那只手抽离而去。 她便听见了那种如同先前一般的踏雪声缓缓离去。 卜算子踏过清潭,来到了身旁。 王小花万般不解地重新牵住了这个老道人的手,问道:“她做了什么吗?” 卜算子轻声说道:“没有。” 王小花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那她要做什么吗?” “也没有。” “那这是什么意思?” 卜算子在那里静静地站了很久,轻声说道:“这是在告诉某些存在,人间还有剑的意思。” 王小花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所以他们都是死在了剑下?” “我不知道。”卜算子的声音很平静,“那是越过了命运与人世之外的东西。” 王小花还想说什么,卜算子却是已经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我们走吧。” “去哪里?” “听听世人如何过年的。” ...... 南岛的第二个剑鞘做好了,伍大龙对于自己师弟的剑鞘,做得很是用心,用上好的矿石做了底料,又包上皮革,防止伤手。 但是南岛还没有来得及试,就病倒了。 是在和陆小二在下山的时候,陆小二说我肯定不会告诉别人。 南岛说嗯。 然后人就倒了下去。 如果是陆小三,肯定会想,我不过是略表心意,你就这么激动的倒了,那我怎么办? 陆小二不会。 南岛倒下去的时候,小少年便眼疾手快地丢了剑,一把扶住了走在前面的师叔。 而后看着自己师叔那苍白的脸色,又用着自己并不充裕的元气探知着身体,可惜才始进入南岛体内,那些元气便被震了回来。 鬼知道陆小二这么一个小少年,是怎么把南岛在岭南风雪里扛回来的。 回来的时候,乐朝天正在楼上面朝着风雪坐着,看着人间夜色。 陆小二精疲力尽地将南岛拖到了楼上。 “乐师叔,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快来看看南师叔怎么了?” 陆小二一上楼,把南岛放在了炉前,便扒着门对着门外坐着看夜雪的乐朝天匆匆说道。 乐朝天自然是在坐看夜雪,甚至还在弹着琴。 但是这样的潇洒里,自然也是有着别样的凄惨。 所以陆小二话说到一半,声音便慢慢低了下去。 乐朝天脸色也是有些苍白,身前的琴上还有血。 不过在听到了陆小二的呼救之后,乐朝天还是站了起来,一面捂着唇低低地咳嗽着,一面走进了楼里。 看见了南岛那般情况之后,乐朝天心中大概也是有些了然,而后转头看向一旁的陆小二,说道:“你去楼下摘点刚好被雪盖了一半的桃花,再找点溪边没有草中刚好没过草茎的雪,化成水,最后再去天涯剑宗里,打点酒来。” 陆小二一脸茫然地说道:“这样可以让师叔醒过来?” 乐朝天摇摇头说道:“还需要一些东西,不过我这里有,你去弄就可以了。” 陆小二虽然有些不明白,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跑了出去,在楼外风里翻了半天,找了一片被雪盖了一半桃花,然后又撅着屁股,在山道边的已经快被冻住了溪流旁,找了好久的草茎之雪,最后又跑去天涯剑宗的小楼里,打了一壶酒。 等到陆小二重新上楼的时候,乐朝天正拿着一只碗,神神叨叨的在那里摆弄着什么,碗中隐隐有些幽蓝的色彩。 给小少年看得一愣一愣的。 老老实实地把那些听起来很是古怪但是好像又没什么用的东西交给了乐朝天。 乐朝天一面面色苍白的坐在那里,一面把桃花,溪雪之水,还有那壶酒,一并混合,倒入了碗中。 陆小二便在一旁紧张的看着,然后只见乐朝天鼓捣了半天,把碗里的东西在炉火里过了好几遍,然后才走到了南岛身旁,托着他的头喂了一些。 “这样就可以了?” 陆小二狐疑地看着乐朝天。 乐朝天神色有些凝重,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南岛,过了好一阵,虽然南岛脸上依旧苍白,但是乐朝天的脸色倒是慢慢放松下来,出了一口气,捂着嘴唇咳嗽了两声,看着陆小二说道:“接下来还要喂几次,等喝完之后,就会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陆小二看着乐朝天脸上放松下来的神色,倒也是跟着轻松了起来,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好的,那我明日再来?” “嗯。” 乐朝天坐在那里淡淡的应到。 小少年精疲力尽地走下了楼去。 乐朝天等了许久,挪到了门边,穿过风廊看着陆小二在雪中远去的身影,松了一口气,反手拿起一旁的那碗顶多算是桃花水酒的东西,一口闷了下去,轻声笑着说道:“开什么玩笑,我是唯物的道门修行者,又不是什么江湖神棍。” 不过神棍自然也有神棍的生存之道。 譬如用神神秘秘的东西来治心病,他们很是擅长。 乐朝天自然看得出来,小少年一路扛着南岛顶着风雪回来,又惊又怕,心神不宁。 所以干脆装模作样的治了一下病,只不过这个病,不是给南岛治的,是给陆小二治的。 至于南岛。 乐朝天喝完了酒,有些醉意上头,只是抬手给这个握着伞昏迷着的少年把了一下脉,便什么也不管,在一旁挤了挤,开始安安静静地睡着觉。 ...... 第二日的清晨的时候,陆小二便过来了。 跑到楼上看着已经恢复过来,正在悠然地睡着的南岛,又看向一旁被自己吵醒了的乐朝天,眸中闪着异样的色彩。 “师叔,您可真是神医啊!” 乐朝天的面色倒是依旧苍白,懒懒散散地挥着手,打着哈欠说道:“小事而已,行走人间,总要会三两绝技,只会弹曲子,自然是不够的。” 陆小二点着头,又看着乐朝天的脸色,问道:“师叔你这是怎么了?” 乐朝天轻声说道:“昨日弹琴,被自己吓到了而已,陆小三没告诉你吗?” 陆小二摇摇头。 乐朝天大概清醒一些了,看着一旁的小少年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一般人。”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自从上次你和师弟师姐他们在峡谷里吃鱼,然后我又刚好捡了一条鱼回来之后?” 乐朝天歪头看着陆小二,说道:“原来是这样,那我有多不一般?” 陆小二诚恳地说道:“我不知道。” “你不怕?”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你不是师叔吗?”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不,我是师弟,师叔是要担责任的,就像昨晚你找我一样。” “师弟呢?” “师弟啊。”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师弟就是——师兄,我要吃鱼!” 陆小二下意识的看向了一旁的南岛,可惜南岛并没有醒过来,依旧在那里睡着。 “对了,你的剑呢?”乐朝天看着陆小二问道。 陆小二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日把那柄溪午剑丢在第二峰了。 正想着会不会丢掉的时候,却是突然又想起来,那柄剑应该会自行回到天涯镇的吧。 陆小二想着,走到外面的廊道上,看着依旧未停的风雪,想了想,轻声说道:“溪午。” 风雪之中,有一道剑光而来,落入了陆小二手中。 正是昨日遗弃在了外面的溪午剑。 只是大概因为被遗弃在风雪里,溪午剑很是不满地轻鸣着。 陆小二看着手中的剑,想了想,说道:“我保证下次绝对不丢下你了。” 溪午剑鸣才停了下来。 陆小二抱着剑走了进来,又看着哈欠连篇的乐朝天和一旁安静地睡着的南岛,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小少年自然也困。 乐朝天打着哈欠点点头。 头有些重,也不知道是昨日咳多了,还是喝酒喝闷了。 待到陆小二离去之后,乐朝天却是又推了推南岛,轻声笑着说道:“师兄,我是真想吃鱼。” 少年眉宇间似乎有些无奈的神色,只是依旧闭着眼没有醒过来。 乐朝天轻声笑着,在炉边躺了下去,说道:“我可真是个神医啊!” 大概确实是神医。 治好了少年的睡不着的毛病。 第八十六章 请君为我饮风雪 南岛自然是已经醒了过来,但是神思依旧停留在神海之中。 乐朝天的那一句师兄我要吃鱼传进来的时候。 站于一侧的桃花虽然依旧看不见表情。 但是大概也能从脸上桃花的漾动里,看见一些古怪的情绪。 大概也是在笑话南岛吧。 确实是一个会让自己在朋友面前丢尽脸面的师弟。 南岛只好站在湖畔看着湖中璀璨的神海,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是的,璀璨的神海。 曾经如同人迹尽去之后膏盲夜色一般的神海天穹之上,有着无数璀璨的星芒,高悬着无比壮阔的纠缠的光沫。 灿如星河,华如落日。 那是自万千谷神碎片、那些开始涌动的元气孤岛之中牵引向神海天穹的光芒,如同日暮之流一般,照落在整个神海间。 或许是神海天穹过于灿烂,南岛与桃花站在那片元气溪流汇聚的大湖边,却是如同踩在大片的落日之中。 万般辉煌,人间烂漫。 这样的景色自然是人间不可见的风光。 然而无论是南岛,还是桃花,都是显然缺少一些欣赏的情绪。 是的,虽然唯黄昏华美而无上。 但是二人心底都是有些沉重之意。 那些璀璨的光芒,来自急剧燃烧的神海。 是青牛五千言点燃了这片神海。 在昨日的那个风雪黄昏里。 在那一刻。 那抹一直静悬于那株遮天蔽日的桃树之上的孤冷剑意,蓦然传出一声剑鸣,而后开始向整片神海扩散着无尽风雪。 南岛在那一刻,自然无暇再顾及人间。 于是自一片风雪中,踏入了另一片风雪中。 “我也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桃花平静地说道。 或者说曾经的南岛,也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那些风雪虽然在那本道卷引导的神海燃烧之下,被压了下去。 但是当二人的目光落向那抹天穹之上,依旧散发着无尽冷意的剑意之时,心情依旧无比沉重。 神海元气自然是有限的。 南岛的目光落在大湖之中。 湖岸有些湿漉漉的。 那些元气之流正在缓缓的减少着。 渺远之处,正在缓慢形成的道海,同样正在缓缓消退着。 “我去一趟天上镇。” 南岛轻声说道。 万事不决草为萤。 桃花点了点头。 而后那个撑着伞的少年身影消失在神海大湖边。 桃花静静地独立于湖畔,抬头看着那些星沫流转的天穹,脸上桃花在风中微微翻动着。 ...... 南岛睁开眼的时候,乐朝天正打算安安心心继续睡一觉,蓦然看见南岛醒来,倒是有些讶异地说道:“师兄真打算给我弄鱼来吃了?”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下次一定,我现在有些麻烦。” 乐朝天挑眉说道:“什么麻烦?”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抬手从身后拔出了那柄桃花剑。 剑出的瞬间,整个小楼的温度都是降了下去。 颇有些湿意的空气里,却是开始缓缓飘着一些雪屑。 乐朝天看见这一幕,却是拔出了自己的蝶恋花,而后在南岛手中那柄青黑色的剑上轻轻敲了敲。 那些雪屑簌簌地落了一地。 “细雪之剑?” 乐朝天古怪地看着南岛说道。 南岛轻声说道:“也许是小雪,也许是大雪,或许是暴雪,我不知道,如果这场雪不停下来.......” 伞下的少年没有再说下去,转头静静地看向门外的大雪。 那场雪似乎已经被风吹进楼来,又似乎没有,只是他的眼眸之中,有着无数的细雪纷飞着。 南岛也分不清楚。 所以他将手里的剑重新送回了剑鞘之中,而后转身向着楼下而去。 “我去外面一趟。” “好的,师兄。” 乐朝天此时倒是没有嚷嚷着要吃鱼了。 只是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少年撑着黑伞,在风雪里匆匆而去。 南岛离去之后没有多久,陆小小伍大龙与五小只却是齐齐而来。 一日之间,一个师弟吐血,一个师弟晕厥,总让人觉得有些古怪。 这样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二人的。 “师弟呢?” 陆小小看着乐朝天问道。 乐朝天无辜地说道:“我不是在这里吗?” 乐朝天自然也是师弟。 陆小小沉默了少许,而后看着乐朝天说道:“你昨日发生了什么?” 乐朝天看向躲在陆小小身后的陆小三,故作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好一个喜欢告密的大耳朵小狗。 不过乐朝天倒也没有真的和陆小三计较,陆小小他们总会知道的,所以瞪了一眼陆小三之后,也只是轻声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心力交瘁而已。” 今日乐朝天的脸色倒是比昨日好多了。 只是一旁那张琴上的血迹还在,乐朝天嫌麻烦,便一直没有去擦。 陆小小狐疑地看着乐朝天,又看向身后的陆小三,说道:“那你昨天说的什么下崖之类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乐朝天回头趴在护栏上,看着这场风雪,轻声说道:“就是碰巧有人下来了。” 陆小小挑眉看着这个一下雪就懒洋洋的师弟。 乐朝天趴了一阵,转回头来,轻笑着说道:“师姐确实不用担心,人间嘛,总是会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就像楼下那株桃花一样,谁知道它会开得这么繁盛呢?” 陆小小看了乐朝天许久。 一旁的伍大龙笑着说道:“师弟还能够笑得出来,看来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知我者,师兄也。” 然后二人各挨了陆小小一下。 “所以南岛去哪里了?”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他的剑上沾了一些风雪,大概想办法洗雪去了。” 陆小二此时大概也从乐朝天的忽悠里醒悟过来。 “所以昨晚师叔并没有好?” 乐朝天轻声笑了笑,说道:“他又没有坏,为什么要好?” 陆小小他们自然知道乐朝天这是在想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只是看着乐朝天那一副趴在护栏边耍赖皮的模样,总不能直接把他揪过来揍一顿吧。 陆小小确实这样想了,而后伸出手去,一把揪住了乐朝天的衣领。 只是还没动手,乐朝天便捂着嘴咳了起来,松开手的时候,掌心却是有些血色。 陆小小最开始见乐朝天开始咳嗽的时候,还有些怀疑,等到她也看见乐朝天掌心的那抹鲜红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身后的陆小一连忙拉住了陆小小,生怕她真的给乐朝天揍一顿,然后从这护栏上翻了下去。 “师弟你没事吧。”陆小小看着乐朝天的似乎又有些苍白的脸色,有些不安起来。 乐朝天笑了笑,说道:“自然没什么事,只不过需要静养几日,师姐还是让我好好休息一会吧。” 陆小小几人至此也是没了办法,叹息了一声,说道:“行吧,但是你要好好的在楼里待着,不要一直出来吹雪风......” 陆小了很,又交待了如果南岛回来了,一定要告诉自己,得到了乐朝天肯定的回答之后,才带着一众小少年缓缓离开。 乐朝天便病恹恹也笑眯眯地模样,趴在栏上目送着一众人离开。 青椒一袭红衣,便在风雪小屋外静静地看着。 而后抱着剑走到了小红楼下,抬头看着乐朝天说道:“你看起来不想让他们掺和进来?”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掺不掺和进来,都是不重要的,微风吹不走山,细雨淋不透石。很多东西,对于世人而言,知道了,也只是徒增忧虑——忧心使人短寿。” 青椒站在楼下风雪里沉默了少许。 乐朝天挑眉看着她说道:“你在想什么?” 来自东海的红衣女子轻声说道:“你昨日说的,是真的?” 乐朝天看向风雪人间,大概也是有些叹惋地说道:“自然是真的。” 青椒长久地看着乐朝天,说道:“我很好奇,为什么那个伞下的少年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身份。”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怀疑过?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会看不出许多的东西来?” “所以是故意装傻的意思?” 乐朝天摇摇头说道:“你从岭南,看得到岭北吗?” 青椒点了点头。 乐朝天倒是愣了一愣,说道:“你的目光会拐弯?” 青椒沉默了少许,说道:“那自然看不到,我以为你说的是另一个意思。”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我说的自然只是看的意思,岭南自然看不到岭北,但是岭北又何安安静静地待在岭南的你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自然乐朝天只是师弟便够了。 青椒看着这个趴在栏杆上懒懒看风雪的年轻人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只是这个风雪里的红衣女子依旧没有离去。 “但是我还是很好奇,岭北是什么?” 岭北当然就是岭北。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你也好奇了猜测了这么久了,你觉得岭北能是什么呢?” 青椒沉默下来,没有再问下去,在风雪里向着自己的小木屋而去。 不过为什么总感觉这个笑眯眯的年轻人在骂人? ..... 草为萤的花海春光明媚。 所以当那个一身风雪的人踩在了那些春日落花之上的时候,镇子里的那条老狗却是远远地叫了起来。 草为萤在花海里坐了起来,喝了一口酒,一面看着撑着伞带着挥散不去的风雪之意走来的少年,一面看向远处镇子口趴着的那条老狗。 “难道你日后真的会变成这片人间的镇守?” 草为萤深吸了一口气,纵使自夸剑仙的青裳少年,也不觉有些荒谬,连忙又喝了几口酒压着惊。 而后这才看向一路走来,一身风雪之意使得沿途花草都萎了许多的南岛。 看着少年那一身的风雪之意,草为萤挑了挑眉,说道:“你这是犯什么天条了?” 南岛皱眉说道:“什么意思?” 草为萤说道:“你看你自己头顶。” 南岛心想我怎么看头顶? 不过还是从身后拔出了鹦鹉洲,桃花剑是黑色的,自然不好当做镜子来看。 只是平日里寒光如水的鹦鹉洲,今日却也是有些寒意凝结,如同蒙了一层雾气一般,看不大真切。 不过终究还是能够看到一些。 便在南岛的头顶,一瀑风雪正在簌簌地落着,南岛走到哪里,那瀑风雪便落到哪里,伞上早已是纯白一片。 南岛确实看不到伞顶之上的东西。 只不过那些风雪,似乎也只是寻常的风雪而已,并没有什么剑意,只是寒意而已。 直到南岛用着手中的剑挑了一些风雪,风雪之中才隐隐有着一些稀疏的剑意流转,只不过很快又消失在了其中。 南岛收回了剑,伞下伞上,如同两种人间一般。 也许颇为有趣。 但是少年并不是那么开心。 “我的神海里面正在燃烧着。”南岛看着坐在花海里晒着春日,偶尔伸手抓着从自己身旁飞过去的一些雪屑的草为萤,缓缓说道,“昨日神海里的应当是动了。”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看得出来,你现在已经快要跌境了。” 以神海元气为燃料,来点燃那片神海星河镇压剑意,自然不可能不跌境。 最重要的是,最后跌无可跌了,会是什么情况? 草为萤继续说道:“至于神海剑动,大概是因为人间有人动剑了。” “什么剑?” “一柄磨了很多年的剑,大概是你们人间有人要死了,在临死前,逛逛人间?” 草为萤不确定的说道。 他可以很清楚的说出很多东西,但是却说不清楚一个人会怎么走。 南岛也许明白了草为萤所说的什么,站在伞下沉默了少许,说道:“我可以撑到那个人死去的时候吗?” 草为萤瞥了他一眼,说道:“撑不到,大概再过三日,你的神海就会烧尽一切,陷入冷寂之中,然后你就会变成一个痴痴傻傻的人,整天乐呵呵的晃悠在人间。” 南岛轻声说道:“这样的一件事情,可以说得这么轻松吗?” 草为萤微微一笑,说道:“当然。” “你有办法?” “那倒不是,只不过因为神海正在燃烧的,又不是我。” “......” 草为萤看着默然无语的南岛,轻声笑着说道:“其实变成一个傻子也不错,你变成傻子了,说不定就不用打伞了。” 南岛平静地说道:“我撑伞走在人间,再如何痛苦,终究是我。” 草为萤自然也是在说笑,站了起来,将手里的酒葫芦丢给了少年,说道:“你看起来比以前坚定多了。” 南岛喝了口草为萤的酒,而后挑了挑眉,说道:“桃花酿?” 草为萤向着花海外走去,说道:“对啊,已经酿好了,你又一直不来,我便自己拿来喝了许多了。” “这么快的吗?” 距离南岛当时和草为萤在镇上酒肆喝酒,也没有过去多久。 “亲爱的少年啊,这是我的人间。”草为萤笑眯眯地在花海春光里走着,回头看了一眼南岛。 “自然想什么时候酿好,就什么时候酿好。” 南岛默然无语,一边喝着胡芦里的桃花酿,一面撑着一伞风雪,跟着草为萤走去。 二人走到了剑湖边。 南岛看着草为萤,有些不解的说道:“你有什么办法?” 草为萤从南岛手里拿回了酒胡芦,凑到眼前看了看,发现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一葫芦酒却是被南岛喝了不少,略有些惋惜的晃了晃,而后迎着春光桃花,仰头喝了一大口。 南岛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青裳少年喝完了酒,而后转头看着南岛说道:“你觉得这些风雪是什么?”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剑意。”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是的,风雪剑意,剑意风雪,你的剑承受不住这些剑意,自然风雪便不会止息。” 南岛愣了一愣,看着草为萤说道:“你的意思是?” 草为萤平静地说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南岛走到了剑湖的边缘,低头向着下方看去。 这处大半都藏在云雾里的大湖,依旧清澈无比,直至目光不断坠落下去,才出现了那中颇为幽邃的色彩。 湖中少年倾身而立,撑着一伞风雪。 “我该怎么做?”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草为萤。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试着弄点剑意,或者风雪进去?” 知道如何解决,与开始进行实操,自然是两回事,草为萤大概也是第一次帮人解决这样的麻烦,所以也有些不确定。 南岛想了想,抬手拔出桃花剑,而后挑了一剑风雪,沉默地看了少许,而后送入了剑湖之中。 撑着一伞风雪的少年在方才那一剑风雪送出去的时候,境界便已经跌落至了闻风境。 不过好消息是,他神海剑意,却是在那些点燃的神海星穹之下,变得更加凌厉。 有生便要有死,有失自然有得。 然而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哪个是失,何物是得。 这往往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南岛送出去了那一剑风雪,便隐隐感受到剑湖之中,开始有着剑意流转,似乎有些不宁静。 南岛撑伞执剑立于湖畔,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譬如请君与我饮风雪之类又尬又迷人的话。 只是少年才始说了一个请字。 剑湖之下万千光芒骤然破湖而出。 整个天上镇的人间剑鸣不止,而后无数寒意泠然的长剑有如游龙一般穿梭在剑湖之上,化作了漫天剑光,悬停在了少年身前。 一如当初草为萤告诉南岛自己真的会剑时那样。 南岛握着剑怔怔地站在那里。 一旁的青裳少年倚着桃树笑眯眯地喝着酒。 第八十七章 雪在春日,春在桃花,我在浪漫 少年撑着黑伞,站在桃花纷飞的春日湖边,抬头怔怔地看着悬停在人间的万千剑光。 这样的一副画面,哪个少年不爱呢? 无怪乎陆小三每日背剑名背得烂头焦额,却还是坚持着来这里背了那么久。 南岛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草为萤在一旁歪着头看着他,说道:“你笑什么?” 南岛将手中桃花剑送回鞘中,抬手轻触着面前的一柄寒光之剑,当少年的指尖触碰到那柄名叫琴心的剑时,剑身却是不住的轻鸣着,无数剑意流转,而后化作剑光射向远方云崖之中,又在不断萦绕的剑鸣之中,落回南岛身前。 “我在想,陆小三那个傻小子,要是看见了这一幕,会不会激动得昏过去。” 草为萤握着葫芦喝了口酒,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大概会。” 南岛轻声笑着握住了那柄重新归来的琴心剑,看向一旁的草为萤,说道:“这柄剑的另外几柄是什么?” 草为萤看着南岛手中的那柄剑,想了想,轻声笑着说道:“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南岛沉思了许久,而后看着草为萤说道:“所以你是怎么把它们分开断句的?” 草为萤笑了笑,随手招来一剑,上面只有一个字。 早。 草为萤先生在剑上刻了个早字,只是大概并不是为了提醒自己要赶早。 草为萤把手里的剑给南岛看了一下,说道:“你看,就是这样刻的。” 自然无拘无束,想如何刻就如何刻。 可以刻一字,也可以刻一句,甚至一个字都可以分开刻。 譬如愁字都可以刻两柄剑,一柄叫做秋,一柄叫做心。 只不过这大概也是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 所以南岛才会有此一问,不然总觉得有些剑名会稀奇古怪。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琴心剑,大约是剑在手中的原因,这柄才始从剑湖之中出来的长剑之上,却也是开始带着许多细雪,少年手中微动,那些细雪便落向了脚下,在一地桃花里化作一场微渺的风雪。 “难道我真的要同时握住这么多剑?” 南岛看向一旁的草为萤,而后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酒葫芦上。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自然可以,不过镇子里没有这么多的桃花酿给你喝。” 南岛想了想说道:“不喝桃花酿也是可以的。” 草为萤挑了挑眉,看着南岛说道:“你的酒量很好吗?” 南岛轻声说道:“应该还行。” 草为萤轻笑一声,将自己手里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请。” ...... 人间无数草为萤。 草为萤只是当初少年顺手取得一个名字而已。 那么南岛自然也可以是草为萤。 所以天上镇也可以有着无数个少年醉醺醺的抱着风雪长剑在花海里躺着。 南岛依旧坐在桃树下,握着草为萤的酒葫芦喝着酒。 大概就像那个去了人间的草为萤所说一样,这个胡芦是胡诌的仙家法宝。所以想喝完的时候,便可以喝完,不想喝完的时候,便可以饮尽生死。 胡芦里的酒早就不是桃花酿了。 南岛在里面喝到了很多种酒。 有天上镇的,工艺粗劣,带着烧味的酒,有南方细雨绵绵的酒,有北方风沙烈烈的酒,还有某种带着岁月悠长意味的清苦的酒。 有些是酒,有些是水。 譬如东海之水,譬如冥河之水,譬如天上的雨水,譬如人间的泉水。 南岛喝到后面,早已经分不清什么是酒什么是水。 所以也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 是正在喝酒的是南岛。 还是早在醉意迷离里,顺手握了一柄剑跑去花海中睡着的南岛。 也许是东岛也许是西岛,甚至可能是可能会写诗的北岛。 于是少年撑着伞,喝得人间辉煌,大湖晴朗。 喝得无数风雪落到了这处春日小镇里,铺落成一场春雪。 镇子在雪里,桃花在雪里,剑湖在雪里,云崖山岚也在雪里。 而雪在春日里。 春天也在桃花里。 桃花落了笑眯眯地草为萤一身。 草为萤笑眯眯地看着那个醉饮的少年。 或许苦难降临人间,本就是为了化作浪漫一场。 浪漫的人间,酒里的人间。 少年握着葫芦,提起剑来,踩着那些纷飞在春日里的雪花,向着剑湖之中踉跄而去,直到执伞握剑立于剑湖云崖之上,少年才停了下来,仰头喝着胡芦中的酒,而后转回身来,将酒葫芦挂在了腰间,醉眼迷离的面对着一湖剑光与风雪,轻声说道:“请。” 草为萤依旧只是笑眯眯地坐在湖边。 而那些满是剑光风雪的春日大湖之上,却是缓缓出现了一个白衣男子的身影。 南岛那一剑自然不是请那个坐在湖边的青裳少年,也不是神海中自己的心我。 而是所有的郁结的东西。 只是那样的东西自然不会出剑。 所以大概只有自己才会最了解自己。 桃花在南岛说出那个请字的时候,便出现在了剑湖之上,抬头看着风雪疏落的天穹,而后抬手握住了另一柄剑。 三叠。 琴心三叠道初成。 为了疏解一切所不能纾解的东西。 风雪之中,少年执剑而来。 桃花提剑而迎之。 两剑相交,有锵然剑鸣,有灿然剑光,有浩然剑意,有泠然风雪。 琴心三叠,一触即分。 桃花拖剑而去,剑锋走笔平湖,飘雪落花之湖中拖曳着阵阵波纹,而后一剑挑雪而来。 执伞的少年似乎在醉意里找回了许多的东西,一手紧握着手中之伞,一手反执寒光之剑而迎之,在剑意横流之中,荡开那一剑,而后如同风中翻飞之花一般,剑于湖面之上划过一道如雪白痕,向着桃花横斩而去。 桃花平静地提剑倾斜,只剩一个脚尖落于大湖之上,待到那一剑锋芒擦过身前,而后迅速回正身体,一剑定于大湖之上,万千剑意流转,荡开千层波纹,风雪剑湖之上,却是瞬间无数剑光疏影横斜般斩落。 好一个太白狗。 少年平静地松开了手中的剑,握住酒葫芦,一口不知何年的苦酒饮入喉中,而后身前出现了另一个少年,抬手握剑,穿越剑光风雪而去。 此剑,定胜负。 少年执剑停在了手中空空如也的桃花身前。 万千剑光落于黑伞之上,弥散而去。 而身后那个饮酒的少年,却是悄然散去,酒葫芦落向大湖之中,沉浮着,向着湖岸而去,而后被另一个青裳少年捡了起来,笑眯眯地喝着。 剑湖之上两个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而后桃花散去,只剩了那一个醉意里清醒地看着春日风雪的少年。 ...... “所以你赢了。”草为萤笑眯眯地看着面前抱着胡芦喝着酒的少年。 南岛带着醉意坐在桃树下,轻声笑着说道:“是的,而后桃花散去,只剩下了那一个醉意里清醒地看着春日风雪的少年。” 剑湖之上的剑光,来自这个喝了酒的少年的叙述。 这是可闲走人间八万里也可停于湖上席卷着剑风的心中之剑。 “所以你为什么不斩下去?”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斩去心我,登人间高楼,以忘我之境踏天而去。” 南岛坐在伞下,喝了口酒,向着一旁的大湖上看去,湖上风雪宁静,剑光悬停,什么也没有发生,如同那里真的发生过一场少年意气的剑道之争一般。 “我斩不下去。”南岛轻声说道。 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斩不下去。 心中之剑悬停在桃花身前,便意味那一剑依旧不是斩出的时候。 草为萤只是笑着。 而后看向凌乱的纷飞在整个天上镇的那些风雪。 “我应该让你翻过山去,再喝酒的。” 南岛倚着桃树,说道:“为什么?” 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春雪固然有种肃冷的生机之美,但是终究是很冷的,我怕热,但也不是那么喜欢冷,雪自然是好看的,但是就像你们人间某个小子一般,又想看桃花,又不想让它结果,于是便出现了那样一株永远盛开的桃树。” 人间的某个小子,大概便是丛中笑这个将那本自己亲手写的《桃花美学》奉为圭臬的老家伙。 南岛轻声笑道:“所以你是怎么解决的?” 草为萤轻声说道:“风吹开云雾了,你倚坐在春日桃花暖阳里,越过那些清冷的山崖,向着远方看去,弯弯曲曲的小道在人间安静地蜿蜒着,一片疏离的灰色的山脉之上,顶着一抹雪色。” 南岛眯着眼睛想象着那种画面,而后缓缓说道:“你漏了一口宁静的春日大湖。” 草为萤哈哈笑着站了起来,站在湖边向着云雾山崖眺望而去,说道:“是的。” 南岛坐在树下喝着酒,而后将手里的酒葫芦递给了草为萤。 “酒喝完了。” 酒自然没有喝完,草为萤接过来,晃了晃胡芦,仰头喝了一口,缓缓说道:“神海里的剑意散尽了?” 南岛平静地说道:“没有,我留了一些。” 草为萤挑了挑眉,说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大概是故意不小心的。 所以南岛说道:“在神海角落里,我留了一片风雪,桃花会去盖一个草庐,住在那里面,就不用整天坐在树下像个无家可归无处落脚的人一样了。” 伞下的少年说着,从身后拔出了自己的桃花剑,剑身之上剑意流转,少年轻声说道:“而且,这样的风雪,确实可以淬炼剑意。”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确实很好。” 二人站在湖边,小镇的春日风雪正在缓缓平息下来。 “这场雪怎么办?” 南岛看着天上镇的这场雪,又回头看向花海之中——那些抱剑而眠的少年们已经消失不见,只有许多醉醺醺的长剑在花雪之中安静的躺着。 草为萤笑着说道:“没关系,让雪再留一会,我也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一场雪了。” “不是说怕冷?” “我可以克服。” 两个少年相视而笑。 “镇上的人呢?”南岛回头看着镇子,那条老狗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大概是第一次在草为萤的春日小镇里见到雪,曾经仓皇地叫过一阵,而后夹着尾巴溜到某家酒肆的炉子旁去了。 “他们总要见雪的,只活在春天里,不能算做人间。”草为萤喝着酒静静地说道。 “他们要见草木生长,也要见万物摇落。” “而后在哭声里迎来新生,也在喧笑中迎接死亡。” “然后罔视真假,诚恳地承认,这是我所拥有的一生。” 草为萤转头看着伞下的少年,微微笑着。 “就像你们,就像我们一样。” 伞下的少年静静地看着青裳的少年,而后轻声说道:“其实我并不能明白你在说什么。” 草为萤轻声笑着,沿着大湖走去,说道:“你以后自然会明白的。” 南岛没有在纠结这个问题,看着草为萤沿着大湖走去的身影,说道:“你去做什么?” 草为萤想了想,喝了一口酒,抬手比划着。 “想办法把这些雪送到远处,那些蜿蜒小道通往的疏离的山顶去。” 可见青裳少年确实还是怕冷的。 怕冷的人,一般也怕流离。 因为流离总是冷的。 ...... 南岛撑着伞回来的时候,便看见陆小二抱着剑,带着那顶狗耳朵帽子,坐在峡谷外的山石上,安静地等待着。 人间风雪未曾止息,也分不清天色,南岛却也是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少年似乎是在发着呆,骤然听到有人说话,下意识的握住了怀里的剑。 抬头看见南岛之后,才松开了剑柄,很是紧张地看着南岛。 “师叔你回来了?你没事吧?” 南岛自然没事,而且大概还想吃点梅子。 南岛走到小少年身前,替他把肩头的一些积雪扫去,笑着摇摇头,说道:“自然没事,昨天你乐师叔已经给我治好了。” 陆小二看着南岛那诚恳的神色,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去,轻声说道:“那太好了。” 南岛看着陆小二那有些愧疚的神色,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陆小二抱着剑从山石上跳了下来,在雪中走着,缓缓说道:“可能是有些怕吧,师叔对于岭南太过重要了,那个东海来的女子陪你出去了那么多次,你都没有出什么事,我陪师叔出去了一次,师叔便昏迷了......” 南岛轻声笑着,与陆小二一同往峡谷里走去,而后问了个问题。 “你是圣人吗?” 陆小二回头看着南岛,而后茫然地摇了摇头。 “圣人都不知道祸福,你又怎么能够知道呢?” 陆小二倒是郑重地说道:“圣人是能够知道祸福而不想知道,我是想知道祸福却不能知道。我也是读过书的。” 青牛五千言这种烂大街的道文,自然谁都有可能看过。 不知道是被十一二岁的小师侄给辩驳到了,还是被那句我也是读过书的给刺激到了,南岛很没好气地在陆小二头上敲了一下。 “我当然知道!”南岛大概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 “我这是为了劝解你宽慰你。” 陆小二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没比自己大多少的小师叔,大概是瞥见了一些发红的耳根,所以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哦,所以师叔先前是去哪里了?” 南岛回头看着那处风雪之中安静的,世人不可见的高山断崖,轻声说道:“我去浪漫了一下?” “乐师叔不是说你去洗剑去了吗?” 南岛想了想,说道:“洗剑当然也可以是浪漫的。” 陆小二虽然读过书,但是终究还只是小少年,故作稳重,不是稳重,假装成熟,也不是真的成熟,所以很是好奇地问道:“怎么个浪漫法?” 南岛回想着天上镇之中的那些事情,轻声笑着说道:“坐于桃花树下,与师友饮酒,大湖春风吹来细雪,于是执剑而动。以风雪烈酒与友人的笑声洗剑,自然是浪漫的事情。” 请君为我饮风雪,请君为我满金樽。 我欲执剑舞少年。 请君为我倾耳听。 陆小二大概明白了,只不过穿过峡谷走去的时候,看着谷外那栋小红楼,想了想说道:“为什么不让乐师叔一同去。” 南岛挑了挑眉,看着小红楼上那个懒懒散散地趴在护栏上笑眯眯地看着风雪的师弟。 “大概你乐师叔去了,就不浪漫了,就会很馋了。” 于是变成了——请君为我热铜炉,请君为我炙鱼脍。 陆小二抱着剑,在风雪里很是了然地笑着。 而后看着一旁的南岛,说道:“师叔当真没事了?”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自然没事了。” 陆小二点了点头,然后向着峡谷下方走去。 “那我去小白瀑那里练剑去了。” 陆小二自然是勤勤勤恳的。 “嗯,去吧。” 南岛一直目送着陆小二的身影消失在峡谷风雪崖坪上。 一旁青椒的小木屋中颇有些不宁静,剑意环绕,大概也是到了越过斜桥之境的关键时候。 南岛却是有些庆幸自己那日的明智之举。 不然若是青椒真的入了人间青莲之境,大概自己哪怕借了风雪白衣,也不一定打得赢。 南岛自然没有去打扰她。 转身向着小楼走去。 只是才走了没几步,便听见乐朝天的声音从小楼上传了下来。 “师兄,你回来了,有没有带鱼回来?” 第八十八章 故里 南岛自然没有带鱼回来。 只是带了一身的酒气,让一杯就倒的乐朝天在楼上闻到,便下意识地挑起了眉头。 “好啊,师兄,说好的去洗剑,结果偷偷下山喝酒去了是吧。” 南岛站在下方风雪里轻声笑了笑,说道:“喝酒正是为了洗剑,喝得越多,洗得越好。” 乐朝天看着南岛身后的剑,说道:“所以师兄洗干净了?” 南岛从身后拔出剑来。 青黑色的剑身之上雪屑依旧,如同直卧人间的黑色山脊之上,倾洒着一场细细的风雪。 “大概是的。” 南岛看着手中的剑,向前一剑刺出。 于是风雪荡开风雪。 于是人间成为人间。 乐朝天站了起来,倒是颇为喜欢地看着南岛手中带雪的桃花剑。 “这剑好,又好看又好玩。” 乐朝天在一旁笑着,说道:“师兄可不可以把我的剑也变成这样?” 乐朝天自然是在一开始见到细雪之剑的时候,便喜欢的要死,只是可惜南岛那一剑由内而外的细雪,他确实学不来。 不过现在也许可以。 南岛想了想,说道:“我可以试一下。” 虽然在天上镇里南岛将神海里的风雪尽数转移到了草为萤剑湖之中的那些剑上,但是南岛却也是不清楚,在这里,他是否还能够这样。 乐朝天自然不会想那么多,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伞下的少年,而后拔出了自己的剑,抛了下去。 南岛将自己的桃花剑送入鞘中,而后抬手在风雪里接住了乐朝天那柄蝶恋花。 蝶恋花落入南岛手中,瞬间便开始在风雪里轻鸣着,南岛平静的抬手,将那一剑在风雪里斩落下来。 剑鸣止息,那场细雪倏忽之间,便覆满了剑身。 乐朝天站在楼上看着不过瞬息之间,也变成了细雪之剑的蝶恋花,轻声笑着说道:“师兄爱钱吗?” 南岛握着蝶恋花,向着楼上走去,说道:“大概会爱吧。” 乐朝天倚在护栏上,身上落了一些风雪,待到少年撑伞走上楼来,才说道:“剑上风雪,天下剑修谁不爱呢?你看陆小三那傻小子就被你那一剑迷得神魂颠倒。师兄可以去人间开一个风雪洗剑馆,帮那些剑修们剑上附上风雪,一次一百文。南方入流的不入流的剑修多的是,赚个盆满钵满不在话下。” 南岛挑了挑眉,把剑递给了乐朝天,说道:“真的可以?” 乐朝天从南岛手里接过那柄剑,笑着说道:“师兄是不是心动了?” 南岛在廊道上坐了下来,说道:“确实有点,不过不多。” 乐朝天站了起来,一面挥着手中寒意凛凛的风雪蝶恋花,一面轻声笑着说道:“那看来就是不心动了。” “为什么?” “心动就是心动,不心动就是不心动,没有心动一点的说法。” 乐朝天笑着说道,耍了一个帅气的剑花,而后将蝶恋花轻巧地抛入倚在护栏上的鞘中——剑修的眼神大概确实是很好的。 “对了,先前师姐他们来过这里,说是你回来了去找他们一趟。” 虽然陆小的是要乐朝天告诉他们。 不过显然乐朝天是不会做这种屁颠屁颠跑下去传个消息的事。 于是便偷偷改动了一点。 意思差不多就行。 乐朝天如是想着。 南岛静静地看了乐朝天许久,那直勾勾的眼神都差点让乐朝天觉得自己露馅了。 “那刚才我在楼下怎么不说。” 乐朝天笑着,重新坐了下来,说道:“我这不是想着让师兄烤烤火嘛。” 南岛颇有些无奈的撑着伞重新走下楼去。 乐朝天兀自在后面叫道:“师兄不烤火了?” 南岛没有回答,默然无语地在风雪里走去。 只是大概正好陆小小也要再过来看看,于是才始走到山道上,南岛便看见陆小小顶着风雪,在山道石阶上吭哧吭哧地爬着,抬头看见站在石阶上笑着南岛,这个岭南小小剑修蹙着眉头很是忧心地快步踏过风雪走了上来。 没等南岛将那一句师姐说出来,陆小小便先开了口。 “你没事吧?” 南岛笑了笑,说道:“没什么事,只是旧伤复发了一下而已。” 南岛心口那道剑伤,自然是没有完全痊愈,有时候依旧会有些刺痛,却也是最好的敷衍之词。 陆小小听到这话,没好气地给南岛的头来了一下,说道:“叫你到处瞎跑。” 南岛只是挠着头笑着。 “师姐你也不用太担心了。”南岛正想说自己好歹也算是岭南许多剑修的师兄了。 陆小小却是蓦然蹙起了眉头,说道:“师弟你跌境了?” 南岛想了想,说道:“终究受到了一点影响,不过没有什么大碍,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陆小小看了南岛许久,而后颇有些无奈地说道:“那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地留在山里吧,不然到时候快过年了,你又出什么事了。”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好。” 陆小小又叮嘱了一些杂七杂八的,而后才在风雪里继续吭哧吭哧地向下走去。 南岛一直看着陆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正想往回走去,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于是便踩着雪走了下去,一路走到天涯剑宗里。 打铁声与酒糟味一并飘扬在这个历史悠久但是并不大的剑宗的风雪里。 “师兄!” 南岛沿着小道穿过那些覆雪枝头,向着剑宗深处的铸剑台而去。 大概是打铁打得入迷,伍大龙并没有听见南岛的声音,一直到南岛走入了这片风雪檐下的时候,伍大龙都是没有意识到身后来了一个人。 铸剑台的所在其实只是靠着山壁的一个小院子,檐下烧着炉子,里面的房间塞满了各种材料,不止是铸剑的工具,譬如盖房子的工具也在其中。 伍大龙便赤裸着上身,轮着锤子站在风雪里,在那里一锤锤地敲打着面前一块烧红的铁胚。 旁边挂着好几柄已经铸好的剑,伍大龙应该有段时间没去投剑池了。 南岛便停在了入院的门口,撑着伞倚着门静静地看着打铁的师兄。 虽然背靠山壁,头顶风雪,但是因为那些烧得火红的炉子的原因,这里面倒是并不是很冷,风雪灌了进来,悬在檐上,又被热气蒸腾着,融化成雪水,滴落下来,有时候落在还未冷却的剑身上,发出一切呲呲的声音,倒是留下了一些颇为有趣的纹路。 南岛也没有打扰伍大龙,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站着。 一直过了许久,伍大龙停了下来,夹住那块略有些剑形的铁胚转身重新投入炉中的时候,才看见了已经在门口站了许久的南岛。 伍大龙颇有些惊喜地说道:“师弟你来了?” 南岛点了点头,走了进去,在炉边探头看着里面那块重新加热的铁胚,笑着说道:“师兄寒冬腊月,还这么辛苦的吗?” 伍大龙呵呵笑着,说道:“正是寒冬腊月,封在山里闲着没事,才要多打一些剑,今日多铸一柄,明日剑宗就多强一分。师弟来这里做什么?” 南岛还没开口,伍大龙便一拍脑袋,笑着说道:“啊,对,剑鞘,我都差点忘了。” 伍大龙自然没有忘记,昨日打好的时候,就去峡谷告诉了乐朝天,说让南岛回来,去铸剑炉这边试试,如果不是很合适,就重新做过。 南岛诚恳地说道:“是的,麻烦师兄了。” “不麻烦,有什么麻烦的,人间行军打仗,都还需要后勤大军。难道那些前线冲杀的,还得挨个去和他们道谢?” 伍大龙大概心情不错,一面说着笑,一面绕过了炉子,走入了那个房间里,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崭新的剑鞘,向着南岛递去,很是期待地说道:“试试吧。” 南岛点了点头,走到了檐下,把身后的鹦鹉洲取了下来,解开那些早已乱七八糟的布条,而后向着伍大龙手中的剑鞘送了进去。 剑鞘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当日南岛来的时候,伍大龙很是谨慎地量过了尺寸。 是以剑身进入的很平滑。 伍大龙看见这一幕,笑了起来,说道:“还满意吗?” 南岛抬手握住剑鞘,轻声笑着说道:“师兄做的,师弟自然需要满意。” 这句话听得伍大龙很是欢喜,在一旁搓着手不住的笑着。 “再试试出鞘吧。” 南岛点了点头。 因为一只手有伞的原因,是以南岛自然不好直接拔剑,平日里拔剑都是背在身后拔出来的。 于是干脆便用了剑意。 神海之中那些被风雪淬炼过的剑意落在了手中剑上,而后锵然一声,鞘中鹦鹉洲化作流光,逆着那些灌入院子的风雪,直入天穹而去,檐下二人抬头静静地看着天穹风雪里的那一抹寒光。 鹦鹉洲在岭南的第二场大雪之中盘旋了许久,才重新落向人间,无比精准的落入了南岛手中的剑鞘之中。 “怎么样?” 伍大龙颇为期待地看着南岛。 “很好。”南岛笑着,看向伍大龙,说道,“师兄的手艺,大概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伍大龙虽然知道这是在吹捧自己,但还是被哄得喜笑颜开,连一旁剑炉里的剑胚被烧得通红了,都没有注意到。 还是南岛提醒了一下,伍大龙才慌慌张张地把它夹了出来,摆在了台子上固定住,抡起锤子,一锤一锤地认真敲打着。 南岛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果然是认真的男人最帅。 怪不得陆小小要和他偷偷吃二人火锅。 南岛古怪地笑着,而后向着院外走去。 “我先回去了,师兄。” “嗯嗯。” 伍大龙头也不抬地说道。 一如南岛先前所想的那样。 才始走到楼上,便看见乐朝天一面靠在护栏边把玩着手里的蝶恋花,一面看向自己很是惭愧地说道:“师兄,我刚刚忘了说了,伍师兄说要你去剑宗里试一下剑鞘。” 南岛冷笑一声,果然如此。 还好自己料敌先机,已经提前下去将剑鞘取了回来。 南岛从背后取了鹦鹉洲,说道:“师弟说的,是这个吗?” 乐朝天愣了愣,而后很是诚恳地说道:“咦,师兄你已经拿回来了吗?那真是太好了!” “师弟啊。”南岛却是蓦然想起了这好像是曾经张小鱼最爱说的话。 乐朝天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南岛也没有继续在意过往的那些东西,轻声说道:“你这样会挨打的。”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师兄不会想打我吧。” 南岛自然不会下这样的毒手,只是在护栏边坐了下来,看了人间风雪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师弟的伤好一些了吗?” 乐朝天也没有在意这句话之中的深层意味,只是倚着护栏轻笑着说道:“是的,好很多了。” 南岛也轻声笑了起来,说道:“那很好。” 二人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师兄与师弟而已。 过了一阵,南岛才轻声说道:“过完年,我便要离开岭南了。” 乐朝天这次倒是真的愣了一愣,说道:“师兄要去哪里?” 南岛缓缓说道:“磨剑崖。” 乐朝天歪头看了南岛很久,而后轻声说道:“那个地方可不好去。” “是的。”南岛静静地说道:“不过我听说有人要死了,总要上去看看。” 原本南岛与陆小小他们说的是明年,也许是明年开春,也许是明年入冬。 但是那个突然从崖上走下来的人,却是让他将时间定在了年后。 磨剑崖不会等你太久。 南岛依旧记得当初南衣城头,秋溪儿的那句话。 大概也是有了些紧迫感。 他不知道崖上发生了什么,又会发生什么。 乐朝天只是看着一旁有些沉默的少年,而后转回头去,说道:“确实是这样。” ...... 崖上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也什么都不会发生。 那个曾经代替某个不能离开高崖的人去了一趟南衣城观过那一场万灵节的白裙女子,便安静地坐在青竹小屋之中。 人间风雪自然是与磨剑崖无关的事。 那次倘若不是张小鱼要在风雪里问剑,那场人间风雪,也不会落到磨剑崖上来。 是以纵使人间远雪,剑崖依旧天光清冷,穿过那处青竹小屋的窗口,照落在女子身前的桌面上。 桌面上是一张有一滴已经干了的浓郁墨点的白纸,还有一封没有拆开的信。 岭南自然封山了。 所以这封信不是人送的,而是岭南某柄剑送的。 秋溪儿静静地看着那封落在剑崖剑阶上,又被山风吹来青竹居的信。 看了许久,却也没有拆开它。 里面大概写了很多东西。 譬如某个少年在十二月九日,以成道观雨境,借人间风雪之势,战胜了那个来自东海的小道境的红衣剑修。 譬如某个少年在回顾更早一些,写给青天道的那封信后的许多挣扎。 譬如当初,秋溪儿让张小鱼带来的那封信里,那个好字,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思。 信纸当然是小小的。 但是可以写很多的东西。 但是秋溪儿没有去看,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竹窗外清冷的天光。 清冷的天光照着冷清的人。 秋溪儿坐了许久,拿起一旁的砚台,将那封信压在了台下,而后站起身来,踩着竹廊小道,离开了青竹居。 当初张小鱼问剑的那一场风雪,早已经在崖上消失无踪,是以满居青竹蔓延而去,又在道旁慢慢变成了许多青色的寂寥的植株。 再然后变成了一些低矮的灌木丛与攀援在山石上的石苔。 秋溪儿一袭白裙,安静地走在那条离开青竹居的小道上,一直到停在了那条向着极高处云崖而去的剑阶之上。 满阶剑意犹胜风雪。 秋溪儿站在剑崖两千六百丈的地方,而后静静地看向人间。 人间有个尽天意不尽人意的少年大概依旧在岭南的风雪之中。 也有某个昨日才始下崖的女子不知道走在人间何处。 大概还有某个今日一日都没有煮面,只是怔怔地坐在酒肆门口不知道人间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那样一个人走下崖的酒肆小掌柜。 秋溪儿平静地看了很久。 而后抬手从发鬟里取下了那一个剑形的木簪,握在手里便成了一柄冷月出水之剑,而那一瀑青丝泻落下来, 满崖剑意涌动。 世人倘若能够站在高崖此处,便已经是了不得的人物,譬如张小鱼。 而这个曾经与那个白衣剑修曾经并称为年轻一代人间三剑的白裙女子,只是倒执长剑于身后,平静地向上走去。 这一条剑意凌厉,令人间只可仰望的剑阶,秋溪儿并没有走完。 她执剑穿过那些剑意,平静地走了四百丈。 白发三千丈。 当年青莲留下的那一丈剑意,便是在很多年前,都困住了那些崖上的师兄师弟们。 秋溪儿自然不用等到白发三千丈,才可以越过这三千丈,走上浊剑台去。 但是她依旧只是停在了这里,在那满是青苔,万般寂寥的剑意之中坐了下来,将手中的出水之月一般的长剑横在了膝头。 月色之剑,可以是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 也可以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那柄横于膝头的剑,自然是故里。 这个名字是秋水取的。 秋溪儿静静地坐在三千丈的浩然剑意之中。 等待着某个生于高崖,却以黄粱秋水为故里的人离开人间。 崖上自然不能没有崖主。 崖上也不会有两个崖主。 秋溪儿安静地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直到月色满崖。 才照见了一滴晶莹的东西落在了剑阶之上。 第八十九章 那个人好像条狗 “世人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大概便是现在这般模样了。” 张小鱼坐在槐都灯光温暖的夜雪小酒肆里,倚着风雪窗棂,看着窗外灯火高悬的人间街头,轻声笑着说道。 酒肆里摆着许多烧得正旺的炉子,再加上诸多夜饮的酒客,在醉意里呼吸畅谈之间,使得整间酒肆温暖无比,是以纵使窗外风雪如屏,落入了酒肆中,也不得不变成了春风扑面。 “不诚恳,那能怎么办呢?”在张小鱼的对面,坐着一个一身宽大巫袍的老人。 也许是已经做出了选择的叔禾。 也许是依旧没有做出选择的叔禾。 没人知道那身纹饰繁复的巫袍之下,藏着怎样的选择。 叔禾缩着手坐在那里,而后伸出一只手来,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大口的喝着,颇有以之方可浇却心中块垒的模样。 “不诚恳,那能怎么办呢?”叔禾却是再度叹息着说道。“你们崖上的人都来了人间了,世人也只能安宁下来。” 张小鱼侧首看着对坐的那个南楚巫。 就在今年三月,他们还是南衣城内外的生死仇敌。 然而到了十二月的时候,二人却是和平安宁地坐在酒肆里,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静静地对饮着。 二人当然不会是朋友。 南衣城的那些故事里,尽管在最后,叔禾与明蜉蝣决裂,带着那些南楚巫徒们离开了最后的战场。 但是二人自然也不会因此而成为朋友。 只是在这个十二月的末尾,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末尾,大概所有人都可以成为挚友。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当代崖主其实与当年的磨剑崖,与当年的十年剑宗关系不大。 但是他们依旧对于那座崖上的人抱持着万分的敬畏。 所以张小鱼很是真诚的,像是朋友一样的看着对坐的那个老人。 “不是我们崖上的人,是他们崖上的人。”张小鱼笑着转回头去,看着灯火里的飘絮长街。“黄粱也是人间,槐安也是人间,磨剑崖不是,所以在这样的一个故事里,所以只会是他们崖上的人。” 张小鱼顿了顿,安静了一阵,而后继续说道:“就像你们那座迎风楼上的神女大人一样。” 叔禾转头向着窗外看去,目光越过了那些夜色里覆着雪的黝黑的檐翘,也越过了那些褐色街楼之中悬挂的明亮的灯笼,落在了很远处,那座伫立在假都皇宫深处的高楼之上。 世人有时候总是会以为是因为槐都之中同样有着一座高可摘星辰的摘星楼,所以黄粱才会同样有着这样一栋高楼。 但是迎风楼的历史比摘星楼久远。 黄粱的历史也比槐安久远——倘若不把大风朝算作槐安这个朝代的后延的话。 槐安其实只有百多年历史,只有四代帝王,鬼帝,明皇帝,槐帝,还有后帝。 但是那样一个在历史之中倏忽而过的朝代,却是让大泽以北的那片土地,长久地烙上槐安这个名字。 叔禾静静地看着,也在静静地想着,颇有些叹惋。 “但是至少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一个不看人间的高崖,是向着人间的。但是神女大人。” 叔禾叹息了一声,饮尽了杯中已经不是很温的酒,轻声咳嗽着,说道:“我们不知道神女大人是否向着人间。” 张小鱼看着喝了寒酒导致开始咳嗽的老灵巫,叫来了小二,在桌上安置了一个小炉子,将那壶酒温了起来。 叔禾握着手中的酒杯,看着做着这一切的张小鱼,大概确实会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觉得二人真的是朋友。 “多谢。” “不用谢,这段时间,我也喝不得寒酒,喝了总归不是很好。”张小鱼倒是很淡然。 巫河涌动,道海叠浪。 那些因为有柄剑从浊剑台上被取出来而落向人间的剑意,自然他们这样的人都会被波及。 “神女大人向不向着人间,难道你们没有人去问过?” 叔禾轻声说道:“倘若神不垂怜,哪个世人敢去问呢?” “我有个朋友,大概问过。”张小鱼低头看着杯中酒水,说着那个叫做柳三月的,少年时候,道人时期的朋友。 “他死了吗?” 叔禾问道。 “大概是死了,不过不是死在他问了一些问题,而是死在他问了一些问题,然后把问题带回了槐安,于是我有个师兄,站在迷雾与惶恐里,送他去了冥河。” 张小鱼说得很平静。 叔禾大概知道了他死的原因。 “所以归根结底,他还是死在了神女降临人间的故事。”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要想弄清楚,便要抛却知晓一切之后的思维,回到当初的那个夜晚里,才能够看得明白一些。” 柳三月的故事,自然是无比复杂的。 所以二人都没有继续研究下去。 酒温了一阵,大概又有些温度了,叔禾再度提起了酒壶,往杯中倒着带着热气的酒水。 “所以你来黄粱做什么?” 张小鱼坦然地说道:“来找一个人。” 叔禾轻声笑着,喝着温酒,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告诉我。” “我天天反省自己,帮别人做事有没有尽责,和朋友相交有没有诚恳,师父教的东西有没有好好学习。”张小鱼从桌上拿起那杯放了很久的酒,浅浅地喝着,静静地说着。 “所以你有没有做到呢?” “我没有。” 张小鱼依旧很诚恳,很坦然。 叔禾不住地笑着,笑了很久,目光落在了张小鱼背后空空如也的剑鞘上。 那个破旧的剑鞘里,本该有柄刻着山河二字的剑。 叔禾的笑意消失了。 “你的剑呢?” 张小鱼没有回答,喝光了冷酒之后,又倒了一杯温酒,转头看向窗外。 “我师父是谁你应该知道。” “因果剑,丛刃。” “所以你说我的剑呢?” 叔禾静静地坐在那里。 失去了剑的剑修,自然要弱上很多。 哪怕张小鱼的白衣之下,还有着道袍。 但是叔禾觉得自己依然可以突然发难,将这个来自槐安的,天赋极高的年轻剑修道人杀死在这里——他一直都只伸出了一只手。 只是叔禾坐了很久,很多动静也没有,只是叹息了一声,将另外一只手也从袖子里伸了出来。 没有巫诀。 人间和睦,自然不会有人妄动。 至少在这剩下的十来日之中。 但是张小鱼不一样,他可以现在起念,而后等到某个人离开人间,才会动起来。 剑入因果。 自然便不可挣脱。 “所以我还能活多久?”叔禾很是平静地问道。 就像问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明天早上是吃小笼包,还是臊子面。 张小鱼依旧诚恳地说道:“我不知道。” 大概要等到他重新握住了剑,才会知道。 叔禾轻声说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张小鱼挑眉说道:“我们怎么会是朋友呢?南衣城的那些故事,便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世人,我们是生死仇敌。” “南楚巫最后退出战场了。” “至少在我还站在南衣城头之上的时候,城外依旧满是巫鬼道之人。”张小鱼转头看着窗外,风雪里满是冷意。 “那些剑修们便倒在我身旁,我依旧记得有那么一个黄昏,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血衣,那些血都不是我自己的,有些是你们黄粱人的,有些是那些岭南剑修们的。一层一层地泼洒在我身上,我连躲都躲不开。那些铺天盖地落向城头的巫鬼之术,有时候都会让我心生绝望,觉得南衣城是守不住了。” “但是你们守住了。”叔禾缓缓说道,“哪怕最后云梦泽中之人加入了战场,哪怕那镇守黄粱极南的八十万大军最后的五十万也赶赴了战场,你们依旧守住了。” 张小鱼喝着酒,转头看着面前这个来自南楚的,或许是被明蜉蝣煽动而来的老人。 “有人带着很多人,跑到你家门口,要把你拖出去打死,但是因为你异常英勇,反倒打死了他们许多人,打得他们头破血流的退了回去——那人可以不认账,说我又没有真的把你打死吗?” 叔禾轻声叹息着,说道:“大概是不可以的。” 张小鱼喝着温酒,笑了起来,笑得很是温暖,很是迷人。 “所以自然是这样的。” 倘若说丛刃是修行界里一大老流氓,那么学了丛刃因果剑的张小鱼,大概也算是一个小流氓。 他便这么当着那个来自南楚的老灵巫的面,把自己的剑送去了大风历一千零四年。 张小鱼喝完了杯中的酒,站了起来,从筷筒里抽了一根筷子,替叔禾扒拉着小炉中的火炭,方便炉火更旺盛,煮的酒热得更快,让这个老人最后的这个冬天过得更好一些。 “人间必须无事。”张小鱼把那根筷子放在了桌面上,轻声说道:“我张小鱼既然不能做些坏事,那就做个好人吧。” 叔禾并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杯中温酒静静地坐在那里。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究竟哪里可以学到极为精妙的洄流之术。” 巫术洄流,人间三大奇术之一,修到精深之处,可以直接逆转岁月。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既然是巫鬼之术,那么肯定可以去问询一下你们的神女大人。你学了之后,就会回到还没有离开南楚的时候?” 叔禾缓缓说道:“我会回到还没有踏入这个酒肆的时候。” 故事的开始很简单,当这个老人在风雪里走过的时候,有个从槐安来的年轻剑修坐在窗边,看着他说道:“进来一起喝一杯吗?” 于是他走了进来。 张小鱼向着酒肆外走去,轻声说道:“那你大概回不去了。” 叔禾颇为赞同地点着头。 谁能想到呢? 来时好好的,结果回不去了。 ...... 张小鱼离开酒肆的时候,看见了风雪角落里,有个被人泼满了污秽的丑陋的人蹲在墙角,带着一种怪异的仇恨的目光平等地看着每一个过路的人。 这个白衣剑修看见那个黑黢黢的团成一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的那个叫柳三月的朋友。 张小鱼很是幼稚地想着。 柳三月你看,这个人和你比起来,好像一条狗啊! 而后自顾自地笑着,背着空空的剑鞘走了过去。 只是才始走了过去,便又折了回来。 抄起拳头给他打了一顿。 而后从地上捞起一些雪,擦着自己的白衣上被新吐的口水。 他妈的,背后吐口水,真的很狗啊! 张小鱼颇有些愤愤地想着。 忍住了再打他一顿的想法,在风雪里离开了这处街头。 ...... 迎风楼上。 颇有些肥胖的陪帝站在一袭黑裙玉立的神女身旁,笑呵呵地看着人间绵延的檐上雪山。 “那个槐安剑修,是不是会来找神女谈一谈?” 瑶姬撑着伞立于楼中,一袭黑裙在风雪里纷飞不止。 “不会。” 瑶姬声音平缓地说着,“他是一个内心郁结的人,内心郁结,往往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鬼。这样的人,如何会来见我?” 陪帝呵呵笑着,转头看着温婉却也疏离的神女。 “那如果他来了呢?” 瑶姬转头看了这个与往日里显得颇有些不同的阑姓陪帝一眼,而后转回了头去,淡淡地说道:“他不会来的。” 陪帝轻声说道:“那确实不太好。” 满楼风雪簌簌。 这大概是陪帝生涯里,唯一的一句不好。 是在迎风楼上,面对着随时都会主宰整个黄粱这片大地的巫山神女瑶姬。 “为什么不好。”瑶姬握着伞缓缓说道。 “因为我想看看,槐安剑修,在神女大人面前,是否会臣服下来。” 瑶姬静静地看着人间邈远的夜色,紧紧地握住手中的伞。 “他们不会。” 瑶姬平静地说道。 然而蓦然有一只手握住了瑶姬紧握着伞骨的那一只手。 是平日里只会说好的陪帝陛下。 而后冥河之力骤然涌动,将那个不知何故有些发疯的陪帝震开来,撞在了楼中梁柱上,不住地咳着血。 只会说好,但是今日说了不好,甚至还握住了神女之手的陪帝无比凄惨地在那里咳着血,却也是在不住地笑着。 “好。” 什么好? 自然是因为他感受到了某只紧握伞骨的柔软却也带着冷意的手,正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你看。 陪帝笑着说好,歪着头咳着血笑眯眯地看向人间风雪北方。 这就是磨剑崖,不是么? ...... 张小鱼自然不会。 不会去,也不会臣服。 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个来自槐安的,被无数人关注的,既是山河观弟子,也是人间剑宗弟子的白衣青年,正有些窘迫地站在一家衣坊前,和那个三十来岁颇有些冷淡之意的老板娘商讨着一件衣服的价格。 那是一件白衣,和张小鱼身上的那件差不多,但是要更好看,也更干净整洁一些。 张小鱼当时擦掉了衣裳上的口水,离开了那条长街,路过这里的时候,一眼便相中那件挂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的异域风白衣。 是的,异域风白衣。 在衣襟袖口,都很细致地绣着槐安人喜欢的细边金纹,简洁而飘逸,看得张小鱼颇有些心动。 老板娘最开始也觉得和张小鱼很搭。 直到张小鱼开始决定将价格往对半砍,然后再送一双干净的靴子的时候。 老板娘的态度便冷淡了下来。 这可是黄粱少见的槐安人穿的异域风的衣裳! 老板娘是这么和张小鱼说的。 张小鱼心想,我一个正儿八经的槐安人,白衣翩翩这么多年,还要你来告诉我槐安人穿什么衣服? 不过价格确实也没有贵太多。 只不过张小鱼确实没有多少钱。 当初路过南衣城的时候,都没有进去,就怕被人追着要债。 所以张小鱼还是很卑微,很诚恳地和老板娘讲着价钱。 只可惜大概被说的烦了,也许是确实还有些利润,老板娘伸头往外看了一眼,便叹息着说道:“算了算了,卖给你吧,但是靴子免谈!” “没问题。” 世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 譬如你说我要低价买那件白衣,老板娘自然是不允许的。 但是如果你说还要附送双干净的靴子。 老板娘大概就会觉得半价卖件衣裳也不是不可以。 张小鱼站在风雪街头,倒也没有觉得有多尴尬。 只是就在方才,还是面对南楚灵巫极其潇洒的剑修,到了现在却也只是一个囊中羞涩的世人而已。 果然有钱才能快乐朝天。 早知道当时在南岛那里,就拿几个钱袋走了。 张小鱼感叹着。 看着自己那身颇为狼狈的白衣,张小鱼正要接过老板娘递来的那件白衣的时候,却是突然怔怔地看着店铺的角落。 穿着破落的年轻剑修没有接过那件衣裳,而是指向了那一处。 “那件贵不贵?” 老板娘顺着张小鱼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一件素色的裙子,绣着一些淡雅的小青花。 大概很适合某一些温温软软柔柔弱弱的姑娘穿。 这件其实比张小鱼最开始看中的那件白衣要贵一多。 张小鱼所剩无几的钱,大概是买不起那件小裙子的。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怔怔地看了那件裙子很久的原因,总之老板娘的脸色柔和了一些,收了张小鱼的钱,又帮他把那件裙子仔细地包了起来——防止进了风雪,变得湿哒哒的。 穿着满是狼藉白衣的潦倒剑修,背着空空的剑鞘,和老板娘说了一声多谢,便踏着风雪离开了这里。 大概自己其实也挺像条狗的。 第九十章 奔走山雪的少年 南方黄粱有没有人像狗,大概不是让陆小一把今日的饭煮焦了的原因。 这个小白剑宗最大的大师姐,此时便愁眉苦脸地待在厨房里,看着锅里那些已经干成了一粒粒的米。 陆小三已经在外面问了好几次——师姐饭煮好了没有? 陆小一只能说——还没有,再等等。 可是终究师弟和师父们要吃饭的,又能等到什么时候去? 陆小一从锅里捏了一粒米饭出来,咬在嘴里很有嚼劲。 人们有时候当然会喜欢吃有嚼劲的东西。 但是想来米饭不会。 陆小一站在灶前,却是突然有些茫然。 自己之前是因为什么,才会一直蹲在灶坑前添着柴火,都忘了看一看锅里的饭? 陆小一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厨房的门却是被推了开来。 “师父,师姐肯定把饭煮焦了。”陆小三站在门口,看着走到厨房里去的陆小小,很是得意的说道,“我都闻到焦味了。” 陆小小回头做了一个打人的架势,陆小三连忙抱头鼠窜。 而后厨房的门被关了起来。 陆小小走到了灶台前,看着有些失神的陆小一,又伸手从锅里抓了一小撮米饭,塞到了嘴里尝着。 很是艰难的将那些米饭咽了下去,陆小小才拍了拍陆小一的肩膀,说道:“去重新淘些米吧。” 陆小一抬头看了陆小小很久,才点了点头,把灶上的锅抬了下来,换了另外一口锅摆在上面,而后走到后面去淘着米去了。 米很快便淘好了,火也被陆小小重新烧得旺盛了起来。 师徒二人便坐在灶前,谁也没有说什么。 一直到外面传来了在小白瀑雪里练剑回来的陆小二的声音。 “咦,怎么今天还没吃饭?” 然后便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陆小三。 “我也不知道,不过刚刚师父说你要是回来了,就去厨房找一下他。” 陆小二大概确实觉得很奇怪,背着剑沙沙地踩着雪,便向着这边走来。 而后小少年顶着一肩风雪,推开门,向着里面探了个头。 等到看到陆小一坐在那里发呆,陆小小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说道:“小三的话你也信?” 于是小少年便知道自己错信了奸人话语,把门带了上去。 不多时,门外风雪里便传来了陆小三的求饶声。 “师兄,快让你的剑停下来,我错了我错了!” ...... 陆小小看着门边的方向很久,才重新回头看着陆小一。 “你今天怎么了?” 向来毫无怨言地照顾着师弟们的陆小一,这一次却是沉默了很久,而后看着陆小道:“他们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陆小小明白了过来,看着陆小一说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小一轻声说道:“就是前段时间。” 前段时间是什么时候? 陆小小稍微想了想,便想了起来。 那应该便是第二场雪还没来的时候。 因为关于人间那些妖族的事情,陆小小记得自己应该只谈论过一次。 便是在天涯剑宗的院坪上,那次南岛也在,还说了明年要去登崖的事情。 所以其实当时陆小一也在? 陆小小确实没有注意到。 不过想想当时的时间,她也确实可能会在,会叫自己回来吃饭。 陆小小没有纠结当时陆小一究竟在哪里,只是想了想,说道:“其实那些东西都是我们的猜测而已。就像过去很多年,人们有时候就会怀疑人妖二族,是不是就会生起纷争一样。但是很多东西,他们那些大人物,就像剑宗里的那些师兄们一样,往往就会帮世人把问题解决了。不会让它真的走到那一步去。” 陆小一静静地看着灶膛里烧得正旺的柴火,那是她和师弟们闲时就去山林里捡回来的干燥的树枝。 就像之前,陆小小这样把她捡回来一样。 陆小一有时候挎着背篓走在山林,看着师弟们背篓里的柴火,就会想,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拿去烧了? 但是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发生,所以陆小一也只是闲想而已,什么情绪也没有。 陆小一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你们不是说,那可能是那个人间剑宗的师兄做的吗?” 陆小小听到这里的时候,突然便领悟到了许多东西。 是的,有些事情在她和伍大龙眼中,只是一种猜测与另一种猜测的东西。 只是他们本就是世人,自然不会体会到更深层次的一些惶恐。 镇压着两族裂隙,使得他们在人间同流的,是南衣城中的同归碑吗? 不是的。 是与同归碑一样安静的那个剑宗。 陆小小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于自己这个大弟子的忽视。 所以这个三十岁的岭南小小剑修,很是愧疚的看向向来很是宁静的陆小一,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剑宗的师兄们比谁都清楚一些动乱对人间造成的伤害,所以这样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发生的。那些偷偷做这样一件事的人,就是想要你们产生这样的一些误解。你要知道,当你对一些事情开始产生怀疑,你便很难再相信很多东西。” 陆小小停了下来,想了想,继续说道:“就像很多年前,很多年前人族妖族也是相安无事的生活在人间,直到槐安那个叫李阿三的,开始怀疑一些事情。所以有时候,你不要去想太多,你也许会因为听到了一些故事,觉得人间风雪很大。但是就像外面的这场雪一样,寒冷只是暂时的,等到明天春天,你就可以看到大雪化去,一切又是重新开始的模样。” “我知道了。”陆小一过了很久才说道,“但是......” “但是什么?”陆小小有些不解的看着她。 陆小一指了指灶里的熊熊火焰,说道:“师父你火烧得太大了。” 陆小小这才发现了这件事情,好在发现得及时,不然今日的第二锅饭也煮焦了,就只能带着五小只去伍大龙那里蹭饭了。 毕竟剑宗里就两口能用的锅。 上一口锅里的焦饭,陆小小都还没有想好怎么解决。 因为今日的厨房弄得有些乱七八糟的,所以陆小小也没有再做什么菜,就拿了两颗小白菜,用化雪的水洗了之后,淋了些猪油加了些盐和辣椒粉,放到锅里一起蒸了。 等到出去叫另外四个小少年吃饭的时候,却发现只有陆小四和陆小五这两个老老实实的师弟还在剑宗里抱着那只小土狗等着开饭,陆小二和陆小三却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 陆小二和陆小三自然是饿了。 于是便打算去峡谷看看两位师叔有没有在吃火锅。 本来叫了小四小五一起去的,只是两个小小少年并没有跟来,二人便自己去了。 顶着风雪跑到小楼下的时候,二人便看见两个师叔,一个老神在在地在檐下坐着,另一个则是在摇头晃脑的弄着曲子,于是也明白了大概是没有吃的了。 本想再回去,只不过陆小三却是说自己有些想念天涯镇了。 于是两个小少年又开始顶着风雪向着峡谷后方的高山断崖而去。 只是这场风雪颇为浩荡,又是已经连续下了很久,这条路很是难走,二人踏着极深的积雪,艰难地走了很久,才重新回到了那处清溪断崖上。 倘若只是想念天涯镇,两个小少年大概也不会这般不辞辛苦地在大雪里攀援一场。 当陆小三流着口水说着我想念天涯镇了的时候。 陆小二便明白了他想念的并不是天涯镇。 而是当初在镇子里吃过的烤鸡。 于是陆小二也想念了起来。 两个小少年在攀上了这处千丈高崖之后,一面喘着气,一面在崖边坐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站得足够高了,二人倒是在这场连绵了许久的阴沉的风雪里,看见了一些天边的暮色。 暮云黄昏时候,一登崖、便做人间少年气,数不尽,山雪色。 烤鸡自然是好吃的,向着烤鸡奔赴而去的旅途也是痛苦也幸福的。 陆小三坐在崖边大喊着。 “我不要做天下最大的剑修,我要吃天下最好吃的烤鸡。” 陆小二背着剑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师弟笑着。 大概也是被陆小三的豪言壮语感染到了,陆小二也是颇有些快意地喊着。 “我也要吃!” 小少年想做什么想吃什么,大概都是随兴的。 因为他们不用去感知许多人间的烦恼。 二人在高崖上休息了一阵,而后扑通扑通地就向着崖下跳了下去。 而后在落在了一片雪地里的时候,愣了下来。 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天涯镇不是春天吗? 只是看着那些且有风雪兼有云雾的山道,又似乎没有来错地方。 两个小少年狐疑了很久,而后抱着剑开始往着这座叫做敬亭的山下走去。 一切还是如常的模样,只是多了许多缓缓飘着的细雪。 不知道为什么,二人总觉得这些雪里有些酒味。 陆小二倒是想起来南岛说的那些以酒洗剑的事。 大概明白了些什么。 二人穿过云崖风雪,向着天涯镇而去,穿过了湖上石道的时候,果然便看见整个镇子都落在了雪里,天边有些昏黄,远处的镇子像是一个窝在雪里提着灯笼的老人一样。 那片花海中也有着许多的积雪,大概是因为底色变成了白色,是以那些分明盖了一些雪的花叶,倒是显得更为鲜艳了。 草为萤不在花海里睡觉,也没有在湖畔挂着雪的桃树下喝酒,不知道哪里去了。 二人于是便向着那处挂了许多灯笼的小镇子而去。 镇上的人们和人间的人们并没有什么区别,在雪里穿上了临时赶做的厚厚的衣裳,踩着湿漉漉的在崖下垂下的灯笼里照的发亮的石板,匆匆忙忙地走着,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大概是在采买年货的样子。 不过陆小三很是好奇,这样一个被大湖环绕的镇子,走得匆匆忙忙,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陆小三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触摸到了一丝人生的真谛。 于是叉着腰站在镇口街边,莫名地开始感叹着。 只不过大概站得位置不是很好,一脚踩到了一条安稳地睡着觉的老狗。 老狗吃痛地狂吠着。 给小少年吓了一跳,连忙跳到了自己师兄身后。 镇上的人们被老狗的叫声吸引了过来,一齐回头看着师兄弟二人。 只不过大概两个误踩老狗的小少年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于是又转回头去,继续来来往往的走着。 大概是因为被老狗惊了一下的原因,两个小少年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毕竟这里不是岭南,好像也不是人间。 一路沿着长街走过去,时不时掀开旁边酒肆或者各种店子的帘子,往里面探头看着,想要找到草为萤在哪里。 只不过二人找了许久,饿得饥肠辘辘,也没有看见那个喜欢提着个酒壶喝酒的青裳少年的身影。 黄昏已经快要在雪里褪色了。 两个小少年垂头丧气地坐在街边台阶上,看着人来人往的人们。 “师兄,你说草为萤哪里去了?” 陆小三看着某个路人手里提得一只烤鸡,一面舔着嘴唇一面说道。 陆小二也咽了咽口水,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在哪里喝醉了,忘了回来了吧。” 天涯镇是很大的。 两个在这片人间待了有段时间的小少年自然清楚得很。 只不过很多地方都被云雾拦住了去路,二人也不敢乱走。 二人叹着气,觉得天边的色彩像极了烤鸡的那些焦脆的鸡皮。 于是又不停的咽着口水。 是的,通往烤鸡的路,是艰辛的。 陆小三叹着气说道:“师兄,我好饿,早知道就不来了,在剑宗里吃一些烧焦的饭,其实也挺香的,一口下去,嘎吱嘎吱地在嘴里响着。” “别说了。”陆小二拍了一下陆小三的脑袋,而后站了起来,小少年背着剑,站在暮色里沉思了一会,而后开始翻着自己那身厚厚的冬衣。 小少年也许是没有什么钱的,只不过因为当初乐朝天的快乐撒币行为,倒也导致了两个小少年可以有一些钱。 不过二人当时也光顾着喊芜湖了。 其实也没有捡到多少。 所以陆小二翻了许久,才翻出来十来个铜板。陆小三眼睛一亮,也开始翻着自己身上的钱。 只是可惜陆小三身上并没有带钱,所以镇边的二人,大概全身家当,就是陆小二手里的那十几枚铜钱。 自然是不够买一只烤鸡的。 二人又叹息了起来。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要不把剑押在那里,然后等找到了草为萤这个老小子,让他给我们赎回来?” 陆小二愣了一愣,而后看着陆小三叹息着说道:“师弟啊师弟,你怎么能有这么危险的想法呢?” 陆小三唉声叹气地说道:“我不管,我要吃东西,我饿死了。” 陆小二颇为无奈地看着陆小三,叹息了一声,说道:“那我去试试吧。” 陆小三嘿嘿笑着,站了起来,屁颠屁颠地跟着陆小二向着镇上那家卖烤鸡的店铺而去。 两个小少年站在了挂满了烤鸡的店前,里面的炉子正在烤着一些才抹好调料的肉鸡。 炭火通红,烤鸡金黄,看得两个小少年垂涎欲滴。 只是徘徊了许久,两个小少年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敢上去真的拿剑换只鸡吃。 陆小三大概饿急了,犹豫了很久,看着那些近在眼前的烤鸡,想了想,走到了柜台前,诚恳地说道:“掌柜的,麻烦拿一只烤鸡,我们又冷又饿,大概快要饿死了,如果你没有别的意见的话,还请快一些。” 陆小二:“......” 是哪个王八蛋教的你吃白食吃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只不过出乎陆小二意料的是,那个在烤炉前忙着的男人,倒是看了二人一眼,而后真的从路上取了一只刚烤好的鸡,取了一些油纸包着,递给了二人。 陆小三大概本来也只是过过嘴瘾,此时看着那只烤鸡真的被递了过来,倒是没有敢伸手去接。 烤炉前的男人笑着说道:“我认识你们,是草为萤那小子带来的吧,想吃就吃吧。” “此话当真?” 陆小三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柜台后的男人。 “当然当真得很,倒时候你们让他来给钱就行。” “好!” 陆小三终于学会了说一个好字。 只不过还没有学到精髓。 剑修的好字,当然是要平静地说的。 不过一个能够想着拿剑换烤鸡吃的小少年,目前大概也和剑修没有什么关系。 陆小三喜笑颜开的抱起了柜台上的那只烤鸡,而后便嘻嘻笑着,一面在雪幕稀疏的长街上走着,一面迫不及待地拆开油纸包,扯了一块鸡皮,美滋滋地啃着。 陆小二站在后面,看着那个男人道了声谢,而后连忙追着陆小三而去。 两个小少年沿着街头走了一阵,而后在一处避风的檐下坐了下来。 陆小三一面舔着指头,一面把烤鸡在膝头铺了开来,撕了一条大鸡腿,递给了一旁的陆小二。 “师兄吃这个。” 而后又撕了另一条鸡腿。 “我吃这个,嘻嘻嘻。” 小镇稀疏的雪色里寒意并不重,两个人在昏黄的天光与头顶的灯光下坐着,吃得很是满足。 也许也没有那么满足。 陆小三一面啃着鸡腿,一面含糊地说道:“要是有些桃花酿喝就好了。” “......” 第九十一章 崖上梨雪与烤鸡之事 陆小三的桃花酿一词,自然是从南岛那里学过来的。 对于这个突然便开始喜欢喝桃花酒的师叔,陆小三虽然有些不解,但是看着南岛成天喝来喝去,啥事也没有,而乐朝天一杯就倒,不由得便在心里产生了一些仰慕之情。 师叔就是师叔,比弄曲子的厉害多了。 陆小二自然没有同意,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陆小三贪得无厌的想法。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可以接受从别人那里白拿一只鸡,却不能接受去白拿一些桃花酿。 大概饿急了是求生,有了吃的了还想着酒,就是贪图享受? 陆小二大概没有那么贪图享受,否则也不会寒冬腊月,都顶着风雪去练剑了。 见自家师兄这般坚定,陆小三也只得哀叹着放弃了这个想法。 其实他也只是说说而已。 小少年都是一杯倒。 也尝不出什么酒味来,只是大概觉得那也许是一种香甜的酒,应该会有些好喝。 要不然就是觉得要像个江湖剑客一般,啃着烧鸡喝着酒,再絮絮叨叨地拉着路人说一些懒散的闲话,是一件颇为有意思的事情。 二人吃了许久,大概是那只烤鸡太大了,倒是还剩下不少,于是两个小少年就想着带回去给陆小小她们吃,重新拿油纸包好剩下的半只鸡。 小少年们心满意足地背着剑,向着镇外走去。 走出镇外,在花海雪道上走着的时候,陆小二却是突然停了下来,向着那片剑湖看去。 陆小三听见身旁的踩雪声消失了,抱着半只鸡转回头来,看着陆小二好奇地问道:“怎么了师兄?” 陆小二眯着眼睛穿过风雪,看向剑湖深处的那些云雾。 那里似乎隐隐有些影子在动着。 陆小三也看到了那里,两个小少年对视一眼,好奇地向着那边而去。 走到湖边的时候,那些影子也正好破开了风雪云雾,出现在了一湖将尽的晚色之中。 却是一艘新造的小木舟,大概一丈长三尺宽,像是一片树木雕成的叶子一样,缓缓地在湖上漂着,舟头坐了个青裳少年,正在仰头喝着酒,而后低下头来的时候,与湖边抱着烤鸡的两个小少年对视着,愣了下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草为萤看着两个小少年问道。 陆小三大概有些心虚,把手里的那个油纸包藏到了身后,嘻嘻笑着说道:“没什么,我们来看看你。” 草为萤挑眉说道:“你背后是什么?” 陆小三歪着头狡辩道:“我身后是春雪里的小镇,花海里的蝴蝶。” 小舟靠了过来,舟上青裳少年看着两只小少年唇边的那些油光,大概明白了什么,笑眯眯地说道:“烤鸡好吃吗?” 陆小三自从经历了泡的火锅哪来的温泉味之后,脑子已经灵光了许多,此时倒是很是诚恳地说道:“你有烤鸡吗?可以给我吃一口吗?” 那副眼巴巴的模样,倒是让人觉得他是如实的诚恳的认真的。 小舟停在了岸边,草为萤却是没有下来,只是坐在舟头看着两个小少年,而后轻声笑着说道:“可惜我并没有,只是有一些桃花酿,如果有人吃了烤鸡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他喝一点解解腻。” 陆小三深吸了一口气。 这可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啊。 陆小三自然是想喝桃花酿的,但是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吃了烤鸡。 陆小三愁眉苦脸许久,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指着身旁的看戏的陆小二说道:“我师兄吃了烤鸡,但是他不想和桃花酿,前辈可以把我师兄的那一份桃花酿给我尝一尝。” 大概就像乐朝天说的那样——我以为只有陆小三这般模样的才会当叛徒。 所以在桃花酿面前,陆小三很是干脆地将陆小二卖了。 但是啊! 乐朝天的话还有后续——没想到你陆小二这样浓眉大眼的也当了叛徒。 陆小二莫名其妙被陆小三给卖了,反手就把陆小三身后的那个油纸包夺了过来,拿在手里诚挚地说道:“师弟他也吃了的,证据就在这里,而且这还是用前辈你的名头赊的账。我本来看不过去这种行为的,但是因为是师弟,下不了手,前辈如果不高兴,可以狠狠地打他一顿的,我没有意见。” 沉默的人一般不说话,说话往往就是王炸。 陆小三震惊地自己的师兄,心想,多么伟大的想象力啊,师兄,我都没有想过要让前辈打你一顿,只不过想用你骗点酒喝罢了,师兄居然想要让前辈打我一顿,师兄就是师兄,永远比自己想得高做得绝,果然只要有师兄在,我陆小三就只是二流角色。 虽然陆小三想了这么一大串,但是反应也是很快的,拉着陆小二的衣裳说道:“前辈如果要打我,麻烦先打我师兄,鸡腿我们一人一只,还是他先吃的。” 草为萤坐在舟头,笑眯眯地看着因为一只烤鸡开始互相出卖的师兄弟二人,而后晃了晃葫芦说道:“我可没时间打你们一顿,我现在忙得很。” 陆小三好奇地问道:“前辈忙什么?” 草为萤回头看向云雾之外,轻声笑着:“忙着送雪。” “送雪?” 一旁的陆小二抱着那只烤鸡不解地重复道。 大概是见到陆小二和草为萤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陆小三却是骤然发难,一把夺过烤鸡,一把夺过酒葫芦,哈哈笑着向着花海里跑去。 陆小二本来想追上去,但是看着草为萤那副就知道会这样的笑眯眯地神色,于是也便由着陆小三去了。 “是的,送雪。”草为萤坐在舟头,想了想,说道:“就是把镇子里的雪送到远方山里去。” “送到山里去做什么?” “看。” 草为萤轻声笑着,言简意赅。“你师叔南岛知道的。” 这样一件事情解释起来,却是很麻烦,所以草为萤把南岛搬了出来,省了很多口舌,至于小少年会不会去问南岛,那就是与他无关的事了。 “怎么送?” 陆小二倒也看得出来草为萤这样说的意思,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草为萤笑着说道:“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造一艘小舟,然后在风雪里来来回回,到了那边的时候,再把一身风雪抖落下去,像是扑粉一样扑在山里,于是远山白头。” 坐在舟头的青裳少年说着,看向了陆小二。 “你要试试吗?” 草为萤说得很有意思。 所以陆小二倒也有些兴趣,点了点头。 而后回头看去,陆小三已经远远躲在花海里,一面吃着烤鸡,一面大口喝着桃花酿,只是看样子,大概有些醉意上头了,正坐在那里傻呵呵地笑着。 身为师兄的小少年陆小二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却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往往师兄看起来更年老一些了。 不止是年纪大。 有时候也是真的头疼。 陆小二过去将醉在花雪间,大有中圣无关景,花丛我自眠意味的陆小三提了过来,而后把酒葫芦还给了草为萤,那半只烧鸡也便由着陆小三继续拿着了。 三个人一齐挤在了草为萤不知道什么时候造的那艘小木舟上,而后淋着那阵由南岛留在镇子里的雪,在一湖暮色晃荡里,向着云崖方向而去。 暮色渐渐隐于大雾,而后又被水声荡开。 小木舟自然有桨,草为萤做好了桨之后,便丢在了舟里没有去管了,大概也是因为不方便坐在舟头饮酒的缘故。 陆小二拿起桨试着划了一下,山里少年,自然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东西,是以难免有些好奇。 只不过划了一阵,也便放在了一旁,淋着破雾的雪,向着那些暮色氤氲的雾气里缓缓漂着。 大雾之中似乎许多山崖林立,从来天地风光,自非洞天福地。 或许曾经真的有过剑仙行走于其中。 但最终也只是坐在了舟头,笑眯眯地带着一肩风雪,喝着桃花酿,打算去铺落一些山头之雪。 陆小二坐在舟尾,却是颇有些出神的看着那个舟头的青裳少年。 也许天上人,自是人间人。 小舟虽然飘得很慢,剑湖也许很大也终究只是湖而已,而不是剑海。 是以穿过了大片的雾气之后,那些雪渐渐消失在了湖中,而雾气也在渐渐散去。 直至豁然开朗。 如同天光破晓。 湖边高崖,远山层叠。 小舟停在了湖边,草为萤将酒葫芦挂在了腰间,而后走上了那片向上而去的缓缓飘着云雾的颇有些清冷的青藤之崖。 陆小二扶着陆小三也跟了上去。 陆小三看见崖坪,就嘿嘿笑着,挣扎着向着那里而去,大概是想看看跳下崖去,会不会有另外一个天涯镇。 陆小二连忙拉住了喝多了桃花酿的陆小三。 自然不是人间所有的高崖都是能够跳的。 远山之巅有些雪色,但是并不多,如同才始下了一场细雪,便匆匆停息了一般。 陆小二看着停在了这里的草为萤,有些好奇地说道:“我们就在这里扑雪吗?”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要等风来。” 于是剑湖之中,便有山风吹破云雾而来,吹着三人肩头风雪,簌簌地落向那片远山。 肩头之雪在暮色晚风里向着远山而去,站在崖顶三人,就如同孤立于山崖,在春雪里盛放的梨树一般。 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都是你我在开。 草为萤取了酒葫芦,喝了一口,而后递给了一旁怔怔地看着自己肩头梨花之雪落向人间的陆小二。 “前辈为什么要做着这样的事情呢?” 陆小二浅浅地喝着桃花酿,陆小三正坐在崖上,靠着小少年的腿,迷迷糊糊地睡着。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没有为什么,只是喜欢。” 没有为什么只是喜欢。 作为当今人间最高的人,落在小少年眼里,却是莫名的有些生动的可爱。 天上人,大概真的是人间人。 满肩风雪白了远山之头。 就像草为萤和南岛说过的那段话一样——风吹开云雾了,你倚坐在春日桃花暖阳里,越过那些清冷的山崖,向着远方看去,弯弯曲曲的小道在人间安静地蜿蜒着,一片疏离的灰色的山脉之上,顶着一抹雪色。 陆小三在醉眼迷离里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过去的时候,大概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抬头看着自己的师兄,也看着那个镇子里的前辈。 却是有些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 只是抱着怀里依旧带着余温的香喷喷的烤鸡,有些饮酒一般的沉醉。 草为萤只是不住的轻声笑着。 大概只有曾经从痛苦里挣扎过来的人,疏离的人,淡漠的人。 才会更明白,什么样的东西,才会更值得热爱。 三人在崖上吹尽了风雪,直到那些照着山顶覆落之雪的暮色渐渐消退,才转身向着大湖小舟而去。 “前辈这场送雪,我依旧有很多没能明白的地方。” 陆小二看着重新坐在了舟头的青裳少年,十二岁的小少年自然会有许多生命尚未触及的体会。 草为萤在舟头喝着酒,身影在雾气有些隐隐绰绰,但是大概是在笑着的。 “其实不能明白是人间常态,陆小二。”草为萤轻声笑着,仰头看着云雾之中缓缓流向身后的山峦之影。 陆小二安静地看着木舟前方的青裳少年。 “讲好自己所喜欢的故事,往往才是最重要的。” 草为萤轻声说道。 陆小二回头静静地看着那场已经消失在了雾气里的山雪。 而后轻声说道:“好的,前辈。” 小舟在晃晃悠悠中,重新回到了那处有着桃花春日细雪的小镇。 镇外老狗轻吠。 有只狸花猫在檐上抬爪试雪。 雀儿乱飞。 小少年正在舟头沉醉。 ...... 陆小二把抱着烤鸡的陆小三背着离开了天涯镇。 草为萤只是笑眯眯地坐在湖畔舟头。 直到小少年们离去,青裳少年才回过头,看向那个在暮色与夜色交汇的小镇里踩着花雪走来的白发橘衣女子——人间无处不可通天涯。 “橘衣。” 青裳少年不再笑眯眯的,而是很是忧伤的,叹惋地看着那个走来的女子,轻声说着她的名字。 秋水只是带着那柄剑,静静地在花雪小道上走着。 “我叫秋水,前辈。” 是秋水而不是橘衣。 是前辈而不是师祖。 大概磨剑崖的故事,真的已经结束在了岁月里了。 ...... 当年红衣决定将秋水交给妖祖作为人间化妖的试验品的时候。 大概便注定了将那座高崖的故事埋没下来了。 草为萤也许清楚,也许不清楚。 但他大概比任何人都能接受每一种选择与结果。 ...... 两个小少年在雪里跌了许多跤之后,终于艰难地回到了峡谷里。 二人穿过峡谷的时候,坐在楼上沉迷于弹琴的乐朝天,向来曲无谬误的乐朝天,却是蓦然弹错了一个音调。 “啊,亲爱的小少年们。”乐朝天笑眯眯地向前倾身趴在护栏上,看着鬼鬼祟祟打算偷偷溜走的陆小二和陆小三。 “你们给师叔带回来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陆小三嘻嘻笑着,摇摇晃晃地把怀里的那个油纸包举了起来。 很是得意,很是自豪地说道。 “是,是天涯镇的烤鸡!”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应该还有桃花酿。” “是的,我往里面倒了一些酒。”陆小三嘻嘻说着。 陆小二却是愣了一下,看向自己的师弟,说道:“你什么时候倒的?” 陆小三打了个酒嗝,而后嘿嘿笑着,说道:“师兄和老狗草为萤正在说话的时候。” 老狗也许是侮辱人的词汇。 但是有时候大概也可以是一种亲近的称呼。 就像笨蛋一样。 这大概是天底下唯一敢这样骂那个镇上少年的人了。 陆小二也没有在意陆小三的称呼,在天涯镇的时候,陆小三便经常这样说,只是听到他往里面倒了就,很是无奈,说道:“这是要带给师父吃的,你这样偷偷喝酒就算了,倒时候回去你就直接躲起来睡觉,但是你往里面倒了酒,你是觉得师父拧不下来你的头是吗?” 陆小三愣了一下。 他之前确实没有想过这一茬。 只顾着边吃边喝,快意潇洒了。 “那怎么办?” 乐朝天坐在楼上笑眯眯地说道:“这个好办,酒也可以是做菜的调料,你拿上来,我帮你放炉子里烤一下,就只会有香味,而不会有酒味了。” 两只小少年看着楼上颇有些居心不良的乐朝天。 很显然这是羊入虎口的事。 鬼知道这半只烤鸡进了那栋小红楼,还能不能剩下骨头出来。 乐朝天看着雪里犹豫着的两个小少年,轻声叹息着:“看来那些火锅,终究还是师叔错付了,没关系的,你们带去给师姐吃吧,一点都不用给师叔留,师叔是不会怨你们的,师叔又有什么坏心思呢?” 两只小少年看着楼上自怨自艾的乐朝天,无语良久,而后抱着那只烤鸡走上了楼去。 乐朝天看着抱着烤鸡走上来的小少年,琴也不弹了,和三人一起围在了炉边。 “要怎么烤?” 陆小三抱着烤鸡,一面晃着头,一面问道。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你们不会,来,给我,我教你们。” 两只小少年犹豫了很久,还是把烤鸡递到了舔着嘴唇的乐朝天手里。 “你们要先这样。” 乐朝天有模有样地接过烤鸡,而后深吸一口气,张大了嘴,直接一口啃了下去。 两个小少年目瞪口呆。 烤什么烤。 我他妈直接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 第九十二章 镇上人间的意义 乐朝天自然没有真的将那半只烤鸡吃完。 啃了一大口之后,便在两个虎视眈眈的小少年的注视下,老老实实地用剑挑着,送到了炉子里,烤得满屋生香。 淋了一遍桃花酿的烤鸡再过了一遍火之后,倒是确实格外的香。 乐朝天把烤鸡拿了出来,大概又有些馋了,看着两个小少年,说道:“我可以再吃一口吗?” “不行!” 两个小少年异口同声。 乐朝天唉声叹气地把烤鸡交给了二人。 陆小二拿着那只烤鸡,又看向廊外静坐的南岛,问道:“南师叔在做什么?” 乐朝天懒洋洋地说道:“在修行吧。” 陆小二想了想,把从烤鸡上撕了一块很是诱人的鸡胸肉,递给了乐朝天,说道:“那等南师叔醒了,你把这个给他吃吧。” 乐朝天端正地坐着,点点头说道:“好!” 陆小二警惕地看着乐朝天,说道:“你可不要自己偷偷吃了,我到时候要问南师叔的。” 乐朝天冷笑一声,说道:“你就拿这个来考验师叔?哪个师叔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陆小二很是诚恳地说道:“我觉得师叔你可能确实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被侮辱了乐朝天把那块连着骨头的鸡肉往炉子上一放,站起来一挥衣袖,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坐在琴前,又开始弹唱着诸如冷笑置之而已之类的曲子。 陆小二倒也没有在意,只是搀起了一旁的陆小三,一步三回头的抱着烤鸡走下楼去。 乐朝天似乎真的没有在意那块鸡肉。 一直到小少年们在山道上来来回回地探头看了好几遍,这个师叔都只是远远地坐在风雪小楼的廊道上弹着琴。 难道他真的经受住了考验? 陆小二带着不解,和陆小三在昏沉的风雪中,穿过山道离去。 乐朝天端坐廊道之上,八风不动——直到两个小少年真的离开了峡谷。 ...... 南岛背着剑行走在神海之中。 那株桃树下多了一条细雪小道,蜿蜒向着不远处而去,是一座立于风雪中的草庐。 这片燃烧的神海自然早已经熄灭了。 只是天穹之上依旧是带着那些余烬一般色彩的暮色。 照在那处桃雪草庐之中。 南岛走近了一些,才发现草庐缺了一角,不止草庐缺了一角,连笼罩着草庐的风雪也缺了一角。 桃花站在庐外,静静地看着神海天空。 还没等南岛开口问,便先行说道:“因为你送了一些风雪出去。” 南岛这才想起来,自己给乐朝天的剑上覆了一层细雪。 所以草庐风雪一并缺了一角。 南岛走在了那条风雪小道上,风雪里满是剑意,时而穿梭而去,落向那些远方的溪流之中。溪流之中也有剑意穿梭而来,落入这片风雪之中。 是为蕴养,也是淬炼。 二者自然相辅相成。 所以东海剑宗比岭南强太多不是没有道理的。 南岛穿过那些自己的剑意,停在了草庐前,一同抬头看着那片神海天穹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喝酒的时候,你是否真的去到了那片大湖之上。” 桃花平静地说道:“你觉得我去了,那我便去了。” 湖上那些匆匆来去的剑意,自然是来自南岛的叙述之词。 只是南岛也不确定——那场试剑,是否真的存在。 “师弟似乎真的在关外三十里,斩了一枝梅花。” 南岛轻声说道。 “这是不可思议不可置信的事情。” 桃花倒是依旧平静。 “自然应该如此,倘若心中之剑不能落向人间,便只是一种自我慰藉。” 南岛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所以师弟究竟是谁呢?” 这是南岛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但是没有问别人,只是问了桃花,也许是在问着自己。 桃花也许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回答。 南岛自然也没有苛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再看那片天穹,而是看向了桃花,也看向了风雪里的草庐。 “有了这座草庐之后,你便不用在睡在桃树下了。” 桃花静静地看着那条通往树下的小道,缓缓说道:“其实都是一样,我既然是心我,自然便是要你看我,我才能存在。你若不看,自然便可以当做是弥散天地间的一粒尘埃而已。” 南岛轻声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过往那些与你的纠缠纷争,都是我与自己在作对?” “谁说不是呢?” 桃花说得很平静,转身推开了草庐的门,没有走进去,草庐里面是黑色的,像是曾经没有燃烧过的神海夜色穹顶一般,也许里面什么都没有,也不可能走得进去。南岛所看见的草庐,只是一个依附在神海之中的表象——没有定义,没有尺度。 也许第二峰那个老剑修的草庐里也是什么都没有。 桃花安静地坐在草庐前的时候,那柄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的桃花小剑再度悬浮在了桃花的掌心被虚捧着。 “在天上镇的时候,你似乎动了些心思。”桃花的声音平静地穿过数尺风雪,传到了南岛耳中,这个脸上只有一朵桃花的男人抬起头面朝着伞下的少年。“要试试吗?” 南岛安静地看了许久,而后平静地说道:“算了,下次一定。” 下次一定的意思自然是下次也不一定。 少年撑着伞离开了这片风雪,在像是足以令人迷醉的神海天穹的光芒之下,向着那处道海而去。 那些猝不及防的剑意,使得那本古朴道卷,自行点燃了神海,以天地元气的急剧消耗,来镇压着那些风雪剑意。 虽然在天上镇,借着草为萤的剑湖之剑,将那些风雪引向了外界,但是终究这片神海还是曾经燃烧过许久的时间。 是以南岛走到这片依旧未曾成形的道海边的时候,许多东西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道树之上有着许多干枯的果子,正在缓缓死去。 也在缓缓新生——会有新的白花自果子凋落的地方生长出来,而后凋谢,重新化作一枚青绿的道果。 生命自然总是这样的,在一些东西死去的地方,会有新的东西长出来。 譬如三月风中的草籽,不断死去,不断新生。 南岛一路蹚过道海而去,停在了树下,而后伸手在那些道树枝叶里,翻找着那些干瘪的果子,像是人间果农一般,把它们摘了下来,而后堆积在了树下,里面残余的元气大概会重新被道树吸收。 于是枝头伤疤之上,开始新发着苞芽。 提着油灯走在膏盲夜色里是修行。 那么大概采摘着果子也是。 南岛抬头看着那些神海之上不断旋转着,吐纳着人间元气的涡流之岛。 那场神海之火,大概只是一些小事而已——对于南岛这样的人而言。 南岛看了许久,却是蓦然想起了一些事情,而后身影消失在了神海之中。 ...... 睁开眼的时候,乐朝天正坐在楼中盯着那块鸡胸肉垂涎三尺。 “师弟你在做什么?” 南岛古怪的看着乐朝天。 乐朝天回过头来,看着已经睁开了眼的南岛,笑嘻嘻地说道:“师兄,我想吃烤鸡。” 南岛的目光落在了那块烤鸡上,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那你怎么不吃?” 乐朝天唉声叹气地说道:“这是你的小二师侄留给你的。” 南岛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只给自己留不给乐朝天留,想来是他已经偷偷吃过了。 乐朝天当然不是偷偷吃的,他是光明正大的啃的。 “那你吃吧,我不饿。”南岛看着乐朝天那副模样,轻声笑了笑,很是慷慨地把那块烤鸡让给了乐朝天。 乐朝天嘿嘿笑着,等了半天,不就是为了等南岛这句话么?伸手拿起那块烤鸡,便坐在炉边啃着。 南岛轻声笑着看着正在吃烤鸡的乐朝天,而后缓缓说道:“你说我要是把道树的枝桠剪掉一些,会怎么样?” 乐朝天愣了一愣,而后怔怔地看着南岛,说道:“师兄说什么?” 南岛轻声说道:“我想给道树修剪一下,它枝叶太茂盛了,枝条太多,虽然果子也很多,但是结成的道果似乎有些小......” 乐朝天叹息了一声,说道:“师兄你还真是胆大妄为啊。” 南岛说道:“难道不行?” 乐朝天诚恳地说道:“我不知道行不行,我没有试过。” 南岛坐在那里看着那场风雪沉思了下来。 这确实是一个大胆而诱人的想法。 只是可惜没人知道这样做后果。 南岛却是蓦然有些想念悬薜院的云胡不知。 这个年轻的先生虽然少问世事,但是关于大道修行之事,却是知晓不少。 ...... 剑湖春雪里,两个人正在静静地看着那些云崖之外的风景——有大雾散去,有小道,有白头山雪。 “前辈后来有再回崖上看过吗?” 秋水站在桃树下,静静地问道。 草为萤依旧是坐在舟头,在水波荡漾之中,轻声说道:“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崖上,我有没有去过,你难道不知道?” 秋水低头看着那个坐在舟头的少年,而后缓缓说道:“前辈太高了,不止是辈分,前辈倘若真的不想让我知道前辈去过浊剑台,那我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草为萤只是坐在昏沉暮色里,喝着酒,看着山雪白头的半轮辉煌。 “青衣在崖上的时候,南衣再也没有上过崖。” 于是秋水明白了草为萤的意思。 磨剑崖不能没有崖主,也不会有两个崖主。 青莲曾经是剑崖崖主,秋水也是。 所以二人自然不可能同时出现在那座高崖之上。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年青莲离开之后,他的那个被称为妖祖的师弟没有接任崖主,而是交给了白衣的女儿的红衣,所以他才能端坐高崖之上数十年。 秋水与草为萤之间,却还是第一次见面。 “那座高崖有什么好看的呢?” 草为萤却是轻声笑着。 “哪怕后来你在红衣死后,没有接过剑崖崖主之位,我也不会上去。倘若不是白衣死在槐都,我大概会是剑崖之上,坐的时间最短的那个人。那座高崖太高太冷清,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能去看,只能看着那眼清泉,看着东海四十九万里,看着那一切不属于人间的地方。” 这个舟头少年看向湖岸一瀑白发如雪的女子,轻声说道:“你能够在上面枯坐一千年,这一点,我不如你,便是青衣,也不如你。” 秋水轻声笑道:“不是前辈与剑圣大人不如我,而是你们有选择,你们高过人间太多,自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我不行,我只能困守在那里,抱着陈旧的故事,看到自己白头。世人总说崖上的人是坐守人间,但又何尝不是困守人间呢?我不能落足人间,也不能去更高的地方,于是只是枯坐等死而已。” 草为萤听着等死二字,轻声叹惋着,说道:“是的,确实是等死,你也已经等到了。” “这是很好的事情。”秋水轻声说道:“但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前辈是妖吗?” 秋水静静地看着舟头那个少年。 草为萤当然不是妖。 人间第一只妖,便是这个少年当年的那个师弟。 但是当今人间,无论是神河,还是丛刃,哪怕是曾经的陈云溪,能够存活至今,都是因为他们要么是妖,要么化妖。 所以大概见过草为萤的人,都会有这样一个问题。 但是问一个这样的问题,也许是不礼貌的事情。 所以秋水是第一个问的。 草为萤平静地说道:“不是。” “所以踏过天门之后,是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草为萤曾经回答过类似的,在南衣城之中,面对某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的时候。 但是他依旧愿意再回答一次。 是即登彼岸舍舟楫。 “是再入轮回做众生。” 秋水轻声叹惋道:“所以无论是修道,化妖,成仙,礼神,入冥,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都是为了做人而已。”草为萤说得很是平静,“仙妖神鬼,无非另一种称呼。” 秋水大概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某个瘸子,看着草为萤说道:“前辈介意给我喝点酒吗?” 草为萤笑了笑,将手里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白发垂落湖岸犹胜细雪的女子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而后轻声说道:“倘若前辈当年见过妖主,大概会很喜欢这个人。” 草为萤挑眉说道:“为什么?” “因为那个瘸子最喜欢将做人挂在嘴边。” 我们不是要为妖族做英雄,而是要为妖族做世人。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也许会的。” 二人静静地看着这片草为萤的天上人间。 “这是镇上的人酿的桃花酿?” 秋水看着手里的酒葫芦,好奇地问道。 草为萤轻声笑了笑,说道:“这是我酿的,不过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学会这些东西了。” 秋水回头看着那片沉浸在暮色与夜色之中的镇子——其实夜色已经来了很久了,但是那些黄昏的色彩便一直留在了湿漉漉的石板上。 “前辈这是想要做什么?” 草为萤循着秋水的目光,看向了那片镇子,而后轻声说道:“这是我给世人留下的一个答案。” 秋水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所以问题是什么?” 草为萤笑眯眯地看着秋水,说道:“问题就在答案里。” 二人也许心知肚明许多东西,但是谁也没有说破。 草为萤在舟头托腮看着,说道:“很多年后,也许是一千年,也许是一万年,我不知道镇上的人要用多久的时候,才能与人间同调,开始将细长的锋利的东西而不是一条咸鱼当成是剑,直到生命的方式,直到一切种种,万般定义与人间铆合。也许很多东西的答案,便会得到解答。” “又或许,这只是一个徒劳的问题——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从一千多年前走过来的人,很喜欢说徒劳,徒然这样的词。生命的绝望往往是在最为彻底的真相之中。所以有时候,我们总要想一想,假如一切都无法解答,那将会在怎么样。” 秋水静静地看着草为萤,说道:“会怎么样?”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我不知道,我不敢去想。” 一个没有答案不敢去想的问题,自然也没有再去追问的必要。 秋水没有再问下去,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那个少年呢?”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确定。不过我很好奇,当初磨剑崖的剑意,被人偷偷顺走了那么多,你们难道就没有注意到?” 秋水缓缓说道:“注意到了,只是大概没想到那个铁匠,真的可以做出这样的东西来。那大概是天下最好的剑鞘了。”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能够当得起天下最好这四个字的,当然都不是一般人。” 东海那个铁匠,自然是天下最好的铁匠。 铁匠之事,自然只是闲提一嘴而已,二人又回到了少年的问题上。 “他是天命之子?” 秋水也是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一个能够天胡到世人不想和他打牌的人,大概确实是的。但是人间不止有天意也有人意,有时候,人意尚且高于天意。” “就像天意让他胡牌,但是人意不让他上桌一样。” “是的。” 所以大概是人间最不得意。 “磨剑崖,以后可以交给他吗?”秋水看着舟头的少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草为萤只是微微笑着。 “那是你们人间的事。” 第九十三章 当时明月在 秋水似乎早就猜到了草为萤会这样说一般,并不觉得意外,大概也没有想过真的来征求这个全然不再过问人间之事的剑崖前辈的意见。 又喝了几口桃花酿之后,秋水将酒葫芦还给了草为萤,说起了最后一件事。 “瑶姬这样一个在数千年前便死去的鬼神,为什么会突然重新回到人间?” 草为萤坐在舟头轻声说道:“很多年前,槐帝见过一个同样是从冥河中回来的人——冥河其下,也是人间。谁能保证,我们一定便是冥河之上的人间?也许只是生死轮回而已。” 秋水轻声道:“所以只知生死,不知何为生死。” 人蝶之论,自然永远不会有答案。 “或许是的。”草为萤如是说道。 秋水看着舟头的少年许久,而后缓缓说道:“前辈这次醒来,便是为了此事吧。” “是的。”这个问题草为萤倒是没有含糊其词。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倘若她不回到古楚正神之位,那我自然便会继续睡下去。”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 “那倘若日后她重回古楚正神呢?” 秋水静静地看着草为萤。 草为萤平静地说道:“那我就带她离开人间。” 大概就像那个叫做谢朝雨的道人带着的小道童眼中的那个名叫大司命的神鬼一样。 瑶姬重回南楚正神,便意味人间将会彻底回归神鬼时代,而不是只作为人间万流之一。 函谷观已经消失在人间,这样一个故事,自然只能草为萤来看。 秋水自然也可以。 草为萤的目光落在这个白发女子的左手。 那是一柄剑。 很多年前草为萤便见过。 那是人间第一次见到磨剑崖磨的这柄剑。 但是这样一柄剑倘若真的出鞘,人间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当年红衣只是请剑意而来,便将整条倒流的冥河尽数封存回去。 所以当秋水带剑下崖。 人间便不得不沉寂下来。 就像在白河那处山崖之上,丛刃与瑶姬说的那段话一样——我没有能力杀死你,但是倘若将一切做绝,人间自然可以不顾一切代价,将她重新送回冥河。 “我会去看看她。”秋水执剑立于湖岸,无比平静地说道。“看看这个在大道现世之前,曾经庇佑古楚的鬼神,究竟想要做什么。” 秋水执剑下崖,只会是因为云梦泽之事。 倘若只是当下人间,自然还没有需要她从浊剑台里取出这柄剑的存在。 草为萤轻声笑着了起来,将目光从那柄剑上移开,看向远山云崖。 “你可不要吓到别人。” 秋水平静地说道:“如果她心里没有鬼,又怎么会被吓到?” “就怕原本心里没有鬼,被吓出鬼来了。” 草为萤喝了一口桃花酿轻声说道。 秋水想了想,说道:“我会尽量温和一些的。” 草为萤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舟头。 过了许久,看了这片天上人间许久的二人,才终于开始进行一场迟来了千年的道别。 “我走了,前辈。” 秋水执剑,向着草为萤行了一礼。 草为萤点了点头,而后将手里的酒葫芦倾倒,一泻酒水落入剑湖之中,那些酒水大约会用上一段不短的时间流向人间,而后流到冥河。 彼时秋水也许正乘舟行于冥河之中——恰好能够饮到这些人间的桃花酿。 秋水只是静静地看着暮色里那一线酒水。 草为萤倾倒了半胡芦,而后看向湖畔的女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却长久地犹豫着。 秋水轻声说道:“前辈还有话说?” 草为萤轻声叹息道:“本来想说,倘若你去了冥河人间,能够见到白衣,可以替我带声问候。但是想了想,便是红衣都没有见过白衣,更何况你。大约也是相见不相识罢了。” “为什么不呢?”秋水轻声说道,“既然是曾经整个人间盛赞的,能够与道圣李缺一相提并论的人,自然一眼便能够认得出来。” 草为萤看着倒是少见的有些轻松意味的秋水,缓缓说道:“我以为你会恨磨剑崖。” 秋水沉默了少许,说道:“确实是的,天下最恨磨剑崖的人,大概就是我了。这样的一份恨意里,还要带上那个曾经死在我眼前,死在我剑下的人——在那样一个故事里,我与他是人间最为凄苦之人。这是磨剑崖上那位带来的。” “但是我也很清楚,这是与前辈们无关的事情。高崖之上有横流,有逆流,自然也有着曾经以身截流之人。” 秋水说得很是平静,很是坦然,说的是恨意凄迷,但却也有着万分的释然。 这个白发橘衣的女子执剑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倘若我见到了,自然会帮前辈带声好。” “多谢。” 草为萤坐在舟头轻声说道。 于是人间暮色挂在那一瀑白发之中,被带离了这一处,小镇只剩下了夜色。 草为萤坐在舟头,在湖水晃悠之中,安静地看着远处那些灯火似人间的小镇。 .......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二月二十。 人间雪停了又起,只是已经小了许多。 “真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安心地在檐下打着瞌睡的?” 张三提了一些酒水吃食推开门,一眼便看见了穿着厚厚的绒衣坐在檐下炉子旁倚着墙眯着觉的陈青山。 这个先是被人在心口捅了一直梅枝,又在神海里受了一道剑意的山河观道人,在雪里终于有些扛不住了,让张三去买了厚厚的冬衣,却也执着的不进屋,只是坐在檐下,成天看着院子里的雪睡着觉。 也不知是为了讨好陈青山,还是确实见这个人间大修有些可怜,张三这些日子倒是很是殷勤地往来着这里,据说他自家媳妇都很是不解——张三你个王八蛋,到底我是你媳妇,还是那个病恹恹的道人是你媳妇。 张三怎么回答的不知道,总之天天回去就要挨顿骂。 不过这个名字挂在山月城不良贸易行为公示榜上的男人也没有在意,依旧天天爬着巷子往院子里跑。 陈青山睁开眼,咳嗽了两声,又合上了眼。 “为什么不能安心?” 陈青山反问得理所当然。 张三穿过那个积雪的院子走到了檐下,扫着肩头上的一些雪,想了想说道:“真人不是说过自己有很多仇家?” 陈青山自然有很多仇家,包括他的师兄师弟在内,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仇家当然有,但是他们也要过年啊!”陈青山轻声笑着。“难道仇家就不能做个人过个年了?” 张三自然不知道修行界的一些事,那些从崖上落向人间的剑意,便是小道境的修行者都没有受,更不用说世人。陈青山也没有和他解释那些东西的意思,只是用着过年的说法。 也确实是在过年。 当那个崖上的人下来后,人间安分的不安分的,都要好好的过个年。 陈青山现在比谁都安分,老老实实地窝在小院子里,烤着火,打着瞌睡,就像某个大病许久的世人一样,安安静静地蹉跎着岁月。 “那你们修行界还真是讲道理啊真人。”张三笑着说道,“虽然人间也会这样,不过有时候也会在过年的时候有些仇杀的消息传出,他们就不会过年。” 陈青山没有睁开眼睛,但是挪了挪屁股,换了个方向继续倚坐着。 “所以你今天又来做什么?” 张三倒是没有了最初的怯意了,颇有些熟悉地走进了屋子里,搬了两张凳子出来,摆在火炉边,把手里的那些东西放在了陈青山身前的凳子上,又在另一张上坐了下来,一面拆着油纸包的吃食,一面也开着酒坛子。 这个山月城的男人笑着说道:“这不是见你一个人在这里有些孤独嘛。” 陈青山睁开了眼,歪着头看着张三,说道:“孤独?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孤独?” 张三想了想,说道:“因为你好像没有什么朋友,只是遍地仇家。” 陈青山笑了笑,又咳嗽着,而后拿起了张三在凳子上倒的一碗酒,酒水大概是提前热过的,陈青山捏着碗,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这个男人,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浅浅地抿着。 “我不需要什么朋友,我是人间小圣人,陆地真神仙,风雪为我而降,山月为我而明,自然谈不上孤独。” 陈青山的自述里,又多了一些花里胡哨的词语。 张三抬头看了眼天空,虽然山月城以城外青山明月高悬闻名,但是想来大白天的,也是很难见到月色的。 “真人说的是。” 张三昧着良心点着头附和着——反正名字都挂在榜上了,也不差这一点。 “不过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来了。”陈青山叹息一声说道。 张三愣了愣,坐在炉前小板凳上,问道:“为什么?” “你媳妇昨日找过来了,说我是勾引别人男人的小贱货,还甩了我一耳光。”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微微侧首,脸上却是有个已经浅淡了很多的掌印。 张三神色凝固下来,原本还有些笑意的脸上瞬间多了无数的恐惧。 “真人....我.....” 陈青山倒是没有在意,平静地说道:“你也不用担心什么,我陈青山虽然在修行界声名狼藉,但是也不会和世人计较什么,而且这件事,我也确实有些问题——惹得一个男人不归家,成天在外面晃悠,大概确实是我不对。” 张三张着嘴,还想说些什么。 陈青山看着他,淡淡说道:“你是不是有个儿子。” 张三愣了愣,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的,我有个女儿。” 陈青山挑了挑眉,神色也变得古怪起来,皱眉看着张三,说道:“你想做什么?” 张三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慌忙摆着手,说道:“我哪里敢想那样高攀的事情,只是想着,想让真人看一看,她能不能够......” 张三大概也一时不知道什么说。 山月城不是南衣城。 老酒鬼的悬薜院还没有开到这里来。 虽然人间有些有钱人家的孩子,会翻山越岭,把人送到悬薜院去碰碰运气,但是张三显然不算什么有钱人。 如果不去悬薜院,便只能等着天赋实在好到被人来带走。 譬如曾经某个在田野里抓着蝴蝶,就被带去了观里的小少年。 或者去那些小修行之地碰碰运气。 虽然当下人间对于修行并没有那么热忱,但是终归还是有着许多的向往。 张三自然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这个人许久,而后把手里的那碗温酒喝完,重新闭上了眼。 “带她过来看看吧。” 张三欣喜若狂地趴在了地上,疯狂地磕着头。 “多谢小圣人,多谢真神仙。” 陈青山却是平静地说道:“我可以这样说,你们不能这样说。” 张三愣了一愣,抬头看着陈青山问道:“为什么?” 陈青山微微笑着。 “因为我真不是。” 张三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当下也没有在意这件事,只是站了起来,恭敬地说道:“那我现在就去带她过来。” “嗯。” 山月城日日不归家,导致媳妇上门甩了山河观年轻的大道之修一耳光的男人,满是欢喜地顶着风雪走出了门。 陈青山在张三离开之后,却是睁开了眼,神色古怪地歪头看着院子里的这场雪,自言自语地说道:“陈青山啊陈青山,你刚刚在想什么呢?” 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联想到那上面去了。 张三来去的很是匆匆。 那些脚印还没有来得及覆上多少雪,张三便重新推开了院门。 鲜少有人知道有些短视的山河观道人陈青山眯着眼睛,看向了张三身后。 是一个很是寻常的人间小姑娘——就像寻常的人间一般。 冬雪里穿得很是臃肿,怯怯地跟在张三身后,大概是来的时候,被张三交待过陈青山的身份,于是有些不安地倚着门,垂着手头也不抬地站在那里。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而后轻声说道:“年后随我回观里吧。” 张三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青山闭上了眼。 其实也许第一种想法,也是可以的。 满院风雪。 只是大概无人知意。 ...... 院里已经放了假。 满院宁静。 云胡不知安静地坐在听风台上,他已经入了道,正在静静地看着人间夜色竹雪,眉头微锁,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只是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蓦然愣了一愣,而后疑惑地看着竹间的那个身影。 “你还没有走?” 竹雪有个少女安安静静地走了过来,抬头看向台上的云胡不知,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是的,先生。” 今年的春考虽然延期了,但是在南衣城的故事结束之后,却还是在五月举行了。 也许是打牌打多了,也许是怀着一些心思,杭悦考得很差,日后大概也只能去人间做一些小镇先生。 春考之后,总之便没有再在院里见过这个有些心事的少女。 云胡不知一直以为她已经离开了南衣城。 只是没想到她在今日却是突然来到了这里。 “你这些日子里,便一直在南衣城里?” 杭悦摇了摇头,踩着竹叶积雪缓缓走了过来,停在了小道边缘,轻声说道:“我回去了,只是......” 云胡不知大概明白了什么。 只是想着,也许陈鹤回来了。 所以想要过来看看。 静静地看了竹下少女很久,云胡不知才缓缓说道:“陈鹤确实没有回来过,你如果想要找他的话,也许可以多去外面走走。” 外面自然不是悬薜院外面,而是人间。 少女低头看着地上疏落的积雪与密集的落叶——院里放假了,也便一直没有人过来扫过地了,地上竹叶落了一层又一层。冬雪是会融化的,但是竹叶不会,于是便越来越多。 竹叶与积雪,大概像是一些淤积的心思,与许多快要渐渐被遗忘的东西。 杭悦与陈鹤,自然不是千堆雪与长街。 也不会是某封信与邮差。 大概,就像是湖心里偶然落下的云影一瞥。 只是谁是云影,谁是平湖。 故事之外的人,自然也不会知道。 杭悦低头看了许久,而后抬起头来,轻声笑着,说道:“去人间找,当然是很浪漫也很灿烂美好的事情。但是人间真的很大呀,先生。他那样闲云野鹤的人,走着走着,大概就不见了踪影,又怎么去找呢?” 云胡不知站在楼台上叹息着。 “而且倘若真的找到了,他会不会愿意因为我停下来,我又会不会因为他,而愿意在人间四处游走呢?”少女杭悦依旧是轻声笑着,抬手拢了拢耳畔一缕垂下来的发丝。“所以很多东西,都是没办法知道的,充满迷雾的。也许穿过了那些迷雾,是无限美好的故事,也许不是,也许会是在日渐琐碎的生活里,消磨掉一切年少时候憧憬的故事。” “所以,我大概也不会去找了。”少女轻声说道。 年少时候的故事,便交给过往吧。 生命自然总是写满着遗憾的。 云胡不知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看着那个少女在月色竹雪下安静地等了很久,而后在穿过竹林而来的风吹起衣袂的时候,便安安静静地转身离开了。 陈鹤自然不会知道在这条竹林小道的两场雪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与他有关的故事。 只是。 ....... 只是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第九十四章 小镇上的情爱之谈 陈怀风是在清晨时候到的镇上。 镇子里没有雪,只是霜雾很重,小镇里有时候远远的从那些晨雾里传来一些交谈声,又低低地散去了。 不远处有人在卖着包子,有早起的行人正在摊前买着包子。 陈怀风看了一阵,也走了过去,等到上一个人走后,这个抱着剑的三十二岁老男人,才诚恳地说道:“老板,给我来两个包子,再来杯枸杞茶。” 卖包子的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打小就在镇上跟着自己父亲做包子,卖包子,卖了四十多年包子,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要求。 所以他掀着一个屉笼,在蒸腾的水汽里抬眼看了陈怀风很久,陈怀风的神色很是诚恳,倒不是像找茬的,但是不是找茬的,怎么会到包子铺买枸杞茶? 老板很是疑惑,但是看着陈怀风怀里那柄看起来很是不寻常的剑,想了想,还是客气地说道:“这位客官不好意思,小店只卖包子,不卖枸杞.....” 老板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陈怀风已经从怀里掏出了钱袋子,于是改了口:“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有时候也会泡点枸杞茶喝,您要是实在想喝的话,倒也可以帮你泡一杯。” 陈怀风微微笑着数着钱,一个个在笼屉边摆了下来——足够支付两个包子和一杯枸杞茶,甚至还多了一些。 “多谢,麻烦快一些。” 清晨寒气重,陈怀风又受了伤,大概确实需要喝些枸杞茶好好养养,从南至北,这个剑宗师兄一路上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枸杞茶。 有时候是在小镇里,有时候是在小城里。 陈怀风总是能喝到枸杞茶,无一例外。 因为他很有钱。 老板给陈怀风拿了两个包子,而后快步走进里面去泡茶去了。 冬日里自然总是会提前烧好热水的。 所以茶也泡得很快,大概陈怀风出手过于阔绰的原因,老板还殷勤地在后面大声问道:“要给您加点当归吗?”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可以。” 毕竟人到中年不得已,小茶杯里泡枸杞。枸杞难当岁月催,里面还得加当归。 陈怀风三十二岁了,可以说是青年,也可以说是中年,这是一个很尴尬的时间点。 所以他接受了包子铺老板额外加当归的提议,而后又数了几文钱排在了笼屉边。 老板端着一杯枸杞当归茶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陈怀风,而后把笼屉边的钱收起来,客客气气地说道:“您要在这里吃,还是......” 陈怀风拿着杯子摇了摇头,说道:“我逛逛。” “好嘞。” 老板也没挽留,只是看着那个抱着剑的男人拿着包子捧着热茶,在小镇晨雾里闲适地走远了。 修剑的人都这么喜欢养生的吗? 道门的人都没有这么干的吧。 陈怀风一面吃着包子,一面喝着热茶,舒舒服服地在十二月末的小镇里闲走着。 大概是快过年了,笼罩着雾气的长街两旁的房屋檐下,都已经开始悬着灯笼了。虽然南衣城也有许多的大红的灯笼,但是这与那不是同一种意味。 南衣城的灯笼是为了照亮夜色,而小镇的灯笼,则是为了增添一些喜庆的意味。但是还没有贴对联,大概也是离年关还有几日的原因。 只是买了一会包子等了一会枸杞茶的功夫,小镇里的雾气还没有怎么散去,但是镇子里却是隐隐有了不少声音,虽然依旧稀稀疏疏的,但是终究没有先前那般冷清了。 连不远处的檐下都开始有人摆着摊,卖着...... 陈怀风愣了一愣,仔细地看向檐下的那个坐在轮椅里烤着火睡觉的年轻人。 这不是悬薜院那个那个那个。 很好,陈怀风并不知道陈鹤的名字。 他只知道自己曾经吃过他的铁板豆腐。 这人怎么在北方青天道的地盘? 陈怀风颇有些不解,走了过去,大概是陈怀风手里啃了两口的包子香气飘入了梦乡,陈鹤却是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而后有些发愣地看着陈怀风——手里的包子。 “包子铺老板开门了?”陈鹤倒是没有注意到陈怀风是谁,只是打着哈欠问道。 陈怀风点了点头。 陈鹤从小轮椅上站了起来,而后笑呵呵地说道:“你是要买诗词吗?还是租赁?你先自己看一会,我去买几个包子回来吃。” 陈怀风本想问一些问题,但是见陈鹤这样,还是再度点了点头,于是给陈鹤让开路来,站到了摊前,看着那些东西。 一旁摆着一些誊写的诗词,边缘立着一块小木牌,三文钱一首,需要自取。 另一边则是一些传记——陈怀风想起了自己在藏书馆看见的那些传记,看来确实是他了。传记旁同样有块削好的小木牌,起租价三文钱五日,逾期一文钱一日,押金十文。 陈怀风又上下看着,却是没有发现和铁板豆腐有关的东西,倒是叹息了一声。 虽然陈怀风喜欢养生,但是不得不承认,陈鹤做得铁板豆腐很是好吃,所以陈怀风此时倒是有些想念那种味道了。 陈鹤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几个包子,边走边吃着,还提了一壶热酒。 包子铺的老板虽然不卖枸杞茶也不卖酒,但是如果有人出手阔绰,倒是也可以自卖一些。 陈鹤虽然没有陈怀风那么有钱,但是毕竟是个闲散的人,闲散的人没有经济压力,自然就会大方一些。 一面吃着包子,一面坐回了炉旁的小轮椅上,陈鹤也是看着这个抱着剑的男人有些眼熟,瞅了半天,却是想了起来。 “你是不是南衣城那个剑宗师兄?” 陈怀风笑了笑,说道:“是的,你怎么不卖铁板豆腐了?” 陈鹤笑着说道:“等缺钱了再卖,那种东西,卖起来生意太好了,闲不下来,现在钱袋子里鼓鼓囊囊,暂时也没有这种想法。” “那确实可惜了。” 陈怀风轻声笑着,只是看起来确实很惋惜的样子。 陈鹤吃完了一个包子,又好奇地看着陈怀风问道:“师兄来这里做什么?” 陈怀风一面翻着摊上的传记,一面随意地说道:“来观里有些事。” 陈鹤倒是没有问下去,一个人间剑宗的来青天道这种地方,大概不是什么好事。他是闲云野鹤的人,自然懒得去问清楚这样的东西。 二人正在说着,长街雾气里却是走来了一个女子,今日的许春花没有穿小花裙,也没有撑小白伞,毕竟雪已经停了几日,化雪的时候,总是比下雪冷,所以这个小镇姑娘只是穿得厚厚的,手里提着一壶热酒,走到了陈鹤的小摊子前,看见正在啃着包子喝着温酒的陈鹤,似乎有些恼怒的说道:“陈鹤,你怎么买别人家的酒喝!” 陈鹤嘿嘿笑了笑,说道:“镇尾太远了,我有些懒得走,你怎么今日带酒来了?” 许春花看了一眼一旁抱着剑喝着枸杞茶的陈怀风,又转头瞪陈鹤许久,才把手里的那壶酒重重地摆在了摊子上,说道:“我爹说你一个人来到这个镇子里,总有些孤苦伶仃,让我给你送点热酒来喝,还问你到时候要是没地过年,去不去我家过年。” 陈鹤笑了笑,说道:“那倒是不用了,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过年了,对了,这酒是送我的吗?” 许春花虽然看起来有些不满,但还是说道:“是的。” 陈鹤于是笑呵呵地把那壶酒也一并拿了过来,放在炉边,说道:“多谢许姑娘多谢许掌柜。” 许春花倒是有些认真地说道:“你真不来?” 陈鹤点了点头,说道:“我就在街上过年。” 许春花摇了摇头,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沿着长街走回去。 陈怀风看着那个小镇姑娘的背影,又回头有些羡慕地看着陈鹤。 无所事事的小老板陈鹤一看见陈怀风这种目光,便知道他肯定是误会了什么,剑宗师兄大概向来擅长和世人一样有着古怪的想法。 “你不要多想,她是有小情人的,至于去她家过年的事.....”陈鹤歪了歪头,说道,“大概因为我确实看起来孤苦伶仃的,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天天睡在檐下看雪。” “那你为什么不找个住的地方?”陈怀风已经吃完了包子,正在喝着热茶漱口。 陈鹤笑呵呵地说道:“师兄啊,你难道不知道,找了个住的地方,那就真的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年了吗?我虽然是在大街檐下,但是镇上的人过年的时候,总会想着镇上还有个人没地方住,于是就会三三两两地过来陪陪我聊聊天,给我带点饺子。你以为这是一个人过年,其实是整个小镇陪我过年。” 陈怀风若有所思地看着陈鹤,说道:“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但是我还是觉得那个小镇姑娘好像对你有些意思。” 陈鹤古怪地说道:“师兄有过小情人吗?” 陈怀风很是羞愧地说道:“并没有。” 陈鹤笑了笑,坐在椅子上说道:“那就是了,世人活在人间,总是不可避免的会在已有的情感之上,对于一些外人有一些好感,动一些心思,也许是因为长得好看,也许是因为聊得契合,情感也是人欲,人欲之上的诱惑是不可避免的。我自然看得出来许春花也许对我有些好感,也许在某个夜晚,也曾想过如果他的小情人不回来了,就和我过完这一辈子。” 陈怀风挑眉看着陈鹤,说道:“你呢?” 陈鹤轻声说道:“我自然也有过。” “那你为什么不去她家过年?” “因为她是有小情人的。所以她问我去不去她家过年是认真的,不想我去她家过年也是认真的。这样的事情,会让她有着一种强烈的罪恶感。所以我需要拒绝得很是痛快。”陈鹤轻声笑着,“她也许会有过一段时间的对于我的怨恨,然后又变成许多的庆幸,庆幸里也许也会有守住情欲的骄傲,人总要经历一些这样的事情,等到那些东西过去之后,于是能够更加清醒的去等待着一个人的回来。” 陈怀风静静地看着陈鹤,而后轻声说道:“那你自己呢?” 陈鹤懒散地惆怅地说道:“等我离开了这里,就不会纠结于这些事了。” 陈怀风笑了笑,说道:“你倒是潇洒。” 陈鹤喝着温酒,笑着说道:“我自然潇洒,师兄呢,有没有让你动过心思的人?” 陈怀风颇为叹惋地喝着杯中的枸杞茶,说道:“有的,那是我这几年来,第一次离开人间剑宗出来的时候,那时你也在,就在我旁边卖铁板豆腐,我那时站在河边,喝着枸杞茶,然后便看见了河边有个提着鞋子在洗脚的姑娘。” 陈鹤挑眉说道:“你喜欢看女人的脚?” “你不喜欢?”陈怀风反问道。 陈鹤嘿嘿笑着。 “但是让我动心的不是姑娘洗脚这件事,而是春日温暖的阳光下,青青垂柳河边,姑娘提着鞋子洗完了脚之后,抬手挽了一下耳边垂落的青丝.......”陈怀风说着,歪头想了想,想了起来自己当时的心绪,“无限温柔,是的,那样的姿态,无限温柔。” 陈鹤深吸了一口气,很显然也是被陈怀风的描述打动了。 “当时我怎么没看见?” “你在煎豆腐。”陈怀风轻声笑着说道,“然后我也被你的豆腐吸引了,于是也错过了去问下她叫什么名字的机会。” “那确实很是可惜。”陈鹤笑着说道。 “但是有时候我依然会做梦,梦见我当时没有被你的豆腐吸引,而是走过桥去,在一棵春柳树下等着她走过来,然后问到了她的名字,而后开始不断地交集,于是我离开剑宗,与她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 陈怀风笑着说道,“只不过可惜的是,我后来确实没有再见过她。” 大概那个难得闲了一阵,在南衣城逛着洗脚的姑娘,之后一直都在院里忧愁着春考之事了。 二人喝着茶,饮着酒,说着这样很是人间气的事,哪怕其中一个是世人所熟知的,人间剑宗的某个师兄,也没有什么很违和的地方。 都是世人而已。 陈怀风的茶喝完了,于是看着杯里剩下的一些枸杞粒与当归片,把杯子伸向了陈鹤。 “给我也来点酒。” 陈鹤提起了酒壶,给陈怀风倒着酒,笑着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喝酒。” 陈怀风看着杯中的温酒,轻声说道:“大概也是被你说起了一些忧愁的情绪,喝点酒快乐一些。” 陈鹤深以为然地说道:“是的,快乐也是养生的秘诀。” 陈怀风看着陈鹤倒的那个酒壶,说道:“你为什么不给我那壶没有喝过的?” 陈鹤看着炉边那壶许春花送来的酒,摇摇头说道:“不行,这是我自己喝的。” 陈怀风轻声笑着,接过了酒,小口的舒服地喝着。 “那个小镇姑娘的小情人去哪里了?” 陈鹤摇摇头说道:“不知道,总之好像是观里的一个道人。” 陈怀风不知道当初河边那个洗脚的少女叫做杭悦,陈鹤也不知道许春花的小情人叫做梅溪雨。 所以很多故事,大概都在朦朦胧胧之中,便这样擦肩而过了。 陈怀风也没有追问,喝完了杯中的酒,大概心情好了一些,转头看向雾气已经渐渐弥散的小镇,又转头看向镇外的那座依旧有着许多覆雪的山。 “我要去观里一趟,如果到时候有机会,我也来镇里过年。” 陈鹤轻声笑着,说道:“好的。那我是不是要给你准备一些铁板豆腐和枸杞茶?” 陈怀风微微笑着:“铁板豆腐和温酒就行。” “没问题。” 于是这个从南方剑宗来的师兄,将那只杯子留在了陈鹤的小摊子上,又转头看向那个叫做许春花的小镇姑娘离开的方向,而后便穿过了雾气长街,向着那处藏在山里的道观而去。 陈鹤继续坐在小镇街边的檐下,十二月末的太阳冷冷清清地在雾气后投下了光芒,照着有些湿意的街头,有种别样的静谧。 只不过这种静谧很快便被在街头走来的行人打破了。 “今天居然同时喝两壶酒,看来昨日又卖了不少啊,陈鹤。” 行人从一旁过的时候看着陈鹤打着招呼。 陈鹤笑眯眯地说道:“没有,有一壶是镇尾许掌柜送的。” 那人古怪地笑着,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却又问道:“你去许掌柜家过年吗?” 陈鹤说道:“不了。” “那你来我家过年吧。” “也不了,我在这里烤着火挺好的。” “行,晚点我给你带点煤炭过来。” “好的,多谢了。” 陈鹤笑眯眯地看着看着那人离去,小镇这一处街头于是又安静了下来。陈鹤坐在小轮椅上,安静地喝着温酒,而后又看向了一旁另外一壶酒,抬手摸了摸壶身,大概已经冷了下来了,毕竟没有放在炉子上,冬日里的东西,总是容易冷得很快。 陈鹤将那壶已经冷了的酒提了起来,到了一杯,开始喝着冷酒。 只是大概这样喝确实不是很舒坦,所以陈鹤喝了几口,又把那壶酒放到了炉子上,准备热一热再喝。 大概很多东西,自然不用过于刻意。 第九十五章 青天道旧故事里的新人 陈怀风离开镇子的时候,一个年轻道人便在山脚下的一条溪边等着。 青天道的衣裳在从大道如青天变成了青天有月来几时之后,便是那种淡青色里又带了点浅月色的色调。 但是这个道人的衣裳看起来要更偏白一些。 溪边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有点白色偎在草丛里,像是一块雪泥一般。 年轻道人便在那里看着那些稀疏的雪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到陈怀风抱着剑走到了近处,道人才抬起头来,看着向着山边雪溪走来的陈怀风,微微笑着行了一礼。 “陈怀风陈师兄?” 陈怀风点了点头,又看着道人身上那身看起来有些古怪的道袍,说道:“师弟是?” 道人让到了一旁,笑着说道:“青天道江山雪,观里让我来山下接师兄上山。” 江山雪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散去了晨雾的天色,十二月的阳光正洒落在溪边。 “但是没有想到师兄来得晚了一些。” 陈怀风带了些歉意地说道:“在镇子里遇到了一个故人,与他聊了一阵。” 二人穿过了那条清溪,沿着带雪的山道向着山上走去。 “师兄在镇上有故人?” 江山雪却是有些好奇地看着陈怀风问道。 陈怀风抱着剑踩在山道上平静地说道:“一个生性闲散的朋友,大概闲走来了北方,很是幸运地遇见了而已。” 江山雪轻声笑道:“我以为师兄说的剑宗的一些师兄。” 陈怀风笑了笑,说道:“师兄们虽然散落人间,但是想来也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小镇子里。” 这样的小镇子,自然不是指人间寻常的小镇,而是指青天道所在青山脚下的小镇。 这样的镇子里,如果有一个剑宗的师兄在,那么自然便会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 江山雪之问,自然便是因此而来。 所以陈怀风回答得也很诚恳。 二人便一路闲聊着,走上山去。 山间时有落雪声,来自那些覆雪融化之后,依附在枝头的雪块,滑落下去的声音。 青天道所在之山,自然并不高,所以二人并没有走很长的时间。 很快便有些零零散散的青色建筑出现在了林间,有少年道人匆匆而过,见了江山雪,迟疑了少许,还是行礼道:“江师兄。” 而后又看向抱着剑的陈怀风,大概观里都知道人间剑宗陈怀风会来青天道,所以也是看了一眼陈怀风的模样与那柄剑,便干脆的行礼道:“陈师兄。” 二人点了点头。 待到小道人离去,陈怀风才看向江山雪,方才小道人的迟疑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来,但是看着江山雪脸上平淡的神色,倒也没有说什么。 江山雪自然很是平静,甚至还冲着陈怀风笑了笑。 二人谁都没有提这件事,继续向着山里走去。 “青天道看来又要重新回来了。”陈怀风轻声说道。 方才那个少年道人,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便已经是成道踏雪境,也不知道修行了几年。 江山雪轻声笑着说道:“比不得剑宗。” 陈怀风只是摇着头。 “剑宗少年一代,却是比不过道门了。”这个三十二岁的剑宗师兄淡淡说道。 江山雪笑了笑,说道:“师兄也知道只是少年而已,终究要走到临门关头,才知道究竟如何。” 临门关头,自然不是入大道。 而是二十五岁。 这是人间修行者依旧可以有着一切理由行走于世间的年岁。 过了二十五,便要没入人间,隐于青山。 这是修行界由来已久的传统。 哪怕当年道圣李缺一,倘若不是槐帝之事,大概也会人间不闻音讯,偶有世人看见一个捧着书卷在人间写写画画的道人,也不会知道这个人便是函谷观的下一代观主。 修行二字,自然修己身,行人间,大抵与争无关。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那些自青牛五千言中传下的大道,自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代修行者。 所以修行界很少有小乱。 只是人间无小乱,自然必有大乱,是为大道恒常有无二元之理。 陈怀风没有再说什么,二人继续缓缓向着山上而去。 那些青竹般的建筑渐渐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道人也多了一些。 有人叫着身旁的道人师兄,有人叫着师弟,有人叫着师侄。 也有许多如同没有看见一般,只是在路过陈怀风身旁的时候,才会行一礼叫上两句师兄。 陈怀风并没有过问。 那是青天道自己的事。 江山雪并没有带着陈怀风穿过那些青竹建筑之中的白石小道,向着山后的山谣居而去,而是将他带到了另一处颇为幽静的观前。 观前许多竹木,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与观檐一并在滴着雪水。 很是清静。 “观主本应此时便见师兄。”江山雪停在观前,看着陈怀风说道,“然而今年却是不行了,人间要过个好年,所以便劳烦师兄,暂且在观里住一些时日,等到那一位离开人间,观主便会见师兄。” 陈怀风自然能够明白。 毕竟事关人间剑宗与青天道,乃至天下妖族, 哪怕是白玉谣能够勘算命运,也无法确定这场见面是否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于是一切事宜,理所应当的向后推迟而去。 人间一概大流,都停了下来,如同凝滞在了人间一般。 让世人过年,让某人过河。 “好。” 陈怀风平静地点点头。 而后嗅着空气里的味道,问道:“青天道最近失过火?” 江山雪轻笑着说道:“一些意外而已。” 陈怀风静静地看着江山雪。 空气里的那些灰烬与焚烧过后的气息很是浓郁。 青天道自然会失火,但是这样浓郁的气息,显然是一场大火。 青天道不会失大火。 所以自然曾经发生了一些故事。 如果这是南衣城,他自然会继续问下去。 但这是青天道,是人间北方,道门的汇聚之地。 所以陈怀风很是守规矩地没有问下去。 二人在观前静静地站了一会,江山雪开口说道:“师兄不用担心什么,梅师兄已经承下了一些事情,青天道也是的,事关人间,青天道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师兄要好好想一想,如何在已经兑现的承诺之后,付出应有的代价。” 陈怀风平静地点了点头,只是听着江山雪的这段话,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应该将某些事情联系起来,只是缺少了一个最为关键的信息点,那些东西便有如迷雾一般,难以看清。 想了许久,陈怀风倒是看着江山雪的那身道袍,想起来了另一件事。 陈怀风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江山雪那身与当今青天道颇有些相似却又有着许多不同的道袍上,而后轻声说道:“白风雨之前的前代观主.......应当是姓江。” 江山雪微微笑着,说道:“是的,师兄。” 所以确实不是青天有月来几时。 而是大道如青天。 那些停杯一问之的故事,大概终于在某个人的下崖之中,被尽数埋没在岁月之中。 陈怀风长久地看着面前的道人。 江山雪又等待了许久,看着陈怀风说道:“师兄还有事吗?我需要去观里教授小少年们修行之事了。” 陈怀风挑了挑眉,而后转身推开了那一座青色竹舍的大门。 “没事了,师弟去忙吧。” “好的。” 江山雪在那些两旁枝头滴着雪水的小道里安静地走着。 陈怀风停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个青天道的道人渐渐走远。 那个年轻人才是最初青天道的正统。 陈怀风突然有些好奇白玉谣这个白风雨的后人,究竟是如何想的。 或许只是因为人间没有哪一条路是错的。 初来乍到的剑宗师兄,自然没有乱走的打算,只是正要走进那间简朴的住舍,陈怀风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回头看着已经快要消失在林间小道转角处的江山雪。 “师弟。” 江山雪转回头看着陈怀风,疑惑地问道:“师兄还有事?” 陈怀风笑着说道:“不知道方不方便帮我弄一些泡茶的东西来。” 江山雪想着人间传着的这个师兄的癖好,轻声笑了笑,说道:“好的师兄。” 一个小炉子,一杯枸杞茶,一柄师兄剑,大概便是陈怀风接下来在青天道的生活了。 陈怀风坦然得不像是个杀了青天道的弟子,又往青天道头上扣着帽子的人。 大概初来乍到,总是客人的缘故。 青天道也是显得格外客气。 陈怀风抱着剑坐在门口的蒲团上,却是莫名的开始有些想念剑宗里的那个小少年胡芦。 也不知道那个傻少年是不是又在剑宗门口发着呆。 剑宗这一代只有胡芦这一个少年,所以大概他总有些缺少同龄人的孤独。 陈怀风也不知道为什么师父这些年只收了张小鱼和胡芦两个人。 但是那个趴在桃花溪桥边终日睡大觉的白衣剑修的事,谁又知道呢? ...... 临近年末的时候,在桃花溪桥边坐了很久的小少年胡芦,却是终于离开了一池。 梅曲明与姜叶倒也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们最初的想法,是要小少年在一池里安静一些时日,但是他安静了太久,终日坐在溪雪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难免会让人有些担心。 是以胡芦离开了一池之后,虽然依旧没什么话,但是终究师兄们还是放心了一些。 江河海带着他去南衣城里走了走。 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胡芦在南衣河边一拳拳将鼠鼠打死的事,又或许依旧记得,只是想起姜叶的那些话,也看着小少年沉默的神色,什么也没有提起,只是如常的在街头走着,准备着年末的货物。 南衣城更热闹了,哪怕是依旧有着时停时有的小雪,人们依旧开开心心地走在街头,驻足交谈着,或者闲走在淋雪的檐下,挑选着过年的东西。 那块年久失修的石板依旧在翘着,哪怕依旧像张着嘴的鱼,也是年年有余的意味了。 也有许多离开南衣城,回去过年的人。 譬如某个卖着小玩具的家住在南衣城外青山下的摊主。 也譬如某个看起来有些忧伤地走过那些雪街的少女。 江河海还看见了拉着小李蝶,一路闲逛到了城北的梅先生。 梅先生已经在悬薜院很多年了,江河海少年时候,自然也是认识的。只不过那个时候,梅先生年纪还没有这般大,小李蝶当时也还没有生出来。 江河海很是客气地打着招呼。 梅先生大概有些不记得这个在剑宗里打了好几年牌的弟子了,所以用了许久,才想起来他是当年那些剑宗弟子里的哪一个。 自然那些有着特殊符号的弟子们更容易被记住一些。 譬如枸杞剑,譬如张点炮。 二人寒暄了少许,江河海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带胡芦出来遛弯的。 一回头,才发现胡芦已经默默地走远了,正停在南衣河边,静静地看着河上的游船。 只是看来看去,终究还是少了某一艘小舟了。 江河海走过来的时候,胡芦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背着剑,静静地看着,也许只是在发呆。 杀人当然是痛苦的事情。 江河海没有提这些东西,只是揉了揉小少年的瓜皮头,转移着他的注意力。 “要不要去吃点好吃的?你都在剑宗里闷了这么久了。” 小少年摇了摇头。 江河海总要想办法将他带离这条长河,于是愁眉苦脸地说道:“你看,师兄陪着你同样也在一池闷了很久了,你不想吃,但是师兄想吃啊!” 胡芦这才看了一眼江河海,点了点头。 江河海笑着,拉着瓜皮少年的手,挤开人群,向着附近的小吃街走去。 大概是快过年了,南衣城人们的消费欲望强烈,这一条平日里本就有些拥挤的小吃街更加热闹。 二人被人流带着,挤了许久,才买到了一些沾了芝麻与碎糖屑的糯米丸子,用个小纸袋装着,一路边走边吃着。 江河海自然不是很喜欢吃这种小零嘴,胡芦以前爱吃,但是今日却也没有怎么吃。 二人一直逛了许久,胡芦却是停了下来,看着江河海。 “我们回去打牌吧。” 江河海答应得很是果断。 主要带胡芦出来逛,总要去些热闹的地方,但是现在热闹的地方确实很挤,江河海也有些经受不住。 于是二人无所事事的晃悠了一大圈,又重新回到了剑宗里。 梅曲明与南德曲他们正在门房里烤着火打牌,还有一些师兄们则是和姜叶在一旁围着炉子说着闲话。 见到二人回来,倒也没有说什么。 胡芦说想要打牌,一众师兄们也便把位置让了出来。 之所以是让出四个位置,便是为了另外来三个牌打得不是很好的师兄来陪胡芦打打牌。 姜叶与曲莎明便是其中之二,还有一个和张小鱼的牌友同姓,叫苏二楼。 大概也是因为姓苏的原因,平日里总是输牌。 三人与胡芦凑了一桌麻将,倒也不用刻意让着胡芦,三人牌技本就不行。 梅曲明在一旁看着打牌的四人,却是挑眉看向一旁南德曲。 “师兄有没有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不对,是耳熟。” 南德曲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那些师伯们陪师父打牌的事,他们自然都听说过。 南衣城打牌的故事,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虽然故事不一样,但是内里是一样的。 大概都是为了转移师弟的注意力,才会想方设法地让师弟开心一些。 南德曲轻声说道:“只希望不要因为陪师弟,又给南衣城带来什么新风气。” 梅曲明想了许久,说道:“师弟应该没有什么古怪的嗜好吧。” 如果是陈怀风的话,可能大概确实会让南衣城的习性发生一些改变,但是胡芦? 二人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来胡芦有什么嗜好,无非就是少年馋嘴,或者在门房打牌,或者在剑宗门口发呆。 二人很是谨慎地想了很久,没有想到什么古怪的事情,也便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却又想起了远离南衣城而去的陈怀风。 “不知道怀风师兄今年还回不回来了。” 梅曲明有些叹息地说道。 岭南之事,落到青天道头上,自然是陈怀风干的。 将一个这样的消息传出来,他自然也要去一趟青天道。 梅曲明他们自然清楚这些事。 “也许就在青天道过年了吧。”南德曲轻声说道。“不过也很正常,日后他总要离开人间剑宗的,我也快了。” 梅曲明倒是有些沉默,说道:“如果我们都走了,剑宗不是只有胡芦一个人了?” 南德曲笑了笑,说道:“所以我说快了,而不是明天就走。” 这一代剑宗只有胡芦一个少年,师兄们自然不会像过往一样,想走就走了。 “河海师弟应该还可以多留几年,主要小鱼师弟也走了。” 梅曲明想了想,说道:“要不要帮师父去人间收几个弟子回来?” 南德曲轻声笑道:“你来教吗?” 梅曲明诚恳地说道:“我没空,明年我要勤快点,不求像怀风师兄那样有钱,但是好歹也要多存一些,如果入大道太晚,那就先娶媳妇。” 南德曲轻声笑着。 胡芦只是安静地在那里打着牌。 师兄们的交谈他自然听得见,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打着牌。 第九十六章 瘸子死去的一蓬草 那道剑意又开始散发着寒意。 当时南岛正站在峡谷里,看着已经化雪的峡谷中,执剑而动的陆小二。 大概因为已经年末的原因,陆小二想要检验一下自己的修行进度,于是便背着剑跑到了小红楼里,让南岛陪他试几剑。 南岛看着这个勤恳的小师侄,倒也是欣然答应了,乐朝天也抱着琴,跟着跑下了楼来,在一旁没剩几片落叶的枫树下坐着。 连着两场雪之后的峡谷自然寂寥无比,雪化之后,那些秋日黄昏与火红落叶都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了许多正在滴滴答答滴着水的崖壁。 小少年依旧是见山境,年后也许能够到达知水境。 而南岛虽然因为上次磨剑崖剑意波及,导致跌落了一些境界,但是影响并不大,那些枯萎的枝头,已经重新有了花苞,过不了多久,便会重新回到观雨境。 二人境界自然相差悬殊,所以南岛倒也没有拔剑,而是连着剑鞘一并握在手中。 小少年一剑而来,南岛轻松地横剑格开。 这是最简单的直刺。 南岛的那一剑穿花,本就是最简单的直刺。 陆小二当初在峡谷里跟着南岛学了许久,自然也学到了一些。 只是在南岛这种已经快要接近剑崖入门一剑的师叔面前,只是学到了一些,自然是不够的。 陆小二虽然一剑被直接荡开,却也是转身借力,再度一剑劈来,南岛依旧没有拔剑,只是斜提长剑一剑迎之。陆小二虽然直刺一剑被轻松荡开,但刺本就是快,而劈则是力,是以那一剑倒是与南岛的剑僵持了一会,才被挑开了去。 南岛看着陆小二这一剑,倒是笑了笑,说道:“还行。” 陆小二大概受了一些鼓舞,再度奋勇而来。 南岛只是执剑撑伞,站在峡谷里,一剑剑地格挡着陆小二的攻势。 峡谷里倒是起了些剑风,自陆小二剑上而来。 乐朝天在一旁弹着琴,亦是笑眯眯地看着峡谷里的两个少年。 一直过了许久,陆小二看着一旁的乐朝天,大概也是想起了什么,再一次被击退之后,却是拖剑而来,一剑挑起了峡谷之上积攒的一些洼水。 便是在这个时候,南岛执剑打算穿过那些被小少年的挑起的水帘的时候,神海之中的那抹剑意却是蓦然散发着寒意。 于是那些雪水再度变成了细雪,变成了风雪,倾洒在峡谷之中,随着未曾出鞘的桃花剑,落向陆小二。 小少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眸中闪过了一丝诧异,只是却也没有退去,反倒执剑迎了上去。 南岛依旧以为那些细雪只是自己眼眸中所见而已。 所以却也没有收剑。 只是一旁弹琴坐观的乐朝天却是挑了挑眉,而后快速地拨在琴弦之上。 琴声骤然高昂,却也是让南岛意识到了什么,匆匆收剑,只是剑势虽止,然而那阵细雪依旧向着陆小二而去。 好在陆小二听见琴声与看见南岛蓦然收剑的时候,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神海之中的元气倾泻而出,那些才始蕴养没多久的剑意也尽数而出,虽剑而动,横于身前,而后便与那阵细雪相触,闷哼一声,脸色有些苍白,但是好在是挡了下来,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陆小二匆匆收剑,看着神色凝重的南岛,喘息了两声,问道:“师叔怎么了?” 南岛看了一眼自己剑鞘之上附着的那些风雪,又有些歉意地看向小少年,说道:“没什么,刚刚走神了,抱歉。” 好在那一剑没有出鞘,亦是无心之剑,才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不然倘若真的伤到了陆小二,南岛都不知道怎么向陆小小交代。 乐朝天也停止了弹琴,在一旁微微笑着看向陆小二,说道:“好了,今日试剑就到这里了,师侄的剑,确实已经很可以了。” 陆小二倒是有些惭愧地说道:“与师叔比,还差得很远。” 乐朝天歪着头说道:“你为什么要和他去比?” 陆小二惆怅地说道:“不与师叔比,难道和陆小三去比?” 乐朝天笑着,身为剑修,大概确实是这个理。 “好了,比也比完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乐朝天看着陆小二说道。 小少年再度看了一眼站在伞下看着自己剑的南岛,说道:“师叔我先走了。” 南岛与乐朝天都是点了点头。 小少年离去。 坐在树下的乐朝天古怪地看向南岛,说道:“师兄方才怎么了?” 南岛轻声说道:“没什么,大概有人离我们有些近。” 乐朝天沉默了少许,抱着琴站了起来,向着峡谷外走去。 “春困夏乏秋盹冬眠,师兄我先睡觉去了。” 乐朝天便真的头也不回的上楼去了。 南岛转头静静地看着乐朝天抱着琴的背影,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回了头来,将自己的剑背到了身后,而后转身向着峡谷另一侧走去。 一直到走到了峡谷顶端的崖上,南岛才在边缘停了下来,坐在边缘上,抬眼看向岭南群山。 桃花离开了风雪草庐,也离开了神海,带着一些风雪剑意,出现在了南岛身旁。 “她是来找我的?” 南岛轻声说道。 桃花平静地说道:“未必。” “为什么?” “因为你神海再起风雪了。” 南岛转头看向桃花,说道:“有多大?” 桃花大概是在沉思了少许,说道:“没有上次那么大,但是把我的草庐压塌了。” 就像岭南风雪压塌了青椒的小木屋一样。 神海起风雪与秋水来不来天涯剑宗,看起来是毫无关联的事情。 但是当桃花这样说的时候,南岛却也是明白了过来。 崖上人自然什么都知道。 “这场风雪是温和的。”桃花平静地说道。 压塌草庐只是风雪积蓄的本有特质,与是否带有什么意志无关。 南岛也能够看得出来,方才陆小二与乐朝天说话的时候,他却也是匆匆瞥了一眼自己的神海。 剑意之上有着寒意,神海之中开始漂着细雪,然而一如往常那些细雪一般,那些东西都是平静的。 所以南岛才能平静的自峡谷里走到了这上面来,想要看看,是否能够看见某个人的身影。 “所以她来岭南做什么?” 桃花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但是大概,应该会是在岭南某个瘸子曾经死去的地方。” 桃花低头看向崖边坐着的南岛,说道:“你要去见见她吗?” 南岛沉默地看着人间远处灰蒙蒙的山。 “她如果不来见我,那大概就是不想见我,既然不想见,那我大概去了那里,她也不会见。” 南岛轻声说着。 桃花平静地说道:“也许是的。” 南岛听着这句话,抬头长久地看着桃花。 后者轻声说道:“去见一见吧,或许她就会见你呢?” 南岛沉默了少许,从崖边站了起来,向着山下而去。 ...... “你难道也是一只猫妖?” 依旧在瘸鹿剑宗山门处静卧在树上的小妖少年狸笠皱眉看着那个在山道上走来的执剑的白发橘衣女子。 秋水稍微顿了顿,看着那个卧在树上的小猫妖,轻声说道:“不是的。” “那你是什么?” 狸笠自然能够看得出来这是一只妖,那些妖力正在四周不断的弥散着。 是一只也许要死了的大妖。 秋水继续向着那处山门走去,平静地说道:“我是一只河妖。” 秋水是冥河的尾巴,自然是河妖。 由妖祖的半颗妖心转化而成的大河之妖。 狸笠从树上跳了下来,虽然只是一只入道境的小妖,却也是很是坚决地拦住了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女子。 “你不能上去。” 小妖少年脸上的神色很是坚决。 一如过往那些日子,他在这里拦着那些前来这里看看的岭南剑修一样。 “这是听风吟说的。” 往往在说了这一句之后,那些岭南剑修们便会颇有些遗憾地离开。 但是秋水没有。 “听风吟。”秋水轻声说着这个名字。 磨剑崖自然是人间最讲道理的地方。 所以当秋水说完这个名字的时候,便有剑意向着听风剑派而去,倏然而去,倏然而来。 鬓角白发日渐增多,比风雪更像风雪的听风剑派宗主被剑意带到了瘸鹿剑宗的山门前。 “我想上去看看。”秋水诚恳地看着听风吟说道。 听风吟很是诚恳地站在那里,行了一礼,说道:“自然可以。” 一旁的狸笠看着听风吟的这般态度,也意识到了这大概是岭南得罪不起的一个人,于是也没有再说什么。 秋水向着山门走去,路过那处古树的时候,轻声说道:“你也随我来吧。” 狸笠犹豫了少许,看向山门处依旧恭敬而立的听风吟,后者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是少年小妖离开了树下,跟随着秋水向着踩着那些依旧残留着许多血色的石阶,向着山上而去。 狸笠随着秋水走了许久,回过头看去,只见听风吟依旧背着剑安安静静地微微躬身站在那里。 岭南虽然不是什么出众的剑修之地,但是身为岭南少有的几个有话语权的半老剑修,需要一直这样吗? 狸笠似乎明白了什么。 秋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的,一步步向着上方而去。 这座曾经汇聚了岭南许多妖修的剑宗,现而今宁静无比,安静得如同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一般。 狸笠同样带着沉默,也带着怨恨,带着茫然,带着诸多复杂的情绪,走在这条山道上。 他以前曾是这处山里的某只野猫。 所以自然会有着许多的情感倾注在这个剑宗之中。 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除了最初看见那场风血的时候,小猫妖冒着风险,走上了这片山岭,之后便再也没有上来过。 山里自然什么人也没有了。 狸笠有些沉默地想着,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目光落在了身前那个女子手中的那柄剑上,橘色的衣裙与白发便拖曳在石阶之上,而那柄剑便斜斜地插入了那些如雪之发中。 只是目光才落在上面,还没有来得及产生了什么想法,便听见身前那个女子淡然也温和的声音落了下来。 “不要去看它,也不要去想。” 狸笠收回了目光,盯着脚下的石阶,轻声说道:“看了想了,会怎么样?” 秋水淡淡地说道:“以你的境界,会死。” 这是一柄不能去看的剑。 狸笠没有再去看,但总是免不了会去想一想,那究竟是什么剑。 “你可以看你自己的剑。” 狸笠取下了自己的剑,横在身前,静静地看着,依靠着过往很多年的感觉,随着那个女子向着山上而去。 一路上有许多的剑坪被路过而去,二人没有丝毫的停留,而后便是许多空空如也的建筑,也许很多年后,它们会破败下来,而后被那些山里的植物占据,毁去了根基,直至倒塌。 秋水平静地走着,直到越过了一切千年里的那些新的痕迹,出现在了一处很是寥落的山林坪地之中。 林子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建筑,也没有碑石,也没有坟墓。 但是秋水停在了这里。 “前辈来这里做什么?” 狸笠有些不解。 秋水静静地看着林子里某处长满了杂草的地方。 “我来见一个故人,一个瘸子。” 狸笠似乎明白了什么,犹豫了少许,说道:“妖主身死之地,不在这里。” 秋水只是平静地说道:“就是这里,因为当年我也在这里。” 狸笠沉默了少许,说道:“那山顶那处呢?” 秋水抬头向着这处山岭的山顶看去,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也许世人觉得,那样一个人物,自然要死在很高的地方,他要在那里,看着妖族重回人间——其实没有,他死得很简单,也很狼狈。向黄粱神鬼东皇太一献祭了神魂之后,他便已经是一个苟延残喘的瘸腿的麋鹿。能够走到这里,已经很吃力了。再向上去,自然是可以的,但是没有必要,他要留着气力,去睁着眼睛,也和我说一些事,尽管那些事他也许说的是错的,也许是依旧没有将全部的真相告诉我。” 生死自然是公平的。 圣人李二的尸体,也许便在东海,被某些鱼啃噬殆尽了。 狸笠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原来我们一直拜错了祖地。” 秋水回头静静地看着这个同样橘衣的小妖,一泓有若秋水的眸中很是平静, “没有错。” 秋水平静地说道,又转回了头去,看着那一蓬杂草。 “只要是在人间,就不会有错。” 只是这样一句话,大概勾起了这个小妖心中的一些惶恐,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人间大妖,似乎有些悲戚地说道:“妖族还能留在人间吗?” 满山风血已经随着风雪变得浅淡起来,但是那些血里的意味,却是已经落向了人间。 秋水平静地说道:“自然能,妖族本就诞生于人间,倘若不是当年李阿三的那些事情,妖族本就应该安稳地活在人间。” 任何一种猜想留下的痕迹,在世人心中自然是难以磨灭的。 “前辈会看人间妖族之事吗?” 狸笠看着秋水的背影里,隐隐有些期待。 只是很快那种期待,便被秋水淡然的话语所击破。 “不会。”秋水淡淡地说道。 狸笠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所以前辈要我一同上来做什么?” 秋水长久地看着那蓬杂草,而后轻声说道:“你们总该要记得,当年那个瘸子离开人间的地方。” 狸笠点了点头,说道:“好。” 秋水至此,才终于认认真真地,仔仔细细地看着那片草丛。 当年的那个人,自然早已经归去冥河千年之久了。 所以。 所以那些痛苦的故事,大概也应该已经被遗忘。 怨恨也是的。 秋水的声音很是释怀地落在了这片林子里。 “你当年确实是对的,也只有勾芺,能够像个世人一样活在人间而不被发现——因为他本来就是人啊,不是么?” 秋水说得很叹惋。 “这是我与神河都不能做到的事情。” 这个在高崖枯守了一千年的白发女子执剑立于那里,自顾自地说着。 “本来想和你说一些关于人间的事情,但是想想也算了。” “我不是人间之人了,但你依旧是留在人间的,人间千年,你想必比我看得更清楚,也许更欣慰。” 秋水轻声笑着。 “今日没有给你带酒,你当年被明天心打断了腿后,便一直有着老风湿,喝酒总归不好。” “所以什么都没有带,只是把我自己带来了,让你看一看,当年冥河尾巴的那只小妖,也已经很老了,就快死了。” 秋水静静地站了许久,而后低下头去,轻声说道:“黄粱想来离这里真的很远,你也许看不了那么远的地方。等我回去之后,看一看当年我们生存过的那片秋水之上的黑土之山,再来重新和你说一些东西吧。” 秋水当然还在的,那里生活了许多妖族。 幽黄山脉也是的。 只是一千年前的很多人,都已经消失在岁月之中了。 只有秋水,还有神河。 秋水转回了头来,看着身后的那个橘衣少年,轻声说道:“在我走后,如果有空的话,可以给他带点酒喝。” 狸笠点了点头,说道:“我会的。” 秋水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蓬杂草,而后转身离去。 第九十七章 陆小三的小爆竹 许多故事大概本就是简简单单的来,而后简简单单的去。 生命也是如此。 李二死在东海的时候,只有青莲一个人在那里陪着他,就像一个寻常的老人一样死去,坠入清溪,随流漂往东海,什么也没有留下。 李缺一老死在槐帝打破冥河缺口的时候,全身赤裸,赤条条的来,也赤条条的去,只留了那一本随流落向人间的《人世补录集》。 妖主也是的。 自幽黄山脉一路艰难而来,将神魂献祭给了东皇太一,而后颓然死在南方的青山里。 倘若秋水未曾将那个瘸鹿剑宗侥幸存活的小妖带上来,大概很多年后,世人便再也找不到那只瘸腿的麋鹿离开人间的地方。 世人倘若为了探寻机缘而来,前往东海清溪,前往冥河,前往青山。自然不会有什么收获,没有机遇,没有福泽。 但也许许多的福泽,本就已经留给了人间。 譬如李二终生藏着的那个秘密。 譬如那本看起来毫无用处的道卷。 也譬如,妖族能够活在人间的缘由。 福泽人间而非个人。 也许便是修行界历来的追求。 所以死如杂草,世人惘闻。 狸笠长久地停留在那蓬杂草处,抱着自己的剑,没有离开。 南岛撑着伞走到瘸鹿剑宗的时候,秋水已经离开了。 只有听风吟依旧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向人间南方。 大概是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这个鬓角白发的剑修才回过头来,看着那个撑着黑伞缓缓走来的少年,似乎有些疑惑。 “你来这里做什么?” 南岛停在了听风吟身后,轻声说道:“崖上的那个人呢?” 听风吟转回头去,看着南方平静地说道:“走了。”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在了那处山道上,向着人间南方看去。 听风吟过了许久才转回头来,看着南岛说道:“我以为你会有些情绪。” 南岛低下头去,看着脚下的那些低矮的干枯的草枝,说道:“像她们这样的人,想说什么时候,自然会说,倘若不想说,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听风吟轻声叹息道:“是的。” 南岛看向听风吟,轻声说道:“前辈看起来,似乎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要更多一些。” 听风吟笑着说道:“我只是听过一些风声,知道表象,但不知道真相。” 南岛听着这句话,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大概有时候,真相确实没有什么意义。” 南岛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听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总之很是惆怅很是感慨。 听风吟笑着说道:“那就让岭南暂时成为你的意义吧。” 南岛点了点头。 二人一直看了许久,其实看不见什么,只是青山无边迷蒙。 “你的境界跌落了一些。” “小事而已。” 听风吟无比感慨地看着身旁的少年。 南岛转回头来,看着听风吟说道:“前辈想说什么?” 听风吟转回了头去,也转回了身去,沿着山道走去,笑着说道:“只是突然觉得岭南其实像极了一个草庐。” 而少年只会是草庐暂住的人而已。 南岛看着听风吟越发带着苍老气息的背影,跟了上去,平静地说道:“草庐其实有时候,是最难忘却的东西。” 微末之中的东西,也许有时候确实是令人难忘的。 听风吟在前面轻声笑着:“我以为你会更记得南衣城一些。” “那是不一样的。”少年撑着伞走着,很是清醒。 “哪里不一样?” “在那里我是寄旅之人。” “在岭南不是?” “在岭南不是。” 鬓角生着白发的剑修爽朗地笑着,步子轻快地穿过山道而去。 ...... 南岛回到峡谷的时候,乐朝天大梦方醒,看着楼外崖坪边负剑而立的少年,说道:“师兄是出去了一趟?” 崖边少年点了点头。 “先前师姐上来过。”乐朝天趴在楼外栏杆上打着哈欠。 南岛回头看着伞檐边的乐朝天,说道:“做什么?” 乐朝天笑着说道:“问我们今年在哪里过年,是在天涯剑宗,还是小白剑宗,还是大家一起到峡谷来。” 南岛想了想,说道:“师弟打算在哪里?” 乐朝天说道:“自然是在楼里,毕竟这里风光好。师兄呢?” “我不知道,都可以吧。” “那看来就是在峡谷里了?” 南岛看着乐朝天那肯定的神色,说道:“为什么?”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一般说都可以的人,往往都是懒得去想的人,连想都懒得想,那肯定更懒得走下峡谷去,那不就是要在峡谷里过年?” 南岛轻声笑道:“很有道理。” 乐朝天得意地说道:“那是自然,修道修道,其实修的就是天地之理,天地之理都能修明白,少年的道理自然也能明白。” “所以师姐他们想要在那里过年?” 南岛没有理会得意洋洋的乐朝天。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大概就是在峡谷里吧,毕竟他们也是知道自己的师弟是什么德性,所以先前便已经在楼里准备了一些东西了。” 南岛目光落在小楼上,这才发现檐下已经挂着了几个大红灯笼。 “伍师兄现在应该在做爆竹了,方才陆小三他们还在山道上扛着竹子在那里走着。”乐朝天笑眯眯地看着南岛,说道,“真的快要过年啦师兄。” 南岛轻声笑着,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弟真的有这么开心?” 乐朝天理所当然地说道:“那是自然,一年将尽,一岁又除,万物从新,当然是值得开心的事。更何况,过年了,自然就要开始天天吃好吃的了。” 南岛于是明白了最后一句才是让乐朝天开心的原因,转回头去,看着人间。 “师兄难道不开心?” 乐朝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是已经走下了楼来,便停在了南岛身旁。 “还好。”南岛说得很是平淡。 所以大概也确实没有乐朝天的那种情绪。 乐朝天看着伞下的少年,说道:“为什么?” 少年歪头想了想,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待在伞下,所以大概确实也没有热闹过。” 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 对于少年而言,过往的那些热闹,大概确实都是别人的。 也许从前他也想过像别的孩童一般,点着爆竹,而后捂着耳朵慌慌张张的跑开。 但是南岛只能捂住一只耳朵。 他的另一只手需要撑着伞。 总是这样的,难免便恹恹了起来。 乐朝天轻声笑了笑,说道:“伞下应该也是热闹的。” 镇子里那些四处响起的声音,其实落到了伞下的时候,会更加的响亮。 南岛轻声说道:“那只是喧闹,而不是热闹。” 喧闹与热闹自然是不同的词语,也有着不同的含义。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那倒时候让伍师兄多做点爆竹,让你好好喧闹喧闹。” 师兄弟二人站在崖边轻声笑着。 “那个来的人呢?”乐朝天看着人间说道。 “已经走了。” 南岛说得很是平静。 乐朝天倒是轻声笑着,说道:“那挺好的。” 崖上的人自走她的人间。 人间自过自己的年。 自然互不干涉。 ...... “乐朝天,你安静点!” 陆小三看着一旁上蹿下跳的小土狗,很是严肃地呵斥着。 陆小二则是一脸古怪地在旁边看着。 这是剑宗里一个颇为偏僻的小院子,原本是作为杂物间的,只是被陆小三收拾了一阵,空出来一块空地来。 原本受了一些伤,打算在小白剑宗休息一会的陆小二,在半路便被陆小三拉走了,说是自己已经在天涯剑宗偷偷学到了人间不传绝学。 做爆竹! 原本对陆小三的不传绝学嗤之以鼻的陆小二,在听到了做爆竹之后,也是来了兴趣。 试问哪个小少年能够经得起这种考验呢? 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跑到了这个院子里。 陆小三把新砍来的竹子放在一旁,又推开了一旁的一些杂物,一个粗制滥造的制作台便出现在了陆小二面前。 给这个背着剑很是严肃的师兄看得目瞪口呆。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陆小三嘻嘻笑着,说道:“从去年到现在,一直在准备。” 陆小二看着那些瓶瓶罐罐的密封的炭粉硫磺木炭和火硝,心想还好这个院子里没有失火,不然小白剑宗迟早会被这个师弟给炸掉。 “这些东西你哪弄来的?” 陆小二看着陆小三问道。 陆小三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从伍师叔那里偷来的,去年不是帮忙弄了些竹子过去吗?我看到了那些东西放在哪里,然后有空了,就去偷一点。” “......” 陆小二默然无语。 谁能想到这个师弟居然真的这么大胆,这种东西都敢偷过来。 “你会做吗?” 陆小三拍拍胸脯,很是自信地说道:“我当初偷看过师叔做爆竹的,自然会做,其实师兄你也不要把它想得太难了,很简单的,就是这样,然后这样就行了。” 陆小三一面说着,一面拿起一节竹子,比划着把东西倒进去然后封口的动作。 陆小二将信将疑,但是还是做好了一旦陆小三失手爆炸,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师弟带走的准备。 陆小三自然也很谨慎,手心里满是汗,又把自己的剑和陆小二的剑一起拿了过来,放到了门外去了。 生怕两柄剑不小心撞在一起,撞出点什么火花,给这些瓶瓶罐罐引爆了。 一切准备就绪,陆小三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一旁陆小二,很是严肃地说道:“师兄,替我压阵!” 陆小二亦是点了点头。 陆小三走到了那个破破烂烂拼起来的台子前,而后艰难地捋起了厚重的袖子,将那些瓶瓶罐罐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样调配了一些。 “你知道比例吗?” 陆小二看着陆小三那随意地混合着的模样,有些不安地问道。 “差不多就行。”陆小三说道。 “......” 那些东西混合得差不多了,陆小三又拿来了一个两指宽的竹筒,开始一股脑地往里面倒着。 “要这么多吗?” “肯定要多一些,炸起来才够响,去年师叔做的就不太行,比师父放屁的声音还小。师兄帮我扶一下,好像卡住了,我拿根棍子捅一下。” “你小心点!” “师兄你可是见山境的修行者,我都没有你那么怕。” “我是师兄啊,你要是被炸死了,我要被师父骂的。” “嘿嘿。” 陆小三让陆小二扶着竹筒,而后从一旁找来了一根棍子,把里面卡住的东西捅了捅,而后继续拿起一旁的火药往里面倒着。 “我总觉得师弟你加的这些量,足够把这个院子炸了。” 成天拿着锋利的剑在眼前晃来晃去眼睛都眨一下的陆小二,看着陆小三干的这些事,却也是有了一些胆战心惊的感觉。 “放心师兄,顶多炸断你的一只手。” “......” “然后以后你就可以去骑着一只大鸟,当一个独臂剑修。” “为什么要骑大鸟?” “我也不知道,我是小孩子,小孩子不懂事,随口乱说的。” 大概是发现确实没有什么意外的危险发生,陆小三也没有最开始的那种紧张的情绪,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二人忙活了好久,才终于把第一个竹筒灌满了火药,陆小三又拿来了两块大小刚刚好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最上层的火药上。 陆小二有些不解的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点火的东西。”陆小三神色凝重地说道。“师兄接下来你可要摸稳了,一个不小心,两块石头撞击一下,有一点火花它可就炸了的!” 陆小二也终于意识到了这玩意是拿来干什么的,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师弟。 “陆小三你个王八蛋,那现在怎么办?” 陆小三胸有成竹地说道:“不要慌师兄,你先别手抖。” 陆小二也不想手抖,只是偏偏这个时候陆小三带回来的小土狗又吐着舌头跑过来啃着陆小二的裤腿。 “乐朝天,一边玩去!” 陆小三看着一旁的小土狗低声呵斥着,小土狗委委屈屈地跑开了,躲到了一只破旧的木桶后面去了。 陆小二这才放松下来了一些。 陆小三放了那一块石头之后,又拿了一根线盘了起来,垫在了两块石头中间,而后从竹筒上预留的小孔里伸了出去。 “这可是我想了想整整一年,才想出来的绝妙的法子。” 陆小三一边弄着,一面得意地向着自己师兄解释着。 “只要这根线还盘在里面,两块石头就不会撞到一起,不会撞到一起就不会有火花,也就不会爆炸。” 陆小二倒是没什么心思听陆小三解释这些东西,只想让陆小三快点弄完,自己好跑得远远的。 “然后到时候,我们只要把这根线抽出来,然后再用力的丢出去,就可以让它炸开了,我管这叫摔爆竹。” 陆小二一脸无语的看着陆小三。 你他妈管这叫爆竹? 当年南衣城外李阿三都没有对妖族用上这么丧心病狂的玩意吧。 这里面要是再加点铁块铁丸啥的。 陆小二感觉槐都都要来人没收了。 陆小三虽然说得很是轻松,但是手上动作还是非常小心的。 忙活了许久,才终于把这个爆竹封好了口,倘若不是边上垂着一根线,看起来大概就像一个普通的竹筒一般。 陆小二这才小心翼翼地松开了那个爆竹,陆小三从一旁拿来一个准备好的抠了许多洞的竹板,将那个竹筒卡了进去,拍拍手说道:“师兄,我们继续!” 陆小二目瞪口呆。 “这玩意你做一个还不够?” 陆小三理直气壮地说道:“爆竹声中一岁除,你过年只放一个爆竹吗?” “你是要多做几个把剑宗炸了吗?” 陆小二很是无奈。 “我们小心一点就行了,更何况,师父不是说了吗?今年去峡谷里放爆竹,我们到时候还可以吓一吓那个弄曲子的。” 陆小三兴致勃勃地说道。 “每次想要捉弄他,总是被他发现了,这一次我们给他整一个大的。” 陆小二叹息一声,虽然吓一吓乐朝天确实很有吸引力,但是眼下这些东西,也确实太过危险。 只是陆小二还没有决定好,陆小三便已经拿来了第二个小竹筒,开始往里面倒着火药。 “师兄,快帮我扶着竹筒。” 陆小二看着一脸兴奋的陆小三,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帮陆小三扶住了竹筒。 没办法,谁叫自己是师兄呢? 只不过却是做好了剑意与元气离体,护住二人的准备。 二人藏在小院子里,鬼鬼祟祟地充满忐忑地将做了好几个爆竹,直到将陆小三偷偷偷来的那些材料全部用完了才善罢甘休。 陆小二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停歇下来的陆小三,说道:“现在总可以了吧。”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要不我再去偷点?” “......”陆小二转身就往院外走去。 “那到时候你就自己弄吧,等你被炸死了,我就把乐朝天抱走当我的狗的了,还要给它改个名字,叫做陆小三。” 陆小三嘻嘻笑着,说道:“我开玩笑的师兄。” 陆小二大概也是开玩笑的。 所以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帮陆小三把那些东西都清理了干净,而后把那几个竹筒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院子外面的某棵树下挖了个坑藏了起来。 大概是密谋了一整年的想法终于实现了,陆小三心情很是愉悦,抱起了小土狗在剑宗里晃悠着。 陆小二则是有些做贼心虚地跑去小白瀑练剑去了。 只希望那东西不要真的闹出什么大问题吧。 陆小二颇有些担忧。 第九十八章 小秋水与小丛心 胡芦他们依旧在门房里打着牌。 气氛很是诡异,牌桌上除了抓牌丢牌的声音,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一直待在剑宗里不愿出门的小丛心今日却是莫名地折了两枝桃花,走到了剑宗门口,路过门房的时候,很是古怪的看着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 梅曲明他们呵呵笑着。 “打牌。” 丛心当然看得出来这是在打牌。 但是谁家打牌这么安静的? 只不过大概确实也热闹不起来。 为了不让胡芦输牌,他们凑了三个牌打得一塌糊涂的师兄。 输得一片狼藉,自然也便没有了声音。 而胡芦也只是沉默着不想说话。 于是看起来便格外的诡异。 丛心看了眼牌桌上的四人,也没有说什么,推开门走了出去。 人间天光向晚。 丛心拿着那两枝桃花,一路走到了河边,在台阶上托着腮,看着满河暮色安静地等待下来。 河中船上的人都是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像朵落在河边的桃花一样的小女孩,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 人间自然没有见过丛心。除非他们走到过剑宗里面,走到过一池边,大概才会见过那样一个坐在池外木屋边的秋千上睡着觉的小女孩。 船上的人有时候路过的时候,会看着丛心很是好奇地问着。 “你是迷路了吗小姑娘?” 丛心虽然不是很想和旁人搭话,但也还是强打着精神,摇着头说道:“没有。” 没有啊。 那没事了。 船上的人们看向丛心背后的那个剑宗的大门,神色古怪地离开了。 难道因为胡芦犯事了,丛刃又新收了小弟子? 不过这小女孩看起来年纪也太小了吧。 也不知道有没有六岁。 毕竟年纪太小便踏入修行界,这是要被从道德上谴责的。 叫做什么玩意。 什么童工? 不过想想这是人间剑宗这样一个地方,神河都不一定管得到,甚至剑宗弟子还需要管神河叫师伯呢! 大概世人也谴责不来。 那人想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撑着小船离开了这里。 丛心便安安静静地继续待在那里。 一直到暮色斜照人间,一河霞光粼粼的时候。 才有一个女子沿着河岸缓缓走了过来。 不是飞了过来,不是化作剑光落了下来。 在人间,自然是走了过来。 慢悠悠的,像是散步一样的,转头看着阔别千年的南衣河水,静静地走了过来。 丛心抬手挥了挥。 “我在这里,小秋水。” 秋水自然也看见了这个坐在河岸台阶边的小丛心,微微笑着走了过来。 “千年没见了,小丛心。” 两个人都是小的。 秋水先变成人走在人间。 而丛心先活在人间。 那么谁是大的呢? 自然是丛中笑这个老头子。 大概是见到了秋水。 向来有些情绪恹恹的丛心倒是有些开心的笑着,向着缓缓走来的秋水伸出了一只手。 而秋水握住了那只手,一同在河边坐了下来。 霞光晚照,满河璀璨,二人便这样拢着裙子坐在了系了许多老旧小船的河岸边。 丛心静静地看着秋水的那一瀑流淌在台阶上的白发。 而后很是怜惜地说道:“你怎么这么老了,小秋水。” 秋水当然很老了。 在哪怕修行界也岁不过百的人间,秋水这样的人,大概只有棺材里才能够见得到了。 秋水当然知道自己很老了,所以哪怕坐在浊剑台上,她也很少往那眼清泉里投去什么目光。 看一眼老一眼。就是这样的。 只是当秋水听到丛心的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哀伤叹惋的情绪,只是微微笑着。 “你还这么年轻呀。” 秋水握着小丛心小小的手——柔软得就像一朵新开的桃花一般。 丛心只是长久地看着面前这个早已一头白发的女子。 大概也是在想着,很多年前,这个眼眸之中一泓秋水的少女,第一次踏入人间剑宗的时候。 那时她的长发是黑色的,那时她的眉眼是年轻忧伤的,那时一切的命运都还是混沌的。 丛心那时候还只是一株桃树,丛中笑那时还懒懒地趴在桥上,让小丛刃给他倒着酒喝。 那时的南衣城,百年里经历了数场动乱,还带着许多的冷清的。 人间还没有打牌。 于是当那些暮色里远处牌馆里的声音落到这处河畔的时候。 千年的岁月便从丛心的眼眸里倏忽而过了。 “我也老了呀。”丛心转过头去,看着一河流水——大约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 “我等得心儿都老了。” 所以大约人间苍老从来都不是随形。 而是从心。 所以小丛心满是怅然地说着。 秋水抬手摸着小丛心的头顶,没有说起丛中笑的事,只是低头看着放在一旁的那柄剑。 这柄剑是丛中笑带回槐安,带回高崖的。 而后在东海四十九万里出鞘。 什么也没有留下。 泯灭了一切。 丛心也没有问起丛中笑的事,只是看着自己手里两枝桃花,又笑了起来。 “你应该很久没有见过桃花了吧,我给你带了一枝。” 丛心将一枝桃花放在膝头,将另一枝递给了秋水。 秋水轻声笑着说道:“好啊,那你给我戴上吧。” “戴在哪里?” 秋水笑着说道:“戴在哪里都可以。” 丛心想了想,站了起来,走到了秋水身后,将秋水那瀑白发从两边捋起了一些,而后将那枝桃花像是一枚木簪子一样横穿了过去。 南衣河中有着小船而过,船上的人握着竹篙,怔怔地看着岸边暮色里的那一幕。 秋水看着他,微微笑着。 自是不相识的人间陌路人。 倘若是很多年前,秋水大概不会是这样的,只是很是淡漠,很是平静地看着他漂流而去。 只是大概阔别人间太久。 什么都变得可爱起来。 丛心很是仔细地替秋水梳理着那一瀑长发。 “好看吗?” 秋水轻声问道。 “好看。”丛心看着那些被挽起了一些白发,歪着头想着,“就像.....” “就像高山暮色里,银河垂落,而断崖边倒了一树桃花一样。” 秋水虽然看不到自己背后的景象,但是听着丛心的描述,却也是大概明白了是什么模样。 这个曾经带着秋水剑也带着一泓秋水走来人间的女子,自然也曾惊艳过许多人。 秋水终于低头看着身前的河水,静静地看了很久。 丛心察觉到了秋水的情绪变化,很是小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秋水却也只是摇着头轻声笑着。 “我好看吗?” 丛心点着头说道:“小秋水自然是人间最好看的女子。” 秋水轻声笑着,眸中却是一泓秋水粼粼,微漾着许多的暮色 “是啊,小秋水自然是人间最好看的女子,那你说他当年怎么就舍得去死呢?” 小丛心沉默了下来,抬手重新握住了秋水那已经不带有多少人间温度的手。 “你要去看看吗?” 秋水点点头,说道:“好。” 于是河岸边的女子,重新拿起了剑,也帮丛心捡起了另一枝桃花,牵着小丛心的手,安安静静地踩着十二月的暮色,沿着南衣河缓缓地走着。 直到走到了某片曾经被深沉的夜色笼罩过的岸边。 秋水轻声笑着看着那一块当年被坠落的秋水剑砸得翘起来的断裂的石板。 那些汹涌的悲痛的早已沉寂了千年的过往,再度在那些河水拍岸的声音里,落向这片人间。 她在暮色里看见了一片夜色。 —— 勾芺站在夜色中的南衣河旁,久久地看着对岸抱剑沉默的秋水。 他来的时候,秋水便是这样地站在这里,神情无悲无喜地看着这条长河。 二人只是相对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 随着妖族的离去,近百年来遭受了数次战争创伤的人们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三三两两地走上街头。 于是灯火升起,喧闹如潮涌来。 于是灯火褪去,已是深夜。 喧嚣没入河水,消失无迹。 一切沉寂如死夜。 “你...去找了妖主?”勾芺终于开口,看着秋水缓缓说道。 过往里他总是将他称作瘸子,而现在只是妖主这个名头。 秋水久久地看着勾芺,眼中泛着一些晶莹的东西,轻声说道:“要不我们回秋水吧。” 勾芺听见秋水那种似乎带了些哭腔的声音,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京都的时候,她哀求着自己不要再留在人间的场面。 沉默了少许,勾芺看着秋水说道:“他都告诉你了?” 秋水只是噙住泪水,重复着说道:“我们回秋水吧,勾芺。” 勾芺沉默着。 秋水穿过南衣河,停在了勾芺身前,一把抱住了他,带着哭腔说道:“不要去找了,也不要去问了,我们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回黄粱,回秋水去,勾芺。” 勾芺任由秋水死死地抱住他,只是缓缓说道:“回不去了,秋水。那些都是假的,我已经没有可能再回到当年。” “那些都是假的,但我是真的啊!” “但我自己都是假的,秋水。”勾芺轻声说道,不见悲喜,亦不见愤恨,只是平静,只是漠然。 “我只是一个谎言,人间从来便没有过我。被欺瞒的过往驱使已经死去的我的躯壳不住地向前。”勾芺平静地说道。 秋水抱着他不住地哭着。 “我曾经总是听见许多来自大地,来自深海,来自人间每一处巷子的声音,他们在呼唤我的名字,我曾经一度以为我便是在那种杂乱的声音里逐渐变成疯子。”勾芺平静地说道,“但是不是,我早就疯了,在一开始,一开始陷入那个谎言的时候。” 勾芺深吸了一口气,不无悲哀地说道:“原来那些声音,来自真实,来自死在二十年前的我,他总是站在我身后,像你一般哀求着我,要我停下来。但是我没有,我错误地将谎言当成了伟大,将卑劣安慰成壮烈。” 勾芺低下头,埋在秋水的发丝中,轻声说道:“所以你看,一个这样的我,如何能够再回到过去?我连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种族都忘记,我如何能够回到那条秋水?” “你可以不执着于那些过往,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回到秋水去,回到那些人间村落去,我们可以成为世人,我们隐姓埋名,就当没有见过一些真相好不好?” 勾芺笑着,笑得无比认真,说道:“如何能够继续假装?我已经在人间装了这么多年,我如何能够继续假装?假装我是一个人,还是假装我是一只妖?我是人,而你是妖,我们装不下去的。” “这是成见吗?” “这是绝望,秋水。” 这不是成见,只是绝望。 所以如何能够假装成为一切都未曾发生过的模样? 原来真相真的不如不知道。 二人在深夜的南衣河边沉默下来。 “杀了我吧。”勾芺埋头在秋水耳边轻声说道,“如果不想我继续走下去,那便杀了我。” 秋水松开了勾芺,退后一步,怔怔的看着他。 “我没有过往,也不会有将来,我是已经死去的自己和存留人世躯壳的畸形体。”勾芺看着秋水平静地说道。 “我是同化为妖的人,是同化为谎言的真实。我救不了自己,也没有人能救得了我。” “我一早便知道,这一生没有机会去亲口问那个人,究竟是为什么,但我只能走下去。” 勾芺伸手指着自己空空的心口,悲哀的说道:“在我剜出自己心脏的时候,我本该死去,我早该死去,但是有人不让我死,我只能苟存着,满怀痛苦地活在人间。” 秋水不住的向后退去,浑身冰寒的颤抖着,疯狂地摇着头,喃喃的说道:“不,不要。” 勾芺轻声说道:“假装是没有意义的,活着也是,曾经我以为它有,但是并没有。活着就是为了死去,而后永归冥河,不复醒来。” 秋水已经退到了南衣河的护栏边,不住地摇着头,泪流满面。 “纵使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回到秋水,回望余生,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我能拥有的,只有无数的虚假与痛苦。”勾芺看着秋水,平静地说道。 生命没有意义只有痛苦,没有欢喜只有停驻,每个人都是煎熬的种子,死亡即是绽放。 “我该绽放了。”勾芺向前走去,停在秋水身前,用手中的斩妖刀挑起了秋水手中的剑,平举至自己喉前。 而后闭上了眼。 一切永堕黑暗。 再不复归来。 人间传来了一声悲痛的哭声。 而后有剑落地的声音,那是秋水剑。 还有断刀落地的声音,那是知守刀。 所以什么都不知,也什么都未曾守住。 ——(注:本段引自四年前的《渡妖记》原文,虽然有水字数的嫌疑,但是思虑了很久,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我,大概也没有当年的那样挣扎的痛苦的心境,去将那一段情节很好的复述而出。或许就像前书中所说,人每天都在杀死自己,直至再找不到一切过往。也许是好,也许是坏,无人知晓,只此自缅也自勉。) 秋水站在暮色里,静静地看着那一片夜色,那些在暮色里泛红了眼眶的秋水终究还是流了出来。 这个独自在人间枯守高崖一千年的女子,牵着身旁小丛心的手,泪流满面地笑着。 “你呀你呀。” ...... 云胡不知远远地站在暮色,看着远处那处河边让整个人间安静自己却汹涌地悲伤着的白发女子,沉默了很久,又回头看着一旁坐在侧坐在飞仙上不停地喝着酒的卿相。 “卿师当年见过那个人吗?” 卿相有些惆怅地说道:“没有。我还没有变成人的时候,那个推动着整个人间妖族重回人间的人便已经死在了南衣河边。但是青师见过,你的先祖也见过。” “先祖......”云胡不知沉默了少许,说道,“是当年黄粱典客司的云胡不争?” “是的。”卿相轻声说着。“千年前的故事,大概已经被世人遗忘了。” 卿相轻声笑着,一口气喝了半壶酒,说道:“世人有时候,只记得丛刃,记得神河,记得秋水,但其实天下妖族,最应该记得的,是将自己的一生浸没在痛苦与挣扎之中的那个人,勾芺。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在同归碑上看见过的名字,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 云胡不知轻声叹息着说道:“世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世人当然不知道。当年那段岁月里,勾芺的故事,从来没有被人提起过,镇妖司司主明天心在妖族越过大泽之前便已经死去,妖主死在了岭南,秋水远去了磨剑崖,而丛中笑与妖祖死在了东海四十九万里。于是无人叙述,是怎样的一个人,被欺瞒成妖族,也自认为是妖族,而后潜藏在京都之中,引导着人间同流。” “卿师如何知道的。” “因为悬薜院里,曾经有本传记。”卿相平静地说道,“渡妖记渡妖记,他渡妖族,然而关于自己却只能自渡。只是很可惜,他失败了,于是选择了死去——这是一个简单却也残忍而且满是痛苦的故事。” 云胡不知长久地叹息着。 身旁的卿相大口地喝着酒,而后将手里的酒壶递给了云胡不知,云胡不知接过了酒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敬他一杯吧。” 暮色里的人间大妖神色肃穆。 “那是你的前辈。” 第九十九章 青檐琴瑟疏落 秋水静静地站在河边。 暮色正在缓缓地消退着。 有些夜色要来。 有些夜色已逝。 “这块石板是丛刃留下来的。”丛心牵着秋水的手,轻声说道。 这块青石板自然来自千年前。 就像一些留在人间的过往。 等待着某个终将下崖的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缅怀着当年的一个人一样。 丛刃当年便与他的师兄们怔怔地在那里看着。 看着那个自己始终打不赢的人,却这样仓促而潦草的结束了一生。 所以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挣脱了很多东西。 不再终日恹恹地想着意义。 活在人间便好好地活在人间。 只是这块丛刃留下来的石板,终究不可能永远地留在人间。 总有些故事会在岁月里被遗忘的——当那些还记得它的人,一个个都去了冥河的时候。 那些东西也就不复存在了。 只是一块破旧的石板,就像胡芦所想的那样,日后把它撬出来,换块新的。 “多谢。” 秋水的悲伤已经在暮色里渐渐消散,是以也只是轻声说着,而后看向远处的暮色里站着的那两个人。 卿相与云胡不知。 秋水看着二人,微微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一直到二人离去,秋水才看回了身旁的小丛心。 “另一枝桃花是给谁的?” 丛心轻声说道:“帮我带给丛中笑吧,他很喜欢桃花。” 丛心当然很明白,那个人已经等了千年了,还没有回来,自然是不会再回来了。 下多少场雪都不会回来了。 秋水接过了那枝桃花,而后很是仔细地收进了怀里,说道:“好。” “还有,如果真的能够在冥河之下见到他。”丛心仰着脸,看着人间暮色,“记得问一问那个王八蛋,人间暮色桃花这样好看,他真的不回来看看吗?” 秋水低声说道:“我会的。” “那么小秋水......”丛心看着这个橘色衣裙的女子,松开了手,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而后停了下来,站在南衣河的暮色长街上转回头抬手挥了挥。 “再见。” 秋水轻声说道:“再见,小丛心。” 于是长街南北,各自离去。 ...... “小丛心你刚刚做什么去了?哎呀打九筒啊,师兄你在梦游吗?” “没什么,出去逛了逛。” “也该出去逛逛。” “嗯。” ....... 秋水带着剑与两枝桃花穿过了南衣城,出现在了大泽边。 暮色里有个书生正在那片重新浮出水面的青山脚下等待着。 二人停在泽边山脚下,静静地看了彼此许久,而后各自行了一礼。 “古楚侍臣宋玉,见过崖主。” “南拓秋水,见过子渊先生。” 二人自然不应该相识。 一个是两千多年的古楚之人,一个是一千年前,才在磨剑崖诞生的世人。 然而二人站在泽边相见的一刻,古礼与剑礼,却是有如岁月苍茫长河之中的上游与下游在当今人间这个黄昏里的偶然交汇。 并不壮烈。 然而感慨。 子渊微微一笑,向一旁退开一步,伸手道:“请。” “好。” 秋水执剑踏上了这片在人间消失了两千多年的古老青山。 越过那些隔绝人间两岸的雾瘴。 便是巫山。 踏入青山,雾瘴自行散去,山中无雪,一如三月初现时那般,满目青绿,一泻天光。 子渊微微笑着跟在秋水身后,一同向着巫山深处而去。 秋水走了许久,才缓缓说道:“这片青山以后还会消失在人间吗?” 身后的书生轻声说道:“子渊不知。” “既然都重新出来了,那还是不要沉没下去了,云梦大泽虽然壮阔,然而却将这两片土地隔绝了数千年,哪怕当今人间一统,终究还是分隔两地,各成一国。” 秋水平静地说道。 子渊没有说话,只是垂着手静静地跟随着。 “子渊先生祖上,应当也是槐安人。” “只是大泽另一边的人,而不是槐安人。” 子渊倒是笑了笑。 槐安一词,出自当年槐安鬼帝之时。 在鬼帝之前,大泽北部的那片土地,自然未曾叫过槐安。 “是的。”秋水淡淡地说道,“但是槐安人也好,不是槐安人也好,终究这这样一个人间,不应该被割离开来。古巫山沉没,世人无能为力,于是隔泽相望,遂成两地。如今难得现世,留在人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子渊轻声说道:“自是如此,但是此事,却不是子渊能够决定的事情。” 秋水停了下来,回头静静地看着这个以侍君之礼接待着自己的书生。 “先生真的不能够决定吗?” 书生自然是书生。 然而已死之人的一身冥河之力,雄浑至曾让卜算子都心惊的人物,自然不会只是个书生。 子渊安静地站在那里许久,而后拱手叹息道:“崖主却是在为难子渊了。子渊不愿背弃楚王,也不愿背弃老师,更不愿背弃神女,三难之境,还望崖主体谅。” 秋水静静地看了面前这个苦笑着摇着头的书生,而后转回了头去,静静地踩着山间落叶,向前而去。 “是的,子渊先生虽然依旧还在人间,但早已不是世人了。” 子渊听着秋水的这句话,只是轻声笑着,转头越过青山,目光落向了那片幽黄山脉。 世人从来都不知道,就像栖凤岭曾经叫做西风岭一样,其实在漫长的岁月之前,幽黄山脉,应当是叫做幽惶山脉。 其意幽幽。 我心惶惶。 我心惶惶呵。 子渊摇着头笑着。 人间已入夜,然而这片暮色却始终没有落下,静静地照在这片人间青山之中。 一如当初秋水畔,那片在枫叶之中,永不坠落的黄昏一般。 “崖主不要说世人。”子渊轻声说道,“世人一词太过沉重。总容易让子渊想起很多年的故事。” 秋水缓缓说道:“很多年前,究竟是什么故事?” 子渊轻声说道:“一个并不美好的故事。” 自然不会是如何美好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之中,曾经在大道之前,主宰过人间的鬼神文明分崩离析,被巫鬼神教庇佑了漫长岁月的古老国度,便倒在了北方那个名叫公子知秋之人的铁骑兵甲之下。 世人至今都无法理解。 那样一个浩瀚的神鬼时代,是如何被楚王怀由内而外的瓦解,直至毁去一切。 秋水却是莫名地有些感慨。 子渊看着前方簪着一枝桃花的白发女子,轻声说道:“崖主叹息什么?” 秋水轻声说道:“我恨我生得太早,也恨我生得太迟。” 当初在南衣城中的静思湖边,丛刃也与草为萤说过类似的话。 大概生于这个时代的人,总容易有些那样的感慨。 “为何?” “生得太迟,没能见一见当年那些岁月长河里逐流而去的时代,生得太早,毕生困守,见不到世人的出路。” “崖主比世人都要高,自然未必需要见一见当年那个时代。” “比人间古往今来的一切都要高的,是磨剑崖,而不是我秋水。” 秋水说的很是平静,很是淡然,很是诚恳。 “就像世人安宁下来,也不是因为我下了崖。” 子渊的目光落在了秋水手中那柄末端刺入了白发之中的长剑。 “而是因为我带了一柄剑下来。” 秋水抬头看着青山之上漫天霞云,轻声说道,“倘若我一个疯子,世人也许真的会怕我,但是很可惜不是,我是清醒的,漠然的冷眼人间一切的人,所以世人会敬我,而不会畏惧我。” 子渊轻声说道:“让世人敬之远比让世人畏之难得多。” 秋水低下头来,缓缓说道:“但是在高崖上,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崖主觉得它简单,只是因为崖主做到了。” 子渊轻声说道:“重新回到人间的这段日子里,我听了很久的人间的故事,自然明白坐在那处高崖上意味着什么。身居高位执掌神器,却能够惘顾人间之流,世人能够做到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是以子渊愿以侍君之礼而待之。” 秋水安静地走着,在山间无数长河的某一条河边停了下来,而后回头看着身后的那个始终垂手身前的书生。 “先生愿意上崖吗?” 子渊轻声笑了笑,说道:“子渊难当大任,更何况,子渊自是冥河之人,不知何时便会重归冥河。” 秋水倒也没有惋惜,只是轻声说道:“是的。” “而且倘若子渊应下了这句话,只怕眼下便要重归冥河了。” 秋水依旧只是轻声说道:“是的,高崖那样一个清冷孤苦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想要上去呢?” 想要做崖主的人,自然做不好崖主。 无论是怀抱着欲望,还是渴望虔诚地守着人间,都做不好崖主。 怀抱着欲望,便渴望以高崖之势,驱使人间改变大流,以满足自我的私欲。 虔诚于人间之人,见不得人间动乱,于是便会给人间带来更大的动乱。 这是人间千年的教训。 只有心如死灰身如槁木之人。 才能够无视人间的一切,漠然地坐在高崖上,守着这柄人间不可见之剑。 秋水是这样的。 所以人间安稳了千年。 二人沿着山间之河静静地走着。 也许是像世人一样的行走着。 然而远比世人快得多。 人间夜色也许还没有落下。 当秋水登上那处天光泻流之地时,远望人间,依旧可见那些暮色之外漫长的黑夜。 夜色之中有着稀疏也细密的灯火。那是辽广而遥远的人间里,一个个的世人聚落。 聚落是稀疏的,而聚落之中的灯火是密集的繁盛的。 人间在这样的夜色里,已经繁衍了不知道多少代。 也许远过那些神鬼时代。 秋水静静的疏离的却也深藏着怀念与热爱的,看着那些无垠夜色下像是另一片遥远星河的人间,看了很久,而后一步步踏过那些古旧华丽的玉阶,登上高台而去。 高台之上有天光如流,有暮色倾洒,那样一棵古树依旧停留在高台之上。 只是当初那个在这里醒来的人,早已经去了人间。 秋水执剑走到了高台树下,静静地看着那棵浩大的古树,天光暮色,万般一切,都自那些枝桠的罅隙里流了下来,而后铺落向高山而去。 “今日多久了。” 身后停在了高台边缘的子渊轻声说道:“二十二日了。” 秋水轻声叹息着说道:“是的,二十二日了,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子渊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那个一泻白发之中簪着一枝桃花的橘衣女子。 “让瑶姬来这里见我吧。” 秋水平静地说道。 话语里少了一些情绪,多了一些漠然。 这是与子渊,与人间那些人交谈的时候,全然不同的态度。 瑶姬不是世人,是神鬼,是曾经的古楚正神巫山神女,现而今的黄粱偏神山鬼。 人神之间,已经疏离了数千年了。 子渊轻声说道:“好的。” 书生转身离去,高台之上葱郁的浩大如夜色的古树之下,便只剩下了一个时日无几的女子,抬头穿过那些古树的罅隙,静静地看着天空。 那里有夜色,有暮色,也有灿然天光。 万般交汇在那里,然而只有一点点落了下来,可以被世人看见。 ...... 张小鱼已经离开了假都,背着剑鞘,穿着那身很是邋遢的白衣,安静地走在某条小道上。 白衣以前也许好看的,落了血色,像是红梅,但是时间久了,便成了一些黑色的污渍。 污渍自然是不行的。 张小鱼有时候也起了将它洗一洗的心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关于这样的想法,往往只是止于想想而已。 于是任由那些白衣之上的污渍越来越深,如同一些潦草的图案一般。 如果是当年的张小鱼,自然是不会这样的。 出门打牌沾了油污,回来的时候再困,也要把白衣洗了,第二天才好干干净净地出门闲逛。 但是张小鱼现在不洗了。 他最后一次洗白衣,是什么时候? 南衣城大战之后,跳入静思湖中? 还是背着剑去东海的路上,在山下的某条溪边? 或者被陈青山埋入那条山崖之下的雪溪之中? 张小鱼自己也不知道。 总之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这个修道修得很好,学剑也学得很好的白衣年轻人,只是平静地这样想着。 总之已经不重要了。 他抬手摸着胸口。 那里鼓鼓囊囊的,塞了一个包裹。 藏在了更深一层的道袍之下。 不是怕被人抢走了。 偌大个人间,大概都不会有几个能够抢张小鱼东西的人。 更不用说在黄粱这种地方。 只是怕自己不小心给弄脏了。 万一路上摔个狗啃屎呢? 张小鱼如是想着。 虽然那个老板娘给自己包的很好,但是张小鱼还是有些不放心。 离开假都,便是谣风境内。 其实当时张小鱼可以直接从白河去谣风。 两个地方,都是属于黄粱西部,幽黄山脉脚下。 只不过大概是因为人间安宁,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有个老熟人在假都,于是便绕道去了一趟假都,在那里留下了一柄剑。 绕了一段路,赶到谣风的时候,自然便要晚了许多。 不过并没有什么关系。 张小鱼平静地想着。 我只是过来看看而已。 琴瑟谷在人间名气这么大,总要来看看的。 山间有些小雪。 但是再往前一些,也许就没有了。 过了谣风,便是南楚三城所在。 那里向来很少见雪,比人间见大道还难。 是以小雪的小道很是湿滑,张小鱼所想的那种摔个狗吃屎,确实不是不可能的。 一路越过山林走过去。 倒是渐渐地听见了一些悠扬的声音。 张小鱼不知道那是山风,还是溪风,也许只是雪风。 山风如琴,溪风如瑟,那么雪风像什么呢? 张小鱼很是好奇地想着。 只是很可惜他听不出来,于是安静地在山间小道上走着。 直到夜色摇摇欲坠,天边出现了一线晕染的橙色光芒的时候,张小鱼才终于走出了那条山间小道。 眼前是一条老旧的青色的条石铺成的山阶小道。 小道尽头有些小镇子,在熹微的晨光里,像是许多黑色的叶子一样,在山外零零散散地一线铺落而去。 镇子里的青檐下都悬着一些小小的如同山谷一样的古怪乐器,在风里微微晃悠着,不时便有着一阵阵悠扬舒缓的声音传出。 越过镇子,视线里很是遥远的地方,有些小雪里疏落地卧着的山峰。 青峰带雪环绕,有一处山谷安静地坐落在那些青山之间。 山风如琴,溪风如瑟。 晨风疏落,晚风悠远。 张小鱼却是明白了那些镇子的房屋檐下悬着的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依据天地自成的琴瑟谷而制成的乐器。 大概世人吹不来那种声音,只有悬于檐下,任由人间晨风暮雨吹打而去,才会响起那些天地百音。 张小鱼微微笑着看着小镇远方的那处小雪之中的山谷,而后在向下而去的石阶小道上坐了下来。 远风吹着小镇檐下的琴瑟谷,也吹着远山之下的琴瑟谷。 人间细雪之中,满是琴瑟之音。 就像。 张小鱼歪着头想着。 就像山溪雪风在吹着一棵结满了音符的古树。 于是那些音符就像缤纷的叶子一样,纷纷落向了人间。 倘若...... 倘若什么,张小鱼并没有继续想下去。 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地方,大概真的很适合过完一生。 所以那样一个穿着青花小裙的柔软的女子,现在在哪里呢? 第一百章 小镇 张小鱼在入镇石阶小道上休息了一会,而后便站了起来,向着镇子走了过去。 小镇雪色并不明显,偶尔有薄薄的一层裹在青瓦上,不像雪也不像霜,倒是像一些稀疏落着的白花。 小镇巷子很是古旧逼仄,檐上虽然只是挂着一些雪,但是张小鱼总觉得这样的地方应该会有些一些零零星星的滴水声。 然后便想起来这是下雪不是下雨。 有早起的小镇老人从巷子另一头走过来,手里提了一个壶。 张小鱼很是识趣地让开了一些,贴着墙让老人走了过去。 佝着腰的老人走了过去,只是却又转回身来,上下打量着张小鱼。 “你是槐安人吗?” 张小鱼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是鹿鸣人。” 老人愣了一愣,而后看着张小鱼脸上的笑意,冷笑一声说道:“放屁,哪有鹿鸣人不遮耳朵的。” 相比于槐安黄粱这两个时不时便要起点摩擦的地方,在幽黄山脉极北端的那一个常年藏在风雪里的国度,显然便没什么存在感。 世人对于他们的印象也便变得简单而粗暴起来。 终日走在风雪里,自然要遮着耳朵防止冻坏了。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既然老人家知道我不是鹿鸣人,那还要问什么。” 老人说道:“万一你是黄粱人呢?” 黄粱自然也有穿白衣的,也有背剑鞘的,两种人都是很少的,这两个特征凑到一起,自然少之又少。 张小鱼点点头,说道:“有道理,所以老人家问这个做什么?” 老人提着那个令人退避的壶,反反复复地看了张小鱼白衣上的那些斑点,而后缓缓说道:“你是杀猪的吗?” 张小鱼摇了摇头。 “那看来就是人血了。” 张小鱼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衣,那些血色虽然已经变成了黑色,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它们曾经应该是鲜红的模样。 “是的,我杀了很多人,而且还是黄粱人。”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 老人倒是没有什么惧怕的意味,只是颇有些唏嘘地说道:“如果你说的是那些从南方和那些巫师们一同北去的人,那自然是他们活该。” 张小鱼来了兴趣,靠着墙看着老人说道:“怎么说。” “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年岁,他们又要去挑起这样的事情,简直是蠢到了极点。”老人大概也是觉得那是一种极为蠢蛋的事情,站在逼仄的巷子里异常激动地喷着口水。 张小鱼向后退去几步,点点头说道:“有道理,但是老人家你先别激动。” 老人却是越发的愤慨了起来,提着壶走了回来,伸着手指指点点的说道:“不说大楚了,便是黄粱都是千年前的事情了,虽然我们这些人依旧说着我们黄粱人,你们槐安人,他们鹿鸣人,但是谁心里不是清楚得很,我们都是大风人?” 张小鱼瞥着老人手里那个晃荡着的壶,很是诚恳地点着头。 “是的,大爷说得对,不知道他们犯什么病了,再说了,咱们的神河陛下,不也是黄粱人吗?大爷您消消气,实在不行,咱先去把手里的东西解决掉好吗?” 老头子想了想,说道:“也行,咱们就在这里解决吧。” 张小鱼愣了一愣,看了这条虽然逼仄,虽然破旧,虽然脚下石板凹凸不平的小巷子,但是至少也没有很脏吧,就这样在这里解决,真的好吗? 老头子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古怪地看着张小鱼,说道:“你是不是以为这是那玩意?” 张小鱼呆滞地说道:“难道不是吗?” “放你妈的屁!这是老子早上刚煮的酒,打算去后面坐一会!” 老头子大概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主,不是放屁就是放你妈的屁。 张小鱼反应了过来,很是诚恳地道着歉:“对不起,我错了。” 所以只说是个壶,不是没有道理的。 老头子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么诚恳的张小鱼,倒也没有继续计较下去,向着张小鱼招了招手,一屁股就在别人家的门前坐了下来。 张小鱼想了想,也坐了过去,只是依旧警惕地看着老头子手里的那个壶。 老头子四处张望了一下,站起来顺手将那户人家檐下的琴瑟谷乐器摘了个下来,直接当做了杯子倒着酒。 这一套动作给张小鱼看得一愣一愣的。 老头子把酒摆在了一旁台阶上推给了张小鱼,“没有杯子,你就拿这个喝吧。”又自顾自地拿着酒壶喝了起来。 看来里面确实是酒水。 不过张小鱼拿起那个乐器杯子的时候,还是很谨慎地闻了闻,看见老头子怒目过来的眼神,张小鱼哈哈笑着说道:“没有没有,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毕竟这种行为相当于质疑别人在喝尿。 模样很是新奇,勉强可以当做杯子的乐器倒还是没有那么脏,大概风吹雨淋的,一天天的总是洗得比较干净的,只是里面有几根草絮,张小鱼也没有在意,直接喝了一大口。 老头子喝着酒,又开始说了起来。 “你都知道,陛下是黄粱人,还是他们南楚人,不知道他们造得哪门子的反。一群蠢货!要是我还在那里....” 张小鱼挑了挑眉,看着老头子说道:“您老人家以前也是南楚巫?” 老头子说道:“那倒没有,我以前是八十万戍海黑甲的一个小伍长。” 张小鱼恭维道:“厉害厉害。” 老头子自然看得出来张小鱼的恭维很是虚伪,只不过也没有在意。 “要是老子还在南边,造反?我先他娘的把他的反造了。” “哈哈哈。” 张小鱼这次的笑倒是诚心得很。 老头子喝着酒得意地笑着。 “不过大爷您难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向北方去?” “知道,怎么不知道,他们从谣风过的时候,还煽动着我们一起去,老子又不是傻子,那个什么神女是不是真的来了,鬼知道呢,再说了,来了又怎么样?黄粱的神女大人要是真的为了世人而来,会先怂恿着安安稳稳守在极南的八十万大军前去送死?” 老头子很是愤懑地喝着酒,说道:“听说他们明年还要重立神庙,什么再创人神相亲的时代。放屁,相亲有用的话,老子会一个人那么多年?” “......”张小鱼犹豫了一阵,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说的相亲,不是大爷您认为的那种相亲?” 老头子挥挥手。 “都一样都一样。” 老头子大口地喝着酒,远山风来,吹斜细雪的同时,也吹响了那些镇子里悬着的琴瑟谷。 巷子里一片悠扬舒缓。 老头子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倒是安静了下来。 “算了,算了,让他们自己去犯浑吧,可不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张小鱼轻声笑着,喝着酒也没有再说什么。 老头子看着张小鱼手里那个快要喝见底的乐器,提起了手里的酒壶。 “再来点?” 张小鱼叹息一声,说道:“算了,话说大爷你这里面是不是加了苦芺草。” 老头子点了点头。 张小鱼敬佩万分。 野花泡茶,苦芺煮酒,黄粱人大概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喜欢这样喝。 有人说是京都早已被废弃的镇妖司传出来的,也有人说是谣风那个悬薜院传出来的。 张小鱼将乐器里的酒喝完,然后站了起来,抬头看着檐上,说道:“怎么挂上去。” “随便挂,不掉下来就行。” 张小鱼于是信手挂了上去,于是那个才始盛完酒的小琴瑟谷也开始风里响了起来。 “真神奇啊。” 老头子喝着酒瞥了张小鱼一眼,说道:“你们槐安人总是大惊小怪的。” 张小鱼哈哈笑着。 “话说你一个槐安的嗯....剑修?应该是这么叫吧,你来谣风做什么?” 张小鱼下意识地摸了怀里的东西,而后轻声笑着,说道:“来逛逛,听说这里的晨暮山溪之风,很是好听。” 老头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道:“那倒是,我从极南离开之后,路过这里,也没有打算回去了。” 张小鱼看着老头子说道:“真有这么宜人?” 老头子颇有些感慨地说道:“那倒不止是因为这个。只是我二十岁去极南,戍海四十年,大概回去了,也没有什么好见的了。”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老头子许久,说道:“戍海戍海,所以极南深洋到底有什么?” 老头子沉默了少许,说道:“不知道,可能真的什么也没有,但是人间不放心,总觉得那样一片辽阔的海洋对岸,或许没有对岸,那便是海洋深处,会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黄粱戍海黑甲,已经有数千年历史了。 几乎贯穿了这片大地的已有的清晰的历史。 尤其是在大风朝之后,黄粱的大部分兵力,都是集中在了极南之地。 “有时候我们站在海角上,向着那边整日整夜地眺望,但是依旧什么都不会看到,只是海,听说北方东海之外有四十九万里,极南也有人去过,不知道多少里,总之没有尽头,大概因为这样,才叫无尽深洋。” “海角?”张小鱼看着老头子问道。 “就是南拓最边缘的一处连绵的山脉尽头,有一处很高的山崖,崖下就是大海,我们把那里叫做海角。” “原来是这样。”张小鱼说着,又缓缓说道,“大概人世之外确实是没有尽头的。” 张小鱼想着东海四十九万里的传说。 “或许尽头是有的,但是到了那里,寸会变成尺,尺会变成丈,丈会变成里。于是无穷无尽,大概比离愁还要遥远。” 老头子看向张小鱼,很是新奇地说道:“这是北方的说法?” “是的。” 老头子歪着头想了很久,说道:“所以有可能无尽深洋,只有海角一寸?但是这一寸会被无限扭曲?” 张小鱼挑眉看着老头子说道:“我以为大爷您只是个莽夫。” “放你妈的屁!老子当年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读书人,白河城溪醪镇悬薜风物院三年二甲结业的学子。只不过海风吹多了,口咸口臭了一点。” 老头子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张小鱼轻声笑着。 老头子又叹息了一声,说道:“算了,这样的东西,也不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能够弄明白的。” 张小鱼笑着说道:“修行界也许也没有弄明白。” 只是这个年轻人说着,却又沉默了少许,说道:“也许他们曾经明白了,但是又把一切都藏了起来。” 老头子歪着头看着这个莫名惆怅的年轻人,缓缓说道:“看起来你应该是个北方很厉害的修行者。” 张小鱼挑眉说道:“大爷怎么知道的,我的名声,已经传得这么远了吗?” 老头子嘿嘿笑着,说道:“因为你们北方修行者,往往境界越高,越是惆怅。” “确实如此,境界低了,只是焦虑,总担心一辈子走不完那些路,境界高了,又开始惶恐,担心这辈子真的将路走完了怎么办。” 走不完的路与已经没有后续的路,哪个更为残忍? 张小鱼不知道。 他还只是走在路上的人。 老头子看着张小鱼说道:“所以你小子有多高?”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道海浪四叠。” 老头子大概听不明白,很是敷衍地说道:“嗯嗯,年少有为啊年少有为。” 大概听懂了就不会是年少有为了。 二人正在说着,背后那扇门却是突然打开了,有个中年男子一脸茫然地探出头来,看着二人。 “你们坐在这里干什么?”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谈论人生理想,探寻爱与和平。” 男人默然无语,又看向了一旁的老头子,“你老人家少喝点,万一到时候一个没留神,喝死在这附近,我们这条巷子都要给你担责任。” 老头子哼哼两声,说道:“我看你们就是见不得我快活。” 男人一脸无奈,索性把门一关,又重新回屋去了。 张小鱼和老头子,大概也确实是在说着人生理想爱与和平之类的东西。 众所周知,不问苍生问鬼神是要挨骂的。 所以张小鱼反其道而行之,诚诚恳恳地闲问着苍生。 老头子喝得差不多了,大概也是被突然出现的男人搅了兴趣,站了起来,和张小鱼道了声别,便提着那个壶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张小鱼抬头看着天色,虽然是偶有细雪的时候,但是天光也比之前明亮许多了。 于是在老头子走后,张小鱼也站了起来,沿着这条巷子向着外面走去。 小镇自然是小镇,但也可以说是一处大镇落。 这处地势平缓的山脚之下,一直绵延十来里地,都是镇子,有的叫秋叶镇,有的将春叶镇,大概镇上的人站在山上往下看的时候,也会觉得这些散落的小镇像极了一片片叶子。 叶子是轻薄的,所以那些街巷两旁的房檐也并不高,就像那个老头子一抬手就把人家的琴瑟谷摘了下来一样。 山雪小镇懒早起,青檐老巷同住春。 张小鱼一路走去,镇上都是人迹稀少的,偶有几个人,也只是睡眼惺忪地提着壶在巷子里走着。 这些壶里大概真的不是酒了。 张小鱼想着那个拿着这样的壶盛酒的老头子,神色又有些古怪起来。 那玩意,以前到底有没有盛过点别的东西? 张小鱼没有敢再想下去。 镇子很长,沿着镇中一条说河太小,说溪太广的水流而去,虽然小镇连绵在一起,但是那些街头还是不时有着一些老旧的牌坊,写着某某镇之类的东西。 背着剑鞘的年轻很是安逸地走在安静的小雪镇子里,偶尔听到一些锯木头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做着什么东西,大概是快过年了,总要给家里添一些新的器具什么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单纯的锯着柴火。 走着走着,镇上便有了一些烟火的气息,譬如柴火,譬如炭火。 还有远远的一些喧闹声。 张小鱼在两个小镇的交汇处停了下来,抬头看着人间小镇山雪,听着那些令人心安的小镇低语。 天空是混沌的朦胧的迷离的。 人间是分明的。 山是山,水是水,挑开云雾,便是山脚与山顶。 镇子之间的脉络是清晰的,走来走去,总是可以找到自己的那条巷子。 但是李青花。 我大概不能这样子活在人间了。 张小鱼轻声笑着,不无哀伤地想着。 然后低下头来的时候,便愣在了那里。 有个面容憔悴,神色忧愁,穿着一身青花小裙的姑娘安安静静地站在另一个小镇的街尾。 “李......” 张小鱼只是低低说了这样一个字,便沉默了下来。 李青花并没有看见他,只是扶着墙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李青花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双目无神神色忧愁地站在那里。 张小鱼怔怔地站在牌坊北面的小镇。 老旧的青色的牌坊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缺了一些笔画,落了一些山叶,覆了一些陈雪。 谣风是山谣之风,也是遥远之风。 远来之风吹着那个遥远的山谷的琴瑟之音,越过小雪落在了小镇里。 大约满是悲戚。 第一百零一章 执剑问山鬼 巫山主峰高台之上,夜穹天光暮色依旧安静悬垂苍苍古树之上。 瑶姬如约而来。 她已经穿上了人间某个叫做李青花的女子送给她的碎花小袜与小布鞋很久了。 当她撑着伞,一步步地走上这处高台的时候,黑色长裙下的小袜子若隐若现,总像是偶尔开出了一些花的模样。 所以总免不了一些惆怅,于是站在高台边缘,很是惆怅地向着南方某个小镇看去。 那里有一场不再相见的重逢。 那个白发之中簪着一枝桃花的剑崖女子依旧安静地执剑站在高台的另一面,站在那棵树下看着落下的天光。 瑶姬看了那处人间许久,没有转过身去,只是依旧面朝着黄粱的方向,声音柔软地说道:“你们北面的人,似乎总喜欢在高处见面。” 秋水执剑立于古树下平静地说道:“因为高处风景好,可以看看人间,可以看看山河,如果有风吹来,心旷神怡,于是便消去了许多的烦闷情绪,谈事情的人也便会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瑶姬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是这样。” “其实也不止是这样。”秋水淡淡地说道,“高处远离人间,倘若一切真的谈不拢,需要动一些手的时候,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对人间的伤害。” “就像东海那座高崖?” “也比如巫山这座高台。” 所以哪怕秋水知道瑶姬便在黄粱假都之中,依旧选择了要在这片大泽里见瑶姬。 瑶姬握着伞,静静地站在高台边缘。 高台之下有个书生握着书卷,倚在一块山石边,安静地看着云雾天光之外的人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过了许久,瑶姬才轻声笑着,抬起了一只手,语调温柔地说道:“崖主当真敢拔剑吗?” 这个人间古老之中的神女向来都是温柔的,只是随着话音落下,那条流淌于幽黄山脉之中的人间冥河骤然涌动,浩荡的冥河之力向着高台狂涌而来,如同万千流云一般,泻流在天光暮色之中。 秋水只是静静地斜握着那柄末端没入白发之中,如同刺入云端的古朴长剑。 “剑在我手里,神女大人还是不要赌这样的东西为好。” 瑶姬看着指尖那些环流的冥河之力,语调终于带了一些冷意。 “如果我想试试呢?” 人间天光终于在这句话之中凝滞下来,暮色霞云不再舒卷,夜色仓皇老去。 秋水同样只是平静地说道:“好。” 人间剑修的好字,永远都是天下独一档的字眼。 当这个好字落向高台。 这个簪着桃花的白发女子的拇指也落在了剑格之上,似乎随时都会将这柄古朴之剑挑出剑鞘。 瑶姬听着身后那片高台的另一端传来的细微的声音,轻声笑了起来。 “按理而言,崖主这样,也算是参与了人间之事。” 秋水淡淡地说道:“我是南拓大妖秋水,而不是磨剑崖秋水,神女大人需要知道这一点。” 瑶姬沉默了下来,目光越过浩渺人间,落向黄粱极南的那片暮色永悬之地。 那里没有风雪,人间见秋,已是一年的极致。 “更何况.....” 秋水平静地将手中长剑倒执,剑鞘末端与那枝桃花平齐。剑虽未出鞘,然而在剑鞘倒转之间,那些流云一般环绕整座高台的冥河之力却是被尽数搅碎,云开天霁,然而那些冥河之力中的无尽寒意却是化作了一场风雪落向人间。 “与神女大人之事,未必算得上是人间之事,所以无论从何种角度而言,秋水永远都有着理由来问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秋水静静地看着那些暮色渐渐凝结的雪屑,平静地说道:“神女大人重来人间,究竟是要为世人谋福祉,还是要为自己做神明?” 远处的那个书生却也是蓦然抬起来头,仰头看着高台之上始终安安静静地看着人间的黑色衣裙的女子。 瑶姬轻声说道:“崖主觉得这二者是冲突的?” 秋水平静地说道:“倘若是两千多年前,南方神鬼时代尚未崩陨,二者自然是不会冲突的,世人彼时孱弱,寄身于神鬼之下,苟存于天地之间,自然无可厚非,但是神女大人需要明白一点。” 秋水安静地看着人间,安宁的人,浩大的人间,一字一句地说道。 “人间,永远只会是世人的人间。” 秋水自然不是柳三月,需要仰望那个古树之上复苏的女子,去尝试着分析许多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对错。 秋水也不是卿相,文人谈到愤慨,比世人都会骂街。 秋水只是秋水。 只是剑修。 无论是曾经身而为人,还是后来化而为妖。 都只是剑修。 剑修是不需要讲道理的。 剑在手里就是道理。 所以那简短的十二个字,秋水说得很是平静,却比一切辩驳都更具有力量。 瑶姬静静地站在伞下,轻声说道:“何妨再试一次?” 秋水缓缓说道:“当然可以再试一次。否则人间也不会任由你踩过那些风雪,向着南方而去。” 高台之上沉寂下来,暮色天光里始终背向而对的两个女子,终于有人转过了身来。 是秋水。 这个留在人间的时间已然不多的女子,静静地看着高台边缘那个执伞而立的黑衣神女。 高台之上自然有暮色,也有夜色。 “京都可以给你,你若是不喜欢,可以留在这片巫山里,也可以去人间别处,找一个喜欢的地方,建立你的神国。” 秋水平静地说道。 “但是你想要人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瑶姬转回了身来。 高台之上的夜色与暮色终于交汇。 瑶姬静静地看着树下的那个白发橘衣的女子,而后目光落在了她的眼眸之中,却也是惊叹了一声。 “好一泓秋水。” 秋水淡淡地说道:“神女谬赞。” 瑶姬执着伞向着秋水缓缓走去,暮色晚风卷着高台落叶,纷飞在黑裙之侧。 “其实我并不喜欢人间。”瑶姬缓缓走着,轻声说道。“这场复苏,也不是我所愿的事情。” 瑶姬一路而去,在话音落尽之前停在了秋水身前,二人静静地站在那棵古树之下泻漏的天光暮色里。 “你见过神国崩陨吗?”瑶姬看着面前这个女子,缓缓问道。 秋水微蹙着眉头,看着面前之人,淡淡地说道:“没有。” 瑶姬轻声笑了笑,说道:“我见过。” 这个黑色长裙的鬼神转头看向人间那处笼罩在风雪之中的幽黄山脉。 “在冥河之下,我们也把那里叫做人间。” “在那个人间里,带着一切归去的往生之河自上而下地冲卷而来,千万年的岁月里,无人可以避免,哪怕是浩大的、撑起了一个时代的神国之中,万神同样颓然死于神国衰亡的余晖。” 瑶姬转回头来,神色哀伤地看着秋水。 “但比岁月伟力更不可摧折的,是囚禁一切的牢笼——我们把它叫做人间,也把它叫做牢笼。” 秋水静静地站在暮色里,听着面前的那个自冥河归来之人,诉说着一个世人从未听闻的故事。 “我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瑶姬站在伞下,伸出了一只手,怜惜地替秋水捋着耳畔一缕白发,轻声说着。“但是我亲爱的子民。” “这是,不可挣脱的东西。” 秋水生于高崖,也新生于秋水之河。 也许确实可以被瑶姬称为子民。 瑶姬松开手去,平静地站在秋水面前,看着那柄被倒执身后的长剑,无比平静无比淡然地说道:“所以我不会要一个颓然无用的神国,为自己做神明,垂怜世人,让人间回归诸神的庇佑之下,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 这个黑裙女子转回身去,撑着伞平静地向着高台之下而去。 “现在你可以拔剑了。” ...... 草为萤很是惆怅地蹲在镇口,和那条只会睡大觉的老狗愁眉苦脸地自言自语着。 “虽然有时候放任人间多一些选择,可以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草为萤喝着酒无比叹惋地说着。 “但是却也容易陷入两难的抉择之中,你说对不对镇长大人。” 老狗只是恹恹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草为萤,而后又垂下头去,无精打采地趴在前爪上。 “你喝不喝酒,我一个人喝太无聊了。” 草为萤把手里的酒葫芦递给了身前的老狗。 可惜老狗理都没有理会他,只是换了一个方向继续趴着。 草为萤惆怅地劝了许久的酒,然而什么效果也没有,于是叹息着站了起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头疼啊头疼,不如坐船去。” 草为萤踩着天上镇的细雪,穿过了花海,走到了那株桃树下,抬头看着人间春雪的天穹,长久地沉默着,而后仰头喝了半葫芦酒,承载了满肩风雪,踏上了小舟随流而去。 正所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自然只是送雪而已。 那处人间山顶的雪色,依旧还没有完成。 ...... 青天道,山谣居。 那个白风雨时代的青天道老师叔安静地站在细雪湖中的小桥上。 只是今日与那日不同的事,今日这里便只有他一人。 一湖细雪,白头独立。 “崖主应当在见山鬼。” 老师叔轻声说道。 湖畔竹雪之屋中,传来了白玉谣有些虚弱的声音。 “无事。” 虽然说着无事,然而小屋之中却是传来了一阵轻咳声。 老师叔沉默了少许,说道:“观主方才窥探人间命运了?” 屋中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出来:“是的。” “观主看见了什么?” 老师叔低声问道。 竹屋了长久地沉默着。 于是立于细雪之中的青天道老师叔一头白发愈发的寥落。 纵使身为人间老前辈的存在,这个青天道老道人心里依旧闪过了无数的惶恐。 “我的乾坤卦术不如师兄。”白玉谣的声音终于缓缓响了起来,“所以看见的不多。” 老道人沉默着。 “只看见了岭南,有个少年正在向着南衣城而去。” 老道人松了一口气。 岭南有个怎样的少年要去往哪里,自然并不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是,人间无事,才会有一个少年走在前往南衣城的路上。 崖上的人去见大泽之中的人,这自然是一个世人无从得知的消息。 然而整个人间也许都不会知道。 这是千年来,人间最摇摇欲坠的一次。 那样一柄剑,只出过两次鞘。 一次在天上,一次在东海四十九万里。 没人敢去赌什么。 那两个依旧留在人间的女子,终归是要见一面的。 白玉谣依旧在山谣居中咳嗽着,那种缠绕在那柄剑之下的命运,远比当初窥探云梦泽之中的命运带来的后果要严重得多。 青天道老师叔叹息着看向湖畔竹屋,轻声说道:“观主要保重身体。” 竹屋之中的女子只是不住地咳嗽着。 老道人站了许久,转身沿着湖上小桥离去,走到半途的时候,竹屋之中再度传出来了一些声音。 “年后去一趟缺一门。” 老道人停了下来,似有不解地回看着那座雪中竹屋。 “去做什么?” “问一问我师兄,伞下之人的命运轨迹,是否多了许多变数。” 老道人并不知道什么是伞下之人,但是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行了一礼说道:“依观主所言。” “陈怀风在山里?” “观主要见他?” “不见,只是问问。” 老道人想了想,说道:“大约下山找人喝茶去了。” 那处竹雪小屋里传来了一声轻笑声。 “倒是剑宗里难得的妙人,晚点送些枸杞茶过来。” “好的,观主。” ...... 乐朝天今日弹得曲子有些古怪。 不是弹得情境不符,而是多了许多谬误。 南岛虽然不会弹曲子,但是也听了数月的曲子了,对于那些曲声倒也有些烂熟于心。 只是乐朝天坐于楼中一曲未毕,南岛已经回头数十次。 虽然不是什么曲有误,南郎顾。 但正是因为如此,才足以说明今日乐朝天的状态之差。 大概乐朝天也是意识到了不对劲,叹息一声,推开了身前的琴,站了起来,趴在护栏上看着渐渐又起来了的一场风雪。 南岛放下了手里酒壶,很是古怪地看着小楼廊道另一头的乐朝天。 “师弟今日怎么了?” 乐朝天歪头想了想,说道:“有些心绪不宁,可能是最近没睡好。”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师弟最近天天睡觉,很少清醒过。” “师兄以为我在睡觉,其实我在神游人间,带剑而行。” “那师弟有什么收获吗?” “没有。” 南岛于是明白了大概是神游梦里人间。 乐朝天唉声叹气地趴在那里许久,而后说道:“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师兄,给我喝点酒。” 酒自然是天下至好的东西。 南岛将酒壶在廊道上推了过去,乐朝天一把按住了滑过来的酒壶,倒是没有之前那般斯文的捧着酒壶去喝了,而是张开五指,直接抓住了酒壶,而后仰头送到唇边喝了一大口。 南岛古怪地看着今日的乐朝天,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他显得这般怪异。 乐朝天放下酒壶,抬手擦着唇边的酒水。 又转头向着峡谷下方看去。 “话说今日那两只小少年怎么不见上来玩了?” 南岛笑了笑,说道:“一日不见,师弟便想他们了?” 乐朝天转着身旁的酒壶,说道:“还不是因为师兄你太无趣了。” 南岛轻声笑着,倒也没有说什么。 至于陆小二和陆小三。 大概过年之前,都很难看见他们两个人了。 毕竟偷偷干了一些坏事,有些心虚,陆小三还好,整天嘻嘻哈哈咋咋呼呼的,可能有点什么也不会被注意到。 陆小二就不行了,毕竟平日里总是端着剑修的架子,突然神色古怪,总让人怀疑心里有鬼。 是以陆小三正在剑宗里和又改名叫陆小小的小土狗在那里晃悠着,而陆小二则是惴惴不安地躲在小白瀑下,有些心不在焉地练着剑。 乐朝天叹息了许久,而后趴在栏杆上,看着那里膝头横剑而坐的南岛,想了想,说道:“师兄。” “嗯?” 南岛转过头去,疑惑的看着乐朝天。 “假如你手里有一柄剑,你拔剑可以杀恶人,但是会导致人间生灵涂炭,你会拔吗?” 南岛沉默了许久,静静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柄伞,而后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乐朝天趴在栏杆上说道:“只是假设,假设你有一柄剑,你可以大胆去想.....” 南岛平静地说道:“我不用大胆的去想。” 乐朝天看着廊道上的那个少年,少年的目光落在伞骨之上,于是乐朝天的目光也落了上去。 伞里伞外,都是风雪。 “因为我手里确实有着这样一柄剑。” 南岛轻声说道:“所以我不知道。” 手里没有剑的人,自然可以放肆地去想。 但是手里有剑的自然不行。 想过了,也许便会成为日后的选择。 南岛低头看向膝头的剑,一柄叫桃花一柄叫鹦鹉洲。 “所以我会尽量不让自己落入那样的选择之中去。” 南衣城外风雪十里的故事。 也许讲一次就够了。 第一百零二章 青花十二月与雪里斑点狗 一切回到巫山主峰之上。 秋水没有拔剑。 只是任由瑶姬离开了这处高台。 子渊握着书卷在台下山石边等了许久,才看见那个簪着桃花的白发女子拖曳着一袭暮色走了下来,站在山石边静静地看着山外云雾与天光。 “崖主露破绽了。” 子渊轻声说道。 秋水平静地点点头。 “是的。” 一切的转折,从瑶姬转身开始。 而在那之前。 “我说了那一句人间只会是世人的人间。”秋水握着剑,缓缓说着,“从这里开始。” 从这一句开始。 “神女大人便知道了崖主绝对不可能拔剑。”子渊不无惋惜地说道,“一个心念着人间的人,绝对不会置人间于不顾,毫无忌惮地将这柄剑拔出来,阻止她去完成一些事情。” “是的。” 秋水说得很平静。 “当我坐在崖上的时候,我可以什么都不看,什么不都想,但是当我走在人间的时候不行。” 秋水抬头看向幽黄山脉至高至深之处。 “只见人间,不见人烟,我不是姬无胥,我做不到这样。” 子渊深深地看着这个女子,而后转过头去,轻声说道;“崖主之后打算怎么做?” 秋水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由她去吧。” 秋水既然是一个有破绽的人,那么自然便不会再去管这样的事情。 人间万般,不可强求。 两军对垒,真正不可相见之人,也不是她秋水与瑶姬。 子渊坐在山石边,看着那个白发女子执剑而去,大概便是要回故土去了。 岂不归于故土,怎能葬于他乡? 秋水大概从来都没有将磨剑崖当成过自己真正的故土。 只是南拓,只是秋水,只是那片山石之上布满了贫瘠的黑土的幽黄山脉。 书生站了起来,远远地跟随着,送行而去。 一直到她走出了这片大泽群山。 子渊立于大泽边缘的山脚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崖主慢走。” “嗯。” 秋水没有回头,带着两枝桃花,安静地走在人间,向南而去。 子渊在那里站了许久,而后转过身来,看着那个自青山里走出来的撑着伞的黑裙女子,行了一礼轻声说道:“神女大人还没有走?” 瑶姬静静地站在青山旁,那片暮色渐渐消失在人间,整片大泽再度落入倾泻的天光之中。 “因为我确实是在赌一些东西。” 瑶姬轻声说道。 “虽然我知道那样一柄剑,也许根本不会被拔出来。”瑶姬转头看着大泽边缘的子渊,缓缓说道,“但是终究在那个时候,我是被人间挑在剑锋之上的存在。” 子渊轻声笑了笑,说道:“所以其实神女大人心中也没有底。” “是的。” 瑶姬微微张开了握伞的那只手。 掌心有着许多汗水。 子渊没有再看瑶姬,而是转回头来,那片暮色已经消失在一些十二月的风雪里了。 “接下来神女大人想要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直到她离开人间。”瑶姬声音淡然地说道,“可以赌一次,但不能去赌第二次,听人说一些故事,与将要归去之前看到那些被叙述的故事,自然会是不一样的抉择。” 子渊静静地看着人间十二月末尾的风雪。 “正月十五,是太一祭。”这个眉眼俊秀的书生轻声说道,“神女大人打算放在哪里?” 瑶姬听到这一句话,也变得怅然起来,而后缓缓说道:“别郢。” 子渊也是站在风雪边缘叹息着。 “别郢啊,人间应当两千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吧。” 也许有时候也会听见一些。 毕竟那一座古楚王殿依旧留在假都皇宫之中。 瑶姬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撑着伞,走过了大泽,与子渊擦肩而过,直至走出巫山范畴,踏在人间的风雪之中,这个黑裙女子才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子渊。 “其实你不应该叫我神女大人,子渊。” 瑶姬深深地看了书生模样的人很久,而后回头撑伞踏雪而去。 “你应该像当年一样,叫我山鬼大人。” 子渊安静地低下头来,看着手中的书卷,过了许久,转身向着大泽中而去。 “是的,山鬼大人。” 雾瘴翻涌而来,将一切遮蔽进去。 ...... 张小鱼沉默地站在牌坊的北镇街头。 牌坊以南的那个穿着青花小裙的姑娘扶着墙在小雪里静静地等了很久,而后慢慢地扶着墙转身离开。 这个从北方而来的女子已经看不见了。 她的眼睛在四月的一场夜色挣扎里,被抓瞎了。 同样从北方而来的白衣剑修,沉默而茫然地站在那里,人间分明只是小雪而已。 但他满怀风雪,不知所措。 他抬起手来,在空中举了很久,又放了下去。 小镇里琴瑟之音依旧缓缓飘着。 北方来的剑修眼眶通红,抬手擦了擦眼睛,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 答应我,忍住痛苦,一言不发,穿过这个小镇。 去见一见她。 —— 张小鱼茫然地跟在了李青花身后,看着她怎样摸索着墙根,一点一点地穿过了那些覆着小雪的镇子,留下了一个个轻缓的脚印,走到了一条巷子的尾巴里,摸索着推开了那扇青色的门,将自己关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张小鱼眼眶通红地停在了那扇被缓缓合上的门前,抬眼看着四周的一切。 巷子的墙沿之上,布满着老旧的枯萎的春日的苔藓,而那些苔藓之中,某只手抚摸过的地方,是一线凌乱而深刻的痕迹。 有人安安静静地,日复一日的,推开门去,扶着墙,一路走到那条南北向的巷子里,停在那里,长久地张望着。 张小鱼抬起了那只曾经用来握剑的手,按在了那些将墙面磨得一片斑驳的掌印里。 张小鱼将手从那些掌印里抽离出来,握成了拳头,又松了开来,微曲着两指,却也在快要叩到院门的那一刻停了下来,而后松开,按在了大门上,轻轻地推了开来。 院檐很矮,院子很小,风雪积蓄了很多,那个才始摸索着向着院子里的那栋小房子里走去的女子面容憔悴也疑惑地转回了头来,伸着手,也许是在感受着今日小雪里的风意,也许是在等着有人走过来牵住那一只手。 于是院子里起了一些剑风。 吹着那扇老旧的院门吱呀吱呀地晃动着。 原来是风啊。 李青花这样想着,重新摸索着,一点一点地走了回去,伸手摸了许久,才终于摸到了那两扇院门,安安静静地重新合了上去。 张小鱼没有在门外,只是站在门边,眼眶通红地看着这个憔悴也安静的女子。 李青花将门关好,摸索着将门栓推了进去,而后向着院子里走去,一直到停在了熟悉的檐下,一直到脸庞之上没有落雪的触感,李青花才停了下来,找到了那个因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添柴火,已经快要熄灭的灶台,在灶台边停了下来。 张小鱼站在院子的雪中,看着那个比以前消瘦了很多的女子,开始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烧着柴火,一直到灶台里的温度渐渐升起,那些火光打落在这个小雪镇子里等待了很久的姑娘的消瘦的脸庞之上,那些神色里的忧伤才被一览无余的被照亮。 张小鱼什么也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茫然而痛苦地站在院子里。 看着某个十二月的早晨,某个来自南衣城的姑娘,在小镇的院子里,安安静静地煮了一些饭,安安静静地吃着。 好像一切都和很久以前的那些故事没有什么区别。 她依旧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花小裙,神色憔悴也有些忧伤,只是依旧带着当初那种柔软的味道,吃东西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 只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是坐在灶台边,烤着火,面朝着院子里的风雪。 风雪里的白衣剑修便站在灶台前,什么也没说。 只是安安静静地淋着风雪。 怀里的那身青花裙子他没有拿出来。 张小鱼想过很多。 譬如问一问,这身裙子好看吗? 但是现在的他问不出来了。 所以也拿不出来了。 他甚至说不出那一句我来了呀,李青花。 只是站在院子里,两手空空地看着。 这个来自山河观,来自人间剑宗的年轻修行者两手空空。 一无所有。 张小鱼在风雪里低下头,泪流满面。 ...... 四月的那一个微笑。 张小鱼没有能够看见。 ...... 巷子里的一个老妇人在黄昏的时候,也许看见了小院子门口的两行脚印,很是好心地过来敲门,想要问问情况。 李青花正坐在炉火边安静地打着瞌睡。 是院子里的张小鱼开的门。 老人看见这个白衣脏兮兮的年轻人,很是警惕地举起了手里的拐杖。 张小鱼背着剑鞘,走出了院子,转身轻轻地把院门关了上去。 大概也是瞥见了张小鱼那有些红肿的眼眶,还有院子里安静地烤着火睡着的李青花的原因,老人倒也没有在张小鱼关门的时候,给他的脑袋来一拐杖。 张小鱼关了门,看着这扇青色的院门很久,抬手擦了擦眼眶,转过身去,没等老人说出质问的话,便先一步开了口。 “我叫张小鱼,从南衣城来的。” 张小鱼看着那个看起来很是警惕的老妇人,轻声说道。 “可以告诉我,院子里的那个姑娘,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吗?” 老妇人依旧带着些警惕,看着这个神色有些悲伤有些悔恨也有些茫然的年轻人。 “她叫什么名字?” “李青花,李子的李,青色的青,花儿的花。” 张小鱼轻声说道。 老妇人拿着拐杖,站在巷雪道中,看了张小鱼很久,才把手里的拐杖放了下去。 “我们也不知道,也许你需要自己去问她。” 老妇人很是惋惜地看着张小鱼身后的院门,拄着拐杖站在小雪檐下,缓缓说着。 “她是五月底的时候,带着一身伤痕跌跌撞撞地来到这片镇落的。” “镇上的人看见她的时候,她就坐在镇北的那条山道边,背着一个破烂的包袱,安安静静地握着一根树枝,在那里听着琴瑟谷的声音。” “我们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她是个瞎子.....” 老妇人说着,看着张小鱼脸上闪过的一丝沉痛,又改了口。 “我们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她看不见了,只以为她是在休息。毕竟有时候总有些人会因为琴瑟谷的名声,跑到这边来听一听。” “直到她后来从山道上摔了下来。” 老妇人叹息着说着。 “她是从京都那边过来的,一个人在路上摸黑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道摔了多少次。” “她要去镇子的另一边,说是要在那片山谷外,盖一个小院子。” “镇上的人可怜她,没有帮她。只是告诉她,她的钱盖不了一个小院子,这才让她在镇子里留了下来。” 老妇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下来,苍老也浑浊的眼眸深深地看着面前这个背着剑鞘的年轻人。 “她应该是在等一个人,每天都会摸着墙,去小镇的镇尾,站在那里等很久......” 张小鱼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道:“是的。” 老妇人长久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来了吗?” 张小鱼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这场风雪,嘴唇微微颤动着,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老妇人没有再看张小鱼,拿起拐杖,指着巷子不远处的一个小院子。 “镇上的人给她说了门亲事,就是那个院子里的一个姓刘的木匠。” 张小鱼蓦然低下头,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老妇人。 老妇人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说道。 “他三十岁,爹娘死得早,吃镇子里的百家饭长大的,后来学了做木工,平日里就帮人做一些木制的琴瑟谷,也能吃得开来,至少可以负担着一个家庭。” “镇子里的人都觉得很好,大家也都明白这不是什么如意的事,但是活在小镇里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也看不见,总要有个人照料着。” 张小鱼怔怔地站在那里。 “她呢?” 老妇人轻声说道:“她没有同意,也没有让木匠陪着她穿过巷子去街上等人,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着。” “但是你要知道,一个看不见的人,孤苦无依的活一辈子,是很苦的事情。” “说句不好听的话,她现在还年轻,还有着动人的容貌和身体可以让人贪图,等到她老了,眉眼开始爬着皱纹,乳房开始干瘪下垂,手脚开始变得干枯,谁还会想要照料着这样一个人呢?” 老妇人平静地说着那种残忍的东西,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前,长久地看着面前挣扎的年轻剑修。 “你如果能够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如果不能留下来,那就不要来。” 巷子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细雪铺着巷道,晚风吹着檐翘,那些悬在檐上的琴瑟谷,晃晃悠悠地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 身后的院门却是蓦然打开了。 头上有着一些落雪的青花小裙的姑娘,很是茫然地站在门后。 “李婆婆是你吗?” 老妇人很是怜惜地看着张小鱼身后的那个姑娘,轻声说道:“是的,是我。” “你在和谁说话?”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呢,这不是快过年了,想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李青花站在门口想了想,说道:“那可以帮我去买件新的裙子吗?我这件裙子穿了很久了。” “好的,还有别的吗?” 李青花扶着门站在门口,想了很久,才低下头去,低声说道:“让他帮我做个木的琴瑟谷挂在檐上吧。” 满巷寂静。 这个从北方来的剑修自然不会做木制琴瑟谷。 张小鱼回头怔怔地看着那个门口柔柔弱弱的姑娘。 老妇人站在檐下,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好的。” 那扇院门再度被缓缓关了上去。 那个穿着青花小裙的姑娘,也许便安安静静地,在院子里凭借着记忆,摸索着重新回到檐下去。 张小鱼在院子门口坐了下来。 这里没有台阶。 也许曾经有过,只是当院子里住了个看不见的姑娘之后,便被拆除了。 所以这个白衣的年轻人只是坐在一地雪中。 老妇人没有再看他,拄着拐杖向着巷子外面走去,而后敲开了一个院子的门。 张小鱼双眼无神地看着那边,等到老妇人走了进去之后,又转回了头来,低着头,看着身下的那些巷雪。 也许是坐着太冷了。 所以张小鱼又站了起来,弯着腰扶着墙向着巷外走去。 走在雪里,大口的喘息的,像是要死了一样。 这个年轻的山河观与人间剑宗极为出色的一个弟子,这个人间绝大多数修行者之上的道海浪四叠的修行者。 走在巷雪里。 觉得自己也许要死了。 张小鱼一路扶着墙走到了巷口,停在了小雪的街头,而后很是狼狈地像一条狗一样的蹲了下来,捂着胸口不住的擦着眼泪。 镇上的人们路过的时候,都是不解地看着这里,看着那个无声地哭着的年轻人。 也许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着那个白衣年轻人身后的那个破破烂烂的剑鞘,还有那些像是溅到身上的血迹一样的污秽,也没有真的过来问一问。 被老妇人告知了李青花的需求、打开门探出头来的木匠长得粗粗壮壮,也许有些短视,很是疑惑地看着不远处的巷口。 “那里怎么有条斑点狗?” 第一百零三章 陈青山的两万贯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难得清醒的柳三月安安静静地坐在柳河背水巷后的某处桥头。 在他的对面,有个橘衣女子正在缓缓踩着一地细雪走过来。 柳三月抬头静静地看着那个女子,似乎是要笑着,然而面容扭曲的他,大概笑起来都像是一种狰狞的恶视。 柳三月自然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但是并没有在意,只是轻声笑着。 “我没有想过崖主会来见我一面。” 簪着一枝桃花的女子停在了石桥的最中央,看着夜色里有些一些零星灯光随着雪色漂流而去的柳河。 静静地看了许久,秋水才开口平静地说道:“毕竟你是当今人间,唯一个与瑶姬有过深刻交集的人。” 柳三月轻声说道:“如果可以,我宁愿没有过这些交集。” 秋水听着这句话,转头看着那个万般扭曲的青天道人。 “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柳三月,证明了当初与瑶姬的那个赌局,你已经开始有颓势了。” 柳三月怔了许久,而后低下头去,看着身前的那一河流水。 背水之巷的巷墙里零散地挂着一些灯笼,灯光在夜雪里飘忽着,然而并不足以照亮这条静谧的长河,让桥头的柳三月,看一看自己的神色,读一读自己的心思。 漫长的沉默之后,柳三月才缓缓说道:“是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崖主。” 也许是当那些沦落时候的心绪,不可避免的残留在清醒之时的时候。 柳三月不知道,只是长久地看着柳河。 “崖主来见我,只是为了告诉我,我也许快输了?” 秋水平静地说道:“当然不是,甚至于见你,也只是恰巧顺路之事。” 柳三月转回头去,看向夜色里的某处。 沿着柳河走一阵,而后穿过一些巷子,有一个藏在巷子深处的古老的,被尘封的司衙。 那是曾经的黄粱九司之一,平替典客司而来的镇妖司。 在妖族离开幽黄山脉之后,那里便成为了渡妖司。 而后人间战乱,神河在北方接受李阿三帝位,平定人间之后,曾经来过这里。 这个曾经与镇妖司某个仲司与秋水,一同在幽黄山脉某个瘸子的教导下成长的人间大妖,没有再提及谁的路是对,谁的路是错的。 只是站在那处已经寥落下来的司衙前很久,而后留下了一句话。 ——妖族已渡,弃了吧。 于是那处司衙便被封存了起来。 黄粱假都虽然依旧有着一整套完整的不参与人间之事的执政体系,但是镇妖司也好,渡妖司也好,都已经不存在于九司之列。 自然也便再无人问津。 柳三月静静地看着那边,青天道的历史很久远。 所以他大概也知晓一些当年的事情,只是不如当年那些人那般清楚而已。 “镇妖司,勾芺。”柳三月轻声说道。 “是的。”秋水说的很是平静,并没有什么情绪,而后又看向一旁的柳三月。“这也是我突然想起来,要来见见你,与你说的一些东西。” 柳三月认真地看着桥上那个白发橘衣的女子。 “崖主请讲。” 秋水静静地看着柳河,也许是在怀念着当年某个听着人间听着心底一切呼喊,却最终惘顾而去的那个握着刀的冷漠的人。 “清醒的柳三月也好,沉沦的柳四月也好,我希望你能够做出选择,要么真正清醒过来,要么永久沉沦下去,活在清醒与混沌之间,你永远也走不出那条苦痛的长河。我知道你是要用自己来向瑶姬证明一些东西,但是柳三月.....” 秋水转头看着那个桥头黑暗里沉默的人。 “你证明不了的,人性是不可论证的存在,以沉沦不能论证清醒,反之亦然,当你走入泥潭,你便永久陷于泥潭,就像现在,就像当初在楚王殿前,你将一切都推卸给瑶姬,你觉得你所行的一切罪恶,都来自于瑶姬的赐予一般。你不是现在才开始展现颓势,你在当时,便已经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沉沦。” 高崖三千六百丈。 崖上之人自然什么都知道。 只是从未理会过。 倘若不是这场偶然的遇见,秋水大概也不会来见一见这个与神鬼做赌的人。 柳三月沉默地坐在那里。 “你只是如愿的沉沦,带着自以为是的一刻清醒,去分析辩驳你在混沌里犯下的罪行,而从来都未曾有过改变,你放任自己一点点的没入无边苦海,而后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站在清醒的岸边,觉得清醒的自己是无比的高尚。柳三月,你这样,是错的。” 柳三月浑身颤抖着,怔怔地张开了口,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直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桥头传来。 “我应该怎么去做?” “约束自己。”秋水也许也是想起了当初那个同样沉沦的人,轻声地温柔地说道。 “手上的罪恶,便绑住手,口中的罪恶便堵住口,束缚自己的形体,约束自己的心神,将那个会沉沦的走向人间的柳三月,绑在桥头,锁在灵台,困于方寸。不要让他主宰自己,而是让你去改变他。” 秋水静静地看着黑暗里的柳三月。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柳三月,你在瑶姬的影响下,将它看得太复杂了。” 柳三月怔怔地坐在那里,而后缓缓跪伏下来,向着秋水无比虔诚无比诚恳地行了一礼。 “是的,崖主。” 秋水长久地看着这个桥头没有选择跪拜神鬼,而是跪拜向了自己的柳三月。 “青天道本该由你继承下去,但是你既然拒绝了,那便好好的,将自己的人间的路,完完整整的走下去。” 秋水在夜色里执剑离开桥头,向着那处古旧的司衙而去。 也许会在那里停留很久,也许只是匆匆一瞥,看一眼当年的人间,而后径直离去。 ...... 在秋水离开之后,那个撑着伞黑裙女子也来到了这处桥头。 秋水也好,瑶姬也好,自然都在假都之中。 然而二人也许并没有在人间见面的打算。 只是如同世人一般来来去去。 瑶姬站在那里,长久地看着黑暗里跪伏着的柳三月。 而后执伞踏雪而去。 她知道这个人跪拜的并不是自己。 ...... 有人顶着风雪从幽黄山脉里咳嗽着走了下来。 走进了山下的一个小镇子,找了个一个面馆,坐在角落里,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 吃了没有两口,便看见了面馆窗边安静的坐着的一个人。 是一个束袖裹腿的三十岁左右的剑修。 剑便放在桌子上。 面前摆着一碗已经吃完了的面,上面的油垢已经凝结了,橘红色的油汤大概像是一碗盛在碗底的暮色一般。 落叶寒钟。 落日寒蝉。 云竹生沉默地看了许久,而后低下头来,继续吃着自己碗中的面。 “客官吃好了吗?” 小二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 “吃完了,把碗收了吧,谢谢。” 男人的声音很是客气。 他拿着剑坐到了云竹生这张桌子对面的时候,也是客客气气的。 “介不介意我看着你吃?” 云竹生挑了一筷子面,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随意。” “好。” 于是寒蝉在云竹生对面坐了下来,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个从北方一路咳嗽着走来的道人吃着面。 “奔走了这么远的幽黄山脉,吃一碗面,总归是能够暖和一些。” 寒蝉像是一个闲逛的路人一般,坐在云竹生对面自顾自地说着。 “师兄觉得对不对?” 云竹生点了点头,一面压抑着体内的剑伤,一面咳嗽着,说道:“确实如此。”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没有走幽黄山脉,我是从大泽过来的,幽黄山脉有时候确实好走一些,但是终究要远一些,我既然没有受伤,那还是选择最简单的方式了。” 云竹生抬眼看着对桌的寒蝉,细细地嚼着口中的面条,而后重新低下头去,平静地说道:“我以为只有我会想到杀一杀师兄弟。” 寒蝉笑了笑,说道:“陈青山当然比你想得更早。” 云竹生缓缓说道:“我有些要紧的事要做,师兄给了你多少钱,也许我也付得起这个价钱。” 寒蝉轻声说道:“两万贯。” 云竹生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确实不是很公道,我没有师兄有钱,所以确实付不起。” “在立场面前,公道自然是可以舍弃的,如果是我师兄叶寒钟,大概不需要这么多,也许只要两千贯,但是我师兄这个人有问题,我目前也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大概就像你们一样,不过我并不关心。而且两万贯,这是足够把一切买死的价钱。” 云竹生轻声叹息着说道:“是的,这个价钱确实把我买死了。能够付得起更高的价钱来让你反悔的人,大概也不会想掺和进山河观的这些破事里。” 二人说得和和气气,如同讨论着谁谁谁昨日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只好看的狸奴一般。 寒蝉很是认同的点着头。 云竹生低头咳嗽着,抬手擦了擦唇边的血迹,好在面里本就有红色的辣油,所以那些咳到面里的血色倒也并不突兀,也许会令人更有食欲。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故事的脉络既然已经清楚,但是偏偏谁也不能动手,于是便只能安安静静地吃着面。 云竹生吃得很慢,所以寒蝉大概有些无聊,叫来了小二,打算要点酒。 “你要不要?” 寒蝉看着云竹生问道。 云竹生自顾自地吃着面,摇了摇头。 寒蝉于是便只要了一壶酒。 酒馆也会有下酒的小面,面馆也会有配面的小酒。 只不过面馆的酒,大概确实不如酒馆的好喝,也许还掺了一些水来提高利润。 寒蝉虽然是出身流云剑宗内门的弟子,但是也没有什么喝得不爽快,便拍剑杀人的习惯,只是唉声叹气地喝着。 云竹生安静地吃完了面,从怀里摸出钱来结了账,而后咳嗽着站了起来,向着门外而去。 这是墨阙城关之内的某个小镇。 并不算很南方,甚至对于黄粱人而言,这里都可以算是北方。 譬如那些墨阙地戍这边的巫鬼道人,便被称作北巫道。 云竹生站在了小镇面馆的门口,抬头静静地看着这场风雪。 寒蝉也握着剑,提着酒壶走了出来。 “难道这段时间,咳咳,你便要一直跟着我?”云竹生抬手掩唇咳嗽了两声,转头看着一旁的寒蝉。 来自流云剑宗的三十岁剑宗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毕竟我已经收了钱了。” 敢立天下悬赏榜的地方,自然需要守信用。 云竹生沉默了少许,说道:“我虽然受了很重的伤,但是终究是山河观的道人。” 寒蝉站在风雪檐下,喝着极其难喝的黄粱苦芺酒,平静地说道:“没有关系,你离我太近了。” 对于天下大多数剑修而言,自然是要离得越远越好,如此才可以发挥出剑意之道的长处。 但是流云剑宗自然不会。 这个同样修行大道,也在剑道的更迭之中做出了许多改变的剑宗,依旧秉持着以身御剑的原则。 所以这样一个地方出来的剑修,近身作战能力,远强于一般剑修。 三尺之内,自然手中剑又准又快。 云竹生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你既然来了,那么你师兄自然也来了的。” 寒蝉轻笑着说道:“流云剑宗不是山河观,终究我们还是念着师门情分的,只要你死了,他自然会离开。” 云竹生想了很久,说道:“看来我确实是被买死了。” “是的,所以要不要来点酒?” 云竹生点了点头。 寒蝉看了看自己手里那个所剩不多的酒壶,想了想,又走回了面馆,要了一壶酒。 云竹生便安静地在门口看着风雪咳嗽着。 道风短距离,自然快不过剑光。 更何况,人间要安稳一些,谁也不想弄出一些动静,让某个崖上的人多一些什么想法。 寒蝉进去了很久才出来。 云竹生接过寒蝉递过来的那个酒壶的时候,倒是愣了一愣。 寒蝉轻声笑着,说道:“我特意让他们帮师兄热了一热。” 云竹生缓缓说道:“那我确实得说声多谢。” 寒蝉走入了风雪中,说道:“不用客气,毕竟是两万贯的价钱,我会尽量让双方都满意。” “你走错方向了。” 云竹生面色苍白地咳嗽着,喝了口酒,叫住了寒蝉,向着南方指去。 “我们要去假都那边。” “我知道。” 寒蝉腰间悬着剑,在雪里向北走着。 “我去看看先前路过的那个酒馆里卖的酒好不好喝,要是好喝的话,给你也带一壶。” 云竹生没有再说什么,捧着酒壶在门口站着,又向着寒蝉去的方向看去,风雪里并没有看见酒馆,大概有些远。 于是这个山河观道人又掀起帘子,走进了有着炉子的面馆里。 面馆虽然开着窗,但是终究还是要比外面暖和不少。 坐在柜台后面的掌柜大概也是听见了云竹生他们说的那些话,在那里看着云竹生许久,又转头看向冷风时而吹开帘子的门外。 “那个人走了?” 云竹生看向那个掌柜,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件事,点了点头,继续咳嗽着。 掌柜古怪地看着云竹生,看着那身满是梅花一般血色的道袍。 “你们槐安人真奇怪,他要杀你了,你不跑?” 云竹生面色苍白地笑着,说道:“没什么好跑的,他是用剑的,用剑的跑的比我们修道的快,我到南方来,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与其狼狈奔逃,不如慢慢闲走。” 掌柜沉默了少许,说道:“那总比等死好吧,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受了一些伤,说不定你跑着跑着,伤势好了,就能打得赢他了呢?” “打得赢他,没有意义。”云竹生轻声笑着。“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掌柜问道:“你要做什么事?” 云竹生坐在桌旁条凳上,弯着腰咳嗽着,一只手捂着嘴唇,一只手指着南方。 “我要去假都杀一个人。” 掌柜的愣了下来,而后一言不发的坐进了柜台里。 原来说来说去,没有一个好人呐! 云竹生在面馆里坐了许久,寒蝉才终于带了两壶酒走了回来,倒是颇有些欢喜。 “酒馆里的酒确实好喝一些,我同样让他们给师兄热了一下。” 云竹生点了点头,说道:“多谢。” 二人重新走出了面馆。 云竹生这才发现,寒蝉不止买了酒,还买了一把伞,一个用来捧在手里的小暖炉,还有一件加厚的绒大衣。 云竹生古怪地看着一旁那个流云剑宗的剑修。 寒蝉很是认真的把那些东西塞到了云竹生手里,说道:“寒冬腊月,师兄自然要保重身体。毕竟你也知道我们流云剑宗的虽然不讲道理,但是讲信用得很。万一师兄没有能够熬到明年,便死在了路上,我那两万贯,便只能退回给青山师兄。” 云竹生沉默了很久,接过了伞,拿起了暖炉,在单薄的满是血色的道袍外披上了那件绒衣。 说起来也是奇怪。 明明知道寒蝉给自己买这些东西,是为了那两万贯。 但是云竹生还是莫名地觉得有些温暖。 自从离开了悬薜院,去了山河观之后,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云竹生喝了一口温酒,确实不再像之前那般咳嗽着,于是撑着伞在小镇风雪长街上向着南方走去。 “多谢。” 这一声多谢,确实很是诚恳。 两万贯,确实可以做到让双方都很满意。 第一百零四章 山河风雪曾白头 张小鱼也许在那一天之后,便离开了琴瑟谷附近的这片镇落。 至少那个被李青花叫做李婆婆的老妇人没有再在这附近见过那个一身白衣怎么看都脏得很的年轻剑修。 姓刘的木匠那天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那边的斑点狗之后,便去了李青花门前,虽然没有敲开那扇门,但是也得到了李青花的少有的回答。 让他先尽快做好那个琴瑟谷再说。 木匠开开心心地回来了。 一头闷在了院子里,开始缩在一堆木头里,认认真真地做着那一个木制琴瑟谷。 老妇人在小镇的集市里挑了好久,给李青花挑好了一条新的裙子,本来打算直接给李青花送过去,但是想了想,还是送到了木匠那里,让他做好了那一个琴瑟谷之后,一起给她送去。 木匠自然开开心心地答应了,又拿出一些钱来,想要感谢一下老妇人,老妇人没有接受,只是嘱咐着如果这件事情成了,日后要对李青花好一些,毕竟一个人什么也看不见,总归很是可怜。 木匠答应得很是诚恳,掐着手指向着东皇太一发着誓。 老妇人满意地离开了木匠的院子。 只是也许总有些好奇张小鱼是不是真的便这样离开了。 又拄着拐杖把这片镇落大大小小的街巷逛了个遍,只是确实没有看到那个白衣剑修的身影。 老妇人回来的时候,站在暮雪巷子里,看着自家院子对面的那个安静的小院子,很是叹惋。 也许是叹息张小鱼就这么走了,也许是庆幸张小鱼就这么走了。 李青花倒是坐在檐下,烤着火,做了一个梦。 ...... 李青花醒来的时候,正是清晨时候,院子里细雪疏落,灶台的火灰里还残存着昨晚的余烬,上层的灰被吹开一些之后,便露出了一些像是赤裸的伤口一样通红的火块,散发着一些令人觉得很是温暖的光芒。 小房子很是简陋,一线挂雪的檐是青黑色的,院子里很是干净,落了一些雪,在那些低矮的院檐下,倒也很是明亮,角落里长了一些已经枯萎的墙苔,像是一些暗色的雪一样攀在墙壁上。 李青花觉得自己一定是一觉睡糊涂了,怎么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反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院子的模样。 一面想着,一面淘好米,放在了灶台上,而后穿过细雪的院子,推开了院门。看着镇子里的小雪,觉得自己应该撑一柄伞,于是回到了院子里,只是又想起来自己好像没有买过伞,正想着自己应该买一把伞的时候,却发现院门后,正安静地倚着一把青色的小伞。 原来自己买了伞的啊! 李青花这样想着,拿起了那柄伞,撑开来,走出了院子去。 巷子暗色的墙上有着一线斑驳的痕迹,像是曾经被人摩挲着一路反反复复地走过一般。 也许这条巷子里曾经住过一个瞎子。 李青花这样想着,觉得那个人一定很是可怜。 李青花撑着伞,下意识地便伸了一只手,摸索着那一线痕迹,安安静静地走了过去。 路过那个院子的时候,那个长得粗壮的木匠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做得很是精致,但是还没有做完的琴瑟谷。 “我送你去街上吧。” 木匠说得很是诚恳。 “不用了谢谢。”李青花撑着伞退后了一步,说得很是客气很是疏离。 “那好吧。” 木匠没有再坚持,只是有些情绪低落地站在门口。 “那我先给你做琴瑟谷了。” 李青花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撑着伞踩着地上并不厚的雪,慢慢走出了巷子,而后在某处街头停了下来。 那一线墙上的痕迹便在这里停了下来。 李青花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便向着长街的另一头看去。 也许是清晨的原因,这片山脚下一线铺开来去的镇子里很是冷清,偶有几户早起人家院子里冒着一些白气,更多的也只是缓缓地飘着小雪而已。 李青花撑着伞,安静地站在街沿边,看着这片安静的镇落。 于是有个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衣的人背着剑鞘从小镇的另一头走了过来,站在一处牌坊后,正在张望着这处小镇,张望着那些雪色与天空。 也许是在想着一些很是哀伤的东西。 譬如但是李青花,我不能这样活在人间了。 只是当那个年轻人低下头来看着站在街角的李青花的时候,还是很是开心地笑着。 “李青花,你看,我来了。” 李青花站在街角,温温柔柔地笑着。 看着那个白衣年轻人背着剑鞘,一路小跑着穿过了风雪,停在了自己身前,抬手轻抚着自己的眉眼,而后插入了自己的发丝之中。 将自己按在了他的心口。 有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很是真实。 “李青花,我来了。” 张小鱼又把那句话再说了一遍。 李青花松开了伞,伸手环住了张小鱼的腰,双手在他的后背处紧紧地扣住。 穿着青花小裙在小镇街头等了很久的姑娘没有哭,只是眼睛有些湿润,而后柔柔软软地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嗯’的音节。 张小鱼将李青花抱了很久,才松了开来。 “我们去琴瑟谷那里吧。” 张小鱼眼神清澈地看着李青花,认真地说道。 李青花有些愧疚地低下头说道:“但是我忘了在那里盖一个小院子了。” 这个在风雪时候一路从北方走过来的白衣年轻人只是轻声笑着,揉着李青花有些冷意的耳垂,笑眯眯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忘了的,但是我已经在那里盖好了一个小院子了呀!” 张小鱼是人间剑宗的得意弟子,听说他会一种叫做因果剑的东西。 那他应该可以在那里提前盖好一个小院子的吧。 李青花歪着头想着,而后温温柔柔地说道:“好呀。” ...... 这个梦很长。 李青花做到一半便被一阵雪风吹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看着檐角。 灶里的火还没有熄灭。 依旧很是温暖。 李青花裹了裹身上的衣裳,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张小鱼撑着伞,牵着自己的手在小镇街上安安静静地走着。 “你刚刚走神了吗?” 李青花听见张小鱼突然这样问着。 镇上不知道谁家院子里种了几株红梅,很是鲜艳地在墙后探了出来。 自己刚刚一定是看着那几株红梅发呆去了吧。 悬薜院也有红梅,还是大片的红梅。 李青花这样想着。 但是他们现在在黄粱了,而不是槐安,或许有机会可以去黄粱的悬薜院看看,也许那里也会种着许多梅花。 李青花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很是不好意思地看着身旁的张小鱼。 张小鱼只是微微笑着,继续往前走着。 也许张小鱼也走神了? 他也想起了那些悬薜院的梅花? 李青花转头看着身旁那个年轻人的侧脸。 张小鱼只是在很是轻松,很是从心地笑着。 小镇沿着那条大溪一路铺落而去,那些卧在山下像叶子一样的镇落,又以着这一条溪流为脉络,组成了一片更大的叶子。 二人走到了叶子边缘,这里也确实叫做叶梢镇。 那条清溪继续向前而去,没入了那一片覆雪的平林之中。 张小鱼继续牵着自己的手向着前方走去。 满林枝叶覆着薄薄的雪,有时候风吹来,那些枝叶便翻转着,将那些积雪翻落下去,落在伞上很是沉闷地响着。 走着走着那一条溪流便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 “你盖的那个小院子是什么样的?” 李青花看着张小鱼问道。 张小鱼微微笑着,说道:“是一个二层的小院子,院墙是白色的,盖着青色的瓦,院子里道路是青石铺成的,空地里种了很多小花,只不过应该被雪盖住了。里面是一个青色的小楼,就像一朵青花一样,檐下挂了很多风铃和琴瑟谷,风吹来的时候,就会有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响起。” “和我想得一模一样啊,小鱼。” “是的,所以你肯定会喜欢的。” 李青花牵着张小鱼的手,很是期待地向着那边走去。 一路上她其实有很多故事要讲,都是一路走来的那些东西。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说到了嘴边的时候,又好像全都忘记了一样。 这让李青花有时候也会觉得这个梦一点都不好。 分明自己一路上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和想法,偏偏这个时候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于是只好一路安安静静地向着琴瑟谷那边走去。 那处被山雪环绕着的山谷,在镇子里看的时候并不是很远,但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其实也是有着一段很是漫长的距离。 李青花牵着张小鱼的手,一路走了很久,才终于终于停在了那处山谷附近。 雪中暂时没有什么风,所以这处山谷很是宁静,静静地卧在雪中,最当先的是两处山崖,中间有着大片的断口,才形成了这样一个山谷的入口。 谷中有着许多的植株,盖了一些雪,但是依旧可以看得出来,倘若没有雪的时候,谷中应该是繁花遍地的模样。 谷口很宽,但是山崖的最上端,那片空隙并不宽广,于是就像一扇门一样,拱卫在山谷的入口。 山崖边有着一些小道。 李青花与张小鱼便从那里踩着雪一点点的爬了上去。 谷上有两处崖坪,但是二人只是留在了其中一边,在边缘扫去了雪,撑着伞依偎着坐了下来。 “好安静啊。” 李青花颇有些失望地感叹着。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也许是风还没有来。” 李青花点了点头,坐在山崖上四处张望着,而后蓦然在一片雪色里的山谷之外的不远处,看见一朵顶雪而立的青色之花。 那是一个院子。 就像张小鱼说的那样,有着白墙青檐的院子,有着覆着雪的小花之坪,中间立着一朵青花一样的小楼,但是同样是安静的。 因为这场小雪只是静谧地落着,没有晨暮山溪之风。 其实院外还有很多东西是张小鱼没有说的。 譬如一条雪里小道,安安静静地在院外雪中蜿蜒而去,尽头是那条曾经在平林里消失了的清澈的覆雪溪流。 一路上还有很多的竹子做成的东西,有半架没有完成的水车落在溪边。 “那是引水的东西,倒时候我们就可以不用走很远去溪边挑水了。”张小鱼微微笑着说道。 “那真好啊!” 李青花很是感叹很是惊叹地说着。 张小鱼轻声笑着。 “以后有别的想法了,还可以弄更多的东西出来。” “嗯嗯。”李青花点着头说道,“那我们以后要靠什么谋生.....” 李青花的问题还没有问完,便停了下来。 雪里起风了,风从山边而来,所以吹起谷音如琴。 满崖琴音清澈悠然,如山松之涛,叶落之潮,天地之间无比安宁,仿若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一般。 李青花痴痴地听着。 这一场山风吹了很久,满崖细雪横斜,纵使二人撑着伞,也不免身上落了许多雪。 肩头有雪,眉梢也是。 只是二人并没有淋雪白头。 李青花有些叹惋地看着张小鱼的头上,那里没有雪。想来自己的头上也没有。 只是那柄伞是张小鱼撑的。 风雪既然可以覆过张小鱼的眉梢,自然也曾覆过李青花的青丝。 山风在小雪中渐渐停了下来。 满谷松涛之声,也渐渐低落下去。 李青花却是突然忘记了自己先前想要说什么。 而张小鱼却低声地开了口。 “其实,我还不能回来。” 李青花怔怔地看着张小鱼。 后者抬起了头,看向人间山雪。 山雪白头,但是这个白衣剑修没有,只是撑着伞,安安静静地坐在崖边。 张小鱼并没有和李青花说自己的那些故事,只是目光哀伤地看着这个青花一样柔柔弱弱的女子。 “也许要很久,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但是李青花,我也许再也不能这样子活在人间了。 “人间是很好看的,你要慢慢看下去。” 李青花骤然攥住了张小鱼的胳膊。 但是这个背着剑鞘的年轻人只是轻声地哀伤地笑着,而后看向了山崖的对面。 山崖的对面也是山崖。 李青花茫然地转过头去,看向对面。 那里有一个白衣剑修正站在雪里,没有撑伞,安安静静地沿着崖边的小路,向着崖下走去。 李青花转回头来,想要问张小鱼那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转回头来,却发现自己好像失语了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且。 自己并没有攥住那个白衣剑修的胳膊。 只是紧紧地握着那柄伞。 李青花怔怔地看着身旁的空地,又看向断崖对面的那个正在安安静静的在雪里离开的张小鱼。 她想要站起来,追上去,但是什么也动不了,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高高地撑着那柄伞,就像身旁依旧坐着一个比她高了许多的白衣男子一般。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白衣身影,混入了风雪之中,再不见了踪影。 谷中风声又起了。 是从溪边来的。 溪风如瑟。 很是凄婉。 风雪里只剩下了远处那个小院子,还有一朵顶雪而立的青花小楼。 溪风吹来了很多风铃与木制琴瑟谷的声音。 ...... 李青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过来。 柔柔弱弱地坐在灶前烤着火的姑娘站了起来,穿过了细雪矮檐的院子,打开了门。 门外是那个粗粗壮壮的木匠,手里捧着一个特意染了青色像是青花一样的琴瑟谷,伸着一只手,正做着一个推门的动作。 看见李青花这么快便开了门,木匠愣了愣,收回了手,挠着头说道:“我担心院子里雪太多,你不好走,所以就想着先推门了。” 李青花只是沉默地看着门外的木匠。 木匠见李青花没有说话,便将手里的那个琴瑟谷伸了过去,想了想,又缩了回来,抬手往着檐上挂着。 “你要的琴瑟谷我已经做好了,我帮你挂在上面吧。” 木匠自顾自地说着。 李青花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用了,我突然又不想要了,麻烦你了。” 木匠愣在了那里。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还是将那个琴瑟谷取了下来,在手里来回的翻看着,嘴里嗫嚅着,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门口柔柔弱弱地穿着青花小裙的姑娘,很是愧疚地看着木匠。 “对不起。” 木匠转回身去,向着巷子里走去,笑了笑,说道:“没关系的,等你什么时候想要了,我再给你送过来。” 李青花点了点头。 木匠叹息着拿着那个琴瑟谷在巷雪里走着。 走了一阵,却是蓦然转回了头,怔怔地看着那扇院门。 门口穿着青花小裙的姑娘正在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 李青花歉意地看着转回头来的木匠,而后转过身去,将那扇门重新合了上去,静静地站在门后,而后靠着门,背着手,安静地呼吸着。 院子里有些年末的风落下,吹着那身青花小裙不住的翻飞着。 就像那天张小鱼和老妇人依旧站在门外一样。 李青花只是看不见了,而不是听不见了。 张小鱼的声音,她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但是李青花也看得见了,也许是当她踏入那片梦境的时候,也许是当她第一次从梦里醒来的时候。 所以她低下头来,看着门后那柄带着风雪的伞,伞上有些道文正在缓缓散去。 隐隐约约的,是山河二字。 所以自己大概真的与那个白衣的年轻人去过了一场琴瑟谷。 在一场山河风雪之中。 李青花看了很久,眼中满是泪水。 “张小鱼,你可真是个王八蛋啊!” 第一百零五章 溪雪与河雪的故事 一溪细雪簌簌。 白发里簪着一枝桃花穿着橘衣的女子执剑穿过风雪走来的时候,便看见那个背对着镇落坐在溪边的白衣剑修。 “我该叫崖主,还是叫师叔?” 张小鱼的声音很是平静地在风雪里传了过来。 秋水执剑走到了张小鱼的身后,轻声说道:“叫师叔吧。” 秋水与丛刃都曾是丛中笑的弟子,张小鱼自然可以叫师叔。 溪雪里坐着的白衣剑修却是沉默了许久,而后叹息着说道:“我没有想过师叔会走得这么快。” 秋水静静地看着溪边的那个年轻人。 她一路走来,重走当年北去之路,也见过许多人。 张小鱼是唯一一个感叹她走得太快了的人。 这里走,也许是从北至南的走。 也许是离开人间的走。 “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了,本就妖体有缺,比你师父他们走得快一些,也是正常的事。” 秋水站在张小鱼身后,静静地看着这场越往南越小的风雪。 “当时在崖上,我没有看出来。”张小鱼缓缓说道。“所以我以为还要更久一些。” 虽然说的是当时,但是其实也不过是十一月的事。 秋水目光无限温柔地看着这场人间细雪。 当年她离开秋水时,人间也是这样的。 不过那时的风雪要大一些——因为冥河倒卷的缘故。 所以秋水的目光又落向了人间西面的那处高山。 当年便是在那里,冥河倒流回人间。 冥河自然是流向人间的。 这里的倒流,指得便是守在冥河缺口的道圣李缺一死后,那些泛滥的冥河之力在无人压制,随着大流一同落向人间。 那样的近乎实质化的冥河之力所带来的的寒意,使得整片人间都陷入了无尽的风雪之中。 而后鹿鸣来了个和尚,在黄粱杀了一城之人,以万千魂灵祭祀大司命,短暂地扼制住了冥河倒流的趋势。 再然后,那个从崖上来的红衣女子,深入冥河,请来剑圣剑意,这才将那处冥河缺口,彻底封存下来。 只是那些寒意依旧不可避免的席卷了人间。 秋水便是在那个时候,离开了秋水,离开了黄粱。 已经千年了。 秋水平静地想着。 也平静地说着:“已经一千年了,更何况,坐在崖上的人,长久与否,从来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张小鱼轻声说道:“总归是有些意义的。” 张小鱼并没有说那些意义是什么,秋水也没有问。 只是大概二人心里都是清楚。 高崖之上那个坐在三千丈下的横剑膝头的女子也是清楚的。 无非是一些挣扎与求救而已。 无非这样而已。 张小鱼平静地想着。 秋水淡淡地说道:“很多东西,其实都是自己选的。当初你在田埂上,放弃了那只后来再也没有抓到过的靛色蝴蝶,十八岁时又放弃了本可以像另一些观里人一样安宁的修行之路,二十五岁时,你又把挣扎了七年的所有的一切都放弃了。” 秋水静静地看着溪雪里安静地坐着的那个白衣剑修。 “所有的路,其实你都有第二种选择。不是他们不救你,是你自己不愿意得救。” 张小鱼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笑着。 “是的。师叔原来真的什么都知道。” 秋水自然什么都知道。 “所以你现在又放弃了什么呢?” 张小鱼安静地坐在溪边,雪溪向南而去,也许会在某个拐角点,有着一架没有完成的水车,也许没有。 秋水站在细雪里,回头向着那个如同一叶卧在雪里的宽大叶子一般的小镇看去,什么也没有说。 张小鱼没有回答秋水的那个问题,沉默了很久,说道:“师叔会看命运吗?” 秋水平静地转回头。 “我是一个剑修,曾经修过巫鬼。但是没有修行过道术。” 秋水自黄粱而来,自然曾经修行过巫鬼之术,然而确实没有修行过那些也许很玄妙,也许很质朴的道术。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丛刃那般,勤勤恳恳地兼修天下万法。 张小鱼轻声说道:“那确实很可惜,本来我想问问师叔,假如我在一切的选择之前,走了另外一条路,会是怎样的。” 这个坐在溪边的白衣剑修说着又笑了起来。 “也许也是没有意义的。师叔你也说了,是我自己不愿从苦海得救。所以也许本就没有第二种选择。虽然卜算子师伯说过命运璀璨如星河,但是当某一条命运之线被观测被确定,也便意味着所有的未被选择的命运,也将在星河之中熄灭掉一切的光芒,譬如死去。” 张小鱼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抬起头来,耳畔也许落了许多雪,也许是一缕白衣。 “奔走在田野里抓蝴蝶的小少年张小鱼,已经死在了十三年前。” “当初那个未曾与李山河大吵一架,安居在观里的张小鱼,已经死在了七年前。” “而那个怀抱着愤懑的郁结的张点炮,也死在今年四月。” “某一刹那,在师叔下崖,安宁的人间里,动过某些心思的想要做个世人的张小鱼,便死在之前某一刻里。” 张小鱼平静地说着。 “张小鱼已经死了。” “张小鱼还在走着。”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所以崖主呢?” 秋水听着张小鱼话语里的那一句崖主而不是师叔,平静地说道:“我快要死了,也不再走了。” 张小鱼也许很是疏离说着那样一句崖主。 只是当听见那个白发女子静静地说着快要死了,也不再走了的时候。 却还是很是叹息地说着。 “确实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张小鱼永远都会觉得秋水离开人间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只是依旧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就像世人往往说着大道理,却总是把生活过得一团糟一样。 知道自然是简单的事情。 行道却难如登天。 所以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张小鱼没有笑,也没有行。 所以若存若亡,在固执里一路而去。 二人静静地停留在雪溪边。 “崖主接下来会去哪里?” 秋水平静地向前看去。 “悬薜院。” 在谣风这样的地方说着悬薜院,自然只会是那一个千年前的悬薜院祖院。 张小鱼轻声说道:“去见故人?” 秋水平静地说道:“去见故人。” 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 青悬薜死后,便葬在了红浸珊的坟墓旁边。 只是不知秋水的故人,是青悬薜,还是红浸珊。 溪边沉寂下来,细雪不止。 “师叔慢走。” 张小鱼轻声说道。 秋水平静地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白衣剑修,执剑在风雪里而去。 张小鱼依旧静静地坐在溪边。 一岸雪色,满溪迷离。 溪里倒映着一个白衣静坐的剑修,浸入溪中的白衣少了一块。 不知道系到了哪里去了。 ...... 木匠在巷子里愣了很久,才怅然若失地走了回去。 一个眼睛看得见了的穿着青花小裙的姑娘,大概自己真的配不上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摸索着穿过巷子在镇子里等了大半年的姑娘,突然便能够看得清东西了。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 只是回到了自己的满是各种木制器具的院子里,找到了那一件老妇人带给他的崭新的青花小裙,不知道为什么这件裙子包得严严实实的。 也许是怕弄脏吧。 木匠这样想着,拿着那件裙子重新回到了巷子里,敲开了那个小院子的门。 将那件裙子递给了那个穿着青花小裙眼眶红红的姑娘。 其实他是打算快过年的时候再给她的。 然后再问下她要不要和自己一块去过年。 不过现在显然没有必要了。 木匠倒是很释怀地想着。 告诉她这是巷子里的那个李婆婆给她带的,倒时候直接把钱给她就行。 而后便安安静静地离开了那一处,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细雪小巷里很是安静。 只有开门与关门的声音。 ...... 柳三月安静地坐在桥头,抬头茫然地看着这场雪。 有许多的黑色铁索从这处人迹稀少的桥底伸了出来,将他的四肢死死地锁着。 一地白雪皑皑里,形体扭曲的柳三月就像一只困在了蛛网里的虫子一般。 倘若让世人看见这样一个人被锁在了这里,大概会将各种各样的东西丢到那里去,也许会直接将他拖着,丢到河里淹死。 但是世人没有看见。 年迈的京兆尹带人封锁了这座桥附近的通路。 是迎风楼上那个人的意思。 京兆尹依旧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神女大人很是关注这样一个容貌丑陋而且行迹恶劣的罪徒。 还是说,神鬼也拿这样的一个存在没有办法,只能将它关起来? 京兆尹的想法有时候其实和世人一模一样。 只是他要考虑更多的东西。 这个老人在桥的另一头看了许久,而后撑着伞在雪中离开。 他有很多事情要忙。 譬如快过年了,要着手排查全城安全隐患,防止某家某户,一不小心就把整个假都都点了。 也譬如还有一些明年的事,因为已经不远了,也要开始做着准备。 京兆尹一头白发在雪中走着,想着很多东西。 但最为忐忑的,还是明年十五的那件事。 人间太一春祭。 是否便代表着,那些消失了很多年的神鬼,将会如同古老典籍中记载的那般,重新回到人间。 黄粱与槐安之间,彼时又将如何相处? 北方的那个陛下呢? 京兆尹很是惶恐。 所以那个被锁在了桥头的人,也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重立神庙,再祭神鬼,虽然这样的事,是属于奉常司之事,但是毕竟是在假都,京兆尹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只是不住地叹着气,在下人的陪同下,离开了这里。 桥头的柳三月自然没有在意是否有个白头的老人在这里唉声叹气地看过一阵。 只是看着这场雪,又低头看着自己手脚之上的那些镣铐。 有人投喂了包子,但是落在很远的地方,柳三月想要过去将它捡过来,但是手脚都被铁索束缚住,在挣扎了一阵漫长的清寒的响声之后,也没有能够到那一个包子。 柳三月只能把手尽量往脚的方向伸着,而后探着上半身,向着那边而去。 他的舌头蹭到了包子的皮,很是冰凉,也很是坚硬,大概已经被冻硬了,连在了雪中,怎么也弄不过来。 柳三月愤怒地踢着腿,吼叫着。 但是没有人理会,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柳三月。 柳三月用头去撞那个包子,然后把头撞破了——原来那不是包子,只是一块落在雪里的石头。 柳三月怔怔地缩了回去,窝在桥头雪里。 自己怎么会把一个石头看成包子呢? 也许是饿了太久了,柳三月开始啃着地上的积雪。 幸好假都靠近北方——虽然这句话颇有种坏消息是能吃的只有马粪了,好消息是马粪很多的意味。 但是终究地上的雪很多也是足够欣慰的事。 柳三月啃了好几口雪,又在桥头发着呆。 身周那些铁索四散而去。 也许确实像一只误入蛛网的虫子,开始怀疑虫生一般。 柳三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那些锁住自己手脚的镣铐没有锁,也许是机括组成的,柳三月不知道如何去解开它。 一直到夜色降临。 带来了某一刻的清醒。 眼眸中恢复了神智的柳三月重新静静地看着身上的那些镣铐,安静地坐在河边风雪里。 “今日你没有行恶。”柳三月轻声说道。“但是你依旧想。” 柳三月安静地坐了很久,而后抬手摸到了那些镣铐,轻轻一扭,便解开了那些束缚。 是的,这是很简单的东西。 假如某个混沌之中的人,能够记起一些过往的话。 青天道打造了三十万包含机括的青甲。 在机括之道上,自然也是颇为精通。 柳三月解开了束缚,走到了不远处的雪里,重新翻找出一块石头来,而后走了回去,将它垒放到了最开始的那块石头上。 就像一个粗劣的雪人一样。 柳三月在树上折了一枝干枯的柳枝,安安静静地嚼着,咽了下去。 这样可以垫一垫肚子,同时柳枝也会有着一些毒素,可以让他清醒一刻过去之后,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约束一些东西,自然是很简单的事。在哪里都可以。 譬如这处寻常的柳河边,上了铁索,垒了石头,嚼了柳枝。 直到一切成为惯性,去冲击着另一种混沌的惯性。 性本善也好,性本恶也好。 让善延续,让恶停止。 柳三月安静地想着,重新将那些镣铐戴在了手上。 柳枝的苦涩汁液依旧残存在口齿间,也渐渐地将那些让人不清明的毒素送入了血液之中。 柳三月有些昏昏欲睡。 也许第二日的那个柳三月,会继续看着不远处的那两块石头发着呆。 柳三月倚在桥头,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 瑶姬安静地站在迎风楼上,一旁陪立着那日被冥河之力冲击过面色有些苍白的陪帝——这个名号不会太久远了,在今年之后,他就会拔出那柄留在古楚王殿之上的灵台,成为时隔两千多年的又一代楚王。 陪帝有时候会想,楚王怎么会姓阑呢? 有时候也会想,楚王当然未必要姓熊。 其实在这样的问题背后,也代表着这个也许都未必是黄粱正统的帝王内心的犹豫。 楚王不可以姓阑,自然是拒绝着这样的一个故事。 楚王未必要姓熊——大概他也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帝王之梦。 陪帝陛下也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日后还能不能笑着看着人间一切,说出那个好字。 瑶姬并不在意身旁的那个有些臃肿的中年男人在想些什么? 只是巫鬼道衰落至今,便是黄粱,当下人间,因为悬薜院的存在,也多了许多修行大道之人,是以以神鬼之名复楚,不如以楚王之名复楚而已。 能够安安稳稳的将一些故事从深埋的泥沙之中重新翻出来,自然好过让人间动乱。 但人间真的不会动乱吗? 瑶姬也许也不清楚。 神女便在假都之中。 然而黄粱九域之地,如同没有听闻一般。 只有那一个也许明年就要死了的南楚巫叔禾,依旧长久地留在假都之中。 或许就像幽黄山脉上遇见过的那个骂街的老酒鬼所说的那样。 只要他卿相还活着。 黄粱悬薜院就不会乱。 悬薜院不乱,大泽南面的这片土地,便会依旧沿袭着过往的惯性,在大风朝的历史中向前走去。 瑶姬静静地看向风雪假都之中的某处书院。 假都之中自然也有悬薜院。 这一座曾经黄粱古都城之中的悬薜院,休院比任何地方都要早。 院里的先生们早早地放了假,却没有离开,只是终日守在那座满是青竹与梅花的书院之中。 也许在等着某些东西。 也许只会坐观某些东西。 “卿相是天下悬薜院诸院之长。”陪帝站在一旁,看着瑶姬一直静静地看着那一处,轻声笑着说道。“神女大人倘若想要让夺走黄粱巫鬼道一半信仰的悬薜院归顺,便只能去北方将那个老书生带回来。” “只是北方.....”陪帝转回头去,缓缓说道,“北方不是那么好去的。” 北方有高崖,上与浮云齐。 瑶姬转头平静地看着身旁的那个臃肿的男人。 这个男人也许在嘲笑着什么,也许没有只是真的很是诚恳的替着身旁的神鬼做着考虑。 瑶姬没有说什么,只是回头静静地看着柳河岸边某个正在雪中睡着的人。 “卿相来不来,并不重要。” 瑶姬平静地说道。 “有人输了就行。” 倘若柳三月输了,臣服于神鬼之下。 这个青天道的得意弟子,槐都的兵部侍郎。 自然能够带给黄粱极大的惊喜。 就像很多年前。 有人用大道冲击了那些神鬼信仰一般。 柳三月也可以是这样的一道浪潮。 陪帝沉默下来。 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来,那个被神女带来假都的人,已经开始摇摆。 也许有人路过的时候,扶了他一把。 但是结局依旧不可知。 第一百零六章 投剑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这大约是岭南的最后一场雪了。 下得颇为壮观,将整个可见的山里人间,尽数都埋了进去。 在这样的大雪里,却是很难再分得清天地之间的那种界限,四下白雪皑皑,那些山岭都只剩下了一些模糊的轮廓。 青椒的那座小木屋这一次倒是颇为坚挺,立于峡谷外崖坪之上,安静地承积着风雪。 小红楼的廊道之上,落满了雪色,弄得原本打算看雪的乐朝天,也不得不躲进了楼中,把那扇门开了一些缝隙,看着外面的斜风吹雪入楼来。 南岛并不在这里,而是在楼下崖边,撑着伞,背着剑,站在呼啸的风雪里,喝着先前煮过的桃花酒。 人间风雪不止。 但是南岛的神海中倒是格外安宁。 那一角的风雪里,草庐又被重新盖了起来,桃花便在草庐门口,安安静静地坐着,那些剑意不断自神海里向着其中穿梭而来,又倏忽离去,就像一些游荡的风一样。 神海之中的天地元气缓缓地落入清溪,又向着那片大湖,那片道海而去。 南岛也没有多在意,只是站在崖坪边喝着酒,向着山下看去。 天涯剑宗大概也已经被雪埋过了,那些先前的雪里还隐约可见的青色檐角也都消失在了这场风雪里。 至于另一边的小白剑宗,也不见了踪影。 总之都是四下茫茫的情况。 南岛喝着酒,看了少许,回头看着楼中。 “我去下面看下师兄他们,你去不去?” 过了一会楼上的门才被扒开了,乐朝天的头探出来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不去不去,这么大的雪,我怕路上给我埋了。” 小楼的门再度被合上了,只剩下了一些小缝隙留着在那里。 南岛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撑着伞向着山道边走去,路过那株桃花的时候,想了想,又难得的用剑意将它整个裹了起来,挪移至了小楼檐下,毕竟这场雪太大,说不定真的就将它给冻死了,就算冻不死,雪积得多了,可能也给压断了。 顶着风雪一路穿过山道走了下去,天涯剑宗的那些建筑确实都已经覆在了厚厚的雪里,最当先的那处院坪,已经不知高了多少。 只不过让南岛有些意外的事,伍大龙虽然依旧在铸剑炉那边,但是并没有铸剑,坐在小院子的门口,倒是在喝着那些他自酿的酒。 身前身后,都是大雪,男人只是看着雪里走来的师弟,一面笑呵呵地喝着酒,一面将门口的位置给南岛让了一些出来。 “师兄今日怎么闲着喝起酒来了。” 南岛撑着伞在一旁坐了下来,看着伍大龙有些好奇地问道。 南岛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铸剑的小院子的院门口,其实也是一个颇为有趣的地方。 身前小道落雪簌簌,而身后那些白雪亦是自山壁间灌向其中,如同瀑布一般。 而二人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院门檐下,就像待在桥下等待的人一样。 如果是这样的,那么天地应该是极为浩大辽广的。 只不过终究是突然而来的想象而已,这里也不是一处承载风雪的山谷,只是一个并不宽敞的院子。 伍大龙喝了好几口自酿的酒,这酒没有加桃花煮过,但喝起来也不算太差,有些甜味也有些涩味。 三十五岁的男人喝了酒之后,才笑着说道:“我在想明年的事。” “什么事?” 南岛却是有些好奇。 伍大龙坐在门口,看着手中的酒壶,想了想,说道:“明年将整个剑宗都清理一下,能修缮的地方,都修缮一下.....” 伍大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毕竟师弟你也知道,天涯剑宗看起来大概也是有些破落的。” 南岛轻声笑着。 其实天涯剑宗,大概也用不上破落这个词。 顶多也只是一个冷清而已。 但是伍大龙既然是天涯剑宗的宗主,总归还是要把事情看得严重一些。 “但也只能小修,至于那种大刀阔斧的改变之类的,现在大概也不可能完成,总要日后多些弟子之后,才好慢慢进行。” 伍大龙喝着酒,很是严肃地想着这个问题。 也许放在人间,这样的事情是极其微不足道的。 但是伍大龙想得很认真,说得很诚恳。 天涯剑宗的任何事,对于他而言,都是大事。 伍大龙眯着眼睛想了很久,才决定到时候,先将山门处的石碑磨平了,重新刻一遍。 毕竟上面的字有时候都有些看不清了。 过往的时候,自然不用在意。 甚至巴不得别人不知道这是天涯剑宗。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天涯剑宗的剑已经找到了,这样一处剑宗,日后免不了,总要崛起几分。 名声很重要。 南岛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说着说着又陷入了沉思的伍大龙,轻声笑着说道:“其实剑宗修缮扩建之事,师兄可以去找乐师弟。师弟别的没有,大概钱是少不了的。” 伍大龙也笑了起来,说道:“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乐师弟说到底,终究也只是在剑宗挂了个名头而已。” 南岛想了想,说道:“名头也算的吧,毕竟也是小二小三他们的师叔。到时候让他略尽绵薄之力,说不定便是这片山岭财富的巅峰了。” 伍大龙哈哈笑着。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乐朝天不是一般的有钱。 一大鼓的钱,说倒就拿来倒了。 要不是五小只和陆小小他们过来捡了起来,估计乐朝天自己都懒得去捡了。 天涯剑宗现在的家底,其实说到底,也是乐朝天的。 当时撒币的时候,老头子还没走,揣了一大兜跑回了剑宗里,不然伍大龙后来也不会有这么阔绰。 “到时候再说吧。”伍大龙站了起来,晃了晃手里的酒壶,里面哗啦地想着,大概也是在这里喝了许久的酒了。 说着走回了院子里,又想起了什么,看着南岛说道:“师弟来得正好,帮我去把那些剑投进去吧。” 南岛愣了愣,说道:“我来吗?” 伍大龙将酒壶放在了一旁的炉边,把那些打好的剑取下了下来,递给了南岛,笑着说道:“谁来都是一样的。” 南岛接过了那些剑,犹豫了少许,说道:“需要一些别的仪式吗?” 伍大龙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没有的,你如果有想法,也可以加进去,比如刻一些剑名啥的。” 南岛笑了笑,说道:“我以为还要配上一些剑诀什么的。” 因为天涯剑宗剑道初解那本书里,也提过引剑诀之类的东西。 伍大龙笑着说道:“大概最开始确实有过,不过后来发现其实都一样,会回来总会回来,不会回来的,大概也不会再出现,剑也许是有记忆的东西。” 南岛点了点头,单手抱着那一堆剑,像是抱着一堆柴火一样,穿过了那些风雪小道,向着那处天涯剑宗后方的那处投剑池而去。 南岛已经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那一片池边白雪堆积,那些灰色的庭院灯也已经变成了一个个雪人的模样,安安静静地散落在池边。 当初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子也已经走了很久了,南岛撑着伞抱着剑站在那里,想起当时的一幕,依旧觉得很是滑稽。 毕竟老头子何所之当时看起来就是一个神经病一样的人。 只是他确实也是对的。 也许自己都早已经不相信自己是对的了。 南岛想着那个困守了一辈子青山的老头子,却是莫名地感叹着。 原本打算按照伍大龙说的那样,随便丢进去就行的想法,也被打消了。 南岛在池边站了许久,也想了很久——这样的一个故事,虽然是平淡的,但是总要有些纪念的东西。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松开了那些剑,剑虽无人把持,但是却也没有落向雪地中,而是被南岛的剑意托浮着,环绕在身周风雪之中。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末的南岛,自然也不再是九月的南岛。 是以那些被剑意裹挟着穿梭在风雪里的长剑,渐渐响起了阵阵剑鸣之声,几乎化作了阵阵流光。 只是同时以剑意驾驭着这么多剑化作剑光,纵使南岛神海之中诸多元气涡流,终究还是显得有些吃力,毕竟先前便已经跌过境,现而今依旧在恢复之中。 是以南岛取下了酒壶,喝了一大口桃花酒,喝急酒,自然容易有醉意。 于是那些流光之剑,又化作了醉剑,拖曳着山林风雪,于这一处清池之上不住地回旋着。 南岛长出了一口气,将酒壶重新挂回腰间,而后抬起手来,并指如剑,有天地元气与剑意一同落在指尖之上,其间隐隐有些风霜之意。 南岛看着那些细雪风霜,却是莫名地想起了很久之前,陈鹤给自己取得那个名号。 叫做轮椅剑。 只是大概确实不是轮椅剑。 也不会是桃花剑。 而是细雪剑。 南岛轻声笑着。 其实轮椅剑也好,桃花剑也好,细雪剑也好。 都是需要被世人问过,才能有的名字。 南岛还没有被人问过剑,所以什么名字都是假的。 南岛指尖剑意流转,风雪里有一道剑光落向了南岛身前,在快如剑光一般环绕在风雪里许久之后,那些被伍大龙敲打锤炼过的剑身,却是再度燃烧着杂质,便是剑身也柔软了起来,安静地停在南岛身前,有如一带悬水一般。 带着细雪剑意的指尖落在了剑镡之上,颇为端正地写下了三个字。 陆小小。 小小二字,大概说尽岭南剑修精髓。 伞下的少年静静地看着身前之剑剑镡上的三个字,轻声笑着。 少年的字当然写得比以前好多了,虽然依旧有些潦草,但是总归是有模有样了起来。 陆小小三字落下,剑身轻鸣着,划破风雪,而后直入苍穹,自云端落下,随着漫天风雪,一并没入了清池之中。 少年站在伞下静静地看着长剑入水荡起的那些风雪与池水涟漪,他自然不会忘记是怎样的一个小小的岭南剑修,在那样的一场南衣城风雪之中,将自己从大河里带了回来。 然后是什么? 是平日里很少闲逛,也少有话语的,总是待在天涯剑宗里忙碌的伍大龙。 第二柄剑落在了南岛身前,是一柄颇为宽厚的剑。 大概就像伍大龙这个人一样。 南岛第一次见到伍大龙,其实是在万灵节的时候。这个自岭南而来的剑修当时很是凄惨地被张小鱼忽悠走打牌去了,然后把剑都输了出去,而后不得不在南衣城干活赚钱赎剑。 张小鱼也许确实是个王八蛋。 南岛很是叹息地想着,而后抬手以剑意在剑镡之上刻上了伍大龙三字。 大龙之剑随着小小之剑,一同落入了清池之中。 至于第三柄剑,南岛给了乐朝天这个疏狂懒散也快乐的师弟。 这个不知道是哪个人间大修的师弟,南岛从未问过他这些东西。 快乐朝天,自然是最重要的。 南岛微微笑着,看着面前那柄很是轻巧的剑,没有犹豫地在剑身之上刻下了乐朝天三字。 还有任劳任怨的陆小一,安静沉稳的陆小二,嘻嘻哈哈的陆小三,幼小懵懂的陆小四和陆小五。 最后还剩下四柄剑。 南岛想了很久,刻了何所之,刻了青椒,也刻了南岛。 最后那柄剑,南岛刻上了陆小凤三个字。 虽然他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陆小小这么执着于这个名字。 希望按照陆小三所说的,日后小白剑宗能够顺利的取到这个名字吧。 “师叔你也在干坏事?” 那些剑光都没入风雪投剑池中的时候,身后却是突然传来了陆小三的声音。 南岛收起了一身剑意,回头看去,只见小少年抱着小土狗,站在小道口,很是好奇地看着这里。 “什么叫也?” 南岛古怪的看着陆小三。 陆小三愣了愣,而后嘿嘿笑了两声。 “没什么,没什么。” 陆小三自然打死都不会将自己在剑上刻过陆小二他们坏话的事说出来。 只是嘿嘿笑着抱着小土狗走了过来,顶着一帽子风雪,站在池边张望着。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南岛看着陆小三问道。 小少年虽然因为谋划了一些坏事,没有敢上峡谷去,但还是经常在两个剑宗之间晃悠着,大概因为过去几个月,背了太多剑名的原因,陆小小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嘱咐小少年不要跑远了。 是以一路溜达着,看见剑宗里向着投剑池而来的脚印,以为是伍大龙在这里,结果一来便看见南岛带着细雪剑意在刻字。 是以听着南岛的这个问题,陆小三嘿嘿笑着说道:“因为太无聊了,所以出来乱走走。” “怎么不去峡谷里,你乐师叔天天说着太无聊了,你们也不去找他玩。” 南岛倒也没有在意,只是想起了之前乐朝天的感叹,看着陆小三说道。 陆小三心虚地笑了笑,说道:“毕竟师叔也是要修行的,总是去打扰他不好。” 南岛古怪地看了陆小三一眼。 这个小少年会这样好心? 南岛有些不相信,陆小三却已经先发制人,没等南岛质疑,便开口问道:“所以师叔刚刚刻了些什么东西?” 南岛看了陆小三许久,说道:“你们的名字。” 陆小三愣了愣,说道:“我们的名字?” 旋即又想起了什么,很是谨慎地问道:“只是我们的名字?” 南岛挑眉说道:“你还想加点什么?” “没有!” 陆小三坚决地摇着头。 陆小三是剑仙那一句话已经够了。 南岛撑着伞向着小道而去。 陆小三在后面跟了上来,笑嘻嘻地说道:“师叔下次刻字的时候叫上我好不好。” “叫上你做什么?” 陆小三嘿嘿笑着:“我有一些大胆的想法。” 南岛想着陆小三那些光荣战绩,大概猜到了他要干什么,轻声笑着说道:“你就不怕写些乱七八糟的,日后你的徒子徒孙们看着剑诀剑谱骂人吗?” “哈哈哈哈。” 小少年很是欢快地笑着,倒是让南岛有些不明所以。 “就是这样才有意思啊,师叔你想啊,骂人既然都是徒子徒孙的事了,我陆小三天赋平平,自然活不到那个时候,那时我都死了,说不定骨头都被乐朝天啃了。他们看着剑诀上的那些东西,肯定气得很,但是偏偏又拿我没办法,是不是很有意思。” 陆小三嘿嘿笑着说道。 乐朝天自然是陆小三抱着的那只狗。 只不过小少年倒是豁达得很,也许开开心心的人,本就不会去怕那么多的东西。 快乐朝天自然比什么都重要。 南岛转头静静地看着小少年,而后转回头去,想了想,说道:“那如果让你师父知道了呢?” 快快乐乐的小少年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就只能硬着头皮挨顿打了。” 陆小三也许不是很怕生死。 但是大概很怕被陆小小按在腿上揍。 小少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个岭南小小的剑修。 南岛笑了起来,没有再说什么。 陆小小自然是这座青山里,地位最为超然之人。 想揍谁就揍谁。 能够想揍谁就揍谁,自然不是因为她有多强。 只是因为这个三十岁的女子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所以大概这就是仁者无敌的意思? 第一百零七章 山山水水不过人间 陆小三虽然心里有鬼,但是还是跟着南岛顶着风雪一起去了峡谷,抱着小土狗蹦蹦跶跶地走上了楼去。 “师叔我来慰问你啦。” 陆小三看着抱着一个枕头横卧在留了一道缝的门前的乐朝天,走过去在旁边抖着自己的身上的雪。 小少年分明可以在楼下抖掉的,但是偏偏要跑上来,像是小土狗一样在乐朝天身旁抖着雪。 小土狗瞪着眼睛趴在陆小三肩头,倘若会说话,大概也会是诸如虽然我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之类的话。 乐朝天倒也不生气,卧在门前看着抱着小土狗的陆小三,笑眯眯地说道:“你好像有段时间没来了,不会在暗戳戳干着什么坏事吧。” 陆小三此时倒是镇定自若,不仅如此,还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地说道:“师叔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南岛笑着从一旁穿了过去,打开了那扇楼上的木门,风雪瞬间就灌了进来,不过好在南岛只打开了一下,便又关了上去,不然大概里面的二人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埋在风雪里,毕竟峡谷这里不像下面的剑宗,这里没有山林遮蔽一些风雪,立于孤崖之上,年末的风雪便直直地吹着。 南岛关上了那扇门,陆小三和乐朝天还在里面扯着皮。 “相信你陆小三有清白,我不如相信这条土狗会说话。” “但是它真的会说话啊!” “它会说什么?” “它说——相信你陆小三有清白,我不如相信这条土狗会说话。” “.......” 里面沉寂了下来。 大概二人是在大眼瞪小眼。 而后便是一声剑鸣,而后传来了陆小三的惨叫。 “师叔我错了!” 南岛轻声笑着,在廊道角落里找了扫帚来,开始扫着外面的雪。 雪扫到一半的时候,乐朝天便开门走了出来,很是疑惑地说着:“葫芦丝没有塞雪泥,琴弦也没有被拆走,鼓皮也没有换成纸,难道我真的错怪他了?” 南岛想了想,说道:“也许师弟找得还不够仔细?” 陆小三在里面唉声叹气地说道:“师叔你们怎么能够这样子呢?” 乐朝天却是愣了一愣,看着楼下说道:“师姐怎么来了?” 陆小三冷笑一声,说道:“好好好,这样子吓我是吧。” 乐朝天没有理会小少年。 因为陆小小确实来了,还拿了一个篮子。 走到楼下的时候还有些奇怪。 “你们怎么把这缸桃花搬进来了。” 南岛一面扫着廊道上的雪,一面说道:“我看雪太大了,怕万一压断了,就搬进来了。” “那倒也是。”陆小着,拍着肩上的雪。 “你们把这些春联剪裁一下,然后贴在门上吧。” 陆小小在楼下把篮子里的那些红色的春联拿了出来,在楼下比划着,觉得应该差不多,又说了一句。 “要是差不多的话,也不用剪了,直接贴上去也行。” 陆小三自然在听到了陆小小的声音后便没有再说话了。 乐朝天倒是有些不解,说道:“贴得这么早吗?” 陆小小已经走到了檐下去了,乐朝天几人自然便看不见她了,只听见她的声音在下面的风雪里传出来。 “这不是看你们在这里闲着无聊吗?而且也不早了,已经过了小年了。” 陆小着,又走了出来,手里已经没有东西了,站在风雪里眯着眼睛看着乐朝天说道:“对了,陆小三是不是在这里。” 乐朝天回头看了一眼躲在楼中炉边的陆小三,想了想,笑着说道:“他说他没在。” 陆小三睁大了眼睛,好一条奸诈的老狗。 不过显然陆小小也没有在意陆小三到底在做什么,只要他不是瞎跑出去就行,大概还有一些事情要忙,也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的时候又吩咐了一下,让他们记得给青椒的小木屋也贴一对。 陆小三等到陆小小离开了,才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在廊道上张望了许久,沉思片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抱着小土狗又屁颠屁颠地跑下了峡谷。 陆小二依旧在小白瀑下练剑。 “刚刚师父回去了吗?” 陆小三抱着土狗跑到了潭边树下,看着一旁的陆小二问道。 陆小二睁开眼看了一眼陆小三,点了点头,而后继续以风雪瀑流淬炼着剑意。 陆小三倒是没有打断陆小二,只是在一旁自顾自地说道:“方才南师叔在投剑池那边刻剑名,我好像看到了你的名字。” 陆小三大概觉得自己的当初刻得那些东西,迟早会被发现,所以干脆跑过来,先给自己师兄一些心理暗示——如果你看到了陆小二是条狗这样的剑名,那就是师叔干的,和我没关系。 虽然这样的剑名一出,是个人都能猜到肯定是陆小三这小子干的。 陆小二只是看了陆小三一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便没有理会。 陆小三嘿嘿笑了两声。 怀里的小土狗大概也看不下去了,在那里汪汪地叫着。 “乐朝天闭嘴。” 陆小三骂完了小土狗,又看着自己那个勤勤恳恳地练着剑的师兄。 其实陆小三也很羡慕陆小二。 只不过他至今都还没有入道,平日里练来练去,也就是一些基础剑式而已。 “不过当时师叔刻剑名的时候,确实很帅啊!” 陆小三很是惊叹地说着。 “唰唰唰地剑光围绕着师叔飞着,然后他就站在伞下,给那些剑都刻上了字,用的还是剑意,啧啧,我陆小三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 陆小三说着又看向了陆小二。 “师兄你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子?” 陆小二想了想将手里的剑举到了眉前,而后松开了手,带着雪水的溪午剑没有落下去,而是环绕着小少年开始穿梭着,只不过速度并不快,只有些寒光,而没有化作剑光。 “是这样吗?” 陆小二看着陆小三说道。 陆小三点着头说道:“对!就是这样,原来师兄也可以了?” 陆小二重新握住了剑,放回了膝头,说道:“只要蕴养出三尺剑意,就可以御剑了。” “师兄有几尺了。” “不知道,大概比三尺多一些。” 陆小二自然是极为勤勉的。 只不过剑意之境,很大程度上,会受到神海之内天地元气数量的影响,是以这也是急不来的事。 陆小三很是诚恳地说道:“那师兄日后千万记得要保护我。”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说道:“陆小三你如果继续这样作死下去,我可能保护不了。” 陆小三嘿嘿笑着,说道:“师兄尽力就行。” 陆小二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只是又坐了一阵,看着潭边的陆小三,很是谨慎地问道:“师父有没有发现我们藏的东西?” 陆小三歪头想了想,说道:“应该没有,要是有的话,师兄你大概也见不到我了。” “那到时候吓完了乐师叔之后,我们不还是要被打一顿?” 陆小三拍着胸脯说道:“师兄放心,没事的,又不是下雨,谁家过年打孩子啊。” “......” 陆小三在小白瀑边坐了一阵,毕竟他还没有真正踏入修行门槛,大概也是觉得有些冷了,抱起了小土狗,穿过了小白瀑,向着小白剑宗走去。 “师兄你冷不冷,我要回去烤火去了。” “你去吧。” 陆小二膝头横剑,安安静静地淬炼着剑意。 陆小三抱着小土狗,穿过了风雪而去。 ...... 南岛扫完了雪之后,也便和乐朝天一起将那些春联贴在了小红楼上,配上那些灯笼,倒是有了一些过年的氛围了。 二人又拿着剩下的糨糊和一对春联,走去了青椒的小木屋外。 这个从东海来的剑修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过了。 只是木屋四周剑意凌厉,便是风雪都被斩碎了许多。 南岛站在木廊上,仔仔细细地将那幅春联在门上贴好,乐朝天只是在一旁坐着轻声笑着。 “你说到时候她要是出关了,会不会一个没控制住,把这座小木屋给弄塌了。” 毕竟剑意与天地元气不同。 天地元气是没有意志的东西,而剑意来自于剑修的心头之念。 南岛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我才白衣,怎么知道青莲的事。” 南岛的破境是在峡谷里穿叶的时候。 一剑而入人间白衣境。 当时也确实引动了许多的剑意,斩碎了许多落叶。 “不过她毕竟学了这么多年剑,应当不至于这也控制不住吧。” 南岛如是说着。 乐朝天想了想,大概觉得也是这个道理。 二人贴完了春联,迎着峡谷口的风雪向着小楼而去。 只是还没有走多久。 风雪便蓦然变得急促起来,山雪之中无数剑意横流,乐朝天很是谨慎地藏到了南岛的伞下。 二人抬起头来,只见天穹之中,似乎有着许多无形的凌厉剑痕斩碎风雪而去。 虽然声势浩大。 只是下一刻,二人便听见了一阵轰隆声。 南岛与乐朝天神色古怪地停在了那里,相视许久,而后转回了头去。 风雪里一袭红衣执剑而立。 四周便是那刚刚贴好了春联的,已经倒塌了的小木屋。 青椒平静地送剑入鞘,而后看着自己身周一片狼藉的木屋,又看向二人,沉默了少许,说道:“不是我弄塌的。” 乐朝天看着那些倒塌的梁柱上整齐光滑的断口,点了点头,说道:“我懂的,风雪太大了,是被雪压塌的。” 南岛没有在意这些东西,只是皱眉看着青椒身周环游的剑意,缓缓说道:“你入青莲失败了?” 青椒站在木屋残骸里,轻声说道:“是的。” “为什么?” “我的剑没有找到落点。” 剑意剑意,自然重于心念。 只是南岛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青椒的剑会没有落点? 南岛看着青椒许久,这个来自东海的红衣女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平静地握着剑鞘,在风雪里坐了下来。 神色也许有些苍白,又或许是风雪红衣过于鲜艳才导致的。 乐朝天倒是笑眯眯地说道:“说不定这本身便是在告诉你,你需要继续留在人间多走一走。” 青椒抬眼看了一眼乐朝天,沉默了少许,说道:“或许是的。” 南岛二人没有再说什么,穿过风雪走回了小楼之中。 只剩下那个东海红衣女子安静地坐在风雪里,一直过了许久,才微微咳嗽了两声,唇角有了一些血色。 好在白衣胜雪,红衣胜血。 也许溅出了一些血沫落在衣裳之上,也许也并不显眼。 所以青椒只是平静地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迹。 而后看向了膝头之剑。 她的剑自然有落点。 只是在那一刻,在剑意吞吐天地元气突破的那一刻,她心思动摇了。 或者说,是一种存在于本能里的怀疑。 入了人间剑意青莲境,我便能够胜过那个人了吗? 这样的想法只是一刹的事。 然而当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青椒便变了神色。 以剑修之念为承载核心的剑意,在那一刻的动摇之中,却是承受不住那些吞吐的天地元气。 那一刹那,来自于心中之念的剑意,如同突然有了人世之中的重量一般,重若千钧,自神海之中坠落下来。 青椒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便知道这一次的剑意之境,已经不可能突破,甚至于倘若不将那些剑意散去,便是神海,也许都会陷入一片紊乱之中。 所以她不得不剑出鞘而斩风雪,将那些剑意散去。 当然。 这样的故事,是世人并不关注的。 大概他们会关注的便是——木屋确实是被青椒弄塌的。 ...... 木屋当然不是被风雪压塌的。 这次的梁柱很是坚硬,也亲自请教过山中大匠伍大龙。 所以哪怕不看那些梁柱光滑的断面,南岛也能够看得出来。 二人回到了小楼之上,静静地看着那边沉默于风雪中的红衣女子。 “成仙会变疯子,修道会变傻子,练剑会被反噬成病秧子。”乐朝天在南岛扫干净了雪的廊道上坐了下来,轻声笑着说道:“所以说来说去,大概都不如做个世人痛快。” 南岛转头看了乐朝天一眼,说道:“所以师弟就是在做世人?”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或许是的,但我想先告诉世人做世人。” 南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我以为只有我会觉得修行是一件枯燥无聊的事情。” 乐朝天颇为赞同地说道:“修行自然是极其枯燥无聊的事情。修来修去,也终究是活在人间,和世人没有两样,所以你看以前那些道门大修,往往修着修着,就把自己淹死了。” “但是有时候你也不得不承认,修行确实可以带来很多的好处。” 乐朝天不无叹惋地说道。 “比如?” 南岛静静地看着乐朝天。 “比如学了道风,有想见的人,哪怕隔得再远,只要你肯去见,总是能够见到的。比如人间高山风景多奇绝,然而世人想要去看看,往往只能望而叹息,但是修行者可以随意的去走着。哪怕岭南剑修被世人所诟病,但是终究他们也是要高于世人的存在,他们也可以去看看许多世人所不能去的山河。” 南岛轻声说道:“确实是的。”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所以太低了不好,太高也不好,不要做昧道之人,也不要做明道之人。昧道是懵懂的,明道是痛苦的,人生万般,无非恰好二字。” 南岛看向那个东海剑修。 “她呢?” “她在向痛苦走去了。” 乐朝天轻声说道。 “一个剑修在破境的时候,剑无落点,说明她也在恐惧着一些东西,能够带来恐惧的,往往都是痛苦的。也许挣脱了痛苦,打破了恐惧,会让她能够在修行之道上越走越远,但与此同时,她也会失去许多人间赋予,世人本有的东西。”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各有各的本有。” “难道这样就是错的?” 乐朝天收敛了笑意,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这场风雪。 “人间没有对错。” 乐朝天看着人间浩荡风雪,平静说道。 “只是师叔与师侄而已。” 什么是师叔与师侄? 乐朝天曾在九月的时候,与南岛说过那样一番话——当少年艰难地攀登而来,师叔便跳了出来,亲爱的小少年,这样不可以哦。 南岛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这个莫名的师弟。 乐朝天大概也是注意到了南岛的目光,转回头来,微微笑着。 “师兄开门就是山,但我就是山。” 南岛开门的山,是修行之山。 所以乐朝天的山是什么山? 也许是青山,也许是雪山。 南岛也许依旧在见山。 南岛安静地看了许久,而后转回头去,轻声笑着说道:“没关系。” 乐朝天挑眉说道:“为什么没关系?” “山后有什么,我总会自己去看看的。”南岛看着人间风雪,缓缓说道。“就像我曾在某个梦里,见了某个前辈,他和我说了某一些话,告诉我山后也许什么都没有,但我却依旧告诉他我会自己去看看一样。” “山山水水,总不过人间而已。”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是的,山山水水,总不过人间而已,见到了如愿的东西也好,未曾见到如愿的东西也好,都不过是可以坦然地接受的人间。” 南岛坐在栏边,拿起了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桃花酒。 “所以师弟与我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的弯子,便只是想告诉我这样一句话?” “也许是的,也许不是。”乐朝天只是笑着。 第一百零八章 人间方知秋 谣风。 这处天下最为知名的悬薜院祖院,其实很是寻常。 不过一个人间小镇。 不过一些老旧书阁。 那些在细雪里那些冷冷清清的檐下,有着一些先生们,正在安静地看着院后的那个女子。 细雪人独立,冷院坟双堆。 一衣风雪,独立寒墓。 祖院的副院长,是一个叫方知秋的三十来岁的男人,是文华院风物院的先生,没有修行大道,没有修行巫鬼,也不像云胡不知那样通晓大道,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修行。 此时很是沉默地站在檐雪之下。 一直过了许久,方知秋才转过身去,安安静静地回到了前院的一间书舍之中。 那些剩下的或老迈或年轻的先生们相视许久,也转身离开了这里。 檐下小道之上脚印凌乱。 巫鬼院院长是一个的灵巫女子,叫做逢雪,穿着一身纹饰古朴的巫袍,同样去了那间书舍里。 方知秋已经在里面安安静静地磨着墨,大概是要写些东西了。 逢雪便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崖主看起来似乎并不想管这些事情。” 方知秋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逢雪,又低下了头去,握着笔,笔锋带墨饱满,然而却始终没有落到桌案上的纸上,过了许久,又放下了笔去,搭在了一旁的笔架上。 “先生都叫她崖主了,那么自然崖主不会管这些事情。” 逢雪沉默了少许,说道:“但是我们只能叫崖主。” 悬薜院之人不是张小鱼,与秋水之间也没有那些师叔师侄之类的身份,自然便只有叫崖主。 所以纵使那个女子风雪独立所见的那两座坟墓,曾有一座被人掘开过,她也许也不会去管。 也许只会很是叹息地想着,你还真是死了都不得安宁啊! 方知秋静静地看着桌案上的那些白纸发着呆。 虽然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只是风物院这样一个看起来并不重要的学院院长,但是同时兼任着的祖院副院长,却是依旧让他在天下悬薜院之中,拥有着不小的话语权。 逢雪看着这个发呆的年轻院长,而后轻声说道:“院长何时才会回来?” 方知秋抬眼看向了桌案对面那扇开着的小窗,窗外只是细雪,细雪时分,寒意向来不重,所以纵使没有点炉子,这件书舍里也没有多少冷气。 “卿师既然受了伤,那么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方知秋缓缓说道,“他老人家可不是什么人间方知秋,这边的动静,他大概清楚得很,他不回来,院里那些不安分的人们也便无处着手,只能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当初四院灵巫之事,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卿相最初回到黄粱的时候,便在幽黄山脉脚下,遭遇了四个灵巫与一个南楚巫的袭击。 那四个灵巫,自然都是出自悬薜院之中。 逢雪倚在门口,转头看着那些檐下横斜穿过的覆雪小道,轻声说道:“只是院里的事总要解决的。神女大人已经停在人间,明年开春就会进行太一春祭,彼时倘若真的神鬼重临人间,人间南北便是要真的割离了。” 方知秋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而后轻声说道:“这样的事,我们无能为力。” 神鬼之事,历来生存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自然无能为力。 或许也从本心里有着畏惧。 哪怕他们已经可以光明正大的说着神鬼。 但是当神女真的自大泽之中归来,黄粱还是沉默了下来。 逢雪静静地看着桌案前坐着的那个男人,方知秋已经重新握住了笔,安安静静地写着一些东西。 “以文化之天下,真的有用?” 逢雪是巫鬼院院长,所以对于悬薜院的主院文华院之事,自然会有着一些不解。 方知秋端端正正地写着字,落笔很是沉重也很是浓郁,所以一面写着,一面沾着墨水,只是平静地说道:“很多年前,世人看见阴天,还不会想到这是会下雨下雪。” 逢雪静静地看着他。 “但是很多年后,世人便知道了,天地自有风雨,此事无关神鬼。” “思潮涌动的时候,最开始自然是无力的,有时候也许会看得迟很多,但是日后总会看清规律,并且找到最为合适的解决办法,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只能慢慢的耐心的等待。” 方知秋停下了笔,在一旁盛着水的缸中洗着笔,而后晾在了一旁,至于那张写了一些东西的纸张,便随意地用书卷压住一角,留在了桌案之上。 这个三十来岁的风物院先生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与逢雪一同看着人间细雪。 “槐安为什么比黄粱强了千年?” 逢雪沉默了少许,说道:“因为他们有着一个高于一切的修行界。” 方知秋轻声笑着摇了摇头,看着那些雪,缓缓说道:“人世补录集中有过记载,当人世温度降低,高空云层之中,水汽便会凝结,化而为雪,落向人间。” “这不是道圣的记载,这是人世补录集中引用的两千多年前的函谷观道典之中的文字。” “先生,槐安两千多年前便知道,雪是来自人间的水汽,而黄粱至今,仍然有很多人不能理解这样的东西。” 方知秋很是叹惋地看着身旁的那个巫鬼院的灵巫女子。 “一千多年前李阿三让二十万大军自两千多丈的幽黄山脉之上跳向黄粱人间,整个黄粱只是震惊,却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他可以这样。” “因为他利用了人间大风。”逢雪缓缓说道。 “是的,他利用了人间大风,那是在一千多年前,他在那二十万大军之中,掺杂了近千的道人与书生,在高山风雪之中,用笔墨,一点点的测算出了人间的风向风速,以及需要怎样的改变,才能让那些风如他所愿,将二十万大军完好无损的吹落人间。” 方知秋轻声说着。 “而那时的黄粱,遇事依旧在向着不再现世的神鬼献祭着的自己的魂灵。” 逢雪沉默地倚在门边。 方知秋轻声笑着,看向了一旁的巫鬼院女子。 “以文化之天下,才是真正能够让世人站起来的东西。” 这样的话语也许有失偏颇。 但是方知秋既然身为风物院院长,文华院副院长,自然便需要有着自己的坚持与认知。 逢雪没有再说什么,转头看向桌案之上方知秋先前写的那些东西。 只是两行字。 岁晚已逢雪,人间方知秋。 也许便是在感叹着这样的事情。 “所以先前我说崖主似乎不打算管这些事的时候,你并没有什么失落。”逢雪看向了一旁的方知秋。 “是的。”方知秋轻声说着,走到了风雪小道上,静静地看着穿过檐雪而去的小道深处的那一线覆雪白墙。“更何况,崖主本就是将要归去冥河之人,能有几日安宁,自然便不要再去打扰她。” 逢雪同样离开了书舍,院里已经休院,先前的那些先生们离开之后,整个院里更加冷清下来,只是许多的安静的立在雪里的屋舍庭院而已。 “崖主究竟是在看谁?” 那处古旧的院子里,有着两个坟墓,一个是悬薜院第一任院长青悬薜,另一个是曾经某座高崖之上的红浸珊。 方知秋摇着头,向着院外的方向而去,轻声说道:“不知道。” 逢雪看了一眼细雪里离去的男人,又转头长久地看着那个院子。 ...... 秋水静静地执剑立于院子里。 一院细雪,早白坟头。 身后是一个小池子。然后便是一条离开这里的小道。 这便是曾经的悬薜院最开始的模样,扩建成后来那般,有了诸多院落,是卿相接任之后的事了。 两处坟墓离得很近,但是并没有合墓,留了一肩的距离。 一座坟前刻得是磨剑崖红浸珊之墓。 另一座刻得是悬薜院青悬薜之墓。 很是简单。 只是剑修,只是书生。 虽然那个书生,替人间捡回来了很多的东西。 譬如青牛五千言,譬如人世补录集,也譬如秋水手中的那柄剑。 青悬薜无论是在人间历史,还是修行界历史之上,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生困苦穷游,到老安于小镇,做着一个教书先生,唯一值得津津乐道的,便是他捡回来了那些东西之事。 不过用青牛五千言垫桌脚,用青衣开天做拐杖,大概也只有这个书生做过这样的事情了。 至于红浸珊。 秋水静静地看着另一座坟墓。 这个当年那一代崖主红衣同生姐妹,被林梓观竹寒杀死在了黄粱剑渊,而后尸首被青悬薜带了回来。 磨剑崖的人自然不可能死在世人手中。 只是那是黄粱从冉境内的剑渊。 连青衣离开人间之前,都要亲自去看一遍的地方。 人间一切剑意,在剑渊之侧,都会被压制下去。 从冉剑渊,这是黄粱唯一个剑修兴盛之地,环绕着剑渊的诸多城镇,往往行走着许多剑客剑修。 红浸珊便是死在了剑渊之上。 明知剑渊有鬼,偏向剑渊而行。 或许也是为了偿还当年白衣杀尽天下八百道门的血债。 秋水并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一如她从来都不知道红衣如何想的一般。 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高崖,也安安静静地站在坟前。 秋水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那枝簪在白发里的桃枝,早就落满了白雪,桃红雪白,颇有些寂寥之意。 秋水站了许久,抬手伸向人间,有一只白雪之杯落在了掌心,杯中没有酒,于是身后静池之中有人间之水而来,落入杯中。 大概浅饮人间水,堪解冥河愁。 “其实我最初的时候,也曾经恨过你。” 秋水静静地看着那座坟墓。 “但是后来想想,也许这样的事,与你应该没有关系。否则你也不会走下崖来,陪着勾芺走过来大半个黄粱人间。” “只是有时候,依然会遗憾,遗憾当初在冥河高崖边的时候,你没有让我留下来,让我去问一问那个人,究竟是怀抱了怎样的想法,才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尝试这样一个残忍的故事。” 孤坟千年无言,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与这个坐守高崖漫长岁月的女子说些什么,只是在风雪里沉寂着。 “这是很可惜的事情,虽然当初崖上的那个人,告诉了我一切的真相。”秋水轻声说着。“但是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相的背后,曾经有过怎样的想法。” 小院孤坟边沉寂了很久。 “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秋水缓缓说着。 “我也快死了,要去冥河了。” “我会亲自去问一问她。” 秋水并没有说太多的东西。 只是说了漫长千年里,一个倏忽擦肩而过的遗憾的故事。 “就这样吧。” 秋水将那只盛着池水的酒杯放在了两座坟墓之间。 而后平静地带着剑离开了这里。 青悬薜的故事,她没有过问。 尽管她在这里,其实看见了一些很是古怪的东西。 但她没有过问。 她是枯守高崖的人,将去冥河的鬼。 从来便不该过问人间之事。 ...... 方知秋出了悬薜院,安安静静地走在镇子里。 当某个在对坟风雪里站了很久的女子离开的时候,他正在买酒,秋水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并不知道,也无从得知。 他只是个世人。 在酒肆里买了一坛酒,而后提着酒,去了小镇河边的巷子里,在巷口面河的那一片白墙檐下坐了下来,开了酒封,安安静静地喝着。 “寒冬腊月,喝冷酒总归有些伤身体。” 方知秋听着这句话,却是轻声笑着。 “只是有些心冷罢了。” 过了许久,有人走了过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背着一柄剑,束着袖口,应该便是握手中之剑的人。 那人停在了方知秋身后,方知秋也没有回头去看,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一河寒水。 “院里怎么样?” 那人在身后缓缓问道。 “还好,很安静,很宁静,就像春天一样,就像所有故事都还没有发生一样。” 方知秋说的很是淡然。 “大家都在等明年,我们也等明年吧。” 这个风物院的先生轻声说道。 “好。” 那人缓缓离开。 方知秋只是依旧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人间细雪之河。 ...... 逢雪并不知道方知秋去了哪里。 这个风物院的先生向来喜欢独坐河边饮酒,院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逢雪也没有去看一看的想法,只是站在那条两处院落夹着的小道之上,很是恭敬地看着那个走出来的白发女子。 “崖主这便走了?” 秋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逢雪迟疑了一下,便已经被落在了小道后方,于是叹息着转过身前去,只是那个原本正要离开的小道踏雪声却是停了下来。 “你有什么想问的?” 秋水的声音很是平静。 逢雪再次转回了身来,只见那个执剑的女子便停在雪道上,静静地看着自己。 这个黄粱灵巫犹豫了少许,很是生疏地行了一个剑礼。 大概画面很是古怪。 “谣风逢雪,想请问一下崖主,此后剑崖之上,将是何人坐守?” 秋水静静地看着她,而后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 崖上的人不管人间事。 人间的人不问崖上事。 秋水在这方面向来做得很好。 逢雪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崖主慢走。” 秋水亦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去,穿过了屋舍青檐,离开了这处悬薜院。 这个巫鬼院的灵巫立于风雪之中,安静地目送着秋水离开。 一直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小道境的先生走了过来。 一如在南衣城悬薜院中,巫鬼之道并不兴盛一般,在黄粱的悬薜院里,青牛院很是寥落。 那个先生是悬薜院青牛院的道学派先生,只是却也是有着人间上境修行者的修为。 毕竟卿相便是修道之人。 年近五十的先生安静地看着逢雪,淡淡地说道:“我们修道之人,都没有去问崖上的事,逢雪院长问这个做什么?” 逢雪看着这个先生,只是轻声笑了笑,说道:“毕竟人间高崖四字,过于重要,那样一个地方,在这样的更替之中,往往会决定了人世此后的走向。” 一个不问人间之事的崖主,与要过问人间之事的崖主,往往会对天下有着颇为深重的影响。 逢雪之问,其实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那个青牛院先生虽然是黄粱人,但是因为修行大道的缘故,总要淡然一些,看着院檐下的那个灵巫,缓缓说道:“剑崖自然是高的,离人间也是远的。应当如何对待人间,他们比我们更清楚,又何必去关心这样的事情。” 逢雪静静地看了不远处之人许久,而后缓缓说道:“确实如此。”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平静地擦肩而过。 今年春日之前,二人也曾经许多次这样擦肩而过,只是那时的气氛,大概并不是这样的。 很是融洽,很是和谐。 而现在的擦肩,却隐隐带着风雪席卷之意。 “卢先生似乎与方院长走得很近。” 逢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青牛院先生停了少许,而后继续向前走去。 “是的。” 第一百零九章 疏懒谢先生 卿相抱着个炉子,很是无聊地坐在探春园的青色小楼之中。 一楼风雪落红梅。 槐安南部这场年末的雪确实很大,楼里楼外,都是落满了雪。 云胡不知顶着雪提着酒走来的时候,先在楼下将伞上与身上的雪都抖干净了,才走上楼去。 大概是因为卿相当初骂了娘的原因,人间卖给他的酒,又回到了原来的价格,只不过这个酒鬼虽然爱喝酒,但还是经常让云胡不知去给他买。 用卿相那听起来就有点像唬人的话来说就是——不知啊,你虽然开始修行了,但是也不能只顾着修行,就忘了去看人间的酒价是几钱。 云胡不知倒是没有在意这些东西,研究了许久的大道,修不修行的,其实并没有那么急迫。 提着酒走上楼去,又从怀里摸了一个油纸包出来,里面包了一些卤猪耳朵,给卿相看得一阵眼馋。 只不过眼馋归眼馋,却又皱起了眉头。 “不是说只买酒吗?怎么还买了这些?” 卿相大概是有些心疼。 云胡不知笑着说道:“没用你的酒钱,这是我自己买的。” 云胡不知既然是院里的先生,自然每月也会领一些钱。 南衣城北家虽然跑路了,但是城主府自然还在的,只不过槐都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城主之位也便一直空在了那里。 但是院里的钱还是给足了的。 “买得好啊不知。” 卿相瞬间变了脸,在云胡不知还在把酒放到炉子上的时候,便拿过了那个油纸包,摊开在一旁地上,用手捏着大口地吃着。 云胡不知看着卿相这般模样,颇有些无奈,从怀里摸了两双筷子,放在了一旁。 这个人间知名的白衣卿相,除了骂娘的时候像个书生,别的时候都像个邋遢的中年老男人一样。 甚至连白衣都不像白衣了,又是血渍又是脚印的。 卿相看着云胡不知脸上无奈的神色,这才笑呵呵地拿起了筷子,夹着猪耳朵吃着。 酒热了一阵,才被云胡不知从炉上提了下来,递给了卿相。 卿相吃着云胡不知孝敬的猪耳朵,又喝着热酒,很是舒服地叹着气。 “这样的大雪天,坐在炉边喝热酒吃东西,确实自在得很啊!” 云胡不知在一旁看着卿相轻声笑着,说道:“卿师一直不都这么自在吗?” 卿相静静地看着楼外风雪,而后笑着说道:“我可不自在,要不是待在南衣城,我哪里会这么自在。” 云胡不知看着卿相身上的那些血渍,倒是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倒是大实话。 身为悬薜院院长,难得回一趟黄粱,结果差点被人阴死在那里。 说起总归是有些难堪。 “南面的事情怎么办?” 云胡不知看着卿相问道。 卿相吃着猪耳朵,笑呵呵地说道:“我哪知道,我现在就是一个小道境的修行者,哪里管得了他们,他们要是有良心的话,就自己跑去假都把山鬼大人杀了,提头来见我。” “......” 这句话大概就类似于路边拦个行人,跟他说我交给你个任务,你去把神河宰了。 瑶姬毕竟是人间神鬼,哪怕早已不是古楚正神,也不是世人能够奈何的存在。 “话说你的修行怎么样了。” 卿相看着云胡不知问道。 云胡不知想了想,说道:“我不打算出关。” 卿相古怪地问道:“你不出关,以后怎么成大道?” 云胡不知轻声笑着,说道:“世人本就成不了大道。” 入道也好,成道也好,不过都是一些名字而已。 “我要打碎道海,直接以身承道。” 云胡不知说到这里的时候,神色有些凝重。 “但是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可行。” 卿相倒是没有在意,很是淡然地说道:“行不行,试过就知道了。” 喝了两口酒,卿相想了想,继续说道:“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下,妖力虽然是遍走全身的存在,但是这是与天地元气不同的东西,你当初写过那本修道与巫鬼的书,应该也清楚,便是巫鬼之力,都只能以身躯作为驱使的路径,在神魂之中,依旧需要一条本命巫河来承载转化的巫鬼之力。” 云胡不知的长生之道,便是由化妖之事而来。 云胡不知沉声说道:“我知道。” 卿相轻笑着说道:“当然,你是书生,我是酒鬼,这样的东西,你应该研究得更为清楚一些。我也不会多干涉你什么。” 云胡不知点着头。 二人坐在楼中喝着酒。 “崖主应该快要到秋水了吧。”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 卿相沉默了少许,说道:“应该是的,人间其实走来走去,大概也没有什么好走的,她这样的人,自然也没有什么故人了。” 终其一生,枯守高崖,自然不会有几个故人。 就像某个青裳少年一样。 卿相放下了筷子,提着酒壶走到了楼边,风雪入楼,便是楼中都是有些一些霜雪。 “崖主走后,人间也许会很乱,这便要看秋溪儿怎么做了。” “秋先生会怎么做?” 大概因为秋溪儿曾经在悬薜院担任过名誉大先生的原因,云胡不知依旧习惯以先生来称呼。 卿相轻声说道:“也许会露一露剑崖锋芒,磨剑崖不问世事,但是没有在浊剑台守过也经历过当年许多故事的人,大概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从万灵节那场洗剑之后的事,便可以看得出来。 “但是这样的事,其实也无关紧要。”卿相喝了口酒,想着那个比灵巫高出三尺六的明蜉蝣。 “那卿师是在担心什么?” “人间浪潮只会短暂的平息,就像这个年末一样。或许迫于大势,不得不平缓下来,但是终究还是会拍向人间海岸。也许会更汹涌。” 卿相并不担心黄粱的神鬼之事,只是面对着槐安的一些暗流,显得很是凝重。 人间自起的风浪,自然远胜过外来的影响。 因为那代表着世人开始有了分歧。 风浪的背后,是人世往后的选择。 云胡不知在炉边坐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此事在卿师,还是在我?” 卿相笑了笑,说道:“现在在我,以后在你。” 云胡不知叹息了一声,说道:“所以卿师何时重返大道?” 卿相听到这句话,倒是认真地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明年。” 毕竟再如何不过问,终究黄粱还是有着诸多悬薜院等着卿相。 老酒鬼自然不能一直窝在南衣城里喝着小酒过着舒服的日子。 云胡不知松了一口气,毕竟酒鬼倘若一直不管事,他这个青牛院大先生总归还是有着一些苦恼。 “丛刃宗主去哪里了?” 南方最大的倚仗自然不是卿相,而是那个桥头睡觉的剑修。 只不过这个人已经很久没有音讯了。 卿相冷哼一声,说道:“鬼知道,这老小子爱去哪去哪。” 丛刃不在,南衣城便总想着来麻烦卿相,这个老酒鬼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云胡不知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坐在炉边,安静地看着楼边喝酒的卿相,还有楼外漫天风雪。 ....... 谢先生与梅先生并没有在悬薜院,而是梅先生的家里——一条安静的巷子尽头的一个院子。 总是安静的巷子,才适合在院子的雪檐下,摆个火炉,架张桌子,安安静静地喝着酒说着一些闲话。 李蝶在门口的台阶上托着腮坐着。 谁都没有提及梅先生的妻子之事。 “你明年还去院里吗?” 谢先生看着一旁拿着酒杯发呆的梅先生问道。 梅先生回过神来,看着谢先生说道:“难道你不去了?” 谢先生轻声说道:“确实有这种想法。” “为什么?” 梅先生有些疑惑。 “大概有些心思倦懒,不太想教学子了。” 谢先生自然一直都有些疏懒于教学。 梅先生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他说道:“不当先生了,你去哪里?” 谢先生想了想,说道:“不知道。” 继而又笑了起来。 “说起来也是,虽然这些年心思懒了,但总还是习惯着留在院里,突然想着要走,却是又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梅先生讽笑着说道:“大概也是你平日里偷懒太多的原因,你要是像我一样平日里勤勤恳恳地扫着地,大概也不会有着这么多的茫然。” 谢先生只是摇着头,喝完了杯中的酒,起身向着院外而去。 梅先生也没有留他,只是坐在檐下,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今年还来我家过年吗?” “来的。” 谢先生这句话倒是说得很是肯定。 梅先生没有多说什么,二人其实已经喝了许久的酒了,谢先生是清晨时候来的。 现而今已经喝到了临午时分,自然便要离开了。 谢先生顺了一把伞,走出了院子,关上了院门,而后便安安静静地在巷子里走着,一直到走出了巷子,走到了那条南衣河边,才停了下来。 这个因为惫懒而一直从大先生降到了五先生的青牛院先生,便撑着伞宁静地站在南衣河边。 “先生在想什么?” 身后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谢先生回过头来,才发现是人间剑宗的姜叶。 这个曾经混迹于城南菜市的剑宗弟子,在南衣城经历了一些变故之后,重新回到了人间视野之中,背着剑,就像曾经的张小鱼与陈怀风一样。 于是又重新成为了人间上境剑修的模样。 谢先生轻声笑了笑,说道:“在考虑日后去做什么。” 姜叶背着剑站在河边,倒是有些惊讶地看向了一旁谢先生。 “先生打算离开悬薜院了?” 谢先生终究曾经做过青牛院大先生,在南衣城还是有着一些名气。 只是尽管那些名声,并不如何美妙。 混日子的大先生——大概这便是南衣城世人的评价。 谢先生自然也很清楚,笑着看着大河风雪,轻声说道:“毕竟也混了这么久了,混到青牛院五先生,也差不多了,再往下,便是悬薜院面子上也不好看。” 姜叶静静地看着谢先生。 二人年岁相差一轮左右,倒也不是很久远,所以这个剑宗弟子,大概也是曾经听说过谢先生的人生轨迹。 出身悬薜院,去了青天道,而后又回到了悬薜院,安安分分地做了一个先生。 “人间春秋尽,风雪谢苍生。”姜叶缓缓说道,“先生这样的人,混也好,不混也好,终究只是想不想的事而已不是吗?” 谢先生转头看着姜叶,这个剑宗弟子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 青牛院屡遭非议的五先生转回头去,笑了笑,说道:“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这些东西。” 姜叶亦是看向了那条大河,轻声说道:“毕竟当年晚辈踏入修行界的时候,先生在道门之中,名声正盛,自然有所耳闻。只是不知为何,不在观里教授弟子,却回来了南衣城。” “没有什么不知为何。”谢先生很是叹惋地说道,“只是想回来了而已。” 姜叶站在河边雪中,落了满身风雪,却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问了一个关于风雨的事。 “先生会风雨垂帘吗?” 风雨垂帘,青天道前代观主白风雨的绝学。 谢先生挑眉看向姜叶,说道:“为何问这个?” 姜叶抬起头,看向人间城南某条巷子。 “我听师兄说起过——白风雨是在二十年前来的南衣城。” 剩下的话姜叶并没有说。 但是谢先生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先生你也是的。 谢先生轻声笑道:“是的,这很巧合也很有意思,都是青天道之人,也都在二十年前来了南衣城。” 姜叶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身旁的这个以懒于教授学子出名的先生。 “但我自然不会风雨垂帘,连观主他们都不会,我又怎么会呢?” 谢先生说得很是诚恳。 “你是在担心百年前的风雨,还在人间延续,所以才会在这里特意等我?” 姜叶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只是在剑宗里待着太闷了,出来闲走一阵,刚好遇见了先生,想起了这件事,闲来一问而已。” 太闷了也许只是借口,闲走或许是真的,至于闲来一问,自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谢先生执伞凭栏,看了许久,才说道:“闲问至少也是说明了你是有些想法的。” 姜叶站在雪里看着大河,并没有说什么。 过了许久,这个接过了陈怀风之事的剑宗弟子才看向了谢先生。 “先生倘若不在院里教书了,最想去做什么?”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谢先生站在伞下轻声笑着,说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苦恼。” 姜叶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去,沿着河边积满了雪的护栏一路而去。 谢先生静静地看着这个剑宗弟子的背影,而后同样离开了这处河边。 ....... 云胡不知与卿相在小楼里烤了许久的火,也便离开了那里。 走过悬薜院前院的时候,却是正好遇见了从院外回来的谢先生。 “先生方才出去闲走了?” 云胡不知看着走来的谢先生,很是客气地打着招呼。 谢先生轻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出去找老梅喝了点酒,云胡先生呢?” “陪卿师喝了点酒。” 谢先生抬头向着探春园的小楼看去,果然便看见了楼上那个依旧在喝着酒的卿相。 谢先生低下头来,看着颇有些无奈的云胡不知,很是了然地笑着,卿相的名声,在人间不说,至少在院里,不比他这五先生好到哪里去。 二人穿过了竹林小道,向着悬薜院深处而去。 “倘若云胡先生不在院里了,会想去做些什么?” 谢先生却是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云胡不知看着两旁竹雪,皱起了眉头,想了许久,而后认真地说道:“不知道。我自小便在黄粱悬薜院中,虽然后来曾经随着院长游走过人间,但是也没有见过多少人间,往往只是找些书看罢了,先生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云胡确实不知。” 谢先生笑了笑,说道:“原来如此。” 云胡不知好奇地看了谢先生,说道:“先生打算离开悬薜院了?” 莫名其妙问起这样的事情,自然便会让人往这方面想。 谢先生轻声说道:“也许有些这样的想法。” “所以先生想到了没有?” “没有。” 云胡不知走了许久,而后看向一旁的谢先生说道:“或许只是先生依旧还是院里的人,习惯了院里的事情,便很难跳出去,认真地站在人间的角度去想这些东西。” 谢先生沉默了少许,说道:“是的,毕竟悬薜院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倘若不是人间大事,这样一个地方自然总是与世无争。突然想着要离开院里了,大概总有些无所适从。” 云胡不知轻声笑道:“或许先生可以出去走走,毕竟总是待在院里,坐在林子里,会让人眼前所见狭窄,难免心思郁闷。” 谢先生想了想,说道:“出去走走,然后再回来?” 云胡不知说道:“自然如此,先生在院里,应该待了快二十年了吧。” 谢先生轻声说道:“是的。” 也不止二十年。 毕竟年少的时候,便在青牛院中修行过几年。 云胡不知笑着说道:“那先生不妨出去游走几年,看看人间,正好云胡需要在院中沉寂几年,到时候先生再回来告诉我,外面的人间怎么样了。” 谢先生看着面前诚恳的年轻书生,而后笑了笑,说道:“可以。” 第一百一十章 秋水 黄粱,南拓。 雪色已经消失在了遥远的身后。 虽然方知秋那一句人间方知秋,是有感叹黄粱对于世事的了解远逊色于槐安之意,但是放在南拓这个地方,却是无比中肯的,正确的,一针见血的。 事实上今年北方风雪虽然很大,但是在进入了南楚之后,那种寒意便慢慢地消失了。 姜洛境内的人们或许见到了一点风雪的尾巴,有孩童们欣喜地扫着台阶上轻薄的雪,勉强地捏成了一个雪团,而后很是宝贝的带回了家里。 高辛境内无雪,南拓也是。 只是一带寒秋向南而去。 于是雪色便消失在了遥远的身后。 有孩童站在林子的边缘,向着那片宽广山林之后的暮色眺望而去。 那里便是秋水。 冥河的尾巴。 人间暮色不落之地。 孩童其实很想过去看看,但是他父母不允许。 因为那边有很多妖,虽然没有在秋水,但是是在秋水之上的那一片幽黄山脉之上,在那片妖族祖地之中,就像很多年前的天下妖族一样,活在那片古老而贫瘠的黑色土地之上。 孩童其实很不能理解。 就像某次被父母再三警告之后,他反问出的那个问题。 “你不要去那里,那是都是妖族。” “但是娘,不是说镇子里妖族和人们早就共存了吗?” “不一样的,那是他们的祖地。” 孩童沉默了很久,问了一个很致命的问题。 “但是我们也是妖啊!” 孩童的有着两只尖耳朵的娘抬手摸着他的脑壳,说道:“但你不一定是的。” 妖是化物生灵,而不是繁衍生灵。 大道不会诞生一个会长久地存活世间的种族。 万物有生就要有死,才是恒常之理。 孩童以为这个问题对于他娘是致命的,没想到致命的是自己。 所以孩童再没有问过这些问题,只是有时候站在林子边缘看看那片山林背后浮涌的暮色,想象着那是一条怎样的大河。 就像今日一样。 他身为妖族的娘,和人族的爹一大早就带着钱,去镇子的另一边了,因为快过年了,家里没有养猪,所以打算去别的镇子里,杀一头猪回来。 一家三口当然吃不完一头猪,所以剩下的会拿来熏成腊肉,可以一直慢慢吃到明年下半年。 孩童安静地站在林子里,想着腊猪肉,也想着林子另一边的河。 秋水应该是腊猪肉那种皮下肥肉一般的颜色,炒出来的时候黄澄澄的,还有着晶莹的亮色——是被炒出来的油的色彩。 孩童想了很久,又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呢,他也不知道。 于是回头看了眼身后一条溪水过去之后的镇子,现在是清晨时候,镇子里的秋雾还没有散去,正在空气里缓缓地流淌着,攀附在墙角,又拐过去,落在了街角。 但是林子的那一边却是一派黄昏的景色。 孩童站在这里,就像站在了昨日的黄昏和今日清晨之间的夜色之中一样。 但是没有夜色,只是林子,有寒蝉叫着,有虫子在枯叶上乱蹦着,要是秋天还有聒噪的青蛙,肯定镇上的人都要被烦死。 孩童下意识的想着秋天,南拓的人们好像一直没有冬天的概念。 事实上这是十二月二十六日,再过几天就是春节,然后是新的一年了。 立春了吗? 孩童这样想着,但是他并不确定。 好像已经立了,又好像没有,于是孩童也没有再去管这些东西,而是胡思乱想着向着林子走去。 镇上还只是清晨。 杀猪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他爹娘大概还有很久才会扛着一头猪回来。 正是因为这样,孩童才有了胆子,打算偷偷摸摸的,翻过这片山林去看一眼。 因为担心遇见那些妖族,于是从林间生满了杂草的灌木丛里,折了一根带刺的枝条,想象着这什么天地罕见的神兵利器,一路乱挥着,向着秋水那边走去。 山林暮色悬浮着,看起来好像很近的样子,但是孩童走进去之后,才发现其实很是遥远。 要穿过一片林子,要翻过一些听说被冥河之水泡过的山。 然后再穿过一片满是火红的枫叶的林子——爹娘没有告诉他山后的林子里是什么树,这是镇上的人说的。 孩童一直走到了晌午,才翻过了那座山,停在了一处山坡上,远远地看着那边的愈发浓郁的暮色,就像天上的太阳被淹死在了水里,而后他的难过的橙色的血液便在那些河里向着四处扩散开了一样,站在山林的另一边看到的边缘的色彩,自然是稀释过的浅淡的颜色。 于是越往那条河边走,越能看到那种日头被淹死的模样。 孩童一面胡乱地想着,一面又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了,不知道他爹娘是不是已经到家了,有些担心。 但是转念一想,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反正回去也是要挨一顿打,不如继续走到尽头看看再说。 于是孩童沿着很多年没人走过的小道,下了山坡,继续往前走去。 直到穿过了一些很是寻常的秋日林子之后,孩童才终于很是惊叹地睁大了眼睛。 是的,镇上的人们说的是对的。 这里是一片枫叶林。 火红的叶子挂在枝头,照在暮色的霞光之下,万般灿烂。 林子有着干净整洁的小道,也许是很多年前便用石头铺好的,落满了红色的叶子,像是太阳被淹死的时候狼狈的吐在河岸的血。 风吹来的时候,那些血又飞了起来,哗啦啦地穿过林子,落向不知名的远方。 孩童把那根带刺的枝条留在了林子的入口,而后一路踩着落叶向着那些枫叶林子的边缘而去。 其实他已经可以看见一些秋水的模样了。 那些浮游在大河之上的霞光,在风里,在红叶枝条的间隙里,正在缓缓地落向人间。 抬起头的时候,还可以看见那座并不遥远的,无比高大沉寂的黑色山脉——那里也是洒满了暮色的模样。 听说在很久之前的时候,人们很是坚定地相信着,人间的黄昏是从那条冥河的尾巴里流出来的,流到了那片林子背后,再被那些和煦的晚风,吹向整个人间。 因为黄昏是最接近秋天的色彩。 所以他们把那里叫做秋水。 秋水。 孩童想着这个名字,而后终于穿过了整片林子,站在了那条大河边。 当那些无比绚烂且柔和的色调落入眼眸之中的时候,孩童终于真诚的相信,暮色是在这里吹向整个人间的了。 满河秋水盛满了霞光,安安静静地向着更为南方的无尽深洋而去,水波荡漾的时候,都会让人觉得这是某个阴沉的镇子里缺失的暮色,提早在秋水之中破碎了。 太阳死在了这里。 孩童抬头看着天空,那片高不可见峰顶的黑土山脉顶端,没有一轮落日。 只是永恒的华美的烟云飘飞着。 所以太阳是死在了这里。 孩童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却是蓦然发现一带柔软的水色岸边,安静地站着一个将暮色穿在了身上,拖曳着一瀑白发的女子,白发里簪着一枝桃花,也藏着一柄剑的末端。 是妖吗? 孩童突然有些后悔将那条神兵利器的枝条留在了林子的入口,所以只是紧张地站在岸边,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 但是那个女子还是看了过来。 孩童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子。 他看见了秋水。 在那个女子的眼眸之中——当那些霞光也落入了那对清澈的眼眸的时候。 是的,就是秋水。 “你是谁?” 孩童怔了许久,才轻声问道。 秋水只是安静地看了一眼那个不知为何出现在秋水畔的孩童,而后重新转回头去,看着面前的这条暮色之河。 “秋水。” 是人间崖主,也是秋水之妖的秋水。 也许是离高崖太远了,离一千年前的秋水太远了,孩童却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站在那里胡乱猜想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间大妖。 这条河也叫秋水,那个女子也叫秋水。 那她一定是这条河变成的大妖吧。 “你是从山上下来的?”孩童想起了自己爹娘的嘱咐,又有些不安地问道。 那个女子摇了摇头。 “那你是要到山上去?” 白发女子依旧摇着头,但是也许为了让孩童不再问下去,她重新转回头来,看着他说道:“我到河那边去,你要去看看吗?” 孩童紧张地站在那个女子的目光里,握着自己的指头搓了好几遍,搓出来一些黑泥的时候,才点了点头。 秋水向着那个孩童伸出了一只手,孩童犹豫了很久,才缓缓走了过去,牵住了那只无比冰冷的手。 这让孩童惊讶了许久,睁大了眼睛看着身旁的那个看起来很是年轻,只是有着一头白发的女子。 她的手里似乎也感受不到什么脉搏,只有偶尔的一刹那,才能有一些血液涌动的细微动静。 秋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牵着孩童的手,向着那些流淌着暮色的河水之中走去。 孩童并不惊讶,有时候镇子里也会有些人往来,那些人经过的时候,有时候会走溪边的桥,有时候会直接踏水过去。 好像孩童再长大一些,身体里的妖力再浓郁一些,他似乎也可以这样。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要长到多大才可以。 孩童的妖力连一阵风都没法吹起。 二人穿过大河而去。 孩童松开了那个女子的手,正想说些什么,便看见了正对大河的那一片枫林里,有人穿过了林子走了出来。 停在了二人身前不远处,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妖主想见崖主一面。” 秋水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重新握住了孩童的手,并没有理会他,沿着长河缓缓走去。 那人犹豫地站在原地,看着二人的背影,而后又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走了没多远,才终于在一处秋水绕过秋山之处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条小道向着林中而去,便在道旁不远处,有着一处破旧的草庐——看起来也许有很多年的历史了。 孩童有些茫然地跟着秋水停在了那里,只见身旁女子静静地看着那处草庐,而后平静地说道:“要见我,就先让妖族下山。” 这句话自然是对那个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那个妖族所说的。 那人沉默了许久,而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孩童回头茫然地看着那人离去,不知道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妖族不是一直都在山下吗? 不是说山上的那些,只是在守着妖族的祖地吗? 秋水并没有向身旁的孩童解释这些东西,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霞光浮流的秋水,又向着那处草庐而去。 “这是哪里?” 孩童有些不解的问道。 “这是故土。” 秋水轻声说道。 “很多年前,我便住在这里。” 秋水怅然地看着那处草庐。 那时秋水边不止有秋水。 还有勾芺,还有神河,还有那些被逼远离人间,一路向南奔逃而来的妖族。 而那个瘸腿的麋鹿,便住在山上的某棵树下,终日眼含热泪地看着人间北方。 孩童看着秋水身后的那瀑白发,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是不是很老了,快要死了,所以才会回到这里来看看故乡?” 秋水低头看着身旁的孩童,不无叹惋地说道:“是的。” 就像当年妖族要回人间,才肯死去一般,秋水也要回到秋水,才肯将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虚度。 孩童沉默了很久,紧紧地握着秋水冰冷的手。 “山上是吗?” 山上是故土吗? 山上自然也是的。 “是的。” “你会上山看看吗?” “不会。” “为什么?” 秋水抬头看着那座满是黑土与伞树的高山,缓缓说道;“因为山上的人们心里,依旧有着一些未曾解开的仇恨。” 孩童终于问出了先前的不解。 “山上不是妖族祖地吗?” “妖族祖地怎么会在那样贫瘠的山上呢?”秋水轻声说道。“是繁华的热闹的人间孕育了妖族。” “所以山上是什么?” 秋水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山上是许多仓皇的依旧不愿解脱的固守之人的土地。” 千年前,万妖越过秋水而去,但那不是所有的妖族。 有一些留了下来。 怀抱着惶恐张望着人间,不知此后命运何去何从。 秋水并没有在意过那个所谓的这一代的妖主是谁。 神河也没有在意过。 宁愿留在山里,那便永远留在山里。 没人强求过什么。 孩童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安静地随着秋水向着那处破旧了千年的草庐而去。 二人站在草庐前,孩童转头看向一旁的秋水,轻声问道:“你要重新把它盖起来吗?” 秋水点了点头。 孩童想了想,说道:“那我来帮你吧。” 盖草庐这样的事,对于孩童而言,总归是有着莫大的诱惑的。 秋水摇了摇头。 孩童以为秋水不相信自己,很是认真地说道:“我以前和我朋友他们,经常在镇子外面盖草庐玩的。” “不是这个。” 秋水回头看向二人来的方向,缓缓说道:“你爹娘从镇外回来了。” 孩童蓦然一惊,才发现自己却是忘了这件事情,只是看着那一条大河与遥远的山林,又有些愁苦。 这么远,自己怎么可能突然赶得回去。 只是才始愁苦着,自己先前所捡的那一根像剑一样的树枝却是蓦然穿过了霞光,落在了秋水手中。 “原来你是剑修大妖?” 孩童却是又忘记了他爹娘扛着猪快到家的事了,很是惊叹地看着身旁女子手中的那根枝条,只是又觉得自己好像多此一问了。 白发女子手中一直便执着一柄剑。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像总是容易想不起来这件事情。 也许是因为那柄剑有时候藏在了白发之下的原因吧。 秋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那跟枝条递给了孩童。 “拿着它,它会带你回去。” 孩童又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赶在他们回来之前?” “是的。” 孩童突然觉得这个桥段很像是一些说给小孩子听的故事里,冒险的人发现了一个秘境,于是有着神奇能力的人,给了他一个信物,可以让他不被世人发现的来往在那个秘境之中。 孩童这样想着,便觉得很是兴奋,握着树枝点点头。 “那我是不是还可以握着它,让他带我回来?” 秋水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孩童觉得有一个隐秘而伟大的任务正在落向自己的肩头,很是诚恳地看着秋水,等待着她后面的话语。 “过几日,你再来一趟秋水,我会让你帮我一个忙。” 果然是这样的! 孩童心中很是激动,但是表面不露声色,很是郑重地点点头,没有去问要帮什么忙。 几日之后的事情,自然是需要保密的。 秋水没有再说什么了。 孩童双手握住了那根树枝,想象着它真的成为了一柄剑。 于是那根树枝之上真的便流转着满是暮色的剑光。 而后倏忽之间,便带着孩童穿过了秋水,穿过了山林,回到了尚且还是晌午的林边。 镇子里的雾气已经散了,孩童握着树枝回过头的时候,便看见自己的爹娘真的便扛着一头宰了的猪,穿过镇子,向着自家的小院子走去。 “回来吃饭了!今天吃猪肉炖粉条。” 他娘看见了站在林边的孩童,很是开心的吆喝着。 孩童把树枝藏在了林子里的一棵树下,用落叶盖好,而后向着那条溪流的另一边跑去。 “好嘞!”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幽黄山脉上的妖谈之事 秋水。 穿过了那片山下林子,前方便是一条极为险峻的山道,两旁黝黑的山岩向上而去,只留下中间极为狭小的一些空隙,暮色浮在天穹之上,又洒落向人间,远处有一条滔滔大河自极高之处浩荡落下,河水击打在高山黑土山石之上,层层向下坠落而去,将来自两千丈的磅礴的坠落之力溅成霞光之后,而后终于化作了那条承载暮色而去的秋水。 冥河绝大多数时候,其实都在世人头上。 所以黄粱有些地方还保留着一些很是古老的说法。 不叫归冥。 而是归天。 先前那个曾经在秋水河畔见过秋水的人间大妖,便在那些黝黑的山道上走着,两旁伞树身承华光,倒是有些五彩斑斓的黑。 倘若按照人世的境界而言,这个大妖应该是小道境左右。 算不上低,但也不会太高。 自然是这样的,倘若那些依旧以幽黄山脉为祖地的妖族们,过于强盛,神河也不会千年都不曾理会他们。 虽然同为妖族,但是神河是这片人间的陛下,自然不会允许存在着什么不安定的因素,尤其是难得同流的两族之间。 那人一直走了很久,才走出了那条山道,出现在了一处近千丈高处的颇为广阔的山坪之上。 南拓虽然没有雪。 但是幽黄山脉有。 这片不属于人间的高山,在数百丈之后便开始因为高空气温过低,常年覆盖着冰雪。 所以世人看见幽黄山脉是黑色的,也可以看见那些黑色往上,一些融化的乳糖一般覆盖着的雪色。 暮色在这里并没有下方那么浓郁了——在山下的时候,觉得是天穹的色彩照亮了秋水。但站在山上,又好像是人间的色彩涂抹着那些风雪。 山雪是斑驳的,因为伞树是黑色的,也有些黑土顽强地自雪下露了出来,一同构成了这些山间漂浮着一些霞云的斑驳的世界。 山坪里有着许多人间一样的镇落。 向着那些高崖之中四处延伸而去。 这里便是人间少有的,纯粹的妖族汇聚之地。 那人穿过了那些建筑,一直向着深处而去。 深处有山崖。 崖上没有人,只是孤崖风雪,崖下有人。 是一个模样很是寻常的老人,老人没有瘸腿,但是也被叫做了妖主。 因为他是很多年前,曾经目睹过万妖越过秋水而去之人。 当时的他只是小妖,一只留在了枫叶林中小妖,与那些留下来的妖族们一同看着北去的人们。 他没有什么悲伤。 因为秋水之上的高山,确实是他的祖地。 这是人间少有的,真正意义上诞生在幽黄山脉的妖族。 是一株伞树下的某块黑土,后来有了一个很是古怪的名字,叫做却冉,是他自己在人间的书籍上随便找的两个字。妖族的名字大概总有些莫名的陌生感,也许是因为他们不具备传承,无法将自己的姓氏传承下去的原因,于是才会让世人听见的时候,有着这样的感觉。 现在也是这样的,没有什么悲伤,只是安静地在山崖下的一块空地边站着,山崖之下也是山崖,层层叠叠的不止是覆着的风雪,一阶一阶像是广阔的台阶一样的也不止是那些高低不一的崖坪。 同样活了很多年的却冉便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人间秋水,看着秋水人间。 那个人站在了却冉身旁,轻声说道:“崖主不愿见您。” 却冉静静地回过头来,看着那个同样名字古怪的非谷。 “她说了什么?” 大约是人间小道境的非谷轻声说道:“她说除非山上的人下山去.....” 非谷并没有说完,但是却冉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却冉转回头,安静地看着山下,高山风雪之下,秋水无比渺远,也许就像这里与人间一样。 也许本身就是从人间之外到人间的距离。 “妖族从来都不是一定要活在人间。”却冉说得很是平静。 这个当年只是一只懵懂的小妖的老人,在历经了千年岁月之后,却也是想过了很多的东西。 “我们在山里,他们在山下,千年来相安无事,有什么好下山的。”却冉轻声说着。“她秋水离不开故土,我们自然也离不开故土。” 幽黄山脉自然是贫瘠的。 人间的黑土是肥沃的。 但是幽黄山脉的不是。 这片土地如同被焚烧过一般,将那种黑色残留在整座山脉之上,有时候人们都会想着,也许在很久的岁月之前,那时还没有聚落,没有语言,没有文字,这座高山之上曾经起过一场大火,焚烧了一切,包括生灵生长的养料。于是这片横在人间西南的高山之上,除了伞树,再也长不出任何的植株,哪怕是稻子,哪怕是稗子。 只是贫瘠的故土,终究是故土。 再破旧的草庐,也是曾经让自己寄身天地的住所。 非谷沉默下来,没有说什么。 却冉转回了头,看着身旁的那个人。 却冉是山上的妖,但是非谷不是的,他是山脚的妖,就像那些山坪之间的妖族镇落之中的绝大多数人一样。 因为对着人妖共存心存着怀疑,于是认了却冉做妖主,认了高山做祖地,走上了这座贫瘠的山。 世人都无法真正同流。 妖族自然也是的。 活在人间,与不活在人间,只是两种选择而已。 非谷知道却冉在看自己,但是却没有回过头,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妖主想见崖主,应当只是见一见当年的那些岁月吧。” 却冉平静地点点头,说道:“是的。崖主虽然未必能够记得我这样的小妖,但是当年秋水之人,不会有人不认得崖主,千年岁月,当年妖族能够活至今日的,已经没有几人了。妖族虽然寿数悠久,但是并不代表着所有的妖族都能够活得很久远。” 非谷倒是很诚恳地说道:“但我想的与妖主不一样的。” 却冉淡淡地说道:“看得出来。你想在当下人间的乱局之中,借一些崖主的势。” 非谷轻声说道:“是的,人间风声虽然落到黄粱的时候,已经很是零星,但是总归还是有一些,槐安妖族面临乱世,岭南瘸鹿剑宗被人杀尽,世人难免会想到秋水这片土地。只要崖主曾经上过山,当妖族真正面临一些不可摆脱的局面的时候,便会看向这里。” “这样是卑鄙的,但是有时候我们却也会想起很多的东西。” 却冉静静地看着身旁的大妖,缓缓说道:“比如?” “比如......”非谷看向人间,轻声说道,“世人已经很老了。” 世人已经活在人间很漫长的岁月了,从神鬼时代之前,便已经存在。 所以也许他们真的已经老了,老的不是某个人,而是整个人间。 “两千多年前的人间便已经开始修行大道,然而两千年后,他们依旧还走在同样的路上,没有丝毫的长进,世人的寿数,限制了他们继续往前的脚步。” “风朝是一个很好的过渡的时代,神河陛下成功的让妖族在人间开始延续,开始生存。但是不可否认,这个时代,依旧是由着已经老迈的世人做着主导。” “老旧的东西,该慢慢退出舞台,将肩负着人间向前而去的任务,交给新生的妖族。” 非谷静静地说着,这个只是人间小道境的大妖,却有着颇为宏远的图谋。 “卑劣兴起于平和之中,然而在乱世之时,它可以变为一种很是伟大的东西。” “神河是伟大的,但他的目光是短浅的,我们后来的人要看得更远一些,前代妖主的夙愿,其实还没有完成,我们要为后人做世人,便要做真正的世人,而不只是同流而已。” “人间自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非谷说完了这最后一句话,便安静了下来,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身旁的老人。 当非谷看向老人的时候,老人便不再看着他,而是转过了头去。 “我先前只是觉得镇落里有些异常。”却冉轻声说道,“却原来你已经想了这么远。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洗过脸了?” 非谷沉默少许,说道:“大人想让我照照镜子?” 却冉轻声笑道:“不然呢?” 非谷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处风雪之崖。 “妖土十三镇,我已经说服了九镇。” 却冉并不在意这些东西。 没有悲伤,也没有愁苦。 只是安静地看着下方秋水。 冥河在世人头上,同样也在妖族头上。 所有人顺流而来人间,同样也会逆流而去。 ...... 南方秋水之上的故事,对于整个人间而言,自然都是极为遥远的。 世人要操心的事情很多。 站得低的要想着今年过年怎么过。 站得高的要想着神女大人想要做什么。 至于那些幽黄山脉之上,关于人间有过怎样的看法,大概没人在意。 忙碌了一日的京兆尹回到自家府上的时候,便看见院子里多了一些东西,自家夫人带着下人正在那里清点着。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一些腊肉年货之类的东西。 然而京兆尹还是很纳闷,谁会想着来给自家府上送东西? 毕竟老大人兢兢业业大半辈子,从来不收礼的事,假都的人应该都清楚得很。 “这是谁送来的?” 京兆尹神色古怪地踱步走了过去,围着那些东西来来回回的翻看着。 他夫人抬起头来,很是愧疚地说道:“悬薜院。” 京兆尹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才说道:“你们怎么收了?” “是个青牛院的人,带了把剑——没有带剑鞘,客客气气地把这些东西送到了门口。” 快过年了,院里带剑送礼,哪怕再客气,他们自然不敢不收。 京兆尹叹息了一声,放下了手里的那块腊肉,向着院子里走去,走了一半,又停了下来,看着一院子的积雪,沉默了很久,说道:“能退吗?” “能。”夫人同样叹息着,“但是他们说了,要你亲自去退。” 京兆尹没有再说什么,叹息着说道:“算了,算了,收下吧。” 身后的下人们神色忧愁地清点着那些东西。 京兆尹穿过了前院,去了后院的书房里,在桌案前发着呆,解着衣裳。 过了很久,他夫人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的时候,年迈的京兆尹依旧在解着衣裳,火炉也没点起来,一屋子寒气。 京兆尹夫人叹息了一声,把那些水盆放在了桌案边的椅子上,又过去帮他把衣裳解了,这才走过去点着火炉。 炉子点了起来,屋子温度上来了一些。 只是大概屋里的二人还是觉得有些挥之不去的寒意。 “悬薜院今日之事,是不是因为明年开春的一些事情?” 京兆尹夫人一面拧着热毛巾,给这位兢兢业业的老大人擦着脸,一面很是忧愁的问道。 “除了这件事,还能因为什么?”京兆尹叹息着说道。 黄粱的京兆尹,在人间一些大事面前,总有些进退两难。 有些权势,但是不多。 却偏偏又管着假都的诸多事情。 夫人也跟着叹息着。 京兆尹推开了脸上的热毛巾,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奉常府那边呢?” 三公九司大人的府邸往往都是在同一坊中。 奉常府自然便在京兆尹的府邸旁边不远。 夫人把毛巾重新浸回了热水里,低声说道:“院里的人没有去,我之前让人出去看过,整个明合坊,只有我们这里来了院里的人。” 倘若坊里还有别家也收到了东西,那么京兆尹这里自然还可以装一会傻,充一会愣。 但是偏偏只有他家收到了。 所以大概悬薜院的意思也很明显。 就是要拉这个老人下水。 京兆尹紧锁着眉头,靠在椅背上,不住地捏着眉心。 夫人在那里拧了许久的毛巾,而后试探性地说道:“要不就去告诉他们,就说太一春祭之事,京兆尹这边只是协同奉常府,不知详情?” 京兆尹轻声说道:“污水已经泼在了身上,你去和泼污水的说并没有意义,要想办法向假都证明。” 夫人沉默了下来。 这确实是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 谁都知道现而今的悬薜院,与假都大流不同,他们是独立于假都之外的存在,从这个冬天的一些事情里,便可以看出他们的态度。 哪怕是院里的巫鬼院,亦是与人间巫鬼道没有走在同一条路上。 神女重临人间,许多人仍在观望,但是很显然悬薜院里的态度是鲜明的拒绝的。 所以送一车腊肉也好,送一车银钱也好,说到底,都是一些泼向京兆尹的污水。 而且这场污水京兆尹躲不了,青牛院的人带剑送礼,他们没法躲。 哪怕世人知道京兆尹不得不收,总归还是对于这处司衙是否已经站在了神女的对立面,开始抱持着怀疑的态度。 三公已经废除,剩下的九司依旧保持着沉默。 至少当今黄粱,一切明面上的态度,依旧是以倾向神女重现巫鬼神教为主。 二人在书房里沉默了许久。 “怎么证明?” “去宫里求见神女。”京兆尹轻声说道,“但是.....” 但是以求见神女洗掉悬薜院泼来的污水,也便意味着,京兆尹彻底站在了神女那边。 站在神女那边未必是坏事,站在悬薜院这边也未必是好事。 只是当下人间,真正明白槐安与黄粱之间差距的人,都不会想要跳出来,主动去做这样一个选择。 站在了神女那边,也便意味着,日后将会面对北方那位陛下。 世人这才是真正听闻神女的第一个冬日。 而北方的那位陛下,他们已经听闻了一千年。 所以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 二人再度沉默了很久。 京兆尹轻声说道:“你让人再去坊里看看,拜访一下九司大人们。” 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是要把九司一起拖下水?” 京兆尹叹息着说道:“只能尽量挣扎一下,那些腊肉的事如果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未必肯开门。” 夫人轻声说道:“好的。” 于是端着那盆已经冷了的水匆匆走了出去。 书房的门关了上来,窗外天色昏暗,只有炉火在不远处散发着一些光芒。 门外传来了一些声音。 “你们再去奉常府典客府那些地方逛逛,行迹可疑一些。” “要让别人看见吗?” “要让别人看见的行迹可疑,最好是让人怀疑你们有什么事。” “......” 京兆尹愁眉苦脸地坐在桌前。 虽然这样的事情很是无耻。 但是没有办法。 不能得罪悬薜院,也不能得罪神女大人。 那边只能得罪一下九司那边的人。 这位兢兢业业的老人,活到了下半辈子的时候,本以为能够安安分分的退下来,结果却偏偏遇见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晚节不保啊,晚节不保。 京兆尹苦笑了两声,而后从一旁抽出来了一张白纸,压在了桌面上,而后拿来砚台,倒了些水,开始磨着墨。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京兆尹才停了下来,将笔架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外面的消息传回来。 倘若真的整个明合坊没有一个开门的。 那他便只能给悬薜院写信了。 神女与世人之间。 总要做出一些选择。 第一百一十二章 竹生寒蝉,春风在水 假都的风雪来了两个奇怪的人。 一个穿得厚厚的,撑着伞,抱着暖炉,神色苍白,看起来有点像北方的道人。 至于另一个则是衣裳单薄,束着袖口,腰间悬着一柄剑,很是殷切地跟在那个道人身旁。 看起来就像一对主仆一般。 只是二人之间,从那些动作行为之中看得出来,说密切也密切,说疏离也疏离。 大概更确切一点,就像两个陌不相识的朋友一般。 二人入城的时候,正好看见风雪里有个带剑的人带着一车东西,向着某个方向而去。 大约是好奇黄粱的剑修是什么样子的。 云竹生与寒蝉倒是跟了过去看了看。 带了剑但没有带剑鞘的黄粱四十来岁剑修带着那一车腊肉拐入了一条满是宅子的宁静街坊之中。 二人便在风雪里看着那人敲开了某个府邸的门。 而后出来了下人,看着那一车东西,大约有些犹豫,又回去叫来了女主人。 只是终究都是一样的犹豫,只是看见了那个剑修腰间没有剑鞘的剑时,还是将那些东西收了起来。 云竹生咳嗽着,神色有些古怪,看着那扇安静合上的大门,又看着那个微微笑着在门口站着的剑修。 寒蝉也是同样的神色。 二人大概都是猜到了一些东西。 毕竟带剑送礼这样的事,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一些古怪。 但二人觉得更古怪的地方在于,他们真的怕那柄剑。 “他难道真的敢出剑?”寒蝉觉得很是滑稽。 云竹生轻声咳嗽着,摩挲着手里暖炉边缘的粗糙的花纹,想了想,说道:“如果他是入道境的,说不定真的敢,但是他是小道境的,想来是不敢的。但问题在于......” 云竹生看着那个悬着剑向着二人方向走来的剑修,缓缓说道,“这个京兆尹府,未必知道一些东西。” 寒蝉大概也明白了,轻声笑着说道:“好一个虚张声势。” 毕竟秋水向南而去的事,是修行界的事,人间倘若无人告知,自然是很难知晓的。 二人在那里随意地交谈着,那个剑修却是带着剑缓缓从二人身旁走了过去,倒也是古怪的看了二人一眼,毕竟二人又像主仆又像朋友,又有些亲近,也有些疏远。 总归是惹人注目的。 剑修安静地从二人身旁走了过去。 他是悬薜院大风历九百七十五年的学子,名叫周在水。 黄粱悬薜院青牛院的先生们,自然一般都是来自于院里曾经的学子,虽然南方也有一些修道之人,但是因为南方冥河之力更为浓郁的原因,终究世人还是更倾向于修巫鬼。 大约也只有从冉境内的悬薜院有些例外,那里的青牛院剑学派,先生们往往来自于从冉境内剑渊附近的一些剑修。 周在水自然不是的,他是正统的槐安剑意之道的修行者。 所以其实他看向街头那两人,自然不止是因为二人行为古怪,同样也是在猜测着二人身份。 南北隔绝,倘若那个道人与剑修不是来自别处的悬薜院,那么便是北方的人间大修。 所以周在水很是谨慎地看了一眼,便安静地走了过去。 一直走过去很远,才重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风雪假都,昏沉的天色里,二人似乎并没有在意自己,只是依旧在那里闲谈着,周在水看了许久,二人大约是在找着什么东西,闲谈了一阵之后,便在街头四处张望着离开了。 很是古怪的二人。 周在水这样想着,留了一个心眼,而后离开了这一处。 事实也确实如云竹生二人所说,周在水不可能出剑。 一个小道七境的修行者,不可能不知道人间的一些变故。 他只是在利用着修行界与人间之间的一些信息差而已。 太一春祭之事,自然关乎重大,悬薜院自然没办法阻止神女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只是他们需要从假都与此事相关的司衙之中,得到一些确切的信息,譬如地点,譬如时间。 京兆尹是个兢兢业业的老好人。 往这样的人身上泼污水,自然更容易逼得他破罐子破摔,做出一些决定。 周在水在假都街头安静地走着,而后遇见了一个人。 这是个来自姜洛的南楚灵巫,名叫叔禾,自从南衣城外战事之后,便一直留在了假都之中,他所带回来的那些南楚巫们,同样留在了假都。 周在水一面看着那个在不远安静地看雪的老人,一面抬手握住了腰间的剑。 “大过年的,为什么出门不带着剑鞘呢?” 叔禾一面看着雪,一面轻声说道。 周在水停在了那里,握了一会剑,又松开了剑柄,诚恳地说道:“因为昨天出门摔了一跤,把剑鞘擦破了,前辈也知道为人师表,带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剑鞘,自然不好教学子,所以把剑鞘送去修了,今日正打算去看下修好没有。” 叔禾转回了头来,静静地看着这个青牛院的先生,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 二人安静地在街头,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着彼此。 过了许久,叔禾才转回头去,缩着手看着檐外风雪人间。 “所以悬薜院这一次,也是要为人师表?” 周在水平静地说道:“是的,前辈你呢?” 叔禾静静地站在那里,眯着苍老的眼睛看着人间。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 “巫鬼道之事,晚辈并不清楚。” 二人说着,又沉默了下来——先前看见的那两个人,大概是在那处街坊里没有找到什么,又走了出来,从二人身前晃悠了过去,并且很是古怪地看了一眼二人。 叔禾的目光追随二人而去,过了许久才收了回来。 “他们是什么人?” 周在水看着有些怪异的叔禾问道。 后者轻声说道:“一个山河观的人,一个流云剑宗的人。” 南楚老灵巫,终究眼光要毒辣一些。 两个北方大道之修,便这样安安静静地在街头晃悠了过去。 二人也没有谈论二人是来这里做什么的,看样子,大概便是与他们无关的事。 倘若有关,也不会便这样平静地晃悠而去。 二人站在风雪檐下,又安静了一阵之后,叔禾才平静地说道:“其实我快要死了。” 周在水皱了皱眉头,看着檐下的老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没有几日了,有个南衣城的故人在明年留了一柄剑。” “故人为什么要杀前辈?”周在水虽然不知道叔禾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但还是颇有兴趣的问道。 叔禾轻声笑了笑,说道:“因为那是南衣城的故人,所以比你想象的故人要故一点。” 周在水大概明白了是什么故人了,南衣城的故人,自然比故人要多一点。 “人活到快死了,总想看看一些别的东西。比如毕生夙愿,比如古楚荣光。”叔禾抬起头,看着那些阴沉的飞雪的天空。 周在水于是明白了巫鬼道的态度。 就像此时他是站在风雪里,而叔禾站在檐下一般。 他们要站在一些当今人间的檐下,也要站在一些古老的檐下。 叔禾与忱奴曲岭这些个南楚灵巫,自然是神女虔诚的追随之人,不然也不会被明蜉蝣那样轻易地便哄骗出来,最后死在了人间北方。 周在水静静地看着檐下缩着手的老人,而后缓缓说道:“那前辈,还是去梦里看吧。” 叔禾安静地缩着手,淡淡地说道:“梦里看也好,人间看也好,总归要见一见一些东西。” “所以前辈打算怎么见?” “我打算去悬薜院门口见。” 周在水沉默了下来。 “巫鬼道之人入城了?” 有另一个声音从长街另一头传了过来,是一个穿着柳色长袍的男人。 刘春风。 假都悬薜院青牛院大先生以及悬薜院副院长。 人间当然不止是槐安有天资过人之人。 黄粱也有。 刘春风大概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三十岁便已经道海四叠浪的道修,便是槐安,也不可多得。 更何况这是在黄粱,冥河之力更为兴盛的地方。 叔禾看着那个走过来的年轻男子,平静地说道:“没有。” 刘春风轻声叹息着说道:“那恐怕叔禾前辈并不能坐在悬薜院门口去见。” “更何况,快要过年了,还是不要说些这样令人不开心的事情,前辈觉得呢?” 这个年轻的悬薜院副院长停在了这处街头,静静地看着叔禾。 “那你们呢?悬薜院又在做什么?” 叔禾淡淡地反问道。 刘春风笑了笑,说道:“这是不一样的,我们是在为生民立命。更何况,叔禾前辈口口声声说着,要见一见古楚荣光,但是前辈不妨想一想,当初巫鬼神教,便是在楚王手里分崩离析——而现在一切如其所愿,当今人间,何尝不是古楚荣光?” 叔禾安静地站在檐下,看着风雪,看着行人,看着将要入夜的人间,开始燃起的灯火。 “前辈老了,要死了,看待很多东西开始悲观起来了,我们能够理解。但人间总是代代向前的,前辈不如放下一切,安安稳稳地烤着火,喝点温酒,多看人间几眼繁华,难道不是更好?” 叔禾静静地看了许久,也听了许久,而后平静地说道:“终究你是道门之人。” 所以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巫鬼道自然需要神鬼垂怜,才能重现当年的强横。 这是一个由礼神而来的教派,自然无法割离许多的东西。 所以哪怕刘春风说得再如何动人,对于叔禾而言,也许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理由。 刘春风叹息一声,说道:“那就各走一边吧。” 自然各走一边。 周在水随着刘春风向着悬薜院的方向而去。 而叔禾相反。 ...... 云竹生与寒蝉从另一处街头又绕了回来,看着那边不欢而散的三人。 “那人有点意思。” 寒蝉看着刘春风的背影说道,而后顺手拉住了一个路人。 “那个看起来像个读书人一样的是谁?” 路人看了二人一眼,而后向着一旁没有说话的看起来病恹恹的云竹生客客气气地说道:“那是悬薜院院长,刘春风,一个很厉害的修行者,这位公子如果想结识一下的话,记得要客气一些。” 寒蝉放跑了路人,沉默了少许,说道:“明明是我问的他,为什么他要和你说话?” 云竹生看了一眼一旁的寒蝉,一个带着剑的穿着单薄的束着袖子裹着腿的剑修,大概看起来却是很像是某个公子的护卫。 “大概以为我们是主仆吧。” 云竹生一语道破天机。 寒蝉想了想,说道:“确实如此,毕竟一个看起来强壮有力的下人与一个病恹恹的公子,放在人间确实是极妙的搭配。” “你要换身衣裳吗?” 云竹生咳嗽了两声,看回风雪里向着悬薜院方向而去的两个背影。 “算了,至少这样看起来和谐一点,我要是穿得人模狗样的,就容易让人觉得在我们之间,大概会有些不美好的事情发生。” 寒蝉笑着说道。 二人闲扯了一阵,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叫做刘春风的人身上。 三人其实年龄相仿。 这大概也是寒蝉觉得他有意思的地方。 “悬薜院居然也能有这么出色的道修,看来以前倒是我们小看了悬薜院。” 寒蝉倒是有些感叹地说道。 云竹生平静地说道:“那是因为南衣城的悬薜院,依旧处于发展阶段,需要与北方诸多修行之地打好关系,所以好苗子都送去了人间别处。” 寒蝉看着身旁的道人,这才想起来,这个山河观道人,便是出自悬薜院,但其实往久远里说,云竹生其实应当是出自一个早已经在岁月里消失的道观青途观。 这个比青天道的来历还要久远的道门,没能撑过岁月的浪潮与乱世,于是也便失了传承,只剩下一些不知所谓的世仇。 “那这么说起来,这个人若是在槐安,只怕是比我们要出色不少。” 云竹生又咳嗽了两声,轻声说道:“也许是的,刘春风刘春风,也许便是黄粱柳三月的意思。” 寒蝉听到这里,静静地看了身旁的道人许久,缓缓说道:“其实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知道柳三月没有死,并且一定要弄死他的。” 云竹生转头平静地看着寒蝉,说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柳三月死了的事?” 寒蝉轻声笑着,说道:“做杀手的,总归是要消息灵通一点。更何况到了我们这种境界,能够接到的生意很少了,世人都会觉得在我们身上冠着杀手的名头,是种世俗的污名化的形容——也许叫做送冥人或者埋骨人更合适,听起来更厉害一点。但不管怎么样,这都会导致我们接单的时候,要顾些脸面,就像当初你们河宗的人,要去杀的那个南衣城的少年一样,其实我真的很心动,四尺决离,承载着复古流剑道最后一舞之剑,谁不心动呢?但是终究拉不下那个脸去杀那样一个少年,不过你们山河观的河宗,虽然很不要脸,但是事情办得很糟糕,人死了都不补刀,结果啥也没捞到,说出去都丢人。” “.......” 云竹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反问,寒蝉就东扯西扯地说了一大堆。 不过也确实是丢人的事,那个河宗人回观之后,就开始闭关不出,潜心修行。 “所以我自然是很专业的可靠的真诚的值得信赖的剑修,不然你师兄陈青山也不会来找我。” 寒蝉最后做了总结。 大概也是要夸耀自己一番。 “其实你可以不那么专业可靠真诚让人信赖。”云竹生轻声说道。 毕竟二人真的不是主仆,而是杀手与目标的关系。 “那可是两万贯啊师兄。” 寒蝉笑着说道。 二人安安静静地对视了许久,而后没有再提这些事情。 毕竟崖上的人还在人间,说这样的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事。 悬薜院的两个人早就消失在了风雪街头,这处假都的书院,要针对明年的事情做出一些怎样的谋划,自然是与云竹生二人无关的事。 除非有人花大价钱。 二人在风雪街头四处寻找着,那个风度翩翩的,热爱人间的青天道得意弟子。 而后真的便遇见了一个肯花大价钱的人。 “请你出手,杀一个人,需要多少钱?” 寒蝉看着那个在另一处风雪街角遇见的,很是年迈也强大的南楚灵巫。 虽然很是不解为什么他不自己动手,但还是真诚地说道:“五千贯起步,看你要杀谁。” 叔禾轻声说道:“就是你们方才看见的人。” “刘春风啊,那需要三万贯。” 一旁的云竹生转头看了一眼寒蝉。 大概也是不满为什么自己两万贯,那个悬薜院的道人就是三万贯。 寒蝉转头向着一旁云竹生,诚恳地说道:“毕竟这是在黄粱,出了事情,流云剑宗不一定保得住我,所以要多加一些风险费。” 叔禾沉默了少许,说道:“我会去筹措给你。” 寒蝉笑了笑,说道:“不急,我这一单还没有完成,而且年末了,不接单,你可以明年再找我。” 叔禾静静地看着寒蝉,又看向一旁的云竹生,大概也是在猜测着二人之间的关系。 过了许久,沉声说道:“好。” 风雪里老人有些窘迫的离开了。 寒蝉按着剑站在街头,笑着说道:“你说他会去哪里筹钱?” 云竹生想了想,说道:“巫鬼道?那些人不是都在假都境内吗?” 寒蝉点了点头。 “有道理,只是这样会不会显得很没良心?毕竟逼得孤寡老人四处筹钱的事,说出去总归有些不好听。” 云竹生抱着暖炉轻咳了两声,说道:“那你少收点?” “那可不行,会让人觉得流云剑宗的招牌很廉价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寂寞的等,阴沉的等 二人一路闲谈着,停在了某处被京兆尹司衙里的人封锁的那一处柳河附近。 寒蝉站在巷子里远远地看了一眼,看见那些颇为粗壮的铁索时,神色古怪地说道:“你说那个人犯了天条吗?” 云竹生也看向了那里,摇了摇头,说道:“不清楚,毕竟黄粱人神神鬼鬼的,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黄粱觉得槐安人奇奇怪怪,槐安人觉得黄粱人神神鬼鬼。 大概都不会觉得像正常人。 二人站在巷子里大概也是很是好奇地研究了一阵那个面容丑陋的被锁在了桥边的人。 而后一无所获的离开了这里。 ...... 柳三月坐在风雪里,本就扭曲的手脚之上早已被镣铐磨破,血污一片,尤其难看。 连他自己都觉得难看。 也许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看着自己,所以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柳三月抬起了头来。 然而只是看见了两个风雪里离去的身影。 那是谁? 路人吗? 混混沌沌的柳三月茫然地想着。 冥冥里觉得似乎有些什么东西与自己相关,然而什么也看不出来。 只有风雪里两行脚印来了又去。 ....... 风雪夜色的明合坊里,偶有行人撑着伞安静地穿行而去。 但是没有人谁家院子开了门。 ...... 南岛再去天上镇的时候,镇子里的雪色已经没剩多少了。 草为萤正乘着小舟在剑湖里缓缓地漂回来,肩头还留着一些风雪。 “你这是在做什么?” 南岛产生了和小少年们一样的疑问。 “往山上送雪。” 南岛于是想起了那天草为萤说过的那些东西。 “看来你应该弄得差不多了。” 小舟停在了桃树下,草为萤从一旁拿起了酒葫芦,喝了一口,笑着说道:“是的。”而后又看着南岛腰间的酒壶,“你的怎么还是桃花煮酒?” 南岛低头看着自己的黑蒜一样的酒壶,也拿起来喝了一口,说道:“因为桃花酒最是简单,而且虽然没有桃花酿那么香甜,只是也喝习惯了,倒也还好。” 伞下少年喝着酒,又想了想,“其实主要还是那株桃花发得依旧不够,等这场雪过去了,看下会不会多点,毕竟酿酒和煮酒不同,总要多一些才好。” “是的。”草为萤颇为赞同的点着头。 桃花煮酒,桃花只是辅料,而桃花酿酒,桃花便是主料,太少了,难免就不像样。 二人在湖边喝了一阵酒,镇子里的雪慢慢消失了,倒是露出了一些暮色来,然而那些暮色不是在天边,反倒是停留在了这片花海附近。 就好像曾经有个带着暮色而来的人,在这里停留过一般。 南岛倒也没有在意,只是看着草为萤肩头。 满镇风雪,都落在了这个青裳少年的肩头,只是这最后的一些雪,看起来很是稀薄。 “你还要去一趟?” 南岛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点了点头,放下酒葫芦,看着南岛说道:“你要去吗?” 南岛说道:“去看看是什么样子的吧。” 草为萤轻声笑了笑,看着走上小船的少年说道:“就是我所说的那个样子。” 二人坐在小舟两头,向着剑湖的另一边而去。 宽广的大湖渐渐没入了云雾之中,小舟亦然。 “陈鹤还是没有回来吗?” “怎么,以为快过年了,他就要回来了?” 南岛理所当然地说道:“难道不是吗?” 草为萤坐在舟头笑眯眯地说道:“这里又不是他的故乡,他回来做什么。” 南岛想了想,说道:“回来看看朋友?” 草为萤点着头说道:“有道理,但是也许他在人间某处,又有了新的朋友,然后就喜新厌旧把你忘了。” “......”南岛默然无语,说道,“你这样总让我觉得我是个等待归来的怨妇。” “难道不是吗?”草为萤挑眉说道,“你每次来都会问一次陈鹤回来没有。” 南岛看着云雾大湖,轻声说道:“假如你有一个朋友,明明可以安安静静地活在人间,却为你站出来两次,你会不会很想他?” 草为萤沉思少许,说道:“大概也会。”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 他当然会一直记得那个南衣城里匆匆交集过的闲适安逸的年轻人。 那不是懒散,而是安逸而且自在。 也许就像他曾经在听风台说过的那样——永远开心快乐,而后悠闲自在。 不可谓不是人间之大宏愿。 小舟缓缓穿过云崖而去,于是出现在了大湖的另一边。 南岛随着草为萤走上了那处湖边悬崖,崖上有些被草为萤遗失的风雪,像是一地落花,边缘青藤爬过布满石苔的地面,向着下方垂落而去,站在崖边看着的时候,好像与崖下那些通往远山的蜿蜒小道连在了一起一般。 草为萤拿着酒葫芦站在一旁,拿着酒葫芦一抬手,一仰头,于是山风便来了,吹着肩头风雪向着远方飞去。 确实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云雾散开了,灰色的山顶有雪白头。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 草为萤挑眉看着身旁伞下很是羡艳地问着的少年。 “你是说像我这样高,还是像我这样自在?” 初入人间,便见过了当今人间最高的人,自然是一件极为幸运的事。 但是这个人偏偏悠闲自在,难免会是让人又爱又恨的事。 什么都是遥远的。 憧憬也是。 南岛站在伞下笑了笑,说道:“像你这样自在。” 草为萤轻声笑着。 “你现在也很自在的,你看别人家的少年,初见人间,就忙得焦头烂额,你就不一样,整日无所事事,喝酒看花吃火锅,我有时候都很好奇,有人是怎么把一个这样无趣的故事写了这么多字的。” 南岛挑了挑眉,说道:“你在说什么东西?” 草为萤笑着说道:“陈鹤啊,他不是在写你的故事吗?” “他不是把我写的无比神勇,堪称人间无敌吗?” “最开始是的,后来离开了南衣城,又跑来找我打听了你的事情之后,就开始写你睡懒觉了。” 南岛想了很久,说道:“也许他很擅长说废话吧。但这和我自不自在是没有关系的,我也不自在,我只是无所事事而已。当初在南衣城的时候,还有人想要杀我,虽然现在也有,但是现在我在岭南,他们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了岭南的希望,终日想着要我快点修行,然后站到世人仰望的高度,将整个岭南从一些遗憾错失的故事的泥潭中拔出来。甚至还找了东海剑宗的人来守着我,就好像老来得子的老人,无比谨慎地守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一样。而且就算岭南不这么做,我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我师弟是个人间大修,只是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来引导着我去走一些路。但总之,这样一个人便在身边,能发生什么事呢?”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大概他是觉得修行先要修心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南岛轻声说道,“所以我也一直在想办法改变着自己,我让自己尽可能的平静,说话的时候要带着笑意。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的改变了,还是我觉得自己应该这样改变,而营造出来的假象。” 草为萤站在崖边喝着酒,看着地上的那些像是落花一样的落雪痕迹。 “人间论迹不论心,倘若能够真的一辈子营造这样的假象,为什么不能是真的改变了呢?” “所以师弟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他在怕一些东西。”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他担心你一生郁结太多,会变成一颗酝酿着仇恨的种子。换句话而言,假如你心中确有块垒,那他便要以自己化作温酒,替你浇却那些东西。” 南岛静静地看着远山白雪,而后缓缓说道:“所以我大概确实是一个很麻烦的人。” 草为萤诚恳地如实地说道:“这是中肯的正确的一针见血的自我判断。” 南岛站在伞下轻声笑着,拿起了酒壶大口的喝着酒。 “所以大概就像师弟曾经唱过的那样——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我知道有些东西他是唱给我听的。有些是唱给他自己。譬如最开始的那一首一剪梅——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师弟大概本身是一个疏狂的人,但却安安静静地和我一起待在了岭南,这确实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就像陈鹤一样。”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是的,他也许确实是一个好人,但你今天似乎说得有些多。” 南岛轻声说道:“因为过几日,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就要过去了,这是我踏入人间的第一个年头,虽然并没有经历很多,但是总归有些感叹,而且陈鹤依旧没有回来,这让我有些失落。你草为萤是假少年真前辈,但我是假师叔真少年,少年总是会胡思乱想——譬如难道他陈鹤不拿我当朋友了?胡思乱想,然后感慨万千。” 草为萤叹息了一声,说道:“其实这样挺好的。至少确实是胡思乱想,而不是心有其事,像你那个叫张小鱼的师兄,就不会胡思乱想,因为他确实有很多麻烦。” 南岛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是的。” 张小鱼的故事也许还能够让二人继续谈论很久。 但是陈鹤大概都不会这么啰啰嗦嗦的写一大堆东西。 于是有人很愧疚地结束了这处悬崖之上的交谈。 南岛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看着草为萤说道:“你见过师兄?” 草为萤说道:“见过,他偷偷来过,然后大概是被镇子里一个拿着咸鱼一样的铁块当剑的人给气走了。” 南岛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二人安静地站在山崖上,远眺着远方的风景。 大概也许有个真的叫北岛的人写过一句——那时我们还年轻,穿过残垣断壁苍松古柏,我们来到山崖上。沐浴着夕阳,心静如水,我们向云雾飘荡的远方眺望。其实啥也看不到,生活的悲欢离合远在地平线以外,而眺望是一种青春的姿态。 草为萤不是少年了。 但是南岛是的。 过完今年的最后几日。 这个少年就十六岁了。 ...... 确实就像草为萤说的那样,陈鹤多了个姓陈的朋友。 名叫陈怀风,是一个南方人间剑宗的弟子。 因为某些很是卑劣的事迹,出现在了北方青天道的地盘,偏偏观里一时之间,又不见他,于是便很是无趣地坐在观里,喝着枸杞茶。 没有修行,入了大道,修行界的一个大阶段便跨了过去,剩下的旅途便要慢慢地磨过去了。 更何况,就像很多年前的某个白衣剑修说过的那样,大过年的还勤恳地修行,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剑修天赋都不好呢! 像陈怀风这样的人,自然天赋不可能不好。 天下两剑三观之中,很少有天赋不好的人,在寿数不过百的人间,修行界的故事往往由他们讲述。 尽管三十二岁入大道,在天赋好的那一批中,是有些慢的。 但是这未尝不是人间剑宗的习性有关,天天打牌,要不就是混迹于世人之中,自然修行方面就会怠惰一些。 更何况,丛刃这个一个懒散的人便在那里天天睡觉,也便没人来督促他们好好修行了。 陈怀风虽然还算勤勉,但是养生的人心思总归淡一些,有时候还容易因为早上起来尿黄了疑神疑鬼。 除了存钱娶媳妇这件事。 当然陈怀风也是人间老熟人了,是什么样的人大家也都清楚。 观里也没有去打扰喝茶养生的他。 陈怀风于是便很是无聊地下了山,去镇上找那个叫陈鹤的人聊聊天。 一个人喝温酒,一个人喝热茶,坐在细雪街头,倒也有种莫名的融洽。 陈鹤在那里看着传记的时候,陈怀风便抱着茶杯,坐在一旁,很是安静地看着小镇上的人来人往。 虽然路边的人有时候总会这样看。 但是陈怀风这样看,总让陈鹤觉得他依旧是在南衣城,作为人间剑宗的看门弟子,在那里看着人间风雨。 陈怀风自己也觉得是这样的。 于是找陈鹤拿了本传记,翻了几页又放了下来。 “不好看?” “我不喜欢。” “那你看什么?” 陈鹤觉得很是古怪。 陈怀风抱着一杯枸杞茶,老神在在地说道:“我们养生的人,一般都是读春秋的” 人间当然没有《春秋》这本书。 所以大概就是看看春荣秋枯,好知道什么时候穿上春绒秋裤。 “......”陈鹤默然无语,拿回了那本传记,放回了原来的摊位上。 “你上次说去观里有些事,还没有解决吗?” 陈鹤一面喝着酒,看着手里的书,一面很是随意地问道。 陈怀风轻声说道:“还没有,本来也许快要解决了的,但是修行界发生了一些事,一切河流都停了下来,所以大概要过完年才能解决了。” 陈鹤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样啊,那应该也快了吧,毕竟过几日就过年了。” 陈怀风看着街头那些带着年货来来往往走在雪里的人们,点了头说道:“是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南方?” 陈怀风看着陈鹤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陈鹤笑着说道:“你到时候要回去的话,帮我带些东西回去给一个少年。” 陈怀风也许猜到了陈鹤说的是谁,也许没有猜到。 但这个剑宗师兄只是轻声叹息着。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都不一定。” “为什么?” 陈鹤放下了手里的书,疑惑地问道。 陈怀风轻声笑了笑,说道:“因为我做了一些很过分的事,观主会亲自见我,我不知道他们会让我付出什么代价,我准备了一些东西,但是不知道够不够。” 陈鹤没有问陈怀风做了什么过分的事,问得太仔细了,会让自己多些要想的东西,就会很苦恼,就像和南岛的那些故事一样,如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忧愁。 但是他也猜到了一些。 因为毕竟青天道最近发生的事,就一件。 岭南的事。 那些风声吹得人间到处都是,前段时间听说哪里还发生了一些两族冲突。 不过最近倒是平息下来了。 陈鹤没有去关注那些具体细节。 听风的闲散的人,自然就好好的听风,至于那是什么样的风,从哪里吹来吹过了哪些镇子,自然是无关的事。 陈鹤看着一旁笑着的陈怀风,轻声说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是不知道是说你惨,还是青天道惨了。” 陈怀风喝了一口枸杞茶,说道:“都惨,因为说到底,我们都是某些暗流的受害者。”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个年还是要好好过的,不然让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修行界的人输不起。” 陈鹤笑了起来,说道:“是的。等晚点,我去买些食材,准备一下,你到时候是喝茶还是喝酒?” 陈怀风歪头想了想,说道:“喝酒吧,大过年的喝茶,总有点太冷清了,要热闹一点。” 要热闹一点这样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从陈怀风口里说出来的东西。 也许是确实有着一些惶恐。 毕竟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孤身来到北方青天道,却又不得不等待着。 其实是一个很煎熬的过程。 总怀抱着一些期望,又不得不将那些期望打破,以免到时候落差过大。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寂寞的等,阴沉的等。 第一百一十四章 风雪里离开岭南的红衣 陈鹤在做什么,南岛自然无从得知。 离开了天上镇穿过山雪回到峡谷的时候,却发现陆小小他们都在峡谷外的崖坪上站着。 “师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看雪吗?” 南岛疑惑地走过去问道。 一众人回头看着从峡谷另一头走来的南岛,站在众人之中抱着剑站着的青椒今日声音温和。 “不是的,是在送我。” 南岛愣了一愣,而后撑着伞走到了一众人中间,看了那个红衣女子许久,而后问道:“你要回东海了?” 青椒转回头去,看着崖外人间山雪,缓缓说道:“是的。” 南岛沉默了少许,看向一旁的陆小小众人,只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青椒倒是静静地看着岭南雪山,轻声说道:“我留在峡谷,主要是受听风吟前辈所托,在这里护你一段时间,但是你现在已经能够胜过我了,自然不再需要这样的庇护。而且.....” 青椒看向一旁的陆小小众人,脸上倒是有些愧疚。 “岭南这样的地方,不够冷冽,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活在这里太像世人,难免会有着许多别的心思。” 虽然她的神色有些愧疚,也许是因为在说着岭南的缺点。 然而今日的陆小小却没有反驳,只是赞同地点点头。 “是的。” 两个曾经针锋相对的女子静静地对视了许久,而后各自轻笑了一声,转过头去。 南岛想起了先前乐朝天所说的——她在向痛苦里走去。 “这是你破境失败之后意识到的?” 青椒轻声说道:“是的。” 崖边安静了下来。 南岛看向不远处的乐朝天,这个师弟今日却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笑着站在那里。 五小只簇成一团,站在陆小小身后。 伍大龙手里拿着一柄剑——看起来是新做好的。 见这个东海剑修确实去意已决,伍大龙也没有劝什么过完年再说的话,只是把那柄剑递了过去。 “虽然你来了之后也只是一个人住在峡谷外,但是终究也帮了我们一些忙。”伍大龙到了这种时候,倒是有些不太会说话,说得糊里糊涂的,一旁的陆小小瞪了他一眼,把剑夺了过来,递给了青椒,笑着说道:“这柄剑是大龙自己敲的,我们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既然大家都是剑修,那就送柄剑给你,当做临别赠礼吧。” 青椒轻声笑了笑,倒也没有拒绝,接了过来,点点头说道:“多谢。” 剑自然只是普普通通的剑,不是从投剑池中取出来的,也没有刻名字,大概本就是只做纪念之意的一柄剑。 一众人在崖边站了许久,大概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也许是先前已经说过了许久,只是在等南岛回来而已。 长久地安静之后,青椒将两柄剑一同握在手里,看着众人说道:“那我走了。” 陆小小他们点着头,青椒转身向着峡谷下方的山道而去。 南岛却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说了一声:“师姐再等一下吧,我送送你。” 而后便转身向着小红楼而去,没多久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串钱铃,大概正是乐朝天挂在檐下的。 “师弟说过,活在人间,世人也好,修行者也好,有钱总归是要比没钱快乐。” 南岛将那些钱袋子递了过去,诚恳地说道:“多带点钱走在路上,还是要好一些。” 一旁的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这是至理。” 青椒看了一眼那个笑眯眯地师弟,而后轻声说道:“好。” 而后二人便沿着山道走了下去。 陆小小他们在后面嘱咐着南岛。 “早点回来师弟,今晚蒸腊肉吃。” 南岛点着头,撑着伞在雪里和青椒走着。 二人一直走了很远,出了天涯剑宗的山门,走在了山雪小道上,青椒才看着两旁的垂雪枝头,轻声笑道:“是要我带封信吧。” 南岛走在伞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的。” 说着就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来,估计是方才上楼的时候匆匆写的。 青椒看着那封信,边走边说道:“这次又写了什么?” 南岛轻声说道:“新年快乐,平平安安,万事如意。” 是很朴素也很美好的祝福。 青椒从南岛手里接过了那封信来,倒是古怪的看了南岛一眼。 “师姐这样看我做什么?” 青椒收起了那封信,轻声说道:“没什么,只是你写封这样的东西,我便要回东海剑宗过年了。” 南岛愣了一愣,说道:“难道你先前还没有打算回去过年的吗?” “那倒没有,只是还在想着,不过这样也好,安安心心地回去过了这个年,再重新来过。” 青椒倒是松了一口气。 大概先前想着离开的时候,确实也在犹豫着。 南岛点了点头,看着青椒感激地说道:“多谢师姐。” 大概也是因为天色并不是很早了,二人便乘了剑风,向着听风剑派方向而去。 虽然岭南依旧处于封山状态,但是大概因为事情已经差不多有了着落的原因,再加上快过年了,名义上封着山,但是其实也宽松许多了。 青椒自然是要去听风溪那边与听风吟告过别再走。 凤栖岭能够做到横亘南北,自然也是一座不小的山脉,只是二人毕竟是剑修,也是存了一些赶路的心思,倒也很快便穿过了大片山雪,出现在了听风溪边。 听风吟正在溪上与顾山鸿煮酒喝。 因为快过年的原因,溪边倒也没有什么剑修在这里听这个剑修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是以倒也是清静得很。 看见南岛与青椒突然到来,二人倒是有些诧异,看着南岛笑着说道:“不会大过年的还要送信吧,零落阁也是要过年的啊。” 青椒向着二人行了一礼。 “确实要送信,不过是我来送,今日来这里,便是想与二位前辈道个别。” 听风吟愣了一愣,顾山鸿倒是没有什么想法,只是在桥上坐着,淋着风雪喝着酒——毕竟虽然青椒说是给二位前辈道别,但事实上顾山鸿与这个东海剑修并不熟悉。是以也只是端起酒杯笑着点了点头,而后自顾自地喝着酒。 听风吟自然有些讶异,愣了一愣之后,狐疑地看着青椒说道:“怎么突然便要回去了?” 青椒轻声笑了笑,走上了桥去,在二人煮酒的炉边坐了下来,将手里的剑放在一旁,提起炉上的酒壶给听风吟喝空的杯中添了一杯酒。 “因为岭南是个美好安逸到足以消磨人意志的地方,像我这样的,大概不适合在这里久留。” 听风吟总觉得这句话有些怪异,而后便察觉到了青椒身周那种有些萎靡的剑意气息,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破境失败了?” 此话一出,便是顾山鸿也看了过来。 青椒只是神色如常地说道:“是的。” 听风吟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叹息道:“抱歉。” 青椒不解地说道:“前辈要道什么歉?” 顾山鸿在一旁轻笑着说道:“毕竟是岭南耽搁了你。” 大约也是经过了那个快乐朝天之人的影响,青椒此时倒也有些洒脱地说道:“前辈们当初也没有逼我留下来,选择是我自己做的,二位前辈自然不用觉得愧疚。” 青椒也看向了桥头撑着伞的南岛。 “师弟你也是。” 南岛轻轻点着头。 “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前辈。” 听风吟大概猜到了青椒想要问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什么问题?” 青椒低下头去,看着雪中炉火,轻声说道:“前辈确实不知道陈青山在哪里吗?” 听风吟平静地说道:“不知道,我没有听到过风声。” 而后又犹豫了少许,看着青椒说道:“他上一次出现,是在东海。” 青椒缓缓说道:“是张小鱼师兄登崖问剑那次?” “是的,他便是那个故事里,差点将张小鱼杀死在东海的山河观的道人。” 青椒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前辈。” 三人在桥上又坐了一阵,待到听风吟与顾山鸿都喝完了杯中之酒,这个来自东海剑宗的红衣女子又给二人各续了一杯,而后以天地元气化作酒杯,给自己和南岛也倒了一杯,举杯轻声笑道:“此后一别.....” 听风吟微微笑着说道:“听风之时再会。” “听涛之时再会也可以。” 顾山鸿看着那个东海惊涛剑宗的女子,如是说道。 四人举杯而饮。 红衣女子弃杯提剑而去。 几人便在桥边静静地看着,一袭红衣在风雪里飘飞不止,直到向北走去了很远,才化作一道剑光倏忽远去。 “陈青山是谁?” 一直安静地站在伞下的南岛却是突然看着二人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大概也是明白了当初自己问青椒要杀的人是谁的时候,这个红衣女子回望青山的意思。 陈青山。 听风吟轻声说道:“他是原山河观山宗这一代大弟子,张小鱼的师兄,后来不知为何,入了河宗,这些年的河宗,便是在陈青山的手里。” 南岛本只是好奇这样一个要杀张小鱼也是青椒要杀之人究竟是谁,只是未曾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 “原来如此。” 南岛说得很是平静。 听风吟静静地看着南岛,说道:“我知道你曾经被河宗的人追杀过,但是你不要尝试去做蠢事,陈青山在年轻一代之中,都是极为出色的道修,陈怀风也好,张小鱼也好,他们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南岛轻声说道:“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很是巧合而已。” 命运自然不止是你来我往的错过。 也是一水相承的交集。 “没有什么好巧合的。”一旁的顾山鸿轻声说道:“你如果在溪边听了很多年风声之后,你便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交集,最多只会相隔六人而已。” 南岛疑惑地说道:“什么意思?” 听风吟轻声笑着,说道:“意思就是,最多只需要通过六个人,你便可以认识人间的任何一个人。” 南岛不解地说道:“为什么会这样?” 听风吟笑道:“活在人间,任何人都是有着必然的联系的。” 这自然是听风声听出来的,而不是玩原神玩的。 “所以你也不要觉得这是什么命运注定之事,只是人间的必然而已。”听风吟说得倒是很认真。 南岛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的。” 顾山鸿岔开了话题,看着南岛说道:“你那里的桃花开得怎么样?” 南岛看着顾山鸿说道:“开得很好。” “来一点?” 顾山鸿笑眯眯地说道。 “好。” 只是还没等顾山鸿的剑出鞘,南岛的鹦鹉洲便已经化作流光而去。 顾山鸿愣了一愣,说道:“你的剑意之境,进步得如此快?” 自听风溪到天涯剑宗,虽然算不上远,但是也不会是很短的距离。 只是白衣,自然是不可能以剑光往返。 南岛轻声说道:“因为最近修行境界有所跌落,但恰好淬炼了一些剑意之境,而且.....” 伞下少年看着伞外风雪,缓缓说道:“风雪时候,我的剑意会更强一些。” 当初在峡谷之时,南岛便借人间细雪,入过崖上白衣境。 风雪是南岛也许需要终生避让的东西,但却也是与他的剑意颇为契合的天地造化。 听风吟与顾山鸿都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鹦鹉洲很快便去而复返,剑上挑着一枝积攒着白雪的桃花。 顾山鸿也没有清理,直接将一整枝都丢进了炉上酒壶之中。 南岛倒是没有与二人去争那些桃花酒,只是将自己的酒壶也在炉子上热了热,而后撑着伞站起身来,与两个淋雪煮酒的剑修道了别,沿着清溪向着天涯剑宗方向而去。 顾山鸿与听风吟二人在溪雪之桥上坐着,静静地看着那个执伞负剑而去的少年。 听风吟看了许久,转头看向顾山鸿,轻声笑着说道:“师弟好像很羡慕。” 顾山鸿转回了头来,倒了一杯热酒,很是叹惋地喝着,说道:“倘若给我这般离奇的进境速度,哪怕遭受一些苦难,我也会觉得很值了。” 顾山鸿用了离奇这样的很是惊叹的词,大概心中确实有些望尘莫及的感慨。 听风吟只是轻声笑着,没有说什么。 顾山鸿好奇地说道:“师兄不羡慕?” 听风吟摇了摇头,很是平静地说道:“不羡慕。” 顾山鸿沉思了少许,说道:“那我也不羡慕了。” 鬓角白发的半老剑修挑眉看着顾山鸿。 “为什么?” “师兄听了这么多风声,都不羡慕,想来有很大的问题,大概羡慕不得。” 顾山鸿微微笑着说道。 听风吟拿起了酒杯,轻声说道:“是的。” ....... 南岛回到天涯剑宗的时候,一众人已经在小楼里等了许久了。 已经是二十八日的晚上。 陆小小正在乐朝天的那个大火炉那里架着一口大锅,里面煮了一些留了很久的陈年老腊肉,还是去年小白剑宗熏的腊肉。 本来今年也该熏一些,毕竟今年多了个有钱的师弟,先富带动后富,人人都阔绰了起来。 只是今年最后这段时间,雪太大,再加上岭南封山,所以伍大龙也便没有下山去山外的镇落里。岭南虽然很贴近人间,但是大概也不会有哪个剑修喜欢在山里喂一些猪,就算真的有,也不会有多的拿出来卖。 不过好在先前因为乐朝天爱吃小火锅的原因,山里倒是备了许多东西,倒也不用担心这个年过得太窘迫。 陈年老腊肉自然有老腊肉的风味,只不过乐朝天还是有点想吃刚熏好的腊肉。 只不过在陆小了想吃就自己下山去镇上杀头猪回来的时候,乐朝天还是嘿嘿笑着,没有再提这种事。 而且没有几日了,就算真的杀了猪回来,今年也指定是吃不到新鲜的腊肉了。 南岛带了一身风雪走上热气腾腾的小楼的时候,乐朝天正在和陆小三沆瀣一气,念叨着新鲜腊肉怎么怎么好吃,大有统一战线的意味,陆小二则是有些心虚地坐在伍大龙那边,陆小四和陆小五眼巴巴地看着锅里,陆小一在给陆小小帮忙。 本来还乐乐呵呵的,看见一身风雪回来的南岛的时候,却是莫名的有些失落之意。 自然不是因为南岛,而是因为某个已经离开了的东海剑修。 虽然青椒在山里的日子,与其他人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 但是毕竟那栋小木屋一点点的盖好,被风雪压塌了,又一点点的盖好,再加上一身红衣格外显眼,总归还是在几个小少年心里留下了一些印象。 事实证明,当初他们所担心的,要不要叫青椒一起过年的纠结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那个剑修在临近过年的时候,便独自回去了东海。 不过这样的情绪也只是稍稍蔓延了一刻,便在陆小小揭开锅盖的时候,被那些瞬间翻涌而出的蒸腊肉的香气给冲散了。 小少年们都是乖乖地坐在了炉子边,南岛也在乐朝天身旁坐了下来,陆小小站在炉边,一面擦着额头上被烤出来的汗水,一面将里面的腊肉用筷子插进去,挑开成小一些的肉块。 因为要等着南岛的原因,腊肉蒸了很久,颇有些软烂,但是也带着腊肉固有的柴感,撕开之后,便露出了里面那种绯红的肉色来,配上那些水汽里蒸腾的香味,看得众人直流口水。 乐朝天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笑眯眯地把陆小三递过来的盛了辣椒粉的碗推了回去。 陆小小忙活完了,才把里面的那些腊肉挑着端了下来,摆在了众人围着的大盘子里,喜笑颜开地吆喝了一声。 “吃腊肉咯!” 第一百一十五章 秋水的兔子与海边的牌馆 南拓,秋水。 孩童在夜色里趴在窗棂上,看着镇外的那片林子。 人间是笼罩在一片安宁的夜色之中的,但是那片林子的背后,依旧有着暮色的光芒。 孩童看了许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而后从窗边跳了下来,偷偷看了一眼还在后厨忙活着的爹娘,而后拿了一只碗,盛了一块炖好的猪肉,忍着烫撕了一块尝了一下,很是满意的点点头,而后抱着那只碗便向着外面跑去。 他娘大概是听到了动静,从厨房探了个头,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去哪里?” 孩童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外面一下。” “快弄好了,早点回来,别太晚了!” “好。” 孩童抱着那只碗一直跑了出去,穿过了溪流,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林边。 而后在那棵树下翻出了那一根枝条。 只是拿出来的时候,又发了愁,该怎么让这东西再次变成剑一样的东西? 只是孩童才始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些零零散散地洒落在林间夜色里的霞光,便向着这一处涌了过来,像是剑意一样围着枝条转了两圈,便化作了一道剑光,倏忽之间带着孩童消失在了这里。 ...... 秋水畔的草庐已经重新修缮好了,尽管一座千年前的草庐居然能够存留到现在,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大概也不会有人对此觉得很是惊奇。 毕竟这样一条终日沉浸在暮色的秋水,已经很是不能理解了。 草庐的门打开着,霞光晚照,那个簪着桃花的白发女子正坐在庐外枫树下,生着火,烤着兔子。 那柄世人不可见之剑,便被随意地连着剑鞘,一并插在了庐边的泥土之中,安静地承着暮色。 孩童便抱着那碗炖猪肉,从小镇夜色里,落在了这个暮色的长河边。 秋水抬起头,看着那个抱着一只碗跑过来的孩童,倒是有些诧异。 “你今日来这里坐什么?” 孩童停在了秋水身前,把怀里的那只碗递了出来,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担心你在这里饿着了.....” 只不过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因为孩童的目光落在了草庐外的那个火堆上烤得香喷喷的兔子身上。 大概他也是没有想过,一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剑修大妖,快要死了,孤苦伶仃地来到这条河边,却是很有食欲的烤起了兔子。 不过孩童并没有问这样的东西。 只是把那只碗放在了一旁,在火堆旁蹲了下来,看着那只烤得金黄焦脆的兔子,舔了舔嘴唇说道;“这只兔子哪来的?山里抓来的吗?” 秋水看着一旁的那碗炖猪肉,沉默了少许,继而轻声笑着说道:“不是的,林子里的,可能是从你们镇外的那座山里跑来的。” “哦。”孩童有些惋惜地说道。 倒不是惋惜这么可爱的兔子被这么一个好看的大妖烤了。 只是惋惜怎么自己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的事情。 孩童有些垂涎的同时,又有些罪恶感。 毕竟这里有很多妖族,自己的娘也是一只妖。 “不是说妖族不会吃山野之物吗?” 孩童很是疑惑地问道。 秋水看着孩童说道:“谁说的?” “我娘说的。” 他娘大概便是一只山野之物变成的妖。 秋水想了想,而后平静地说道:“很久以前确实有过这样的说法。毕竟妖族初生,总觉得自己应当亲近山林之物,而不是世人。” “后来呢?”孩童问道,又想了想,说道,“后来不这样了,是因为他们更亲近世人了吗?” “不是的。”秋水静静地看着火堆上那只烤兔子,“后来不这样了,是因为,天下万物都可以化妖,倘若一切都是禁忌,等于断绝了人间的一切生路。” 孩童懵懂地说道:“万物都可以化妖?” “比如秋水。”秋水平静地说道,“也比如黑土,比如某条残破的凳子腿。” 孩童瞪大了眼睛。 “凳子腿?” “是的,凳子腿。世人知道什么是妖了,也知道如何去化妖了,但是至今,都无人能够解释,这样一个化物种群,是因何而来。也许是天衍之物,或者某种依旧不为世人所知的层面。” 秋水轻声说着,思绪也许又回到了漫长的千年岁月之前。 “从同流,到异流,最后复归同流,妖族的自我认知,发生过漫长的更迭。但在当今人间,大概只有一个禁忌——不可食用妖族尸体。” 孩童总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但又很是好奇。 “为什么?” 秋水平静地说道:“和人不能吃人是一个道理。” 所以在南衣城的某个院子里,有人看着烤得金黄焦脆的蘑菇妖流了口水,然后觉得这是对犯人的不尊重。 没有那个正常人会对着自己同族的尸体流口水。 孩童终于明白了秋水的意思。 “所以只是这一条而已?” “是的,一切以与世人同流为标准,世俗道德之外的东西,百无禁忌。”秋水看着孩童,“你如果日后馋了,可以放心的去烤兔子吃。” “好的。” 孩童大概很是开心。 只不过开心了没有一刻,便又低落了下来。 “那我是什么呢?” 孩童轻声喃喃道。 就像他曾经问过自己爹娘的那个致命的问题一样。 他也许不是妖,但也不是人。 秋水静静地看着身前蹲着的孩童,她自然能够看得出来,这个孩童诞生于人妖两族结合。 沉默了少许之后,秋水才轻声说道:“这是一个很久远的问题,修行界与人间至今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与你说这些东西,你也未必能够听得懂。” 孩童抬头看着秋水,倒是认真的说道:“我想听一听。” 秋水静静地看了面前的孩童许久,而后站起身来,走到了秋水边,缓缓说道:“妖族第一次出现,是在北方某座高崖之上,那是一柄剑。” “我知道,那是妖祖。” 孩童很是兴奋地说道。 就像人们在讨论某些东西,说道某个大人物的时候,有人很是得意的说‘那是神河,我见过他’一样。 孩童大概不明白这个名字对于秋水意味着什么。 但是秋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那里的半颗妖心已经跳动得极为缓慢。 “是的,那是妖祖,此后人间开始万妖并生,世人也开始第一次真正去解构分析这样一个种群的存在,最终将它们....我们,定义为化物生灵,而与之相对应的世人,便是繁衍生灵。” 孩童这一次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懵懂且认真的听着。 “但是一个定义的产生,自然要考虑与之相关的一切。人间同流,万灵交汇,于是总有许多的交集产生——就像你一样。” “像你这样的存在,由人妖二族结合,自母胎之中诞生,自然是繁衍生灵,但是又不能称之为人,也不能称之为妖。” 孩童轻声说道:“那我们是什么?” 秋水安静地站在河边,轻声说道:“这便是世人所不能定论的地方,除非再造定义。但是只有定义而从无本质的了解,便只能继续定义下去,直到成为一个无解的答案。修行界的剑宗曾经提出过一个名字,把你们叫做灵。但是这只是一个流于表层的定义,道门不认同。” 孩童不解的说道:“为什么?” 秋水平静地说道:“因为他们是唯物的辩证的,一个凭空而来的名词,是不可能得到他们的认可。知道知道,需要为人所知,才能为人所道。” 孩童沉默了下来,站了起来,走到了河边秋水的身旁,静静地看着一河迷幻的霞光。 “但无论是暂称为灵也好,另有其名也好,这种都是属于上层之人才需要真正去解答的东西,活在人间,便是世人而已。” 秋水抬手摸了摸孩童的头,轻声说道:“在当下的人间想得太多,便会陷入泥潭之中。” “那什么时候,人们才能够解答这个问题?” 秋水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但是既然有问题,自然便会有答案。人间没有无解的东西,你可以慢慢等待。” 孩童低头看着自己在河中的倒影,那是自己,也不是自己——只是流于表层的定义而已。 孩童有些头疼,于是也便没有再想下去,点了点头,而后便想起了自己带来的那碗炖猪肉。 “我给你带的肉会不会要凉了。” 孩童突然转身向着草庐那边跑去。 秋水随着他一同走了回去。 孩童摸着那碗确实冷了一些的炖肉,又想起了另一件很糟糕的事。 “完了,我是不是来了很久了,我得赶快回去了,不然要挨揍了。” 孩童焦急地说着,跑去找他的神兵利器去了。 秋水轻声笑道:“你爹娘已经准备出门找你了,不过不用担心,你可以把这只兔子带回去,就说你去找人换兔子了。” 孩童眼睛一亮,抱着神兵利器走了回来,看着暮色里那只表皮金黄的兔子,再次舔了舔嘴唇。 “这样真的好吗,那你不是没得吃的了?” “我吃炖肉。” 秋水轻声笑着,把火堆上那只兔子取了下来,递给了孩童。 孩童眉开眼笑地接了过来,然后抱着树枝往河边跑去,树枝之上有剑光流转,而后瞬息而去。 秋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 ...... 孩童回到镇上的时候,果然自己的爹娘已经快出门了,正好撞见了笑嘻嘻地抱着一只烤兔子回来的孩童。 “你去哪里了,这么久?” “嗯.....我有个小伙伴逮到了一些兔子,我刚刚去找她换兔子去了,娘,你看,多香的兔子。” “镇子里的小伙伴?” “.....镇外村子里的。” “哦,不要随便和别人去玩,到时候学坏了看你爹揍不揍你,等过几年,我们送你去隔壁镇上的悬薜院里读书,你可以在那里多交些朋友。” “......” ...... 风雪之中一轮山月若隐若现。 只不过终究十二月雪中之月,朦朦胧胧,并没有往日的那种月华照落人间的壮阔却也寂冷的意味。 所以城中之人只是偶尔抬眼从伞下看一眼,便安安静静地在夜色里离去了。 张三同样撑着伞在街头走着。 虽然那个叫做陈青山的山河观道人说了不要让自己一直往那里跑了,但是偶尔去一下还是可以的。 而且在把一些事情说清之后,他媳妇也重新登门道歉了,还带了许多礼物。 所以张三倒是不怕自家媳妇再闹什么了。 相反,他媳妇倒是变得殷勤起来,总是问着张三——你怎么还不去看那个北方的小神仙? 张三很是无奈。 于是撑着伞,提了一块腊肉,在风雪里向着那条巷子而去。 走过街头的时候,看见天穹之上,似乎有道剑光划破风雪而去,倒是让那些迷离的月色多了一线清明,只是很快又渐渐愈合了下来,如同只是梦境错觉一般。 当然不是错觉。 张三停了下来,看了一阵,却是畅想着自家女儿,日后大概也可以像那些修行界的人一样,在风雪人间潇洒而去,于是又开心了起来,低下头,继续向着前方而去。 只是走到那条巷子附近的时候,却是看见向着巷子而去的那条崎岖的斜坡台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背对着自己的,握着两柄剑的红衣女子。 张三愣了一愣。 抬头看向天穹,确实有一道落向人间的明澈的通路,正在风雪里渐渐被雪花盖过去。 难道这便是方才那个剑修? 张三偷偷看了两眼,只觉得这个年轻的红衣女子身上有种很是冷冽的清冷寒意,目光又落在了那两柄剑上,下意思地缩了缩脖子,而后沿着斜坡的另一边向着巷子里走去。 只是走了没几步,那个红衣女子便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张三,目光落在了张三手里提着的那一块腊肉之上,张三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站在那里。 红衣女子看了许久,才清冷地开口说道:“巷子里是不是住了一个山河观的道人?” 张三愣了一愣,而后果断地摇着头说道:“没有,那里以前住过一些剑修,但是没有道人。” 红衣女子静静地看着张三,而后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向着巷子里走去。 张三犹豫了少许,也慢慢地跟了上去。 满巷风雪,红衣女子在那棵槐树下的小院子不远处停了下来,静静地看了很久,而后目光落向了不远处的另一个看起来没人的院子。 看了那个院子许久,红衣女子转头看向提着腊肉跟了上来的张三,平静地说道:“如果你认识这个院子的主人,告诉他,这个院子我租了,可以让他来找我拿钱。” 张三犹豫了少许,走上前去,很是诚恳地说道:“我就是,但是这个院子闹鬼,你看那里还有一棵槐树,住在里面可能不安生。” 当时张三也曾拿过槐树做文章——木旁有鬼,天下安宁。 只不过现在便成了树旁有鬼,住着不安生。 红衣女子只是平静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不怕鬼。” 张三犹豫了少许,看了一眼一旁的院子,不知为何又有了些勇气,很是坚决地说道:“我不租。” 红衣女子停在了院门口,从怀里摸了一个钱袋子,丢了过来,丢在了张三怀里。 “我觉得可以租。” 张三有些愤怒地说道:“你这是不讲理!” 红衣女子回头看了张三一眼,风雪里眸光平静而淡然。 “是,那又如何?” 院门缓缓合上。 张三怔怔地站在那里,又气馁地低下头来。 当然不能如何。 修行者会和世人讲道理,是因为他们愿意讲道理。 如果不想讲,世人自然没有办法。 山月城不是槐都。 张三站在风雪里垂头丧气许久,而后将怀里的那袋钱丢到了院子门口,然后对着院门啐了一口,这才走到了槐树下的那个院子里,推开门走了进去。 陈青山依旧在檐下烤着炉子眯着觉。 受了伤的人自然觉很多。 张三愁眉苦脸的看着檐下的陈青山,心想真人你倒是睡得安稳,也不知道收敛收敛,这不,你仇家都闻着味找上门来了。 也不知道是内心的腹诽被陈青山听见了,还是关门的声音惊醒了这个道人,总之张三走到了院子里的时候,陈青山便睁开了眼睛,有些古怪地看着张三。 “怎么愁眉苦脸的,你媳妇又骂你了?” 张三叹着气,走到檐下,收起了伞,把那块腊肉放到了一旁的那个桶里——陈青山终日坐在檐下,那些东西也都没有拿进去,干脆就丢旁边了。 放好腊肉,张三才回过头来在台阶那里甩着伞上的雪,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真人知道那是你的哪个仇家吗?” 陈青山虽然听完了整个故事,但是也只是懒懒地向一旁瞥了一眼,说道:“不知道,仇家太多了。” “那真人你要跑路吗?” 陈青山颇为淡然地说道:“我跑什么路?这个人间能让我跑路的,都是些糟老头子。” “那她在那里做什么?” 陈青山耸耸肩说道:“不知道,可能惊喜的发现我居然在这里,但是又悲观地发现打不赢,干脆就等着,看什么时候我会受重伤吧。” “真人现在不就是吗?” “对于她而言,还不够。” 张三狐疑地看了陈青山许久,只见这个道人脸上确实平静得很,于是也放下心来。 陈青山确实没有在意那人是谁,只是盘算着日子,坐在炉前安静地等待着。 ...... 人间某处海边小镇。 人间除了南衣城附近,其实很少有热衷于打牌的人。 然而这处小镇里却是罕见地有着一个看起来开了很多年的牌馆。 里面生意并不是很好,但也算不上冷清,毕竟人间大雪,无事可做,难免便要找些消遣。 有人安静地坐在角落的牌桌旁,他对桌那个中年男人摩挲着手里的那张红中许久,而后打了出去。 “胡了。” 那人平静的从牌堆里拿过了那张红中,而后将牌推倒。 对桌那人唉声叹气了一阵,干脆的付了钱,大概输了太多,回家要被媳妇骂了,愁眉苦脸地起身走了出去。 掀开帘子的时候正好遇见了一个掀帘进来的人,输牌的人也没有在意,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角落里三缺一的牌桌角落那人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走进来的白衣男子。 “来几圈?” “可以。”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年二九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二月二十九。 伍大龙做了一些爆竹,让小少年几人拿了一些去玩,本应该欢天喜地接过那些爆竹去雪里的陆小三却是表现得很是淡然,抱着小土狗安安静静地接过了那个放了几个小拇指大小的‘小’爆竹的篮子,而后反手交给了陆小四和陆小五。 “师弟你们俩玩吧。” 陆小三异常的平淡。 这让伍大龙很是诧异,站在小白剑宗的剑坪上狐疑地看了许久,又看向了一旁的陆小二,这个虽然喜欢端着剑修架子的小少年,去年其实也玩得很是欢快,只不过今年不知道为什么,也是摇了摇头,背着剑往着小白瀑走去。 “不了,师叔,我要去练剑了。” 伍大龙挠了挠头,提着那些爆竹站在雪地里很是茫然。 倒是陆小一带着剑跑了过来。 “师叔我要玩。” 伍大龙也没有去管那么多,笑呵呵地把剩下的爆竹给了陆小一,而后一步三回头的顶着风雪,边走边看着抱着小土狗安安静静地待在剑坪树下的陆小三。 难道说这小子背了一些诗后真的长大了? 回天涯剑宗的路上正好遇见了从峡谷里回来的陆小小,因为今晚大家都要去小红楼里住,所以陆小小要上去忙很多的东西,此时正好要下来带一些被子上去。 伍大龙把这件古怪的事告诉了陆小小。 深知陆小三习性的陆小小觉得很不对劲,回到了小白剑宗附近之后,倒是没有第一时间出来,而是躲在了一棵雪中桂树下,悄咪咪地看着剑坪那里的几人。 陆小二自然是不在,不过这个二弟子天天都在小白瀑下,陆小小倒是不觉得奇怪。 陆小四和陆小五正在雪坪里,把爆竹插在雪里,蹲在附近,让三人里唯一入了道的陆小一,点着剑火,小心翼翼地把爆竹点燃了,而后又捂着耳朵狼狈地跑开。 啪地一下炸得白雪四溅。 又开开心心地在另一片雪里插着爆竹。 而陆小三。 这个平日里最喜欢调皮捣蛋的少年居然抱着小土狗,笑眯眯地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三人玩着爆竹。 脸上的笑意里,隐隐还有些不屑。 陆小小愣了许久。 难道这小子真的长大了? 陆小小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走回了小白剑宗,故作惊讶地看着树下的陆小三。 “咦,小三你怎么不去玩?” “呵。”陆小三抱着小土狗颇有些轻蔑地笑着。“小孩子的玩意罢了。” 陆小小自然不知道陆小三满脑子都是自己做的大爆竹,自然看不上伍大龙的这些糊弄小孩子的玩意,还以为他是真的觉得很是幼稚。 陆小小皱着眉头看了陆小三许久,而后慢慢舒展开来,觉得陆小三大概进入了一个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了,所以有些看不上幼稚行为的心理年龄段。 毕竟哪有男人不喜欢点爆竹的。 今日上去的时候,还看见伍大龙在那里东张西望,见没人发现后,笑呵呵地在天涯剑宗的院坪上玩着爆竹。 不过陆小小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笑着看着陆小三说道:“那你也可以陪师弟们玩一玩啊。” 陆小三歪着头想了想,说道:“行吧。” 而后有些不情不愿的放下了小土狗,走了过去,从陆小四手里拿过了一个爆竹,握在手里看着陆小一说道:“请师姐借我剑火!” “......” 陆小一默然无语,忍住了给陆小三头上来一下的念头,但还是给他点燃了手里爆竹。 陆小三握着那个引线正在快速燃烧的爆竹,一副见过了大风大浪的模样,看向陆小四和陆小五说道:“师弟看好了,这一式,本是小白剑宗不传绝学。初创于嗯,剑仙陆小三.....” 陆小三说着却是瞥见了快烧尽了的引线,神色也有慌张起来。 完蛋,废话有点多了。 不过陆小三心里虽慌,脸上倒还是淡定得很,只是口中飞速地说道:“九天玄刹,化为神雷,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而后将手中爆竹抛向天空,拔剑指天冷笑而道:“天雷!” 轰然一声。 帅则帅矣,只是陆小三太拖延了,爆竹还没有飞得很高就爆了,炸得四人灰头土脸的。 陆小一抬手擦着脸上的泥土,对着陆小三怒目而视。 陆小三尴尬地抹了抹脸,看着自家师姐尬笑着说道:“失误失误,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陆小一自然不肯再给陆小三爆竹了,陆小三又找陆小四二人要了一个,只不过陆小一不给点,他们也没有办法。 陆小三心想,我陆小三博学多才,还能被这点小事拦住,于是把那个爆竹的引线放在了自己的不闻钟上,而后找陆小四拿了他的剑,放在地上,一剑敲了下去。 终日练剑的人,终归眼神很好,这一剑倒是没有砸歪,两剑相交迸出的剑火正好点燃了那条引线,只是担心来不及拿起来玩什么帅的,陆小三便任由那个爆竹留在原地发着呲呲的声音,燃烧着引线。 只是雪中却是突然窜出了一个黄色的身影。 陆小三愣了一愣,而后看着眉开眼笑地叼着爆竹向着自己跑来的小土狗,慌忙在剑坪里跑了起来。 “乐朝天你想干什么!” “快停下!” “滚啊!” 小土狗不闻不问,叼着爆竹欢快地朝着陆小三蹦跶而来。 陆小三最终还是没有能够逃过这一劫,在雪地里绊了一跤,只好捂着头趴在雪地里,小土狗追了上来,把爆竹吐到了陆小三的屁股上。 这一次真的是九天玄刹化为神雷了。 ...... 小楼的一楼本身就有好几个房间,除了一个被乐朝天拿来塞满了乐器之外,别的都是空着的,一开始的时候乐朝天还会下来睡觉,只是后来也懒得走了,困了就直接在二楼炉前睡了。 至于南岛,成天便坐在廊道上,听风喝酒,修行养剑。 总之一派人间匆忙,我自悠闲从容的意味。 是以都只需要简单收拾一下,就可以让那几个小少年们住进来了。 陆小小去而复返,脸上带着笑意,坐在楼外廊道看着楼下桃花一角的乐朝天很是不解。 “师姐看见了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陆小小顶着雪抱着被子,把陆小三被小土狗害得炸得屁股肿了的事说了一下。 乐朝天抚掌而笑。 “妙哉妙哉。” 南岛在一旁喝着酒倒是有些好奇。 “伍师兄做的爆竹这么厉害,隔着那么厚的棉裤都能给他屁股炸肿?” “那倒没有,估计是装的,陆小三屁股厚的很,不狠狠的打几顿,根本不见肿的。” 陆小小很有经验。 “......” 楼上二人一齐无语。 大约觉得很是可惜。 不过陆小三常年挨揍,屁股皮糙肉厚一些,也是能够理解的,不然当时摔倒之后,怎么也得空一只手出来捂屁股。 傍晚的时候,小楼里终于收拾好了,陆小小还打算叫伍大龙上来,二人临时在楼下搭一个厨房,毕竟在楼上做饭,容易弄得一团糟,会留下很多味道,但是乐朝天觉得在楼上可以。 “咱们可以吃火锅啊,又方便,又实在,师姐你也不用一直忙来忙去的。” “哪有人过年吃火锅的?” “谁说过年不能吃火锅了,炉子一点,满楼香氤,一片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岂不美哉?” 乐朝天自然心心念念着各种火锅。 在岭南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乐朝天却也是能够接受一些漂满了干红辣椒的汤底了。 陆小小自然也是有些心动,毕竟过年忙来忙去的,吃火锅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提议。 “那到时候我问下陆小一她们吧。” 乐朝天听到这句话,便知道胜券在握了。 毕竟小少年们自然抵御不了火锅的诱惑。 而天涯剑宗里,伍大龙正在查看着那些食材,新鲜的小白菜自然没有了,肉类还有一些,丸子也有,毕竟连日大雪,随便往雪里一埋,根本不用担心会坏。 至于那些本就可以长久储存的粉条腊肉这些,自然不用担心。 只是没有鱼。 年年有鱼年年有余,大过年的没有鱼自然不行。 伍大龙走到小楼里说了这件事的时候,乐朝天也是一拍腿。 对啊,没有鱼怎么行呢? 于是大雪里向来懒得出门的乐朝天,又把当初的那些钓竿找了出来。 钓鱼这种事情,少了人间钓圣陆小三自然是不行的。 乐朝天让伍大龙临时赶做了几个钓竿,又跑去了峡谷下方的小白剑宗,把五小只一起叫了上来。 一行人顶着风雪,浩浩荡荡地向着峡谷后方的雪溪走去。 山中溪雪堆积,那条自天上镇流出来的清溪倒是还没有结冰,依旧在潺潺地流着。 南岛今日倒是没有摸鱼了,撑着伞在溪边,很是认真地钓着鱼。 今日摸鱼的是陆小二,因为帮助陆小三做了大爆竹之事,至今都没有上来见过乐朝天,此时被拉上来钓鱼,只是把鱼竿一甩,帽子一戴,而后盘坐在雪溪边继续蕴养着自己的剑意。 陆小三的屁股自然没有肿,大摇大摆的抱着小土狗坐在了乐朝天旁边。 “果然师叔只有想吃鱼了,才会念着我的好。” 陆小三很是傲娇地说道。 乐朝天倒是没有争辩,只是笑眯眯地说道:“小三师侄自然是人间最好的师侄。” 陆小四和陆小五大概还在心心念念着剑宗里剩下的爆竹——因为担心被陆小三拿去霍霍了,他们把那些爆竹藏了起来,就藏在剑宗的某棵树下,等明日再去挖出来。 二人一面想着,一面很是心虚地看着同样心虚的陆小三。 小少年们各自心怀鬼胎。 只有陆小一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认认真真地钓着鱼。 她要钓一条很大的草鱼。 就是那日想象里吃过的那条,鱼鳞像雪一样,脊背像山一样的鱼。 至于陆小小和伍大龙,则是承担着师兄师姐师父师叔的责任,在小楼里剁着肉馅,准备做一些大肉丸子。 这样的雪中风景,自然不止这一处。 岭南遍地人间。 便是听风吟与顾山鸿,都带着一些弟子在听风溪上煮酒闲钓。 至于像一些有着自己的鱼塘的剑宗,譬如小九峰剑宗那些,则是招呼着没有回家过年的弟子们,用剑意结成网,在大雪冰池之中捞着鱼。 ...... 老狗镇里。 草为萤正在剑湖边喝着酒,小舟被闲置在了湖畔。 陈鹤走过来的时候,草为萤的神色很是古怪。 “你们俩怎么这么喜欢岔开来这里?” 陈鹤愣了一愣,说道:“什么岔开来?” 草为萤喝着桃花酿,缓缓说道:“你和南岛啊,总是今天你来了明天他来了,反正总是撞不到一起去。” 陈鹤耸了耸肩,说道:“我咋晓得。” “你今日又来做什么?” 草为萤也没有纠结这件事,本就是闲来无事随口一问而已。 陈鹤从草为萤手里拿过了酒葫芦,喝了一口,倒是有些惊喜。 “你这酒不错,给我一点。” 草为萤自然不是小气的人,“你等会去镇子里的酒肆打吧,就是进去第一家酒肆。” “好。”陈鹤把胡芦还给了草为萤,这才说起来自己的目的。 “我来镇上买点豆腐回去。” 草为萤愣了一愣,看着陈鹤说道:“你们人间没有自己的豆腐吗?” 陈鹤笑着说道:“那个小镇里豆腐做得不行,也不能说不行,我尝了一下,就是不够嫩,你这里的豆腐做得嫩一些。”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老狗镇的豆腐也是做得稀烂而不自知。 直到陈鹤让他们一遍遍改进之后,做出的豆腐可谓是又白又嫩,铁板豆腐自然需要嫩豆腐才好吃。 草为萤古怪地看着陈鹤,说道:“好一个两界商人。” 陈鹤轻声笑着,说道:“难道不行吗?” 草为萤倚着桃树喝着酒说道:“自然可以,不过你到时候给我也做点。” “没问题。” “豆腐铺子在哪里你知道的,直接去就行了。” “嗯。” 陈鹤穿过了花海向着镇子里走去。 草为萤在湖边坐了一阵,却也是站了起来,回头看向镇子,镇子里依旧一片安宁,那些风雪被送走后,只剩下了一些积雪留在了檐上与小镇角落里。 好似春雪春光春梦一场。 小镇过过年吗? 草为萤却是蓦然想起来这个问题。 好像没有。 草为萤坐在桃树下想了许久,而后将胡芦挂在腰间,向着镇子走去。 人间当然是要过年的。 于是当这个青裳少年路过了镇口趴着的老狗,踩在了小镇街头的时候,镇子里瞬间便热闹了许多,这种热闹,不止是声音上的,还有色彩上的。 草为萤一路走去,两旁便如同一夜春风来一般,陆陆续续的像是开花一般,大红灯笼高高挂,有人开始走了出来,站在院门口贴着大红的楹联,白头向上的楹联上用着浓墨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些对子。 譬如上联平平安安千千岁,下联喜喜乐乐万万年。 如同早就准备好了一般,只等某个湖边喝酒的青裳少年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才热热闹闹起来。 夜色落向人间。 草为萤一路沿着长街走过去,人间便开始红红火火地亮了起来,从檐下亮到了湿漉漉的街头,也照亮了许多角落的积雪。 明日便是大年三十了。 草为萤路过酒肆的时候,陈鹤正好打了一壶酒,很是茫然地走了出来。 “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这么热闹了。” 陈鹤张望着那些走来时还平平常常,打完酒就换了个模样的小镇。 草为萤只是微微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意识到人间要过年了。” 陈鹤愣了一愣,说道:“难道老狗镇还没有过过年?” “没有。” 草为萤停了下来,但是那些如花盛开的画面依旧向前蔓延而去,直到满镇都开始热烈起来。 “这是他们过的第一个年。” 陈鹤怔怔地站在了小镇里,与身旁的青裳少年一同看着这处人间的某个开端。 过了许久,草为萤才转头看着陈鹤说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陈鹤有些震撼的茫然。 “我要做什么?”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笑眯眯地说道:“去买你的豆腐给你的新朋友做铁板豆腐吃啊!不然等下别人要收摊了。” 天上镇突然从白日变成了夜晚,估计卖豆腐的确实要收摊回去贴对联去了。 “......”陈鹤默然无语。 二人沿着长街向着豆腐铺子走去,这里确实在准备收摊了,陈鹤来得还算及时,甚至因为过年的原因,买了四块豆腐,还额外送了两块豆腐。 陈鹤提着豆腐站在街头,看着满镇灯火浮溢,很是好奇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有新朋友了?” 草为萤微笑着说道:“因为你今日没有问南岛——我会把你喜新厌旧的事如实告诉他的。” “......” 陈鹤叹息了一声,看着繁盛热烈的小镇,轻声说道:“果然是老狗镇。” 言下之意就是草为萤确实是条老狗。 草为萤轻声笑着,握着酒葫芦向前而去。 “没关系,梦里有时身化鹤而已。” 如果我是狗,那你也跑不脱。 陈鹤轻声笑着,提着那些豆腐向着镇外而去。 依旧没有问南岛。 第一百一十七章 梦里从来是人间 陈鹤离开了老狗镇,而草为萤依旧向前走去,而后踩着某片沉在灯光角落里的夜色,站到了小镇尽头的一处带着雪的黑色的檐上。 而后提着酒葫芦向着檐角而去,直到站在了屋脊边缘,才坐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这处人间小镇。 镇外大湖似乎也被并不是很遥远的灯火照亮了,远处花海风中摇摆。 小镇街头有个少女提着一个篮子,正在街头向着这边走来。 曾经的春日里篮子里装的是许多的新鲜的水果。 而现在变成了一些食物。 譬如豆腐,譬如在湖边的镇上人家那里新买的湖里的鱼,还有一些储藏过冬的白菜。 和镇上的所有人一样没有名字的少女,提着篮子慢慢地走到了这一处檐下,抬头看着檐上的喝酒的少年。 “你要一起来过年吗?” 这样一个人间的故事不是在漫长的历史里演变而来的,而是取决于某个少年的想法。 少女也许之前还不知道什么叫做过年,但是现在却好像突然明白了怎么样去过年。 于是很是殷切地邀请着这个似乎没有落处的少年。 草为萤笑眯眯地摇着头,说道:“不了,你们过年吧,我看着你们过年就好。” 少女大概有些不解,说道:“还能看我们过年的吗?” 草为萤点了点头,喝了口酒,说道:“我要好好的看一遍,才能够确定你们是不是真的会过年了。比如我现在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你需要有一个名字。” 少女提着篮子在檐下灯火长街上歪着头想着,说道:“需要一个名字做什么?” 草为萤轻声笑着,看着人间灯火铺落的镇子。 “知道了你的名字,我才好告诉你新年快乐。” 少女想了想很久,大概没有想好。 “是不是明日之后才是过年?” “现在就是过年,明日之后是新的一年。” “好吧,那我今天回去想想。” 草为萤笑着说道:“好。” 于是少女提着篮子,在灯火夜色里沿着小镇离开了这一处。 草为萤依旧坐在檐上,在檐上余雪与檐下人间的交汇之处,喝着桃花酿,安静地看着这个人间的故事。 过了许久。 有个少年也走了过来。 正是撑着伞提着一条鱼的南岛。 南岛一路找到了这里,才看见了坐在屋脊上俯瞰小镇的草为萤。 “你坐在这上面做什么?” 草为萤看了一眼少年,而后又看着他手里的那条鱼。 “看他们怎么过年,你提条鱼过来做什么?” “原来是这样。”南岛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里的鱼举了起来,笑着说道:“今日我们在雪里钓鱼,这是陆小三钓到的,这小子虽然调皮,倒也没有忘记你,让我给你带了一条过来,是不是很感动。”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只要他不把那条狗叫做草为萤,我就已经很感动了。” 南岛想着陆小三那只从天上镇抱回来的小土狗,轻声笑着,而后也踏上了那处屋脊,二人一同坐在了那处屋脊的边缘。 夜色里的小镇点着许多的红灯笼,像是一些漆黑的炭里星星点点地燃起了红色的火,而后火势慢慢变大,直至灯火里的长街变成一条红色的河。 而小镇变成了海。 南岛将那条鱼放在了一旁,一只脚垂落到檐下而去,一只脚踩在屋脊上,拄着手坐在伞下看着小镇的光景,轻声说道:“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过年吧。” 草为萤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南岛安静地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第一次过年。” 草为萤喝着酒,转头看着这个伞下的少年。 南岛目光远眺而去。 “南衣城外的那个镇子不见了。” 南岛很是平静地说道。 “我在那里过了十五个年头,然后四月的时候,回到那里,什么也没有——我应该是过过年的,但是有时候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代表着过往记忆的镇子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难免会让人觉得,其实曾经什么也没有过。” 南岛轻声笑了笑,从腰间取下了自己的酒壶,喝着那种记忆里喝了很多年的桃花酒。 “有时候我就会想,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南柯镇,只是我坐在人间剑宗门外的河边护栏上,不小心做了一个梦,然后很是茫然地将梦当真了——假如有人失忆了,醒来的时候正好在做着梦,会不会就将梦里的人间当成了真的,以为自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误入的人?”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梦里从来是人间,千载未尝不少年。蝶梦之事,向来都是无法解答的问题。但是你的很显然不是的。” 南岛皱眉说道:“那如何解答?” 草为萤歪着头想了想,说道:“看人间。” 南岛看向了小镇,只是依旧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草为萤于是又说得更明白了一些。 “世人做同一个梦的概率微乎其微。” 南岛于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三月的一个故事。 一个空空如也的酒壶。 ——这是你爹给你送来的酒壶,说要你好好修行。 这是当初云胡不知的原话。 故事很简单。 有个叫做卿相的老酒鬼去了一趟镇子里,带了一壶酒回来,只不过没忍住,自己偷喝了,于是光把一个酒壶送了过去。 南岛脑海里如同一声惊雷乍起。 是的。 人间广袤,世人万千,岁月久远。 但是哪怕在所有的时空维度之中,世人做同一个梦的概率,依旧是微乎其微的。 自己怎么会那么巧,正好与卿相做了同一个梦呢? 南岛怔怔地看着人间。 是的,南柯镇确实是存在的。 只是当南岛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之后,却又沉默下来。 那场惊雷,化作了一场细雪。 于是原本安静的小镇里,也开始缓缓下着细雪,倒使得那些热烈的灯火,铺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 细雪人间过新年。 然而南岛却没有看这些东西的心思,只是转头看着身旁的青裳少年。 “所以为什么当初那座镇子会消失了?” 草为萤只是握着手中的酒葫芦,小口的喝着酒,无比平静地说道:“你在走十二楼的路,难道不明白吗?” 南岛蓦然沉默了下来。 草为萤却好似火上浇油一般,笑眯眯地拍着南岛的肩膀说道:“你曾经确实有过一个小镇的故事,但你现在是孤家寡人了,少年。” 只是出乎意料的事,小镇细雪屋脊上坐着的少年却也没有什么情绪,只是从沉默里挣脱了出来,静静地看着小镇风雪。 是临近过年的,灯火流溢的喧声笑语的小镇风雪。 “是的。” 南岛轻声说道。 “他走到哪一步了?” 草为萤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斩心我,踏天门?我没有关注过那个东海铁匠的故事。” 人间也没有关注过。 大概只有某个曾经在剑宗园林的溪桥上趴着睡觉的白衣剑修知道一些。 南岛缓缓说道:“难怪我这一生,总感觉混混沌沌。” 原来我爹竟是人间十二楼大佬? 连当年的白风雨那样的人,都只是停在了斩心我之前。 鬼知道那个东海铁匠是什么境界的存在。 只是人间从未听闻过任何音讯。 “但你说的对,从血缘意义而言,我现在确实是孤家寡人了。”南岛倒也很平静。 若要成仙须忘我,我心不死道无门。 十二楼的人,走到最后,自然是孤家寡人。 屋脊之上的夜色里安静了下来。 有什么啪嗒一声落了下去。 却是南岛先前放在了一旁的鱼,大约是被突然而来的细雪冻到了,乱蹦跶着,就掉了下去。 二人重新回到了当下的故事里。 “你会烤鱼吗?” 南岛看向草为萤说道。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很多年没有烤过了,不知道烤出来的还能不能吃,你不会吗?” 南岛诚恳地说道:“我不会,我是人间小废物。” 世人总是多才多艺,而少年至今才学会了写一些工整的字。 草为萤哈哈笑着,从屋脊上跳了下去,弯腰捡起了那条用藤条穿着嘴的草鱼。 “不会没关系,镇里有人会。” 南岛也跟着跳了下来。 “镇上有卖烤鱼的?” “没有,但是又卖烤鸡的,会烤鸡,总会烤些鱼,只不过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关门了。” 草为萤提着那条鱼向着镇上的那处卖烤鸡的店铺所在的长街方向而去。 二人一路穿过细雪,停在了那处店铺前。 店子确实没有关门,只不过掌柜的看着草为萤提着的那条鱼,愁眉苦脸地说道:“炉子我是有的,鸡也是会烤的,但是我从来没有烤过鱼。” 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你烤鸡是不是要抹香料,除一下鸡身上的土腥味?” “是的。” “那你就给鱼身上也抹一些香料,除一下鱼身上的水腥味就行。” 掌柜的将信将疑的看着草为萤,把那条鱼提了过去。 “鱼鳞要留着吗?” “你爱吃鱼鳞吗?” “我不爱吃。” 草为萤叹息一声说道:“那你留着干什么?总不可能还期待着它带着鱼鳞过了火,还能活蹦乱跳地陪着你过年吧。” “哈哈哈哈。” 掌柜的开始举一反三的处理鱼去了。 草为萤和南岛站在檐下,又盯上了里面的那些烤鸡,草为萤于是走进去,取了两只出来。 南岛看着草为萤手里的烤鸡,很是茫然。 “你能吃这么多?” 草为萤在那里包着烤鸡,说道:“给你带回去给那小少年们吃的。” “烤鱼呢?” “我一个人吃。”草为萤说着,挑眉看向南岛说道,“这是陆小三孝敬我的,你不会还打算分一杯羹吧。” “......” 南岛默然无语,要不是真的打不赢,他怎么也得给草为萤来一下子。 我看你一个人在镇上孤苦伶仃,过来陪陪你,你居然还要这样对我? 草为萤轻声笑着,把手里的两只烤鸡递给了南岛。 “你离开的时候可以去镇口酒肆打点酒,我这次酿了很多桃花酿,虽然让陈鹤顺走了一些,但是应该还有很多的。” 南岛好奇地说道:“陈鹤来过?” 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是的,而且这一次他是来镇子里买豆腐去给他的新朋友做好吃的了。” “......” 南岛觉得草为萤好像总想拱点火。 只是少年并没有在意,只是想起了今年三月的时候,初见陈鹤时的那日。 那日陈鹤便很是殷勤地邀着自己喝酒聊天。 最初还以为他觉得自己有什么奇异的地方,才会这般。 后来才明白,陈鹤大概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潇洒自在。 “这样自然是很好的。”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 当初陈鹤将自己从天狱里捞出来的时候,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南衣城,像是下定了某些决心。 其实那时南岛便很清楚。 二人的交集也许便止于此了。 人生哪有什么不散的宴席呢? 只有此后江湖偶遇罢了。 南岛没有再管身后等着烤鱼的草为萤,提着两只烤鸡,便去打桃花酿去了。 草为萤站在细雪檐下,笑眯眯地看着少年轻快的离开的背影。 是的。 做人当然要潇洒一点。 除非小少年孝敬给自己的鱼烤焦了。 草为萤闻着那股焦味,转头看向店铺里。 事实证明,烤鱼可能确实和烤鸡不一样。 ...... 那柄剑便被随意地插在了草庐前。 这条秋水畔虽然不可见夜色,但是可以通过远眺人间,来知道当下的时间。 只是知不知道时间,大概也是没有那么重要的事。 有人买了豆腐回去给朋友做好吃的。 有人拿鱼换了烤鸡,走入小楼里换来了小少年们欢呼雀跃的‘师叔太帅啦!’。 但秋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秋水边。 一泓秋水对着另一泓秋水。 人间似乎远远地有着许多喧声,越过了暮色,越过了山林,落向了这片秋水两岸。 大概是在夜色里的欢声笑语。 秋水并没有去想什么‘但热闹都是别人的’这样无用的自我哀怨的话。 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面前的那条承载着暮色流向远方无尽深洋的长河。 大约也是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什么年年有余的声音。 于是秋水也打算钓点鱼。 只是才始起了这种想法,岸畔便有鱼跃了出来,在满是枫叶的河岸边弹尾而跳。 秋水倒是自顾自地笑着。 “我只是想想而已,就算真的吃了你,也不会年年有余了。” 秋水没有年年了。 今年便是最后一年。 过了今日,便是最后一日。 但她很是宁静,一如千年来安静地坐在高崖上一样。 等待岁月流去,等待一切终逝。 人间也许因为这个女子的下崖,有过许多的动静。 但是对于秋水而言,只是要死了,所以穿过人间,回到故土,回到当年的那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后一段时光而已。 于是那尾鳞片上带着霞光的鱼,又重新落回了长河之中。 人间暮色里,有一道剑光而来,而后落在了坐在秋水边的女子手中。 是一片青竹。 人间这个时候能够这般青绿的竹叶,自然只会来自磨剑崖上。 秋水静静地看着手中的那片带着一些剑痕的竹叶,而后将它别在了身后的那枝桃花旁边。 青竹桃花见白雪。 竹叶自然只是寻常的竹叶,也许问了一个问题。 那柄剑什么时候回崖上。 秋水静静地看向东海方向,而后轻声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着。 “这柄剑留在崖上,你守不住。” 所以秋水将它一路带来,带到了秋水边,插在了那处草庐前。 下崖而来,见那个带着大司命神魂的小女孩也好,见某个大泽里复苏的神女也好。 其实都未必要带着这柄剑。 但是秋水还是将它一路带了过来,哪怕此剑离崖的瞬间,让整个人间的大道之修,都或多或少的带了一些伤势。 只是秋水不得不这么做。 她在谣风悬薜院祖院站了很久。 青悬薜的臂骨不见了。 这样一个从未修行过的书生的臂骨,有什么用呢? 有时候没有什么用,有时候很有用。 譬如这个书生,是青衣之后,第一个能够拔出这柄剑的人。 秋水当然也能拔出来,但这是不同的概念,秋水拔剑,但压不住那些剑意,那样浩瀚凌厉的剑意,也许会毁去整个人间。 但是书生拔剑,如同拔着一柄寻常的剑一样。 换而言之。 青悬薜是青衣之后,这柄剑曾经唯一认主之人。 所以青悬薜的臂骨有什么用呢? 秋水没有去想,只是平静地带剑穿过了人间。 她要死在秋水,也要把剑短暂地留在秋水。 她死在这里,这柄剑便无人敢动。 ...... 东海某个牌馆里。 打牌的人都回去过年了。 然而那两个人却还是凑了一桌麻将。 二人坐在了南北对向,而两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与二人极为相似的少年,便补上了那两个回家过年的人的空位。 坐在角落里的人一面摸着牌,一面看着自己的牌面,平静地说道:“你的牌还是打得很烂。” 后来的白衣男人淡淡地说道:“没关系,牌桌上的输赢,从来都证明不了什么。” “牌桌之下是一样的。” “到时候就知道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师父你怎么吃得惯呢 本应离开南方,回到东海的青椒留在了山月城。 这个原本受了许多岭南影响,渐渐褪去了一些清冷外衣的女子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山月城中年末大雪。 满院白雪立红衣。 这处每逢冬日便寂寥无比的巷子里,大约也只有这两个院子里住了人。 青椒便安静地站在院雪之中,身后背着一柄剑,没有名字的,来自天涯剑宗的临别赠礼。而手中也有着一柄剑,名叫青团,已经出了鞘,握在手中,举至与肩头平齐,剑尖正朝向那面覆雪檐墙。 墙上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有些干苔,或者一些曾经租客的草书。 ——落梅新踏孤旅客,山雨同坐风与我。寞寞忧愁多少年,夜月寒照初云破。 ——破云初照寒月夜,年少多愁忧寞寞。我与风坐同雨山,客旅孤踏新梅落。 青椒略通音律,能够看得出来这大概是一首木兰花令。 只不过这个来自东海的红衣女子并没有在意那写的是什么东西,只是执剑静立于雪中。 墙的对面是一个正在安静地睡着的山河观道人,大约受了一些伤,有时候就会从睡梦里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咳嗽。 但更多的时候,是毫无动静的,就像墙对面的院子里,什么人也没有一般。 青椒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安静地举着剑,没有刺出去,也没有收回来,只是无数剑意正在风雪里安静地蛰伏着。 剑意并不强盛,至少以修行界上层的角度而言,是孱弱而萎靡的。 但是也许是因为墙的那头终于出现了某个青椒一直在寻找的人原因。 那些因为破境失败,被汹涌的天地元气所摧折的剑意,又在缓慢地恢复着。 剑势变得厚重,如同曾经干涸的拍岸惊涛,再度跃上高崖而后坠落。 一院风雪惊涛声。 然而这样是不够的。 至少一个小道初境,剑意人间斜桥境的剑修,是远远不够去杀死一个像陈青山这样的人。 除非他伤得真的很重,重到抬手人间不见山河,只有残破的风声吹过耳畔。 他是张小鱼的师兄。 青椒曾经在峡谷之中,见过那个被称为年轻一代天下三剑的白衣剑修。 她知道那样一个人有多强,所以那晚她很安静,替小少年们夹着菜。 但是她不能逃避一些东西——那是一个关于河宗在东海的故事。 当她身化剑光,在二十八日掠过这座山间之城的上空的时候,她便感受到了那一股来自山河观的道韵气息。 那一刹她似乎明白了听风吟为什么在告诉她答案之前,会犹豫了几乎微不可察的一刹那,而后言之凿凿的告诉她,陈青山在东海。 原来陈青山便在凤栖岭以北,便在这山月城中。 听风吟的想法固然是很好的。 当青椒回到东海,自然再难寻到这样一个人的踪迹。 只是终究有些风声是听风吟没有听到过的。 譬如陈青山被自己的师弟用一株来自关外的梅花捅进了心口。 于是便有些控制不住自身道韵的逸散。 于是有个本该前去东海过年的红衣女子在城中停了下来。 安静地握着剑,站在院子里,开始等待一些东西,也开始重新蕴养自己的剑意。 她以为要回到东海,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之后,她的故事才会重新开始。 只是有些东西来得远比她所想的要快的多。 快到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 青椒站在院子里,满眼风雪迷离。 没人知道陈青山和明天,哪一个会先来。 但她既然见到了,便坚定地留了下来。 ...... 陈青山没有在意墙对面的院子里住下的究竟是自己的哪一个仇家,虽然他觉得自己是人间小圣人,但是终究不是。 更何况哪怕是真圣人李二,活在人间的时候,也曾经被许多人怨恨过许久。 只不过有时候陈青山睡了一觉之后,一时间难以再次入睡的时候,便会歪头看向右边那面墙。 也许是在想着那些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自东海的剑意的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难道她不知道自己会武功吗? 不过陈青山确实没有多少兴趣去管那个一墙之隔执剑而立的女子。 不然这么闲的一场风雪里,总是醒了睡睡了醒,难免有些无趣,说不定便会去敲开院门,问一问当年自己做过哪些事情。 今日三十了。 陈青山看了那面墙许久,又转回了头来。 正打算继续艰难地入睡——毕竟反反复复地睡着,其实并没有什么困意。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陈青山挑了挑眉。 来的自然不会是张三,张三知道自己不会去给他开门,所以都是直接推门进来的。 那么来的是谁? 陈青山坐得端正了一些,开口说道:“请进。” 很有礼貌。 所以推门进来的那个人间小姑娘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对于世人而言,一个这样的人物突然变得有礼貌,显然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 所以她抱着那个捂在怀里的食盒,讷讷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陈青山又重新坐了回去,虽然没有之前那么有礼貌了,但是语气还是温和的。 “你来做什么?” 城中小姑娘的神色轻松了一些,只是依旧有些拘谨,安安静静地走过了院子里积雪的小道。把那个食盒从怀里拿了出来,递向了陈青山,低头看着脚下的那些白雪,低声说道:“我娘在城里买了一些年糕,一不小心买多了,让我送一些给你......” 一不小心买多了是一句很是有意思的话。 陈青山安稳地坐在檐下的小椅子里,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这样无声的画面,大概又让小姑娘紧张了起来。 被臃肿的冬衣衬得无比单薄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又紧紧的抓着那个食盒,用力地向前推了推——尽管没有什么阻拦的东西,但是她还是用了很大的力,就像是在下着决心一样。 “已经煮好了的,我来的时候,一直抱在怀里,应该还没有冷。” 小姑娘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陈青山收回了目光,落在了那双纤细的手握紧的食盒上,确实还是热的,因为他可以嗅到一些年糕的香气,如果是冷了的话,自然就有些难以闻到。 李缺一的《人世补录集》里是怎么说的来着? 温度会导致缺一粒子逸散? 陈青山有些记不得了,但是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只是回过神来的山河观道人依旧没有接过那个食盒,只是往椅背上靠了靠,那个张三偷吃了回扣的小椅子发出了一些吱呀吱呀的声音。 “首先。”陈青山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这个模样寻常的山月城姑娘的脸上。 “你需要叫我师父。” 小姑娘讶异地慌张地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来。 面前的山河观道人脸上带着一些淡淡的笑意。 虽然她年后会随着这个道人回观里的事,是之前便已经说过的。 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在修行界名声不是很好的道人是不是在开玩笑。 陈青山后来也没有和来闲逛的张三说过这件事。 所以张三她媳妇大概也是有些不安,于是一不小心就买多了一些年糕。 山月城小姑娘呆呆的在雪里站了很久,而后才把手里的食盒收了回来,颤颤巍巍却也端端正正地重新递了出去。 “请用年糕,师父。” 陈青山轻声笑了笑,也没有接过食盒,只是打开了盖子,而后笑意凝固了。 小姑娘怔怔地看着笑意消失的陈青山,不知道这又是因为什么,内心再度慌张了起来。 陈青山看着食盒里的年糕许久,而后轻声叹息道:“罢了罢了,我看过就是吃过了,你拿去旁边那个院子,看看那个东海剑修爱不爱吃滚了辣椒的年糕吧。” 小姑娘听到这里,顿时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呆呆地站在檐外风雪里,低头看着手里那个食盒,雪白的年糕依旧热气腾腾,洒了许多细碎鲜红的辣椒粉,在她看来格外的诱人。 “我,我不知道,我回去给您换一份过来。” 山月城姑娘很是慌张地说着,盖上食盒就要往院外走。 “不用了。” 陈青山轻声说道:“你去将她带回去也好,送给旁边院子的人也好,今日不要来敲门了,我想安静一会。” 姑娘回过头,站在雪里静静地看着陈青山。 这个山河观的道人似乎真的没有生气,只是神色里有些落寞。 她有些看不懂那些落寞是因何而来,但还是依言点了点头,说道:“好的,师父。” 穿着臃肿冬衣的姑娘在细雪里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院外又穿了一阵敲门声——是隔壁院子的声音。 陈青山没有在意,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抬头怔怔地看着人间年末的大雪。 “槐安南方的人都跟着黄粱学坏了,什么都要加点辣椒。” 陈青山很是落寞地说道。 “师父你怎么吃得惯呢?” ...... 天上镇的烤鸡很是简单,抹了一些油,在肚子里塞了一些简单的香料,便上火烤了。 因为昨晚南岛回来的时候,陆小小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是下午捏的一些肉丸子,放炉上蒸了,而后煮了一些甜酒喝了——伍大龙开始酿酒之后,也顺便坐了一大缸的甜酒,作为无所不能的师兄,师弟师侄要什么,这个三十五的老男人似乎都能够掏得出来。 所以南岛提着两只烤鸡,带着一大壶桃花酿回来的时候,小少年们虽然欢呼着师叔太帅了,但是终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那两只烤鸡便留到了今日。 一大早五小只便早早地起床了,跑上了小楼,垂涎欲滴地看着在楼上一堆食材里的烤鸡。 睡在炉前好似神仙的乐朝天也做不成神仙了,大清早便被小少年们的讨论声吵醒了。 “好香,怎么感觉冷了之后比昨晚还香了。”小师弟陆小五懵懵懂懂地念叨着。 “那是因为你已经馋了一晚上了。” 这是大师姐陆小一的声音。 “炒点辣油,切点蒜末,撒点葱花,然后撕些鸡胸肉,在碗里过一圈.....那可是真神仙啊!” 陆小三一面说着,一面不停地淌着口水。 乐朝天也睡不着了,打着哈欠坐了起来,也插了一句嘴。 “过什么辣油,就是要不加辣才香。” “乐朝天闭嘴!你懂个屁的吃。” 陆小三理直气壮地说道。 “......” 乐朝天默然无语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膨胀的陆小三,而后抬了抬手。 角落里的蝶恋花发出了一声剑鸣。 陆小三转眼就换了副脸,讨好地看着乐朝天说道:“不好意思,训我那条小土狗训惯......” 小少年说道一半就停了下来,一旁的四只小少年脸色古怪地看着因为有烤鸡吃了,开始口不择言的陆小三。 “师叔饶命!” 陆小三狂奔下楼而去。 角落里趴着的那只小土狗茫然地抬起头,只看到有道剑光在楼中一闪而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陆小小醒来,才把被蝶恋花挂在了楼外的陆小三提了下来。 小少年掉到雪地里后倒是好像忘了方才被乐朝天的剑追得满峡谷乱窜的事,只是扫了扫头上的积雪,又趴在了那个装着桃花的木缸边,看着里面那几条游来游去啃着桃花的鱼。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吃鱼吗?” 陆小三很是想念在想象里吃过的那一条桃花水煮鱼。 啊,雪白的鱼肉,火红的汤底。 小少年突然又忘记了楼上的两只烤鸡了,舔着嘴唇看着缸里面的脊背青青的鱼儿。 陆小小没好气的打了一下小少年往缸里伸去的手。 “晚上再吃,今天白天就吃那两只烤鸡。” “好!” 陆小三又被唤醒了烤鸡记忆。 啊,烤得焦脆的鸡皮,嫩得冒油的鸡肉。 小少年又往楼上跑了去。 当然,在吃烤鸡之前,小少年还是诚诚恳恳地向乐朝天道了歉。 “其实小土狗叫做草为萤,怎么可能叫做乐朝天,哈哈。” 乐朝天懒得理会小少年,把自己的剑唤了上来,送入了剑鞘,便丢到了一旁。 因为烤鸡已经冷了,所以要重新过一遍火。 小少年们又吵着要辣油,于是小楼二楼的门便多打开了几扇,防止味道太呛了。 不得不承认,伍大龙盖得房子,确实是极为漂亮的。 红色的立柱,青色的地面,还有各种小纹饰。 很难想象这是山里的剑修盖的房子。 陆小小还给那些门边加了许多飘纱,此时小楼四面的门开了两面,风雪呜呜地吹着,倒是纷飞得很是好看。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冷了点。 不过这不是小楼的问题,而是季节的问题。 陆小小在炉顶上加了口锅,炒了些葱姜油,滤出来后倒在了一旁早就准备好的辣椒粉里。 香味瞬间就上来了。 南岛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廊道上,撑着伞看着风雪,惹得等待的小少年们一阵惊叹。 “师叔就是师叔,现在了还能安心修行。” 乐朝天在炉前坐着,笑眯眯地说道:“修行?我看师兄他是在想着某个崖上的女子吧。” “......” 在小少年们的持续了一早上的议论声里八风不动的伞下少年,被乐朝天一句话破了功。 南岛拿起一旁的酒壶,默然无语地走了进来。 乐朝天轻声笑着看着他说道:“我说得对不对,师兄。” 南岛在炉前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桃花酿,叹息着说道:“师弟啊,你被人砸不是没有道理的。” “哈哈哈哈。” 乐朝天很是得意的笑着。 陆小小已经弄好了辣油,又怕他们吃得太腻了,转身下楼,又在溪边给他们洗了一些小白菜回来。 虽然不是新鲜的了,但是总归还是能吃的。 回到楼上的时候,原本嚷嚷着不加辣油才好吃的乐朝天已经捧着辣油碗,坐在炉前和小少年们抢着鸡腿吃了。 “真香!” 乐朝天吃得满嘴流油,毫无师叔风度。 两只烤鸡只有四条腿,乐朝天很是不要脸的抢了一只吃了,剩下的三条便被陆小三还有小四小五一起抢过去了。 陆小一和陆小二倒是没有抢的意思,很有师兄师姐的觉悟。 等到陆小小忙活完了和伍大龙来吃的时候,两只烤鸡便只剩下了一些背壳和零散的肉。 虽然草为萤挑得两只烤鸡也算大,不过毕竟楼里这么多人,自然很快便吃完了。 陆小小和伍大龙二人默然无语,不过倒也不挑,坐在了炉边,开始吃着众人吃剩的烤鸡。 一旁的陆小一却是从身后摸出了自己的那只碗,里面藏了两只烤鸡翅根,笑眯眯地递给了陆小小。 “师父,我给你们留了一些好吃的。” 给陆小小感动得一塌糊涂。 “还是我家小一最好,你们啊,都是些没良心的。” 陆小小接过了那只碗,瞪了一眼一众大小少年们。 乐朝天在那里嘿嘿笑着。 他自然是吃得最多的。 大概深谙坐小孩那桌的真理。 无他,唯手快尔。 伍大龙也呵呵笑着,就要去拿碗里的翅根,结果却被陆小小拍了一下手,怒目而视。 “这是小一给我的,你伸什么手。” 伍大龙委委屈屈地缩回了手去,眼巴巴地看着众人。 只不过大概确实也没有谁再偷偷藏了些什么。 然而平日里嘴馋程度与乐朝天不相上下的陆小三却是笑嘻嘻地摸出了一只大鸡腿——战场过于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藏了起来。 陆小三拿着那只鸡腿,很是诚恳地看着伍大龙说道:“师叔,这是我给你留的,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众人都是看着陆小三,不知道这小子又要做什么妖。 陆小三嘿嘿一笑。 “你看我都叫了你这么久的师叔了,你也叫我一声师叔呗。” “......” ....... 陆小三挨了一顿打,连鸡腿也没能保住。 打他的是陆小小。 “你小子,还想加辈是不是?” 大过年的可能不打孩子。 但是毕竟还没有过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春风不怜花,人间自少年 有人和张小鱼一样,大概已经变得能够吃辣了。 而有人本就能够吃辣。 黄粱的悬薜院同样是三年结业。 但是结业之后,并不会像南衣城的悬薜院一样,开始往那些修行之地推荐名额。 原因很简单。 悬薜院本就是当今黄粱,最大的修行之地。 最多是由下院向上院推荐而已。 当然这些东西都与刘春风无关。 他本就是假都人。 作为一个三十岁的大道之修,刘春风无疑是假都颇有名气的。 但是倘若他三十岁只是成道或是小道,大概也会有着不小的名气。 因为刘春风少年时候,便以极其俊逸的容貌闻名。 一度有着假都玉山的美名。 直到后来入了青牛院,开始修行,极少行走于人间街头,世人才渐渐忘记了这样一个少年的存在。 再后来,便是二十七岁的时候。 这个在青牛院里结业,又历任青牛院先生的年轻人,在某个清晨时分,入了大道,接过了假都悬薜院的副院长一职,世人才终于重新记起了这个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人叫做刘玉山的少年。 时隔多年,世人见到那个院里的大道之修时,只有四个字。 风采依旧。 风采依旧,春风依旧,玉山依旧。 只不过现而今的刘春风,已经不是那个在世人惊叹的目光里昂首走过去的少年了。 而是谦逊且温润的年轻院长。 当少年骄傲地走过去的时候,世人惊叹且嬉笑地观赏着。 当少年温润下来,世人便规规矩矩地行着礼,有礼有节地称着院长。 大年三十的三十岁的刘春风,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青牛院中自己修行之地的小院檐下的小炉桌旁。 春风院。 便是这个院子的名字。 院子里有些梅花,也有一些被雪压着的有些弯了细竹丛。 一条小道穿过院子而去,直到那一扇打开的院门。 门是方才离开的周在水打开的,没有关门是因为他只是暂时离开一会。 至于要多久,那就需要看文华院那边的食堂什么时候能够把那两碗面下好。 大年三十的刘春风突然想吃面了。 是那种黄粱流传了数千年的,泼满了辣油,边缘还要加些干辣椒的面。 虽然道修很少有喜欢吃辣的人,因为吃了辣,容易亢奋,容易冲动。这是与清修相悖的。 五千言十二章中便说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只是楚地的人,哪有不喜欢吃辣的呢? 刘春风这样想着。 所以他不仅要周在水帮自己多加辣,还要了葱蒜。 就像柔软静谧的春风里其实会吹动许多少年躁动的心一般。 这座假都有名的温润平和的玉山,比任何人都更能接受那种口喉之中那种剧烈的痛楚。 剑学派大先生周在水很快便穿过小院风雪,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了过来。 面碗端上桌,一股葱花伴着辣油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周在水从袖子里摸出了两双筷子——剑意之修的袖子虽然不会很拖沓很潇洒,但是也不会束紧袖口。 当剑意之修需要束袖口而战的时候,大概也是存亡之战了。 譬如当初巫山之上,身化剑光的姜叶。 所以袖子里藏两双筷子,倒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刘春风接过了筷子,轻声笑了笑,看着周在水说道:“看来今日文华院的先生们胃口并不好。” 因为周在水回来的很快。 周在水倒是很淡然地说道:“毕竟他们只是世人,有时候面对院里这种情况,自然难免有些心思慌乱。” 刘春风坐在檐下对桌,轻声说道:“是的。只是心思慌乱,并不代表着立场动摇,面对着一个自古老里走出来的神女,心慌是人之常情。” 周在水一面挑着碗里的面,一面说道:“所以真要说起来,他们倒是比我们更具有一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 刘春风只是笑了笑,同样开始低头吃着面。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自然是令人动容的。 只是在这样的一个故事里,显然这样的勇气除了能够站在风雪里表达一下自己的决心,往往并没有什么用。 刘春风已是院里境界极高之人。 只是在那座高楼看着人间晚冬的女子眼中,大概大道之境与世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更不用说那些文华院的先生们。 二人没有再说这些东西,只是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吃着面。 大雪小院,白梅青竹,一碗汤色亮红的臊子面无疑是一种色调之上的升华。 周在水是剑修,所以总归是要吃得干脆利落一些,捧着碗喝了汤的时候,刘春风碗里的面条还有一小半。 “你应该许久没有吃过这种面了吧,怎么今日突然想起要吃这个了?” 周在水在桌面上按下了筷子,颇有兴趣地看着对坐的刘春风问道。 春风白衣,边缘又带了一些挑染的青绿之色。 只不过今日又多了一些污渍——应该便是方才吃面的时候,不小心溅上去的。 污渍大概是不行的。 周在水这样想着。 刘春风依旧在吃着面,过了许久,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低头看了一眼汤碗,并没有回答周在水的这个问题,而是说起了另一些大约是突然想起的感慨。 “我倒是突然知道了为什么北方道修,很少吃这般油辣的东西了。” 周在水问道:“五味令人口爽?” 刘春风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烈焰红唇。 “假如以清修闻名的道人,去一趟人间,吃得满嘴流油,总归不好看,剑修就不一样了,剑修要潇洒,于是抬起袖子随手一抹,提剑就走。正正经经的道人自然不好这样做,又总不能带着手帕,斯斯文文地擦着嘴也不对味。” 周在水听着刘春风的解释,也是笑了起来,说道:“所以当初你要是听我劝,来我剑学派,不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名字取得春风得意,却做了一个道人,我依旧觉得很惋惜。” 刘春风入学悬薜院的时候,周在水已经是院里的先生了。 只可惜刘春风当时并没有听周在水的劝,而是学了道。 “所以时至今日,我也觉得有些遗憾。” 刘春风坐在檐下,看着院子里被风雪压弯了腰的那些细竹丛。 “这与今日想吃辣一些的面是一个道理。” 周在水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一院之长。 卿相不在,副院长便是院长。 “如果当初学的是剑,就有理由下手没轻没重,也不会去顾虑那么多。” 刘春风轻声说着。 周在水倒是明白了刘春风的意思。 依旧是明年太一春祭之事。 刘春风大概确实是想直接将一些砸了。 只不过修得是道,便难免要顾及许多东西。 大概也很难有那种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的豪气。 周在水叹息了一声,说道:“其实都一样。” 刘春风轻声笑着,说道:“自然不一样,你觉得不一样,因为你只是小道第七境,才始入了上境修行者的门槛。假如你也是大道之修,你自然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所以你觉得自己有时候有些犹豫?” “不是有时候,是一直都有些。”刘春风轻声说道,“从神女踏入假都,而我没有第一时间走出来的时候。” 刘春风回头看着那碗红油已经开始凝固的面汤。 “所以吃些辣,可以让我亢奋一些。” 刘春风看着面汤里自己那模糊不清的面容,微微笑着说道:“春风固然未必有怜花之意,但其实人可以自己做少年的。” 周在水大概也是想起了当初那个在众人的惊叹声里走过假都春风街头的少年。 “少年的你会怎么样?”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个在世人惊叹的目光里走过来的少年,自然是带着骄傲的。 万物之美,都是值得骄傲的。 所以刘春风曾经既以自己天赋卓绝而骄傲,也以自己容貌俊逸而骄傲。 周在水大概明白了什么。 刘春风站了起来,站在檐下,静静地看着院外风雪。 “京兆尹那边的动静怎么样?” 满院风雪的意味瞬间自闲适变为了凝重。 周在水同样站了起来,轻声说道:“京兆尹府上已经让人送来了一些信件,应当便是太一春祭的一些布置与细节,我去取来。” 刘春风淡淡地说道:“不用了。” 周在水愣了一愣,说道:“为什么不用了?” 刘春风平静地说道:“其实哪怕他不写那些东西,我也知道太一春祭会在哪里。” 周在水却是反应了过来。 是的。 道门之人身负道韵,而道韵,历来便是与巫鬼冥河之力极难相容的存在。 太一春祭,所祭的是东皇太一,古楚至高神鬼,那样一处祭祀之地所在之处,自然冥河之力无比浓郁。 身为人间四叠道修的刘春风,自然不可能感受不到。 “所以.....” “所以只是为了让世人知晓一些动静。悬薜院不能做孤流,我们必须背靠世人。”刘春风淡淡地说道,“京兆尹大人在假都多年,虽然今年因为某个人的事,落了一些不好的名声,只是他是什么样的人,世人自然清楚,九司是陛下的,而京兆尹才是假都的,一个活跃在世人眼中的老大人,自然比九司的作用要大得多——当世人看向京兆尹,便会看向悬薜院。” 这也许便是那一车腊肉最大的意义。 逼迫京兆尹在世人的目光里,做出某个长久以来摇摆不定的抉择。 人心向背,未必胜于神鬼时代的余威。 只是终究可以为悬薜院带来许多的好处。 一如千年来悬薜院所做的那样——以文化之天下,与神鬼争夺古楚大地的信仰。 刘春风说得很是平静。 “明年开春之后,提前进行院里春招,同时将本应延后至明年二月的大风春考在春招之后举行。” “然后呢?”周在水看着身旁的那个年轻人问道。 “让京兆尹给另一份九司之人名单,他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刘春风平静地说道,“九司安稳的待在坊里很多年了,是该换一些人了。” 周在水怔怔地站在那里。 是的,京兆尹之事,自然远不止世人,同时也在看着假都九司的动静。 在京都成为槐安陪都之后,三公便不复存在,陪帝之下,便是九司。 大风春考会择优入仕,但是往年时候,往往不会有人在九司之中进行这般声势浩大的换人之举,毕竟只是陪都,许多东西是名存实亡的。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黄粱正在与槐安割离,九司之位,无疑是极为重要的。 往年悬薜院从来不过问那些学子入仕之事,只是今年大概不一样了。 “楼上的人看着的。” 周在水轻声说道。 刘春风平静地说道:“神女大人是自信且自负的,她的目光,其实一直都在槐安。而陪帝陛下......” 刘春风看向那处高楼,缓缓说道:“陪帝陛下会说好。” 周在水无比叹惋地站在檐下许久,而后收拾着碗筷。 “我知道了,我会去通知文华院那边的。” 刘春风没有再说什么,一些故事自然是简单的。 周在水拿着碗筷走到了门口的时候,却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刘春风说道:“你肩头有一些污渍。” 刘春风转头看着自己的肩头,青白二色的衣裳之上,一滴油污自然很是显眼。 不过刘春风并没有在意。 污渍也许确实是不行的。 但那只是因为污渍老了。 污渍才始落在肩头的时候,自然是鲜亮的,动人的。 ...... 曾经在黄粱极南戍海数十年的老头子在细雪里坐在山道石阶边的树下,一面提着那个夜壶一样的酒壶,一面拿着一些带着焦色的锅巴,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啃着。 细雪小镇,远来琴瑟之风,自然很是安逸。 大爷戍海一辈子,自然得享受享受。 那些石阶下逼仄的巷子里传来了一些脚步声。 老头并没有在意,只是做好了随时用自己那结业于悬薜院却吹了数年海风很是口咸口臭的嘴巴骂人的准备——毕竟巷子里的那些人天天担心自己喝多了死在附近,给他们带来麻烦,时不时就要上来骚扰一下他。 只不过走上来的人倒是让老头愣了一下。 看着那个白衣剑修眼睛上蒙着的那一圈白衣。 “你什么时候瞎的?” 虽然这句话很像骂人的话,但是老头却说得很是诚恳。 毕竟和这个槐安人那日还算聊得开心。 除了这小子固执地把自己的酒壶当成夜壶。 张小鱼在山道上坐了下来,倒是很平静地说道:“前不久。” 老头很是惋惜地看着这个虽然谈不上有多俊朗但是终究眉眼干净的年轻人。 “怎么弄的?” 老头惋惜地问道。 张小鱼歪了歪头,说道:“我看了一些人间。” “?” “然后发现人间真的很好看,有青山绿水,有高山风雪,有山谷琴瑟,有小镇炊烟。” 张小鱼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发现那画面太美,所以我不敢看了。” 老头子愣了很久,收起了那些惋惜的情绪,啃着手里的锅巴,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们槐安人还真是他娘的奇奇怪怪。”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我在槐安的时候,总是听到人们说——他们黄粱人总是神神鬼鬼的。” 老头子皱了皱眉头,看着手里的酒壶想了想,说道:“黄粱却是有人神神鬼鬼,但不是所有人都神神鬼鬼,你看我,我应该也算是一个唯物主义的信徒吧。” 张小鱼笑着说道:“是的,所以槐安人有些是奇奇怪怪的,但不是所有人都奇奇怪怪,你看我.....不好意思,我就是奇奇怪怪的那些人。” 老头子很是开心地笑着,丢了两块锅巴,丢到张小鱼怀里。 张小鱼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倒是愣了一愣。 “您老人家牙口好啊,这么大年纪了,还喜欢啃锅巴?” 老头呸了一声。 “谁他妈爱吃锅巴,我是喝蒙了,把饭烧了,只能啃锅巴了。” “哈哈哈哈。” 开心地笑着的人又变成了张小鱼。 张小鱼也啃起了锅巴,大概太硬太干了,又伸手找老头要着酒。 老头把酒壶递了过去,而后神色古怪地看着那个蒙了眼睛的白衣剑修,很是干脆地喝着酒。 “怎么今日不怕它是夜壶了?” 张小鱼坦然地说道:“因为我看不见了,所以嗅觉会更突出一些,嗅到了它是酒就行了,不过我还是得说一句,苦芺泡酒,比尿还难喝。” “去你娘的。” 老头笑着把自己的酒壶夺了回来,很是宝贝地喝着。 张小鱼坐在山道细雪里啃完了锅巴,而后站了起来,背着那个空空的剑鞘,向着山道之上迎雪而去。 老头在后面看着张小鱼的背影,很是好奇地问道:“快过年了,你去哪里?” 张小鱼停了停,静静地站在山道上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去接我的剑。” “你的剑,去哪里接?”老头一直以为张小鱼的剑鞘只是一个摆设,倒没有想过里面确实会有剑。 毕竟槐安人奇奇怪怪是固有印象。 “我不知道,但我把它留在了明年,说不定走着走着,就遇见了。” 白衣剑修如是说道。 虽然已经看不见人间,但是依旧安安稳稳地在山道上走着。 白衣迎风胜雪,只是有许多黑色的污渍,像是一条被许多人凌乱地踩过的山道。 就像张小鱼脚下的山道。 第一百二十章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 孩童冒着被自家父母发现的危险,带着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出现在了秋水畔。 那个名叫秋水的大妖的白发上,又多簪了一片青竹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但孩童并没有关注这个,而是落在了秋水岸边的一艘小木舟上。 是一艘很是精致的黑色小船。 底部有着伞骨一样脉络的支架,也许便是直接用了幽黄山脉上的那些凋尽了黑色叶子的伞树倒覆而成,但是两边很窄,并不像伞树那样宽大,更像是一只前端翘起来的短靴。 只是船上没有桅杆,也没有竹篙。 安静地停在暮色流淌的秋水岸畔的时候,也像是一片从夜色之树中摘下来的叶子。 秋水便带着那柄剑,宁静地站在一旁。 孩童跑了过去,抬手抚摸着船沿,那种粗糙的质感,又让孩童收回了精致这个词。 原来船面并不光滑,只是因为色调过于深沉的原因。 其实摸起来很像是一些树皮。 就像伞树一样。 虽然孩童并没有摸过伞树,但是当他的手停在船上的时候,下意识地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这是你新做的吗?” 孩童很是好奇地抬头看着秋水问道。 秋水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不是的。” “那它哪来的?” “它一直都在这里。”秋水平静地说道。 “这里是哪里?秋水吗?” 秋水抬起头,越过大片的暮色,向着人间看去。人间也是暮色。 一切正在向着夜穹之中缓缓坠落而去。 “不是的,是我身旁。” 秋水说的很是平淡,静静地看着人间暮色。 “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当我走过人间,无时无刻,它都跟随在我身旁。也在你身旁。” 孩童怔怔地站在那里,不敢再去触碰那一艘船。 秋水目光自人间落向幽黄山脉。 “你看到了那条冥河了吗?” 秋水如是说道。 孩童转过头去,看向了那一条自高远山脉上一点点垂落向人间,而后在末端化作了这一条秋水的万物归去之河——这是一条流淌于两千多丈高山之上的大河。 孩童怔怔地看了很久,很是惶恐地点了点头。 “冥河就在世人头上,有来有回有生有死有始有终。” 秋水轻声说道。 “这不是什么值得悲伤或是恐惧的事情。” 秋水一直都没有因为自己即将死去而悲伤过。 在十二月的某个清晨,这个坐在高崖上的女子,突然有些恍惚,眼前隐隐有一艘小舟浮现,而后又很快地消失了。 于是她明白了,自己该走了。 于是一路安安静静地走了过来。 能够平静地面对死亡之人,必然是生命的虔诚的信徒。 因为死亡即是生命的意义。 无无则有有便是空谈。 所以李缺一说过那一句世人闲谈一样的道门至理。 有生便要有死。 孩童呆呆地站在那里,转回头来,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落叶。 “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没有人不会这样。” 孩童长久地沉默地站在那里。 暮色里好像有钟声响起,是从遥远的天际而来,散作了一片浩荡却也缥缈的声响,宏伟却也温柔地落向人间。 又好像不是钟声,只是人间一切琐碎的声音的聚合,譬如落叶,譬如滴水,譬如覆雪。 或者一切寂静里的古泉荡漾的轻波,或者诸般闹市之中世人的欢谈。 所有,一切。 如同世人终其一生所听闻的所有声音,都从岁月里奔赴而来,落向了这一处人间。 孩童还没有来得及去仔细听一听这个女子一声里曾经听过哪些哭声哪些笑声,身旁的女子便已经微微举起了一些剑。 原本斜垂在身后的剑尖笔直了几分。 孩童尚且没有明白为什么秋水会突然有着这样一个动作。 便听见了那种声音里,似乎有着一些细碎地脚步声而来。 孩童茫然地回过头去,而后便震惊地愣在了那里。 暮色秋水之河岸畔,无数黑袍之人林立。 也许是人,也许是鬼。 那些纷飞的枫叶穿过了那些暮色里的身影而去。 而那些落在孩童耳中的一切声音,渐渐化作了无数声音肃穆雄浑的颂唱之音。 ——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下,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 落叶波光之中,有着另一艘黑色的小舟缓缓驶来,舟头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黑色的宽大衣袍之上,纹饰繁复且古老。 孩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惶恐地向后退去,秋水抬手牵住了他的手,执剑在手,平静地看着那艘停在大河之中的黑色小舟。 两岸的颂唱之音依旧在持续着。 秋水只是轻声说道:“不用怕,这不是大司命。” 这个白发里簪着桃花与青竹的女子静静地看着那些大河上下的虚影。 “只是他曾经执掌冥河生死权柄的影子。” 孩童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只是看着那个停在大河之中的高大男子的身影,依旧有些恐惧。 “这也是所有人都会见到的吗?” 孩童低声问道。 秋水平静地说道:“不会,我能够见到,因为我见过大司命的神魂以及......” 秋水的目光似乎落向了渺远的岁月之中。 “千年前,我曾经做过祭祀大司命的巫舞之女。” 孩童抬起头,看着身旁的女子。 所以那些颂唱之音与颂唱之人,才会渺远得如同隔了千万年的岁月? 河中之影却是蓦然开了口。 声音却没有从秋水之上传来,而是如同先前的那些钟声一般,来自一切人间,如同千万琐碎的声音,聚合而成的一句话。 “你曾是我们的子民,秋水。” 孩童再次向后退去了一步。 秋水只是静静地站在河边,平静地说道:“我不否认数千年之前的历史,但是在我出生的时候,人神已经相离——我只是人间的子民。” “你曾虔诚地向我祈祷.....” 秋水平静地打断了河中之影的话语。 “正是因为曾经于巫台之上起舞,我才真正的意识到,神鬼是人间一切的枷锁。” “就像生死,生死无名无质,不可听闻不可嗅叹不可触碰不可张望。” “世人数千年前曾以您为生死之具象,初生之憧憬,归去之约束。” “但生死本有,与撷取之人无关。” 一河暮色之中,大司命之影静静地立于舟头,黑袍翻飞,譬如死夜。 满河颂唱之音忽而高昂,忽而肃穆。 然而一河秋水宁静。 河边秋水亦是宁静。 一直过了许久,河中之影才缓缓传来了一句话。 “你需要去过冥河,才能够真正明白囚牢的含义,我的子民。” 这样一句话,秋水曾在那个依旧存活人间的瑶姬口中听过。 但是这个白发之中簪着桃花也别着青竹的人间剑修,只是平静地说道:“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 人间有大风吹来,吹着满河衣裳纷飞。 “我的时辰已至,我的永逝将临。” 秋水平静地看着岸边那艘正在向着河中而去的小船。 “您需要为我让路了。” 曾经执掌生死权柄之影静静地立于河中,而后被风缓缓撕扯着,像是一些黑色烟云,像是一些腐朽的破布,一点点地消散在了大河之中。 “你会明白的,秋水。” 这是孩童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秋水的小舟荡开水波,在水声哗然之中,落入了那条秋水之河。 孩童震撼地站在河边。 死亡是抽象的。 然而这处河边的死亡,是具象的,一点点地将一切铺展开来,直至成为一场逆流而去的孤旅。 “这就是死亡吗?” 孩童怔怔地看着那个向着小舟而去的女子。 秋水站在了舟头,迎着人间暮色晚风,轻声说道:“这就是死亡。” 孩童不无悲伤地站在那里,总觉得眼眶之中有些湿润。 舟头的女子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你想去看看人间的尽头吗?” 孩童茫然地站在那里。 “是冥河吗?” 秋水轻声笑着说道:“不是的,冥河是生死的尽头,人间的尽头,是海。” 孩童没有见过海。 南拓是黄粱极南端,但是这处最南方的镇子,依旧离海很远。 “但是我跟着你去了,我还能回来吗?” 秋水笑了笑,说道:“当然能,你还需要帮我一个忙。” 孩童这才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犹豫了少许,抱着自己的神兵利器,随着秋水一同踏上了那艘小舟。 秋水将手里握了很久的那柄剑递了过来。 孩童站在舟尾,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舟头的女子,还是接过了那柄看起来很是古朴的剑。 “如果我不小心把它掉进了海里怎么办?” 孩童有些惶恐地坐在舟尾,小心地抱着那样一柄看起来很是寻常的剑——一个这样的人间大妖,怎么会带寻常的剑呢? 所以寻常反倒成了它不寻常的地方。 孩童很是担心。 小舟开始随着秋水一同向着下游而去。 秋水只是安静地站在舟头,看向那些连绵的山脉尽头。 “掉进了海里,就不要告诉世人它在海里。世人有时候烦恼太多,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多。” 孩童不知道秋水是在说笑,还是在认真的说着这些东西,所以只是紧紧地把那柄剑抱在了怀里。 孩童知道的不多,所以他才能安心地抱着这柄剑。 小舟在烟云霞光里一路而去。 两岸逐渐向着上方高了起来,不止是幽黄山脉,便是秋水以东的人间大地,也在不断地高耸着,逐渐成为了一处绵延而去的高山。 而暮色便在从两岸的山头之上,像是石子一样滚落下来。 也许是这样的。 孩童这样想着。 不然这条安静的大河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盛满了霞光的涟漪? 孩童在舟尾抱着剑,很是感叹地看着一河微澜之中,荡漾着的万千流光。 秋水自是与长天一色。 孩童又抬起来头,看着头顶那片飘飞着无数烟云的天空。 所以哪里是在天上,哪里是在河里呢? 小舟破开一天暮色,向着南方而去。 似乎很是迅速,又似乎极为缓慢。 直到一切流光在不知不觉之中,缓缓在天地之间逸散。 孩童便意识到,这条漫长的秋水,冥河尾巴,即将走到尽头。 那些两岸的高山终于在暮色里沉寂下来,浮跃的霞光埋进了林子里,显露出许多的人间的青绿之色来。 有翼展宽大的海鸟出现在了天地之间,像是许多落在天上秋水之中的叶子一般,盘旋着,发出清脆悠长的长鸣,向着无边的尽头而去。 孩童低下头来的时候,眼前的秋水终于开始窄了起来。 人间那处不知名的高山,与西南面的幽黄山脉一点点地逼近了过来。 直到在前方形成了一处颇为漫长的峡谷。 孩童紧紧地抱着手里的剑,不知不觉间,手心里已经黏黏糊糊的。 “我们快到了吗?” 白发女子安静地站在舟头。 “是的。”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来过,但是没有过去。” 秋水轻声说道。 “为什么没有过去?” 孩童不解的问道。 秋水在舟头静静地站着,好像是在沉默,又好像是在沉思。 也许也是在缅怀。 “因为那时候,我们还很年轻。” 这个在人间高崖之上枯守了一千年的女子轻声说道。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修行,比如渡河。” “于是就想着,等到以后,等到以后人间同流了,我们再来这里,好好的安静地看一遍人间的尽头。” 孩童注意到了秋水话语里的词语。 不是我,而是我们。 那个人是谁呢? 或者说,那些人是谁呢? 孩童并不知道,也没有去问,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舟尾,听着秋水讲着千年前的故事。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等,便是一千年。” 秋水不无感伤地说着。 “有人死在了南衣城,有人去了高崖,有人在人间做了帝王。于是谁也没有再提及过这些故事。” 好像秋水的那些伤怀之意,使得天色也昏暗下来了一样。 但是并不是的。 只是小舟已经逼近了那些汇聚而来的山脉。 这里暮色稀薄,这里霞光柔软,这里大河平静,前方的那些高山截断河流,就像一处静谧的平湖一般。 破开平湖的是一片叶子。 叶子向着峡谷而去。 于是人间光芒暗淡下来。 孩童抬头看着舟头的那个女子,从上方稀薄地洒进这处秋水尾巴的暮光只是零星地洒落在那一瀑白发之上。 像是暮色星河一般。 孩童本以为这样的场景会持续很久。 只是很快,那些天光便重新随着海风,明亮地洒落在了这艘小舟之上。 孩童睁大了眼睛,连怀里的剑都松开了几分。 秋水同样抬头静静地看着遥远的南方的海。 南方的海,蓝色的海,落在千年岁月错失的目光里,像是一捧蔚蓝的泪水。 这个白发女子站在舟头,静静地远眺那一片海。 无尽深洋就像东海一样,同样无边无际。 但是她并不觉得遥远。 人间的尽头什么也没有。 一片空阔,万般匍匐在那些向着天空翘起的高山崖角之下。 沿海而去,在一片极为遥远的地方,是许多修建在山崖上下的建筑,空空如也的建筑。 那里曾经有过八十万人。 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孩童怔怔地看着那些自己从未见过的海。 “我们还要继续往前去吗?” 秋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走到这里就可以了,再往前,便是一片世人永远也走不完的地方。” 东海有四十九万里。 而无尽深洋无人知晓。 哪怕是道圣,当年也没有能够走完。 也许人间的答案就在南面。 但是无法触及,就像世人永远无法真正造出一个完美的圆。 秋水转回了头来。 孩童这才发现这个女子已经满脸泪水。 人间谁不是世人呢? 孩童并不知道那些泪水之中有着什么样的意味与情绪。 也许是在感叹当年的那场临崖而返的故事。 也许是在感叹不可捉摸答案的人间。 孩童只是在看海。 但是秋水不是。 那些泪水里,有岁月,有感怀,有遗憾,有悲痛。 下了高崖,走回故土,放下了手中的剑。 秋水才真正成为了秋水。 耳畔好像依旧回响着那一句——我该绽放了,秋水。 所以这个岁月里白了青丝的女子,带着泪水,微微笑着回看着人间。 我也是的,勾芺。 孩童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子笑中带泪回眸的那一眼。 他读不懂那样一个悲伤却也释怀的灿烂的笑容。 只是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消散着,如同大风来时的云雾,如同日光洒落的白雪。 孩童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匆忙站了起来。 然而站起来的一刹那,他便发现自己正安安静静地抱着剑站在最初的那一段秋水岸畔。 而有艘小船,正在秋水之中,向着高山逆流而去。 人活着的时候,那条大河是流向人间的。 当人死去的时候,那条大河是流向幽黄山脉深处的。 于是孩童明白了永逝降临。 他站在岸边悲伤的大声呼喊着。 “你的剑呢?” 秋水温柔的声音从暮色里传了过来。 “送你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师兄,新年快乐 海角。 暮色晚风之中,有两个身影出现在了那里。 黑袍白衣各自翻飞。 二人静静地看着那片渺远无边的大海。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 白衣之人轻声说道。 “到底是无尽深洋更远一些,还是我们头顶的天穹更远一些。” 一旁那个一袭黑袍猎猎的身影平静地说道:“也许是冥河更远一些。” 白衣身影回头看着那条倒流而去,直至高悬于世人头上的归去之河。 河里也许有艘小舟正在缓缓地逆流而去。 “我以为你好歹会去送一送她。” “她难道不是你师妹,你为什么不去?” 二人静静地看着彼此,谁也没有将这件事继续说下去。 山崖之上沉寂下来。 海风不住地吹着,远天如水。 “你曾经去过谣风?” 白衣身影转回头去,缓缓问道。 “没有。” 黑袍身影回答得很是干脆。 二人什么都没有再说,而后身影被晚风缓缓吹散。 ....... 人间其实已经入夜了。 孩童离开秋水的时候,他爹娘正在镇子里四处找着他,看见从镇外林子里走出来的孩童,很是焦急地问着:“你去哪里了,吃年夜饭了还乱跑?” 孩童低下头来,轻声说道:“去找我朋友了。” “都说了要你不要随便出去和别人玩,大过年的也不知道归家。” 孩童被自己爹娘数落着,也没有什么委屈的神色,只是低着头安静地走着,一直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才轻声说道:“她已经死了。” 他爹娘愣了很久,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大过年的,说什么胡话,就算和人家吵架了,也不能这么咒人家知道吗?” 孩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走回了院子里。 爹娘依旧在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很多东西。 孩童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 他有些茫然,有些悲伤。 于是不知所措地将那柄剑留在了秋水边,那个草庐外。 他知道那个名叫秋水的人间大妖是什么意思。 要他帮忙看着那柄剑。 这是从那些交谈的字里行间里品味出的意味。 孩童胡乱地想着很多的东西,于是匆匆地吃了饭,便上了床。 “看来确实是和他的小伙伴吵架了。” 爹娘在门外轻声说着。 孩童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 也许是最近经历的东西有点多,他打算好好睡一觉。 明年再去秋水看看。 孩童刻意地把明天想成了明年。 好像这样就可以让自己有着很长的时间去消化一些东西一样。 ...... 人间的大年三十,也许和秋水边是否有人归去冥河有关,也许没有关系。 李青花换了一条新的青花小裙,安安静静地走在细雪的巷子里。 而后停在了那条南北向的,延续着许多个镇子的长街上。 长街之上灯火通明,纵使是平日里再如何安静的小镇子,在这样的时候,总归还是热闹的,人们欢声笑语,喜笑颜开的在街头穿梭而过。 镇子的边缘有孩子们正在那里玩闹着,天空时而便有些璀璨的光芒闪过。 照的人间无比辉煌。 李青花便安安静静地站在街头,抬手习惯性地扶着身旁的被磨得光滑的墙壁,而后将头靠了上去,目光一直穿过那些一线而去的大红灯笼,落向这条长街很远的尽头。 那些烟火的光芒照在脸上的时候,是绚烂的明亮的。 但也是落寞的。 李青花安静地看着,安静地等着。 张小鱼是王八蛋是张小鱼的事。 张小鱼不来是张小鱼的事。 李青花要在这里等着,是李青花的事。 她一路收集的那些故事,那些欢喜那些悲伤痛苦,都还没有好好地和那个人说。 不远处的巷子里,有扇门开了,有个木匠曾在那里看了许久。 而后那扇门也关了。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 镇子里的热闹却没有减少。 只是那些热闹李青花看不见了。 人们在灯火闲坐家人可亲。 李青花只是孤独地靠着街头墙壁上,在一簇烟火在夜色里炸开的时候,抬起头来。 “新年快乐,张小鱼。” 李青花轻声说道。 ...... 张小鱼走在人间某处镇外小道上。 人间的热闹他自然听得见,也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的一个画面。 他也在人间过过二十五个年。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抬头静静地看着人间天空。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一片膏盲。 只是又好像其实能看见。 ——张小鱼一身白衣干干净净地走在灯火热烈的街头,微微笑着看着人间。 有人从身旁挤了过去,也没有忘记说上一声新年快乐。 张小鱼不知道自己是在做着什么。 也许是要回剑宗和师兄们吃年夜饭,也许是已经吃完了,正打算去找个牌馆打牌。 然后他便看见了一个在街头雪里哈着气等了很久的姑娘。 李青花笑吟吟地看着他,在人流的另一头踮起脚来挥了挥手,很是开心地说着。 “张小鱼,新年快乐!” 张小鱼轻声笑着,想了起来。 这是大风历一千零二年的大年三十。 张小鱼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新年快乐,李青花。” 张小鱼同样抬起手挥了挥,轻声说道。 而后便在夜色里垂下了手。 沿着那条镇外小道安静地向前走去。 ...... 大风历一千零二年十二月三十日夜晚的时候,某个潇洒的白衣剑修看着那个柔软的女子脸上那些灿烂而幸福的笑意的时候,其实想过便这样停下来了。 只是。 那一晚李青花被人流推涌开了。 而这一晚。 张小鱼被自己的河流推涌开了。 ...... 命运是一生里所有选择的交错。 ...... 越过谣风,张小鱼假如只是安静地走,还要走上很远的距离,才能重新回到那处假都之中。 但是那个白衣不再干净的剑修,对于这座风雪依旧的假都而言,只是一个过路人而已。 所以张小鱼来不来,这座曾经黄粱的都城之中,也不会少一盏或者多一盏灯火。 叔禾提着自己的灯笼,像一个老无所依的老人一般,坐在了人间某处街头的台阶上,无比感慨地看着灯火如流世人亦如是的柳河畔某条长街。 有少爷与仆人模样的二人撑着伞在雪里和这个南楚老人擦肩而过。 谁也没有说什么。 叔禾只是提着自己的灯笼。 有时看看自己的灯笼,有时看看人间夜色里那座遥远的高山。 有人的小舟已经快要到达山顶,而后离开那处人世的界限,真正地踏入冥河。 叔禾只是时而看看,然而并不知道那样一个女子是否已经真正地踏入了冥河。 人间正在风雪里向着更深层的色调里而去。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二月三十日,也许就要在这些人间的喧声里流尽了。 假都的人们并没有像一些山林小镇里的人们一样,早早地回到了院子里,与灯火闲坐,与家人闲聊。 很是热闹地停留在了街头风雪里。 有人在看着滴漏,有人在看着夜色。 叔禾什么也没有看,提着灯笼,看着脚下的路,安安静静地走进了那些热闹之中。一路向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黄粱的帝王历来对于巫鬼道之人毫无约束力。 所以才会有当年明天心杀得天下巫师不敢冒头之事。 叔禾前往皇宫,自然不是为了去见一见那个只会说好的无用的陪帝。 而是见一见那些神鬼信仰里的神女大人。 所以他诚诚恳恳,虔诚而肃穆,认真地看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地向着风雪红墙而去。 路上的行人们有时看着这个年迈的提着灯笼走在街头的老人,很是不解地张望着。 有时也不会在意那么多,只是很是真诚地说着新年快乐。 叔禾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 像是一个虔诚等待了数千年的信徒,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的头只是低着,却好像已经叩在雪地里。 他的脚步平稳,又如同一直是掂着的。 通往皇宫的路是极为漫长的。 宫门的守卫如同没有见到他一般,任由这样一个老人平静地走进了那扇宫门之中。 一路穿过覆雪的宁静的干净的小道,停在了某处高楼之下。 叔禾安静地站在那里,满怀虔诚地跪伏下来。 当他的额头触及到那些风雪的时候,有股凉意也从脖颈处传了过来。 于是叔禾知道,有人已经真正地走入了冥河之中。 他的头颅滚落到了一旁灯笼边,灯笼上洒满了血色,很是鲜红。 而自己的身躯依旧长久地虔诚地跪伏在风雪小道之上。 那是无比寻常的一剑,就如同当他跪伏下去的时候,身旁便站了那样一个野蛮的屠夫,一剑砍了下来一样。 那也是人间很难复刻的一剑——在某个冬日的酒肆之中,那柄剑便已经出了鞘,在这里等着。 叔禾瞪大了眼睛,在风雪里来回晃悠着。 就像一个失手跌落的陶罐,虽然没有摔破,但是里面的红色的酒都洒了出来,于是不甘地往复滚动着。 所以那个剑修,是怎么知道自己会在某一刻,穿过人间长街,穿过风雪岁月,出现在这里,虔诚而肃穆地低下头去,将一切毫无防备地展露出来的呢? 叔禾一度以为自己应当至少拥有着面对那一剑的防备之力。 一个苍老的南楚灵巫,怎么会死得这么简单呢? 叔禾也许看见了自己的黑色小舟,也许没有,只是在风雪之中的晃悠终于缓缓停下来之后,睁着眼睛,向着高楼之上看去。 高楼之上,黑色长裙的女子安静地站着,也许曾经瞥过下方一眼。 但只是在看着风雪。 “您的信徒死了。” 陪帝在一旁低头看着那个才始跪伏下去,便被突然出现的剑光斩断了脖子的虔诚的老灵巫。 而一旁撑着伞的瑶姬却只是平静地说道:“是的。” 陪帝静静地看着瑶姬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以为您至少会出手救他,至少这是人间少有的虔诚的人。” 瑶姬低头重新看着下方风雪里被一簇灯光照亮的尸体。 这个古楚神鬼的脸上很是平静。 “你以为的虔诚是什么?” 陪帝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瑶姬静静地看着高楼之下的那个南楚灵巫,那抹剑光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当他一点点的向着这处高楼而来的时候,他便不再是虔诚的了。” “有人让他看见了自己的生死,于是他便开始怀疑——那样一剑,是穿行在因果岁月之中的一剑,倘若神鬼真的垂帘世人,会替世人遮蔽生死,那么这样一剑的因果,又如何能够自洽?” “于是他开始产生了怀疑的种子,于是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恭敬地向着这处高楼而来。” 陪帝沉默地站在一旁,缓缓说道:“所以对于神鬼而言,没有诚意的世人,是不值得庇佑的?” 瑶姬静静地看着身旁的陪帝。 “神鬼的仁爱,自然是界限分明的,所以我们会称呼你们为我们的子民。” “难道他不是?” “他当然是的。” 瑶姬面对着陪帝的质问,依旧无比平静。 “但是你需要明白,神鬼垂怜人间,而不会垂怜个人。世人之间的征伐,是与神鬼无关的事情,那样的东西,只会起于私欲也终于私欲。” 陪帝却是轻声笑了起来,说道:“所以礼神并不能富贵走运,也不能长寿万年。” 这个向来喜欢说好的帝王转头看着瑶姬静静地说道:“那么世人需要神鬼做什么?” “以世人私欲质问神鬼,是一件无比荒唐的事情。” 陪帝不住地笑着,看着身旁平静的女子,而后止住了笑意,缓缓说道:“但是神女大人,我们就是世人啊,如果我们没有私欲,那我们为什么不礼自己而是去礼神?” 瑶姬转头静静地看着这个人间向来以为是个只会笑呵呵的傻子的帝王很久。 而后重新转回头去,看着灯火繁盛的人间。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一月一日的人间。 “是的,世人渴求神鬼,本就是在渴求着自己的私欲,你让我想起了大泽里,某个道人与那个小女孩说的那些话——看见对错,就会走入对错,知道善恶,就会成为善恶,听信悲喜,就会自存悲喜,拥有仁爱,就会拥有偏私。” 瑶姬平静地说道:“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他要与那样一个小女孩说着这样的话。” 瑶姬目光落向遥远的人间北方。 “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他那不是与那个叫王小花的人说的,而是对我说的。” “他和你一样,在讽刺着我,讽刺着神鬼。北方的人,确实比你们聪明,也看得更远。” “也许当我们从冥河的权柄之中第一次拥有了意识开始,我们便是承载着世人私欲的具象化的存在。” 瑶姬低下了头来,再一次看着高楼之下的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但是你要知道,神鬼之于人间,远不止于私欲而已。你要好好想一想,倘若如你所言,自世人私欲之中诞生的神鬼却罔视世人私欲,那么我们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陪帝沉默地站在那里。 “一个道人,能够以私欲之事讽刺神鬼,自然是难能可贵之事,但是一个帝王,只是落眼于私欲,而不看着人间,你是在讽刺我,还是在讽刺你自己?” “探寻真谛是思行者之事,庇佑人间是神鬼之事,让你的子民们安居无虞,才是你要做的事。共存人间,各行其是,这便是当年巫鬼神教的本质。” 陪帝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瑶姬。 他也许明白了当年那样一个浩瀚时代崩陨的原因——有人越过了自己的职责,打破了那样一个存在的平衡。 “世人总将当年那样一个时代崩陨归结于神鬼对于世人的溺爱。”瑶姬平静地说道,“但又何尝不是有人心比天高,企图问天之鼎的原因?” “我不否认世人生存于神鬼阴影之下的一切孱弱。我既是当年古楚正神,自然要比你们看得清楚得多。” “但人间孱弱,未尝不是一种福泽。” “就像北方有些人正在做的那些事情一般。” “站得低的人总想着往高处看,但自以为身处泥沼之人,永远不会明白,登高绝顶,其实无处可看。” 高楼之上沉寂下来。 陪帝什么也没有再说。 瑶姬转头看着人间风雪,缓缓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需要回殿准备了,陛下。” ...... 柳河边,有看起来像是主仆的两个人在风雪热闹的街头走着。 风雪当然是不会热闹的,热闹的是世人。 二人走了许久,路过了某个提着灯笼的老人。 “他看起来应该已经筹好钱了。” 离开了那个老人之后,云竹生站在伞下轻声说道。 寒蝉点了点头,说道:“应该是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安静地坐在这里发着呆。” 二人一路走去,云竹生撑着伞,抱着暖炉,在柳河的某一处停了下来。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也许就要过去了。” 云竹生轻声说道,静静地看着风雪迷离的长河里灯火流淌。 “谁知道呢?”寒蝉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天空。 他们没有去看滴漏,所以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新的一年的开始。 直到人间夜色里,那些璀璨的烟火之中,忽而有一道剑光掠过。 云竹生抬头静静地看着那道剑光。 寒蝉轻声笑了笑,同样抬起头来,很是轻松地看着那道剑光离开。 “师兄。” 这个流云剑宗的弟子轻声说道。 云竹生转回头来,看见了这个贴心地照顾了自己一路的剑修脸上那种诚挚而明亮的笑意。 “新年快乐。” 只是云竹生还没有来得及回应一句,一股冰冷的刺痛感便从自己的心口传来。 云竹生低下头去,寒蝉手里很是平稳地握着那柄剑,尽管他的脸上笑意真诚,祝福也是真诚的。 但是那柄剑便在那一声新年快乐里,冷酷地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有浩荡的剑意与天地元气在剑身之上流溢而出,带着风雪的寒意一并涌入了这个年轻道人孱弱的身体之中。 而后四处扩散而去。 云竹生低下头轻声咳嗽着,唇角鲜血不住地流淌着。 但他还是抬起了头来,在一身足以摧折一切的剑意带来的痛楚之中,露了一个苍白的微笑。 “新年快乐,师弟。” ....... 人们诚恳地相信着新年快乐这四个字。 好像来年真的会很快乐一样。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南北新年的故事 夜色之中人们欢声笑语,没有人注意到某个河畔的曾被烟火短暂照亮过的角落里,有人平静地抽回了自己的剑,而后头也不回地踏着风雪离去。 带剑而去的人一直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而后停在了某个已经死在了迎风楼下的老人曾经提着灯笼坐过的位置。 一直坐了许久,才有一个身穿巫袍的人匆匆在风雪里赶了过来。 那人停在了夜色里,安静地看着这个来自北方的剑修很久。 “三万贯不是个小数目。” 那人缓缓说道,而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软绵绵的包袱,递给了那个坐在风雪台阶上的剑修。 “巫鬼道的人会等着。” 寒蝉笑眯眯地打开了那个包袱,随意地看了几眼,便将它塞进了怀里。 而后从怀里摸出了一枚古朴的铜钱,丢到了那人怀里。 那是一枚色彩斑驳的古老铜钱,并没有什么特殊功效,来自一千多年前的槐安第二帝,或许是因为鬼帝自焚于摘星楼的缘故,背面是一栋被方孔截断的烈火之楼,正面是安宁圣明二字。 明皇帝一朝过于短暂,而且夹在鬼帝与槐帝之间,毫无存在感。 是以这些铜钱铸造的并不多,大多数都已经在岁月里流失重铸,只有一小部分还留在流云剑宗手中,作为交易的凭证。 “如果我没有完成,你可以拿着这枚铜钱,去流云剑宗继续找下一个人,哪怕是找到了宗主头上,也是可以的。” 寒蝉站了起来,很有耐心地解释着。 “如果我完成了,你可以将这枚铜钱还给我,也可以自己留着,观摩收藏一段时间,但是每年年末,都会有剑宗的人前来把它收走。” 那人很是古怪地看着寒蝉,说道:“你们流云剑宗的脾气都这么好?” 寒蝉轻声笑道:“你也知道三万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新年新气象,开年便有单子,谁会不开心呢?” “当然我们也确实会有脾气不好的时候,比如有时候,你遇见了一个看起来很是落魄的流云剑宗的人,千万记得语气要好一点,不要再说什么巫鬼道会等着这样的含义不明的威胁的话——因为他一看就是很久都没有开过张了,才会那样落魄。这种时候,我们的脾气比寻常剑宗的人还要差。” 那个巫鬼之人沉默了少许,将那枚铜钱收进了怀里,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寒蝉将剑抱在怀里,向着那些热闹终于开始冷清下去的长街里走去。 “而且,对于一个流云剑宗的人而言,所谓的巫鬼道的威胁,确实不如何。” 那人静静地看着那个抱剑而去的剑修。 “什么时候动手?” “不确定,我再看看。” 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云竹生这样昂贵而且好杀。 ...... 让双方都满意是一件很难的事。 尤其是在杀人的事情之中。 不知道是寒蝉真的打算让云竹生也满意,还是那个从北方关外咳了一路走来的道人神海里有些白梅之韵的原因。 云竹生并没有死,还有一口气。 神海里仅存的一抹元气,吊住了他的心脉。 道人虽然身躯强于剑宗之人,但是那样近距离的一剑在体内爆发,哪怕他是大道之修,自然也承受不住。 这个山河观道人撑着伞,没有再握住那个暖炉,扶着河岸护栏大口的喘息着,身躯之上不住地有剑痕游走着,如同剑纹一般,遍布全身,如同一身裂痕,看起来很是凄惨。 也许是为了不惊到世人,道人的那柄伞压得很低。 所以河岸时有归家行人路过,却也没有谁注意到那些覆在风雪里的星星点点的血色。 只是觉得这个人也许有些失落。 大概无人一同过年。 云竹生喘息了许久,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平静当然并不意味着能够活下来了。 与之相反的是,平静意味着体内只剩下了摧毁一切的剑意。 有些来自那个流云剑宗的弟子,有些来自更早一些,残存在体内的如同顽疾一般不可祛除的磨剑崖剑意。 但是云竹生没有在意。 只是安安静静地压低着伞沿,沿着长河慢慢地走去。 一直到穿过了某条大雪覆盖的巷子,停在了一处桥边。 京兆尹的人已经离开了这里。 一河雪檐白墙,在夜色里格外的宁静。 云竹生当然没有告诉寒蝉许多东西。 譬如当初路过这里的时候,他便认出了那样一个人是谁。 柳三月现而今的模样,自然是难以辨认的,哪怕是他曾经的好友,张小鱼路过的时候,也只是将他当成了一条路边失家的野狗。 但是可以从一些别的东西看出来。 譬如那些带着青天道风格的铁索机括。 山河观来自青天道。 所以云竹生一眼便能够看得出来那些东西来自哪里。 遥远的黄粱,出现了这样一个青天道的东西。 那个被锁之人的身份并不难猜。 云竹生站在桥头伞下,一面捂着嘴咳嗽着,一面长久地看着那个风雪桥头坐在风雪里的人,而后拖着虚弱的身体,一步步向着桥那头走去。 也许是那些踩在雪里的声音,也许是云竹生压抑的咳嗽声。 总之总有一些声音传到了这座风雪孤寂之桥的另一头。 所以那个容貌丑陋的男人抬起了头。 脸上的表情是扭曲的狰狞的。 但是表情有时候并不能够代表一个人的情绪。 云竹生眼睛里有些血色,是自己身体里的,许多的血管被剑意搅碎,这使得体内的血液在胡乱地流淌着。 但是那种带着血色意味的风雪里,那个坐在桥头抬起头来的人眼眸之中的茫然,依旧是清晰可见的。 表情当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情绪。 他的眼神才是。 云竹生带着那种肺叶被切开的呼吸声,停在了柳三月身前。 也许是柳四月。 云竹生并不知道。 这个一路从北方风雪走到了南方风雪的山河观道人,张开嘴,也许是要说些什么,只是才始张嘴,一口鲜血便自喉中涌了出来。 血里有着剑意,但是没有道韵,也没有元气。 那些剑意随着鲜血一同落到柳三月身前的雪地里,瞬间便荡开了无数的风雪。 这个混混沌沌的男人,坐在风雪纷乱的桥头,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有些惶恐,有些不知所措。 云竹生痛苦地弯下腰,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不住地喘息着,又重新抬起了头来,看着伞沿边缘的那个也许经历过无数痛苦的年轻人。 这个曾经青天道之中天赋极高的年轻道人现而今只是万般卑劣的模样,坐在风雪里,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来的看起来病恹恹的人。 他想了很久,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堆在雪中的石堆,又重新转回头来,看着面前的道人,很是生疏艰难地开口说道:“新....年快乐。” 云竹生浑身颤抖着,不住地笑着,眼眶有些湿润地看着这个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人曾经代表着怎样的美好的丑陋之人。 他没有再说什么新年快乐。 只是无比叹惋地看着面前之人,一面咳嗽着,一面轻声说道:“柳师弟,抱歉。” 坐在风雪桥头的人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那个快要死了道人穿过了那些被自己咳出的血里的剑意搅乱的飞雪,跌跌撞撞地弃了伞,像是跨越万里的奔赴,而后仓皇地扑进所思之人的怀里一般。 但是这样的故事,自然不是多么感人的奔赴。 云竹生只是确实没有力气再去稳住自己的身形。 他原本想折断了手中的伞,就像在山月城中将那一枝梅枝插进自己师兄的心口一般,将伞骨插进面前这个人的胸膛。 但是他没有能够折断那柄伞,甚至于在穿过那些剑意风雪的时候,都没有握紧它。 柳三月茫然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那样一句今晚四处都听见了的新年快乐,可以感动得一个人以身相许? 混沌的柳三月只是在模仿着世人的言辞。 但是他看着那个跌倒在自己怀里的道人,犹豫了许久,轻轻抬起手,像是安抚一样地拍打着这个道人的后背。 只是下一刻。 柳三月便睁大了眼睛。 那个道人伸出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腰部,而后借着自身的重量,用力地向着一旁滚去。 柳三月仓皇地想要伸手将这个道人推开,然而才始触碰到他的手臂之上,无数凌厉的剑意便迸发而出,当他因为吃痛而缩回手的时候,整个人便已经被带着,一同向着桥下滚去。 首先是铁索擦着雪下结冰的桥面叮叮当当滑动的声音,再然后便是沉闷的声音。 寂冷的风雪孤桥边有落水声响起。 ..... 那道剑光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刘春风站在春风院的檐下,安静地看着那一剑在夜穹之中留下的痕迹。 是带血的一剑。 看来某个在假都逗留了很久的南楚巫死了。 刘春风静静地看着夜穹里的被分开的风雪。 院里也许也会有些一些剑光。 但是他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只不过,总应该是在春招之前。 所以今日的悬薜院,大概会依旧平静下去。 刘春风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些破绽。 但是这样的破绽不能太明显,也不能太招摇。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微微皱着眉头,站在雪檐之下,静静地想着。 书院里并没有什么声音,更多的那种细微的声音,是来自院外的假都街头,人们互道新年的祝福。 刘春风和院里的先生们大多没有这种想法,都是早早地,便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里。 因为他们很清楚。 新年是不快乐的。 于是连祝愿都免了。 ...... 南方的故事也许很是匆忙,在那片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第一个时辰里,便有着许多的故事在夜色里开始躁动着。 但是越过大泽而来,这座屹立于南北之间的古老之城却只是热闹。 尽管在南衣城外,便是那片有着许多不好的风声传来的大泽,也有着无数驻扎在城外的人间大军。 然而南衣城只是如同大风历一千零二年一般,在风雪之中散发出诸般平和且热烈的光芒。 今年的南衣城,也许少了一些人了。 梅先生早早地在家里打扫了卫生,做好饭,给李蝶在房间里准备好了明日穿的新衣服,而后便热酒去了。 谢先生如约而来,顶着一头风雪,还有一些烟花坠落的碎屑,穿过那条巷子,推开了梅先生家的院门。 三人便上了桌,在桌下点着小炉子,关了房门,开始吃着年夜饭。 谢先生回来南衣城之后,每年的年夜饭,都是梅先生家里吃的。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今年的梅先生家里,少了一个人。 只不过谁也没有提起,哪怕梅先生烧得那条鱼并不是怎么好吃,盐放多了,芡勾薄了,葱花姜叶也切得乱七八糟。 但是三人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过年吃鱼,自然是为了一个好彩头。 谢先生挑着一块鱼肉,轻声笑着说道:“年年有鱼年年有鱼。” 梅先生拿着酒杯喝了一口,看着他笑道:“那你今年应该存了不少的钱吧。” 毕竟缺油灯了从梅先生那里拿,缺伞了从梅先生那里拿。 生活的琐碎小事都落在了梅先生头上,这个青牛院五先生大概确实能够存起不少的钱。 谢先生只是笑着摇摇头,而后把那块鱼肉放到一旁正在埋头吃着饭的李蝶碗中。 李蝶很是茫然地抬起头。 谢先生看着他说道:“我和你爹都是要老的人了,少余一些没关系,倒是你啊,小李蝶,你要多余一些。” 谢先生的笑意很诚恳,所以像是打趣也像是劝告。 李蝶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好。” 大年三十,自然不会提及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是以这两个数十年的老朋友,也只是喝着酒吃着菜,说着今年一些开心的事情。 但是今年大概也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南衣城外那场战争的阴霾,其实让整个南衣城都沉寂了很久,不止是战火燃起的时候。 几人吃完了饭,又带着李蝶出了门,在巷子里闲走着,看着人间的烟火。 谢先生与梅先生在巷子里闲走着,李蝶大概是有些困了,走了没多久,便在巷子的某棵树下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那些像是一颗颗红果子一样悬挂在檐下的灯笼,又托着腮看着渺远天空里的绽放的烟火。 谢先生与梅先生走得并不远,只是在附近的一段路上来回的踱着步。 “你决定好了吗?” 梅先生看着谢先生问道。 谢先生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那些雪檐之上的热烈的光芒。 “来之前,我已经在院里收拾好行李了。” 梅先生有些沉默,但并没有叹息,只是站在巷子里,看了许久,而后笑道:“你有什么行李吗?” 谢先生挑眉说道:“当然有,譬如十多盏油灯,七八把伞。” 梅先生哈哈笑着。 那些自然都是谢先生在梅先生这里的不良所得。 “当然,还有存了很多年的薪水,在院里做先生,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也是可以存下一些的。年年有余,二十年了,自然便余了很多。” 梅先生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一直过了许久,二人才颇有默契地看向不远处那个坐在雪里看着夜空的小少年。 “李蝶呢?” 梅先生轻声说道。 谢先生低下头,看着雪中一地凌乱的脚印。 “依旧是看他自己。” 梅先生至此终于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明日我与他说一下吧。” 谢先生点了点头。 二人继续向前走了一段,梅先生停了下来,而谢先生继续向前走去,直到走出了巷子,身影消失在一片繁华热闹的风雪里。 梅先生在那里站了很久,才重新往回走去。 李蝶大概确实有些困了,托着腮坐在那里,眼皮其实已经有些分不开了。 梅先生走了过去,一把将昏昏欲睡的小李蝶抱了起来,就像过去几年那样,李蝶的头倦倦地趴在梅先生的肩头。 但其实梅先生现在这样抱着李蝶,已经很吃力了。 只是这个其实姓李但偏偏喜欢别人叫他梅先生的男人,大概总有些好面子。 所以一面抱着李蝶,一面故作轻松地与巷子里偶尔开门的人们打着招呼。 二人快回到自家院门口的时候。 李蝶却是趴在梅先生肩头揉着眼睛。 “爹。” “嗯?” “刚才你和谢叔在笑什么?” “没什么,你谢叔说了一个笑话。” “哦。” 李蝶没有再说什么,揉完了眼睛,又继续趴了下来。 梅先生以为他真的睡着了,于是在积雪的巷子里走得又慢了一些。 只是抬手按在院门上的时候,李蝶的声音又低低的在这个老男人的耳边响起。 “爹,我想娘了。” 梅先生怔怔地站在院门口。 微微抬头看着人间风雪,烟火璀璨的夜空中,有疏落的光芒洒落在梅先生的眼里。 褶褶生辉。 这个在悬薜院做了很多年门房的男人低下头去,缩回了那只按在门上的手,抚摸着李蝶的后脑勺。 “我也想她了。” 小李蝶低低地嗯了一声,而后安安静静地趴在梅先生的肩头之上。 推门声吱吱呀呀地,像是一首风雪里孩童哼唱的曲子一般。 关门的沉沉闷闷的。 像是中年老男人的叹息。 第一百二十三章 历史 胡芦今日没有再打牌了。 其实人间剑宗往年过年的时候,都会打牌打上三天三夜。 有时候连丛刃都会少见的走出一池,坐在门房里,叫住陈怀风他们几个师兄弟,来上几圈。 只是今年大家都没有打牌。 常年混迹于城南菜市的姜叶烧得一手好菜,从下午一直忙到了夜晚,才做好了一大桌吃的。 吃年夜饭的地点,便放在了三池那边。 三池那边背靠人间长街,自然要比一池或者离剑宗大门最近的二池要热闹得多。 楼外风雪被师兄们悬剑驱散。 虽然他们平常时候活得像个南衣城中普通的世人一样,但是有时候,剑修的身份,自然还是极为重要的。 譬如这种十来个师兄弟在只是作为住宿的楼中坐不下,不得不将年夜饭摆在风雪里的时候。 其实今年的年夜饭,比以往要少一些。 因为有些人不在,譬如丛刃与陈怀风他们。 也有些人不在了,譬如死在了大泽深处与南衣城外的怀民师兄他们。 所以师兄们看着那一张去年用过,今年却显得空了许多的桌子,还是轻声叹息着。 不过也并不是第一次有着这种情况。 这些师兄们往年其实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情。 譬如当他们还是一些少年的时候,那些很多年前的剑宗师兄们,在某个清晨,便背着剑离开了剑宗,走入了人间。 于是那一年的年夜饭便会少上几个人。 今年真正属于这种的,也许只有陈怀风。 张小鱼不是的,怀民他们也不是的。 师兄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但什么也没有说,起身去三池这边的厨房,帮姜叶端着菜。 一直到一桌丰盛的菜品都摆满了桌子,丛心才拉着在门房睡觉的胡芦姗姗来迟。 丛心自然坐在了主位上,往年和张小鱼挤在角落里的胡芦今年倒是坐在了丛心旁边。而后便是南德曲梅曲明他们,还有一个空位,是留给依旧在厨房的姜叶的。 人都到齐之后,这处风雪里的年夜饭倒是渐渐热闹了起来。 头顶剑火高悬,很是明亮,人间风雪只是偶尔遗漏一些,落向了这一处,园林外有着世人的欢笑声与祝福声,璀璨的烟火或近或远地在夜空里绽放着。 梅曲明看着一旁在那里揉着眼睛打哈欠的胡芦,笑呵呵地说道:“胡芦娃你怎么就困了?” 胡芦娃这个称呼,一般是陈怀风或者张小鱼喜欢这么叫。 梅曲明他们有时候也会叫一下,但是并不常这样说,一般都是小胡芦之类。 胡芦恹恹地正想说什么,一旁的丛心却是在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给少年头上来了一下。 “大过年的,开心一些。” 丛心看起来很稚气,然而这种时候却很有威严。 毕竟这是丛刃有时候都需要让三分的剑宗小吉祥物。 胡芦这才对着诸位师兄们挤了一个笑脸。 少年十四岁与十五岁,也许模样差别不大,身高也许高了许多,至少不会站在高高大大的陈怀风身边的时候,像个小稚童一样了。 只是有些东西的变化,自然不止是形体上的。 梅曲明他们自然知道胡芦依旧没有能够从许多的东西里走出来,所以在那里想办法说着一些趣事活跃着气氛。 “你们还记得小鱼刚来那年的时候吗?怀风师兄要点剑火驱风雪,他偏偏要自己来,结果才学剑没多久的他,那柄剑才始盘旋在风雪里,就被吹歪了去,落到人间街头去了,给路过的人们吓了一大跳。” 只不过这件趣事也许并不好笑。 所以胡芦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梅曲明他们。 梅曲明于是看向了一旁的南德曲,作为剑宗里现而今的老大哥,南德曲虽然不是境界最高的,但却是年纪最大的。 只不过已经三十五向来有些少话的老男人,自然也说不出什么有趣的东西来。 一众人面面相觑,还好这个时候,姜叶终于端着最后一道菜来了。 是一条红烧鲢鱼。 烧得红亮洒了青葱姜叶的鱼便卧在盘里,摆在了一桌饭菜的最中间。 “师兄酒呢?” 梅曲明看着姜叶说道。 姜叶则是挑眉看向梅曲明,说道:“我之前不是说了让你去买的吗?” 梅曲明愣了一愣,继而又笑着说道:“可能之前在打牌,没听到,我去买吧。” 姜叶无奈地笑了笑,说道:“算了,大过年的,你去哪里买。” 丛心想了想说道:“树屋里还有,是之前丛刃放在那里的。” 梅曲明站了起来,说道:“我去拿。” 而后路过的时候,顺手把胡芦也拉了起来。 二人便一前一后地穿过了三池的回廊,在风雪里向着一池那边走去。 胡芦走得有些慢,梅曲明于是也放慢了一些脚步。 看着一旁的依旧有些沉默寡言的少年说道:“你还是没有释怀?” 胡芦点了点头,低着头,安静地走在风雪路上。 梅曲明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手拍了拍胡芦的肩膀。 “大过年的,总要开心一些,今年快要过去了,今年的许多事情也快过去了。怀风师兄也许明年就回来了,小鱼师弟也许也是的,还有师父,说不定哪天你懒洋洋地起了床,路过一池的时候,便看见桥头坐了一个正在睡觉的大懒鬼了呢?” 胡芦听着梅曲明话语里的那句懒鬼,脸上倒是有了一些笑意。 只是依旧与先前不同了。 如果是今年三四月,胡芦肯定会说你骂师父是懒鬼,我要告诉他! 胡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这里。 而后很是茫然地想着,原来我以前是这样的吗? 十四岁的小少年胡芦自然是活跃的,快乐的。 因为想到陈怀风会带着南衣城养生,都能在墓山上跑得像一颗奔腾的萝卜一样。 也许生命的改变,本就是仓促的,突然的。 然而意识到这种改变,才是漫长的。 然后便会觉得自我迥异,难以理解。 “还有,这也许是你南德曲师兄在剑宗过的最后一个年了。” 梅曲明轻声说道。 “你也知道,他今年三十五岁了,比怀风师兄年纪还要大一些。人不可能一辈子蹉跎在剑宗里,哪怕是上境剑修,终究也是要去人间走走看看,才算是不负此生。” 梅曲明摸着胡芦的瓜皮头,头发已经很长了,有时候在风里坐着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孤单的小姑娘。 胡芦没有说话。 “开心一些,当初大家来剑宗的时候,都是开开心心的来的,总要开开心心的离开。” 胡芦低头看着雪,过了许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师兄。” 梅曲明微微笑着摩挲了一下少年的后脑勺。 虽然世人总觉得剑修的手应该便是粗糙的。 但是当今更重剑意,蕴养剑意,所以其实剑修的手倒也没有世人想象的那般。 只是常年在南衣河上撑着竹篙的师兄,手掌确实是很粗糙。 摸着少年脑壳的时候,有些微的刺感,但似乎也有着一些令人安心的感觉。 这与陈怀风那种养生之人的手是不一样的。 “知道了就笑一个。” 胡芦站在风雪里,停了少许,而后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来,虽然很是浅淡,但是总归是好了许多了。 梅曲明笑了笑,说道:“好了,我们快点走吧,不然你师兄们都要等到明年去了。” 胡芦点了点头。 只是梅曲明并没有前去一池那边。 而是在二池的亭子里停了下来。 那处剑宗弟子们常年围着打牌的池边亭子里,其实一直都有着一个炉子在热着酒。 梅曲明没有买酒是假的,忘了拿过去才是真的。 之所以这样说,大概也是为了将胡芦拉出来,让那些师兄师弟们好好的快乐的说些话。 如果胡芦依旧没能开心起来,那就走远一些去一池。 但是很显然现在不用去了。 梅曲明提起了炉上的那个酒壶,笑眯眯地看着胡芦说道:“你要先偷偷喝一点吗?” 胡芦歪着头想了想,说道:“那就喝一点吧。” 梅曲明抬手摘了一片风雪,化作了一只酒杯——其实他并不想这样做,他更喜欢去找一只杯子来,但是很显然现在大概不会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去剑宗里找一只杯子。 于是便少见地用了一些剑意,将一些雪色化成了酒杯。 倒了满满地一杯酒,递给了胡芦。 胡芦倒也不含糊,拿起冰冷的杯子,喝着温热的酒水,直接一饮而尽。 少年酒量自然不是很好。 于是脸上很快便有了一些潮红之色。 饮一些酒,自然能够让人快乐一些。 于是少年的神色渐渐有些飞扬起来——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模样。 二人回到三池的时候,师兄们确实已经等了有段时间了。 姜叶挑眉看着梅曲明手中那一壶热好的酒,说道:“不是说没有买吗?” 梅曲明哈哈笑着,把酒壶放在了桌上,说道:“先前打牌去了,忘记其实我买了的了。” “......” 不过一众师兄弟们看着神色好了许多的胡芦,倒也没有说什么。 自然能够猜到梅曲明的一些想法。 众人才始真正落座,一人倒了一杯酒。 人间便喧哗了起来。 万千热烈的声音如同海潮一般自这座繁华的古城之中,随着风雪向着这处园林之中而来。 漫天烟火炸开,便是风雪都被那些光芒覆盖了过去。 小少年胡芦倒了新年的第一杯酒,随着师兄们一同站了起来,脸上带着红晕,好像忘记了很多的东西一般,很是灿烂地笑着。 “师兄,新年快乐!” ...... 其实小少年内心最多的,是自责与悔恨。 ...... 草为萤笑眯眯地坐在那处细雪屋脊上。 带来了那场细雪的少年今晚自然没有来,但是那场雪还是留了下来。 只是无论是草为萤还是南岛,二人都没有提及过这场因为少年内心惊雷化作细雪,而带给镇子的一场雪。 也许是心知肚明。 也许纯粹是忘了。 人有时候记性太好,有时候总难免记性不好。 南岛也许在跳下屋脊之前,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话题走向了那条烤鱼,于是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草为萤并没有在意。 人间过年,自然要有些雪,才有着足够的年味。 假如南岛没有给小镇带来这场雪,想来他也会想办法让镇子里下一些雪。 总有些岁月久远里模糊的画面。 是小少年坐在檐下炉子旁看着雪,而厨房里漂着各种鱼肉香气的记忆。 炉火是红的,灯笼是红的,门前的楹联也是红的。 一切红红火火,又在那些雪中变得朦朦胧胧。 草为萤这样想着的时候,那片第一次过年却并不生疏的小镇,那个少女又安安静静地在雪里走了过来。 应该已经吃完年夜饭了,所以没有提什么东西,那些洒落人间的细雪,也不需要打什么伞,只是背着手在长街上脚步轻缓地走了过来。 “你还在这里看着吗?” 少女停在了不远处的街头,抬头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少女静静地看着草为萤,看着他手里的那个酒葫芦,也看着一旁堆积在屋脊上的一些鱼刺,而后很是讶异地说道:“你吃了鱼?” 草为萤点着头说道:“是的。” 少女笑着说道:“我们也吃了鱼。”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是的,这很好。” “但我们为什么要吃鱼呢?” 草为萤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因为这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吃鱼,就代表着今年有盈余,人间有时候过得很苦,经常吃不饱,所以便会有了这样一种祈愿。年年有鱼,年年有余,因为有余,明年才能不受饥寒之苦。” “过年是一件很讲究的事情,譬如吃鱼,譬如吃汤圆,譬如过年关贴春联。”草为萤微微笑着,“那是人们在苦痛里挣扎而出的美好期望。” 少女很是认真的听着。 人间第一次过年,是突然之间,越过了一个漫长得如同千年的春日,然后就要跨越到另一个春日,镇上人们对这件事情好像很是熟稔,但是却总有许多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去做。 草为萤低头看着长街细雪灯火站着的那个少女,轻声说道:“所以人们相遇的时候,还要互相祝愿——新年快乐。” 少女眼睛亮了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了那处屋脊下,仰着脸看着屋脊之上坐着的那个青裳少年。 “昨日的你说的那个问题,我已经想好了。” 草为萤微笑着说道:“是什么?” “是木子花。” “木子花?” 少女仰着脸,又很是肯定地点着头,很是期盼地看着屋脊上的那个青裳少年。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而后轻声笑着看着细雪长街上那个期盼的少女。 “很好的名字。” 木子花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去。 她想要听的自然不是这一句。 只不过屋脊上坐着的少年又继续轻声说道:“新年快乐,木子花。” 木子花重新抬起头来,笑意吟吟地看着檐上的青裳少年。 “新年快乐,草为萤。” 小镇的人们还没有学会放烟花。 但是镇上的雪夜之中,却是莫名地开始绽放着许多绚烂的光芒,倾洒在那些环绕小镇的剑湖之中,倒是无比的温暖与明亮。 木子花转头怔怔地看着那些在天空点燃的光芒。 “那是什么?” 草为萤轻声说道:“那是我记忆里人间的新年夜空的模样,世人把他们叫做烟花,以后你们也可以做些这样的东西。” 木子花眼睛里光芒灼灼。 “镇子里会做这样的东西吗?”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也许会的,假如有人开始想着炼丹长生,然后一不小心爆炸了,他就会发现一些神奇的东西。” 草为萤一面笑着,一面看着天空的那些烟火。 确实是很神奇的东西。 木子花看了许久,而后转过了头来,看着草为萤说道:“我们还有什么需要学会的吗?”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你们需要记住这个日子,这是一段新的岁月的开始,譬如开始纪年,开始算着月份——譬如现在,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木子花一年,正月初一。等再过一年,我们就可以把它叫做木子花二年,一路延续下去,于是岁月便有了名字。” 木子花认真地点着头,只是也许又想起了一些问题,看着草为萤说道:“那么在木子花一年之前呢?” 草为萤喝着葫芦里的桃花酿,想了很久,认真地说道:“你们可以把它们叫做历史。” 木子花睁大了眼睛,轻声说道:“历史?”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是的,历史,是一切从混沌里终于开始清醒过来的历史,在历史里,你们第一次学会了种植,酿造,交易,第一次拥有愤怒,第一次拥有,爱。” 木子花于是第一次体会到了这样一个词的重量。 这个小镇风雪街头的少女,怔怔地看着屋脊上坐着的那个少年脸上那种迷人而温柔的笑意。 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也是在那个笑意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青裳少年与这个小镇的那种亲密与疏离——他好像一直都在镇子里,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在过。 也许在很多年后,当镇子里的孩童问起那样一个关于历史的故事的时候。 那时的她会这样说—— ....... 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 没有谁见过\/那样一个真正美丽的微笑 ....... 第一百二十四章 道海九叠与狗上牌桌 南岛站在风雪声渐渐低落下去的廊道上,撑着伞静静地看着夜色里的山外雪山。 楼内灯火通明,很是热闹——陆小小他们在准备着鱼火锅。 陆小三的惊呼声,乐朝天的嬉笑声,陆小小的斥责声,还有伍大龙的傻笑声。 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穿过了那扇开了不多的门,向着楼外传了出来。 山里的年味,自然是宁静里带着一点为数不多的热闹的。 就像一片山雪里开了一簇桃花一般。 南岛这样想着的时候,便听见陆小小的呼唤声传了出来。 “师弟,准备吃饭咯!” 南岛轻声笑了笑,转身推开门,走了进去。 楼中温暖无比,炉火旺盛,摆在楼中央的大火锅正在冒着袅袅热气。 炉边摆着已经处理好了的食材——新鲜的剁成块的鱼肉、提前包好在雪里冻着的饺子、丸子、粉条、还有成片的肉类与一些储藏的菜类。 虽然下火锅需要新鲜的小白菜才好吃,但是哪怕是对小白菜执念颇深的乐朝天也不得不承认,大雪之年,很难有新鲜的小白菜吃。 南岛进来的时候,陆小小正在将那些鱼肉提前下锅。 陆小三那些小少年与乐朝天围着火炉坐了一圈,陆小一正拿着那些南岛从天上镇带回来的桃花酿给大家倒着酒。 而勤勤恳恳的伍大龙今日却是闲了下来。 毕竟陆小这是在天涯剑宗过的年,伍大龙身为一宗之主,总该有些威严,于是把他按在了正东主位,安心等待吃的。 陆小小一面下着菜,一面招呼着南岛去坐下——就在伍大龙和乐朝天的旁边,留了一个空位,摆了一些碗碟。 等到陆小小把那些东西都弄好了,才在伍大龙的另一边坐了下来,端起手里满满的一杯桃花酿,看着众人笑吟吟地说道:“新年快乐,小少年们。” “新年快乐,师兄师姐(师父师叔)!” 乐朝天放下了杯子,倒是笑嘻嘻地说道:“师姐那我呢?” 陆小小笑着看着这个大少年说道:“难道你不想做少年?” 乐朝天嘿嘿笑着,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男人当然至死是少年。 偷偷在天涯剑宗院坪里玩爆竹的伍大龙深有体会。 陆小小却是又看向了一旁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众人的南岛,轻声笑了笑,说道:“师弟,生日快乐。” 南岛倒是没有太过讶异,只是笑着举起了酒杯,说道:“多谢师姐。” 众所周知,陆小三是个当叛徒的好料子。 一旁的乐朝天正在夹着一块鱼肉往自己碗里放,听见二人这两句对话,而后便将筷子转向了南岛的碗,只不过放到一半,又收了回来,重新夹了一片小白菜,在锅里烫了一下,放进了南岛碗里。 “师兄,生日快乐。” “......” 虽然乐朝天的神情很是诚恳,只是那片小白菜便显得有些敷衍的意味。 乐朝天轻声笑着,看着自己碗里的鱼肉又看着南岛碗中的白菜,很有道理地说道:“过年吃鱼是为了年年有余,但是师兄生日,自然还是不要吃鱼了,毕竟鱼虽然鲜,但是也腥,还是吃些小白菜,日后走在人间,清清白白。” 一旁的陆小三很是赞同地点着头,说道:“所以鱼肉还是让我们来吃.....” 话还没,头上就被读懂了陆小小眼色的陆小一来了一下。 “大过年的,不打孩子!” 陆小一得了陆小小撑腰,理直气壮地说道:“那是大人的事,我也还只是个孩子。” 陆小三抱着自己的碗在那里碎碎念着。 一宗之主的伍大龙终于开了口,笑呵呵地看着众人说道:“好了好了,快吃火锅吧。” 今日的伍大龙,便是陆小小都要给几分面子,更不用小少年们。 于是陆小三又眉开眼笑起来:“好的,师叔。” 天下万般烦恼,自然只需要一句吃火锅便能解决。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最后一场火锅——众人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还是一千零三年,或者也许已经到了一千零四年,毕竟山中岁月,自然没有山外那般清楚。 但总之这场火锅大家吃得很是开心。 尤其是陆小三与乐朝天。 又有鱼吃又有火锅,自然是人间极乐。 如果还能有两只烤鸡,那大概可以立地升仙。 南岛向来吃得不多,只是不停的喝着酒,大概也是喝多了,带着一些醉意,微微笑着看着一众小少年们。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末尾,少年依旧是伞下人。 只是大概少了许多郁结的情绪了。 火锅自然是要慢慢吃的。 一边吃一边下,再配上一些温热的桃花酿,吃得小少年们无比满足。 岭南无事,闲吃火锅。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岭南小山,便在一片欢声笑语里缓缓没入了极深的夜色之中。 ...... 东海镇酒肆掌柜王小二坐在打了烊的店里,煮了两碗面。 便摆在靠窗的位置上,窗外灯火一片,本就在那些铸剑炉里散发的热气中蒸得并不如何寒冷的小镇,更添了许多温暖的意味。 王小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煮两碗面。 大过年的,他一个人,也没有什么热热闹闹准备一场年夜饭的打算,于是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权当是过年了。 只是在下面的时候,这个曾经开酒肆挨打的年轻掌柜又犹豫了少许,而后煮了两碗。 一碗摆在对桌,一碗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一面看着窗外灯火,一面安安静静地吃着另一碗。 另一碗是给秋水——那日那个从崖上走下来的女子准备的。 王小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那个在世人的想象里住了一千年的女子,突然走下了崖来。 煮那一碗面的意思,大概也是怕那个女子有事下崖,赶在过年前匆匆回来的时候,连一碗热饭也没有。 他哪怕不是修行者,其实也能猜到一些。 磨剑崖不问世事,崖上的人突然下崖,大概也是老了,要死了。 但是万一没有呢? 小镇里的人们终日仰望着那座高崖,虽然从来没有真正上去过,但是自然总有着万般憧憬。 更何况,这样一个临海小镇,能够在人间有着诸般名气,自然也是因为在这里有着那样一座高崖,崖上曾经有过那样一些人。 王小二在那里吃着面,又胡思乱想着。 如果那样一个人,真的不回来了,那么崖上怎么办? 虽然他知道崖上还有另外一个白衣女子。 但是她能够像秋水崖主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座高崖上,令世人不敢仰望吗? 王小二吃着面,突然发现今日煮的面有些不好吃,也许是分心了的缘故。 意识到这件事后,这个人间酒肆开面馆的年轻人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你是一个下面的人,怎么还操心起崖上的事来了? 是下面的人。 也是下面的人。 王小二于是没有再想那么多,叹了一口气,大口地将碗里的面吃完了,而后收拾好了碗筷,又摸了摸另一碗,尚且温热,因为担心面会糊,所以这一碗其实过了一遍凉水,才放入了面汤之中的。 王小二又看向窗外,小镇深夜街头灯火通明,有着袅袅热气在街头飘散着。 只是并没有那样一个女子在长街里走了回来,看着这个人间小掌柜说道给我来一碗面。 王小二守着那一碗面等了很久,终于确定那样一个人大概是不回来了。 于是将对桌的面捞到了自己身前,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白发去不返。 老子吃两碗。 ...... 高崖清冷。 十二月十五的月色终究是找不到大年三十。 一瀑青丝散落在剑意之阶上的白裙女子膝头横剑,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人间某处遥远的高山。 冥河悬在世人头上,但没有悬在磨剑崖的头上。 只是当一切将逝,这座三千六百丈高崖之上的人,还是平静地带剑走入了人间,而后不复归来。 当某艘黑色小舟逆流而去,穿过了某处人间屏障,真正落入冥河之中的时候。 这个白裙女子终于抬手握住了剑,而后平静地站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人间,一步步向着崖顶而去。 当然是平静的。 死亡是的。 登崖也是的。 这座人间孤寂的高崖,也许终将在岁月里慢慢消去一切声音。 但是直到它真正的,如同函谷观一般,不再落于世人眼中之前,依旧需要有人坐在崖顶。 也许直到很多年后的某一日,镇上一个顽皮的孩子,突然踏入了那些剑阶之上,却发现那些剑意已经消失无踪的时候。 磨剑崖才会真正的不复存在。 高崖仍在,只是剑崖不再。 秋溪儿平静地穿过了最后千丈的凌厉剑意,而后停在了那处高崖的最后一阶剑阶之前。 很多年前她便是崖主境。 不是人间崖主境。 而是剑崖崖主境。 这样一个只是名字有着差异的境界,也许在世人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丛刃是这个境界。 神河也是。 能够踏上最后那一阶剑阶,才是真正的崖主境。 秋溪儿停在了那里,平静地站了很久,而后倒执长剑,一步登崖。 有浩然剑风自高崖之上吹落人间。 于是那一刻,人间便知道了。 这是磨剑崖第十四代崖主。 秋溪儿,秋水之女,白衣后人。 人间也许万千大修目光越过新年的繁盛,自遥远的地方落向这处高崖,也许带着一杯即倒的醉意,也许带着闲走人间的平静。 但那样的东西,都是与崖上之人无关的存在。 秋溪儿只是平静地,无悲无喜地穿过了浊剑台,也越过了那处曾经藏了一柄剑的高崖清泉,执剑走到了高崖最边缘,在那里面朝着人间一片夜色之海,安安静静地停了下来。 人间仿佛听到了一些海浪的声音。 好像来自那样一片四十九万里的渺远之海。 但那不是东海的声音。 而是秋溪儿神海之中的声音。 这个曾经与张小鱼程露并称年轻三剑的清冷女子,向来都是小道第六境。 倘若以人间境界而言,便是连上境修行者都不算。 只是当她在那些剑阶之上安静地坐了十五日的时候,她便已经是道果摇尽的小道九境。 南岛曾经问过桃花一个问题。 倘若世人在低境界不断的逗留,是否便可以将境界沉淀得无比凝实? 桃花那时的回答是,当然可以的,只不过世人百岁,没有那么漫长的岁月去沉淀。 秋溪儿有。 勾芺死了一千年了。 所以这个曾经以人妖之殊拒绝过某个少年的白衣女子,便一直停在了小道第六境,直至踏上剑阶,直至登崖观海。 东临高崖,以观沧海。 遂成道海浪九叠。 ...... 秋水曾是人间十三叠。 丛刃也是。 白风雨谢朝雨,是十二叠。 ...... “人间是不是有海浪的声音?” 小道童王小花很是好奇地问道。 身旁的道人看了许久的雪夜天空,而后低下头来,看着小镇街边的灯笼,很是叹惋地说道:“是的,是一片很辽广的海。” “有多广?” “像一座高崖那么广。” 王小花听着这句很是古怪的形容,表情很是苦恼。 大概确实不明白这是什么奇葩的解释。 不过她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只怕问下去,这个已经七十多的道人,怕是又要说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来。 “我们还是在人间吗?” “是的。” 王小花的人间,便是有人的地方的意思。 十二月十五的时候,卜算子便说了要带她去看看人间怎么过年,于是二人便难得的离开了那些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完的山道,走入了人间铺着青石的长街。 有些地方很宁静,有些地方很热闹,是从小便住在山脚下的王小花从来没有见过听过的那种热闹,好像到处都是人,人来人往,踩在街面上的声音,都像是大河流水一般繁多。 还有着各种各样的香气,有些是自己奶奶曾经说过的,女子涂在身上的叫做脂粉的香气,有些是一闻便知道肯定很好吃的食物的香气。 但是那面镜子也许很昂贵的老道人卜算子,只是在临时给人算了算命之后,才换了一些铜板,给王小花买了一串糖葫芦吃。 王小花当时边吃糖葫芦边在那里偷笑。 因为卜算子是乱说的。 他说那个自述倒霉透顶,毫无天地根的少年,日后会成为有名的大剑修。 王小花虽然蒙着眼睛,但是她可以感知到许多的东西。 不过她还是记下了那个少年的名字,叫做尤青山。 听名字倒有点那种意思。 不像自己,就叫做王小花。 王小花如果是个人间有名的大剑修,说出去大概都会被嗤笑。 王小花啃完了糖葫芦,又在想着,这老道人会不会当初在大泽里也是胡言乱语的,不带自己去人间,其实就是因为自己名字不好听? 别人都是什么谢朝雨,白玉谣,就自己叫做王小花? 哪怕叫做张小鱼也比王小花好听吧。 小道童胡思乱想了很久,离开了那座海边平原上的小城之后,便没有再想过这些问题。 是以在听到卜算子说是的之后,王小花以为自己依旧在人间某座小城里。 “这里又是哪座城?上次是清角城,这次难道是清商?” 卜算子大概是想了想,也许还掐指算了算,因为王小花感觉他的手指头动了动。 “不是的,这是一个海边小镇,叫做杠上花。” 生在南方古城周边的小道童自然明白杠上花是什么意思。 “所以这里也有牌馆?” “是的,不过不多,而且大部分都已经倒闭了。” “为什么倒闭了?难道他们不爱打牌吗?” 王小花很难理解人们为什么不爱打牌。 “大概是的。” 卜算子说着,牵着小道童的手,穿过了那条长街,走入了牌馆老板都回家过年了,但是依旧有一桌牌局还在继续的牌馆。 小道童听着那种清脆的麻将声,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南方。 南衣城的人们喜欢打牌,南衣城附近的那些村镇自然也会热爱这样的消遣方式。 逢年过节,大家出去拜年,便要来上几局。 王小花便在门外玩着雪。 直到夜色降临,大人们才会意犹未尽地散场,牵着自家孩童回家去。 也许拜年是假的,找些牌搭子才是真的。 只不过这里的这场牌局很是安静。 没有人激动地拍桌子,也没有人丢着牌发出烦闷的声音。 好像没有人在打牌,只是那些麻将在自己动而已。 “过完年了吗?是谁在打牌?” 王小花很是好奇地问道。 一旁的卜算子便牵着小道童的手,安安静静地站在牌桌旁,看着那场牌局里的白衣黑袍,平静地说道:“两个很是无聊的人而已。” “两个人?” 卜算子看着四人里的那两个少年,也许有些惊异的神色,但是这种惊异,大概也只是觉得这两人确实很无聊,所以为了凑一桌牌局,便是把岁月里的自己都拖了过来。 “是的,两个人。” 王小花听着分明四个方向都有人摸牌弃牌的声音,觉得很是古怪,不过也没有什么恐惧或者惊慌。 胡言乱语的老道人都不怕,那她自然也不怕。 “他们牌打得怎么样?” “两个人都打得很烂,只不过有人尤其烂,你家的狗上桌,都能赢得盆满钵满。” 卜算子说得很是诚恳。 所以白衣剑修捏碎了手里的红中,而对坐的黑袍之人轻哼了一声。 第一百二十五章 牌桌与小镇的故事 也许是卜算子的大实话说得过于诚恳,在角落里的人以一手杠上花结束了这场牌局之后,两个少年模样的人便站了起来,让出了位置。 卜算子于是拉着王小花坐上了那张牌桌。 王小花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要上桌打牌。 而且没有牵着老道人的手,坐在了对面,这个原本不怕的小道童终于有些慌张了起来。 “我看不见.....也不会打。” 王小花很是惶恐地说道。 卜算子说道:“你随便摸,随便打,他们赢不了你的。” 王小花犹豫了少许,才轻声说道:“好吧。” 只是王小花终究是看不见,是以这场牌局还是磕磕绊绊地进行着。 只不过艰难地摸着牌,又胡乱地出着牌没多久,她便听见了卜算子的声音从对桌传来。 “你胡了。” 王小花愣了一愣。 本以为卜算子又在胡言乱语了,只不过很显然是真的,因为三人已经开始推牌洗牌了。 王小花呆愣地坐在那里,心想难道我家的狗上来真的能赢得盆满钵满? 第二局很快便开始了。 这一次王小花的手气大概没有先前那般好了。 只是那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二人,倒是开始一边摸着牌,一边开始胡言乱语——王小花听到的便是这样的。 “师兄,其实我不信。” 这是坐在王小花右手边的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习惯性的懒散。 他在说师兄,谁是他的师兄,是卜算子,还是另外一个人? 王小花这样想着的时候,便听见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但我确实没有去过谣风。” 这个声音有些低沉,也许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 看来他们俩应该便是师兄弟了。 谣风王小花是知道的,那是大泽那边的一个地方,只不过信不信的,又是在说着些什么? “七万。”那个声音懒散的人打着牌,也许是为了让王小花听见的原因,这一局的二人,倒是开口报着牌面。“没有去过,那你一直躲在东海做什么?” “碰。” 另一个声音平静地说道,而后便是一些从牌堆里摸牌的声音。 “这不是躲,我一直便在这里,是你没有找到而已,三筒。” 懒散的声音笑着,说道:“是的,我以为你会跑到人间外面去,所以去了东海,一步步的走完了那些四十九万里的疆域,但我没有想到,你便在这里打牌。” “毕竟这是你的人间,你想去哪里,自然就去哪里,我用一个躲字,显然不适合,但是师兄......该你摸牌了,王小花。” 王小花听得正入神,便听到了那个懒散的声音说到一半,突然便到自己身上来了,这才反应了过来。 也来不及去想这个人为什么知道自己叫做王小花,只是匆匆忙忙地摸了牌,胡乱搓了两下,从那些隐隐约约的圆形图案里,觉得应该是一筒。 自己的牌面里应该不需要这张牌? 王小花是牌桌新人,只是隐约知道一些规则。 于是便打了出去,尽量小声地说道:“一筒。” 牌桌之上如同深山古井一般,一张无人要的一筒,自然没有惊起什么波澜。 懒散声音的主人大约是在摸着牌,很是磨蹭,继续说着。 “但是师兄,你不敢光明正大的将一些事情摆到明面上,便说明了你心里有鬼,你也许没有躲着人间,但你在躲着我,幺鸡。” 这句话里意味似乎有些深重了。 王小花听得有些忐忑,总担心二人说着说着,便把牌桌掀了。 只是没有等到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对桌的卜算子便轻声笑着说道:“碰。” 于是牌桌之上的对话被暂时打断了。 只有一些码牌的声音在窸窣地响着。 王小花聚精会神地听着。 牌桌之上的对话随着卜算子的碰牌而中断了很久,很是枯燥地继续着。 过了许久,在王小花打出了一张白板之后,那个懒散的声音才再度开口。 “红中,青悬薜的臂骨,是不是在你那里。” 这句话带着浓重的质问的意味。 王小花的心眼子不自觉地提了起来。 只是很可惜依旧没有回答。 卜算子很是适时地说道:“你又胡了。” 王小花有些茫然地回想着自己的牌面,自己真的胡了吗? 只不过牌桌之上的人都没有异议,也许是真的胡了。 王小花推倒了牌堆,开始搓着牌。 只是这一次搓了半天,才发现只有自己在一片黑暗里搓着麻将。 另外三人似乎都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动都没有动。 王小花的动作停滞在了那里,犹豫了少许,感受着牌桌上有些凝重的气氛,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打吗?” 一直过了许久,那个很是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开口。 “打。” “哗啦哗啦哗啦啦。” 于是牌桌之上再度响起了搓牌码牌的声音。 再度抓好了牌之后,那个懒散的声音却是笑了起来,直接把牌推倒。 “我打了这么多年牌,倒是第一次天胡。” 王小花愣愣地坐在那里,天胡了? 这一局就这样结束了? “大过年的,总要吃一顿饺子。” 那个也许不苟言笑的人,倒是说得很是通俗。 “更何况,牌桌上的天胡,也只是牌桌上而已。” 那人推着牌,身后的椅子发出了一些咯吱的声音,也许是靠了上去。 那个懒散的声音倒是平静地说道:“至少在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第一刻里,天命选择了我。” 搓牌的声音再度响起,王小花只是茫然地跟着搓着牌。 他师兄的声音同样平静。 “你们都是看命运的人,其实比谁都清楚,命运是看不透的,尽天意不尽人意之事,你们比谁都清楚。或许今年天意确实在你,但是人意呢?青悬薜的臂骨是在我手里,是有人将它送到了槐都。而你远走谣风,却在岁月长河里受了一剑。天意在你,但人意在我。” 那把椅子再度发出着吱呀的声音,也许是那人重新坐正了,于是那些声音都变得近了一些。 “更何况,天意也好,人意也好,都是不重要的东西。当年瘸子选择了勾芺,明天心也选择了勾芺,哪怕是丛中笑也更看好我那个童年玩伴。但是那又怎样呢?” “他在很多年前的南衣河边选择了死去,而世人谁又能够想到,是我,改变了这片人间?” “天意人意,无非外物,自己的决定,才是命运。” “而且,你不应该叫朕师兄。” “而是陛下。” 麻将也许已经码好,只是无人再动。 牌馆里很是宁静。 “是的,所以陛下,您该回人间了。” 这一句话并不是那个懒散的声音说的。 而是卜算子。 这场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第二场牌局没有能够开起来。 满屋沉寂。 王小花并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离开,只是卜算子走到了自己身旁,重新牵住了自己的手,而后向着牌馆外面的夜雪里走去。 牌馆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王小花感受着重新落在面庞上的冰冷的雪花,虽然外面不如里面温暖,但是她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牵着卜算子的手,随着这个老道人在小镇雪街里走着。 “所以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王小花有些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地掺和进了一场牌局,又莫名其妙地胡了两把牌。 而后似乎有些吵了起来。 “当个和事佬。”卜算子声音有些沉重。 “他们会打起来?” “我不知道。”卜算子缓缓说道,“但我怕他们会打起来。” “会伤到人间?不是说修行者打架,要礼人间吗?” 卜算子轻声说道:“修到了他们这种境界,人间是礼不住的。除非他们不在人间打。” “不在人间,那去哪里?” “去大漠深处,去东海四十九万里,去冥河边缘,去无尽深洋。”卜算子说得很是啰嗦,倒是真的开始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人了。 “只有留有足够的缓冲之地,才是真正的礼人间。” 王小花回头向着那边看去。 但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种茫然一些惶恐的表现。 在牌馆里的最后一段话,她自然听明白了很多东西。 那个声音低沉的男人,便是当今人间的陛下,妖帝神河。 那个回家过年的牌馆老板,大概也不会知道,某两个似乎无家可归的人,还有一个突然牵着小女孩到来的道人,会是当今人间修行界之中,最高的那几位。 “他们还在那里吗?” 王小花很是不安的问道。 “在。” “那我们走了,他们是不是就会打起来了。” 那种惶恐,促使王小花再度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卜算子沉默了很久,静静地看着长街的尽头。 在王小花看不见的地方,有两个岁月里的少年相背而去。 “也许会,因为这一次,大概他们真的闹翻了。” “为什么?因为那块骨头?” “是的。” 卜算子轻声说着,牵着小道童的手向着镇外而去。 “但是我们管不了,也劝不住,崖上的人如果还在,也许能够劝解一些,但是现在崖上的人不在了,人间就没人能够劝得住了。” “那人间怎么办?” “祈祷,祈祷二人能够和和气气地,去解决一些问题。” 这个世人称之为离命运三尺的老人,在这个风雪小镇里,却是说着最为无力的话。 王小花捏了捏卜算子的手。 二人离开了镇子。 就像道人说的那样。 ....... 陈鹤的铁板豆腐确实人间一绝。 陈怀风觉得哪怕是黄粱那边的正统,大概顶多会辣一些。 但是陈鹤这样走南闯北闲适人间的人,做出来的豆腐,却是又香又嫩,虽然这有他不知道从哪里买回来的豆腐确实很好的原因,但是那种精彩的调味却是豆腐本身所不能赋予的。 陈怀风在这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怀抱着对于养生之道的浓烈的愧疚,一口气吃完了四块豆腐,又喝了两壶热酒。 陈鹤只是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喝着酒看着。 大约对于一个厨子而言,最大的成就,便是自己做的东西,连汤都被喝完了。 陈鹤虽然不是厨子,但是也有着这种自豪感。 二人便在风雪街檐下,很是安逸地喝着酒,吃着各种吃的。 不止是铁板豆腐。 陈鹤只是去买了一些豆腐而已,只是正如他所说,租一间房子,便真的只是一个人过年,留在这片风雪街头,便是整个镇子陪他一起过年。 于是在人间烟火渐渐升起的街头,不时便有镇上的人们拿着吃的,跑过来给风雪街头对炉而坐的两人送着吃的。 有团圆丸子,有年年有余,二人对着一街风雪,倒是吃得很是丰盛。 镇尾酒肆的许春花也给他们送来了两壶温酒,大概也是猜到了这个时不时便从山上下来找陈鹤闲聊的人,多半会陪着他一起过年。 大概也是已经在家里吃过年夜饭了,所以许春花也没有急着回去,陪着二人一同在檐下看了一会雪和烟花。 这个小镇姑娘又穿着了那日的碎花小裙,撑着小白伞,站在檐下,很是安静地看着天空的那些绚烂。 “你说他现在在哪里过年呢?” 陈鹤喝着酒,笑着说道:“这样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呢?你自己当时又没问问他要去哪里。” 许春花心想我当时都气坏了,我还得耐着性子去问问? 不过这样的话当然没有说出来,只是看了许久,又低下头来,回头看着檐下对炉而坐的陈鹤,笑盈盈地说道:“新年快乐。” 陈鹤微微笑着,说道:“新年快乐。” 于是撑着小白伞穿着小花裙的小镇姑娘,便在大片的烟花里,寥落地向着小镇风雪里而去。 陈怀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抱着剑,握着酒壶,在一旁带着笑意很是安逸地看着。 陈鹤虽然知道陈怀风指定没有在想什么正经的事情,但是也没有理会他那种很是古怪的笑意,只是喝着酒,顺便捏了一颗肉丸子丢进了嘴里。 大概给陈鹤送丸子的那家人,是把肉丸和鸡肉一起蒸的,所以丸子里有些很美妙的意味。 吃着丸子,便又听见一旁的陈怀风有些遗憾地说道:“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应该没有意思了。” 陈鹤耸了耸肩,并没有在意。 只不过对于陈怀风的这种莫名的遗憾,觉得很是古怪。 “这和你又没有关系,你遗憾什么?” 陈怀风饮酒作茶,轻声笑着说道:“看戏的人为什么喜欢看戏?因为他们喜欢代入进去,不然看什么戏。” 陈鹤想了想,说道:“那你会怎么做?” 陈怀风喝了口酒,说道:“我不知道,我又不是这样的人,也不会说一些让人很开心的话,相反的是,我经常做一些让世人不开心的事,所以大概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陈鹤想着青天道背的那口大锅,心想何止是让世人不开心,要不是现在的青天道脾气好,再加上你是人间剑宗的人,估计早给你送冥河去了。 “不过这种事情也说不好,世人不是喜欢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这样诚恳地想着娶媳妇的人,说不定哪天就会在一条雨巷里,遇见一个忧愁的姑娘。” 陈怀风喝着酒,倒是开始说着自己的玩笑。 陈鹤也轻声笑着,说道:“或许是的。” 二人喝着酒,大概是年末的最后一刻就要来了,小镇里开始愈发地热闹起来。 人间烟火不断。 也许是因为离槐都并不远的原因,这处小镇里的烟火虽然不如南衣城那么多,但是却是有着各种各样的花样,很是繁丽,很是绮迷。 陈鹤笑眯眯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陈怀风也是带了一些笑意,只不过有些走神。 大概是在想着那处遥远的南衣城,还有城里的一些师弟们。 二人各自看了许久,而后低下头来,相视而笑,举着手里的酒壶碰撞了一声。 “新年快乐。” 这是人间最为真诚美好的祝愿。 就像很久之前,陈鹤站在听风台上,远眺着繁华热闹的南衣城,很是灿烂肆意地说着愿我在这璀璨人间里,永远开心快乐而且悠闲自在一样。 简短的与冗长的词句。 都是一样的热烈的情绪。 在人间里会不会永远开心自在,在新年里会不会真的快乐,其实都是不重要的。 当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总要有些美好的期愿。 二人饮尽了壶中的酒,而后带着笑意静静地看着人间烟火,遥远的地方似乎有着更为明亮的天光。 那里是槐都。 便是山水相隔,夜色两地,都是能够看见那种光芒明亮着天边。 小镇长街上,有个穿着过往青天道道袍的年轻人正在微微笑着走了过来,直到停在了这处檐下,才抬手扫尽肩头的雪,看着陈鹤陈怀风二人轻声说道:“新年快乐。” 陈鹤笑眯眯地回了那一句新年快乐。 美好的祝愿,当然要反反复复地说着。 “山下小镇,确实要比山上热烈得多。”那个叫做江山雪的年轻道人微微笑着与二人一同站在街头看着镇上的光景。“我在山上都看见了。” 人间夜深极少有这般热闹的时候,除非一些大城,譬如南衣城,譬如槐都。 但是难得过年,可以好好说一些祝福,镇子里同样不夜。 江山雪说着,看向了一旁的陈怀风。 “只是师兄,你该上山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白玉谣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初一。 山谣居外一湖细雪。 江山雪已经停在了那座青山中段的山腰上,目送着陈怀风向着那处雪湖而去。 陈怀风此时倒是平静了下来,对着人间渐渐止息的风雪,看了一阵,而后便走下了山道,向着那处山中之湖而去。 湖上小桥细雪平铺,应当是最近没有什么人来过,陈怀风一路向前走去,停在了那处湖畔竹屋之前的桥头,而后恭敬地行了一礼。 “人间剑宗陈怀风,拜见观主。” 竹屋之中传来了一个温婉的声音。 “无需多礼,你进来吧。” 陈怀风听到这句话,却是愣在了那里。 毕竟人间都知道自从当年青天道易主之后,当代观主白玉谣,便再也没有出过竹屋,也未曾见过世人。 是以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陈怀风自然有些不可置信。 倘若这个站在北方道门之巅的女子,想要见张小鱼,想要见李石,陈怀风自然都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他们都是当今人间,天赋卓越之辈。 而自己,说到底,在人间上层之中,终究也只能算是中上之姿。 陈怀风沉默了许久,再行了一礼,说道:“怀风惶恐。” 哪怕他终日见着丛刃,见着卿相那样的人,面对此间之人时,终究还是有些拘谨。 丛刃自然强于白玉谣,卿相虽然不如三剑三观,但却也是人间道门大修。 只是这样的人,本就洒脱于世间,与境界无关。 更何况,前二者与陈怀风,自然关系密切,少了许多疏远,自然便可以放下许多东西来去平静地面对。 但白玉谣不一样,一者身居北方,二来人间从未得见,其三,便是陈怀风所做之事,对于青天道而言,确实有些缺德。 杀人家亲传弟子,还扣上一口黑锅。 心里本就有鬼,自然难得坦然。 白玉谣在竹屋之中轻声笑着,说道:“倘若以人间辈分论,我该叫你师祖才是,更何况,今日确实应该叫你一声先生,自然无需惶恐。” 陈怀风自然明白前一句的道理。 丛刃的师父,是千年前的天下三剑丛中笑,以辈分论,不说白玉谣,便是白风雨,或是青天道九百年前的祖师,见到陈怀风,都需要客客气气叫一声前辈师祖。 陈怀风再次沉默少许,而后一礼,说道:“怀风依言。” 这个来自人间剑宗,向来执着于养生的剑修,解下了身后之剑,立于桥头,而后向着竹屋前走去,推开竹门,正堂无人,白玉谣的声音从左侧帘后传来。 “这边。” 陈怀风掀帘走入了左室之中。 竹室之中有着一些很是宁神的香气,似乎还有些药味,一侧有着一扇小竹窗,窗下支着一根青竹竿,窗外雪色照进屋内,倒是清冷明净。对窗有一卧榻,塌上有一木桌,桌前盘膝而坐一个模样很是温婉的女子——陈怀风,或者说世人,从未想过,青天道这样一个北方道门巨擘,观主却只是这样一个温娴宁静的女子。 那身道袍有些陈旧的意味了,与江山雪身上那身一般,都是没有青天有月来几时,而是更趋向素白色的模样,很是疏松柔软地堆积在膝头,道袍边缘有赤足微露——倘若是丛中笑那老小子,大概是极为喜欢的。 一头长发很是温婉疏懒地簪在脑后。 倘若这座竹居不是位于青天观后山之中,也许这样一个女子,更像是一些邻家贤淑的妇人一般。 陈怀风静静地站在那里,惊异之余,似乎也有些了然。 他曾在南衣城中见过那个名叫白荷的女子。 那个道袍素净的女子,总是一副垂手叠于腹前的宁静模样,或者便是挽着青丝,在西外街的街边炒着茶叶。 也许那时,他便已经隐隐有过关于这个观中前辈的印象了。 陈怀风在这个浅浮着一些宁神意味的竹室里,却是有些走神,而后很是惭愧地行了一礼。 “怀风失神了,观主见谅。” 白玉谣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无妨。”而后抬手伸向塌上小桌对面。“请坐吧。” 陈怀风在桌前坐了下来。 黑褐色的小桌之上摆着一碗色调黝黑的药汤,一旁还有一些倒覆的茶杯与一个灰绿色的小茶壶,壶嘴有些热气——是枸杞茶的味道。 “山里有雪,也许有些过于冷清了,不过等到开春之后,就会好很多。” 白玉谣坐在桌前,又抬手将支着竹窗的竹枝往外多撑了一些,好使得房间里的光线更加明亮了一些。 “怀风倒是喜欢宁静一些。” 陈怀风一面说着,目光落在那碗药汤之上,而后挑了挑眉说道:“人间安神汤?” 白玉谣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又轻咳了两声,抬手拿起了那碗药汤,试了试温度,这才小口的抿着。 “是的,已经喝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是多少年? 五十年? 陈怀风想到了当年的青天道分崩离析之事。 白玉谣虽然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但是事实上,这个女子乃是当年亲自参与过青天道崩陨之人,否则白风雨被重创之后,青天道也不会落在她手里。 安神汤,还有角落里正在缓缓烧着的宁神之香,也许是檀香,也许是某种掺杂了檀木的药草。 关于当年之事的细节,这个三十二岁的剑宗弟子知道的也不多,这还是因为当年白风雨曾经来到南衣城的原因。 他所知道的,只有谢朝雨也便是卜算子,曾与白风雨有过一战,那一战之中,卜算子用了变卦——来自人间剑宗的一剑因果。 此后之事,人间语焉不详,只知从此青天道一分为三,白风雨之女白玉谣接任青天道观主,而李山河与谢朝雨出走人间,自立门户。 只是看如今白玉谣的状态,显然当年那一剑之后,还有着许多的隐秘。 然而陈怀风自然不会蠢到去问这样的东西。 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白玉谣喝完那一碗药汤。 白玉谣倒是没有什么隐瞒,只是小口地喝完了那一碗人间很是常见的汤药,而后站了起来,一身宽松的道袍垂落,也没有穿鞋袜,只是踩过铺竹的地面,将碗放在了一旁的台上,而后重新将一个药瓮提到了炉子上。 “这是强行斩心我之后的后遗症。” 这个温娴素净的人间大修很是平淡地说着。 “虽然斩去得早,但是终究伤了一些心神,倘若不饮点汤药,难免会有些失眠。” 白玉谣又走回了木塌之上,盘膝坐下,微微笑着,转头看向窗外已经渐渐疏落下去的细雪——像是一些白观被焚毁之后,被风卷向天空,又落向人间的灰尘。 陈怀风怔怔地坐在那里,过了许久才想明白。 是的。 白风雨当年企图带着整个青天道成仙,这样一处自百年前故事里遗留下来的道观,自然曾经人人都是十二楼之人。 这样一个地方,自然是天狱都无法插手之事。 所以才会有着丛刃的那一剑。 “观主当年走至何种境界?” 陈怀风轻声问道。 白玉谣转回头来,笑意温婉。 “当年我年纪尚小,走得不远,只是向我之境。所以才能轻易斩去。” 陈怀风心道原来如此,只是下一刻便愣在了那里,怔怔地看着桌前温婉而坐的女子。 女子自然是温婉的,哪怕已经是上一个百年的人物,依旧看起来没有什么苍老之意,倘若体态更淑静一些,与某个曾经在南衣城逗留过的女子是极为相似的。 也许确实如她所说,她当年自然是年纪尚小,走得不远。 所以卜算子与李山河他们呢? 白玉谣如同知道陈怀风在想着什么一般,很是淡然地说道:“师兄他们走得远一些。” 陈怀风沉默少许,说道:“他们至今仍旧是十二楼之人?” 白玉谣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他们离开观里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山河观兄友弟恭,青天道满门忠烈,缺一门兼济天下。 陈怀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想起了这样一句话。 竹室里沉寂了许久,满室细雪声。 白玉谣轻声笑了笑,一手平放腹前,一手翻过来一只茶杯,拿起了桌上的茶壶,壶中茶水依旧带着浓郁的热气,倒出来的时候,杯上水雾袅袅。 陈怀风挑眉说道:“这便是观主称我为先生之事?” 白玉谣笑了笑,伸出一双素净之手,双手捧杯,很是恭敬地递向了陈怀风。 “先生,请。” 那杯也许是被天地元气蕴养着的茶水依旧滚烫,微黄的茶水中蒸腾着热气,里面浮沉着几粒枸杞。 陈怀风脸上倒是有了一些傲然。 虽然他的剑已经变成了师兄剑,但是人间仍旧知道陈枸杞之名。 微微点头,接过了那杯茶水,举至唇边浅抿了一口。 对桌女子温婉而诚恳地看着这个剑宗后辈。 “先生觉得如何?” 陈怀风轻声说道:“观主人间大修,所泡之茶,自然不差,只是观主有些误区。” 白玉谣抬手整理了一下道袍,将膝下赤足遮了进去,而后端端正正地坐着。 “先生请讲。” “倘若如观主所言,心神不宁,又时常咳嗽,其实可以加些玫瑰茉莉代代花,应当会对观主有着诸多帮助。” 陈怀风放下了手中的枸杞茶杯,认真地说道。 白玉谣微微一笑,抬手行礼道:“多谢先生提点。” 陈怀风轻声说道:“其实观主倒不必如此,怀风只是喜爱养生,未必能有多精于此道,许多东西,都是来自零散听闻的道门典籍《人世补录集》之语。” 白玉谣笑了笑,坦然地说道:“此书被师兄带走,现而今在缺一门中,我倒是未曾见过。” “青天道没有拓本?” 陈怀风倒是好奇地问道。 “《人世补录集》虽然不过是一本薄册,然而其间无首无尾,是道圣毕生所着,倘若以人间纸张印拓,不知要填满多少房舍,当年青天道自然也曾想过将其刻拓,如同《青牛五千言》一般流传于世间,然而终究这是极难达成之事,也便不了了之,或许大道至简至繁,便是如此。” 大道至简,《青牛五千言》不过五千余字,甚至归纳到底,不过道德二字。 大道至繁,道圣一生所着,包含天地万物的《人世补录集》,世人却是连完整复刻,都未必能够做到。 或许便在于前者为归纳之言,后者为阐释之言。 屠夫纺工,亦是大道,便是这二者,真要将一切说尽,也需要废上许多笔墨。 李缺一除却当年将槐帝杀死于冥河,便于人间再无事迹流传,后半生枯守冥河,然而能够得到道圣的称呼,与剑圣青衣齐名,自然不是人间谬赞虚抬。 陈怀风听着白玉谣的解释,倒是轻声叹息了一声,说道:“确实如此。” 竹屋之中观细雪而闲谈,倒是人间无事的模样。 二人对坐饮茶,一直过了许久,直到茶水饮尽,才终于落到了正题之上。 “梅溪雨已经承下了岭南之事。” 白玉谣放下手中茶杯,神色平静下来,坐于桌前,平静地说道。 “还有南衣城外三十万青甲出走之事,也一并落在了他头上,前些日子,他已经去了槐都,受刑三年,才能回来。” 三十万青甲之事,自然是青天道给人间剑宗的交代。 陈怀风坐于塌上,行了一礼道:“多谢观主。” 白玉谣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的陈怀风。 哪怕再如何温婉娴静的女子,终究这是人间十二叠的大修,青天道观主。 更何况,陈怀风来此,本身便是需要给青天道一个交代。 白玉谣称陈怀风为先生,与陈怀风称白玉谣为观主,自然从始至终都是两回事。 陈怀风没有说话,只是身周剑意流转,那柄为了守礼而存放于竹屋之外的长剑之上有剑鸣传出。 剑鸣风雨。 于是人间细雪之中,开始疏落地掺杂着许多寒意泠然的风雨之意。 “白风雨前辈在南衣城的时候,曾经将半道本源道术赠予怀风。” 陈怀风一身风雨剑意,面色苍白地坐于桌前,随着剑鸣之声锵然,那些风雨与剑意,正在不断的分离。 白玉谣转头看向窗外,轻声说道:“风雨垂帘,确实是人间极强道术,尤胜于山河一指或是乾坤一卦。然而青天道,并不缺这样一门道术。” 剑意之中有悠然道韵而来,原本正在缓缓分离的二者,却是再度融合到一起。 山谣居外风雨剑意平息。 “更何况,这是他送与你的东西,那便是你的,陈怀风陈怀风,怀中没有风雨风雪,自然便对不起这个名字。” 白玉谣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三十二岁的人间剑修。 陈怀风沉默了许久,散去一身剑意,轻声说道:“悬薜院此后百年,人间剑宗名额,都可以送与青天道。” 也许对于世人而言,那样一个落于南衣城之中的书院,是很难让人觉得有什么强势之处。 然而只有他们这些立于人间上层的修行者,才会看得明白,人间此后,等到悬薜院真正在槐安站稳脚跟,将是未来修行界的一个庞然大物。 来者不拒,于人间海选。 三院之地,并踏人间、修行界与巫鬼道。 天下英才,自然无可遗漏。 更何况,槐安悬薜院,自然与黄粱悬薜院不同。 择其优者而入剑宗道门之事,人间自然无法拒绝。 事实上,当今人间修行界,青天道山河观这些地方,便已经有一些天赋出众之辈,便是出自那样一座蜗居在南衣城中的书院。 譬如云竹生。 这个近年来悬薜院唯一一个全甲结业的学子,便去了山河观观宗。 白玉谣平静地说道:“一观之地,容不下那么多的人才,哪怕是当年磨剑崖,也不过十一位弟子而已。哪怕容得下,也须知慈俭且不为天下先的道理。白风雨之后,青天道比谁都明白这些东西。” 竹室之中沉寂下来。 窗外雪色天光照落,满室清冷,人影对坐,万般寂然。 一直过了许久,陈怀风才看着面前的这个人间至上大修,轻声说道:“观主想要什么?” 白玉谣倒了一杯茶,放在木桌之上,看着那些袅袅茶雾,轻声说道:“人间会修行的,有很多,人间会养生的,同样不少。” 这个独居山中湖畔竹屋之中的模样温婉的女子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看着陈怀风,说道:“但是会养生而且会修行的,当今人间,你陈怀风是独一人。” “留在青天道,我让江山雪他们走一个过场,下一任观主,你来做。” 陈怀风怔怔地坐在那里。 这个已经三十二岁了才入大道,在人间顶尖修行者之中天赋并不出众的剑宗弟子,从未想过这样一件事。 过了许久,陈怀风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对坐的温婉女子。 “为什么?” 白玉谣平静地说道:“长生。” 陈怀风愣在了那里。 “当今修行界,最为恒久的矛盾便在于,无数大修一身修为惊世,然而却依旧囿于百年寿数之下,自我郁结,便难免以诉诸外物来缓解内心冲突,虽然修道修道,不欺人间年少,只是人间无小乱则有大忧,槐帝之乱如此,白风雨亦如是。” “修道之人不愿做化妖那种唯心之事,便只能另辟蹊径。” “格物致知,总要先学会养生,才能得长生。” “寿数,是当今人间的唯一之解。” 这个当今人间从未得见一面的女子,很是宁静地坐在陈怀风对面。 “所以我愿意称你为先生。” 第一百二十七章 怀风忧愁,小三苦恼 南衣城的小少年胡芦,大概打死都想不到,当初在墓山之上想到陈怀风把南衣城都带坏,全在喝枸杞茶的事,落在了青天道之中,会是如此重要之事。 或许是道门之人,经历过当年古道门的那些人间大修修到头来,一生困郁,选择将自己溺死在洗脸盆中之事后,会比剑宗想得更多一些。 在悬薜院中,某个曾经出身于青天道的五先生,也与某个来自黄粱的先生,说过类似的话。 陈怀风沉默地坐在那里。 他只是一个相对于世人而言出色的修行者,但是放入修行界上层,无疑不是那么出彩的。 只是无论是当初悬薜院里那个剑崖前辈,还是现而今的白玉谣,似乎总是很看好自己。 这个三十二岁的剑宗弟子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想起来了很久以前自己对师弟们关于自己的名字做的解。 陈旧的怀念,少年的风。 而不是怀抱人间风雨的陈怀风。 所以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陈怀风并不知道。 关于白玉谣的这个要求,也许过于惊骇,陈怀风也无从作答。 所以这个剑宗弟子只是回过神来,神色复杂的看着面前温婉淡雅的女子,而后行了一礼,站了起来,沉默不语地穿过了飘散着宁神香气的竹室,重新站在了细雪的大湖旁边。 满山细雪,一湖清静。 那柄长剑插于湖畔,已经落了不少的风雪。 陈怀风将剑拔了出来,缓慢的细细地擦去了剑上的雪色。 “道圣说过,有生便要有死。” 三十二岁,渴望在人间娶媳妇安家生子的剑宗弟子想起了去年的时候,与卿相在南衣城头的对话。 他并不是一个渴望长生的人。 “慢慢生,徐徐死。”白玉谣在竹屋里轻声咳嗽着,想来方才陈怀风在的时候,其实她也压抑了许多伤势,安神汤也许有些止咳的效益,但是不会那般明显。 “给世人更漫长的时间去思考很多东西,自然不会违背道圣之言。” 陈怀风抬头看着人间细雪。 “这样算是为天下先吗?” 白玉谣轻声笑着,说道:“不为天下先,是不争之意。为苍生谋长生,如何能算是争?” 陈怀风轻声说道:“不与人争,与天地争。” “与天地争之事,谁都可以说,唯独剑宗之人不能说。” 白玉谣的声音很是柔软,只是意味并非如此。 陈怀风沉默了下来。 是的,大道现世两千多年。 道门不与天地争,而剑宗一直在争。 磨剑崖便是那样一个地方。 槐帝,青衣。 所以剑宗自然永远没有理由去驳斥与天地争之事。 “观主从哪里看得出,养生与长生有关?” 白玉谣的声音依旧宁静:“我看不出来,但绵绵不绝生生不息者,自在于蕴养二字。” 陈怀风沉默了下来。 士为知己者死之语,人间自然历来便有。 当竹舍里的那个温婉的人间大修诚恳地叫着他先生的时候,他自然也有过万般动摇。 所以他才会起身,离开了竹舍,重新立于风雪湖畔。 道门之人向剑宗之人问养生清修之道,也许是极为荒唐的。 只是当今人间,大道现世不过两千多年,中间还经历过数次令人间历史倒退的大乱,万般茫然,不过都是走在求索之道上而已。 所以下者攀爬,中者寻道,而上者坐观。 陈怀风的思绪有些混乱,所以他在竹屋外站了很久,抱剑转身再行一礼。 “怀风需要再想想。” “无事。” 白玉谣在竹舍之中轻咳着。 “青天道明日会将岭南之事应承下来。” 之所以不是今日,因为今日大年初一。 谈好事而不谈坏事。 陈怀风没有再说什么,抱着剑穿过了那条湖上雪桥,走入了一片山雪之中。 ...... 大年初一的清晨。 当山里有人还在喝茶闲谈的时候。 许春花便已经提了一些热的饭菜过来了,一面将那些东西摆在了陈鹤引以为傲的诗词之上,一面摇醒了正在轮椅里裹着一床大花被子睡得正香的陈鹤。 “别睡了,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陈鹤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一面说着多谢多谢,新年快乐过年好,一面揉着眼睛,倒是毫不客气的就开始吃了起来。 大概因为昨日烟花放得太多,导致今日虽然雪停了,但是四处还是雾蒙蒙的模样,倒还不如下雪那般清晰。 不远处的街头有着人们的走动声,交谈声拜年声,唯独不见人影。 陈鹤一面啃着一只鸡腿,一面想着烟花虽然是个好东西,但仔细想想,好像又不是那么好。 不过他也没有去管这些东西。 吃完了许春花带来的饭菜,这才看向一旁这个女子,许春花依旧穿着小花裙,撑着小白伞,只不过大概换了一身了。 陈鹤有时候也是好奇。 这么冷的天,他都直哆嗦,这姑娘就不冷的吗? 不过他也没问。 人间清闲之人,向来不问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所以哪怕知道许春花一直停在这里,八成是有事,陈鹤也没问,只是看了一眼,又打算打着瞌睡。 毕竟昨晚睡太晚了,如果不是那个叫做江山雪的道门弟子来把陈怀风拉走了,估计还有睡得晚一些。 熬夜当然不是大问题。 睡眠不足才是大问题。 只是才始裹了裹被子,便听见许春花在一旁很是惆怅地说道:“等会陪我去观里拜个年呗。” 陈鹤愣了愣。 北方还有这种习俗的吗? 要给修行界拜年? 不应该修行界给人间拜年吗? 许春花看着陈鹤缩在被子里一脸疑问的表情,解释道:“镇上当然不用给观里拜年,只不过我想上去问一些事情,只好借着拜年的由头了。” 陈鹤大概明白了什么,大概也是自己昨晚多嘴的原因,导致这个小镇姑娘打算上山问一问那个道人去哪里了。 “我不去,我和他们不熟。”陈鹤很是懒散地说道。 和修行界搭边,日后说不定有什么麻烦。 “我也不熟啊,但你看你都喝了我家这么多酒了,不得帮帮忙?” 许春花叹息着说道。 陈鹤只是摇着头。 而后突然便瞥见了一个道人在街头走着,陈鹤抬手一指那边。 “那里有个观里的人,你可以去问下他。” 许春花转头看向那边,确实有个道人在那里走着,也许是在闲逛,也许是山下有熟人,打算买点东西去拜访一下,正在朦胧雾气的街边走走停停。 陈鹤在那里想了许久,才想起来昨晚陈鹤说的那个人好像叫什么江山雪,又看着一旁有些犹豫的许春花,干脆直接帮他把人叫了过来。 “江师兄!” 确实在街边犹豫着买些什么的江山雪转过头来,便看见了昨日和陈怀风饮酒过年的年轻人在那里朝自己招着手。 江山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疑惑地走了过去。 陈鹤指着一旁的许春花说道:“她有个小情人,是你们观里的某个弟子,前段日子跑丢了,想问问他去哪里了,日后好去找他。” 江山雪看向一旁在那里有些拘谨的小镇姑娘,起初有些疑惑,只是后来大约是想明白了什么东西,微微一笑,说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回观里,你可以上山去问问一个背着剑的姓陈的师兄,说不定他会知道一些。” 许春花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多谢道长。” 江山雪也许是想着帮人帮到底,抬手画了一个道韵弥漫的道文,落在了小镇姑娘手里,轻声说道:“你带着这个直接上去,问你想问的就行。” 一直到小镇姑娘犹犹豫豫地上山去了,坐在轮椅里的陈鹤才神色古怪地说道:“这位师兄怎么看起来不像好人呐。” 江山雪轻声笑着,说道:“说不定我真的不是好人呢?” 陈鹤挑眉道:“有意思,请你喝杯酒吧。” 街头风餐露宿的诗词摊小老板抬手一指旁边的小炉子,上面正热着一壶酒。 江山雪倒也不推脱,取了杯子,倒了一杯酒,站在雪雾街头,静静地看着。 “说起来,你应该也是知道一些的吧。” 江山雪轻声说道。 陈鹤想了想,说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溪雨师兄因为怀风师兄,被迫前去槐都之事。” 陈鹤愣了许久,而后诚恳地说道:“我真不知道。” 江山雪同样愣了一愣,放下了手里的酒杯,轻声说道:“看来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陈鹤举起手拍了拍江山雪的肩膀,真诚地说道:“没关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江山雪扭头看着搭在自己肩膀上那只还有着一些墨汁与油污的手,倒也没有把它扫下去,只是依旧微微笑着。 “好的。” ....... 有人上了山,而有人正要下山。 大年初一的早上,南岛便去了天上镇。 草为萤依旧在那处屋脊之上坐着,微笑着看着人间,又好像是在沉思着。 背着剑撑伞而来的少年很显然打断了他的许多思绪。 今日的少年身上带着一些离别的意味,所以小镇风雪停了,伞下却是有着一些风雪。 那是峡谷里依旧还没有停的雪。 被少年带到了这个镇子里。 草为萤转头看着这个少年,大概有些不解。 “我要离开岭南了。” 南岛攀上了屋脊,在草为萤身旁坐了下来,毕竟站在街头,从伞沿之下看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在找到下一个天涯的入口之前,我大概不能来陪你喝酒了。” 少年今日说的话倒是有些洒脱。 以往的他大概是说不出这么有味道的话的。 草为萤转回头去轻声笑着,说道:“不来更好一些,免得你天天来烦我。” 南岛笑着说道:“真的有这么烦人?” 草为萤歪头想了想,说道:“你想一下,你一个人坐在花海里,坐在桃树下,喝着酒看着云崖大湖,构思着自己的人间,但是总有一个人跑过来——草为萤,我今天又怎么怎么了!你说你会不会烦?” 南岛抬起头,看着草为萤这个与当初相比,已经更像人间了的小镇,而后取下酒壶,喝了一口,说道:“我以为你也会乐在其中。” 草为萤微笑着说道:“虽然有些人可能是这样的,但是我确实不是,我都不想去看你们人间那些破事,要不是有人把你送到我眼前,我才懒得去管那些东西。” “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丛刃宗主?” 草为萤笑了一声,站了起来,向着小镇的下一处屋檐跨了过去,握着自己的酒葫芦喝着酒,而后沿着那一线平齐的屋脊潇洒地走着。 “不然还能是丛中笑?” 草为萤的反问很有道理。 南岛也笑着,跟着草为萤一齐踩向了小镇的屋檐。 人间一派新年喜庆的模样,然而天光是清明的澄澈的,那场南岛带给小镇的雪已经停了,屋脊之下的那些青瓦之上覆着一些零零散散的白雪,雪里还有一些从湖边飞来的桃花与那片花海里各式各样的花瓣。 那场烟花是假的,镇子里还没有人想过通过炼丹来得到长生,还没有发现一些神奇的东西,所以屋脊之上虽然有着许多的花叶白雪,但是依旧是干净的。 二人喝着酒,沿着屋脊而走,直到越过了那些交错的长街,停在了小镇的出口,才重新坐了下来。 时间还很早,所以镇子里很是安静。 老狗匍匐在下方,同样睡着懒觉。 那只狸花猫在雪檐间轻巧地跳跃着,而后落在了二人停留的屋檐上,卷起尾巴坐了下来,扭头舔着背上的毛。 有只黑色的小土狗不安分地跑出了镇子。 “让我猜猜,你走到这边来,是要和我说些什么道理。” 南岛站在一旁,看着坐在那里的草为萤笑着说道。 草为萤坐在屋脊边缘晃着腿,喝着酒静静地看着远方,而后笑眯眯地说道:“很显然,你开头就错了,我什么都不打算说。” 南岛在伞下静静地站了少许,又回头看着那只依旧在舔舐着背上杂毛的狸猫,想了想,说道:“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草为萤笑着说道:“是啊,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呢?” 南岛远眺而去,就像当初在山崖边那样。 远山大湖之上云雾弥漫,天光里有着悠闲的云影照落,湖边有棵桃树,正在摇着自己的花瓣,花海里有风,吹得四处芬芳。再近一些是一条小道,道上有土狗走走停停,而后便是带着雪与热闹余韵的镇子,还有镇上的两个坐立各异的少年模样的人。 所以其实草为萤要说的,在他坐下来的时候已经说完了。 是很简单的两个字。 坐观。 南岛安静地想了很久,说道:“这个道理我还不是很明白。”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等你再站高一些就明白了。” “好。”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跳下了屋脊而去,踩在了先前他们看着的那条小道上。 撸了撸小土狗的头,穿过了花海,路过了大湖,而后走入云崖大湖的雾气之中而去。 ...... 陆小三醒来的时候,南岛不在,陆小二也不在,便是陆小四和陆小五都不见了踪影。 小少年虽然有些疑惑,但是也没有在意,摇醒了炉前的乐朝天,很是诚恳地邀请着他一起去放爆竹。 乐朝天虽然以爆竹之声太过粗蛮,与音律不符为由拒绝了,打算继续睡懒觉。 只不过最后还是架不住小少年今日的兴奋,被拖下了峡谷。 陆小二的下落有了,小少年很是心虚很是诚恳地在小白瀑养着剑。 看见乐朝天和陆小三走下来,都假装深层入定,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 陆小三叫了好几次之后,都没有叫醒陆小二,也便悻悻地拉着乐朝天走了过去。 小白剑宗的雪地里有些脚印,陆小三觉得有些古怪,但是吓唬乐朝天最重要,也没有在意,拉着依旧没睡醒的乐朝天向着剑宗旁边的某棵树下走去。 那些脚印去了另一些树下,像是在找着什么东西。 陆小三匆匆看了一眼,倒也没有多想,很是兴奋地让乐朝天在那里等着,而后撅着屁股就开始挖着地上的雪泥。 只是挖着挖着,就愣在了那里。 乐朝天大概也是好奇很显然没好心的陆小三为什么突然便开始发着呆,于是懒懒散散地凑了过来,而后看着里面那些指头大小的爆竹,神色古怪地说道:“这便是你说的大爆竹?” 陆小三摇着头,把手里的小爆竹一甩,继续往下挖去。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 乐朝天打了个哈欠,懒得理会发神经的陆小三,准备去小白剑宗找个房间补一觉再说。 只是才始迈开步子,便愣在了那里。 两个小少年拿着一根点燃的柴火,在不远处柴房外的雪中走着,手里拿着一些和他们手臂一样粗壮的爆竹,满脸疑惑。 “怎么会变得这么大了?” “是不是泡水了,然后就变大了?” “不知道啊师兄,要不先点一个试试?” “但这引线怎么这么长?” “爆竹都泡水变大了,引线变长也是应该的。” 小小少年陆小五说着,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而后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里点燃的柴火,向着那根绳子点去。 听见了二人声音的陆小三也意识到了什么,撅着屁股转过头看着自己的两个师弟,瞬间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完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忘初心陆小三 虽然陆小五找错了爆竹,但是有一点他说得确实没有错。 那就是爆竹确实泡水了。 埋在雪下的爆竹,早已经变得潮湿无比。 所以哪怕他们没点燃那根绳子,拔了绳子当做垃圾丢掉,也不会引爆那个爆竹。 ...... 南岛一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陆小三在挨打。 就在峡谷口,扒了裤子,露出光溜溜的屁股,拿着竹板一下一下地打着。 惨叫声比杀猪还响亮。 小少年的屁股比楼上的灯笼还红。 乐朝天笑眯眯地抱臂站在一旁,踩着青椒那座踏了的小木屋。 “打得好,师姐往下面一点,那里还没有红。” “......” 虽然坚信大过年不打孩子的陆小三挨了一顿前所未有的毒打,眼泪鼻涕一塌糊涂,但是却罕见地没有供出陆小二来。 只是一个人挨着打,屁股这次真的肿得天高了。 不过也无可厚非。 毕竟那玩意如果不是因为受了潮。 小四小五两个懵懂的小小少年,估计就要被炸飞了。 一向呵呵笑着的伍大龙今日也没有笑,很是严肃的在一旁看着。 做爆竹放那么多火药,真要炸了,就不是过年了。 小白天涯剑宗周边的人都少不得过来吃顿席。 南岛走了过来,看着乐朝天问道:“怎么回事?” 乐朝天冷笑一声,看着陆小三那边说道:“这小子偷了伍师兄火药,打算做几个大爆竹来吓我,做好了之后埋在了小白剑宗的树下,然后小四小五他们上次没有玩完伍师兄做的小爆竹,也埋在了附近,然后都记错了位置,这小子埋的大爆竹被小四小五挖出来了,还好爆竹受潮了,没有炸。” “......”南岛默然无语,然后走过去瞥了一眼。 陆小三泪眼汪汪地看着走过来的南岛,有些想求饶的意思,只是大概也清楚自己这次犯的事太大了,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终究也是差点害得两个师弟坐地飞升,所以倒也没有真的说什么师叔救命,只是随着陆小小手里的竹板哇呜哇呜地哭喊着。 不过南岛在一旁看了一下,倒是看着陆小道:“好了师姐,差不多了,再打真的就要大半年趴着睡了。” 陆小小仿佛气还没有消一般,兀自抽着陆小三的屁股。 “大半年?我巴不得给他打得大半辈子不能下床。” 不过说归说,陆小小抽了几下之后,还是停下了手来,把手里的竹板丢了,也撒开了按着陆小三的手,就径直走下山道去了。 陆小一和陆小二连忙跑上去把陆小三扶住了。 陆小三依旧在哇呜哇呜地哭着。 伍大龙叹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一旁不知所措的小四小五,又狠下心来把陆小三骂了一顿,这才走下山道去——怕陆小小一气之下,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乐朝天倒是一直笑眯眯地站在一旁。 小四小五看着因为自己记错了位置而挨了一顿打的陆小三,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犹豫了许久,大概也是想安慰一下自家师兄,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小爆竹递了过去。 “呐,师兄,这个送你玩。” 陆小三转头看了一眼,哭得更加响亮了。 “......”南岛再次默然无语。 因为小三的屁股又红又肿,陆小二和陆小一倒也没有把他扶下去,而后扶到了小楼里,又跑下楼去,在天涯剑宗打了一些酒上来,给他洗了伤口擦干净。 陆小三只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屁股了,趴在了炉前又哭了许久,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守在一旁的陆小一想了想,看着陆小二说道:“我回去剑宗里找点药,你在这里照顾一下师弟。” “嗯。”陆小二倒也没有推辞。 毕竟本来他也要挨打的。 甚至都做好了来小白剑宗以来,第一次挨陆小小板子的准备了。 结果没想到陆小三这小子,倒是到底都没有把自己供出来。 这让作为师兄的陆小二颇为感动,但是又觉得哪里不太对——话说自己不是被陆小三强行拉着去干这件事的嘛。 不过做了就是做了,陆小二也没打算否认。 陆小一离开之后,南岛与乐朝天才走上楼来。 后者笑眯眯地看着陆小二。 “小二啊。” 陆小二浑身一激灵,转回头心虚地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叔怎么了?” 乐朝天微微一笑:“没什么看你和小三师兄弟情深,颇为感动,想要叫下你。” “......” 乐朝天当然不是傻子。 从最近小二的许多表现就能够看得出来,这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有点心虚。 不过他也能猜得出来,平日里安分练剑的陆小二为什么会这样。 乐朝天回头看着一旁撑着伞的南岛笑了笑,南岛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南岛当然不知道这就是师弟眼巴巴地看着师兄的意思。 二人路过趴在炉前已经打起了鼾,只是梦里还没忘记抽抽两下的陆小三。 “这小子还确实大胆啊,那么多火药都敢往竹筒里灌。” 乐朝天很是感慨。 南岛只是笑了笑,而后走了过去,依旧是停在了廊道里,将大酒壶放在了小炉子上热着酒。 乐朝天也跟了出来,好奇地看着南岛说道:“师兄今日怎么替这小子说情了?” 南岛想了想说道:“毕竟你们都没有人说情,便只能我来了。师姐其实也应该是不想打了的,倒是师弟你一直在拱火,弄得师姐也没法停下手来。” 乐朝天倒是认真地说道:“做错了事,自然就要挨打,虽然世间无不可为,但是人间律法以及世人心中道德伦理的存在,便要告诉着世人,诸多之事,既然做了,便要有承受后果的准备。” 乐朝天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趴在炉前睡着的陆小三,笑了笑。 “更何况,挨一顿大的,也能让这小子内心的愧疚消除一些,不至于郁结在心里。” 南岛轻声说道:“倒是确实如此。” “师兄对师弟,师叔对师侄,自然需要有些偏爱,但是也不能一味溺爱。” 乐朝天微微笑着看向南方。 “有些人大概做得便不是很好。” 南岛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师弟说谁?”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很多人。” 很多人的意思就是虽然我知道,但是你我之间既然没有点破某些身份,那我就只能含糊其辞,不能告诉你。 南岛倒也没有问下去,揭开炉上的酒壶盖子看了看,回头看着在门边的陆小二说道:“帮我去摘些桃花来。” 陆小二点了点头,而后背着剑走了下去。 过了没多久,就摘了一枝桃花上来,南岛将那些桃花拿了过去,摘下来放进了壶里,盖上了壶盖之后,一回头便发现陆小二仍自伸着一双手,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 “你要什么?” 南岛有些好奇。 陆小二认真地说道:“请师叔责罚。” 南岛正有些奇怪,却是看见了一旁乐朝天似笑非笑的表情,大概明白了什么,于是捡起了那一枝桃枝。 虽然觉得自己来做这样的事情有些怪异,但是看着陆小二那认真的表情,南岛倒是也平静了下来。 桃枝上带了些风雪剑意,一下下地抽在了小少年的掌心。 乐朝天只是微微笑着在一旁看着,看着风雪渐渐小下去的小楼廊道上,一个少年在认真地责罚着另一个小少年。 一直抽到那一枝桃枝断掉,南岛才停下手来。 陆小二颤抖将手缩了回去,而后目光端正地看着南岛与乐朝天,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师叔。” 虽然一手血污看起来很是凄惨。 但是陆小二与陆小三不一样,他是见山境的剑修,只是皮肉之伤,未曾伤筋断骨,自然便会恢复得很快。 乐朝天走回了楼里,找了一些干净的布,浇了些热酒在上面,而后看向了陆小二,微笑着说道:“我给你包一下。” 陆小二把双手伸了出来。 乐朝天的包扎技术不怎么样,给小少年的两只手包成了粽子。 南岛默然无语地看着,觉得还不如自己来。 毕竟当初被打断了腿的时候,自己包得可比这好看多了。 陆小二倒是没有在意,只是抬手向后够了够自己的剑,依旧够得到,只是握不住,毕竟太臃肿了。 但既然是剑修,自然可以不用握剑。 剑客才是。 陆小一也回来了,拿了一些药,看着陆小二的手,陷入了沉思。 “你又怎么了?” “没什么。”南岛轻声说道,“他最近练剑不勤,被我责罚了一下。” “......” 陆小一总觉得有些古怪,只是看着廊道上坐着的两个师叔,倒也没有说什么。 只不过原本打算让陆小二帮忙给陆小三的屁股上涂些药,看来只能自己来了。 小白剑宗的大师姐坐在睡得正香的陆小三身旁,一面叹息着,一面将那些伍大龙自备的药膏涂了上去。 于是又给小少年疼得醒了过来,在那里泪眼婆娑地扭头看着自己的师姐。 “师姐,痛.....” 陆小一没好气地说道:“你也知道痛啊,你做的那个爆竹,要是炸了,就不是痛这么简单了,你就该问我——师姐,我屁股呢?我那时就只能抬手指着一旁的树说——师弟你看,屁股在树上呢!” 陆小一带着怨气的一番话,倒是给楼里的众人逗笑了。 连屁股火辣辣地痛着的陆小三都没忍住,带着泪花笑了出来。 陆小一见陆小三还有脸笑,于是又给他屁股来了一下,疼得小少年做猪叫。 给陆小二涂完了药,陆小一又转头看着陆小二说道:“你要不要涂点?” 陆小二倚在门边,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难得的笑了笑,说道:“我是见山境的修行者,没事的,而且师姐都这样问了,大概也是不想给我涂了,那还是不要了。” “......” 不过陆小二大概也确实用不上这些东西。 陆小一便把那些药放在了一旁,打算等晚上的时候,再给陆小三涂一遍。 不得不承认,喜欢作死的人,大概情绪也恢复得快。 又哭又笑了一阵之后,陆小三便蛄踊着爬到了门边,眼巴巴地看着正在喝酒闲坐的南岛和乐朝天。 “师叔,今晚还有火锅吃吗?” 南岛差点一口酒给自己呛死。 乐朝天倒是习惯得很,笑着说道:“今晚你师父回来,不把你下火锅就不错了。” 陆小三于是便再度意兴阑珊地趴在了门口。 过了没一阵,又抬起头来,看着乐朝天问道:“师叔,要是我哪天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要被打死了,临死前想吃顿桃花鱼火锅,你会给我做吗?” 乐朝天也差点一口酒给自己呛死。 陆小一见这小子差点呛死两个师叔,又拖着陆小三的腿,把他拖回了炉前。 “你给我在这里好好待着。” 陆小三在那里嘿嘿笑着,又打算蛄踊着到处乱爬,爬到了楼边的时候,脸色便瞬间跨了下来,一路向后倒爬而去。 陆小小走了上来。 二人手里还拿着一些雪里翻出来的草药。 陆小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瞪了陆小三一眼,而后便在楼上把那些草药捣碎,和了些酒,狠狠地给小少年敷了上去。 “你给我老实点,要是把药扭掉了,今晚就别想吃火锅了。” 陆小小大概在楼下听到了陆小三的碎碎念。 陆小三听着火锅二字,就精神了起来,笑嘻嘻地说道:“好!” 陆小小叹了一口气,看着门边的陆小二,同样陷入了沉思。 “你手怎么了?” “师弟练剑不勤奋,被师叔打了一顿。” 陆小一没等陆小二开口,便抢先在一旁说道。 陆小小挑了挑眉,很是狐疑地看着廊道上的南岛和乐朝天。 南岛诚恳地说道:“确实是这样的,毕竟这么久了,他还只是见山境,想来偷懒了。” 这是一个令所有人鸦雀无声的理由。 陆小一很是羞愧地捂着脸转了过去。 身为小白剑宗来得最早的大师姐,陆小一虽然也是见山境,但是神海内的元气溪流远不如陆小二充沛。 陆小小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走了下去。 “我去准备一下晚上的食材。” 随着陆小小的离去,小楼里的气氛又快活了起来。 陆小二看着陆小一说道:“多谢师姐。” 毕竟大家都不是傻子。 陆小二这样勤奋的剑修,自然不可能因为惫懒被南岛打一顿。 不止是陆小小,便是陆小一心中也是明白。 所以在陆小小质问陆小二的时候,身为剑宗大师姐的小一便挺身而出,替陆小二将这件事说了过去。 陆小一此时倒是傲娇地哼了一声,抱着自己的剑,跑去按住了正在乱扭的陆小三的头。 “你还想不想吃火锅了?” ...... 大年初一晚上的火锅如约而至。 只不过陆小三看着受到了特殊待遇的自己,欲哭无泪。 “师父,怎么是鸳鸯锅?” 当然是鸳鸯锅,陆小小下去找伍大龙打了两个铁片,把那个大火锅在中间两头隔了开来,一头是只有一些基础调料的清汤,一头是浓墨重彩鲜红无比的辣汤。 便是不是很能吃辣的乐朝天,今晚都可以吃辣锅,而陆小三只能苦哈哈地趴在清汤锅前。 “屁股烂了还想吃辣锅?”陆小小冷哼一声。 陆小三颇为不服气地看着自己的师兄。 “他的手也烂了,怎么他可以吃辣锅?” “因为他已经见山了。” 陆小三无言以对。 只能忿忿地想着——你们那么多人吃半个火锅,我人间剑仙陆小三,直接独占半壁江山。 这样一想,陆小三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倒是在那里吃着清汤寡水的火锅小白菜,吃得不亦乐乎。 屁股烂了,自然鱼也不能吃了。 只能吃些简单的白菜丸子之类的。 乐朝天大概是为了刺激陆小三,倒是还额外准备了一碗蒜末辣油碗,夹了一块鱼肉往里面一滚,而后咂吧着嘴说道:“你别说,滚一圈辣油,确实香得很,给个神仙都不换。” 陆小三冷笑一声,说道:“等会你嘴巴肿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乐朝天愣了下来,而后默默地将滚多了辣油的鱼肉放锅里洗了洗。 陆小三得意地啃着自己的单薄的小白菜。 我陆小三何许人也,能被你个小小乐朝天给气到? 只不过口水确实流了一地。 陆小二因为手被乐朝天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只能让陆小小他们给自己夹着菜,而后捧着碗很没剑修风度的啃着,倒也没有吃到什么好东西。 这倒是让陆小三心里稍微平衡了一些。 师兄弟嘛,自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兄友弟恭山河观那样的,自然是不行的。 这顿火锅虽然没有昨日那么丰盛,但是因为多了两个伤病员的原因,倒是吃得很是磨蹭,吃了许久,才终于将陆小小下午准备的那些食材吃完了。 陆小三依旧懒洋洋地在炉边趴着,小四小五正在那里和自己的师兄说着笑话。 大概是很冷很尬的。 所以陆小三笑得很勉强。 陆小二双手包得和粽子一样,也没有忘记潇洒地抱着剑靠在门边吹着风。 南岛和乐朝天在廊道上喝着酒,看着人间远山里时而便亮起的光芒。 陆小小在那里收拾着火锅残余,又回头看着廊道外的南岛问道:“师弟们明日想吃什么?” 还没等南岛说话,陆小三便插了嘴说道:“烤鸡,烤鸭,烤鸭,烧肘子,回锅肉!” 南岛回过头来,想了想,说道:“不用了,我明日清晨,就下山了。” 陆小小她们都愣在了那里。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种叫做张小鱼的鱼 要离开的自然不止是南岛。 张三带着一些吃的在傍晚时候跑去那条巷子的时候,却发现陈青山已经站在了巷口,手里提着一壶酒,正在巷口风雪里喝着。 张三还以为陈青山在院子里窝了这么久了之后,终于舍得出来逛逛了,一面笑呵呵地爬着那条巷道,一面抬头看向上方的陈青山说道:“真人今日终于出来看看城里的人间了?” 陈青山喝着先前热好的酒,轻声咳嗽了两声说道:“你女儿呢?” 张三愣了一愣,继而意识到了什么,停在了那里,说道:“真人便要走了?” 陈青山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真人不是要等人吗?” 张三想着先前陈青山的那些事,不解的问道。 陈青山轻声笑着说道:“等人之事,未必要等到才算圆满。有时候你等了很久,却发现那个人依然没有来的时候,你便知道了,他大概过得很是快乐,于是自然没有必要再等下去。” 张三有些苦恼地揉了揉脸,说道:“所以真人是在等自己的心上人?” 陈青山没好气地瞪了张三一眼。 毕竟‘他’与‘她’,在言语里是分不清的。 不过却也是平静地说道:“也确实可以说是心上人。” 心上人一词,自然可以不止于情爱之间。 张三在那里苦恼地想着一些挽留之类的话语,却听见陈青山喝了一口酒之后,淡淡地说道:“我会在这里等一刻钟。” 张三听到这里,于是便没有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匆匆跑上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陈青山身旁,而后又匆匆忙忙地跑下巷子去。 陈青山安静地站在巷口,风雪比年前要小很多了。 南方的风雪总是来得晚一些,也结束得快一些。 所以山月城的风雪小了,但是陈青山一路向北,也许还要看很久的风雪。 张三带来的东西便放在一旁,有没滚辣椒的年糕,还有一些蒸腊肉与一只烧鸡。 还有一小壶看起来很是精致的酒,也许是山月城里比较名贵的那种。 陈青山喝着手里的酒,又低头看着那一壶酒,看了少许,蹲了下来,拿起了那个酒壶,拿在手里转了几圈,另一侧有着小纸标,端正地写着山月不知四字。 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就是不知道喝起来怎么样。 陈青山并不是什么嗜酒的人,除非愁绪来时。 所以那一壶酒他拿起来揣进了怀里,而后又很是放松地坐在巷口台阶上,就着那些腊肉烧鸡,喝着酒。 身后有脚步声,但是离得很远。 陈青山挑了挑眉,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大概便是来自东海的女子便安静地站在巷子里,青团剑已经收了起来,握在手中,便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陈青山。 陈青山转回了头去,捏了一块腊肉——是很清淡的蒸着的,所以吃起来只有那种很纯粹的腊味。 “不怕我杀了你?” 陈青山吃着腊肉喝着酒,清淡的食物让他的语调同样平淡。 腊肉的香气在风雪里飘着。 青椒的声音大概也是同样漂浮着的。 “如果要杀,几年前,你便会杀了我。” 陈青山歪着头想着,但是他大概确实记不得是怎样的一件事了,所以在苦恼了一阵之后,倒是平静地说道:“当时的情况也许与现在不同的,我既然知道你是要来杀我的,便没有理由像当时那样放过你。” 青椒听着陈青山口中模棱两可的话语,沉默了少许,说道:“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事了?” 陈青山诚恳地说道:“是的,你可以说一下吗?” “大风历一千年,二月十九,惊涛剑宗外,十里长河边。”青椒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个叫做青团的少年。” 陈青山微微一笑,说道:“我想起来了。那是你们惊涛剑宗的得意弟子。十五岁上山,三月见山,十六岁出关,这样的天赋不可谓不好。” 这个山河观道人一面笑着,一面喝着酒。 “这样的人,我们河宗的人喜欢得很,在得到东海白鱼剑宗的消息之后,我亲自去了那里——毕竟像这样的人,哪怕出门闲坐,总有些宗门长辈跟随着。” 陈青山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你当时也在。大概和你的小情人在河边踏春幽会。” 陈青山站了起来,转回了身来,看着身后呼吸越来越急促的青椒。 “当时他在弯腰给你从河里捡着一块白色的鹅卵石,嗯.....大概还打算用剑在那上面很是纯真很是稚嫩地刻上你们二人的名字,大概是青团与.....不好意思,我当时下完手就走了,没有问你的名字。” 陈青山絮絮叨叨地说着。 终于那个东海而来的红衣女子手中长剑出鞘,化作流光破开风雪射向了这个山河观的道人。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陈青山身前的风雪里出现了一个潦草的道文。 虽然道韵金光暗淡,然而青团剑倏忽而来之时,却也是被轻易地拦在了风雪里。 剑意迸射。 只是站在巷口喝酒的道人却是如沐春风一般,在那些剑意里平静地看着那个东海女子,而后抬手握住了停在了自己身前,带着惊涛剑意的冷光长剑,震散了那些剑意之后,巷子里的女子闷哼了一声,陈青山并没有在意,只是瞥了一眼,目光落在了剑镡之上的青团二字上许久。 “你知道吗?” 陈青山平静地站在那里。 “你们很喜欢称为师兄的三剑之一的张小鱼,他想要杀我,都需要借一些磨剑崖的风雪剑意剑势,才敢向我出剑。” 陈青山握着那柄剑,平静地在风雪里斜斩下去。 满巷风雪不止,虽然没有剑意,然而天地元气浩荡地涌动着。 “没有把握不会被道门的人夺了剑去,便永远不要让你的剑离开你自己的手。” 陈青山抬手,那柄剑倒射而回,插在了青椒身前。 “我们虽然不修剑意,但是会用道剑的。” 这句话随着那柄青团剑插在地上的嗡鸣声,一并落入了青椒耳中。 陈青山转回了身去,看着巷外长街里两个匆匆忙忙向着这边而来的身影。 “我并不看好你能够杀死我,我也没有兴趣和你解释河宗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你愿意跟着就跟着,但是你要知道,不是所有时候,我的心情都是不错的。” 青椒沉默了许久,抬手擦了擦唇角那些因为被夺剑而带来的反噬里的淌出的血色,慢慢平息下来,巷子里的风声再度轻缓。 这个来自东海的剑修安静地拔出剑来,送入了鞘中。 “我不会永远都是登楼第二境。” 陈青山耸耸肩。 大概也是无所吊谓。 登楼二境也好,登楼九境也好。 作为一个早就入了大道的山河观道人而言,都是不重要的。 张小鱼当初能够以九境修为与沐浴过大泽之风的公子无悲打得有来有回,无非便是因为公子无悲在岁月里受了一些丛刃的剑意,便是神魂都被斩断了,只能残喘在人间而已。 大道上下,自然不可同语。 譬如江河之与东海。 所以才称之为道海。 张三带着他女儿顶着风雪走了过来,看着巷子里如同发生过一些战斗的场面,暗暗有些心惊,只是却也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山月城中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奸商而已。 面对这样的场面,张三自然只好当做没有看见,牵着自家女儿的手,停在了陈青山身前。与陈青山说了一声真人我来了,又回头看着一旁穿得臃肿的小城姑娘。 “你要好好跟着真人修行......”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巷子里那个红衣女子冷笑着说道:“修行什么?当一个刽子手吗?” 陈青山倒是没有在意,平静地说道:“不用在意她说什么。” 姑娘与张三都是点了点头。 张三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东西,而后这才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软软的小荷包,里面大约都是些银票之类的。 张三把那个小荷包塞给了姑娘,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里——他也想在这里看着二人离开,但是转念一想,鬼知道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剑修会不会暴起杀人,还是赶紧溜了的好。 张三在风雪里走远了。 姑娘带着一些不安绞着纤细的手指站在那里,看着自家父亲渐渐走远。 陈青山的声音在一旁响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陈青山,轻声说道:“张梨子,梨花的梨,不顾我爹说以后要修行了,这个名字太俗了,要改一个名字,叫做张离紫,离开的离,紫色的紫,毕竟梨子真人没有离紫真人听起来.....” 陈青山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不用改,就叫梨子很好。” 叫梨子自然很好的。 叫小鱼也不错。 如果叫做青山,大约是人间最妙。 小城姑娘张梨子点了点头,又弯下腰将那些吃的抱了起来。 陈青山已经向着巷外走去了。 张梨子回头看了一眼巷子里握剑不语的青椒,又有些心慌起来,连忙抱着那些东西跟了上去。 大年初一的人间,依旧是团团圆圆的。 只是终究会有一些不得已的离别。 离开的时候,风雪渐渐停了,山边暮色里带着一些浮跃的紫色。 倘若这句话来解释离紫,也许陈青山会喜欢一点。 某个东海来的红衣剑修跟了上去。 毕竟如果走丢了,也许便很难找了,尤其是陈青山这样居无定所的人。 ...... 寒蝉坐在某处人间高楼屋脊之上看着书院的时候,有人踩着积雪走了过来。 是一个穿着看起来并不干净而且还缺了一块的白衣的剑修——缺了的那一块被蒙在了眼睛上。 寒蝉看了许久,直到那个人精准地踩着檐上积雪走到了自己身前。 “你是怎么看得清楚的?” 张小鱼在屋脊上坐了下来,想了想说道:“因为人间有风。” 寒蝉挑了挑眉。 “比如你现在正在挑着落了一些雪的眉头。” 张小鱼轻声说着。 “人间有风,于是世间的东西便有了形状,只不过没有色彩,只是线条,就像一幅很是简陋的画。” “不过你可以自己给它上色。比如你叫寒蝉,我就可以觉得你是穿着一身黑褐色的衣裳,坐在一些青绿的瓦檐上,你的剑上血是红色,还落了一些白色的雪。你怀里还有一个装满了钱的包裹,里面应该是花花绿绿很是诱人的银票。” 寒蝉很是惊叹地说道:“这你都可以看得到?” 张小鱼微微一笑。 “因为我总是很缺钱,所以对于钱这样的东西,很是敏感。” 张小鱼顿了一顿,说道:“你好像有些激动?” 寒蝉坐在屋脊上笑着说道:“是的,因为你是张小鱼,你的赏金比他们要丰厚得多。这让我忍不住有些动心。更何况,你的剑鞘还没有剑.....等等,你的剑鞘里为什么会没有剑?” 寒蝉的笑意凝固了下来。 叔禾死在迎风楼下之事,寒蝉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那样一剑因果,应该已经了结,张小鱼的剑也应该安安稳稳地落在自己的鞘中。 只是现在的张小鱼,剑鞘里依旧没有剑。 张小鱼迎着风,也许能够看得到寒蝉脸上的惊诧,微微笑着说道:“不用担心,这是和你没有关系的事。” 寒蝉冷静了下来,握住了放在脚边的剑。 “是的,只不过这样一来,我似乎更为动心了。” 只是大概这样的动心,在张小鱼抬起了一只手指的时候,又很是诚恳地打消了。 寒蝉很是惊诧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白衣剑修身上那种无比深沉磅礴的道韵。 “你是什么时候入的五叠之境?”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当我在谣风来回往返地走了一遍的时候。” 寒蝉松开了手中的剑,很是惆怅地说道:“我不能理解。” “但你要学会去理解。” 张小鱼轻声说道:“人间一直都有一种鱼,当它沉沦在河里的时候,走得也许是很慢的。但是当有一日,无人回应它的挣扎与呼救,于是它被潮水推涌着离开人间的河岸,落向那片广海的时候,它便会游得越来越快。” 寒蝉沉默少许,说道:“这种鱼叫做什么鱼?” 张小鱼微笑着说道:“张小鱼。” 寒蝉叹息了一声。 “师兄确实震撼我一整年,大概整个一千零四年,我做梦都会是人间有一种叫做张小鱼的鱼。”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弟子很是诚恳地叫了一声师兄。 像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一般都是道海三叠浪,或者四叠浪。 张小鱼便这样蛮不讲理地五叠浪。 寒蝉大概也是明白了为什么天下三剑是张小鱼他们而不是自己了。 “也许回去之后,我也得诚恳地叫着程露师兄了。” 张小鱼轻声笑着。 同为年轻一代天下三剑,张小鱼与程露的关系自然还可以。 二人坐在檐上许久,寒蝉才转回头来看着张小鱼说道:“师兄来假都做什么?” 张小鱼轻声说道:“看戏。” 寒蝉沉默了少许,说道:“谁的戏?” 张小鱼背着剑鞘在这处高楼屋脊安稳地坐着。 “谁的戏我都看,谁的戏好看,我就看谁的戏。人间以前怎样看我的戏,我就怎样看人间的戏。” 这处红楼虽然没有迎风楼高,但是却也是假都数一数二的高楼。 楼中有着诸多产业,譬如酒肆,客栈,也比如一些歌舞高台。 楼里也许确实是在唱着戏。 有些很是喜庆热闹的鼓乐声与唱腔在风雪里漂荡着——假都的人们过年便喜爱看这种叫做花鼓戏的戏曲。 寒蝉沉默地看着那个坐在屋脊上,听着楼下的戏曲声敲打瓦檐的张小鱼。 大约现在的张小鱼,确实不是当年人间所熟悉的那个张小鱼了。 那张用着白衣一角蒙着眼睛的脸上带着一些浅淡温和的笑意。 但这样的笑意,也许正是疏离的。 就像他与寒蝉说的那些话语里的意味一般。 寒蝉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握着剑踩着一些细雪,向着高楼下层的屋檐上而去。 像是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纸人,一点点落向人间,而后沿着长街走去。 寒蝉凄切。 坐在张小鱼身旁的时候,这个流云剑宗的弟子确实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不知道从何而来。 但总之,让他心里有些不安。 所以他决定早点结束在黄粱的任务,回到流云剑宗去。 这样两笔大单子,足以让他快乐许久了。 只是假都悬薜院中,虽然没有什么卿相那样的大修,但是也可以算作一个不小的修行之地。 刘春风是一个比较棘手的人,如何能够成功潜入,然而赚到这三万贯,却也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 寒蝉愁眉苦脸地走在街头的时候,便看见风雪长街尽头有人按剑而立,正在那里等待着街边酒肆卖给他一碗正热的酒水。 人间有清冷寒钟之声微微响着。 落日寒蝉,落叶寒钟。 寒蝉看见了叶寒钟的时候,一身黑袍在风雪里静静纷飞着的叶寒钟也看了过来。 “分我一万贯,我可以帮你。” 叶寒钟的声音很平静。 寒蝉握紧了手里的剑。 师兄弟之间谈钱是很伤感情的事。 只是叶寒钟这样的人,如果不谈钱,大概会是一件更令人恐惧的事。 第一百三十章 试问岭南应不好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初二。 岭南的风雪已经停了。 小少年们依旧在楼下睡着,陆小三趴在大炉子前打着呼噜。 乐朝天今日没有睡懒觉,一早便起来了,坐在廊道上,在那个小炉子上煮着一些桃花酒。 鲜少喝酒的乐朝天煮酒显然是一件稀奇的事。 南岛则是在那里擦着自己的两柄剑。 虽然这两柄剑,至今见血的次数,尚且不如见雪的次数多。 但是即将离开岭南,南岛还是将窝藏了半个冬天的两柄剑仔细地擦着。 大概对于一个剑修而言,剑上有污点,比脸上有污点更让人难以接受。 擦了一阵之后,南岛才重新将两柄剑收好,背在了身后,走到了小炉边,看着炉上的酒。 “师弟煮了一早上了,酒还没有煮好吗?” 乐朝天只是轻声笑着,说道:“毕竟是临行之酒,总要煮得仔细一些。” 南岛在炉边坐了下来:“比如?”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比如在它快要沸腾的时候,又用天地元气让它冷却下来,再添一些桃花,如此反复三次。” 南岛沉思少许,说道:“这样会好喝一些吗?” 乐朝天笑着说道:“不知道,只是人间送别,有三叠阳关的唱法,那我便为师兄三叠桃花煮酒。” 南岛笑了起来,诚恳地说道:“多谢师弟,不过要是不好喝,我可不买账。” “哈哈哈。” 二人正说笑着,身后的门却被打开了,不是陆小三,而是睡在楼下的陆小二。 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大概学了一些南岛起初的做派,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 “师叔,要走了吗?” 小少年缓缓问道。 南岛点了点头,看着陆小二说道:“是的......” 本来想说些什么勉励的话,只是觉得自己这般年纪,其实也比陆小二大不了多少,说起来总有些怪异,于是南岛笑了笑,收住了话头,只是指了指一旁的炉子。 “等你乐师叔煮好了这壶酒,我就走了。” 陆小二轻嗯了一声,而后抱着两只猪蹄一般的手,走到了廊道里吹着风。 别的小少年们依旧没有醒过来,陆小三的鼾声依旧。 至于陆小小与伍大龙,昨晚便下了山道,回剑宗去了。 在南岛说了今日走后,陆小小便叹息了许久,默默地收拾完那些火锅残余之后,便下了楼去,走到楼下雪里的时候,抬起头来看着廊道上的南岛说最近有些不舒服,明日就不来送你了。 南岛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好的,师姐自己要注意保重身体。 陆小小自然是有伤在身的。 便是当初为了将南岛拉回来,强行燃烧了神海,以至于出关之花都枯萎了。 伍大龙倒是在早些的时候来过,天色蒙蒙亮,就带着一颗小白菜上来了——大概是当初没有给何所之老头子带去的那颗白菜成了执念,也可能是因为天涯剑宗确实一无所有。 也就是剑多一些。 只是南岛显然并不缺剑。 于是便提了一颗已经快蔫了的小白菜,屁颠屁颠地跑上来,要南岛带着在路上吃。 南岛虽然很无奈,但还是接受了伍大龙的好意。 这个师兄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呵呵笑着,不停地说着这是好事这是好事。 也许依旧存在着当初在南衣城时放弃一些东西的念头。 陆小小不来,伍大龙来了又走。 于是这处峡谷里倒是冷清了下来。 乐朝天的那壶酒确实煮得繁琐,一直到陆小二都吹了好几遍一月的风了,那壶酒才终于从炉上提了下来。 南岛取下了自己腰间的酒壶,递给了乐朝天,而后看着正在倒酒的乐朝天说道:“师弟什么时候走?” 乐朝天一面倒着酒,一面笑着说道:“不急,某个陆小狗答应了我一起走的,我总要等到他好了,再去想离开的事。” 南岛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着头。 乐朝天给南岛的酒壶倒了满满一壶,而后把酒壶递还给了南岛。 南岛看了自己的这个很是神秘的师弟许久,只是最后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接过了那个温度渐渐上来了的酒壶,悬在了腰间,笑着说道:“今日还有曲子吗?” 乐朝天笑了笑说道:“今日没有了,毕竟吵到小少年们不好。” 南岛笑着点点头,而后看向陆小二。 “走了。” 陆小二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师叔慢走。” 南岛走入了楼中,陆小三依旧在那里趴着打着呼噜。 南岛倒是也没有叫醒他,穿过了小楼,走去了下面。 路过那株桃花的时候,还停下来看了一阵。 他总觉得那些桃花里似乎藏着许多的记忆,只是已经记不得了。 记不得的东西,自然没有必要再去探究。 南岛撑着伞走了过去。 风雪虽然停了,只是地上的积雪依旧很厚,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来慢慢溶解。 走到峡谷边缘的时候,乐朝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师兄。” 南岛停了下来,回头向着那栋小楼看去。 只见那个年轻人便在栏边与小少年并肩而立,微笑着看着自己。 “若到江东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来日再见,师兄。” 南岛笑了笑,轻声说道:“好。” 少年踏雪而去。 ...... 一直到南岛离去了很久,陆小三才打着哈欠醒了过来,下意识地就想坐着,还好想起来了自己的屁股昨天才被打烂了,于是讪讪地继续在地上趴着,而后向着门口爬了过去,伸头张望着。 看见只有乐朝天和陆小二两个人坐在那里,想了很久才说道:“师叔已经走了?” 陆小二回头看了陆小三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陆小三叹息了一声,倒是惹得乐朝天很是古怪地看着他。 而后便听见小少年很是遗憾地说道:“我还没有学到师叔那一剑细雪呢!” 乐朝天笑着说道:“那一剑你学了也用不出来。” 陆小三脖子一梗:“我陆小三是谁,人间难得一见的大剑仙,连天涯镇的前辈都认可了的,怎么会有我不会的?” 乐朝天也没有反驳,只是笑眯眯地说道:“啊,你好,屁股被岭南小剑修打烂了的大剑仙。” 陆小三正想说什么,却是瞥见了楼下的一个身影,神色古怪地说道:“师父不是说了不来送吗?怎么还来了,而且人都已经走远了,现在来峡谷做什么?” 乐朝天自然看见了安静地从山道走上来的陆小小。 那个岭南的小小剑修,没有背剑,只是悄无声息地站在峡谷崖坪边缘,向着那些山雪里看去。 乐朝天看了许久,才向着楼里走去,轻声说道:“因为登高送别,无穷尽也。” 陆小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只是看着二人都离开了廊道,向着楼下走去,好奇地问道:“你们去做什么?带带我啊!” “练剑。” 这是陆小二的声音。 “弄曲子去。” 这是乐朝天的声音。 陆小三虽然也想跟着爬过去,但是看着外面那个兀自立于崖坪边的女子,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趴在门边无聊地看着山雪,又睡了过去。 ...... 南岛负剑撑伞,安静地走在岭南雪停之后的山间小道里。 就像前不久青椒离开的那样。 只不过那时她走的时候,还有自己跑来送送她,而到自己走的时候,便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山道上了。 这倒不是什么怨憎的想法,乐朝天自然是大雪时候懒散的性子,小少年们大概也不善言语,陆小三也许活跃一点,只可惜被陆小小打烂了屁股。 只是有时候,南岛会想起那日风雪楼中,乐朝天说的那句话。 闻风观雨踏雪寻梅。 人生向来都是孤独之境。 那便孤独寻梅而去。 南岛倒是自顾自地笑了笑,而后便想起来了一件很尴尬的事。 伍师兄让他带走的小白菜落在小楼里了。 南岛停下来回头看了眼那处剑宗,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弃了回去拿的想法。 毕竟已经走了很远了。 岭南依旧处于封山状态。 所以南岛自然不可避免的要去一趟听风溪,与听风吟道过别后,再离开这里。 路过当初那条走错的岔路口的时候,南岛却是意外地看见了一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 狸笠。 南岛一度以为瘸鹿剑宗的人应该是已经死完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妖少年依旧还活着,也许是因为当时不在宗里的原因。 穿着橘色衣裳的少年正抱着一坛酒在路上走着——也许是因为当初那个来自崖上的人嘱托的缘故。 他去附近的剑宗之中,买了一坛酒,打算过去洒在那蓬杂草里。 虽然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在了。 只是人生自然要继续下去。 狸笠也看见了那个撑着伞的少年,只不过有些心不在焉,倒是没有想起来这般眼熟的装扮,是在什么时候看见过。 只是当小妖少年打算就这么擦身而过的时候,那个少年却是很是诚恳地看着自己说道:“节哀。” 狸笠心想谁家大过年的,说这种话? 不过看着那个少年诚挚的眼神,狸笠也没有好意思骂人,而且这小子背着两柄剑,一看就不好惹的样子。 狸笠还是抱着酒坛侧身点了点头。 “多谢。” 也许是两个少年说的话都有些怪异的原因,说完了之后,二人倒是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彼此。 大概也是有些尴尬,狸笠匆忙地转过身,打算回到剑宗去。 只是身后的少年却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 狸笠回过头,只见那个少年已经弯下了腰,似乎正在地上捡着什么东西。 直到撑着伞的少年直起身子来,狸笠才看见了一封本该好好的待在自己怀里,却因为抱着酒坛子,弄得衣裳有些乱,从而掉落了下去的信。 狸笠匆忙走回去,一面说着多谢,一面空出了一只手就要从少年手里拿回那封信。 这一次的多谢显然是格外真诚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撑着伞的少年神色却古怪了起来,那封信也被捏在了手里,狸笠倒是没有抽出来。 一身橘衣的小妖少年疑惑地看着那人。 南岛看着信封上面的那个鼠鼠头,皱着眉头说道:“你认识鼠鼠?” 一个许久没有被提过了名字重新出现在少年的耳畔的风里。 狸笠缩回了手去,垂了下去,神色忧伤地看着那封信。 “是的。” ——我那时喜欢一个凤栖岭里的小妖,当时想着每天打扮打扮,然后去和他一起看日落..... 南岛蓦然想起了这样一句话。 又低头看着手里的那封信,信封是很新的,显然是前不久才写的。 南岛想着那个孤独地漂流在南衣河的小鼠妖,将手里的信封递了过去,看着面前的少年问道:“你难道没有去找过她?” 狸笠轻声笑了笑,接过了那封信,重新好好地放进了怀里。 “我去过了。” “但是她已经死了。” 本是随口一问,打算离开的少年停在了那里,回头怔怔地看着那个小妖少年。 ...... 陆小二坐在了潭雪边,虽然双手被乐朝天包得像是粽子一样,但是随着神海剑意涌出,身后溪午剑还是顺遂出鞘,悬停在了自己身前。 只是今日的陆小二大概有些静不下心来,那柄剑悬浮了许久,还是没有落向膝头,只是带着微微剑鸣,不断地穿梭在瀑流之间。 山雪之中,自然无比寂静。 乐朝天很快便抱了他的琴来了,在潭边坐下,抬手按在琴弦上许久,只是迟迟没有曲声传出,过了许久,乐朝天才转头看向不远处看着风雪发呆的陆小二。 “你有很多东西放不下?” 陆小二茫然地转过头,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叔在说什么?” 乐朝天笑了笑,将手从琴弦上收了回来,拢在琴边说道:“我见你一直在发呆。” 陆小二抬头看着那柄飞梭在瀑流中的溪午剑,轻声说道:“因为今日有些静不下心来.....就像最初刚来山里的时候一样。” 乐朝天抬手扫着琴边的一些灰尘——自从那日抚琴吐血之后,倒是许久没有动过这些东西了,原本黑亮的琴身上,倒是沾了许多灰尘。 陆小二转过头去,看着这个坐在琴边的师叔。 乐朝天扫尽了灰尘,指尖才有天地元气流转,将那些污垢一并吹散,而后轻笑着说道:“我以为师兄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值得你们不舍的地方,他安安静静地来,也安安静静地走,哪怕留在山里的时候,也没有过很多的言语,只是在随着山中之流而行而已。” 陆小二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南师叔性子如此而已,我有时候能够感觉得到,他是在刻意地与人间疏离——因为他的那柄伞?还是伞下的东西?” 陆小二说着,有些犹豫,而后轻声说道:“有句话,我说出来师叔不要笑我。” 乐朝天挑眉说道:“你想说什么?” 陆小二抬头看着雪霁之后的天空,缓缓说道:“我觉得师叔有些可怜。” 乐朝天静静地看着这个小少年。 “你与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陆小二摇了摇头,说道:“这样的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乐朝天轻声说道:“是的。” 潭边沉寂了很久。 陆小二看向那个膝头平静摆着一张黑色之琴的年轻人。 “师叔应该是人间大修吧。” 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你觉得是,那便是。” 陆小二皱了皱眉头,说道:“什么意思?” 乐朝天抬手重新按在了琴弦上,轻轻拨了几下,有清脆之音在潭雪中跃动着。 “曲乐自娱,快乐朝天,只此青山而已。” 陆小二依旧有些迷茫地坐在那里,直到乐朝天将那句话说完。 “离开了岭南,陆小二是陆小二,我是我,再无需在意你我之间师叔侄名分。” 陆小二沉默少许,说道:“那师弟呢?” 乐朝天轻声笑道:“陆小三之事,是陆小三之事,他日后若随我去人间闲走,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陆小二坐在那里看了乐朝天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好像明白了当初师叔那句‘我就是山’的意思了。”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是的,所以你做好了翻山的准备了吗?” 陆小二的剑落了下来,安静地落在了膝头,照着一山之雪,泠泠作色。 “大概会准备好的。只是师叔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就意味着,我是好人,你是坏人?” 乐朝天低头轻抚着琴弦,倒是淡然地说道:“现在便说,为时尚早,这取决于日后世人如何看我。”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横剑膝头,开始养剑。 小白瀑边曲声渐起,是许久未曾弄过曲子的乐朝天再度抚琴而唱。 潭边抚琴,水声清越,琴声悠扬。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 乐朝天一曲作罢,却是惆怅地停了下来,坐在山雪清潭边,转头安静地看着满山积雪。 他也许也曾想过让这样一个地方成为某个少年心安的地方。 只是山雪里那个少年的故事再度出现了偏差。 山中师弟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有些故事,总归是要像风雪一样落在少年肩头的。 那是命运三尺。 所以那个少年去往人间之后,偶然有着的笑意里,是否还能带着岭梅香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南衣河边的少年的故事 伞下的少年在听完了一个小妖讲述的故事之后,带着满怀悲戚,撑着伞背着剑离开了那处山道。 只是不是向着岭北而去。 而是岭南的更南面,某座依旧沉浸在新年热闹之中的南方古城。 一切的故事就像北方那座山中湖居之中,白玉谣去年窥探人间命运时所见的那般。 故事也许是这样的。 ...... “她被人间剑宗的一个少年打死在了河边。” 狸笠在山道边坐了下来,也许是为了坐得更舒服,他放下了酒坛子,也取下了身后的剑,打算与这个同样是鼠鼠故人的少年好好说一些故事。 南岛便撑着伞,站在那里,看着少年低声问道:“为什么?” 狸笠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我去的时候,她已经妖力溃散,回归本体了。但是我从那些剑宗弟子们一些言辞里,也许猜到了一些东西。” 狸笠静静地看着自己怀里露出一角的那封信。 “她也许知道某个剑宗弟子的一些秘密。” 南岛听到这里的时候,便蓦然握紧了手中的伞。 “什么秘密?” “我不知道。”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狸笠轻声说道:“岭南封山的那一日。” 南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小妖少年。 岭南封山的那一日。 也是青天道之人来的那一日。 所以那是什么时候? 南岛呼吸急促地站在那里,而后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几步,倒是踉跄着,差点跌倒在雪地之中。 人间如同有惊雷起于平湖之上。 于是万千风雨骤落,将少年彻底淹没下去。 你真的安安稳稳的,待在岭南了吗? 有个声音在南岛的心底响了起来。 问得他手脚冰冷,如同满怀风雪。 狸笠没有注意到少年的异常,只是依旧垂着头,在那里满是悲伤地说着。 直到少年大口的喘息着,弯着腰扶着膝头,一头冷汗面色苍白地说了那一句。 “我知道是什么秘密。” 狸笠抬起了头来,看着山道上已然换了一副模样的少年,愣在了那里。 “你说什么?” “我知道是什么秘密。” 少年的神色满是痛苦,有着万般的悔恨与愧疚。 “胡芦也许不知道我也知道,他只知道鼠鼠知道那个秘密。” 少年终于抬起了头来,颤抖着看着面前的那个小妖少年。 “我用了那个秘密去试探北方的人。” 少年只说到了这里。 秘密是什么,在这个故事里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 所以南岛没有提及。 坐在那里的狸猫少年也没有去提及。 只是蓦然提起了自己的剑,站了起来。 在一声冷冽的出鞘声中,那柄剑抵在了南岛的心口。 也许已经刺进去了一些。 所以剑刃上正在缓缓地淌着血液。 狸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愤怒地向前继续推着自己的剑。 只是山雪之中有寒光闪过。 是鹦鹉洲。 狸笠手中之剑被一剑斩断,只剩下了一截依旧垂在南岛心口,而后颓然坠落下去。 鹦鹉洲带着冷光照着山雪悬浮在南岛身侧。 撑着黑伞的少年也许终于缓了过来,驱使着鹦鹉洲斩断了狸笠的剑之后,没有握住剑,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直到那个小妖少年在雪色之中再度捡起了剑,带着一身剑意向着南岛而来的时候,南岛才终于抬手握住鹦鹉洲,在锵然一声之中,一剑将那个橘衣少年的剑再度斩断。 于是山道上安静了下来。 两个少年执剑而立。 瘸鹿剑宗仅剩的独苗小妖狸笠满脸愤怒,就像一只炸毛的猫一样。 而南岛却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不想再说什么是有心还是无心的话。”南岛握着鹦鹉洲,转头看着南方山雪,轻声说道,“鼠鼠是我害死的,所以我亏欠了她,但是与你没有关系。” 狸笠握着断剑,他自然知道自己不会是这个执伞少年的对手。 “说这样的东西,没有什么意思。” “我当然知道。” 南岛收起了手中的剑,转身向着山下而去。 “我自己会去南衣城,为当初的那个错误赎罪。” 狸笠冷笑着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 “你怎么赎?” “我会杀了胡芦。” “我以为你会以死谢罪。” 狸笠的讥讽声在山道上响起。 南岛停了下来,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柄伞。 “也许人间承不起这样的谢罪。” 南岛自然不会忘记南衣城外十里风雪。 狸笠没有追上那个少年。 就像当初在南衣城一样。 许多的东西,他依旧无能为力。 所以剑没有再断第三次的必要。 他只是沉默地蹲下来,将那两截断剑捡了起来,放在了那个酒坛子上,而后抱着酒坛子向着瘸鹿剑宗而去。 一直走了许久,他才回过头来,看向岭南山雪。 雪中有少年正在安静地走着,低着头,也许是在坚定着自己的决心。 所以边走边喝着酒。 狸笠沉默地站在风里。 对于他而言,最好的故事,自然是这个少年杀了另外一个少年,而后死在人间剑宗。 鼠鼠的死,自然谁都有错。 自己也是。 倘若当初那些故事里,没有过那么多的犹豫。 一切也不会走到今日这般。 狸笠揭开了酒封,静静地看着坛中自己的倒影。 也许有过那么一刹那,他想过像那些古道门之人一样,自己将自己溺死。 只是最终没有这么做,只是举了酒坛,喝了一大口,而后向着山上走去。 狸笠将自己的断剑丢在了山里,而后从一旁的林子里,捡了一柄自己某个师兄用过的剑。 剑断了,但是人还在。 狸笠带着剑,走上山去。 ...... 胡芦也许已经放下了一些东西,也许没有。 只是在过完年之后,终究是没有再像先前那般终日郁郁的模样了。 大年初一的时候,他与师兄们打了一日的牌,也帮忙去接待了一些城中来拜访的人们。 人们也没有提及南衣河上小鼠妖的事。 大家谈笑而来,谈笑而去。 大年初二的时候,胡芦倒是没有打牌了,背着剑,带了一壶酒,从门房走了过去。 梅曲明他们看见他这般模样,有些担心地问道:“你去哪里?” 胡芦举了举手里的酒壶,很是平静地说道:“我去给鼠鼠送点酒。” 梅曲明他们沉默了少许,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声说道:“早去早回。” “嗯。” 胡芦点了点头,走出了门房。 人间依旧很热闹。 这样的热闹要持续很久,也许会一直到正月十五左右。 也许会更早一些消失。 南面的故事,南衣城的人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正月十五,太一春祭。 倘若黄粱真的重祭神鬼,对于南衣城而言,自然不会是好消息。 胡芦提着一壶酒,安安静静地在街头走着,路边有人看见了这个剑宗的小少年,也许想过打个招呼,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收起了已经抬起的手,从一旁走了过去。 所以很多的东西,虽然世人不再提及,但是记忆是一直存留着的。 胡芦自然看见了这一幕,只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不知道怎么去说,所以只是低下了头,沿着河岸一路走了过去。 直至再次停在了当初那一艘小船停着的地方。 譬如刻舟求剑。 胡芦在河边刻下了一道记忆的剑痕,而后在岁月的长河里寻找着当初那样一个身影的存在。 倘若换个人来。 这也许是一件让人感动的事。 但是他是胡芦。 是那个在张小鱼不辞而别,陈怀风突然离去的那一日雪中,饮醉而来,将那个小鼠妖打死在河岸冰面的少年。 胡芦安静地停在那里。 怀民师兄的不眠剑也插在那里。 南衣城的人们没有动过。 胡芦所做的事情,依旧是没有向世人交代的悬案。 但是世人没有拔起那柄剑,去剑宗追问一个缘由。 说到底,是人间剑宗撑起了这座古城。 而不是一个河上摆渡的少女。 胡芦将那壶酒放在了护栏上,低头向下看去。 河边依旧有着冰层,只是干干净净的,没有血色了。 也许是有附近的人洗过了,也许是在雪停雪化的时候,那些鲜红随流而去了。 总之那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但是胡芦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他是怎样拔出的剑,举起的拳头。 把一切都推诿给醉酒,只会让自己越来越痛苦。 所以胡芦在一池溪桥边坐了很久之后,终于坦然地承认了。 自己在走出剑宗的时候,便想过了要把那个小鼠妖杀死在河上。 又或许更早。 当他看见怀风师兄无比苦恼地站在冬日的风里的时候。 那一句如果师兄下不了手那我来,也许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胡芦这样想着的时候,又有些痛苦,但是这样的痛苦自然比挣扎在推诿中要微弱得多。 “我后来想了很久。” 少年凭栏看着一河流水,自顾自地说着。 “其实当时我有很多选择的。不是一定要杀了你。” “比如我可以坐到你的船上,整日的看着你,直到那些故事真正尘埃落定——不可否认的是,当时的我,确实是被怀风师兄的许多言辞吓到了,譬如青天道与人间剑宗之间的战争。” 胡芦沉闷地停顿了许久,拿起了酒壶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但是后来,直到岭南上的一些故事被师兄们告诉了我,我才意识到,是我想得太多了,哪怕你真的将那样一封信寄给了人间,除非万不得已,青天道绝对不可能因此与人间剑宗闹翻。” 胡芦抬头看着大年初二的黄昏天空。 雪停后的霞光里依旧有孩童在放着烟花,只是远不如晚上那般绚丽。 相反的,在那样浓郁的色调之中,那样的烟火,有种苍白的清冷感。 像是一个寂寞的孤独的在河中永久沉睡下去的小鼠妖。 胡芦低下头来。 “所以你说的很对,一个少年听说了一些故事,便自以为成熟了,可以去自由的考虑许多东西——但是这个世界,不欺人间年少。我便是曾经那个应该被师兄们不欺的小少年。” “所以匆匆忙忙,所以惶恐不安。” 胡芦在河边暮色里垂着泪水。 路过的人们行色匆匆,如同没有看见那个河边哭泣的少年一般,目中无人的来,旁若无人的去。 胡芦抬手用着袖子擦着眼泪,又拿起了放在护栏上的那壶酒,往河中倾斜着。 一线酒水没入暮色之中,又倾洒在河边冰层之上,像是一些泪水一样向着四处流去。 胡芦仿佛在那处要等很久才会解冻的人间大河里,看见了那样一艘小舟缓缓而来。 舟头有个少女正托着腮,等待着舟头炉子上的酒热。 “你的酒不好喝,喝我的吧。” 胡芦想这样与那个少女说。 只是他并没有说出来。 然而他还在人间繁华喧嚣之中,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胡芦转过头去,有个看起来很是疲惫的少年站在了河边,撑着一把伞,手中握着一个黑色酒壶,壶里还有半壶桃花酒,一线酒水带着几片被煮去了色调的桃花落入大河之中。 胡芦愣在了那里——在去年四月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这样一个少年被自己师兄一剑刺中,跌入了大河中。 原来你还没有死吗? 胡芦怔怔地想着。 还是说已经死了,只是就像当年的鬼脸花开一样,死人有时候会重新回到人间呢? 南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河边,安静地看着那一线流水而去。 那壶乐朝天给他煮了一早上的桃花酒确实很好喝。 所以南岛喝了一路,还留了半壶。 鼠鼠大概会很喜欢喝这样的酒。 南岛依旧记得自己刚来南衣城的时候,那个掂着脚站在船头找自己要酒喝的少女的模样。 其实一路走来的时候,南岛一直想着,也许是那个少年在瘸鹿剑宗被人灭门之后,心神不定,于是发了疯,臆想了这样一个故事。 也许在南岛的记忆里,在他的关于未来的展望里,那个少女还会留在这条南衣河上,很久,直到某一日她凑齐了十万枚铜钱,去找到那个缺一门的道人改了命,就会安逸地走在人间,也许还会在某一日,他们在人间某一处重逢,自己正在愁眉苦脸的想着一些东西。 于是那个小妖少女便在清溪里撑着船来了。 笑眯眯地问他有什么苦恼,而后追问着那个南岛依旧没有讲清楚的故事。 虽然那样一个故事,南岛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要讲什么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 某个等待着听故事的少女便这样在某一日消失了。 鼠鼠自然是南岛很好的朋友。 也是他在南衣城的第一个朋友。 当初在南柯镇消失之后,南岛便开始认真的记着自己在南衣城的朋友。 假如有一日南衣城也消失了,自己才好从岁月里翻出一些记忆来,去找人对峙,证明自己确实曾经那样混沌的在南衣城逗留过。 只是。 鼠鼠死了。 所以南岛不愿让自己冒着许多的生死的危险,却依旧让那个鼠鼠曾经很喜欢的那个少年刺了自己一剑。 也依旧愿意一路向南,走回过往的这条路里。 来做一些事情。 直到剩下的半壶桃花酒尽数倾泻进了那条带着暮雪随着人间游船一同而去的大河里。 伞下的少年才松开了酒壶,任由它向着大河中坠落而去。 落在下方冰面上,砸的稀碎,有些没有倒完的酒水从摔破的酒壶里流了出来。 像是一个流着汁液的,烂熟的,被人用拳头打破的果子。 胡芦怔怔地看着那个酒壶摔碎的地方。 那里也许正是那日鼠鼠的头被他打烂的地方。 也许不是。 胡芦只是沉默地惶恐地发着呆——那种情绪,来自于一些不愿记起的画面所带来的冲击。 所以胡芦最初的时候只是想着这里已经干干净净了。 好像自己诚恳地承认一些逻辑的错误,一些冒进的举止,一些少年的冲动。 那个被一拳拳打死的少女便会原谅掉一切一般。 当然不是的。 所以胡芦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剑鸣声。 而后那种剑鸣声在自己的胸腔里开始回响。 这个从岭南而来的少年也许终于改掉了一些坏毛病,比如和人絮絮叨叨的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的习惯——那样也许可以掩饰一些慌张,一些恐惧。 但是现在的南岛,并不慌张,也不恐惧,相反的,极为冷静。 他甚至知道这一剑下去,会在整个南方掀起多大的波澜。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没有久别之后的问候,没有满是痛苦的质问。 只是弃了酒壶,而后干脆地拔出了插在二人之间的那柄不眠剑,姜叶留给人间的不眠剑。 所有的问候,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倾诉与悔恨。 都在了那干脆的一剑里。 满城暮色如同停滞了一般。 但停滞的不是暮色,而是街头所有来来往往的人们。 在某一场雪开始的时候,他们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少年打死了一个少女的故事。 而在某一场雪结束的时候,他们在这里看见另一个少年一剑刺进了那个少年的故事。 而后剑意开始长街上弥漫,又很有分寸的尽数落在了那柄不眠剑上。 胡芦在短暂的惊诧之后,却也如释重负一般的轻声笑着。 没有反抗,哪怕他的境界已经比南岛低了,也许也反抗不了了。 “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才回来的。” 胡芦轻声说着,松开了握着酒壶的手。 任由那些剑意通过不眠剑,像是一场浩大的风雪一样,在低沉下去的剑鸣声中,向着自己胸腔而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姜叶一剑,岭南下山 南衣河边将尽的暮色里,某个从岭南匆匆赶来的少年拔出了河边的那柄剑,无比干脆利落地捅入了那个剑宗少年的心口。 只是就在那些剑意也要跟随着一同落入少年体内的时候。 整个南衣河边都吹起了极为狂躁的剑风,那些原本已经停息的积雪,再度被席卷着,在人间纷乱地飞舞着。 有剑光倏然而来。 南岛身后桃花剑与鹦鹉洲刹时一并出鞘,然而依旧在一声极为清脆地剑鸣之中,狼狈地向后倒退而去。 不眠剑已然脱手而出,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中,而后被拔了出来,丢在了一旁。 人间剑宗姜叶。 虽然未曾圆满,却也依旧是小道九境的剑修。 那柄不眠剑曾经被他带着蕴养过很久,倘若有着什么异动,他自然会感知到。 是以在南岛握着不眠剑的那一刻,这个正在打牌的剑宗师兄便意识到了什么,弃了牌便径直化作剑光而来。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南岛会直接拔剑而刺,一点废话也没有。 是以总是姜叶已经第一时间赶往南衣河边,那柄剑却也是已经刺入了胡芦的心口。 姜叶抬手以剑意封住胡芦的心脉,而后将这个昏迷过去的少年整个地以天地元气包裹,托浮在手中,这才回头神色冰冷的看着那个伞下的少年。 “你疯了吗南岛?” 南岛神色苍白地倚靠在不远处的护栏上,握住黑伞的左手不住的颤抖着,被剑意震飞而出的桃花鹦鹉洲二剑再度回旋而回,悬浮在身周,观雨境的修为也许在姜叶面前无比的孱弱,然而那些在风雪淬炼之后,再加上心中对于胡芦的杀意,剑身之上环流的剑意却也是显得无比凌厉。 所谓剑意,本就出自持剑之念。 是以此时在剑风卷乱的纷雪之中,南岛的气势倒是未曾落了什么下风。 南岛平息了许久,才终于从那些姜叶的剑意之中缓了过来,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黑伞,至此才目光沉静地看向那个被剑意与天地元气一同包裹的少年,缓缓说道:“我没有,是他疯了。” 在姜叶神色沉下去的那一刻。 这个伞下的少年平静地说了下一句话。 “我为鼠鼠而来。” 整个南衣城被剑风卷乱的凌乱的风雪忽然便平息了下来,那些原本茫然仓皇的人们,却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舒展了眉头,虽然未曾低声私语,但是人间好似有着偌大的议论之声。 姜叶的神色也平静了下来。 不管他能不能接受。 至少,当那个伞下的少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他便站在了舆论的那边。 所以今日的南衣城,万众瞩目翘首以待的,不是他姜叶。 而是那个曾经沉默安静地走过了南衣城的少年。 姜叶抬起头来,看着暮色天空里同样化作流光落向这里的那些剑宗弟子,低下头,平静地说道:“好。” 满街哗然。 所以姜叶的意思,便是承认了当初那件事情之中,人间剑宗确实是错的那一方? 梅曲明他们也一同落在了这处南衣河边,经历了当初巫鬼道突袭南衣城之后,剑宗里的弟子也比以往少了许多。 然而这些尚且在张小鱼之前入剑宗的弟子,自然已经都是入了七境的剑修。 是以纵使人数不多,然而十多个上境剑修一齐出现在南衣河边,还是让南衣城的世人们宁静了下来。 稍有迟钝姗姗来迟的梅曲明等人看见被姜叶剑意托浮着生死未知的胡芦时,瞬间神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这是南衣城的人们第一次见到那些剑宗弟子们有着这样的神色。 曾经混迹于南衣城菜市的姜叶,神情总是随和的,终日游走在南衣河的梅曲明,亦是笑呵呵的。 哪怕是当初八十万黑甲与巫鬼道兵临城下,这些剑宗弟子们的神色也只是凝重与严肃。 从未有过今日一般,带着凛然的寒意。 便是目光里,都隐隐有着剑意。 姜叶看着南岛,继续平静地说道:“但是你要知道,师父在张小鱼之后,只收了胡芦一个弟子,鼠鼠之事,剑宗也许有错。不管如何,你刺了人间剑宗的人一剑,那便要受人间剑宗一剑。” 人间为什么总是小师叔最厉害? 因为老师叔都老死了。 胡芦身为丛刃后来所收的最后一个弟子,也许本身便承担着人间剑宗许多东西。 南岛执着伞安静地站在河边,转头看向河岸之下那些正在缓缓落下的雪花。 某处冰层就快被覆过去了。 南岛当然很清楚。 鼠鼠的死,杀人的不止是胡芦。 也有自己。 当他把那封信寄往北方的时候,也把那柄杀人的剑寄到了胡芦手中。 所以他看了一阵,转回了头来,抬手握住了身前的桃花剑,剑上细雪纷飞,剑意不止。 “好。” 南岛说得很是坦然。 以至于托浮着胡芦的姜叶神色都闪过了一丝惊异——南岛同样知道那个秘密的事,除了某个早已死去的名叫陌山茶的老师兄,便只有陈怀风知道。 只是姜叶心中是有些敬佩也好,是有些感叹也好。 这都是与南岛无关的事。 他只是抬剑,平静地从身上衣裳里割下了一条布条,而后重新松开了手里的剑,拿着那块布条,一圈圈地在自己的左手上缠着,直至将那柄伞与自己的左手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桃花剑重新落入手中,鹦鹉洲同样悬浮在身侧,剑鸣不已。 只是说到底,南岛终究也只是一个成道境的修行者,剑意之境,连斜桥都未曾达到。 所以无论人间剑宗那一剑究竟如何。 这样一个少年都不可能承的下来。 然而少年还是平静且坦然地执剑立于暮色河畔。 “请。” 南衣城的人们并没有离开,剑宗弟子都在这里,自然不可能让那些剑意伤到他们。 是以当少年说出那一个请字的时候,众人的目光都是落向了剑宗弟子那边。 他们自然能够看得出来,这个少年的境界与一众剑宗弟子相差悬殊。 所以也许会是江河海那个初入七境的弟子出手。 便是江河海也是这般想的。 是以当南岛说完了请之后,这个与胡芦关系还算不错的剑宗弟子便下意识的向前走了一步。 只是姜叶只是回头平静地看了自己的师兄弟们一眼,而后将被剑意托浮着的胡芦送给了他们。 江河海怔怔地站在那里。 继而便明白了什么。 这一剑,姜叶打算自己来。 不让师弟来而是师兄来。 便说明了,姜叶已经做好了承担某些责任的准备。 譬如将某个少年杀死在南衣河边。 人间剑宗当然不是为所欲为的剑宗。 所以万事总要有些理由。 姜叶说得很清楚,要受人间剑宗一剑。 但是没有提及生死。 所以当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世人都下意识地以为只是点到为止。 然而姜叶想得当然不是这样的。 身为师兄,自然要有师兄的责任。 怀风师兄不在,他便要承担一些东西。 所以当那柄被丢在了地上的不眠剑锵然射出,落在姜叶手中的时候。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 姜叶要杀了这个少年。 所以世人可以向人间剑宗拔剑,也许是自由的,但是终究是要建立在人间剑宗觉得你可以拔剑的基础上。 姜叶平静地握住那柄不眠剑,浩荡剑风再起,万千剑意自神海之中涌出,曾经与陈怀风一样是九境青莲境的剑修,这一剑,自然不可能平静。 万千剑意落于不眠剑上,便是那些在远处观望被梅曲明等人剑意隔开的南衣城人们,都是隐隐感受到了一些割裂之意。 其间不乏人间大妖,譬如当初曾经与姜叶与梅曲明在河边交谈过的那个开牌馆的大妖,都是神色凛然地看着姜叶手中那缓缓抬起的一剑。 他也许有些庆幸,自己当时终究还是没有与那些剑宗弟子们闹得很僵。 他以为的姜叶,只是九境,只是青莲。 但是世人有时候因为岁月久远,都会忘记了一些事情。 那便是,人间剑宗,是当年那一代磨剑崖的分支。 同样是九境,人间剑修自然极少有这处剑宗园林之中弟子的对手。 人间快剑,磨剑崖会,人间剑宗自然也会。 一如云破月,乱红飞过秋千去这样本就出自磨剑崖七师兄之手的剑式,现而今人间也只有人间剑宗的人会一样。 那个大妖目光在那些不断汇聚的剑意之中,竟是有些隐隐作痛,而后沉默地将视线移开,看向了另一边,那个执着青黑色的长剑,原本剑意之势尚且不落下风,然而此时却显得无比孱弱的少年。 大约也是觉得那样一个少年,在这样的一剑里,不可能有存活下来的希望。 这个牌馆大妖只是看了一眼,便没有继续看下去,微微摇着头,转身挤入了人群之后。 在大妖转身的那一刻,有剑鸣响彻南衣河边。 姜叶那一剑已然出手。 是剑意之剑,也是手中之剑。 大妖虽然已经猜到了结果,然而在这一刻,依旧还是忍不住地回过头来。 南衣河边有极为迅速的剑光掠过。 少年执剑而立,剑上细雪流转,风雪才始止息,也许依旧有着一些可以借来的风雪剑意之势。 当姜叶开始汇聚剑意于一剑之时,南岛的眼眸里也出现了一些细雪。 于是整个人身周气势却是再度上了一个层次。 一如当初在峡谷里,与青椒那一场试剑一般。 只是姜叶不是青椒。 是以哪怕南岛在那一刹那,再度接近剑崖白衣境,依旧在那些来自姜叶扩散而出的剑势剑风之中,被镇压得神色苍白。 所以不止是眸中细雪。 南岛心中同样默念了一个名字。 是桃花。 神海之中端坐于重新修缮好的草庐前的白衣男子,抬头看着神海天穹,目光落在了那一本古朴道卷之上。 桃花抬手,如同拔剑的模样,也许神色肃穆,沉声而道。 “天下无道。” 当姜叶那一剑划破暮色落向河畔少年时,少年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于是人间河畔,不止风雪之剑起。 南岛身后的那柄剑鞘之中,同样有带着无数道韵的金光道剑被神海之中的桃花骤然拔出。 这一剑,便是南岛都有些诧异。 他自然不知道桃花可以给自己提供什么帮助,只是一如当初大泽边一般,下意识地求助于桃花而已。 只是未曾想过,自己身上,原来一直都还带着第三柄剑。 也许是四柄。 因为桃花直接跳过了有道剑。 当三剑出鞘,一同落在了南岛身前之时,那些风雪道韵之中,却是终于有一剑拖曳寒光而来。 只是纵使南岛已经尽力而迎,这些准备,依旧摧枯拉朽般,被那一剑破开而去。 最先被剑意震开,划破暮色落往大河之中的,便是以剑意驱使的鹦鹉洲。 而后便是那一柄被桃花从戎马鞘中拔出来的无道剑。 道剑多驻留了一刹,而后道韵散去,道文粉碎,那柄金光之剑,颓然消散在天地之间。 桃花拔出的无道剑,与卿相拔出的无道剑,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神海之中的桃花脸上的桃瓣瞬间鲜红,开始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桃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再度抬起了手来。 做出了一个握持的动作。 像是举着一把剑,但更像是撑着一把伞。 而人间河边。 一切都只是倏忽之间的事。 南岛眸中细雪落于人间,有细雪渐起,少年压低伞沿,横剑身前。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 姜叶那一剑倏然而来。 这一剑没有名字,没有剑式,只是裹挟着九境剑修的剑意直刺。 南岛甚至已经能够看见那些扭曲风声的剑意之后,那个剑宗师兄脸上的那种冰冷的神色。 是的。 这是要杀了自己。 南岛自然很清楚。 当姜叶将胡芦放下,唤来了那柄不眠剑的时候,南岛便同样明白了这个道理。 倘若打算放过,便不会是姜叶亲自出手。 是以在那一剑终于逼至身前的时候,南岛平静地闭上了眼。 他看见了神海之中已经做好了接过伞的准备的桃花——倘若南岛死去,桃花自然可以是南岛。 而后下一刻,神海之中有着剧烈的震荡而来。 是细雪之剑被破的反噬,也是逆流的天地元气的汹涌,还有那种自伞上而来的,浩荡之力的冲击。 也许还有着许多,来自那个剑宗师兄剑上的元气与剑意。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刻停了下来。 南岛默然许久,睁开眼,便看见自己身前多了好几柄剑。 有些很眼熟,有些很陌生。 但无一例外。 那些都是来自岭南的剑。 姜叶的剑便停在了那里。 伞下少年咳着血,回头看去,便看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许多人。 譬如听风吟,譬如顾山鸿,也譬如沉青苔与桑山月,还有另一些有过一面之缘的小九峰剑宗的宗主。 而在更远处,人间暮色里,有着许多剑光而来。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初二。 曾在南衣城外死了七万剑修的岭南,再度下山而来。 鬓角有着白发的听风吟此时白发已经真正地占据了大半发丝,一如他那有些苍白的神色一般。 一旁的顾山鸿几人神色同样如此,只是眸中神色坚定。 已经下流了,那边继续往下流去而已。 也许是孱弱的,只是昂扬向上的姿态,无疑是令人动容的。 姜叶收了剑,倘若是往日,这个剑宗师兄也会看着那些开始走着人间下半程旅途的剑修们说上一声前辈。 但是今日没有,只是皱眉看着听风吟几人,而后目光落向那些暮色之中而来的剑光,也是有了一些凝重。 “岭南想要做什么?” 听风吟抬手收回了自己的剑,却也没有送入鞘中,只是任由它带着剑意悬浮在身侧,一直到走到了少年身前,这才平静地说道:“一如师兄维护人间剑宗的弟子一般,岭南同样需要维护岭南之人。” 梅曲明他们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姜叶孤身对峙着那些岭南的或许有些苍老之意的剑修们,暮色之下剑光濯濯。 姜叶静静地看着众人许久,而后目光落向了人群之中的那个少年。 “所以岭南的意思就是,哪怕今日与人间剑宗为敌?” 听风吟轻声说道:“岭南自然没有与人间剑宗为敌的实力,哪怕当初八万剑修仍在,依旧不会是整个人间剑宗的对手。” 整个人间剑宗的意思,自然便是包括那些已经离开了南衣城的剑宗老师兄们。 这样的人间剑宗,不说是岭南剑宗,便是流云剑宗青天道那些,都未必能够动摇。 但是今日只是南衣城。 只是这些依旧留在人间,守着山门的剑宗弟子们。 听风吟轻声说着,看向自己身旁的那柄剑。 这个在上境之下浸淫了许多年的剑修,自然也未必逊色于一些年轻的七境之人。 然而终究也只是六境剑修,而不是九境。 只是听风吟的语气虽然很轻缓,话语里的意味却也很强硬。 “只是大家都是牌桌上的人。所以师兄你要明白,岭南之希望的意思,就是我们将整个岭南都赌上了牌桌。” 河畔沉寂下来。 暮色快要落尽了。 所以那些远来的无数剑光也显得格外耀眼。 像是许多暮星一般。 青天道也许不会与人间剑宗开战。 因为他们下场,便意味着会将整个人间都拖下水。 但是岭南会。 因为岭南不会。 第一百三十三章 让酒鬼骂娘,让少年北去 乐朝天端坐于清潭雪中,微微笑着弹着曲子。 身旁的小少年陆小二早已不见了踪影。 被某个岭南剑宗的师兄一同带去了人间。 所以此处很清静。 乐朝天的曲子依旧是那一曲《定风波》。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岭南的反应超出了乐朝天的预算。 人间温暖的东西,自然值得微笑的。 所以这个也许并不年轻的天涯剑宗师弟,独坐清潭,抚琴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 姜叶静静地站在河边,看着那些渐渐落入城中的剑光,平静地说道:“岭南会再死很多人。” “人间剑宗是一样的。” 这句话并不是听风吟说的,也不是顾山鸿。 而是某个被岭南某个师兄带了过来的,双手包得像是粽子一样的陆小二。 小少年从人群后挤了出来,而后很是吃力的抬手握住了身后的剑柄,有些血色在乐朝天给他包扎的布条下渗了出来,小少年却并没有什么痛苦的神色,只是拔出了那柄来自天涯镇剑湖之中的溪午剑,站在了自家师叔的身旁,毫不畏惧地看着那个人间剑宗的九境师兄。 虽然南岛无数次与陆小二说过,岭南的希望在岭南,在他陆小二。 但是一如最开始的那个九月一样。 陆小二拥有虔诚地认为岭南的希望,只会是自己的这个年轻的师叔。 姜叶转头看向这个小少年,淡淡地说道:“你是谁?” 陆小二平静地说道:“岭南天涯剑宗,游侠四境剑修,陆小二。” 游侠四境,是人间从未听说过的境界。 但是并不影响那些高境界的剑修们看出,这个小少年,不过入道见山境的剑修而已,连剑意都才始脱离了种子形态,有了一些雏形而已。 只是他是年轻的。 十二岁的少年,能够见山,本身便已经算得上天赋可以了。 也许入不了人间剑宗这样的地方,但是留在岭南,也许确实可以是屈居了。 一直沉默的南岛,终于抬起袖子擦了擦唇边的血迹,而后将陆小二往自己的身后拉了拉。 毕竟身为师叔,自然不能让自己的师侄站在身前去面对一些东西。 满山剑修,落满了一河屋檐。 而那些剑宗师兄们也终于走上前来,执剑与那些岭南剑修们相对而立。 人间将夜的长街里有着奇怪的声音而来。 一众人向着那一处看去。 某个老酒鬼很是招摇地开着他的小飞仙,穿过了湿滑斑斓的街面,在人间渐渐升起的灯火里,出现在了这处街头。 “今日这么热闹吗?” 卿相一身血梅白衣,从飞仙上走了下来,笑呵呵地提着一个酒壶,边走边喝着,向着这一处河畔而来。 卿相怪异的出场,打破了这处长河边的对峙。 姜叶与听风吟一众剑修都是行了一礼。 “院长。” 作为当今南衣城唯一的大修,卿相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这处河畔发生的故事。 卿相喝着人间温酒,走到了众人中间,也许是那些剑光太过耀眼,老酒鬼眯了眯眼睛,没好气地说道:“大过年的,这是做什么,把剑收起来。” 一众剑修沉默了少许,而后将剑一并收入了鞘中。 满街星火熄灭下来。 姜叶看着从自己身前走过去的卿相,缓缓说道:“院长今日怎么来此了?” 卿相走到了河边,对着大河里一些残余的暮色,轻声说道:“我当然不乐意来,只是南面的故事还没有开始,我不想看见南衣城再起什么纷争。” 姜叶静静地看着那个白衣大妖的身影。 “院长觉得该如何解决?” 卿相喝着酒,淡淡地说道:“各退一步,就这么算了。” 和稀泥的做法虽然为人所不齿。 只是有时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无论是岭南剑宗,还是人间剑宗,都是什么动作也没有,依旧静静地站在长河两端。 “胡芦之事,身为师兄的我们,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姜叶看着卿相,缓缓说道。 “更何况,院长你还没有真正的重回大道.....” 卿相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起了一只手。 某个背在少年身后的剑鞘,划破最后一点暮色,落在了这个白衣道人手中。 剑鞘之上道文流转,与先前声势全然不同。 隐隐有剑正在成形。 “退吗?” 卿相平静地说道。 姜叶握着剑站了许久,而后在夜色灯火里,向后退去一步。 说退一步,便真的要退一步。 岭南剑修亦然。 于是伞下的少年再度自人海潮涌里现了出来。 “丛刃这老王八蛋,也不知道平日里的怎么教的弟子。”老酒鬼喝了口酒,却是又开始骂起了街。“天天他妈的就知道睡大觉。” 卿相看着退入了夜色里的姜叶,冷笑着说道:“你们平日里多看着一些胡芦,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更何况,鼠鼠的死,剑宗本就理亏。” “剑宗为何理亏?”姜叶皱眉说道。 虽然这个剑宗弟子也认为胡芦做得过激,只是终究也是因为青天道的忽然到来所导致。 而鼠鼠,便是知道那样一个秘密的人。 卿相冷笑说道:“你们如何确定有些东西,便一定是鼠鼠送往人间的,只是因为胡芦已经打死了那个小鼠妖,便理所应当的觉得本该如此?” 姜叶愣在了那里。 卿相的目光转向了另一头的岭南剑修们。 听风吟叹息了一声,与一众岭南剑修再退了一步,轻声说道:“院长轻点骂。” 卿相自然没有留情,喝了一口酒,酝酿了一下,再度口吐芬芳。 “你们岭南也是他妈的一天天吃饱了没事撑的,来就来,他妈的带这么多人做什么?觉得现在的南衣城很安宁?” “大家去年操劳了一年,难得开开心心过个年,你们都要跑来弄得鸡犬不宁,还什么他妈的牌桌上的意思就是赌上一切。我赌你妈!” “......” 这一句我赌你妈骂出口之后,整个南衣城都安静了下来。 这大概也是世人第一次看见这个悬薜院院长,有着白衣卿相之称的人间大妖骂得如此难听,都是面面相觑地站在那里。 这个看起来像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骑着飞仙过来的时候,大概谁都没有想过会往这方面发展。 只不过卿相这酒鬼连丛刃都骂,连神女都骂,自然不可能心慈口软。 听风吟苦笑着说道:“院长骂得是。” 无论是年纪,辈分,还是实力,在场之人都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是你妈个头。” 卿相喝了一口酒,又看向了那个少年,只是这一次却是沉寂了下来。 过了许久,都是没有再说什么。 连南岛都做好了被骂个狗血淋头的准备了。 卿相反倒是沉默了下来。 这个痛痛快快地把两边都骂了一遍的悬薜院千年书生,喝了好几口酒之后,将那柄剑鞘丢还给了南岛。 “你他妈的,是真能惹事。” “都散了吧。” 卿相最后只是说了一句这样的话,而后转身骂骂咧咧地穿过了众人,骑上了自己的小飞仙,如何来的,便如何去。 世人在夜色里旁观着。 两处剑宗之人各退了一步,依旧在河畔对峙着。 只是显然已经打不起来了。 岭南固然人多势众,但是终究境界之上,远不如那些人间剑宗的师兄弟们。 倘若不是万不得已,他们自然也不想真的走到那一步。 把一切压上赌桌的人,自然不是为了输个干干净净而来的。 南岛依旧在伞下静静地看着姜叶,也看着他身后的胡芦。 而后转身,向着听风吟他们而去。 只是才始转身,便听见了姜叶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觉得结束了吗?” 南岛停了下来,安静地看着那些停在南衣城之中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岭南剑修,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没有。” 一旁的陆小二再度握住了剑,转回身,看着那个人间剑宗的师兄。 这是岭南第一次,与人间剑宗站在对立面。 小少年也许表面平静,只是心中自然会有着许多的惶恐。 所以他的剑握得很稳,但是在那些包扎的布条下一同渗出的,自然不止是一些血色,也有一些汗水。 姜叶并没有在意那个小少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伞下少年的背影。 “但我已经受了一剑。” 南岛平静地继续说道。 姜叶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说道:“是的。但那一剑并不完整。” 南岛轻声咳嗽着,擦着唇边的血迹,转回头来,看着那个并不熟识的剑宗师兄,轻声说道:“所以你还要来一剑?” 姜叶的目光落在了那些神色肃穆的岭南剑修身上。 虽然他们境界并不高,然而万千目光垂落心头的感觉,终究是极具压迫力的。 “再来一剑,岭南不会善罢甘休,不过重走老路而已,院长如果回头而来,那就不是只是骂人这么简单。” 姜叶回头看着在江河海身前依旧被剑意托浮着的胡芦,又转回头来。 这一次他没有看南岛。 也没有看那些岭南剑修。 而是更北方。 “南衣城需要安宁,去应对接下来的南方神鬼之事。” 姜叶平静地说道。 “所以这个故事在南衣城,可以算作结束了。” 南岛没有说话,那些岭南剑修们也没有。 姜叶走回了那些梅曲明他们中间,仔细地检查着胡芦的身体。 那一剑刺得很深,直接穿过了心脏而去。 好在剑意没有在体内迸发,而且姜叶也及时以自己的剑意封住了伤口。 当年李阿三的心脏都直接被勾芺剜了出来,身为一个世俗帝王,都能够在剑意的维系之下,拖到了丛刃的到来。 胡芦自然未必会有什么事。 只是终究,这是当着整个南衣城的面,刺在了人间剑宗之上的一剑。 胡芦是人间剑宗最小的弟子。 换句话而言,他有着许多的师兄。 不止姜叶,不止陈怀风。 譬如某个北方扫雪的剑修。 所以姜叶看了许久之后,终于说出了后面的话。 “但是在人间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姜叶再度回过了头来,看着那个伞下的少年,平静地说道:“人间剑宗便在人间,日后会有师兄,上岭南找你。” 听风吟众人都是沉默地看着姜叶。 本以为这样的一件事情,在卿相的插手进来后,便可以结束了。 只是远远没有。 所有人自然都想过这样一个结果。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最终还是走到了最坏的这一步。 也许是第二坏的。 终究对于南衣城而言,岭南剑宗与那处剑宗园林的正面相对,后果远胜于一些剑宗师兄们从人间走出来。 只是对于南岛而言,这样的结果无疑是最坏的。 然而伞下的少年却是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是转回了头去,看着那些神色忧愁的岭南剑修们,而后轻声说道:“没必要上岭南。” 南岛将手里的桃花剑的风雪甩了甩,而后收入鞘中,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色。 “我本就要去人间。” 姜叶静静地看着那个伞下少年在夜色里的背影,平静说道:“那就人间见。”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听风吟顾山鸿,还有那些诸多也许连小道境都没有的剑修们。 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多谢诸位前辈,还有诸位师兄师弟。” 倘若不是岭南在那一剑的最末关头,赶到了南衣城。 南岛自然不知道最后结果会如何。 卿相也许会出手,也许不会——毕竟这个将所有人骂得狗血淋头的书生,向来不是很喜欢这个少年。 一众岭南剑修们都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神色沉重而担忧地看着这个不过成道观雨境的少年剑修。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自然不是姜叶。 而是那些早已去了人间的师兄,或者师兄们。 听风吟站在那里想了很久,最终还是遗憾的承认,这样的一个故事,岭南来或不来,南岛都是没有退路的——当他在瘸鹿剑宗外,知道了某个少年所拥有的故事的时候。 所以当听风吟听见那阵忽然离开岭南,不辞而别,向着南衣城而去的风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听风吟看着伞下的少年,轻声说道:“其实你可以留在岭南,虽然对于岭南而言,会难扛一些,只是终究还是有些回旋的余地。” 南岛轻声说道:“岭南已经做了许多了,前辈。” 这是南岛第一次将前辈二字说得这般真诚。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还是要自己去面对。” 听风吟沉默了下来。 其实他明白南岛的意思。 不是要自己去面对。 而是给岭南留退路。 ...... 姜叶将不眠剑重新插在了河畔。 没有人能够永远是对的。 只是姜叶没有想过,这样一个故事里,胡芦所做的那件事,远比自己想象得要错的多。 岭南剑修们已经离开了南衣城,夜色里有剑光远去,城北没有烟火,经历了这样一件事情,人们大概也没有放烟火的心思——倘若不是那个老酒鬼来了,谁知道岭南和人间剑宗,会不会真的打起来? 江河海他们已经护送着胡芦去了剑宗园林,胡芦也许需要在一池之中沉睡很久了。 梅曲明依旧留在这里,看着正在将怀民师兄的遗剑重新插入河畔护栏边的姜叶。 “倘若鼠鼠没有给青天道寄过信。” 梅曲明轻声说道。 “那么青天道是收到了谁的信,才来的南方?” 姜叶沉默地站在那里,看向南衣城北面,缓缓说道:“你心中有答案吗?” 梅曲明没有说话。 也许答案没有,只有猜测。 但在胡芦的故事里,他们又重新捡起了许多在人世里浸淫久了,而遗忘掉的一种叫做谨慎的东西。 姜叶低下头来,看着那柄插在河畔,剑柄里依旧带着许多胡芦的鲜血的不眠剑,而后平静地说道:“但不管是谁,怀风师兄已经去过了岭南,他是那些故事的亲身经历者——换句话而言,一切的故事的由头,都是因为师兄杀了柳三月。他既然都未曾过问过什么,我们也许也不用再去想那些东西。” 姜叶沿着河岸缓缓走着。 “我们只做我们所见到的,只做身为师兄应该做的。” 一如今日那一剑一般。 绝对的理性,是无法存留人间的。 他们必须要有偏袒,要有私心。 因为人间就是这样的。 梅曲明没有再说什么,二人沿着河岸安静地走着。 “也许是件好事。” 梅曲明走了一段,而后轻声说道。 姜叶点了点头,说道:“是的。胡芦杀了鼠鼠,心中一直便有着愧疚,有着悔恨。倘若一直便这样埋着,日后难免会成为大问题。” “所以那一剑,未尝不能帮他解开一些心底所郁结的东西。” 梅曲明轻声说着,而后停顿了许久,在人间灯火里向着北方看去。 “那个叫做南岛的少年,最后闭眼的那一刻......” 梅曲明没有说完。 但是姜叶知道他的意思。 很多东西相互串联起来的时候,其实是很了然的。 譬如那个少年为什么干脆的接剑,也为什么毫不犹豫地应下了人间剑宗的人间之约。 只不过很多的东西,都是没有必要明说的。 一定要说到底。 理亏的尽头,依旧是人间剑宗。 是去年三月的那个故事。 第一百三十四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胡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在河边睡着了。 而河边有艘小舟停着,鼠鼠正在上面煮着酒,等待着吃烧鸡。 胡芦有些迷迷糊糊,头似乎很重,看很多的东西都带了一些重影的模样,譬如天边的寥落的雪色里,便卧了两颗荷包蛋一样的太阳。 胡芦还在想着的时候,便看见了自己手里的酒壶,酒好像已经喝完了,只是里面貌似还有着一些东西。 胡芦晃悠了两下,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砸开来看看,而是将它丢了,而后带着醉意翻上了鼠鼠的小船。 胡芦看见鼠鼠看向了自己,并且在很认真的听着什么。 但是自己有说话吗? 胡芦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只是听见了冬日河水带着那种细微的浪声向下流去。 然后浪声消失了,鼠鼠似乎激动了起来。 然而自己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两岸长街的声音传了过来。 像是另一种浪潮一样,无比嘈杂。 胡芦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吵到了,所以烦恼的踢翻了鼠鼠的炉子。 但是自己拔出剑来做什么? 胡芦惶恐地想要控制自己,但是他控制不住,于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剑砍进了鼠鼠的肩头。 胡芦伸出手,想说不要。 但是他依旧什么声音都无法发出来,也无法阻止——他好像在船上,握着剑的是他,也好像在河岸,路过观望的人也是他。 而后一切都在胡芦的惶恐与挣扎里,向着一个不可更易的坏方向坠落下去。 他将鼠鼠砍到了河边冰层上,又举起了拳头。 什么声音也没有,一切都像一场不可更改的戏剧。 如此冷冽残忍地在胡芦面前上演着。 直到最后一刻,胡芦抬起手,身下的鼠妖已经再没有了声息,胡芦的酒好像醒了,又好像没有,但他无比惶恐地看着自己那只沾着各种血肉碎屑的拳头。 而后突然跳了起来,攀援着河岸护栏,一路逃离而去。 直至回到了剑宗之中。 师兄们正在打牌,胡芦轻易地撞开门,跌跌撞撞地趴在了师兄牌桌边。 “师兄,我杀人了!” “我杀人了,我把鼠鼠打死了。” “快去救救她,师兄!” 胡芦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如此清晰响亮,如同曾经在心里响彻过千万遍一样。 梅曲明拿着手里的牌,把葫芦扶了起来,皱着眉头说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是真的,师兄,快去救救她。” 胡芦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家师兄说道。 梅曲明摸了摸胡芦的额头。 “也没发烧啊,你刚刚一直都在门口靠着门看着雪喝酒啊!你是不是做梦了?” 胡芦愣了一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上干干净净,回头看去,门口的台阶上还摆着一个酒壶,上面已经落了许多雪尘,好像已经在那里摆了很久了。 那里还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空出,像是有人曾经在那里长久地坐着一样。 斜对着门而坐的江河海笑着说道:“方才胡芦出去的时候,门都没有关紧,我就看见他在门口喝着酒,然后睡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跳了起来,然后就一头撞向了门,我还以为他突然想撞死自己呢!” 胡芦愣在了那里。 难道自己刚才真的是在喝酒,然后睡着了,做了个梦? 但是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呢? 胡芦依旧记得那种拳头砸落在脸上,而后血液溅在自己眼睛里的那种鲜红的视野。 还有那些风声,行人们惊慌的脚步声,自己沉闷的呼吸声。 胡芦站了起来,重新走了出去,拿起了那个酒壶,晃悠了一下,里面的酒还没有喝完,正在晃荡作响。 梅曲明古怪地在门房看了少许,而后放下了手里的牌。 “你们等我一下,我带胡芦去看一下,他妈的不准看我的牌!” “好的好的,绝对不看。” 江河海他们笑嘻嘻地说道。 梅曲明走了出来,牵住了仍在发愣的少年的手。 “走吧,我们去河边看看。” 胡芦抱紧了酒壶,点了点头。 二人在细细的风雪里,沿着长河一路走去。 而后在某处河岸边看见那一艘小舟。 舟头空空如也。 胡芦惶恐地站在了那里,而后缓慢地伸出头,向着河岸下看去。 然而河岸边什么也没有。 一线冰层干干净净,正在照映着暮色,很是静谧。 而后小舟里有些声音传了出来,是鼠鼠。 河上小妖少女安然无恙地拿了一个斗笠出来,戴在了头上,而后重新坐在了炉边,把煮好的廉价的酒拿了下来,也打开了那半只烧鸡,撕了一块鸡肉,很是满足的吃着。 “真香啊!” 鼠鼠笑眯眯地感叹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很是快乐的吃着。 胡芦吹着冬雪的风声,好像突然便在那些迷离的风雪里忘记了许多东西。 连方才都真切无比的画面,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晃了晃头,发现头很重。 梅曲明的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而后惊呼了一声,说道:“你小子,怎么发烧了?” 原来自己发烧了吗? 胡芦觉得自己眼睛有些睁不开了,脑袋里像是灌了许多铅一样,开始摇摇晃晃着。 梅曲明的声音在一旁碎碎念着。 “八成是坐在门口看雪,又喝多了酒,着凉了,我带你回去睡一觉吧。” 胡芦抓紧了栏杆,摇着头,说道:“不要,我要再看一会。” 梅曲明看了眼船头美滋滋地吃着烧鸡喝着酒的鼠鼠,拉着胡芦,皱眉说道:“吃烧鸡有什么好看的?等你回去退了烧,我给你买两只,让你一个人吃个够。” “我不。” 胡芦像个没有买到自己想要的糖果的孩童一样,固执地抱住了栏杆。 而后不知道为什么,胡芦觉得自己鼻头有些酸,却是哭了出来。 “我不,我就要看!” 梅曲明看见已经哭了起来的少年,倒也是没了办法,连声说道:“好好好,那就再看一会。” 这个剑宗师兄左顾右盼了一会,而后松开了胡芦,跑去不远处的伞铺里买了一把伞,跑回来在二人头上撑着,又给趴在护栏上的胡芦扫着头上的雪。 胡芦安静地趴在那里,一面流着泪,一面却也是在微微笑着。 真好啊,原来是一个梦。 原来是一个梦呀! 胡芦很是幸福地看着那个舟头的妖族小小少女。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会有那样翻涌的浓郁的情绪。 少年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好像有愧疚,好像有满足,好像有辛酸,也好像有担心一切失去的惶恐,所以他隔着朦朦胧胧的细雪迷迷糊糊地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师兄,我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梅曲明神色古怪地站在伞下,看着胡芦,又看着舟头鼠鼠。 “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梅曲明很是紧张地摸着胡芦的头。 这傻小子的额头越来越烫了。 “我们必须回去了!” 梅曲明的言辞很是严厉。 胡芦死死地抓着护栏。 “我不要!” 只是这一次,梅曲明没有再宽容胡芦,将少年从护栏上揪了下来,一把扛在了肩头,而后向着人间剑宗的方向而去。 胡芦挣扎了一阵,只是什么用也没有,只能在那些起起伏伏的伞沿下,呆呆地看着舟头的那个少女。 也许是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她。 鼠鼠终于抬起头来,乌溜溜的眼睛里带着许多的茫然,看着那个被剑宗师兄扛走的少年。 于是在细雪里,在一片朦胧里,二人越来越远。 就像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胡芦抽泣了起来。 继而又揪住了梅曲明后背的衣裳呜咽着。 直到最后,那双黝黑干净的眼睛在雪色里再也看不真切。 胡芦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如此悲伤地绝望地嚎啕着。 就像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 南岛又重新回到了岭南。 掉入南衣河中的鹦鹉洲在离开南衣城的时候,自然也没有忘记带回来。 一众剑修都已经散去,各回各家,毕竟这依旧是大年初二。 陆小二也回去了,伍大龙和陆小小他们都没有来,只有陆小二来了,他需要回去把南衣城的事和他们说一下。 南岛便留在了听风溪边。 虽然那一剑没有真的落到自己身上,然而终究还是受了一些伤,需要好好休养一下。 好在风雪已经停了,这一处只有许多的积雪还残留着。 听风剑派的人自然都还在附近,毕竟这里就是听风剑派的地盘。 顾山鸿与沉青苔那些小九峰剑宗的人也在。 南岛与那些人,大多只有一面之缘,唯一熟稔一点的,便是听风吟与顾山鸿二人。 只是便是这些大多只有一面之缘,甚至都未曾见过的岭南剑修们,在今日一齐下了山,去了南衣城,做了自己的后援。 南岛在溪桥边站着,沉默地看着众人,大多数人他都是不知道名字的,只有少数的几个,譬如桑山月,譬如苑三舟。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在高山夜色里,很是诚恳地向着众人行了一礼。 “今日之事,很抱歉连累了诸位。” 就像名字一样向来没有什么话的第一峰峰主沉青苔低声说道:“小事而已,我们本就没有什么损伤,只是耽误了一些时间而已。” 南岛很是愧疚地说道:“但是岭南与人间剑宗翻脸了,这便是最大的损失。” 岭南之地,向来被人间认为是环人间剑宗剑修聚落,是以岭南虽弱,但是终究有着人间剑宗的名头在南方,世人终究会给几分面子。 只是今日之事发生之后。 世人不可能不知道发生在南衣城的那个故事。 自此之后,也许岭南便是岭南,人间剑宗便是人间剑宗。 哪怕千年前人间剑宗与岭南也有过争执,但那终究是槐安历年间的故事,而且当时也未必算得上真正的翻脸,只是岭南想要下山,而人间剑宗不允许而已。 而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大年初二,无数岭南剑修落向了南衣城,与那些剑宗弟子们悍然对峙。 这样的故事,自然不可能平和的解决。 然而无论是听风吟还是顾山鸿,亦或小九峰剑宗的诸人,都是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 那个终日坐在溪边听风的剑修只是略有遗憾地说道:“有些东西,自然终究要舍弃的,岭南向来都是岭南,不是人间剑宗的附属宗门。有时候,我们想一想,也许正是因为千年来都活在人间剑宗的庇佑之下,才会导致岭南一直未曾真正的在人间站起来过。就像古树之下的杂草——遮天蔽日的大树之下,草叶总是稀疏的,枯黄的,也许长得尚不足一寸之高。” 顾山鸿轻声说道:“所以这样一件事,对于岭南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也许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岭南都无法像过往一样,孱弱却也有着底气地去面对许多东西。” 譬如当初西门带刀在溪边与听风吟的那场谈话一般。 不给岭南面子,就是不给剑宗面子。 首要的,便是人间剑宗,而后才是远方的流云剑宗与东海剑宗那些地方。 而远方的剑宗,未尝不是因为人间剑宗,才会给岭南一些尊重。 沉青苔看向人间山雪,倒是淡然地说道:“以前人间剑宗没有从崖上落在人间之前,岭南依旧没有被人践踏。” 这个来自曾经岭南少有辉煌过的九峰剑宗的剑修,自然要更带有一些沉静的傲气一些。 南岛神色依旧有些苍白,毕竟直面了姜叶全力一剑,轻声咳嗽着,撑着伞在溪桥上坐了下来。 听风吟已经烧起了匆匆离去时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炉子,在上面煮着酒,轻笑着说道:“,终究已经发生了,不如先喝点热酒。” 溪桥之上自然坐不下这么多人,沉青苔这些小九峰剑宗之人看着正在煮酒的听风吟,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还是先回去了,也许真会有人间剑宗的老师兄们上山来,还是要做些准备。” 听风吟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说道:“好。” 沉青苔他们离开之前,倒是向惊鸿剑宗与听风剑派都要了一些人。 毕竟除了那些零零散散的剑宗,便是他们十一个剑宗,撑起了岭南,倘若没有南衣城的事,岭南巡山人自然是足够的。 只是眼下显然有些捉襟见底。 于是便从这两个地方要了一些人,前去巡守岭南。 南岛咳嗽了好一阵,不过状态尚且还行,只是神海里的桃花,脸上花瓣鲜红无比,像是血一样。 毕竟他是以神魂方式存在的,拔出的道剑被毁,神海又受到剑意震荡,桃花自然要伤得更严重一些。 听风吟将酒壶取了下来,给三人一人倒了一杯热酒,而后才重新将那壶酒放在了炉子上。 南岛握着手里的酒杯,而后看着很是安静地喝着酒的二人,缓缓说道:“岭南是怎么知道我去了南衣城会发生一些事情的?” 听风吟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因为我早就知道南衣河上的那个小妖死了,还有瘸鹿剑宗的那个小妖的故事。” 知道的多了,再将那些故事串联起来,很容易地便可以猜到那个河上小妖的死因。 所以当有阵剑风之声自瘸鹿剑宗附近吹起的时候,听风吟便猜到了南岛会去做什么。 南岛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伞下的少年自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听风吟始终要将这样一件事情瞒着自己。 所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了头,很是沉寂地喝着酒。 听风吟看着沉默的南岛,自然也不会去提这件事,只是问道:“你还回天涯剑宗那边吗?” 南岛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了,今日在这里休憩一日,明日我便离开岭南。” 顾山鸿轻声说道:“早些离开,也许能够少一些麻烦。” 听风吟叹息一声说道:“没用的,像这样的事情,人间风声传得很快。” 所以哪怕南岛再如何匆匆离开。 剑宗的师兄们,依旧会在那条向北而去的路上等待着。 从岭南到东海,自然是一段遥远的旅途。 除非南岛可以找到天上镇在人间东海的落点。 否则这样一段路途,自然需要这个少年走上很久。 三人沉默地在溪桥上喝着酒。 听风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却也是在忧思之中挤出了一些笑意。 “倘若你这次真的能够安然无恙地走到东海.....” 这个已经徐徐老去的剑修轻声说道,“也许便可以天下知名了。” 自岭南向剑崖,一路而赴人间之约。 倘若真的能够走完。 自然便是天下闻名。 南岛轻声说道:“前辈真的便觉得我能够顺利的越过那些人间剑宗弟子们的阻拦,走到东海?” 听风吟喝了一口酒,轻笑着说道:“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更何况,南岛,你不是岭南要的人......” 这个剑修看向了人间东海方向。 “你是磨剑崖要的人。” 顾山鸿却是有些遗憾,缓缓说道:“是的,说到底,你终究是磨剑崖的人。” 南岛握着酒杯看着岭南夜色白雪的山岭,轻声说道:“但岭南是我的故乡。”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岭南自然不是这个生长在南衣城外南柯镇的少年的故乡。 只是,有些地方。 不是故乡。 胜似故乡。 第一百三十五章 寒蝉与齐敬渊与第三种剑 大年初二的晚上,听风吟与顾山鸿喝到后来,都离开了这里,于是这一处溪桥之上,只剩下了撑伞独坐的少年。 炉火烧了很久,在半夜的时候,便已经熄灭了,南岛也没有再烧火热酒,自己的酒壶已经在南衣河边砸了,便用着听风吟他们留下来的酒壶喝着酒。 大年初二的夜晚,独自喝着冷酒,也许是一件凄苦的事情。 但是对于南岛而言,这样也许会让他好受一些。 所以他也没有回天涯剑宗,只是在溪桥上独坐了一晚。 第二日清晨的时候,天色微亮,那些山雪里便有个脚步声传了过来。 南岛最初以为是顾山鸿他们来了,也没有回头去看,只是安静地坐在伞下。 一直到那个脚步声停在了溪边。 而后溪畔响起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师叔。” 南岛这才转过头去,只见小少年陆小二身后腰间挎着一个臃肿的包袱,背着那柄溪午剑,安静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来了?” 南岛有些惊讶。 陆小二笑了笑,走上了溪桥,看着南岛说道:“我来送师叔。” 南岛挑了挑眉,看着陆小二背上的那个包袱,说道:“送到哪里?” 陆小二看着远方初升的曦光,轻声说道:“送到崖上。”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你师父他们知道吗?” 陆小二坐了下来,拍了拍肩头的包袱。 “这就是师父帮我收拾的。” 南岛转回了头去,平静地说道:“我不需要送。”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那我陪师叔走过去。” 南岛还想说什么,这个小少年却是转回了头来,缓缓说道:“虽然师叔说过,我学剑是要为自己而学,但是天涯镇草为萤前辈的那一剑,就是要我保护好师叔的意思。” 平日里很是安静的小少年静静地看着南岛,继续说道:“我的剑不能离开自己太远,如果我是大道之境,那我会坐在落枫峡谷里,坐在小白瀑里,安静地看着师叔走去,但我只是见山境。所以师叔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都会跟着一路走过去,直到确定师叔上了那座高崖为止。” 南岛看了小少年许久,而后轻声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也知道自己才见山境,如果我都应对不了的事,你又如何能应对?”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但多一个人,总归是要好些,假如师叔被困住了,那我也可以四处奔走求援不是吗?” 南岛沉默了少许,什么也没有再说,喝完了那一杯冷酒,而后在溪桥上站了起来,看了天边那轮大年初三的冷日许久。 “走吧。” 南岛轻声说道。 二人在人间清晨的曦光之中踩着山雪走去。 ...... 大年初三也许是一个好日子。 黄粱悬薜院的春招定在了这一日。 不止是假都。 在刘春风做了这样一个决定之后,很快院里便将这个消息,送往了人间诸多悬薜院,除了南衣城的那一个。 假都悬薜院自然是与谣风祖院同一级别的书院,而在之下,便是诸城主院,其次便是人间镇落之中的小书院。 只是春招定在了这样一个仓促的日子,自然是不会有往年那般热闹。 更何况,现在黄粱局势依旧是一片迷雾,世人举棋不定,自然不会有多少人会在今日将自家子嗣送入那样一个书院之中。 刘春风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迷雾终归是要被破开的。 倘若无人摇旗呐喊。 那么这件事便交由悬薜院来做。 大年初三的清晨,书院之外便已经有了一些人,只是看模样,大都不是假都之人,而是来自假都之外,那些山林村镇之人。 作为一个不收取任何费用的书院,悬薜院在许多心中,自然要胜过诸多启蒙之地。 更何况,不是所有人,都会明白这座假都安静下来的原因。 他们也许知道神女便在人间。 只是并不知道在其中有着怎样的暗流涌动。 他们只知道以文化之天下的悬薜院,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们的孩子看见更辽阔人间的地方。 所以也许知道悬薜院正在撕开神女带给人间的大流。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活在人间最下层的人,总是要先想着爬上去,看见了一些故事,才能去东张西望的顾盼着许多的东西,忧思着许多的愁绪。 周在水与诸多先生亲自站在了悬薜院的那条街上,给前来报到的学子们登记入册。 除了某些头铁的不怕死的假都少年们,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城外之人,在前几日得到了消息后,连年都不过了,带着自家适龄的孩童,前来悬薜院中。 文华院的要求很低,过了五岁,便可以入学,而青牛院与巫鬼院的要求要高一些,至少需要过了十二岁。 是以此时来的,大都是些懵懂的稚童,或是一些已经过了启蒙年纪的少年们,在院里进修三年,而后参加大风春考。 虽然不如往年那般热闹,但是终究还是有着不少的学子。 悬薜院所在街巷自然是宁静的。 于是有人在一片宁静里,走到了那些排队的学子身后。 周在水皱眉看了许久,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给学子们登记着。 一直到那个人出现在了周在水的桌案前。 这个六境剑修才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这个带着剑的二十多岁的北方剑修。 怀里揣了两万贯银票的寒蝉微微笑着,说道:“难道悬薜院不收我这样的学子?” 周在水沉默了少许,说道:“我只是在想,悬薜院有什么能够教你的。” 寒蝉歪头想了想,说道:“以文化之天下,我寒蝉从小没读过几本书,想进来学习一下,进步一下自己的思想,这样可以吗?” 周在水轻声说道:“那你大可以去南衣城的悬薜院。” 寒蝉轻笑着说道:“那地方不好,人间剑宗在那里,总有些畏手畏脚,想做点什么坏事都做不成。” 周在水沉默了许久,而后低下头去,拿起了笔。 “姓名。” “寒蝉。” “籍贯。” “流云山脉,青云城外十里老野镇。” “年龄。” “三十,不,三十一,我是腊月生的,去年太忙了,忘记给自己过生辰了。” 寒蝉笑着说道。 周在水并没有在意面前的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人说着什么,只是平静地记录着那些东西。 “求学意向是什么?” “文化院,我想做个文化人。” 寒蝉很是诚恳地交着自己的老底。 周在水没有理会,只是挥了挥手,看向寒蝉身后说道:“下一个。” 寒蝉笑眯眯的随着一堆稚童走入了悬薜院中。 假都悬薜院也有探春园。 毕竟那玩意叫啥来着,孩童是大风朝的花朵。 是春天遗失在人间的花朵。 刘春风便安静地站在探春园的青碧小楼之上。 寒蝉这样一个人的到来,刘春风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一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大道剑修,放到哪里,都是一个不可能不被重视的存在。 但是这个假都玉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寒蝉与那些孩童们说着笑,而后去了亭中等待分配院系。 一直过了许久,周在水才带着一些名册走了过来,停在了刘春风身旁,翻着手中的册子,说道:“寒蝉来了。” 刘春风平静地说道:“我知道。” 悬薜院千年来没有拒收的故事。 唯一的一个便是南衣城的那所分院,拒收了一个叫做南岛的少年。 所以哪怕来的是叶寒钟,他们也会收下。 二人一同在楼上看着那个抱着剑坐在亭子里笑眯眯地看着这栋小楼的北方剑修,许久都没有说话。 “这样的破绽,是不是太明显了。” 刘春风缓缓说道。 周在水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寒蝉不可能无故来此,能够让他来的,自然只有院长你,像这样足以致命的破绽,哪怕再如何明显,也是诱人的。” 刘春风眯着眼睛与那个流云剑宗的剑修对视许久,而后平静地说道:“确实如此。” “那他如何安排?” 周在水对于此事,有些拿不定主意。 刘春风倒是轻声笑了笑,说道:“黄粱也有自己的剑道,剑学派齐先生不是来自丛冉剑渊的吗?让他去青牛院剑学派吧。” 周在水沉默少许,说道:“他说他想做个文化人。” “文化人的事,以后再说,天下安宁了,才能想做文化人便做文化人,天下不安宁,大家都只能做粗人。” “嗯。” 周在水带着名册离开了这里。 刘春风安静地在探春园楼中站着,楼下的不是红梅,而是白梅。 白梅之中周在水离去,有另一个先生走了过来。 是文华院院长。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目光坚毅,走到小楼之上,看着刘春风问道:“此次依旧是文华院致辞?” 刘春风微微笑着,看着老先生说道:“以文化之天下为初衷,悬薜院历来便是文华院致辞,此次自然也不例外,有劳苏先生了。” 老先生点了点头,只是转身走下去的时候,又停顿了少许,轻声说道:“院长是要清洗假都悬薜院?” 刘春风轻声笑着。 “不是的。” 这个假都玉山,曾经春风得意现而今春风依旧的年轻人看向风雪人间。 北方的风雪都停了,南方还没有,无疑是一件令人觉得古怪的事情。 “是天下悬薜院。” 刘春风说着,又看向了那个只是世人的老先生。 “所以近日,苏先生尽量还是不要出门。” 老先生轻声应着,走下楼去。 刘春风收回了目光,又在小楼上看了许久,而后走下楼去。 ...... 寒蝉得知自己去了剑学派,而不是文化院的时候,大概也有些遗憾。 谁说卑劣的杀手,就不能好好读点书呢? 但是寒蝉还是诚恳地遵循了悬薜院的安排。 而后抬头看向那栋小楼。 刘春风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寒蝉抱着剑在风雪院道上走着,倒是觉得有些古怪。 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会武功吗? 寒蝉被先生们带着,一路穿过了许多院道,而后见到了自己的剑道先生。 这个北方大道剑修,在见到那样一个人的时候,却也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风雪坪中,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流云青袍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寒蝉与另外两个被分配至了剑学派的少年而立。 怀里抱了一柄剑,身上并没有剑意,只是身周风雪之中,那种割裂的意味颇为明显。 寒蝉握住了手里的剑,眯着眼睛看了那人许久,而后才缓缓说道:“剑渊剑修?” 那个被刘春风叫做齐先生的男人转回了头来,面容寻常,神色平静,只是目光之中,隐隐有着许多凌厉的味道。 齐先生同样看向了这个新入学的学子——一个很显然来自北方的剑道大修。 二人对视了许久,这个先生才淡淡地说道:“是的。” 满坪风雪之中,隐约有剑鸣而起,风雪不止。 两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在那里瑟瑟发抖。 大约满是我是谁,我在哪的茫然心态。 寒蝉瞥了一眼两旁的小少年——在走来的时候,两个少年便隐隐以着自己为依靠。 于是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松开了一些手里的剑,而后抱剑向着坪中的剑道先生行了一礼。 “流云剑宗寒蝉,见过先生。” 两个小少年松了一口气,这才随着寒蝉一并行着礼。 齐先生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在寒蝉手中的剑上停留了许久,而后移开去,看着两个小少年,同样执剑行礼。 “此后三年,我就是你们的先生,齐近渊。” 寒蝉轻声说道:“如此纯正的剑势之道,先生有多近?” 齐先生平静地说道:“自幼居住与剑渊之上。” 寒蝉抬起头来,看着那个风雪坪中的先生,却也有些感慨地说道:“看来确实很近。” “不过你听错了一些。”齐先生神色有些微妙。“是敬渊,齐敬渊。” 这一次说得很是清晰。 寒蝉微微一笑。 “先生南方人,学生能够理解。” 齐先生静静地看了寒蝉许久,而后看向了一旁的两个小少年,说道:“你们先去青牛院剑院领两柄剑来。” 两个小少年下意识地看向寒蝉,但是看见寒蝉怀里抱着的那柄剑的时候,又遗憾地收回了目光,懵懵懂懂地向着剑坪外而去。 至此风雪剑坪,便只有了齐敬渊与寒蝉二人。 “北方大道剑修.....我以为你不会叫那一声先生。”齐先生缓缓说道。 寒蝉倒是有些感慨地说道:“能够再见人间第三种剑道,自然要称一句先生。” 而后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倒是很是诚恳地说道:“我倒是确实想学一学剑势之道。” “北方没有?” 齐先生缓缓说道。 寒蝉轻声笑着,抱着剑在剑坪上坐了下来。 “也许有一些,但是大概不成气候,毕竟槐安只有一座剑崖,而没有剑渊,望崖知剑意,临渊成剑势。这句话虽然有些偏颇,但是剑意之道大行人间,自然无人会再想去修剑势之道这样一个更为枯燥的剑道。” 寒蝉说着,抬头看着人间风雪,想了许久,轻声说道:“北方上一个剑势之道大成之人,需要追溯到一千多年之前,磨剑崖十师兄了。” 在剑意之道横行人间的当今,磨剑崖十师兄的名字,显然已经很少被提及。 人们也许只隐约记得,很多年前,有人在崖下磨剑数十年,而后一剑破剑崖剑意,登崖而去。 复古流剑道尚且依旧作为人间剑道不可或缺的部分,留存在剑意之道中。 而当年的第三种剑道,剑势之道,随着磨剑崖那一代故事的结束,也便消失在了人间。 也许唯有黄粱剑渊,依旧存留着一些这种剑修。 譬如这处风雪剑坪中的齐敬渊。 齐先生看着在剑坪里坐着的寒蝉许久,而后平静地说道:“是的,修行剑势之道是一个很枯燥的过程。” 这个四十多岁的先生静静地看着那个流云剑宗的剑修。 “悬薜院三年,也只是养势的开始,倘若真的想学,便需要一生付诸其中,才能得到那惊世一剑。” 齐先生虽然没有点破寒蝉的来意,但是其间意味很是清楚。 只是顺便而来,自然学不了剑势之道。 寒蝉微微笑着。 “很多东西都是可以舍弃的,包括身份,包括过往,甚至我怀里的两万贯银票。” 这个北方大道剑修撑着雪地站了起来,看着齐敬渊说道,“问题在于,先生能不能够让我舍得去脱离许多的东西。” 齐先生挑眉看着寒蝉说道:“这是一早便有的想法?” 寒蝉轻声说道:“是见到先生剑势的那一刻,突然而生的想法。” 齐先生的剑道也许未必真的便强于寒蝉,毕竟剑上的东西,只有真正试过,才会知道高下。 这不是文人提笔写文章,高下难分之事。 剑上的东西,是高是低,挂着生死二字,一试便知。 但寒蝉没有试的意思。 毕竟他现在依旧是怀揣着两万贯的人。 齐先生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而后淡淡地说道:“那你也去领剑吧。” 寒蝉微笑着说道:“好。” 这个来自北方的剑修,向着坪中先生行了一礼,追上了那两个少年的脚步而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爱钱的杀手与爱钱的剑修 “我穷得很。” 张小鱼依旧坐在那处高楼的屋脊上,身上的雪已经堆积了许多,那身白衣在白雪的覆盖下,再度变得干净了许多。 有个脚步声踏上了这处高楼,踩着屋脊上的雪而来。 张小鱼歪着头听了一刹,而后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所以你能不能把你怀里的一万贯分我一点?” 叶寒钟没有说话,只是带着剑走到了张小鱼的附近,在屋脊下的斜坡雪檐处缩着一只脚坐了下来。 “分你一点,然后你去做什么?” 张小鱼轻声笑了笑,做了一个码牌的动作。 “过段时间,我要回一趟南衣城,那里故人太多,总归要打些牌,打牌的话,没有钱可不行。” 叶寒钟听到这句话,倒是摩挲着手中剑柄,眯起了眼睛,向着南方看去。 “你回南衣城做什么?” 张小鱼坦然地说道:“去做一些坏事。” 叶寒钟转回头,静静地看着这个已经不能再看见人间的白衣剑修,一直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你眼睛都看不见了,拿什么打牌?” 张小鱼笑了笑,说道:“如果你七年来,每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要出去打上大半天的牌,你就会发现,眼睛瞎了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哪怕没有手,你都可以用脚去摸牌,是字是花,你碰一下牌面,就会清楚得不得了。” 叶寒钟沉默了少许,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包裹,打开来,有几张银票被风吹走了,但是他并没有在意,从里面拿了一张,递向了张小鱼。 只是当那个白衣剑修伸手来拿钱的时候,叶寒钟蹙起了眉头。 因为他明显地感觉到了风雪吹过二人交集的那张银票上的时候,有股很是浓烈的杀意。 叶寒钟松开了手,看着屋脊风雪里坐着的那个白衣剑修,平静地说道:“原来你的因果剑是为我而出鞘的?” 张小鱼仔细地将那张钱收进了怀里,而后说道:“是你想得太多了。” 叶寒钟眉头依旧没有松开。 张小鱼放好了钱,又摸了摸,这才继续说道:“但是我在这里,确实可以说是等你。” “为什么?” “柳三月。”张小鱼轻声说道,“你也知道我们山河观的人兄友弟恭,所以有时候,我们会格外珍惜在观外的朋友。虽然他最后是死在了我师兄手里,但是倘若是我,我也会做那样的决定。而你不一样,当时他还没有到必须要死的时候,你去了大泽里找他。” 叶寒钟静静地看着这个白衣剑修。 不。 是白衣道人。 一个没有带剑的剑修,自然实力会大打折扣。 但是张小鱼不止是剑修,也是道人。 “所以我有时候,总归是要有些任性。” 这也许便是张小鱼有时候依旧挣扎的原因。 只是是与不是,叶寒钟并没有在意。 当这句话落下的时候,他便握住了自己的剑。 寒叶钟声起于风雪高楼,而落于风雪山河。 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那些山河意象,拉伸至无限遥远的地方。 道人打剑意之修,打巫鬼之人,都是要想办法拉近距离,因为对于二者而言,都是距离越远,威胁越大。 然而道人与流云剑宗之人相争,自然要想办法拉开距离。 哪怕万千道文入体,身如磐石也无法保证,那样近身的一剑会不会将自己捅出一个窟窿来。 是以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有如千里之远。 而在黄粱风雪高楼之中,二人的身影瞬间消失。 偶然有某个在街头走过,看见过楼上身影的路人,此刻也不免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年老体衰,有些耳聋眼瞎了。 只不过大概没有,因为他很好运地低头在地上捡到了一张钱。 于是把钱放在了怀里,很是愧疚很是惶恐很是虔诚地向着宫中那栋高楼跪伏着。 “神女保佑,神女仁慈,我.....下民之前不该大放厥词...我这就回家,给您老人家上些祭品...” 那个路人在路边雪里很是虔诚地磕了许久的头,而后站了起来,匆匆向家里跑去。 便在一刻钟前,这个人还在城中酒肆里和一些酒友们扯着淡,大概也是说了一些很是亵渎的话。 最后临走前,他哈哈笑着。 “神女要是真的有用,怎么不保佑我发大财?” 于是他今日发了一笔横财。 ...... 跟着寒蝉的两个小少年也发了财。 有张银票被风吹到了二人身前。 寒蝉抱着两柄剑站在那里,看着正在低头捡钱的小少年,也抬头看向风雪人间的某栋高楼。 “怎么有人乱丢钱?” 身旁的小少年很是狐疑地说道。 寒蝉低下了头来,看着二人忍着悲痛说道:“因为有人不爱钱。” 寒蝉当然是爱钱的。 所以他很清楚那些钱来自哪里。 所以当他看见自己分出去的一万贯,就这么被糟蹋的时候,心情大概确实好不起来。 因为心情不好,所以他很是絮叨的说了一些话。 “以后你们走在人间,千万要小心那种不爱钱的杀手。” 小少年大概很是迷惑。 “为什么?” “因为一个杀手如果不爱钱,那就是纯粹的喜欢杀人而已。” 小少年们瑟瑟缩缩地站在风雪里,有点想把手里的钱丢了,但是又舍不得。 最后还是看了许久身旁寒蝉的身影,才定了些心神,把钱收了起来。 “好多啊!不知道可以买多少份铁板豆腐。” 少年们看着银票上的数额,兀自惊叹着。 一万贯里随便落出来的一点,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寒蝉的酬金是人间出了名的高。 大概也是因为需要足够多的钱,才能诱惑得他出剑。 譬如两万贯,譬如三万贯。 ...... 风雪山河之中,张小鱼依旧坐着,坐在某处覆满雪的山头上,而在遥远的山河另一端,叶寒钟便平静地摩挲着手里的剑,站在那里。 山河之中,钟声不止。 “这是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叶寒钟眯着眼睛看着遥远山河之中的张小鱼。 二人之间的距离极为遥远,然而这样的话语却是无比清晰的传到了张小鱼的耳中。 张小鱼轻声说道:“如果你觉得很愤怒,确实可以这样子。” 叶寒钟当然不会愤怒,只是握着剑,连鞘都没有出,开始平静地沿着那片千里河山走去。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步一步,诚诚恳恳地踏雪而走。 逐渐地身侧开始萦绕着剑风。 再然后,剑风变成了剑光。 流云剑宗在剑意之道上,略有不足,是以倘若张小鱼手中有剑,在这千里之远的距离之中,自然是张小鱼赢。 可惜现在张小鱼手中没有剑。 大约也不会用那一术山河观绝学山河一指来拉近距离。 所以叶寒钟走得很平静,很淡然。 直至化作剑光,卷着河山上下的风雪,一并向着山河人间的另一头而去。 风雪钟声不止,来自于叶寒钟手中的那一柄剑上的声音。 风雪里渐渐天光有些晦涩,像是将要入夜,像是将要下雨。 叶寒钟的身影于是消失在人间。 正是夜雨霖铃时候。 张小鱼古井无波地坐在那里,口中也许是在诵念着什么,很是简短。 譬如曰来。 譬如曰去。 繁琐的道术,在剑意之道的威胁之下,已经简化到极为简洁的地步。 就像当年函谷观的九字真言一般。 白衣之上风雪卷落,于是白衣也卷了起来,其下道袍干干净净,道文流转,山河二字落入山河之中,整片山河都开始不住地变幻。 高山崩陨,低谷抬高。 大河之水自蓦然抬升的高崖之上坠落,硬生生将那个没入了雨夜之中的身影冲刷了出来。 叶寒钟身形灵动,踏着山河之水,翻越高山而去。 以复古流剑道为核心的剑宗,形体之美,自然是剑意道门之人无法媲美的。 一身黑袍执剑而来的叶寒钟,行云流水般穿越那些耸动的山河,一切山河变换,都如同成为了应有的铺垫一般,一切恰好般借力而来。 千里的距离转眼便被迅速地拉近。 直至进入百里范围。 流云剑宗之人不擅长剑意之道,但是不代表他们不修剑意。 杀人之前先磨剑,这样一个地方比谁都更明白。 可惜今日的剑还没有磨。 大约叶寒钟也没有想到,张小鱼会做出一个这样的决定。 当身如流云的叶寒钟踏入百里范围的一刹那。 人间风声骤然急促起来。 风雪之中,夜色铺落,有落叶正在迅速地垂落人间,而后那些细微的来自剑上的钟声,骤然急促,骤然洪亮。 如同寒山古寺,入夜之时,蓦然敲响了响彻人间的钟声一般。 叶寒钟的剑出了鞘。 而后那柄剑便消失在了山河之中。 落叶落了一半。 叶寒钟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了那里。 张小鱼平静地听着人间一切风声。 色彩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色彩也是会干扰世人判断的东西。 所以他只听风声。 于是那些在脑海中构成的只有线条的风雪人间之中。 叶寒钟的身影,与他的剑,其实清晰无比。 二者都化作了极为迅速的线条,世人看不见了,因为他们被夜雨的色彩干扰了视觉。 一切都是倏忽之间。 当那片落叶落下的时候。 张小鱼的手便伸进了怀里。 所有人都以为他没有剑了。 其实他有。 这个曾经在人间一日入大道的剑修。 便是以红中入道。 落叶落在了地上。 钟声无比贴近。 叶寒钟的身影在他的剑前出现,当那柄剑姗姗来迟的时候,他一把握住了剑柄,而后如同顺其自然般,一剑刺去。 只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入张小鱼的眉心。 这个白衣剑修那只手已经从怀里摸了出来。 那是一张红中。 于此同时,张小鱼沉声念了一个字。 列。 当听见这个低沉的字眼的时候。 一直平静的叶寒钟终于变了一些脸色。 夜雨一剑已经刺出,然而剑却不见了踪影。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悍然一剑,却是只剩下了一个光溜溜的握着的拳头,一拳砸在了张小鱼的眉头之上。 眉骨自然很是坚硬。 道人的眉骨尤其坚硬。 张小鱼面无表情地接下了这一拳,而后将那一枚红中握在手里,攥成一个拳头,无比痛快地一拳抡了出去。 道门之人自然不会与流云剑宗的剑修贴身而战。 如果他们的剑不在手里,那就另当别论。 于是那满含道韵,甚至因为掌心裹了一个红中,便是剑意都横流于指骨之上的一拳。 直接砸在了叶寒钟脸上。 曰来曰去。 如何来如何去。 叶寒钟却是被那一拳,直接砸回来了来时的地方。 随之一同落下的,还有那柄带着钟声的寒钟剑。 张小鱼至此才终于站了起来,面朝着落在百里山河之外的叶寒钟,扭了扭拳头,轻声笑着。 “这一拳,解气。” 叶寒钟咳了一口水,握住了自己的剑撑着站了起来,神色凝重地看着那个白衣剑修。 “你如何会九字真言?” 这一声质问里,满是不解,满是震惊,这个人间很是厌烦的剑修,至此终于少了一些冷静之意。 张小鱼轻声说道:“世人都知道我会因果剑,既然会因果剑,那么会九字真言,有什么稀奇的吗?” 作为丛刃最为得意的一剑,因果剑杂糅了天下诸道之法,譬如剑意御剑,譬如掌握时空,譬如寻溯因果。 列字诀是因果剑不可或缺的一环。 山河风雪散去。 叶寒钟与张小鱼再度出现在了高楼屋檐之上。 叶寒钟依旧长久地看着这个无比平静地白衣剑修。 一直过了许久,叶寒钟才擦去了唇边血色,用力扣住自己脸上的骨头,把被捶歪的脸掰了回去。 “不愧是人间三剑,张小鱼,我小看你了。” 这个流云剑宗的剑修提着剑踏着风雪转身离开。 “那是自然。” 张小鱼并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而后向着那个剑修伸了一只手。 “你还需要给我一些钱。” 叶寒钟转过身来,看着那个立于楼顶的年轻剑修。 张小鱼很是诚恳地说道:“你既然打输了,总要赔些钱。而且我的手被麻将硌伤了。” 叶寒钟沉默许久,再度从怀里取了那个小包,展开了,拿了一张递给了他,而后转身离去。 “对了。” 张小鱼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还欠我一拳。” 叶寒钟停在了屋脊边缘。 “什么意思?” “观里的事,是观里的事。陈青山如何,轮不到你去杀,你把我师兄杀了,我做什么?” 叶寒钟沉默许久,平静地说道:“好。” 张小鱼安静地站在高楼檐上。 风声里有只大雁飞入了风雪之中。 应该是黑色的。 ....... 秋水。 幽黄山脉之上。 今日的这处妖土,无比的不平静。 妖力弥漫,四处都有喊杀之声,那些鲜红的血液,便是那些黑土之上的白雪,都染成了极为鲜明的色彩。 这片黑白的土地之上,终于有了一些别的色彩。 却冉神色平静地穿过了那些淌满了妖血与尸体的崖道,向着边缘走去。 山崖之下依旧是山崖。 无数妖族便在下方厮杀着。 妖土十三镇,在今日,正式被分割开来。 非谷便站在下方某处崖坪之上,抬头静静地看着上方的那个曾经被他们奉为妖主的苍老妖族。 手握九镇的非谷,一度冲杀上了那处高崖之上,又被那些其余四镇的妖族重新拦了回去。 他手里的那柄刀已经结了一层又一层的血痂,像是一些快要冷却的红腊一样,堆积在刀柄处。 却冉目光没有留在非谷身上,只是不住的挪移着,在那些洒满了鲜血落满了断肢的山崖之间环视着。 非谷低下头来,手中长刀遍布妖力,一刀斩碎冲上前来的那个妖族的妖力屏障,又一刀将那人直接劈做两段。 而后这个一身血污的大妖才抬头重新看向崖上那个人。 “您还是不愿意吗?” 非谷的言语之中,仍自称了一个您字。 却冉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长久地看着非谷手中的那柄刀。 那是函谷观的东西。 一直过了许久,那些九镇的妖族再度冲杀上了高崖。 四镇妖族,已经死得所剩无几,一路压着崖道向着上方退去。 直到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安静地站着的苍老的妖主。 也许这样一个人在乱世之中,当不起妖主这样一个名头。 但妖主这个名头,本就是被众妖所赐予。 却冉从未想过要做什么妖主。 也许正是因此,妖土十三镇,才会发生如此剧烈的变故。 但是却冉很清楚。 当他看见那柄来自道门的刀的时候。 妖土的变故,来自于外界。 他最初以为非谷确实是一个颇有野心的乱世枭雄。 直到看见了那柄刀。 他才明白过来,不过是与南楚巫一样,被人煽动的可怜之人而已。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越过了那些残余的四镇妖族,站在了那条遍地血色的黑色崖道尽头。 九镇之人,所要的其实,很简单。 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但是终究缺了一些东西。 譬如来自某个人间早已习惯的妖主的意志。 却冉站在众人之间,平静地审视着众人,而后目光落在了非谷身上。 而后转身看着身旁崖道之外,那些万物垂落的深渊。 “今晨的时候,我便在这里看着人间。” 却冉的声音很平静。 非谷皱起了眉头。 “人间确实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 却冉转回了头来,看向了满身同族之血的非谷。 “要让这样一个地方真正翻天覆地,只是一些所谓的孤勇,是没有意义的,更何况,你非谷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我如何没有?” “身上带着一些血色便是有了?” 却冉耻笑着说道。 “当你煽动了妖土九镇,第一反应不是将我杀死在高崖之上取而代之,而是企图以同族之血逼迫我妥协的时候,我便知道,你远不如神河——你甚至不如我,我都想过了会在某一日,你提刀而来,干脆利落的将我这个垂垂老去空有一身虚名之人杀死。但你没有想。” 非谷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却冉却是神色平静下来,向着崖边走去。 “那便这样吧。” 而后那个老人平静地向着崖外走了出去。 像是一块黑色的泥土一样,在苍茫高山上坠落下去。 紧随其后的,是那些残余的,所剩无几的四镇妖族。 他们不想与世人为敌,只想安宁地生存。 只是既然妖土已经易主,他们也没有再挣扎什么。 非谷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始想要去看下崖边坠落之人。 忽然便意识到了什么。 而后他的头颅便飞了起来,在飞旋的视线里,有身影走到了他的身旁,拿起了那柄刀。 言辞虽然不能杀人。 但是有时候未必不能借刀。 可惜非谷明白得有些晚了。 于是在有人沉声地说着‘今日起,我既是妖主’的声音之中,一切都沉入了黑暗之中。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夜雨中的剑与道术 大年初三,入夜。 悬薜院的提前春招已经结束。 这座位于谣风小镇的悬薜院祖院无比的宁静。 时有新来的少年学子们撑着伞,提着院里发的油灯,在细雨小镇的书院里很是好奇地张望着走着。 檐下的角落里早已经没有雪了,谣风的雪本就不大,过了数日,自然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却是没有见到几个先生。 如同今日白天时候那些招待的先生们都没有住在院里一般。 这无疑是一件很是奇怪的事。 不过那些学子们也没有在意,依旧四处闲走着,直到夜色真的落了下来,穿过一处两边书舍相邻,将道路夹得无比逼仄的小道的时候,那几个撑着伞的少年学子却是停了下来,很是狐疑地看着小道尽头。 那里似乎有个抱着剑靠着身后书舍之墙的人影。 这里应该是文华院的地方。 怎么会有一个带着剑的站在那里。 少年们有些古怪,但是并没有慌张,毕竟这里是悬薜院祖院,一个比绝大多数地方都安全的书院。 那条小道一直向前而去,一直到拐个弯,向着另一边的某个院子而去。 那个院子里便是悬薜院第一任院长与某个剑崖剑修的坟墓所在。 少年们犹豫了片刻,在雨中撑着伞,将油灯提得高了一些,小心地向前而去。 一直走进了一些,才看见了那个人的模样。 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脸上打理得干干净净,一点胡茬也没有,怀里抱着一柄剑,便在那里靠着墙,呼吸声很是细微,几乎不可听闻,似乎等待着小道的另一头有谁过来一般。 倘若不是油灯照着,他们也许都未必能够发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应该不是院里的先生,看起来更像是游走人间的剑修,因为衣裳并不干净,总有些风雪之意。 当几个少年走过来的时候,那个男人也转过了头来,神色很是淡漠地看着几人。 “入夜了,还不回去?” 这样的场景让几个小少年有些心惊,于是连忙点着头,就要从那里走过去。 那人却是将剑伸了出来,横在了这条逼仄的院中小道之间。 “从那边走。” 少年们撑着伞,转过身去,又从原路走了回去。 路上还偷偷地回头看着。 那个人已经收回了剑,继续安静地靠着墙站在那里。 在细雨淅沥的夜色里,如同不存在一般。 三个少年大概觉得有些诡异,互相对视了一眼,走出了这条小道之后,又偷偷地攀爬上了那些道上的书舍,连伞也不要了,用手护着油灯,在并不算高的屋檐之上悄咪咪地趴着,往那边看了过去。 登高望远,总归是有些好处。 三人偷偷爬上了屋顶之后,才发现整个悬薜院都是漆黑一片。 好像整个院子之中,只有他们三人了一般。 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少年们有些心慌,连油灯也不护着了,直接让它在雨水里被浇灭了。 而后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着。 不远处的那个院子里有着两座坟墓。 似乎有人正站在那里,站在雨中,一言不发。 整个院子里便只有那一人在那里。 少年们正在好奇那是在做什么时候。在漆黑的书院里,似乎有着许多的人影在闪动着。 但是没有脚步声。 少年们回忆了好一阵,才想起来那应该是巫鬼院那边。 难道这是书院里春招之后的神秘仪式? 只是很快,便有些很是沉闷的声音响起。 少年们蹙起了眉头,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雨声淅沥,也隔得有些远,能够听见,便已经极为不易。 于是将目光重新落向了书舍之下的那个人。 那人依旧站在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甚至没有抬头看那三个少年一眼。 只是下一刻,少年们便瞪大了眼睛。 夜雨之中,有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那条通往院子的小道上,少年们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走得这般模样,但是想来应该不是喝了酒。 那么就是受了伤。 祖院院长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华院先生。 少年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这件事。 而后便差点惊叫出声来,好在也明白自己是在偷窥,及时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很是紧促粗重的呼吸着。 夜雨的那个身影,在路过了那条小道与院道的交汇之处时,蓦然便栽倒下去。 上半身向着前方滑落,在湿滑的院道上滑了许久,才停了下来,而下半身便停在了那里。 趴在檐上看着少年们终于看清了一些那个向前滑了一段距离的身影。 有些印象,在探春园见过应该便是巫鬼院的一个教鬼术的大巫先生。 少年们沉重地呼吸着,心惊胆战地在雨水里僵硬地趴着。 所以这是人间要对悬薜院动手了吗? 只是很快少年们的猜想便被推翻了。 因为在那个身影倒下去之后,又有一个人影在夜雨小道上走了过来,梳着黄粱特有样式的道髻,显然便是青牛院之人。 那人停在了那里,看着那个倒在了雨中的巫鬼院先生,而后轻声说道:“院里不安分的人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得多。” 声音有些嘶哑,也许受了一些伤。 那个小道里靠墙而立的剑修只是平静地说道:“我管不了那么多,那边只能看你们,我必须留在这里。” 那个青牛院先生沉默了少许,而后转身离去,向着远处渐渐起了喧嚣的院落走去。 至此,那个靠墙而立的剑修,才终于抬头看了一样檐上的三人。 “还不走?” 声音依旧冷漠。 少年们犹豫了片刻,趴在檐上鼓起勇气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那个剑修抱着剑安静地靠在那里。 “肃清内乱而已。” 少年们虽然很惶恐,但还是问了一个很是清醒的问题。 “谁是内乱?” 剑修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三人,而后低下头,抬手握在在怀中的剑柄上。 夜雨之声中,隐隐有些剑鸣传出。 一剑寒光出鞘。 夜色里有个身影被斩落下来。 而后剑修平静地收回了剑。 “巫鬼院。” 有少年见识多一些,看见那个剑修只是拔剑,不见有剑意,也不见长剑离手,而那条小道上便有人影被斩落,很是惊讶地说道:“你是从冉剑修?” 那个剑修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将剑送入鞘中。 “要看的话,就安静一些。” 少年们老老实实地闭了嘴,趴在夜雨檐上,四处张望着。 院子里的那个人影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 而沿着那条小道而去,那些簇拥在春竹之中的院舍远处,声音却是愈发的喧嚣起来。 有金光道文浮现,有剑光闪烁,也有巫火腾跃而起。 虽然一切在人间都显得无比克制,但是终究还是有着许多的东西无法被藏住,在夜雨里现出了痕迹。 三个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嘱咐躲回住舍的风物院少年便又惊又怕又好奇地趴在那里。 遥远夜雨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向了这一处而来,少年们来不及躲避,那个东西便砸破雨帘,砸落在少年们的身旁,砸的瓦砾乱飞。 少年们惊魂未定地向着那个东西看去。 这才发现是一个巫鬼院先生的头。 双眼凸出,眉心带着很是惊悚的凹陷,上面还隐隐有着道文残留。 大约便是被一个道人近了身,将整个脑袋一拳抡飞了出去。 少年们瑟瑟发抖地趴在那里,又拿着手里收起来的伞,反复地小心地捅了许久,才把那个头捅了下去。 也许是夜雨过于寒冷,将那个头颅捅下去了之后,少年们越抖越厉害,竟是没有趴稳,向着下方滑落而去,一个滑落下去的时候,下意识地抓住了另一个人的手。 于是三个少年一同跌落在了那条道上。 眼前便是那个被斩做两截的巫鬼院先生。 这一下三人是真的惊慌了起来,匆匆站了起来,然后便看见了一个满身血色的巫袍女子,正在沿着那条小道一步步走来。 手里提着一个头。 正是先前来过这里的那个青牛院先生。 在那条小道尽头,有着一线血色正在缓缓被雨水冲刷着。 三个小少年无比惶恐地站在那里。 那个女子大概也是错愕,不知道为什么这里还会有着三个新入学的学子。 是以愣了一刹。 而后夜雨之中,便有风雨被破开。 有一剑在雨水之中,倏忽而来。 那个女子将手中头颅抛了出去,抬手巫诀变换,脚下有巫鬼之痕闪过,而后身影消失在了那一条道上。 三个少年兀自愣在那里,却听见女子的身影已经在三人身后传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声音有些严厉。 三个少年下意识地抖了抖。 转回身去,那个女子已经到了临近院门的地方,正背对这三人。 是巫鬼院逢雪院长。 三个少年今日白天的时候自然曾经见过这个女子,那一袭灵巫独有的巫袍纹饰,虽然繁复,却也容易让人铭记。 只是还没等到三个少年回过神。 夜雨之中便有声音窸窣而来。 是剑声。 那种破开风雨的声音很是独特。 哪怕是世人,都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来。 三人脚下瞬间出现了一条巫河,被推涌着冲向了一旁。 而后有一剑自三人身旁穿过。 剑未到,其势已至。 逢雪巫袍之上出现了道道剑痕。 不是剑意。 而是剑势。 一如那个少年所说的那样。 这是丛冉剑渊的剑势之修。 当那一剑而来的时候,逢雪身周便有一条巫河承载着黑色的巫鬼之力浩荡而出,护在了身周。 通往院子的小道,早已化作了一条巫河。 三个小少年瑟瑟发抖地缩在一旁。 逢雪缓缓转回身来,看着身后的那个剑修,冷声说道:“剑渊当真打算插手这些事?” 剑渊自然不会参与这些事,那一处残留在人间的狭长深渊,来自一切岁月史籍之前,不知是何人所留下。 只是剑渊的人会。 去年的时候在小镇河边与方知秋有过匆匆一面的剑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越过巫河,一剑而来。 剑势之道,也许不如剑意之道那般绚丽,一切无形,只是一柄剑而已。 然而能够一剑破崖上剑意的剑道,自然不会如此简单。 其剑朴素,剑上只有剑身本有的冷光,无比宁静地穿过了那些细密的雨帘, 一如那个握剑的剑修一般。 逢雪于是也没有再说什么,掌心巫诀变换,巫鬼之力如同流沙一般环绕在身周,而后巫河之上有暮雪而来。 三个小少年瑟缩在一旁,而后被巫河剑势,一并推涌着,离开这一处。跌落在了某处园圃之中。 逢雪至此才终于心无旁骛地看向那一剑。 由巫鬼之力构成的暮雪,自然富有极强的杀伤力,在那一段巫河之上,细雨如同凝滞了一般,穿越暮雪而来的剑修一身衣袍都在那些暮雪之中被片片割裂而去。 倘若说剑意之道,尚且可以剑意护体,那么剑势之道,便是一往无前,毫无退路。 以势为名,自然不可停息。 势断则剑亡。 剑亡却未必势绝。 是以纵使明知眼前暮雪不可硬闯,这个来自丛冉的剑修依旧平静地执剑而去。 逢雪虽然敬佩剑渊之人的气势,然而却没有丝毫留手,一手之诀为暮雪,另一手之诀则是招魂。 巫河之中有许多身影自水下挣扎而出,一身冥河之力,悍然地阻拦在了那一剑之前。 远处的那三个小少年早已躲在花圃之中看得睁大了眼睛。 只是纵使眼前诸多鬼魅之景,那个丛冉剑修依旧如同未曾见到一般。 手中之剑一往无前。 暮雪带着无比悲壮的意味落下,穿过了那个剑修的身体。 少年们不忍去看这一幕,纷纷闭上了眼睛。 只是逢雪却是神色凝重起来。 直到那个剑修的身影倒下,却是再度有一个更为年轻的身影自剑修体内走出,接剑而去——那一剑依旧未曾停下。 逢雪这才露出了一些惊色。 “赴死剑诀,你是齐近渊还是齐敬渊?” 浮生几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 这是当年槐帝所说的一句话。 丛冉剑修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执剑越过风雨暮雪与冥河之人而去。 一直到成为一个少年模样的人。 这个过程也许很是漫长,但其实极为短暂。 只是通往院门的那一段路途而已。 逢雪没有再说什么,巫鬼道之人倘若被剑修近身,无疑是极为致命的。 所以手中巫诀再度变换,暮雪散去。脚下巫痕浮现。 鬼术越行。 只是下一刻,她便愣在了那里。 这一次,她没有挪移开来。 如同被定死在了原地一般。 有一个极为平和的声音,从那个寂寥的风雨小院里传了出来。 是。 “大道废,有仁义。” 函谷观道术之中的禁法之术。 逢雪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赴死剑势便已经穿过了她的眉心。 执剑的少年停在了逢雪身前,一切巫河巫鬼之力正在缓缓散去。 那柄剑没有刺入眉心,停在了逢雪身前。 然而剑势已经破体而去,直至落入了那个院子之中,才悄然散去。 齐近渊收回了剑,剑上无血,自然不用清洗,直接送入了鞘中。 逢雪依旧怔怔地站在那里。 那个声音是方知秋的。 但是这个祖院院长,只是风物院的先生,根本未曾修行,又如何能够引动这样古老的道术。 这个巫鬼院的灵巫女子缓缓转回头去。 只见那个书生平静地站在两座坟墓之间,手里拿了一个东西。 是一截指骨。 青悬薜的指骨。 逢雪至此终于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 这个一千年前的书生,虽然从未修行,无论是修道,还是修剑。 但是作为一个被大道眷顾之人。 哪怕已经身死千年,依旧能够引动天地之变。 所以才会发生臂骨失窃之事。 是的,身为悬薜院最为重要的祖院院长。 方知秋也许确实不会修行,但是不可能如世人所见一般,只是书生而已。 卿相身上带着一块悬薜玉。 而他的身上,带了一截指骨。 方知秋将那截指骨收了回去,看向那个站在院门处,已经变做了一个少年模样的齐近渊,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辛苦你了。” 少年模样的剑修神色平静,说道:“人间之事,剑渊自然不可能坐而旁观。” 三个小少年瑟瑟缩缩地所在夜雨里。 所以这场悬薜院的内乱结束了吗? 三人向着院道的另一边看去。 那里依旧在骚乱着。 只是也许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 连身为灵巫的巫鬼院院长逢雪都已经死在了这里,这场内乱结束,自然是迟早的事。 方知秋也走了出来,与那个少年剑修安静地站在院门口。 二人静静地看着那些渐渐在夜雨里寥落下去的光芒与声音。 “祖院的风雨应当是平静了。” 齐近渊缓缓说道。 方知秋轻声说道:“但是人间的还很漫长。也许有些院里,会输掉这样一场内乱。” 毕竟黄粱悬薜院,巫鬼院势大。 虽然并非所有修巫鬼之人,都会选择倾向神女。 但是终究这是一个无法平和解决的故事。 当卿相在幽黄山脉遇袭的时候,他们便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悬薜院内部本身便存在着极大的隐患。 所以才会有了夜雨之中的这个故事。 “而且最为关键的。”方知秋看向人间北方。 “是假都之中的那场风雨——也许是风雪。” “他们离神女太近了。” 齐近渊沉默地站在那里,而后轻声说道:“那里太远了,我赶过去也许来不及了。” 方知秋轻声笑道:“你赶过去也没用,那里不止有黄粱人。” 立场归立场。 但是方知秋还是将黄粱人与槐安人分得很是清楚的。 齐近渊没有再说什么,变成了少年模样不代表便重回少年,这个来自丛冉的剑修抱着剑沿着院道走去。 “我去收下尾。” 方知秋点点头。 这个剑渊剑修离开的时候,还没忘记园圃里的三个小少年。 “还在这里做什么?” 三个小少年老老实实地跑了出来,但又不知道到哪里去。 方知秋看着他们,向着文华院那边走去。 “跟我去烤会火吧。” 淋了一夜雨,自然一身都湿透了,明日少不得便要着凉。 第一百三十八章 柳河边的故事 假都风雪很是平静。 寒蝉领了剑,便与两个小少年一起去了剑坪那里,只不过先前还在齐先生此时却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三人便坐在一旁的院檐下,在那里坐着很是无聊地等待着。 大概是怕两个小少年吹着风雪太冷了,寒蝉又跑进了那个小居室里,搬了个小炉子出来,点着火,坐在那里,很是悠闲地烤着火。 两个小少年一个叫宁静,一个叫赵高兴。 一动一静,倒是合理得很。 只要不姓白,其实都还好。 白高兴总不太行。 宁静十三岁,白高兴,哦,赵高兴十四岁。 二人一左一右地学着寒蝉抱着剑,围着火炉斯哈斯哈地吸着鼻涕,看来先前确实是着凉了一些。 主要谁也没想到悬薜院会在大年初三春招。 寒蝉一面想着貌似还没有立春,一面又瞥着两个小少年的动作,又看向自己怀里的剑,而后把两柄剑都放到了一旁。 两个小少年也有样学样。 寒蝉挑眉说道:“你们学我做什么?” 赵高兴想了想,说道:“因为你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寒蝉很是开心地笑了笑,又把剑抱回了怀里,说道:“那是当然。” 赵高兴也把剑抱进了怀里。 宁静倒是没有这么做了,只是时不时地摸一摸自己的胸前,那里放了一张银票。 “但是出门在外,千万不要没事抱剑。” 寒蝉倒是很认真地看着两个小少年说道。 “为什么?” 赵高兴又把剑放到了一旁。 寒蝉看着假都依旧未止的风雪,笑着说道:“因为抱剑这个姿势太装了,尤其是当别人在那里愁眉苦脸的忙着一些事情的时候,你抱着剑在一旁看着,就有种看笑话的感觉,如果碰上脾气不好的,就要揍你。” 宁静看了眼寒蝉,说道:“那你怎么经常抱着剑?” 寒蝉很是笑呵呵地说道:“因为他们看得出来我不是一般人,于是就只能忍气吞声。” 赵高兴问道:“有多不一般?” 寒蝉想了想,说道:“人间绝大多数修行者,都是打不赢我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学剑?” 赵高兴问了一个很是关键的问题。 寒蝉微微一笑说道:“因为我勤奋好学。” 两个小少年默默地转过了头去,开始谈论起了今年的天气和收成。 “赵哥,你家里的地怎么样?” “还行,不是说瑞雪兆丰年嘛,今年稻子肯定成色很好。你家呢?” “嗨呀,恭喜恭喜。我家也一样。” “......” 两个小少年开始在那里胡言乱语顾左右而言他。 寒蝉倒也没有在意,只是在一旁抱着剑,靠着身后的居室木门斜躺着。 两个小少年胡言乱语了一阵,又开始吸起了鼻涕。 只是一直到入夜,齐先生依旧没有回来。 寒蝉怀疑这先生是不是记性不太好,将自己三人给忘记了。 不过倒也没有去找的想法,只是瞥了一眼两个气色不太好的少年,想了想说道:“院里的食堂在哪里?我有点饿了。” 两个小少年自然是初来乍到,也不清楚,不过想了想说道:“应该是文华院那边,寒蝉大哥你饿了吗?不是说修行者不会饿的吗?” 毕竟修行者很少需要吃饭的。 除非真的馋。 寒蝉却是突然想起了一个老掉牙的笑话。 说是在佛门还没有消失之前。 有个年轻人去鹿鸣问一个老和尚。 ——大师,什么叫禅? 老和尚什么也没说,带着年轻人去了一间食肆,开始胡吃海喝。 年轻人在一旁看着,流了一地的口水。 老和尚这才放下筷子看着年轻人。 ——这就是馋。 寒蝉发了一会呆,这才看向两个小少年,笑着说道:“虽然说不会饿,但是会馋。” 赵高兴不解地问道:“怎么突然就馋了?” 寒蝉想了想,说道:“因为我怀疑先生是一个人吃饭去了,把我们忘记了。” “......” 寒蝉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坐太久了,骨头都僵硬了。 “听说悬薜院食堂不要钱,我得去大吃一顿。” 宁静看着寒蝉的背影,从怀里摸出了那一张银票,说道:“寒蝉大哥是没有钱吗?那就拿今日捡的这个去用吧。” 虽然说这是三人一齐发现的,但是第一眼是宁静瞥到的,大概安静的人看着地面的时间更多一点。是以这张银票也便揣在了宁静怀里。 寒蝉摆了摆手,说道:“我是去吃东西,不是去把别人的店买了。” 作为曾经那张银票的主人,寒蝉自然知道那是多少钱。 更何况,寒蝉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缺钱。 宁静哦了一声,又把钱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你们要吃什么吗?我给你们带回来吧。” 两个小少年自然已经是饥肠辘辘了,只不过又冷又饿,又怕乱走了之后,先生回来会责怪,所以都是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 此时听到寒蝉这样说,都是很诚恳地点了点头。 “要臊子面。” 寒蝉点着头抱着剑走了出去。 在院里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文华院的食堂,食堂确实依旧开着门。 只不过没有多少人在吃东西了。 寒蝉也要了一碗臊子面,匆匆吃完之后,又给两个小少年带了两碗,又原路走了回去。 齐先生此时倒是已经回来了,坐在檐下,再和两个小少年们说着什么东西。 一手一碗面的寒蝉在这个画面里大概显得很是突兀。 不过齐先生倒也没有说什么,停了下来,看着两个小少年说道:“你们先吃东西吧。” 两个小少年忙不迭地点着头。 寒蝉端着两碗面走到了檐下,给二人一人递了一碗,两个小少年端着面碗就跑角落里去吃面去了。 寒蝉将臂下夹着的剑取了下来,放在一旁,这才看着齐敬渊说道:“先生方才去哪里了。” 齐先生看着两个正在吃面的少年,倒是有些愧疚,轻声说道:“有些事情,忘了这边的事了,抱歉。” 确实如寒蝉所想,齐先生确实把三人忘记了,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两个小少年坐在那里头晕眼花的模样。 本想去食堂给二人带点吃的。 但是听说寒蝉已经去了,也便没有再去,只是在和两个小少年说着院里的一些事情。 悬薜院自然没有什么特殊的规矩。 和人间书院学堂没有什么区别。 寒蝉也没有追问是什么事情,毕竟先生要做什么,学生自然不好过问。 但哪怕不问不说,寒蝉其实也能猜到一些。 毕竟谁都看得出来,悬薜院的安宁,只是存在于表面上的东西而已。 二人坐在檐下,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倒是安静了下来。 齐先生也没有过问寒蝉来此之事。 哪怕寒蝉说过两万贯之事。 但是入了院里,便无非是先生与学子而已。 一直过了许久,齐先生才缓缓说道:“城里还有一个流云剑宗的人。”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很是古怪。 寒蝉只是平静地说道:“那是我师兄。” 齐先生沉默了许久,看着寒蝉问道:“你师兄爱钱吗?” 寒蝉看向人间风雪,笑容灿烂地说道:“不爱。” 齐先生看向一旁的两个小少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的三万贯里,有两万,来自悬薜院。” 寒蝉听到这句话,却是握住了身旁的剑,静静地看着剑坪风雪。 “什么意思?” 齐先生平静地说道:“没什么意思,院里有两条河流而已。春招之后,过两日,大年初五,便是大风春考,那是最后的期限,大年初四的晚上,也便是明日,院长会去明合坊见京兆尹,你需要在那个时候动手。” 这些声音并不大,两个小少年依旧在角落里斯哈斯哈地吃着面,全然没有关注这一边的动静。 寒蝉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这个来自剑渊的剑修。 二人对视许久。 寒蝉却是突然有些看不明白悬薜院这是什么意思。 “彼时我会拦住你。” 齐先生说得很是平静。 寒蝉终于明白了一些,轻声笑道:“所以你们这是借我们师兄弟二人之势,来让院里的那些暗流浮出来?” “是的。” 齐先生平静地说道。 这便是今日他离开了剑坪许久的原因。 寒蝉静静地看了齐先生很久,而后说道:“你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不怕我不按照你们的计划来?” 齐先生抱剑檐下。 “那确实是最好的机会。至少在院里,你很难找到下手的时机——这正是院长让你来剑学派,入学我门下的原因。” 寒蝉轻声说道:“确实如此。” 这样一个剑渊之修坐在这里,寒蝉确实没有什么动手的机会。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 小少年吃完了面,面色也红润了,端着空碗在那里不知道放到哪里去。 齐先生轻声说道:“放那里吧,明日清晨会有人来收的。” 小少年们哦了一声,把碗放了下来。 因为剑势之道颇为特殊,是以齐先生的剑院里,便在这处居室后方,有几间竹舍。 齐先生又与三人说了一些东西,而后让他们今晚便回去对着房间里的石头静坐,累了就休息,剩下的,明日再说。 于是寒蝉便带着两个小少年去了后方。 人间夜色渐渐深沉。 ...... 张小鱼已经离开了那处高楼楼顶,走在假都风雪里。 大风历一千零三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虽然人间依旧热闹,但是张小鱼已经看不见了。 只是安静地背着空空的剑鞘,走在街头,听着那些喧闹与风声。 也许是路过了某处河边石桥的时候,听见了一些古怪的声音,张小鱼停了下来,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白衣剑修才轻声说了一句话。 “原来你还没有死。” “是的。” 后者的声音很是平静,一如张小鱼在风里听到的那张没有什么情绪的丑陋的面容一般。 柳三月安静地坐在桥头风雪里。 “你在死亡里走了多少次?” 风雪里张小鱼的神色有些复杂。 一刻清醒的柳三月靠着桥头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不记得了,有很多次。” 张小鱼穿过了那座桥走了过去,停在了这个形体扭曲的青天道道人面前,站了许久,而后对着他吐了一口口水。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时候,我从假都过,你那时在路边,也对着我吐了一口口水。” 柳三月愧疚地说道:“抱歉,我并不知道,你要不要多吐几口?” 张小鱼坐了下来,微微笑着说道:“不用了,因为我当时打了你一顿。” 柳三月沉默了许久。 “难怪那一日我清醒过来的时候,骨头格外的痛。” “就你当时那种德性,什么时候清醒过来,骨头会不痛?” 张小鱼很是讥讽地说着,但同时也很是不解。 “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柳三月平静地说道:“怀风师兄杀了我之后,我被瑶姬在冥河里截了下来。然后与她打了一个赌,于是就变成了了现在这般模样。” 张小鱼很是怜悯地说道:“人不人鬼不鬼,如果是我的话,早就一头把自己撞死了。” 柳三月自然没有在意张小鱼的那些话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张小鱼。 “你呢,你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张小鱼轻声笑道:“我现在这般模样很差吗?那我走?”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说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你变成了瞎子这件事。” 张小鱼冷笑一声说道:“怎么?觉得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柳三月很是诚恳地说道:“不然呢?你变成这般模样,还要我夸你吗?” 张小鱼沉默少许,缓缓说道:“你如果能够夸夸我,说不定我真的会好受一些。” 柳三月转过了头。 “我夸不出来。” 二人倚坐在桥头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张小鱼才轻声说道:“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柳三月抬头看着人间雪色,轻声说道:“很多年前的那一次陛下寿诞。” 张小鱼笑了笑,说道:“是的,那时候我笑你是乡巴佬,就跟从来没有见过世面一样,怔怔地看着那些高楼之间结满了灯笼的悬桥。” 柳三月微微笑着说道:“是的,那时还有白荷,还有陈青山,还有我师兄他们,那时大家都还年少,乡巴佬看人间,震撼的同时,也是有着无数的憧憬。” “陛下是一个伟大的陛下。” 柳三月轻声说道。 张小鱼这一次倒是没有讥笑柳三月。 当二人怀抱着一身狼藉重逢的时候,那些过往岁月里的东西自然也便都美好了起来。 “我已经道海五叠了。” 张小鱼轻声说道。 柳三月倒是平静得很,哪怕他现在只是一个被自己囚禁在桥头的可怜可悲可恨之人。 “没关系,当时是年少的,现在依旧是年轻的。” “二十六岁了,还算年轻?” “你有没有不欺人间年少?”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没有。” “那就是依旧年轻。” 张小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柳三月,只有风声带来的线条里,这个面容丑陋的人很是安静,那条让张小鱼终于认出了自己的老友的身份的铁索上,似乎还有些血痕。 柳三月也注意到了张小鱼的目光,很是淡然地说道:“这是云竹生留下的,应该算是你师兄。” 张小鱼愣了一愣,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这是最近的一次死里逃生。”柳三月转头看向桥下的那条河。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会来杀我,但是看样子,他应该是遇到了另外一个要杀他的人,于是带着伤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杀我的能力了。便抱着我,一同坠入了河里,他想把我淹死在河里。” 张小鱼看着这个历经了数次生死之事的少年友人,缓缓说道:“然后呢?” 柳三月平静地说道:“但在那一刻,我清醒了过来,解开了自己的锁链,缠在了他的脖子上,将他勒死在了那里——他不是淹死的。”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说道:“看来你确实命不该绝。” 柳三月轻声说道:“不是我命不该绝。” 张小鱼挑了挑眉。 那个被铁索束缚着坐在桥头的形体扭曲之人转头越过风雪,看向某栋深宫高楼。 “那个时候,本不是我该清醒的时候。” 张小鱼也明白了柳三月的意思。 “所以说到底,柳三月其实已经死了。” “是的。” 柳三月依旧平静。 “现在的我,不过是被瑶姬囚禁在人间的不能归去冥河的犯人。” “除非。” 柳三月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自己身上的那些枷锁。 “除非我能够真正清醒地挣脱这场命运的束缚——当我在混沌里,能够解开这些东西的时候。” 张小鱼轻声说道:“然后呢?” “然后柳三月便重新活在人间了。” 风雪桥头沉寂下来。 过了许久,张小鱼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那祝你好运。” “你要走了吗?” 柳三月看着站起来了张小鱼。 “是的,慢了,会赶不上一些东西。” 柳三月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劝你回头,还有用吗?” 张小鱼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沿着风雪远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喝了这一杯,没有再三杯 胡芦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楼中,平日里他睡觉的那栋小楼。 楼下睡着鼾声正响的江河海。 这里是三池,平日里便是作为弟子居所的所在。 胡芦摸了摸自己的头,好像没有再发烫了,于是掀开被子站了起来,穿着单薄的衣裳跑到窗边看着。 外面正在下着雪。 剑宗里白茫茫地一片。 胡芦怔怔地看了许久,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忘记了一些什么事情,但是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来,便回到了床边,拿起了自己的衣裳穿了起来。 走下楼的时候,还跑去江河海的房间看了看,这个师兄衣裳都没有脱,大概昨晚也是打牌打到困得不行了,才回来睡的觉。 胡芦叫了两声,见他没有回应,也便关上门走了出去。 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胡芦一面满头雾水地想着,一面顶着风雪从后门出去,买了一些吃的,而后又回到了剑宗,朝着门房那边走去。 姜叶师兄坐在二池那里,背着两柄剑,在皱着眉头看着一池风雪。 胡芦想了想,便走去了二池亭里,把手里的吃的递了出去,看着姜叶说道:“吃不吃,师兄在烦心什么事?” 姜叶抬起头来,看着胡芦,摇了摇头,挤出了一丝笑意,说道:“没什么,岭南发生了一些事情。” “哦。” 胡芦也没有多问,在那里陪姜叶坐了一阵,又站了起来,向着风雪里走去。 “你去哪里?” 姜叶在身后问道。 “找下梅师兄。” 姜叶也没有多说什么。 胡芦一路向着门房走去,按照以往的惯例,梅曲明应该便在门房里打牌。 只是今日来的时候,却没有看见,只有南德曲和另外几人在。 胡芦看了一阵,于是又走出了门去。 梅曲明的渡船便停在那里,入冬之后,这个师兄便极少去河里了,胡芦总觉得应该有些什么原因,只不过想不起来了。 在那里坐了一会,胡芦走上了那艘小船,解开了缆绳,撑着小船,便向着南衣河下游而去。 冬雪时候,河上的游船很是稀少,毕竟下了雪,谁也不想坐在船头被冻成一个傻子,两岸倒也还算热闹。 胡芦一面撑着船,一面在四处张望着,路过某个河边酒肆的时候,还停了下来,在那里买了一壶很好的酒,还有一只烧鸡,一些糖油粑粑与糯米丸子。 很是仔细的包好了,放在船舱里,这才重新在河上找着那一艘小船的踪迹。 两岸冰雪凝结,便是河道都显得窄了一些,有人把灯笼挂在了护栏边,那些风雪倒是没有那么冷清,反而有种朦胧的热烈感。 胡芦一路划了很远,才终于在某处桥下,看见了那艘停着的小船,鼠鼠正在船头,煮着酒,一旁摆着一些油炒花生米。 胡芦奋力地划着小船,穿过风雪划了过去,只是大概因为很少划船的原因,位置停得不是很好,自己的船头与鼠鼠的船尾撞在了一起。 胡芦用了许久,才把小船弄正了过来,而后转身回舱里拿了那些东西,跑到了鼠鼠的船上。 鼠鼠便安静地坐在船头,很是不解的看着这个少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胡芦提着东西和鼠鼠一同坐在了船头炉边,而后将那些吃的和酒一起拿了出来。 “你的酒不好喝,喝我的吧。” 胡芦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这样的话。 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而后很是自然地将鼠鼠放在炉上的酒壶拿了下来,把自己买的那壶酒拿了上去。 鼠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个少年。 胡芦没有去看鼠鼠,一直在那里忙碌着,又把那些刚买了没多久的,还带着热气的食物一齐铺开在了油纸上。 胡芦弄好了这些东西,依旧没有去看鼠鼠的眼睛,只是桥下坐着,抬头看着灰绿色的桥面——是石头上爬过青苔的颜色。还有一些白色的,是挂在那里的雪。 桥下很是安静,偶尔有游船从一旁穿了过去。 胡芦看了许久,才终于轻声说道:“我前些日子,好像做了一个很是可怕的梦,但是我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样的梦了。” 鼠鼠没有说话,只是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 胡芦说完了那句话之后,停了许久,转头看着一旁的鼠鼠。 她的眼睛里很是平静,带着一种清澈的淡漠,盛着这一场落在桥外的风雪。 胡芦怔怔地看了许久,忽然又想不起来了更多的东西,于是低下头来,拿起了炉上的酒壶,里面的酒水自然依旧是冷的。 胡芦倒了一杯冷酒,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那种冬日里储存的酒,喝入喉中,自然是带着很是彻骨的寒意。 但是。 胡芦歪头想了想,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听说过这样的一句话——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 所以很快,喝了一些冷酒的少年便觉得热了起来,坐在船头哈着热气,又吃起了那些东西。 “我先前吓唬你是不对的。”喝了一些酒的少年,情绪也慢慢的上来了,在炉边坐着,一面捻着鼠鼠的花生米,一面絮絮叨叨的说着,“虽然我也不记得我吓唬你什么了。但是我记得昨日我是因为发烧了,被师兄扛了回去,也许现在依旧有些不清醒。” 少年晃着自己的瓜皮头,继续喝着酒。 只是喝着喝着,他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难受,于是抬手擦了擦眼角,只是并没有泪水。 看来我一定还是着凉了没有好。 胡芦自顾自地想着。 又看向了依旧沉默地鼠鼠,叹息了一声,说道:“好吧,我知道你肯定还是在生气,不然怎么会不想和我说话呢?” 鼠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过了头去,看向了桥外的风雪。 风雪里的人间匆匆忙忙,人们撑着伞,带着许多的落雪,穿过了悬着灯笼的街头。 胡芦于是在那里碎碎念着,喝着酒,吃着花生米。 “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了,也不知道师兄他们去哪里了。” “我今日起来的时候,在那里发着呆,就是觉得很奇怪,好像人间不是这样的一样。” “大概也是昨日喝了酒,又着了凉,依旧有些头昏的原因。” “鼠鼠你到时候要不要来剑宗里过年?哦,也对,你不能离开南衣河,但你为什么不能离开南衣河呢?” 胡芦想了许久,没有想起来。 炉上的酒终于热了一些了,鼠鼠终于转回了头,将炉上的酒壶拿了下去,重新拿起了自己的酒壶,放在了上面。 “你的酒不....” 胡芦正要把鼠鼠的酒壶拿下来,便看见鼠鼠的目光扫了自己一眼。 分明那是极为平静的一眼,这个少年偏偏却瑟瑟缩缩地把手收了回来。 大概也是过了许久,胡芦才轻声叹息着,拿着自己的酒壶站了起来。连梅曲明的船也不要了,跳过了冰层,又攀爬上了那些河边的护栏。 站在了河岸上,一面喝着热过了的酒,一面安静地看着船头的那个少女。 至此,在一切朦胧的风雪里,那个少女才变得生动了起来。 开始煮着酒,开始吃着那些东西。 胡芦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难道真的是你看我时很远,你看风雪时很近那样? 当一切清晰的时候,人间仿佛是朦胧的。 当一切被风雪遮掩着,偏偏又生动了起来。 胡芦觉得自己也许是头晕还没有好,也许是觉得自己喝得少了。 于是一面喝着酒,一面沿着河岸走去。 走了许久,回过头看去。 桥下的风雪帘幕之后,鼠鼠正在喝着酒,歪着头安静地看着自己。 而后露出了一个很是遥远的笑容。 胡芦怔怔地站在那里。 ....... 姜叶背着剑,安静地站在那棵桃树下,清溪之上剑意弥漫,将那个昏迷的少年托浮在上面,不断有剑意穿行在少年体内,代替着那颗正在缓慢恢复着的心脏,将血液送至全身,以此来避免脑死亡。 这是槐都很多年前便发现了的事情。 世人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却也没有质疑,毕竟脑子确实是个好东西。 梅曲明也走了过来,看着里面那个少年脸上的笑意,挑了挑眉,说道:“这傻小子怎么还笑得出来?” 姜叶抬头看向人间晨光,想了想,说道:“也许是在做着一些很是愉悦的梦,毕竟身体机能的运转,由剑意代替了,身心轻松,难免会容易做美梦。” 梅曲明想了想,说道:“那你觉得他会做什么梦?” 姜叶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张小鱼回来了,也许是怀风师兄回来了。” 说道这里的时候,梅曲明却是叹息了一声,说道:“北方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也过完年了,师兄总该回来了吧,难不成打算在北方当道人去了?” 姜叶转过身,向着外面走去,轻声说道:“其实怀风师兄回不回来,倒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关键在于,青天道那边会有什么反应。” 梅曲明沉默了少许,也跟着一同向着一池外走去。 二人一直走出了剑宗,在剑宗大门口停了下来。 南衣城的雪已经停了有几日了。 大河宁静,人间热闹。 “南衣城有着卿相和剑宗在,自然起不了什么乱子。”姜叶看着门外正在缓缓融化着,露出了下方那种黑褐色落叶的积雪。“但问题在于人间怎么办?” 丛刃与神河的消息依旧了无音讯。 连曾经最奢望的崖上之人,也已经去了冥河,再不复归来。 许多在年末的雪里沉寂下去的东西,自然正在缓缓复苏。 二人在门口长久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却是有阵剑风自北方吹来。 来自某个溪边听风的剑修。 那阵剑风在剑宗门口吹了许久,而后悄然散去,化作了一封剑书,落在了二人身前的台阶上。 岭南与人间剑宗自然闹翻了。 但是与人间没有。 是以有些消息,该送往哪里,听风吟依旧会送往哪里。 梅曲明站在那里,沉默了少许,而后弯腰捡起了那封由剑意写就的剑书,轻声说道:“我以为岭南不会将消息传过来。” 姜叶倒是平静地说道:“岭南不是那样的地方。” 岭南是热爱人间的地方,自然不会在意这样的一些小事。 梅曲明拆开了那封剑书,看了一眼,眉眼便生动起来,一些喜色肉眼可见地飞上了粗壮的眉梢。 “青天道承认了瘸鹿剑宗之事,说是因为观中弟子于人间游历至南方的时候,借居于岭南,神思恍惚之下,误杀了那些剑修。现如今,已经被槐都羁押而去。” 姜叶的神色也轻松了许多。 只是很快,梅曲明的脸上的喜色便骤然褪去,变成了一种匪夷所思的错愕。 姜叶皱了皱眉头,看着梅曲明说道:“还有什么?” 梅曲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那封信递给了姜叶。 姜叶拿着那封信,看了许久,同样惊愕地愣在了那里。 剑宗门口许久无言。 也许是剑风惊扰到了某个在剑宗里荡秋千的小女孩。 丛心却是走了出来,很是好奇地看着二人手里的剑书。 “你们在看什么?” 说着,便踮起脚把那封剑书拿了过来。 丛心的神色很是平静,看完了之后,只是淡淡地把信还给了二人。 “人间剑宗不就是这样的吗?” 虽然这个小姑娘很是平静,只是那些话语里大概总带了些寥落的意味。 “总是喜欢一去不回。” 剑书的上的东西,其实很简单——陈怀风散发入观,白玉谣亲自为其梳道髻。 姜叶与梅曲明怔怔地在门口站着。 他们依旧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般模样。 丛心安安静静地穿过了剑宗,小小的身影很是寥落,一直到走回了一池那边,看了眼一池之中的那个少年,而后走了进去,站在桃树下,抬头看着那些桃花纷飞的人间之外的天空,轻声说道:“你的怀风师兄也不回来了。” 胡芦也许听得到,也许听不到,只是在做着自己的梦。 但是这个站在树下的小小的女孩,大概也是想起来去年下雪的时候,朦朦胧胧的睡意里,有个身形高大的剑宗弟子,将自己从秋千上抱回了树屋,而后安慰着自己说丛中笑就快回来了。 所以其实都是骗人的。 连他自己都不回来了,已经死在了东海的丛中笑又怎么会回来呢? 丛心很是释然地笑着,而后转身离开了一池,在一切都开始融化的,即将到来的春日里,安安静静地荡着秋千。 冰消雪融,人间再春。 只是有些人却已经走远了。 ...... 那个小镇姑娘自从去了一次青天道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过了,陈鹤去过一次她家的酒肆,也没有在,听说是去了镇外的山里,至于去做什么,掌柜的也没有说。 陈鹤于是只好自己亲自买了一壶酒。 回来的路上,觉得很是愧疚。 陈鹤啊陈鹤,你惦记着人家姑娘,就只是觉得没人帮你买酒吗? 只不过愧疚归愧疚,陈鹤也没有打算去找一找许春花。 回来的时候,看见自己摊前站了一个道人,穿着一身青天道的道袍,正在那里坐着喝自己剩下的酒。 陈鹤当时就气坏了。 好你个青天道,原来专门干些这样的偷鸡摸狗的事? 只不过提着酒壶踩着街上的雪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人是陈怀风。 陈鹤硬是愣了很久,才反应了过来,伸着手上上下下地指着陈怀风,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陈怀风喝着酒,微微笑着看着陈鹤,说道:“怎么了?” 陈鹤放下了酒壶,坐在轮椅上古怪地看了陈怀风很久,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你怎么穿道袍了?” 其实这个问题有些多余。 陈怀风很是平淡地说道:“既然做道人了,自然便要穿道袍了。” 陈鹤一时间却是无话可说,连着喝了好几口酒,才终于理清了思绪。 “但问题在于,你不是剑宗弟子吗?”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山河观弟子都能来剑宗学剑,剑宗弟子就不能去观里修道吗?” “所以为什么?” 陈怀风喝着酒,轻声说道:“因为观里需要一个我这样的人。” 陈鹤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槐安人奇奇怪怪不是没有道理的。 倘若世人知道陈怀风入道门,只是因为喜欢喝枸杞茶,大概也会哂笑着,觉得青天道大概是疯了。 但正所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 能不能知道,并不重要。 但总要试一试。 “那你的剑呢?难道说以后都不要剑了?” “道门也是会用剑的,我的剑只是留在了观里而已,今日下来找你喝酒闲谈,自然没必要带剑。” 陈鹤只是不住地叹息着。 大概觉得陈怀风这样的人没有继续在剑道上走下去,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但师兄师兄,剑宗有师兄,道门自然也有师兄。 陈怀风倒是平静得很。 喝着陈鹤剩下的那一点酒,而后轻声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喝酒了。” 陈鹤不解道:“以后都不喝了?” “不喝了。”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过些日子,我要在观里开授养生之课,总不好表里不一。” 这个已经穿了道袍梳了道髻的三十二岁老男人看向了手里的那杯酒。 “所以这是最后一杯。” 陈鹤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以为再喝了这一杯,还有三杯呢。” 陈怀风只是轻声笑着。 只是眼眸里颇有些寂寥之意。 也许是做了一些令人别离的事的不安。 也许是一去不回的愧疚。 第一百四十章 岭南之下的小镇 凤栖岭。 可能是许久没有真正地走在山下人间的原因。 当二人走下这片群山,正式离开岭南剑宗范围,走在了某条山下小道上的时候,便是平日里安安静静的陆小二,也不免有些欢欣起来。 虽然依旧背着剑和包袱,两只手的布条也没有拆开,看起来一只抱着臂的小虾兵。 但是明显地从那些踩着已经化了雪的有些泥泞的小道上,那种很是明快的脚步节奏里看得出来,小少年大概也是很开心的。 南岛倒也没有什么沉郁的神色,平淡地跟在小少年身后。 二人自然都不认识路,但是东海这样的地方,自然只需要一路北面,往着东面走,总能看得见的——毕竟高崖,于极为渺远的地方,便可以在云雾之中看见。 离开了岭南,自然便不是意味着没有山了。 只是那些山没有再与那片群山连在了一起,最为典型的便是二人眼下遇见的第一个镇子,便是夹在岭南与镇东的高山之间,这个地方也颇有意思,叫做天堑镇。 镇子两边都是数百丈近千丈的高山,像是一摊铺落在两处高崖之间的花草盛开之地一般。 有条山涧自岭南山中垂落,砸在了镇前,汇成了一条细细的河流,很是清澈地在镇子里流了过去。 南岛与陆小二在垂涧之侧走了过去,眼前的镇子布局倒是与人间寻常的小镇不同,看起来颇为规整,两侧青山之上依旧隐隐残留着许多的残破的建筑痕迹,就像是一些灯台一样。 从地理位置而言,应该便是因为这里曾经作为古关隘的原因。 只不过很显然那样的历史已经距离当下人间很是久远了。 犹在槐安之前,更不用说大风朝。 是以眼前的镇子,自然便只是镇子而已。 二人走近了镇子,大约是人声渐渐喧闹起来的原因,陆小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走在入镇的尚未发新绿的小道上,倒是在那里偷偷笑了起来。 南岛很是古怪地看着陆小二,说道:“你在笑什么?” “我离开的时候在小白剑宗里藏了剑。” 南岛一脸茫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二一面忍着笑,一面伸着手比划道:“就是把四柄剑,涂了些猪血,然后分别写上一二四五四个字,除了第一柄藏在了陆小二的房间杂物堆里,别的分别藏在了剑宗里的院子里,然后等陆小三哪天在那里乱翻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那柄剑翻了出来,看着上面的血迹,就会吓一跳,等到他好不容易把四柄剑全找了出来,结果发现打死也找不到三.....嘿嘿....” 南岛也轻声笑了起来,说道:“你也不怕把你师弟吓死。” 陆小二笑了许久,倒是淡定地说道:“师弟自然不会被吓死,但是唬得他几个晚上睡不着觉,还是可以的。” 陆小二说着,又叹息了一声,说道:“也不知道师姐师弟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和乐师叔在那里吃火锅。” 南岛看着身旁因为远走而难得情绪鲜明的小少年,又转回头去,看着脚下已经渐渐埋了白色石条的小道,撑着伞说道:“那你要回去吃火锅吗?” 陆小二摇了摇头,看着南岛说道:“吃火锅和走人间,总要做一个抉择的。” 南岛笑了笑,说道:“其实也不冲突。” 陆小二看着前方渐渐热闹起来的小镇街头,想了想说道:“师叔也想吃火锅了?” 南岛正要说什么,忽然便停了下来,站在伞下静静地看着前方。 陆小二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顺着南岛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小镇街头那里有一个一身黑衣的人正带着剑,在那里闲走着。 穿黑衣的人自然很多。 只不过那样的黑衣,大概世人都很熟悉。 自前身镇鬼司而来的天下监察机构,天狱。 天狱之中,人间巡游吏自然比留守狱中之人要多得多。 虽然大部分都是下境巡游吏,只是终究那种行走在人间的黝黑的色调,终归还是让人难免有些心慌。 陆小二自然明白南岛停下来的意思,正要去握自己的剑,却被南岛一把抓住了手,而后很是平静地向着那边走去。 既然是闲走的天狱吏,自然便没有必要去招惹。 天狱吏巡游轨迹,在狱中,都是有文书详细记载的,倘若失踪许久,自然便会使得附近的天狱都会着眼过来。 更何况,天狱吏对世人向来不感兴趣。 南岛很是平静地阻止了陆小二握剑的不打自招的心虚做法,牵着他的猪蹄一样的手,不动声色地向着那条小镇街面走去。 “那今日就吃火锅吧。” 南岛接住了陆小二那个落在了山间小镇街道上许久的问题。 陆小二也平静了下来,很是老实地跟着南岛向前走去,二人很是随意地打量着两边的店铺。 一旁有卖伞的小摊子,坐在街边吆喝着的摊贩,看见二人,却是有些惊讶地说道:“山里的剑修?” 那个天狱吏闻声看了过来。 陆小二也许有些紧张,呼吸有些不自然。 南岛倒是平静得很,是一种自记忆里而来的,刻在本能里的冷静,微微笑着看着那个摊贩说道:“是的,你这伞怎么卖?” “十文钱一把。话说山里好久都没有人下来过了,听说好像发生了一些事情,是不是。” 摊贩一面说着,一面拿了一把伞,给南岛展示着。 “这把可以,应该是给你师弟买的吧,虽然看起来没有你这把好,但是也是很结实的,刷得是顶好的山桐油。用上个十七八年的,不是问题。” 南岛接过了伞,看了一阵,又递给一旁的陆小二,说道:“你看这把怎么样?” 陆小二忍住去看不远处那个天狱吏的冲动,仔细地打量了许久,又摸了摸伞面,点了点头说道:“这把可以。” “那就这把。”南岛从怀里拿出了那个乐朝天给的钱袋,数了十文钱,递给了摊贩。“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快结束了。” 摊贩乐呵呵地接过钱,笑着说道:“那就好,前段日子,镇上都快打起来了。” 陆小二在那里托着伞,因为手太臃肿,所以把伞骨夹在了臂下,很是繁琐地撑着伞。 南岛则是在和摊贩说着闲话。 “为什么打起来?” “不知道,是一些妖族,突然便说要造反,然后说着说着,又不造了。鬼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反正那段时间,我都不敢出来卖伞,指望着山里的剑修下来管一管,但是偏偏什么人也没有见到,我就觉得八成是山里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卖伞的摊贩虽然只是一个世人,但是倒也看得清一些东西。 不过说来说去,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难猜。 毕竟岭南这样一个地方,最是喜欢管人间闲事,更不用说便在那片群山脚下的这些镇子。 如果岭南来了,那就是人间出事了。 如果岭南没来,那就是岭南出事了。 南岛看着摊贩脸上那种无可奈何,又带了一些惶恐的神色,倒是有些明白了修行界如履薄冰的原因。 也许修行界只是落了颗石头,然而落到人间的时候,也许就滚成了一场雪崩。 南岛轻声说道:“没关系的,岭南不会出什么事的。” 卖伞的摊贩笑呵呵地说道:“那就好。” 一旁的陆小二已经把伞撑开了,双手捧着那把伞,在一旁站着。 南岛至此才结束了与摊贩的闲谈,转过身来,瞥了一眼那个天狱吏,黑色衣裳在阴沉的天色里已经重新转了过去,正在那里闲走着。 无事发生。 虽然镇子里的天色因为有高山夹逼的原因,很难明亮起来,但是这种愈发昏暗下去的天光,自然是快要下雨了。 也许便是春时将来,以雨立意。 是以在路边买伞也撑伞的二人,自然不会有多么突兀。 二人又沿着长街走了没有多久,雨水便落了下来,虽然算不上大雨,但是也没有那种温柔的绵密感。 敲在街边檐上,总有些淅沥的声音。 街上渐渐变得湿漉起来,细雨自然不会有着什么飞溅的水汽。 陆小二捧着伞在南岛身前走着,低头看着并不算很光滑的街面上倒映的那些扭曲的青山和街檐,轻声说道:“师叔,他还在吗?” 南岛平静地说道:“不知道。” “要看看吗?” “不用看。” 陆小二点了点头。 已经不是在岭南了,小少年自然便显得谨慎了许多。 更何况,这一场东海之行,本就不是一个宁静的故事。 二人走了许久,才终于看见了一家食肆。 镇上的食肆自然谈不上多么有档次,只是在街边一个很简单的拐角处,微黑色的二层小楼。 食肆名字自然就懒得取了,大概老板也是一个懒人,就在门上歪歪斜斜地挂了一个呷字。 于是人们就懂了,这是吃东西的地方。 小镇大约往年全靠岭南剑修下山撑着人流量,是以镇子里有些热闹,但是不多,食肆还算大,但是却也没有多少人进出。 二人向着里面走去。 陆小二在停在食肆门口看着那个招牌的时候,偷偷瞥了一眼二人来的方向。 洒出了山风模样的微斜细雨里,长街上早已不见了那个天狱吏的踪影,在路边的摊贩们正在将自己的摊子向着街边屋檐下挪去。 而后松了一口气,紧随着南岛,向着楼中走去。 春雨时候,自然要上二楼,才不会显得过于昏暗。 南岛带着陆小二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而后要了一个红油锅底,还有一些蔬菜丸子肉片之类的东西,外加了一壶酒。 虽然掌柜的极力推荐了鸭血毛肚,但是南岛还是诚恳地拒绝了。 因为不管是他还是陆小二,都不喜欢吃这样的东西。 往日在岭南的火锅里,自然同样见不到这些食物。 二人坐在窗边,陆小二握着筷子,很是虔诚地坐在那里,而南岛却是撑着伞在窗边东张西望着。 陆小二很是好奇地问道:“师叔你在看什么?” “看那个人还在不在。” 南岛很是平淡地说道。 “不是说不用看吗?” 陆小二有些不解。 南岛转回了头来,轻声说道:“走在街上的时候,自然不用看,因为走路是走路的事,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就会很古怪。但是坐在了窗边,等着火锅上来,就是要很无聊地四处看,握着筷子在那里一言不发,同样很古怪。” 陆小二恍然大悟,很是认同地点着头,而后握着筷子,往窗边挪了挪,探着头四处看着。 人间小镇一派细雨迷离,两旁青山垂落,云雾搅乱在了山腰处,高处依旧隐约可见雪色。 倒是有着不少的出尘之意。 陆小二看了许久,又缩回了头来,倒是有些感慨。 “师叔,你说镇子里的人,坐在这里,看着岭南的时候,会不会觉得那是一个很是飘然很是高高在上的修行之地?” 南岛想了想,说道:“大概是的。” 岭南的人自然很难意识到岭南这样一片群山剑宗,落在人间的模样。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岭南自然算不上什么人间高层修行之地。 但是对于世人而言,也许依旧是足够高的。 他们会飞天遁地,会剑光破云。 只不过大概世人其实也清楚岭南是什么样的存在。 毕竟听风溪边,那个飞天遁地,剑光破云的剑修,便整天喝着酒,和上山来的人们说着乱七八糟的故事。 二人在那里感叹着,小二却是已经提着一个小火锅走了上来,还附赠了一盒小木炭,方便二人慢慢看,徐徐吃。 锅底已经煮热了,偶尔有些涟漪泛起在红汤里。 陆小二没有再看外面,拿起了筷子。 在岭南的时候,陆小二其实一直都是不动声色的那个。 只不过那样的情况,大概往往是因为需要在师弟面前端着架子,离开了岭南之后,少了许多师兄包袱,再加上行走人间的新鲜感,倒是让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活跃了许多。 那些食材很快也处理好了,都盛在碗里,端了上来,围着小火锅摆了一圈。 青绿的菜叶,雪白的豆腐,绯红的肉片,褐色的丸子.... 陆小二一面双手抱着筷子,一面在那里点着那些东西,生怕少了一些什么。 这是陆小小告诉他的。 岭南剑宗小镇里的食肆倒也还算诚恳,什么都没有少,反倒还多送了一盘嫩豆腐。 大概也是看见了二人剑修身份的原因。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岭南,便吃着岭南。 如果靠着南衣城,就吃屁,因为打牌输光了。 南岛夹着一些肉片丸子丢进了火锅里。 陆小二忙活了半天,发现裹着手确实不太方便,于是便拆了右手的包扎,上面被南岛用桃枝打出来的血痕还在,不过已经愈合了许多了。 虽然说伤筋动骨忌辛辣。 但是忌是不可能忌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忌的。 顶多少吃一些。 又不是什么养生的剑修,在意这么多干什么。 陆小二很是认真地想着,小心翼翼地夹起了一块嫩豆腐,送入了锅里。 一面看着那块豆腐咕噜了一下便沉了下去,小少年一面看着手里的筷子问道。 “师叔先前,为什么突然回去了南衣城?” 南岛看着对桌的小少年,很是平静地转头看向窗外。 陆小二会问这个问题,自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事实上能够憋到今日,想来也是好奇了许久了。 “因为我有个朋友,在南衣城被人杀了。” 陆小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那他为什么.....” 陆小二的话并没有问完,因为南岛很直接的把原因说了出来。 “是我害死的她。”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锅里的那块豆腐,想了想说道:“这块豆腐不知道能不能够夹起来,万一夹碎了怎么办?” 南岛安静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细雨很像是去年三月的某一场雨。 但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已经过去了。 所以陆小二很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南岛自然也没有再说下去,烫了一块白菜,很是安静地吃着。 细雨小镇,撑着伞坐在窗边吃着火锅少年大概有些古怪。 但是好在今日这里没有什么人,所以倒也没有什么议论,掌柜只当这个岭南剑修有些特殊的癖好而已。 陆小二当然不会撑伞,他的伞已经收好了,放在一旁的木桶里,那大概是专门拿来放伞的地方,不然木板潮湿,说不定哪天便沤烂了,连人带着火锅掉下去,给那个坐在门口哼着曲子的掌柜给砸死。 这场火锅吃得很是安静。 主要是小少年问了一个不是很适宜的问题。 所以陆小二吃着碗里的那块豆腐,很是诚恳地想着怎么补救一下。 南岛却是一面认真地夹着丸子,一面说道:“以后遇见了天狱之人,千万不要去握剑。” 陆小二松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南岛说道:“因为这样会激怒他们?” 南岛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因为这样会显得你心里有鬼。” “当天狱觉得你心里有鬼的时候,你有没有鬼已经不重要了。” 两个少年吃得满嘴流油,在雨声淅沥的窗边说着那些东西。 陆小二点着头,说道:“我知道了,师叔,那我们就像刚才那样?”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或者就看路人怎么做。”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要是旁边没有路人呢?” 南岛沉默了很久,转头看向窗外,大约也是想起了某些梦境里的巷子里的故事。 “那你就要好好反思一下,为什么会和天狱的人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春风敬渊不在水 雨越下越大。 二人吃完了火锅的时候,小镇已经四处都湿哒哒的了。 陆小二看着那些打落进窗子里,又溅落在窗边南岛手上的雨点。 不断的有浅淡的剑痕在皮肤上出现,又缓缓消失。 这让陆小二有些担心,他自然见过南岛在雪中有过这样的情形,只是不知道下雨的时候也会有。 “等雨停了再走吗?” 陆小二又重新拿起了筷子,在已经渐渐平息下来的汤里翻找着一些食物残渣。 南岛看着那双在汤里翻翻找找的筷子,想了想,说道:“你累了吗?” 陆小二诚恳地点着头,说道:“有一点。” 南岛正想说那便歇一下吧,只是瞥向窗外的时候,却又微微蹙了蹙眉头,而后缓缓说道:“还是走吧。” 陆小二本想问为什么,而后便看见了先前见过的那个天狱吏,也是撑了一把黑色的伞,正在街头雨雾里,缓缓向着这边走来。 吃完了火锅自然可以等雨停再走。 但是撑着伞坐在楼中吃火锅,难免有些怪异,虽然南岛并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向着这边而来的,但是撑着伞走在雨里,自然比坐在楼里要好。 南岛与陆小二结了账,一顿快乐的小火锅,自然用不上多少钱,以乐朝天的阔绰性子,给二人的钱,自然足以让二人快乐很久的。 南岛停在了食肆门口,陆小二在那里撑着伞,而那个天狱吏却是向着这边而来。 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面容有些清瘦,倒没有很阴沉的神色,毕竟游走人间的人,自然要平和一些。 那个天狱吏停在了食肆前的雨里,站在伞下,看着南岛二人,大概也是有些诧异于又遇见了二人。 南岛看了他一眼,便平静地转过了视线,看向了一旁的长街。 陆小二撑开伞,同样瞥了他一眼,而后什么也没有说,走到了南岛身旁。 只是就在三人要错身过去的时候。 那个天狱吏却是缓缓地开了口。 “岭南解封了?” 南岛平静地说道:“这是岭南的事。” “听说南衣城那边有一些人被拦在了山里。” 天狱吏倒也不生气,只是回头看着南岛的背影。 听说一词,便表明了他的身份,不是南衣城天狱之人,也许是岭北山月城,也许是岭东白鹿城。 但是南岛并没有在意。 “应该都死了吧。” 自然都死了。 整个十二月,南岛都没有再听闻过山里天狱吏的消息。 至于是谁下的手,是青椒,张小鱼,或者听风吟,南岛也不知道。 天狱吏皱了皱眉头。 南岛撑着伞,带着陆小二站在那里,很是平静很是淡然地补了一句。 “终究那是岭南,不是你们天狱,明知有事还要进去晃悠,自然是死得理所当然。” 天狱吏静静地看了南岛的背影很久,而后舒展了眉头,缓缓说道:“是的。”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天狱吏进了食肆,大概是要了一些酒菜——淅沥的雨声里隐约可以听见一些话语。 南岛与陆小二沿着长街雨檐走去。 一直走出很远,陆小二才松了一口气,看向一旁的南岛。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叔这般模样。” 南岛轻声说道:“毕竟我真的是岭南剑修。” 所以很多东西,稍稍代入,自然知道该如何去说。 岭南之人自然是温和的如世人一般柔软的。 只是天狱之事,自然需要凌厉一些。 毕竟前者过于不讨喜。 陆小二深有体会。 在这短短的两次相遇里,他的心跳总是不自觉地跳动的有些快。 又有些好奇地看着一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南岛。 “师叔有时候倒是出奇的镇定。” 陆小二很是敬佩,这是南岛在岭南的时候,所没有展露过的状态。 南岛撑着伞,背着两柄剑,安静地走在行人渐渐稀少的街头。 高山之中的小镇子愈发的阴沉下来。 “因为我大概也经历过一些事情了。” 南岛抬起头来,想着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一般的在南衣城的那一个月。 从最开始的,那个来自河宗的人,再到流云剑宗的人,以及后来与天狱的那些交集。 只不过在岭南待了太久,有时候确实容易忽略一些过往的事情。 陆小二倒也是想起了南岛初来的时候的模样。 虽然这个师叔整日坐在楼里喝酒养剑,很是安逸的模样,但是来的时候,却是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了很久才醒过来。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二人一路向镇北而去。 也许最开始的时候,确实动过一些在镇子里休息一夜的想法。 只不过在再次遇见了那个闲走的天狱吏的时候,却是让二人打消了这种想法。 天色虽然阴沉,只不过时候依旧算早,现在便离开,横穿凤栖岭东部群山,也许还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下一处镇子。 只是二人快出镇的时候,却是在前方镇尾的一处檐下,看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脸上的皮肤很是松弛,有着许多的斑点,年纪想来已经很大了,穿着一身褐色衣裳,坐在檐下听雨,看起来如同一个寻常的人间老人一般。 只不过在一旁墙角靠着一柄剑,大概很多年没有用过了,满是灰尘与蛛网,甚至在剑镡处,还有着一些斑驳的锈迹与划痕。 走到这里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 像是有着妙龄女子在老人身后的那扇门里唱着一些戏一般。 南岛停了下来,很是诚恳地想了许久,看向一旁的陆小二说道:“也许我们确实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陆小二亦是神色凝重的看着那柄剑,而后目光落在了老人身上,同样诚恳地点了点头。 谁也没有想过,人间剑宗的人来得这么快。 或者说,谁也没有想过,便在岭南山下的小镇子里,便住了一个曾经人间剑宗的老师兄。 这个师兄比当初南岛在南衣城外见到的那一个还要老一些。 只是再如何老,再如何衰弱下去,终究曾经是人间剑宗的剑修。 南岛自然不会莽撞地走过去,拔剑应约。 二人回头走了一阵,陆小二才轻声说道:“剑上的名字被削去了。” 南岛点了点头。 没有名字的剑人间多得是。 但是曾经有过名字,又将名字抹去了的,往往便是人间剑宗之人。 “他是什么境界的?” 南岛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上境。” 上境是一个很简单的词。 却也是代表着人间上层的一个词。 自小道第七境,一直到道海十三叠,都是人间上境之修。 陆小二紧紧地握着手里的伞,第一次感觉到了有些茫然。 哪怕在南衣城的时候,他也曾无比勇敢莽撞地面对着小道九境的姜叶说着狠话。 但是那是不一样的。 那时的陆小二,身后站着整个岭南。 但是现在没有了。 在他身前只有南岛,在他身后,只有一帘春雨。 “开什么玩笑?” 小少年有些慌乱地在雨中走着,一直过了许久,才终于咬牙切齿地憋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南岛倒是平静一些。 虽然自己也不过观雨,距离踏雪都需要一些时间。 而身旁的小少年更是只有见山境。 但是也只是在最初的惊讶之后,握紧了一些手中的伞。 “没关系,有机会的。” 陆小二听见南岛的这句很是平静的话,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师叔。 南岛神色同样平淡,只是看着前方的雨水,也许是在找着一家客栈。 “师叔不怕吗?” 南岛撑伞走在雨里,缓缓说道:“我都敢接姜叶一剑,自然没有什么好怕的。” 或许也是见识的问题。 南岛入世,便是在南衣城中。 四处都能遇见那么一两个上境之修,更不用说丛刃与卿相这两个人间真大佬。 见得多了,总归是要平淡一些。 但是陆小二不一样。 他见过的,也便是岭南那些人,唯一一个也许是真正大修的人,还是个笑眯眯地弄曲子的乐朝天。 陆小二听着南岛的话,倒也是慢慢平缓了心绪。 脚下步子也沉稳了一些。 “而且人间剑修,除非化妖了,自然越老越弱。” 南岛轻声说道。 “他们老去的身体,有时候未必能够承受许多的剑意冲击。” 陆小二轻声叹息着说道:“但是那终究是上境剑修,师叔你总不能在这里待到入了小道,才去找他吧。” 南岛终于在雨幕里发现了一家客栈,带着小少年向着那边走去。 “那样太拖沓了。” 南岛一面走着,一面抬头看着人间天色。 两旁高山雨雾氤氲。 “我不知道寒冷是不是真的过去了,但是岭南过去几个月这个冷,今年也许会有一场春雪。” 陆小二好像明白了什么。 “所以等一等,也许会有雪来?” 南岛点了点头。 二人走入了客栈中。 ......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初四。 寒蝉很是认真地与两个小少年坐在风雪剑坪里。 齐先生什么也没有教,没有剑式,没有剑诀,只是让三人在风雪里看着那块随意从角落里翻出来的石头。 寒蝉噤如寒蝉。 宁静依旧宁静。 而赵高兴却是有些不太高兴。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跑来学剑,却要先看石头,所以便有些不安地扭动着。 不过看着不远处小居室门前端坐的齐先生,在扭了一段时间,发现确实无人理会之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安静了下来。 渐渐风雪剑坪里倒也寂静了下来。 只不过很快,这种寂静便被一个人的脚步声打破了。 是一个剑学派的先生,赵高兴偷眼看着。 那人走了进来,倒也没有理会在剑坪风雪里坐着的三人,向着小居室而去。 大约是与齐先生说了一些东西,二人便离开了这处剑院。 一直到确定齐先生离开之后,赵高兴才捅着一旁的宁静,只不过宁静没有理会他,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面前的石头。 于是赵高兴又捅着另一边的寒蝉。 寒蝉转头挑眉看着赵高兴。 “你说先生要我们看石头做什么?石头里难道有剑?” 赵高兴很是不解的问道。 寒蝉想了想,说道:“石头里当然没有剑,石头里只有石头,可能还藏着几千万年前,某个未知生物拉的屎,这是道圣说的话。” “......” “但是其实看石头也好,看别的也好,都是一样的。”寒蝉继续说道,“不是希望你能从石头里看出什么来,只是要你习惯这种枯燥的行为。” 赵高兴依旧不能理解。 “那为什么要习惯这种枯燥呢?” “修行界不应该是丰富多彩的吗?” 寒蝉笑道:“人间才是丰富多彩的,修行界其实是无比枯燥的。” 这个流云剑宗的剑修坐在风雪里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可能说得过于绝对了,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偶尔也会丰富多彩。” 赵高兴眼睛一亮。 “什么时候?” 寒蝉微微一笑很倾城。 “当你被人把脑壳打烂的时候,你就会看见各种各样的色彩,比如红比杜鹃的血色,比如像是你清晨起来喝的那碗豆花一样的脑浆,还有森冷的断骨,还有各种脏器......” “......” “所以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出门在外,听见道门的人说下手有分寸,千万不要相信,他们像打爆果子一样打烂你的脑壳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那些道袍飘飘的人有分寸了。” 寒蝉笑眯眯地说道:“所以我们剑修,虽然有时候下手没轻没重,但是一般会给人一个痛快。一剑封喉是极具美感的,这是流云剑宗的美学。” 听着寒蝉的这些话,赵高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宁静倒是有些异动,也没有看石头了,看向了寒蝉。 “你是流云剑宗的人?” 宁静颇有些震惊地说道。 能够把这样一个宁静的惊成这样,说明流云剑宗还是名声在外的。 “是的。” “那你是杀手吗?” “是的。” 剑坪里沉寂下来。 两个小少年不自觉地互相靠拢着。 寒蝉微微笑着说道:“不过你们不用怕,也许你们一辈子,都不会和我这样的人打交道。” 倘若哪一日会出现寒蝉这样的人去杀赵高兴这样的人,大概人间是疯了。 两个小少年转念一想,觉得也对。 于是又坐回了原位。 寒蝉笑眯眯地看着二人,说道:“你们日后说不定还能借着我的名头去吓人——如果我没有落到完人唾弃的地步的话,不过想来不会,我是一个很有职业道德的杀手,大概会在人间有个好名声,不会像我师兄一样。” 两个小少年自是默然无语。 寒蝉看了眼天色,想了想,又站了起来,把三人中间的那块石头拿走了。 赵高兴看着抱着石头往小居室后方走去的寒蝉,一头雾水。 “你把石头抱走了,我们看啥?” 寒蝉抱着石头在雪中走着,想了想,说道:“看雪吧,反正都是一样的。” “你拿石头去做什么?” 寒蝉轻声笑着说道:“磨剑。” 虽然一提到磨剑,世人往往想到磨剑崖。 但是磨剑一词,最早便是来自流云剑宗。 磨剑而出剑意。 守剑而有剑势。 寒蝉抱着石头去了后院檐下,很是安静地坐了下来。 将那柄悬薜院发的剑放在了一旁,而后将自己的剑拔了出来,剑鞘留在膝头,而后一手握住剑柄抵住剑格,另一只手按住了剑刃,贴至了那块石头上。 寻常的石头自然不能磨剑。 在剑意之道与修行之道真正兴盛之后,磨剑便成了一个形式上的东西。 那样一块石头,根本不可能让寒蝉的剑有着任何的改变。 一个大道境的剑修,手中之剑,自然在天地元气与剑意的淬炼之下,早已经坚韧无比。 每一次出剑,都是磨剑。 但寒蝉还是去了后院,按照数千年流云剑宗的习俗,开始磨着剑。 至于问心淬念之事,自然便免了。 怀里揣了两万贯,有心无心,都是不重要的了。 风雪里有磨剑声起。 两个小少年在前院一头雾水。 ...... 刘春风没有在悬薜院内。 而是在院外的一家面馆里吃着面。 一旁还有着周在水与另一些青牛院的先生。 一行人便安安静静地看着刘春风吃面。 明日便是院里春考。 一如当初与周在水所说那样,院里春考之后,便会将整个假都的九司大人们都换一遍。 这是一种很野蛮的行径。 但是在当下的黄粱人间,只有野蛮,才能从神女的阴影里挣脱而出,发出自己的声音。 京兆尹已经准备好了九司名册,只不过这个老大人,却是走不出明合坊。 整个明合坊在年后,都是无比的宁静。 什么声音也没有。 也许被某些人间的雪给埋了。 人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还是很谨慎地选择绕远了一些,没有再从那处街坊过。 而那份名册送了九次,一次也没有送出去。 但偏偏京兆尹大人便安然无恙地活在那里面。 所以有些故事,其实很明了。 巫鬼道的人便在明合坊中。 他们也没有藏着。 就像刘春风也没有隐瞒要清洗悬薜院与九司之事一般。 绝大多数的故事都在明面上。 大张旗鼓地发出着一些声音。 刘春风很是干脆地吃完了面,而后撇下筷子,抄起春风衣袍的一角,擦了擦嘴,坐在那里等待着一个人。 齐敬渊。 于是风雪里那个抱着剑的丛冉剑修便来了。 刘春风看了一眼周在水那些人,什么也没有说,与那个剑渊剑修一同出了门。 二人一同离开了这条悬薜院的长街,向着历代九司王府所在的明合坊而去。 周在水等人一同站在了风雪长街上,而后互相对视一眼,走回了悬薜院中。 那扇很少关闭的悬薜院大门在风雪中被缓缓合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你也想做神女的狗吗 假都风雪去得很晚。 自悬薜院外一路走过去,满街风雪,只是行人少了一些。 灯火依旧,那些灯笼依旧安静地悬在将要到来的夜幕之下。 随着二人向着明合坊的方向走去,那些灯火的色调愈发浓郁起来,像是橘光,像是血色。 路上的人们也越来越少。 但是也许一切都只是往常的模样。 浓郁热烈起来的是自己的情绪。 稀疏冷清下去的也是。 刘春风与齐敬渊走到了明合坊附近的时候,这个剑渊剑修在坊外长街停了下来。 今日这里,人声稀疏,不止是一坊之地,附近大小街巷,尽数早早熄灭了灯火,与夜色一同沉浸在风雪之中。 只有一个个淋雪的灯笼还依旧悬在两旁,在一片雪夜里,如同悬在古树之上一个个成熟的果子。 就要破了。 也许要破了。 然后像汁液一样把那些灯火流向人间。 但是还没有破。 于是刘春风只是与齐敬渊挥了挥手,而后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安安静静地穿过了那一条长街而去。 齐敬渊在那里停了下来,目送着刘春风穿过了长街,转入了连灯笼都熄灭了的明合坊中,而后转过身来,将怀里的剑插在了积雪的街边,将自己的双腿也插在了积雪的街边。 等待着某个,或是某两个来自北方的剑修。 ...... 柳三月送走了自己的少年好友之后,依旧如常地坐在那条河边。 今日的假都似乎有些宁静。 难得清醒的青天道人坐在桥头,静静地越过那些风雪青檐,看向远处。 可惜什么也看不到。 桥边传来了一阵缓慢悠闲的脚步声。 柳三月低下头来,看见了那个穿过了风雪向着桥头走来的黑裙女子。 “神女大人今日为何来此?” 柳三月转回头去,抬头看着夜雪天穹轻声说道。 瑶姬踏过风雪而来,停在了柳三月身旁,目光落在了这个万般摧残之人身上,而后又看向了不远处那个石堆。 一直看了许久,这个在夜雪之中,走在人间,已经开始渐渐有着神鬼微光泛游于黑裙之下的女子,才语调温和地说道:“今日人间有场大戏,你要不要去看看?”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说道:“什么大戏?” 瑶姬越过了柳三月,停在那堆石块前静静地看着,而后平静地说道:“一场闹剧罢了。” 柳三月转头看向假都的某个方向。 风雪里那一处格外的宁静。 过了许久,他点了点头,说道:“好。” 道人的好自然没有剑修的好那种意味。 只是很平淡地接受一些东西的意思。 他抬手便要扣向自己腕间的枷锁,但是听见了一阵窸窣声,回过头来,便看见那个自古老大泽里复苏的女子,已经将那条锁链的另一头攥在了自己的手中。 夜色风雪垂落在了那一条被抬起的铁索之上。 人间灯火正在其上散发着幽冷微光。 柳三月静静地看着铁索另一头的神女很久,而后缓缓松开了自己的手,平静地说道:“请。” 风雪之中,铁索之声锵然。 渐渐清冷下去的夜色之中,穿着古朴神袍的女子与形体扭曲的世人,以铁索相牵连,踩着一地积雪在迷蒙之中缓缓而去。 人间寂静。 假都今夜沉默。 行至人间某处街头的时候,有人抱着剑从风雪之中缓缓走来。 看见了这一幕的时候,停在了那里,眯着眼睛,长久地看着风雪里缓缓走着的二人。 一直到相遇之时,那个从北方而来的剑修才平静地看向神女,行了一礼,平静地说道:“见过神女大人。” 瑶姬微微点了点头,而后看向了身后的柳三月,缓缓说道:“你想让他死吗?” 柳三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曾经出现在大泽之中的熟悉身影。 落叶寒钟,叶寒钟。 去年三月之时,在大泽雾沼青山之中,便是这样一个人提剑而来。 但是柳三月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那是我自己的事,神女大人。” 二人从叶寒钟身旁缓缓走过去。 这个流云剑宗的人轻声说道:“原来你真的做了神女的狗。” 柳三月再度停了下来,转头看着这个黑袍剑修,看了许久,而后无比平静说道:“你要来试一试吗?” 叶寒钟本想讽笑一声,只是当他目光与柳三月那双扭曲也摧残的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却是怔了下来。 那是沉寂也幽邃的一双眼眸,似乎有着许多的风雪,也承载着万千漂流的苦痛。 在夜色里如同一对邻近的不可见底的深渊。 叶寒钟在那一刹那,却是下意识地转开了眼眸,而后便回过神来,似乎有些羞惭的愤怒,转身在风雪里走去。 “不用了。” 柳三月平静地在风雪走去。 在另一条街,他们遇见了另一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 寒蝉。 这个怀揣两万贯走在风雪里的剑修,在瞥见风雪街头这一幕的时候,便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一直到瑶姬与柳三月停在了他面前许久,这个北方剑修才回过了神来,神色复杂地看向柳三月,又看向那个风雪里一身冥河之力的瑶姬,抱剑行了一礼。 “见过神女大人。” 不苟同自然是不苟同之事。 作为曾经真真切切庇佑过人间的神鬼,自然也须有应有的尊敬。 瑶姬同样平静地点头以为回应。 “原来你便是当初的柳三月。” 寒蝉自然曾经在柳河畔见过这个人,那时的他尚且与云竹生在一起,曾经在途经那里时,看过这人一眼。 柳三月轻声说道:“三月摧残,世人不认得,自是正常之事。” 便是当初的张小鱼,都没有能够认出柳三月来,自然不用说寒蝉。 寒蝉一阵叹息,抱剑立于一旁。 柳三月看着这个虽然未曾见过,但是很显然能够猜出身份的流云剑宗剑修,缓缓说道:“你是今晚唱戏的人?” 寒蝉听着这句话,却是蓦然想起了那日张小鱼在楼顶说过的那些话。 沉默了少许,说道:“是的——酬金是两万贯。” 柳三月静静地看着寒蝉,什么也没有说,抬起那些铁索,以师兄弟之礼行过,而后缓缓向前而去。 寒蝉抱着剑,长久地站在那里,看着二人在风雪里远去,而后踏着风雪,在人间灯火之上的夜色高楼里坐了下来。 那是今晚看戏的人。 寒蝉站了许久,而后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将有些松的袖口与绑腿都重新扎了一下,而后握着剑,平静地向着明合坊那边而去。 ...... 明合坊中一片膏盲,这样一处宽阔而古老的长街本不该是这般模样,尤其是在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新年伊始。 假都很遥远的城区依旧有着一些烟火,时而会照亮这片长街。 但更多的时候,这里是黑暗的沉寂的。 肩头有着一点污渍,衣角有着一块污渍的悬薜院院长刘春风,便穿着一身青白的衣裳,安静地走入了这条长街。 夜雪之中春风惊扰。 惊起鬼魅。 惊倒儿女。 当这座假都玉山走入这片两千年来格局未曾有过什么大改变的古老巷子的时候,便有巫风吹起。 苍山暮雪,拘役招魂。 以怪奇以瑰丽为名的人间巫鬼之术,便瞬间涌动在这条长街之中。 亦是怪异,亦是瑰丽。 灯火倏忽一线亮了过去。 是血色一样的灯笼。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刘春风突然便想起了这样一句诗,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传来的,也许是槐安。 人间春风之词万千,但是眼下,也许这一句很是契合。 身为青牛院院长,且资历不算深的刘春风,自然与那些夜色之中的巫鬼道之人不相识。 但是有句话说得好。 不打不相识。 不打不识相。 所以当那些汇聚在这处有着诸多巷子的明合坊之中的巫鬼之力开始涌动的时候,刘春风抬手竖至身前,口中默诵着道诀。 道文自春风之袍下流转而出,化作了无数白色花瓣。 春风来,梨花开。 于是一线白花纷飞而去,这处被巫鬼之力所包裹的街坊,在夜色之中,如同一线长河,万千梨花垂落。 于是昭昭晨光,洒落人间。 照亮了无数藏在黑暗里神色凝重的面孔。 手中巫诀尚且未曾颂唱完毕,当先之人便已经被一步踏来的曾经的春风少年,一拳捶在了面庞之上。 万千白花随身而动,那些尚未形成的暮雪之色,被瞬间破开,有人闷哼一声,痛快地交出了自己的大好头颅,像是一个未曾成熟的表皮皱褶的果子一样,滚落在街头而去。 刘春风一脚踏破了那颗果子,一身道韵流转,平静地向前而去。 以当先之人的生死为拖延,终于有人唱完了第一诀术法。 这样的速度比刘春风预想的要快很多。 所以他抬头向着人间风雪看了一眼。 很快是意识到了什么。 巫鬼之术来自礼神之术。 这样迅捷的速度。 大概也是人间某个神女,大概离这里很近。 也许正在安安静静地看着。 但是刘春风很是平静。 神女很近。 人间更近。 这是一个恒久的道理。 刘春风安静地看着那些扑面而来的巫鬼之力,带血的手掌再度掐诀竖至身前,微微用力向下一顿。 身侧流转的道文停滞了一刹,而后快速衍化着,化作了一道无比坚韧的道术屏障,如同春风扑面,如同细雨湿衣。 道袍飘飘之中,好似无比柔软,却又万般坚硬。 是谓动静之理。 是谓刚强柔弱之道。 带着归去之意的巫鬼之术,穿过了整条长街,与刘春风交错而去。 是鬼术覆巢。 只是可惜的是,倘若这一术出自当初剑宗园林之中的公子无悲之手,那般带着万物摧折之意的下冥之术,刘春风自然不会这般春风得意跨越而去。 那样的人已经死在了南衣城。 是以春风略有摧残,那些流转的道文便灵动地流转着,切开了那些倾覆之力。 只是有一必有二。 春风得意的道人才始越过那一术,向前走了一步,更多的巫术便已经成型,带着颂唱之音,悍然而来。 这里自然不止是某一个巫鬼道之人。 而是许多,被叔禾自南衣城带回的巫师们,也许未必全都在此,只是量变自然会引起质变。 刘春风眼前所见的风雪夜色,早已被诸多巫鬼之术所覆盖。 有无数巫河自脚底涌现,而后汇成一条偌大的长河。 人间夜色已变。 风雪忽入冥河。 头顶有着万千鬼花盛放。 有通天之花正在摇落花粉,有越行之术穿行四周,有苍山暮雪在巫河之上浮现,有撕裂之意自八方而来。 刘春风至此,终于落入了那些巫鬼道之人,合力而成的冥国之中。 神鬼在侧,礼神之术仓促,一切只是倏忽之间而已。 一身白衣挑染春风之绿的道人平静地立于大河之中。 这样的冥河也许声势浩荡。 但是终究非出自一人之手。 双拳虽然难敌四手。 但是刘春风作为人间四叠道修,他的拳头,自然要比那些远游四周的巫鬼道之人要硬得很多。 手中道诀变换,一身元气入体,万千道文烙印于白衣肌肤之上,金光洒落,一身浩荡道韵浮游身周,开始不断地与那些尝试侵袭而来的巫鬼冥河之力蚀化着,散发着阵阵环状扩散而去的泯灭波纹。 当道人开始道韵入体。 便代表着他们动真格了。 一如当初的大泽之中的柳三月,或者一拳一个灵巫的卿相。 道韵入体,刘春风在巫河之上一步踏出,而后一拳便落向某处以越行之术穿梭而来,尝试以鬼术拘役干扰心神的巫鬼道之人。 巫痕尚未落下,一拳已至,那个大巫自黑气之中被一拳砸出,一身巫鬼之力被捶散,胸腔深深地凹陷下去,无数脏器被砸了出来,便是体内本源巫河,都被一拳砸碎,甚是狼藉。 只是颓然坠落向冥河之中的大巫,在瞬息之后,却又再度带着一身冥河之力,神色蓦然地重新自冥河之中爬了出来。 刘春风微微皱了皱眉头。 目光落向冥河苍山暮雪之后,那些通天之花之下坐着的那些巫师。 是招魂之术。 人间最为忌惮的,不是巫鬼之术之中的两大奇术,洄流或是越行。 而是招魂。 一旦陷入其中,除非耗尽那些巫鬼道之人的巫鬼之力,否则便会死而复生,源源不绝。 这是连槐安人都明白的道理,刘春风身为黄粱人,自然不可能不清楚,于是当他目光落向那里的时候。 身形同样消失在那一处冥河之上。 修道的刘春风明白这个道理,修巫鬼的巫鬼道之人自然更清楚。 当刘春风的身影带着道风消失在原地,拖曳着极为迅速的道韵轨迹奔向那里的时候,那些颂唱着招魂之术的大巫们,同样在身周之人的掩护下,带着巫痕,挪移至了更远处。 刘春风自然不是剑修,倘若他是剑修,也许可以赶在那些巫痕生效之前,越过那样一段距离,出现在那些人身前。 但刘春风不是剑修,是道人。 所以他停在了那些通天之花之下,一面抵御着那些冥河鬼花的侵蚀,一面抬起了一只手,再度掐住道诀。 冥河天地色变。 有辰星破开暮雪天穹,带着泠泠清光,照向人间。 观星监天,而知星斗运行之理。 星光照落冥河人间,其间开始出现无数环流痕迹,春风道人踏星斗之痕而去,游走之间,却是倏然而至。 不是行走法门,而是道术。 悬薜院星移之术,作为曾经同时拥有过《人世补录集》与《青牛五千言》的千年书院,倘若只是喊着以文化之天下的口号,自然不可能发展得如此繁盛。 他们有着自我的道门之术。 那些巫鬼道之人俱是怔在了那里。 刘春风的身影带着春风白花,踩着灿然星光,出现在了一种颂唱着招魂之术的大巫身前。 那些大巫也许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仓促的沉默的质问里,回应他们的,是道人的坚硬的拳头。 一拳砸出个丰富多彩,一拳砸出个五彩缤纷。 招魂之术被破。 刘春风借势将一身道韵扩散开来,那些通天之术,倒转冥河,尽数在那些巫鬼道之人的短暂失神之中,被镇破而去。 道人白衣带血,在飘然之中,重新落入了风雪长街。 眼前的巫鬼道之人还想挣扎,却也是被一拳砸在了脑袋上,颓然地倒了下去。 至于更多的藏在夜色里的巫鬼道之人,则是在巫术被破之后,陷入了沉寂之中。 刘春风一身道韵散去,如同一个书生一般,安静地穿过了整条长街,站在了京兆尹府前。 头上灯笼鲜红,也许本色,也许带血。 他抬手叩门。 只是当指骨触碰到那扇大门的一刹那,刘春风脚下道风浮现,倏然向后退去。 一柄剑自门后刺了出来。 而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已经沉寂下来的巫鬼之术,再度在整条长街之中生出。 冥河再起,那些已经死在街头的巫鬼道之人攀爬而出,于大河之上肃穆颂唱。 夜色深巷之中,那些巫鬼之音再度如同浪潮而来。 京兆尹府门缓缓打开。 那个老大人神色紧张地坐在院中风雪照壁之下。 而在门口,站着一个一身黑袍,神色冷漠的北方剑修。 叶寒钟。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出鞘与出壳 瑶姬安静地站在夜色高楼屋脊上,静静地看着人间某处街巷之中的那场战斗,而后缓缓说道:“倒是我小看这个道人了。” 柳三月安静地站在一旁,平静地说道:“能够在黄粱这种冥河之力浓郁的地方,这般年轻便入了大道,自然不能小看。” 瑶姬转回头,看着这个同样天赋极为出色的道人,却是轻声笑了笑,说道:“在那个北方剑修眼中,杀你与杀他,是同样的价钱。” 柳三月平静道:“神女大人想说什么?” 瑶姬看着神色淡然的柳三月许久,收敛了笑意,转回头去说道:“倘若你没有经历那些事情,比他如何?” 柳三月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我是槐都兵部之人,是人间之人,论道之事,并无意义,更何况,不欺人间年少,二十五岁之前,除非真的想要像当年白风雨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世人听见他的名字,世人一般不会走得太快——我们很珍惜在人间的岁月。” 瑶姬平静地说道:“原来是这样。”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 也无人在意那些夜色里光芒清冷的铁索。 ...... 齐敬渊坐在风雪街头,静静看着那些落向人间的雪花。 这样的等待很是单调,很是无趣。 但是正如寒蝉所说,修行界是一个极其枯燥的世界。 而修剑势之道的齐敬渊,大概也更能忍受这样的枯燥。 曾经在丛冉的时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看着那处剑渊。 剑渊之中,自然是与剑势无关的东西。 只是在那里,人间一切剑意,都会被压制下去。 于是用剑的人来了,在那里丢了剑意,捡起了另外一些东西。 势。 当年磨剑崖红浸珊,被林梓观竹寒引诱至剑渊之侧,一身剑意无法驱使,却也是用上了剑势之道。 用剑之人,身上自然都有势。 只是很可惜的是,终究红浸珊不是修剑势之人,也许因为曾经崖上有过那样一个一剑开崖的师兄,让她也曾修行过一些剑势,只是终究未入上乘。 最后死于竹寒之手。 在这一方面,齐敬渊大约面对着红浸珊,那个曾经红衣的孪生姐妹,都是有些一些自己的傲意。 修行之道,他自然远不如曾经崖上的那个人。 只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李二的剑术,也许连人间剑宗的弟子都不如,但是并不妨碍他成为那一代人间,唯一的圣人。 齐敬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剑。 剑是插在雪中的。 自己也是。 双腿微微松开,像是闲坐一般坐在街头,而后深深地插在雪里。 而后有人便在雪中走了过来。 那个来自北方的,三十一岁的剑修微微笑着停在了不远处。 “先生来得这么早?” 齐敬渊抬头看了一眼深沉的夜色,而后缓缓说道:“你不也是?” 寒蝉抱着剑,继续向着长街里走来,说道:“毕竟先生都来了,学生总不好不来。” 齐敬渊低下头来,看着不远处缓缓而来的寒蝉,轻声说道:“走进来了,先生便不是先生了。” “我知道。” 寒蝉轻声说道。 “只是怀里揣着两万贯,便这样停在这里,说出去,总归是会让人嗤笑的。” 齐敬渊听着那种脚步声,轻声说道:“杀手收了钱,便一定要把人杀了吗?” 寒蝉停了下来,站在离这处长街十丈的位置,挑眉看着齐敬渊说道:“先生什么意思?” 齐敬渊缓缓说道:“人间话本里,总有着这样的故事,杀手接了悬赏,前去刺杀主角,而后被主角大义所感动,倒戈而击,成就一个仁义的美名。” 寒蝉微笑着说道:“那说明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杀手,杀手是不需要仁义的,仁义是一种虚名,我们只需要爱钱就行了。更何况,人间大义,还没有感动到我。而且先生自己也说了,那是话本,不是传记。” “你其实很清楚,这样一个故事是为了什么的,不是吗?” “当然。”寒蝉平静地说道,“比如我知道我师兄不是什么好人,比如我知道这个南方的神鬼故事,来自于北方某个神秘组织的煽动,我师兄便是其中之人,他们唤醒神鬼,煽动妖族,甚至还在挑拨着三剑之间的关系。” “流云剑宗的消息很广泛,我知道的远比你们知道的多。” “但是先生,大势之中,不是所有人都想逆流的。” “我只是爱钱,人间又刚好需要我们这样的人。打情理牌之事,先生更应该在院里的时候与我说,而不是在这里。” 齐敬渊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所以这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寒蝉轻声说道:“我们剑宗的人向来讲道理,先生如果能够讲赢我,未必不能为谋。” 二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于是踏雪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街头。 那样的声音很是干脆。 像是反复地收剑拔剑。 当那个来自北方的剑修左脚踏入了这条长街之中的时候。 那些悬于街檐之下的灯笼微微晃动了一下。 而后人间便消失了那两个剑修的身影。 风雪里似乎有寒光偶然掠过,而后又迅速沉寂下来。 只是那些一地的积雪之中,不断地有着剑痕落下。 一直过了许久,才在一身漫长的剑鸣之声中,二人的身影在风雪街心现了出来。 二人身形交错,侧身而立,齐敬渊双手持剑,为斜斩之势,而寒蝉手中之剑上挑,为拨剑之势。 两剑相错,自剑格一路锵然滑至剑尾,而后匆匆分离。 剑意剑势落向风雪,各去数丈,而后颇有分寸的弥散在风雪之中。 流云剑宗修剑意之道,却是剑不离手,依旧存留着复古流剑道的核心之要。 而剑势之道,同样是手中之剑。 二人相争,虽然未曾搅动风雨,却也是颇为凶险。 无论是寒蝉之剑,还是齐敬渊之剑,自然都未曾触碰到对方身体。 只是那些随剑而来的剑意剑势,俱是越剑而去,这也是那些长街积雪之中剑痕的来历。 寒蝉静静地看着向后踏雪而去的齐敬渊,轻声说道:“先生之剑,似乎势有不足。” 齐敬渊平静地收剑入鞘,站在照雪灯笼之下,淡淡地说道:“再来。” 话音落下,入鞘之剑,再度拔出。 气势却也是再度攀升不少。 寒蝉眸中一亮,颇有些喜色地说道:“原来是这样。” 齐敬渊剑归鞘再出,寒蝉自然不需要如此。 来自北方的剑意之修,神海之中元气涌动,更多剑意落入风雪之中,隐隐有成剑国之意。 齐敬渊一剑而来。 寒蝉后撤踩雪,身形消失。 再度出现时,人间风雪招摇,如同帘幕一般,被截断在长街之中。 齐敬渊一剑直刺落空。 人间风雪之中有寒蝉凄鸣,而寒蝉的身影便带着肃杀之意,出现在了齐敬渊身后,一剑直落心口。 齐敬渊折身反刺,而后迅速扭转身形,两剑再度相交,寒蝉之剑剑意凛然,带着风雪一同落向这个书院先生。 齐敬渊神色凝重。 剑意之修尚且形体孱弱,剑势之修亦然。 一剑挑开寒蝉之剑,而后收剑入鞘,剑势自鞘中而出,却是拦住了那些带着风雪的剑意。 “拔剑是势,收剑亦然,学生受教了。” 见到那些离剑而去的剑意被收剑之势尽数摧毁,寒蝉眸中自然有些惊讶之色。 齐敬渊并未说话,只是收剑而后拔剑,剑势再强几分。 至此那些原本微弱的剑势,终于开始搅动着风雪。 剑势无形,见风雪招摇而知其色。 立于风雪之中的齐敬渊,已经风雪不可近身。 执剑于夜色之中踏雪而来,剑势已经远在长剑之外。 寒蝉手中长剑脱手而去,掐住剑诀,化作寒光,穿梭在风雪之中。 大约当他踏入流云剑宗的那一刻,都未曾想过,一个流云剑宗的剑修,会有长剑离手而战的那一日。 只是齐敬渊在三度拔剑之后,身周剑势,已经极为浩荡,寒蝉自然需要凝重对待。 虽然流云剑宗,是以复古流剑道为核心的夜雨一剑最为知名。 但是自然便不代表着他们不会剑意之剑。 身为一个道海四叠之修,寒蝉自然也是人间崖主境的剑意之修。 长剑拖曳剑意与寒光,一并穿行在风雪之中,如臂指使,隔风雪而斩落。 只是在剑意之道上,很显然流云剑宗与承袭磨剑崖剑式而来的人间剑宗有着巨大的局别。 他们不会云破月这般剑意式。 哪怕是以剑意驱使,亦是以执剑之式为主。 如同风雪长街之中,有无形之人,于夜雨之中弹剑而来。 于是夜雪凄然,夜雨霖铃。 一剑寒光绕街数周,而后破雪而去。 齐敬渊横剑身前,长街风雪之中剑鸣锵然,那一剑虽然被拦在了身前,然而剑意环流,却是如剑而出,直取齐敬渊眉心而去。 齐敬渊不得不停下前行的步伐,双手握剑,一剑将寒蝉之剑斩落,而后再度收剑。 出剑为攻,收剑为守。 剑意剑势相逢,便化作满街剑风,吹得人间浩然。 然而那些灯笼依旧微微荡漾着悬在雪檐之下。 哪怕至此,剑上之争,依旧颇有分寸。 或许正如当初青天道之中,秦再来所说的那般。 世人尽在大羿之弓的射程之中。 哪怕黄粱已经被神女与槐安割离。 人们依旧安分守己。 那一剑被斩向风雪之中,只是在快要落入雪地之时,却又消失在人间。 齐敬渊正要拔剑,却发现原本立于长街之中以剑诀御剑的寒蝉身影已经消失。 而后眼前一切化作了一场夜雨。 夜雨霖铃。 寒蝉最终还是用出了这一剑来。 齐敬渊立身拄剑夜雨之中,却是如同听见了一阵颇为细密且繁复的声音。 如同有人坐在某处滴雨檐下,安静地磨着剑一般。 下一刻,便有寒光已至身前。 齐敬渊之剑方出三寸,然而那些剑势却是被悍然破开。 寒光才在身前,便已在身后。 夜雨一剑。 也只有一剑。 正如寒蝉与剑院两个小少年所说一般。 一剑而见血。 是流云剑宗的美学。 所以这一剑,确实见血了。 齐敬渊眉心有一点红芒而现。 而后化作一条绵延的血线。 寒蝉的身影出现在了齐敬渊身前,自这个中年剑渊之修的眉心抽出剑来,而后伸手将那柄出了三寸的剑推了回去。 低头看着地上的雪色也是血色。 “先生,你的剑势,绝了。” 齐敬渊屡次拔剑,剑势愈发强盛,寒蝉自然不会再拖下去。 是以剑意为辅,夜雨一剑悄然而来。 寒蝉提剑,转身向着明合坊而去。 只是才始走了两步,寒蝉便停了下来。 盛着风雪的眸光之中满是惊意。 身后再度响起了缓慢的拔剑之音。 转回头去,寒蝉愣在了那里。 四十多岁的齐敬渊眉心带血,安静地立于风雪之中,有一个更为年轻的齐敬渊立于身前,拿过了那柄剑,缓缓拔剑而来。 满街剑势浩荡。 剑势自然在人而非在剑。 出壳亦是出鞘。 剑渊。 赴死剑诀。 ....... 刘春风再度落入了冥河之中。 而这一次,他的身前,多了一个提剑而来的黑袍剑修。 “看来他真的分了一万贯给你。” 刘春风一身道韵再起,掐诀立于冥河之上,缓缓说道。 叶寒钟平静地说道:“他一个人做不成这件事,身为师兄的,来帮一帮他,自然无可厚非。” 刘春风眯着眼睛看着远处苍山暮雪之中执剑而立的叶寒钟,轻声说道:“你是在帮你师弟,还是在帮瑶姬?” 叶寒钟淡淡地说道:“都是。” 又或者都不是。 只是要让这黄粱风雨,更为混乱而已。 满河颂唱之声而起。 巫诀自然是低沉的,悄然的。 然而落于这样一个冥国之中,那些细密汇合的声音,却也是化作了无数绵长的颂唱。 叶寒钟到来之后,那些巫鬼道之人这一次带来的巫术更为浩荡汹涌。 有人顶前排的巫师,与无人顶前排的巫师,自然杀伤力是不一样的。 鬼术拘役,巫术越行那些术法都被抛弃。 所有人都选择了吟唱更为漫长繁琐的巫鬼之术。 譬如通天,譬如覆巢,譬如不断叠加的冥河之国。 重叠而去,无数冥河直入云霄,如同登天之地。 苍山暮雪垂落人间,便是一身道韵入体的刘春风,都是隐隐地有种虚弱之力。 这个假都悬薜院院的院长,静静地看着那些浩荡鬼术,身侧不断有自冥河之中被招返而回的冥河之人浮现。 一片鬼国。 然而这个三十岁的道修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叶寒钟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笑什么?” 刘春风低下头来,轻声说道:“我至此才终于明白了,当初南衣城能够守下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这些自南衣城外仓皇而返的巫鬼之人,依旧能够带给黄粱这般震撼,所以我很好奇,槐安槐安,这样一个地方,到底比黄粱高了多少?” 叶寒钟平静地说道:“很多。” 八十万黑甲,近万巫鬼道之人,还有那些自大泽里复苏的古楚令尹所带领的鬼部众,几乎全部折损在了那处古城之外。 山月城转去的那不足二十万的守军,虽然被三十万青甲打得落花流水,但是在面对着那些黑甲之时,依旧呈现出了极强的战斗力。 这自然是最为关键的地方。 而后便是岭南八万剑修,与那些人间剑宗弟子。 一如叶寒钟所说,很多。 所以在叶寒钟与刘春风之间,同样差着很多。 只是刘春风并没有多少慌乱的神色。 只是站在冥河之中,看着叶寒钟,也看着那些冥河之外的巫鬼道众人,轻声说道:“所以,我叫一些帮手,也是合情合理的。” 随着刘春风的话音落下。 人间风雪之中似乎有着许多剑鸣之声落向了这处长街,穿过巫术国度,落向了冥河之中。 叶寒钟沉默了少许,执剑向前而去,缓缓说道:“是的,剑渊的人来了,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 黄粱剑修不多,但是总归是有一些。 而这些剑修,往往活跃在丛冉,在那处剑渊之侧。 世人往往把他们叫做剑渊之修。 有剑势正在破开那些风雪,那些冥河之水正在缓缓倒流着。 叶寒钟并没有在意,只是执剑穿过苍山暮雪,向着那个道韵入体的道人而去。 “但是在这场风雪里,决定故事走向的。” “是我们二人之间。” 话音未落,寒光一剑倏然而来。 刘春风一身道韵入体,满衣道文流转,踏星痕而行,避让着那样一剑。 只是剑光在短距离间,永远是比道门之人更快的东西,否则也不会因为剑修盛行,使得道门之人被迫缩短道诀。 是以刘春风虽然已经避让得极为迅速,那样一剑还是落在了身前。 好在一身道韵入体的道人,骨头确实硬。 刘春风见无法避让,却是直接横臂侧身,将那一剑硬接了下来。 叶寒钟一剑穿越暮雪而来,虽然未曾一剑封喉,但却也是将刘春风一身道韵尽数震了出来,化作道文,气息杂乱地流转在身周,而后再度没入体内,踏星痕而去。 叶寒钟继续执剑而去。 刘春风自然清楚自己不是叶寒钟的对手,所以一直都是在四处避让着。 只是终究也是受了数剑,一身血色,像是污渍一样落在青白二色的衣袍之上。 刘春风一身道韵再度入体,身周道文已经残破不少,却也只是擦了擦唇角的血色,平静地垂下袖子,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些渐渐露出了风雪夜色的冥河天穹,缓缓说道:“不是你我二人,而是四人。” 在明合坊之外,同样有着一场战斗。 叶寒钟沉默了少许,平静地说道:“是的。” 所以走入明合坊的那个人是谁。 才会真正的决定这个故事的走向。 人间似乎短暂地沉寂了一刹。 那些冥河之国,终于在外界的剑势之中,被斩开了一处窟窿。 风雪灌了进来。 夜雪之中,有人提剑出现在了明合坊中。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说好的陛下与不好的王上 那个人影提着剑,穿过了夜色,出现在了明合坊中。 两旁有灯笼的光照亮了来人的脸庞。 是寒蝉。 刘春风沉默了下来。 而叶寒钟的唇边则是微不可察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寒蝉提着剑,踏入了那些还未完全被破开的冥河之国。 一身衣裳破破烂烂,应该是从那些剑气里走出来的。 连怀里装着两万贯的包袱,都被斩破了一些,看得出来,应该是掉了不少钱。 寒蝉一面咳嗽着,一面站在了冥河岸畔,向着叶寒钟那边走去。 “剑渊的赴死剑诀,确实厉害。” 寒蝉轻声说道。 一旁的叶寒钟大概也是好奇寒蝉遇见了怎样的一个人,转过头来,看着一身剑意萎靡的寒蝉。 “出鞘收剑之间,剑势便会不断攀升。” “而一次次赴死之间,更是另一种意味的出鞘。” 寒蝉远远地看着随着星痕游走在冥河之上的刘春风,又低下头来,不住的咳着血。 叶寒钟看着身旁这般凄惨的寒蝉,倒是皱了皱眉,说道:“你差点输给了他?” 寒蝉站直了身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那倒没有。” 这个模样凄惨的剑修,很是淡然地说道:“虽然我的左腹被他捅了一个洞......” 寒蝉如同展示伤口一般,将自己的剑放在了一旁。 掀起了自己的那身衣裳。 叶寒钟的目光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只是下一刻,叶寒钟的神色便变了。 衣裳之下,自然没有什么左腹破洞。 而是藏着另一柄剑。 那柄剑被寒蝉快速地拔了出来,一剑便刺向了一旁的叶寒钟。 好在叶寒钟及时反应了过来,那一剑虽然得手刺入了胸口,但却在那一刹那的侧身之中,偏了许多。 寒蝉一剑得手,便带着自己的剑向后退去。 果然受了一剑的叶寒钟,在反应过来之后,却是径直一剑刺向了寒蝉。 寒蝉横剑身前,堪堪拦住了那一剑,却也是被剑意击退而去,落在了巫河之中。 只不过叶寒钟收手看着自己心口那一剑,大约也是明白再留下也未必能够杀死刘春风,神色漠然地将那柄剑拔了出来,远远地向着刘春风抛了过去。 带着凛然剑意的一剑,在空中便转向而去。落在了另一个不知何时坐在了巷口的年轻人手中,年轻人身前竖着一个剑鞘,那柄剑乍一落入手中,便被收入鞘中。 剑势再起。 只是叶寒钟已经化作剑光,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巫鬼道之人在剑渊剑修的突袭之下,狼狈而去。 那些冥河渐渐散去。 刘春风重新回到了风雪之中,看了一眼一旁在那里吐着血却仍然在比着耶的寒蝉,很是不解地看向了街头的齐敬渊。 齐敬渊轻声说道:“这是我们欠他两万贯的意思。” 寒蝉很是满意地点点头,丢了剑,昏死过去。 他与叶寒钟的那句没说完的话其实是——但是我输了。 他是实打实的输了。 只不过齐敬渊并没有杀了他。 就像最开始说的那样,剑修是要讲道理的。 寒蝉没有被什么大义感动,只是道理没讲赢而已。 刘春风挑了挑眉,只是却也没有说什么。 有老人在那扇打开的门口等了许久,终于在一切故事结束了之后,将一些东西递了过来。 刘春风神色疲惫地向着老人点了点头,说了声多谢,而后将那些东西交给了走过来的齐敬渊。 又走到一旁,扛起了地上昏死过去的寒蝉,穿过了那些在处理着后事的剑渊剑修,向着明合坊外走去。 ...... 悬薜院中。 两个小少年在小居室门口烤着炉火,很是忐忑不安地握着手里的剑,警惕地盯着那扇剑院大门。 先前寒蝉离开的时候,帮二人点燃了炉子,还嘱咐了他们,今晚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去开门,就在这里烤火,什么都不要听,也什么都不要去看。 二人本来以为寒蝉是开玩笑吓唬他们的,是以尽管寒蝉说得很是严肃,但是二人起初都没有在意。 直到他们听见了一些窸窣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院外走过去。 而后整个书院之中,没过多久,就开始燃起了古怪的火光。 在那些如幕如屏的雪色之中,看起来很是明亮。 两个小少年正打算穿过剑坪,跑到院门口去看看,只是才始在炉边站起身来,便听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门上。 两个小少年至此才终于相信了寒蝉的话,于是在角落里翻出来了自己领来的剑,抱在怀里,靠在一起,正对着那扇大门,很是紧张的看着。 外面似乎有着一种无声的骚乱。 时有剑光飞梭在雪夜里,也有一些道术或是巫术的痕迹。 但是偏偏安静得很,除了一些脚步声,一些坠落声。 小少年甚至依旧能够听得到那种雪落的簌簌声与身前炉子里的柴火偶尔的爆裂声。 只是远远的看着那些夜色里的雪色,总觉得他们无比鲜艳。 也很是深沉。 赵高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联想的原因。 而一旁的宁静则是抱着剑紧紧地盯着那扇门,很像一些话本里,一个沉默的冷静的主角。 这样的夜雪便一直持续着。 赵高兴有些忐忑不安地捅着靠着一起的宁静。 “他们应该不会打开门跑进来把我们都杀了吧。” 宁静缓缓摇着头。 “不知道。” 两个小少年的声音很小,便在炉边交谈着。 “今年书院是不是要出什么事啊,要不我们明年再来吧。等外面没动静了,就偷偷跑出去。” 赵高兴一面静静地抱着剑,一面很是不安地说道。 宁静则是摇着头,也没有说话。 赵高兴唉声叹气地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不知道寒蝉去哪里了,也不知道齐先生去哪里了。 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道,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剑院里待着。 一直到夜深的时候,外面似乎终于没动静了。 但是两个小少年也没有敢去看看,只是缩在炉边带着困意打着哈欠。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那扇门被推了开来。 两个小少年很是警惕地看着那个走进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身上扛着看起来很是凄惨的寒蝉,穿过了院坪走来。 两个小少年锵地一声就拔出剑来,双手抖个不停。 “你是谁?你把寒蝉大哥怎么了?你不要过来啊!” 年轻人在剑坪里停了少许,正想说自己便是齐先生,只是说了一半就改了口。 “我是齐先生.....的儿子,他有事回老家了,明天起,就由我来教你们。” 两个小少年狐疑地看着那张和齐先生确实很像的脸庞,犹豫了少许,而后把剑收了起来。 “寒蝉大哥怎么了?” “哦,没什么,想钱想得昏死过去了。” ...... 那样一个故事在夜色里很是漫长。 所以柳三月今晚清醒的时间大概也是极为漫长的。 一直到故事落幕,一切的东西都藏在了黑夜里,等到第二日人们醒来的时候,大约也只能够看见一些埋在雪里的宁静。 瑶姬与柳三月安静地走在人间长街上。 “神女大人会想要见一见那个叫做刘春风的道人吗?” 瑶姬平静地说道:“见他做什么?” “他正在与您作对不是吗?” 瑶姬安静地走在雪里。 “人间与我作对的又何止一个刘春风?” “但人间被格外照顾的,却也只有我柳三月。” 柳三月很是平静地说道。 “生生死死来来回回,我不知道神女大人要看多久,才会承认有些东西,本就是错误的。” 瑶姬只是平静地松开了手里的铁索,向着皇宫方向走去。 “有些东西,现在说,尚且为时尚早。” 不远处便是那条长河。 柳三月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瑶姬远去的背影,在雪色之中,有双碎花小袜子若隐若现。 “所以神女大人要我看什么?” “看看世人们的无用之功,一如你的挣扎一样。” 柳三月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去,安静地穿过了那些雪色石桥,将铁索重新锁在了桥下,而后安静地在那里坐了下来。 有个身影便在不远处看着。 是叶寒钟。 这个黑袍剑修胸口有些血色,只是他并没有在意,抱剑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云竹生的无用之功自然已经证明了一些东西。 这个青天道的弟子,已经变成了人间不可左右的存在。 ...... 夜色里有一个身穿巫袍的人正在带着一身狼藉向着假都之外而去。 寒蝉的那一剑他自然看见了。 在寒蝉出现在巷子里的那一刻,他还曾感叹过,这三万贯确实很值。 只是没有想到,寒蝉的倒戈一击,反倒成为了压倒巫鬼道谋划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当他看见了那一剑的时候,便离开了那里。 他要离开黄粱,前去流云剑宗。 用那枚铜钱,控诉寒蝉的所为。 只是没有走出多远。 他便在假都某条街头看见了一个带着剑而来的人。 那个大巫看见叶寒钟出现,正要上去质问一些什么,只是话还没有说出来,自己的头便飞了出去。 而后飞在雪夜里的头便看见叶寒钟弯下腰来,从他身上摸出了那枚铜钱,放进了怀里,而后平静地转身离开。 作为一个剑宗门下的杀手,自然或多或少,都得到过投诉。 但是叶寒钟从来没有。 今日之事虽然是寒蝉接的单子。 但是终究他叶寒钟也收了钱。 ...... 刘春风便安静地坐在春风院的院子里。 书院的故事持续了很久,一直到二人回来的时候,都还没有结束。 只是当刘春风与齐敬渊二人没有死在明合坊的时候,这里的故事便可以结束了。 刘春风也没有再去看那些东西,只是坐回了自己的小院子,点起了炉火,气色有些萎靡地坐在那里烤着火。 只是今日并没有周在水来给他送一碗面吃。 因为那个剑修已经死在了院中内乱之中。 是青牛院的人杀了他。 刘春风路过那里的时候,正好看见了那一幕,什么也没有说。 当寒蝉通过周在水之手走入悬薜院的时候。 有些东西便不难猜了。 正如方知秋在谣风所想的那样。 不是所有的巫鬼院之人都会选择背叛人间。 但也不是所有青牛院的人,都会忠于世人。 刘春风也没有心思再去找一找周在水的背后是什么。 事实上,这样的故事在院里有很多。 所以才叫内乱。 在他刘春风露出破绽之前,没有人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 只不过刘春风大概也没有想到,破绽真的便差点成为了故事的结局。 寒蝉引来了叶寒钟。 那样一个人,刘春风也好,齐敬渊也好,自然不会是对手。 只不过叶寒钟是寒蝉引来的,也是寒蝉送走的。 刘春风一面咳嗽着,一面烤着火,倒是有些想不明白寒蝉在想什么。 但是这样的事情,显然已经无关紧要了。 刘春风咳嗽了一阵,终于觉得舒服了一些。 虽然道人道韵入体的时候骨头硬,但是毕竟那是硬接的数剑。 难免会伤到一些神海。 从院子里捧了一捧雪塞进了炉子里,刘春风便回房睡觉去了。 ...... 瑶姬离开了假都街头,在风雪里一路向着皇城而去。 只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去往迎风楼,而是去了那处废弃的楚王宫前。 黄粱的陪帝陛下也在那里。 只不过今日的陪帝,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是一身黑红二色,看起来很是古老肃穆的帝袍。 那个大肚子看起来很是显眼。 不过谁也没有在意。 瑶姬走上去的时候,陪帝便在那里看着那扇门上的那柄剑。 磨剑崖灵台。 自从在南衣城中被机括之力射到这里,便一直留在了门上。 很是轻巧的剑身之上,倒是落了不少的雪,甚至在漫长的冬日冰雪里,在剑身下方还悬着许多冰柱。 倘若世人见到,大概也不会知道这样一柄雪中之剑,便是曾经磨剑崖的镇崖双剑之一。 瑶姬一步步踩着积雪深厚的古老石阶,向着殿前走去。 “我以为你会在楼上看着人间那场闹剧。” 瑶姬的目光落在了那身衣袍之上,这是宫中去年开始,便在赶制的衣裳。 曾经的楚王之袍。 “第一次做楚王,难免有些紧张,自然看不下去那样的闹剧,而且......” 陪帝转过身来,总是肥肥胖胖的体态,看起来很是臃肿,但是在这样的风雪孤殿之前,神色肃穆而立,总归是多了几分帝王的气势。 “您应该先称呼我为王上。” 您应该先称我为王上,是一句很是古怪的话语。 大概类似于突然坐上了辇车的轿夫,在那里呵斥着——您他妈的慢一些,颠死我了,这样子。 至于王上与陛下,究竟哪个词代表的地位更为尊崇,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取决于国势而非词性。 只是对于黄粱而言,也许王上会比陛下更好。 毕竟黄粱的陛下,两千年来,便一直屈居于槐安的陛下之下。 瑶姬站在雪阶抬头看着上方那个转过身来的陪帝,倒是平静地说道:“是的,王上。” 在曾经的巫鬼神教构架之中,楚王,自然是与神女同样地位的存在。 为巫部灵修大人。 在以整个古楚大地为范畴的巫鬼神教之中,巫字当先,也能够代表一些楚王的地位。 瑶姬走上了殿前,安静地站在那里,长久地看着在岁月里沉寂下去的楚王宫。 “我什么时候可以拔剑?” 虽然先前说了那样一句话,但是陪帝心中自然很清楚自己应该是什么位置的人,哪怕被那身衣袍唤醒了一些身体里沉睡的野....心。 但这样一个故事,他们都只是陪衬而已。 大概人间也不会在意是谁坐上了那个位置。 他们只会沉默的惶恐的不安的或是虔诚的,看着他们的神女大人。 瑶姬平静地说道:“什么时候都可以,明日也可以。” 陪帝静静地看着瑶姬许久。 “明日是悬薜院春考的日子。” 瑶姬并没有去看身旁的胖男人,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陪帝回头看着人间说道:“所以我觉得他们的闹剧很是可笑。” “从京兆尹那里取了名册,而后改换九司,来谋取在假都之中的主动权。” 陪帝轻声说道:“自然是一个很好的想法。” “但我有时候很不能理解。” “他们为什么都没有问过我,便如此笃定的认为,我会同意他们的那场闹剧?” 瑶姬平静地说道:“说不定明日,他们就会来问你了。” 悬薜院的人会带着一些写好的东西,交由京兆尹入宫呈上来。 瑶姬说着,转身看着陪帝,缓缓说道:“所以你会说好,还是不好?” 陪帝看着瑶姬说道:“神女大人觉得我是要说好,还是不好?” 瑶姬转身向着殿外走去。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当一个向来只会说好的人,突然问自己应该是说好还是说不好的时候。 他便已经决定了说不好了。 如果依旧是像从前一样说好。 那么还需要问什么呢? 陪帝安静地孤立于风雪中。 一个将会说不好的人,会是孤独的。 他要适应这种孤寂的意境。 这个穿了一身黑底红纹帝袍的男人转头看向人间风雪。 正如他所说,那是一场闹剧而已。 一切都理所当然地建立在他会说好的基础上的闹剧。 这样的故事,自然没有什么好看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化雪岭南与夜雨小镇 陆小三很是无聊地趴在小楼上,看着楼外的夜色,山里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但是正是化雪的时候最是寒冷。 所以陆小三一面小心地照料着自己的屁股,一面在身上多罩了一床被子。 炉子里的火很是旺盛,小楼里自然温暖得很。 只是这样温暖的小楼,却只有陆小三与乐朝天二人。 陆小三的师兄走了,乐朝天的师兄也走了,二人便好似相依为命般窝在了楼上。 陆小小与伍大龙很少再来峡谷里了,毕竟过完年有很多事情要做。 所以是初四,还是十四,自然就不重要了。 陆小三看了许久,又探着头,把头伸到了廊道上,看着坐在楼下抬头看着那一线悬着的钱袋的乐朝天。 “师叔,你说师兄他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乐朝天回头看了一眼小少年,又低下头去,看着在自己身前摆着的那张琴,想了想说道:“不知道,说不定已经在路上挨打了。” 南岛的故事陆小二回来自然和他们说了。 在陆小二离开天涯剑宗和小白剑宗的前一晚,他们拉着那个小少年在这里说了一晚。 所以在乐朝天看来,南岛一路走去,挨打可能都算好的。 不过这样的故事,自然都是自己选的。 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陆小三叹息了一声。 虽然这小子调皮得很,但是在剑宗里挨打,和走出门挨打,他还是能够分得清楚的。 “我可不希望看见很多年以后,师叔和师兄走回来,变成了一副很是粗犷,连脸上都带着疤的那种模样。” 陆小三不知道又在胡思乱想着什么。 乐朝天在那里轻声笑着,只是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陆小三说道:“你什么时候再去背剑名?”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等我屁股差不多能走?怎么了?” 乐朝天笑眯眯地说道:“你不是还要和我去浪迹天涯的吗?” 陆小三一拍屁股。 “对哦!哎呦.....” 虽然不住地陆小三为什么要拍自己的屁股,但是乐朝天也没有问——毕竟自己选的嘛。 陆小三哎呦了几声之后,又哼哼唧唧地说道:“那我明天就去,师叔你送我去吧。” 乐朝天轻声笑道:“我可不敢去,让你师姐去吧。” 陆小三好奇地问道:“师叔怎么不敢去?” 乐朝天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我做贼心虚。” “?” 陆小三大概有很多问号。 “那师叔确实不太行,得和我多学学,我陆小三从不心虚。” 陆小三很是得意地说道。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好。” 陆小三躺了一会,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叔把琴给我,我也要弄曲子。” 乐朝天挑了挑眉,把身前的琴给陆小三推了过去。 因为屁股不能坐,陆小三便趴在门口,对着楼外,开始胡乱地弹着。 又开始乱唱着。 “啦啦啦啦,师兄昨天离开了,师弟想得很苦恼。要问师兄嘛时回,师兄像只小飞鸟。啊啦啦啦。” “......” “师叔,我这首诗写得怎么样?” 陆小三嬉皮笑脸地问道。 乐朝天昧着良心一本正经地说道:“好极了。” 陆小三很是快乐地蛄踊着,原本打算打滚的,只不过想到了自己的屁股,于是像只毛毛虫一样乱拱着。 乐朝天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 楼下的桃花在雪后开得很是旺盛。 一年一岁。 又一春。 只是种花的人走了。 ...... 陆小小的心情不是很好,于是伍大龙便带了个小火锅过来了。 拉着陆小一陆小四陆小五他们在雪停数日的小白剑宗剑坪里,来了一场露天火锅。 本来打算去叫乐朝天也下来的。 不过想想屁股被打烂了的陆小三还在那里,到时候要是知道吃火锅,估计又得乱扭。 于是五人便在院子里搬着小板凳坐着。 寒枝雪未满,天心月不圆。 不过在这样的化雪的日子里,倒也是有着一些别样的风光。 一轮弯月挂在天空里,稀疏地撒着月色,并不是很明亮,不过倒也能够视物。 适应了之后,除了冷一点之外,倒也没有别的坏处。 更何况,火锅自然和酒一样,越吃越暖。 陆小小没有怎么动筷子,只是坐在那里,很是惆怅地看着院子里那些枝桠光秃秃的桂树。 上面偶尔还有一些雪色,像是去年没有落完的花瓣一样。 伍大龙给她夹了块豆腐,这次的豆腐是油豆腐而不是嫩豆腐,筷子用力一些,都会咕噜咕噜地在黄色的豆腐皮上冒着亮红的油汤。 “别看啦,明年花还会再开的。” 伍大龙故作轻松地说道。 陆小小回头瞪了他一眼,说道:“废话,我种的花,当然知道还会再开的。” 伍大龙嘿嘿笑着。 这是陆小小今晚说的第一句话。 为了争取不让这句话变成最后一句话,伍大龙又说道:“对了,小三背回来的那些剑名,你都誊写了吗?别到时候弄丢了。” 陆小小很是无奈地看了伍大龙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了筷子,开始吃着那些食物。 一场小火锅很快便吃完了。 伍大龙显然还有一些别的事要说,把火锅匆匆收拾了一下,便拉着陆小小在雪夜里散步去了。 二人在那些枝叶稀疏的林间慢慢走着,时不时便可以听见一些化雪的滴水声。 抬头月色正在缓慢地西移着。 伍大龙自然没有说什么今夜月色真美的想法。 只是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慢慢地走着。 “等过段日子,岭南解封了,剑宗里应该便会热闹起来了。” 伍大龙轻声说道。 “岭南那边应该会给我们推荐不少的小少年过来,说不定就有一些好苗子。” 陆小小虽然没有说话,但也是在认真的听着,微微点着头。 伍大龙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陆小小,又低下头去想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师弟肯定是要走的,小二能够出去走走,也是好事,虽然看起来也许会很危险的样子。” “我知道。” 陆小小终于说了第二句话,只是很显然地有着许多失落的情绪在里面。 陆小二是她亲手教的弟子。 南岛是她辛辛苦苦从南衣河里带回来的。 这个岭南小小剑修心里,自然有着许多的愁绪。 “我只是有时候......” 陆小小停在道上,抬头越过那些湿哒哒的枝头,看向人间月色。 “有时候觉得,我们已经尽力在让那个少年,安安稳稳地活在人间了,但是偏偏他总要走进一些艰难的故事里,于是便总有些......无力。” 陆小小的声音很是轻微。 就像她说的‘无力’这个词一样。 她自然不止是为二人离去而觉得失落。 更多的是因为少年离开的时候,发生的那个故事。 本以为在岭南安安静静地待了这么久,许多东西应该便能够平缓下来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南岛却是直接与这个人间势头最盛的地方交锋在了一起。 陆小小当然永远记得自己当时在南衣河边的时候,所想的那些东西。 伍大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陆小小,而后转过了头去,轻声说道:“所以人活在世上,大概本就只应该追求一些力所能及的东西。” 二人的态度,哪怕过了一个冬天了,依旧是无比鲜明的。 “才不会有无能为力的痛楚。” 伍大龙缓缓说着,向前走去。 “所以你的关注重点,往往都是在眼前的剑,与年后上山的少年身上。” 陆小小看着伍大龙的背影说道。 这样当然不是什么错的事。 因为对于他们而言,能够顾及的,只有那些小少年。 而那个撑着伞的少年,日后要走的路途,虽然未必是什么星辰大海,但也是遥远的。 伍大龙呵呵笑着,在小白剑宗的桂林走着。 “是的。这是小白菜与人间极为丰盛的火锅的区别。” 陆小小也没有再说什么,一同走了过去。 “过段日子,小三大概也要和乐师弟走了。” 陆小小很是叹惋地说着,但却已经少了很多的沉默了。 于是话语也顺畅了起来。 “两个剑宗的人都这么走了,有时候想想,突然便有些觉得寂寞了起来。” 伍大龙想了想说道:“你如果觉得冷清的话,要不剑宗合并吧,叫白天剑宗。” “......” 陆小小只是静静地看着伍大龙。 伍大龙挠挠头,说道:“我知道你后来不想再提这件事情。但是毕竟日后.....” 陆小小平静地说道:“以后再说吧。” 伍大龙想了想问道:“等到陆小一她们谁接任了宗主?” 陆小小并没有说话。 伍大龙于是也沉默了下来,二人又沿着小道走了一阵,走到了剑宗入口的红叶林边,伍大龙便与陆小小告了别,在夜色里走回了剑宗去,至于小火锅,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陆小小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个三十五岁终日打铁的男人离开的背影。 而后转身回了剑宗。 很多年前,她想要改名陆小凤,自然不是因为认识某个姓熊的。 ...... 陆小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总有些睡不着,于是又翻身起来了,看着在窗边坐着的南岛,说道:“师叔你要睡吗?”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小少年,说道:“你见我在小楼里睡过觉吗?” 陆小二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 每次在小楼里见到南岛的时候,这个少年师叔往往都是坐在廊道上,喝酒,听风,养剑,修行。 极少看见他像乐朝天一样抱床被子,在楼中烤着火睡觉。 陆小二又看向了南岛手里的那柄伞。 想想也是,如果是自己需要终日撑着这样一柄伞,大概也更喜欢坐着。 陆小二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夜雨之中幽静如鬼魅的山岭。 “也不知道师父他们怎么样了。” 小少年离开剑宗没有多久,便有些惆怅了。 大概也是今日被那个天狱的吓了两回,又被某个剑宗的师兄吓了一回,有些心绪难定的原因。 陆小二在南岛身旁坐了下来,看着那里极为平静的少年师叔,心想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不过槐安没有太监。 听说在槐安这个名字出现以前的朝代有。 但是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陆小二的目光从夜雨山岭里落了下来,落在了下方的镇子里,现而今依旧是过年时节,客栈外的灯笼依旧红亮亮地悬在檐下,照得凄迷的夜雨又多了一些绮迷的朦胧。 但是陆小二的注意力并没有落在那些灯笼上,而是微微皱眉,看着那条夜雨长街里,某个撑着伞正在安静地走着的黑衣人。 依旧是今日那个天狱吏。 陆小二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他在做什么?” 南岛已经看了许久了,很是淡定地说道:“找人。” “什么人?” 南岛挑眉说道:“天狱的人,能找什么人?” 自然只有十二楼的人。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抱紧了怀里的剑。 “是我们?” “不是。” 南岛很是肯定地说道。 陆小二转头看向一旁的师叔,说道:“师叔怎么确定?” 南岛歪头想了想,说道:“因为今晚我和他对视了好几次了。” 陆小二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这个小少年才放松了一些,说道:“师叔就不怕吗?” 南岛平静地说道:“不怕。” “为什么?” “因为他是闻风境。” 道理在我的剑上而不是在他的剑上,自然不怕什么。 陆小二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带着剑在街头安静地走着天狱吏,也许是多了一个目光的原因,天狱吏再次抬起了头来,向着这处客栈的窗边看了过来。 可惜依旧只看见了那个撑着伞坐在窗边的奇怪的岭南剑修。 陆小二反应很是迅速地缩回了头去。 “他这样怎么找得到?” 陆小二缩回了头,很是不解的问道。 南岛诚恳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那师叔怎么知道他是在找人?” 南岛缓缓说道:“一个天狱的人,大半夜不睡觉,在夜雨里晃悠,应该不可能是在捡钱。” 所以只能是在找人。 那个天狱吏大概也是走累了,拄着剑,在一处街沿边停了下来。 “他要听风声了。” 南岛轻声说道。 陆小二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听,听什么?” “听谁辗转反侧,听谁彻夜难眠。”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睁大了眼睛说道:“这么说起来,难道我是十二楼的人?” 南岛很是认真地说道:“不知道。” 十二楼的人只能知道是的,而不能知道不是的。 所谓证存不证伪之理便是如此。 陆小二决定抱着剑回床上睡觉去了。 躺在床上的小少年依旧辗转反侧。 虽然出来的时候说的诚诚恳恳信誓旦旦。 离开峡谷的时候也是意气风发少年春衫。 但是走在了路上的时候,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甚至还没有真正走出凤栖岭的范围,小少年便已经被愁苦包围了。 希望明天下场雪。 希望自己不是十二楼的人。 陆小二渐渐有了困意,胡乱地想着,便睡了过去。 看样子,确实不是十二楼的人。 南岛很确定自己是的,所以很是淡定地坐在那里看着夜雨中的那个天狱吏。 只不过南岛的心思并不在那人身上,所以看了没多久,便又看向了镇尾。 以前的时候,他确实不是很能理解,那样一个南衣城里打牌的剑宗,怎么会是当今人间声名最盛的剑宗。 但是现在大概深有体会了。 鬼知道除了那个镇尾的七老八十的老剑修,后面还有多少剑宗弟子在等着自己? 南岛自然也有些愁绪。 如果是以往的话,他大概也会愁眉不展。 但是现在不行。 毕竟师叔要有师叔的样子。 一直到听见了身后小少年沉稳的呼吸声,南岛才回头看了一眼,而后皱着眉头微微叹息了一声。 面对着那样一个剑修,愁苦的自然不止是陆小二。 再回过头的时候,那个天狱吏已经向着小镇某处走去了。 而后渐渐消失在了夜雨之中,没有再出现。 南岛倒是有些好奇。 莫非这个镇子里,真的便有一个十二楼的人? 天狱是怎么发现的? 这个镇子也不知道是归属于山月城天狱还是白鹿城天狱。 但总之不会是南衣城天狱。 倘若是南衣城。 那个天狱吏便会毫不犹豫地过来找自己了。 南岛却是蓦然想起了一件事。 自己在南衣城中大闹一场,天狱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南衣城天狱,是否也已经有人正在路上了? 南岛想起了狄千钧,也想起了西门。 相比于后者,南岛对于前者的印象更为深刻。 不止是因为那是南方调度使。 更是因为那种阴郁的神色。 就像当初初入南衣城时,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一般。 那身黑袍像是夜色一样。 南岛沉默了许久,从身后取下了那两柄剑,放在了膝头。 得益于岭南封山之事。 大概南衣城天狱的动作,会迟上许多。 南岛安静地坐在窗前,给了自己一个期限。 倘若明晚还没有下雪。 那便不等了。 离开了岭南,他自然便没有了退路,只能向前而去。 神海里的桃花大概也明白许多东西。 很是安静地坐在那一角风雪草庐前,吞吐着神海之中的天地元气,恢复着伤势。 一夜细雨缠绵。 第一百四十六章 寄往东海的信与天狱吏之死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初五,天堑镇,细雨。 南岛睁开眼睛的时候,陆小二已经起来了,正端着一盆水走进房间里,一旁的桌子上还放了几个包子。 “师叔,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吧。” 陆小二把那盆水放到了一旁的洗漱架上,看着南岛说道。 虽然修行者不用这般麻烦,只是陆小二大概依旧很是适应这种世人的生活,毕竟才始入道没有多久,更何况,岭南剑修,本就活得如同世人一般。 南岛点了点头,将两柄剑背在了身后,站了起来,单手洗漱完毕,而后和陆小二一同坐在了桌边。 只不过大概昨日吃了顿火锅的原因,二人今日对于包子的兴趣不是很大。 毕竟进食是需要饥饿感的。 所以坐着瞪了一会,陆小二很是遗憾地发现,以往在岭南格外想念的人间的包子,今日却也是没有那么香了。 于是看了一下一旁同样没有怎么动手的南岛,想了想,把包子重新包了起来,塞进了怀里,打算闲时当零食吃。 干了也不怕,干了就掰一块当花生嚼。 今天小镇的雨依旧没有停。 陆小二走到了客栈露天的廊道上看了一阵,实在是看不出雨中有什么雪的意味,于是叹息了一声,看向南岛说道:“师叔,要是没下雪怎么办?” 南岛平静地撑着伞站在雨檐边缘,说道:“没下雪就硬着头皮上。” 陆小二向着镇尾那边眺望过去,一线青檐下,今日倒是没有看见那个老剑修坐在那里。 倒是雨中一直有着一些咿咿呀呀地唱腔,隔着雨幕雨声,有种朦胧渺远的空灵感。 陆小二又看了一阵,却是发现今日那个天狱吏好像不见了。 也许只是不再这一边了。 毕竟山下小镇还算大。 南岛见陆小二一直在那里张望着,说道:“要下去走走吗?” 陆小二想了想,点点头说道:“好,我看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到时候买了给师弟们带回去。” 说到这里,陆小二便又想起了自己藏的剑。 二人走下客栈。 “也不知道我的剑会不会被小四小五他们找到,我是拿来吓小三的,到时候要是吓到了他们就不好了。” 南岛笑了笑说道:“小四小五比较老实,应该不会去到处乱翻吧。” 陆小二点了点头,说道:“那倒也是。” 南岛二人在街上闲逛着,走遍了大半个镇子,今日确实没有再看见昨日那个天狱吏。 不过南岛倒是发现了一个人间的信客小站。 在镇南的角落里,一间不大的青色屋舍,门口摆了许多细竹筒,大概便是用来装信封的,里面只有一个年轻的信客小哥坐在一个柜台边忙碌着,大概是在整理着小镇里的信件,见到二人走了进来,很是热情地招呼着。 “要寄信吗小兄弟。” 陆小二见自己的师叔被叫做小兄弟,大概觉得也是有些古怪,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也便没有再说什么。 嗯,确实是小兄弟。 自己十二岁,师叔十六岁,怎么也不可能变成大兄弟。 南岛有些犹豫。 信客小哥看着依旧撑着伞的南岛,虽然觉得古怪,但也没有问,只是笑了笑说道:“二位是山上的剑修吧,这里的信确实没有山里的零落阁送得快,毕竟我们要一点点走过人间去送,难免会慢上许多。”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只是我还有没有写好,不过这些信都是你自己去送吗?” 信客小哥哈哈笑着说道:“那怎么可能,我只是负责送到镇外的山月城或者白麓城,那边会有更大的信客站,他们会归拢细分,一点点送出去。” “你如果要寄的话,我这里有纸笔,旁边还有个小房间,你可以去那里写好了,现写现寄。” 南岛想了想,说道:“也行,不过一般送到东海要多久?” “东海?” 那个信客小哥也是惊了一下,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想了想说道:“快的话两个月,慢的话半年。” 陆小二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要这么久吗?” 信客小哥继续在那里归着信件,主要分为三堆,一堆是南衣城,一堆是山月城,一堆是白鹿城,倒是简单得很。 “你想啊,如果你是一名信客,只有一封信送到东海的话,你会送吗?” 陆小二摇了摇头,说道:“不会。” 信客小哥笑了笑,说道:“那就是了,慢是慢些,但倘若不是陛下在驿站之外另设信客站,这信你还送不到东海呢。” 南岛倒是没有再说什么,看向信客小哥说道:“旁边的房间有纸笔?” 信客小哥点了点头。 南岛便撑着伞走了进去。 陆小二便在外面看着小哥在那里整理着信件,二人倒是闲谈了起来。 “你不寄吗?” “我不寄。” “哦,那你怎么不进去瞅瞅,看看你师兄给谁家小姑娘写信?” “那是我师叔。” 这句话倒是给小哥整的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这是师兄弟二人,没想到原来是师叔侄。 “他这么年少,就是你师叔了?” 陆小二很是装逼很是淡然地说道:“因为师叔境界很高。” 小哥默然无语,倒也没有问境界有多高,毕竟眼前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又是山里的剑修,十五六岁的师叔,境界大概也高不到哪里去。 南岛自然没有在意二人在外面说什么。 大概先前也有人在这里写过信,墨汁倒是磨好了的,倒也省了他不太会磨墨的烦恼。 端端正正地在矮榻前坐下。 —— 先生。 现在是大年初五,我已经下山了。 去年给你写了一封信,不知道你收到没有。 崖上是不是很冷清?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够走到东海来。 也许会比这封信快,也许会比这封信慢。 我前段时间闯了一些祸,也得罪了人间剑宗,这一路大概不是很好走。 但我会尽快来的。 ....... ....... —— 写完了信,南岛又仔细检查了许久,确定没有什么错字,于是小心翼翼地吹干了,才拿了出去。 陆小二和信客小哥说了一阵,大概也明白了流程,见南岛出来,跑去拿了一个竹筒,帮南岛把信装了进去,而后又拿了腊过来,把竹筒封好,这才递给了那个信客小哥。 小哥把竹筒拿过来,又看了南岛一眼。 “东海?” 南岛点了点头。 “东海哪里?” “磨剑崖。” 信客小哥正在写字的手一抖,差点把信筒掉进了一旁火炉里。 抬起头狐疑地看了南岛很久,但是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端端正正地写了东海磨剑崖几字,而后放到了一旁白鹿城的信堆之中。 “总共三十三文,三文钱是笔墨竹筒费。” 南岛点了点头,正要拿出自己的钱袋的时候,陆小二早已经把准备好的钱递了过去。 小少年很是诚恳地拍了拍自己包袱,看着南岛说道:“出来的时候乐师叔给我摘了好几个钱袋果子。” 南岛了然。 一旁的小哥倒是好奇地问道:“钱袋果子,还有长钱的树?” 南岛轻声笑了笑,把乐朝天做的事与他说了一下。 小哥自然无话可说,只能感叹道:“你师弟大概是真的有钱,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富家公子。” 二人自然没有多说什么,又在那里停留了一阵,而后撑着伞离开了那里。 在小镇里走了一段,陆小二却是将怀里的包子拿出来开始啃了起来,因为放在怀里的原因,包子依旧带着热气,咬开的时候,里面的肉汁也没有凝固,看起来很是诱人。 小少年见南岛看着自己,于是又拿了一个递给了南岛。 走在大路上啃着包子这样的事,自然不符合眉清目秀小少年端着剑修架子的人设的。 只是大概难得下山,陆小二心中也是有些欢喜,于是便暂时撇开了那些东西,一面撑着伞在雨中走着,一面啃着包子四处乱瞟着,倒是自在得很——只要不看见那个天狱吏或者镇尾的剑修的话。 只是才始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一些捕快模样的人自镇衙那边向着这里走了过来,又与二人匆匆擦身过去。 陆小二啃着包子,倒是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 二人循着七八个捕快离去的方向看去,那一边似乎有着不少的喧嚣。 陆小二看向南岛,说道:“要去看看吗?” 南岛想了想,说道:“看看吧。” 二人啃着包子一路跟随着走了过去。 是在镇东的一条巷子里。 巷口围了不少的人,那些捕快正在疏离人群,同时划出了警戒线,将巷子两头都拦住了。 陆小二与南岛挤了好一阵,才挤过了人群,站在了巷口。 只不过这一眼看过去,倒是让二人都愣了下来。 巷子里有个死人,便是昨日所见到的那个天狱吏。箕坐在墙边,额头上有一柄剑,看着那个天狱吏空空如也的剑鞘,应该便是他自己的剑,穿颅而过,将他钉在了巷墙上。 巷子里只有很少的一些痕迹,擦去了墙角的一些苔痕,看起来打斗时间并不长。 地上隐隐有着剑意残留。 当南岛二人在那里打量着巷子里的情况的时候,周围的人们也注意到了这两个背着剑的小镇陌生人,很默契地向后退而去,倒是给二人留下了一大片空地。 这里的动静自然也引起了巷子里的那些捕快的注意,一个大约是捕头的中年人带着刀走了过来,停在二人面前,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 “二位是山里的剑修?” 人间捕快自然极少有修行者,是以纵使二人只是少年,那人也显得很是客气。 南岛平静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捕头搓了搓手,大概是犹豫了少许,说道:“昨夜二位在镇上,有没有见到什么古怪的事,或者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 南岛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很是平静地将自己昨晚看见的东西告诉了他们。 捕头有些愁眉苦脸地听着。 他们说到底,不过是镇上的司衙之人而已。 虽然同样不是很喜欢天狱这些人,但是不喜欢归不喜欢,人家突然在你的地盘上暴毙,总归会有很多的麻烦。 而且他们对于修行者,自然没有约束力,是以哪怕心里有些怀疑,也不会说出来,只是听完了之后,很是诚恳地行了一礼,说道:“多谢。” 南岛二人看了少许,也便离开了那里,毕竟天狱吏死在剑下,虽然是自己的剑,但是对于世人而言,自然便不是这般意味。 更何况,二人初来乍到,便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很是可疑。 不过怀疑归怀疑,也没有人蠢到出声质问。 这样的事情,自然等镇上的司衙上报天狱那边,由天狱之人自行赶来处理。 二人走出去很远,陆小二才在绵绵细雨里看向南岛,有些犹豫地说道:“是师叔做的?” 南岛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 这样的问题并不奇怪,是以南岛也没有什么恼意。 因为便在看见那个天狱吏尸体的时候,他也在神海里问了一个问题。 问的是桃花。 桃花的回答同样不是的。 是与不是,桃花自然最清楚。 陆小二松了一口气。 南岛轻声说道:“但这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陆小二才始问出来,便领会到了南岛的意思。 是的。 如果不是南岛干的。 那就说明镇子里有十二楼之人。 毕竟人间没有谁会想要无故招惹天狱之人。 陆小二有些疑神疑鬼地看着街头。 南岛看着一旁小少年的模样,轻声笑了笑,说道:“你看不出来的,连天狱的人和十二楼的人自己都无法分辨谁是十二楼的人,你又怎么能够看得出来。” 陆小二这才收回了目光,想了想,把依旧没啃完的包子叼在嘴里,而后从身后解下溪午剑,提在了手里,这才安安稳稳地在雨中走着。 二人走了一阵,却是又听见了那阵咿咿呀呀的声音。 南岛沉默了少许,抬起头在伞沿之下,向着小镇这条街尾看去。 雨幕里,那个老剑修又出现在了小院檐下,坐在那里,大约是在听着雨声一般。 陆小二抬头看向南岛,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师叔在想什么?” 南岛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脚下光溜溜的石板,雨中有屋檐与高山的影子,像是断崖一般。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个剑宗老师兄干的?” 陆小二自然也有过这种猜想,是以当南岛说出来的时候,丝毫没有讶异,只是站在伞下,同样沉思着。 “我不知道。” 南岛想了一阵,这样没来由的猜想,自然没有思绪可言,只是倘若要有怀疑对象的话,自然南岛与那个老剑修最为可疑。 毕竟那个天狱吏是个成道闻风境的修行者。 能够将这样一个天狱吏干脆地杀死,自然不可能境界很低。 至少不应该比南岛低。 二人在街头站了一阵,又抬头看着天。 细雨蒙蒙,依旧没有下雪的迹象。 春雪自然是有的。 但不是任何时候都有的。 与风吹酒旗是一个道理。 风什么时候吹酒旗,是无法预估的事情。 可惜南岛依旧有着自己的顾虑。 不然他倒是可以多等一些时间。 闲逛了许久,二人重新回到了客栈里。 小二心中也有了一些紧迫感,那种难道下山的欢喜也被冲淡了不少,回房之后,便在窗边对着静谧的小镇细雨坐了下来,按剑膝头,开始了修行。 南岛则是在楼下买了一壶酒,找小二要了一个炉子,没有待在房间里,而是坐在了客栈廊道里,对着一檐细雨,开始在那里煮起了酒来。 一壶酒喝到了下午。 雨却是渐渐地停了。 小镇里一派青山黄昏的暮色景象,檐下湿哒哒地着水,落到石板上汇聚着,在清冷里倒也多了几分绚烂。 天狱的人来得很快。 雨才始停下,在小镇的另一边便来了四个黑衣的天狱吏,带刀按剑不一,应该还有道门之人。 走入镇子的时候,便分开来去,带剑两人之一敲响了镇尾那家院子的门,而另一人则是向着这处客栈走来。 南岛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喝着酒,看着那个走入了客栈,又踩着楼梯,走上来的人。 “山月城天狱,巡游吏周山,见过师兄。” 那人倒也还算有礼貌。 不过这种礼貌大概也是因为察觉到了南岛身上的剑意之势并不寻常的原因。 南岛抬头看了他少许,而后点了点头。 周山抱剑行礼,而后在南岛身旁坐了下来。 “师兄是岭南剑修,还是人间剑宗师兄?” “岭南剑修。” 周山坐下来之后,目光落在伞上,伞面上正承载着一些从屋檐上滴下来的雨水,于是目光又落向了南岛身后的两柄剑。 一柄剑潦草地写着桃花,一柄则是颇具气势地写着鹦鹉洲。 周山自认也是观雨境剑修,虽然不是出自名门大宗,但在人间也算得上中层修行者,只是当他看着那两柄剑的时候,却总有些不适之感。 心中倒也暗叹幸亏自己见他年少便有如此修为,叫了一声师兄。 既然已经叫了师兄了,那么避剑之锋芒,自然也是合情合理。 周山顺理成章地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南岛手中的酒壶。 “师兄是何时来镇上的。” 这样的一句话中,自然便开始带上了许多天狱独有的质问的意味。 南岛平静地喝了一口酒。 “昨日。” 第一百四十八章 陆小二的奇思妙想 南岛看着那个从门外走进来的人,皱起了眉头。 他自然不认识那人。 甚至都没有在镇子里见过那人。 只是那种声音有些莫名的耳熟。 那是一个女子。 大约二十岁,束着简单的发鬟,眉眼生得温婉,但是神态傲然,与东海剑修青椒的姿态颇为类似,穿着一身很是宽松的青绿色衣裳,样式并不像世人常服,若是接上一截水袖,大概便可以登上戏台子。 南岛看到了这里,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镇尾。 那里已经没有了咿咿呀呀的声音。 镇上的人一定是认得这个女子而且女子脾气定然不是很好。 是以才会当女子走进来的淡然地说着那人是她杀的时候,那些喝酒闲坐的人们才会唯唯诺诺地附和着。 “杀得好杀得好。” 女子没有再说什么,站在将夜的小镇客栈门口,长久地看着楼上的那个伞下少年。 南岛依旧在看着客栈雨檐外的那个镇尾。 客栈一楼喝酒的人们也注意到了这样不寻常的一幕。 看了一眼那个女子,又抬头看向楼上那个昨日才住进来的剑修少年。 “你莫非打算在这里住到所有人都忘记一些东西?” 女子的语气有些不客气。 那种冰冷的意味,与那种偶尔在细雨听到的咿咿呀呀的唱腔截然不同。 南岛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那个女子,平静地说道:“你是人间剑宗弟子?” 女子淡淡地说道:“有人的剑没老,但是人老了,而且他不是很想参与进这些事情,所以这一次,是我出手。” 南岛长久地看着那个门口的女子。 只是可惜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女子见南岛一直在那里沉默着,转身向着门外而去,颇有些讽刺意味地说道:“倘若这也不敢,不如一直在岭南待着,岭南奉你为晨曦星火,日后未尝不能熬成一代大修。” 南岛依旧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对着楼下众人的异色,内心也许没有什么波澜,只是静静地喝着酒。 只是大概也只有坐在南岛身后抱着剑的少年陆小二,才能看见那柄桃花剑鞘之上,偶然出现的一些细雪。 故事终了,众人散去,南岛背着剑重新走回了房间里。 窗外雨霁小镇街头,一些灯笼的光芒里,那个女子正在慢慢地走着。 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回了院子。 大概确实只是因为自己而来的这一趟客栈。 南岛站在那里沉思着。 陆小二犹豫了少许,看着南岛问道:“师叔在想什么?” 南岛倒是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在想她为什么要杀了那个天狱的人。” 陆小二确实没有想到南岛依旧没有去想自己的那些事情,不过他却也好奇,于是沉思了少许,说道:“也许是可怜那个叫于清理的,要不就是她自己也是十二楼的人?” 南岛轻声说道:“谁知道呢?” 小镇夜色街头很快多了那天狱的四人,大概也是从镇民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又去了一趟镇尾的那个院子。 只是很快便出来了,什么动静也没有,最后离开的时候,将那个天狱吏的尸体在镇外用剑火烧了,用坛子装着,也许是带回了山月城去了。 夜月清辉里,一切都冷清了下来。 客栈里隐隐约约地,又听到了那种咿咿呀呀的声音。 陆小二坐在那里听着,轻声说道:“这个女人真是奇怪。”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镇子两边的高山。 陆小二看着一旁自己的师叔,却是有了一些很是奇妙的想法。 “你说我们能不能像草为萤前辈那样?” 陆小二的眼睛亮了起来。 南岛转头看着陆小二。 “哪样?” 陆小二轻声说道:“送雪。” 南岛愣了一愣,站在窗边重新向着那些高山看去。 夜色里一些极高的山岭之上,依旧带着一些月光中泠泠生辉的积雪,如同某种冬天遗失在人间的清冷之河一般。 南岛看了许久,却也是摇了摇头,说道:“这里又不是天上镇,更何况,大概你也送不了那么多的雪来镇子里。” 陆小二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眼睛里光芒又重新暗淡下去,一筹莫展地抱着剑站在那里。 二人看了许久,陆小二轻声说道:“所以明日师叔你便要去那里了?” 南岛平静地说道:“是的。” 只是在喝了一口酒之后,南岛却也是有些恼意,眯着眼看着那个小院子说道:“但这确实是一件很让人不爽的事。” 陆小二不解地说道:“什么?” “明明你自己也已经做好了要去做某些事情的打算,偏偏在那之前,有人来了,讥讽了一顿。于是你不管怎么做,看起来都像是被胁迫着去做了一样。” 陆小二看着南岛的苦恼,倒是笑了起来,说道:“陆小三有时候也会这样,师父要他去一些事,他打算玩一会再去,等到正打算去的时候,师父就提着扫把过来了。师弟每次说起这种事的时候,都气得要死。然后就会捣一些乱。师叔你要不要也去捣乱。”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算了。”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走到了一旁,开始解着另一只手的布条。 手上的伤大概好得差不多了。 陆小二将右手的剑换到了左手,闲舞了两下,又坐了下来。 南岛看着一旁的动静,问道:“你在做什么?” 陆小二很是认真地说道:“明天我还是想去试试。” 南岛看了诚恳的小少年许久,点了点头,说道:“好,注意安全。” 陆小二嗯了一声,而后便上了床,早早地休憩下来。 南岛则是在窗边坐下,神思进入了神海之中。 桃花的伤势也平复下来了许多,毕竟接剑之时,桃花并没有离开南岛的神海,自然不会像上次那样,硬接花无喜的攻势那般严重。 南岛的身影出现在风雪草庐外,站在那条小道上,看着桃花。 桃花自然明白南岛想要问什么,平静地说道:“小道第一境,但是是青莲境的剑修。” 南岛轻声说道:“所以她比青椒要强一些。” “强很多,她虽然不是人间剑宗的弟子,但是却也是修行的人间剑宗之剑。” 桃花坐在那里,很是平淡地说道。 “更何况,你也听见了,她会用那个老剑修的剑。” 南岛缓缓说道:“所以你觉得我有多少胜算?” 桃花安静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抬头看向神海天穹——南岛其实一直很好奇,他的眼睛在哪里。 “看你愿不愿意松开手里的伞。” 南岛平静地说道:“这样胜之不武,毕竟不是生死之争。” 桃花低下头来,淡然道:“你如何知道不是?” 南岛转身向着那片道海走去。 “人间剑宗不是那样的地方,毕竟做得太过了,会污了这样一个剑宗的名声。” 桃花的声音大概有些讽刺。 “是的,他们最多打断你的一条腿。”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是的。” 道海里的元气之水已经再度充盈了起来,远远看去,确实有了些海的模样。 倘若不是十二月十五日那天,自己的神海突然燃烧了起来,点燃了太多的元气用来镇压那些风雪剑意,南岛此时大概已经入了踏雪境。 只是祸福相依之事,向来如此。 在那些燃烧的神海与风雪的淬炼之下,南岛的剑意之境比先前强了许多。 白衣之上,斜桥之下不远。 这个走了一百多万字才开始真正的去走人间的少年,便安静地站在了道海边,元气溪流之中无数剑意贯游而出,环绕在身周,在神海天穹之下,散发着冷冷清辉。 “函谷观道典之中,曾经记载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桃花的声音在神海之中响起。 “剑意之鱼遇海方能更为茁壮,你如果平日里比较空闲的话,可以将剑意浸入道海之中,会比在元气溪流之中蕴养的效果好很多。”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桃花平静地说道:“你先前没有海,虽然现在也没有海,但是总归是有些雏形了。” “踏雪寻梅,是孤独之境,同样也代表着这些阶段,是沉寂阶段,你需要安静下来,去专注自己的修行。仗剑看南雪,与梅两白头。白头之时,大概便离小道不远了。入了小道,你便不会有这么多的苦恼。” 南岛安静地听着,而后转回头去,看着遥远神海另一端坐着的那个白衣男子。 “我很好奇,你曾经走到过哪一步。” 桃花的声音依旧平静。 “大道之下,三过大道而不入,这是真正的三叠。” 南岛想起了草为萤的那一句诗——琴心三叠道初成。 “谁告诉你这么修行的?” “你爹。” “为什么是我爹不是你爹?” “因为我是桃花,你才是南岛。” 桃花无比平静,也无比漠然地说道:“我是被斩离的桃花。” 南岛觉得很有道理。 “所以究竟是如何将自己的过往斩离出来的?” “抽丝,一点点,将所有东西,包括修行,包括记忆,从这具身体里抽离出来。等你再入大道之下,尝试登楼,你心中会有预感。能登则登,不能登则退,重新来过。”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看着道海深处。 那棵道树之上,正在缓缓地凋零着一些白色小花。 也许一晚的时间,凋落得不会很多。 但能多一些是一些。 剑修鲜少会道术的,是以那些天地元气,更多的作用,都是用以蕴养剑意,只有在某些极端时刻,才会被大幅度调用,譬如用以护体,譬如用以燃烧。 南岛将身周环绕的那些剑意,化作剑意游龙,没入了那片道海之中。 桃花的声音及时地传了过来。 “小心一点,打碎了我的道术种子,到时候可没人给你收尸。” 南岛默然无语,看着神海里无比充沛的天地元气,想了想说道:“一人一半?” “好。” 神海之中有道韵流转,化作金光道文跃出道海,穹顶之上的青牛五千言隐隐有些异动,只是很快又平息了下来。 而那些浩荡道文,则是向着道海的另一端而去,而后重新没入元气海中。 一半清冷剑光,一半灿然金光。 大概像极了一口鸳鸯锅。 南岛看着那些金光,觉得太雅了,一点都不俗,倘若是红色的翻滚着辣椒的模样,大概会顺眼许多。 想到这里的时候,伞下的少年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而后大概也像陆小二一样,同样想起了自己的师弟。 ...... 第二日清晨南岛醒来的时候,陆小二已经不见了,桌上摆着几个包子,还有一张纸条。 ——师叔,我去山上了。 小少年的字虽然有些青涩,但是很是端正,与陆小小的字迹相仿。 南岛将那张纸条放在了一旁,而后坐在了桌边,拿起了桌上的包子,安静地吃着。 一直到吃完了包子,南岛才在房间里找了一些布条,将自己手与伞绑在了一起。 而后便走出了客栈,只是并没有第一时间去镇尾,而是站在了小镇街头,抬头向着镇外的山上看去。 人间山雪色其实已经很少了。 大概要爬很远,才能看见一些高层的积雪。 而那里缓缓飘着一些云雾,依依袅袅复青青——冬日之后的山岭自然不是青色的,而是一种更为沉黯的色彩。 南岛并没有能够看见某个正在攀登山岭的小少年的身影,又找寻了许久,才低下头来,向着那日与陆小二去过的那家食肆走去。 时间确实很早,掌柜的正在打着哈欠,看见这个背着两柄剑的少年走进来,倒也没有太过热情,只是懒洋洋地倚着柜台。 “少侠要点什么?” “准备一桌火锅,晚点我来吃。” “....”掌柜的看了南岛许久,而后诚恳地说道:“大清早吃火锅,对肠胃不好。” 南岛更加诚恳。 “还要准备两壶酒,一壶我现在喝,一壶晚点再来喝。” “......”掌柜的也没有继续劝下去,毕竟人间是剑修,道理讲不讲,是他们的事。 “什么时候开始准备?” 南岛想了想,说道:“等你什么时候听见一声剑鸣的时候,就可以开始烧水了。” 掌柜的好像明白了什么,昨晚听见了一些议论,此时看见少年这般模样,深吸了一口气。 “你就是那个要和镇尾那姑娘打一架的剑修?” 南岛平静地说道:“是的。” 掌柜的自然也看不出二人谁更厉害一些,于是试探着问道:“打完之后,是你来吃,还是她来吃?” 南岛自然知道掌柜的这句话什么意思,轻声说道:“打输打赢,都是我来吃,我和她又不熟,没有理由请她吃火锅。” 掌柜更加纳闷了。 既然不熟,为什么要打一架? 不过修行界的事,他自然也不会多嘴去问。 一面在那里记着南岛要的那些东西——与先前差不多,虽然下水杂碎也许火锅的精髓,但是南岛确实不爱吃。 南岛点完了之后,而后付了钱,拿了一壶酒,便向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想起了什么,看着掌柜的说道:“你到时候要是见到了那个前日和我一起来的小少年,就把他带进楼里,告诉他不用等我,可以自己先吃。” 掌柜的想了想问道:“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南岛轻声笑道:“没有,只是他也许累着了。” “好吧。” 掌柜的在那里点着头,看着少年走了出去,大概又有些好奇,于是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跑到了门口张望着。 那个伞下的少年走得并不快,一面走,一面四处看着,有时还会看看镇外的青山夹着的天空,天色是阴沉的,于是便有些失望地低下头来,走了没多远,少年便开始喝酒。 酒喝得很快。 每次都是一大口,一般只有求醉的人才会这样喝。 但是掌柜的没有从少年先前的神色里看出什么要求醉的意思。 所以看着这一幕倒是很是疑惑。 不过最终还是将它归结于缓解内心紧张的情绪。 毕竟少年是岭南剑修,而镇尾的那个老头子据说是人间剑宗的老剑修,虽然她孙女没能去山那边的那座城里剑宗,但是终究学的剑,与岭南是不一样的。 风声大概昨晚便吹开了。 是以草动的时候,人们都探出了头来。 在街头三三两两地停留着,看着那个昨日被嘲讽了一顿,今日便愤怒的离开了客栈的少年——至少人们确实是这样想的。 南岛确实有些愤怒。 想想就是气人的事。 可惜南岛很少骂脏话,不然此时看见那些镇上的人们眼神里那种古怪的意味。 怎么也得像卿相那样来一句——看你妈个头。 南岛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 毕竟握剑的人,心与手都需要稳。 南岛的手自然是稳的。 在静思湖穿了不知多少玉兰花,在峡谷也穿了无数枫叶。 南岛停在了那个小院子前。 院子里正有些稀奇古怪的声音。 大概大清早的,正在吊嗓子。 南岛站在院门前,抬手敲门。 里面的声音停了下来。 过了一阵,又开始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变成了唱腔。 南岛缩回了手,安静地站在院门口,慢慢地喝着酒。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这是天涯剑宗的剑法 镇外山岭之上,有小少年正在爬着山。 而在另一处,却是站了两个人,一个是听风吟,一个顾山鸿。 二人的视线从那个正在向着人间山雪色里走去的小少年身上收了回来,又看向了镇子里那个安安静静地在院门口的等着的少年。 “你说他们会打多久?” 顾山鸿饶有兴趣地看着那里,问着一旁的听风吟。 听风吟轻声说道:“不知道,应该不会太久,他不是还点了一个火锅吗?” 顾山鸿说道:“但是火锅哪怕煮太久了,只要不下菜,其实可以一直加水保持的。” 听风吟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也许确实会打得比较久。” 顾山鸿也没有再说什么,再度看向了那个上山而去的小少年,那一处山岭极高,是以才会依旧有着许多雪色留存着。 “哪怕他能够将那些山里的雪弄到下面的镇子里面去,南岛便真的能够借着这种人为的风雪,强行拔高境界?” 顾山鸿对于此事自然很是不解。 听风吟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毕竟会细雪之剑的不是我。” 顾山鸿叹息一声:“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来这里看什么呢?” 听风吟缓缓说道:“不知道是很正常的事,知道的越多,不知道也便越多。岭南第一次出剑,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总要来看看。” “你会插手吗师兄?” 顾山鸿转头看着听风吟。 二人今日都没有带剑。 但是带剑与否,对于小道境的剑意之修,其实并不重要。 岭南就在这里,剑自然想来就来。 但是很显然今日不会来。 听风吟看着那个打开了院门的老剑修,轻声说道:“他都没有自己出手了,我们哪还好意思出手?” “他们会不会下死手?” “下死手是需要情绪支撑的。一个不在南衣城目睹那些东西的剑修,自然不会下死手。只不过如果输了,大概他要吃一些苦头。”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站在将人间向着春日里吹去的风里,安静地看着镇子里。 ...... 老剑修看着那把与手捆绑在了一起的伞,看了一阵,倒是没有说什么。 只是很是淡然地用着那种苍苍老去的声调问了一句。 “你准备好了?” 南岛喝了一口酒,将酒壶挂在了腰间,点了点头。 只是又想起了先前的那些事情,看着那个剑宗老剑修的眸子,行了一礼,说道:“但是我希望前辈知道,今日来此,是前日便决定了的事,而不是昨日。” 老剑修大概也明白这是什么,苍老的脸上有些微的笑意,没有说什么。 “在镇外还是在镇子里。” 南岛平静地说道:“便在镇子里。” 在镇外有镇外的打法,在镇子里有镇子里的打法。 那种唱腔消失在了院子里,那个女子走了出来,平静地看着南岛说道:“明白自己不如人,倒是知道用人间来约束。” 小道境与成道境自然不可同语。 这个女子自然也有着这种傲气。 南岛只是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只是以此来约束我自己而已。” 青衣女子皱了皱眉,大约觉得这是强撑颜面之语。 提着那柄老剑修的剑,又放了下来,在一旁院子里取了一柄很是寻常的剑,握在手里,向着院外走去。 南岛看着她这般动作,手中的伞握紧了一些,但是依旧什么都没有说。 女子一直到与南岛擦肩而过,才停在了街头,淡淡地说道:“我以为能够有胆量在南衣城刺杀人间剑宗弟子之人,至少也要有几分剑修的样子。” 小镇里听着的人们顿时一阵哗然。 他们至此才明白了为什么在这个小镇里,会突然发生一件这样的事。 那个少年看起来老老实实的模样,居然想过在人间剑宗杀剑宗弟子? 镇子里的人看向南岛的目光又变了一些,多了一些忌惮。 大概在世人的认知之中,敢于挑衅人间的剑宗的,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但对于南岛而言,那不是挑衅,只是仇怨相报而已。 而今日之事,亦是如此。 “有没有剑修的几分模样,对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南岛站在院门口,看着那个女子缓缓说道,“我只想一路向东海去,你如果愿意看低我,我自然没有什么意见,而且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青衣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南岛,什么也没有再说,握着剑拔出鞘来,将剑鞘丢在了一旁的院墙边,而后向着长街走去。 “大好春日,不要再拖下去了,输了这一场,老老实实的去吃你的火锅,回你的岭南。” 青衣女子停在了小镇那块古旧的牌坊下,回头看着那个依旧停在院门口的伞下少年。 “我很忙的。” 忙着吊嗓子,忙着唱大戏。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大概就像老头子晒太阳,中年人忙生计一样。 假如没有人间剑宗之前,这样的剑修也许会有一些别样的名字,譬如剑中戏痴。 但是后来没有了。 人间剑宗的人大概都是这般德性,哪怕那个站在初春风中的女子,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剑宗弟子。 但终究也是有着人间剑宗的传承。 如果她能够来一句打完之后,我要去打牌了,也许更像了。 南岛从腰间拿起酒壶再喝了一口,平静地说道:“好。” 当好字落下的时候,南岛身后的剑也出了鞘。 他并没有走到长街里,再寒暄客气两句。 观雨境的剑修,在小道境的剑修面前,大概确实没必要装这样的架势。 所以那柄桃花剑在剑鞘里锵然出鞘,而后南岛松开酒壶,任由它垂落下去,悬在腰间晃荡着。 镇上的人还没有看清动作,那个少年便已经握住了剑,一剑向着镇尾春风里的女子而去。 青衣女子平静地转身,虽然南岛的剑很快,但是在进入剑修护体剑意范畴的时候,却也不得不慢了下来。 青衣女子抬手提剑,一剑挑去,剑声清脆,倒是震落了不少檐上水滴,在长街两旁不住地滴落着。 青衣女子大约也确实没有什么心思与南岛慢慢来,手中之剑与南岛之剑相触的一刻,便有剑意攀援而来。 青莲之境的剑意,南岛自然不可力敌,在那些剑意涌动的一瞬间,便抽身后退,收剑沉伞。 剑意落于伞上,譬如雨落平湖一般,荡起无数涟漪,剑鸣之声锵然。 南岛左手微微颤抖,却也是以黑伞接下了这些剑意。 二人短兵相接不过短短一瞬,然而那些于街头冒着被横流的剑意削去的脑袋的人们却是看得颇为紧张。 虽然这处岭南山脚下的镇子,平日里见过的剑修数不胜数,毕竟曾经岭南八万剑修,分流至此也有不少。 但是极少有着出手相争的。 至于这种层次的打斗,更是稀少。 观雨境与小道初境在人间虽然算不得什么大剑修,但是在岭南这样的地方,也算是不多见的。 更何况,这还是一次越境之战。 南岛自然也清楚,是以根本没有与那个青衣女子剑意相接的意思,而是直接改用了手中之伞。 虽然他修行很快。 但是相对应的。 他的剑意之境,进境速度,自然不如修行之境。 得益于远超于世人的天地根,也便是那些具象为元气涡流的东西,南岛的神海很是充沛。 是以只要手中之伞能够承受,他便能够以天地元气化解那些攻势。 这一剑之后,那个青衣女子的神色倒也有了些凝重,看着南岛手中那柄伞。 最初她一直以为是这个少年有着什么怪癖,才会终日伞不离手,只是眼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哪怕是人间铁伞,也承受不住那些剑意,会被干脆的斩断。 然而青莲境的剑意落于伞上,却是被尽数化解。 “你这是什么伞?” 青衣女子的语调第一次出现了变化,带着一抹惊色问道。 南岛很是平静地说道:“刮风下雨用的伞。” 随着话音一同落下的,是南岛手中的剑,桃花剑离手而去,由剑意驱使着,化作一道青黑色的光芒,穿过了小镇,刺向青衣女子身前。 而与此同时,身后的第二柄剑鹦鹉洲也随之出鞘,拖曳着寒光,追随着桃花剑,自另一个方向袭向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听着南岛那种敷衍的语气,冷哼了一声,面对着一前一后而来的双剑,倒是并没有什么轻视,只是也没有多少重视。 以剑意御剑,自然便要面对着剑意之境不如人的短板。 青衣女子步子微动之间,倒是有如行走于戏台之上,提剑抬手,总让人觉得此事大概会有一些唱腔出现。 双剑已至身前,青衣女子手中之剑有如水袖流动,翻转腾挪之间,便已经将桃花剑与鹦鹉洲一并截下,而后以剑意擒住,束缚于身周,而自己手中那柄寻常之剑,则是带着青莲之境的剑意,很是收敛地穿过了小镇青檐,向着南岛而来。 青衣女子手中剑诀剑意迸发,那柄长剑也倏忽而至,而她的目光之中隐隐有些讽刺。 大约也是觉得南岛这般御剑之举,与弃剑无异。 南岛并不慌张,执伞侧身让过那一剑,剑身擦着伞沿而去,荡开无数剑意波纹。 桃花剑与鹦鹉洲挣扎着,然而却是逃离不出青衣女子身周剑意的束缚。 而那柄长剑去而复返,南岛避让之势未止,此时大概最好的方法,便是沉伞。 然而南岛并没有如此。 只是抬起了那只空空如也的右手,向着身后同样空空如也的剑鞘之中握去。 南衣城之后,南岛便意识到了,自己其实不止有两柄剑。 这个动作自然很是离奇。 是以便是那边的青衣女子眸中也露出了几分不解的色彩。 而一直与院门口像个寻常老人一般旁观的老剑修,倒是神色之中露出了一些惊色。 便在南岛握向走马鞘的那一刻。 镇子的人们似乎隐隐听见了一声很是平静的道语。 天下有道。 而下一刻,一柄布满了道文的剑出现在了剑鞘之中,被那个少年一把握住,而后带着无数道韵被拔了出来。 走马鞘,有道剑。 青衣女子还未来得及收剑。 道剑之上道文扩散,却是直接震开了那柄二度袭向南岛的长剑之上的剑意。 少年执伞转身,一剑如同砍柴劈落,在一声颇具哀鸣意味的清脆声中,青衣女子那柄剑却是被径直斩断,颓然落于长街之上。 这是他在青椒那里学来的。 满街寂静。 春风里似乎吹着一些火锅的味道。 在岭南待了许久的少年,嗅到那种汤底的香气,大约也是有了几分亢奋,眸中鲜少地有了光芒。 倒是同时与神海之中的桃花念出了‘出生入死’四字。 伞下少年身周瞬间弥漫着许多玄妙的道韵。 身周道文浮现,来自青衣女子的剑意却是与少年穿体而过。 青衣女子眸中闪过了一丝错愕。 她自然从未见过这样的道术。 是以倒是慌乱了一刻。 一个无视他人剑意术法的剑修自然极具威慑力的。 少年执伞,握道剑而来。 青衣女子至此也没有再顾忌什么,身周剑意流转,虽然未曾见过,但是她却也是很清楚,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无敌的道术。 如果有,那么自然是因为剑意不够。 至此小道初境,剑意青莲之境的修为尽数放开。 那柄来自于老剑修的剑,亦是锵然出鞘,落入青衣女子手中。 一剑横绝。 握着那柄古怪道剑的少年终于自道术之中被震了出来,落入那些浩荡的剑意之中。 事情落到此处,显然已经有些不可控。 有些剑意交错着,便逃逸向了镇中。 一直旁观的老剑修并指如剑,一身剑意释放,将那一处与小镇隔离开来。 于是那些镇子里的人们仓皇未定的神色再度平缓下来。 而二人此时已经极为接近,道剑与青衣女子的剑交错在了一起,荡开无数剑意。 只是老剑修磨了一辈子的剑,自然不会那般脆弱,更何况青衣女子剑意之境本就在南岛之上,是以纵使借桃花之手拔出的有道剑,反倒是开始有了瓦解的趋势。 南岛再度沉伞,向后退去,只是这一次,手中的黑伞,却是险些被剑意震得脱手而出,青莲之境的剑意,如同摧枯拉朽般瓦解了南岛的剑意,纵使有着黑伞作为缓冲,亦是让南岛神海之中一阵元气翻涌。 南岛退后而去,面色苍白,嘴角有一丝血色溢出,至于那只握伞的手,那些布条之上,更是有着鲜红之色渗透着。 南岛的观雨境也许因为体内元气充沛的原因,与小道初境的青衣女子相差并不大。 然而最为致命的剑意之境,却是相差悬殊。 这一剑之后,南岛手中的有道剑,终于缓缓化作道文弥散在风中。 至于无道剑,南岛大概也握不住那样一柄混沌暴虐的道剑。 青衣女子微微松了一口气,看着南岛平静地说道:“你输了。” 南岛挑了挑眉,说道:“其实还没有。” 青衣女子皱着看着那个伞下的少年。 少年没有再拔剑。 而是拿起了酒壶。 酒入愁肠,大概不会化作相思泪。 被青衣女子所遗忘的双剑,再失去了剑意束缚之后,便一直环绕在镇尾。 当少年喝了那一口酒的时候。 有另一个少年握住了其中一柄剑。 鹦鹉洲剑声锵然,于满镇宁静之中响起。 当你喝醉的时候,可以有很多只手,也可以有很多个少年。 青衣女子神色未变。 手中长剑化作流光,刺向第二个伞下少年,只是在长剑触及眉心的那一刻,少年的身影却是再度消失,而后那柄桃花剑再度被人握住。 如此反复之间,青衣女子倒是有些疲于应对。 一旁的老剑修同样惊异于这样的剑式,不过终究人老一些,见得也多一些,看着自家孙女,轻声说道:“乱红。” 青衣女子反应了过来。 一身剑意落于长剑之上,苍老之剑竖于身前,青衣女子神色凝重,送剑而出,剑诀起而乱红出。 刹那之间,满镇飞红,一切无处可躲。 乱红飞过秋千去。 人间颇为知名的磨剑崖剑式。 当初在大泽之中,那位大道境的老剑修陌山茶,最后一剑,便是这一式乱红飞过秋千去。 便是公子无悲,再数次越行之后,巫术画地为牢同样被破之下,只得硬接这一剑。 飞红自然不是真红,而是万千来自于长剑之上的剑意。 南岛的那一剑醉剑,在这样一剑之下,自然也不得不匆匆收场。 乱红吹过镇尾,落向镇外,斩落人间春风无数。 满镇噤如寒蝉。 人间之人,自然难得见一回这样的剑式。 南岛亦是沉默地松开了手里的酒壶。 大局已定。 只是最后抱了一丝希望般,看向了人间天穹。 天色阴沉。 自然不会有什么雪色。 至于那个小少年,大概也是送雪失败了。 南岛自然很清楚,那样的送雪,只是一种尝试而已。 他们不是草为萤,人间也不是草为萤那个似梦非梦的人间。 只是当南岛快要低下头的时候,却又突然愣在了那里。 而后轻声笑着,看向那个青衣女子。 “你见过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吗?” 青衣女子执剑而立,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南岛没有收伞。 只是平静地说了两个字。 “溪午。” 这是天涯剑宗的剑法。 第一百五十章 鸳鸯锅的故事 青衣女子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一般,蓦然抬头向着天穹看去。 而与此同时。 小院门口的老剑修亦是神色一变。 抬手如剑般,在天空之中划了数道横竖。 有剑意如游龙而出,化作长剑,在天穹之中刻下了数道剑痕,有如口字形一般。 有剑拖曳剑意寒光自高天落下,其势浩荡。 青衣女子亦是变了一些神色。 然而那一剑最终没有落向镇子。 而后被锁在了那个老剑修的剑痕之中。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锁清秋。 原为道门之术,历经千年,被剑修拿来做了困缚之术。 老剑修低下头来,看向那个少年,颇为感叹地说道:“你可以继续北去了。” 南岛站在伞下,抬手召回三剑,向着老剑修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多谢。” 老剑修只是平静地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院子,只留下那个青衣女子依旧执剑站在街头,抬头看着天空。 ...... 任何东西,从很高的地方落下,都是既具有毁灭力的。 所以神河律法里明确规定了,禁止高空抛物。 ...... 陆小二气喘吁吁地回来的时候,南岛已经坐在了那个食肆门口的台阶上等着他。 小少年看着南岛脸上的微笑,很是惊奇的碎步跑了过去。 “师叔你赢了?怎么赢的?” 这个问题让本来想问问陆小二怎么想到站在把剑在高山上丢下来的南岛愣在了那里。 陆小二倒是看见了一旁南岛身边的那柄剑,惊咦了一声。 “师叔你还把我的剑捡回来了?” 南岛沉默了少许,看着陆小二问道:“你在山上发生了什么。” 陆小二挠挠头说道:“我原本打算用剑意御剑,然后一点点将那些山里的雪往山下抛的,草为萤前辈不就是这么做的嘛。结果剑飞出太远,和那些雪一起落了下去。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剑已经不见了。我念了它的名字,但是它没有反应,再后来便是连剑意感应都断了。” 南岛至此终于明白了那处镇外青山里的故事。 陆小二的剑离得太远,只是见山境,还未曾入白衣境的小少年,自然不可能再收回他的剑,除非溪午剑重新回到草为萤的剑湖之中。 而恰好就在那个时候,南岛看见了。 以为这是陆小二精彩绝伦的手笔,于是顺理成章地接过了那柄剑的掌控权。 天涯剑宗的唤剑之术,本就会赋予经历了剑湖洗礼的剑一个极快的速度。 再加上自高空坠落,落到镇子里的时候,自然便已经带着极强的冲击力。 是以那个一直旁观的老剑修,才不得不出手接剑。 一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般。 这样的一个巧合的故事,却也使得南岛赢下了这场战斗。 陆小二说完了自己的故事,又好奇地看着南岛。 “所以师叔怎么赢的?” 南岛想了想,很是简洁地说道:“我看见了你的剑,并且接住了它。我就赢了。” 陆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 “就是这样?” 南岛不无叹惋地说道:“就是这样。” 陆小二拿回了自己的剑,重新将自己的剑意覆了上去,在那里呆了许久,而后很是惊叹地说道:“那我们是不是发现了一个新的剑式?” 南岛想了想,说道:“大概算是?” 也许未必算是。 毕竟千年前天涯剑宗的某个奇思妙想的祖师,便有过这样的想法,才会有了今日的天涯剑宗。 陆小二在门口站了一阵,肚子却是开始叫了起来。 虽然修行者不用吃饭,但那是建立在体内天地元气充沛的情况下。 小少年只是见山境,又是御使剑意,又是东奔西走,自然也难免饿了起来。 还好南岛早已有了准备。 此时火锅已经开过了几滚。 南岛已经加了两次水,此时听见小少年肚子里的声音,却也是笑了笑,说道:“火锅已经煮好了,先吃东西吧。” 陆小二点着头。 如果有陆小三在这里带着头,大概他也会跟着说上两句师叔太帅了。 但是陆小三不在,陆小二自然不好这样。 二人走上楼去,依旧是前日的那个位置。 陆小二坐在窗边,看着铜炉火锅里那些翻滚的红汤,倒是感叹着。 “三天两顿火锅,这是什么神仙日子?”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得感谢你乐师叔。” 陆小二同样笑了起来,很是虔诚地向着岭南行了一礼。 “感谢乐师叔。” 关于南岛离开之后,那处小白瀑边的对话,陆小二自然从来没有提及过。 只是二人还没有开始动筷子,这个很是清冷的食肆里,便有着脚步声传来。 陆小二一手拿着筷子,一面向着那边看了过去,只是才始看了一眼,便放下了筷子,握住了放在一旁的剑。 冷眼看人,大概便是小少年现在的模样。 对师叔的态度与对外人的态度,陆小二大概分得很是清楚。 只是小少年冷眼也好,青眼也罢。 青衣女子自然没有在意,只是看着陆小二手中的剑,又看向南岛,什么也没有说。 径直走到了桌前坐了下来,看着一锅红汤,倒是很是理所当然地说道:“换成鸳鸯锅吧。” 南岛平静地说道:“为什么?” 青衣女子同样平静:“我也要吃。” 掌柜的听见楼上的动静,生怕二人再打起来,连忙跑了上来,看见这一幕,很是客气地说道:“我另外给你准备一锅吧。” 青衣女子很是执着。 “就这一锅。” 南岛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陆小二自然更没有什么好脸色。 只不过南岛最后还是看向了掌柜的说道:“换吧。” 重新等待火锅上来的过程很是安静。 人间并不嘈杂的声音时而飘入楼中。 “我对那一剑很感兴趣。” 陆小二听见这句话,挑了挑眉说道:“叫我师兄,我可以教你。” 青衣女子看向一旁的小少年,又看向了南岛。 “你师弟?” 南岛看着桌对面的陆小二,倒是笑了笑,说道:“我师侄。” 桌上的气氛大概并不是很愉快。 陆小二那样一句简单的话里,其实侮辱的意味很重。 小少年与青衣女子自然无冤无仇,只是大概与师叔过不去,就是与自己过不去。 虽然最后南岛还是过去了。 但这样的网开一面,并不是这个女子的意思。 而是那个没有选择出手的老剑修的意思。 只不过大概最后青衣女子确实是输给了南岛,是以倒也没有什么与陆小二计较的想法。 事事与人计较,是一件很累的事。 “但是倘若说到底,他才是那些剑法的传人。”南岛淡淡地补充道,“我能够唤剑,只是一些意外。” 青衣女子皱了皱眉,看着南岛说道:“你们是岭南哪个剑宗的?” 陆小二坐在窗边,提剑傲然道:“小白剑宗,也是天涯剑宗。” 青衣女子想了许久,而后看着小少年脸上的傲意,讥讽了一声道:“前者闻所未闻,后者倒是听说过一些,但不是什么好名声。” 陆小二怔了一刻,大概也是明白青衣女子说的是实话,也没有先前那般神色了,只是微微低下了头,沉声说道:“你日后就会听见了。” 这样的一句话倒是让青衣女子看着小少年的神情有了一些改观,倒也没有再讽刺什么,只是缓缓说道:“好。” 只是转而又想起了什么,看向南岛说道:“所以那一剑,便是天涯剑宗的剑法?” 这是南岛唤来溪午剑的时候,心中所默念的一句话,至此才被青衣女子猜了出来。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 青衣女子看向了窗外,看着那些云雾青山,喃喃道:“原来天涯剑宗的故事倒是真的。” 天涯剑宗作为一个没落的剑宗,位居于岭南剑宗以西,也没有出过什么有名的大人物,近千年来也没有多少弟子。 只是这样一个剑宗的名声,有时候却是犹胜于惊鸿剑派那些剑宗。 便是因为那一个被称之为愚蠢的做法。 只是虽然被讽笑了千年,也不得不承认,其中自然有着一些道理的。 悬薜院中便收录着一份天涯剑宗剑道初解。 南岛缓缓说道:“自然是真的。” 青衣女子静静地看了窗外青山许久,又回过头来,看着南岛说道:“叫他师兄不行,叫你师兄可以。” 这句话很是诚恳。 南岛同样诚恳。 “叫我师兄也不行。” 青衣女子皱眉说道:“为什么?” 南岛看着青衣女子说道:“我与人间剑宗最近关系不太好。” “我不是人间剑宗的人。” “你的剑是。” 青衣女子平静地说道:“我的剑已经折了。” 南岛倒是惊讶地看了青衣女子一眼。 “你斩断的那柄剑就是我的剑。” 南岛自然没有相信这句话。 那样一柄剑,便是连自己的桃花剑都不如,一个青莲境的剑修,自然不可能用这样的剑。 三人正在说着,食肆的小二则是已经换了一口鸳鸯锅上来了。 看见几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倒是松了一口气,把火锅端上了桌面。 南岛一面伸手帮忙挪着桌上的菜碟给火锅空出位子来,一面说道:“先吃东西吧,小二都饿了。” 一旁的小二愣在了那里,指着自己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也要坐下来吃吗?” 场面一度极为沉寂。 过了一刻,小少年才指着自己说道:“我叫陆小二。” 小二尴尬地说着:“啊,这样啊,抱歉抱歉。” 陆小二很是客气地说道:“没关系。” 三人没有再说什么,大概确实都有些饿了,开始下着菜品,吃着火锅。 青衣女子倒是真的只吃那一边清汤锅里的东西。 不过南岛倒也没有问什么,毕竟大清早便在那里吊嗓子的,自然不爱吃刺激性的东西。 “我叫楚腰,你可以叫我楚师妹。” 青衣女子吃了一口嫩豆腐,很是平静地说道。 陆小二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女子的腰肢,大概确实很细。 南岛倒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自顾自地夹着自己的丸子。 “我不同意。” “没关系。”名叫楚腰的年轻女子平静地说着,“吃完了火锅,我会上岭南去,你既然不是宗主,自然说了不算。” 陆小二缓缓说道:“他说了比谁都算。” 楚腰沉默了少许,而后说道:“岭南当真这般看重你?” 南岛没有接这句话,只是应着前一句说道:“随你。” 三人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吃着火锅。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想起了昨日的那件事,看向楚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那个天狱吏?” 楚腰抬起头来,看着南岛说道:“你觉得是我害死了那个山脚下的人?”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楚腰继续吃着火锅,锅中汤汁清亮,带了一些乳白色,也许是猪骨高汤。而另一边则是红油滚滚,甚是热烈。 但世事自然不像这样一口鸳鸯锅一般无比分明。 对于天狱而言,许多事情更是混沌的。 “他前天晚上就要死在那个天狱吏手里。” 楚腰平静地说道:“镇上有人寄信给了天狱的事,他也是知道的,于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于是天狱的人便打算找了过去。” 楚腰低下头,小口地吃着一块从锅中捞出来的肉。 “于是我也找了过去。” 这大概便是故事的经过。 所以缘由呢? 楚腰一面吃着,一面沉静地说着。 ...... “你觉得这样一个人会是十二楼的人?” 楚腰抱着剑站在小镇屋脊上,看着那个停在了镇西街头的黑袍天狱吏,冷笑着问道。 二人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那个院子。 院子里檐下依旧有着灯火。 有人坐在檐下的台阶上,怔怔地看着一山夜雨。 那个不知名的天狱吏只是侧了下伞,抬头看着屋脊之上跟过来的女子,平静地说道:“万一他是呢?” 楚腰冷声说道:“是,那又如何?” 天狱吏按着剑平静地说道:“是,那就是疯子。现在也许不是,以后会是。十二楼千年了,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真正成了所谓的仙人。连白风雨那样的人,都没有跨过天门去。你觉得人间谁可以?” 白风雨与青天道是一个百年前的故事,早已被世人忘得差不多的故事,只是对于天狱的人而言,这是很难忘却的东西。 白风雨那样的人走到了那个时候,身后又有着青天道与数个得意门生,这样的存在,自然是天狱已经很难插手进去了的事情。 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天狱便是漠视的。 他们只是在观望。 楚腰静静地看着他。 天狱的人对于世人而言,自然是不可理喻的。 人间极少有着疑罪从有的判断。 上一个这样的故事,是槐安第四帝,李阿三对于妖族的质疑。 一度逼反天下妖族 “我错杀了世人,误杀了好人,这不会是失职。”天狱吏很是冷静地说道。“槐都天狱每年都会向各城天狱下发固定的误杀配额。” 楚腰神色冷漠地看着那个天狱吏。 后者无比沉静地说道:“如果他日后真的成了疯子,那才是我的失职。” 误杀配额,这是一个极其隐秘,不能堂而皇之的告知世人的残忍的东西。 天狱自然很清楚,自己每年会错杀多少人。 楚腰只是神色冰冷地看着,握住了手里的剑。 而那个天狱吏大概也没有了多费口舌的想法,按着剑,在雨夜里向着那边走去。 于是有剑出了鞘。 ..... 楚腰平静地讲完了这个故事。 南岛同样平静地听完了这个故事,而后吃起了火锅。 楚腰挑眉说道:“你不信?” 南岛平静地说道:“当然不信。” 便是陆小二都不信,只是小少年正震惊于楚腰所说的那些东西,自然没有质疑。 这个故事有着明显的错漏。 “天狱吏死的地点不对。” 南岛轻声说道:“而且他是死在自己的剑下。” 楚腰淡淡地说道:“我以为你问起这件事,大概就是想听一个这样的故事。” 南岛放下筷子,拿起了桌上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面喝着,一面看向窗外。 “是的,是令人义愤填膺却也畅快的故事。” 南岛转回了头来,看向楚腰,轻声说道:“但我并不关心这样的东西,我只是觉得这样一个故事很是奇怪。” “十二楼的人要伪装自己,便要学会撒很多谎。” “我觉得镇子里一定有天狱的人。” 南岛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火锅。 “如果不是那个死在山里的人,也许就是你——你说了那个人是你杀的。” 如果谁都不是。 那么就是自己杀的。 很有道理的话,未必便是实话。 能够煽动人心的,未必便是真情实感的悲剧。 也有可能是精心编造的谎言。 有些故事的真假自然是有的,就和于清理所说的青禾城里天狱的繁积的案卷之中的某一份一样。 只不过大概山月城天狱的人不会去翻看。 世人也不会去深究。 十二楼的故事扑朔迷离,很难找到一些真正的答案。 就像南衣城天狱,至今没有记起来,他们曾经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无数次派人去过一个叫做南柯小镇的地方一样。 南岛与楚腰静静地对视许久,最后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吃着火锅。 第一百五十一章 春天快要来了 楚腰吃完了火锅,很是干脆的离开这里。 一如她所说,她上山去了。 南岛并没有在意。 山里有个叫做乐朝天的师弟,可以心中之剑,一剑斩落关外三十里的梅花。 这样的人在那里,自然没有谁能够在那个地方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陆小二则是依旧怔怔地坐在那里,过了许久,才看向南岛问道:“天狱真的会有误杀配额吗?” 南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是的。” 沉默并不是犹豫。 而是在问神海里的桃花。 桃花给了肯定的答案。 一场本该开开心心地庆功火锅,吃到了最后,反倒是给小少年吃沉默了。 这个有时候总是会装的无比冷淡的剑修模样的小少年,自然是很难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 二人吃完了火锅,下了楼去。 陆小二站在长街上怅望了许久,才看向一旁一直在等着自己的南岛,轻声说道。 “走吧,师叔。” 二人路过镇尾那处院子的时候,老剑修倒是坐在门口,带着一些笑意看着二人。 南岛沉默了少许,自然能够明白这个人间剑宗老师兄大概是带着善意的。 否则本该是南岛与人间剑宗的人间之约,自然不会由那个只有小道一境的楚腰出手。 是以在院门口停了下来,执伞行了一礼。 “前辈。” 陆小二有些犹豫,但是见自家师叔这般诚恳,也是抱着剑行了一礼。 楚姓老剑修点了点头,看着南岛,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东西。 陆小二本以为会是什么高深的话语。 结果没想到老剑修琢磨了半天,才说来一句。 “你应该是叫南岛?” 南岛点着头说道:“是的。” 老剑修有些叹惋地看着人间长街。 时间还早,哪怕南岛与楚腰已经打了一场,又吃了一顿火锅,但是依旧没有过晌午。 没出十五都是年。 大过年的,人们总归是要懒散一些。 是以街上也没有多少人。 山下小镇的氛围与城中自然是不同的。 “人间大概很快就会听见你的名字了。” 这是老剑修叹惋之后的话。 南岛站在院门口,轻声说道:“对于我而言,也许未必是件好事。” 老剑修并没有问这是为什么。 人自然各有各的想法。 像白风雨那样年轻便入了大道,迫切地希望世人听见自己名字的人有,那种终生不希望被人听见名字的也有——这是难以举例的事,因为没人听过名字。 老剑修也没有问南衣城的那个故事。 其实无论是南岛,还是陆小二,都看得出来,老剑修并没有什么动手的欲望,也许是对着小镇风霜雨雪坐了太久,也没有多少日子可以闲看人间了,只想过几日安稳日子。 只是很显然,人间剑宗胡芦差点被人杀死在南衣河边的故事,总会随着人潮往来,被送往人间四处。 可以叫做涛声,也可以叫做风声。 风声里不止有胡芦所受的那一剑。 也有姜叶的那句话。 老剑修自然不得不赴约,翻出了他陈年老剑,坐在镇子里,等着某个也许会从这里路过的少年。 “是的,你要走慢一点。”老剑修轻声说道。“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像我一样懒思世事。” 南岛听着老剑修真诚的劝诫,倒是沉默了一阵,而后轻声说道:“我以为您总归会有一些我在南衣城所做之事的愤懑。” 南岛不是很能理解这种反差。 本该是拦路虎的剑修,却成了人间旅途的温谈之客,自然是怪异的事情。 这便是沉默的缘由。 老剑修轻声笑道:“我不是那个叫做姜叶的弟子。” 老剑修大概也未曾见过那个叫做姜叶的弟子。 “换句话而言,人间总归是有些疏离的,我离开剑宗很久了,没有见过那样一个十五岁的叫做胡芦的少年,尽管剑宗习俗一脉相承,有着师父那样的人在,总也差不到哪里去,但是终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坐在门口,也只是因为曾经身为人间剑宗的弟子,总要顾着一些剑宗的名声。” 老剑修轻声说着。 “事实上,你能够来这里,便至少说明了,你大概也不是什么泯尽良善之辈。” 南岛沉默着,轻声说道:“其实那个故事的错误,起因在我。” 老剑修笑了笑,说道:“我不知道是怎样,我不是听风声的人,也不想知道是怎样。人生是很忙的,清早起来要吃早餐,然后忙些自己喜欢的事,再忙些让自己谋生的事,最后看看青山落日,如果有兴致,就吃顿火锅,就像你们今日一样。” 南岛于是没有再纠结在南衣城的故事上,静静地看着面前坐在檐下的老剑修,缓缓说道:“楚腰呢?” 老剑修微微一笑。 “她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想法。” “今晨你和我说,其实你打算今日来此,是前日决定的,你要把这个误会说清,我当时只是笑了笑。” 老剑修安逸地坐在那里。 “但其实对于她而言也是一样的。” “这样的事情,是很耽误人生的事,你来镇子上,偏偏又迟迟不来,她要替我出剑,便只能耐着性子等着,但是之前她也和你说过,她很忙的,今早你来的时候,她都还在吊嗓子。” 南岛似乎明白了什么,倒是有些无奈地说道:“所以说到底,她只是觉得我在浪费她的时间?” 老剑修点点头。 陆小二在一旁不解地说道:“那她还要上山去学剑?” 老剑修轻声说道:“上山学剑只是借口而已,对于她而言,在镇子里来拦你们,是一件麻烦而且容易有愧疚感的事情。” “那一剑虽然有些意思,但是也没有有意思到需要她弃了人间剑宗的剑道,去学那样一剑的地步。” 这是人间的大实话。 天涯剑宗之剑,哪怕确实很有意思。 但是与人间剑宗这个曾经承袭磨剑崖剑道而来的剑宗相比,自然不过如此。 陆小二至此终于明白了那场火锅里前半段谈话的怪异感来自哪里。 他是小白剑宗的人,也是学了天涯剑宗之剑的人,但所涉及的东西,不过便是在这之间而已。 虽然未必算是坐进观天,自然也算得上见识短浅。 在他眼中,除了南岛的细雪一剑,便只有草为萤教他的那一剑会更好。 “所以只是算作恩怨相抵的一种选择。” 南岛轻声说道。 “是的。” 老剑修坐在檐下点了点头,又很是诚恳地续上了方才没有说完的东西。 “所以你要走慢一些,你现在无论是剑意之境,还是修行之境,在人间剑宗面前,都只能算是低微。” 老剑修说着,又想了想。 “大概你会有着某种让自己境界提升的方法——这也许就是让你在镇子里等了几日的原因。” 老剑修很是认真地说着。 “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那依旧是捉襟见底的东西,就像你这次没有等到一样。” 南岛安静地站在伞下,他自然明白老剑修所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很多时候,只是想想,情绪亢奋的时候,自然容易理所当然。 譬如在当初应下姜叶的那些话语的时候,南岛虽然知道那很难,只不过终究带了些少年的自信。 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然而那日看见了这个老剑修的时候。 虽然震惊的只是陆小二。 但是南岛也未尝没有惊慌。 只是要为师叔之表而已。 开什么玩笑这句话,陆小二自然也是说到了南岛心里去了。 南岛静静地站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人间剑宗难道没有境界低一些弟子吗?” 老剑修轻声笑道:“当然有,当他们还年轻的时候,但你现在能见的,最年轻的,除了那个叫做胡芦的,便是另一个叫张小鱼的。” 所以不欺人间年少,在修行界,是一条极为重要的准则。 这不是大道初生时代。 大道也许依旧年轻,但是也已经有数千年了。 人们早已经形成了许多惯例。 譬如上者去上,下者去下。 人间剑宗这种地方,自然不会收碌碌之辈。 用丛刃的话来说,至少天赋不能比他差太多。 作为丛中笑的弟子,丛刃虽然时常自嘲天赋差,但是那也只是因为他从来都是对标磨剑崖的那些人。 百年岁月匆匆,天赋相差无几,年岁便是最重要的决定因素。 老剑修不无叹惋地看着南岛,说道:“你修行年岁太短了,自然会觉得他们太高了,但这不是望尘莫及的事。” 南岛宁静了下来。 他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倘若桃花没有说谎。 他真的已经三过大道而不入。 许多东西自然会追得很快。 就像去年的三月,他才始入道。 现而今便已经快要踏雪境了一般。 南岛却是突然想起了去年某场雪里,张小鱼与自己说的那句话。 同样是你需要走慢一些。 只是显然意味是不一样的。 老剑修所说的走慢一些,是要让南岛的境界跟上他的步子。 而张小鱼的走慢一些,是要让南岛境界慢于他的步子。 二者自然都是有道理的。 没有道理的,是不尽人意的,被命运推涌的故事。 是那封被寄往了北方的信。 所以其实路都是自己选的。 南岛带着陆小二在镇尾院门口站了许久,最后向着老剑修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多谢前辈。” 老剑修苍老的面容上笑意是迷人且和煦的。 “不客气。” 两个少年在雨停后的小镇,安安静静地走出了镇尾,向着那片青山脚下走去。 老剑修则是坐在那里,倒是有些不安的挪着屁股。 想了许久,才意识到是因为身后的院子里没有自家孙女唱戏的声音了缘故。 老剑修叹息了一声,决定安安静静地打个盹。 ...... 张小鱼重新回到了南衣城中。 那些依旧沉浸在过年的热闹之中的人们,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那个用了白衣折成布条,将眼睛蒙住了的年轻人,便是当初风靡南衣城的张点炮。 “张小鱼?” 有某些在路边闲谈着的人很是惊诧地看着这般模样的张小鱼。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衣服多久没洗了?是不是在外面受欺负了?” 张小鱼本来还是微微笑着面对着那些曾经一起打过牌的人们。 直到听到了后面那几句,却是好似被谁在心口重重地擂了一拳一般。 这个在南衣城嘻嘻哈哈打了七年牌的剑修,重新回到南衣城的第一刻,便突然觉得很是委屈。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声笑着,带着一些颤抖的声线,云淡风轻地说道:“没有啊,谁能欺负我张小鱼呢?是吧,哈哈哈。” 因为看不见张小鱼的那双眼睛,所以那些南衣城的人们也觉得张小鱼大概真的在笑。 都是嘻嘻哈哈的开起了玩笑。 张小鱼收敛着情绪,与众人在河边护栏依靠着说着笑。 关于自己眼睛的事,张小鱼只是很平淡地用了一场意外敷衍了过去。 南衣城的人们见多识广,自然不会对于张小鱼眼睛都瞎了,为什么还能好端端的四处乱走感到奇怪。 诸般大河最初同流之地,自然什么都见过。 人们说着说着,便有人不小心说到了前不久发生在南衣河边的事上。 关于鼠鼠,关于胡芦,也关于那个伞下的少年。 张小鱼沉默了下来。 他能说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能说。 胡芦是自己的师弟。 南岛也是的。 而且对于后者,他有着更深层次的愧疚。 所以这个白衣剑修从黄粱回来的第一日,便在南衣河边站了许久,最后也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都还活着,那就很好。” 那些曾经的牌友们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安抚般的拍着张小鱼的后背。 张小鱼笑了笑,而后便沿着南衣河向北走去。 人们也没有问什么,张小鱼毕竟曾经是剑宗的人,说来说去,总归是要回到人间剑宗去看一眼的。 一直走了好远,身后的那些人们才想起了先前的那些事,看着这个曾经的剑宗弟子,笑着说道:“张小鱼。” 张小鱼回过头来。 “我们自然是相信你的。” 说的便是岭南之事。 张小鱼站在那里许久,而后轻声笑着,转回了头,沿着长河走去。 一直到走出了很远,这个白衣剑修才抬起手来,像是擦了擦眼角。 大概自己真的是条要被溺死的鱼吧。 张小鱼走在南衣城的河岸边,看着那些熟悉的热闹的风景,安静地想着。 想救的走不到离岸那么远的地方。 能救的没有在看河里。 背着空空如也的剑鞘的年轻人,安安静静地穿过了整个南衣城。 一直到走到了人间剑宗大门外。 门是关着的。 所以需要敲门。 只是敲门与推门,自然是两种不同的意味。 但张小鱼还是举手敲门。 带来的清晨阳光洒落一地。 开门的是江河海,这个曾经常年坐在门房打牌的师兄。 “张小鱼!” 江河海很是开心的看着门口的那个年轻人。 一把拉住了张小鱼的手,就往剑宗里走去。 “师兄,师弟回来了!” 已经快三十的江河海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冲着剑宗里叫喊着。 剑宗的师兄们很快便出来了。 三三两两地站在那些园林的清溪斜桥上,只是看见了张小鱼眼睛上的那条布条时,却又在笑意地沉默了下来。 这些日子,剑宗发生了很多事。 丛刃一去不回,南衣城外死了一些师兄弟,陈怀风也一去不回,胡芦重伤,至今没有恢复过来,好不容易看见张小鱼回来了。 那个曾经最喜欢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衣去打牌,然后在清晨冷风里蹲在路边啃着饭团的二十六岁的年轻师弟。 却已经变成了一个瞎子。 姜叶笑意敛去之后,站在桥边沉默了很久,才问道:“发生了什么?” 张小鱼看不见了。 但是他依旧能够从人间微风末流之中,感受到师兄们的神色。 那种神色的变化是很鲜明的。 转折是很突兀的。 因为谁也没有想过张小鱼会变成一个瞎子。 张小鱼很是洒脱很是平淡地站在剑宗门口,轻声说道:“李青花瞎了,我把眼睛给了她。” 剑宗的师兄们,自然都是知道张小鱼与李青花的故事的。 梅曲明在怔怔站了许久,轻声叹息着说道:“怎么会这样呢?” 剑宗里很是沉寂。 只是有着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张小鱼主动打破了这种场面,听着那些风里的声音,并没有看见某个喝茶养生的师兄的踪影。 “怀风师兄呢,还没有回来吗?” 江河海在一旁轻声说道:“怀风师兄不回来了,他现在是青天道的一个道人。”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说道:“这是青天道在岭南之事中需要剑宗付出的代价?” 姜叶转头看向北面,缓缓说道:“也许是的。” 人们再次沉寂了下来。 好像说来说去,总是说不到什么好消息一般。 小丛心的身影出现在了那些师兄身旁,看着那个蒙上了眼睛的张小鱼,很是忧伤地骂着人。 “张小鱼,你可真是个王八蛋。” 张小鱼轻声笑着。 “是的。” 而后这个白衣剑修向着一池看去。 “胡芦在那里?” 姜叶点了点头。 一行人向着一池而去。 张小鱼穿过了那条无比熟悉的一池小道,停在了那株桃树下。 胡芦的身影便在那里被剑意托着悬浮着。 张小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 江河海往前走了一些,看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 “胡芦,你小鱼师兄回来了。” 少年的指头似乎动了一下。 又好像是错觉。 只是一池桃花纷飞。 一池青丛新绿。 一池水波轻皱。 春天快要来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四方 胡芦大清早还趴在门房睡觉的时候,便听见有人在敲着门。 虽然总感觉还没有睡醒,不是很想起来,但是那人偏偏又敲得很急。 胡芦捂了一阵耳朵,最后还是无奈地站了起来,走过去打开了剑宗的大门。 只是才始打开门,胡芦便愣在了那里。 因为门口站着的正是已经离开了大半年的张小鱼。 胡芦一下子清醒了,睡意全无,喜上眉梢地看着门口笑眯眯的白衣剑修。 “师兄?你回来了!” 头上顶着风雪的张小鱼笑着说道:“快过年了,肯定要回来了。” 胡芦心想对啊,都快过年了,师兄他们肯定也要回来了。 于是笑嘻嘻地把张小鱼带了进去。 张小鱼回来了的消息很快惊动了剑宗里的师兄们,姜叶他们都是眉开眼笑地跑了出来,和张小鱼开着各种玩笑。 胡芦很是开心地在一旁抱着剑倚着门看着。 一直过了许久,师兄们才笑呵呵里离开了,说是要去给张小鱼准备一些好酒好菜。 胡芦和张小鱼于是便坐在了二池边的石头上,扫了一些积雪,一面越过那些假山檐墙看着一天天寒冷下来的人间,一面胡乱地说着很多东西。 “师兄你这些天去哪里了?” 胡芦看着张小鱼好奇地问道。 张小鱼坐在池边晃着腿,歪头看着天空说道:“去了很远的地方。” “比如呢?” “比如东海,东海四十九万里你知道吧,咱们师祖就是死在了那里。” “师兄也去了四十九万里?” “没有,我只去了四十八万里。” 胡芦很是叹惋地说道:“那可真的是很远很远了。” 很远很远,所以张小鱼才没有空回来的吧。 胡芦理所当然地想着。 “东海四十八万里有什么?” 张小鱼想了想,然后笑眯眯地说道:“有人,有人间。” “人间?” 胡芦惊讶地长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像是一条跳到了岸上的鱼一样。 “是的,有很多的人间,人们生活在海上的树上,有千万座小岛环绕着那样一棵数万里的大树,到处都是青翠的碧绿的,黄昏的时候,那种橘色的光芒照落下来,落到了水中的时候,也变成了青绿的,像是一块流动的,藏在丛中的翡翠一样。” 张小鱼笑眯眯地说着。 “我那时租了一条船,在那里到处游着。” 胡芦睁大了眼睛想象着那种画面,迫不及待地问着。 “后来呢?” 张小鱼说道:“后来?后来我就离开了,他乡不如故乡好,我还是喜欢南衣城的人间一点。灯是红的,酒是绿的,雪是白的,屋檐是黑的。” “哦,那确实是的。师兄离开了之后就回来了吗?” “当然不,我又去了大漠,我还找到了那个传说中已经消失了很多年的道观。” “函谷观?” “是的。”张小鱼大概想起了什么很开心的事情,笑得很是灿烂。 “他们依旧存活在世间,只是已经不在人间了,这一代的观主,叫做李缺四十八。” 胡芦掰着手指头在那里算着。 李缺一,李缺二,李缺三..... 一千年了,好像也确实是李缺四十八了。 “是不是一个很古板的老头子?”胡芦松了手,垂在身旁撑着石头看着张小鱼问道。 “不,是个小少年,就和你一样,不过他不喜欢打牌,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坐在观门口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天。” 胡芦惊叹着。 “不愧是道门的人,那观里呢?观里是什么样的?” 张小鱼大概在那里天天骚扰那个叫李缺四十八的小少年去了,所以想了很久,才想起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观是在一座山里,青山绿水,下雨下雪的时候很是宁静,观前有一口古井,不是很深,像一个盆一样,里面漂浮着一些绿色的萍叶,很是清澈,像一片镜子似的天空一般。听说你在那里看久了,就会看见一些很奇妙的东西。” “师兄看了吗?还有函谷观不是在大漠中吗?” “我没有看,最奇妙的事难道不是我们偶然降生的人间吗?”张小鱼笑着说道,“观肯定是在山里,你沿着大漠走很远,当你心中出现了一些玄妙的感受的时候,你就会看见一些很绿的山。” “哇喔,那还有什么吗?” “有啊,观后面的山里,有个牛棚。” “牛棚?” “对啊,不然那头青牛关在哪里。” 张小鱼理直气壮地说道。 胡芦哈哈哈哈地笑着。 梅曲明拿了一壶酒,在一旁感叹着又快下雪了,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你们在说什么呢?” 梅曲明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胡芦说道:“小鱼师兄在说他的奇妙的冒险故事呢!” 梅曲明也来了兴趣,把手里的酒壶递给了张小鱼,说道:“说到哪里了?” 张小鱼说道:“已经到函谷观了。” 坐在岸边白衣干净的潇洒剑修喝了一口酒,擦着唇边的酒水,继续说道:“离开函谷观后,我又去了鹿鸣。” “鹿鸣啊,雪国诶,听说人间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那里了,这些年雪太大了,除非有特别要紧的事,不然神河都不想去那里。” 葫芦很是惊叹地说着。 “是的,我在风雪里迷了很久的路,你要知道,我去东海四十九万里,都没有迷过路,你就知道那里的雪有多大了。” “那师兄是怎么走出去的?” “我遇见了一个坐着轮椅的买铁板豆腐的人,他带着我走出了那里。” “鹿鸣里是不是有很多寺庙的遗迹?” “是的,那些庙里都已经空了,但是山下的人们依旧很虔诚,路过一座山,都要双手合十,说上一声阿弥陀佛,还有些更加虔诚的人们,会在某些节日,上山去朝拜,你见过那种景象吗?就是站在风雪里一路看去,满满的都是额头有着黑色叩痕的人,一步一叩,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信徒们在用头叩着风雪大地的门一样。” 胡芦很是惊叹地坐在那里。 “那些佛门的人是这样的吗?” 梅曲明在一旁轻笑着说道:“哪还有佛门的人,那些应该都是信佛的人而已。” “那倒也是。”胡芦恍然大悟地说道。 毕竟他师父,兼修万法的丛刃,曾经都亲口承认了,佛门已经绝迹了。 张小鱼继续说着。 “我一路向西,想看看佛门所说的极乐,往生,是不是真的存在。” “那师兄见到了吗?” “没有,一路向西,只是不停地穿行在风雪里,就像在东海一样,也许佛门所说的西方极乐,本就是指西南幽黄山脉过去的那片被冥河阻绝的人间。就像南衣师祖曾经说过的东海庄生岛一样。” 张小鱼有些叹息地说着。 “不过我后来倒是见到了一个很是古怪的客栈,开在鹿鸣极深处,一片大雪桃林里,那里有一个据说是剑客的人。” 胡芦很是惊讶。 “桃林?大雪?剑客?” “难道他才是师父的本体?” 梅曲明挑眉看着胡芦说道:“什么叫做师父的本体?” 胡芦振振有词地说道:“师父这么懒,又这么厉害,在桥上睡觉的,肯定只是一个分身,其实他有着本体,藏在某个地方偷偷修行,他要偷偷努力,然后惊艳所有人。” 张小鱼哈哈笑着,说道:“那倒不是,客栈叫做大侠客栈,那个人叫做剑客甲,剑客的剑,漂旅人间的客,冠绝人间的甲——这是他的原话,翻译过来,就是一个曾经漂泊人间用剑很厉害的人。” 胡芦有些不服地说道:“这么狂?那师兄有没有和他比试一下?” 张小鱼说道:“没有,因为他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剑了,所以我只是在他的客栈里烤了几日火,就回来了。” “那确实可惜了。” 胡芦觉得有些惋惜。 “后来师兄还去了哪里吗?”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再后来,我又去了无尽深洋,带着李青花去了海底。” “海底?” “是的,悬薜院不是出过一道很是稀奇古怪的题目吗?道圣李缺一在那里吃过什么特产?” 胡芦点着头。 这是一道南衣城颇具名声的题,也许是瞎出的,因为哪有什么会说话的海绵。 张小鱼笑眯眯地说道:“道圣吃的是蟹黄堡,一种很古怪的食物。” 胡芦眼睛睁得滚圆。 “蟹黄堡?” “对,不过我没有吃,所以不知道什么味道,以后有机会,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到时候记得告诉师兄我那是什么味道的。” “好。”胡芦点着头。“不过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师兄一样到处去走啊。” 胡芦有些惆怅。 张小鱼摸着胡芦的头,少年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一头瓜皮覆盖,摸起来像是女孩子的手感一样。 “等你以后入大道了,再高一些,就可以到处走了。” “嗯嗯。” 胡芦忙不迭地点着头。 梅曲明在一旁开着玩笑。 “到时候师兄们肯定都很老了,天天坐在门口晒太阳,然后念叨着,胡芦这小子一走就是多少多少年,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们。” 胡芦在那里傻笑着。 三人说了许久,姜叶他们终于准备好了一桌子好菜,南德曲笑呵呵地走过来叫三人去吃饭了。 怀风师兄和师父还没有回来。 所以这一顿饭,胡芦也不想赘述,于是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 吃完了饭之后,胡芦与张小鱼又趁着第二场雪还没有来,跑到了南衣河边坐着。 鼠鼠的船便在不远处。 胡芦在那里呆呆地看了一阵,又转头看着张小鱼。 “我以为师兄回来,肯定会打牌打个三天三夜。” 张小鱼背着剑鞘,在河边抱膝而坐。 “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打牌的,有时候总要歇息一下,出去走走。” 胡芦想着张小鱼的那些奇妙的经历,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张小鱼看着一河泛波粼粼,轻声笑着。 “人间有时候比牌局有趣多了,你以后也可以多出去走走,去看看很多我还没有去过的地方,然后就像梅师兄说的那样,在我们老了,坐在檐下念叨着你的时候,你就把你看见的故事,写成信,给我们寄过来。” “嗯嗯,好的师兄。”胡芦真诚地点着头。 人间一河暮色照了下来。 二人很是安闲地坐在河边看着人间风景。 “师兄。” 胡芦突然开口很是郑重地说着。 张小鱼转过了头来。 胡芦犹豫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我隐隐约约里,觉得自己好像曾经做过一个梦。” 张小鱼好奇地问道:“什么梦?” 胡芦歪着头,看着暮色里像是要下雪的天空,也看着河上波光里荡漾的人间小舟。 “一个很是古怪的梦。” “梦里和人间完全不一样,在那里面,你和怀风师兄都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把鼠鼠打死在了河里。” “再然后.....我好像是被人捅了一剑。” 胡芦轻声说着。 “那种疼痛真的好真切——不管是关于鼠鼠的事,还是关于我心口的那一剑。” “我有时候晚上做梦的时候,都会被吓醒。” 张小鱼笑眯眯地摸了摸胡芦的头。 “只是梦而已,梦里都是相反的,因为你很害怕那样的故事发生,所以担惊受怕,就会做一些不好的梦。” 胡芦看着那艘真切地漂在河上的小舟,还有那个暮色里有些朦胧地坐在舟头的少女,看了很久,而后轻声笑着。 “是的,只是梦而已,师兄你都回来了,怀风师兄应该也快回来了。” “师父也是的。” 二人坐在河边轻声笑着。 胡芦似乎有些困意了,打了个哈欠。 “师兄,我先回去睡觉了,早上被你吵醒了,现在有点困。” 张小鱼笑着说道:“去吧,我再坐一会。” 胡芦点着头,转身向着剑宗里走去。 张小鱼安安静静地坐在暮色里,看着将要下雪的人间。 ....... 张小鱼安安静静地坐在暮色里,看着春天快要到来的人间。 姜叶他们便在南衣河边不远处,抱着剑,看着张小鱼那个很是孤独的背影。 张小鱼当然是要走的。 他的白衣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干净了,也破了一些,所以坐在河边的身影看起来很是落魄。 有时候河上或者岸边有人路过,都是很惊奇地看着这个阔别已久的剑修。 对于那种衣裳上的污渍,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大多数南衣城人的记忆,依旧停留在那场战事之时,那时张小鱼一身白衣如血衣。 或者就是最后离开的时候,那种星星点点的血色。 最大的惊异便在于,张小鱼出去了好像没有多久,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瞎子。 就像一开始进来的时候一样,路过的人们很是叹惋。 张小鱼你怎么变这样了? 很是怜惜的话语。 南衣城的人们亲眼看着这个白衣剑修,从十八岁招摇到了二十五岁。 所以那样的叹惋那样的怜惜,自然都是真切得很的。 没有人再提张小鱼欠过他们多少钱。 当这个剑修一身血色的从城墙上跳下来,安安静静地走在长街上的时候,人们便没有提过了。 张小鱼安静却也带着笑意地与每一个过路人打着招呼。 一直到暮色深沉时候,这个剑修才扫了扫身上的落叶站了起来,转过身向着他的师兄们走去。 张小鱼停在了师兄们身前,却也没有看师兄。 而是低头看着脚下的那些剑宗台阶。 “这些台阶没有摇摇晃晃吧。” 张小鱼抬脚在那里踩着。 石阶很稳。 张小鱼的手艺确实很好。 不过如果他有钱的话,大概也不会亲自动手将石头翻过来,而是会托城里的工匠,重新打磨一些石头安上来。 姜叶轻声说道:“很好,踩上去稳得很,师弟修缮得很好。” 张小鱼在那里很是温和地笑着。 这样一个笑容应该是出自养生时期的陈怀风,菜市时期的姜叶,而不是张小鱼。 张小鱼自然从来都不是一个会令人如沐春风的人。 “很稳那就很好。” 张小鱼踩在了那块石阶上,站在那里怅望着人间。 人间是春风里向着暮色中走去的。 张小鱼看不见,但是可以听风,也可以站在那里,去判断一些东西的好坏。 “我总担心这块石阶没有修好,以后新来的师弟们,还没进门,就摔了个跟头。” 梅曲明笑着说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蠢。”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是的,我可真是人间最蠢的,最王八蛋的张小鱼。” 梅曲明拍了拍他的肩膀。 张小鱼又站了一阵,而后向着诸位师兄们点了点头。 “师兄.....日后再.....” 张小鱼的话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自顾自地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沿着暮色长河一路走去。 只是在那片长河泛涌的碎金光芒里,挥了挥手。 姜叶他们长久地站在那里。 一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白衣剑修的身影。 江河海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你们说师弟整天东奔西走的,到底在忙些什么呢?” 他问过张小鱼要不要留下来住两天。 但是张小鱼笑着拒绝了。 或许也确实如此。 当这样的问题被问出来的时候,也许就已经是客人了。 与抬手敲门是一个道理。 梅曲明耸了耸肩,转身向剑宗里走去。 “不知道,师弟是天才,和我们自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大浪淘沙。 张小鱼也许便是其中的金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王土 黄粱,假都。 京兆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站在皇宫议事殿是什么时候了。 在假都沦为陪都,而黄粱的陛下成为了陪帝之后,这处位于楚王宫之后大殿便一日日废弃。 直到后来成为了一座同样冷清的宫殿。 只有在某些重要的时候,这座大殿才会重新打开那扇尘封的大门。 京兆尹于是想了起来,上一次来这里,是当今陪帝陛下登基的时候。 这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再踏入这座大殿中。 站在那些层叠向上的落满了白雪的长阶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头向着身后看去。 可惜并没有什么刀斧手跟在身后,团团涌来,将他剁成肉泥。 只有那位将自己带来的陛下近侍在后面不远处跟着。 假都的风雪已经有变小的趋势了。 只是依旧笼罩着这片大地。 一度让这个老人觉得自己也许不是黄粱的京兆尹,而是鹿鸣。 那些皇宫里的建筑便整齐地排列在风雪中,陪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所以整座宫城防守并不严密,很是冷清。 只是京兆尹却在那些冷清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他沉默地看了许久,而后转身去,手里是翻了许久的才重新找出来的玉笏,这场由悬薜院单方面发起的大风春考虽然还没有结束。 但是京兆尹的那份基于名册而写的弹劾折子,便在今日清晨已经上呈宫中。 而后的故事,便是本以为那位只会说好的陪帝陛下,很快就会批一个好字。 结果在家中等待的京兆尹,却迎来了一份上朝觐见的手谕。 老大人在家中接着那份手谕在雪中站了许久,最后在那位陛下近侍的催促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匆匆回到府中,准备了一些东西,而后便匆匆赶到了宫中。 大约是京兆尹确实官声不错,那位近侍亦是自小看在眼里,虽然许多东西不能明说,但是在送至议事殿前的时候,还是停了下来,很是谨慎地敬告了一句。 “大人稍后入殿的时候,千万记得,不要称呼陛下,而是王上。” 只是这一句而已,京兆尹再问,近侍只是沉默不语了。 今日诸般,都显得很是古怪。 所以京兆尹走得很慢,握着那块玉笏,缓缓地走了上去,大殿之门正开着,风雪正在斜斜地吹向殿中。 京兆尹停在最后几阶台阶上,站在那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春服,而后才端端正正地走了上去,由一个早已经候在门外的侍卫引着,走了进去。 阔别已久的大殿也许依旧保留着上次京兆尹进来的时候那种模样。 只是今日的京兆尹,却是没有敢抬头去看,连那位陛下的模样也没有看,只是虔诚地在大门口的薄雪之中缓缓跪伏下去。 “下臣季如晦,拜见王上。” 大殿之中一片宁静。 京兆尹也没有抬头,只是闭着眼俯首雪中。 殿中如同空无一人一般,那种春雪的寒意正在不断地包裹着京兆尹。 年老之人自然很难承受这种寒意。 过了没多久,京兆尹的身体便开始颤抖了起来。 配合着那样诚恳地跪姿,倒是相得益彰。 或许正是因此,陪帝陛下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愉悦。 “原来京兆卿大人姓季啊,起来吧。” 京兆尹微微叩首。 “谢王上。” 只是当这个老人抬起头来的时候,却是错愕地愣在了那里,起了一半的身子如同僵住了一般,很是怪异地半屈膝站在殿门口。 一袭宽大而华丽的黑底红饰帝袍穿在了这个平日里总是素衣常服的帝王身上,那个有些臃肿肥胖的帝王便安静地坐在殿前帝椅之上,并没有什么滑稽的地方,那些微微隆起的肚子,反倒更有一种沉着的威仪在其中。 看见这个老人这般模样,陪帝微微笑着说道:“季卿觉得孤王这般模样很是可笑?” 京兆尹惶恐地低下了头,沉声说道:“大王威仪四方,下臣为之所摄,故有此丑态,还望大王恕罪。” 陪帝淡然地笑笑,说道:“无妨,还请季卿上前来吧。” 京兆尹执笏而礼。 大殿之中并无他人,京兆尹倘若按照惯例,自然不可能出现在殿议前列。 只是现而今假都之事混乱,又是单独召见,老大人还是向前而去,行至了九司之位,方才停了下来。 陪帝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京兆尹。 “再来一些,孤王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老大人了,想要看的清楚一些。” 京兆尹听到后一句的时候,便下意识地握紧了玉笏,而后沉默着,向前而去,停在了曾经三公之位。 再往前,便是与陪帝平齐的高台。 那里只有曾经黄粱那位女帝时期的左丞曾经站过。 那是人间群臣最为巅峰的时候。 左丞迎女帝进京,代执帝王之命,意图分化皇权。 可惜最后被女帝找到了镇妖司之人,直接血洗朝堂,重握神器。 京兆尹站在那里,安静地微低着头。 只有一君一臣的朝堂,自然宁静地无比诡异。 陪帝坐在那里,安静地翻着案前的某册文书。 京兆尹的字迹很是工整。 然而陪帝看得很是粗略。 如同只是在随意地翻着一般。 匆匆翻完,陪帝将那本弹劾之册放到了一旁,向后微倚帝椅而坐,目光看向了殿外的风雪。 “孤王欲重设令尹左徒之职,季卿以为如何?” 京兆尹至此才意识到,便是季卿这个称呼,都是极不寻常。 京兆尹在九司之下,自然不可以称之为卿。 只是古楚时期,从无京兆尹之职,是以京兆尹也便以为只是陪帝的随口而称而已。 然而眼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京兆尹于台下跪伏下来,悸声而道。 “下臣不敢妄议此事。” 陪帝的笑意敛去,目光自风雪中落向这个诚惶诚恐的老大人,是装的也好,是真的也好,至少给足了姿态。 “京兆尹大人可不是什么下臣,人间只闻京兆尹而不知九司与孤王之事,由来已久,便是京都诸臣废立之事,亦在大人手中,如何能够是下臣?” 陪帝的神色并不冰冷。 是以那种平静的语调,听起来更为讽刺。 京兆尹跪伏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这位人间忽视已久的陛下,神色终于开始有了冷意。 “大人为何不敢抬头见本王?” 京兆尹匍匐在那里,轻声说道:“臣有愧于陛下,心中戚戚,窥之则惭,故不敢抬头。” “不敢抬头见本王,便能抬头见人间?大人来时,可没有一直低着头。” 京兆尹深吸了一口气,如同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沉声说道:“下臣为人间谋,而不为君王谋,故能见人间,而无颜见陛下。” 此话一出。 整个大殿之中都是冷了下来。 而陪帝反倒是笑了起来。 京兆尹只能听见那种很是愉悦的笑声,而不知神色,是以也不知道陪帝究竟是在想着什么。 “是的,大人为京都操劳许久,数十年如一日,倘若不是人间去年的某些事情,只怕大人的声望还要更甚一些。” 陪帝轻声笑着。 “如此声望,却也正适合作为孤王的季卿,更何况,大人既为季氏,此事便更加的理所应当。” 京兆尹跪于殿中,沉默不语。 有两块古朴的令牌被抛了下来,落在了京兆尹身前。 一块刻着古楚文令尹,另一块则是左徒。 “令尹还是左徒,季卿自己选一个吧。” 京兆尹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古令。 二者自然都是人臣之极的存在。 与京兆尹相比,自然地位悬殊。 只是。 一臣不事二朝。 一事不谋二主。 京兆尹松开了手中玉笏,双手按在议事殿漆黑而冰冷的玉石上,再次叩首下去。 “下臣老矣,乞怜还乡,自收骸骨。” 殿中气氛再次冷了下去。 这个久居假都数十年的老大人,在令尹与左徒之间,选择了另一条路。 一直过了许久,陪帝才站了起来,亲自走下台来,将京兆尹扶了起来,微微笑着说道:“大人不必如此,方才只是孤王的一个玩笑罢了。” 京兆尹平静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下臣惶恐。” “大人既是不愿,那此事自然作罢。” 陪帝弯下腰去,将那两枚古令捡了起来,放在手中摩挲着。 而后缓缓踱步至大殿门口,站在那些斜飞入殿的风雪中,轻声说道:“大人为人间谋之苦心,孤王自然明白,只是九司之事,不可妄动,大人请回吧。” 京兆尹在殿中再度跪伏叩首,轻声说道:“下臣告退。” 陪帝平静地点了点头。 老大人捡起了玉笏,向着殿外而去,在风雪中,白头之上更添白头的缓缓走下台阶。 过了许久,陪帝将手中的古令向着一旁伸去。 “他既然不愿,那就你来做吧。” 有人自大殿阴影里走了出来,人间确实久不相识这位年纪比京兆尹还大的奉常大人。 也许路上见到,也只是当做某个家境富裕的老头子罢了。 年近七十的奉常大人面容肃冷,接过了那枚代表着古楚最高臣权的令尹之令。 “太一春祭之事,不可出错。” 陪帝的声音很是平淡。 立于风雪之中的帝王,第一次拥有了威严。 当他开始在神女的扶持之下,开始觉醒了一些欲望一些野心的时候。 楚王自然不一定非要姓熊。 姓阑也是可以的。 “臣明白。” 大殿里的声响再度沉寂了下去。 远处风雪里缓步走下台阶去的老大人走了很久,快要离开那些长阶的时候,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处大殿。 或许自己不应该看那里。 而是前方,自己来时曾经经过的那处古楚王殿。 那处曾经被作为三公九司等候上朝时休憩的地方,也许才是这片大地此后真正的朝堂。 黄粱变天了。 老大人沉默地站在风雪中。 而自己只是一个被架起来了的可怜人而已。 ...... 刘春风得到了那个带着一身寥落的风雪的老大人自宫中带回来的消息的时候,正在人间街头看雪。 已经三十岁,曾经的那个春风少年,在明合坊之事与悬薜院之变之后,大约又有了一些春风得意的模样。 在路边食肆里吃完了一碗面后,便撑着伞脚步轻快地走在了长街上。 而后他便遇见了那个自宫城中神色凝重地走出来,虽然已经有些年迈,但是依旧脚步匆匆的老大人。 老大人心事重重,伞下的玉山院长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过来,一直到刘春风拉住了老大人沾满了风雪的袖子。 京兆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看着街边伞下那个不得其解的书院院长。 “大人怎么了?” 刘春风拉住了京兆尹,又执伞行了一礼,这才皱眉看着这个老人问道。 京兆尹走到了街檐下,抬头看着这场雪,长久地叹息着。 “皇宫变天了。” 京兆尹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于是刘春风便意识到了什么,蹙着眉头看着老大人说道:“陛下说了什么?” “陛下?” 京兆尹自嘲地笑着,而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该称他为大王,为王上了。” 陛下是后来帝王的称呼,而王上,才是当年古楚下臣对君王的称呼。 刘春风怔怔地站在那里。 是的,他想过了很多可能性。 譬如自己死去,悬薜院被乱流所掌控,譬如京兆尹至死都不肯上呈名册。 诸多意外,都在其中。 唯独没有想过,他们的陪帝陛下,居然真的拥有了野心。 他本以为那样的东西,早应该在那些一代代阑姓陪帝的死亡里,被摧折的一干二净。 于是他重新想起了巫鬼神教这个名字。 是的。 巫鬼神教不是后世所传闻的教派。 而是古楚这片大地的别称。 神女已经回来了,那么自然会站在楚王那边。 这样的诱惑。 哪怕是世世代代说了无数年好的陪帝陛下,自然也很难抵御住诱惑。 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春风站在伞下,与身旁的老大人一同沉默地看着这场依旧在下着的南方风雪。 而后想到了某一个关键节点。 是的,秋水下崖。 当初神女离开假都之事,他自然是清楚的。 所以在那片云梦大泽的巫山高台之上,曾经有过怎样的一些对话,才会使得本应依旧对槐安抱持着畏惧的陪帝改了主意? 刘春风自然不会知道那样一柄永远不可能被秋水拔出来的剑上的破绽。 所以他陷入了一片茫然地沉默之中。 思绪一如那些纷扬在天穹之下的飞雪一般。 “我不能理解。” 刘春风轻声说道。 老大人缓缓说道:“但是我们必须得承认,大风春考,与当初明合坊的故事,已经成为了一个笑话。” 刘春风自嘲地笑了笑。 “是的。” 是的。 那是一个笑话。 哪怕他刘春风在假都名声再如何好,境界再如何高。 说到底,他不是陪都朝堂之人。 只是一个书院的院长。 大风春考,是一柄用于破开那些阻碍的剑。 也是刘春风借以插手朝堂之事的助力。 然而当那位陛下,或者说王上,平静地否决了那份名册之后。 所有的故事都成了无用之功。 “哪怕陛下再如何安逸窝囊,终究这是黄粱的陛下。”刘春风轻声说道,“是我过于自以为是了。” 君威不可犯,君心不可测。 这样的道理,被黄粱人遗忘得太久了。 刘春风在怅然许久之后,倒也是平静了下来。 一旁的京兆尹看着这个三十岁,依旧还算年轻之人脸上的神情变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先前之事,确实有劳大人了。” 刘春风转身向着京兆尹再行一礼,而后平静地看向人间长街。 “接下来的故事,大人可以好好休息了。” 京兆尹皱着眉头,看着刘春风。 “什么意思?” 刘春风平静地说道。 “大人接下来,需要保护好自己,京都可能会很乱,有时候,悬薜院未必能够顾及到大人。” 京兆尹看着平静至漠然的刘春风,脸上却是有了一些惊骇的神色。 “悬薜院想要做什么?” 刘春风轻声说道:“以文入朝不行,那便以乱入朝而已。” 悬薜院以文化之天下,但是自然不代表只有以文化之天下。 文华院,终究只是三大主院之一。 无论是青牛院,还是巫鬼院,哪怕天下悬薜院才始经历了一场大乱,一场清洗,但是依旧是一股无比强悍的力量。 京兆尹怔怔地说道:“你是想.....” 刘春风轻声说道:“是的,如大人所想,悬薜院,要入主京都。” 京兆尹满身风雪,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 过了许久,这个老大人才平复了一些,低声说道:“你可知如果天下悬薜院一齐踏入假都境内,高楼上那位,也许将不再坐而旁观。” 刘春风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但是大人莫非以为,悬薜院至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针对我们无用而具有野心的陛下?” 京兆尹沉默着。 “没有槐安帝王的能力而有着妄图震慑人间的野心,同样是可笑的。” 刘春风转头看向风雪里那座宫城的方向,沉声说道:“所以陛下也好,王上也罢,我们所针对的,一直都是我们的神女大人。” “这是飞蛾扑火,以求赴死而已。” 老人站在风雪里,缓缓说道。 “但是亲爱的季大人。” 刘春风沉静地看着人间。 “没有人站出来先死,人间就永远也不会有人站出来。” 这个假都玉山平静地说着。 “槐帝那句话,我现在很喜欢。” “浮生几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饮尽,你随意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大年初九。 青天道,小雨。 矮竹一样的道观在淅沥的雨中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那些几百年或者数十年新旧不一的观中建筑檐上泛着一些清静的水雾。 陈怀风抱着他的教具——一堆泡茶用的东西,从授业观中回来的时候,便看见有个人影在那些已经开始有了绿意的林间小道里打着一把伞徘徊着。 陈怀风走了过去,好奇地问道:“你今日怎么上山来了?” 在槐都境内,能够让陈怀风说出这样的话的,大概也只有陈鹤。 这个闲云野鹤的人站在道上扒拉着一枝枝条看着上面新长出来的花苞,大概在好奇这是什么树,花开得这么早,有些已经隐隐能够看出花色了,是白色的。 听见陈怀风的疑问,陈鹤也没有回头,只是站在伞下歪着头看来看去。 “看起来你倒是确实很适应山里的生活。” 这个回答大概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不过陈怀风也没有在意,只是笑了笑说道:“在重新走出剑宗之前,我本来就是一个清静的人。” 陈鹤自然又不知道那些东西。 你藏起来的时候,谁知道呢? 大概是见陈鹤还在研究那棵树上的花骨朵。 陈怀风从一旁过的时候很是好心地告诉了他答案。 “那是山茶树。” 陈鹤挑了挑眉,看着走过去的陈怀风背影。 “山茶树不是开红花吗?” 陈怀风笑着说道:“也有开白花的,对了你别给它鼓捣掉了,这玩意到时候我要拿来泡茶用的。” 陈鹤收回了手,跟着陈鹤走了过去。 “这东西怎么泡茶?” “过段时间,把花骨朵摘下来就行,说起来青天道的人也是奇怪,明明是清修的道人,山里也有这么多可以泡茶的东西,结果他们还硬是很少泡茶喝。” 陈怀风很是无奈地吐槽着,大概也是这段时间的授课并不顺利。 “我把胡芦叫过来,都比他们会泡一点。” 陈鹤想了想,说道:“青天道几十年前不是有过重大变故吗?要么是以前会泡的,结果乱了一阵子,就忘了,要么就是以前不是清修的,乱了之后,才开始清修。” “好像有点道理。” 陈怀风推开了自己的小竹舍的门,一进门陈鹤就看见了那柄被悬在了一旁竹墙上剑,应该是南墙? 大概也许有什么意味,也许没有,只是顺手挂的而已。 陈鹤倚在了门口,看着陈怀风在那里摆弄着自己的茶具。 “我要离开镇子里了。” 陈鹤至此才回答了陈怀风的那个问题。 后者回头看了他一眼,但也没有说什么,点起了炉子,拿了一壶水放到了上面,又拿了两个草蒲团过来,放到了门口位置。 陈怀风这样的人,大概是不会做出丢到陈鹤面前要他坐下的事的。 陈鹤的话就会。 所以看起来倒是很是客气的模样。 陈鹤在门口坐了下来,炉子就在一旁,陈怀风又去搬了一张小矮桌过来,摆在了两个蒲团之间。 竹庐很是简陋,所以待客的时候,都要重新布置一下。 桌上有一盘花生——陈鹤本以为会是一些泡茶用的东西。 大概是看见了陈鹤古怪的神色,陈怀风倒是诚恳地说道:“吃花生有好处,补血气,也是养生的。” 陈鹤想了想说道:“那吃饭也是养生?” 陈怀风说道:“那肯定是的。” 陈鹤笑着说道:“我以为养生的人会把这些五谷杂粮当成会淤积的杂质。” “养生是养生,清修是清修,仙风道骨那是世人的刻板印象,吃得白白胖胖,才是真神仙。” “哈哈哈哈。” 陈鹤本以为陈怀风这样的人不会说笑话,所以一时间倒把自己给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离开了剑宗的那些杂七杂八,需要这个师兄来看着的琐事之后,陈怀风好像变了一些。 不过也许也没有变。 大概张小鱼并不会觉得违和。 毕竟最开始的时候,世人没有见到的陈怀风,就是无所事事地抱着一杯茶在到处乱逛的人。 只不过张小鱼被迫留在了一池,陈怀风才放下了那些悠闲,走在了南衣城的大街上。 人间剑宗的人,无事的时候,自然是温和的。 一旁的水正在安逸地烧着。 炉火旺盛。青天道虽然是北方,但是开春之后也没有多冷,细雨缠绵,倒是有种二三月的味道。 陈鹤一面剥着花生,一面看着一旁的炉子,花生是去年的老花生,吃起来有种很是醇厚的香气。 炉子是新的,水壶外面亦是没有多少火垢。 “你怎么突然就要离开镇子了?” 陈怀风看着在那里吃着花生的陈鹤问道。 陈鹤大概又在琢磨着要不要做点花生酥之类的东西,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随意地说道:“只是刚好你在这里,所以才会觉得突然,我从南衣城离开,本来就是在人间到处闲游。” 陈怀风点点头说道:“好像确实是这样。” “不过这次倒不是。” “......” 陈鹤回过头来,看着陈怀风缓缓说道:“许春花要去槐都找他的小情人,打算让我陪着她去。” 陈怀风倒是没有说话了。 许春花在江山雪的指点下,上来问过他。 所以一些故事的缘由,他也是清楚。 在那之后,陈怀风便入了青天道。 当然,这样的东西,陈鹤并不知道。 所以闲云野鹤的人还在吐槽着。 “你说她那小情人才离开多久?一个月都没有吧,这就要去找了。” 陈怀风沉默了许久,说道:“大概是怕我骗她吧。” “你骗她什么?哦,对,她是跑来你这里问了小情人的去向的,不过话说你怎么知道的?” 陈鹤说着说着,神色便古怪了起来,随手将手里的花生壳丢进了炉子里,俯身过去说道:“她小情人不会就是被你扣了一顶大帽子那个倒霉道人吧。” 陈怀风诚恳地说道:“如果青天道没有第二个梅溪雨的话,那应该就是的了。” 陈鹤看了面前的陈怀风许久,常年养生的男人眉宇之间精气神很足,换了一身道人装扮之后,少了许多凌厉,多了几分宁静,倒确实有他自己所说的那种真神仙的风范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陈鹤对于陈怀风的评价。 “我怎么感觉你才像是这个人间的大反派一样,搞得别人生生死死家破人亡的。” “......” 陈怀风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这个三十二岁的道人才说道:“毕竟坏事总要有人来干。” “我是师兄,所以只好我来了。” 所以无忧无虑的师弟就会活得更久,然后就成为下一代很强的小师叔,或者更下一代的小师叔祖。 只不过这样的话,有时候未尝不是一种借口。 陈鹤隔着小矮桌拍了拍陈怀风的肩膀。 “那你可真倒霉,到了青天道,还是师兄。” 毕竟陈怀风这样的人,在青天道中,也算得上年轻一代比较出色的人,年纪又大,自然是师兄。 陈怀风轻声笑了笑,说道:“没关系,以后就不是了。” “那是什么?” “是观主。” 陈怀风向来是诚恳的。 诚恳的温和,诚恳的果断,诚恳的凌厉。 当初他以为丛刃要胡芦当宗主的时候,就直接告诉了胡芦,所以现在白玉谣打算让他当观主的事,他也没有隐瞒。 陈鹤深吸了一口气,连吃了好几粒花生。 “等等等等,有点乱,让我缓缓。” 陈怀风微微笑着看着在那里怀疑人生的闲散的小老板。 心想何止你有点乱。 我当时也很乱。 一个自幼修剑的人,突然被北方道门大观邀请去做观主。 换谁都会觉得很乱。 陈怀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想到了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白风雨来剑宗找丛刃——不对,是去剑宗找丛刃,那时的自己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会从他的后人手里,把青天道这样一个地方继承了过来。 世事难料啊世事难料。 陈鹤想了很久,却也只是喟然一叹。 “师兄好手段。” “什么好手段?” 这下子迷糊的变成陈怀风了。 “从开始养生,步步为营,下了这样一步大棋,一举掌控青天道,成功扭转了当代剑宗青黄不接,远不如道门的局面,难道不是好手段吗?” 陈鹤一面说着,一面嚼着花生。 可惜这里没有酒,不然还能更有味道一点。 “.......” 陈怀风再度默然无语。 陈鹤笑着说道:“开玩笑的。” 陈怀风轻声说道:“我差点以为你是想要我死。” “哈哈哈哈。” 一旁的水慢慢沸腾了起来。 陈怀风走到一旁拿了一罐枸杞过来,倒了两杯开水,而后随意地洒了几粒枸杞进去。 陈鹤伸着脖子看着里面那些浮浮沉沉的小红鱼一样的枸杞子。 “这么随意的吗?” 陈怀风把那罐枸杞放回了原位。 “你是养生的人吗?” “不是的。” 于是剩下的就不用多说了。 不养生,给你洒两粒枸杞子都已经不错了。 二人在竹舍门口静坐了一阵。 门外雨潺潺,春意初生。 茶水差不多能够入口了,陈鹤拿起来喝了两口,又放下了杯子。 曾几何时,他陈鹤也是喝茶的。 只不过后来瞎混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喝了,现在倒是喝不惯这样寡淡的东西了。 也许是因为这是只有几粒枸杞的茶的原因,如果是一杯浓茶,大概陈鹤也会喝得很是欢快。 不过毕竟是即将久别的送别之茶,陈鹤还是把陈怀风并不辛苦泡的茶给喝完了。 至于他自己的那杯,则是动都没动。 这样陈鹤很是古怪。 “你怎么不喝?” 陈怀风无比平静地说道:“因为我现在一肚子水。” 陈鹤一脸茫然。 陈怀风颇为无奈地说道:“先前才授课回来,那些道门师叔们,一个个境界高得吓人,但是茶泡得一个比一个差,我还得去给他们尝,一遍遍喝下来.....” “e=(′o`*)))唉” 千言万语,尽在叹息中。 陈鹤哈哈笑着。 “那你还给自己倒了一杯?” 陈怀风缓缓说道:“毕竟只倒一杯不好看。” 陈鹤瞅了一眼。 发现确实多倒一杯好看一些。 静山细雨,竹舍幽门,一杯热茶安静地摆在那里,冒着袅袅热气的模样,确实是很令人静心的画面。 不过陈鹤没有多看,虽然多看一眼不会爆炸,但是他还是放下了茶杯,站了起来。 “走了。” 陈鹤走到门口,拿起了自己放在那里的那把伞。 陈怀风也站了起来。 “我送下你吧。” “不用这么麻烦。” 陈怀风却还是坚持要去送一送。 “以前其实我也不是很能理解一些东西。” 陈怀风也拿起了自己的伞,与陈鹤在道上走着。 “直到离开了南衣城,留在了山里。我才明白了,远行有送,归来有迎,确实是一件很是幸福的事。” 陈鹤笑着说道:“然后走在人间还能找到一些朋友一起过个年。” 陈怀风轻声笑着。 “是的。” 二人在细雨小道中慢慢地走着。 那些道观建筑里时而便走出一个人来,看见陈怀风,很是诚恳地叫着师兄,叫着先生。 陈鹤很是仔细地看着那些道人的神色。 待到二人走到了下山的幽僻处,陈鹤才轻声说道:“看来你以后真的要做观主了。” 陈怀风坦然地说道:“是的。” 观里的山并不高。 只是一片青山里的某一座而已。 是以在那些简单地铺着石板的山道上并不用走多远。 陈怀风停在了某处观亭处,撑着伞站在那里,看着陈鹤继续往下走去,很是温和地说道。 “诸般顺遂。” 陈鹤笑着挥了挥手,大概还带了一些取笑意味地说道:“多谢先生。” 怀里有风雨风雪的男人留在了山上,而闲云野鹤的男人离开了镇子。 陈怀风站在那里远远看着。 依旧是那辆曾经奔腾在南衣城的轮椅小车。 摊子里的东西收起来了。 那个穿着碎花小裙,撑着小白伞的小镇姑娘蜷坐在轮椅前面那些曾经摆满了诗词的架子上,陈鹤在那里开着车。 大概是看见了陈怀风依旧在山里的渺小的身影,还松开了把手再次挥了挥手。 惹得那个小镇姑娘也回头看向了那处山里。 陈怀风不无愧疚却也很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而后撑着伞重新走回山里去。 ...... 回到竹舍的小道上。 又有了一个身影在那里晃悠着,站在伞下,抬手扯过来了一枝枝条,倾身过去,轻嗅着枝上那些含苞未放的花骨朵的味道。 那种白山茶的清新的味道,大约在花骨朵中并不能闻出来。 只有一种青涩的味道。 也许是雨水,也许是枝叶。 陈怀风撑着伞停在了那里。 “听师叔祖说,原本山里是没有山茶花的。” 江山雪站在那里,松开了手,站直了身子,转头看着停在细雨里的陈怀风,微笑着说道:“是三十二年前才开始种的。” 陈怀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雨中伞下。 “师叔祖说,这是观主早就算好了的,三十二年前,应该便是师兄你出生的时候吧。” 陈怀风听着这句话,挑眉说道:“这样的话,师弟也信?” 江山雪轻声笑着,向着陈怀风走了过去。 “我当然不信,但是就像民间流传的,很多帝王的各种异象一样。很多的东西都是用来造势的。” 江山雪停在了陈怀风身前。 “有时候造势,是为了捧一些人。” 这个年轻的古青天道传人微微笑着站在那里。 “有时候造势,是为了捧杀一些人。” 两个站在伞下隔伞相望,陈怀风神色平静,而后者面带微笑。 “我不知道师叔祖所说的那些东西,是为了什么,但是他既然与我说,大概便是为了后一种意味。” 陈怀风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我本以为白观焚尽,便意味着观主想要古青天道重回人间。”江山雪虽然面带微笑,但是话语里总有些惆怅的意味。 “而且她也重新让我上了山,开始做授业之师。” “我本以为师兄到来,很快便会离去。” 江山雪说到这里,便沉默了下来,那种沉默的笑意,看起来总有些遗憾叹惋的味道。 他低下头,看着陈怀风的鞋子,又抬起头,看着陈怀风的脸。 这样一个曾经的南方剑宗的师兄,很是高大。 比江山雪要高许多。 江山雪大概也是有些想不明白的事。 譬如向来生得比北方娇小的南方人,怎么会有一个这么高大的师兄。 譬如陈怀风怎么就突然留在了观里,也开始做着授业之师。 而且他的学生,不止有新入门的小道童,还有许多师叔。 所以江山雪叹惋了许久,看着陈怀风问道:“那件事是真的吗?” 陈怀风与江山雪的话并没有与陈鹤那么多。 一直到现在,江山雪问出了那个问题。 陈怀风才平静地说道:“是的。” 而后这个高大的道人与江山雪擦肩而过。 江山雪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了。 回头看着那个在撑着伞向着小竹舍而去的背影。 江山雪淡淡地说道:“那以后,我们就是敌人了。” 陈怀风并没有回答。 走到竹舍里开始喝着那杯还没有完全冷却的枸杞茶。 我自饮尽。 你且随意。 第一百五十五章 师父与师弟 天涯剑宗里面来了一个唱戏的,还来了一个瞎子。 唱戏的是先来的。 一个叫做楚腰的青绿衣裳的女子,像是穿着戏服一样,没有带剑。 伍大龙和陆小小正在那里修着山门往上的石阶。 岭南已经解封了。 很快就会有岭南周边的少年们上山来。 所以他们要赶快把剑宗里面弄得客气一些。 乐朝天本想给他们很多钱,让他们把剑宗弄得阔气一些,但是伍大龙和陆小小都觉得这样不太好,看起来就像山里的暴发户一样。 是以只是翻修着那些山道与院坪楼阁之类的东西。 就是在二人撬着那些有些磨损的石阶,给他们翻个面,重新打磨的时候,那个叫做楚腰的女子走过了山门,站在那里看着有些面熟的伍大龙。 “这里是天涯剑宗?” 楚腰的声音并没有像一开始在小镇里那样平静冷清。 毕竟大家都是人间的人而已。 只是正常的,与那张有些温婉的面容很是相符的声音。 大概就像已经时而吹过了岭南的春风一样。 料峭里带着一些柔和。 陆小小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一旁同样茫然地伍大龙,而后收了剑,站了起来,在身上穿着的那身用来干活的旧衣裳上擦了擦手,有些疑惑地说道:“是的,你有什么事吗?” 楚腰于是向前走去,看着陆小道:“你是宗主?” 陆小小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我叫楚腰,是来拜师的。” 楚腰坦然地说道。 陆小小愣在了那里,伍大龙也是神色古怪地看着停在那条新翻修过的山道上的女子。 “拜师?” 眼前的女子虽然没有带剑,但也没有藏着身上的气息。 很显然是一个比伍大龙和陆小小境界高出不少的人。 这样的人来天涯剑宗拜什么师? 楚腰很是简单地讲着在山下的故事。 “我在山下,输给了你们剑宗的人,既然打输了,就吃顿火锅来岭南。” 陆小小至此皱起了眉头。 “你是人间剑宗的人?” “不是的,我是山下的散修。” 楚腰说着,为了更有说服力一点,继续说道:“天涯剑宗的那一剑很好,我想学一学。” 伍大龙很是惊喜地说道:“师弟他用出来了?” 楚腰点了点头,但旋即又觉得有些古怪。 “师弟?” 伍大龙很是开心地站在那里,诚恳地说道:“当然是师弟啊,他是我师父收的徒。” “你师父是?” “哦,他已经不干了,回人间去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潇洒呢,我现在是天涯剑宗的宗主,小小她是隔壁小白剑宗的宗主。” 所以大概楚腰还是免不了叫南岛一声师叔,还要叫陆小二一声师兄。 这个青衣女子在那沉默了少许,估计也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境界高是一回事,入门晚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间师兄弟以境界论,门内自然还是正常的。 伍大龙倒是深信不疑,正打算答应下来,一旁的陆小小倒是扯了扯他的衣袖,而后笑着说道:“山里有个师弟,很是顽劣,我们先带你去见见他,看你能不能受得了他的性子,再决定怎么样?” 楚腰点了点头。 “好。” 陆小小很是客气地说了一声请,而后与伍大龙带着她一同向着山上走去。 ...... 陆小三不辞辛劳,拖着肿胀的屁股,让她师姐陆小一带着他去天涯镇背剑名去了。 峡谷里冷冷清清,乐朝天独坐于谷中正在临风抚琴。 热闹之后的冷清,世人往往难以适应,只是乐朝天却没有什么惆怅,只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侧着头,弹着某首临风曲。 伍大龙和陆小小走上来的时候,乐朝天正好一曲完毕,坐在那里歪着头看着人间春风山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师弟。” 陆小小看着那里的乐朝天,带着楚腰走了上去。 乐朝天回过神来,看着走上来的三人,挑了挑眉说道:“师兄师姐怎么上来了,你们不是在修路吗?” 伍大龙呵呵笑道:“山里来了个客人,说想要入门学剑。” 乐朝天微微一笑,说道:“这是好事啊,不过.....” 伍大龙和陆小小都是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乐朝天。 便是楚腰都微微蹙起了眉头,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很是闲散的山中弟子想要说什么。 乐朝天很是古怪地看着楚腰,说道:“不过山里没有长辈了,难道这位山下的师姐上山以后,要和陆小三他们一样叫我师叔?” 伍大龙和陆小小松了一口气,继而笑着说道:“其实也可以代师收徒的。” 毕竟伍大龙也好,陆小小也好,大概都腆不下脸来去收一个小道境的弟子。 楚腰倒是长久地看着那个坐在峡谷里的年轻人,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叫师叔也是可以的。” 乐朝天笑着抱起了琴,走出了峡谷,向着一旁的小楼中走去。 “叫我师叔,我自然不介意的,主要是怕你不愿意,毕竟你到时候还要叫小三他们师兄,这才是最重要的。” 楚腰看着乐朝天的背影说道:“没关系。” 乐朝天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毕竟他又不是宗主,自然懒得去操心这样的事情,师兄二人既然要带她来让自己看一眼,那自己就看一眼,至于后续如何,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三人在谷外崖坪上站了一阵。 伍大龙看着楚腰说道:“你确定不要代师收徒?” 楚腰倒是坦然得很。 “都一样。” 名分什么的,自然都是无关紧要的。 伍大龙想了许久,下定了决心,带着她向着峡谷下方的剑宗走去。 “那我们去剑宗里面吧。” 乐朝天都说了这是好事,那么他们自然也不会再质疑什么。 陆小小在一旁下意识地说道:“我回小白剑宗里给你拿柄剑。” 但是说完便醒过神来,是的,现在天涯剑宗已经不缺剑了。 收一个这样的弟子,自然是有些忐忑的,所以二人显然也是有些紧张。 三人一路走下了峡谷去。 楚腰倒是有些好奇地四处看着,只是并没有说什么。 天涯剑宗当然没有什么好看的,寻常而落魄的布局,倘若不是这里面依旧有剑修,大概连剑宗都称不上。 伍大龙带着她穿过了那些林间小道,停在了院坪上,这大概是剑宗里唯一视野开阔的地方。 伍大龙和陆小小在一旁窃窃私语。 楚腰倒是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过了没有多久,伍大龙便去了剑宗深处,拿来了两本小册子。 难道这就是天涯剑宗的剑诀剑谱? 楚腰站在那里看着伍大龙手中的册子,有些疑惑地想着。 伍大龙将一本递给了陆小小,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天涯剑宗目前有些缺人,所以就让小小客串一下天涯剑宗的人。” 楚腰点了点头,说道:“没关系。” 伍大龙站在院坪中间,看着楚腰,想了想,诚恳地说道:“麻烦你跪一下,毕竟流程要走一下。” “......” 楚腰虽然没有拜入过宗门,但是大概人间也没有这么卑微的收徒仪式。 不过这个来自岭南山下小镇的小道境剑修倒也没有什么扭捏的地方,干脆利落地向后退去,停在了院坪边缘,在院坪的阶下跪伏了下来。 一袭青衣伏地,倒是端正的很。 伍大龙至此也没有什么扭捏的情绪,神色肃穆起来,安静地看着跪伏在那里的楚腰,而后翻开了手中的小册子。 只不过看见了册子里记载的天涯剑宗的履历的时候,眉头也是挑了挑,不动声色地翻了过去。 大概确实乏善可陈,说出来都是丢人。 于是一路翻过去,直接跳到了后面。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岭南天涯剑宗正式开宗收徒,为第三十五代弟子首徒,楚腰。” 伍大龙一面念着,一面瞅着跪在那里的楚腰,后者并没有什么动静,只是安静地匍匐在那里。 伍大龙收回了视线,看向了一旁的陆小小,后者则是在小声地提醒着他。 “拜师帖。” 伍大龙反应了过来,趴在那里的楚腰也反应了过来,抬起头来看着伍大龙,二人相视无言。 一个也没有拜过师,一个也没有收过徒,天涯剑宗这种地方,也不会有什么严格的收徒仪式,伍大龙自然也没有什么经验。 不过好歹在陆小小提醒过后,伍大龙也反应了过来,一面瞄着一旁的庭树落叶,一面使着眼色。 楚腰自然也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默然无语地从地上捡起了一片落叶,双手呈上,以剑意托浮着,送到了伍大龙手中。 伍大龙看着手中落叶,开始沉思接下来要做什么。 陆小小站在身旁,继续轻声说道:“赐剑。” 伍大龙恍然大悟,咳嗽一声,看向了一旁的陆小小,说道:“请师姐赐剑。” 陆小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而后走上前去,拿着手中的册子。 楚腰微微抬头,看着陆小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陆小小又弯腰小声地提醒了一下她,要再叩首。 楚腰了然,再度俯首下去,叠手而叩。 陆小小这才站直了身子,看着手中册子,轻声说道:“赐弟子剑两相欢。” 满坪寂然。 楚腰都抬起手准备接剑了,结果整个剑宗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只有陆小小和自己面面相觑。 过了少许,楚腰挑眉说道:“剑呢?” 陆小小默然无语,回头看向伍大龙。 “剑呢?” 伍大龙:“啊!” 然后三十五岁老男人被陆小小在头上来了一下。 “我又不是天涯剑宗的人,我能赐剑吗?” 这一下倒是没有避着楚腰,显然陆小小也是被气坏了。 伍大龙也反应了过来。 尴尬地笑着。 而后收敛了笑意,沉下心来,捧着册子平心静气地在院坪之中站定,闻风境的修为施展出来,剑坪里有剑意流转。 所谓两相欢,自然便是名花倾国两相欢。 伍大龙自然也将整本剑名都背过的,是以沉声念着那一句诗。 楚腰狐疑地看着面前这个境界不高,而且看起来有些笨拙的老男人。 大概也是怀疑今日究竟能不能够赐剑。 只是下一刻,这个来自山下小镇,学过人间剑宗的剑法的女子神色便凝重起来。 人间春风之中,有三道流光倏忽而来。 她不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 但那种意味,确实与那日那个伞下少年唤剑之时一模一样。 三剑悬停在了院坪之中,剑身之上尚且有些极为凝练的剑意,只不过正在缓缓散去。 一为名花,一为倾国,当中之剑则为两相欢。 楚腰眸中闪过了一些惊骇之色,跪在那里,眸光深深地看着面前三剑。 三剑之势自然不如那日南岛所唤溪午剑那般浩荡。 然而以这个唤剑之人不对,那是师父,以自家师父那初入闻风境境界而言,这样的一剑,虽然入院则止息,然而那种划破天际之时的剑意,依旧不可忽视的凌厉。 显然是远超这般境界的。 陆小小虽然被伍大龙气得不轻,但是此时见到这个山下女子这般神色,也不免有些得意。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一个小白剑宗的人得意个锤子。 伍大龙既然唤来了三剑,陆小小一开心,就决定把三柄剑都赐给她。 “此三剑赐予弟子,须谨记,不忘人间,不忘剑道,不忘岭南。” 陆小小的灵机应变能力自然不是伍大龙那个傻男人能比的。 顺口就说了出来。 楚腰目光离开三剑,再度叩首下去,轻声说道:“弟子谨记。” 院坪里的称呼终于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 境界之上带来的违和感,倒是慢慢消失了一些。 于是伍大龙的神色也变得端庄肃穆了一些。 陆小小沉声说道:“弟子主剑为两相欢,可平日佩之,用以防身练剑,辅剑为名花、倾国,非必要时,不可动用,留于剑池之中蕴养。” “弟子楚腰,上前接剑!” 楚腰很是严肃地站了起来,走上前去,双手向前探出,只是那剑毫无动静。 陆小小差点又要给伍大龙来一下。 好在这一次伍大龙反应了过来,两相欢与名花、倾国,一同落入了楚腰手中。 而陆小小亦是走上前去,将手中册子一并放在了三柄叠放的剑上。 “这是天涯剑宗剑诀,你需要尽快修行入门,否则两相欢也会与名花倾国一同回归天涯之中。” 楚腰点点头,想起了先前伍大龙说的请师姐赐剑几字,倒是恭敬地说道:“多谢师伯提醒。” 陆小小听见这声师伯,很是满意,正打算勉励两句,好好修行,不要给剑宗丢脸之类的话。 只是才始张嘴,便想起来了面前的这个女子虽然比二人都年轻,但却是实打实的小道境,看那些剑意之势,显然比东海剑修青椒都要强。 于是咳嗽了两声,为了缓解尴尬,转头看着伍大龙就骂。 “还愣着干什么?” 伍大龙心想,什么叫我愣着,我不愣着,我干什么? 不过陆小小都把球踢了过来了,伍大龙还是接了下去,带着青椒向着小道深处的那些青色小楼阁走去。 “那里便是弟子居所,不过目前没有弟子,乐师弟是住在峡谷里的,你如果不喜欢,我也可以帮你另外找个地方,盖栋小楼。” 楚腰抱着剑随着二人向着那些小楼走去,缓缓说道:“多谢师父师伯,住在这里就可以了。” 伍大龙听着这声师父,也是心中百感交集。 虽然东海剑修青椒也叫过他师兄,但是终究那是不一样的。 至于乐朝天,这小子另算。 楚腰在小道深处选了一栋小楼,这些小楼的格局自然是与乐朝天的不同的,作为弟子居所的楼阁,楼上楼下自然有着很多房间,只不过眼下并没有什么弟子,自然也不用在意这么多。 伍大龙与陆小小都是没有再跟过去,只不过楚腰在入楼之前,倒是回头看了一眼二人,缓缓说道。 “我好戏曲,每日清晨会起来练习,也许会有些打扰。” 陆小小笑着说道:“伍大龙还天天打铁呢,满峡谷都听得见,没关系的。” 楚腰抱着剑走入楼去。 伍大龙和陆小小大概是走远了。 “还好我在这里,不然到时候山下的少年们真来了,不知道你要出什么岔子。” 陆小小在那里骂着伍大龙。 伍大龙委委屈屈地说道:“我又没有经历过,我上山的时候,师父啥也没干,直接就让我去帮他淬火了。” “现在和以前能一样吗?你要端起架子来,为人师表懂不懂?” “好好好。” 这一声好好好颇为急促。 大概是被揪耳朵了。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楚腰抱着三柄剑上了二楼,坐在迎风廊道,看了手中之剑许久,而后轻声说道:“两相欢。” 可惜什么动静也没有。 楚腰看了许久,而后以剑意驱使着三剑,于身周环绕了几圈。 这才翻开了那本册子,大概也是确实有了些兴趣。 册子是陆小小手抄的。 大概是为少年们写的,所以语气很怪,但是很详实。 “天涯剑宗之道,其首在剑名......” 这是后来修改过的。 ........ 乐朝天坐在峡谷小楼里,看着那个停在了楼下的白衣剑修。 张小鱼背着空空的剑鞘,背对着小楼,看着远山安逸的入春之景,轻声说道:“我该叫你师弟,还是师父?” 乐朝天微微一笑。 “都可以。”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谢春雪 离开了天堑镇之后,南岛和陆小二便慢慢地向北走着。 二人自然都不认识路,大概方向感也不是很足,虽然通过了日出日落校准方向,但是走出那片凤栖岭范围的时候,还是偏了很远。 虽然知道二人并不是向岭南正北走的,自然知道应该不会路过山月城,但是经过几户山脚下的人家,得知自己目前是在白鹿城的下辖境内的时候,南岛和陆小二还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虽然往东往北都是一样的,无非先后区别而已。 但是鬼知道哪天二人会不会走着走着,就偏离到西方鹿鸣去了。 于是在路过下一个小镇的时候,二人花低价从路边小摊上买了一个司南。 只是走了一阵之后,发现偏得更离谱了,于是跑回去找那个小摊贩算账。 结果那个十来岁的少年摊主振振有词地说道:“司南司南,你要往南走才准啊。” 陆小二冷笑一声。 “如果指南准的话,沿着反方向走不也同样应该是准的?” 摊主在那里沉思着,陆小二便站在那里,打算看这老小子有什么话说。 结果那人沉思了许久,突然一把抄起了地上用布摊着的摊子四角,行云流水地往肩上一扛,拔腿就跑了。 留下了南岛和陆小二在那里怀疑人生。 陆小二一脸茫然看着手中的那个罗盘一样的东西,上面的小勺子正在滴溜溜地乱晃着。 “师叔,要追吗?” 南岛看着已经快要消失在了小镇人流里的那个身影,想了想说道:“算了,反正就几文钱。” 陆小二有些恼意地说道:“什么砍一刀连锁商行,下次见到,先打他一顿再说。” “......” 二人又向着镇北走去,路上还买了几个烧饼,闲来无事的时候啃一啃。 先前二人就是按照司南上面的方向走,结果还没有出镇子,就看见了面前的牌坊上清楚地写着镇南街。 这一次没有按照司南来走,倒是却是走到了镇北。 二人又确认了一番,这才走了出去,毕竟一路上,倘若没有找到人问路的话,说不定二人都已经绕回了南衣城了。 南岛并不知道会在哪里遇见人间剑宗的第二个师兄,所以一路上都慢慢地走着,保存着体内的元气与剑意,始终在充沛的状态。 “师叔神海里的花谢了多少了?” 陆小二一面观察着有些阴沉的天色里那抹藏起来的阳光的位置,一面问着南岛。 南岛淡然地说道:“很多了,但是离小道还很远。” “离踏雪远不远?” “快了。” 只不过人间大概已经无雪可踏了。 走到下午的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 二人在雨中走了一阵,担心看不清天色,走着走着又犯迷糊了,于是便决定找个地方休憩一下。 只是出了凤栖岭群山范围,这里的山也变得疏落起来。 远处有片湖畔竹林,大概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倘若这场雨下到了晚上,也可以就地过夜。 南岛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东西,只不过有时候要考虑到见山境的陆小二。 修行者可以断食御风驱寒,但那也是建立在体内元气充沛的情况下。 陆小二虽然也有精进,只不过相比于南岛,还是太慢了,便是见山到知水,大概都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二人撑着伞向着那片竹林走去。 林中有条小道,看起来似乎有人家的样子,不过二人沿着竹林走了许久,都没有看见人迹,又或许那应该只是一条穿过竹林的小道而已。 竹林边有处破旧的草棚,大概是某个钓鱼佬留下的,二人在那里坐了下来,面前便是那处大湖,远处是山崖,更远一点,是一马平川的人间,有一些溪流小河在那里穿行而去,零零散散地散落着一些才始过冬的农田的模样。 陆小二本想受了伞,但是棚子大概许久没有修缮过了,很是破旧,倒是有些漏雨,陆小二也只好撑着伞,在草棚边缘张望着。 南岛坐在那里,一手撑着伞,一手解着剑,看着陆小二这般模样,倒是好奇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二缩回头来,认真地说道:“这个地方有些安逸,如果我是人间剑宗的师兄的话,很有可能就在这附近住下,每天看看人间,然后钓钓鱼,没钓到就去远处的地里偷枝稻穗。” 钓鱼佬永不空军。 “......” 陆小二的话语才落下没多久,便有一个脚步声从竹林里传来,一路窸窸窣窣的,还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小少年的神色很是古怪。 不会真叫他说中了吧。 南岛亦是握住了剑,二人一同探头向着草棚外看去。 确实叫陆小二说中了。 是一个钓鱼佬,那些窸窣的声音就是扛在身上的钓竿扫着林间的竹叶发出的声音。 带着一个竹笠,穿着一身白衣,腰间还配着一柄剑。 众所周知,穿白衣的剑修,一般都不好惹。 只不过这个哼着小曲,嘴里叼着一根草的白衣剑修。 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子。 陆小二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是的,永不空军的钓鱼佬,除了年轻的男人,中年的男人,年迈的男人,还应该有年轻的女子。 这样年轻的女子,大概也不会是人间剑宗的剑修。 南岛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手中的剑。 那个白衣女子剑修,看见了自己的草棚里的两个少年的时候,也是愣了一下。 继而眉眼舒展地笑道:“好好好,今天就算钓不到鱼,也能捡两个干干净净的少年回去。” “......” 南岛默然无语地看向一旁的陆小二。 陆小二虽然不爱钓鱼,但是他师弟陆小三可是其中的行家里手。 所以小少年沉思了少许,诚恳地说道:“他们钓鱼佬是这样的。” 白衣女子走到了草棚边缘,棚外不远处便是那口大湖,湖中涟漪阵阵,远处一片水汽迷蒙,不过对于钓鱼佬而言,这样的细雨自然不会影响他们钓鱼的兴致。 “呦,还是俩剑修?岭南来的?” 白衣女子看着二人问道。 陆小二想了想,很是谨慎地说道:“岭南惊鸿剑派弟子,这是我师兄,顾山鸿的关门弟子。” 听风吟在岭南周边人间名气太大,不好冒充,于是陆小二便拉出了那个虽然与听风吟境界相仿,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的顾山鸿。 白衣女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顾山鸿啊。” 陆小二愣了愣,说道:“你认识他....我师父?” 白衣女子笑着转身向着湖边走去。 “不认识,这名字好听,也许可以认识一下,对了,帮我把棚子里的小马扎拿出来一下。” 陆小二回头看向简陋破旧的草棚,显然这个草棚是这个白衣女子自己胡乱盖的。 里面杂乱得很,只不过怎么也看不见哪里有什么小马扎的样子。 南岛沉默了少许,在地上的一堆枯草盖着的凸起里面翻出来了那个小马扎。 同样破旧得很。 大概这个不知名的白衣女子,除了那身白衣和钓竿,就找不到别的好东西了——如果腰间的剑也是胡乱挂着的话。 陆小二撑着伞将小马扎送了过去。 白衣女子倒是说了一声谢谢,四平八稳地坐在了小马扎上,而后打窝上饵抛竿。 而后坐在那里,一面哼着不知名的曲子,一面安逸地等着。 南岛很少钓鱼,是以有些不解的看向一旁的陆小二。 “不是说钓鱼的时候,要安静吗?不怕把鱼吓走?”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大概她有特殊的钓鱼技巧吧。” 不过白衣女子是不是有特殊的钓鱼技巧并不清楚,只是一直钓到了下午,雨越来越大的时候,她依旧没有钓上来什么。 给陆小二都弄得很奇怪,毕竟钓不上归钓不上,但是不至于大半天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吧。 小少年撑着伞向着湖边走去,低头向着大湖之中看去。 里面看起来也不像没有鱼的样子。 只不过下着雨,涟漪阵阵,并不能看得很是仔细。 一旁的白衣女子也没有哼曲子了,愁眉苦脸地看着面前的大湖。 柳叶眉都像是被人揉皱了一般,怎么也舒展不开的模样。 这场雨依旧在下着,满林淅淅沥沥。 陆小二看了许久,下意识地也皱起了眉头。 常年在山里看着陆小三顺手拈来一般的钓鱼手法,此时看着这一幕,却是让人很糟心。 “你要不要试着把它提起来看一看?说不定饵都被吃光了。” 白衣女子听到这句话,倒是转头看着小少年有些恼意地说道:“不可能,我一杆仙谢春雪,还从来没有抛第二杆的前例。” 陆小二看着瞬间柳眉如剑的女子,倒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握住了剑。 这个名叫谢春雪的女子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吓到了这个小少年,又收敛了神色,转回头去闷闷地看着大湖说道:“我今日必定能够钓到鱼,钓不到鱼......” 陆小二心想难道你还真打算把我和师叔抓回去? 不过想想确实有这种可能。 毕竟没有哪个钓鱼佬能够接受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地回去。 陆小二很是谨慎地问道:“如果你今天真的什么也没有钓到......” 谢春雪很是认真地说道:“当我痛苦地站在你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 这大概就是钓鱼佬与诗人吧。 陆小二讪讪地打算走回草棚去。 只是身旁谢春雪的神色突然便紧张了起来。 陆小二停了下来,看着她手中的钓竿,上面并无动静,于是狐疑地问道:“有鱼上钩了?” 谢春雪不无叹惋地说道:“不是,有人来了。” 陆小二尚且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草棚里一直在静坐的南岛却是蓦然睁开了眼睛,那些浸入神海之中的剑意倏然之间破水而出,落入人间,落入膝头双剑之上。 那汪竹林之外的大湖之中,渺远的水雾涟漪里,有一叶扁舟而来。 舟头立着一个人影,风雨避让。 陆小二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幕,神色紧张地握住了怀里的剑。 只可惜大湖之上雨雾迷蒙,只是隐约可见那样一个身影,陆小二也看不清那人是谁。 一直到小舟渐渐靠近竹林,那个舟头人影的模样才慢慢清晰了起来。 是一个青年模样器宇轩昂的道人。 一身道袍风雨之中干干净净,衣袍飘飘,倒是颇为潇洒。 陆小二见来人并不是剑修,倒是松了一口气,但是依旧没有松开手中的剑,踩着一地的过冬之后的竹叶,向着草棚那边退去。 一直到停在了南岛身旁,陆小二才停了下来。 谢春雪虽然神色紧张,但是声音倒是很放松。 “不用担心,这是我的一个钓友而已,他在湖那边钓鱼,现在过来了,大概是钓到鱼了。” 谢春雪的声音里倒还有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陆小二愣了一愣,看向一旁的南岛,南岛身周的剑意正在散去,只是依旧存留了一些在剑上以防万一。 “师叔?” “上境道人。” 南岛的声音很轻。 也许不止,道人方才破雨而来的时候那种意味,瞬间让南岛想起了南衣城之中,遇见的那个叫做李石的道人。 或许便是大道之修。 两个少年屏气凝神地坐在草棚里,没有离开的打算。 这样一个道人,倘若真的有什么恶意,他们自然也是跑不掉的。 不过那个道人似乎对二人确实不感兴趣。 小舟靠在了岸边,在细雨大湖中微微荡漾着,而那个道人随意地瞥了一眼二人,而后微笑着看向岸边的谢春雪。 伸出了一只手。 “看,七斤六两。” 谢春雪冷笑一声,说道:“我问你了吗?” 两个小少年这才看见衣袂飘飘看起来无比超然的道人手中,却是提了一条翘嘴。 “......” 两个小少年相对无言。 道人抬手托腮沉思了片刻,而后站在舟头看向了草棚里的两个少年。 陆小二心领神会,诚恳地说道。 “我问了。” 谢春雪回头瞪了一眼小少年。 小少年转头看雨,假装没看到。 道人微微笑着说道:“所以你看真的是七斤六两。” 一杆仙谢春雪有些气结地说道:“你还要说第二遍干什么?” 道人笑眯眯地说道:“因为刚才那个小少年问了。” “.....” 南岛与陆小二极为默契地低下了头。 “师叔,啊不师兄,今晚我们吃什么?” “烧饼应该还有两个吧。” “啊,对啊对啊。” 二人在那里顾左右而言他。 虽然谢春雪看起来只是一个配着剑的钓鱼佬,但是当这个道人出现的时候,意味自然不一样了。 两边大概都是得罪不起的人。 谢春雪看着面前笑眯眯地道人,本来还有些恼意于两个少年住着自己的草棚还吃里扒外,只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将手里的钓竿骤然提了出来。 带着湖水的鱼线瞬间划破雨水。 南岛神色一变,膝头桃花剑瞬间出鞘,只是谢春雪腰间配剑轻鸣一声,南岛的桃花剑却是直接被剑鸣镇落在地。 鹦鹉洲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出鞘,那根鱼线便越过了竹林,将二人困了起来,鱼线上浩然剑意游走,无论是陆小二,还是南岛,都是被困缚在了其间。 耳畔风声雨声一同呼啸着。 满林竹叶落定之时,二人已经被鱼线悬缚着,垂在雨湖之上。 “看,两百零三斤。” 谢春雪得意地看着手中钓竿尽头垂在水面上的两个少年。 道人一头黑线。 “这也算?” “怎么不算?”谢春雪振振有词地说道,“鱼是湖中人,人是湖上鱼。” “......” 被捆着悬垂在了湖上挣脱不得的南岛无奈地看向了一旁的陆小二。 后者诚恳地说道:“他们钓鱼佬是这样的。” 所以路过的玉米是田里的鱼,捡的石头是地上的鱼。 总而言之,只要心中有鱼,万物皆鱼。 二人倒是明白了谢春雪这个钓技奇臭的女子那一杆仙的名号怎么来的了。 反正一切都是鱼,自然不可能落空。 道人颇有些无奈地将手里的鱼丢到了谢春雪身旁,叹息一声说道:“行吧,今日是你赢了。” 陆小二心想,就这样的钓法,哪天不是她赢? 是在不行,直接一杆将鱼线甩到泥巴里——看,我钓了个人间,不知道多重。 不过二人争输赢,是为了什么? 陆小二虽然被绑在了鱼线上,淋在了雨里,但还是好奇地看向了道人。 只见道人将那尾翘嘴丢给了谢春雪之后,便乘舟向着那口不知多远的大湖另一边而去。 “梅山近一寸。” 谢春雪点了点头。 道人离去的速度很是迅速,转眼之间便消失在了大湖之上。 陆小二正打算问什么时候可以把二人放下来的时候。 身下的那些湖水却是剧烈的波动着。 人间有一刹那的轰鸣之声响起,又瞬间消失。 而湖水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谢春雪便站在湖边,目光似乎在看着那片遥远的大湖彼岸。 而后抬手拔剑,一剑将竹林湖岸同样斩去一寸。 陆小二与南岛都是没有看明白这是在做什么。 谢春雪却是提起了地上的那条翘嘴,又将钓竿扛在了身上,看样子并不打算将两个少年放下来,只是一路扛着,将地上的剑捡了起来,向着竹林深处走去。 两个少年悬在鱼线上,几乎可以触到地上的那些竹叶。 雨声淅沥。 二人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人是潭上鱼 谢春雪一路挑着二人穿过竹林而去,两个少年倒是都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悬在那里,只是偶尔被旁边的竹叶擦到脸时,发出一些很是叹惋的声音。 这个在细雨时分哼着曲子去湖边钓鱼的女子确实说到做到。 说捡两个少年回去,就捡两个少年回去。 陆小二见谢春雪似乎并没有理会二人,于是尝试着想要把手抽出来,可惜鱼线绑得虽然不是很紧,但却也是带着剑意的,小少年自然是在做着无用之功。 南岛倒是平静得很,那柄伞还在自己手中,连着手被一起捆在了胸前。 白衣女子一路向着竹林深处而去,不知过了多久,那片竹林里倒是出现了一些潺潺的流水声。 竹林清溪,大概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只是当二人被谢春雪挑着穿过了那些雨中竹林时,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竹林清溪,而是一处幽静山崖,崖上层叠着数条悬流,一路而下,在下方汇成了一处很是宽阔的石潭,潭中似乎有一些青色白色的鱼儿。 潭边竹林静阶环绕,向着另一边被瀑流遮掩了的小巧玲珑的竹屋而去。 竹屋不止一座,屋外都是有条木桥,向着潭中伸去,修缮着一些竹台,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二人待到谢春雪又走近了一些,才看见了那处水潭里的那些鱼儿,青色的自然是鱼,而白色的却是一些躺在潭底卵石中的剑。 那些剑大概留在里面很久了,虽然依旧有些寒光,但是许多已经被水底水苔覆着,大约再过一些年岁,那些剑就会变成水底苔石一般的东西。 谢春雪走到了潭边,张望了一下,而后一甩竿,两个少年就分别落到了两处竹台上。 陆小二和南岛坐在那里,相对无言。 而后他们各自的剑也从谢春雪手中落到了自己身旁。 南岛沉默了少许,将自己的剑放到了身旁,看着沿着潭边石阶向着那处山崖走去的白衣女子,轻声说道:“前辈这是要做什么?” 那种将二人困缚的剑意,自然不可能来自一个寻常的剑修。 眼前之人,十有八九便是某个人间崖主境的大道之修。 谢春雪提着自己耍赖得来的翘嘴,哼着曲子扛着钓竿踏着那些生满了青苔的阶道向着山崖上走去。 “当然是钓鱼啊。” 陆小二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们是鱼?” 谢春雪看着小少年笑吟吟地说道:“难道我是鱼?” 两个少年沉默下来。 谢春雪一面向着崖上走去,山崖并不是很高,大概百尺,坐在下面的竹台上看去,隐约可以见到一座崖上竹屋,那条上崖之道便是直接通向那里。 陆小二抬起头看着那处并不是很高的崖顶,远处也许是一些山,那些水流应当是从那边而来。 雨还没有停,天色有些迷离,所以并不能看见那个白衣女子现在在哪里。 南岛站了起来,也没有想着离开。 跑未必能够跑掉。 不如先四处逛逛。 将桃花剑与鹦鹉洲一并握在了手里,而后沿着潭上小桥,离开了那处竹台,那些竹屋很是玲珑,倒是干净得很,推开门,里面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陆小二见状,也跟了过来。 二人将这处林间崖潭逛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东西。 或许这里最为特殊的,就是那些潭里的剑。 二人站在潭边看着那些剑,剑并不多,至少没有草为萤的剑湖中多,大概只有近百柄左右。 不知道这些剑是从哪里来的。 不过也许身为一个大剑修,拥有的剑多一些,也是合情合理的。 那些剑并没有鹦鹉洲这种在剑湖之中浸淫的那种凝练的剑意,看起来很是寻常,就像是随手丢在里面的一样。 连那些潭中的鱼儿都是在随意地游行在那些剑的四周,时不时啃上两口剑上的水苔。 二人研究了一阵,想拿柄剑出来看看,但是又不敢去乱动,于是便向着水潭更深处走去。 穿过了那些悬流,陆小二倒是有些惊讶地看着前方,二人本以为这是一处封闭的崖谷,想要出去,就只能穿过那片竹林,只是没有想到在这后面便是一条贴崖小道,水流潺潺而去,人间并不明朗的雨中天色在这里隐约可见。 陆小二看向了一旁的南岛,黑伞下的少年也有些意动。 只是在这个时候,谢春雪的声音却是从崖上落了下来。 “你如果要走的话,我不会拦你。” 南岛抬头向着崖上看去,那些悬流之上的白衣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 “只不过少年啊,你这大概算是失约了。” 崖下站在道旁的二人倒是没有太过于惊讶。 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二人心里都是有些清楚了的。 那个叫做谢春雪的白衣女子,确实就是人间剑宗的某一代剑修。 南岛没有踏上那条小道,与陆小二一路折了回去,重新坐在了那处头顶天光小雨的竹台上。 谢春雪的身影除了方才在崖边出现了一刻,现在又不见了踪影。 “所以前辈的考验就是钓鱼?” 谢春雪的身影虽然没有出现,但是声音确实落了下来。 “是的。” “怎么钓?” 崖上许久没有回应,过了一刻,倒是有了一些烤鱼的香气传了下来。 而后才传来了一些含含糊糊的声音。 “我在崖上钓,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去湖边钓。谁先钓上来,谁就赢了。” 南岛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们赢了,就能走?” 谢春雪的身影出现在了崖边,肩上依旧扛着那个钓竿,手里还拿着一条烤鱼——烤得这么快,大概是用剑火烤的。 而她腰间所佩之剑也换了一柄,那是一柄白如玉的剑。 名叫谢春雪的白衣女子带着斗笠,腰悬白雪之剑,扛着钓竿站在崖边,一面吃着烤鱼一面哼着那种钓鱼佬钓到了鱼之后的很是欢快的曲子。 倒是颇有些剑仙之意。 “当然,这是从明日开始的事,今日你们已经见到了怎么在湖中钓鱼了,一杆仙,只抛一杆。接下来我就让你们熟悉一下,怎么在崖上钓鱼。” 谢春雪一人吃独食吃完了那条七斤多的烤鱼,而后在崖边坐了下来,低头看向崖下潭中的两个小少年,笑眯眯地说道:“可要看仔细了,不然倒时候,撑不了多久,就被我钓上来,那可就很丢人了。” 南岛撑着伞在竹台上神色凝重地坐着,一手握紧了手中的伞,一手按住了膝头双剑。 人间细雨之中有破风声传来。 是抛竿的声音。 南岛越过伞沿看向那处山崖。 谢春雪坐在山崖之上,一杆抛向清潭之中。 鱼线垂落在细雨之中,只是很快那根并没有上饵料的鱼线之上,便有着许多冷光流溢而出,那柄悬在腰间的白雪之剑,亦是轻鸣着。 人间细雨仿佛凝滞了一刹,继而化作了一场带着剑意的流光之雨。 南岛看着那些流光剑意,看向一旁的陆小二,沉声说道:“你先去旁边躲着。” 陆小二亦是点了点头,这场一场剑雨垂钓,显然是与陆小二无关的,其中任何一道剑意,都不会是只有见山境的小少年能够承受的。 是以自然不会逞强,在那阵剑雨落向清潭之前,小少年便已经撑着伞抱着剑跑开了,跑到了那些潭边竹屋的檐下带着许多惊意地看着那些落向清潭的雨水。 那些飞光细雨,应该不是真正的钓线。 南岛坐在竹台上,皱着眉头看着那些剑意之雨。 难道是打窝? 或许确实如南岛所猜测的那样。 随着那些剑意之雨落向清潭之中,也落在手中黑伞之上不住地崩解。 那些游行于潭水之中的脊背青青的鱼却也是化作了剑意开始浮游而上——原来潭中其实并没有鱼,那些鱼,不过是那些沉底之剑的剑意所化而已。 鱼是潭中剑。 人是潭上鱼。 那些剑意之鱼与剑意之雨迅速地将整个崖下清潭上下包裹进去。 如同某一片自大湖之中截出的一角一般。 南岛膝头的双剑却是在那些剑意之流中,自行出鞘,穿行在剑意之湖中。 南岛看见这一幕,却是神色一惊,鹦鹉洲游行在那些人间崖主境的剑意之中,尚且无虞,然而桃花剑身之上,却是开始有着道道细纹。 至此少年却也是明白了什么,神海之中剑意涌动而出,堪堪夺回了双剑的控制权,只是整个人也不得不离开了那处竹台,如同一条鱼儿一般游走在这片崖下剑意构成的湖中。 于此同时,陆小二的惊呼声也传了过来。 “师叔小心!” 能够让向来情绪比较稳定的陆小二这般失控,南岛自然也明白了什么。 人间破风之声再度传来。 南岛踏着剑意控制着手中双剑,抬头看向那处山崖。 只见谢春雪腰间所悬之剑,却是倏忽之间出鞘,剑身雪白,拖曳着的剑光亦是如雪色一般,像是一条被无限拉伸的白玉之弦,落向这片清潭剑湖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抛竿。 如雪鱼线垂落剑意之湖,而后倏然之间,便向着南岛而来。 南岛一面控制着手中桃花剑,一面踏着那些剑意之流,躲避着那一条由剑化作的鱼线。 纵使有着手中黑伞破开了大多数的剑意之流,然而终究还是有一些在南岛的腾挪之间,落到了伞下,南岛神海之中剑意倾巢而出,一面护在身周,一面寻找着那些剑意的薄弱之处。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些原本安静躺在潭中卵石之上的苔痕之剑,亦是倏然破水而来。 好在鹦鹉洲自剑湖之中而来,人间剑意,一般很难伤到这样一柄剑,南岛便也任由它在剑意之流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倒也是误打误撞地帮自己拦下了许多剑意与剑的攻势。 陆小二在一旁看着,却是将自己的剑也一同抛向了那些剑意之流中。 “师叔,还有我的剑。” 小少年自然也能够看得出来,鹦鹉洲这样的来自剑湖之中,那个草为萤前辈的剑,很是坚韧,能够成为一个不错的搅局之物,是以将自己的剑也抛了进去。 有了溪午剑与鹦鹉洲的相助,确实帮南岛分了不少的剑意之流。 只不过大概目前溪午剑依旧是在少年掌控之中的原因,那些剑意波动,倒是波及了那个檐下的小少年,眉清目秀的脸上在担忧之中又添了几分苍白之色。 南岛匆匆瞥了一眼,便如同那日天堑镇一样,将那柄剑的掌控权接了过来。 只是同时驾驭两柄这样的剑,显然纵使南岛也有些力有不逮,更何况,南岛此时神海之中,那些天地元气亦是在逆流着,用以抵御那些剑意凌厉的切割之势。 是以当陆小二还打算将陆小三的不闻钟也唤过来的时候,南岛面带苦笑地摇了摇头,制止了陆小二的行为。 自然是唤剑容易御剑难。 唤剑这种事,陆小三都可以轻轻松松叫来上百柄,然而小少年自然不能掌控那些剑。 谢春雪倒是坐在山崖雨中,有些惊意地看着二人那两柄游走于剑意之中却毫发无损的剑。 这是哪个剑修用过的剑? 两个少年的剑意,自然是淬炼不出这样的剑来。 只不过这样的行为虽然有些取巧,谢春雪也没有阻止。 毕竟自己一个大道剑修,来欺负两个这样的少年,本就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鬼知道谢春雪想了多久,才想出来了这样一种赴约的方式。 此时的这一处雨中山崖,倒确实有些大湖岸畔的模样。 那柄曾经名叫阳春的剑,确实有如阳春白雪一样,将剑光洒落在那些剑意之湖中。 那个伞下的少年如同鱼儿一般随着剑意之流游动在其中,看起来显然已经疲于应对。 谢春雪坐在那里倒是颇为舒畅。 叫你们嘲笑钓鱼佬空军。 等你们变成鱼了,大概才能感受到钓鱼佬的压迫。 一个大道剑修把人当鱼来钓,自然是极具压迫感的。 不过终究这只是让少年体会一下钓鱼佬的气势,所以谢春雪倒也没有真的想把南岛在今日钓上来。 只是正打算收剑的时候,却是愣了一愣。 只见那个少年手中之剑,蓦然带了一些细雪之色,而那些剑意亦是强了几分,只不过依旧很难自剑意之流中挣脱出来。 然而这样的一幕,却也让谢春雪眸中多了几分欣赏之色。 毕竟听说只是一个修行了一年的少年,能够观雨境自然已经很是不易,剑意却也能够如此,自然很是了得。 谢春雪抬手收竿,满崖剑意散去,南岛重新落回了竹台之上,脸色苍白,盘坐下来,开始平息着。 只不过众所周知,钓鱼佬从不空军。 是以谢春雪虽然收竿而去,却也顺手将南岛鹦鹉洲拿了上去。 “你的剑不错,借我观摩一下。” 谢春雪将阳春剑收回鞘中,而后握着那柄鹦鹉洲,在崖边站了起来,大概是向着自己的小竹屋去了。 陆小二的溪午剑倒是留了下来,落在了竹台之上,陆小二跑了过来,看着南岛沉声说道:“师叔没事吧。” 南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神海之中的元气与剑意在桃花的协助下,慢慢平息了下来,重新落入了道海之中蕴养着。 而后伞下的少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没事。” 身上满是剑伤,倘若换成世人,自然不可能没事。 只不过南岛时而便会淋些雨雪,身上常有剑痕剑伤,自然也没有在意。 谢春雪自然也不好意思因为剑宗胡芦之事,把大道剑修的脸丢了不要,对一个成道境的少年下这样的狠手。 便是当初钟扫雪,都只是给秦初来眉间扫了扫雪而已。 剑修下手没轻没重自然是真的。 只不过这样的事,也下手没轻没重,总归是要坏了一些修行界的规矩。 毕竟他们不是天狱,也不是兄友弟恭上慈下孝山河观。 二人至此,自然也不会觉得那样一个很是悠闲地淋着穿林打叶的细雨去湖边钓鱼的女子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剑修了。 那柄剑先前自南岛身旁擦身而过的时候,南岛却也是看见了上面一些隐隐约约被抹去了名字的剑镡。 那种痕迹显然年岁很久了。 而那个女子又这么年轻。 便是与白玉谣相比,都要年轻许多。 这样的人,不是妖修,就是化妖之修。 只是不知道这个叫做谢春雪的女子是哪一种。 二人沉默地在竹台上坐了一阵。 所以其实能否离开这里,不止是南岛,陆小二亦是极为关键的。 南岛是尽天意之人,倘若他去钓鱼,自然很快就能钓上来,但是这只能是陆小二去钓。 而且湖畔钓鱼,也许同样不简单。 那个神神秘秘的道人也在大湖对岸钓鱼。 陆小二仰天叹息着说道:“早知道当初在山里的时候,就多和师弟去钓钓鱼了。” 南岛看着身旁的小少年说道:“没关系,到时候我会尽量多争取一些时间。” 陆小二依旧没有乐观起来,神色凝重地坐在那里。 大概是在回忆着陆小三钓鱼的画面。 第一百五十九章 舟头钓鱼的道人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入夜还没有停止。 南岛离开了竹台,打开了某座小屋的门,在门口坐着,观雨声而修行。 陆小二大概想要去探听一些情报,和南岛说了一声,便背着剑穿过了那些石阶,向着那处山崖上慢慢走去。 崖上有着一些灯火的光芒,穿过了细雨落在潭中,像是一抹橘色的月色一般。 小少年一路撑着伞上去,那个叫做谢春雪的女子倒也没有阻止,反倒是提醒着陆小二。 “又是悬流又是下雨的,你小心别摔下去摔死。” 陆小二默然无语。 停在那里于是变成了一件进退两难的事情,最后干脆咬咬牙,向着最上方走去。 随着小少年的位置的升高,却也是看见了那座小竹屋的完整模样。 是一座和当初青椒盖的那栋房子相似的竹屋,只不过要更大一些,也更空旷一些,或者说这栋小竹屋是‘伞’字型的。 一根梁柱支撑着,四面都是小竹筒连接做成的竹帘垂落下来,里面零散地悬着一些剑,像是装饰一样。 那个叫做谢春雪的女子便坐在面朝清潭方向的竹帘下,卷起竹帘,一旁的支柱上摆着一盏明亮的油灯,膝头放着那柄鹦鹉洲,正在那里研究着。 陆小二本来打算不客气一点。 只是一想到今日二人毫无还手之力的被谢春雪钓了回来,还是收敛了这样不必要的心思,站在竹屋前,轻声说了一声前辈。 谢春雪没有抬头,只是向着小少年伸手说道:“把你的剑给我看下。” 陆小二犹豫了少许,将自己的剑也递了过去。 谢春雪将两柄剑一同拔了出来,倒是惊叹地看了许久,抬手带着剑意抚了上去。 双手摩挲之处,俱是散发出了极其明亮的剑光,有若星辰一般。 剑光自然也是剑火。 这代表着那些剑上深藏的淬炼之意,能够与眼前这个极为强大的女子剑修的剑意相抗衡。 只是很显然,无论是南岛,还是陆小二,都是难以将这些东西真正发挥出来的。 也许境界不够,也许不是真正的剑主。 谢春雪将双剑一并以剑意摩挲了一遍,这才抬起头看向陆小二,说道:“你们二人用的是同一人之剑?” 陆小二站在伞下没有说话。 当初在天涯镇最开始的时候,两个小少年来来回回的忘记那些事情,大概便是草为萤不想让世人知道他的存在。 谢春雪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神情,只是有些很是寻常的好奇挂在脸上,此时见少年这般模样,倒也是笑了笑,说道:“不说算了,不过我可没有贪图你的剑的意思。” 众所周知,无名剑修则无名剑。 天下真正有名的剑,也不过那几柄。 陆小二的目光落向了谢春雪身旁,那柄她自己的剑,如雪如玉亦如流光,安静地躺在那些竹木上。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谢春雪眸光亮了起来,将二人的剑放在了一旁,拿起了自己的剑,握在手里站了起来,还特意侧了侧身子,得意地说道:“好看吧。” 陆小二默然无语地点点头。 毕竟钓鱼佬是这样的。 “阳春,阳春白雪的阳春。”谢春雪抱着剑笑眯眯地倚在柱子上,看着崖上的这场细雨。“可惜今日下雨,你们没法看见它真正好看的样子。” “什么真正好看的样子。” 陆小二很上道的追问着。 谢春雪想了想,说道:“就是春日时分,那些明媚的阳光照在剑身之上,就会散发着无比干净明亮的光芒,就像雪一样,所以叫做阳春白雪。” 陆小二虽然隐隐记得阳春白雪大概不是这么一个意思,但是又好像也说得通,只不过眼下的场景,大概说不通,小少年也不会反对。 当他下山之后,便开始思虑许多的东西,知道有时候适当的附和,大概会得到许多的好处。 所以陆小二很是认真地点着头,说道:“原来是这样。” 谢春雪又重新坐了下来,拿起了陆小二的剑,看着上面的名字,也有些求知若渴地问道:“溪午是什么意思?”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是溪午不闻钟,不闻钟在我师弟手里。” 完整的句子出来之后,谢春雪自然便明白了,又看了那柄鹦鹉洲,拿了起来,在陆小二眼前晃着。 “那这个呢?” 陆小二想了想,好在当初陆小三背到了那里之后,倒也好奇过南岛的剑名,是以陆小二倒也知道一些。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谢春雪听着陆小二说出的这两句诗句,倒是挑了挑眉,说道:“好大的口气。” 陆小二诚恳地说道:“难道前辈不服?” 谢春雪轻笑道:“自然是服的,剑主如何,窥剑一斑而知之,而且我大概猜到了这个人是谁了。” 陆小二愣了愣,心想难道你也见过草为萤? 继而看着谢春雪问道:“谁?” 谢春雪转头看向人间高崖,轻声说道:“剑圣三弟子,青莲师祖。” 人间剑宗的人自然可以称磨剑崖之人为师祖,毕竟那是斜桥的师兄。 陆小二这一次是真的愣在了那里。 而后想起了那个青裳少年教自己的那一剑。 他说那是很好很好的一剑。 那玩意不会是磨剑崖人间一线吧。 陆小二茫然地站在那里。 谢春雪古怪地看着小少年说道:“你在发什么呆?” 陆小二回过神来,掩饰了一下神色,摇着头说道:“没什么。” 可惜这是陆小二不是陆小三,所以那样的掩饰并没有那种浑然如意的感觉。 不过谢春雪也没有在意,将那两柄剑一同还给了陆小二。 而后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话说你大半夜的,上崖来做什么?” 陆小二撑着伞低着头站在雨里,轻声说道:“明日我去湖边,便只是钓鱼?” 谢春雪大概知道陆小二在担心什么,笑着说道:“自然只是钓鱼,你也不用担心那个道人对你下什么手,大家都是大道境的人,不至于对一个见山境的小少年出手,这样难免丢分。”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而后抬起头来,缓缓说道:“若是我们输了呢?” “输了我也不会对你们做什么,无非便是留下来,替我打打窝钓钓鱼,等到什么时候,你师叔能够打赢我了,便可以离开了。” 谢春雪倒是说得很是简单。 “所以前辈是什么境界的?” 谢春雪微微一笑。 “道海九叠浪。” 陆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 谢春雪看着发着呆的小少年,站了起来,放下了那些卷起的竹帘,说道:“已经很晚了,你该下去休息了。” 陆小二呆呆地向着下方走去。 连自己什么时候回到了崖下都不知道。 一直到南岛古怪地叫了他许久,小少年才回过神来。 看着自家师叔,张口就是一句。 “师叔要到道海九叠浪,需要多久。” 这样的问题一出,南岛自然也明白了什么意思。 抬头震撼地看着那处并不高的山崖。 你管这叫钓鱼佬? 一夜无话。 ...... 第二日清晨的时候,雨还没有停,陆小二醒了过来,走出小竹屋,便看见南岛依旧在那里安坐着。 人间细雨清潭很是安宁,那种细细密密的打落潭水之中的声音与悬流坠落的声音,都是令人心静的。 陆小二此时倒也没有了多少担心的情绪。 是好是坏,总要试过才知道。 更何况,哪怕输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陆小二站在门口抱着剑,很是认真地想着。 昨晚的震惊之后,陆小二便反应了过来,是的道海九叠浪固然是极高的境界,只是哪怕不能离开,又何尝不是拥有了一个这样离谱的师父? 还不用做牛做马,只是帮忙钓钓鱼打打窝,然后修行练剑,还会有人指导。 陆小二止住了自己的念头。 果然是善恶一念之间。 虽然说穷则变,变则通。 但是也不要太离谱。 陆小二很是郑重地告诫着自己。 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 陆小二撑着伞,又四处张望着,好像并没有发现哪里有用来钓鱼的东西,正打算自己去外面的竹林里砍一根竹竿回来,便听见了谢春雪的声音从崖上传来。 “哈啊.....你们起得这么早吗?” 白衣玉剑的女子站在崖边带着斗笠伸着懒腰打着哈欠。 陆小二的心态已经放平下来,又端起了剑修的架子,抱着剑站在潭边点了点头。 谢春雪看见小少年这般模样,倒是笑了笑,而后转身消失在崖边,没有多久,便拿着那根钓竿出现在了那里,而后很是小心地以剑意托浮着钓竿,送到了崖下百尺的少年手中。 “你就用这根吧,小心一点,别弄坏了,不然我可要锤死你。” 谢春雪站在崖上,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拳头。 也无怪乎二人会觉得这只是一个钓鱼佬。 因为那个佩着阳春白雪剑的女子,确实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格外年轻活泼的人间女子。 大概心态年轻,才是真的年轻。 就像乐朝天一样。 陆小二握着钓竿,上面的钩自然是正常的,并不是一根针啊那些奇奇怪怪地东西。 小少年检查了一阵,又回头看着自家师叔。 南岛也已经睁开了眼睛,撑着伞向着竹台走去,陆小二的剑也留了下来,所以他现在手中有着三柄剑,在竹台上坐下,南岛向着陆小二点了点头。 小少年这才扛着竹竿,沿着来时的那条路,穿过竹林去。 谢春雪一直站在崖上,安静地看着小少年远去,一直到那些竹叶窸窣的声音盖过了那种远去的脚步声。 这个白衣女子才转回头来,笑眯眯地看着竹台上的伞下少年。 “好久不见了,桃花。” 南岛蓦然抬起头。 那个白衣女子便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而山崖清潭细雨之中,另一袭白衣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南岛身旁。 “许久未见了,前辈。” ....... 陆小二一路扛着鱼竿穿过竹林而去。 虽然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但是陆小二自然不是那种会吟啸且徐行的人。 小少年大概还会有些好奇。 吟啸是怎么个吟啸法。 莫非是一路啊哈哈哈哈或者芜湖哦豁地走? 小少年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沿着昨天二人来时的路走去。 当然这个来,是指被人当成鱼一样捆着挑了回去。 虽然很蠢,但是无可奈何。 一路穿行而去,终于又到了那口大湖边,平湖之中无数涟漪,一如昨日一般,只不过今日来这里钓鱼的人已经成了陆小二。 小少年很是叹息地在草棚里翻出了小马扎,在湖边坐下,所以有时候一些东西大概也是注定的。 如果不是昨天在那个镇子里被人用假司南骗了,二人大概也不会在这里停留,而是继续向前,寻找下一个村镇作为落脚处。 但凡事没有那么多如果。 陆小二又检查了一番钓竿,顺便拿着剑在一旁的地里掘了掘,翻出了两条蚯蚓,一起穿在了鱼钩上,而后向着湖中甩落下去。 至于打窝,小少年啥也没有,草棚里也只翻出了一个小马扎,总不能用自己打窝吧。 穿了两条蚯蚓的鱼钩在一声略有些沉闷的扑通声中,抛入了湖中。 一杆仙谢春雪的要求便是只甩一杆。 陆小二有些紧张地坐在雨中,一手握着钓竿,一手撑着伞,虽然已经尽可能的找着各种理由平稳着自己的心态,只是双手依旧有些微微颤抖。 不要慌,你是师兄,陆小三都能钓到鱼,你没有理由钓不到鱼的。 陆小二反反复复地催眠着自己。 相信自己,你就是陆小三。 不过这样倒也确实有些用。 倒不是真的相信了自己是陆小三,而是小少年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开来,自然也便少了许多紧张的情绪。 至于自家师叔那边,陆小二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 那是他所能控制之外的东西。 越是担心,也许反倒越会适得其反。 只是陆小二的心才始静下来没有多久,一直盯着的湖面涟漪,却是有些异样起来。 陆小二抬起头来,果然那些细雨薄雾之中,有艘小舟正在缓缓而来。 依旧是昨日的那个道人。 看见在这里钓鱼的是陆小二,那个道人倒是有些诧异。 “谢春雪呢?” 小舟停在了湖中不远处,道人站在舟头,看着陆小二问道。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如实说道:“她在竹林后面钓鱼。” 道人倒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 继而又将手里的那条鱼丢到了岸边。 陆小二虽然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但还是将手中钓竿卡在了湖边石头上,而后在竹林里捡了一些草藤,将那条鱼穿了起来,挂在不远处的竹枝上。 道人倒也没有离开,而是依旧站在舟头,看着正在钓鱼的小少年。 看了一阵,道人在舟头坐了下来。 “你是要钓鱼?” 这个问题问的很是古怪。 但是陆小二还是诚恳地回答着:“是的。” 道人笑了笑,说道:“这片湖里的鱼可不好钓。” 陆小二心想果然有古怪,抬头看着道人问道:“为什么不好钓?” 道人看向竹林深处,轻声说道:“因为她在这里钓了很多年了。” 这显然不是一个很明确的答案。 所以道人收回了视线,继续说着。 “以前她是用剑意钓鱼的,用风雨打窝,用剑意钓鱼,能够在那样的垂钓之中延续下来的,自然不会再上这样的当。” 道人轻声笑着。 “它们可是聪明得很,像你这样钓鱼的话,就只能碰运气。” 陆小二古怪地说道:“钓鱼难道不就是碰运气的吗?” 道人重新从舟中拿出了他的钓竿——那是一根散发着金属光泽的钓竿,黝黑的竿声依旧有着竹节一样的东西,在细雨里有着一些冷光,看起来极为不寻常。 大概像是话本里,那种用天外陨石打造的神兵利器一般。 陆小二呆呆地看着道人手中那根钓竿,便是连自己先前问了什么都忘了。 道人坐在舟头,向着湖中一杆抛落。 显然这不是寻常的抛竿。 因为在道人抛竿的那一刻,陆小二很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整个大湖上下的天地元气都在涌动着。 与其说是抛竿,更像是向水中丢了一些东西砸下去。 黑色钓竿底部的线轴在飞速地旋转着。 鱼线迅速地垂入水中,如同一道破开风雨剑气一般。 湖中瞬间荡开大片涟漪,以鱼线入水点为中心,快速地扩散开来。 道人抛竿之后,又径直将鱼线收了回来,轻声笑道:“是碰这样的运气。” 陆小二定睛看着道人手中钓竿的鱼线尽头——上面有条鱼,大概被砸得晕死过去了,被勾着肚子,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 小少年于是明白了道人所说的碰运气是哪种运气。 就是一杆下去,刚好砸中一条鱼,给它挂了上来。 只是显然寻常的钓鱼佬,自然也难以坐到这样精准地刚好将湖中的鱼用小小的钓钩砸晕过去。 小少年轻声说道:“这也未必是运气。” 道人微微笑道:“自然是运气,在抛竿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一竿能不能砸中一条鱼,但循命运轨迹而行之,便是天大的运气。” 陆小二怔怔地坐在那里,握着手中钓竿,看着舟头的道人,轻声说道:“前辈是谁?” “缺一门,叶逐流。” 随波逐流,遇坎则止。 第一百六十章 是的,我有一个太奶 东海境内。 某个道人牵着小道童的手在人间小城的街道上缓缓走着。 大概先前是道人与小道童讲了某个故事。 所以被道袍蒙着眼睛的小道童想了很久,很是好奇地问了一个问题。 “所以当初还只是一个声名未显的道人的师父,是怎么能够去人间剑宗里见到了丛刃宗主的?” 道人停了下来,向着人间南方看去,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是的,我有一个太奶。” ...... 世人大概很难见到自己的太太太太太爷爷。 只不过太奶一辈的,大概还是能够看见的。 槐安人把自己爷爷的娘,叫做太奶奶。 所以并没有差多少。 只是倘若人间之中,某个七老八十的世人说自己今天要去见自己太奶,那估计世人会觉得他可能想寻死了。 但是卜算子自然不是的。 因为他太奶真的还在。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还只是谢朝雨的道人,能够从丛刃那里得到那一剑的原因。 ....... 南岛沉默地坐在竹台上,看着身旁不请自来的桃花,心中万般不解。 所以自己曾经其实与这个叫做谢春雪的人间剑宗剑修见过? 桃花并没有向南岛解释什么,只是立于崖下细雨中,抬头看向崖上微笑着的女子。 “这是第四次了?你每次都斩得这般干净,倒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桃花轻声说道:“毕竟要干净一些,才能重新走在人间里。” 谢春雪在崖边坐了下来,虽然今日没有去钓鱼,但是依旧带着那个斗笠,如雪之剑悬在腰间微晃着。 “但是你这一次可没有以前那么安宁了,当着南衣城的面杀人间剑宗的弟子,这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桃花看了一眼一旁的南岛,倒是平静得很。 “毕竟斩去一切记忆,便相当于重新来过,走得路不一样,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春雪笑着说道:“所以这一次需不需要我放水?” 桃花平静地说道:“我是南岛,但是南岛不是我,前辈觉得怎么开心便怎么来就好。” 谢春雪倒是有些惆怅地说道:“你这样说,倒显得我有些刻薄无情了,毕竟那个东海最好的铁匠,到底是帮了我许多忙。” 桃花轻声说道:“前辈能够用这样的方式来赴约,其实已经仁至义尽了。说到底这件事终究关乎人间剑宗的脸面。” 谢春雪笑着说道:“人间剑宗需要什么脸面呢?抛下身份在世间过活的世人罢了,只是剑宗的小师弟们,把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人间也许慢慢都会看着,身为剑宗师姐,总归要出来看一看,所以你要能够明白我的纠结。” 这样的话的意思,自然是需要桃花来做决定,而不是交给谢春雪自己。 桃花轻声说道:“那前辈便正常赴约吧。” “好。” 谢春雪的声音很是放松地落下。 桃花的身影缓缓消失。 谢春雪则是看向了沉默在一旁的南岛,轻声说道:“加油啊少年,我可不想看见你再来第五次。” 南岛还未来得及理一理其中的关系,漫天剑意之流便落了下来。 桃花已经说得很是明确。 南岛自然也没有再去想那些东西,于是拔剑而出,化作游走于剑意之流中的逃窜之鱼。 那道如同白雪之流的剑光,自然不是垂钓。 而是与那个道人教陆小二钓鱼的那一杆甩钓。 动真格的钓鱼佬,自然是压迫感十足的。 ...... “缺一门?”陆小二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坐在那里。 他虽然没有听说过叶逐流这个名字,但是自然知道缺一门。 作为天下三观之一,缺一门的人极少现世,世人亦是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 关于这样一个地方,哪怕是许多上境修行者,都是知之甚少。 大概只知道三件事,观主叫做卜算子,观中有着《人世补录集》,以及这是一个与命运有关的道观。 甚至人间一度有多传言——人间其实并没有缺一门,只是卜算子终日神神秘秘,世人自己的臆想而已。 陆小二原本也有些相信这种说法,只是此时显然没有那样的想法了。 因为在他身前的湖中,却是真切地存在着这样一个年轻的道人。 道人向来不会选择化妖,妖修亦是极少。 是以这般年轻的大道之修,自然只可能出自三观之地。 叶逐流坐在舟头,轻声说道:“自然是缺一门。” 陆小二回过神来,看着叶逐流说道:“缺一门不是不问世事?” 叶逐流笑着说道:“确实如此,不过这不是世事,这是我的私事而已。” 陆小二好奇地问道:“什么私事?” 叶逐流挑眉说道:“你难道不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 女大三,抱金砖。 但是这显然大了不知道多少个三年的,怎么算? 只不过陆小二显然还是有些迷糊,自从下山以来,走哪都要给惊一下,他眉清目秀孤高冷傲的小剑仙架子都快端不住了。 “所以钓鱼又是怎么一回事?” 显然昨日的那些事情,小少年依旧没有忘记。 叶逐流笑着说道:“男追女,隔重山你不知道?” “所以就是梅山?” “是的。”叶逐流转身向着大湖迷蒙不可见的对岸看去。“湖对岸的山,就叫梅山。她赢了,梅山就会向着这边靠近一寸。直到人间没有这处大湖,只有一座山横在竹林之间。” “然后你就可以翻山越岭过来找她?” “当然不。”叶逐流轻声说道,“隔湖可以相望,隔山便两不相见。” 陆小二看着道人脸上的那些落寞的神色,轻声说道:“那你还一直让她耍赖赢你?” 叶逐流敛去了那些神色,轻笑着说道:“无妨,因为现在还为时尚早。” “为时尚早什么意思?” 叶逐流坐在舟头平静地说道:“为时尚早的意思就是,我太年轻,而她太老。等我也老了,是山是湖,其实都不重要了。” 陆小二想起来了昨日最后,谢春雪提剑斩去一寸湖岸的场面。 所以其实这个已经远去的道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隔在二人之间的东西,自然不是山湖。 而是一段岁月。 小少年握着钓竿轻声说道:“这样难道不是在蹉跎岁月吗?” 叶逐流看着小少年很是诚恳地说道:“岁月就是用来蹉跎的。也许年华虚度,也许两手空空,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故事而已。” 陆小二不解地说道:“不是人定胜天?” 叶逐流笑着说道:“连你看命运的模样都是在命运的轨迹之中,如何能够胜天胜命?” 陆小二一时无言以对,开始认真地钓着鱼,说道:“前辈倒是消极得很。” 叶逐流洒然坐于舟头。 “这叫圣人垂拱而治天下。我不是圣人,所以不治天下之天下,治我之天下而已。” 陆小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只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个在天涯镇剑湖旁喝酒睡觉的青裳少年,如果他真的是谢春雪所说的那样,是曾经磨剑崖青莲前辈。 大概总是类似的。 叶逐流的小舟开始向着大湖对岸缓缓而去,依旧风雨不近身,飘飘然的模样。 只是这个道人的声音从湖中传来。 “你这样是钓不到的鱼的,今日的一杆已经浪费了,不如早点回去休息,也省的多淋一些雨。” 陆小二看着自己的衣裳,确实已经湿了许多了。 斜风细雨不须归是不须归,但是也没有说斜风细雨不湿衣。 不过小少年还是没有收竿。 只是坐在那里认真地说道:“但总要试一试,万一钓上来了呢?” 叶逐流倒是没有再劝什么。 小少年自然未必要听劝的。 更何况乐朝天也曾经说过,少年不需要听劝。 只不过小舟在渐渐消失在雨雾之中的时候,道人最后还是说了一句。 “回去之后记得告诉谢春雪,今日是我赢了。” 陆小二坐在那里一头雾水。 钓鱼佬的快乐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陆小二才始沉浸在等鱼上钩的状态里,不知不觉天色便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大概是心神过于沉浸的原因,小少年倒是有种饥饿感, 摸了摸怀里,昨日买的烧饼还在,陆小二便啃完了一个烧饼,才念念不舍地收了竿。 果然如叶逐流所说,钩上空空如也,鱼饵不见了,鱼也没见着。 陆小二有些垂头丧气地走着,把马扎收了起来,提着那条鱼,扛着钓竿往回走去,顺路在一旁的竹林里薅了一把竹叶。 毕竟钓鱼佬是这样的。 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也要喝口水再走。 一路回到那处清潭的时候,看着已经坐在竹屋边休息的南岛,陆小二却是突然明白了叶逐流临走前的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谢春雪空竿了。 陆小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虽然自己也空竿了,但是只要谢春雪空竿了,那么便是好事。 谢春雪正带着那个斗笠坐在崖边,笑眯眯地看着一身剑意之伤的南岛。 “不愧是学了磨剑崖人间快剑的少年,确实很快。” 南岛虽然一身伤痕看起来很是凄惨地模样,不过大多是被剑意之流擦出来的伤势,此时倒也有些少年气的自得,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脸上也是有些春风得意的意思。 陆小二提着鱼走到了南岛身旁,看着自家师叔很是关切地问道:“师叔没有大碍吧。”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而后又看着陆小二手中的那条鱼。 “你钓到了?” 陆小二叹息一声说道:“要是的就好了,这是昨天那个道人钓到的,估计是让我带上崖去给谢前辈的。” 谢春雪则是坐在山崖边缓缓说道:“虽然你能给我带鱼回来,我很高兴,但是你叫我前辈,我很不喜欢。” 陆小二转回头,抬头看着崖上的女子,说道:“那我怎么叫?” 谢春雪想了想,说道:“叫我雪姐吧。” “......” 两个少年默然无语。 陆小二放下了钓竿,提着那条鱼又开始爬着山崖。 中间大概确实是有些累了,还在那些悬流之侧坐了一阵,才慢悠悠地将那条鱼提了上去。 谢春雪已经生起了火,看着钓了一日鱼饥肠辘辘的小少年,说道:“要不要一起吃点,把你师叔也叫上来。” 才始见山的小少年扛饿能力确实还不太行,在山里的时候,陆小小都是很是准时地帮他们准备好了饭菜,是以一直都没有发现这件事,出来之后,在人间到处走,饥一顿饱一顿的,才会感受颇深。 是以很是动心地点了点头。 现在看来,当时顺口说的三天两顿火锅,确实是神仙日子。 陆小二跑到了崖边,在那里叫着南岛。 “师叔,吃烤鱼吗?” 南岛自然不饿,是以只是摇了摇头。 二人也不勉强,毕竟伞下人是这样的。 烤鱼吃完了之后,陆小二才想起来叶逐流说的那句话。 将它转告给了谢春雪。 这个年纪大概可以做人间太太太奶奶的白衣女子皱着眉头。 “他们缺一门的人,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说出来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陆小二看着在那里把鱼骨头丢到火中烧了的谢春雪,轻声说道:“知道难道不是好事吗?” 谢春雪转头看着小少年轻声笑道:“你知道你会死,这难道是一件很美妙的事。” “这糟糕透了。” 陆小二诚恳地说道。 “所以死亡只能是生命的意义,而不能是生命的惊喜,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会死,自然不会高兴,而假如世人不知道人是会死的,直到某一日,他垂垂老矣,生机不复的躺在床上,突然便意识到了一种正在变化正在消失的状态,就会很是惊喜——啊,原来生命是这样的啊,真是神奇啊,是什么变成了我,我又会变成什么呢?” 谢春雪笑眯眯地看着睁大了眼睛的陆小二,说道:“所以你看,是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 陆小二虽然很想反驳,但是不得不承认,谢春雪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东西。 “确实是不知道好。” “所以通晓命运的人,未必会去看命运,人生就像放在了一张牌桌上,你赌上了全部身家,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牌,于是又忐忑又兴奋。” 谢春雪看向人间,轻声笑着。 “不知生不知死,大概才是人间最美好的状态。” 陆小二聪明地补充道:“就和钓鱼一样。” 谢春雪打了一个响指。 “就是这样!” 没有哪个钓鱼佬会清楚自己会不会钓到鱼。 但是如果真的钓到鱼了,就算你不问,他也会告诉你,看,七斤六两,在哪里哪里钓的,简简单单啦。 陆小二倒也没有觉得面前这个女子有多可恶了。 虽然她让自己很没面子的被捆着想条鱼一样被扛走了,也把自己和师叔困在了这处崖潭小居里。 但是有趣的人谁不喜欢呢? 所以乐朝天喜欢陆小三不是没有道理的。 陆小二倒也没有急着下去了。 人间小雨绵绵,时停时有,有些暮雨黄昏在天边露了出来。 陆小二坐在崖边静静地看着那些雨中晕染一般的天色。 “前辈在这里钓了多少年鱼了。” 陆小二依旧叫了前辈。 谢春雪瞪了他一眼,小少年只是四处张望着,假装没有看见。谢春雪也只得无奈地接受了。 “不多,一个人世的时间而已。” 人世以百年计,那么自然便是一个百年多了。 白风雨的故事尚且都被忘得差不多了。 这样一个女子大概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了。 “前辈这么多年便这样独自在这里?” 谢春雪微微笑着,说道:“当然不,我以前有过一个爱人。” 谢春雪抬头看向人间。 “不过他已经死了。” 陆小二一时之间沉默了下来,看着那个脸上并没有多少哀伤之色,反倒是带着无尽回味的笑意的女子,轻声问道:“前辈是妖?” 谢春雪摇了摇头,说道:“我是化妖之人。” 说道这里的时候,谢春雪却是终于有了一些叹惋之意。 “其实有时候,化妖确实是一件并不美好的事情。比如你会活得比你的爱人久,于是目送着他远去冥河,连那些身影都开始慢慢模糊。这样的故事也许会重复着,不知道多少年。” “但生命自然是美好的,因为你会遇见新的爱人。” 谢春雪微微笑着。 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小二在湖边听了某个道人说的那些故事之后,大概也明白了许多,没有继续多问下去。 谢春雪倒是笑眯眯地转头看着身旁的小少年。 “如果你日后开了心扉,动了情思,尽量还是要找与你一样寿命的人,虽然人间没有禁止这样的故事,但是往后,等到分离到来的时候,那终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 陆小二红了脸,在小少年的心里,爱情这样的东西,大概还很早。 毕竟他才十二岁,又不像他师叔一样十五岁。 只是谢春雪的意思,他也是能够听明白一些。 “那如果想要长相厮守,为什么不一起化妖呢?” 谢春雪轻声说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化妖的。” 也不是所有的鱼都在同一片海里。 这个白衣女子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人间。 “我那时入大道太早,所以想要登临高峰,早早地便化妖了。” “只是。” 只是大概没有想到会遇上让自己动了心思之人而已。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就是这样钓的 南岛也有许多问题。 这是今日他沉默的原因。 神海里的桃花正在端坐着。 南岛的身影便在那片风雪外,安静地看着桃花。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桃花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在风雪里响起。 “但是一切过往,都如前尘。那是我的故事而不是你的。” 大概就像桃花与谢春雪所说的那样。 桃花是南岛,但南岛不是桃花。 南岛连自家父亲,那个东海最好的铁匠,什么时候打过铁,都不记得了,自然更不用说更多的东西。 南岛安静地站在那里,看了桃花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但你有没有在人间结下什么仇家?” 桃花平静地说道:“没有,世人行走人间,很少能够真正结仇,你之所以会发生这些故事,因为现在的人间正在向着乱流之中而去。” 桃花说着,大概也是有些感叹,因为南岛也许是听见了一声叹息,只不过桃花的脸上没有五官。 所以南岛也不知道那声倏忽即逝的叹息,究竟是来自自己还是桃花。 “以前的人间不是这样的,就像万灵节之前那样,万般同流。” 巫鬼道安安静静地待在黄粱,妖族安安静静地待在人间,真正闹腾一点的,也不过是天狱时而惹起的一些小风波,或者是一些河宗的人出没在人间。 南岛也是同样想起了去年三月的时候。 是的,一切都像桃花说的那样。 所以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卿相突然离开悬薜院? 还是更早一些,自己遇见了那个名叫李石的道人之后? 南岛至今都没有明白,当初南衣城自己被迫打得那一桌麻将,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惜南岛并没有看见在他离开之后,张小鱼与李石在巷子里发生的那个故事,以及一指之后,二人向背而去的画面。 否则他大概会更清楚一些。 南岛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确实是的。” 二人相对着,许久没有说话。 桃花轻声说道:“看来你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南岛平静地说道:“当然。” 那便是谢春雪与他爹的故事。 桃花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古怪,说道:“但你想得太多了,都说了那是恩情之事,自然不会是你娘。” 南岛倒也不尴尬,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桃花继续说道:“她的剑曾经断过一次,那样的剑要想修复如初,大概也只有东海那个人间最好的铁匠能够做到。” 南岛皱了皱眉:“为什么?” 虽然这样的一个为什么其实含义不明,有着诸多意思。 但是桃花自然明白南岛所问的是哪一种。 “她去过幽黄山脉极深处。站在了那片冥河顺逆之流的分界点,对着那片冥河出过剑。” 于是毫无疑问的,她的白雪之剑断在了那里。 桃花平静地说道:“大概真正的上层修行者,与世人之间的差异便在于,当爱侣远去,世人会想到殉情,而他们会想着将他从冥河拉回来。” 但那是冥河,而不是人间的某扇大门。 连当年一己之力镇压人间的槐帝,都只能勉强破开一个口子,更不用是谢春雪。 生死之事,在大司命那些神鬼之下的世人之中,依旧是绝对的。 哪怕你是丛刃,哪怕你是秋水。 南岛轻声说道:“听起来应该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 桃花平淡地说道:“当然,但那是她的故事,与你自然没有关系,更何况,她这样的人,大概也不需要世人的感动,来勉励自己。”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远远地看了许久那些元气涡流与溪流,神海里的一切正在迅速地恢复着。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这大概便是天地根大的好处了。 南岛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陆小二已经吃完了烤鱼下来了,就在一旁坐着,托着腮沉思着。 “虽然今日没有钓到鱼,但是我今日又看见了昨日的那个道人。”陆小二见南岛睁开了眼,很是诚恳地说道,“他告诉了我怎么去钓鱼,明天我去试一试,说不定就能钓上来了。” 南岛点了点头,发现陆小二身上的衣裳有些湿,虽然方才在上面吃烤鱼的时候,烤到了一些,但是依旧有种潮潮的感觉。 南岛于是把鹦鹉洲抽了出来,悬在二人之间,剑上燃起了剑火,在夜雨檐下,化作了一团烈焰,散发着许多的暖意。 陆小二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看着南岛嘿嘿笑了笑,说道:“多谢师叔。” 虽然小少年自己也能点燃剑火,但是他的剑火自然还是微弱的,不能像南岛的这样。 陆小二烤了一阵火,身上的衣裳都干得差不多了,大概也是有了一些困意,打着哈欠,拿起了自己的剑,向着旁边的小屋走去。 “我先回去休息了,师叔。” “嗯,好。” ...... 陆小二虽然得到了道人传授的技巧,但是第二日在湖边钓了一日,还是没有钓到鱼。 一杆下去,没有甩到鱼,小少年便只好继续像昨日一样,在湖边枯坐着。 只不过却是蓦然想起了昨日道人所说的,用剑意钓鱼之事。陆小二又不免好奇起来,怎么个用剑意钓鱼之法? 今日等了许久,才在下午的时候,看见了乘舟而来的叶逐流。 这场春雨绵绵,依旧没有停,叶逐流便在雨中两手空空的来了。 陆小二正想问今日怎么没有钓到鱼,但是突然想起了谢春雪的那句话。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于是很识趣的没有问出来。 不过叶逐流倒是诚恳,看着小少年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在舟头坐下,带了一些笑意说道:“钓鱼的人空竿是常有的事。” 陆小二至此才轻声说道:“我以为只有我会一直钓不到鱼。” 他两个师叔也没有钓到过鱼。 不过陆小二也看得出来,在山里的时候,南岛是不想钓上鱼来,免得成天被乐朝天烦。 至于乐朝天,大概是真的钓不上鱼,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叶逐流淡然地说道:“除非一直没有钓过鱼,只要肯钓,哪怕是空钩,也会钓上鱼来。”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这便是前辈昨天说的运气?” 叶逐流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陆小二有些哀叹情绪,在马扎上坐着,伞外雨声潺潺,不过倒是想起了一个问题,很是诚恳地看着叶逐流问道:“前辈可以告诉我什么时候我才能钓到鱼吗?” 叶逐流微微笑着,说道:“这不是一个好问题。” 陆小二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叶逐流轻声笑道:“因为如果有些东西说出来了,有人大概就会恼羞成怒,命运就会不向着所言的方向走。” 陆小二脑海中灵光一闪。 “前辈的意思是,谢前辈是在放水?” 叶逐流眼观鼻鼻观心。 “我可没有这样说,你还是安安心心钓你的鱼吧。更何况,能够被一个这样的大剑修垂钓一番,自然也是好事。” 陆小二转念一想,好像确实如此。 毕竟剑意之境,除了慢慢蕴养,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上境剑修的剑意淬炼。 这也是为什么磨剑崖的剑意,永远高于世人的原因。 小少年诚恳地看着叶逐流说道:“那我呢?” 叶逐流笑着说道:“你也可以。” “用剑意钓鱼?” 叶逐流点了点头。 陆小二将自己的剑意释放了出来,看着叶逐流问道:“怎么钓?” 叶逐流伸手指了指他的鱼竿。 陆小二了然地将那些剑意附着了上去。 “缠绕在鱼线上,而后去感知湖中的水流与鱼。” 陆小二依言照做着。 剑是手的延伸,而剑意是剑的延伸。 陆小二闭上眼,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万般寂然,连雨声都开始渐渐远去,光线是迷蒙的浅淡的,声音是涟漪状不断扩散开的。 而后有鱼一样的东西出现在了视界之中,陆小二下意识地想要扑过去,于是他看见了自己的手,很是笨拙,很是短小,就像是一个少年有着婴儿的手一样。 虽然可以用可爱来形容,但是也可以用蠢。 那只短小的手并没有抓到那条鱼。 因为在陆小二的手伸出去的那一刹那,那一尾有着鱼样轮廓的存在,突然变成了一把剑。 剑意凌厉。 陆小二仓皇地从这种状态里挣脱出来。 一身剑意萎靡地缩回了神海之中。 只是他却也能够意识到一些东西。 红中可以是剑。 钓鱼也可以是磨剑。 自己的剑意虽然气息萎靡,然而形体更为凝实了一些,大概等到被天地元气蕴养之后,就会开始分化而出。 陆小二坐在那里休憩了一阵,而后看向舟头的道人。 “那是鱼?” 叶逐流点了点头,说道:“自然是鱼,只不过被她用剑意打窝,养成了一湖剑意之鱼。” 陆小二惊叹了一声:“厉害!不过前辈你怎么知道可以这样子养剑的,难道你也修过剑意?” 叶逐流轻声笑着:“当然没有,只不过人间之事物,在微观层面,都是相通的。没有相同就不会存在。是为万法相通之理。”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传说中的缺一粒子?” “是的。” 缺一门虽然是自青天道分离而出,只是这个承袭了《人世补录集》的道观,却是有些独具一格的另类。 虽然说人间诸多东西,都可以用缺一粒子来阐释,只是像他们这样一心钻研缺一粒子的本质的,大概也是人间少有。 陆小二自然不懂这样的东西,所以也没有问下去。 又休息了一阵,而后又继续以叶逐流所说的方法,去钓着鱼。 叶逐流倒也没有离开,只是坐在细雨舟头,安静地看着岸边的小少年。 过了许久,陆小二才精疲力尽的歇息下来,这才发现这个缺一门的道人一直便没有离开。 “前辈不是没有钓到鱼吗?怎么还在这里?” 这样的话俨然有着谢春雪的家童质问来客的感觉。 叶逐流倒也没有生气,只是轻笑道:“又不是只有钓到了鱼,才能渡湖而来。” 陆小二转念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把偶然看见的东西当做规律,确实是一件很蠢的事情。 叶逐流又继续说道:“如果你以后有心上人了,她和你赌气,说,你没什么什么,就别来见我,难道你就真的不去了?” 陆小二默然无语。 叶逐流在舟头坐着,笑着说道:“人间南北,万般自由,更不用说这是大湖东西罢了。哪怕有人告诉你这样是不行的,你也要记得,你长了耳朵,不是用来听劝的。” 陆小二好奇地问道:“那是拿来听什么的?” “听夏雨冬雪,松涛蝉鸣。” 所以眼睛大概也是用来看春花秋月,晨曦暮流。 “当然,如果想被世人喜欢,也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叶逐流补充道。 毕竟他是叶逐流,是缺一门不淋雨的人。 二人说着,天色便已经快要晚了,于是匆匆一日,便倏忽而过。 缺一门道人叶逐流在舟头站了起来,与小少年告别着。 “明日再见。” 陆小二点了点头,却又问道。 “明日你会钓到鱼吗?” 叶逐流没有回答,只是笑着乘舟离开,去了大湖遥远的对岸。 小少年于是收竿,看着依旧空空如也的鱼钩。 心中倒也有些烦闷。 看来谢春雪说的是对的。 ...... 陆小二回到了崖下清潭,绕过那些石阶,在已经休息下来的南岛身边坐了下来。 小少年有些犹豫。 因为他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从道人叶逐流那里听到的一些东西,告诉南岛。 比如自己猜到了谢春雪可能是在放水。 但是他知道崖上的人肯定听得见他们说话的。 又担心说出来,会变成叶逐流所说的那样。 毕竟总是嘲笑别人空竿。 大概真的会让人恼羞成怒的。 只不过陆小二没有说,但是南岛却是自己说了出来。 身上带着一些并不碍事的剑痕的少年坐在伞下,看着膝头的剑,轻声说道:“今日和昨日的感觉一样。” 陆小二疑惑地问道:“什么一样?” 南岛看向那处潭水,那些剑意之鱼都已经回到了潭中,正在安闲地游着。 “我的剑意已经比昨日强了一些。” 南岛缓缓说道:“但是依旧与昨日一样。” 少年在伞下歪头想着,大概是在琢磨着那种感觉。 “就是随时可能被钓上去,但是始终差了一些的感觉。” 陆小二明白了过来。 正想说什么。 二人便听见了一声咳嗽声。 是谢春雪从崖上走了下来,上下左右地看着陆小二的四周。 “鱼呢?” 陆小二守住了话头,转头看着谢春雪说道:“今日他也没有钓到鱼。” 谢春雪有些惋惜地说道:“那看来今日没有鱼吃了。” 陆小二本想说可以吃潭里的鱼,只是却又想起来,那些鱼并不是真的鱼。 南岛此时却是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我去钓吧。” 谢春雪很是郑重地点点头。 “可以。” 陆小二想了想,也站了起来,拿起了一旁钓竿。 “我和师叔一起去。” 小少年自然很好奇,南岛到底能不能够在那口古怪的湖里钓上来鱼。 二人一同穿过了竹林。 重新出现在了那口大湖边。 南岛撑着伞在那里停了下来,今日所受的伤依旧没有好,所以看起来有些气息不稳,一身剑意时而便萦绕在身周细雨中。 陆小二去了一旁挖蚯蚓去了。 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南岛依旧在湖边站着,看向远处那些一川细雨。 附近大概是有人烟的。 毕竟在那里有着一些农田。 只不过也许是更远一些的山那边去了。 陆小二在一旁上着鱼饵,轻声说道:“师叔是想走了吗?” 南岛转回了头来,已经十六岁的少年大概是因为与桃花交谈了一番的原因,有些感慨,只是缓缓说道:“我在好奇以后的人间会变成什么样。” 陆小二自然也不知道,但是也是能够明白,当今人间,正在慢慢地乱下去。 只不过生命的悲欢离合,大多数都是在视线所能触及的天际之外。 南岛没有再看,从陆小二手中接过了钓竿。 也没有在小马扎上坐下来,只是平静地一杆甩入湖中。 涟漪缓缓荡开。 陆小二神色紧张地在一旁看着。 他也不知道自家师叔能不能钓上鱼来。 但是南岛并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也没有去看湖中,只是看着一旁的小少年,轻声笑着说道:“不用担心,像这种与上牌桌类似的事情。” 南岛的话并没有说完。 陆小二却也是睁大了眼睛。 因为那条竹竿肉眼可见地弯了下去。 “我从来不会输给任何人。” 南岛平静地说道。 而后尝试着提了一下,只是有股巨力自竿上传来。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那些游走于身周的剑意尽数落入湖中。 顷刻之间,一条十多斤重的大鱼便被提了上来,落在了身后的竹林里胡乱地蹦跶着。 鱼上钩自然是尽天意之事。 带着剑意的鱼提不上来,便是不尽人意之事。 南岛平静地站在那里。 却也是明白了许多的东西。 尽天意是天的事。 不尽人意,是自己的事。 陆小二自然不知道南岛在想着什么,小少年很是紧张地跑过去,将那条乱蹦跶的鱼扑在了草地上,而后回过头看着南岛,万般不解。 “师叔你是怎么钓的?” 南岛平静地看着手中竹竿,说道:“就是这样钓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东海的小事 东海某个小镇里的牌局自然在大年初一就结束了。 只是无论是神河,还是丛刃,都没有离开东海。 神河去了那处磨剑崖下的小镇子里,而丛刃亦是跟着去了那里。 大有这辈子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的姿态。 这个一身黑袍的帝王,便任由他跟着,平静地站在镇上街道上,抬头看着那处高崖。 丛刃没有在街上。 而是在那处酒肆里。 酒肆掌柜王小二大概也忘记了这个看起来懒懒散散的中年白衣剑修曾经来这里买过一壶酒了。 丛刃也许记得也许不记得,但只是要了一碗面。 而后坐在窗口,一面看着窗外的那个身影,大口地吃着。 小二则是在厨房里忙碌着,年后的面馆生意,渐渐的好了许久,是以他也没有什么机会去门口嗑着瓜子看人间了。 面馆里坐着一些吃面的人,有世人,也有用剑的人,也有妖。 三者之间的关系倒也还算融洽。 瘸鹿剑宗的事,最终落到了青天道头上,虽然不能说是小事,但也不会是让妖族惴惴不安的因素。 尽管他们并没有认出来,那个坐在窗口吃面的,便是当今人间剑宗宗主,天下三剑之一的丛刃。 吃面的人乱七八糟的说着一些人间的事。 譬如青天道为什么突然会做这样的事。 世人自然是不能理解的。 因为青天道自己大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很难解释,就干脆说梅溪雨发了疯,毕竟道门的人,有时候疯一两个,也是正常的。 也譬如秋水归冥,秋溪儿上崖成了崖主,那么自然便不能再算是另一代人间三剑。 评选三剑的传统,由来已久,最早的时候,是出自青衣时代的七子三剑一和尚。 当时的七子之首是李缺一,而三剑之首是白衣,至于南衣城北家,亦是出自七子之一的函谷观北顾,李缺一的师弟。 只不过后来剑宗崛起,道门衰落,也便没有了这般悬殊的名额之差。 再加上佛门绝迹,于是便只剩下了三剑的名头还传承了下来。 人们很有兴趣地在那里讨论着谁会是下一个三剑。 程露自然依旧是的,毕竟是流云剑宗陈云溪的弟子,年纪也合适,虽然大概在人间没有什么声音,但是他还没有二十五,自然便不急。 而张小鱼,张小鱼今年二十六了,按理而言,应当不欺人间年少了,只是他并没有没入人间的意思,在人间神神秘秘地东奔西走的,不知道在做什么事,虽然已经不是人间剑宗的弟子,但是这个白衣剑修的身份,自然是不可抹去的。 三剑自然未必要出自人间剑宗这些地方。 譬如南衣城西门,这个五刀派的人,倘若不是走得刀流,大概也是有些机会。 至于陈怀风那些人,自然是不可能拿出来的。 三十岁了,还出来凑什么热闹。 人们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到剑宗有什么年轻的弟子很是出名的。 “东海那个......” 有人轻声说了一半。 人们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毕竟大家都是东海人,话说一半,就能明白许多的东西。 东海自然曾经有人配三剑。 只是可惜死了。 听说还是山河观陈青山亲自出的手。 人们叹息了一阵,有人愤懑地说道:“老子一拳打死这个畜生。”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那个成道境的东海剑修讪讪地说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当然是开玩笑的。 毕竟那是陈青山。 山河观的大道之修。 只是开玩笑也好,不开玩笑也好,这些东海剑修们还是不得不承认,剑宗下一代,似乎并没有什么出色的弟子。 虽然不至于青黄不接,但是再加上去年张小鱼输给李石之事,以及丛刃神河一并不知所踪,秋水又回归冥河,诸多事情交错在一起,总归让人有些不安。 人们叹惋地说道:“也不知道丛刃前辈为什么在张小鱼之后,只收了胡芦这一个弟子。” 流云剑宗名声一般,磨剑崖不问世事,更不收弟子。 人间剑宗自然便是扛起了剑宗的半边天。 “难道是剑宗真的没有好的苗子了?” “嗨呀,你这话说的,搞得我们都像是臭鱼烂虾一样。” 有人听见这句话,倒是笑了起来。 众人一齐转头看向那个窗边的白衣剑修。 众所周知,穿白衣的剑修,一般都不是一般人。 只不过那个白衣剑修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尘的气质,也没有很是凌厉的剑意。 看起来大概就像是一个寻常的中年男人一样。 丛刃常年趴在人间剑宗桃花桥边睡大觉,人间认得他的自然没有几个。 丛刃见众人看了过来,笑着说道:“我先前去过南衣城,听那里的人说,好像他就是太懒了,所以才没有收弟子的。” “和世人有没有好苗子是不是臭鱼烂虾,大概没有什么关系。” 众人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毕竟谁也不想承认自己是臭鱼烂虾。 更何况东海剑修,也算不上臭鱼烂虾,在人间诸多剑修之地中,东海剑宗,亦是属于前列的。 “丛刃宗主什么都好,就是太懒了,但凡他勤快一点,剑宗也不至于和道门南北相据。” 丛刃没有再接话,转头看向窗外,自顾自的想着。 懒才是自己唯一的优点啊小子。 对于丛刃这个活了一千多年的人而言,满座自然都是小子。 丛刃正在那里乱想着,只是下一刻神色便凝重了起来。 窗外街头那个站了很久的黑袍之人突然开始走动了起来。 丛刃平静地看着,而后将身前的碗筷推开,站了起来,掀起了门帘走了出去。 神河正在向着磨剑崖的方向而去。 丛刃带着剑跟了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在街头走着。 走得并不是很快,一如世人漫步一般。 是以也没有人注意到这看起来有些古怪的二人。 二人一路出了镇子,直到在那条通向高崖剑阶的小道上,神河才停了下来,转回头静静地看着丛刃,平静地说道:“一定要闹到陈云溪出面,你才肯罢休?” 陈云溪也许未必是人间最强的剑修,但是一定是三剑之中最为神秘的,千年来便一直在流云群山之中,世人从未得见。 丛刃平静地说道:“是你不肯罢休。” 神河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想上崖看看。” 丛刃抱着剑站在那里,诚恳地说道:“我也只是想上崖看看。” 远远地有剑修经过,大概隐隐约约听到了陈云溪这些词语,只是不知道二人在说什么。 于是也没有关注,毕竟气氛不是很友好的样子。 没事凑过去,万一被波及到,挨顿打,那就不是什么美妙的事情了。 二人长久地站在那里。 而后神河平静地说道:“那就一起去看看。” 丛刃挑了挑眉。 “好。” 二人一前一后地向着那处高崖而去。 只是无论是神河,还是丛刃,到底还是没有上崖。 因为有人站在那里拦住了他们。 秋溪儿一袭白裙,一瀑青丝散落,执剑神色冰冷地站在那里。 “二位师伯是要闹什么?” 丛刃平静地说道:“这你要问他。” 神河淡淡地说道:“听说崖上风光很好,我想上去看看海。” 秋溪儿站在遍布剑意的剑阶自身,皱眉看着神河许久。 “陛下坐拥人间,什么样的海没有见过,何必上崖?” 这个才始登上崖顶不久的白裙女子没有再称师伯,而是陛下。 也许也是有着一些讽刺的意味。 神河缓缓说道:“人间有很多人间,有冥河人间,有东海人间,也有天上人间。我所拥有的,只是世人所见的人间。” “但那是最好的人间,陛下。” “我的人间自然是最好的人间。”神河平静地说道。“但这并不妨碍我去看看别的人间。” 秋溪儿的目光落向了神河黑袍下的右手。 她能够隐隐感觉到磨剑崖的剑意有些向那里而去的意思。 神河平静地负手身后。 不是藏。 而是不想给你看,你就不能看。 “你是要看人间,还是要看剑?” 神河淡淡地说道:“都可以。” 秋溪儿平静地说道:“但是崖上这两样都没有。” 神河抬头,越过那个白裙女子,视线一路向上,越过剑意,越过云海,似乎已经落到了高崖最顶端。 三人便僵持在了那里。 秋溪儿自然不会是神河的对手。 只是在神河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带着方寸的丛刃。 一直过了许久,神河才重新低下头来,看着剑阶之上的秋溪儿,平静地说道:“磨剑崖不是当年的磨剑崖了,你们留不住那柄剑了。” 满崖剑意涌动,秋溪儿只是平静地站在其中。 “陛下可以试一试。” 神河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登崖,转身离开了这里。 丛刃长久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高崖。 这座高崖,好像真的没有那么高了。 丛刃低下头,很是叹惋地看了一眼崖上孤立的白裙女子。 秋溪儿执剑行了一礼。 “师伯慢走。” 丛刃点了点头。 神河重新站在了那处东海镇的镇外溪边。 丛刃亦是走了过来。 这一处,便是很多年前,李二老死人间的地方。 “你是看命运的人。” 神河缓缓说道。 “所以这样一个故事的结局,你能看得到吗?” 这是一个与当前的故事毫无关联的问题。 丛刃平静地说道:“这样的东西,不用看,你我都会死。” 这像是一句废话一般。 活着自然就会死。 飘风不终期,骤雨不终日。 生命本就是平静岁月里的一场暴雨。 雨停了,一切都将回归安宁。 神河安静地看着那条流往东海的溪流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你知道那柄剑会落在谁的手里不是吗?” “我不知道。”丛刃平静地说道,“我只是在跟随一切应有的轨迹而行。” 神河抬起了那只手,黑色帝袍之下,是青悬薜的臂骨,已经与神河的身躯完全融合。 “所以既然可以顺应命运,为什么不能顺应我?” 丛刃抱剑在溪畔抬头看天,轻声说道:“你觉得顺应命运,便是在顺应天意?” 神河挑眉说道:“难道不是?” 丛刃无比讽刺地笑着。 “顺应命运,只是在顺应自己。” “而顺应你不是的。” “师兄你也不是什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至少在我这里不是的。” 神河平静地说道:“是的。你我是互相猜掌心之叶的人。” 神河看向人间。 “我在猜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也在猜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丛刃转身沿着清溪走去。 “我不用猜,我一直都知道。” 丛刃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溪畔一袭帝袍深沉的神河,轻声说道:“人间第一个斩心我之人,便是你。” 神河依旧平静。 “是的。” 神河抬起头来,看着无比渺远的人间天穹。 “像我这样的人,不去天上看看。” “是很可惜的事情。” ...... 张小鱼坐在了某处山崖上,崖边有着一个戴着斗笠的白衣女子,腰间剑如雪。 有两个少年正在湖边钓鱼,所以并不知道这里的故事。 谢春雪好奇地打量着身旁的这个白衣剑修。 “我以为你不会知道我的存在。” 张小鱼坐在那里,轻声笑道:“我知道卜算子前辈的一些故事,自然便会知道一些更早的故事。” 谢春雪了然地点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你不准说我是他太奶奶。” 张小鱼笑着说道:“那是自然,毕竟你是我师姐,这样说的话,总让人觉得我是要占那位前辈的便宜。” 在以百年计的人世之中,丛刃这种活了千年的人,自然是辈分杀手。 谢春雪自然无所谓。 关于谢朝雨,其实她也只是见过一面而已。 对于一个繁衍种族而言,辈分太高,其实那种血脉的关系,是会慢慢疏离的。 这个白衣女子所在意的,无非是自己的年纪而已。 毕竟谁不喜欢青春靓丽的模样呢? 剑修也是人。 谢春雪也是女人。 丛刃自然可以无所谓,反正对于他而言,除了睡觉就是看桃花。 但谢春雪不行。 很多年前的时候,在路上遇见某个熟识的师弟,后者已经苍然老去,偏偏还要在街上大张旗鼓地叫她师姐。 很多次都给谢春雪气得不行。 难道他不知道,女人最大的秘密,就是年龄吗? 所以老相识碰面,扑通回家就照镜子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有多老,你就有多老。 二人在山崖细雨里坐了一阵,张小鱼在低头看着下方的那些清潭。 大概是因为看不见的原因,他能够清楚地察觉到其中的那些游走的剑意。 “人间的风声,我也听到了一些。”谢春雪缓缓说道。 常年坐在湖畔钓鱼,总有南北往来之客。 张小鱼沉默地坐在那里。 什么也没有说。 二人仿佛在打哑谜一样。 谢春雪叹息了一声。 “你这又是何苦呢?张小鱼。” 张小鱼转过了头去,安静地看着人间。 一直过了许久,张小鱼才开了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师姐将师弟便留在这里吧。” 谢春雪平静地说道:“我不能这样做。” 张小鱼自然也没有勉强,站了起来,从山崖的另一边离去。 “那我会在崖下等他。” 张小鱼自然也是人间剑宗的弟子。 胡芦也是他师弟。 所以一切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 谢春雪什么也没有说。 两个少年钓鱼的速度很是迅速。 所以张小鱼与谢春雪的这场见面,亦是极为短暂。 只是来此说了一个请求。 谢春雪拒绝了,张小鱼便走了。 这个白衣女子腰间悬剑,安静地坐在并不是很高的崖上,看着远处竹林细雨中缓缓走回来的两个少年。 是好是坏。 谢春雪并不想去深究。 人间大势如何,亦是与她无关的事。 她只是人间一个钓鱼佬而已。 没有什么垂钓诸天,只是钓鱼消磨时间。 所以大概也没有去湖对岸,找那个缺一门的叶逐流问一问的想法。 陆小二提着鱼回来的时候,发现谢春雪又跑崖上去了。 于是在下面叫着她。 “前辈,鱼钓回来了!” 谢春雪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了清潭边。 陆小二也不知道她是走下来的,还是像想象中剑修那样,横空虚度,一袭白衣,手执如雪之剑,飘然落下来的。 因为他当时正在小竹屋边放着那根鱼竿。 抬起头来的时候,谢春雪已经下来了。 谢春雪像是无事发生一样,站在两个少年旁边,只是看见那条鱼的时候,倒是有些惊诧地说道:“这么大?你们怎么钓上来的?” “整整十七斤。”陆小二也不免有些自豪,毕竟能够让一个道海九叠的剑修这般惊讶,是很少见的事。“就是这样钓上来的,一抛竿,一收竿,就上来了。” “当然,这是师叔钓的。” 陆小二自然也没有忘记补充这一句。 谢春雪看了南岛一眼,后者虽然不动声色,但是总归是有一些很是隐晦的笑意藏在伞下的唇边。 “厉害!” 谢春雪由衷地赞叹着。 来自钓鱼佬真诚的称赞,自然是无比难得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悬薜院入京的理由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十二。 世人大概从没有想过,黄粱的这场雪,会一直下到现在。 这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毕竟连槐安那边都已经进入了春日之中。 如同那片大泽里归来的群山,真切地将这两岸的国度,隔绝成了两个人间一般。 假都的人们穿着厚厚的冬衣,走在街头上,不时的沉默着与熟识的人对视一眼,而后又匆匆地擦身过去。 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太一春祭的故事很快就要开始,这是皇宫里那位已经改朝换代的陪帝,或者说楚王,前不久与他的令尹在皇宫之中宣布的。 至于地点,便在假都以东,十里风雪山川之中。 这也是为什么世人明明听见过春祭之事,然而在假都之中,却从未发现过关于此事的踪迹。 但这是不足以让世人沉默的事情。 沉默往往需要夹在两方之中。 在楚王正式宣布黄粱复楚之时,人们看见了许多悬薜院的人。 有道人,有剑修,也有巫师。 自人间四处而来。 但是他们没有入城,而是在城外不远处的镇子里停了下来。 只有一个书生走入了城中。 有消息灵通一些的,很快知道了那个三十岁左右的书生的名字。 方知秋。 这是一个不会修行未入巫鬼之道的人。 但他的身份很特殊。 这个风物院的先生,代表的是黄粱悬薜院的祖院。 刘春风与院里的先生,亲自在城北接的他。 而在那之后,假都便封了城。 是来自人间各地的一些残余的守军。 虽然黄粱太尉早已废除多年,但是那些兵权,依旧留在九司之中,在九司奉常大人变成了令尹大人之后,便又有九司大人接任了司马一职。 在两地隔绝的情况下,黄粱兵权,便再度落入假都手中。 于是假都的人们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也许明白了这场风雪的意义。 ...... 悬薜院,探春园小楼之中。 刘春风,齐敬渊以及不久前入城的方知秋都在其中,便是伤势恢复了一些寒蝉,都在一旁的角落里,抱着剑看着三人烤着火饮着酒。 剑渊的那些剑修自然早就离开了假都。 他们可以偷偷入城,但是不能光明正大的入城。 一如那些悬薜院之人一般。 纵使刘春风已经决定以乱入朝,也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将天下悬薜院的修士尽数带入假都之中。 以乱入朝,自然是谋反,但是不能有着谋反的名头。 是以在那些悬薜院修行者不断汇聚向假都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踏入了假都的城门。 只有方知秋这个风物院先生走了进来。 方知秋自然不止是风物院先生,这是悬薜院的一面旗帜,一如卿相一般。 卿相不在,悬薜院便是方知秋最上,哪怕是刘春风,都尚且不足。 而齐敬渊,这个来自剑渊的剑修,能够带动诸多剑渊之人,自然也是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所以小楼之中,只有寒蝉这个局外人,百无聊赖地坐在角落里。 他本来都没有想来的,只是在方知秋来的时候,去剑院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便把他也叫了过来。 此时见三人坐在那里闷头喝酒,寒蝉自然是有些无趣,所以靠着身后的梁柱看着三人说道:“如果眼下的事一下想不明白,不如先想想以前的事如何?” 方知秋转头看着他,说道:“以前的什么事?” 寒蝉笑眯眯地说道:“两万贯的事。” 方知秋有些不解地看向刘春风与齐敬渊二人。 二人将先前的那些事情与方知秋说了一下。 寒蝉在一旁有些哀叹地说道:“要知道,我们流云剑宗可不是山河观,我们是真的兄友弟恭,对自家师兄反戈一击这种事,是严重的。” 寒蝉当然不是被大义所打动。 也不是因为钱。 只是单纯的因为输了。 输给了齐敬渊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剑渊剑修。 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要打动他,说别的是没有用的,要用道理。 齐敬渊剑上的道理讲赢了他。 “你们这么多悬薜院的人都来了,一人出个几贯,都能凑出来了吧。” 寒蝉在那里打着算盘。 “我觉得两万贯可能还不够,做了这样的事,毁了流云剑宗的招牌,怕是回去要被师兄们打死,大概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回槐安了,所以至少再加五千贯。” 三人默然无语地在那里看着寒蝉。 但是不得不承认,寒蝉的反戈一击在那日自然是极为重要的。 方知秋轻声笑着说道:“可以,过段日子就给你凑。” 寒蝉挑眉说道:“这好像有种赖账的意思了,毕竟你们要和神女作对,鬼知道还能活多久。” 方知秋笑着说道:“这个你可以放心,神女不会对我们做什么。” 这个自谣风而来的风物院年轻先生看向小楼外的风雪,饮了一口酒,轻描淡写地说着。 “陛下可能会杀了我们,因为皇权自然是需要有着威严的不可侵犯的。” “但是神女不会。神权必须具有仁爱性包容性,才能在人间真正的立足。” 寒蝉沉思了少许,倒是赞同地点点头说道:“有道理。但是如果你们被你们的陛下弄死了呢?” 方知秋轻声说道:“你日后可以去找悬薜院的人要。” 寒蝉伸了一只手出来。 方知秋疑惑地说道:“什么意思?” 寒蝉理所当然地说道:“欠条。” 刘春风抬手从风雪里唤来一片梅叶,在上面草草地写了几行字,而后递给了寒蝉。 寒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抱着剑在一旁准备打着瞌睡。 “你们继续。” 毕竟一个杀手,不接单,便总有些无趣。 打瞌睡是最好消磨时间的。 三人看了他一眼,倒是也没有继续打扰他。 “陪帝召来天下守军,封城之事,倒是可以做些文章。”齐敬渊在一旁沉声说道。 刘春风与方知秋一同看向他。 齐敬渊缓缓说道:“可以放出风声,方院长被囚禁在了假都之中,这样悬薜院便有了入城的理由。” 方知秋轻声笑道:“人间是亲眼看见我自己走进来的。” 齐敬渊沉默了少许,说道:“确实如此,倘若先生那日是暗中入城便好。” “暗中入城更奇怪,毕竟我是祖院院长,世人连我什么时候入的城都不知道,自然动机更是可疑。” 方知秋笑着说道。 刘春风在一旁倒是平静得很。 “其实这些东西,只是被假都之人所见而已,对于世人而言,他们更多的,只能看见乱字,而背后的原因,其实他们看不见的。” 方知秋轻声说道:“只是悬薜院并非朝中司所,这样声势浩大的入城,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世人当下不知,日后未必不知,教书育人,总要以身作则,不能做乱臣贼子。” 刘春风沉默了少许,看着方知秋说道:“所以这便是先生要亲自来一趟假都的原因?” 方知秋轻声说道:“是的。” 这个风物院先生看向人间北面。 “院长千年殚精竭虑,才使得悬薜院有了如今的模样,自然不可因为一步差池而毁于一旦。” 换句话而言,方知秋的意思很简单。 悬薜院的人可以因为太一春祭之事,尽数赴京而死。 但是绝不能毁了悬薜院的名声。 院里的先生们死了,总还有学子会重新接过这样一处书院。 而名声污了,自然便很难再复起。 刘春风与齐敬渊沉默许久,又看向一旁不知为何被拉了过来的寒蝉,看了少许,看回了炉前的那个书生。 “所以先生有何想法?” 方知秋轻声说道:“二位还记得千年前的皇权旁落之事吗?” 二人都是院里的人,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那是镇妖司时期,妖族幽居南方黑土之地,北方李阿三虎视眈眈。在那一代黄粱先帝死后,京都便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左丞直接做局,将太子与五皇子一同杀死在宫门外。 而后迎女帝入京,企图架空皇族,分化皇权。 只可惜最终功亏一篑。 刘春风想到这里,倒是挑眉看向方知秋。 “先生欲行左丞之事?” 方知秋轻声笑着说道:“我只是一个书生,对于左丞之举,自然没有想法,只是我们需要注意一件事。” 刘春风蓦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方知秋沉声说道:“女帝阑未必是当年先帝后人?” 方知秋站了起来,握着温酒之杯,走到楼边缓缓说道:“是与不是,都是千年往事,只是此事既然史书存疑,自然便可以利用。” 齐敬渊轻声说道:“陪帝已是千年传承之陪帝,世人大概也不会在意这种东西了。” 方知秋笑道:“不说世人,便是我们都不会在意这种东西了,但是齐先生,这样的东西,在不在意,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一个悬薜院入京的理由。” 齐敬渊却也是明白了过来,只是依旧有着疑问。 “先生难道真的找到了黄粱先帝的后人?” 方知秋笑眯眯地看向小楼某处说道:“左丞找到的都未必是,我们又何必是?” 刘春风与齐敬渊顺着方知秋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那个正在那里打着瞌睡的流云剑宗的杀手。 纵使是刘春风,此时都是有些沉默,看向方知秋说道:“世人会信吗?” 方知秋轻声说道:“有人说,就有人信,只要陪帝倒了,世人不信也信,而且一个槐安人的身份,有时候过于离谱,反倒会激发世人奇妙的想象力。” 如果找个黄粱人,世人大概不会很相信,因为大家都觉得为什么不是自己。 但是如果是个槐安人,世人就会在巨大的反差之中,开始好奇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方知秋看向人间。 “我们只需要说出来,世人自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身份由来。” 风雪小楼之中沉寂了下来。 至于某个流云剑宗的剑修,大概一觉睡醒,就会发现自己变成黄粱先帝后人了。 ...... 南衣城,悬薜院中。 卿相今日没有骑着他的小飞仙出去乱晃悠了。 而是握着酒壶,站在了春日和煦的阳光,在南衣城城头之上,眉头紧锁地看着南方。 在他的身后有一个人正在缓缓走来,人间剑宗姜叶。 作为现而今人间剑宗的守门人,姜叶自然是要与卿相紧密接触的。 二者需要共同维持南衣城的局面。 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卿相回头看了一眼,倒也没有上次骂完街之后的尴尬局面。 一事归一事,二人自然都分得清楚得很。 “胡芦怎么样了?” 卿相喝了一口酒,轻声说道。 毕竟是老友的弟子,总归要关心一下。 姜叶停在了卿相身后,他不是陈怀风,没有入大道,自然便没有与卿相并肩而立的想法,只是缓缓说道:“依旧是在昏迷中,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大概是他自己不愿醒来。” 卿相叹息了一声说道:“没事就好,其实说来说去,这件事我也有一些责任。丛刃这王八蛋一去不回,我自然也有一些长辈的职责。” 姜叶静静地看着这个好像终日饮酒飙车无所事事的人间大妖,轻声说道:“院长自然有院长自己的事情要看。” 卿相沉默了少许,说道:“的确如此。” “院长已经重入大道了?” “是的,只是根基被伤,要恢复依旧需要很长的时间。” 姜叶有些叹息地说道:“所以修行者,终究都是在行险招。” 卿相作为三剑三观之下的大妖,却也是被南楚巫偷袭,险些毁了道海。 正如很多年前那些前辈们所说那样。 修行者掌握着足以轻而易举地杀死自己的力量。 哪怕是天下大剑修,倘若毫无防备地被人用刀子搅进脑子里,也会屈然死去。 道人虽然身体强于剑修也强于巫鬼道之人,但是终究也是世人。 他们的眉骨也许比拳头硬,但是倘若没有道韵入体,总归还是不会有剑硬。 卿相倒是平静地说道:“人间本就是行险招,对人间了解得越多,便会发现,世人其实越是脆弱。思想与认知上的刚健,并不能抹去形体上的柔弱。” 姜叶轻声说道:“以柔弱的形体掌控刚健的思想,大概便是大道所言柔弱胜刚强之理。” 卿相倒是回头看了姜叶一眼,大概也是惊奇于这个流连于菜市之中的弟子倒也能够明白这样的道理。 姜叶自然知道卿相什么意思,轻声说道:“这是御剑之理旁触而来。” 卿相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二人长久地站在城头之上。 “今日十二了吧。” 姜叶轻声说道。 “是的。”卿相站在那里,吹着和煦的春日里带着凉意的春风。 城外是远山大泽。 同时亦是驻扎着无数自槐安各地调集而来的大军。 虽然不是青甲,但是槐安兵甲之上的机括与道文之道,早在千年前便已经初现端倪。 在千年前的两族之战中,亦是大放光彩。 今日之南衣城,自然不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南衣城。 哪怕是当初的八十万戍海黑甲与巫鬼道鬼部众再度前来,都是无须惧怕什么。 南衣城本就是历代古战场之中埋骨最多之地。 用世人的话来说就是南衣河的河床,都是用尸骨铺就的。 “南方还在下雪。”卿相轻声说道,“这与道圣的人世补录集中所记载的东西是相悖违的。” 姜叶神色凝重地说道:“所以这是神女的意志。” 卿相缓缓说道:“宏伟之力,最是能够屈服世人,南方冥河之力浓郁,神女大人只怕神力早已远非当初初现之时可比拟。” 姜叶皱眉站在那里,缓缓说道:“槐安能够做什么?” 卿相眯着眼睛,喝了口酒,深深地看着那片大雾山泽。 “也许倾举国之力,可以将神女重新葬入大泽之中。只是这样代价太大,人间未必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承受这种毁灭性的战争。” 姜叶沉默下来。 如何是倾举国之力? 便是将整个槐安,都填进与南方的那场战争之中,不再是岭南下山那样的小打小闹。 而是所有山上的都下山,崖上的都下崖,河里的都上岸。 三剑三观,以及所有的从属修行之地,尽数奔赴黄粱。 才能够填满这样一个神女带来的巨大沟壑。 姜叶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我以为槐安已经足够强大。” 卿相轻笑着说道:“槐安整体,自然比当年要强很多了,但是当今人间,缺少了能够真正站在极高处的人。就像当今修行界对于磨剑崖秋水的评价一般——她不是能够坐守人间的人。磨剑崖的高度代表了当今人间的上限。又或者这才是槐安修行界本有的轨迹。是南衣之后的那一代人,过于孤峰突起了。思想与认知的刚健,有时候确实能够带动形体的向上。在惶恐里生长的东西,自然会比平和时更为强大。” 卿相说着,却又停顿了许久,抬头看着人间天穹。 “只是很幸运的是。” “我们依旧可以享受那一代人的余佑。” 姜叶眯着眼睛看着卿相,他不知道这个千年书生所说的是什么东西。 他不是张小鱼或者陈怀风,没有见过那样一个青裳少年。 自然便不知道很多的故事。 卿相低下头来,很是平静地说道:“所以我们不需要倾举国之力。” “守好南衣城的门,让槐安不受打扰的继续向前而去,便够了。” 这大概也是明知神女降世。 而槐都依旧没有大动作的原因。 第一百六十四章 寒蝉 姜叶看着南衣城头虽然很是平静地说着很多东西,但是依旧锁着眉头的卿相。 “但是院长依旧还是会有许多愁绪。” 卿相喝着酒说道:“是的。毕竟大泽往南,那是我的故土。” 姜叶说道:“所以院长要回去吗?” 卿相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不回去了。我在北方,便代表了悬薜院的态度。更何况,在这样的一场与神女的战争中,世人个人的力量,是微乎其微的,他们也许会有一些行动,但更多的,那种行动,是为了让许多已经不愿意留在神女庇佑之下的人们站出来。” “南方的故事,交给南方。” 卿相轻声说着,转回身,背对着黄粱,看着槐安的春日人间。 春天是美好的,但是也是许多东西开始滋生的时候。 有好的,也有坏的。 “妖族的故事,我觉得还没有结束。” 卿相轻声说道。 姜叶皱眉说道:“青天道都已经下场了,妖族应该不会再起波澜。” 卿相平静地说道:“倘若你是某个背后的谋划者,你冒着这样的风险,屠戮了一个剑宗之妖,你会任由这样的东西,便平稳地被掩盖了下来?” 姜叶沉默了下来。 “我不会。” “是的,所以在起伏之后,未必便是真的安宁。” 卿相沉声说道:“人间剑宗要做好面对风雨的准备。” 两族之事,人间剑宗自然会首当其冲。 姜叶轻声说道:“人间剑宗应该如何做?” 卿相静静地看着人间想了很久,而后想到了一个名字。 “谢春雪。” 姜叶不知道这是谁,皱眉说道:“这是谁?” “谢朝雨的祖辈,大风历七百八十三年的剑宗弟子,你的某个师姐。” 卿相平静地说着,“记起这样一个名字并不简单。因为你师父太懒,连弟子名册都没有。” “院长想要做什么?” 姜叶有些惊异地问道。 “人间暗流之中,有一个人间剑宗的妖修弟子,也许是四百年前,也许是五百年前的,我不记得那人是谁了,在幽黄山脉上,他曾经袭杀过我,这人应该与那些搅动风雨的存在有着很大的关系。” 卿相转回头,看着姜叶。“去找到她,往岁月里一路追寻下去,直到找到那个妖族弟子的身份。” 藏在暗中的人,最为致命的,自然便是身份。 一旦知道了身份,很多的东西都会被暴露出来。 姜叶沉默少许,而后点了点头。 卿相似乎还有些欲言又止。 姜叶沉声说道:“院长还有什么想说的?” 卿相犹豫了很久,想着某个从大泽对岸而来的北巫道灵巫。 在四月的时候,他曾经透露过一些东西。 只是卿相自己也不能确定。 “注意山河观李石,这个年轻道人有很大的问题。” 李石作为当代道门之中,最为出色的弟子,自然会有许多人关注。只是他常年在关外,世人很难得到关于他的什么消息。 卿相在公子无悲的怀疑之后,自然也关注过三月之时,在南衣城发生的许多东西。 倘若自己没有猜错的话。 李石应该曾经离开过南衣城,去过南方。 只是便是卜算子,都未必能够找得到巫山沉没之地,李石又是如何做到的? 姜叶轻声说道:“好。” ...... 姜叶回到剑宗的时候,梅曲明他们便坐在门口台阶上等待着。 随着离正月十五的日子越来越近,自然众人心中亦是开始难以安宁起来。 是以才会有姜叶离开剑宗,前去找卿相之事。 此时见到姜叶回来,梅曲明看向姜叶问道:“怎么样?” 姜叶摇了摇头,说道:“院长说我们不需要关注南方的事。” 梅曲明不解地说道:“南衣城便在大泽边上,倘若南方有变,南衣城自然会受到波及。” 姜叶想了想,说道:“按照院长的话来说,这应该是属于南衣城的事。” 梅曲明也明白了过来,说道:“意思是只管南衣城,不管黄粱会发生什么?” “是的。” 姜叶站在那里,也学着卿相看向天穹之中,只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神女之事,人间也许另有分说。” 梅曲明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卿相是酒鬼没错,但也是人间大修,这样的时候,自然不会开玩笑。 “院长要我们警惕妖族之事,还有,要追查一个人的下落。” 妖族之事自然可以理解。 毕竟人间剑宗与此事关系甚大,自然不可以放松警惕。 只是梅曲明不知道剑宗要追查什么人。 姜叶看着一众师兄弟,继续说道:“是剑宗数百年前的一个师兄,院长在幽黄山脉曾经被袭杀过,便是这位师兄出的手。” 梅曲明他们面面相觑。 几百年前的师兄,鬼知道是哪个。 “这样的人,我们如何去找?” 南德曲皱眉说道。 姜叶轻声说道:“院长要我们先去找一个谢春雪的师姐。” 南德曲倒是有些异色。 “谢春雪?” 姜叶看向南德曲。 “师兄知道?” 南德曲点了点头,说道:“是的,阳春剑谢春雪,这是曾经剑宗一个极为出色的剑修。” 这个目前剑宗里年纪最大的师兄,其实也不过三十五,这样的一个师姐,自然不是曾经见过。 “听以前的师兄们说,谢朝雨当年能够见到师父,就是带着那柄阳春剑踏入的剑宗。” 姜叶于是明白了。 一如卿相所说,谢春雪是谢朝雨的祖辈,大概也是因为当年白风雨的一些事情,才使得这个早已经隐没在岁月之中的女子剑修重新被人短暂地记起过。 以百年计的人间,自然很多东西都是被遗忘的前尘。 江河海在一旁很是感叹地说道:“我以为白墨剑钟扫雪已经够老了,原来还有比他更老的。” 钟扫雪亦是因为前段时间,帮张小鱼出气,才短暂地出现过。 人间剑宗大多数师兄,倘若没有化妖。 便是如同城外的陌山茶,或者那个小镇的老师兄一样,安安静静地在人间死去。 没人理会江河海的感叹。 姜叶看向南德曲问道:“师兄知道他在哪里吗?” 南德曲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过这样一个名字,但总之,应该便在槐安南方。” 众人都是一筹莫展地沉默了下来。 南德曲想了想,说道:“不过总要去找一找,正好我也要去人间了,那便我去找吧。” 自然无人反对。 虽然南德曲因为胡芦的问题,打算多留一些时间,只是终究有些时候,师兄该做师兄应当做的事。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年夜饭,大概确实是南德曲在人间剑宗与师弟们过的最后一个年。 梅曲明轻声说道:“我去帮师兄收拾行李。” 梅曲明与南德曲住在同一栋楼中自然便要熟稔许多。 南德曲点了点头。 一众师兄弟站在剑宗门口,怅然地看着这个春天。 剑宗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 人间某处春风山头。 有人在敲着一个坟墓的门。 一直敲了许久,才终于有柄剑刺了出来,险些从那个敲门的南楚巫的喉咙里穿了过去。 而后有人掀开了那些松软的泥土,在坟墓里坐了起来。 明蜉蝣看着擦着自己的脖子过去的那柄黑色的剑,向后退了一步,坐了下来,看着这个在坟墓里冬眠了许久的黑袍剑修,缓缓说道:“有必要藏得这么好吗?我找了这么久,才找到了你在这里。” 这个来自人间剑宗的妖修师兄收回了剑,扫去了身上的泥土,平静地说道:“因为你不是槐安人,更不是人间剑宗的人,不知道那座高崖意味着什么。” 明蜉蝣沉默少许,说道:“确实如此,就像槐安人不明白神女意味着什么一样。” 人都是各有信仰各有畏惧的。 只是有时候,当那些信仰与畏惧具有共同之处的时候,就会形成一个个的团体。 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春风里的,叫做人间大河。 不能够光明正大的,叫做夜色暗流。 黑袍剑修自然是暗流。 明蜉蝣也是,只是明蜉蝣要更为自由一些。 因为他在槐安没有牵绊,没有前尘,可以随意地四处走动。 所以一些事情,明蜉蝣来做,更为合适一些。 黑袍剑修从坟墓里站了出来,看着明蜉蝣说道:“所以你找我做什么?” 明蜉蝣诚恳地说道:“南衣城之事后,我意识到了槐安人确实比黄粱人更高。” 黑袍剑修不无傲意地说道:“那是自然。” 明蜉蝣站了起来,说道:“按照计划,接下来我应该去鹿鸣了,只是那样一个地方,世人很少踏足,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所以我需要有人同我一起去。” 明蜉蝣看回了那个黑袍剑修。 “你当初杀卿相失败,他自然会开始找你,正好你也可以随我一同去雪国避避风头。” 黑袍剑修沉默了少许,说道:“好。” 二人开始在春风里向着人间西面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 “庄白衣。” ....... 寒蝉有些怀疑人生地坐在剑院之中。 看起来比时常不高兴的赵高兴还要不高兴。 只不过今日的赵高兴显然有些高兴,有些兴奋。 围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一轮多的剑修很是好奇地追问着。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曾经姓阑?” 寒蝉低下头揪着额前的碎发,很是无奈地说道:“说了很多遍了,我姓寒名蝉,我家祖祖辈辈在槐安,也祖祖辈辈都姓寒。” 赵高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说道:“也对,毕竟当年黄粱国祚都落入女帝手中了,身为前太子的私生子,自然要改名换姓改头换面地藏起来。” 寒蝉默然无语。 “这和你们的前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赵高兴如数家珍——其实都是今日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当年前太子被打落柳河之中,不知道怎么一路就到了南衣城,而后从李阿三手里借兵复国,肯定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他肯定在那里有过一段风流史,然后很是诚恳地告诫他的女人——你要记住,我们是黄粱皇室之人,但是为了避免被赶尽杀绝,你们要改换面目,去流云山脉藏起来。等到日后,终有一日,你们会再次回到黄粱,那时你们要告诉世人,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证明我们有多么了不起,而是那些我们失去的,一定会亲手拿回来。” “......” 赵高兴越说越起劲,那般模样,差点让寒蝉自己都信了,开始在脑海里回忆自己家里究竟有没有留下过什么祖训。 但是确实没有。 难道是在传承的过程中遗失了? 寒蝉想到这里的时候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妈的,怎么被这小子带进去了。 寒蝉叹息一声,看向一旁的宁静,突然发现这小子安安静静的,比赵高兴让人高兴多了。 只不过寒蝉才始看过去,一直在认真观石的宁静却也是回过了头来,认真地看着寒蝉说道:“蝉哥放心,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肯定会帮你复国的。” 寒蝉目瞪口呆。 你们他妈的能不能不要这么离谱? 一条船上自然是一条船上,毕竟现在悬薜院对于神女的抗拒之意,已经人尽皆知。 但这他妈的和复国有锤子关系。 我正儿八经槐安大剑修,贪图你一个破黄粱的皇位干嘛? 有钱吗? 嗯,好像确实可以有很多。 寒蝉又有些动心了。 思来想去,烦得很,干脆拿起了剑,也没再研究剑渊剑势之道,拢了拢衣裳,走进了风雪里,打算去外面逛逛。 只是才始走到剑院门口,便看见那个因为假都变天,而留在了悬薜院的京兆尹大人也过来了。 和齐先生站在院门口,正在那里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自己。 寒蝉心想你一个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也像他们一样信那个叫做方知秋的人的鬼话? 结果京兆尹大人看了他半天,而后叹息了一声。 “像啊,很像啊!” “像什么?” 寒蝉有种不妙的感觉。 京兆尹老大人诚诚恳恳地说道:“自然是像高阳帝了。” 这一下子给寒蝉整乐了。 “合着您老人家还亲眼见过一千多年前的那个帝王?” 老大人摇了摇头,说道:“那自然没有,但我见过画像,确实很像,越看越像。” “......您老人家还姓季呢,按理来说,就算我真的是,您不也比我更正统?” “那不一样。”老大人理所当然地说道,“姓季在古楚是正统,但又不是黄粱。” 寒蝉无奈地挥挥手。 “算了,你们都疯了,我不和你们计较,我出去喝酒去。” 寒蝉越过了二人,嘀嘀咕咕地走出了剑院的门。 齐先生在那里微微笑着看着京兆尹老大人。 “大人倒是深知暗示之术。” 老大人茫然地说道:“什么东西,你难道不觉得真的很像吗?” 齐先生挑了挑眉。 京兆尹一拍脑袋,说道:“我倒是忘了,悬薜院未曾入宫,自然没有见过先帝的画像。” 齐先生愣在了那里。 老大人一面在风雪里缓缓走开,一面念叨着:“像啊,真的很像啊。” 两个小少年跑了出来,发现自家先生一直在那里发呆,于是好奇地问道:“先生,怎么了?” 齐先生挥了挥手,扶着院门往里面走去。 “你们先别说话,我有点乱。” 常年修行剑势之道,观石观剑而静心的齐先生也开始怀疑人生了。 ....... 寒蝉愁眉不展地离开了悬薜院,一脸惆怅地走在院外的长街上。 自己最开始是因为什么来黄粱的来着? 哦,对,那个叫做陈青山的王八蛋花钱让自己来杀他一个师弟。 他妈的,自己可是一个杀手啊。 怎么混着混着,画风都开始不对了? 寒蝉只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 这是从昨天就开始的事。 在探春园的小楼上,因为无聊,打了个盹。 醒来的时候,便看见那三个悬薜院的先生神色古怪地围着自己。 而后给自己讲了一个故事。 寒蝉本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的。 结果到了今天,这个消息还真就在假都传开了。 现在书院内外,都在隐晦地传着当今陛下帝位不正,人间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先帝后人。 寒蝉此时走在街头,虽然风雪里没人认识自己,但是却也是听见他们在那里讲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 什么前太子后人。 什么高阳帝在民间私生子的后人。 什么其实是某个高阳帝的兄弟的后人。 毕竟那一段历史太过扑朔迷离。 当年黄粱先帝因为担心自己的帝权不稳,导致黄粱内乱,从而面对李阿三与妖族的两面夹击,所以一狠心,将自己的手足旁支杀了个干净,连自家大儿子,都给宰了,只留下了四皇子与五皇子。结果这两人又被左丞给阴了,才有了从人间接回来的女帝阑即位一事。 那一段历史的真相,谁也不知道,唯一知情的左丞,也被女帝灭了口。 于是便成了一桩悬案。 寒蝉突然觉得槐安比黄粱好多了。 虽然同样帝权旁落。 但是至少,无论是在槐帝死后夺过帝位的李阿三,还是后来的神河。 至少他们都是能够真正镇住人间的存在。 换句话而言,就算你知道我是篡位的。 你也无话可说。 惆怅啊惆怅啊。 寒蝉一脸无奈地走在街头。 找了一家酒馆坐在那里很是苦闷地听着人们又怕又新奇的议论。 越听越离奇。 越离奇自己反倒越信了。 寒蝉喝着闷酒,心想这他妈是个什么理? 第一百六十五章 蠢货与愚民 消息越传越离谱,风雪越下越大。 寒蝉的酒越喝越闷。 然而在那些议论的声音里,却是突然传来了一声不屑的冷笑声。 “前朝后人?” 那人嗤笑着说道,“你们怕都是做梦做疯了吧。” 寒蝉虽然也觉得他们疯了,但是听见这样的话,还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向着那边看去。 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看模样,应当便是寻常的假都人,而不是修行者,或者巫鬼道之人。 虽然桌上摆了一壶酒,但是看样子并没有喝多的样子。 “悬薜院随便放出一点消息,你们就信?” 那人给自己倒着酒,无视着酒肆里许多不悦的目光,拿起酒杯自顾自地说着。 “那我明日还能说自己是楚王后裔,你们是不是也要信?” 有人站了起来,看着他说道:“你什么意思?” 那人喝着酒,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们,颇有气势地说道:“笑你们痴心妄想罢了,神女降世,本是人间福泽,一个个不知道心存感激,反倒在这里非议东西。你们忘了这片大地,曾经是在谁的庇佑下,才从古老蛮荒的故事里走出来的吗?” “神女的福泽?看样子你肯定被福泽了不少吧,话说前不久,你不是还在这里喝着酒,嘲笑着神女之事?怎么今日自己做了自己嘲笑的人了李三?” 人们以嗤笑敬了回去。 本以为李三会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结果他反倒是更加理直气壮。 “我自然被福泽了,那日我说要发财,回家的路上便捡到了一张大额银票,至今没有人报失,那就是神女对我的福泽,而且我家婆娘,原本要和我和离,现在倒是安安分分,每天好酒好菜地伺候着我......” “口说无凭罢了。” “哼,什么口说无凭,我只知道心诚则灵,像你们这样不诚心的,早晚都得被神女送去冥河去。” 李三说着说着,便见到酒肆里的人都站了起来,举起了拳头大有要打他一顿的架势。 于是便匆匆地喝了一口酒,丢了杯子就往店外跑去。 出了店门,回头见众人并没有追过来,站在那里哈哈地笑着。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井中人? 李三觉得一屋子的坐井观天之人,简直不可理喻。 只是一扭头,就撞到了一个带着剑的人身上。 “你做什么?” 李三自从许了一些愿望,而且都离奇地实现了之后,现在走到哪里都是春风得意的模样, 更何况这是悬薜院的附近。 现而今,正经人哪里会在这里闲逛? 是以此时的语气并不客气。 寒蝉并没有说话,抬手便向着那人伸去,而后一把伸入了他的怀中,夹出了那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 “你干什么!快还给我!” 李三伸着手便要来抢。 寒蝉只是平静地将手中的剑带着剑鞘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是你要还给我,这是我掉的东西。” 李三被剑抵着喉咙,虽然很是惧怕,但是眼看着那人就要将那一张银票塞入怀中,却也是红了眼眶,扑了过来。 “你还给我。” 然后被寒蝉干净利落地一脚踹开了。 李三狼狈地滚在风雪里,心中却也是知道自己指定是抢不过这么用剑的人了,于是在那里打着滚。 “抢钱啦抢钱啦,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啦!” 酒肆里的人都跑出来,站在那里嘻嘻哈哈地看着。 寒蝉本来想直接离开,但是听见这句话,却也是挑了挑眉头,走到李三身边蹲下,拿出了那张银票,在他面前晃了晃,笑眯眯地说道:“现在倒是想起来天理王法了?你不应该祈求,哦不,是乞求,乞求你的神女大人,再帮你把这张银票拿回去吗?” 李三伸手就要夺,可惜寒蝉这样一个流云剑宗的剑修,如果真的被世人在手里把钱夺了去,是一件很丑陋的事情,李三自然夺了个空。 寒蝉重新收起了钱,站了起来。 而李三见状,顺势就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向着悬薜院外的这条长街尽头跑去。 寒蝉深深地看着李三狼狈离开的背影,什么也没有说,向着悬薜院的大门走去。 身后却是有人叫住了他。 “这位...这位....公子便是悬薜院所说......” 那人的话没有说完。 寒蝉没有回头,抱着剑在悬薜院们歪着头眯着眼看着天穹之上的风雪。 过了许久,才平静地说道:“是的。” 身后长街里,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 寒蝉听见声音,回头怔怔地看着长街风雪里那些虔诚地跪着的人们。 用了许久,他才明白了过来,他们并不是跪着某个前朝后人的身份。 而是在神女的阴霾之下,压抑了许久,终于开始有了火光的前景与期愿。 一直在那里站了许久。 寒蝉轻声说道:“那这炬火,我寒蝉便做了。” 悬薜院是举火的人。 寒蝉是被举起的火。 这些都是会在风雪里被轻易扑灭的东西。 但寒蝉依旧诚恳地接受了这个身份。 ...... “蛮横东西,有本事自己去求神女大人去啊,抢我的钱算什么玩意。” 李三委委屈屈地在街头走着,边走边骂着。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捡来的钱,就这么被人轻而易举地抢走了,李三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路向着皇宫那边跑去。 老子今天一定要去神女大人那里告你一状! 李三骂骂咧咧地跑了过去。 只是在看见宫门口雪中站着的侍卫的时候,这个男人却又停了下来,躲在了一棵柳树下,怯怯地看着那座风雪里古老而宁静的宫城。 看了许久,李三大概还是没有勇气真的跑过去,于是又折了回去,沿着柳河抹着眼泪。 神女大人啊,您看到了吗? 有人正在欺负您的子民啊! 李三想着想着就在河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神女大人保佑,保佑我发大财,和我作对的全掉河里淹死......” 李三一个个头磕下去,给地面的积雪都砸出了一个大坑来。 路上的人们都古怪地看着这个男人。 大概真的心诚则灵。 这个男人很快就愣在了那里,而后伸手在雪里掏啊掏,居然又掏出了一张濡湿的银票来。 同样数额巨大。 李三又哭又笑,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一把将那张银票揣进了怀里,又猛磕了两个头。 砸得雪花飞溅。 啊,无上的神女大人! ....... 瑶姬正在柳河桥上,静静地看着柳河远方某处河岸磕头的男人。 那是风雪墙檐之外的画面。 只是瑶姬自然什么都能看见。 柳三月大概也能看见。 所以他坐在树下,同样安静地看着那里。 “那真的是你赐予的?” 柳三月收回了目光,看着桥上那个一袭黑裙在风雪中意味肃冷的女子。 瑶姬平静地说道:“那是你们槐安某个剑修掉落的钱。” 大概便是当初叶寒钟遗失的那些。 他从寒蝉那里拿了一万贯,在给张小鱼钱的时候,被风吹走了许多。 “但所谓的神迹就是这样,心诚则灵,亦是灵则心诚。”瑶姬倒是无比淡然。 “得了好处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比谁都虔诚。” 也许真的神爱世人。 但是世人不爱神。 只是爱他们的权柄。 从生死,到富贵。 从欲望到欲望。 当他被夺去了一切,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在下意识里更愿意相信公道天理。 “但这是因为我们离开太久了,柳三月。”瑶姬转回头来,看着面前这个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的槐安道人。 “人神相离的时代沿袭太久,世人已经忘记了神人相亲是怎样的一种模样。” 柳三月轻声说道:“那是怎样的?” 瑶姬平静地说道:“琴瑟和鸣。” “鬼神是应召而来,而非垂怜人间。” “你如果有幸生在那个时代,你也许便能看见,湘夫人于河畔吹箫,而万众倾倒,那般惊艳人世的画面。” 柳三月微微笑道:“不过醉于温柔乡罢了。” 瑶姬平静地说道:“我以为你脱离美梦,远离顺遂,便能够对世人宽容一些。” “不管是柔柳如丝,还是春风三月,这些都是美好的东西,不止是存于表象的存在。”柳三月微微抬头,看着人间风雪。“我能够从那些沉沦里一点点挣脱出来,便代表美好本身是不可迁移的。同理而言,美是人间本色,观者各异而已。我知道神女大人一直想要说什么,人间自有丑,自有恶,自有浊流。但丑恶,不可能因为被庇佑而变得美好,浊流哪怕混入清流,也改变不了源头的模样。” “浊流只有自生清静,抛弃污秽,才能成为清流,世人亦是如此,他们要自我清醒,自我解救,自我更生。大道也,尘埃也,光沫也。周而复始,静动相宜。弱者道之用,反者道之动,万物之本性也。” 瑶姬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面前这个坐于风雪之中的道人正在复苏的神海。 那些遗留在他体内的冥河之力,正在缓缓消散。 但瑶姬并不觉得惊讶。 那些冥河之力,亦或者神力,本就不是禁锢。 而是让他生命延续的东西。 “你想好了?” 瑶姬神色平静地看着面前的道人。 柳三月轻声笑了起来,解开了那些枷锁。 “在黄粱逗留了这些时日,我大概也想看看太一春祭,究竟是什么模样。” 所以意思就是还没有准备好。 瑶姬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着风雪石桥的另一头而去。 柳三月安静地站在那里。 抬头看向人间。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自己。 但那不是大司命,也不是东皇太一。 而是冥河。 那条高悬于人间之上的冥河。 柳三月低下了头,收敛了那些气息,于是那种窥视的目光消失了。 ...... “人间一代才多少年?满打满算一百年!这些王八蛋,一千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要拿出来的说!简直刁民!简直愚民!全他妈的是乱臣贼子!” “愚不可及!” “一群蠢货!” 风雪皇宫之中,议事殿中不断的传来陪帝陛下怒不可遏的骂声。 殿外的近侍们眼观鼻鼻观心,顶着一头风雪,假装已经垂垂老矣,耳聋耳背什么都听不清。 世人的愤怒,有时候往往是因为被戳到了一些痛处。 所以这样的愤怒,大概那处痛脚,确实很痛。 当今陪帝这一脉,确实得位不正,只是可惜真相被左丞带去了冥河,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与不是。 只是人间向来很少会大张旗鼓地说着这些东西。 毕竟终究要给帝王家留一些脸面,更何况,这个名叫阑离的人,只是大风陪帝而已。 真正的陛下,是北方的那个妖帝神河。 过往的时候,人们自然不会说起这些无意义的东西。 但是很显然,现在的意义来了。 在神女降临之后,黄粱自立,陪帝陛下第一次尝到了帝位的滋味。 便放弃了祖祖辈辈说了无数年的好字,迫不及待地想要爬上去,只是有人站在他身后,拿起棍子,打在了他的腿上。 瞬间打出了陪帝陛下是个瘸子的真相。 拿棍子的人是个书生,叫做方知秋。 读书人骂人最狠,打人也是极痛的。 风雪吹过微掩的殿门,这场由神女带来的某片雪花落在了背对着门口站着的一个老人身上。 曾经是奉常,现而今是令尹的老人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在台上跳着脚骂人的陪帝。 那模样确实像极了被人在腿上打了一棍子。 那些污言秽语一直在殿中持续着。 使得这个隔了两千多年,重新担任着令尹之职的老人都不由得有些好奇。 陛下这是憋了多少年的脏话? 大概从即位开始吧。 永远要说好的人,自然心里是不好过的。 也许在某些夜晚,陪帝陛下便独自在深宫夜色里辗转反侧,骂着世人王八蛋,骂着世人愚民。 但是令尹大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恭敬地行着礼,把自己皱起来的眉头藏了起来。 “王上息怒,世人愚则愚矣,但悬薜院教化多年,他们深知更替之理。万万不可迁怒世人,失了民心,纵使神女庇佑,亦是难得天下。” 一袭黑红之色帝袍的阑离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看着殿中的令尹,冷声说道:“如何更替之理?” 令尹自然不会蠢到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只是拱手弯腰,安静地站在那里。 许多东西,大家心知肚明即可。 也许就是北台说的那句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阑离喘了许久的粗气,大概终于平静了一些,重新回到了帝椅上坐下。 眸光冰冷地看着殿外风雪。 一直过了许久,才重新看向了殿下的令尹。 “孤应当如何处理?” 令尹沉吟了少许,缓声说道:“人间只是,无非风声浩大,陛下可以同族名义召见寒蝉,赐姓为阑,另撰族谱,奉之为皇叔。如此一来,世人如若不认陛下,便同样是在否决寒蝉之来历,奉之为皇叔,亦是可以杜绝后患,历来叔夺侄位,更为得位不正。” 阑离怔怔地看着殿中老大人,大概也是想通了其间的道理,过了许久才舒展了眉头,无比惊叹地说道:“好!” 阑离从帝椅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令尹身前,全无怒意,无比欣慰地拍着老大人的肩膀。 “爱卿当为大楚之栋梁!” 令尹大人微微弯腰,恭敬地说道:“为君之臣,忠君之事,王上盛赞,下臣愧不敢当。” “哈哈哈,当得当得。” 阑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向着殿外踱步而去,看着殿外风雪白头的近侍,亦是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以示勉励。 “诸位当与孤同看这天下。” 近侍们唯唯诺诺地应着。 阑离在风雪之中站了许久,大概确实有些帝王睥睨天下之意,而后回头看着依旧在殿中的令尹。 “拟招,孤要召见孤的族叔。” 阑离的声音带着寒意。 愤怒只是被掩盖下去了,并不代表着不存在了。 ...... 瑶姬安静地站在楚王殿前。 那柄剑依旧被插在门上。 灵台。 磨剑崖之剑。 瑶姬沉默地看着那柄剑,什么也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 她自然可以去拔那柄剑。 只是她不会。 或许也不敢。 灵台现而今虽然是神河之剑,说到底,这是曾经某个人用过的剑。 所以她只是安静地站着。 楚王殿后的黄粱议事殿之中的声音她自然也听见了。 只是今日心情不好的,不止是阑离。 她也是的。 瑶姬站在那里沉思着。 或许是自己从一开始,就选错了对象。 是的,那是柳三月,一路顺遂的柳三月,道门骄子的柳三月。 更何况,这是一个不过二十六岁的年轻人。 依旧是眼底有光的年纪。 眼底有的光的人,无论是对是错,都是很难被说服的。 他们会诚恳且真挚地相信自己所认为的一切东西。 柳三月已经重新走在了人间的大街上。 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夜色里的寻常的故事。 就像曾经偶然睡了一觉,醒来依旧我是我。 但是谁不是呢? 瑶姬平静地想着。 她也睡了一觉。 醒来同样我是我。 同流是不可奢求的。 于是一意孤行,于是孤注一掷。 孤流自有孤流的意义。 第一百六十六章 山月不知心中事 山月城。 张三站在那条巷子里感叹着,不知道那个叫做陈青山的道人带着自家女儿张梨子走到了哪里的时候,便看见有个白衣剑修踩着春日开始生着青苔台阶走了上来。 而后一路走了过来,停在了那处古槐院前,长久地‘看’着那扇院门。 张三觉得他应该是在看,虽然他的眼睛被蒙了起来,也许是个瞎子。 但是张三现在并不觉得奇怪了。 陈真人不也是一个短视之人吗? 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之后,张三变得谨慎了许多,在一旁安静地等了许久,才诚恳地说道:“这位师兄也要租房子吗?” 剑宗的人向来喜欢被叫做师兄。 自然就比那些道人们的称呼要简单许多。 张小鱼安静地在那里站了片刻,而后转头看向一旁的那个很有奸商潜质的中年人。 “你也可以叫我真人。张真人。” 张三愣了一愣,自然不是因为这是自己本家的原因,更何况,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脸去和这样一个看起来就不寻常的人称本家,尽管他的白衣有些脏。 但干干净净的白衣是出世的。 而带着许多污渍的白衣,显然是走在人间的。 一个会走在人间的白衣剑修,自然更具有威慑性。 “好的,张真人,您也要租房子吗?” 张小鱼摇了摇头,说道:“不租,我很穷。” 尽管上次从叶寒钟那里敲了一大笔钱,但是张小鱼依旧习惯性地哭穷。 张三倒是没有变换什么市侩的脸庞。 有钱的世人,终究是世人。 没钱的道人,那也是道人。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道人背了一个空空的剑鞘。 “没关系,也可以进去看看,日后有钱了,想租了,就可以来租,这条巷子在城里可是出名的好,尤其是现在冬天过去了,站在这里,一览山月无虞,对修行可是大有好处。” 张三很是殷勤地说着。 张小鱼诚恳地说道:“我这辈子大概都租不起房子。” 张三愣了一愣,心想哪怕租不起,你也不要这样说啊,你这样说,我怎么接话? 不过毕竟是人间张三,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笑着说道:“真人饮露餐霞,披月宿山,自然不需要在人间住什么房子。” 张小鱼挑了挑眉,说道:“但我偏偏很喜欢人间,怎么办?” 你他妈是来找茬的是不是,你租不租吧。 当然,这只是张三心里的想法,倘若是以前的张三,自然会瞪大了眼睛,说——什么,你想白嫖,那可不行! 只不过从陈青山那里得了一些好处之后,张三也变得成熟了。 依旧笑呵呵地说道:“那我可以给真人借住两日,正好快十五了,今年山月圆满,好看得很,真人可以好好看看。”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确实很好,但是我是个瞎子,我怎么看山月呢?” 人间的风,可以把世人的轮廓告诉张小鱼,但是天上的月,又怎么会被风给吹到张小鱼的脑海里呢? 张三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张小鱼说道:“所以张真人是想要做什么呢?” 张小鱼轻声说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张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头站在那里。 张小鱼重新面朝着那个院子的方向。 “陈青山,是不是在这里住过。” 张三摇着头。 “没有。” 张小鱼轻声笑道:“你对他倒是忠诚得很,但我说你也可以叫我真人,你没有纠结那个也字。” 张三沉声说道:“人间又不是只有一个真人。” “人间当然不止有一个真人,但是会纠结于神仙,纠结于圣人,纠结于真人这样称呼的,也就只有他陈青山。” 张三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白衣剑修,总觉得这样的装扮很是耳熟。 是的,是耳熟而不是眼熟。 “你是谁?”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你的陈真人的师弟,山河观张小鱼。” 张三愣了愣。 “你就是张小鱼?” “难不成你是张小鱼?” 张三自然不是张小鱼。 只是。 “张小鱼可不是瞎子。” 张小鱼淡淡地说道:“以前不是瞎子,不代表现在不是瞎子,乾坤未定,你我都可能是瞎子。” “......” 你听听这叫人话吗? 只不过相比于陈青山,张小鱼在南方的名声自然要更胜一些,毕竟是年轻三剑之一,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张三要是连张小鱼的名字都没有听过,那真的是大罪过了。 无论是弃道修剑张小鱼,还是红中剑来张小鱼,自然都是声名远扬的。 所以张三显得有些拘谨了起来。 “你找他有事吗?” 虽然陈真人仇家众多,师兄师弟的,总不可能有着什么大仇怨吧。 只不过很不巧的是,兄友弟恭山河观,观里的人往往最大的仇家,就是自家师兄弟。 所以张小鱼很是诚恳地说道:“听说他受了一些伤,我想.....” 张三很是感动。 你看看,什么叫做师兄弟啊,自己都瞎了,还没忘记自家师兄的伤势。 只是很快张三便感动不出来了。 因为张小鱼很是诚恳地说道:“我想看下能不能找个机会把他弄死。” 我去你妈的,骗子。 都是骗子。 张三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 “这.....这.....他....你.....” 然后张三便想了起来。 好像陈青山的伤势,就是一个从观里来的师弟给他弄的? 张三在那里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最后叹息了一声,哭丧着脸,说道:“我不知道,师兄别为难我了。” 陈青山与张小鱼相比,自然在南方剑宗的张小鱼更为亲近一些。 更何况,听说当初南衣城战事的时候,这个剑修在城头数日,都没有下过前线。 身为槐安人的张三,自然要有着许多的敬佩与感激。 张小鱼自然也知道与这样一个世人纠结,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事。 但人间自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意义的。 张三看着什么也没有说的张小鱼,犹疑地问道:“师兄为什么要杀陈真人?”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没有为什么,我知道你想问对错,但是这样的东西没有对错的,修行界的对错放到人间来,也是没有评判标准的存在。只是各行其是而已,我要杀他,他也要杀我,如果日后你见到了他,他肯定也会向你打听我的消息。” 张三讷讷地说道:“那我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张小鱼挑眉说道:“问这样的问题,你还真打算帮他?” 张三叹息了一声说道:“附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女儿。” 张小鱼了然。 “师兄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的修行是很好的,你不用担心这个,实在不行,我也可以教她。” 张三轻声说道:“可是他比你好看啊。” “......” 张小鱼默然无语,转身向着巷外走去。 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他比你好看。 张三见到张小鱼离开,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转身看着自己的那个院子,想着要不把它盘出去算了。 张三总觉得自从里面住过那个叫做陈青山的之后,便总有各种麻烦事要来。 虽然少了一个长期的稳定的收入来源,但是却也是可以省去许多的麻烦。 万一遇见一个脾气不好的仇家,就像上次那个红衣女子一样的人,自己还不得被人剁了? 张三托着下巴,琢磨着向着巷外走去。 ...... 竹溪很忙也很烦。 先是陈青山来了,接着城里便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虽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是竹溪自然不可能罔顾。 好不容易等到陈青山走了。 凤栖岭那边又有天狱的人死了,结果最后是人间剑宗的人动的手,山月城天狱只得咽下这个哑巴亏。 人间剑宗可不是岭南剑宗。 它与你讲什么道理,你就要听什么道理。 哪怕真的没道理。 好不容易将那件事处理好了。 结果城里又跑来了那个张小鱼,也不像他师兄一样喝茶,也不像他师兄一个喝酒嚼花生,就抱着臂,站在城中一处地势颇高的街道边,安静地‘看’着人间,不知道想做什么。 “你们有完没完?” 竹溪很是无奈地看着张小鱼。 这段时间里,城里来来往往不少大道之修。 整得隔壁的白鹿城都以为人间很多这样的人一样。 张小鱼挑眉说道:“你是指人间剑宗,还是山河观?” “都是。” 竹溪说得很没有底气。 毕竟张小鱼是横跨两大修行之地的弟子。 一个不好,就得罪了两方。 竹溪其实也憋屈,一开始陈青山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意,直到..... 直到他奶奶个腿。 古道门的道人竹溪,也有些烦闷了起来。 真要说起来,山河观也好,人间剑宗也好,当年林梓观风头正盛的时候,这两者都还不知道在哪里。 只是世事迁移,今时自然不同往日。 张小鱼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很烦,但你先别烦,等我说完了之后,你大概会感激我会在这里等着你过来。” 竹溪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沉声说道:“你做了什么?”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在两个时辰前,我在陈青山住过的那条巷子里,与一个叫张三的人胡扯了一段时间,我知道你在看着的。” 竹溪自然是在看着的。 山月城是幽居之城,山岭清静之地,自然没有什么站得出来的人,所以诸多事情,其实都要麻烦竹溪这个天狱之人。 “但是在那之后,大概你觉得很是无趣,就没有继续看下去。” 竹溪沉默了少许,说道:“是的,我去天狱之中处理了一些事情,在这两个时辰里,你做了什么?”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我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里闲逛着,与一些老头老太太们闲聊了许久——你知道的,天下最好最迅速的情报机构,就是某些有着瓜子壳的树下。” 张小鱼收敛了笑意,转头面朝着竹溪,被白衣蒙住双眼的面容很是冷淡。 他的心灵的窗户被蒙住了。 所以世人往往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我与他们说了一个故事。” “什么?” 竹溪神色冰冷地看着张小鱼。 张小鱼淡淡地说道:“故事的名字,叫做岭南血案。” 竹溪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面色煞白地站在那里。 而张小鱼像个无事人一样,将某个故事娓娓道来。 “瘸鹿剑宗的人,是我杀的。” “张小鱼你疯了吗?!” 竹溪突然暴跳如雷,尽管他只是一个九境修行者,然而这一刻,他却是如同感受不到这种巨大的差距了,眸光狠厉,只想将面前的白衣剑修杀死在这里。 “我没有疯。就像当初师叔离开人间之前,与我说的那段话一样。” 张小鱼无视着暴怒的竹溪与那些弥漫长街的道文,无比平静地站在那里。 “张小鱼,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就是这样的。” 满街道文落向张小鱼。 而这个早已经入了大道,甚至于在世人不可想象的速度里,道海五叠浪的年轻人,只是平静地抬起来一只手。 那只手伸出了一只手指。 一指点破满街道韵。 竹溪吐了一口血,狼狈地向后退去。 也许当初竹溪与陈青山说得没有错。 与山河观的人比起来。 他们天狱的人,更像是人间的可爱的小情人。 而这个可爱的小情人,此刻只想在不尽怒意之中,将这个白衣剑修杀死。 只是显然这是难以做到的事。 “张小鱼!” 竹溪抬手擦着唇边的血迹,一字一字地像是要咬碎牙齿一般的念着这个名字。 “青天道已经承下了那个故事的罪责,你知道你将这个消息散出去,人间会怎样吗?” 张小鱼低下头,轻声地哀伤地说道:“我当然知道。” “我是人间剑宗的人,我比你们更清楚。” “所以当初当我带着剑上山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是没有退路的事。” “我他妈一拳打死你这个畜生!” 竹溪再度扑了过来。 张小鱼没有还手,任由那充满着道韵的一拳砸在了他的眉骨上。 就像叶寒钟那一拳一样。 张小鱼纹丝不动。 他不是三剑之一,只有小道七境的张小鱼了。 他是人间有一种鱼的张小鱼。 竹溪那一拳,将自己的右手折断在了那里。 张小鱼平静地抬手,按着那些溅在了脸上的血液,而后擦去,在指间缓缓摩挲着。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坏到透顶了,有时却也想做个好人。” “所以哪怕你没有去看那两个时辰的故事,我也愿意给你留一次机会。” “给人间一个机会。” “赶在妖族听到这个故事之前,将风声截断在城中,让我所做的一切,化作无用之功。” 张小鱼看着面前折断了一只手,又想要用一只手捶过来的竹溪。 “人间命运,在你手里,竹溪。” 曾经在张小鱼手里。 而现在,在竹溪手里。 竹溪无比痛恨地看着这个已经成为了瞎子的剑修。 原来瞎了眼的不是张小鱼。 而是世人。 哪怕当初岭南之事才始传向人间,那些风声飘摇的时候,依旧没有人想过,那会是张小鱼做的。 他们只是以为有人在借着张小鱼上山的时机,企图挑动两族关系。 所有人都没有想过,原来故事的真相,一直就是被他们深信的忽略的东西。 “你知道当年世人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有了当今人间的模样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张小鱼平静地说着,转身面向渐渐升起圆月的山岭。 虽然看不见,但是他知道有月色正在倾泻向人间。 “盈满则泻,不过再来一次而已。” 张小鱼转身向着长街尽头走去。 “人间不会放过你的。” 竹溪咬着牙齿恨恨地说道。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你如果还在这里啰嗦,人间大概真的会自身难保了。” 竹溪拂袖离去。 他要尽快回天狱与山月城司衙,调动所有人,封城,彻查。 张小鱼沿着长街走了很久,而后回过头来,沉默不语地看着满月人间。 那条由撕下来的白衣做成的眼带之上,却是开了一朵桃花。 但那不是桃花。 只是有些来自竹寒身上的鲜血溅在了上面。 而后被某些东西给晕染开了的模样。 张小鱼沉默不语地看了很久,人间风声喧嚣,里面依旧有着冬日未尽的寒意。 但大概什么都比不过他心里的那种冰冷。 来自一种选择到另一种选择的冰冷。 而后这个背着空空剑鞘的人,转身离去。 夜色里有人安安静静地看着张小鱼离开的背影。 那个人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从张小鱼踏入山月城的时候,便在那里,那时的人间尚且没有入夜。 行人们有时候很好奇那个人在看什么。 只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有,只是匆忙的长街而已。 于是又怀着古怪的心情离开了。 如果那个好奇的行人一直等到现在,大概就会明白。 他是在等着某个会怀着沉痛与罪恶的人,在这里怅然离开。 那人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张小鱼离开之后,同样安安静静地在如流光泻水一般的月色里走远而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三月寒蝉 假都很快就得知了陪帝陛下召见寒蝉的事。 召见之事自然不显得古怪。 古怪的是据说陪帝陛下亲自承认了寒蝉的身份,并且将他定为了黄粱皇叔。 所以寒蝉其实不叫寒蝉,而是叫阑蝉? 打算回家收拾一些东西然后将自家夫人一同接到院里去的京兆尹还在半路上就听见了这个消息。 老大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骤变,于是又匆匆地折了回去。 然后在悬薜院的前院小道上撞见了齐敬渊。 “寒蝉呢?” 齐敬渊神色古怪地看着京兆尹大人。 “怎么了大人,您不是回家去了吗,找他有事?” 京兆尹着急地说道:“我方才在路上听见他们在说陛下要召见寒蝉的事.....” 齐敬渊倒是笑了起来,说道:“原来只是这件事啊。” 京兆尹有些急怒地说道:“什么叫做只是这件事,你知道这场召见.....” 齐敬渊安抚着老大人,说道:“大人稍安勿躁。” 京兆尹又急又气地说道:“我怎么能够稍安勿躁,得赶紧.....” “他没去。” 京兆尹瞬间愣了下来,看着齐敬渊吃吃地说道:“没....没去?” 齐敬渊轻声笑道:“那肯定没去,他寒蝉又不是傻子。” 京兆尹却是蓦然想通了许多事情。 是的,既然已经放出了风声,陛下未必是真陛下,那么自然就有理由不去。 去了反倒是认了当今陛下皇室正统的地位。 只是很快京兆尹又皱起了眉头。 “只是便这样不去的话,人间难免会觉得这是露怯了。” 齐敬渊笑眯眯地说道:“方先生找了一枚过冬之蝉,让院里两个先生送去了皇宫,并且很是诚恳地给陪帝带了一句话,陛下的皇叔在这里。” “......” 这大概是极大的羞辱了。 京兆尹倒也放下心来。 院里都是些先生书生,有时候倒是确实不用担心太多。 至于寒蝉。 寒蝉确实没去,但也没有在院里。 因为就在不久前,有人敲开了悬薜院的门,说是有人找他。 寒蝉心想难道那陛下这么沉得住气,被羞辱了还要三顾茅庐? 只是很快就得知不是陛下,而是一个自称柳三月的人。 寒蝉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这个名字,就又想起来了自己其实是个杀手。 大概也是因为自己来黄粱的原因,就是云竹生要来杀柳三月,而自己要杀云竹生? 也有可能是大家都是槐安人,一听见名字,就会想起自己在北方的时候的那种身份。 寒蝉也有些想不清楚。 只不过寒蝉倒是没有犹豫,大大咧咧地便抱着剑走了出去。 毕竟身为一个大道境的剑修,还是不至于担惊受怕疑神疑鬼的。 柳三月就在悬薜院街外的某个酒肆门口,缩着手在那里看着风雪。 倘若不是曾经见过。 寒蝉是万万不会相信,这个看起来又丑又猥琐的男人,便是曾经槐都的兵部侍郎,颇有些风度翩翩之意的柳三月。 寒蝉在黄粱见过柳三月两次。 一次是在柳河边,这么面目丑陋的男人痴痴傻傻坐在那里,像是犯了天条一样,被锁在了那里。 而第二次,就是随神女一同去看假都的某个故事。 那时的他是清醒的。 就像现在一样。 寒蝉穿过了风雪走了过去,很是古怪地说道:“不是说在酒肆里面见吗?怎么还亲自迎出来了?” 柳三月轻声笑道:“混沌的时候,做了许多蠢事,所以是被赶出来了。” 寒蝉默然无语。 而后诚恳地说道:“如果我有一家店子,哪怕你没有做什么蠢事,我也想把你赶出来。” 柳三月倒是很是洒脱地哈哈笑着。 寒蝉往店里瞅了一眼,最近整个假都的生意都不好做,因为是个人都察觉得到,这一场风雪很是古怪。 但是酒肆的生意倒是好得很,里面人满为患,喝酒的,骂娘的,东张西望的。 没有什么空地,想要进去的话,就只能和人拼桌。 不过看柳三月老老实实的缩着手在门口站着等自己的样子,大概也是不会进去和人拼桌了。 寒蝉看向了柳三月,说道:“找个地方坐着,还是四处走走?” 这是他乡遇故人的做法。 寒蝉并不知道柳三月为什么想要见自己,但是在黄粱这种地方,难得有槐安人来——以前或许会多很多,但是自从大泽起毒瘴,将两地隔绝之后,也便没有多少了。 柳三月想了想,说道:“那还是去河边吧。” 这场漫长的风雪里,假都那条柳河畔自是安静得很。 寒蝉点了点头,说道:“师弟喝酒吗?” 柳三月轻声说道:“可以。” 这个面容丑陋的男人,上一次喝酒,大概还是南衣城的时候。 自从他去了大泽之中,所有的故事都开始发生了改变。 寒蝉转身去了酒肆里,买了两壶酒,大概里面忙得很,也没有热,于是便只是冷酒而已。 不过二人自然都没有在意。 虽然说绿蚁新醅酒。 但其实人间已经很久都不酿那种酒了。 自然不用煮了再喝。 柳三月握着酒壶,与寒蝉在风雪里走着。 黄粱独有的苦芺酒,在假都更是猖狂。 柳三月一口下去,便喝得自己眉头都皱了起来。 分明已经来了黄粱许久了,偏偏对这里的酒还陌生得像是初来乍到一般。 寒蝉倒是喝得很是平静。 他已经喝很多了,自然也已经渐渐习惯那种酒味里的苦涩,反倒觉得确实有种独特的风味。 二人且饮且走,一路闲谈着许多东西。 虽然寒蝉曾经与柳三月没有什么交集,但正是因为没有什么交集,在他乡相见的时候,才会有着数不尽的话题。 什么都可以扯上许久。 从童年扯到少年,从南方风土说到北方风情。 大概反正都是外人,一吐为快又如何? 只不过在寒蝉问到了某个问题的时候,柳三月还是显得有些沉闷。 “当初你为什么突然离开了青天道,去了槐都?” 柳三月听着这么问题,倒是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这大概是他前半生之中,少有的遗憾了。 柳三月一面喝着酒,一面转头看向了北方,而后摇了摇头。 寒蝉自然不知道这个问题,让柳三月想起了某个素色道袍的女子。 只是看着柳三月这种神色,却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于是那些相谈甚欢的气氛,便在这里停下来了。 二人各有惆怅地站在风雪柳河边。 寒蝉这才发现现而今的这个位置,便是当初自己杀死云竹生的地方。 柳三月虽然不知道,但是他记得混沌里的一些事情。 比如寒蝉与云竹生,曾经在柳河边匆匆一瞥。 “那个山河观道人身上的剑意,应该便是来自师兄吧。” 柳三月也想起了这件事情,看向一旁的寒蝉说道。 寒蝉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陈青山出了两万贯,让我杀了那个叫做云竹生的人。” 所以他一路追随来了黄粱。 柳三月长久地看着寒蝉,倒也没有说云竹生后来没有死,想拉着他一起投河的事。 看了许久,倒是面容丑陋地笑了起来,只不过眼神里是真诚的。 “我猜你现在肯定很苦恼,怎么走着走着,就变成了黄粱的先帝后人了。” 寒蝉叹息了一声,倚着河岸护栏晃着手里的酒壶,说道:“毕竟这样的事,换谁来都会惆怅。” 柳三月轻声笑道:“我以为你总归会有些欢喜。” “欢喜?师弟别开玩笑了。”寒蝉轻声说着,“做黄粱的帝王,便意味着要与神河站在对立面,这样的事情,难道师弟会欢喜得起来?”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说道:“确实如此,只是换而言之,能够为陛下平定南方,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寒蝉挑眉看着柳三月。 “世人都说你柳三月是被神河的魅力所折服,从而入了槐都,难道真是如此?” 当然不尽如此。 柳三月先前的沉默便说明了这些东西。 但柳三月还是诚恳地说道:“陛下是个称职的陛下不是么?” 寒蝉歪着头想了想,说道:“那确实如此。” 从神河千年来无数次修订完善人间律法便可以看得出来。 天狱大概是神河一生最大的败笔。 世人至今都无法理解神河为什么要在人间留着这样一个存在。 “更何况,我当初入槐都,自然不是为陛下的魅力所折服,只是在陛下寿诞之时远远地瞥过一眼,何谈折服?”柳三月轻声说道,“我是为人间的魅力所折服——在槐都,我看见了许多人间向着更好的方向而去的可能性。” 寒蝉看着眸中光彩褶褶的丑陋道人。 大概确实不能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信念。 但他并没有反驳。 神河是什么样的人,世人无法知道。 但是柳三月是什么样的人,世人有目共睹。 “我觉得你开始像一个说客了。” 柳三月笑了起来,说道:“是的。” “所以这便是你想要见我的原因?” “不尽于此。”柳三月看着身旁的寒蝉,轻声说道,“与故乡之人闲谈亦是其中。” 寒蝉叹息了一声,说道:“这话说得,好像你要死了一样。” 柳三月看向风雪人间,倒是平静地说道:“我确实要死了。” 寒蝉愣在了那里。 “在人间剑宗的时候,我便被陈怀风一剑杀死,送去了冥河之中。是神女将我从冥河之中截流而回。我与她争论了一些东西,只是大概谁也说服不了谁。” 柳三月轻声说着。 “她觉得有些东西是没有意义的,而我觉得有。” 这个面容丑陋,在黄粱受尽唾骂的道人,站在河边想了许久,继续说着。 “立场这样的东西,有时候,比道理更为坚不可摧,这大概便是这个故事的缘由。” “有时候也可以把这种东西叫做信仰。” “我柳三月不信神鬼,但是却也有信仰。” 寒蝉深深地看着柳三月,说道:“你不信神鬼,但是你信神河。” “当然。”大概是寒蝉说出了柳三月的信仰的原因,这个道人的声线也变得清朗了起来,像是提笔写字,最后一笔很是肆意地向上挑起一般。 寒蝉缓缓说道:“所以师弟究竟想说什么呢?” 柳三月面朝北方,无比留恋无比虔诚。 “师兄登基为帝之后,可以暂居于神女之下,称陛下也可以,称楚王也可以。” 柳三月回头看着寒蝉。 “但神鬼之事过去之后,我希望师兄将黄粱打理得干干净净,还给我们的陛下。” 寒蝉挑了挑眉,转身看着风雪长街,饮着壶中冷酒。 “你如何知道我便能在黄粱登基为帝?” 柳三月微微笑道:“神女大人不会在意是谁做楚王,谁能做楚王,谁就是楚王,登基之事,只在于假都与悬薜院之间而已。” 寒蝉皱眉想了许久,缓缓说道:“你确定?” 柳三月轻声说道:“你觉得神女大人有什么理由,去管这样的事?不论是你,还是陪帝,说到底,终究都不是古楚正宗,说不定那些古楚熊氏之人,早就在当年公子知秋的大军之下,死得干干净净了。” 寒蝉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两千多年前的故事,自然比一千多年的故事更为久远迷离。 “但师弟如何确定神鬼之事会过去?而不是从此南方独立神国,与槐安再不相干?” 柳三月平静地说道:“我相信人间,师兄也是的,不是吗?” 寒蝉自然是的。 倘若不是,也不会真的便这样留在了黄粱,留在了悬薜院,面对着那满街风雪跪伏之人,说出接下炬火之类的话。 但是寒蝉依旧很是惆怅地说道:“陈青山让我杀云竹生的时候,我有很多种办法让那个山河观道人死在人间,某个灵巫让我去杀刘春风的时候,我虽然觉得很困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最后我放弃了而已。” 寒蝉看向风雪人间的皇宫,宫中神女也许正在听着他们的交谈。 “但是师弟,这样一个神女,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从她手里,将人间夺回来。” 寒蝉长久地叹息着,低下了头。 “我只是,且行且看而已。” 柳三月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北方乱了吗?” 寒蝉说道:“没有。” 于是寒蝉明白了柳三月的意思。 北方至今没有因为神女之事而产生动乱。 二人长久地站在河边。 “所以师兄答应吗?” 柳三月看着寒蝉问道。 寒蝉轻声说道:“我现在答应你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在诡奇的命运里,走在了这样一条路上的剑修,很是真诚地说着。 “我并不能保证,在我真正的掌权之后,还能保持初心。也许我也会被神女所赋予的权柄所打动。更何况,师弟什么时候见过,有人夺得帝位之后,还能干脆利落地告诉世人,你看,其实我是卧底,然后将一切都交还出来?” 这是天大的实话。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说道:“那师兄尽力而为。” 寒蝉缓缓说道:“确实只能尽力而为。” 连陪帝那样窝囊的人都想真正做一回帝王。 自然更不用说寒蝉这种本就位于人间上层的人。 人间帝位对于某些人而言,可能确实是坨狗屎。 但是终究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不是的。 那是可以迅速地催化一切被压抑的欲望的东西。 二人安静地站在柳河边。 “师弟什么时候死?” 寒蝉等到酒快喝完的时候,才看向了柳三月问道。 柳三月轻声说道:“等到我体内冥河之力散尽的时候,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寒蝉笑着说道:“只是在想,如果师弟到时候会死得很痛苦的话,其实可以找我。” 寒蝉依旧不忘初心。 牢记杀手本职。 杀手自然不一定要是人间恩怨仇杀的买单之人。 也可以帮世人解脱。 寒蝉做过很多这样的事。 这种时候他的收费往往很便宜。 柳三月笑了笑,说道:“我现在可没钱付账,现在的我比张小鱼还穷。” 寒蝉诚恳地说道:“没关系,这一单,我替你买。” 柳三月似乎有些心动,只是犹豫了很久,却是释然地说道:“还是算了。” “为什么?” 柳三月轻声说道:“上一次死的时候,太过于仓促,我能够看得出来,陈怀风也很紧张,所以他下手太快,我甚至来不及说一些东西,就被剑火吞噬了。” 这个死而复生生而赴死的北方道人,无比坦然地说道:“有生就要有死,道圣至理名言。而且函谷观道典曾经有言——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天地既然生我,那么用什么样的方式将我驱逐,自然都是可以接受的。” 柳三月轻声笑着。 “我想仔细的好好的,再看一遍这个过程。” 寒蝉叹息着说道:“道门之人,果然都是有大勇气的存在。” 只是大概正是因为这种大勇气。 千年之前的古道门先行之人,才会惊悸癫狂而死。 柳三月坦然地说道:“不入道,便无从知道,唯物者自然需要亲历辩证,才知万物如何。何况生死之事,未尝不是寐觉之间而已。” 寒蝉轻声说道:“师弟死了可惜了。” “谁死了不可惜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风雪宫门之事 人们围在皇宫附近,站在风雪里,打算围观一下。 毕竟所有人都看见了悬薜院的两位先生,在风雪里向着皇城而去。 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人间最爱看的热闹之一。 那两位先生似乎带着一个被布盖着的东西,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向着宫门而去。 有人觉得那是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也有人觉得那是一封战书。 毕竟是托在手里的,总不可能是个人。 宫门前有人正在候着,然而看见来的只是两个院里的先生的时候,还是愣了一愣。 那个陛下的近侍很是古怪地看着二人。 “这是什么意思?” 院里的先生无比真诚地说道:“这便是陛下要见的寒蝉。” 那个近侍沉默了许久,走上前去,抬手掀开了那个精美托盘上的红布,而后又放了下来,诚恳地说道:“先生不要为难我。” 倘若他真的将这个盘子那只看起来死了不知道多久的寒蝉给陪帝带过去。 大概他也不用活了。 毕竟当今陪帝,已经不是最初只会说好的陪帝了。 院里的先生同样诚恳。 “立场不同,抱歉。” 近侍心想你是有得选,但我又没得选。 “我需要回禀王上,才能给你一个答复。” 近侍沉声说道,转身在宫道上向着皇宫深处而去,而后两旁的卫士将宫门再度合上。 宫门处的故事波澜不惊,并没有世人所想要看见那种羞辱与愤怒的画面。 倘若陪帝陛下在这里,也许大概确实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是陛下不在,只是一个近侍而已,自然不会选择与悬薜院大动干戈。 人们有些失望的远远地站在风雪里。 只是那两位书院先生还没有离开,依旧安静地捧着盘子站在那里。 人们也便耐着性子继续等待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那扇宫门才重新被打开来。 先前的那个人又出现在了门口,看着悬薜院的两位先生,神色古怪地说道:“王上收下了这只寒蝉,只是.....” 书院的先生眯起了眼,说道:“只是什么?” 那位近侍抬头看向风雪里那些围观的人们,沉声说道:“王上再请寒蝉。” 满城风雪依旧不止。 便是那些围观的人,都瞬间感受了那种流溢在风雪中的凝重感。 悬薜院的两位先生皱着眉头,只是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将手中的盘子递给了近侍,而后转身在风雪里离去。 一请的意味,自然与再请是不同的。 尤其是在面对着那样一盘寒蝉的时候,深宫之中那位依旧做出了再请的决定。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他们以为那位陪帝陛下会暴怒,会让人来将那只盘子掀翻。 这样反倒会让世人觉得轻松许多。 摆在明面上的情绪,自然是不足以惧怕的。 而当他平静且淡然的时候,便成了一种势。 寒蝉便在那些人群后方的街檐下安静地看着。 柳三月同样微微笑着站在一旁。 “现在人间舆论压力,又回到了师兄身上了。” 寒蝉倒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不是在我身上,而是在悬薜院身上,他们总不能再找一只寒蝉送过去。” 虽然这样不是不行,但是第一次送寒蝉,是反讽。 第二次送寒蝉,便是技穷。 柳三月没有再说什么。 寒蝉又看了一阵,宫门处的动静随着书院先生的离开,也渐渐平息下来。 人们或者沉默不语,或者神色凝重地交谈着,三三两两地散去。 寒蝉也转身向着悬薜院方向而去。 走了一阵,发现柳三月并没有跟过来,依旧站在那处屋檐下,安静地看着人间。 大概也是注意到了寒蝉回看的视线,这个风雪里丑陋独立的道人轻声说道:“我在台下,师兄。” 自然是这样的。 有人在台上,自然便有人在台下。 总要有人看戏,哪怕只有一个人,那些大戏才有意义。 柳三月也有过自己的戏台,那时的寒蝉是看戏的人。 只不过现而今换了一种身份了而已。 寒蝉歪着头想了想,说道:“确实如此。” 柳三月自然没有理由掺和进假都的事。 他所参与的一直都是神女的事。 寒蝉离开了宫外长街,柳三月在那里独自地站了许久,而后也沿着长街走去。 只是走了没有多远,却是抬头看向了那处风雪皇宫的深处。 先是皱眉,而后舒眉,平静离开,什么也没有说。 ...... 风雪大殿门口。 阑离静静地看着身前近侍托着的那一只盘子,盘中是一只死了的寒蝉,只是大概因为人间大雪的原因,并没有变得很是难看,依旧保存着生前的模样,像是一枚青黑的小果子一样。 阑离伸手将那枚寒蝉捏了起来,看着放在掌心仔细的看着。 “这一辱,孤受了,然后呢?” 阑离的声音有着很是压抑的怒意。 令尹大人便站在一旁,平静地说道:“世人看见了。” “看见了又如何?” 阑离转头皱眉看着令尹。 令尹缓缓说道:“再如何喧嚣的风声,终究还只是风声。君辱臣死,君辱民愤。至少,在当下人间,王上您才是这片人间的主人。世人见到王上这般忍受,心中自然不会安宁,用民心者,无非便是让他们生起情绪。无论哀喜,只要有了情绪,世人心中便会更倾向于王上。” 阑离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将那枚寒蝉重新放回了盘子上。 “再请寒蝉呢?” 令尹转头看向人间,风雪里的声音无比的肃冷。 “君王受辱而再请,悬薜院倘若不受,便要受人间微词而失人心。王上您要明白,不是所有世人都是有着坚定的立场的,一万个世人之中,只有两个相互对立之人,而大部分人,都是茫然地观望者。风往何处吹,他们便会往何处看。” 所以那些在最初抱着看笑话的人们,在听见了宫中传来的消息的时候,才会连笑意都敛去了,气氛喑哑,神色凝重。 为民之君,为君之民。 二者从来都是相互的。 阑离至此,也不由得在心中生出了一些凛然的情绪。 转头深深地看着身旁的令尹。 “爱卿曾经真的只是负责礼神祭祀之事的奉常大人?” 君臣不熟,这是人间极为罕见的事。 令尹抬手恭敬行礼,轻声说道:“此是先帝亲授,王上当年应该也曾旁观。” 奉常是九司之首,自然需要帝王任命。 阑离笑道:“爱卿应当明白孤非此意。” 令尹缓缓说道:“礼神祭祀,又何尝不是在观摩人间呢,王上。” 阑离站在风雪大殿阶前,平静地看着人间。 议事殿虽然不是人间高台大殿,但是终究也高于寻常之地,纵使宫墙深深,风雪磅礴,亦是可以远眺人间。 一直过了许久,阑离才缓缓说道:“所以悬薜院会如何做?” 令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书院亦非寻常之地,是以下臣不知。” 正是因为不知,所以那种处变不惊的应对,才显得极为震撼。 “但无论如何,悬薜院都是在为入京而谋求理由,王上只要不给他们合适的理由,他们便只能沉默在京外风雪之中。” 令尹很是沉着地分析着。 “神女垂观人间,世人都在看着京都。越是此时,越需要沉得住气。他们是乱臣贼子,而王上您才是神授之君。” 阑离听着这段话,看向宫中风雪高楼。 他已经许久没有去那栋楼中了。 “神授之君?”阑离轻声笑着。“或许是的吧。” “听说那个寒蝉,是北方流云剑宗的大道之修,令尹大人觉得,倘若他真的不顾人间所谓的民心风声,强行入宫,提着剑站在孤的面前,你觉得神女大人,真的会庇佑孤吗?” 令尹轻声说道:“所以我已经命人将叔禾留下的那些南楚巫,带入了宫中,藏在了皇宫之中。” 三千刀斧手,也许被寒蝉砍作肉泥。 但是三千南楚巫。 足以让寒蝉死在宫中。 阑离眯着眼睛看着风雪,说道:“很好。” ...... 令尹离开了皇宫,在风雪里毫无存在感的走着。 黄粱九司自然早已不闻于世人,反倒是更下级的京兆尹,成为了世人眼中的常客。 是以纵使他身上穿着那身古楚令尹之袍,亦是无人认得这便是曾经他们的奉常大人。 奉常大人自然不是什么神秘的人。 只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 大风治下,礼神祭祀,已成虚设,自然无人在意奉常大人是谁。 只是今日却是有人在那里等着他。 是一个模样丑陋的人。 令尹大人去年在假都闲逛的时候,也曾见过这样一个人。 只是很显然,当时的此人与现而今的此人,气质是截然不同的。 柳三月之事,假都之中,也只有陪帝与京兆尹稍有了解,是以令尹大人自然不知此人是谁。 风雪里的孤独老人,遇见了这样一个人,总归是要有些警惕。 令尹大人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皱眉看着柳三月,不知道这个名声狼藉的无名之人在这里做什么。 “你是谁?” 柳三月直言不讳。 “柳三月。” 令尹苍老的瞳眸骤然一缩。 “槐都兵部侍郎,柳三月?原来是你?” 柳三月轻声笑了笑,说道:“自然是的,只不过那是曾经的事。” 令尹自然看得出来是曾经的事。 柳三月是什么人? 容貌不凡,道衣飘飘的北方道门骄子。 而不是现而今狗见了都嫌的模样。 “我现在不过是神女的囚徒罢了。” 柳三月倒是很平静。 只不过令尹显然平静不起来,一个槐都的兵部侍郎,出现在黄粱,而且还与神女有着瓜葛,无人知晓这后面是否便是有着极大的变数。 柳三月自然看得出来风雪里沉默着令尹在思虑着什么,平静地说道:“令尹大人不必担心什么,我与神女之事,非人间之事。” 令尹依旧皱着眉头,看着柳三月说道:“所以你在这里等我做什么?” 柳三月看向令尹身后的那处被风雪遮掩的皇宫,缓缓说道:“那些巫鬼道之人,是大人授命入宫的?” 令尹深深地看了柳三月许久,而后沉声说道:“你如何知道?” 柳三月微微一笑,说道:“只是刚好看见了一些东西而已。” 一如刘春风当初说过的那样。 道韵与巫鬼冥河之力,是极为相斥的。 柳三月的神海虽然依旧没有复苏,但是却也是能够察觉到风雪之中的那些隐晦的巫鬼之力的痕迹。 令尹皱着眉头站在那里。 柳三月却好像只是专门来问一问这个问题一般,问完了之后,便什么也没有再说,似乎很是怕冷一般,缩着手,从令尹身旁走了过去。 “大人确实好手段。” 来自遥远的北方槐都的兵部侍郎的称赞,显然是难得的。 只是令尹大人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柳三月的出现,过于诡奇。 不止是槐安人,便是黄粱人,都以为这个槐都兵部侍郎早已经死在了大泽中。 或许是为了让令尹大人安心,柳三月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 “大人不必担心,我只是一个风雪过客,看戏的人罢了,台上的事,与我无关。” 柳三月停在那里,回头目光深沉地看着令尹大人的背影。 “只是觉得很有意思罢了。” ...... 寒蝉回到悬薜院的时候,两个小少年正在剑院里烤着火。 修行剑势之道自然是极为枯燥的。 是以齐先生不在,两个小少年便偷偷回到了那个小居室门口,把炉子搬了出来,舒舒服服地躺着。 此时听见脚步声,倒是吓了一跳,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等到看见是寒蝉的时候,又躺了下去。 “蝉哥儿你回来了啊。” 赵高兴在那里有气无力地说道。 自从慢慢熟了之后,赵高兴他们也没有再叫什么寒大哥了,什么蝉哥,蝉哥儿,腾格尔,一通乱叫。 寒蝉本来也有些愁闷。 毕竟陪帝反将一军,自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 只是看见两个小少年偷懒的模样,倒也是有些一些懒散的心思,走了过去,把赵高兴的腿给挤开,凑在炉边,抱着膝头坐着。 一旁的宁静看着寒蝉眉宇间的愁绪,倒是问了一声。 “蝉大哥你不是要做陛下了吗?怎么好像还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寒蝉在风雪长街那些人跪下去之后,便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宁静与赵高兴自然是知道的。 大概也是过于兴奋了,两个小少年静不下心来去看石头,所以就干脆围着火炉畅想着。 赵高兴甚至已经想好了,因为自己与蝉哥儿很熟,所以最后走后门,去做镇北高兴大将军,然后草菅人命,鱼肉百姓,最后被下辖的人们造了反,把自己吊起来千刀万剐,尸体都喂了狗。 毕竟自己心里有数,自己这样的少年,在乱世里,大概就是一个炮灰,只能幻想着走后门爽快一下。 少年胡思乱想反正不犯法。 别说,赵高兴三观还算正,虽然想了自己草菅人命鱼肉百姓,但是也知道这样是会被剁碎了喂狗的。 寒蝉自然不知道两个少年想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本想和两个小少年说下宫门口的事,但是转念一想。 和他们说个锤子。 少年心性,大概就是——蝉哥你不要怕,干脆直接闯进去,一刀把那狗陪帝给剁了,我们给你撑腰。 果不其然,寒蝉甚至还没有说,赵高兴就已经攀着他的肩膀了。 “是不是那狗陪帝出什么阴招了,蝉哥你不要怕.....” 寒蝉无奈地捂住了耳朵。 宁静倒是没有像赵高兴这样胡言乱语,看了一眼寒蝉紧锁的眉头,然后把赵高兴拉到了一边,说道:“高兴你让蝉哥安静一下吧。” 赵高兴眉头一皱,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继而转头看向了宁静。 “不对啊,这不是你先问的吗?” “......” 宁静诚恳地认着错。 “我错了,我不该问的。” 寒蝉只是挥了挥手,说道:“没事没事。” 两个少年安安静静地待在了一旁,让寒蝉烤着火安静了一阵。 虽然这样的事情究竟如何,方知秋他们自然会认真考虑。 只是既然已经成为了被举起来的火。 寒蝉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是以也是在那里认真地梳理着这些事情的脉络。 只不过寒蝉终究只是一个流云剑宗的杀手,不可能事事皆通。 方知秋也不能像寒蝉那样,对自己刺杀的目标诚诚恳恳的照顾着。 术业有专攻。 剑院里安静了许久,两个少年大概也是有些被凝重的气氛感染了,赵高兴都没有再高兴了,抱着自己的剑,坐在炉边,看着院外风雪,感叹着。 “今日十三了吧。” 今日确实是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正月十三了。 这个年快要过完了。 只不过这场风雪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宁静也是有了一些迷茫,虽然二人只不过是初入院中的小学子,但是俨然也将自己当成了书院的一部分了。 “院里若是赢了宫里的人,那神女大人的事怎么办?” 这不止是宁静的迷茫。 也是所有人的迷茫。 所以刘春风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说着举火。 而不是燎原。 寒蝉转回头,看着坐在里面的两个小少年,轻声说道:“慢慢来吧。” 举火自然是有意义的。 譬如这两个也开始有了使命感的少年一样。 也许微不足道。 但没有大火是突然烧起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很坏的人,很坏的事 山月城城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名叫桑岚。 在得知了张小鱼已经将风声散播在城中之后,沉默了许久,而后看着站在府中林道之上的竹溪,轻声说道:“天狱准备好了吗?” 竹溪沉声说道:“天狱已经将各方出城之路封锁,亦是在城中严密排查,确保消息不会快速传播出去。” 桑岚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抬头看着夜色,缓声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竹溪的面色依旧有些苍白,来自对张小鱼动手之后的反伤,此时听到桑岚的这句话,皱了皱眉头。 “城主大人的意思是?” 桑岚抬头看着山月,走到了那扇竹溪进来之后便没有关上的城主府大门前,看向府外长街,语气沉重地说道:“镇压妖族反叛之事。” 竹溪有些错愕地说道:“当今妖族未反,乱流不起,便先行下手,到时候他们纵使不反,也会被城主逼反。” 桑岚虽然模样看起来并不是那种雷厉风行的女子,只是此时却也是沉声说道:“本城清幽之地,再加上城外守军尽数调往南衣城,只有近千戍城卫,倘若风声真的走漏,城内外妖族真的开始叛乱,山月城未必能够挡得住那一波冲击。” 竹溪沉默了下来,虽然桑岚说得大有些危言耸听的意思,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张小鱼应该便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来山月城中放出消息。”桑岚蹙眉看着夜月长街,寒声说道:“更何况,山月作为那个消息的第一爆发之地,未必不会导致人间妖族来此。” 桑岚似乎是在与竹溪说着,也像是在为自己下定决定,而后转身看着竹溪,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山月之令,说道:“接下来我会授予天狱临时管控权。” 竹溪看着桑岚手中的那枚令牌,这是陛下亲自授予的东西。 天狱与各城之主,都是陛下直属,除却南衣城那个古怪之地外,手握一城机要的城主身份自然都是要高于天狱。 而高出的那部分,便是在面前的山月令上,这是可以强行调动守军,接管一切城中事务的密令。 竹溪接过了那枚令牌,而后便听见桑岚继续说道。 “去城户司那边,调取山月城妖族名录。先将城中大妖,尽数扣下,先稳住城中之势,再看城外人间是否异动。” 天下妖族,尽数在册,与世人一般,这是最开始自黄粱演化而来的举止措施,只是天下名册,有明册亦有暗册。 明册既是人妖同流之册,不分两族。 而暗册,便是天下妖族之册。 每城城户司之中,都会有着这样的一个名册,只是非必要时候,是人间最为绝密的东西。 擅自调取,将会面临来自槐都的审查。 只是显然现而今之事,山月城唯有先发制人,才能最大程度的平稳乱流。 哪怕日后神河真的追责,桑岚亦是有理在先。 竹溪将令牌握在了手中,看着桑岚点点头,说道:“好。” 春风寒意吹山月。 桑岚看着面前这个天狱院长,轻声说道:“此间之事,城衙司府无能为力,仰仗天狱了。” 这自然不是城衙司府无能为力之事。 城衙司府兵权在手,自然不可能无能为力,只是现而今人间守军,有太多调往南衣城,用于据守槐安门户,这才导致了面前这个女子的无力之感。 桑岚自然不是什么修行者,只是一个普通的世人而已,城主之位,亦是自父辈手中接任而来。 竹溪沉默了少许,什么也没有说,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而去。 桑岚在竹溪离开之后,又叫来了府中护卫周全的某个修行之人,这是一个来自岭南的剑修。 方才桑岚与竹溪的对话,他自然也听在了耳中,此时颇为凝重地看着桑岚说道:“城主大人是想要我上山去?” 桑岚点了点头,说道:“麻烦你走一趟岭南,回第一峰,告诉桑山月,山月城出事了,需要岭南驰援。” 那名剑修点了点头,而后在夜色里,化作一道剑光,划破夜色而去。 山月城虽然夹于群山之中,但是自然还是于离得更近的岭南关系更密切一些,而不是往北而去的那片流云山脉之中的流云剑宗。 更何况,当今岭南第一峰峰主桑山月,本就是出自山月城中,是桑岚之姐。 待到那名剑修离去,桑岚又在城中传唤了一众司衙之人,众人并不知道城中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桑岚并没有过于详细的解释,只是将山月令已经交给了天狱之事告诉了众人,要他们准备配合天狱行动。 而城中仅有的近千戍城卫,亦是在桑岚的调动之下,自城外山营之中,开始向城中而来。 桑岚一直忙碌至深夜,才带着疲倦去了城头,身旁有修行者护卫,站在高处看着满城月色落向人间,灯火点燃又熄灭。 满城躁动不止。 街巷之中时有打斗之声响起。 无数居于城中的妖族被突然而来的天狱吏与戍城卫扣押而去,天狱自然留不下这么多人,是以大部分都是需要送往山月城牢狱,暂时扣押隔离。 桑岚眉眼之中带着疲惫,只是依旧借着夜色,拧眉俯瞰着全城,偶有一些也许听闻了风声的妖族,企图远遁城外,亦是在城头那些修行之人协助之下,截停了下来,客客气气地送往了天狱之中。 城中有威胁的妖族,自然需要分做两部分,已经得知消息的只有送往天狱才能看守得住。 至于那些睡意朦胧的,则是被那些天狱之人一面说着抱歉,一面送去了山月城牢狱之中。 因为桑岚的果决,城中的骚乱,并没有持续太久时间,山月城天狱终究也是一方大势力,在有心算无心之下,自然还是先行镇住了城中那些与世人同流的妖族。 只是桑岚心中却也清楚。 当今修行界自然是世人高于妖族。 只是在世俗层面,妖族之力,却是远强于世人。 毕竟天生自带妖力,这是世人不可比拟的优势。 倘若风声真的走漏向人间,山月城周边妖族惊惶之下,是有八九会抱团向山月城而来。 彼时才是山月城真正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桑岚抬头看向岭南方向。 只希望岭南不要乱。 岭南至今尚有一万剑修,其中妖族无数,倘若岭南也乱了,无论是南衣城还是山月城,都会被波及。 至于南衣城,桑岚倒是不担心,南衣城现而今坐拥重兵,更是有人间剑宗与悬薜院在那里,乱也不会乱到哪里去。 ...... 听风吟在越发圆满的月色之下与顾山鸿很是自在地喝着酒。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尽管去年发生了许多复杂的事情,只是一切终究还是在向着好的方向而去。 譬如岭南开始拥有悬薜院的推荐名额。 也譬如某个少年在那里赢了一个小道境的修行者。 处在微末里的事物,总是容易在细微之处得到满足。 听风吟很是满足地喝着酒敲着身前的剑,而顾山鸿亦是笑眯眯地在那里看着自己相识多年的师兄。 “师兄觉得南岛要用多久才能走到东海?” 听风吟轻声笑着,说道:“我不知道。” 虽然依旧和当初第一次面临人间剑宗的人间之约时类似的回答。 但是这一次听风吟显然很是放松。 那个少年成长的速度远超他们的想象。 也许用不了多久,便会在人间之约的磨练之中,踏入小道境,开始真正的站在修行界的水面之上,去看着人间。 也许是姜叶最初的态度过于决绝,一度让听风吟他们觉得人间剑宗是不死不休。 只是后来才发现。 守山门的人,与走人间的人,大概所想的也是不同的。 最为关键的问题就在于,他们不熟。 是以并没有足够的情感基础,去为那个少年的那一剑,爆发出姜叶那般的杀意。 听风溪边的气氛自然很是愉悦。 毕竟有些风声,一时半会是听不见的。 所以当二人看见第一峰桑山月与第二峰沉青苔一同赶到听风溪的时候,听风吟还以为他们是嗅到了桃花酒的味道——这是前不久陆小小送过来的,那个来自悬薜院的少年已经入了天涯剑宗,陆小小他们自然明白这是听风吟的意思,特意送了一些桃花酒过来以示感谢。 只是当二人看见桑山月脸上的无比凝重的神色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顾山鸿放下了酒杯,看着二人沉声说道:“发生什么事了?” 沉青苔并不言语,只是在那里隐隐有些咬牙切齿之意。 而桑山月则是要冷静一些。 “山月城出事了。” 这句话一出,倒是让听风吟与顾山鸿不解了起来。 倘若是南衣城出事,他们并不会觉得奇怪。 那座人间古城,历来都是多事之地。 倒是山月城这样幽居山中之城,会出什么事? 只是很快他们便知道了。 “瘸鹿剑宗之事,是张小鱼做的。” 沉青苔寒声说道,脸上如同爬满了青苔一般,无比阴沉可怖。 “他在山月城将这个消息放了出去。” “什么!” 此话一出,月色之桥闲饮的二人自然再难坐得住,提剑站了起来,一脸惊骇地站在那里。 桑山月缓缓说道:“便在先前,舍妹遣人前来岭南,一是为了告诉岭南这个消息,二是为了求援,山月城城防空虚,倘若附近妖族骚乱,会发生大变,我已经让第一峰弟子与第二峰弟子,前往山月城协防。现而今之事,在于岭南。” 桑山月说到这里,听风吟他们自然也已经明了。 众人一同踏剑光直上岭南高峰之顶,那处栖凤山上,站在那里俯瞰人间,岭南之中亦是有些月色剑光在不断升向这里,来自岭南各处剑宗之主,大约是听风吟他们的动静惊到了,匆匆赶来,担心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在此时岭南之中,并无骚动,而遥远山岭之外,那处山月之城中,却是依稀有着一些绵延的火光,在夜月之下招摇不止。 一众人此时才放下心来。 “看来山月城中的消息,还未传到岭南。”顾山鸿沉声说道。 “若是传到了岭南怎么办?岭南妖修亦是不少。”桑山月皱眉说道。 岭南虽然只有瘸鹿剑宗一个纯妖修之地。 但是这样一个地方,自然不可能缺少妖族剑修,当初第一次风声兴起之时,便发生过对峙之事。 听风吟执剑站在月色山谷之上,沉默许久,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沉青苔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听风吟的神色,或许也明白了听风吟的犹豫。 岭南虽然在修行界地位微末,然而放在人间,纵使一万剑修,亦是一股足以掀起波澜的力量。 更何况,岭南承接三城之要,虽然南衣城大概会无虞,然而无论是北面的山月城,还是东面的白鹿城,一旦岭南出事,二者都会被波及。 所以岭南究竟是要如同山月城一样,先下手为强,控住妖族,还是相信山中不会乱,暂且静观,是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 一众剑宗之主沉默在西风山谷壁之上,月华清冷,照落人间如霜雪。 一直过了许久,听风吟才沉声说道:“岭南不要动,静观其变,随时准备支援山月与白鹿。” 顾山鸿神色凝重地看着听风吟说道:“师兄确定要这样做?一旦岭南沦陷,三城之地,哪怕是南衣城,都会不可避免的被波及,整个人间南方,也许都会陷入被动之中。” “岭南不会乱。” 听风吟缓缓说道。 “这个才始看见了一些崛起希望的地方,不会放弃那些东西,不管是你我,还是那些妖族。” 微末之地,最易触动,亦是最易同流。 听风吟看向一旁的众人,缓缓说道:“倘若人间风声真的不可避免,诸位可以提前将那些消息告诉他们,有乱平乱,无乱静观。” 顾山鸿众人都是点点头。 一众人缓缓散去,各回剑宗之中。 听风吟执剑独立于月色山谷之中,有剑鸣传出,在南衣城一战之中,本就零落无几的听风剑派弟子们闻风而来。 又受命而去,化作剑光四散向人间,开始监察人间南方风声,以预不测。 ...... “山里发生什么事了?” 陆小三在梦中被乐朝天忽而有些杂乱的琴声惊醒了过来,而后便发现夜色天穹之中,不时有剑光劫掠而过——确实是劫掠,看起来无比匆忙,像是要去抢钱了一样。 是以小少年才会有些茫然地看向廊道上对月独坐抚琴的乐朝天问了这样一句话。 乐朝天松开指下琴弦,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人间,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有人做了一件大坏事,人间也许要乱了。” 陆小三皱眉说道:“有多坏?难道情节比我陆小三还严重?” 乐朝天回头看着小少年,轻声笑道:“比你陆小三严重多了,你只会害得你师弟的屁股被炸到树上去,有人会害得人间许多人失去生命。” 乐朝天说着,转回头去,神色也带了一些冷意。 “虽然我乐朝天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是这样的事情,他们做得太过了。” 陆小三自然不明白乐朝天这句话什么意思。 虽然平日里总是怼乐朝天。 但是这样一个只会弄曲子,剑学得乱七八糟,就是看起来有些神神秘秘的师叔,会有什么坏心思呢? 乐朝天说完那一句话之后,便低下头来,抬手重新抚在了琴弦之上。 “你的剑名背得怎么样了?” 陆小三突然便有了一种紧迫之感。 因为乐朝天从来没有与他们用过这样的语气说话。 是以犹豫了少许,说道:“我可以不背了的,可以让小四小五去背,而且屁股也快好了....” 乐朝天轻声说道:“不急,你先背完吧。” 陆小三看着乐朝天的背影说道:“我们不是要走了吗?” 乐朝天缓缓说道:“是的,只是人间有些乱,你要出门,总要像你师兄一样有些自保之力,修行不到位,也可以强行唤剑,砸死敌人。”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那我每日尽量多背一些时间。” “嗯。” 乐朝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也没有再抚琴,而后神色平静地看着人间月色。 哪怕是能够窥探命运的人,也不会时时都去看着命运。 不是所有人都有着谢朝雨手中的那一面镜子。 所以纵使乐朝天,也许也是忽略了一些东西。 譬如那日张小鱼上山的时候,剑上的血气与妖气。 命运只在言辞之中的时候,往往都是不可确定的。 乐朝天没有去看,听风吟问了,在那种平静的三句‘那是你们人间的事’里,也相信了张小鱼。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当初张小鱼,确实不止是杀了一些天狱之人。 乐朝天的目光落向了山崖之下。 天涯剑宗里的小楼之中,楚腰亦是在神色凝重地看着那些掠过天穹而去的剑光。 在另一栋小楼之中,有个勤恳苦修的少年付江南亦是站在了窗棂前,看着自己很是厉害的师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楚腰摇了摇头。 她自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看样子。 这件事情不会太小。 第一百七十章 体面的人,体面的事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十四。 寒蝉大清早迷迷糊糊地一起来,便看见自己房间里坐了个书生。 正是方知秋这个瘪犊子。 寒蝉虽然已经接受了事实,但是一看这个谣风悬薜院风物院的先生,就气不打一处来,闷闷地起了床,看着那个正在门口坐在炉边看书的书生。 “先生今日怎么来这里了?” 气归气,但是寒蝉还是叫了一声先生。 毕竟自己现在是悬薜院的学子,更何况,那两万贯的酬金还没有拿到手,先客气客气再说。 “过来看看你。” 方知秋微微笑着,把手里的书放了下来,寒蝉这才发现自己以为大清早也要读书充实自己的方知秋,看的居然是自己没事从藏书馆摸回来的志怪。 “先生居然也看这种东西,我还以为只有我这种没文化的杀手才看。”寒蝉倒是有些惊奇,不知不觉倒是对方知秋的观感好了一些。 方知秋笑道:“风物风物,志怪之事,又何尝不是风物呢?见怪方能不怪,倘若当初道圣以为鬼脸花开之事只是神鬼作祟,而不去冥河一探究竟,自然也便不会知道,每六十年一次的花开,不过是冥河潮汐所引起的罢了。” 寒蝉自然不会想那么多,他看纯粹是因为无聊。 譬如不想练剑不想修行不想接单的时候,独自猫在房间里,抱着暖炉,舒舒服服地看上一整晚。 虽然说好像有些玩物丧志。 但是只要能够得到快乐的东西,怎么能够叫做玩物丧志呢? 更何况,身为一个杀手,能够玩物丧志,或许是一件好事。 寒蝉一面在一旁就着昨晚的冷水洗了一下脸,一面问道:“所以先生只是过来看看我?” 方知秋的年纪比寒蝉要略大一些,是以大概看起来像是一个坑蒙拐骗的兄长一样,让人又爱又恨。 看着正在擦脸的寒蝉,这个风物院先生轻声说道:“自然还是有昨日之事。” 寒蝉放下了手中的毛巾,走到了炉边与方知秋对坐着。 “所以院里打算怎么处理?我还是继续在人间闲逛?” 方知秋沉声说道:“自然是不行的,昨日宫中的反击确实厉害,应当便是出自那位年长的奉常大人之手,当然,也许现在叫做令尹。” 寒蝉并没有兴趣知道是叫令尹还是命尹。 他连槐安的六部尚书都不想关注,如果不是被方知秋架了上来,多半还是不会理会这些事的。 至于方知秋他们如何知道的,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悬薜院虽然闭门不出,然而院中多是修行者,看一看人间,不过小事而已。 九司之人的动向,他们自然清楚得很。 奉常大人入了宫,而卫尉司之人则是在戍守宫门,这也是近千年未曾关过要槐安看见皇宫之中光明磊落的宫门再度关闭的原因。 剩下的,则是依旧在观望之中。 寒蝉看着方知秋说道:“所以接下来我们如何应对?” 方知秋站了起来,站在门口看着檐外风雪,雪落簌簌,隔壁的两个小少年还在睡觉,是以此时剑院之中倒是安静得很。 “既已骑虎,自然难下。”方知秋缓缓说道,“你此次,确实需要入宫去。” 寒蝉叹息了一声,说道:“没有别的办法?” 方知秋轻声说道:“自然是有的,只是我们需要光明正大,需要堂而皇之,自然不能在这种情况下露出什么怯意。露怯即是露底。” 寒蝉挑眉说道:“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我真不是什么所谓的黄粱古皇族后裔。” 方知秋回头看着寒蝉,笑道:“这样的事,谁知道呢?京兆尹大人曾经见过先帝画像,他都觉得像,或许真的便是。” “那可真是命运的一大玩笑。”寒蝉伸着懒腰,拿起了自己的剑,与方知秋一同站在门口。“只是我很好奇,一千年了,世人的容貌,难道不会迁移改变?哪怕是一脉相承,祖宗便一定会与后人相似?” 方知秋只是缓缓说道:“像自然有像的道理。就像南拓之人,一辈子也很难长得像安宁城之人。” 南拓是黄粱极南。 而安宁城是槐安北方,关内之城。 “流云山脉与假都可没有那么远。” 寒蝉一面说着,一面抱着剑向外走去。 “我什么时候去,去了之后,宫中又会如何,假都又会如何?” 方知秋拿起了一旁的伞与寒蝉一同向着风雪里走着。 “此去是为势不可避,倘若昨日皇宫之中,没有接下那只寒蝉,悬薜院便已经赢了。只是我们低估了那位不理世事的帝王听取善言的能力。” 方知秋走在伞下,看着一地白雪,缓缓说着。 “事实上,你们已经是第二次了。”寒蝉轻声说道。“第一次的时候,春风院长以为那位陛下会说好,只是当我们从明合坊走出来的时候,才意识到,有些故事已经变了。” 方知秋平静地说道:“不会有第三次。” 寒蝉挑眉说道:“这么自信?” 方知秋冷静地说道:“是的,因为无论是我们,还是他们,都没有时间了。陪帝需要尽快处理掉假都之中的那些不利于帝位的风声,而我们则是要赶在太一春祭结束之前,拿下京都。” 寒蝉沉默少许。 “确实如此。” 故事在春考之后的那处转折之后,就变得时间紧迫了起来。 将寒蝉捧出来,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之事。 悬薜院最初的想法,只是通过九司来掌控京都。 只是陪帝重新掌权,这才迫使他们不得不去争一争那个帝位。 换而言之。 天下悬薜院便在京都之外,等待着一个合适的理由,光明正大的入京。 假都虽然有些抽调而来的守军,但是自然是拦不住这么多悬薜院之人的。 哪怕算上巫鬼道之人,亦是悬殊。 进行了一场整体清洗的悬薜院,依旧拥有着黄粱半壁信仰的实力。 这便是化之天下千年的底气。 倘若不是一个‘文’字在先,悬薜院甚至可以不用找一个理由。 方知秋与寒蝉在风雪里走着,齐先生齐敬渊也走了过来,这个当初将自己如剑一样拔出来过的剑渊剑修,看起来比二人都要小了许多。 但齐敬渊自然依旧是三人之中年纪最大的。 只是今日并没有见到刘春风。 寒蝉有些好奇地问道:“院长呢?” 齐敬渊平静地说道:“他去春祭之地了。” 这是假都悬薜院中修为最高的道门之修,有些事情,自然需要他去看。 寒蝉轻声说道:“我倒是还未曾见过太一春祭。” 方知秋轻声笑道:“黄粱大祭神鬼,还是久远以前的事了,至少近百年没有过,所以我们也未曾见过,虽然不能亲自去见一见,是很可惜的事情。” 这是风物院的本色。 自然不是什么动摇。 人间风物,万般可惜。 “但是有时候,总归是要错失一些东西的。” 寒蝉在风雪剑坪里缓缓走着,说道:“自然是的,遗憾当然是贯彻人生全部的。” 方知秋看着寒蝉说道:“所以在来黄粱之前,你还有什么未了的事情?” 寒蝉笑着说道:“那倒没有,只是你不知道的是,槐安的剑修,一生心心念念的,往往就是两件事,一是做一次人间三剑,二是存钱娶个媳妇。我寒蝉一辈子不知道存了多少钱了,以前还想着娶一个貌美如花如月中仙子一般的媳妇。” 齐敬渊在一旁轻声笑了笑,说道:“黄粱的媳妇不如槐安的好看?” 寒蝉微微笑着,在黄粱这么些时日,自然也见过不少南方佳人。 “各有各的好看,我恨不得全娶完,这大概也是一种遗憾。” 方知秋与齐敬渊都是哈哈笑着。 坦诚的好色,大概并不是那么令人反感。 毕竟人都是有欲望的。 三人笑了许久,便已经走到了剑院门口,于是又回归了正题。 “我这一次怎么去?就这样去?” 寒蝉是槐安人,也是与这样的事情不沾边的人,自然不是很了解其中的门道。 院里的先生或许也不是很了解,但是总归是要清楚一些。 更何况他们还有个外援,京兆尹老大人。 老大人抱着暖炉,正在向着这边走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这些时日受了一些惊吓,费了一些思虑,京兆尹往日觉得还算硬朗的身体,倒是显得有些虚弱了起来。 也有可能是闲下来了,开始意识到这些东西了。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这场风雪太久了,而且不自然,由神女带来的风雪,自然会夹杂过于浓郁的冥河之力。 只有死人与巫鬼道之人,才会对冥河之力如沐春风。 方知秋看着抱着暖炉的京兆尹大人,倒也是有些愧疚。 毕竟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勤勤恳恳的老大人,却是被悬薜院硬生生地拉进了这个漩涡里,整日担惊受怕的,觉都睡不好。 三人站在那里,等着老大人走了过来,都是客客气气地礼貌了一下。 寒蝉亦然。 毕竟现在也是悬薜院的人。 老大人自然也知道了今日之事,不然也不会大清早的抱着炉子跑过来,与三人寒暄了一阵,这才看向寒蝉认真地说道:“入宫之事,是天下人一起看着的,自然不能失礼,尤其是现而今,悬薜院之势,依旧是弱势。” 这里的势自然不是实力,而是世人心中的看法。 毕竟陪帝再怎么说,也是当了许多年陛下的人。 寒蝉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是以很是认真地在听着京兆尹说着一些东西。 倒是一旁的方知秋在沉思了一阵之后,看向了寒蝉怀中的剑。 “带剑入宫.....” 京兆尹皱眉说道:“这样不太好,虽然当初历朝都有带剑入宫之人,但总归不是好事,当年镇妖司司主明天心,便常常不顾礼仪,抱着个茶壶入宫,但当时亦是因为妖族未定,镇妖司在人间势足,方可如此。” “虽然世人都知道悬薜院要做什么,但是在一切撕破脸皮之前,面子还是要给足宫中那位。” 方知秋摇了摇头,看着京兆尹说道:“现而今假都都知道,寒蝉是北方剑修,北方剑修,是不讲道理的,这样的一个剑修不带剑,难免会让人觉得悬薜院声势弱了几分。合乎自然,才是合乎礼仪。” 京兆尹沉默了少许,眸光深深地看着方知秋。 “方院长当真只是因为如此,而不是有着别的想法?” 方知秋诚恳地说道:“有。” 京兆尹叹息了一声,说道:“既然这样,那倒是显得我说这些东西,过于多余了。” 方知秋轻声笑道:“自然不是,正如老大人所说,不可失礼。但是失礼与失势,向来是两回事。” 这个来自谣风祖院的院长,转头看向悬薜院青藤深深覆雪的院墙之外的楼阁。 “悬薜院既然站了出来,就没有理由让态度柔和。” 京兆尹看着面前的书生,缓缓说道:“就像昨日送的那只死蝉一样?” 方知秋平静地说道:“是的,所以今日之入宫,在世人看来,也许是应赴帝命,但对于悬薜院自身而言,只是要争人意。” 非争天意。 京兆尹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如何争?” 方知秋轻声说道:“一个带剑的北方剑修入宫,你猜我们的陛下,能不能够沉住气?” 所以今日依旧是送寒蝉。 但是与昨日的意味全然不同。 北方剑修的身份,便是方知秋的倚仗。 黄粱人大概依旧记得当年妖祖于崖上,为救一人而一剑斩黄粱一城之事。 剑修带剑,理所当然。 京兆尹没有再说什么,四人一同站在了风雪剑院门口。 “所以我什么时候去?” 寒蝉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方知秋问道。 方知秋轻声说道:“昨日宣,今日去,清晨出门,下午入宫。让风雪再喧嚣一阵。” 令尹昨日在大殿之中,与陪帝说过,需要先勾起世人的情绪,才可以让世人倾靠。 方知秋的做法亦然。 让风雪喧嚣,让世人翘首。 而后再徐徐而去。 寒蝉也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院里又有先生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些衣裳,大约便是昨日便开始准备的入宫之服。 寒蝉现而今穿的衣裳,作为一个流云剑宗的剑修,自然是合适的,束袖绑腿,出剑可以不受干扰。 只是作为将要入宫,将被推举而出之人,自然显得不太妥当。 是以在参考了京兆尹的意见之后,悬薜院赶制了一件雪色大氅,还有一些内里的衬衣。 虽然大氅并非入朝之服,但是以悬薜院如今的态度,自然也不可能穿入朝之服。 更何况,大氅由道门鹤氅羽衣演化而来,自然亦是代表着悬薜院的一种选择。 寒蝉看着那身衣裳,叹息了许久,轻声说道:“甚是招摇甚是招摇。” 谁家杀手,穿这样的衣裳? 他又不是叶寒钟那样的人。 只不过大概自己穿的这身衣裳,确实有失体面。 寒蝉心中一面感叹着诡怪的命运,一面自顾自地想着——穿上这身衣裳,你寒蝉也是体面人了。 这种自嘲的想法,反倒是给寒蝉自己整笑了。 方知秋几人都是古怪地看着寒蝉,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寒蝉接过了那身衣裳,回到了剑院里换好之后,倒是没有再抱剑,而是斜握住剑柄,剑身垂向雪地,在一院风雪里走了出来。 宽大的衣袖叠垂在剑上,倒是有了几分体面人的样子。 寒蝉站在那里抬起双手,看着方知秋几人,挑眉说道:“现在总可以了吧。” 几人点着头。 寒蝉亦是在放下了双手之后,变得沉静了起来,不止要沉静,还要沉默。 穿着一身风雪里猎猎的大氅,目不斜视地从众人身旁穿了过去。 于是走出院去,走在了人间长街上。 ...... 柳三月便在悬薜院长街外的某处路边挂雪檐下。 因为过于招人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坐在檐下一根别人不要的条凳上。 看起来很是惨淡。 就像张小鱼想的那样。 真的很像一条失家的狗。 但是柳三月并不在意这些东西。 容貌也,造化也。 自然无所不可。 有人嫌弃地啐一口,柳三月也只是笑着往旁边让一让。 只是这种丑陋的笑,大概更像是一种恐吓。 那人忍了许久,才止住了对柳三月动手的想法。 大概也是因为很忙,想去悬薜院那边探探风声,看看情况的原因。 柳三月坐在条凳上躲过一劫。 大概也是心情不错,倒是双手撑在了条凳上,而后晃起了两条不一样长但是一样畸形的腿。 倘若不是现而今的身躯万般摧残扭曲,便是哼个曲子都会成为一种怪叫,柳三月大概也想哼哼曲子。 柳三月其实与世人一样。 各种意味上的一样。 所以坐在这里的柳三月,与方才路过想要打他一顿的路人,都是一样的,想要探听一下悬薜院的风声。 看戏的人自然更想要坐到前面的位子。 所以柳三月才会出现在这里。 大概是晃悠了一百多下腿之后。 柳三月终于看见了一个神色冷漠的,一身雪色大氅从那条长街里走出来的男人。 这个丑陋的道人歪着头看着,而后轻声笑了起来。 确实是个体面人。 和自己不一样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从岭南而来的剑书 胡芦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张小鱼在河边一直坐完了整个冬天,而后在一个春风开始慢慢吹起的傍晚里,离开了南衣城。 自己当时想要去追,结果在地上绊了一跤,连下巴都磕伤了,抬起头的时候,张小鱼也没有回头。 只是决绝地义无反顾地,在万物招摇的春风里,越走越远。 好在这个梦没有继续做下去,胡芦被惊出了一身冷汗,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风雪呼啸。 胡芦心有余悸地穿着里衣走到了窗边,怔怔地看了许久,而后便看见张小鱼和江河海那几个师兄,勾肩搭背地从三池附近的剑宗后门走了进来,也许是察觉到了胡芦那种有些惊悸的目光,张小鱼抬起头来,看着那栋池边小楼里的少年,笑着挥了挥手。 挥手有时候不一定是告别。 也有可能是为了展示手里的东西。 张小鱼的手里拿着一块油纸包着,啃了一半的糖油粑粑。 胡芦于是也舒心地笑着,走回了床边,穿好了衣裳,背着剑走了下去。 张小鱼便在楼下,蹲在积着厚雪的三池边,看着池水里的游鱼。 人间剑宗并没有刻意养鱼,只是诸池由许多溪流相连,又与南衣城相通,有时候便会有些鱼跑进来。 就像张小鱼跑进来一样。 “师兄你还在啊。” 胡芦背着剑走了过来,在张小鱼身旁蹲下。 张小鱼挑了挑眉,神色古怪地说道:“什么叫我还在啊,我不在这里,那我在哪里?” 胡芦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梦见师兄沿着南衣河走了。” 张小鱼啃完了糖油粑粑,随手将手里的油纸放在了一旁的石头下压着,而后搓了搓手,站了起来,说道:“你怎么一天天尽做些这样的梦?” 胡芦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怎么知道呢?大概是之前受过一些惊吓,所以这段日子一直心神不宁吧。” 张小鱼想了想,说道:“那正好,怀风师兄今日应该快回来了,到时候让他给你泡杯安神茶喝吧。” “也行。”胡芦点了点头,继而又愣了一愣,看着张小鱼说道,“师兄刚才说什么?” 张小鱼笑眯眯地说道:“怀风师兄要回来了。昨日我们便收到了师兄的剑书,说是大概今日便会到剑宗,说不定现在都快到了。” 胡芦赶忙站了起来,拉着张小鱼就往二池那边而去。 二池是离剑宗大门最近的地方,二人又穿过了那些池雪小道,出现在了人间剑宗大门口。 可惜也许依旧时候尚早,胡芦推开了大门,在那里张望着的时候,门外除了呼啸的风雪,什么也没有。 胡芦有些失望地缩回头来,看着在门后笑眯眯的张小鱼,说道:“师兄没有骗我吧。” 张小鱼说道:“我骗你做什么,只是一日的时间,是很长的,怀风师兄也只是说了今日会回来,有可能是清晨,有可能是傍晚,甚至如果再晚一些,都快深夜了,他才风尘仆仆地踩着雪来敲门。” 胡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张小鱼回来的时候,自己就是趴在门房里睡觉。 不知情的时候,自然不会有那么煎熬。 胡芦走到了剑宗门口,在雪阶前坐了下来,就像以前那样。 张小鱼则是把门房里的炉子抱了出来,放到了檐下。 “梅师兄说你上次才淋雪着凉过,还是坐进来一些吧。” 胡芦点了点头,挪着屁股往后蹭着,大雪时候,火炉烧得旺盛,那种暖意是极为鲜明的。 二人才始坐下没多久,姜叶便穿着围裙,提着锅铲跑来了剑宗门口探头探脑。 “你们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开着门,我还以为是怀风师兄偷偷回来了。” 姜叶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张小鱼笑了笑,说道:“胡芦他要在这里等,我便在这里陪下他。” 姜叶点了点头,又嘱咐了胡芦一句。 “小心点,别再着凉了。” “知道啦知道啦,师兄你的菜烧了。”胡芦捂着耳朵晃着头说道。 张小鱼与姜叶相视一笑,而后后者走入了剑宗之中,再度烧他的菜去了。 这让胡芦更加确信了,今日陈怀风要回来了。 上次张小鱼回来的时候,也是这般架势,烧一桌好菜,不过今日大概不会上一桌好酒,大概率是准备一些枸杞茶。 胡芦在那里乱想着,而后便发现张小鱼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在那里看着远方风雪,风雪里有一道剑光而来,落在了张小鱼手中。 那是一封剑书。 胡芦心中咯噔一下。 怀风师兄不会又不回来了吧。 胡芦才始这样想着,便听见张小鱼在那里轻声说道:“看样子怀风师兄今日不会回来了。” 胡芦有些失望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起身提着那个火炉,就要往门房里而去。 只是却又听见张小鱼在那里笑眯眯地说道:“他要在人间娶个媳妇再回来。” 铁皮炉子咣当一声砸在了地面上。 张小鱼瞥了胡芦一眼。 “砸坏了石板你修啊。” 胡芦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跑过去看着张小鱼手中的那封剑书。 让我看看怎么个事? 胡芦伸着头,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陈怀风说自己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很是喜欢的姑娘,决定先和她在人间结了婚,再回来。 张小鱼确实没有说笑。 胡芦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怀风师兄真的要娶媳妇了? 怎么感觉和做梦一样? 胡芦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张小鱼已经收起了剑书,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胡芦过了很久,终于笑了起来。 这当然是好事啊! 唯一可惜的,大概就是姜叶今日精心准备的一桌好菜了。 ...... 那封剑书被送到人间剑宗的时候,姜叶确实是在清晨里烧菜。 但不是为了迎接陈怀风回来,而是为了送南德曲离开。 剑书来自岭南剑宗。 没人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岭南会有一封剑书而来。 只是当最先接到剑书的门房的江河海,看完了剑书之后,便震惊地站在了门口的时候。 一旁梅曲明他们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从江河海手中拿过来剑书,皱着眉头在一旁看着。 只是这样的故事,无论是谁看,都会仓皇地沉默下来。 那是来自岭南关于山月城之事的剑书。 梅曲明的手有些发抖,哪怕冬雪已经过去很久了,这个剑宗师兄依旧觉得如坠冰窟。 “师弟.......他到底在做什么?” 梅曲明喃喃地说着。 这一封剑书,直接让整个剑宗,重新回到了冬日之中。 已经准备好了行李,便放在一旁的南德曲从惊骇之中回过神来,而后轻声说道:“他在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叫他师弟了。” 无论是梅曲明,还是江河海,在那一瞬间都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倘若丛刃早在千年前死去,人间剑宗与妖族之事,自然不会有这么深的瓜葛,只是偏偏当下丛刃依旧在人间,只是不在剑宗。 任何未知的东西,在异变之下,都会变成一种令世人惶恐的猜测。 姜叶带着笑意走过来打算叫师兄弟们去吃饭的时候,便看见了这样一幕。 于是瞬间收起了那些笑意,神色凝重地看着众人说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梅曲明将手中的那封剑书递给了姜叶。 姜叶亦是错愕不已,但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解下围裙,擦了擦手,而后从一旁拿起自己的青菜剑,匆匆向着剑宗之外而去。 “我去找院长。” 这样的事情,卿相作为南方大妖,自然需要告知一声。 一屋子师兄弟,都是沉默且惶恐地站在那里。 那样一桌好菜,自然无人再动。 姜叶一路化作剑光而去,便是路上春风里的人们都是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这个剑宗弟子看起来这般匆忙。 赶到悬薜院的时候,卿相正打算出门去买酒。 二人在巷子里相遇。 卿相古怪地看着一脸惊骇在巷中落下的姜叶,缓缓说道:“发生什么事了?难道丛刃老小子也死在东海了?” 姜叶收剑入鞘,看着面前的人间大妖,沉声说道:“人间出事了。” 只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便让卿相收起了先前还有些漫不经心的神色,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悬薜玉。 “发生了什么?” 剑书的东西很简单。 只有粗略的两句。 只是姜叶此时却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看着面前的白衣卿相,姜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终于承认了一些东西,缓声说道:“瘸鹿剑宗之事,是师弟做的。” 卿相蓦然抬头看向人间北方。 满巷春风远去。 只剩下无数随着心神一同激荡的妖力冲击在青苔斑驳的巷子里。 姜叶亦是有些震撼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是的,哪怕他才始重回大道。 终究这是一个千年大妖。 与自己丛刃神河同时代之人。 卿相低下头,神色肃冷地看着面前的姜叶。 “你如何知道的?” 姜叶缓缓说道:“师弟去了山月城,自己将那个消息放了出来,山月城向岭南求援,岭南便将剑书送到了人间剑宗。” 巷中的卿相,至此终于明白了一些故事的真相,也知道了那个故事将会用着怎样的一种方式重新掀起波澜。 二人走出了巷子,穿过了那条僻静的长街,看着春风里来来往往的世人。 长久地沉默着。 “倘若山月城能够将那个消息封锁下来,自然是最好的。” 姜叶轻声说道。 卿相冷静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张小鱼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事,便不能再是人间剑宗的弟子。师兄弟之间的情谊,你们便要当做从未有过。” 这个春风里的白衣大妖转头看向姜叶,声音带着冷意。 “不要尝试去赌,你这是用人间在赌。” “人间剑宗会彻底将张小鱼除名。” 姜叶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 “只是这样,是不够的,姜叶。”卿相沉声说道,“接下来,人间剑宗需要开始追杀张小鱼。” “倘若事情走漏,无论如何,世人都会觉得其中带着人间剑宗的影子。” 姜叶不知为何,却是依旧想要争取些什么。 卿相冷笑着。 人间大概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卿相。 “影子总比一切落实要好,哪怕人间真的觉得这是人间剑宗放出的信号,当你们摆出一副张小鱼不死不休的架势,总归是要比什么都不做,沉默地站在那里要好一些,姜叶,现在的局势与当初不同了。”卿相声音冷淡地说道,“一切处在迷雾里,人间剑宗自然不能妄动,但是现在很显然,张小鱼就是要将这样一场火烧到剑宗头上来,你觉得沉默如何能够堵住世人之口?” 姜叶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不想胡芦一觉醒来,发现他的小鱼师兄,已经变成了剑宗的敌人。” 卿相亦是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他总要学会去接受一些东西。” 二人短暂地沉默之后,再度看向了人间。 姜叶轻声说道:“那便依院长所言。” 卿相没有再说什么,站在街头,长久地看着来来往往庸庸碌碌的世人。 没人知道里面有多少,是与人间同流的妖族。 好一个张小鱼。 这个白衣大妖的目光里带着杀意。 没有人想过人间的故事,会向着这个方向发展。 好在南衣城有着卿相,有着人间剑宗,尚且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纵使到时候那个消息真的传到了南衣城,卿相亦是能够镇得住那些骚乱的妖族。 只是人间之事,便不是卿相能够管得了的。 卿相看向一旁的姜叶,平静地说道:“去同归碑吧,将人间剑宗的决定告诉世人。” 同归碑是一个意味特殊的地方。 那处位于墓山之上的巨大悬碑,代表着两族同流的开始。 这是由人间剑宗镇守的地方。 “世人也许会猜到些什么,在那样一个地方告知这样一个消息。” 卿相缓缓说道:“就是要让他们猜到一些什么,提前有过预感,总比突然被那些风声浪潮淹没要好。” ...... 南衣城的人们很是奇怪,今日又不是什么节日,也尚且未到万灵节的祭礼之时,怎么人间剑宗的人全去了南衣城的中心,那片大河环绕的墓山之上。 他们赶过去看热闹的时候,便看见那些剑宗弟子们,正背着剑,向着墓山之巅而去。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我看那些剑宗弟子们的神色不是很好,甚至比那日胡芦出事的时候还要差。” “不知道啊,不会是丛刃宗主出事了吧,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在人间有过消息了。” 人们围在河边,窃窃私语着。 有心人抬头看着墓山之巅的那块墓碑,也许想到了什么,只是这样的事情过于惊骇,他们不敢再想下去,于是干脆地沉默着。 等着看那些剑宗弟子们究竟是要做什么。 一直过了许久,那些剑宗弟子们才步履沉重地走到了墓山之上,越过重重青色的墓碑,站在山巅春风里,抬头长久地看着那块碑上的名字。 姜叶背着剑,转过了身来,神色肃穆地看着正在不断被消息惊扰,汇流向这里的人们。 山外黑压压的一片。 远比那日夜色里的气氛要沉重得多。 人们安静了下来。 整个南衣城噤若寒蝉。 所有人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件事情,需要人间剑宗这般大动干戈地登上墓山。 姜叶长久地看着世人,又低头看向那些青色石碑,而后心中轻叹了一声。 “自今日起......” 姜叶看向人间。 “人间剑宗与山河观张小鱼。” “不死不休。” 满城哗然。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姜叶在墓山之上会突然宣布了这样一个消息。 而且姜叶话语之中的张小鱼。 不是人间剑宗张小鱼。 而是山河观张小鱼。 在那个曾经为南衣城浴血而战的白衣剑修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导致人间剑宗哪怕是丛刃不再,依旧是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人们心中有着万般不解,只是还未来得及问些什么。 便有一个更为肃冷的声音,自那些墓山大河之侧的高楼上传来。 “悬薜院亦然。” 人们转头看向那里,才发现不止是人间剑宗,悬薜院的人也在。 卿相神色冰冷地站在那里,没有饮酒,没有骂娘的卿相,自然是令人畏惧的。 人们惶恐地站在那里。 一时间竟是没有人出声问一问究竟是什么事情。 要知道,哪怕当时胡芦被那个从岭南来的少年剑修差点一剑送往冥河的时候,卿相都没有这样过。 一直过了许久,某个人间开牌馆的大妖才在人流里站了出来,向着墓山,也向着高楼行了一礼,神色凝重地说道:“可以问一下院长与诸位师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姜叶没有说话,转头看向高楼之中的卿相。 而后者只是无比冷淡地说道:“因为他该死。” 南衣城一片寂然。 那个人间大妖行了一礼,缩回了人群中,沉默了下去。 卿相环顾着南衣城,平静地说道:“自今日起,悬薜院与人间剑宗将会再度接管南衣城。” 人们这才看见了卿相身后的那个去年由槐都任命的临时城主。 南衣城城主,自然从来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墓山的故事并不长。 甚至极为短暂。 只是寥寥数言。 然而世人却是尽数感受到了一种风雨欲来之势。 第一百七十二章 山火,人间之火 不是所有的剑宗弟子都去了墓山。 譬如梅曲明,也譬如南德曲。 南德曲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这个三十五岁的剑宗弟子背着行李正站在门口。 而剑宗里,梅曲明同样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向着这里而来。 南德曲回头看着走来的梅曲明,轻声说道:“你真的要去问一问?” 梅曲明叹息着说道:“不去问清楚,我大概睡不着觉。” “他已经不再是你我师弟了。” “我知道的。” 梅曲明自然了然。 不止不是师弟,还是一个人间上层的大道之修。 “你不怕他杀了你?” 梅曲明低头看着脚下的石阶,张小鱼修的石阶确实很好。 “只是没有师兄弟名分,而不是没有情分,我不信他真的会下手。” 南德曲没有再说什么。 二人都是要离开剑宗的。 只是很显然离开的理由是不同的。 南德曲需要去找到某个剑宗师兄的踪迹,而梅曲明,则是在那封剑书之后,回去了二池,收拾着东西,要去人间找到张小鱼,亲口问一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因为南衣城的人们都被惊动了,去了墓山的原因,是以此时走在长街上,便是春风都有了一些寥落之意。 二人一路向北。 哪怕当初因为南岛之事,与岭南剑宗闹得并不愉快,但是此时都还是要去一趟岭南剑宗。 一是再去确认一下。 二来。 那个听人间风声的剑宗,也许会知道得多一些。譬如张小鱼去了何方,谢春雪人在哪里。 虽然梅曲明说着师兄弟情分。 然而当他想着那封剑书之上的东西的时候,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南衣城。 没人知道自己离开了某一个地方,便一定还能够回来。 南德曲亦然。 尚早的春风里,二人背对着青山,看了许久的南衣城,才转身化作剑光离去。 ...... 南衣城的人们在墓山之事过去之后,才真正意识到悬薜院与人间剑宗接手南衣城是什么意思。 不止是临时城主府。 便是天狱,都被剑宗弟子接手了。 这是极其荒唐的事情。 过往的时候,人间剑宗哪怕临时管制南衣城,也不会去动天狱这样一个直属于陛下的司衙。 但这也代表了一种决心。 任何人,都不要试图在南衣城搅起风雨的决心。 今日的狄千钧什么反对的意思也没有。 或许也是在卿相的神色里,察觉到了什么,很是沉默地交出了天狱的掌控权。 至于西门。 西门并不在南衣城。 听说是去北方了。 剑宗弟子们在离开了墓山之后,便没有再回剑宗,而是带着剑走在了南衣城街头。 去了牌馆里,而不打牌的剑宗弟子,无疑是极有威慑力的。 姜叶此时便在城南的某家牌馆里。 馆中无人,大约是被请离了。 那个曾经乘舟去城北剑宗问过的那个妖族此时便坐在姜叶的对面。 桌上的牌局还没有结束,看得出来某个突然离开牌馆的人应该很是不舍。 因为他的牌确实很好。 但是姜叶今日没有什么心思去看那些牌。 正如先前与卿相所说,世人自然会猜出许多的东西。 这是作为预防之举的必然之事。 姜叶亦是看出了什么,在离开墓山之后,便来了这里,推开牌馆的门的时候,尚且有一些人正在打牌。 而这个牌馆老板却是已经做好了离开南衣城的准备了。 姜叶把剑放在了某张牌桌上,于是那些打牌的人便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牌馆老板没有离开。 哪怕他是可以媲美小道境的人间大妖,但是姜叶既然来了,他自然便走不掉了。 人间只有小妖大妖。 小妖是入道成道,大妖便是小道大道。 姜叶虽然也不是大道,但是作为九境剑宗弟子,自然是人间上层战力的存在。 牌馆老板坐在牌桌前,看着那些没有打完的牌局,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记得张小鱼还在我这里打过很久的牌,也欠了一些钱。” 姜叶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牌馆老板虽然是妖族,但是有个很是人间气的名字,叫做丁之海。 自然不是所有妖族都叫做什么却冉非谷狸笠鼠鼠。 活在人间当然要有一个和世人一样的名字,才不会显得另类。 丁之海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看师兄的样子,故事应该便是我所猜到的那样了。” 姜叶平静地说道:“你更应该看到我们所做的事情。” 这个剑宗师兄低头看着桌上的青菜剑。 “我们自然承认,剑宗与人,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有时候,二者不是完全一体的。我可以去卖菜,也可以在剑宗里修行。卖菜这样的东西,与剑宗二字自然是无关的。如果某一天,我姜叶昧了良心,卖了一些坏的菜给世人,他们也不会觉得这是人间剑宗要卖坏的菜给世人。” “但是师兄。”丁之海轻声说道。“哪怕剑宗真的卖一些坏的菜,也不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不好的事与不好的事之间,同样有着巨大的差异,这是二者最为显着的区别。” 姜叶抬起头来,看着丁之海说道:“你信不过人间剑宗?” 丁之海叹息了一声,说道:“人间剑宗自然是人间最可信的剑宗。岭南也许会更为真诚,但是岭南站得太低,不如人间剑宗那般可靠。只是师兄,在信外物与信自我之上,你会选择哪个?” 这个在人间开了很多年牌馆的妖修自然很清楚人间剑宗是什么样的存在。 只是。 “世间绝大多数人,都不会选择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他人保管。” 丁之海看向牌馆门口风中飘摇的帘子。 “南衣城有时候,确实是天下妖族最为安全的地方。” “但是同样的,一旦故事发生改变,这里也是天下妖族最为危险的地方。第一代妖族之血,便是倾洒在南衣城外。” 丁之海说着说着,神色也变得坚毅起来。 当他说起那些东西的时候,便如同亲历了千年之前,那场由李阿三带来的驱妖之战一般。 他看向对桌的姜叶,沉声说道:“所以师兄,不是我们信不过人间剑宗,而是有时候,天下大势,只是人间剑宗一家之言,未必能够完全左右。” 姜叶沉默了下来。 这自然是极大的实话。 能够一家之言左右人间的。 只有当年的函谷观与磨剑崖。 李二不死,人间暗流便只能是暗流。 青衣不去,槐帝便永远要躲在黑袍下。 而当今人间,没有这样的人。 也没有这样的势力。 丁之海自然已经猜到了很多东西。 人间剑宗之举,很多东西都是昭然的。 张小鱼唯一可能会被人间剑宗追杀至死的。 便只有瘸鹿剑宗之事。 尽管有时候将猜测作为事实,是极为武断的。 但是关乎人妖两族。 再武断都不为过。 一如山月城中开始强行扣押妖族一般。 外乱未知,便需要先清除可能的内乱。 只是哪怕丁之海说得再有道理。 但人间有时候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 所以才会有剑这种东西的存在。 讲不通的,便一剑斩断。 这是最为朴素的道理。 “只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让南衣城那些猜到了一些东西的妖族离开这里。”姜叶在长久地沉默之后,平静地说道。 人间剑宗此举,自然会让许多人猜到一些东西。 但是他们必须这么做。 提前将一些故事分割开来,总比到时候人间风雨滂沱之时,人间剑宗才姗姗来迟般做出反应要好。 态度这样的东西,自然是极为重要的。 丁之海安静地看着姜叶,说道:“假若人间倾覆,南衣城依旧能够保全天下妖族吗?” 姜叶的回答很是简单。 “保不了天下妖族,但可以保住南方妖族。” 丁之海没有再说什么,姜叶亦然。 二人长久地对坐在牌馆里。 过了许久,这个屡次先嗅到一些不寻常意味的妖族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多谢师兄。” 姜叶拿起了自己的青菜剑,站了起来,向着牌馆外走去。 丁之海也许不是什么真正厉害的大妖。 但想要稳住南衣城的妖族。 任何一个大妖小妖,都是需要安抚下来的。 ...... 一如所有知情者做好的最坏的打算一样。 山月城的消息,还是没有封锁住。 张小鱼说得很对。 有着瓜子壳的槐树下,确实是人间最好最快的情报传递机构。 鬼知道那些受了惊的老头老太太们抱着怎样的心情,将那些故事迅速地传了开来。 一夜未眠的桑岚在城头之上神色疲倦地看着竹溪。 后者同样神色疲倦,这种疲倦,来自于心神之上的焦虑,竹溪停在了不远处,轻声说道:“昨日有妖族已经逃离了山月城,不知去向。” 桑岚沉默了下来,缓缓说道:“我知道了,辛苦大人了。” 这个山月城城主转头看向城外青山,青山高耸,便在城头之上,像是一处壁垒,像是一些屏障。 只是无论是什么。 都没有拦住那个叫做张小鱼的人留下的那一阵风声。 不。 不是风。 是火。 桑岚看着人间青山,山风冷冷,但是她好像看见了一些火苗。 从城里来不及扑灭的火堆里,飘向了城外,从山里,一直烧到人间。 而后变成一场更大的山火,反扑向山月城。 这样的一场火,倘若真的烧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无论是稻子还是稗子,都会在其中被烧得一片狼藉。 “岭南剑修应该快到城里了。” 桑岚平静地说道,转头看向城南方向,青山之外,其实已经在昨晚,便已经有剑光落下。 但不是所有人都来得这么快。 竹溪自然知道岭南会来人,走上了城头去,站在墙边说道:“昨晚我便已经修书送往槐都。只是倘若人间真的乱了,槐都大概很难顾及南方这边,我们还是要自己想办法。” 南衣城虽然有大军。 但是无论是竹溪,还是桑岚,都没有考虑过向南衣城求援。 南衣城的压力,在当下,自然是槐安最大的。 黄粱太一春祭在即,无人知晓毒瘴大泽的彼岸,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旦兵力抽调而去,而黄粱来袭。 整个槐安都将陷入内外交困之境。 是以一如竹溪所言,倘若槐都不能给予帮助,那么山月城所能倚仗的,便是岭南的驰援。 至于流云剑宗,那个地方虽然也是人间南方,但是作为剑宗道门分界线的流云山脉,离山月城太远。 桑岚沉思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城中妖族亦是一大麻烦,倘若人间妖族抱团,在惊惶之下,向着山月城而来,城中依旧会有着不可控的因素。” “将他们送去岭南。” 有人走上了城头而来。 正是岭南剑宗,第一峰峰主,桑山月,桑岚的姐姐。 竹溪看着桑山月,皱眉说道:“岭南如果乱了,那是更为严重的事情。” 桑山月沉声说道:“岭南乱不了。” “你如何知道?” 虽然岭南此时作为山月城的援军,竹溪本应该客气一些,只是显然当下之事,客气是没有意义的,只有能够真切地解决问题才始最重要的。 桑山月自然也能够明白竹溪的态度,向着二人走去。 “你们不是岭南人,但我是,所以我比你们要清楚。” 那个在溪畔震惊了无数岭南剑修的伞下少年,以自己做为一把伞,稳住了岭南的风雨风雪与人心。 竹溪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当真可以如此?” 桑山月看了一眼桑岚,平静地说道:“是的。” 二人自然没有什么好叙旧的。 岭南便在那里。 桑山月虽然身为第一峰峰主,但也会时常来山月城中看一看自家姐妹。 桑岚轻声说道:“那便如此。” 桑山月点了点头,又看向竹溪,说道:“白鹿城那边,你们通知过了吗?” 竹溪沉声说道:“还没有来得及。” 桑山月沉默了少许,说道:“需要尽早告知人间变故,否则白鹿城一旦失守,岭南压力会很大。” 这个第一峰峰主虽然境界不如竹溪,但是出现在这里,自然便代表了岭南剑宗的意志,是以竹溪亦是诚恳地说道:“好。” ...... “我从未想过,将天下妖族逼反,原来只需要做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 明蜉蝣与那个叫做庄白衣的黑袍剑修走在向西的人间青山之中。 “甚至于比我煽动南楚巫北来,都要简单得多。” 庄白衣抱着那柄漆黑的剑,安静地走着。 二人虽然不可能这么快便听得到人间的风声,但是身为此间之人,自然很清楚这样的一个故事会向着怎样的一个方向发展。 “你为什么会觉得简单?” 庄白衣很是平静地说道。 明蜉蝣说道:“难道这是很困难的事?” 庄白衣淡淡地说道:“当然是的。你不是槐安人,自然不知道许多东西背后的困难。” “说说看?” 明蜉蝣很是好奇。 “最为浅显的道理,人妖两族之上,横着三柄剑,一柄叫神河,一柄叫丛刃,一柄叫秋水。” 庄白衣说着,沉默了片刻,而后继续说道。 “秋水时日无多,这是只需要等待的事,而最为关键的,是如何将另外两柄剑挑开,让他们无暇顾及人间。” “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了那一个故事的突破口。” 明蜉蝣似乎明白了什么。 “悬薜院中,青悬薜的臂骨。” “是的。” 庄白衣平静地说道:“有些故事自然是简单的,譬如我那个师弟,去杀一些很是敏感之地的妖修,便可以点燃这场火。但是问题在于。” 庄白衣转头看向人间。 “在点燃这场火之前,我们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给他把木柴垒起来。让神河与丛刃自人间跳出来是的,让神女复苏,让黄粱成为槐安北方的压力同样是的,你所做的事,同样是要算在槐安的这个故事之中的。” “所以这场火,点得并不简单。” 明蜉蝣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庄白衣平静地说道:“当然是这样。” 二人站在了那处山道之上,转头向着南方看去。 “所以那把火,烧起来了吗?” 明蜉蝣缓缓说道。 庄白衣淡淡地说道:“我不知道,同一条河流之中,上下亦是有着不同的走向,只是入海之地相同而已。” “等到那场火烧起来了,整个人间都看见了,我们就知道了。” 明蜉蝣深以为然。 二人看了一阵,又继续向着槐安以西而去。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庄白衣问道。 明蜉蝣轻声说道:“蕉鹿大师。” 庄白衣挑了挑眉,说道:“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看来这不是一个简单之人。” “是的,所以我们两个人,也许都会死在那里。” 明蜉蝣缓缓说道。 庄白衣抱剑而行,平静地说道:“没关系,我们本就是要死的。” 就像曾经在东海之事后,庄白衣在某处湖畔拦住了张小鱼,与他说的那些话一般。 也像是道圣的那一句话。 有生就有死。 人活着就会死。 没有什么能够例外。 第一百七十三章 假都的一日风雪 刘春风淋着风雪出了城。 假都虽然对于世人而言是封城的,然而对于刘春风这种人,封与不封,自然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太一春祭之地,在假都往东十里,一片风雪山川之中。 纵使是刘春风,亦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所有人都以为神女回归人间,那些神鬼之地,便应该是凌驾于世人之上,于假都之中再辟一神鬼之城。 只是那片春祭之地,却是并没有在假都之中。 风雪山川,纵使有着九司协助,又如何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再造一座神鬼之都? 这是刘春风所不能理解之事。 除非。 这个三十岁的悬薜院道人在山道上停了下来,看着这场人间风雪。 而后从素白微青色的道袍下,生出一只手来,接住了一片雪花。 雪中有着许多的冥河之力,对于世人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它的意味柔和,如同被人软化过一般。 冥河之力最为显着的,便是寒意。 极致彻骨的寒意。 这是当年冥河逆流之事带给世人的体验。 能够让这样一场雪如此长久地覆盖人间,自然是极为惊憾的人间伟力。 但是神女当真出过手吗? 刘春风静静地看着那片雪花。 整个假都也许有过不少的喧嚣。 但没有任何喧嚣,是来自那位长久驻留在宫中的神女大人。 就像那片巫山一般,安静地伫立在大泽中。 刘春风看着那片雪花在手中融化,而后垂下手来,继续向前而去。 十里是一个极为短暂的距离,纵使刘春风没有身化道风,亦是没有走多久的时间,便出现在了某处高山之上。 在这里,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些颇为浓郁的冥河之力,然而站在山顶往东而去,一线平川,依旧什么都没有。 只是那种心中来自道韵的抗拒与厌恶之感,正在不断地增强着。 那一片风雪青山之后的平川,有什么? 刘春风眯着眼,眸中有道文渐渐浮现,越过那些雪幕,向着那里仔细地看去。 至此,刘春风才终于看见了一些东西。 是人。 但那些不是修筑神庙事务的工匠,而是一些寻常的世人或者巫鬼道之人。 在风雪山川的小道上,正在彷徨着踌躇着。 人们好像眉头紧锁,正在寻找着什么。 刘春风看了许久,才意识过来,那些人应当与自己一样,是来寻找那些春祭之事的。 只是今日已经正月十四,事到如今,依旧没有任何痕迹在这一片风雪之地展现。 这无疑是极为怪异的事情。 难道神女大人想像神迹再现一般,让这片风雪之地,倏而之间,拔出一整片风雪神都来? 还是说所谓的假都向东风雪十里,只是一个幌子? 刘春风皱着眉头站在那处山上。 又觉得不太可能。 以神女的性子,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所以究竟是什么? 刘春风忽然听见了身旁似乎有着一些细微的脚步声。 蓦然转回头去。 便看见了一个黑色长裙的女子,眉眼柔软而平静,正在那些山道上,缓缓而来。 这个悬薜院春风院长在风雪里沉默了许久之后,看着那个走上山巅的女子,而后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见过神女大人。” ...... 悬薜院那个据说是前朝先帝后人的流云剑宗叫做寒蝉的家伙,在一大清早便出了门的事,在假都之中正在缓缓传开。 于是人们纷纷跑去了皇宫外等着,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只是坐等右等,都没有看见那个未曾谋面的,可能是他们的陛下的人出现。 于是人们开始议论了起来。 “我听说他身高一丈,体型魁梧,面貌凶狠,带着一柄被血垢盖满了的剑,走到哪里杀到哪里。” “放你妈的屁,他不是只有四尺吗?像个小屁孩一样,躲在阴影里,暗戳戳地给你来一剑。这他妈才叫杀手好吗?你那叫做开无双。” “大哥,那是流云剑宗的杀手啊,不开无双开什么,开玩笑吗?”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流云剑宗作为槐安三大剑宗之一,或者说,在当下人间,其实是属于与人间剑宗平分江山的存在,毕竟磨剑崖上十年剑宗,早已经消失了。 这样的一个地方,黄粱不可能不知道。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许久,依旧没有看见有人来。 于是有一些晚来的人带来了消息。 寒蝉确实出门了。 但是,好像他还在人间闲逛,据说去酒肆里喝酒去了。 人们面面相觑,看向皇宫,心中想着,这是真不给面子啊。 至于那两个争论着寒蝉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人,听见了这个消息后,干脆离开了皇宫这边,向着悬薜院的方向而去。 今天倒要看看寒蝉是开无双还是开潜行。 二人冒着雪,在街檐下一路小跑过去。 途中路过了一个穿着雪色大氅提着剑握着一壶酒的男人,但是二人并没有在意,直接说了声借过,便跑了过去。 寒蝉古怪地回头看了一眼二人,心想他们难道家里着火了? 不过寒蝉只是看了一眼,便重新转回了头来。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有意思的人。 李三怀揣着新捡来的银票,哼着春风得意的小曲,在街边与人吹着牛。 “我和你讲,那些人不知好歹,神女这样的存在,是人间的大福音,像我在短短的十来天里,都发了两次横财了,你别不信,你只要诚心念着神女,每日早中晚供奉三次,你也可以像我一样。” 那人哂笑着,大概是在嘲讽,也许也有一些忿忿。 毕竟李三将那张银票,给他晃了一眼。 难道是我不够虔诚? 不然神女怎么就偏爱这个烂赌酗酒,闹得他媳妇都差点和人跑了的李三? 李三只当那种笑容是在称赞自己,说着便兴奋了起来。 “什么寒蝉,我就在这里等着,他要是敢从这里过,老子上去就是咣咣两拳。”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李三,说道:“他可是修行者。” “修行者怎么了!”李三脖子一梗,拍着胸脯,里面的那张银票都被拍得露出了一角。“有神女庇佑,我李三刀枪不入,长生不死......” 李三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有柄剑带着剑鞘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过去,便见前不久才见过的,那个束袖裹腿的剑修,换了一身雪白的大氅,站在街沿上,平静地看着自己,只是那些平静里,似乎还有着许多不方便示人的诚恳。 李三没有敢说话,哪怕抵在喉咙上的只是一个剑鞘,但是那种冰冷的寒意,还是直入骨髓。 “谢谢你。” 寒蝉用着一种很是平静漠然的脸色,说着一种极为真诚的话。 而后伸出一只手,从李三的怀中抽出了那张银票。 “帮我又找回了一些钱。” 李三看见那张银票被抽走的时候,浑身都开始颤抖着,也许是痛苦也许是悲愤。 瞥见一旁那人讽笑的神色时,又想起了自己说的那些话。 神女庇佑,刀枪不入。 于是怒吼一声。 “我和你这狗贼拼了!” 说着便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寒蝉的剑,想要把剑夺过来,只是才始碰到那柄剑鞘,整个人就飞了起来,而后像是一个麻袋一样在长街中央落了下来,躺在那里痛苦地嚎叫着。 “哎呦哎呦~” 寒蝉收回了剑,将那张银票放入了自己怀里。 向着那边走去,停在了不住地打着滚来缓解着疼痛的李三身前,诚恳地说道:“麻烦你今日回去再好好乞求一下神女大人,毕竟我还丢了不少的钱。” 李三只是顾着哀嚎着,大概也是没有听清寒蝉究竟说了什么。 只是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什么‘神女’,什么‘钱’。 于是很是悲伤地嚎啕着,蹬着腿叫喊着。 “王八犊子,只会抢钱的玩意呜呜呜呜呜呜。” 寒蝉忍着笑意,从一旁走了过去。 所以自己这样算不算欺男霸女? 寒蝉很是古怪地想着。 然后便看见先前跑过去那两个人又跑了回来,中途还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李三,又看了一眼寒蝉,又跑了过去。 大概是跑到了悬薜院那边,得知寒蝉已经走了,于是又折了回来,打算追上去看看到底是一丈还是四尺。 寒蝉隐隐约约还听见风雪长街里跑远去的二人在那里嘀咕着。 “不会就是他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谁家杀手这般模样?” 寒蝉停在了那里,心想什么叫这般模样? 难道我很丑吗? 当寒蝉这样想着的时候,便看见了街边很是小心地绕开了人群在那里独自走着的柳三月。 又低头看着自己。 应该不丑吧。 寒蝉如是想着,又抬头看了眼天色。 假都已经大雪许久,天色阴沉,很难分辨得出是什么时候。 但是很显然,现在时间依旧早得很。 所以寒蝉决定先去吃点东西。 当皇宫那边等着的人们得知寒蝉喝了酒,又去吃面了的时候,终于确定了。 这就是不给面子。 那二人赶到那处面馆的时候,这一次倒是赶上了。 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坐在窗口,一身雪色,神色淡漠的男人。 面大概还没有下好。毕竟大家都去看热闹了,面馆的人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来吃面,所以便要慢一些。 所以寒蝉的剑放在桌面上,平静地坐在那里目不斜视地等着。 寒蝉确实没有一丈,也不止四尺。 就和寻常的世人一样。 二人虽然有些惊艳这样一个流云剑宗的剑修的模样。 但却也有些失望。 因为不够诡奇。 或许是人间美男子,但不是人间奇男子。 于是看了一阵之后,又悻悻地离去了。 寒蝉其实对于两个人在做什么,好奇得很,只是现在的他,并不能表现出好奇的神色来。 是以也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面过了许久才端上来,那个面馆老板起初有些畏惧。 直到寒蝉在桌子上拍下了那一张巨额银票。 面馆老板在迟疑地问了好几次之后,终于确定了这就是今日的面钱。 于是喜笑颜开地收了下来。 “您才是真神仙真陛下。” 面馆老板的夸赞颇为真诚。 而寒蝉只是面无表情地开始搅着面,而后端端正正地吃了起来。 这样的吃面自然是不愉快的。 寒蝉喜欢给刚好价格的钱,而后抱着碗,蹲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吃着,然后心满意足地叹着气。 只是有时候必须要装一装,世人才会有感觉。 这大概是寒蝉吃得最一丝不苟的一碗面。 没有一滴油污溅到了身上,在那片雪色里添上一点污渍。连面上的油汁,都没有越过唇齿的范围,世人吃的满嘴流油,与这里是毫不相干截然相反的词。 寒蝉安静地吃完了那一碗面,而后将筷子端端正正地放下,面馆的掌柜大概也很懂,在一旁递过来了一碗茶水,等到寒蝉喝完了茶水漱完了口,又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湿毛巾。 窗外风雪依旧。 吃完了面的寒蝉并不急着走,而是坐在那里沉思着。 外面渐渐有了不少人。 不知道寒蝉在那里想着什么。 大概是什么很是沉重的东西。 寒蝉想得确实很沉重,那就是怎么才能熬到下午。 只是在面馆里坐一天,显然也是不太合适的。 所以寒蝉坐了一阵,拿起了剑,走出了门去。 世人与寒蝉不熟,寒蝉与世人也不熟。 是以满街寂静,谁也没有说什么。 寒蝉便在人间长街上走走停停。 皇宫是在假都北面。 倘若悬薜院在南面,自然便可以拖延更长的时间。 可惜悬薜院在东面。 那些街巷再长,终究也不过是那些距离。 好在风雪知意。 也许是真的快要结束了。 在寒蝉吃完面之后,便突然下得大了许多。 人间飞絮如白梨。 也许真的是春风来了。 只不过春风并不在假都,而是都外山林之中。 长街空无一人,只是无数遮蔽了视线的风雪,寒蝉理所当然地带着剑,在雪檐下等着,一如所有的世人一般。 人们很是古怪地看着那片浩荡风雪里按剑而立的白氅男子。 心想你难道真的打算拖到一日将尽再过去? 寒蝉如果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肯定会诚恳地夸上一句。 你可真聪明。 暴雪在暮色出现在天边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似停非停。 只是不再像先前那般狂暴。 等得昏昏欲睡的人们,终于发现寒蝉抬头看了一眼暮色,而后开始向着皇宫方向走去,于是精神一震,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这一次寒蝉确实没有再闲逛乱走,按着剑在风雪里平静地走着。 世人被压抑了许久的心思,终于活络了起来。 一路怀揣着期待,随着寒蝉去了宫门那边。 宫门处等着的近侍早已经风雪白头,只是看起来依旧毫无怨言。 大概就像昨日面对悬薜院的先生时所想的一样。 他是没得选的。 寒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宫门正对的那条长街上。 满街寂静,目送着这个从北方来的剑修向着宫门而去。 近侍待到寒蝉走到宫门外,看了眼身后,有人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 “请先生解剑。” 代表悬薜院意志而来的寒蝉,大概称之为先生也没有错。 寒蝉停在了那里。 假都的人们亦是在看着,不知道寒蝉是否会解剑入宫。 寒蝉安静地看了那个近侍许久,后者眼神里有着一丝恳求。 寒蝉自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他将手中之剑放了上去。 近侍松了一口气。 宫外长街里多了许多窃语之声,大概亦是对寒蝉看低了几分。 只是很快,风雪里便哗然起来。 那名近侍亦是怔怔地站在那里。 因为寒蝉将剑放上去之后,在一声无比清脆悠长的剑鸣声中,拔出了自己的剑。 盘中只剩下了一个剑鞘。 寒蝉提剑在手,平静地说道:“流云剑宗的人,没有剑离手的习惯。” 近侍沉默地看着提剑在手照人间白雪的寒蝉,而后自盘中将那柄剑鞘拿了过来,双手呈上。 “先生还是请剑入鞘吧。” 寒蝉送剑入鞘。 近侍轻声说道:“请随我来。” 而后向着宫门之内的宫道上带路而去。 寒蝉亦是平静,什么也没有说,提剑而去。 宫门缓缓闭合。 人间可见,便只剩下了一些带了暮色的飞雪。 宫外四处瞬间响起了无数喧闹之声。 他们所想象中的,那种寒蝉冷声而怼陛下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甚至从头到尾,都只是说了一句话。 然而便是这一句话,却也足以让世人议论回味许久。 北方剑修确实是北方剑修。 剑上的道理,在雪中照一照人间,旁人自然就懂了。 解剑自然不可能解剑,你要解剑,那我就直接解鞘入宫。 当然,寒蝉能够这样做,便是因为他本身便是人间上层的修行者,大道四叠浪,无论南北,都是需要慎重对待的。 柳三月安静地站在那里。 他所看见的东西自然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的神色凝重。 越过那些风雪,像是想要看见那个走在宫中风雪里的寒蝉一般。 那些宫道他并不陌生,终究曾经在其中来往过。 只是纵使如此,他也依旧有些看不清,在那之中,究竟会发生什么。 然而不管怎样。 这样一个故事,总要在太一春祭结束之前,落下帷幕。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世人的故事 阑离神色冷漠地站在议事殿门口,凭栏而观人间风雪。 身后有近侍亦有巫鬼之人安静地陪立着。 今日要见之人,便是那个来自槐安的剑修,阑离自然不会蠢到什么防备都没有。 只是阑离或许也没有想到,今日清晨便传来了那个叫做寒蝉的人要入宫的消息,结果直到暮雪满人间,依旧未曾看见那样一个人而来。 但是今日的阑离并没有破口大骂。 只是无比沉静地站在那里。 沉静是脸上的意味。 至于这样一个陪帝陛下心中如何,世人自然是不清楚的。 但是其中必然有愤怒。 那场一日之中的暴雪已经平息了有一段时间。 今日不止是寒蝉还没有来,便是令尹也没有来。 据近侍回报所言,令尹大人原本已经要入宫,只是途中风雪浩荡,被迫重新回到了明合坊中。 陪帝阑离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人间并无威信的陛下,眯起了眼睛。 在那片风雪宫道之中,他终于看见了一个身影正在那里安静地走着,倘若不是那些黑发与剑鞘暗沉的色彩。 那样一个一身雪色的身影,大概也是会在高处的匆匆一瞥中,忽略了过去。 阑离下意识地握住了凭栏,只是很快又松了开来,负手身后,平静地说道:“他来了。” 身后的南楚大巫点了点头,说道:“是的,王上。” 近侍是仪仗,而南楚巫,才是倚仗。 虽然只是十个南楚大巫,自然不可能是寒蝉的对手,但是他们本就不需要是寒蝉的对手。 这些南楚巫,只是为了防止寒蝉突然发难,用以拖延时间的存在。 阑离静静地看了风雪很久,而后沉声说道:“令尹卿当真不来了?” 身后近侍轻声说道:“回王上,是的。” 一问一答之后,这处大殿便沉寂了下来。 就被闲置的皇宫,自然没有什么人。 没有臣子,没有巡卫,只是阑离与一些近侍而已。 阑离看了许久,而后转身走入殿中。 “去告诉他,孤正在休息。” “是。” 那名近侍依言而去,走下漫长的殿阶而去。 虽然于殿前已经可以看见那个身影,但其实宫道漫长,群殿坐落,从阑离看见寒蝉的位置,到这里依旧需要一段不少的距离。 毕竟曾经黄粱也曾辉煌过。 这处皇宫亦是极为古老。 近侍走下长阶,在风雪安静地等待着。 一直过了许久,风雪里雪色大氅的剑修才终于踩着一地白雪,走到了殿前。 那名近侍看了一眼寒蝉手中的那柄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按剑而立,缓缓说道:“王上正在休息,还请先生稍等片刻。” 寒蝉站在殿下,抬头越过那些层层雪阶向上看去,而后低下头来,平静地说道:“再等便是入夜了,难道阑离打算明日再见我?” 近侍微微低下头,避让过寒蝉的目光,轻声说道:“先生稍安勿躁。” 寒蝉静静地看着那个近侍,手中之剑斜垂入雪。 “首先,你需要称我为陛下。” 近侍浑身一颤,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不可思议的震撼看着面前的剑修。 悬薜院想要做什么,自然世人尽知。 只是这名近侍也没有想到。 这个来自北方的剑修,真的便这样堂而皇之的在这里,在另一位陛下的殿前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近侍怔怔地面对着寒蝉的目光,忽而间觉得漫天风雪都落在了自己肩头。 他回头看向那处大殿,又转回头来,浑身颤抖着。 这当然是代表着一种抉择的事。 自己该如何去选? 面前的是一个来自北方,整个人间修行界之中都不可谓不高的大道之修。 而身后,是人间由来已久的陪帝,是坐拥三千巫鬼道之人的陪帝。 近侍在风雪战栗了许久,而后向着一旁让开了道路。 寒蝉也没有纠结近侍之举。 为难这样一个人,自然是没有意义的事。 于是提剑上殿阶。 而那名近侍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地站在风雪中。 其实当他让开路的时候,有些选择已经做出来了。 谁当陛下都可以。 而面前之人手中带剑,他自然不会蠢到以身阻拦——人间对于这位陪帝陛下,自然并无忠诚可言。 在寒蝉往上走了十来阶之后,这个近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骤然抬起头来,看着寒蝉的背影,颤声说道:“宫中有三千南楚巫,陛下。” 寒蝉停顿了少许,而后平静地说道:“无妨。” 三千南楚巫,自然不可能是无妨之事。 当初那些南楚巫加上八十万戍海黑甲,都差点让岭南八万剑修有来无回,便是人间剑宗,都折损了一些弟子。 而那夜明合坊中,都是只有近百南楚巫。 这样的事,自然是极为沉重的。 是以纵使是寒蝉,在听见那名近侍的提醒的时候,亦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只是已经孤身来此,自然也已经没有了退路。 寒蝉平静地踏过了那些层层雪阶,而后站在了殿前。 风雪不止。 大殿深深。 那扇厚重的大门是紧闭的。 寒蝉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合上的。 但是并没有关系。 他站在门前,拂去一身风雪,没有拔剑,只是抬手推门。 就像走入自己家一般。 ...... 明合坊。 奉常大人在雪中慢慢地走着。 怀中抱着一个暖炉,没有半点要去宫中的意思,倒是饶有兴趣地在街边停了下来,看着对面檐下一个正在玩雪的少年。 不知过了多久,在明合坊的街上倒是走来了一个悬薜院的先生。 先生年纪很大,看身上的衣裳模样,应该便是文华院的先生。 一般这么大年纪了,还在院里的,多半便是分院院长之类的。 老先生确实也是文华院院长。 那日刘春风曾经叫过他苏先生。 悬薜院提前春招,亦是这位老先生所主持的。 只是无人知道,为什么这位文华院会突然出现在明合坊这样一个地方。 明合坊自古以来,便是居住着朝堂之人,譬如三公九司,譬如曾经的皇子府与太子府。 奉常大人便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苏先生向着自己而来,而后慢悠悠地停在了一旁的檐下。 二人本就白头,自然不用借雪白头。 是以都是站在檐下,看着对面的不知哪一府上的小少年。 这显然是极为怪异的一幕。 毕竟奉常大人入宫做了令尹之事,假都都是知道的。 而悬薜院,显然是与皇宫对立的河流。 只不过人间风雪绵密,长街倒是行人稀疏,纵使偶尔有人路过,也没有注意到路边的这两个老人一个是奉常大人,一个是文华院院长。 或许都只是世人罢了。 二人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奉常大人轻声说道:“看院里的动静,刘春风他们显然并不记得一些东西。” 苏先生笑了笑,说道:“这样的东西,他们怎么会记得呢?大风历九百五十四年的全甲结业的学子,离当今人间太久远了。” 奉常大人微微笑道:“我都没有想过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 苏先生轻声叹息道:“是啊,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你看他有多老,你就有多老。 对于以百年计的世人而言,这甚至都是不用照镜子的事。 二人颇有些唏嘘地站在行人寥落的街边。 “看样子,你应该是完成了。”苏先生看向奉常大人说道。 奉常大人轻声说道:“我已经做完了我能做的,至于阑离会不会沉不住气,那便不是我能控制的。” “他不可能沉得住气,方先生他们做得事情颇为过火,屡次羞辱,又带剑入宫,他如果面对这样的事情还能沉得住气,便不是一个只会在过往里说好的陪帝。” 苏先生缓缓说着。 “更何况,你还给了他沉不住气的底气,以令尹之令,传唤三千南楚巫入宫,不说是他,便是我,手握这样的存在,都不会接受有人想要踩在自己头上。” 奉常大人看着人间风雪,轻声说道:“其实这样的事情,他都可以自己做的。” “但他很难想到那样的东西。”苏先生轻声说道,“他以神女为倚仗,便不会落在人间去思考。倘若只是这样,便是极难处理的事情。” 苏先生看向假都以东悬薜院方向。 “方知秋他们想得确实没有问题,以千年前的一桩悬案为由,另立旗号。但不是所有时候,人间都需要这样一面旗帜。黄粱也没有到非要换陛下的时候。一个背靠神女,与人间安然无争的帝王,自然不会引起世人的情绪去支持或者反对什么。” 奉常大人轻声笑道:“所以需要我们去将他拉到人间来,落入人间之中,他才会犯错。” 苏先生微笑着说道:“是的,人间当然不止是刘春风他们那些修行者的人间。世人自有世人自己的力量。” 这条巷子里的故事,不止是世人,便是刘春风方知秋他们都不知道。 二人都很年轻,刘春风虽然是悬薜院院长,但却是出身青牛院的人,方知秋虽然是文华院之人,但却是谣风祖院的,与假都悬薜院,自然更是相去甚远。 只有苏先生,这个文华院院长,才知道一些更早一些,被忽略的东西。 那便是,在很多年前,奉常大人,亦是出身悬薜院,自大风春考之中被择优而出之人。 当刘春风他们忘记了一些东西,大张旗鼓地进行春考,由京兆尹为引线,去重新布局九司之人时。 便是阑离也在那个时候忘记了一些东西。 他那种来自于潜意识之中非此即彼的想法,让他信任了这位九司老大人。 只是悬薜院有多少年历史了? 一千年。 这样一处以文化之天下的书院,早已经深深扎根于人间之中。 背靠人间,才是悬薜院真正的底蕴,而不是修行界。 奉常大人看向风雪远处。 “你说当天下悬薜院闻悉宫中动静,想要入京之时,那些抽调而来的守军,会守住城门几时?” 苏先生缓缓说道:“谁知道呢?” 这场故事自然不是悬薜院与假都之争。 只是与阑离一人之争而已。 当他什么错都没有犯,背靠神女的天然优势,会使得人间无法入手。 只是来自文华院的一些故事,改变了这场大势之争的局势。 二人看向风雪皇宫,却也是沉默了下来。 “寒蝉.......” 奉常大人轻声说道:“三千南楚巫,他能撑到几时?” 苏先生很是沉默。 在二人的这个故事里,寒蝉所代表的,自然是不同的。 “他能活下来最好,倘若活不下来,人间也会有新的先帝后人出现。” 这也许是一件很是卑劣的事情。 只是有些事情,总要去做。 才能真正的让人间从神女的故事冲破而出,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换而言之。 人间可以接受神女的降临。 但是人间的代言人,只能是出自人间,而非神女。 人神可以相亲但必须分治。 这是巫鬼神教最基础的构架。 这也是世人所琢磨出的,神女能够接受的东西。 ...... 柳三月出现在了皇宫之中,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但是这个北方来的道人,那幅丑陋的身躯,正在努力地攀爬着一处宫中大殿的屋檐,神海没有复苏的道人,也只是世人,所以爬得很是狼狈。 宫殿自然都是极为繁丽的,尽管现而今已经沉默下来了,在风雪里在岁月里沉默了千年,但也不是那么容易爬上去的。 如果柳三月不是道人,而是习惯于攀檐翻院的小毛贼,大概会更理手一些。 可惜他不是,所以爬到气喘吁吁了,才终于登上了一处皇宫边缘的殿檐,在那些辉煌过的屋脊之上垂着腿缩着手坐了下来。 远方。 远方是一个站在巍峨的殿前,正在扫着身上落雪的北方剑修。 柳三月昨日曾经叫过他师兄。 推开这扇门,你便再也不是一个杀手了。 柳三月沉静地想着。 只是在那之前,也许需要经历一些洗礼。 这个坐在屋脊之上看好戏的形体扭曲之人,在那些呼啸的风声里,隐隐地听见了许多颂唱之声。 那是巫鬼之诀的起势。 夹杂在风雪里,若有若无,也无比磅礴。 柳三月四处张望着。 然而也许是风雪迷离,也许是他们确实藏得很好,柳三月什么也没有看见。 只是那种翻涌的巫鬼之力,正在不断地变得浓郁起来。 像是那条高悬于人间之上的冥河,正在缓缓落向人间。 柳三月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了那处大殿。 纵使是个看戏的人,柳三月此时的心绪也变得沉重了起来。 殿前的剑修已经扫尽了雪,抬起了手,也许已经按在了那扇大门之上。 所以他到底能不能听见,那些藏在风雪里的声音呢? 时代已经变了,当今藏起来刀斧手,自然不会露出什么影子,也不会发出什么刀斧相撞的声音。 但是他们会颂唱,会带来巫术鬼术,像是不可挣脱的大河一样,将那一个孤单的身影吞没进去。 柳三月缩起来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 然后他看见遥远的皇宫深处。 那个剑修松开了手,转过了身来。 背对着那处大殿与殿中的人。 拔出了剑。 ...... 阑离自然从没有想过,要与这个从北方而来的剑修在活着的时候见上一面。 那是剑修吗? 不是的。 那是指着自己帝位的一柄剑。 ...... 寒蝉虽然不是道修。 但是天下大道,都是出自函谷观。 那种藏在风雪里巫鬼之术的颂唱起势,他自然听不见。 但是不代表他发现不了那种风雪之中的异样。 作为一个杀手,心思感知自然是要敏锐的。 这样浩瀚磅礴的在整个皇宫之中流动的巫鬼之力,倘若这还发现不了,寒蝉自然也对不住大道之修这几个字。 是以当他抬手按在门上的时候。 他的剑便开始轻鸣着。 于是他放下手,神色平静的转过身来,拔出了剑。 风雪之中依旧什么都没有。 但是那种巫鬼之术的意味,已经颇为浓郁。 那个立于风雪阶上的陪帝近侍,亦是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虽然只是一个带剑的世人,却也能够从寒蝉的动作里,意识到许多的东西。 寒蝉看向阶上的那个近侍,平静地说道:“你需要躲远一些。” 只是那个近侍沉默了少许,却是没有离开,事已至此,他纵使是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就像另一个宫门处的近侍所想的一样。 他们是没有选择的。 是以那名近侍反倒是拔出了剑,向着阶上走去。 “君死臣亦无可活,仅此而已,陛下。” 这当然不是忠诚。 只是为势所迫而已。 当他面对着寒蝉的剑,放他走了过去,他的陛下便只能是寒蝉。 寒蝉今日如果死在了这里,他自然也会被阑离处死。 天下之事,当然不只有忠诚。 忠诚是可贵的少见的。 世人往往只会随势而行。 于是两个带着剑的人,站在了风雪殿前。 只不过一个是人间大道剑修。 而另一个只是有着一柄剑的世人而已。 寒蝉什么也没有再说。 那些风雪里的颂唱之声,渐渐清晰了起来。 汇聚在一起,如同千万人同语的礼神之音。 有风雪在巫术之中,被冲破了。 最先出现在人间将夜的暮雪之中的,是一朵浩大的黑色的花。 寒蝉静静地看着那朵象征着冥河的鬼脸之花,声线平淡地说道:“看来今日需要杀很多人。” 近侍执剑而道:“愿追随陛下而战。” 于是有剑光划破风雪。 第一百七十五章 风雪寒蝉 风雪里寒蝉执剑,身形化作流光而去。 那名近侍虽然只是一个世人,一个曾经不受重视的陪帝的侍卫。 但是终究能够带剑之人,还是有一些剑客的底子。 此时面对着那些完全不知如何应对的巫鬼之术,近侍亦是咬了咬牙,执剑踏雪,奔跑着跟了上去。 风雪里有流光之剑而去,亦有人执剑而去。 看起来倒像是一副颇为割离的画面。 近侍快速地奔跑着。 只是纵使他跑得再如何快,那一道剑光亦是难以追及的存在,当那名近侍尚且还在长阶向下之时,寒蝉便已经执剑刺入了那一朵先行之花中。 而后天地之间,有如黑雪洒落一般,那朵鬼脸之花,自花蕊之中,被浩然剑意搅碎,化作无数碎裂的巫鬼之力,落向人间。 近侍提剑踏雪跑下殿下长阶,而面前正是那场黑雪,近侍没有犹豫,倾身向前,举剑护住面门,便要从其中撞过去。 他心中自然很清楚,自己这样的近侍,倘若不能近身,面对着那些南楚巫自然有如蝼蚁。 而一旦近身,哪怕是蝼蚁,带着剑的蝼蚁,亦是具备杀伤力。 只是很显然,哪怕那些冥河之力已经被寒蝉的剑意斩碎,然而作为弥散部分的黑色之气,亦是具有极强的杀伤力。 那名近侍才始踏入那片黑雪洒落之地一股极为刺骨的寒意便自身周传来,而身上那些沾染了一些鬼花碎裂之后碎屑的皮肤,都是变成了漆黑的坏死的模样。 近侍慌忙提剑,斩着那些黑雪,可惜作用并不大,那些黑雪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手中之剑而去。 近侍匆匆向后退去,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面临这样的生死之局。 怎么选,好像都是一条死路。 寒蝉的身影自那朵被破开的鬼花之中现了出来,大约也是看见了下方被黑雪阻拦的近侍,身周有一道剑意而去,将那些黑雪破开了一条通路。 那名近侍尚且还在犹豫着,只是寒蝉并没有在意,只是神色凝重地执剑踏在风雪之中,而后转头看向了皇宫遥远的某处屋檐,看见了坐在那里晃着腿的柳三月,后者向他点了点头。 一些南楚巫因为那一朵鬼花的破碎,已经暴露出了踪影,正在那里平复着巫术被破之后躁涌的巫河。 而更多的依旧藏在了皇宫之中,只能隐约听见那种颂唱巫鬼之术的声音。 巫鬼之术起势漫长,越拖到后面,等到术法成型之后,自然也便越难应对。 寒蝉并非黄粱之人,亦没有经历过南衣城外那场大战,自然对于巫鬼之术并不了解,纵使他听得见一些微渺的声音,亦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便是他先前看向柳三月的原因。 可惜后者貌似会错意了。 只是大概没有会错意,柳三月也不会有什么回答。 虽然他在黄粱停留了很久的时间,但是毕竟他曾经是条落水狗。 你不懂,我又怎么会懂呢? 而就在这时,那名留在地面风雪里的近侍仿佛看出了寒蝉的犹豫,一面提剑穿过那片黑雪之地,一面大声的呼喊着。 “陛下,南方落星殿,那是招魂!” 天下之人纵使不懂巫鬼之术,亦是明白,杀人先杀招魂之人。 否则一旦招魂之术成型,冥河之中便会反反复复地有归来之人,将会陷入彻头彻尾的苦战之中。 寒蝉闻言,转头向南看去,那里有一座埋没于风雪之中的大殿,侧耳倾听之下,果然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些‘魂归来兮反故居些’的颂唱之音。 寒蝉神色一凛,风雪之中凌空而立的身影再度化作剑光,直奔那一处而去。 而那些南楚巫亦是明白此理,寒蝉的身影在半空之中,便被成型的巫术拦了下来,苍山暮雪,霞云横流,以阴郁的巫鬼冥河之力所带来的极美的意象,显然是极富有是杀伤力的。虽然这些并不是颂唱时间更为久远的鬼术,但是终究南楚巫人数众多,一个大巫之术拦不住寒蝉,数十个大巫之术,自然便能够让寒蝉凝重以对。 只是寒蝉是流云剑宗之人。 剑在手中的流云剑修,自然是极为强横的,纵使是道门之人,亦是不会与之贴身而战。 手中之剑拖曳流光而动,譬如流云月色,一片灿然之景。 无论是苍雪霞云,还是逆流巫河,都是被寒蝉手中之剑斩断,硬生生自那些巫鬼之术中杀出了一条无比干净的通途。 寒蝉虽然在当初明合坊外长街输给了齐敬渊,但是那未尝不是因为缺少对于剑渊之修的了解而导致,二人伯仲之间,眼下之事,换做齐敬渊来,面对得只会更加艰难。 毕竟剑势之修相比于剑意之修,更加缺乏护住自身的能力。 那一抹剑光破开了短暂的汇聚又颓然散去的巫鬼之术,再度落向那片招魂之殿。 然而此时,第二朵通天之花再度绽放在人间高空风雪之中。 在今日的这场风雪之战中,自然有仓促之术,亦有完整之术。 先前那朵通天之花是仓促而来,而眼下这朵显然不是的,遮天蔽日,风雪飘摇,来自数百南楚巫的沉声颂唱,整个皇宫之中,如同入夜一般。 又或者,暮色本已经褪去,夜色早来人间。 天地意象的改变,让寒蝉早已经分不清时间。 无数黑气环绕,鬼花之粉落向人间。 寒蝉的身影停滞了少许,继而并不打算理会那样一朵鬼花,先直捣黄龙,打断那些招魂之术。 只是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一大片冥河之中。 寒蝉心中叹息了一声。 终究人多势众。 这不是三千兵甲,是三千南楚巫。也许其中未必有多少大巫,只是巫鬼之术,往往成群而质变,纵使是他,亦是一时之间难以破巫鬼而去。 刹那冥河,鬼术通天,显然这已经是下冥之术了。 当巫鬼道之人有着足够的时间,将下冥之术带来人间的时候,便意味着攻守之势易形了。 寒蝉亦是没有再度尝试去破局,而是横剑三尺,独守身前。 他要等一些东西。 譬如假都之中的齐敬渊他们,也譬如假都之外的天下悬薜院。 三千南楚巫,这是当初进攻南衣城的主力之众,寒蝉自然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敌之。 纵使是刘春风,当初在明合坊,所面对的,也不过近百人而已。 刹那冥河与通天之花下,寒蝉横剑守身,不断穿行在那片冥河人间的空处,逃离着那些巫鬼之力与冥河之力的袭击。 一身雪色大氅此时显得颇为碍事。 寒蝉短暂地松开了手中之剑,以剑意御使着,环绕在身周,斩落着那些落向身外三尺的巫鬼之力,而后快速地将那些宽袖束了起来。 只是下一刻,他的神思却是有些恍惚起来。 匆匆握住剑,以剑鸣之声震开那些靡靡之音,再度清醒下来。 眼前霍然是许多神色冷漠的南楚大巫,脚下冥河之中有越行之术的痕迹正在闪烁着。 手中正掐着拘役之诀。 鬼术拘役,为抽离神魂之术,在冥河之力尤其浓郁的黄粱,这样一术所带来的影响自然是更为强悍。 纵使是大道四叠的寒蝉,亦是有了片刻失神,身周剑意都差点散去。 只是好在他反应了过来,执剑在手,斩断那一只由数十名大巫共同施展的拘役之手,而后冷笑一声,看着那些脚下巫痕尚且未曾散去的南楚巫。 “连道门之人,都不敢离我们流云剑宗的人这么近,你们巫鬼道之人是怎么敢的?” 那些南楚巫神色一变,只是这一次,他们便是连越行之痕都没有来得及现出。 那个方才还在远处的流云剑修,便已经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夜雨一剑,人们似乎听见了许多寒蝉哀鸣。 而后身首异处。 寒蝉一剑而斩数名南楚巫,这一场风雪之中,终于开始见血。 纵使鬼术越行拥有极端的起势,然而就像流云剑宗最喜欢说的那一句话一般。 诸位,你们,离我太近了。 剑意横流,极短的距离之中,手中三尺之剑,却是要比剑意之剑快上不少。 寒蝉的身影闪烁之间。 那些出现在寒蝉附近,尝试以拘役之术干扰心神的南楚巫,便已经尽数死去。 而至此,才有人飞向天穹的头颅,颂完了极短的越行之术的巫诀。 于是巫痕闪现,将他无头的尸体送去了远方,又颓然落入冥河之中。 经此一事,那些南楚巫们显然亦是学聪明了,远远地躲在遥远之处,绝不与寒蝉近身。 虽然世人知道流云剑宗之人不可近身。 但是知道归知道。 总要切身体会过,才能明白那样一剑的寒意。 而与此同时,刹那冥河之外。 那一个陛下近侍,依旧提着剑,在人间风雪之中奔走着。 战场被带入了刹那冥河之中,这样一个世人便再无人关注。 也许一直便无人关注。 只是那些战斗所落下的余波,依旧是近侍所不能承受的而已。 人间苍山暮色之色依旧没有散去,远天已经是夜色风雪迷离,然而皇宫之中依旧有如黄昏。 黄昏里有大殿之门被缓缓打开。 一身黑色帝袍的阑离在南楚巫的护卫下,自殿中走了出来,立于殿前风雪之中,远远地眺望着那个极为渺小的,提着剑敏捷地穿过了风雪宫道,又翻越着那些大殿护栏的近侍。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一幕,这位离楚王之位只差一步之遥的陛下,忽然神色暴怒,无比痛恨地抬手指着那名远方风雪里奔走的近侍。 “给我杀了他!” 身后的南楚巫们并没有动手,只是沉声说道:“这不合规矩,王上。” “他合规矩了吗?他是孤的臣子,却为那叛党而战,他难道不该死吗!” 阑离转身愤怒地看着身后的南楚巫。 南楚巫平静地说道:“那是王上之事。” 阑离带着怒意看了众人许久,而后转回身去愤怒地砸着面前的白玉护栏。 修行界之人对于世人出手,是人间大忌。 虽然当下人间黄粱槐安分离,然而终究这是在大风朝之下走了一千年的人间。 无论是不欺人间年少这个古老传统,还是敬礼人间之事,黄粱亦是早已接受了这样的规矩。 除非那样一个近侍真的可以执剑站在他们面前,真切地威胁到他们的生命,否则他们自然没有对他出手的理由。 阑离用了许久,依旧无法平息那种怒意,只是当他转头看向皇宫之外的夜色人间时。 那种怒意,却是愈发的旺盛。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点燃了。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只是再如何愤怒,这位陛下也只能无力的在殿前骂着人间。 而风雪夜色之中。 有许多人正在向着宫中而来。 ....... 世人在暮色里被惊到的时候,不是一朵黑色的鬼花绽放在皇宫之上。 而是一些剑鸣响彻在天穹之上,而后那些绵延了许久的风雪,在剑意之中被搅乱,无比纷乱地扩散向人间之中。 人们惊慌地转头看向那处安宁了无数年的皇宫。 看见了那些在风雪之中涌动的巫鬼之力,也看见了一道不断破开巫鬼之力的剑光。 假都飘摇矣。 所有人在看见那样浩瀚的一幕之时,心中都是下意识地响起了这样一句话。 于是弃了伞,弃了一切累赘之物,仓皇地抱着头,在街头四散逃离着,生怕那样的故事自皇宫之中落向人间,波及到他们。 皇宫在北,所有人都在向南而去。 而在那些凌乱奔逃的人流之中,却是有许多人正在逆流而去。 如同大流礁石。 人们怔怔地停了下来,看着与京兆尹与悬薜院苏先生走在一起的奉常大人。 今日世人能够认出来,便是因为那位老人终于穿上了许多年没有穿过的奉常之服。 代表礼神,代表宗庙礼仪的服饰,自然与诸般官服都是不同的存在。 那像是巫袍,但比巫袍更入世,像是大氅,又比大氅多了许多沉淀着黄粱数千年文明的纹饰。 在风雪之中沉稳而飘然而来,立于那一条通往皇宫的漫长的长街之上,面对着万千世人,自广袖之中取出了一卷竹简。 有人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而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那样一卷竹简的末端,悬着的一枚古令。 不是古楚之令。 而是大风之令。 是很多年前,黄粱曾经有过叛乱,那一代陪帝陛下参与其中,而后被槐都降旨处死之时,送往黄粱的神河之谕。 人们惶恐地看向那位本应该出现在皇宫之中的九司老大人,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然而奉常大人只是神色平静,立于风雪纷乱之中,展开竹简,扬声而道: “陪都阑离,本非神器之所有,忝列九鼎之御使,人间静坐以观,无乱则可为帝。然无道失德,违垂拱之圣言;武乱人间,有戗残之祸心。非天下圣明之主,为乱世淆乱之贼。倾倒乾坤,悖离万灵,此可谓人神共诛,天地不容。今悬薜之院,文化天下,上受帝王之意,下承生民之命,欲肃清河山,扶大厦而挽狂澜,今朝入京,人间,共证之!” 世人万般惊骇,至此方才明白在假都之中的这个故事究竟如何。 原来从始至终,便没有人站在过阑离那一边。 而与此同时,那位带剑而来的悬薜院剑院先生齐敬渊,亦是按剑而出。 躬身一礼,抬手接旨,沉声道:“悬薜院受命。” 假都万般风声,至此到达极致。 所有奔逃的世人都怔怔地停在了街头。 深深风雪夜色之中。 无数剑光道风自城外而来,落向风雪人间之中,而那些城外守军,在仓促地抵抗了少许之后,亦是放弃了抵抗。 假都门户大开。 人间万般风雪入城而来。 诸多悬薜院共讨之。 这是人间从未想象过的事情。 人们在看见那些有若星火一般划破天际向北而去的剑光。 或许至此才真正明白了悬薜院在人间的势力。 这样一个以文化之天下的书院,在千年的时间里,早已经成为了一个足以撼动整个南方的庞然大物。 他们自然可以入京。 但是需要肃清一些内部的乱流。 更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很显然,现而今有了。 当假都的人们看见那些兴起在假都之中巫鬼之术时,便意识到了什么。 三千巫鬼道之人,本不应入京。 这是人间应有的规矩。 假都纵使作为陪都,亦是不可能接受那些南楚巫尽数入京。 然而当那个被悬薜院捧出的前朝先帝后人,在踏入了皇宫之后,宫中便出现了那些巫鬼之术的时候,世人便明白了那些宫中的故事。 民心得失,往往是需要有人引领的。 悬薜院自有民心,这样一个千年来,未曾向学子们收过任何一分钱的书院,自然是坐拥天下民心的。 于是当那一篇征讨之言,自奉常大人口中传颂至人间。 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宫中那位陛下,确实做了这样的事。 于是波澜不惊的人间大流开始有了方向。 人们开始担忧着那样一个先帝后人,能否在宫中,那三千巫鬼道手中活下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太一春祭 “很多年前的时候,我很少走在人间,那时的我已经不是巫山神女,神力衰退的我,是山鬼。” 瑶姬站在高山风雪里,看着面前的那个沉默不语的悬薜院刘春风。 “而故事,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瑶姬转头看向风雪北方。 “那时巫山依旧在大泽中,但人间有一个新的神女,叫做云梦神女。她是新的上承太一,下接人间的存在。” “人间或许也以为,新一代神女的故事,会如同我的一样,在人神相亲的时代之中,安稳地同流而去。” 瑶姬静静地站在风雪里,许久没有说话。 刘春风抬头看着微有怅然之意的瑶姬,轻声说道:“后来呢?” 瑶姬收回了目光,看着面前的道人,平静地说道:“那是巫鬼神教最为辉煌的时刻,诸神在侧,巫道昌盛。但许多东西,就像你们人间的道理一样,溢流则泻,满弓泽毁。巫鬼神教就像那一张在岁月里被拉满了满月之弓,不射向人间,便会自我折毁。” “楚王怀数次征讨北方,然而当时的北方,不再是一个孱弱的人间,他们在很多年前摒弃了神鬼的怀抱,出现了一种叫做大道的东西。巫鬼神教虽然当时盛极一时,然而终究相隔大泽,更加上北方,北方那个叫做函谷观的存在,所以虽然古楚大军,一度越过商於而去,然而因为大泽横流,战线屡次被拉断,导致不得不退回大泽之中。” 刘春风皱了皱眉头,沉声说道:“商於是哪里?” “岭南,南衣城。” 刘春风沉默了下来。 神女平静地继续说道:“如此反复的战争之中,楚王开始产生了一种的新的念头。他要登临巫山之巅,他想看看人间所不能见而神鬼可见的东西。” “巫鬼神教时代的崩塌,便是从这里开始的。那张弓拉满了,然而却没有射向人间,于是射向了古楚内部。” “人间经历了三次战争,楚王也死了三次。是灵均,他的左徒大人,时至今日,依旧无人能够并肩的巫鬼之修,将他从冥河里带回来三次,纵使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世人,是强大到足以代行鬼神权柄的存在,灵巫之词,亦是因他而来。” 刘春风自然知道灵均这样一个名字。 那是古楚左徒,怀王之臣。 “但我听说,灵均大人,最终投流而死。” “是的,在巫鬼神教崩塌的前夕。当云梦神女死在大泽之中,当神鬼远离人间而去,而楚王死于北方渡泽而来的兵甲之中。你们的灵均大人投河而死,他终究不是真正的神鬼,强行插手大司命的权柄三次,已经是他的极限。” 人间河流能够溺死这样的存在吗? 自然是能的。 就像古道门之人,将自己溺死在洗脸盆中一样。 心存死志,则万般不可留。 风雪高山之上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之中。 瑶姬看向人间,轻声说道:“子渊。” 高山之上,有白衣书生的身影出现。 刘春风已经是假都玉山。 然而面前之人,尤甚于这样一个春风少年。 他是子渊,也是宋玉。 古楚时期,人间知名的美男子。 刘春风怔怔地看着这样一个人。 书生手里握着一本书卷,手中还有一只冥河之力流转的笔,书页之上有些字迹,依旧很是湿润。 子渊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卷,又转头看向瑶姬,目光里好像永远带着许多的哀伤之意。 只是什么也没有说。 瑶姬看着面前的书生,在这样的一场关于古老的故事的叙述之中,她的眸光也不再温柔平静。 像是有恨意,也像是有怜意。 “重新回到人间之后,我时常在想。”瑶姬移开了视线,看着这场由浩荡的冥河之力带来的风雪。“假若当年,我依旧是人间神女,是否那样的故事,就会不一样。” 子渊低下头,沉默地看着手中书卷,轻声说道:“既往之事,不可更易,无从揣测。” 瑶姬轻声叹息着,说道:“是的,不可更易,无从揣测,就像北方之人常说的命运。我是超脱于他们命运之人,却也是囿于自我命运之人。纵使是那一位,他又能怎样呢?” 刘春风沉默地看着瑶姬。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这样一个连太一之名都能说的神女,却用了那一位来指代。 “只是有些东西,不能更易无从揣测。”瑶姬目光落向下方十里平川,伸出了一只手,无比平淡地说道,“那便再来一次。” 随着瑶姬的话语在人间夜色里落下。 刘春风蓦然转回头去。 高悬于人间之上的冥河在瑶姬的那一句话中,如同遥相呼应一般,万千冥河之流向着人间而来,万流磅礴垂落,譬如夜色银河。 天地风雪骤变。 当那些冥河砸落在人间的时候,无数辉耀着神光的天柱自风雪之川中破雪而出——就像是春日时分,在万般寂然之中,破土而出的竹笋一般。 这个一直以来以安宁以温柔示人的黑裙神女,在这一刻,却是带上了万般不可直视的神灵清辉,于高山之上升向天穹,屹立于万般神国之河之中,冷眼以见人间。 那一只向着人间伸出的素白之手中,有着无数黑色的神魂在浩荡的冥河之力的催涌之下,走向人间,立于那些神光之柱之中。 最当先的一个,神魂尤其庞大,近乎占据了那些神光之域的绝大多数范围。 那是,东皇太一。 古楚至高神。 以‘东’‘皇’‘太’‘一’这样四个极致之名词所代表的神鬼,自然便是万物之巅。 然而便是这样的一个存在,都是只剩下了一抹神魂存在,被瑶姬自冥河之中带了出来。 无人知晓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而后便是日御,月御,少司命,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等诸多神鬼。 纷纷而降人间。 落于神光之柱之上。 然而其中少了一人。 大司命。 作为一个执掌生死权柄的鬼神,在古楚诸多神鬼之中,大司命亦是仅次于东皇太一的存在,然而这样一个神鬼,为什么连神魂都没有留下? 这是否便代表了一种道门的生死之观,有生有死,自然之理? 刘春风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自然不知道,瑶姬曾经将大司命的神魂,送给了一个槐安的小道童。 只是很快,刘春风的这些想法,便被无数浩荡的声音淹没。 “归来。” 立于万千冥河中心的闪耀着神辉的瑶姬轻声吐出了这样的两个字。 冥河之中,无数身影浮现,如同亿万个生灵在远古膏盲之中的颂唱之声一般。 浩荡而宏大。 万物倾倒。 “归来!” 万千神光之柱,俨然如同一片风雪神国,万流垂落,万音齐颂之中,那些立于神柱之上的神鬼们在宽大的衣袍纷飞之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刘春风怔怔地看着这样的一幕。 不止是十里风雪平川。 整个黄粱人间,都开始在那些冥河之力的催化之下,流转着无数璀璨的神光。 有如星河垂落人间。 也重重地砸落在这样一个假都玉山的心头。 万般绝望升起。 一个要重回人间的神鬼时代。 世人要如何,才能够从其中挣脱出来? 一口满含着道韵的鲜血自刘春风口中喷出,这个穿着春风道袍的男人,满脸骇然凄惨地垂手撑着膝头,佝偻在高山之上。 在这一刻,他的心思终于紊乱起来。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瑶姬对于人间的一切都毫不在意的原因了。 这样的一场洪流,是世人无可阻拦的存在。 先前所做的一切打算,至此都成为梦幻泡影。 螳臂如何挡车,蚍蜉如何撼树? 大厦之将倾,世人自是难扶,狂澜之既倒,一臂岂能挽之。 刘春风刘春风,道海四叠,亦不过世人尔。 那些天地之变,仍旧在继续着,身旁的那个书生却是转过了头,看着身旁那个神色凄然地道人。 刘春风抬手擦着唇边因为心神郁结而喷出的一口道血,目光哀怆地看向这个书生。 “子渊大人是在哀怜我吗?” 子渊转回了头去,看着那些不断在人间升起的神鬼天象,轻声说道:“当然不。” 这个来自两千多年前的书生自顾自地摇着头,轻笑着。 “我有什么资格哀怜你呢?你尚且有可以为之努力的目标,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哪怕一切如神女所说一般,可以重来一次。但是关于古楚的故事,早已经结束在岁月里了。回来的只是神鬼,而不是那个曾经兴盛繁荣的巫鬼神教。” 二人长久地相对沉默地站在高山之上。 人间有颂唱之声而起。 是。 ——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 那是不知起于何处的礼神之音。 自风雪冥河八方而来,肃穆而低沉地落向整片人间。 当刘春风听见这样的声音的时候,他便知道,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十五,已经来了。 太一春祭。 是人间神鬼祭之首。 在很久以前,世人结束了一年的休息,在正月十五这一日,大祭东皇太一,以此为一年劳作的开端与美好的期望。 只是这样的故事,在大风之朝里,早已经被世人遗忘得干干净净,只有南楚那边,有时候依旧保存这这样的习俗。 那些风雪之中,有烈火腾然而起,跃动在风雪神柱之下,楚人自然尚火。 不知何时出现那些十里平川之中的无数巫舞之女们,头戴繁纹之器,身披桂椒之植,手捧祭礼之剑,于那些神火之侧,在浩然祭乐之中,开始翩然起舞。 且舞且颂。 诸般神鬼尽皆侧身,微微躬身面向那一个立于神光之柱正中那一个肃穆的神魂之影。 便是依旧存世,立于冥河万流之中的瑶姬,亦是恭敬而立,轻声而颂。 ——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籍,奠桂酒兮椒浆。 扬袍兮拊鼓。 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安康。 —— 诸般乐器昂扬繁烈而止,又倏然再起。 节奏更为悠长热烈。 而这一次,天地同颂。 人间冥河,四方上下,万般之中,都开始唱颂着。 吉日兮辰良...... 而在那些纷扬热烈的春祭之颂中。 一个凄然的道人,早已经被淹没下去。 ...... 人间当然也看见了那样恢弘的一幕。 四野上下,天地八方,无处不可见,这样的一场太一春祭。 世人也许从未想过,一起会是这般模样。 卿相站在南衣城头。 北方妖族之事尚且点燃。 南方边已经真正脱离了控制。 这个来自南方谣风的人间大妖,无比沉默地看着南方天穹之中的那些神光,那些神鬼之影。 一个本该在古楚时候便结束的故事,重新降临了人间。 没人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世人只知道,这是他们无从应对之事。 卿相并没有长久地看下去,转身走下城头而去。 悬薜院是黄粱悬薜院。 而他卿相,是人间的大妖。 南衣城外的人间,同样有了许多纷乱。 那是山月城的消息走漏之后。 无数仓皇而起的妖族。 城头之下,姜叶那些剑宗弟子们安静的在那里等待着。 南方的故事,他们管不了。 便是槐安的故事,他们都是有些应接不暇。 是以那一场春祭如何,他们自然无暇顾及。 “白鹿城快要落入妖族之手了。” 姜叶只是沉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 槐安东海小镇。 一路跟随着卜算子的小道童好像听见什么声音一般,下意识地就要回头往南方看去。 只是卜算子很快便将王小花的头揽了回来。 “发生了什么?” 王小花茫然不解地问着。 她的心中似乎隐隐有些躁动,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因何而来。 那是一种无比沉穆的感觉,长久地萦回在脑海之中。 她觉得自己体内仿佛有什么将要破体而出。 卜算子用一身道韵护住了她,平静地说道:“没什么,不要回头,不要去看。就像你不看人间一般。” 王小花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所以那是什么东西?” 卜算子轻声说道:“南方的,古老的,终将沉眠的故事,你要将他们忘之脑后,抛之身后。” 从此再不提起。 再不提起一切过往。 痛苦或是幸福。 唯人间华美而无上。 王小花懵懵懂懂地点着头。 ..... “等我的剑回来了,也许我会改变一些主意。” 高山之上有两个身影安静地站在月色之中。 天心月圆,华枝春满。 神河看着眼前那一枝春华复苏,春意满枝头的枝桠,无比平静地说道。 在他的身后,便是南方的那些神光辉耀。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去看。 神河的剑叫做灵台。 与丛刃的剑一样,都是曾经磨剑崖的崖主之剑。 南衣用方寸的时候,青衣手握的便是灵台。 “你不觉得已经很晚了吗?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已经失去了半壁人间。” 丛刃抱着剑,站在一旁,远远地眺望着那场人间瞩目的太一春祭。 二人向背而立。 然而脚下的影子却是交错的。 也许是曾经同为丛中笑的弟子。 也许是同样身兼万法之人。 或许是更多的,不为人知的东西。 神河抬手捏住了那条枝条,凑到了鼻尖轻嗅着春风之意。 人间大概从未想过这样一个威严沉郁的人间帝王,当今天下共主,会做出这般细腻之事。 “没关系。它们会回来的。天意人意之事,虽神河亦不可测,但我会尽我之意。” 神河松开了那枝花枝,任由它弹了回去,在春风月色里招摇着,落了一些花瓣。 这个一身黑金色帝袍之人转回头去,无比平静地看了一眼南方的天空。 “我不想给的东西,哪怕她是瑶姬,也不要想便这样轻易的得到。” 神河看向一旁的丛刃,缓缓说道。 “但我首先需要处理一些麻烦事。” 丛刃微微笑道:“比如我。” 神河平静地说道:“是的,比如你。” 但还有更多的东西。 二人都没有说出来。 只是在月色下安静地站着。 ...... 青天道之中。 陈怀风与江山雪安静地站在湖畔小居之外。 这里自然不止他们二人,还有诸多青天道的师兄弟与师叔。 当那些来自南方的风雪被神光照耀的时候,所有人都出现在了这处小竹居外。 白玉谣的声音带着一些虚弱之意,自小竹屋中传来。 “人间妖族之事,需要诸位前去人间协平。” 有人大约十分不解。 “妖族之事,应该已经平定。” “我们错算了一些东西。”白玉谣的声音很是平静。“没有看见真正的风浪。” 人间之事,自然是难以一眼看清的。 “槐安南方已经陷入两族之乱之中。很快北方亦然,我需要你们尽快,将人间安抚平定下来,此次之事,无剑宗道门之分,陈怀风你可以去想办法联系你剑宗之人。” “怀风依言。” 陈怀风行了一礼道。 “江山雪你去一趟山河观,这样的故事虽然因为那一座道观而起,但是终究不是所有观中之人都参与在内。” “依观主所言。” 小竹居中平静下来,一直过了许久,白玉谣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你们要做好准备。” “我们的陛下一旦回来,也许便会对黄粱用兵了。”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那里。 死守槐安,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作为槐都之侧的青天道之人,心中都是清楚。 倘若神河这样选。 他便不是神河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自然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寒蝉自然也看见了。 当那些维系巫鬼之术的南楚巫们因为那些天穹之中四流的神光而恍惚的时候。 但他只是提着剑,自那些有些弥散之意的冥河天穹里,看了一眼,便重新低下了头。 有剑光而去。 当寒蝉的身影出现在一个已经放开了巫诀,跪伏下来,虔诚而礼的南楚巫面前时,那人似乎依旧没有察觉到一般,将头垂了下去。 寒蝉并没有什么犹豫或是怜悯,只是平静地一剑划过了他巫袍之下裸露的后颈,而后提剑再度倏然而去。 人们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一般,只是虔诚地面对着那些神鬼的天象,面朝着人间东方跪伏着。 这让寒蝉心中有了些许的自觉卑鄙的念头。 但一如神鬼的怜爱是界限分明的一般,卑鄙同样是一个这样的词语。 寒蝉压下了心头的不适,穿梭在那片冥河之中。 冥河人间开始缺了一些口子。 终究这些并不是人间灵巫,那些冥河人间亦是来自于许多巫术的聚合。 当一些南楚巫在跪伏中死去,那样的冥河人间,自然难以维持。 寒蝉执剑而去,正要越过那处缺口,重新回到人间。 只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回身去,看着那些藏在冥河人间之中的南楚巫,脸上开始有了一些惊色。 当那些来自冥河,来自神鬼的神光照落在那些南楚巫的身上的时候。 这场虔诚等待了数千年的礼神仪式,好似终于得到了回应一般。 那些南楚巫们沐浴着神鬼之力,气势骤然升高,一身巫袍之上的繁复纹饰,都开始散发着褶褶银辉。 原本已经开始弥散的冥河人间,在此刻,却是在倏忽间闭合。 是的,巫鬼之术来自于冥河之力,来自于礼神。 那些神鬼,便是他们沟通冥河之力的介媒。 当神鬼之力重新在人间复苏,巫鬼道自然便开始焕发着沉寂了数千年的生机。 所以哪怕明知寒蝉在提着剑,斩落着自己的头颅,他们依旧没有抬起头。 只是无限虔诚地跪伏着。 人间也许未必忠诚虔诚于神鬼。 但是巫鬼道之人是的。 就像当初死在迎风楼下的叔禾一般。 那是最后一个依旧留在假都的南楚灵巫。 当他跪伏在神女脚下的时候,任由着张小鱼的剑划过了他的脖子。 那些营造了这样一场冥河人间的南楚巫们在礼神之后站了起来,抬头仰看着冥河天穹。 “神鬼已经归来。” 这是某个当先的南楚巫口中无比平静而肃穆的话语。 而与此同时,整个人间之中,都响起了一阵无比恢弘磅礴的声音。 “归来!” 像是无数冥河之人的呼喊,整齐而浩瀚。 寒蝉的面色都在那一刻之中变得苍白了少许。 那是冥河之音,他是大道之修,自然会受到许多的影响。 抬起头来。 那条悬于天际之上的浩大冥河,渐渐有着无数身影显现,像是万千归去之人,于大河两岸跪伏着,簇拥着。 而在那之中。 是一个无比沉穆万般浩然的身影。 那是,东皇太一。 所以世人的祈礼,真的可以唤来那样一个神鬼的虚影吗? 寒蝉不知道。 但他没有再去看,看见那道身影的那一刻,他的神魂都隐隐有些颤乱。 整个冥河人间都开始弥漫着冥河之力,寒蝉身周的天地元气与剑意,都开始瓦解着。 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这样坐以待毙,低下头来,从脚下巫河中某个随流而去的巫鬼之人身上撕下了一片衣裳——他没有撕自己的那身大氅,一个要登基为帝之人,总要体面一些。 寒蝉用那片衣裳将自己的剑与手绑在了一起。 接下来。 便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连人间剑宗的人在面临生死危机之时,都会剑不离手。 更不用流云剑宗这种走手中之剑的剑修。 寒蝉平静地抬起头,一面向着那些于神光之下而立的南楚巫们而去,一面抵御着那些冥河之力的侵蚀,神海之中尤其防护密切。 毕竟卿相的故事,是前车之鉴。 “对于我们这样本就生活在人间的人而言。”寒蝉眸光淡然地看着神光之下的那些南楚巫。“这不是归来。” “而是越界。” 冥河神光之中,有剑光骤起,像是一道暮色里的流星,划破天际,无比迅速地逼近了那些南楚巫。 人间当然永远是人间的人间。 寒蝉看着万般迅速后退而去,有若线条一般的神光与暮色,如是想着。 这是当初秋水与瑶姬说过的话。 他虽然没有听过。 但是作为一个世人,许多的想法自然是相通的。 当他作为一个来到黄粱的杀手,却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这样的命运的时候,便代表了他会这样子去想一些东西。 世人往往会用彗星袭月来形容一些剑式。 眼下确实是这样的。 那一道流光,无比迅捷地穿过了天际,穿过了巫河,穿过了冥河,落向那些躲在遥远边际的南楚巫。 万千剑意如同烟火一般璀璨落下。 只是这一剑落空了。 介媒重现于世。 那些南楚巫们的巫诀都快了许多。 也许是流沙,也许是越行,也许是夜行。 当那一剑落向那里。 那些南楚巫们如同平林惊鸟倏然之间而去,再度散落在冥河人间四处之中。 高天冥河之上的那尊太一虚影,只是无比漠然无情地立于冥河之上,以冥河之力,以神鬼之力,赐福着那些南楚巫们。 有立于冥河之下的南楚巫似是哂笑着。 笑着这样一个世人的自不量力。 当年函谷观仍在的修行界,尚且被巫鬼神教所压制,更何况这样一个剑修。 他抬手掐诀,当神鬼现世,那些晦涩的巫诀也变得无比顺畅自然。 如同只要心念一动,便有浩荡之力而来一样。 这是一种无比美妙的体验。 他修巫鬼一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神色也变得狰狞起来,数千年被北方所压抑的愤怒,不甘,在这一刻迸发而出,化作了一声随着那道覆巢之诀一同落向人间的怒吼。 “背神失礼的北戎,来啊!” 只是回应他的,是一道快到近乎不可想象的剑光。 那个南楚巫脸上的狰狞的神色在一道自眉心之处滑落下来的血线里凝固了下来。 寒蝉抬手扫灭了衣袖之上燃起的青火,右手平举在身前,手中寒蝉之剑正安静地插在他眉心之中,这个南楚巫口中的北戎,神色漠然地看着他。 “我来了,然后呢?” 在寒蝉的脸上,有着一处被撕裂的伤口,那是穿越拥有着破碎湮灭之力的覆巢之术所带来的伤势。 那名南楚巫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入体之后斩碎一切的剑意里,坠入了下方巫河之中。 剑光自然是人间极快的东西。 连北方大道之人,都被逼得只能缩减道诀的长度。 任何一个南楚巫都不该这样去低估一个剑修。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大道之修。 寒蝉抽回了手中之剑,抬手擦着上面的巫血,转头看向天地之间四散而落的南楚巫们。 “我真的生气了,诸位。” 寒蝉的声音很轻。 他的神色没有凝重,没有惊骇,只是平静。 一个剑修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是一场火。 世人看不见的,燃烧在神海之中的火。 寒蝉点燃了神海。 一个大道之修,面对着一些大巫们,需要点燃神海之中的天地元气,无疑是极为耻辱的事情。 但是眼下的寒蝉,也只能这么做。 因为。 他们真的太多了。 寒蝉并不知道三千南楚巫,有多少正在这片冥河人间之中。 更何况,沐浴着神鬼之力,拥有着与那条冥河介媒的南楚巫们,确实能够逼得他点燃神海。 又或许,是因为那一声北戎的称呼。 南蛮北戎。 世人对于彼此,总是有着各种侮辱性的称呼。 寒蝉本以为大风历已经过去了一千年,本不该还有着这样的东西。 只是他确切地,真切地听见了这两个字。 所以当‘诸位’二字还没有真正落下。 寒蝉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冥河天地之间有清脆的剑鸣。 而后便是一声闷哼之声响起。 有南楚巫还未来得及完成手中的通天之诀,便被一剑刺入了喉中,而后倏忽之间被剑火吞噬。 一身白袍之上带着高速摩擦而被点燃的青火的寒蝉的身影只出现了一刹那,便再度消失在了原地。 而距离那个才始死去同袍不远的南楚巫变得聪明了许多,一手维系下冥之术,一手则是快速地掐住了越行之术。 这才在寒蝉转瞬而来的青火之中,堪堪避过了那一剑。 至此,他们才真正听见了诸位二字的落下。 这些南楚巫在大泽之中的时候,都是曾经见过那个人间剑宗的弟子点燃过神海,便是忱奴都没有能够抓住他的身影,是以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越行之术与夜行之术一同展开。 如同星河散落四野一般,遥相呼应。 极大程度的拉伸了寒蝉剑光所行的距离。 点燃神海自然是需要代价的。 一如当初的姜叶一般,当一切焚尽,便会像个世人一般,再无一战之力。 寒蝉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是以那些剑光无比迅速地穿梭在冥河之中,无视着那些巫鬼之术,直接以伤换命。 越行之术是有使用次数限制的。 哪怕再如何远遁,当那些折跃在天地之间的剑光落下,依旧不断地有着南楚巫落向冥河之中。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 一些自始至终,都藏在暗处的南楚巫们,终于完成了那一式最令世人头疼的招魂之术。 那些原本已经死去,落在了巫河之中飘浮着的南楚巫们,再度站了起来,神色漠然,悍不畏死。 天穹那条冥河之中,不断地有着魂灵归来。 与此同时,在高速穿行之中的寒蝉,却是蓦然听见了一些颂唱之声。 是。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太一之祭的祭辞。 寒蝉心中隐隐有些仓皇之感,抬头看向那处冥河之上那些魂灵,他们环绕在那尊太一虚影之侧,虔诚而礼,俯首河岸。万般颂唱之声正在缓缓汇聚。 那一尊原本漠然的太一虚影身周,开始有着无数神鬼之辉浮现。 寒蝉神色肃然。 纵使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心中亦是清楚。 礼神之辞,本就是古楚之中,最为强悍的巫鬼之术。 一旦让那些颂唱之辞完毕,他要面对的,将不再是那些南楚巫。 而是。 由世人礼神召来的太一虚影。 是以当机立断,没有再理会那些散落在四处的南楚巫。 神海之中天地元气磅礴燃烧,整个人执剑,向着冥河天穹而去。 纵使寒蝉已经尽力做一个体面人,然而那一身雪色之氅,亦是早已遍布了血色与青火之痕。 在此刻尤其燃烧得剧烈。 这一剑,无比浩然。 万千剑意尽数落入一处,却是要硬生生斩断那一条冥河。 无数跪伏于冥河岸畔的魂灵蓦然抬起了头,虚化的面容之中露出了极具威慑力的愤怒。 “尔敢!” 寒蝉自然敢。 这个来自北方的剑修,无比平静地看着自己神海里那些燃烧的天地元气,心想我有什么不敢的? 我寒蝉,今日便要做人间之中,第一个对东皇太一出剑的剑修。 那一剑落在了天穹之上的冥河之中。 瞬间惊起万丈惊涛。 无数魂灵被震散而去。 那些颂唱之声,亦是被强行中断了下来。 无数剑意带着被燃烧的天地元气所带来的磅礴之力,瞬间向着冥河上下四散而去。 无数魂灵弥散。 太一之祭被迫终止。 只是这一剑的代价,显然也是极为沉重的。 寒蝉的境界在这一剑中,无比迅速地跌落着,却是直接从四叠之浪,变成了三叠。 三叠之下,没有二叠。 而是小道。 只是虽然境界跌落,寒蝉的气势却是显而易见地增长着,一身剑意之境,颇为迅速地提升着。 在那一刻,却是越过了剑崖青莲之境,直逼崖主而去。 一剑落向冥河泯灭魂灵,却是依旧未曾止息。 一如寒蝉所想那般。 这一剑,要落向东皇太一。 哪怕那只是一个死去了不知多久的神魂虚影。 只是很显然。 这一剑,哪怕再如何强势,终究还是落不到那一道身影之侧。 剑临的一刹那。 浩然神力自太一虚影之上扩散而出。 寒蝉的一身剑意与元气,却是在那一瞬间,被尽数瓦解。 整个人亦是被那些神力之辉,击落向人间。 “扬袍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寒蝉在坠落的那一刻,看见那些原本立于天地四周的南楚巫们,无比虔诚地颂唱着。 于是他明白了过来。 颂唱之辞,不止是出自那些冥河魂灵口中。 亦是出自那些南楚巫口中。 只是在万千魂灵齐颂之声中,那些声音被覆盖了过去。 南楚巫们伏地而礼。 颂声继续在一片安宁之中,响彻在天地之间。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 冥河之上的那道太一虚影身周神力愈发磅礴,似乎已经锁定了正在坠落向冥河之中寒蝉。 寒蝉的剑依旧在手中,他重新握紧了剑,神海之中的道海再度燃烧,三叠之浪被浩瀚点燃。 万千剑意重新凝聚。 身化剑光,一剑落向那些礼神之中的南楚巫。 只是天地之间,似乎震颤了一下。 这一剑落空了。 人间倾斜,刹那冥河在漫长的拖延之中,终于真正完成,开始回正。 寒蝉心有不甘地执剑再去,然而那些由招魂之术引回人间的魂灵,却是以身而拦,苍山暮雪,覆巢通天,亦是在这一刻尽数落向寒蝉。 这一刻的寒蝉,在被神光加持下的巫鬼之术中,距离那些南楚巫,是从未有过的遥远。 直面过神力,本就已经有些末路之意的寒蝉再次被击落,落向冥河。 便是手中绑紧了的剑,都是脱手而出。 寒蝉在第二次的坠落之中,抬眼看向那些已经开始汇聚的神力,大概也是有些遗憾。 也有些释然。 无论如何,至少他也潇洒出过剑。 我也开心饮过酒。 剑也许没有落向那道身影,天下的酒也许也没有真正喝完。 只是终究尝试过。 一切仿佛将面临终途。 然而就在那一刻,所有的颂唱之声戛然而止。 停在了‘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的终字那里。 像是一切都被人悍然打断了一般。 寒蝉心中重新兴起了一些希望。 原本有若落叶坠落的身影,再度化作游鱼,他没有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一切开始有了纰漏的时候,任何一刹,都是无比珍贵的。 寒蝉重新握住了还没有来得及落下的剑,点燃了神海之中的最后一条元气溪流。 剑意落向人间,而长剑破空而去。 与此同时,有剑势落向了这片人间。 一个无比眼熟的少年出现在了这片冥河之中,神色里满是疲倦,一身巫血。 手中之剑斩向那些巫鬼之人,剑未离手,而一剑破冥。 是赴死剑诀。 是齐敬渊。 剑意与剑势一同落下。 油尽灯枯的不止是寒蝉,亦是那些沐浴神光,一次次强行催使超越自身能力巫诀的南楚巫们。 礼魂之辞停在了终字那里。 太一之影的神力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出鞘的齐敬渊一脸疲倦,生机惨淡,拄着剑站在那里,看着同样狼狈无比的寒蝉,轻声说道:“是我让你卷入了这个故事。” “自然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寒蝉不无疲倦地笑着。 “理所应当。”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但现在,送你了 惨烈的自然不止是寒蝉所在的冥河人间。 皇宫之中,早已经血流遍地。 巫鬼道与悬薜院,直接以皇宫作为了战场,无数剑院剑修端坐于后方雪檐之上,剑意灿然,寒光破空而去,与那些巫鬼之术纠缠着。 至于剑渊之修,则是与道门之人,一同踏雪而去,作为了那些剑意之修的护剑之人。 巫鬼道虽然缺少作为冲锋之人的存在,但是招魂之术能够被世人都厌烦,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风雪之中,巫河兴起。 无数冥河归去之人再度归来,横绝在那些宫道之中。 此时人间早已深夜,只是不知晨曦何时到来。 天穹之中神光辉耀,神鬼之象遍布天穹。 整个皇宫之中,便用了这样一场太一春祭作为背景,进行着一场极为惨烈的战争。 自人间而来的诸多悬薜院之人,本是占据着人数优势,更何况还有许多剑渊之修,然而当太一春祭在人间升起异象。 那些巫鬼道之人却是变得无比强悍。 由神女自幽黄山脉上引来的那一条真切的冥河,给予了他们极为浓郁的冥河之力,更兼神鬼重临人间,介媒通畅,神力加持。 一些在大巫之中浸淫许多年的巫鬼道之人,却是隐隐有了破灵巫之境的意思。 这亦是这场苦战绵延许久的原因。 阑离立于风雪殿前,这位原本愤怒而躁动的帝王,此时却也是变得沉静了起来。 那些宫中不断闪耀穿梭的剑光,印破风雪而去的道文,还有那些古朴神秘也绮丽的巫术,往复归来的冥河之人。 在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十五的夜色里,共同构筑着一副极为华美而浩瀚的画面。 然而阑离并没有看见华美,也没有看见浩瀚。 他只是看见了生死。 不是悲天悯人心忧世人的生死。 而是成王败寇的生死。 他依旧安然无恙地站在殿前。 但他的生死却并不在自己的手中。 而是在那些风雪里。 在一道道往复折跃的剑光里,在烙印着道文,一拳砸破风雪的道袍上,在那些神光之下,肃穆地颂唱着巫辞的巫袍中。 血与雪的对比是极为鲜明的。 在神光天色的照耀下,比阑离一生所要看过的风景还要华丽。 于是这个帝王凭栏笑了起来。 身后护卫他的巫鬼道之人大约有些不解。 “王上笑什么?” 阑离无比畅快地笑着。 “孤自是一个废人,一个无用之人,然而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能够令天下英雄抛首折腰,难道不也是一件令人畅快之事?” 自然抛首折腰。 头颅高高的飞起在剑光之中,像是一棵成熟的果子,在风雪里不断地洒落着红比杜鹃的鲜艳。 腰肢折断,像是任人砍伐的竹节,干脆地插进了积雪之中,而后开始流淌着藏在里面酿了数十年的绯红的美酒。 “王上需要明白,倘若我们输了,您便死了。” 身后的大巫沉声说道。 阑离平静地说道:“或者给孤一把剑,像孤那个愚蠢的近侍一样,穿行在这样的战场里面,让孤来改变这样一场局面如何?” 人生当然是要笑着看的。 能改变的事,自然可以改变,不能改变的事,任你垂头丧气,命运也不会迁移。 阑离也许又想起了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只会说好的自己。 倘若一切,在最开始的时候,自己面对着悬薜院递过来的那些东西,说的是好,而不是不好。 假都的故事也许并不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只是阑离。 只是阑离! 这个终年坐在宫中无所事事的帝王握紧了身前的白玉之栏。 你是想做一日的帝王。 还是终生的傀儡? 阑离选择了后者。 他松开了护栏,看着那些在春祭的神光与漫天颂唱之声中,依旧无法被掩盖下去的血战,又回头看向了身后的那些巫师。 “随孤去楚王殿如何?” 阑离的目光很是清澈。 没有愤怒,没有笑意,只是一种万般清醒的眼神。 身后那些原本一直带了些藐视之意的南楚巫们第一次真正地看着这名一身黑红色帝袍的男人。 他的身形依旧有些臃肿,看起来很是愚蠢可笑。 然而南楚巫们只是诚恳地抬手行礼。 “莫不敢从。” 阑离转回身去,在风雪里无比沉稳地向着前方那座更为高大古老的宫殿而去。 要登上一些更高的地方。 总要先走下去。 穿过低谷,才是人间高山。 殿前长阶之上洒落着鲜血。 也有着头颅。 有些剑飞得很快很远,所以被斩落下来的头颅,也会飞得很快很远。 于是便落到了这里。 像是一个红彤彤的灯笼一样,滚在雪阶之上。 阑离踏着雪阶也踏着渐渐覆上了更多血色的血阶平静地走过去。 人间万般声音依旧在耳。 譬如剑鸣,譬如冥河浪涌,譬如鲜血迸发而出的声音。 也譬如以之为这场皇宫风血之战背景的宏大的颂唱之声。 但阑离觉得自己像是在穿过千万人的欢呼,那些在天穹风雪飞过的头颅与断肢。 是翘首以盼。 是手足欢舞。 那些剑光是点燃的热烈的楚人之火,那些道文是万般歌颂之词。 有个声音在心底咏叹一般地说着。 穿过这场风雪。 你便是人间帝王。 于是阑离穿过了风雪。 身后的那些南楚巫,虔诚地跟随着。 如同数千年前,那些跟随着身为灵修的楚王怀,一同构筑着巫鬼神教的远古大巫一般。 阑离张开了双手,停在了楚王殿的巍峨长阶之下,那身宽大的帝袍之上,如同真正的燃起了烈火一般。 南楚巫们知礼地跪伏下来,在风雪里如同礼神一般虔诚。 “王上,您该归来了。” 是的,归来。 就像那场春祭之中,呼唤神鬼归来的万千浩瀚之音一般。 归来。 兴起。 阑离没有回头,只是神色宁静,踏着风雪开始重新走着那样一条无比漫长的长阶。 有头颅从远方的风雪战场之上抛向高空,又砸落下来,便落在了阑离的身旁,风雪里溅起的鲜血,让那身帝袍之上更添了许多鲜红。 阑离只是低头平静地看了一眼,又继续向上而去。 他自然离那场战争很近。 倘若只是世人的战争,那些血色自然落不到这里来。 但是这不是的。 这是属于修行者之间的战争。 被圈囿在了皇宫之中,压抑在了风雪之下。 是以不时便有凝结着血液的雪絮落在身上,而后被那个臃肿的身体之上的热气融化,变成了一些浅淡的血水,在帝袍之上滑落下去。 阑离一直走了很远,而后听见了一个很是平静的声音。 “我本以为你不会来。” 阑离抬起头来,那些高高的雪阶最上层,坐了一个穿着染了血色的雪色大氅的男人,那柄剑便在身旁的雪中插着。 寒蝉。 从那些冥河人间里被齐敬渊救出来的寒蝉。 齐敬渊已经再度奔赴了战场前线。 而寒蝉来了这里。 阑离回过头去,那些南楚巫们依旧跪伏在下面,像是一块块黑色的小石头。 他们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 但是没有抬起头来。 阑离没有再看,只是转回头来,向着上方的男人走去。 “孤当然会来。” 阑离的声音很是平静。 这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这个故事并不长,也许有些曲折,但是也没有多么波澜壮阔。 只是一个发生在这座南方陪都之中的新年的故事。 “哪怕悬薜院已经入了皇宫,至少在现在。” 阑离抬起头,看着上方的寒蝉。 “孤依旧是黄粱的帝王,而不是你。” 寒蝉坐在那里,面色有些苍白,气息很是虚弱。 但是再如何苍白虚弱的大道之修,也是大道之修,卿相废了神海之后,依旧能够杀死曲岭,依旧能够与庄白衣一战。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用剑的杀手。 寒蝉以前想起自己要做帝王的时候,觉得很是违和,自己分明是一个杀手啊。 而现在,寒蝉想起自己杀手的身份的时候,同样觉得违和,你是一个要做南方帝王的人啊。 大约也是因为自己付出了很多。 寒蝉觉得自己现在很配做这样一个帝王。 所以他反手握着剑,像是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一般,只是并没有站起来,只是拄剑而坐。 “生来是帝王的人,未必是帝王,能够做帝王的人,才是帝王。” 这样一句话也许很是啰嗦。 所以它有一种比较简洁的说法。 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阑离轻声笑着,说道:“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 寒蝉挑了挑眉说道:“是的,你是文化人,我大概说不出这般的话来,这一句确实很好,看来你已经认清了现实。” 阑离平静地说道:“孤如果能够认清现实,就不会有今晚的故事。” 这个黑袍的帝王在纷纷扬扬撒着血雪的长阶上停了下来,转过头去,越过那些宫墙看向人间,无比的沉静,也似乎有着一些落寞。 “孤的令尹,欺骗了孤。” “但是孤并不怪他。” “因为他让孤明白了一个道理。”阑离转回头,看着上方的雪衣男人。 “身为帝王,自然是孤家寡人,所以叫做孤,所以叫做寡人。” 这个从未真正做过人间帝王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很是平静,很是释然。 寒蝉平静地看着阑离,说道:“是的,很诚恳的建议,这让我这样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剑修,很是受益。” 阑离至少曾经是陪帝,而寒蝉,便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 “你觉得孤是在给你建议?”阑离无比讽笑地说着。“孤恨不得亲手杀了你,又怎么会给你这般中肯的建议?” 寒蝉拄着剑坐在那里,人间的厮杀之声依旧在继续。 剑光巫道之术愈发的热烈,天穹之上的那些神光也无比浓郁,照的夜色不似夜色,人间不似人间。 这个从未想过会走入这样一场命运的三十一岁的男人抬头看着天空。 “是与不是又怎样呢?人总会总各种各样的事情里学到不一样的东西。很多年前,从村里去流云剑宗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我会成为人间上层的剑修。去年来黄粱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我会走在皇宫之中,染指这样一座南方的帝位,而且它就在眼前。”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 寒蝉学会了做帝王。 这也许像是一个荒谬的故事。 但是就是这样的。 阑离平复下来,平静地说道:“它在孤的眼前,而不是你的。” 寒蝉同样很平静,二人就像雪中的石塑一般,波澜不惊。 “在你眼前的是我。” 阑离并没有说话,只是迈开端正威严的步子,在漫天风雪与璀璨的神光之中,衣袍猎猎地向前走去。 在那座楚王殿的殿门口,是一柄停留了大半年之久的剑。 剑名灵台。 现而今是神河之剑。 在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三月,一剑穿过了从冥河归来的古楚令尹子兰的眉心,越过大泽,钉在了这扇门上。 阑离没有说话,因为他的眼中,并没有寒蝉。 只有那样一柄剑。 就像当初神女所说的那样。 拔下剑,打开这扇被尘封的楚王之殿的大门。 便是人间楚王。 寒蝉自然很是不能理解。 就像一开始他所说的那样。 他本以为阑离不会来,他会躲在风雪遮蔽的另一座殿前,等待着人间宣判他的生死。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不是这样的一位帝王应该有的姿态。 但是阑离来了。 连那些护卫他的南楚巫都被遗留在了下方。 明知那个从北方而来,要夺他帝位的剑修便坐在那里。 却依旧波澜不惊地踏过风雪冷阶,一步步地向前而去。 阑离也许看出了寒蝉眸中的不解。 脸上有了一些讽笑的意味。 你当然不解。 你不是那个终日被大势逼迫着,只能面对人间一切风雨说好的陪帝。 你不是在神女重回人间之后,终于看见了一丝真正的帝王的希望的阑离。 阑离当然也曾经讽笑过。 当他看见神女站在伞下,面对着某个崖上来到人间的女子,柔软的手指里开始泛着一些冰冷的颤动之意的时候。 但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发现自己讽笑的,不过是自己而已。 你面对着槐安那个帝王,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又有什么资格去风笑别人? 所以阑离。 所以阑离。 阑离平静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个雪色大氅的剑修。 死在剑下,又能怎样呢? 阑离停在了寒蝉身前的那一处雪阶上。 寒蝉终于站了起来,那柄带了巫血的剑,便在一些宏大灿烂的背景里,照着风雪,照着神光。 二人长久地沉默地对视着。 一切热烈璀璨的神光里,照耀着立于风雪长阶上的两个男人。 远方血色泼洒,剑意横流,巫河浩荡。 而这里只是包含一切的平静。 像是所有人为这里的二人特意留出的平静。 于是阑离伸出了双手,整理着帝袍之上那些被血絮污染了被风雪吹乱的绥带。 平静地,沉稳地,决绝地,将一切孤注一掷抛之脑后地,踏上了最后一阶雪阶。 于是寒蝉的剑进入了他的体内。 没有剑意,没有元气。 世俗帝王之争。 便在世俗一剑的寒意里,落下了帷幕。 阑离的唇齿间开始溢流着鲜艳的血色,然而他的脸上并没有遗憾,也没有不甘。 反倒是极其灿烂地笑着,便是那些唇齿间涌动的血色,都变得热烈鲜明起来。 “孤说过。” 阑离的声音因为含着一些自肺腑之中涌出的血液,而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因为生机流逝的身体,亦是带着寒意,向前微倾着,眼看便要倒下去,寒蝉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身体。 “他在孤的眼前,而不是你的。” 寒蝉骤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越过身前那个黑红帝袍之人,落向层层雪阶之下那些跪伏在风雪里南楚巫们。 他们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无比虔诚肃穆地立于风雪殿下,像是在颂唱着什么。 寒蝉依稀地听见了一些已经飘远而去的颂词。 是——魂归来兮!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魂兮归来!” 殿下南楚巫无比沉痛肃穆地抬头看向风雪楚王之殿。 “反故居些!” 声音悲痛,如丧考妣,如失君王。 那些颂词长久地萦留在风雪之中,在神光之下,哀哀地落下。 寒蝉蓦然转回头去。 在他的身后,在那座楚王殿前,有一个身穿无比深沉又热烈的黑红之大色的帝王正在那里走着。 巫术,招魂。 那是阑离的魂灵。 当他受了寒蝉那一剑的时候,便在招魂之术的牵引之下,越过了二人风雪里相互倚靠的身形,无比平稳而端正地向着那里走去。 这也许是天下最无意义的一次招魂。 但也许是天下最好的一次招魂。 阑离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怔怔地站在雪阶上的寒蝉,而后抬手,握住了那柄来自磨剑崖的灵台剑。 在一声清脆地剑鸣之中,拔了出来。 无数的剑意扩散而出。 虽然并无什么杀伤力,只是萦留于其上的残余之意而已。 然而身为魂灵的阑离,自然无法承受这样的剑意波动。 整个身形都开始快速地弥散着。 像是月色神光里倾泻的流沙。 像是风雪吹开的薄雾。 “孤说过,这是孤的。” 阑离的声音渐渐随之一同虚化。 “但现在,送你了。” 这确实是人间最好的一次招魂。 寒蝉怔怔地想着。 那柄剑插落在了殿前风雪覆盖的石板上。 不尽孤鸣。 第一百七十九章 孤 那名近侍依旧在风雪宫殿之中逗留着。 天空落向人间的神光自然让他心惊不已,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人间会发生怎样的变故,他也不知道这场皇宫里的故事,随着阑离在楚王殿前的死去,其实已经开始走向尾声。 在他所不能见的地方,那些损伤惨重的巫鬼道正在缓缓地向着人间退去。 但他只是一个近侍,在巫河横流的宫道之上,他什么也不能看见,只能看见数不尽的被招魂之术重新带回人间的已死之人,他只有如临深渊般,万般谨慎地握着剑,尝试冲破着那样一道微不足道的防线。 不时便有巫血从天空之上抛洒下来,与风雪一同淋头,在这个时候,他只能暂时退去,躲在宫墙殿檐之下,巫血对于修行者而言,也许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但是对于世人而言,其中所蕴含的冥河之力与巫鬼之力,自然还是富有杀伤力的存在。 有时也会有一些院里的先生们从一旁而过,大都都是好奇为什么在这样一场战争里,会出现一个这样孱弱的世人。然而是友非敌这样的东西,他们还是分得出的。有时就会留下一些道文,或者赐予一道剑意。 这也是那名近侍能够在这样的乱局中,依旧生存至今的原因。 但是那名近侍所见到的最强的,是一个用剑的剑渊先生。 那名先生有些不苟言笑,当然,在这样的一场战争里,没有谁是喜笑颜开的。 近侍所在的这一处能够没有多少巫鬼道之人,便是因为那名先生自远方而来,硬生生将这里的防线冲破而去,杀出了一条血路,去了巫鬼道阵线的极深处。 近侍记得当时自己看着这般悍不畏死的先生,也是愣了一愣,而后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要去找陛下吗?” “陛下?” 那名先生提着剑转回头,一身血色地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近侍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于是一面躲避着天上落下的巫术,一面说道:“寒蝉陛下!” 那名先生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一些,看着他问道:“他在哪里?” 近侍用剑指着远处那些巫鬼道之人颇为密集的方向,那处落星殿附近,在万般嘈杂里大声地说道。 “陛下在那边,被他们带进去了!” 那名先生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拔剑而去。 那一段时间里,近侍这边几乎什么巫鬼之术也没有,附近的巫鬼之术尽数落向了那名提剑而去的先生。 近侍一度以为那名剑渊先生已经死在了那般密集的巫鬼之术的覆盖之中。 只是很快,他便看见了让他惊骇的一幕。 有剑势凌厉地破开了那些巫鬼之术所营造的屏障。 先生在拔剑。 而后又被淹没下去。 只是再度被破开。 如此反复片刻,近侍怔怔地看着那个将自己像剑一样从身躯里拔出来的先生。 是赴死剑诀。 槐安最好的剑,是人间一线。 黄粱最好的剑,那就是赴死剑诀。 自生死之中数度挣破而出的先生,已经是一个少年。 再往后的东西,因为太远了,近侍已经看不见了。 他也顾不上去看那名先生如何一路杀至巫鬼道之人的腹部,面前开始从冥河之中爬出来的人,便已经足够让他手忙脚乱。 近侍在这场宫内的战争里过于渺小,不见全貌,不知战局。 他不知道究竟是谁会赢,谁会输。 只是怀抱着忐忑与惶恐,时不时地张望一下天空的神光,与远方不断穿梭而去的剑光。 那种东西自然是近侍极为羡慕的。 有时候那些剑光像是听见了近侍的心声一般,如同犁地一般,自他身边穿梭而去,让他在那些招魂而来之人的包围下,继续残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近侍手中的那柄虽然佩戴了很久,但是几乎从未用过的剑,都开始有了卷刃的趋势。 冥河之人骨头未必硬。 但是足够悍不畏死。 近侍每一剑,都只能像个粗鲁的柴夫一样劈下去,至于所谓的挑拨之式,在战争里自然毫无用处的。 战争里最好的剑术,就是把每一剑,都当成生命里的最后一剑,去全力挥出。 近侍抬手擦了擦脸上的一些血渍,只是在朦朦胧胧里好像又看见了一个身影走来,颇有些矮小。 近侍并不觉得奇怪,毕竟总有些人,只剩下半截了,照样从冥河里爬了出来。 这个疲倦无比的近侍,很是诚恳的扭转腰身,一剑挥了出去,这样的姿势让近侍想起了小时候与同伴一起比赛扔石头的画面。 只是想到了这里,他的心思便一凛,战场之上走神是极为致命的。 而且走神,也意味着身心都是疲惫到了极致。 只是很显然这场走神,并没有让这名近侍被那人撕碎。 那一剑被挑了回来。 近侍这才看清了那个走来的人是谁。 便是先前那名一人一剑,硬生生杀进了巫鬼道腹地的悬薜院先生。 “陛下呢?” 近侍没有去问他是谁,就像农人不关心远来之客从来所去一般。 农人关心自己的稻子,关心田地里的水是否太少了,又是否太多了,在哪一行稻苗之间,有稗子冒出了苗头,什么时候天晴,什么时候天雨。 近侍关心自己的陛下。 所以他的剑全力挥出,又被挑开,落到了一旁的雪污之中,也没有去捡,只是很是急切地问着那个先生。 齐敬渊的神色同样疲倦,以数次拔剑赴死杀出一条血路,换来那样一剑剑势,破开冥河人间,中断太一祭辞的他,自然也是精疲力尽的。好在纵使巫鬼道有着神光加持,战场局势依旧在向着悬薜院倾斜而去。 悬薜院的底气自然是十足的,更不用说还有剑渊之修的参与。 这名悬薜院的先生,此时看着身前的近侍,大约也是有些动容。 是以声音虚弱却也温和。 “陛下无事,他要我来带你出去。” 近侍松了一口气,这才走过去,将自己的剑捡起来。 抬头看着皇宫之上依旧存留的剑光道术与巫鬼之花。 “结束了吗?” “快结束了。”齐敬渊亦是转头看向那些天空之中璀璨的光芒,轻声说道:“你赢了。” 近侍展颜笑着。 “我们走吧。” 少年齐敬渊反手一剑,将一旁正在不断收缩而去的巫河中一个爬出来的人斩做两截,像是一摊烂泥一般再度落入巫河中消失不见。而后转身在前面带路,向着楚王殿方向而去。 近侍看着那名先生所走的方向,身为曾经阑离近侍的他,自然很清楚那个方向是哪里。 是议事殿,也是曾经的楚王殿。 纵使在风血未曾盖过风雪之时,他已经做出了那个选择,但是现而今依旧有些哀伤惆怅。 “所以陛下死了吗?” 齐敬渊的身影微微停顿了少许,而后平静地说道:“大概是的。” 近侍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风雪里似乎有声叹息弱不可闻地落向大地。 ...... 寒蝉站在楚王殿前,提着自己的剑,安静地看着那扇大门。 那柄神河的灵台便插在雪地里。 他没有去拿它。 身为一个槐安人,他自然很是明白,拔出那样一柄剑意味着什么,拿起那样一柄剑,又意味着什么。 神河的东西,不是所有人都敢拿的。 “这场招魂很是精彩。” 柳三月气喘吁吁地手脚并用地趴着那条漫长的长阶,阑离的尸体便横在那里,脸上依旧带着被死亡被风雪冻结了的笑意。 “便是我都以为这柄剑会是你拔出来的。” 寒蝉轻声说道:“他也许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这样拔剑的,我们没有想到,是很正常的事,而且这并不重要。这样一个故事的输赢,对于人间又有什么影响呢?” 所以大抵也只是阑离的意气之争而已。 “对人间当然没有影响,只是师兄。”柳三月踏上了雪阶最后一层,在那里驻着腰喘息着。“你能说,这对于你是没有影响的吗?” 寒蝉沉默了下来。 这自然是有的。 哪怕是很多年以后,寒蝉永远都会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十五的这一刻。 有人越过了他,赶在他前面,拔出了那柄剑,而后慷慨地将王位送给了他。 寒蝉想一想这样的画面,便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但是又很快地松开来,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的剑光正在慢慢稀落下去。 哪怕悬薜院已经掌控了局势,也不可能真的对巫鬼道之人赶尽杀绝,那是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的事。 更何况,人间没有一场战争是单纯的为了杀戮而来。 必然是因为有所争。 于是有所得。 但是神光依旧,那一场位于假都之外风雪十里的春祭也许依旧没有结束。 它漫长而繁琐,繁盛而热烈,浩瀚而肃穆。 “我们不可能赢过神女。” 寒蝉不知道为什么,低下头来,看着柳三月说了这样一句话。 在槐安的时候,他曾经无比诚恳的相信,人间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哪怕面对数千年前归来的神女,依旧可以风雨拂面而不动如山。 柳三月也许猜到了寒蝉经历了什么,轻声说道:“人间只有神女,太一之祭,也不可能真的将东皇太一带回人间。” 东皇太一身为古人间至高神,自然与神女瑶姬不是一个层面的存在。 哪怕是槐安,依旧有着这样一个神鬼的影子。 只不过黄粱叫做太一春祭。 而槐安叫做元宵节。 寒蝉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或许吧。” 二人在风雪殿前并肩坐了下来。 一同抬头看着那片天空里不断变换的神象与恒常久远的神光。 沐浴神光,哪怕是世人,也不似在人间。 “巫鬼之力是黑色的,听说冥河之力浓郁到极致,是雪色的,神光是银色的,三者同出本源,所以它们到底应该是什么颜色的?” 寒蝉轻声说道。 柳三月歪着头想了想,说道:“道无常形无常理,也许一切都只是世人所希望看见的颜色。” 寒蝉挑了挑眉。 柳三月继续说道:“巫鬼道的人常年把自己藏在深深的巫袍之下,就像是要在黑暗里藏着一些东西一般,于是便理所应当的成为黑色,冥河之意是生死之意,是寒冷的,于是就像雪一样,而神光,那样一个曾经主宰过这片人间的时代,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侵犯的,于是便是皎洁清冷的银光。而道门,一个唯物主义的教派,代表着探寻,真理,与热烈的希望,自然便是辉煌的金光。” “剑光呢?” 柳三月微微一笑。 “石火隙驹尔,代表着极致与冲破一切的耀眼的白色。” 譬如磨剑崖。 寒蝉转头静静地看着柳三月许久。 “这是道典里的东西,还是你柳三月瞎说的。” 柳三月轻声笑道:“道无常形,我所思所见,既是我所闻之道。” 所以大概就是他柳三月瞎说的。 寒蝉倒也没有在意。 “所以天下都是一样的,神光在上,冥河在上,但是大道也在上,未战先怯,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态度,看样子阑离夺剑之举,还是对师兄的道心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寒蝉听着柳三月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绕了回来,叹息一声说道:“那师弟先叫声陛下来听听。” 柳三月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是王上。” 寒蝉沉默了少许,而后拄着剑站了起来,立于风雪殿门之前,波澜不惊地说道:“是的,是王上。” 他要做的,不是黄粱的帝王,而是古楚的君王。 所以是王上,而不是陛下。 风雪里有个少年先生提着仍在滴血的剑,带着一个一身狼藉的近侍而来。 柳三月也看见了,坐在那里轻声说道:“王上的这个近侍,确实很勇敢。” 也许那样的故事,都是被逼出来的。 但是他没有逃离而去,而是追随着寒蝉一同面对着那三千巫鬼道之人,自然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事情。 寒蝉平静地说道:“孤的近侍,自然很勇敢。” 柳三月挑了挑眉。 看来寒蝉学得很快。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寒蝉解开了战斗之时束上的袖口,穿着那一身染血的雪色大氅驻剑立于风雪神光之下。 这样一个从槐安而来的杀手,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确实开始显露着许多的帝王威仪。 当然,这未尝不是因为他本就是人间上层修行者。 齐敬渊带着那名近侍,一路行过风雪,穿过雪阶,停在了最后一阶上,看着殿前驻剑而立的寒蝉,此时却也明白了自己应该是何种态度,解剑在侧,而后于雪阶之上俯首一礼。 “悬薜院齐敬渊,拜见王上。” 一旁的近侍亦是恭敬地跪伏了下去。 纵使寒蝉早已做好了万般准备,此时面对着跪伏下去的齐敬渊,亦是有了一些复杂的神色。 一直过了许久,寒蝉才轻声说道:“平身吧。” 齐敬渊与近侍先后起身,立于雪阶之侧。 阑离的尸首便在一旁的风雪里,已经覆了一层月华薄霜。 那名近侍很是沉默地看着那边。 寒蝉自然知道他是在想什么,平静地说道:“将他的尸体带下去,安置好再来见孤。” 近侍很是感激地行了一礼。 也许他确实对阑离缺少忠诚。 但是终究曾经身为阑离的近侍,面对着这样的画面,总归还是有些不忍见。 是以一礼之后,便走过去,将阑离的尸体抱了起来,很是艰难地向着下方走去。 寒蝉也没有再说什么,看向一旁的齐敬渊,而后叹息了少许。 “先生知道吗?” 齐敬渊看向寒蝉,后者眯着眼,看着一天流光倾泻,缓缓说道:“方才先生那一句拜见王上的时候,孤在那一刻,无比真切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淹没了。” 就在寒蝉来到楚王殿之前,二人还是在那片未曾碎裂的冥河人间里,相视而笑的师友之人。 然而当一切来到楚王殿前,所有的距离好像都被隔开了。 就像阑离身死之前,与寒蝉说的那段话一样。 所谓帝王,自是孤家寡人。 不与世人交心。 齐敬渊拱手一礼:“王上要学会面对这种孤独。” 寒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齐敬渊许久,轻声说道:“先生愿做寡人的爱卿吗?” 齐敬渊并没有拒绝,这个少年模样的剑修,只是微低着头,缓缓说道:“王上是想悬薜院成为黄粱第二个楚王殿吗?” 寒蝉叹息了一声,说道:“罢了。” 帝王自然可以与神鬼分权,但绝不会与世人分权。 齐敬渊虽然没有拒绝,只是意思很明显。 悬薜院学子可以入朝,但是先生不能入朝。 这样一个遍布人间,文化天下的书院很清楚,有那些东西是可以碰,而哪些是不能碰的。 一旦院中先生入朝,朝中官吏往往出自悬薜院等书院之地,长此以往,悬薜院势必会成为第二个朝堂。 这也是千年来,悬薜院遍布人间,却从未有先生踏足朝堂的原因。 殿前三人沉默了下来。 齐敬渊以世人之礼而见,寒蝉以君王之仪而立。 唯有柳三月,这个也许不久于人世的北方道人,抱膝坐在殿前,抬头看着人间天色。 第一百八十章 楚王殿前的春风寒意 这场绵延了整个假都新年的风雪在某一刻停了。 刘春风颓然地坐在高山上的某一刻,忽然便感受到了春风拂面。 于是他抬头看向人间。 人间不知何时已经变了模样。 雪霁云开。 万般明澈。 原本应该是阴沉的天色,此时却像极了一片风平浪静的大湖,无数条冥河像是从人间倒映至天穹的一般。 好像从来没有过那场雪一样。 那片神光之柱的烈火之侧,那些祭舞已经进行到了最为热烈的部分,巫舞之女们在热烈之中欣然起舞,颂唱着,迎接着那样一个代表一切开端的至高神鬼。 一身神光辉耀,几乎不可直视的瑶姬,肃穆清冷地立于诸般光景的中央。 拂袖之间,冥河纤舞,云雨以降,光尘倾洒。 遗世而独立。 也许正是这个人间最后一个神鬼的写照。 只是清冷的不可直视不可侵犯的巫山神女脚下,却穿了一双碎花小袜子与一对干干净净的小布鞋。 这也许是违和的。 也许是融洽的。 赤足的神女翩然立于人间山河之上,以神光为舞袖,以春风为轻纱,也许会更令世人痴迷。 那是一种来自于不可直视的神辉之中偷窥赤足的,世人所能仅有的罪恶的沉湎的亵渎感。 然而穿着碎花小袜子的神女,也许更能让世人觉得亲近。 只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观感,才是人神相亲的开始? 刘春风并不能明白。 只是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一切已成定局。 太一春祭快要结束了。 人间风雪也结束了。 神女以不可侵犯亵渎的威严带来风雪,是为人神之间的警示。 又以春祭将万般柔和的春风春光洒落人间,是为神人相亲的柔化。 刘春风转头看向假都,看向人间。 一切都在不断地消融着,春天是一个一听到就会觉得滴滴答答的化雪之声不会停止的名词。 他所见到的也是这样。 那些神辉所及之处,一切都在消融着,沉积了一整个冬天的厚厚冰雪,如同于一轮炽日近在咫尺一般,无比迅速地融化着。 同时也将那种震撼与折服,像是笑意青青的春草一般,爬满了所有站在街头的世人脸上。 润物细无声。 刘春风缩手立于山巅,远眺着人间,像极了一个面对着一切倏然的变化,不知所措的老头子。 尽管他只是一个三十岁的道人,甚至依旧可以用青年来形容。 那些祭祀的尾声还在持续着。 而瑶姬却已经离开了主位,任由那些冥河与那些神光牵连着缠绕着,像是一片神国的壁垒一般,高悬于春风之川上端。 一身神辉渐渐敛去,却没有再像过往一般,毫无展现,而是化作了无数春露一般的东西,悬浮在身周。 刘春风看着向自己缓缓而来的神女,总觉得自己像是在看着一片古老的青翠的山林,林间繁花遍地,花蕊中有春风吹着一滴圆滚滚的晶莹的露珠正在微微颤动着。 于是这个假都玉山垂下头去,看着那双停在了自己面前的碎花小袜子,也滴落了那样一滴泪水。 “下民刘春风,见过神女大人。” 是下民了。 自今日起。 人间都是下民了。 有春风吹过这片冰雪消融的山岭。 就像神女瑶姬的声音一般。 “该回京去见我们的王上了。” 神女身影带着春意的芬芳,自刘春风身旁擦了过去。 那名叫做子渊的书生没有跟上去,只是握着未写完的书卷背着手,不无缅怀地看着这样的人间。 其实与当年也是不同的。 子渊这样想着。 当年是热烈的,像是一山春花一样繁盛的人间。 刘春风也回过头,看了一眼那片春祭之地。 唇角又有一些血色涌现。 刘春风在这场春风里,好像大病了一场。 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只是面色苍白而憔悴地,跟上了神女的脚步。 ...... 当那场春风在战斗的余韵里,覆盖过整片人间的时候,寒蝉便不再面对着那条风雪长阶。 他从迅速消融的雪地之中,拔出了自己的剑,转过身去,看着那座古老的楚王殿。 柳三月已经站了起来,站在了另外一边。 那些岁月里布满了风雪的砖墙,正在湿漉漉地滴着水。 第一抹新绿的青苔在神光之下从雪色里爬了出来,继而如同被快速催化的一切生命一般,那样的青色,很快变成了更为粗壮的藤蔓,虬曲着,蛇行着,攀援着每一处岁月里尘封数千年的古老殿墙。 有鲜红的雪白的明黄的深紫的花在青绿的藤蔓与漆黑的瓦檐上盛放着。 天穹之上的神光洒落。 这样的一处古老的宫殿,正在重新焕发着生机与威严。 在一切细微汇聚而成的浩瀚的声音里,褪去了万般沉寂,凌然立于南方京都之中。 而寒蝉立于殿前,如同立于这片人间之巅。 寒蝉越过了那柄灵台之剑,停在了楚王殿前,抬手按在了那扇深沉厚重而古老的有着烈火与神鬼图腾的大门上。 一如当初站在议事殿前一般。 但是那时他没有推开那扇门。 而这一刻。 寒蝉闭上了眼,手上青筋显露。 在一声浩瀚却也沧桑沉闷的声音里,那样的一扇大门被一点点的推开来。 春风带着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气息自那些门缝里吹了进去,又带着一种古老的气息翻涌而回。 推门的声音是沉重的。 然而好像整个人间都听见了一般。 最后一道剑光带走了最后一个没有来得及离开的南楚巫的头颅,高高地抛向天穹,洒落着鲜红的血液。 最后一抹积雪融化,在檐下像雨水一样滴落着。有人推开了那扇寻常的吱呀吱呀的人间之门,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街头的动静,而后怔怔地站在了那里,看着春光扑面而来。 最后一抔土被洒向那个在皇宫角落里新掘出的坟墓,埋葬了黄粱两千年的传承。 而最后一阵古老的尘风吹向了寒蝉,吹开了他的双眼,将殿中一切,被尘封的数千年的,古老的神秘的岁月,玉体横陈地展露在了他的面前。 寒蝉沉默地站在那里。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过头去。 是已经回到京都的,穿着碎花袜子,带着神辉春风款款而来的神女瑶姬。 “王上为何踌躇不前?” ....... 假都冰雪消融的长街之上,两位老大人正站在那里,远眺着如同层层春山的宫中大殿。 世人往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因为那里是沉寂的,毫无声音的。 但是今时自然不同往日。 奉常大人静静地看着那里,轻声说道:“听说当今王上,与当年的先帝陛下很像。” 京兆尹大人笑着说道:“奉常大人也是入过宫的人,宫中有没有先帝的画像,难道大人不清楚吗?” 皇宫之中,自然没有当初先帝的画像。 名为阑的女帝,毁去了关于当年之事的所有痕迹。 尽管她当年是真的,被世人所熟知的与先帝极为相似之人。 但有些东西,既然要成为悬案,便要彻底一些。 奉常大人转头看着京兆尹说道:“所以那大概就是京兆尹大人与悬薜院开的一个玩笑。” 京兆尹却是摇了摇头,说道:“那不是玩笑。” 奉常大人抱着暖炉沉吟了少许,说道:“是的,确实不应该是个玩笑。是真是假也好,终究需要给世人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否则天天人人皆有此心,自然乱了伦理纲常。” 京兆尹转身向着明合坊走去,轻声说道:“我没有奉常大人想得那么多,我只是不想悬薜院自己都不相信这些东西。” 奉常大人沉默了少许,看着那些血色未褪的宫殿,轻声说道:“看来他们真的信了。” 京兆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春风渐盛,晨光欲来的长街里,缓缓走远而去。 奉常大人回头看着他的身影许久。 “京兆尹大人去哪里?” 京兆尹只是且行且停地看着京都长街。 “回乡去了。” 古楚自然没有京兆尹。 身为拥立寒蝉入京的老大人,也许会有别的官职,只是大概也不想参与进这些事情里来了。 京兆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参与进来。 是悬薜院在年前,送了一车年货,将他卷了进来。 这个故事既然讲完了,京兆尹大人自然便要想着好好休息了。 至于将会是谁来接替京兆尹的职责,那是人间新的王上的事。 ...... 方知秋没有入宫。 身为一个世俗的风物院先生的他,在院里某个修行者的帮助下,爬上了人间高楼,远眺着宫中那些被春风化雪的水流,冲刷着的狼藉的宫道。 一个名叫齐近渊而非齐敬渊的少年剑修满身血色地走出宫去,抬头看见了方知秋的所在,于是也攀上了那处高楼屋脊。 “所以悬薜院算是赢了,还是输了?” 齐近渊看着方知秋说道。 方知秋缓缓摇了摇头,说道:“黄粱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悬薜院有什么输赢呢?” 他们自然争到了帝位,将代表着悬薜院的寒蝉送到了那个上承神女下接人间的位置。 只是悬薜院所想要的,自然不止是这样。 他们也许成功的在复楚的人间之中,谋得了关于世人的话语权。 但是依旧远远不够。 而且随着这场宛如神迹一般的春祭的开始,悬薜院所做的一切,似乎也变得微茫起来。 一切好像仍自在起点。 然而方知秋明白,那只是因为终点过于渺远了而已。 “世人会在神光的辉耀之下,慢慢积蓄属于人间的力量。”方知秋轻声说道。“过往的他们是混沌的,横流的,不知所措的。而悬薜院所争取到的一些东西,可以给他们一个方向,一种希望。” 方知秋抬起头,看着天穹,人间夜色完全沦陷于那些冥河异象与神辉之中,缓缓说道。 “绝望当然是有的,我相信不止是我,也是你,还有刘春风,与一切在血与火之中,蓦然抬头,看见那些神鬼之威的世人。” 方知秋低下头来,微微笑道。 “但绝望愈发令人觉得仓皇恐惧,自其中迸发而出的希望便会越发具有一种坚韧的力量。” “疾风知劲草。我希望世人如那风中劲草,百折不挠,奋勇向前。” “这样的话,哪怕知秋逢雪,也不需向谁祈祷。” 齐近渊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身旁面对着这般结局依旧怀抱希望的方知秋,轻声说道:“我以为你一直会是坐在谣风小镇,喝着冷酒的模样。” 方知秋轻声说道:“正是因为喝了冷酒,才知道人间需要怎样的热流。” “你是吗?” 齐近渊看着他问道。 方知秋笑着一层层跳下楼去。 “我当然....不是的。” 方知秋落在了人间长街上。 “我只是一个悬薜院风物院的先生而已。此次来京都,大概也是存了一些见见人间风物的心思。” 方知秋当然不止是见见人间风物。 寒蝉入京为帝,便是出自他手。 方知秋站在长街上叉着腰喘着气,毕竟是书生,爬上爬下的,很是费力。 “对了。” 方知秋抬头看向高楼之上的齐近渊。 “你们剑渊,到底是因为什么愿意搅进这些事情里来?” 剑渊虽然在这场故事里,冒头的次数并不多,但是却也是一大不可忽视的力量。 齐近渊抬起头,看向东面丛冉方向,平静地说道:“天下神鬼,无非伪神。” 人间不接受的神鬼的理由有很多。 但唯独剑渊之人是以伪神为辞。 只是方知秋什么也没有说。 剑渊这是一个极其古怪的地方。 人间一切剑意,到了那里,都会被压制下去。 这也是剑渊亦有葬剑之渊名字的由来。 当年青衣离开人间之前,都是亲自去其中看过。 然而无人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什么。 ...... 楚王殿中自然只有古老这样的名词,譬如那些陈设在殿左的一排排落满了灰尘的编钟。 那是当年古楚时候,楚王宴臣的礼乐之器。 还有诸多形制古老的用具。 一切都尘封在了其间。 然而这并不是寒蝉停下来的缘由。 这个一身血色的帝王,只是静静地看着瑶姬,缓缓说道:“因为孤有一事不解。” 瑶姬立于殿前,声音温和地说道:“王上何事不解?” 寒蝉看向春风人间,沉声说道:“神、王之事何解?” 瑶姬平静地说道:“王权神授,分而治之,各行其是而已。” 一如方知秋他们所想的一样。 这个重临人间的神女,不会在意是谁做了楚王。 巫鬼神教早已崩塌在岁月长河之中。 楚王是寒蝉,还是阑离,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寒蝉执剑立于殿前,沉声说道:“分而治之?” 瑶姬也许意识到了什么,然而依旧没有在意,只是平静地说道:“分而治之。” 寒蝉拄剑而立,春风里雪色衣袍凛凛。 “那么神女大人,您越界了。” 此话一出,无论是一旁的柳三月,还是立于黑色的湿润的长阶之上的齐敬渊,都是下意识地变了一些神色。 寒蝉送剑入鞘,转身向着大殿之中而去。 “此是人间之都,神都在东。神女以降人间,自是人间盛事,当颂舞而迎之,然而神女大人不请自来,人间怠慢迎之,是为陷人间于无礼之境。” 寒蝉停在殿中,重新转回身,神色凝重地看着瑶姬说道:“此事,孤无法向人间交代。” 楚王殿内外一片沉寂。 然而瑶姬并无愠意,只是轻声笑着,看着寒蝉说道:“灵修大人以为如何?” 寒蝉平静地说道:“明日孤诏令人间,神女垂怜而来,天下患生患死患寡离苦忧之人,可入京都,祈受神女垂降之福,如此天下既无怨言,亦无惶恐,神女大人亦可得天下民心爱戴,如何?” 瑶姬收敛了笑意,静静地看着寒蝉。 柳三月在一旁挑了挑眉,却也是明白了寒蝉的意思。 天降异象,便想要人间,这是不可能的事。 神女大人既然想要人间,便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来。 一如先前所说,人神分治,那么这便是寒蝉的人间。 世人如何,理应由寒蝉来管,而非瑶姬。 瑶姬平静地说道:“灵修大人虽然悟性惊人,但是却忽略了一件事。神鬼垂佑与垂怜,是两回事,前者为本职,后者为妄行。而神鬼垂怜,需要至上之诚意。楚人好巫鬼,同样好淫祀。垂怜生死苦忧,未尝不是权柄所在,然而天下没有凭空而来之礼,以小生死换大生死,才是垂怜之意。世人不祭而得,是大乱之始。” 瑶姬转头看向人间,缓缓说道:“灵修大人倘若真要神鬼垂怜,还请奉上人间的诚意。” 寒蝉轻声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是寡人失礼了,那不如换一件事吧。” 瑶姬平静地说道:“灵修大人请讲。” 寒蝉看向殿外的柳三月,缓缓说道:“寡人孤离,难免思念故土,不如留一故人给寡人如何?” 醉翁之意也许不在酒。 在乎柳三月。 寒蝉大概自己都没有想过,在这个故事的尾声,他会这样的肆意无忌。 都像东皇太一出剑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柳三月怔怔地站在那里。 “孤不相信,神鬼之权柄,留不下一个世人。” 瑶姬眸光平静地看向一旁的柳三月。 “好。”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要淹死在那条河里 自十里风雪平川之中拔起神都的瑶姬,在踏入楚王殿前的一刻钟之后,便离开了这里。 这也许是世人从未想过的结局。 无论是刘春风,还是齐敬渊柳三月,都没有一个能够理解寒蝉为何会以这般强硬的态度面对那个世人之上的神女。 寒蝉长久地站在殿中,静静地看着某个撑着伞的黑色神袍的女子离开。 一直过了许久,柳三月才皱着眉头,向着殿中走去。 “你是真不怕死?” 便是柳三月,都是无法理解这般行为。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勇敢了。 没想到有人比自己还勇猛。 这他妈谁家的部将? 原来是流云剑宗的。 柳三月的话还没有落下,寒蝉手中的剑便已经先行落下,砸在了身下那些数千年前的黝黑的地砖上,春日寒风冷光一同照进殿里,柳三月才看见了寒蝉的那柄剑上,许多与汗水混合得无比黏稠的血污。 寒蝉低下头,轻声说道:“那可是古楚神鬼,怎么可能不怕?” 这个方才还是无比冷静地面对着神女有着各种说辞的帝王,此时却连指节都是有些颤抖。 弯下腰捡起那柄剑,寒蝉转身向着大殿深处的王座之上而去。 柳三月这才看见寒蝉身后,有着一大片汗渍。 像是一只暗色的蝴蝶,烙印在了这个剑修精练的后背之上。 一时间倒也有些无言地沉默在那里。 刘春风与齐敬渊二人亦是走了进来。 不知为何,原本在风雪高山目睹了一切,有些失神的刘春风,此时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立于殿中,很是诚恳地向着寒蝉稽首而礼。 “悬薜院刘春风,拜见王上。” 寒蝉大概也是有些精神虚脱,也不想整那些虚的,背对着大殿挥了挥手。 “先生无须多礼。” 刘春风站起身来,颇有些感慨地看着向着大殿深处而去的寒蝉。 齐敬渊安静地立于一旁,柳三月亦是神色平静。 二人大概都是亲历了寒蝉自昨日清晨开始至如今,一切变化之人。 这毫无疑问,是令人惊叹的。 寒蝉并没有想象之中的畏手畏脚。 相反,作为一个大道之修的流云剑宗之人,对于事物的适应程度,远超过世人的想象。 一直到寒蝉真正走上高台,在那处拥有着华贵而古老纹饰的王座前停下,柳三月才轻声说道:“师兄既然怕,那为何还要如此?” 寒蝉背对着众人,声音平静。 “悬薜院既然将孤推到了这个位置,总不至于是白费力气。更何况,神女要让世人信服,因为这样的理由便真的杀了我,显然是很蠢的事,她又不是剑修,总要讲点道理。” 殿中的齐敬渊与刘春风都是沉默不语。 他们自然想过这样的事。 只是没有想到寒蝉会做得这般刚烈果决。 那样一番对话,也许最终只是得到了柳三月在人间的存续这样一个明面上的结果。 然而无论是谁,都能够看得出寒蝉话语之中,将人间之治与神鬼之治分得无比清楚的意图。 人间自然永远是人间的人间。 这是寒蝉在被巫鬼道围困之时的想法。 他也是这么做的。 这大约也是悬薜院愿意将他推上这个帝位的原因。 一个来自槐安的剑修。 如何肯向神女折服? 只是神女亦是什么都没有说,一切如愿地按照寒蝉的所想而去。 她应允了寒蝉的要求,为自己的失礼而来付出代价,而后平静地返回了京都之外的神都之中。 这也许是一件极为荒谬的事。 寒蝉的所述亦是无理。 然而无论是谁,都接受了这样的一件事情。 寒蝉依旧背对着众人,静静地看着那个王座。 “作为人间帝王,总要背负起一些责任。世人没有途径没有理由去向神女诉说什么,这样的事情,便只能由我来做。我不希望世人日后对于我的评价,与阑离一般。” 在神女面前说人间不可染指,是极为异想天开的事情。 然而寒蝉还是这样做了。 所以一直到现在,寒蝉身后的那只汗渍蝴蝶,依旧深刻如许,随着这位才始做了没有多久的帝王的呼吸,不住地伸展着羽翼。 刘春风立于殿中,恭敬一礼。 什么也没有说。 寒蝉却仿佛看见了一般,轻声说道:“欠孤的两万贯,不要忘记还。” 齐敬渊与刘春风脸上都是带了一些笑意,再行一礼道:“自不敢忘。” 寒蝉点了点头,又缓缓说道:“悬薜院既然不肯入朝,那便替孤找些臣子来,殿中太空了,未免过于寂寥。” 刘春风与齐敬渊应诺而去。 一直到二人离去。 寒蝉才转回身来,眉宇之间满是疲倦。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没有告诉他们。” 柳三月挑眉说道:“什么原因?” 寒蝉坐在了那处王座之上,怔怔地看着殿外神光与春光。 “孤家寡人,终归是不好受的。” 所以醉翁之意有许多,而柳三月确实是的。 寒蝉看向了殿中沉默不语的柳三月。 “做孤的司马吧。” 这是带了殷切的恳求之意的。 柳三月转头看向北方,轻声说道:“我是陛下的兵部侍郎。” 只是这样的一句话,便代表了柳三月哪怕真的留在了黄粱,也不会担任古楚拥有兵甲职权的司马。 寒蝉静静地看着柳三月,这个道人师弟,也许也是在提醒着自己什么。 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那便做三月尹吧。” 柳三月愣了愣,看着寒蝉说道:“如何是三月尹?” 寒蝉想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闲看三月春风之意。” 这个大概是可以的。 “下臣受命。” 那名前去宫中埋葬了阑离的近侍,亦是匆匆地赶回了楚王殿中。 毕恭毕敬地跪伏在殿前。 寒蝉收起了那些神色,坐在大殿深处,远远地看着那个跪在春风里的近侍。 “你叫什么名字?” “陈酒。” 不止是寒蝉,便是柳三月听见这个名字都是有些诧异地看向那个近侍。 也许是回来的路上打理了一下,那名近侍此时看起来倒也没有先前那般狼藉了。 寒蝉轻声说道:“好名字,你会酿酒吗?” 近侍顿首在地,诚恳地说道:“不会。” 寒蝉平静地说道:“不会可以学,你就留在宫中酿酒吧。” 这个决定很是古怪。 近侍想要抬起头,看一看面前的这位陛下,这位君王,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只是很快又低了下去。 “遵命。” 待到那位名叫陈酒的近侍离开之后,柳三月才重新看向寒蝉。 “王上的决定总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寒蝉拿起了自己的剑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不是捉摸不透,而是你觉得很奇怪。” 柳三月轻声说道:“是的。” 寒蝉离开了王座,向着殿门处走去。 那身衣裳上的汗渍已经渐渐淡去了。 这位黄粱新的帝王站在大殿门口,看着依旧停留在殿前的那柄剑,一直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因为我在回敬命运的玩笑。” 柳三月眸光深深地看着寒蝉,缓缓说道:“君上此话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 寒蝉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走出了大殿。 殿外长阶下有两个少年正在那里拘谨地张望着。 一个叫做赵高兴,一个叫做宁静。 寒蝉停在了那里,静静地看着,眉梢里依旧藏了一些血色的脸上隐约有了一些笑意。 少年自然是一个美好的词。 在这个故事的末尾,带着笑意的寒蝉回看着殿中的柳三月。 “一去不回唯少年,这大概确实是人间最残忍的事情。” ...... 一地血污在化雪之后,确实浅淡了许多。 只是有些被道人打碎的脑袋依旧滚落在还未新生的花圃里。 皇宫之中一片狼藉,一时之间也是无人清理。 只是很快就会有的。 沉默地走在宫道上的齐敬渊与刘春风并没有去操心这样的事情。 一直过了许久,刘春风才轻声说道:“我以为他会一时之间很难适应这种身份的改变。” 站在楚王殿中的时候,无论是刘春风还是齐敬渊,心中的感受都是极为怪异的。 就好像昨日还是邻家的孩童,今日你便要叫他岳父了一般。 一个从北方而来的杀手,当真便突然成了黄粱的帝王。 无疑是一件比这种事情更为荒谬而难以置信的东西。 齐敬渊大概也是在思考这个问题,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什么人都可以当杀手,杀手自然也可以是任何人,更何况,一个生在槐安的剑修,哪怕真的是先帝后人,也未必会对这片土地有着多少敬畏,失敬失礼则刚勇,在某些仓促而凌乱的故事里于是自有气势。” 刘春风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轻声说道:“是的。” 齐敬渊转过头,看着身旁似乎身上少了许多东西的刘春风。 “院长似乎有些沉郁。” 刘春风沉默了少许,抬起头来,看着那些渐渐浅淡下去的光芒。 “因为在京都之外的那场故事里,我的心神曾经动摇过。” 在那些风雪之中。 刘春风吐过两次血。 不是来自神力的压迫。 只是自我心思郁结所致。 齐敬渊自然很难体会到刘春风当时面对着那样一幅画面时的心绪。 那是绝望,徒然,这样的一切消极的情绪的聚合。 所以齐敬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与刘春风向着人间长街而去。 一直到走出了宫门,面对着人间暌违已久的春日,刘春风停了下来,沉寂地看着那些渐渐恢复了生机的长街。 街头有人好奇地张望着这座皇宫,也张望着站在宫门处的二人。 檐翘仍在滴水,像是迟来的春雨,滴滴答答的,垂成了一条隔绝人世的帘幕。 而在远处雪色消失之后的墙角里,有些绿意正在泛生。 刘春风看了许久,而后撇去了那些失落仓皇的情绪,微笑着说道:“很幸运的是,人间直面了那样故事的人并不多。” 齐敬渊亦是笑了起来。 以自身为剑数次拔出之后的齐敬渊,大约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所以那种笑意也是带着一些春风绿意。 当然,齐敬渊的笑并不是觉得人间有多么幸运。 而是刘春风并没有真的沉沦下去。 男人至死应当是少年。 倘若当年假都的春风少年从此真的不再带着春风得意的笑容了。 对于人间而言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刘春风穿过了那些滴雨一样的宫檐。 “走吧,给我们未惯这样一生的王上,尽可能的把朝堂之事准备好。” 假都虽然千年未有实权。 但是九司这样的司衙依旧延续了下来。 所以许多故事也许并不是很复杂。 ...... “你不觉得这样有些过于冷了吗?” 子渊依旧站在那处高山上,长久地看着那些神光正在向其中倾斜的十里平川。 瑶姬安静地走了过来,撑着伞站在了一旁的春风里。 “因为这已经不是当年了。”瑶姬的声音很是平缓,丝毫没有在楚王殿前被寒蝉冒犯过而应有的怒意。 只是子渊大概却也是听出来了些什么,静静地看了下方许久,而后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瑶姬,微笑着说道:“看来我们新的楚王让神女大人你吃了一个闭门羹。” 瑶姬平静地说道:“是的。” 这个伞下的神光如露亦如雨的女子似乎很能接受这样的一个结果。 “神人相亲,自然不可能亲如一人,而是似亲似疏,若即若离,但浑然一体。”瑶姬神情毫无波澜的看着那些渐渐恢复往常的天色。 “人间本就是他的。” 子渊听着这些话,只是轻声笑着摇着头。 “但是神女大人也不得不承认。” 这个书生看向人间,缓缓说着。 “世人虽然依旧记得你的名字,记得自己从什么样的故事而来,但是在当今人间,他们是与神女大人不熟的存在。” 人间春风山岭之中,有着一些自宫中奔逃而出的巫鬼道之人,正在向着这边而来。 他们匆匆地穿过那些春风。 也许依旧寄希望于神女能够改变一些局面。 只是有些东西,瑶姬自然不会去做。 也许她确实可以杀了那样一个无理也无礼的寒蝉。 但是下一个,被送到那个位置的人,又将是何种诉求,依旧是不得而知的。 虽然如瑶姬所说的那样,君权神授。 但谁是人间的君王,这是人间决定的事,所谓的神授,只是以神鬼之名,赐予他在巫鬼神教构架之中的合理性。 而非由神女去挑选人间的君王。 世人耿耿于怀的,人间永远是人间的人间这样一个执念的态度。 其实瑶姬自然很清楚。 也很能够理解。 太一当年永远不会过问是谁成为了新的神女。 神女也不会过问是谁成了人间的帝王。 神鬼存留于世,大概就像瑶姬与秋水所说的那些东西一样。 他们要给世人以边界与自由。 这听起来也许像是一个很是悖违的词组。 但没有任何一种自由可以不具有边界。 哪怕是人间,是世人之中,他们亦是明白——畏法度者最自由,这样一句话语。 子渊说的东西,瑶姬自然也清楚。 人神相离已久,自然不会像当年一样。 这未尝不是子渊觉得这片平川之中的神光过于冷的原因。 但冷这样的色调,不是瑶姬所能决定的。 神鬼是青山,而世人则是繁花。 青山已成而山花未开,自然便是如今的模样。 哪怕是神都神国,亦是要有世人的气息,才能具有足够的感染力。 所以在子渊说出了那句话之后,瑶姬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些穿过人间而来的巫鬼道之人。 “没关系,让春风再吹一会,花开了,当年的热烈就来了。” 子渊长久地看着身旁的神女,而后转回了头去,不知为何,他的声线里却是有些颤抖。 “花开了,还是当年的花吗?如果花不开,热烈也不来呢?” 瑶姬在伞下带着神辉雨露站了很久,声音无比温和地开口说道:“如果是当年的人,自然便能看见当年的花,所谓故人心尚永之意,未尝不是如此。而花肯定会开的,子渊,整个人间,只有你是亲历过当年之人。” 瑶姬转头,眸光里有着许多的辉光,在子渊的眼中,那样的东西也许像是一些雾气一样。 “神鬼从未贪图过,谋求过人间什么,在世人的虔诚之上,我们比世人更为虔诚,花怎么会不开呢?” 子渊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轻声说道:“世人也许最不能接受的,便是神女大人比他们还要虔诚。” 虔诚地钟爱着自己的子民,虔诚地告诉世人应当往什么样的方向走。 也虔诚的,将整个人间固化凝滞下来。 子渊说着,很是缅怀地笑着。 “大概就像很多年前,我的父母曾经告诉过我,子渊啊,不要去门外的河里玩,会摔下去淹死的啊。我有时候无比深信,一旦去了河边,就会被淹死,有时候也会觉得,一条河而已,我是个会动的人,我会游水,又怎么会淹死呢?” 子渊看向神女,轻声说道:“当然,我自然没有被淹死,因为我真的没有去,但是那条河里,确实淹死过很多人。只是对于世人而言,被淹死之前,没有人会真的相信这些东西,他们只会在日复一日的约束之中,觉得厌烦,觉得苦闷。” 子渊低下头去,最后的轻声的说了一句。 “就像王上一样。” 第一百八十二章 槐都之中的某个故事 南方的故事最终以来自流云剑宗的一个弟子寒蝉登临楚王之位作为了尾声。 纵使此时的槐安处于内忧外患之中,人们亦是从那些被张小鱼点燃的妖族之火中抬起了头,看向了那片位于人间中部偏南的流云山脉。 在大风历一年零四年正月末的时候。 原本已经回到山中隐修的四破剑程露再次站了出来。 向世人传递了流云剑宗宗主,他师父陈云溪的一句话——天意人意,非剑宗之意。 这大概是当今人间第一次听见那个极为神秘的天下三剑之一之人的声音。 陈云溪作为三剑之中最为古老的存在,活跃过的时间点,便是在青衣时代时期,而后此后漫长的人间之中,便再也没有了这个古老剑修的声音,世人只知道当今流云剑宗依旧在他手里,然而对于这样一个人,究竟如何,世人自然毫无所知。 是以第一次听到程露转述着他师父陈云溪的话语之后,所有人都是安静了下来。 其实有时候也是可以从这个流云剑宗的弟子身上窥见一些东西。 譬如这个站在流云山脉浮云台之上的小道境剑修,在说着那样一句话的时候,总在不经意间,带了模仿的意味在其间。 天意人意四字,声调是沉缓的向下的,而非剑宗之意四字,又带了许多轻缓洒然之意。 于是世人们仿佛看见了一个在漫长岁月里,久坐于深山云溪之间,白发青衣静然出世的剑修模样。 但流云剑宗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流云剑宗虽然不是人人都是杀手,但是这样一个地方,人人都可能成为杀手。 所以人们也会怀疑自己是否想错了许多东西。 只是槐安的故事,大概也由不得他们去多想什么。 世人从未想过。 在同流千年之后,人间竟是有这么多的妖族。 虽不至于是槐安半壁天下。 但哪怕只有世人的十分之一,亦是足以撼动人间。 当年妖主带领全族自幽黄山脉越过大泽重回槐安的时候,整个妖族才多少人? 满打满算,不过数万人。 而当今人间,十人之中,便会有一个妖族存在。 妖族的衍化自是未知的缓慢的。 然而他们寿数远比世人长久。 这也是如此大数量妖族存续人间的缘由。 对于槐安而言,这样的一场动乱,无疑是致命的。 妖族也许未必会去修行,他们与世人一样,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拥有最初的气感。 然而作为一个化物生灵种群,妖族天生自负妖力,一旦成群,便足以媲美一支披甲之军。 这也是在山月城消息爆发之后,在凤栖岭以东的白鹿城,不过抵抗了数日,便直接沦为妖城的原因。 白鹿与山月这些城域所辖的守军,自然都是被调往了南衣城以南的大泽布守。严格说起来,不止是白鹿山月,便是更北一些青萝,悬雪等等这些一一归属于南方的城域所辖,都是城防空虚,只有一些城主府亲辖城卫军的存在。 人间剑宗与南衣城自然一同向着人间发出过声音。 只是,正如姜叶无法真正的说服丁之海一般。 那些来自人间剑宗的承诺与安抚,自然无法真正让世间乱流平静下来。 原因很简单。 这场人间山火的点燃之人。 便是曾经身为人间剑宗弟子的张小鱼。 在这样的一个故事里,人间剑宗自然会缺少许多的说服力,哪怕他们已经宣称张小鱼被逐出剑宗,自此不死不休。 内外交困,确实是如今整个南方的处境。 只是北方自然也不好过。 北方守军虽然未被抽离,同时也有槐都坐镇,只是有些风声自南向北的传播的时候,亦是让这片更倾向于道门的大地,兴起了许多的混乱。 山河观与青天道以及人间诸多道观,都是被卷进了这些战乱之中。 而着一切的故事,都来自于某个看起来像是在人间闲走的白衣剑修。 战争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利益,或许是理想。 然而对于那些在浩冷风声里汇流的妖族而言。 他们依旧像是千年前那样一般。 只是为了生存。 千年多以前,最初也没有人在意槐都朝堂之上,那个叫做李阿三的人间帝王的一些态度的改变。 直到整个槐安开始暴起。 杀得妖族不得不向南逃窜,又被黄粱那位帝王驱逐,最终落足于人间极南的秋水畔。 没人想再见到当年那样一个故事的重演。 倘若凡人做不得。 那便做英雄。 大约每个向着人间挥动着刀剑的妖族都有过这样的想法。 ..... “战争一开始的时候,人们在那些才始点燃的战火里,所想的都是高尚的,伟大的,自我圣人的。但一旦那些因为愤慨与冲动而来的战争陷入了苦战之中,日复一日地消磨着世人的耐心,摧残着他们的心神,到了最后,便是他们自己,都记不起了当初是因何而产生了这样一场战争,而杀人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一个肌肉记忆的事。假若这场战争会持续很久,那么在这场战争之后的百年里,两族之流都不可能再回归当初。” 老人抱着暖炉站在府门口,静静地看着那线春雨之后一身道袍在雨中执伞沉静而立的陈怀风。 “仇恨会吞没彼此,理性之中对于利益平稳的考量需要漫长的岁月才能重新占据主导。” 老人的声音很是平缓,也很是漠然。 在这样的一场战争里,也许是有些怪异的情绪。 “一如当初我的侍郎死在你人间剑宗之中,槐都却什么都没有说一般,对于人间而言,平稳胜过一切,柳三月死在大泽里是最好的音讯,你们人间剑宗是这样想的,槐都亦然。” 随这这句话的落下。 这个门口穿着常服的老人的身份自然也便已经水落石出。 陈怀风抬起头,看向那些长街之上遮天蔽日,分割春雨的高楼悬桥,一切都在春雨之中,闪烁着朦胧而热烈的微光。 人间喧闹无比,便是南衣城,都不可比拟。 这里是槐都。 面前的老人,是槐都兵部尚书,李成河。 战火至今,已经在整个槐安点燃了半月之久,本该在人间联络剑宗之修的陈怀风,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座人间最为辉煌磅礴的城都之中。 或许也不是那么莫名其妙。 因为本该震慑人间的槐都,面对着这样一场乱流,至今没有任何动静。 兵部关于天下兵甲的调令,往往只游行在人间各城之间。 于是陈怀风决定来这样一座磅礴浩瀚之城,好好看一看。 当初南衣城之事的时候,陈怀风便已经万分不能理解槐都的态度。 如今亦然。 哪怕槐都在人间都有布置后手,但也不至于万般音讯皆无。 这个连日奔走人间,已经许久没有喝过一杯热茶了的青天道道人,低下头来,重新看向了这个府门口常服而立的老人。 “但正如大人所说,漫长的战争,会滋生不尽的仇恨。” 陈怀风顿了顿,沉声说道:“槐都更应该早点入局才对。” 李成河只是平静地抱着手中的暖炉。 “人间不是所有妖族都反了。” 陈怀风沉声说道:“不是所有,也已经不是少数。” 李成河静静地看了陈怀风许久,而后轻声说道:“那你猜猜槐都有多少妖族,又有多少妖族在我们的陛下的朝堂之上?” 陈怀风沉默了下来。 当年妖主尚且做过槐安的礼部尚书,更不用说这是神河的人间。 虽然朝堂之上依旧以世人与修行者为主,然而依旧是有着极大一部分的妖族存在。 “在收到山月城天狱剑书的第一时间,兵部便已经开始准备战事。” 李成河抬头看着雨帘,平静地说道:“门下侍中大人驳回了兵部上议。” 这位老人并没有点明那位侍中大人的身份。 但是事情说到这里,陈怀风自然也很清楚。 倘若说南衣城是同流之地的伊始。 那么槐都便是同流之地的巅峰。 人间分权制衡之事,并非什么新鲜事。 李成河低下头来,转身向着门中走去。 “两族之事,远比世人所看见的要复杂得多,陈怀风。除非举世皆反,否则槐都不可能大动干戈。更何况,人间本就已经安宁太久,世人就不见战事,见一见,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李成河在府中小廊上走着,又回过头来看着陈怀风,想了想说道:“你应该也已经听见了南方的故事。” 陈怀风当然听见了。 那样一场浩荡的春祭与假都之变,哪怕中间大泽,亦是不可能真的被尽数拦在南方。 南北之事与两族之事一样,自然都是不可轻视的。 人间可以按兵不动坐怀不乱,但绝不会什么准备都没有。 那扇漆红府门缓缓合上。 陈怀风长久地站在雨中,思考着那位尚书大人的话语。 或许正如李成河所言。 槐都是人间中枢,自然牵涉重大。 世人当然不可以忘了。 当今陛下,不止是妖族。 还是黄粱人。 更是人间极高的修行者。 陈怀风眉头紧锁,看着那扇闭上的大门。 李成河虽然最后没有点明人间应当如何。 但是有些东西,其实陈怀风亦是能够听出来一些。 两族之事势必要解决。 然而槐都不动,那便只有修行界动。 陈怀风立于雨中,忽而有一阵春雨寒意自四方而来。 抬头向着那些楼阁悬桥之间看去,一身金纹黑袍之人站在那里,凭栏负手而立。 然而那些春雨寒意并非来自那人,而是来自人间。 槐都繁盛长街与高楼之间,距离仿佛在缓慢地拉升着,变换着,人间悬桥更易,本在长街尽头的那人,在这种带了极为沉闷的机括之声的更替之中,却是变得近了许多。 如同高山沉降,低谷升起一般。 人间变了模样。 “巳午之城,天狱之治已过,妖族而治。” 那人仿佛带了一些微笑立于那处春雨浸润下带着人间微光的悬桥之上,看着陈怀风轻声说道。 “切记勿论妖族之事,陈怀风。” 陈怀风怔怔地站在那里,而那个天域之人平静地走下悬桥去,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这个生于南方身形高大的师兄转头看向长街。 有许多的妖族正在缓缓走出来。 并没有像人间一样,隐藏自己的身份,在南衣城唯有万灵节时才可见的兽耳狐尾之人随处可见。 当然并非所有妖族都是山林野兽。 有人垂发如水流,有人眉眼如清潭,也有人心口捧着一怀春风。 这里是槐都。 人间共治之地。 ...... 陈鹤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在他给别人递了一块铁板豆腐的时间,那个穿着道袍的身影便匆匆而去,不知道去哪里了。 陈鹤觉得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当然,如果很闲的时候,陈鹤当然不会这么快就决定是自己看错了。 陈鹤现在很忙。 尽管青天道离槐都并不是很遥远。 但是陈鹤也是没有想到,两地之间,物价相差这么大。 在那个青天道山下的小镇里,两文钱就可以买到一个皮薄肉多的大肉包子。 然而在槐都,要二十文! 二十文! 陈鹤最初在听到这个价格的时候,比他第一眼看见这般怪奇而华丽的都城还要震惊得多。 毕竟槐都再如何繁盛绮丽,这终究是与陈鹤无关的事,他一文钱都不用花,就可以把它看个遍。 但是吃个肉包子二十文什么概念? 简直就是他妈的在抢钱! 往日里慷慨而富裕的陈鹤,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贫穷。 许春花撑着她的小白伞,在一旁捂着嘴偷笑着。 陈鹤当时犹豫了很久,才重新从自己的钱袋里数了四十文钱,和许春花一人吃了一个。 槐都居,大不易! 陈鹤当时只有这样一个想法。 而后终于明白了路上的时候,听到的那个孩童很是憧憬的自语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陛下才会下一次寿诞。” 陈鹤心想槐都的孩童对于神河都这么虔诚的吗? “你为啥想见陛下寿诞?” 紧接着他便听见了那一句让他不能理解的话。 “因为陛下寿诞的时候,槐都的包子可以随便吃啊!” 孩童很是理所当然的说道。 陈鹤一度以为是那个孩童家境不富裕。 虽然说这是都城辖域,但贫富之事,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直到看到了那二十文钱一个包子,陈鹤才诚恳地意识到。 对不起,我也是穷人。 在槐都西面一条偏僻的巷子里租了一个很是狭小的院子之后。 陈鹤便不得不干起了他的老本行。 卖铁板豆腐。 本来以为去年忙碌一年的积蓄足以让自己在槐都安居下来。 只是显然这是想太多了。 不过好在走南闯北的陈鹤,终究是有一技在身,那道做得极为美味的铁板豆腐,在短短的时间里,便让陈鹤声名鹊起。 拥有了一个很是响亮的名号。 叫做豆腐陈。 陈鹤的豆腐一大早便卖得差不多了,槐都的包子贵,但是陈鹤的铁板豆腐也相应的卖得贵。 毕竟二者在人间,总归是同一价位的东西。 甚至作为风味小吃的铁板豆腐,比二十文一个铁板豆腐还要贵一些。 只是槐都的开支也大。 槐都赚钱槐都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槐都的水都要钱。 不过这点陈鹤倒是能够理解。 毕竟槐都是人间北部,再往北,穿过安宁城那些边境小城,便是人间大漠。 青山时有,而绿水不常有。 北方自然不如南方一样,遍地大河清溪。 陈鹤一面推着自己的小轮椅车,往巷子里走去。 不要问为什么推着走。 因为槐都的水要钱。 作为一个产自南衣城,以烧水为动力的天衍车,在槐都这样的地方,自然寸步难行。要不是日后去人间还用的上,陈鹤都想把它拿去卖了。 一巷春雨里,那个穿着碎花小裙的小镇姑娘便在院门口撑着伞坐着,看见陈鹤推着车从巷子外回来,站了起来,走过去帮他一起推着车。 槐都整体自然是绮丽的。 然而这样的小巷子,与人间却还是相仿的。 像是繁花绮迷之中的一丛青草一般。 有青苔白墙,有滴雨老檐。 “今日还是没有找到吗?” 陈鹤转头看着一旁一面撑着伞,一面帮自己推着车的许春花问道。 这个穿着碎花小裙的女子摇了摇头。 槐都不止很大,而且一日数变。 每隔两个时辰,整个都城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据说这是槐都天工司的杰作。 将整座槐都,打造成了一座机括之城。 这样的都城,与千年前打造的南衣城,自然是不可同语的。 槐都分上下之城。 人们总能在恍惚里,听见许多浩大低沉的机括之声。 那便是槐都运转的声音。 除却皇宫常驻地面与天工司常驻地底,一切城中建筑,都会在每日时辰轮换之时,缓慢的迁移着。 适应槐都的价格是很简单的事。 然而要适应这样一座磅礴而错综迷离的人间都城,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许春花每日离开巷子之前,都做好了走失在槐都之中的准备。 而陈鹤也做好了去找她的准备。 人世也许就像这座都城一般。 轻而易举地走失,是本有的常态。 所以相聚之时,才会显得格外的珍贵。 第一百八十三章 桃花酒与桃花鱼与桃花血 陆小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钓上那一条鱼来。 他有时候也有些记不得自己在这里钓了多久的鱼了。 那个缺一门的道人叶逐流有时候会来,有时候不来。 梅山竹林隔着大湖,远远近近的,好像永远没有一个尽头一般。 一直在林边坐了许久,陆小二才在渐渐昏暗下去的天色里,提起了手中的竹竿。 钩上依旧空空如也。 这让他有种被戏弄感觉,于是弃了鱼竿,握着剑就向着湖中跳了下去。 春风晚霞照着人间平湖,确实是万般静谧美好的景象。 这处平川之湖的附近,没有什么人间之风吹来。 那些南北故事,两族之事,身处其中的人自然并不清楚。 陆小二的心里只有鱼。 鱼! 鱼! 小少年提着剑跳入了大湖之中,春日的湖水很是彻骨。 只有见山境的小少年自然一时之间倒有些如坠冰窟的感觉,不过好在神海里的天地元气涌了出来,代替了血液流淌在身体里,那种寒意也渐渐地淡去了。 湖水很是清澈,只是抬头看人间的时候那些照落湖中晚霞的光芒是扭曲的,也像是波纹一样扩散的。 陆小二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看向了大湖之中。 那些人间柔光并不能完全照入大湖之底。 然而见不见湖底,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这些鱼到底在做什么? 陆小二有些愤闷,也有些一筹莫展。 鱼当然是在做鱼该做的事。 在湖中啃着水草,吞着一些浮游生物,晃着鱼鳍鱼尾,扭着诱人的腰身,很是悠闲地游着,大有一种对于这个久钓不遇的少年的蔑视。 好好好。 这么玩是吧。 陆小二在湖底波光里大受侮辱地拔出了剑来。 半刻钟之后,小少年无比狼狈的跳出了这口大湖。 屁股上还吊着一条鱼。 陆小二一面甩着头上的湖水,一面却也是看见了那尾咬着自己屁股不松口的不知名的鱼。 本来还有些愁眉苦脸的,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拿起了鱼竿和自己的剑,就向着竹林深处而去。 “前辈,我钓上鱼了!” 谢春雪才始将那柄白玉一般的阳春剑送入鞘中,便听见了那个小少年远远的叫喊着。 陆小二自然不是喜欢大呼小叫的人。 只是有时候压抑太久了,突然柳暗花明,自然少年心性也便出来了。 便是竹台上调息着的南岛亦是抬眼看向那条通往竹林的小道。 陆小二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了那里,扛着鱼竿,抱着剑。 鱼呢? 南岛很是古怪地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小师侄。 鱼当然在屁股上。 陆小二将鱼竿放了下来,又拿着溪午剑,带着鞘在自己身后敲了许久,才终于将那条鱼敲了下来,落在地上乱蹦跶着。 谢春雪站在山崖上看着这一幕,却也是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轻声笑着说道:“那自然是很好的事。” 陆小二弯腰抱起了那条鱼,站在了山崖下,也没有在意那些倾泻下来飞溅的水流,淋着瀑水将那条鱼举了起来。 “那我们是不是明日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崖上的谢春雪笑着。 “钓上来鱼自然是很好的,但是你们依旧不能走。” 陆小二仿佛受到了欺骗一般,将那条鱼放了下来,抱在怀里,皱着眉头说道:“前辈说话不算数?” “我说话自然算数,只是陆小二,你确定这是一竿之鱼?” 陆小二愣了一愣,继而失落地提着鱼向着自家师叔那边走去。 是的。 这是第二竿了。 因为在湖中泡了一阵,大概陆小二也是忘记了一些东西。 当初的约定之中,便是一日一竿,何时有鱼,何时放他们离开。 陆小二提着那条鱼走到了南岛坐着的那个竹台边,将鱼抛进了下面的清潭里。 南岛正想着要不要安慰一下自家师侄。 只是聪明伶俐的陆小二很快自己便已经反应了过来。 看着南岛诚恳地说道:“虽然让师叔白高兴了一场,但是相信我,师叔,我已经知道怎么钓鱼了,最多三日,三日之内,我陆小二必定钓上一条鱼来。” 小少年大概已经明白了钓鱼佬的精髓。 那就是用自己打窝。 只是他并没有把话说满。 毕竟他也不知道明天再下去和鱼打架,还会不会有鱼咬着自己的屁股不放。 南岛身周剑意与元气流动着,倒是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按着膝头之剑,轻声笑了笑,说道:“好。” 陆小二正想说什么,便看见方才他丢入清潭之中的鱼被剑意牵引着,向着山崖而去。 小少年大概也有些愤懑于谢春雪的不讲情面,站起来就想把那条鱼扑下来。 “我可没说这条鱼要给前辈吃!” 谢春雪装聋作哑。 陆小二拔出剑来,只是那条鱼已经飞得很远了,于是小少年又看向自己的少年师叔。 南岛身为师叔,自然要挺身而出。 虽然依旧端坐于台上平息着被谢春雪搅乱的神海剑意,但是膝头鹦鹉洲已经化作流光,在晚霞之中倏然而过。 自鱼腹穿了过去,而后干脆利落地带回了竹台之上。 “南岛!” 谢春雪难得地有了一些恼意。 南岛坐在伞下,伸手将那柄鹦鹉洲从鱼腹上抽了出来,反手执剑抵着伞骨蹭去了上面残留的血色,而后收剑入鞘,轻声说道:“没办法前辈,我是师叔。” 做师兄要听师弟的话,做师叔要听师侄的话。 你舅宠他爸。 谢春雪轻哼了一声,而后走下山崖来,从两个小少年对面的潭边拿起了那根陆小二放下的鱼竿,带着斗笠扛着鱼竿便向着竹林外走去。 陆小二抱着鱼,大概也是有些于心不忍。 毕竟谢春雪虽然将二人困在这里,但是也没有做什么坏事,相反的,无论是南岛,还是陆小二,在这样一个道海九叠剑修的手里,都是受益颇多。 “其实也可以分你一半的。” 陆小二犹豫了少许,看着那个向着竹林走去的白衣女子说道。 走在晚霞小道上的谢春雪从鼻子发出了一声颇为不屑的哼声。 “哼,迟来的讨好,比什么都轻贱!” “......” 南岛默然无语。 上一次听见这句话是什么时候来着? 哦,南衣城的时候,与北大少爷的交谈。 谢春雪当然是一个傲娇的不过十八岁零两千多个月妙龄女子罢了。 陆小二叹息了一声。 算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小少年拿出了自己的剑,看着面前这条十来斤的大鱼,大概在琢磨着怎么处理它。 陆小二虽然入了岭南剑宗,但是毕竟岭南是什么样的地方,所有人心知肚明。 一个能够把曲水流锅弄得人尽皆知的地方,自然也可以叫做人间。 更何况,作为小白剑宗这一代的二师兄,尽管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但是杀鱼之道,自然还是熟稔的。 南岛也在看着陆小二,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弄。 一直过了许久,陆小二提着那条鱼去了远处潭水流出的那个崖下隘口处。 “师叔,我们吃水煮鱼吧!” 陆小二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于是南岛想起了那日峡谷里,乐朝天的那一锅心中鱼汤。 陆小二大概也是想到了这里。 师叔师侄二人此时倒是颇为心意相通。 “好。” 南岛简洁地说道。 而后将膝头的剑背在了身后,撑着伞去帮陆小二的忙去了。 ...... 晚霞快要消失,春日清凉如水的夜色即将尽数落向人间的时候,人间一杆仙谢春雪才扛着她的鱼竿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哪怕那口大湖之中尽是她的剑意了,但是有些鱼也不是说钓得上就钓得上的。 如果知道抛竿一定有鱼,那么钓鱼还有什么意思呢? 上桌必定胡牌的人打不了牌。 抛竿一定有鱼的人也不会热爱钓鱼。 南岛对于这样的事深有体会。 所以他从不打牌,也很少钓鱼。 此时反倒是对怎么去煮这样一锅水煮鱼陷入了沉思。 过往在山里,见乐朝天他们弄那些火锅,好像都是很简单的事,然而此时他才意识到,这件事其实并不简单。 至少,不会比他修行要简单。 喝口水的功夫境界都在蹭蹭上涨的人,自然很难理解为什么煮个鱼会这么麻烦。 谢春雪本来还是愁眉苦脸的,但是此时看见两个小少年围着那样一个临时搭建的灶台锅中的鱼有些手足无措,顿时喜上眉梢。 这个道海九叠,哪怕是放在整个人间都不可谓不高的白衣女子,除了站在山崖上戴着斗笠执玉剑而立的时候,有那么几分高人风范,大多数时候,都像极了一个纯粹的人间烂漫女子。 “嘿嘿,不会吧,还是我来吧。” 谢春雪放下了鱼竿,带着自己的剑,绕过了清潭,向着崖下隘口而去。 南岛与陆小二自然都是让了开来。 陆小二虽然擅长杀鱼。 但是煮鱼这样的事情,一般是陆小一这个大师姐或者陆小小这个师父操持的。 见过猪跑,但是未必知道猪肉什么味道。 谢春雪接手了这锅水煮鱼之后,便开始使唤起了二人。 “小二去崖上拿我的调味料下来。” “出了竹林有片园子,里面有些辅料,南岛你去弄点葱姜叶来。” 直到陆小二固执地将这条鱼留了下来。 一直被困在了这片竹林清潭中的两个小少年才知道原来林子里还有这么些东西。 谢春雪大概也是明白二人的困惑,一面弄着那锅鱼,一面和二人说着。 “别以为我只会用剑火烤鱼吃,想当年,我谢春雪也是人间有名的.....” 剑修? 不。 是—— “贤妻良母。” 谢春雪大概真的很得意。 人间残余的暮色里,两个小少年都能感受到她的那种自豪。 所以这个十八岁零两千多个月的女子,大概当年的爱情,确实是很好的。 用她的话来解释贤妻良母就是。 当年当今人间某个道门大修的爷爷,可爱吃她做的鱼了。 陆小二与南岛不知真假,却也是诚恳地附和着。 哪怕他们没有听到过那个道门大修和自己的小道童真的说过——是的,我有一个太奶奶这样的话。 因为那锅鱼真的很香很鲜。 就好像当初在峡谷里乐朝天的那锅心中之鱼,真切地出现在了人间一样。 雪白的衣裳雪白的剑,这样一个女子煮出来的鱼肉,在那些翠绿的葱姜与火红的辣椒的点缀下,自然也是雪白的。 陆小二在那里咽着口水。 人间各有得意。 陈鹤的铁板豆腐,丛中笑的桃花,神河的人间,乐朝天的火锅,谢春雪的鱼。 得意之人,才是人间最得意。 南岛撑着伞安静地站在那里,整个崖下清潭都被那锅鱼氤氲的香气包裹着。 “前辈爱喝桃花酒吗?” 南岛这样问道。 谢春雪歪头想了想,说道:“你不妨好好想一想,我是哪里的人?” 这样的问题自然不用多想。 谢春雪是人间剑宗的某一代师姐。 整个人间,没有谁比人间剑宗的更懂桃花。 所以大概也是喝的。 十六岁的少年与十八岁零两千多个月的女子对视了一眼。 而后分工明确。 阳春剑在微末霞光里化作流光而去。 南方桃花开得早。 现而今人间一月将去,自然有些地方已经有那种绯红明艳的花瓣点满一树。 而南岛则是将鹦鹉洲拔出来,让陆小二在上面放了一些铜钱。 鹦鹉洲带着钱向着二人所来的,那个离这里并不远的镇子而去。 剑的速度自然是人间极快的。 谢春雪的阳春剑很快便带了一枝桃花回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枝桃枝的某一朵桃花上,隐隐有着一些血迹。 只是小少年与南岛都是没有看见。 谢春雪则是平静地在那里挑着大朵的桃花,带血的那一片,被弃入了潭边清流之中,随流而去,血色渐如桃色。 鹦鹉洲回来得要晚许多。 也许是人间某个镇子里的酒肆掌柜,一时之间并不能理解这样挑着一些铜钱的剑悬在门口是什么意思。 但是最终也是如愿地带回来了一壶酒。 桃花煮酒,对于人间剑宗的弟子而言,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哪怕是在南岛所遗忘的记忆里。 这样的一种做法,亦是来自于人间剑宗的传授。 在世人极少去看的那一本丛中笑最为得意之作《桃花美学》之中便曾经记载过——以之煮酒,可活血驱寒,留岁驻颜,桃花也,灼灼而妖,自是人间之大美也! 当然,这样一枝桃花,自然不止用以煮酒。 也可以拿来煮鱼。 雪白的鱼肉之上,于是又覆了一些粉红的桃花。 如逢春女子容颜一般,万般娇媚。 桃花水煮鱼。 这是当初峡谷里乐朝天的那一锅鱼。 心中之剑未尝不是人间之剑。 心中之鱼自然亦是人间之鱼。 南岛却又是想起了当初乐朝天与自己所说的那一句——师兄是剑修,心中之剑这种事,还需要问我吗? 夜色降临。 潭边月色稀疏,而炉中之火旺盛。 三人临潭而坐,吃鱼饮酒,吃得鲜香四溢。 可惜今夜无人兴至而抚琴。 然而也是人间乐事。 南岛坐在伞下,看着一潭清淑月华,对着杯中酒,锅中鱼,蓦地很是想念那个师弟。 乐朝天所带来的东西,自然不止是朝夕相处之间的叨扰。 快乐朝天。 南岛于潭边举杯而饮。 人间再见,师弟。 ..... 小镇桃花带血。 那是人血,亦是妖血。 那枝桃花斜斜地自某处院子里越过院墙刺出来,像是镇上那些竭力而战的岭南剑修一般。 是鲜红的,血色的。 那些剑修们手中剑锋之上的色彩便是这样的。 浅淡如桃花,深厚如杜鹃。 这处小镇里的剑修们并不多,只有十数人而已。 更多的,是一些勇毅沉默的男人女人,还有茫然的老人,与仓皇的孩童。 小镇街尾推倒了房子,用各种人间的器具,堆砌出了一道护卫镇子的壁垒。 当然,在那里面,还有一些尸体。 那些动乱,最初的时候,是从镇子里开始的。 人们尚且茫然地听着那个消息,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的时候。 妖族暴起了。 就像一个被仓皇奔逃的孩童遗弃在街头的灯笼一般,灯笼倒了破了,里面的火油开始流出,然后点燃了周边的东西,于是火势凶猛地扑向人间。 虽然因为这里离岭南依旧不远,有一些岭南剑修便在镇上,镇子里的动乱很快平息了下来。 但是人们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镇外的妖族,那些本应该是世人一般,散落在人间山脚下,在一个个村庄之中安闲地生活地妖族。 如同那些流淌在小巷石板缝隙里的火油一般。 开始汇流着点燃。 向着镇子来了。 于是那些春风料峭里颤颤巍巍的桃花,开始带上了血色。 妖族在惶恐里的反扑,是极为恐怖的。 然而镇上之人守护自己的家园故土的决心,亦是无比坚毅的。 小镇离山月城不近,但是也不远。 风声最开始吹过的地方,便有这里。 最初的时候,镇上很是热闹的。 那些剑修也是很多的。 有数十人。 一直到今日的十数人,自然是惨烈的。 至于那些镇上的男人女人,自然死的更多。 人们有时候并不能明白浮流在人间上层一些显着鲜明的东西。 他们只是在死前睁着眼睛茫然地想着。 我们难道不是邻居吗? 不会有人回答这样的东西。 精疲力尽的剑修们拖着剑,站在那枝带血刺出的桃花下,靠着墙休息着。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六境之剑 陆小二第二日再去大湖边的时候,没有再带鱼竿。 谢春雪说过怎样钓鱼。 叶逐流也说过怎样钓鱼。 他也看过南岛是怎样钓鱼。 但是陆小二自己试过了之后,才知道应该怎样钓鱼。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适应同一种方法。 陆小二抱着自己的剑站在湖边很久,虽然昨天他便是这样用自己钓上了鱼。 但是不管怎样,那种做法,其实在小少年的心里,还是有着一些不少的心里压力的。 大概也有一些耻辱在其中。 毕竟让一群鱼给欺负了,说到人间哪里去,这都是会被当做笑谈的羞耻的事。 陆小二低头看着晨光熹微的大湖,清晨的大湖与傍晚的大湖是不一样的,后者是盛满了浮光跃金的灿烂。 而前者是暗色的,青绿的。 像是一块藏在袅袅雾气之中的碧玉一般。 陆小二站在竹林的边缘看了许久,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抱着自己的剑,扑通一声跳了进去。 ...... 也许是昨日的那锅太好吃,太鲜太香了。 以至于谢春雪做梦都在吃第二锅。 所以今日的南岛在竹台上坐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那个女子带剑出现在那座山崖的边缘。 南岛倒也没有说什么。 毕竟自己作为被谢春雪坐崖而钓之鱼,虽然受剑意淬炼,进步非凡。 但是说到底,这是在赴与人间剑宗的人间之约。 没有哪条鱼会从水里蹦跶出来,在那里喊——钓鱼佬呢钓鱼佬呢? 当然,如果那是一个打窝很慷慨的钓鱼佬而且鱼成精了的话,确实会发生这种情况。 是以谢春雪不来,南岛便自己端坐在竹台上修行着。 他自然是已经踏雪之境了。 这是当初在离开岭南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了的事。 一切都只是水到渠成而已。 天地元气在体内开辟出了许多新的元气溪流,一同汇向那片道海雏形。 位于道海中央的那株道树之上的白花,已经凋谢得不剩多少了。 一个个道果正在有着雏形,入小道之后,便会继续吸纳天地元气,茁壮成长,直到入上境,而后开始摇落,将那些精纯化的天地元气送入道海之中。 至于自己的剑意,这大概是被困在这片竹林清潭里,最为得意之处。 得一个这般高境界的剑修之剑意而淬炼。 自然受益匪浅。 不借风雪之意,剑意御剑而去十里之外。 这是昨日的时候,陆小二本该发现的东西,只是却被鱼香吸引了,所以忽略了过去。 斜桥境。 这是一个不高不低的境界。 虽然去年三月的时候,张小鱼和南岛说自己就是斜桥境。 但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 一个小道七境,剑意斜桥境的剑修,便能够名列年轻一代三剑之一。 显然是不合理的事。 所以后来张小鱼让他合理化了。 与一池剑意之中淬炼,直入青莲,而后又被公子无悲逼得被迫提前结束了自己的修行。 唤来漫天红中,照他一怀辽阔。 一日入大道崖主之境。 南岛想到了这里的时候,又想起了张小鱼。 所以自己这个师兄怎么样了呢? 南岛自然不知道。 张小鱼在人间,已经是过街老鼠了。 只不过这只老鼠格外大,人人都喊打,但大概没有几个打得赢的。 就像陈青山一样。 南岛尚且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那抹白衣终于出现在了山崖边缘。 南岛回过神来,执伞而起,与竹台边恭敬地行了一礼。 这是被困在这里第三日的时候,南岛开始进行的一个礼节。 然而今日的谢春雪却是没有笑眯眯地看着崖下的南岛,而后说上一句——我要抛竿了哦少年。 只是立于崖边,平静而散漫地看着崖下。 南岛尚且不明白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 满潭剑意乍起。 谢春雪腰间的阳春剑化作一道灿然白光,于山崖之上落向潭中。 面对这样的异变,南岛虽然觉得有些诧异,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前辈要做什么,自然是看前辈心情的事。 心情好,可以与你打着招呼吃着鱼。 心情不好,一剑当头劈来,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小少年的溪午剑,南岛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借用过了,此时依旧放任鹦鹉洲自流。而后拔出了桃花剑,在鹦鹉洲剑光出现在清潭之下的那一刻,便执伞向上迎去。 南岛其实一直都觉得谢春雪说错了一些东西。 这不是在钓鱼。 而是在钓水母。 毕竟倘若是陆小二落在这些剑意之中,才是真正的像一条鱼一样。 永远都撑着这柄黑伞的南岛,自然是一只水母。 只是究竟是鱼还是水母,自然是不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在这新的一日之中,面对剑意格外凌厉的谢春雪,南岛要如何支撑下去。 或者陆小二屁股上带着条鱼狼狈的回来,或者一日暮色将尽,一切偃旗息鼓。 青黑色的桃花剑显然已经比以往要坚韧许多。 在足够的剑意压力之下的出剑,自然与在静思湖穿花,在峡谷穿叶是不同的。 这柄剑已经磨得有了一些天下名剑的模样了。 如青山笔挺,如檐雨轻薄。 纵使明知今日之一剑,与往日极为不同,南岛依旧没有退避,执剑而去,沉色而迎之。 南岛精准地捕获到了那白玉一剑的轨迹,而后满潭剑鸣琅然而起。 那些沉于潭底之剑,亦是拖曳着剑光灿然而出。 而在那一剑之下,南岛的神色瞬间苍白,神海之中天地元气与剑意一同汹涌而出,流转于桃花剑上,这才堪堪稳住了手中之剑。 整个人亦是向下坠落而去,再度迎上了那些自潭底而来的剑光。 不过好在这些剑光并没有阳春剑那一剑的气势,南岛执剑横斩一周,震开那些剑光,整个人重新落向竹台,只是尚且来不及喘息,漠然立于山崖之上的谢春雪身周剑意再度附着在白玉之剑上。 一剑再来。 南岛虽然不知道为何昨日还在欢饮桃花酒吃着那锅鱼的谢春雪,今日好像便换了一个人一般。 但是眼下之剑势,自然容不得他多去想什么。 眸中渐有细雪弥漫。 青黑色的桃花剑上开始附着了一些细密的霜雪。 一剑带雪而来。 这是南岛自己的一剑。 细雪剑。 整片清潭之中都是带上了许多雪色,便是立于山崖之上的谢春雪,看着那些剑意之流中的雪屑,亦是有了一些动容。 然而动容归动容。 那游走于山崖之下的灿然阳春剑,还是毫不留情地一剑落下。 两剑再度相交,这一次的南岛倒是没有被直接劈落清潭而去。 反倒是以手中之剑,横挑着那柄阳春剑,向上挪移了一寸。 只是很快,这样一剑,便迎来了更为凌厉的剑意。 那些崖下清潭之间的剑意之流开始如同真正的水流环流着。 逼得南岛不得不分心而去,以剑意护住了身周。 只是手中之剑剑势才始弱下去一分。 整个人便再度被一剑斩回清潭竹台之上。 阳春剑亦是没有丝毫停滞,而是紧随而来。 南岛不得不匆匆沉伞。 然而那样的一声伞剑相交的锵然之声并没有出现。 满潭剑意之流都是在缓缓散去。 南岛面色苍白地坐在竹台之上,微微倾伞,抬头看向山崖之上的谢春雪。 一身白衣立于晨风之中的女子手中握着那柄阳春剑,神色柔和下来,倒是没有先前那般不留情面的意味了。 “方才这一剑,是下境之剑。” 小道七境之下,自然都是下境之剑。 只是大概需要额外强调一句下境之剑的剑。 大约便是第六境之剑。 南岛坐在那里平息着神海,大约也是明白了谢春雪的意思。 虽然能够接下下境之剑,自然并不意味着真的便能胜过下境之人。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只有一剑。 但是却也代表了南岛至少已经拥有了一战之力。 人间胜负如何,境界自然只是一个参考。 对于剑修而言,哪怕只是一阵微末之风,都是有可能成为某个重要的因素。 因为剑者不仅要快要远,更要准。 南岛低头看着膝头的桃花剑,轻声说道:“多谢前辈。” 自然需要多谢前辈。 便在不久之前,才始下山的南岛,与那个天堑镇的小道初境女子楚腰一战,最后都是借了机缘巧合之下的小二一剑,才堪堪获胜。 当然,后者,也许已经成为了他南岛的师侄。 陆小小和伍大龙十有八九会把上山的楚腰当做宝。 谢春雪在崖上坐了下来,摩挲着手中阳春剑,轻声说道:“不用谢我,你要谢你自己当初在南衣城接下了人间之约。” 南岛低着头,将桃花剑送入走马鞘中,那柄鹦鹉洲在缺少了剑意之流的牵引之后,亦是缓缓而归,落在了一旁。 “其实我当初以为是赴死之局。” 南岛沉声说道。 谢春雪笑了笑,说道:“世人要脸的。哪怕你真的打了人间剑宗的脸,我们也不会真的动什么滔天之怒。那个叫做胡芦的少年师弟虽然年纪比你小,但是他修行的时间应该比你久,既然不如你,那我们自然也无话可说。” 南岛沉默了许久,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了一些压抑在心底的东西。 “倘若他的错误,是为我的一些错误而买单呢?” 谢春雪平静地说道:“人间剑宗这样的地方,糊涂账向来很多。” 只要人间平稳,不看对错。 自然会埋下太多的东西。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 谢春雪坐在崖上,抬头看着天色,轻声说道:“但我希望你能够握紧你的伞。” 南岛轻声说道:“我自然明白。” 谢春雪笑了笑,说道:“这句话不止有你所明白的东西。握紧手中之伞,不止是为了人间十里苍生。更是为了护住你自己。” 这个崖上抱剑而坐的女子低头看向南岛。 “你知道我方才为什么收剑吗?”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因为这把伞太硬了。” 谢春雪静静地看着南岛手中的那把伞,缓缓说道:“是的,我的阳春剑曾经断过一次,哪怕重铸过后,亦是不如原本那般坚韧,毕竟后来,我很少出剑,自然磨剑也磨得少了。这柄伞的硬,只是你所见到的表象。” “那深层是什么?” 谢春雪抚摸着自己的阳春剑剑刃,轻声说道:“它很锋利,比你想象得要锋利得多。这是一柄人间难得的好剑。” 南岛若有所思的坐在那里。 在去年三月的时候,秋溪儿便说过,这是一柄好剑。 “倘若你能够真正的握紧这柄伞,便是我的阳春剑,都会被它所斩断。” 南岛皱眉说道:“为何会如此?” 谢春雪抬头看向人间南方。 “或许是东海那个人间最好的铁匠,曾经从磨剑崖偷走了许多剑意的原因。” 南岛蓦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自己的那柄黑伞,而后伸手触碰到了伞面之上。 有数道剑意落向掌心。 那是来自于秋溪儿的剑意。 当初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原因,才会导致那些剑意柔软如丝。 所以其实是因为这柄伞上有着许多磨剑崖剑意的原因? 谢春雪挑了挑眉,看着南岛手中的那几道剑意,她自然能够看得出来那些剑意极为强横,哪怕是自己,都未必能够接得下。 这样的剑意,大约也只有磨剑崖才会有。 而当今磨剑崖。 好像只有那一个秋溪儿? 谢春雪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心中有些奇痒难耐。 就像是一个钓鱼佬,看着十多条大鱼围着自己的钓饵转来转去就是不上钩一样。 然而南岛什么也不说,就是在那里沉思着。 谢春雪咳嗽了两声,眼巴巴地看着清潭上的那个伞下少年。 “你这是哪来的剑意?怎么这么强?” 这倒也是事实。 只是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南岛抬起头狐疑地看着谢春雪。 “前辈境界这么高,难道看不出来?” “我眼神不太好。” “吃鱼可以明目的。” “那你猜猜我为什么要吃鱼?” “......” 南岛无言以对。 只是十六岁的少年便当真以为谢春雪是对这些剑意感兴趣,于是送了一道剑意上崖。 “可以送一道给前辈观摩观摩。” e=(′o`*)))唉。 谢春雪同样无言以对。 看着那抹落在了自己阳春剑上,便瞬间凌厉起来的剑意,谢春雪的神色也不由得凝重了少许。 哪怕人间都知道那个在秋水离开之后登崖的女子,也不过道海九叠浪。 但是众所周知。 磨剑崖的人,不是人间人。 他们的境界自然也不是一样的。 谢春雪虽然也是崖主境,但她是人间崖主境,而非剑崖崖主境。 严格说起来,谢春雪大概也只能算是剑崖青莲境左右,没有登过崖,自然便不知道究竟如何。 当今人间,剑崖崖主境的,也许便只有秋溪儿与丛刃那三剑。 是以面对这那样一道剑意,便是谢春雪一时之间倒也忘了方才自己是要做什么了。 一身剑意涌出,小心翼翼地将那道剑意引离了阳春剑,落在了平日里去钓鱼的时候拿来砍杂草的剑上,虽然只是一瞬间,那柄剑上便出现了许多裂纹,但是好歹是谢春雪无事蕴养过的剑,倒也没有真的直接碎裂,堪堪承住了那一道剑意。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将那道剑意挪移开之后,谢春雪再度看向了崖下的南岛,琢磨了片刻,而后干脆单刀直入。 “这是磨剑崖秋溪儿的剑意!” 谢春雪故作惊讶地说道,而后顺理成章地问道。 “你是如何得到的?” 南岛自然不会说自己十五岁时干的那些尴尬事。 哪怕才始过了一天,世人在面对过往的一些东西的时候,也会大言不惭地说着少不更事这种话。 南岛也是这样,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看着清潭里自己的倒影,很是平静很是沉稳地说道:“因为当初在南衣城悬薜院,她是我的剑道先生。” 谢春雪大概有些嫌燕国的地图太长了,直接一咕噜在地上滚开,而后掏出了里面的匕首。 “只是先生?” 南岛大概是被天地元气呛到了,不住地咳嗽着,用了许久才平息下来,而后若无其事地说道:“难道前辈不止是我的前辈?” “......” 谢春雪默然无语。 她谢春雪与秋溪儿自然不是同一种人。 虽然都是穿着白衣,但是她是哼着曲子扛着鱼竿去钓鱼的人间快乐钓鱼佬。 而秋溪儿这样磨剑崖的人,显然对于世人的态度是淡漠的。 所以南岛越是顾左右而言他,谢春雪自然越觉得可以。 既然图穷匕见都不管用,那就直接霸王硬上弓。 南岛尚且已经觉得这件事敷衍过去了的时候。 便听见谢春雪冷笑一声,抬头看去,只见这个坐在崖上的女子弹指落在阳春剑上。 而后天地之间剑意再起。 这一次的剑意,南岛毫无还手之力,一如当初和陆小二在草棚里躲雨,转眼就被她一甩竿,当成鱼一样钓了起来一般。 南岛瞬间上下翻转。 身上的东西都在簌簌地往下掉着。 主要都是一些乐朝天给的钱,落在竹台上哗啦啦地滚着,而后,便有一封信掉了出来。 头下脚上的南岛瞬间意识到不妙,正想伸手把那封信捡回来,只是眼神不好的谢春雪显然是胡诌的。 那封信瞬间便被剑意带去了山崖之上。 “啊,是你先生的亲笔信呢!” 谢春雪笑眯眯地坐在崖上。 “......” 第一百八十五章 欺师灭祖叶逐流 信上自然没有什么东西。 只是一个‘好’字。 谢春雪盯着那个‘好’字愁眉苦脸地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后转头看向崖下的南岛,真诚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南岛依旧头下脚上地被剑意束缚在竹台上,自然不会理会谢春雪。 谢春雪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这里,将那些剑意收了回来。 只是就算南岛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这样的东西也是不可能说的。 谢春雪盯了半天,南岛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撑着伞在竹台上捡着钱。 “告诉师姐,师姐可以教你一些剑法,人间剑宗的哦,传承自磨剑崖的哦。” 谢春雪在那里诱惑着南岛。 哪怕谢春雪很是亲近地以师姐自居了。 南岛依旧不为所动。 只是在捡完了钱之后,站在伞下,抬起头看着崖上,认真地说道。 “前辈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谢春雪默然无语。 二人一直僵持了许久,谢春雪才恹恹地将那封信还给了南岛。 “你这少年,甚是可恶!” 钓鱼佬愤愤地离开了崖边。 所以今日的鱼也不钓了。 南岛小心地将那封信重新放回了怀里,心想这难道也是我的错了? 当然南岛并没有和谢春雪争论一番对错的想法。 毕竟这是没有意义也争不出结果的事情。 南岛本以为谢春雪会继续呆在崖上,结果没有多久,便看见她重新戴了斗笠,抱着剑从崖上走了下来。 “前辈去哪里?” 南岛有些心有余悸地下意识往竹台边缘退了退。 尽管谢春雪没有什么恶意。 但是终究被人这样颠来倒去的,总归是不好受。 谢春雪斜了南岛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去看你师侄钓鱼去。” 南岛默然无语,没有再接话,安安静静地坐在竹台上,像是春雨之后生出来的一个蘑菇一样。 谢春雪沿着清潭绕了过去,在那条竹林小道上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南岛说道:“你真的不动心?云破月,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些剑诀,一般人可是学不到的哦!” 南岛心想当初草为萤教陆小二人间一线的时候我都不动心,现在又怎么会动心? 是以只是安坐在台上,开始蕴养着剑意。 谢春雪干脆地转身离去。 ...... 陆小二被那些鱼群揍得极为凄惨,时不时便浮上湖面来,握着剑看着人间天色喘着气。 脸上有着肉眼可见的鱼尾印痕。 年纪轻轻就有了鱼尾纹,日后那还得了? 陆小二低着头,在波漾的湖水里看着自己那本该是俊俏的脸庞。 哀叹了一阵,又一头扎了进去。 虽然谢春雪说过一日只有一竿。 陆小二反正没上岸,那就只算是一竿。 小少年理直气壮地想着。 在陆小二再度扎进了湖中没有多久,带着剑的谢春雪便从竹林深处走了出来,湖中时而有着许多波纹散开,像是下面正在发生着一些激烈的战斗一样。 和鱼打架? 谢春雪在湖边抱着剑托着腮,饶有兴趣的想着。 好像确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可惜自己是穿白衣的人,入水总有些尴尬,谢春雪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哪天可以让叶逐流下去和他们打一打架。 缺一门不问世事,和湖里的一群鱼打架自然不算世事。 毕竟狭义的世事,只是世人之事而已。 谢春雪在湖边看了一阵,而后化作剑光,消失在了这一处。 看陆小二钓鱼自然是真的。 只是谢春雪毕竟没有说看多久。 看一天也是看,看一眼也是看。 ...... 那枝刺出的桃花之上淋了一泼鲜血。 看起来鲜艳无比。 有年轻的道人沿着街道缓缓走了过去,停在了那面墙下,抬头看着墙上鲜红的桃花。 那种色调很是浓郁,以至于桃花都不像桃花。 道人在那里安静地看了很久,镇外依旧有着许多嘈杂的声音在响着。 不时便有溅得很高很远的一瓢血色,在春风里冲上天穹,又落向人间。 倘若头颅真的是一个个的果实,那么世人为什么会嗅不到果实成熟的那种醇厚的香气? 人间只有血腥味。 道人嗅着那种味道,神色依旧平静,只是安静地看着枝头桃花。 有人在扯着自己的衣袍。 道人低下头去,是一个眸中满是惶恐的孩童。 “您是山上的真人吗?” 大约是某个躲在院子里看着的孩童,看见了这个看起来很是不凡的道人,于是战战兢兢地跑了出来,企图能够得到一些帮助。 叶逐流安静地看了他许久,而后重新抬起了头,平静地说道:“不是的,我是一个披着道袍的世人。” 孩童浑身颤抖着,带了一些失望,声音战栗地说道:“镇上的人快死完了。” “我很同情。”叶逐流确实抱持着哀怜。 然而哀怜止于哀怜。 “但我境界低微,并不能帮助你们。” 身为大道之修的叶逐流,很是诚恳地说着自己境界低微。 孩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着身前这个宁静地看着枝头带血的桃花的道人。 而后声音颤抖地说道:“那你还是快跑吧。他们说镇子很要便要变成妖土了。” 叶逐流听到这句话却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镇子怎么会变成妖土呢?只是人间。” 只是人间。 缺一门很是诚恳地接受人间的一切变化,坐一个静观之人。 也许确实不会变成妖土。 原生妖族,是没有根基的,非繁衍之种族。 “但是人都死完了,为什么还能被叫做人间?” 叶逐流平静地低下头来。 “人永远不会死完的,人间远比世人所认知的强大得多。一切贸然的干涉,才是让他们偏离命运的源头。” 孩童当然听不懂这样的话。 他只能隐隐地感觉到,这个道人很是厉害,但是他不想出手。 或许是不能? 孩童也能够看见叶逐流那年轻的眉眼里一些不忍。 他不能理解。 为什么他就不能像那些山里的剑修一样,去努力守住这个镇子呢? 孩童松开了道人的衣角,转身默默地向着巷子里走去。 一面走着,一面回看着镇外,看着那些仓皇的一切。 天地间好像有剑光闪过。 孩童怔怔地在那里停了下来。 因为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那些像是果子一样的头颅不再飞起,越过那些护卫镇子的屏障,带着万般的残忍出现在孩童的视线里。 他站在有着许多血污的街沿边,听见了一个很是清冷漠然的声音。 “够了吗?” 一切噤如寒蝉。 镇外的故事停了下来。 站在墙边看着那枝桃花的叶逐流唇边带了一些笑意。 而后转身向着那处镇子的壁垒走去,踩着那些世人的尸体,一路站到了最高处。 镇外有疲倦的剑修,负伤的世人,愤怒的妖族。 被分开在了镇外山下。 山道之上有着一个白衣女子,戴着斗笠,皱着眉头冷然立于众人之中。 是的,是众人。 叶逐流从来都认为这只是一场点燃在世人之内的山火而已。 没有稻子,没有稗子。 所有人都是大地之上,命运之流中,仰望追逐天空的杂草而已。 叶逐流一身道袍飘飘,立于春风高处,静静地看着平息下来的小镇战事。 谢春雪执剑立于山道之上,并没有与他们讲道理的想法。 当一个这样故事能够在镇子里持续厮杀这么久。 本身便不是道理能够阻止的事。 剑宗大概也是喜欢以德服人的。 那些妖族与世人以及岭南剑修虽然并不清楚这样一个女子是谁,但是他们却也很清楚,这样一个剑修出现在这里,所有的故事都是只能被迫停下来。 大约终于有活得长久一些的妖族,想起了一两百年前的故事,认出了这个女子的身份。 于是带了一些难以压抑的愤怒。 “是你们人间剑宗先动手的。” 谢春雪转回身去,静静地看着那个年长的妖族。 并没有说什么张小鱼早已经不是人间剑宗弟子了这样的话。 这个终日哼着曲子钓着鱼的白衣女子,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些依旧有些躁动不安的妖族。 “是,那又如何?”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当剑宗真的不打算讲道理的时候,世人才能从那些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剑修身上,感受到了那种锋芒毕露的气势。 谢春雪的剑从始至终都没有出鞘,然而所有人都感觉那样一柄灿如白雪的剑,好像已经落在了自己脖子上。 “您能够活这么久,自然也已经是妖族了。” 群妖之中依旧有人试图改变谢春雪的想法。 谢春雪神色平静。 “我平日里很少有烦恼。因为我一般不会将这些东西分得这么清楚。是人是妖,无非仰仗天地而活的生灵,是什么,从来都不是重要的事。我以为过了千年,世人们总该看得透这些东西。却没有想到,你们依旧抱持着这种脆弱的轻而易举的便可以被利用的敏感。” 那些妖族都是沉默了下来。 他们自然是敏感的。 与世人不同的是,他们拥有刚强的妖体,却拥有无比孱弱的心思。 “千年前的妖族们用颠沛流离带给我们的警示,永远是有价值的。” 有妖族争辩着。 “我们愿意与你们共存,才是让它有价值的前提。”谢春雪平静地说道。“南衣城坐拥南方兵甲,却依旧放任你们在人间肆意的点着火,你们便应该清楚很多东西。” 谢春雪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我们从始至终,都将这些事情,定义为内乱,而非入侵。” “但这不是你们让一切喧嚣尘上的理由。” “我一直都没有来看这个故事,因为我以为你们好歹会知礼通节,知道适可而止。” 谢春雪的眸光之中带着失望。 她是世人,但同时也是妖族。 她的体内也有妖血,妖力。 化妖之人,与原生妖族,从来都只是一个称呼上问题而已。 所以是什么让她今日来了这个平川山林之后的镇子? 是昨日那壶带了一些世人之血与妖血腥味的桃花酒。 谢春雪低头看着手中的白雪之剑。 “当你们手中沾染的世人之血越多,只会将你们越发的推向不可重回人间的深渊。” “这才是真正的不可挽回的故事。” 那柄白雪之剑锵然出鞘,在春风里带着凛然的剑意横绝世人之间。 谢春雪一袭白衣立于春风之中,静静地看着所有人。 “所以,你们还要继续吗?” 四下寂然。 无人再说什么。 那些妖族褪去妖族特征,妖力收敛,再度如同世人一般,在沉默里向着四处而去。 叶逐流越过了那些疲倦的岭南剑修与一地尸体,停在了谢春雪身旁。 “一个镇子的事,改变不了人间大局。” 叶逐流无比清醒地说道。 “你谢春雪也震不住整个人间的妖族。” 便是卿相,都只能让岭南以南,尽可能的不会太乱。 小镇里的妖族,自然都是妖力孱弱,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妖修存在。 谢春雪收剑而立,看着春风里平静下来的镇子,缓缓说道:“能平一镇,人间便有一镇的安宁,我既然在这里,总归这些春风川林之间的东西,我要看着一些。” “至于天下大势。” 谢春雪静静地看着人间。 “那是神河的事。” 叶逐流没有再说什么。 缺一门以人间角度而言。 其实是一个囿于命运囚牢的地方。 他们不敢去做一些事情,因为总担心会因此而使得一切命运,向着更为惨淡的结局滑落而去。 就像曾经卜算子与王小花说过的命运与天要下雨的关系一般。 有人要出门,你看见了命运,知道可能会下雨,于是送了那个犹豫不决的人一把伞。 于是他开开心心的去了。 但正像卜算子最后那句话一样——谁说天上下的,一定就是雨呢? 出门的人带了伞,结果遇上了冰雹。 而后被冻死在了山林里。 看命运的人,总是战战兢兢的。 命运三尺之理,便是丛刃,都不敢涉足。 所以叶逐流面对着那个小镇孩童,只是认真地说着自己境界低微。 茫然且勇敢。 知命遂怯懦。 或许就是谢春雪曾经与陆小二说过的不知生死何来,方能坦然面对之意。 对于叶逐流的旁观,谢春雪自然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叶逐流开始叹息了起来。 谢春雪神色古怪地看着身旁的这个年轻的道人。 “你叹什么气?” 叶逐流轻声说道:“人生在世,难免歧路坎坷,哪怕是我师父,也不知道命运的前方,究竟会发生什么。” 谢春雪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的道人。 倘若以辈分而伦,叶逐流自然与她要相差很多。 然而谢春雪依旧坦然地看着他。 叶逐流转回头,看着谢春雪,轻声说道:“所以有时候等来等去,未必会等到我真的和你一样苍老。” 谢春雪至此大概明白了叶逐流的意思,唇角带着笑意,抬头看向人间。 “你要知道,你这可以算是欺师灭祖的行为。” 叶逐流诚恳地说道:“命运这种东西,哪怕我师父来了,也是不能定论无话可说的事。” 谢春雪抱着剑在春风里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不无傲娇地说道:“看我心情吧。” 叶逐流在身后看着那个戴着斗笠抱剑傲然而去白衣女子,并没有跟上去,只是在身后微微笑着。 尽管。 尽管这真的是很欺师灭祖的事。 毕竟他师父是卜算子。 卜算子在青天道的时候,有个名字叫做谢朝雨。 谢朝雨有个太奶奶。 叫做谢春雪。 ...... 乐朝天坐在小楼之中,陆小三在那里整理着行李。 他已经把草为萤剑湖之中的剑名都背下来了。 如果那个青裳少年日后还要作诗,那就只能让他的师弟师妹们去了。 话说伍师叔不是前不久收了一个弟子吗? 那可是自己的小师妹啊! 陆小二这段日子一直忙着背剑名,早出晚归,都来不及去看看他那个应该是小小的香香的,打一拳会哭很久的师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在那里收拾着收拾着,就陷入了沉思。 要不今天先去看看? 陆小三看了一眼楼外廊道上,对琴而坐的乐朝天,心想反正乐师叔都不急,那就先去看看吧。 想到这里,陆小三眉开眼笑地放下了手里的行李,带着自己的不闻钟,屁颠屁颠地就跑下了楼去。 乐朝天并没有注意到小少年的离开。 在那里静坐着,身周有着颇为玄妙的道韵缓缓流转着,不知道为什么,却是突然散去了一身道韵,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抬手抚琴。 脸上有着颇为迷人的笑意。 乐朝天一面笑着一面抚琴,有道韵化语,在春风里向着人间东海而去。 上面是一句话。 ——师兄,你太奶奶要再蘸了。 乐朝天大约也是没有想过,自己本想看看自己那个少年师兄的事。 结果反倒是看见了一些另一个师兄的事。 一曲罢了,乐朝天欣然起身,在小楼春风里临风而立,那些衣裳之上久坐的褶皱渐渐被吹平。 甚是快活。 “陆小三,行李收拾好没有?” 许久都没有人回话。 乐朝天转回头去,这才发现陆小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乐朝天又轻声笑了起来。 人间自是多乐事。 乐之者才能是见之者。 所以不知道陆小三见到楚腰的时候,会作何感想。 第一百八十六章 离别的少年与黄昏月 没人知道那天在陆小三和楚腰之间发生了什么故事。 只知道那日陆小三很快就蹭蹭蹭地跑了回来。 而后和乐朝天一起离开了峡谷。 乐朝天后来开玩笑说,所以你有没有给你的小小的香香的师妹来一拳,然后看她哇哇地哭上很久。 陆小三哈哈一笑,说那是自然,但她没有哭,反而还很喜欢我,还抱了我一下。 乐朝天在陆小三说这些东西的时候,一直盯着小少年的动作。 结果陆小三既没有去捂屁股,也没有别的下意识的动作。 难道这小子真没有挨揍? 乐朝天也觉得匪夷所思。 只不过陆小三这小子说的话,大概率是不能当真的。 只不过乐朝天也没有去看那日发生的事情。 有些故事最为迷人的地方,就是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 越是扑朔迷离,越是具有令人神往的美感。 乐朝天离开峡谷的时候,没有和伍大龙陆小小他们打招呼的。 二人都在忙着收新弟子,一时间确实也没有记得二人离开了。 直到后来某一天,陆小五在剑宗里找到了几柄带血的剑,给吓得不轻,在小白剑宗里像只受惊的鸭子一样到处乱窜的时候。 陆小小才气冲冲地带了那几柄很显然是淋了猪血的剑,上去找陆小三。 上次差点把师弟的屁股炸掉,现在又想把师弟吓成疯子。 好好好,陆小三啊陆小三,我看你的屁股是不想好了! 陆小小很是愤怒地一路挽着袖子穿过山道往峡谷里走去。 而后这个时候,她才看见了乐朝天与陆小三留在了小楼门口,快要被风吹掉的那张临别留言。 ——师父!!!我和乐师叔去浪迹天涯啦!!! 陆小小当时就愣在了那里,怔怔地站了许久,而后抬手将那张用一枝桃花别在了小楼门缝上的纸拿了下来。 纸条上的字迹很少。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三十岁的女子在那里反反复复地看着。 陆小小最后放下了手里的剑,也没有推开小楼的那扇门,带着那枝依旧没有枯死的桃花与纸条,走到了楼外崖坪边缘,在那里坐了下来。 脸上的情绪不停的变换着。 有时候像极了不舍的哀叹,有时候也像极了欣慰的欢喜。 最后好像想通了一切一般,陆小小很是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将那张纸条收进了怀里,那枝桃花插在了崖边。 人间当然是很大的,可以去看看的。 但是啊。 千万要记得回来呢! 不止是陆小三,还有陆小二,还有南岛,还有乐朝天。 陆小小远眺着人间。 ....... 陆小二并不知道陆小三也已经和乐朝天离开了岭南。 他也不知道他所藏起来的几柄剑并没有吓到陆小三,反倒是吓到了陆小五,导致陆小三成为了陆小小心中的罪魁祸首。 这个小少年依旧在和湖里的鱼打着架。 在一月快要过去,也便是陆小二向南岛承诺的第三日的时候,这个小少年终于再次在湖中逮到了一条鱼。 只不过陆小二得到这条鱼的方式很是古怪。 陆小二在湖中提着剑,追了它一路,而后那条鱼纵身一跃。 在一声清脆地响声里,撞在了一艘像是叶子一样的小舟底部。 而后陆小二便看见那个道人叶逐流在小舟边缘伸出手来,把那条鱼捞了上去。 陆小二慌忙从水里游了上去,在叶逐流架着那枝光泽黝黑鱼竿的舟边伸出了头来。 “这是我的鱼!” 陆小二很是焦急地说道。 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一直都没有鱼再来咬自己的屁股,虽然师叔显然不会怪自己,但是总归当初是夸下了海口的。 以后传出去,大家都会说他陆小二是言不信行不果的人。 叶逐流坐在舟头,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虽然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但黄昏又做错了什么呢? 叶逐流在暮色里低下头来,轻声笑着看向陆小二,说道:“自然是你的鱼,只是帮你捡上来了而已。” 陆小二这才松了一口气,在船边浮着,伸出手攀住了船沿,而后精疲力尽地爬了上去,握着溪午剑在船尾躺着。 过了许久,小少年才坐了起来,看着那条躺在船里一动不动的鱼,略有些古怪地说道:“这就撞死了?” 叶逐流立于船头看着自己的鱼竿,头也不回地说道:“只是撞晕了过去而已。” 只是哪怕只是撞晕了过去,也是极为古怪的事情。 怎么自己追逐了三日,都没有逮到它,偏偏在这最后一日的时候,它就一头撞到了叶逐流的小舟上给撞晕了? 叶逐流没有回头,但是好像知道陆小二在想什么一般,只是轻声笑了笑。 “你在怀疑它的命运?” 陆小二抱着剑一身湿哒哒地坐在那里,看着叶逐流心想这也能扯到命运? 但小少年抱着剑在那里想了很久,而后皱着眉头看着叶逐流说道:“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叶逐流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小舟在湖中漂了有一段距离了,二人从一片湖底霞云上漂到了另一片霞云上。 这个来自缺一门的道人抬起了鱼竿,看起来很是精致的鱼竿当然未必会有收获。 叶逐流倒是淡然地面对着没有鱼获的一日,将鱼竿收了起来,放在船边,这才微笑着看着陆小二说道:“连这条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你又怎么知道它的命运是什么样子的呢?” 陆小二愣在了那里,当然并不是因为如同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只是觉得很奇怪。 所以他坐在船尾,撑着手想了很久,才说道:“路边有棵草长在了石头上,根须长在了石头里面,有人路过的时候,肯定会想,这棵草为什么会长成这样呢?这只是好奇的东西,和命运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叶逐流轻声笑道:“一切情绪都是来自于对于其命运的认知差异。你会觉得好奇,因为你觉得它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你看见了一棵草,只是想着这是一棵草,看见一条鱼只是想着这是一条鱼,而不去在意它为什么会长在石头上,它为什么会撞晕在船上,这才是和命运没有关系的事,只是认知的本能。” 陆小二长久地坐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喃喃说道:“好像确实是这样子?” 小舟正在向着对岸的竹林漂去,陆小二大概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其实他已经在湖里追逐着鱼儿游了很远。 叶逐流坐在舟头看着人间缓缓流淌的暮色风光,笑着说道:“所以对于你而言,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你钓到鱼了,仅此而已。” 钓鱼佬对于钓鱼的定义自然是广泛的。 出门钓鱼,喝口湖水都能够叫做满载而归,自然更不用说陆小二真的有一条鱼。 陆小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舟离竹林越来越近,林间有着稀疏晚云之影垂落着。小少年却又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看着叶逐流说道:“你不是没有钓到鱼吗?怎么今日又来竹林边了?” 叶逐流看着竹林深处,轻声说道:“因为我在等待我的命运。” 陆小二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却也还是说道:“你不是缺一门的大修吗?你难道不应该直接去看你的命运吗?” 小舟停在了竹林边上,林边湖水倒是有了些青绿之色。 陆小二没有等到叶逐流的回答,于是便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起了自己的那条鱼,跳上岸去,一面得意地扛着剑,一面提着鱼,沿着小道走去。 这个时候叶逐流的声音才从湖中传来。 “有些命运是不能去看的。” 陆小二转回头去,只见叶逐流安安静静地坐在舟头,微笑说着。 “你如果看到了,有人就会恼羞成怒,命运就不会往这个方向走。” 陆小二总觉得这句话有些似曾相识。 站在竹林边缘想了许久,才想了起来,这是十多日以前,他问叶逐流自己和师叔要用多久才能离开这里的时候,叶逐流的回答。 所以这一次,叶逐流又是在说着什么东西呢? 上一次的时候,叶逐流又是不是知道一切都是在今日呢? 缺一门的东西,好像永远也想不清说不清。 陆小二不知道为什么,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好吧,那我祝前辈,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叶逐流挑了挑眉,而后轻声笑着说道:“多谢。” 陆小二转回了身去,也没有再想别的东西,提着鱼很是欢快地向着那处清潭走去。 “前辈,这一次我真的钓上鱼了!” 这一幕也似曾相识。 只不过今日的谢春雪并没有在崖上,而是与南岛一起站在那处崖下隘口,抱着剑倚着那些垂落的悬流看着落日。 陆小二有些古怪地提着鱼走了过去,站在二人身后张望了很久,说道:“前辈,师叔,你们在做什么?” 谢春雪笑眯眯地转过头,看着陆小二说道:“没什么,只是探讨了一下人生理想爱与和平之类的东西。你钓上鱼了?” 陆小二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但还是将手里的鱼又提高了一些,认真地钓鱼佬特有的自问自答式地说道:“九斤多,湖里钓的。” 只是说完便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但是一下子深陷于一条九斤多的鱼的自豪之中,陆小二倒也没有想起来是哪里不对。 谢春雪看着面前提着鱼无比自豪的小少年,轻声笑道:“厉害。” 陆小二心想我师叔可是南岛,我当然也要厉害。 虽然他也不知道师叔厉害和师侄有什么关系。 南岛倒是一直在那里看着暮色人间默然无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小二将手里的鱼递给了谢春雪,而后说道:“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谢春雪看着一身衣裳依旧带着湖水湿意的小少年,说道:“或者你们也可以留下来。” 陆小二很是诚恳地摇着头。 虽然在这里确实也挺好的,钓鱼打窝,和那个缺一门的道人谈谈命运。 但是他陆小二可不是什么此间乐甚不思岭南的人。 陆小二又看向了南岛,问道:“师叔,我们现在走吗?” 站在隘口伞下暮色里的南岛这才转过头来,看着陆小二想了想,说道:“好。” 陆小二跑回潭边的小屋里,拿来了自己的那柄伞,而后跟上了南岛的脚步。 当然,也没有忘记和谢春雪说上一声前辈再见。 谢春雪带着笑意站在那里,看着两个少年远去,手里的鱼此时倒是清醒过来了。 倘若它会说话,大概会万般茫然。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面对怎样的命运? 当然是上刀山下火海,成为鲜美的鱼脍啊亲爱的。 谢春雪笑眯眯地低头看着手中的鱼。 又转头看向那片竹林,也许看的不是竹林,而是竹林后面的大湖。 湖上有个年轻的道人。 ...... 陆小二看着前方终于开阔起来的一川春色,倒是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先前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对了。 谢春雪用了一个简单的问题,便让小少年忘记了自己先前的疑惑,专注于那样一条鱼去了。 所以自家师叔和谢春雪前辈,先前到底是在说什么? 陆小二看向了一旁伞下的南岛,很是诚恳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南岛好像沉思了很久,才慎重地说道:“人生,理想,爱,以及和平。” “......” 陆小二默然无语。 只是很快他便想起了很多东西,譬如道人叶逐流,譬如自家师叔与东海那座崖上的那个女子,譬如谢春雪和他说过的一些故事。 蓦然睁大了眼睛,在春风平川的小道上停了下来。 “所以你们是在说着爱情!” 南岛大概也没有想到陆小二真的能够猜出来那场暮色里交谈的内容,倒也是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身旁十二岁的小少年,点了点头。 “是的。” 陆小二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在十二岁的小少年眼中,十六岁的少年师叔所谈及的爱情,自然也是神圣而遥远的。 小少年停在那里,将抱在怀里的剑背到了身后,而后十指交错着,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在前方淡定地走着南岛。 “师叔。” “嗯?” 南岛回过头来,看着陆小二,眉清目秀地小少年脸上满是憧憬。 “什么是爱情?” 南岛默默地停了下来,看着远方平川草甸繁花铺落。 他其实很想说,抱歉啊,陆小二,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因为我是一只菜狗。 总不可能告诉他这就是爱,爱无限吧。 十六岁的少年陷入了沉思,被陆小二的问题又勾起了去年三月的那些蠢事。 南岛想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就是华春枝,晚风云,暗香蝶,黄昏月。” 对于自己的这个回答,南岛很是满意。 十六岁的少年大概也说不出什么很是深刻的道理来。 一切都是懵懂的,就像陆小二眼中朦胧而遥远的憧憬一般。 陆小二认真地想了很久,说道:“这些都是听来就很好的东西,但和爱情有什么关系呢?” 南岛蓦然怔在了那里,仿佛陆小二的这个问题也点醒了他一般,怔怔地看着远方那些枝满华春,风吹晚云,蝶嗅暗香,月照黄昏的画面,而后轻声笑着说道。 “是的,因为都是很美好的东西。” ...... 一刻钟前。 当陆小二还在和叶逐流说着命运之类语焉不详的东西的时候。 谢春雪问了南岛一个问题。 那个一身白衣,带着雪玉之剑的两百多岁的女子,很是诚恳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你知道崖上的人有一千岁了吗?” 南岛轻声说道:“知道。” 谢春雪很是古怪地看着面前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年。 南岛转过头,没有看谢春雪,只是看着那片隘口外的人间暮色。 “但这有什么关系吗?” 南岛大概也有些被人揭穿了心思的羞耻,干脆破罐子破摔。 “但她就是好看啊,我就是喜欢啊!” 哪怕南岛对于去年的那些很蠢的故事再如何不堪启齿。 但是这个少年永远都不会忘记十五岁时,在那条纷纷落下白玉兰花瓣的回廊里,看见那个白裙女子那一刻的心颤。 谢春雪在一旁轻声笑着,说道:“是的。秋水师叔的女儿,自然也是人间极好看的。” 对于一个少年而言,这样显然就已经是足够了的。 南岛脸上难得的有些少年模样的得意。 谢春雪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人间暮色。 她与秋水,在这样的少年与那样的道人面前,也许都是人间暮色一样的存在。 是穿过了岁月,缓缓沉淀在人间的意味悠长的故事。 但是那又怎样呢? 暮色又何尝不美呢? 月照黄昏,自然也是人间一大盛景。 两百岁的女子与十六岁的少年安静地站在崖下隘口里,等待着那个小少年钓鱼回来。 这场对话是短暂的,也是清楚明了的。 哪怕谢春雪关于自己的故事,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那些东西,未尝不曾在那些问着少年的带了一些忐忑的问题里,说得很是明白了。 人人自然都是在清醒与挣扎的矛盾之中反复沉溺的。 有时候少年的简单的逻辑,未必不能给一些复杂的问题一个答案。 何必要一样老呢? 谢春雪带着笑意这般想着。 第一百八十七章 春雨槐都的人 今天的许春花没有回来。 至少,在陈鹤卖完了豆腐之后,那条漾动着上午春风的巷子里,他并没有看见那个小镇姑娘在巷子里等着他。 陈鹤心想,也许是今日自己的生意格外好,早早的卖完了的原因。 所以一时之间也没有急,慢悠悠地推着自己的天衍车,在巷子里轧着石板吱呀吱呀地走着。 这辆产自南衣城悬薜院的轮椅小车,终究还是在陈鹤人间到处瞎蹿的旅途里,开始慢慢地有了一些松动。 陈鹤决定哪天自己给它修理一下,免得路上散了架,把自己的那些找了好久才在槐都找到了一家嫩豆腐店里买来的豆腐全撒了。 虽然草为萤的天上镇有更好的豆腐,不过终究那样太麻烦了。 当初请陈怀风吃那顿铁板豆腐,自然可以从草为萤那里拿,毕竟只是吃一顿,陈怀风也不会去追问豆腐到底哪里来的。 但是在人间做买卖不行。 神河的律法管得很严,尤其是在这种吃的东西方面。 更不用说这是槐都。 陈鹤的豆腐如果来历不明,自然就有可能去蹲大牢。 轮椅小车吱呀吱呀地胡乱响着。 陈鹤也在胡乱想着。 而后停在了小院前,陈鹤并没有推开门走进去,而是在轮椅小车的角落里拿出了一个食盒,里面当然不是卖剩的铁板豆腐。 而是陈鹤一早就留下来的。 放在了那个天衍机的旁边,现在依旧带着余温。 不过现在还很早,陈鹤自然不急,将它从车里拿了出来,放在了膝头摆着。 虽然说身动方能心静。 但是有时候心里想些其他的,也能够让有些不安的心静下来。 所以当陈鹤出现在这条巷子里,并且没有看见那个穿着碎花小裙的小镇姑娘的时候,便开始想着很多别的东西。 本应该闲云野鹤的陈鹤低头看着膝头的那个带着热气的食盒。 如果等它冷了,许春花还没有回来,自己就去找她。 于是那个食盒就真的冷了。 陈鹤这一次没有胡思乱想,站了起来,将那个食盒放回了车里,而后走进了院子里,提了一壶水出来,打开了里面的天衍机,将水倒进了里面那个早就烧干了的铁壶之中。 来了槐都之后便很少开过的轮椅小车被再次点燃了。 陈鹤在春风里坐上了天衍车,自从在草为萤那里学到了那种奇妙的过弯方法之后,便是这样狭窄的巷子,也再难不倒陈鹤。 天衍车的声音并不嘈杂,整个槐都都处在一种机括运行声音之中,这样的声音自然有多突兀。 陈鹤一骑绝尘,向着时刻轮转变化之中的槐都而去。 ...... “陛下什么时候会回来?” 槐都兵部侍郎李成河抱着用以抵御春风寒意的暖炉,在那扇天狱的大门前站着。 在他的身旁,站着的是一个金纹黑袍的高大中年人。 槐帝时期所建立的镇鬼司并不属于朝堂体制之中,而是一个直属于陛下的监察机构。 前身为镇鬼司的天狱自然亦是如此。 所以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可以称之为大人,也可以叫做狱主。 箭士柳白猿。 因为在他的手里,掌握着一张大羿之弓。 但事实上,这个天狱狱主的名字并不叫柳白猿,而是柳青河。 世人叫他这个名字,原因很简单。 因为他身材高大,又喜欢白色的花。 往往站在路边,会因为一些幽幽地开在街角的小白花而驻足。 再加上天狱这个地方给世人的印象,这使得那幅画面就像一只粗鲁的猿猴在看着人间的细致美好一般。 所以他便有了柳白猿这个名字。 槐都的人们有时候常常怀疑,那个曾经兵部侍郎柳三月与柳白猿之间的关系。 毕竟柳青河这个名字与柳三月,实在是意味相仿。 但是实际上,柳三月与柳白猿并无关系。 柳三月是青天道山下小镇里的一个世人而已。 而柳青河。 是一个活了有些年头的人间大妖。 之所以是有些年头。 因为世人也记不得这个总是藏在黑色的墙后面,在种着高大的白色的梨树杏树的天狱,是否曾经有过别的狱主。 虽然无论是柳白猿这个名字,还是天狱狱主的身份,都容易让世人觉得这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 但是世人却忘了他的本名叫做柳青河。 所以柳白猿那身黑袍下笼罩着的,其实是一个常年带着笑意的温和儒雅的面容。 “巳午之时,我们不谈论这样的东西。” 柳青河笑着看着人间长街缓缓说道。 柳青河闭口不谈妖族,自然不是因为他是妖族而站在李成河的对立面。 在妖族的身份之上,直属于陛下的天狱之人身份,自然永远要高于一切。 年老的兵部尚书大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自然也不会多想什么。 事实上,当李成河会来这里问柳青河,便代表了这个人是立足于两族之间的存在。 李成河闻言,同样转过了头去,看着那些穿行在街头的妖族与世人,轻声说道:“我并非谈论妖族之事,只是陛下这一次,离开人间确实太久了。” 柳青河微微一笑。 “陛下回来又怎样呢?” 他看着身旁的尚书大人。 “天要下雨,这也不是陛下能够决定的事。难道陛下也要像黄粱人一样,虔诚地在某些地方跪伏下来——雨啊雨啊,你不要下了?” 李成河缓缓说道:“下雨的时候,人间的雨伞都会随之涨价,总有些人就会买不起雨伞,于是受些凄寒苦冷。这是因为没有人去约束那些商人。” 这自然是极为有道理的事。 所以柳青河也没有反驳,只是抬起头来,看着春日的天空。 天空谈不上晴朗,但也不是阴沉的。 “但还没有下雨啊,李大人。” 李成河微微咳嗽了两声,说道:“雨总要下的。” 对于世人而言,春风扑面是一件极为舒适的事情。 然而对于这样一个老人而言,春风未尝不是另外一种寒意。 所以才有春意料峭一词。 柳青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槐都那些平整而光亮的街道上,人人妖妖正在走来走去,高楼层叠着向上,那些瓦檐像是一些落了黑雪的雪松一般。 于是人间便有了悬桥,有了空中廊道,有了高天望月之台。 二人所处的地方是很低的。 虽然在槐都说高低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在那些遍布槐都建筑的机括轮转之中,所有东西都会变得更高,在高处观星望月,承接雨露;也会变得很低,像是翻转了一片人间一样,藏在那些黑暗的,时刻需要悬着灯笼的地下之都。 “我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会回来。” 柳青河说了这样一句话。 于是李成河很是长久地默然着。 “但陛下总会回来的。” 柳青河微微笑着看着这处瑰丽的都城,眸中隐隐有着光亮。 世人其实有些地方还是猜对了的。 柳青河与柳三月之间,确实有着某种关联——他们永远虔诚地相信这个人间的帝王。 李成河轻声说道:“只怕那个时候,人间的雨势已经很大了。” “大人。” 柳青河转头看着李成河,轻声说道:“天要下雨,所以人间才有帝王。” 如果不下雨,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自生至死都是一般的轨迹。 那么又是什么让他们需要在人间拥有一个陛下呢? 二人静静地看着彼此。 有小白伞在街头安安静静地走了过去。 “是的。” 李成河轻声说道。 柳青河转回了头去,看着那个在一众妖族之中走得安安静静的伞下姑娘。 “陛下不会让他的人间,变成他所不喜欢的模样。” 神河的人间,自然是很好的。 世人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长街上的人们来来往往。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走得专心致志。 总有一些人在那里若即若离地游荡着。 毕竟天狱门前,站了一个柳白猿和李成河。 这样的画面,自然是惹人注目的。 槐都不是假都。 这座位于槐安北方的古老也焕发着生机的磅礴之城,那些站在高处的人,自然都是惹人注目的。 但李成河与柳青河二人说得很是轻松写意。 哪怕整个槐都的妖族都看了过来,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东西。 那些都是可以说的,与妖族无关的事。 人间春风里,确实渐渐地带了一些雨丝,柳青河让天狱的人拿了一把伞出来,一路护送着这位春风里抱着暖炉的大人离去,而后这才将目光落向了那些长街上的人们,温笑着说道:“听完了吗?” 没有人回答。 只是渐渐地这条长街上的行人们少了许多。 柳青河脸上的笑意渐渐少了一些,眉眼之中同样有了一些凝重。 他自然不知道陛下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只是许多东西,显然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般轻松。 一切其实就像李成河所说的那样。 有陛下的人间,与没有陛下的人间,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间。 只是李成河忘记了一些东西。 在一开始的时候,柳青河便已经提醒过这个老人。 只可惜李成河大约也是年纪真的很大了,毕竟只是一个世人,有时候思绪难免混乱。 站在这样的长街之上,哪怕不是巳午之时,有些东西,也是不能说的。 譬如陛下的去向之事。 人间大概还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 以百年计的人间,拥有着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陛下。 而后他们的陛下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消失了。 倘若这只是一个人间的帝王,大概这么长的时间里,早就开始另立新帝了。 但是神河的人间,却没有人敢这么做。 于是槐都这座机括之城,整个人间的枢纽之地,便沿袭着一切既往的惯性运转着。 这有时候是种好事。 有时候自然是坏事。 ...... 陈鹤也迷了路。 在巳午妖族之治与未申人间之治的交接之时。 在那种浩大的机括轮转之声中。 陈鹤顷刻之后,便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处何处了。他先前还在人间带着那些檐翘疏影的街头奔驰着,四处找寻着许春花的踪影。 转眼之间,整个人便出现在了空中悬桥之间,像是被山林里破土而出的竹笋顶在春风春雨里一般。 那些石板整齐的长街,在机括之力的运转之下,浩瀚地将世人托起,举在了春日的细雨里。 陈鹤停下了车,站在了这处空中街楼的边缘向下张望着。 人间高楼耸峙,如同远雾青山一般。 这场少有的春雨像是一场绵密云海一般,将人间与人间分隔开来。 陈鹤有时候真的很怀疑,世人生活在这样的都城之中,真的能够准确地找到自己的所在吗? 陈鹤站在街边那些升起的护栏边,从车上拿了伞下来,四处张望着。 这样的一场雨,使得本该灿烂绮丽的槐都,变成了一片浩渺的云川。 这使得陈鹤寻找许春花的难度更加上了一层楼——他好像确实上了一层楼,被人间托了上去。 春雨里有些街道是向上的,而有些是向下的,一切都在淅淅沥沥里散发着喑哑的光芒。 陈鹤找了很久,而后叹息了一声,撑着伞坐回了天衍车上,拿起了那份给许春花留的铁板豆腐吃了起来。 因为再不吃,真的就不好吃了。 人有时自然有追寻的东西,也有坚守的东西。 陈鹤已经习惯了自己的铁板豆腐冠绝人间,如果它变得很难吃了,那确实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春雨淅沥。 陈鹤坐在那里夹着伞吃着铁板豆腐的时候,有人停在了他的车前。 是穿着碎花小裙,撑着小白伞的许春花。 这个青天道小镇的姑娘那身碎花小裙已经被春雨打湿了,正贴在了她的小腿上——小白伞很白,但也很小,小小的伞有时候可以遮雪,但是遮不了雨。 因为雪是是轻灵的柔缓的。 而雨是空灵的急促的。 陈鹤看着许春花的这般模样,从车上站了起来,把嘴里的铁板豆腐咽了下去,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紧张地问道。 “你找到了他了吗?” 许春花并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小白伞下,看着陈鹤那副雨中狼狈的模样,神色复杂地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陈鹤叹息一声,将手里那一盒重新被天衍机的热气热了一遍的豆腐递给了许春花,说道:“你今日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了,我有些放心不下。” 许春花沉默了少许,抬手撩了撩耳边有些湿的发丝——陈鹤下意识地想着,如果陈怀风看见这一幕,大概会很是动心。 小镇姑娘接过了陈鹤手里的食盒,看着里面都快要变黄变蔫了的葱花,而后轻声说道:“我没有找到。” 陈鹤将她手里的小白伞接了过来,安慰着说道:“没有关系的,来日方长嘛。” 许春花吃着陈鹤没有吃完的那一小块豆腐,声音很是低缓柔和地说着:“我迷路了。” 陈鹤握着两把伞,站在春雨云川的槐都悬街之上,笑道:“等到我们都熟悉槐都了,自然就好了。” 许春花在伞下安静地站着,春风春雨里碎花小裙被吹得离开了小腿,在槐都悬街里纷乱地飞着。 那一块豆腐吃完了。 铁板豆腐当然不会很多。 这样的味道浓郁的小吃,自然适合吃一点,而不能很多。 多了会短暂地沉湎流连,最后变得腻味。 小镇姑娘吃完了那块豆腐之后,便转回头去,看着一旁正在认真地看着雨中槐都,尝试将那些建筑一点点记下来的陈鹤。 这一次她没有再说那些总是错开一句好像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 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 “陈鹤。” 许春花突然有些忧伤地转过了头去,看着在春雨里浩渺地延伸向远处的槐都。 陈鹤转回头来,看着身旁的女子。 “你说,倘若当初那个叫做陈怀风的师兄,其实骗了我们,溪雨他并不在槐都.......” 许春花的话好像没有说完,又好像说完了。 陈鹤想了很久,而后很是认真地说道:“陈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许春花在伞下低下头去,看着悬街的下方,下方是黑色的雪松之间的缝隙一样的街头,街头雨水淅沥,人人都像一个小小的,在春天里拥挤着的蘑菇。 许春花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直到手中食盒的温度渐渐消失,这个小镇姑娘才抬起头来,藏起了许多的情绪,笑盈盈地看着身旁的陈鹤。 “你的天衍车还能走吗?” 陈鹤笑着说道:“我出来的时候加满了水的,一时半会肯定是烧不干的。” 许春花微微笑着说道:“那就带我去好好看看这座人间最为瑰丽奇特的都城吧。” 陈鹤转头看向这座令世人惊奇的槐都,不无惊叹地说道:“其实我觉得现在的它,并不能用瑰丽来形容。” 许春花好奇地说道:“那是什么?” 陈鹤轻声笑道:“浩渺,浩渺的云川。” 许春花站在伞下想了很久,很是赞同地点着头。 二人都没有再说先前的故事。 天衍车那种在沉闷的机括声中显得很是微渺的声音再度在悬街之上响起。 第一百八十八章 南来剑修北去道人 槐都的人们有时候会经历两个黑夜。 在整座都城的轮转之中,有时候一些长街,才始从人间夜色里熬了过去,而后便在那种入夜之后便变得缓慢起来的运转里,睁开眼睛,便看见了另一片夜色——那是槐都之上的人们脚踩的街道。 在未申人间之治过去之后,整座槐都便不会向白天一样停驻,而后像是前几次交替一般,发出很是浩瀚的声响来提醒世人这座都城的改变。 而是变成了一种如同细水长流一般的挪移,从酉时开始,到寅时结束。 最后才会在卯辰天狱之治的结束的时候,开始一日之中第一次声音浩荡的改变。 提醒着世人们,巳午妖族之治的到来。 除却白日所明确的三治之时外,剩下的那些时间里,虽然依旧有着层次分明的改变,但是却是无治之时。 无治自然不代表没有管制。 或许是垂拱而治,或许是当治之人尚未入都。 虽然槐都并未披露剩下三治是什么,但是世人猜测着,也许便是酉戌上境之治,亥子神鬼之治以及...... 剩下那个名字世人并不敢在槐都说出来。 陛下当然是慷慨而圣明的。 除了天狱这样一个谁也不能理解的地方。 许春花与陈鹤开着天衍车,在这座春雨云川一样的都城里逛到了未申之治的结束。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处何处,陈鹤也已经做好了今晚找不到归途,而后在这座浩瀚的都城之中流浪一整夜,明日不去卖豆腐的准备。 春雨好像停了,又好像没有。 这条正在缓缓沉没下去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雨丝,但是看向远方依旧有些迷离朦胧。 二人并不确定那些是未曾平息的雨雾,还是被槐都的人间热气所蒸腾的水汽。 但不管怎样,陈鹤并不希望这场雨停下来。 毕竟只有雨水足了,槐都的水价才会降下来。 万事万物自然都不是绝对的。 人间暮色倾洒。 陈鹤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种暮色落向这座雨后都城的感觉,就像是有人烧开了一个火锅,而后在那些水雾之中,撒着一些碾磨得极为细微以至于近于一种橘红色的辣椒粉一样。 大概也是逛了一日,就吃了一些铁板豆腐,有些饿了。 他看向一旁正在慢悠悠地很是舒缓地逛着的许春花,这个小镇姑娘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大概也是饿了的。 陈鹤向着四处张望了很久,看见了下方某一层悬街之侧一家食肆,只是心中又有些犹豫。 因为他不知道身上带的钱够不够。 毕竟这是一个包子都要二十文钱的地方。 如果是在南衣城,他吃几个包子的钱,都足够他带着那个少年痛快地吃上一只烧鸡,而后喝上一整夜。 但这是槐都。 许春花大概也是感受到了一些沉默,转头看着这个推着天衍车,盯着某家食肆出神的陈鹤,大概明白了什么,转回头去,轻声笑道:“陈鹤,我想回去了。” 那个院子虽然不大,但是也有一些柴米油盐。 虽然都是很贵的,但是总比外面要便宜很多。 槐都居,自然大不易。 陈鹤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张小鱼那样的人了。 陈鹤有些惆怅地看着槐都。 “但我们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啊。” 许春花在雨停暮色中正在缓缓迁移着的街道上安闲地走着。 “没关系,也许走着走着就看到那条熟悉的小巷子了呢?” 槐都自然是在时刻变化的。 像陈鹤与许春花这些并不熟悉的世人,并不知道这座都城是以着怎样的规律运转,下一刻面前的长街就会通向哪一条巷子。 陈鹤看了许春花很久,而后点了点头,说道:“好。” ...... 梅溪雨正在天狱的某处院子的梨树之下坐着。 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样一个基调黝黑深邃的地方,与那些人间雪白的花色碰撞到一起,显然是极为鲜明惹眼的。 梅溪雨没有在静修,但也没有像世人所想的那样,身为一个囚徒,寸步难行。 就像当初在山谣居的时候,白玉谣与他所说的那样。 去天狱暂留几个月,而后槐都方面会给他在城里准备一个院子。 三年之后,便可以重回青天道。 尽管当今人间的风声已经变了。 那样的一件事情已经被证实确实与青天道无关。 只是梅溪雨所背负的,自然不止是张小鱼所做的那件事。 还有北台。 那三十万青甲在去年自南向北,借道东海,直取槐都之事,青天道终究需要给世人一个交代。 所以梅溪雨依旧需要留在槐都。 这个因为岭南某个少年的一封信,而无辜地成为了某些事情的担责之人的青天道道人,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抬头看着树上万千沉坠的白花。 也许那像极了许多碎花小裙之上的小白伞。 也许是在想着青天道山下小镇外,某处空荡荡的花架上是否已经埋下了花种。 有个人从院子外走了过去,很快又折了回来,站在院道上安静地看着那个树下的道人。 或许是那个身影停留的时间太过长久,梅溪雨终于低下头来,越过那些重重梨花,看向了那个院道上的人,轻声说道:“狱主在看什么?” 柳青河微微一笑,向着梨花院落中走去。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什么有意思的事?” 柳青河想起了今日上午与李成河交谈时,某个在妖族之中走过去的撑着小白伞的女子。 天狱自然不关心人间的事,也没有什么心思去将每个世人的秘密都握在手里。 只是梅溪雨这样被送来天狱的人,他们总归还是了解了一些。 知道这样一个白梅溪雨的道人,有着怎样的一朵自己的白梅。 柳青河高大的身影穿行在梨树之间,簌簌地撞落着梨花。 “没什么,一些小事而已。” 在柳青河走过的那一线行迹里,一地梨花纷落,大约总有些凄凉的美感。 梅溪雨看着这个黑袍高大男人身后的那些白花,没有继续问下去。 哪怕柳青河不是天狱之主,这样一个人间大妖,在修行界中,总归也是他的前辈人物。 问多了,自然失礼。 柳青河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那些在人间青檐的切割下,分了一片落向天狱之中的霞云的色彩,照在一些梨花上,像是一幅用胭脂画成的画一般。 “槐都方面,将你的羁押时间改为了两年。”柳青河没有再说闲话。 梅溪雨并没有什么意见。 两年也好,三年也好,终究都是给世人的交代而已。 两年也好,三年也好,他梅溪雨都只是一个无辜的背黑锅的人。 “城户司那边给你在城东准备了一所宅子。” 柳青河转回头来,看着梅溪雨缓缓说道:“你过些日子便可以住进去了。” 梅溪雨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梨花。 “多谢狱主。” 柳青河微笑着说道:“不用谢我,因为这些事情,与我天狱无关。” 梅溪雨只是暂时留在了天狱,而不是应该待在天狱之人。 倘若这件事情与天狱有关,他也不可能这般闲的在这里看梨花。 青天道之中,有不少道人,曾经便死在了天狱里。 那是这处道门魁首分崩离析之后的一些事。 梅溪雨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安排留在天狱之中一段时间,而不是本该交由刑部管理的槐狱。 但总而言之,也许其中便有一些青天道过往故事的历史遗留在其中。 就像白玉谣说的那样——青天道依旧有不少十二楼的人。 他们想让天狱看看自己。 青天道凄惨地从十二楼的故事里挣脱出来,自然不可能再让更后面的人,继续重蹈这种覆辙。 柳青河好像只是专程来告诉梅溪雨这个消息一般,说完了之后,便继续穿过了那些梨树,向着院外走去,只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好像想起来什么。 回头看着这个道人。 “缺一门的推衍之术,是从青天道流传而去,你会吗?” 梅溪雨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诚恳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 柳青河微微笑着,摘了一朵梨花走出了院子。 “那确实可惜。” 梅溪雨自然不知道柳青河虽然不想将自己看见的一些东西告诉他。 但是确实有些好奇。 那把来自小镇里的小白伞,会走向哪里。 ...... 人间暮色极其浓郁的时候,那种落日熔金的色彩穿过了层层高檐,落向了人间,而后渐渐点起了许多灯火。 槐都的人们有时候会度过两个夜晚。 但是夜晚并不代表着槐都会陷入昏沉之中。 南方的那座古城夜晚有多绮迷繁华,北方的这座都城只会更甚之。 就像暮色的尾巴被点了起来,在春雨如油的槐都,将一切白日未曾有过的灿烂一同绽放在人间。 许春花不无惊叹地站在了人间中层的悬街上,看着那些如同琉璃之花一般的光芒如火如荼地蔓延向整片人间。 高天之上依旧有些橘黄的色彩,然而人间已经布满了大红的色彩。 一切都在春风里,只是以色彩,便让人感觉到了那种繁盛与喧嚣。 槐都居大不易。 但是倘若能够安居在其中。 没有一个人不会被这种层次丰富而鲜明的色彩打动。 陈鹤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却也是不知为何,脸上带着某种迷人而温暖的笑意,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这样的人间。 一切在那种缓慢而沉稳坚定的迁移之中向着夜色里而去。 许春花却是蓦然惊呼了一声。 “陈鹤,我看到那条巷子了!” 陈鹤顺着许春花的目光看去,果然那些像是水流一样缓缓移动着的人间街头,有条巷子正在从那些长街层檐之后现了出来。 陈鹤笑着说道:“那我们现在回去,还是再看一会?” 许春花犹豫了少许,说道:“先回去吧,你不是说了吗?来日方长。” 自然是来日方长。 陈鹤推着天衍车,与许春花一面张望着,一面穿过了那些依旧在缓慢流转,错综复杂的长街小巷,回到了那条巷子里。 踏入巷子的时候,陈鹤却是惊讶了一刹,而许春花却是沉默了下来。 在巷子里,站着一个抱着一杯枸杞茶,抬头越过那些巷檐看着渐渐吞没夜色的灯火的道人。 陈怀风。 陈鹤当初所看到的那个身影自然不是错觉。 只不过考虑到身旁的许春花,陈鹤还是没有表现得很是惊喜的模样。 安安静静地推着车,与许春花一同走了过去。 “师兄怎么在这里?” 陈怀风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一旁的院墙之上,端端正正地向二人行了一个道门之礼,尽管他的身后背着那柄代表着人间剑宗的剑。 但是这样娴熟的道礼,已经很难让人再觉得违和了。 剑修放下了道理,便开始讲道礼。 毫无疑问,陈怀风讲得很好。 只是不知道身后的剑又是什么意思。 陈鹤没有回礼。 陈怀风也没有在意,陈鹤本就不是修行之人,闲云野鹤,倘若拘于礼节,反倒是违和的事。 “先前为了一些事情而来,想着你应该是来了槐都之中,就想看看你在哪里,结果迷了路,直到今日才听见有人说豆腐陈.....” 陈怀风说道豆腐陈的时候,脸上有些笑意。 “我就知道自然是你了。” 陈鹤也在那里笑着。 身旁的许春花有些沉默地推开了院门,走了进去。 陈怀风收敛了笑意,带着歉意看着那个走入院中小镇姑娘。 “抱歉。” 许春花并没有回应,只是缓缓将那扇门合了上去。 陈鹤对此什么都没有说。 那些事情自然是陈怀风的错。 二人在巷子里沉默了少许,陈怀风轻声说道:“看来你们还是没有找到.....” 陈鹤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师兄。” 陈鹤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叫了一声师兄,于是陈怀风也没有说下去。 陈怀风自然不知道陈鹤是怎样的一种想法,但是陈鹤既然不想提,那么此事自然作罢。 这个道人看向陈鹤身边那辆天衍车,轻声笑道:“看来你又开始卖铁板豆腐了。” 陈鹤笑着说道:“我只有这个卖得最好,自然是卖这个。” 陈鹤虽然也卖过豆饼,卖过诗词,但是终究他最在行的,还是这个自南衣城学来的铁板豆腐。 陈怀风从一旁的巷墙上拿下了那杯枸杞茶。 陈鹤至此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师兄怎么走到哪里都能有一杯枸杞茶喝?” 陈怀风握着带着暖意的茶杯,想了想,说道:“因为我很有钱。” 陈鹤默然无语。 陈怀风是人间剑宗弟子里,少有的极其富有的人,能够让卿相都觉得这是一个很迷人的剑宗弟子,自然不可能落魄。 哪怕是到了槐都,这种富有也不会让他有多窘迫,所以想来这样一杯茶,大概也是拿钱砸出来的。 “看来师兄的牌打得真的很好。” 能够在南衣城这样一个地方这么有钱,牌技肯定差不了。 陈怀风微微笑道:“那是自然,不然也不会是师兄。” 虽然是师兄便未必打得好牌,譬如姜叶,也是师兄,但牌技奇臭,大概和丛刃有得一比。 但陈怀风用自己当例子,自然让人一时难以反驳。 陈鹤与陈怀风在院子门口坐了下来。 二人一个是游走在人间的人,一个是修行界的大道之修,说来说去,自然都是一些闲话。 只是也许正是闲话,才能让人心安。 所以这些日子里情绪总是不太好的陈怀风,倒也是有了些舒缓的意思。 “我以前一直以为南衣城便是人间最繁华的地方。” 陈怀风抱着茶杯坐在那里,抬头看着槐都夜景。 “但是现在我确实能够理解柳三月当初的选择了。” 两句话之中的跨度跳跃极大。 但陈鹤还是听明白了一些。 那个叫做柳三月的兵部侍郎,曾经便是青天道极为出色的弟子,可惜后来入了槐都,放弃了青天道的继承权。 陈鹤倒是有些惆怅。 “师兄你是来了就走的人,自然不知道,其实在槐都,也是一件很苦恼的事.....” 陈鹤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因为他本想吐槽一个包子二十文,然后下一刻便想到了身旁坐着的人大概一个包子两百文都买得起。 陈鹤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惆怅啊惆怅。 “你也可以的。” 陈怀风笑眯眯地说道。 陈鹤当然可以的。 他是闲云野鹤,在南衣城不辞而别向着人间而去的游浪之人。 但是陈鹤对此并没有回答。 二人大概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在青天道山下小镇时的某些谈话。 彼时的陈鹤很是潇洒地说着——等我在人间走远了,很多的东西自然而然的就会被忘记了。 陈鹤不知道为什么,坐在那里不住地轻笑着。 “师兄,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绪难以自控。” 陈怀风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了这句话之后,笑意渐渐敛去了。 抬起头来,目光沉静如水地看着人间。 “我确实控制不了一些情绪。” 陈鹤有些茫然地看着陈怀风。 身旁那个身形高大的剑宗师兄站了起来,陈鹤看见了那柄剑上的名字。 是师兄二字。 于是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是与当前人间有关的事。 “我有时想起去年十二月,在岭南山脚下遇见了张小鱼,想起那时因为处于对于师弟的信任,而没有去认真的看很多东西。我总是觉得很是遗憾后悔。” 陈怀风的声音很是平静,在与陈鹤短暂的叙旧之后,便向着巷外而去。 “这次离开槐都之后。” “我会去一趟流云剑宗。” 第一百八十九章 春风小镇的牌局与剑 陈青山懒洋洋地坐在溪石上,不远处,一路跟来的那个来自东海的红衣女子青椒,正在那里坐着蕴养着剑意。 而张梨子则是有些战战兢兢地在一旁撑着伞,身前有个火堆,上面正在烤着一只兔子。 陈青山自然吃不吃东西无所谓,青椒亦然。 但是张梨子还只是一个世人,哪怕陈青山已经将山河观的修行之法教给了她,对于世人而言,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首先需要找到气感,而后入体,最后周天。 才算是真正的摸到了修行的门槛。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南衣城中那个少年一样,开门就是山。 只是张梨子在给自己准备吃的东西的时候,也没有忘记给陈青山留一点。 至于青椒,这个很显然是因为寻仇而来的剑修,自然不会吃他们的东西。 但这并不是张梨子战战兢兢而且沉默的原因。 在这条溪流的对面,有着一个老道人。老道人穿着蓑衣安安静静地在那里,与陈青山隔溪而坐。 看起来都像是一副山雨时节,人间空山清溪淌石而过之时,两个忘年之交对坐而垂钓的画面。 只是张梨子很清楚,不是这样的。 这个老道人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杀一个人,或者一些人——张梨子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包括在其中。 毕竟这个一看就在人间遍地仇家的陈青山,是自己的师父。 张梨子一边撑着伞不安的烤着那只兔子,一边想着自己所感受到的那些微弱的气流能不能帮到陈青山什么。 老道人出现的太过突然。 当张梨子有些饿了,而陈青山给她抓来了这只兔子让她烤了吃的时候,那个老道人便悄然出现在了溪流对岸。 张梨子能够察觉到在那一刻,自家那个有些短视,不借道文道韵便看不了多远的年轻的师父眯了眯眼睛。 是杀意。 张梨子能够感受得出来这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而在那一刻,她也注意到了那个不远处一袭红衣坐于春雨之中的东海剑修,似乎隐隐有些动作。 像是跟随了一路,终于发现了一些很好的机会,开始按捺不住内心的仇恨,蠢蠢欲动了起来。 那个老道人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露。 但是张梨子从陈青山与青椒的反应里,却也是明白了一些东西。 张梨子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一眼一旁坐在那块青色的溪石上的陈青山。 陈青山微微转头瞥了她一眼。 “看我干什么?看你的兔子啊,等下烤焦了我可不吃。” 陈青山在那些短暂地闪过的一些杀意之后,便又变得平静了起来,就像现在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般。 张梨子默默地低下头来,撑着伞坐在火堆边,捡起了一根树枝扒拉着里面的火块。 春雨淅沥,这条溪边的故事便这样沉寂着。 陈青山并不知道张梨子在想些什么。 不过知道了也无所谓。 因为张梨子猜错了一些东西。 溪对岸的老道人并不是陈青山的仇家。 松雪观是人间一个小观,这些年也没有出过什么天赋卓越的弟子,陈青山自然不会去关注他们。 “如果不是.....” 漫长的沉寂里,陈青山突然的开口让张梨子本就绷紧的神经像是突然断了一条线一般,手中下意识地一抖,将那只兔子挑到了火堆里。 张梨子浑身都开始有些颤抖起来,这个山月城中的小姑娘很是惊慌地撑着伞将那只兔子拨了出来,又手忙脚乱地把它重新放在了火架上。 陈青山默然无语地看了张梨子一眼,突然觉得自己收这样一个弟子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拿去洗一下。” 陈青山言简意赅地说道。 “哦,哦好的,师父。” 张梨子又一阵忙乱地挑着那只兔子走到了陈青山的旁边,踩着那些青色的,像是一条青鱼的脊背一样向着水中没去的石脊,蹲在那里洗着沾满了火灰的兔子。 陈青山好像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那种平淡的声音从张梨子的后背响起,带着微微的震颤之意,向着耳畔而来。 “如果不是被我的师弟们阴了好几次。” 陈青山的声音微微顿了一顿,声音也低沉了下来。 “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前辈。” 大约是离得近了一些,张梨子在洗着兔子的间隙抬起头,终于看清了春雨春溪对岸的老道人脸上的神色。 那是一种沉默而凝重的神情。 这让张梨子心中沉重的心绪缓和了不少。 如果凝重的是老道人,那么自己的师父是不是就有很大的胜算? 张梨子暗自想着。 不远处的青椒也在雨中睁开了眼,身后背着那柄伍大龙送的没有名字的剑,膝头按着自己的青团剑。 看似眉眼平静,古井无波,但实则身周剑意流转,神海惊涛拍岸。 随时准备着将那一剑送出来——假如那个道门的老道人打算在这里对陈青山动手的话。 一路走来,青椒却也是意识到了陈青山此时确实有着不少的伤势。 有当初张小鱼在磨剑崖之上借剑意一剑送入陈青山心口的剑伤,不远万里赶赴黄粱去的云竹生用那枝梅枝插在陈青山胸口道伤,还有当初秋水下崖之时,带动那柄剑圣之剑,在所有大道之修神海里留下的剑意震荡之伤。 只是受了这么多伤,这个一路闲走,像是在看风景一样的道人,依旧强大无比。 所以这便是山河观河宗的执掌者? 青椒有时坚定无比,有时却也会深感无力的彷徨着。 只是这并不是一场争道。 而是复仇。 她不需要强过这样一个自己一辈子都无法追及的道人。 只需要在一切合理且合适的时机里,将他杀死。 眼下也许便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青椒并没有见过那样一个老道人,但是她能够从那种溪边近乎凝滞的气息里,意识到这样一个道人,显然对陈青山有着足够的威胁。 陈青山。 人间六叠之修,尽管受了许多伤,然而这样一个山河观曾经的山宗大弟子,李山河最为虔诚的追随之人,自然是不可轻视的。 所以那个道人神色凝重,一身气息没有半点泄露地坐在那里。 也许便是在揣测着自己能否将这个带着伤势的陈青山,永远地留在这片青山之中。 松雪观离这里其实很远。 老道人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只是人间有片白梅,从北方从关外而来,落在了他的蓑衣之上。 老道人其实心中也很是费解。 自己自然是足够老,但又不是足够强的人。 连当初叶寒钟都没有底气能够面对伤势正重的陈青山,让自己来是什么意思? 只是人间之事,无非赴死而已。 陈青山自然与陈怀风是不同的。 陈怀风只是师兄。 而陈青山是天赋极佳的师兄。 所以老道人当初面对陈怀风的时候,胸有成竹,而面对陈青山,却是并无底气。 只是他还是来了。 在陈青山出现在这条溪边,抓了一只兔子给他的弟子去烤着吃的时候。 老道人的其实也注意过很久那个陈青山的弟子。 只是无论怎么看,这个弟子都不像是天赋很好的样子。 而且应该还是某个人间的世人,所以面对着眼前的故事,她很惶恐。 老道人自然没有对这样一个人动手的想法。 他也许踩在了一些河流之中,但是并不是什么恶人。 所以他在一眼之后,便始终将目光停在了这个也许已经三十岁,也许还没有三十岁的陈青山脸上,看着他的那种沉静淡然。 老道人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张梨子的兔子洗完了,又重新回到了溪边蹲了下来,继续放在火上烤着。 青山春雨里,这样的一场对峙之中,一只正在滋滋地烤着的兔子无疑是极香的。 所以陈青山大概咽了咽口水。 转回头去,看着一旁那只正在烤着的兔子。 “前辈如果还不动手。这只兔子都要熟了。” 当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满溪山雨都停滞了下来。 青椒骤然握紧了手中的青团剑。 张梨子的身躯下意识地僵硬了下来。 陈青山只是微微一笑,抬起来一只手,一身道韵扩散,道袍在飘然而起,身下的溪石变成了山石。 青山春溪之间山河涌现。 “很好。” ...... 张小鱼在人间躲了起来。 躲得很好。 因为谁也不会想过那个南方小镇子里,虽然穿着白衣,但是牌打得很好的人,就是张小鱼。 更何况,这是一个瞎子。 人间对于张小鱼的固有印象,依旧留在很久之前。 牌技奇烂,把把对家必胡红中,而他偏偏就要打红中。 而且这个年轻人虽然很落魄,但是眉眼干净,而不是一个被白色布带缠在了眼上的瞎子。 人间虽然乱了起来。 但不是所有的地方都会沦陷在妖族的暴起之中。 譬如这个镇子,也许是周边没有什么厉害的妖族,也许因为那日这个白衣剑修提着剑从妖族的阵线之中杀了出来的原因。 总之。 这个镇子在短暂的乱局之后,便平稳了下来。 有人也好奇过这个剑修的身份。 张小鱼当时便站在街头,擦着剑上的血,无比淡然地说道:“我师弟是岭南剑宗的人,我叫北岛。” 人们一听到岭南剑宗,便肃然起敬。 哪怕这样一个剑宗在修行界是不入流的。 然而对于世人而言,他们依旧算是高高在上的山中剑修。 更何况,岭南与人间走得极近。 在这场乱局之中,岭南那些向着四方下山的剑修们,极大程度地稳住了凤栖岭周边的局势。 “师兄辛苦。” 有人诚恳地看着那个在镇外扶大厦挽狂澜的剑修感谢道。 张小鱼微微一笑,同样很真诚地回道:“不客气。” 而后问了他们一句。 “你们会打牌吗?” 人们在绷紧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之后,也想着休憩一下。 于是很诚恳地点着头。 “虽然不是岭南那边的人,但是还是会一些的,北岛师兄要来几圈吗?” 张小鱼挑眉说道:“那是自然。” 于是这处位于南方悬雪城附近的小镇子里,那个白衣剑修便开始安安静静地与镇上的人们打起了牌。 当然没有什么比人间更安全的地方。 尤其是人间的牌桌上。 人们打上头了,根本不会管坐在对桌的是谁。 有可能回家之后骂了半天,才发现那个赢自己钱的人是自家儿子。 张小鱼难得地阔绰起来。 一个能够永远精准的给对家点炮红中的人,自然不可能牌技会差。 看着对桌的人输得在那里红了眼,捶着桌子发着狠,张小鱼只是笑眯眯地将那些赢来的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而后诚恳地劝慰着。 “输一时没关系的,总会时来运转的。” 输一辈子也没关系的。 去了冥河,说不定那里的人间也爱打牌。 只是人间还有什么比一个牌桌上的人输给一个瞎子更为可耻的呢? 那个人输红了眼,也顾不得面前的人也许是个了不得的剑修,没有听旁观之人的劝,找他人借了一些钱,将钱袋子砸在了桌角。 “老子今天必须从你小子这里把钱赢回来。” 大概像极了我不是要告诉世人我有多了不起,而是我输掉的,我一定要自己赢回来。 张小鱼很是能够明白他的这种心情。 虽然这座镇子在人间这场乱流之中,算是保存的很好的了。 但是那个男人的兄弟还是死在了保护镇子的故事里。 只是张小鱼并没有心慈手软。 而是毫不留情地将他借来的钱,全部赢了走。 于是男人终于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张小鱼没有再打牌。 将那些赢来的钱都留在了牌桌上,在那场春风里走了出去。 失魂落魄地输了很多钱的男人在春日的风里,大概终于冷静了一些,也看见了那个在长街青檐下一身白衣飒然的张小鱼。 “师兄怎么不打了?” 男人大概有些不能理解手气正好的张小鱼便这样离开那家牌馆。 张小鱼戴着眼带,背着空空的剑鞘站在街头,轻声笑着说道:“人生不止是只有一场牌馆里牌局而已。” 男人沉默了少许,向着张小鱼走了过来,很是诚恳地说道:“师兄什么意思?” 张小鱼伸手向着檐外的小镇春风。 有浩然的天地元气在风中汇聚而来。 男人怔怔地看着,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些天地元气不断地落向张小鱼的手中,直至化作了一柄由纯粹的剑意与天地元气所凝练的剑意之剑。 那柄剑成型之后,便悬在了张小鱼身前,亦是悬在了男人身前。 “你也许不能从我这里把那些钱赢回来。” 张小鱼微微笑着说道。 那柄剑骤然射向天地间,而后拖曳着剑光,在男人震撼的目光里,又回旋而来,横在了男人身前。 “但是未必不能从人间手中将一些东西赢回来。” 男人怔怔地站在那里。 伸出了手,又仿佛担心会被剑意所伤一般,犹豫在了那里。 张小鱼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安静地转过身,向着镇外而去。 那柄剑随着张小鱼的走远,正在缓缓消散。 终于在那袭白衣快要消失的某一刻,男人抬手握住了那柄剑意之剑,于是那些剑意元气不再消散。 “我应该怎么做?” 男人怔怔地看着张小鱼的背影说道。 那个白衣剑修在小镇街尾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站在那些也许是吹向镇子里的,也许是吹向镇子外的春风里。 “想一想,这是我们的人间,你便知道应该怎么做。” 乱局之中,手握这样足以媲美上境剑修的一柄剑,振臂而挥,世人响应,显然是极为简单的事。 “人间春风里,不应该沾染着世人的血。” 男人怔怔地站在那里。 是的,哪怕镇子里的故事已经平息了下来,一时半会,附近也许也不会有妖族再来。 只是。 只是这是世人的人间,使我们的人间,凭什么我们要任由那些由我们赐予了生存空间的妖族,来让那些春风里,带着许久都无法散去的血腥味? 男人沉静了下来,手中的剑意之剑使得他的手掌都开始淌着血。 但是他没有在意,带着剑重新走入了牌馆之中。 他要唤醒那些依旧沉浸在短暂的输赢之中的人们。 张小鱼走出了镇子。 平静地感受着那种本该温柔美好,却带上了许多血腥味的春风。 只是下一刻,他的神色便凝重起来。 好像那些春风里有着什么不一样的动静一般。 于是抬起了头来,看着那些南方层层叠叠的青山。 他并不能看见那些山的颜色,但是他知道那些山是青的,水是绿的,远方山后的战火里的血是红的,肉是粉嫩的。 一如他知道那柄倏然之间在人间春风里倏然而来的剑,是如同白雪一般的一样。 张小鱼身周白衣纷飞,一身剑意流转于身周,整个人便要化作剑光消失。 只是那样的一剑,快得灿然,快得耀眼。 当张小鱼看见了它的时候。 那柄剑便穿过了张小鱼的身体。 张小鱼自然不会鬼术越行,只是知道鬼术越行,大概也躲不开这样的一剑。 所以他只是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身体产生一些偏移。 那一剑倏忽而来,也倏忽而去。 张小鱼站在镇外青山下,捂着心口长久地咳嗽着。 那一剑偏了。 就像当初张小鱼刺向陈青山的一剑一样。 都是擦着心脏穿了过去。 张小鱼遏制住了体内的剑意,一身道韵剑意齐出,将那些正欲扩散开,进行二度伤害的剑意泯灭而去。 这个白衣剑修抬起头来,脸上也许是悲意也许是笑意。 当今人间,唯一可能知道他下落的,便是谢春雪。 可惜。 他的这个师姐不会因果剑。 张小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这里。 第一百九十章 东海与秋水的两个人 “师兄是不是已经快要到秋水了。” 东海那座崖下小镇里,丛刃抱着剑坐在街头,晒着春日暖阳,吹着湿咸温暖的海风,身旁摆着一碗刚煮好的臊子面。 面馆的掌柜王小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白衣剑修什么也不做,就整日在镇子里闲逛,跟着那个被他叫做师兄的黑袍男子,而且吃面也从来不给钱,但是他还是每日给他下几碗面吃。 自然不是存了什么结交剑修看能否一步登天的意思。 对于东海的人而言,天就在眼前,就是那座被小镇环绕着的人间剑崖。 而是丛刃曾经和他说过,日后会有弟子来给他结账。 王小二已经记不得了这个剑修其实曾经也来过他的店里喝酒。 至于当时有没有给钱呢? 这样的事情自然更不记得了。 但是王小二还是诚恳地给他下着面条。 并不是真的相信有弟子会来结账。 只是很显然一个打算不付钱的剑修,世人是拿他没有办法的。 王小二心想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剑修一看就很能打,哪怕自己找镇上的剑修来主持公道,万一没打赢,撕破了脸皮,那不是更糟糕? 王小二唯一的慰藉就在于,这个剑修真的很喜欢吃他的面。 某一日他受寒感冒了,歇业了一日,结果第二日打开门的时候,便看见了这个剑修抱着剑很没风度地蹲在门口,一旁还摆着一碗没吃完的,镇上别人家的面,已经干了,很显然是昨天的。 很是诚恳地等着他开门吃面。 从那以后,王小二便再也没有问过他钱的事。 因为王小二觉得自己也许找到了一生最大的知音。 还有什么比一个厨子拥有一个钟爱自己所做的菜的粉丝更让人幸福的呢? 所以话说回来。 虽然丛刃从来没给过钱,但是王小二每次给他下的面都是用的最好的料,用的最用心的手法。 所以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说一件事。 那碗摆在身旁台阶上的面真的很香。 丛刃在看着身旁那个安静地站在街沿边看着小镇的神河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其实心思有些被那碗面分散了。 所以在说完之后,丛刃没有等神河回答,便端起了那只海碗,拿着筷子挑了挑,将那些臊子与撒上的辣油葱花搅拌了一下,而后大口地吃了起来。 神河听见身后的那种呼噜噜的声音,转过头默然无语地看了一眼丛刃。 清晨的长街虽然有着铸剑炉的热气蒸腾,也有海风铺面,但是也没有多少行人。 所以神河直言不讳地说道:“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 丛刃从未想过当初那个酿酒酿得极其难喝的小店子,会把一碗面做得这么好吃,一边挑了一大筷子面送入了嘴里,一面很是含糊地说着。 “其实我很不喜欢留在南衣城。” 这句话也许与神河的问题毫无关联。 所以丛刃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远了,在咽下了那口面之后,短暂地停了下来,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怀里抱着剑,一手端着大海碗,一手握着筷子——上面沾了一些葱花辣椒,而且正在滴着油,看起来就像一个蹲在田埂上吃面的农夫突然开始思考今年的收成一样。 “因为南衣城的人都认识我。” 丛刃继续说着,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懒散的意味。 “他们都知道我是天下三剑,我就只能顾着一些面子,假装很是漠然,很是慵懒,或者干脆在剑宗里睡觉,什么也不管。” 丛刃低下头把筷子插进面里,反复地翻着碗中的面条。 “但师兄也是人间剑宗的,丛中笑那个老王八蛋,当年就最爱无所事事地看桃花,看桥边洗脚的姑娘。人间剑宗人间剑宗,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世人一样,我们为什么不叫磨剑崖呢?” 神河默然无语。 “其实你我都是受了那个老王八蛋影响很深的人,或者换句话而言,整个人间剑宗,都是他丛中笑的模样,虽然人间剑宗是斜桥师祖创立的,但是真正让这个剑宗有了独特风味的,还是丛中笑。” 丛刃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将筷子插在了碗里,轻声笑着。 “所以我也喜欢桃花,也喜欢看女人的脚,但是人间不可能需要第二个丛中笑,所以我只好做丛刃,说起来,师兄你知道我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 神河静静地看着他说道:“是什么?” 丛刃脸上带着有些惆怅的笑意。 “我没能见到神女瑶姬的脚,那个叫做李青花的女子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做一些很蠢的事,比如没事要送她一双碎花袜子和鞋子,你说这多让人讨厌?” 神河转过了脸去。 大概也是不想承认这个坐在门口抱着海碗吃着面,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的,是丛刃,是自己的师弟,是强而懒的天下三剑。 “我知道师兄有些不想承认。” 丛刃微笑着。 人间大概从未见过这样的丛刃。 哪怕过往在一池里终日睡大觉,闲来无事在南衣城街头啃糖葫芦,世人也只会这是这个活了一千多年的剑修独有的风格而已。 但是。 “但我不过是人非梦,有什么是世人能做而我们不能做的呢?” 丛刃低下头,继续吃着他的面。 王小二的面,真的很好吃。 那种鲜亮的底汤,配上那些香辣的辣油与解腻的葱花,吃得丛刃无比满足。 神河听着那种呼噜的吃面声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你今日的话有些多。” 丛刃诚恳地说道:“是的,因为师兄的做法,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被勾芺戏耍的时候。” 丛刃抬起头来,很是缅怀地说着当年。 “他用了一式越行之术,就让我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地步——那样一个天赋卓越的年轻人,对于那些巫鬼之术的掌握太好了,于是在人间出现了两个叠加态的勾芺。我在客栈里,他就在巷子里,我在巷子里,他就在客栈里。” 丛刃低下头来,轻声说着。 “于是他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挖出了李阿三的心脏。” 神河听见勾芺这个名字,冷声说道:“那是因为你蠢。” 丛刃喝着汤,含糊不清地说道:“是的,师兄肯定也觉得,我可以人在客栈,但是剑在巷子里。” 这个说着当年的白衣剑修抬起头来,无比漠然地看着神河。 “只是师兄,如果你手里没有剑,你敢面对着那样一个带着刀的人吗?” 神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平静地说道:“我不需要这样。” 神河当然不需要这样。 因为神河秋水勾芺,都是曾经妖主所教出来的妖族。 勾芺会越行,神河也会。 丛刃又笑了起来,轻声说道:“所以我现在也不需要这样,师兄怎样留在东海,我也怎样留在东海,师兄怎样去秋水,我也怎样去秋水。” “我现在会的,已经比师兄多了,剑道佛巫鬼,我什么都涉足过,当然,除了十二楼。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想上天,我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但是用来形容师兄,最为合适不过。当年妖主所说的——我们不要为妖族做英雄,只要为妖族做凡人。师兄完成得很好,所以步子又想跨得更大一些。只是师兄。” 丛刃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剑。 “我不能做的事,你又怎么能够做到呢?” 丛刃不无讽刺地笑着,抬起头看着神河那只藏在黑袍下的右手。 “人间自是有神仙,此事无关你与我。” 神河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一身黑袍在春日海风里招摇不止。 “这是我的人间,有没有神仙,是我说了算的。” 丛刃端着碗,静静地看着神河。 “所以看来师兄真的已经到秋水了。” ...... 孩童吭哧吭哧地抱着一些木柴茅草,放到了那些枫林里,慢慢地修缮着那座秋水留下来的小茅屋。 那个人间大妖说死就死了,只留了那柄剑,留在了秋水河畔,整日对着那一河秋水暮色。 孩童虽然很茫然,但还是诚恳的,每日跑过来守着那把剑。 父母问他去哪里了,他只是说在和自己的小伙伴玩。 因为有着那一条树枝的原因,孩童每日回来得总是准时,所以他的父母也没有多想。 只是苦了孩童了,每日坐在枫林里,有时候有兔子跑到秋水边来的时候,还可以抓一抓兔子玩,如果没有兔子,那就只能托着腮,盯着那柄剑发呆,想着今天应该编个怎样的故事回去糊弄他爹娘。 他编的那个小伙伴,已经数次成为了一个大剑修,又被人扫地出门,而后又继续跑去拜师学艺了。 孩童在那里修着小茅屋。 有时候这里会下一些很是疏冷的秋雨,就在那些满天满河的黄昏的颜色里,安静地淅沥着。 那柄被那个人间大妖留在了这里的剑,就在雨中安静地淋着。 孩童并不能看出那样一柄淋着雨的剑有什么神异的地方。 那个人间大妖叫做秋水,这条河也叫做秋水,那么这柄剑应该也叫做秋水吧。 孩童给这柄剑的名字定了下来。 孩童修了一阵茅屋,便停了下来,好在茅屋只是有些漏水,尽管他也不会什么木匠活,但是往房顶上铺些草的事,还是能够做得来。 小镇里的孩子们在生活方面总是早熟的。 今日没有兔子跑过来,忙活了一阵有些累了的孩童就在那柄剑前盘着腿坐了下来,歪着头托着腮看着那柄朴实无华的剑。 这柄剑应该很重要吧。 否则那个叫做秋水的人间大妖,怎么到死了,都还要带着那柄剑来到这里,把它在这里留下来? 但是孩童也觉得它应该不重要。 否则怎么会让自己来看着这样一柄剑? 这是孩童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一个问题。 看了许久,他又抬起头,看着身后那些黝黑高冷的山崖。 那是幽黄山脉的尾巴,就像秋水是冥河的尾巴一样。 他也能看见那条浩荡的,在两千多丈的高度向着人间砸落而来的冥河。 那日秋水便是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乘着小舟逆流而去了。 一点都不像一个很厉害的人死去的样子——除了那日被秋水的死亡引动的那个叫做大司命的神鬼残影。 还是说他们修行者的生死观,都是这么淡然的吗? 孩童想不通这么高深的问题,胡乱地想了想,又想起了前不久那些从山里离开的妖族。 他们好像倾巢而出了。 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是那座山里便空了下来,那些黝黑的泥土覆盖着黝黑的岩石,生长着无数的伞树的黑色山崖,便沉寂了下来。 空空荡荡的,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在那上面生存过一样。 那里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能够生存吧。 妖族留在上面,只是沿袭着千年前被世人驱赶的惯性而已。 孩童枯坐了很久,然后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打算穿过那条河,越过那些山,慢慢地走回去。 毕竟总不能每日都干干净净地出来,干干净净地回去。 身上带着很多泥巴,会被爹娘揍。 身上不带点泥巴,会被爹娘怀疑。 孩童很是惆怅地想着,这可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只是他才始站了起来,就愣在了那里。 因为在那条仿佛承载了整个人间暮色的大河对岸,有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正站在那里,身后背了一柄剑,看起来很是孤独很是寥落的样子。 孩童被那个少年的那种氛围感深深地带了进去,一时间却也是有种莫名的孤独感涌上了心头。 只是很快他在那些枫叶坠落的声音里醒过神来,有些警惕地向后退去一步,拿起了那枝被秋水留下过剑意的树枝。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那里会出现这样一个少年。 只是在那一刻,他想起了秋水临别的嘱咐。 这柄剑送你了什么意思? 孩童自然知道这柄剑不是真的送给了自己。 也许只是暂时留在这里。 等待一个真正可以带走它的人。 孩童不无慎重地握着那条树枝站在了秋水以西的河岸边。 然而那个黑衣少年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看过来,只是看着在暮色里飘零的枫叶,看着一河流波褶褶的秋水。 孩童觉得这样的画面很是熟悉。 用了很久的时间,他才想了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姿态——那个死在了这里,说秋水是自己故土名叫秋水的人间大妖。 所以这里也是他的故土吗? 孩童这样想着,心里的警惕放松了一些,向前走出了一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站在那柄剑前,看着对岸的少年犹豫了少许,大声喊道:“你是谁?” 至此对岸的那个少年才抬起头,那种沉郁宁静的目光穿过了一整片暮色,落在了孩童眼中。 “神河。” 孩童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又想着,这个少年真大胆,竟然敢取和北方那位妖帝一样的名字。 秋水边再度沉寂了下来,孩童在那里嗫嚅着,似乎还想问些更多的东西,但是看着那个少年身后那柄正儿八经的剑,又有些犹豫。 他怕自己问得太多,惹得那样一个少年不高兴了,给自己当头一剑劈了下来。 毕竟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的模样。 如果那是一个穿着白衣的脸上带着笑意的少年,孩童大概胆子会大很多。 黑衣少年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了少年身上,而后缓缓向下滑落下去,停在了那柄剑上。 孩童心中生起了一些警惕。 只是黑衣少年的目光很快又移开了去,抬头看向了那座高山。 孩童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上去。 然而山里什么也没有了。 一千年前的妖族早已经回到了人间,也许也已经老死在了人间。 后来的妖族们也去了人间,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所以那个少年在看什么? 孩童转回头来的时候,整个人瞬间毛骨悚然,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渡过了秋水,便安静地站在自己的身前。 孩童看见他身后的那柄剑上的字。 是灵台。 这个名字很是耳熟。 但是孩童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听过了。 此时大概也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东西,只是一把抱起了身前的那柄剑,向着身后的草庐里退去。 黑衣少年并没有追上来,只是安静地沉郁地站在那里。 孩童一直抱着剑,靠在了那处小茅屋的墙上,心中才感觉安定了一些。 “她在死的时候,与你说过什么?” 孩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什么都不想说,然而却还是下意识地说了出来。 “送我了,她说送我了。” 黑衣少年沉默地站在那里。 而后伸出了一只手,目光深邃地看着面前的孩童。 “那你可以送我吗?” 孩童摇了摇头。 黑衣少年蓦然抬手向身后,在一声清脆的剑鸣里,拔出了那柄叫做灵台的剑。 孩童惊慌地将手里的剑与树枝一同拦在了身前,而后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 秋水暮色里有金铁之声锵然响起。 孩童心想他的剑真快啊,我的骨头真硬啊。 快到自己都感受不到疼痛,硬到能把他的剑砍出这样清脆的声音。 只是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狐疑地睁开眼。 那个少年侧身站在那里,手中之剑护于身前,神色里带着一些怒意地看着另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枫林里的执剑白衣少年。 “丛刃!” 孩童怔怔地看着那个同样很是奇怪地出现在了秋水畔的白衣少年,他的眼神里同样是带着一些忧郁的色彩,然而此时却是在很得意地笑着。 “我知道阴魂不散是一件很惹人厌的事,可是师兄。” 白衣少年收剑,又在那些暮色落枫之中,带着剑意剑风,第二剑灿然而来。 “很抱歉,我必须如此。” 第一百九十一章 春山雨山雪山青山拔山 那一剑很是快速,也很是精准。 任何一个见到了那一剑的人都很难不惊叹一句,好剑。 但这正是最古怪的地方。 因为在陈青山对面的,是一个松雪观的老道人,道人虽然也会用道剑,但是绝对不会把剑用得这么好。 远处的青椒亦是转头带着惊异地看着那突如其来的一剑。 至于在一旁,还没有来得及退去的张梨子,更是小脸煞白,站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陈青山并不慌张,身下三寸河山流转,那些在风雨里袭来的道韵被尽数拦下,如同竹帘一般垂落在身周,落向清溪之中。 而后这个曾经的山宗大弟子,盘坐在原地,双手掐着道诀,一身道袍在春雨里飘摇不止,动作好像很慢,又无比迅速。 那一道剑光才始落到身前,陈青山便冷笑一声,一只手上道文迅速自肩头透过道袍散发着金光蔓延到指尖,又熄灭下去,而后侧立两指,在锵然一声里,悍然与那一剑交错在了一起,而后迅速地沿着那滴雨的锋刃向下滑落而去,指尖道文与剑意碰撞,迸发着极为灿然的光芒。 张梨子尚且未曾看清发生了什么,陈青山的手便已经落在了剑柄上,而后一身道文流转,在那一只手臂上流转着,竟是硬生生将那一剑自春雨之中夺了过来。 来自山月城的小姑娘怔怔地蹲在溪边,看着执剑在雨中冷然而立的陈青山。 后者并没有去看那个被夺剑之后,狼狈而仓皇地在雨中现身又仓皇退去的身影,只是转头静静地看着一旁仍在火堆前收拾着烤兔子的张梨子,平静地说道:“道门与剑宗相争千年,一个合格的道人,永远要有空手入白刃的本事。” 张梨子愣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陈青山这是在教自己一些东西。 小姑娘蹲在伞下,忙不迭地点着头。 陈青山见到张梨子点了头,这才转回头去,手中之剑被道韵托浮着,悬停在身前。 松雪观老道人神色里亦是有些不少的惊憾之色。 陈青山看着那柄剑,轻声说道:“原来不止是你一人而已,连流云剑宗的人也在。” 这个有些短视的山河观弟子抬头看着一山春雨,却也是轻声笑了起来。 “也是,同门相残之事,总归要做得干净一些,毕竟兄友弟恭山河观的名头,不能被污在这里。” “那么。” 陈青山身周那柄剑快速地飞旋着,在道韵的驱使下,竟是有了些残影。 又好像不是残影,而是以之为剑形,分出了许多道剑来。 那些道剑四散在陈青山身周,很难让人相信面前之人是一个道人而不是剑修。 “还有谁呢?” 那些道剑之影蓦然在陈青山身周迸射而去,那些道韵逸散在春风里,像是许多春雨里洒落的金粉一般。 陈青山当然是道人,是以从那些道剑之势中可以看得出来。 它们远不如剑修那么精纯而熟练,凌厉而迅速。 更多的,是一种玄妙的意味。 在落向那些春山之中的一刹那,那些道剑之影散去,化作三寸山河,镇压向那些春雨春山。 于是如同一语惊惹天上人一般。 许多剑光道文,都是自春雨里而来。 纵使是陈青山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身下溪石之上的山河扩散,瞬间与人间仿若相隔两地一般,那些剑光落入山河之中,激起了一些涟漪,又很快消失在了那里。 山河观的山河自然不是那么好破的。 如果张小鱼不是在磨剑崖之上借高崖剑意剑势落向人间,也不可能那般轻易地便将陈青山从山河之中斩了出来,钉在了溪崖上。 有一些道人与剑修在青山里缓缓走了出来,立于那些遥远的山道之上,静静地看着这条溪边站着的陈青山。 山中之人境界高高低低,有七境之人,也有如那个松雪观老道人一样的五叠之修。 所出之地,亦是零散。 譬如流云剑宗,譬如东海剑修,譬如青天道的传承之观,譬如北方一些不知名的道观。 张梨子怔怔地蹲在伞下,像是一个不知所措不合时宜的蘑菇一样。 原来自家师父真的有这么多仇家,而且还都找上门来了? 陈青山立于春雨溪畔,轻声说道:“不愧是十九,也不愧是三绝,你们.....” 这个山河观道人语调低沉下去,随之一同变化的,还有那柄自流云剑宗剑修手中夺来的剑,一剑寒光骤起,陈青山于溪畔以道韵御剑,落向青山之中。 纵使陈青山并非剑修,然而剑上流转的道文,亦是使得那个方向的数名道人不得不在春雨之中避让而去。 一剑斩山。 张梨子怔怔地看着那破开春雨之山,浩然而去的一剑。 这一剑,没有礼人间。 “事情确实做得很绝。” 陈青山的声音在那一剑之下沉声落向这片人间。 青山如同豆腐一般被一剑斩开。 在这一刻,陈青山没有再理会所谓的礼人间三字。 溪畔的松雪观老道人沉声说道:“你疯了吗?陈青山?” 陈青山挑眉说道:“你们要杀我,还不准我发疯?” 松雪观老道人一时语塞,然而下一刻神色骤变,原本立于溪石之上的陈青山,在那句话语还没有落下的时候,身形便快速地虚化着。 一指已落。 松雪观老道人纵使一直提防着山河观那一指。 然而却也是被陈青山毫无顾忌的斩山一剑乱了一些心神。 是以此时身周道韵衍化,散做松雪垂落,亦是难以抵御,被一指穿过了左肩而去,整个人无比狼狈落向青山之中。 陈青山收回手指,于身前掐住道诀,无比平静地说道:“山河观的人,当然都是疯子,尤其是我们河宗的人,比绝我不如师兄,比疯......” 那片山河骤然将整片人间吞噬。 陈青山神色肃冷地立于春雨高山之巅,遥看着那些道人剑修。 “他不如我。” 这个道人立于山河之中,平静地向着北方看去。 “我知道人间都在大羿之弓的射程之中,但我也知道,陛下不在,没有人敢轻易张弓。” 北方既是人间。 南方亦是人间。 这片山河落向人间,而非将所有人与人间割离开来。 这也便意味着,所有道术剑光,一旦未曾收手,都会将余波扩散向山河之外的人间。 陈青山的境界自然比在座之人要高。 他不礼人间,便没有人能够礼得住。 然而事已至此,所有人自然都难以离去。 于是那些山雨之中接到白梅而来,又落入陈青山的山河之中的剑修道人们,亦是在沉默得只有淅沥雨声的人间里,向着陈青山袭来。 张梨子浑身颤抖地蹲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的师父要如何,才能面对这么多的剑修与真人。 虽然那个东海剑修一直都将自己的师父说成十恶不赦之人。 但是张梨子一路走来,只知道这是一个性子恬淡,看起来有些温和随意的道人。 陈青山立于山河之巅,一袭道袍飘飘,甚是潇洒出尘的模样。 那些剑光与人间各式的道术一同落向这个山河观的年轻道人。 然而陈青山的身影在春雨里微微晃动,便消失在了那处青山之上。 而后在另一处现出了身形来。 陈青山当然不会越行之术。 只是这是在他的山河之中。 山河如咫尺。 一切剑光道术,都是擦着那身黑色的道袍而去。 无数道文浮现,天地山河流转,一名随剑光而去的九境剑修才始收剑,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正欲再度随剑而去。 然而眼前却已经出现了那个道人的身影。 在万般惊骇之时,亦是没有忘记执剑带着剑意斩落。 然而只是九境之剑,倘若是随着许多剑光而来,陈青山自然也会凝重对待,但此时所有人都被山河流转之中分离而去,陈青山自然不会在意这样一剑。 道袍之下金光浮现,道人的骨头自然很硬,但是也不会以身接剑。 那一剑硬生生折断在了陈青山肩头。 而后这个山河观道人平静地抬起手。 一指洞穿了这个剑修的眉心。 只是如此,尚且不止。 一指之势未绝,却是越过了那名九境剑修的身体,无比浩然的道韵之意,再度洞穿了一个位于山河另一端的道人,而后才在一名三叠剑修的剑意之下,崩解而去。 陈青山收回了那只带血的手,于身前掐住道诀,山河之间道文穿破风雨,袭向更为远处的众人。 倘若说剑修与巫鬼之道都是走偏锋的极端之道。 那么道门便是无比均衡的全面之道。 远可攻近可守。 当年那些道人们能够在神鬼时代悍然崛起,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松雪观老道人虽然受了一指之伤,然而这个老道人本就修为深厚,倒也没有多少妨碍,立于陈青山的山河之中,沉声说道:“过往只听说过你陈青山的名字,没有真正的见过,现而今看来。” 老道人神海之中天地元气与道韵一并而出,却是在陈青山的山河春雨之中,以道术开辟出了一道自我的道术之境。 是谓。 太白何苍苍,星辰上森列。 去天三百里,邈尔与世绝。 中有绿发翁,披云卧松雪。 不笑亦不语,冥栖在岩穴。 ...... 倘若小少年陆小三在这里,自然便可以认得出来,这是当初在草为萤的剑湖之中,背过的一些剑名。 一如青天道的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或者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某个曾经身为青衣三弟子,亲自送道门圣人李二去东海的剑崖师兄,向来与道门千丝万缕的联系。 ...... 纵使是陈青山,亦是没有料到这样一幕。 但转瞬却也觉得无比合理。 能够让关外梅花而来之人,纵使出身人间非三观之地,自然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看来是我小看前辈了。” 陈青山沉声说道。 老道人平静地说道:“我倒宁愿你继续小看下去。” 自非争道之举,乃悬生死于一线之战。 人间细雪而来,那片山河之中出现了一处极为渺远的高山,星雪遥垂,松山皑皑。 陈青山不敢轻视,一身山河道韵向着身周护卫而来。 然而松雪之势未显。 先有剑风而来。 那些剑修们立于春雨之中,手中剑诀凛然,那些离手之剑拖曳着剑光,灿然而灵动地穿越了整片山河,向着陈青山而去。 青山为静,大河为动。 剑光未至,陈青山身前便已经数峰拔起,山间道文流转,俨然是一道极为沉稳的屏障。 那些剑光落在其上,又被道文震荡而去,向着人间四处折返而去。 一众剑修都是神色凝重,匆匆将那些如同流星一般落向人间的剑光御使回来。 投鼠忌器之举,自然也给了陈青山更多的时间。 而老道人的千山风雪,至此终于越过春雨山河而来,风雪之中万物摇落,肃杀之意格外鲜明。 陈青山看着那些被风雪割裂的道文,皱了皱眉头,掐住道诀,一身道文流转,一步自青山中走出,却是正面迎上了那些风雪。 在他身后的某处春雨山下,有个柔弱的山月城小姑娘撑着伞不安地蹲在那里。 天地山河色变,那些春雨山河之意,尽数落向陈青山身周,而后这个道人再度抬起了手,一手掐诀竖于胸前,另一只手并指唤来山河之影。 山河之中的一指,才是真正的山河一指。 老道人轻叱一声。 千山风雪之中,星辰垂落,却是照出了一个浩大的风雪虚影。 虚影卧于山间,负剑仰头而饮。 而后倾倒胡芦,万千星辰风雪自葫芦口一泻而下,浩然浇落人间。 风雪瀑流之下,便是那些山河都是有些隐隐地碎裂之意。 陈青山神色未变,只是指间山河之意流转,一指而去。 老道人微微皱了皱眉头。 果然就在下一刻,那些千山风雪,竟是被一指点破。 陈青山的黑色道袍于风雪之中猎猎而动,穿过了那些被破开的风雪,直取那道风雪虚影而去。 大有一往无前,万般不可摧折之意。 然而老道人却是敏锐地察觉到,陈青山的唇边隐隐有些鲜红之色。 是的。 这个山河观河宗之人,在兄友弟恭的人间盛赞之中,自然受过不少的伤。 全力催动山河之意化作一指而来,显然已经牵动了那些神海与道体之上的伤势。 老道人神色里露出一些喜色,看向山河之中蛰伏的一众剑修与道人,沉声说道:“诸位,便是现在。” 不用老道人细说,那些剑修道人们自是明白眼下的情形。 道韵道文,剑意剑风,尽数而出,与那些星辰山松之雪,一同袭向那个山河之中的黑袍道人。 陈青山一指点向那处风雪虚影,身后剑光灿然,道术浩然,如同春雨山河繁花盛放一般。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 他们一直以为没有道文入体之力的陈青山,却是在下一刻,蓦然收指为拳。 第一拳便将整个松雪观道人的千山风雪虚影震碎在山河之中。 老道人蓦然一口鲜血喷出。 所有人都是神色一变。 至此才终于看见了这个山河观弟子眼中那种隐隐若现的金色道文。 是的。 陈青山是短视之人。 倘若道文没有入体,如何能够看得清这般渺远山河中的一切? 那些将剑意与道韵尽数倾巢而去的众人神色都是一变。 陈青山抬手擦去唇角鲜血,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这片山河之中向着人间遁逃而去的人们。 所有人终于想起了最开始的陈青山空手入白刃之事。 是的,那时便有无数道文自然肩头闪烁至指间。 这是一个无时无刻道文都在入体之人。 老道人直至终于想明白了这些东西。 给世人看到的道文是河。 入体的是山。 山静河动,曾经的山宗大弟子,陈青山。 陈青山受了三次伤。 第一次是张小鱼借来的磨剑崖剑意,第二次是云竹生带来的关外梅枝,第三次是磨剑崖的剑意波动。 那些都是硬生生破开了入体道文才伤到的陈青山。 只可惜松雪观老道人他们都不知道这些东西。 所以有些东西,知道的时候,未免太迟了。 世人这才知道为什么陈青山遍地仇家,却能在人间四处闲走的缘由了。 因为他真的很强。 那些剑光道术落在了这个伤势未愈的道人身上,纵使道文入体,亦是使得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然而这种苍白里,却是带着一些很是讽刺的笑意。 陈青山左手依旧掐诀竖于身前,一身道文金光流转,而另一只手却是松了开来。 “诸位,请上路吧。” 陈青山声音平静。 这个山河观道人向前一步平静踏出。 抬手向正在缓缓散去的山河虚影中一把握去。 陈青山陈青山。 黑袍之下道文金光灿然,瞬间遍布全身,人间浩荡苍然之声响起。 这个与青山面前渺如微尘之人,在一身道文加持之下,竟是一把将那座人间青山自春雨之中拔了出来。 无论是老道人,还是东海剑修青椒,亦或者是伞下颤颤巍巍的张梨子,都是无比震撼地看着这一幕。 世人自然是脆弱的。 哪怕是修行之人,亦是以柔弱之躯掌控浩然之力而已。 剑意撼山并不为奇。 但徒手拔山,大约也是人间奇景。 剑修的道理自然讲得最好。 但人间,最能打的。 也许永远是道人。 青山拔出,人间春雨开始积蓄平湖。 而这场与青山之中的伏杀,亦是落下了帷幕。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客栈的人与巷子的剑 海风湿润,有两个剑修坐在了镇外的青山上。 东海的剑修,自然一般都是东海剑宗的人。 这二人也不例外。 一个来自惊涛剑宗,叫做何榭,一个来自沧浪剑宗,叫做朱鱼。 东海剑宗这种地方,虽然不一定年纪大的剑修就一定境界高,但是坐在这里的二人确实境界都不算太低,但也没有太高。 大道之修是最笼统却也是最合适的形容词。 二人是来看一些东西的。 世人不知道黑袍白衣。 但是他们知道。 黑袍的叫神河,天下三剑之一。 白衣的叫丛刃,同样也是天下三剑之一。 而且他们还是师兄弟,曾经的人间第一剑丛中笑的弟子。 当然,这种人尽皆知的身份,自然没有什么深究的。 所以二人大概也只是闲谈着,时而很是谨慎地远远地看一眼二人。 假如二人真的会在东海打起来。 他们便会随时让所有东海剑修向南方而去。 东海剑宗的人,自然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会长久地停留在这里。 “去年青椒回来过年了没有。” 沧浪剑宗朱鱼看着一旁的何榭问道。 何榭坐在山石边,很是惆怅地靠着身后的山石,膝头摆着剑,任由春风吹着那些白发。 “没有。” 朱鱼拍了拍何榭的肩膀,老男人之间大概也不太会互相安慰。 所以朱鱼什么也没有说。 何榭大概也不想提这些事情,从那个简短的回答里便可以看得出来。 二人在海风山风里吹了很久,目光又落向了远方那处镇子里的两个人,一个人在镇上闲逛着,另一个就坐在街边板凳上,很是悠闲地看着人间。 一线铺落的镇后,便是那座深入云端的高崖。 “咱们的陛下与丛刃前辈二人,究竟是在做什么?” 朱鱼很是苦闷。 这样的两个人在这里,比当初张小鱼他们在的时候,要让人发愁得多。 张小鱼陈青山声名再如何盛,终究也只是年轻一代而已。 哪怕天赋卓越,岁月的力量亦是难以抹平许多差距。 但这二人不同。 他们是人间剑修都需要仰望的两座高山。 何榭轻声说道:“也许真的是在闲逛,什么也没有做。” 朱鱼看向了一旁的何榭,说道:“你怎么知道?” 何榭抱着剑站了起来,看向一旁的朱鱼说道:“因为我只能这样想。” 不这样想,还能怎样想呢? 想着他们会大打出手,将整个东海打得没有活口吗? 何榭很是无奈地笑着。 朱鱼一筹莫展。 那两个人自从突然出现在东海境内的某个小镇子里,打了好几日的牌之后,便一前一后地来到了东海剑宗附近。 听说卜算子还去劝过架。 能够让缺一门的人都忍不住去当和事佬,显然那个东海所不知道的故事是极为严重的。 但是二人偏偏好像没事人一样,终日在这里徘徊着。 二人每在东海多停留一日,这些东海的大道之修们心里的惶恐便会多上几分。 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去研究谁会是下一代扛剑宗大旗的人。 只希望二人如果真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能够去别的地方想不开。 要知道,当今人间,已经一塌糊涂了,南方黄粱独立,槐安之中妖族暴起,便是东海附近,有着磨剑崖的千年余威所在之地,都是发生了许多妖族暴乱之事,虽然在这样一个地方,那些事情很快便平息了下来。 但是不是人间所有的地方都有磨剑崖。 听说北方青天道已经忙昏了头。 槐都按兵不动,只是时而有兵部一些无关痛痒的决议流出。 至于南方。 南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哪怕人间剑宗弟子便在人间,但是南方兵甲空虚,这是最大的问题。 人间剑宗师兄们固然很强,但也不可能真的痛下杀手,将那些暴起的妖族杀尽。 倘若真的这样做了,无疑是在将人间逼上绝路。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大风朝的陛下依旧能够有心思留在东海。 这是二人始终不能理解的事。 何榭在那里看了许久,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怔怔地看着山下小镇里的那个白衣剑修。 “我也许知道为什么陛下像是在闲逛一样了。” 朱鱼转头皱眉看着何榭说道:“为什么?” 何榭沉声说道:“你还记得早些时候,陛下曾经去过崖下,想要上崖之事吗?” 朱鱼点了点头。 当今崖主秋溪儿,虽然同样很强,然而显然并不会是神河的对手。 倘若神河一意上崖,哪怕丛刃在侧,也不是不能达成之事。 何榭静静地看着那个抱着剑坐在街边的白衣剑修很久,轻声说道:“因为因果剑。” 像是一道惊雷落在了心头一般。 朱鱼却也反应了过来。 是的,因果剑。 所以他们的陛下,真的什么都没有做,真的只是在闲逛。 因为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就像曾经南方某个灵巫,无比干脆地死在了张小鱼的剑下一般。 那一剑因果,只会落在世人与人世命运最为薄弱之处,一剑斩断。 当年白风雨之事,便是最为鲜明的例子。 那一剑,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谢朝雨把它叫做变卦。 亦是变数。 因果剑是致命之剑。 而丛刃亦是不能随意出剑。 一旦他的剑去了岁月之中。 面对着神河这样一个曾经的师兄,丛刃自然是极为危险的——就像丛刃吃着面的时候,与神河的那场交谈一般。 ..... “我自然可以人在客栈,剑在巷子里。” “但是师兄,倘若你手里没有剑,你敢面对那样一个带刀的人吗?” 丛刃其实依旧面对着与当年一样的情形。 神河一生之中,不可能不存在没有因果命运的薄弱之处。 但是那也许是很远的事。 哪怕丛刃的因果剑真的可以到达那段岁月之中。 但是没有剑的丛刃,自然也便没有站在神河身前的底气。 ...... 朱鱼怔怔地看了镇子里的二人许久,轻声说道:“所以这两位,也许真的是要闹翻了。” 何榭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这是最坏的猜想。” “但最坏的,往往便是会来的那一种。” 何榭无奈地笑着说道:“你有办法吗?” 朱鱼背着剑转身向着东海剑宗而去。 “他们是我们的三尺,我们自然没有办法。” 所有人自然都有自己的三尺。 这是无法解决的事情。 东海剑宗大约随时准备着从东海境内离开了。 何榭没有离开,只是长久地站在那里。 大约是在思考着什么会是打破这场平静对峙的僵局的引子。 ...... 青椒没有回东海过年,也没有在那场春雨中的故事出剑。 那座高山被砸向了人间。 只有老道人与几个零星的道人剑修狼狈地逃了出去。 道人不是剑修,但是会用道剑,道人不曾礼神,却也会用浩瀚的术法。 道人不是青山。 但是他可以拔山。 青椒很庆幸自己依旧保持着对于这样一个道人的敬畏与警惕,膝头的剑虽然出过三寸鞘,但是始终没有穿过那片春雨落向那陈青山。 张梨子的兔子烤得刚刚好,正在那里滴着油,滴在那个回归人间的火堆之中,时不时便冒出一蓬热烈的火焰。 但是那个重新向着这条清溪边走来的道人是清冷的苍白的。 一身道文正在缓缓敛去,再度成为了那个安安静静地坐看人间的陈青山。 陈青山走到了火堆边,伸手从那只兔子上撕下了一片焦脆金黄的带皮肉,很是胡乱地塞进了嘴里,又抬手抹着油,顺手抹着那些血色。 “烤得不错。” 陈青山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 张梨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怔怔地看着陈青山那只看起来无比寻常甚至有些像是书生一样的手臂,目光又落向了不远处。 那里原本是座春山。 但是现在变成了一口春湖,四处的水流都在缓缓向着其中汇流而去,也许过上几十年,世人便不会再记得那里曾经有过一座山。 过往在山月城中的时候,她虽然也听说过修行界要礼人间的传统。 只是知道如今,她大约才明白了不欺人间年少与礼人间这两个修行界默认的规则之意。 陈青山并没有在意那个蹲在烤好的兔子边渐渐张大了嘴,好像再也合不上了的山月城姑娘。 只是重新坐回了溪石之上,低头看着正在渗着血色心口。 牵动了伤势自然也是极真的。 无论是张小鱼的那一剑,还是云竹生的梅枝,所留下的伤都是长久的沉重的。 陈青山不住地咳嗽着。 张梨子这才在那些听起来很是虚弱疲倦的声音里回过神来,匆匆站了起来,给一旁的陈青山撑着伞遮着春雨。 虽然她已经被陈青山传授了修行之法,但是许多东西还是会下意识地有着世人的想法。 受伤的人自然淋不得雨。 会感染,会流脓。 张梨子怔怔地看着陈青山心口的那些血色。 只是这个山河观的道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伞,便平静地抬手将它拨开了一些,而后面色苍白地看着人间春雨天空。 陈青山长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以至于张梨子都有些古怪起来。 “师父在看什么?天上还有什么吗?”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也许会有。譬如有箭会从天上来。” 张梨子想起了先前陈青山说过的大羿之弓。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 那是什么东西? 陈青山也许听到了张梨子心底的疑惑,轻声说道:“那是槐都天工司所制造的,可以镇杀人间九叠之修的存在。不过你不用担心。像这样的东西,只要你日后能够做到以礼相待人间,它们便不会瞄向你。” 张梨子有些惶恐地抬头张望着天空,虽然天上除了清冷坠落的春雨什么也没有,但是她还是紧张了起来。 “那师父你呢?”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藏在这场春雨里想要杀我,我只能做一些让他们畏手畏脚的事。” 只是大概就像陈青山所说那般。 神河不在人间,不知音讯。 槐都便不会轻举妄动。 所以这个道人抬头看了很久的天空,也是没有等到那样的张弓之声落向人间。 于是陈青山低下头来,转头看着从始至终都带着剑意,但是最终还是出剑的东海红衣女子。 “我以为你会按捺不住。” 青椒坐在雨中,静静地看着膝头之剑。 “我和他们不一样的。” 陈青山面色苍白地微微一笑,说道:“是的,你是我真正的仇家。” 张梨子愣了一愣,看着陈青山说道:“他们不是的?” 陈青山看向那处被拔出青山之后,无比开阔的广湖之地,平静地说道:“他们是见不得人间有我这样的青山小圣人之人。” 张梨子不明所以地撑着伞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山月城小姑娘看着陈青山说道:“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陈青山想了很久,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以后的人间会怎样,也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事,但是你也看得出来,人间乱了。” 张梨子默然无语。 她当然知道。 知道妖族和人间好像要决裂了。 一度想过要回去看看自家爹娘,因为听说故事的开端,就是从山月城开始的。 但是陈青山很是轻松。 告诉她山月城不会有事,因为它离岭南太近了。 这样一个至今在修行界底层的剑宗,对于人间,很是热忱。 便是一旁向来与陈青山不对付的青椒,亦是如此。 这才打消了小姑娘想要回去的念头。 春雨绵绵。 那只兔子依旧在火堆上烤着,也许是淋了一些春雨的原因,张梨子却是没有了什么胃口。 ...... 寒蝉穿上了雪色的帝袍,白雪一般的帝衣,无论如何看,都不像是与黄粱这个国度基调相吻合的模样,事实上,无论是古楚,黄粱,还是曾经的槐安,历代帝王都更喜欢黑色的帝衣。倒是那片西方毫无存在感的雪国,会有着雪色帝衣。 虽然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姿态,但还是诚恳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毕竟他已经是人间帝王了。 不再是那个为了两万贯而远赴黄粱的杀手。 在悬薜院与曾经九司的协助之下,整个皇宫事务有条不紊地运转了起来。 令尹大人依旧由曾经的九司奉常大人所担任,至于司马,这个位居于令尹之下,极为重要的官职,九司与悬薜院都曾经提供过人选,只是寒蝉并没有接受。 大约柳三月不肯接受司马之职,寒蝉也不会将这个位置留给旁人。 倒是左右司马,都是有了人选。 左司马便是来自剑渊的齐近渊,右司马则是曾经九司的郎中令。 换而言之,寒蝉将司马之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而余下的左尹右尹左史之类的职位,依旧是出自九司与悬薜院之中,以九司老人们为主,悬薜院所挑选之人为辅,往后慢慢过渡。 当然,这样的事情,寒蝉并不在意。 哪怕真的坐到了这个位置上,从某种程度而言,他对于这个国度,依旧是陌生而疏离的。 一个毫无根基的帝王,所能倚靠的,便是他曾经流云剑宗大道剑修的身份。 这也是当初寒蝉执意要将柳三月留下来的原因。 南过大泽无故人。 柳三月虽然不是故人,但是二人都是槐安人。 正如寒蝉所说。 这是一件孤独的事。 命运的曲折性与突然性,远超于寒蝉的想象。 寒蝉大约是人间第一个设三月尹之职的楚王。 悬薜院与九司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众所周知,一切近于帝王的虚职,最后往往都会成为一个帝国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人间其实是将三月尹与令尹并列,一如本应存在的司马一般,置于二卿士的地位。 四是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宁静与赵高兴二个少年,亦是被接进了宫中,宁静很是宁静,便去了左史府,至于赵高兴,寒蝉真的便给了他一个镇北高兴大将军的虚职,让他去草菅人命鱼肉百姓去了。 停滞了千年的黄粱,在一场神女所带来的的大泽之风里,开始再度运转起来。 黄粱虽然千年以来,各职虚设,但是终归有些作用,唯一可惜的是,唯一可用的八十万戍海黑甲,尽数死在了南衣城外,这也是寒蝉虽然不立司马,却依旧任命了左右司马二人及一系列下属官职,开始重筹黄粱甲兵之事。 至于能否以人间之力,与槐安重回当年分庭抗礼之势,这显然是天方夜谭之事。 黄粱的割离,很大程度上,依旧是来自于京都十里之外的神都。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确实是沿袭了当初巫鬼神教的构架。 神鬼的庇佑,自然历来是这片土地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当然,这些东西,都不是寒蝉所需要操心的。 一如此时一般。 长阶之上令尹诸臣跪伏,三月尹柳三月侧立于殿旁。 而寒蝉一身帝衣,静静地站在春风里,看着殿前的某个凹槽水坑。 “所以这柄剑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群臣寂然。 倘若连寒蝉这样一个北方大道剑修都发现不了那柄名叫灵台的剑是什么时候在殿前消失的,自然更不用说其他人。 在漫长的沉寂之后,寒蝉转头静静地看着身旁那个面容丑陋形体扭曲的柳三月。 “看来你的陛下,应该就在黄粱。”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 寒蝉的这句话并无谬误。 柳三月只是恭敬一礼。 “下臣不知。” 寒蝉并没有为难柳三月,只是转过了头去,越过那些长阶群臣静静地看着人间许久。 “孤要在三月之前,看见人间巫甲。” 群臣唯诺。 柳三月安静地站在春风里。 寒蝉心中的惧意他自然能够理解。 若是自己站在这个位置,也会有着同样的感受。 北方那位陛下,已经在人间一千年了。 与巫鬼道合流的人间兵甲,大约是唯一能够带来一些心安的东西。 哪怕在京都之外,便是神女所在的神鬼之都。 从某种意义而言,这未尝不是寒蝉依旧不相信神鬼的表现。 这位北方剑修。 更相信人间。 第两百零八章 柳青河是只河妖 梅溪雨在当晚就见到了天狱的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柳青河。 这个天狱狱主在夜雨之中毫无遮掩的穿着那身天狱金纹黑袍,撑着伞穿过了那条已经沉入了地底的长街,敲开了梅溪雨小院的大门。 这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神色铁青地看着这个人间大妖。 柳青河只是微微一笑,在伞下回身看了那些并不森冷的夜雨长街一周,四处都有灯火,纵使在槐都轮转之中,这处长街已经沉入地底,但是头顶那些时有缝隙,将夜雨落向地底人间的砥石穹壁之中,依旧四处悬着着通红的光芒,像是无数开在头顶的热烈的春花一般。 柳青河想到春花二字的时候,笑意更加浓烈,回头看着门内梅溪雨。 “这个院子怎么样?天狱亲自出钱给你买的。” 梅溪雨握紧了袖中的拳头,道髻有些散乱,额前垂了一些发丝,穿过夜雨院子来开门的时候,亦是被打乱了一些。 “天狱要做什么?” 柳青河轻声笑着,执伞负手立于门前。 “天狱要做的,无非就是给你一个安身之地,难道溪雨贤侄忘了这件事了吗?” 梅溪雨沉默地看着这个总是微微笑着的天狱之主,呼吸之声颇为沉重。 柳青河微笑着转过身去,看向了长街对面的那个颇为华贵的府邸。 “其实这所院子与你应该也是颇有渊源。” 身形高大颇为醒目的柳青河微微侧首,长久地看着那一处,仿佛可见那样一个白衣的年轻人一般。 喜欢看着一朵小小白花的柳白猿。 “当初陛下的兵部侍郎柳三月,便是住在这里。” 梅溪雨怔了一怔。 “狱主大人什么意思?” 柳青河转回了头来,脸上带着微笑,与先前如出一辙的回答。 “没什么意思,只是看见你就想起了那个同样是青天道的年轻人,顺嘴提了一句而已。” 柳青河说着,很是古怪地看了梅溪雨一眼。 “你心里有鬼吗?怎么这么紧张?” 梅溪雨沉默了许久,而后冷声说道:“这里是槐都巳午治所,狱主大人觉得呢?” 柳青河轻声笑着,抬手拍了拍梅溪雨的肩膀。 “不用担心,你师弟在这里住得,你自然也住得,这个人间,是人是妖都是讲道理的,你看我,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梅溪雨是一个修养很好的人。 一般不会骂人。 除非忍不住。 就像当初陈怀风突然扣了一顶大帽子在青天道和他梅溪雨头上一样。 只是眼下梅溪雨纵使想要骂人,面对着这样一个天狱之主,大概也是骂不出口来。 于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柳青河转过身去,很是淡定地说道:“不过天狱虽然不想做什么,但是门下省未必。所以贤侄确实还是要保管好你的户籍册子。” 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柳青河一如来时一般,安静地撑着伞在长街里走去。 梅溪雨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抬手撩起了眉前垂落的一缕发丝,叫住了这个伞下的黑袍男人。 “狱主大人。” 柳青河在雨中转回头来。 青天道道人脸上的神色很是诚恳。 诚恳而真挚,虔诚而赤忱。 “我操你妈。” 身为人间境界极高大妖,掌握着天狱与一张大羿之弓的柳白猿很显然地愣了一愣,既而笑了笑。 “你小时候去河里洗过澡吗?” ....... 柳青河是一只河妖。 ....... 柳青河离开长街的时候,听见有个颇为年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狱主大人这便走了?” 柳青河挑了挑眉,然而并没有回头,只是微笑着执伞而去。 “走了,侍中大人不必送了。” ...... 梅溪雨沉默地看着夜雨穹壁之下的黑白身影, 黑袍远去。 白衣回首。 青天道的道人默默地关上了大门。 ...... 人间夜色是一个极为漫长迟缓的宁静的故事。 南岛与陆小二在夜色山林之中踏着剑风,形色匆匆地赶着路。 小少年天赋不错,然而终究只是一个见山境的十二岁少年。 一如那场支援云绝镇的故事一般。 一些小道境成道境的剑修,自然可以走得很快,一如当初陈怀风与南岛所说那样。 这样一个人间,倘若他们那样的大道剑修不顾一切燃烧神海,从南拓到关外,只需要一日。 一剑千里飘然而来,自然洒脱快意。 然而终究人间不是一个孤胆英雄之事。 当年人间那场战争,南衣都差点困死在南衣城。 所以世人终究要同流而行,去面对许多的东西。 南岛为了照顾陆小二,一路走走停停。 陆小二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纵使神海之中已经几近枯竭,亦是没有停下脚步,借着来自溪午剑上的一些剑意,勉强跟随着南岛的脚步。 一如程露不知道为什么南岛走得这般匆匆一般。 陆小二也不能理解。 然而他并没有时间去问自家的这个师叔,只是尽力追随而去。 一直过了许久,陆小二神色苍白地在山林小道停了下来。 在前方而行的南岛亦是停了下来,沉默地看了陆小二许久,而后撑着伞也在前方山石上停了下来。 陆小二一面吸纳着人间的天地元气,一面问了南岛一个问题。 “师叔为何走得这么急?” 哪怕南岛在云绝镇,在那两场夜色之战中,确实有着颇为惊人的表现,然而那并不是什么两族之战,只是一些试探性的进攻而已。 倘若在白鹿汇集的妖族,真正与世人开战,那样大规模的战争,便是程露与西门,都是极有可能被埋没在其中。 当初南衣城外死去的那些七万剑修与诸多人间剑宗弟子便足以说明这样一件事。 南岛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手中伞骨。 陆小二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南岛的回答。 小少年很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又叹着气,过了许久,轻声说道:“师叔能够改变战局吗?”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夜色里坐在山道上调息着的小少年,却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不清楚,也许可以。” 陆小二坐了许久,而后抬起头来,神色坚毅地看着南岛。 “那师叔前去,我随后便来。” 南岛静静地看了陆小二许久,身周剑风再度流转,长久地在伞下蔓延着,只是却没有离去。 陆小二正在疑惑地时候,便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剑鸣。 夜色里有流光闪过,瞬息之间,便出现在了陆小二身前。 是那柄鹦鹉洲。 剑上带着颇为凌厉的风雪剑意。 陆小二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南岛,后者站在伞下很是平静。 “好,鹦鹉洲上我留了一些剑意,如果你在路上遇见了什么很棘手的妖族,可以用它来防身。” 那柄剑鞘亦是被南岛丢了过来,插在了陆小二身前,而后鹦鹉洲缓缓入鞘,锋芒尽掩。 伍大龙给南岛所打造的这个剑鞘确实颇为合适。 那些足以诛杀成道境妖族的剑意被深藏了进去,什么也没有漏出来。 陆小二伸手拔出了那个剑鞘,擦去了剑鞘上面的泥土,正想问南岛那他自己呢。 抬起头的时候,便看见自家十六岁的师叔拿起了腰间酒壶,喝了一口已经冷了的桃花酒,而后化作了一道剑光,消失在了这片山林之间。 陆小二虽然有些疑惑,但是也没有多想,只是想着自己走来走去,好像还是成为了师叔的累赘,难免便有些失落。 于是将那柄鹦鹉洲带着鞘放在了膝头,便在山道边开始吸纳着天地元气。 ...... 程露与西门站在夜色壁垒之上。 这处依旧在加固着的壁垒,显然已经成为了一处小镇城墙。 云绝镇古时候固然因为地势原因,曾经作为过抵御大楚兵甲的关隘,倘若说槐安南部诸多险地,那么云绝镇便是最后一隘,过了这里,便是长驱直入的平原之地,但是终究那些故事已经太过于久远。 数千年的历史过去,许多东西已经如风沙一般消失在了岁月里。 只是有些故事大概依旧是类似的。 商於古地,当年数次失守,便是因为大楚水师渡海而来,直接从北向南而去。 一如当今这个故事一样。 只是面对一些敌人不同了。 当年是古楚巫甲。 而现在,面对的是白鹿群妖。 只是今晚,一切故事都没有来。 远山之中,春风吹着夜云而动,撒落着一地舒缓的影子,山鸟闲适,时而掠过长空而去。 程露与西门就像两个看风景的人一样,站在了壁垒之上。 前不久,在暮色将尽之时,那些向着白鹿深处暗中潜伏而去的天狱吏带回了消息,人间没有妖族大军的痕迹。 至于再往北,便没有了消息。 自然有天狱吏尝试向着更深处而去。 然而据侥幸逃回来的那些天狱吏所言,一旦越过当初西门停下的那个镇子,人间便有青色剑光而来。 踏足者无一例外地死在了那里。 白鹿的消息,一切都停在了那个镇子往南。 程露与西门自然也找过白鹿境内对各地颇为熟稔的道人,问过那个镇子往北的情况。 据那个道人所说,小镇往北,是一大片湿地丛林,古树掩映,飞鸟惊绝。 这样一处地方,无疑是偷渡人间的极佳掩护。 是以当白鹿妖族真的不来云绝镇的时候,西门与程露心中反倒愈发的沉重。 “倘若山月失守,妖族据守那座山中之城,整个人间都不会好过。” 西门神色阴沉,终于有了一些当初林二两的模样。 总是忧思着许多事情,脸上自然很难带着笑意。 “黄粱神鬼之变亦有半月有余,倘若妖族之事难以解决,一旦大军渡泽而来,南衣城势必陷入内外交困之境。” 程露负剑静静地看着远方,轻声说道:“当初巫鬼道留下的那些越行之阵,南衣城曾经去破坏过没有?” 西门沉默了少许,摇了摇头。 “战事结束之后,巫鬼道退回黄粱,云梦大泽之中便起了雾毒之瘴,一如那些史册记载之中数千年前有着神鬼庇佑的古楚之时一般。便是人间剑宗的弟子深入,亦是难渡,更不用说去其中寻找当初那些悬于天际之中的巫鬼之阵。” 程露长久地皱着眉头。 南衣城是槐安的大门。 岭南是槐安的屏障。 然而那处大泽,才是人间两地真正的门户。 在巫鬼神教自内部崩塌之后,这处门户便一直打开着。 然而神女归来,这样一扇大门的开合之权,便完全掌握在了黄粱手中。 这是槐安最为头疼之事。 幽黄山脉与云梦大泽,便是这片人间始终隔绝的最大因素。 这也是至今,纵使南衣城坐拥南方兵甲,面对妖族之乱,却始终不能有所动作的原因。 没人知道在什么时候,大泽那边,便会有巫甲渡泽而来。 程露蓦然想起了当年槐安最后一帝。 槐安后帝李阿三。 令当今人间极为头疼的越行之阵,便是出自当年李阿三手下的镇鬼司之手。 只可惜被槐安所遗忘的东西,反倒是被黄粱捡了起来。 巫鬼道哪怕已经衰落了两千多年,然而这样一个古老而悠久的修行教派,自然依旧不可小觑。 西门看向沉思的程露,说道:“师兄有什么想法吗?” 程露回过神来,立于夜色晚风之中,颇为寂寥的笑了笑。 “你是七境,我也是七境,你觉得我能有什么想法?” 这个流云剑宗弟子转头看向云绝镇西南方向,轻声说道;“所幸我们意识到了这些东西,眼下,只能希望那些岭南之人,能够及时赶回山月。” 程露说着,又轻声笑了笑。 “当然,这个故事也许依旧有着变局。” 西门沉声说道:“一切都是一个幌子,白鹿妖族并未借渡山林,而是一直留在了那里,一旦岭南山月全面退回山中之城,便直接挥师而来。” 那是洪流决堤,高楼崩陨之事。 所以云绝镇的壁垒依旧在加固着。 二人沉默了许久。 西门轻声说道:“所以人间剑宗的那些老师兄们在做什么?” 程露平静地说道:“在等。” “等什么?” “非狂澜既倒不挽,非大厦将倾不扶。” 只要安稳,不要对错。 对于那样一个自磨剑崖走出来的剑宗而言。 许多故事大概依旧是小乱。 就像谢春雪直到喝到了一壶带血的桃花酒,才终于去了那个镇子一趟一般。 姜叶他们是山门弟子。 谢春雪她们才是剑宗弟子。 剑宗弟子要考虑很多东西。 程露转头看向西门,轻声说道:“他们和天狱不一样的。天狱遍地翻着草皮,找着蛛丝蚂迹,他们只会等一些庞然大物出现,才会真正走出来。” 西门慨叹地说道:“那这算什么人间剑宗呢?” “他们的名字就是。他们的剑就是。就像在南衣城一样,没人知道南衣城那个弟子是剑宗弟子,就会收敛很多。人间不知道剑宗弟子在哪里,同样会收敛很多。这便是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你见过槐都的大羿之弓吗?” 西门坦然地摇摇头。 “没有见过。” “那你怕吗?” 西门诚恳地点着头。 人间没有哪个修行者不怕那样一箭。 程露负剑静静地站了很久,轻声说道:“没有哪个行侠仗义的侠客,能够确保自己一生未曾杀过好人。” 所以无论是剑宗弟子,还是大羿之弓。 都需要看得无比仔细,才会有着一个落点。 “只是人间会多流很多血。” 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个有着错杀配额的天狱之人说出来的东西。 “蚊子咬过了,才知道自己是会流血的。一生安逸,人间只会将自己想象得刀枪不入。” 这也不像是程露能够说出的冷冽的话。 活在不一样的氛围里。 人总是会有着诸多改变。 壁垒之上渐渐安静了下来。 远处有剑修巡逻着。 剑光时而闪烁,像是误入春天的萤火虫一样。 西门看了许久,大概也是有些累了。 毕竟今日才始被那个白鹿城主秦桑的剑意伤到过。 转身向着壁垒下走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程露说道:“南岛,真的离开了云绝镇了?” 西门忧思太多,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未曾留意那个少年的去向。 程露点了点头。 “但我觉得有些古怪。” 西门静静地站在那里想了许久,而后说道:“他回了岭南又能怎样?” 程露挑了挑眉。 这已经是西门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程露似乎想明白了许多东西。 是的,他回了岭南又能怎么样呢? 哪怕他所拥有着十里风雪。 然而那不是只有一些妖族的人间。 一旦那些风雪落下。 那片人间自然难以幸存。 只是程露蓦然想到了什么,低头看向西门。 这个天狱的刀修亦是蓦然惊骇地看向了那个壁垒之上的剑修。 很显然,二人突然想到了一些同样的东西。 假如岭南与山月不能存在那样一场风雪。 那么白鹿呢? “他是往南走的。” “百里距离,对于一个成道境的剑修而言,虽然有些距离,但是哪怕绕路,也不是什么困难长久的事——更何况,他不是一般的成道境。” 二人沉默了少许。 程露一身剑意流转,化作剑光消失在了云绝镇的夜色之中。 “我去找到他。” ...... 妖族之事,同样是两难之事。 一旦妖族出现覆灭性的死亡。 整个人间,将会真正陷入两族死战之中。 第两百零九章 去了白鹿的少年 陆小二一直在那条山道上待到了第二日清晨晨光熹微时分。 睁开眼,身周元气剑意渐渐敛没而去。 小少年看着膝头那些沾了一些露水的剑,抬起头来,看向前方那条通往幽林之中的山道。 也不知道师叔现在到哪里了。 应该已经快到岭南了吧。 陆小二叹息着,将膝头的剑取了下来,背在了身后,而后将自己的溪午剑握在手里,沿着那条山道向前而去。 二月的南方青山,总是带着许多的露水,小少年才始走了没有多久,便被那些林间晨露打湿了衣裳。 走在人间自然是极为安全的事。 哪怕当下人间,正处于两族之乱之中。 然而在这云绝镇的后方之中,想要遇见一个妖族,大概也是极难之事。 所以昨晚南岛将鹦鹉洲留下的时候,陆小二其实很是不解,只是很可惜,没有等到他问出这个问题来,南岛便已经匆匆而去了。 地上落了一些叶子,大约便是昨晚南岛离开的时候,那些剑光穿林而去带落的叶子。 陆小二低头看了一阵,也没有继续看下去,抱着剑,加快了速度,向着岭南山月的大概方向而去。 所以小少年并没有发现,在那些林间小道的一地新鲜落叶里,有着一个颇为鲜明的转折点。 仿佛曾有某道剑光在这里突然折向而去一般。 程露与西门猜测的是对的。 南岛回岭南,自然什么也做不了。 只是陆小二就算看见了,大概也不会想到别的。 师叔当然是很高的。 身高比他高,境界比他高,飞得也比他高。 所以自然就会穿林之后,像是一只飞鸟一样,去向毫无阻碍的天穹之中。 陆小二有些走神的借着剑风元气,在林间快速的走着。 他想到了陆小三,想到了陆小小伍大龙,甚至还有楚腰。 人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还在岭南吗? 陆小三他们大概还会在的。 就像当初南衣城战事一样。 小少年们留在了山里,作为了岭南留下的种子。 而陆小小便一直在城头与诸多剑修一同防守着那样一座古城。 陆小二有些叹息。 哪怕在岭南之中,他的天赋都是属于上等之姿。 然而终究他的年纪太小。 就像爱情一样。 不是适合他年纪的故事。 于是许多东西便只能远望着。 大概就像当初南衣城的南岛一样。 陆小二一直走了很久,中间走走停停,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终于决定长久地休息一下。 小少年在山边找了一处溪流,在那里洗了脸,又把两柄剑一同洗了一下。 自己的溪午剑干干净净,自然不需要洗什么。 只是拔出了南岛的鹦鹉洲的时候,那种长久地萦留在上面的血气,还是让陆小二皱了皱眉头,剑柄剑鞘之中都带着许多南岛在云绝镇时没有洗干净的血渍。 陆小二蹲在了溪边,仔仔细细地将鹦鹉洲洗了一遍,又觉得有些饿了,于是将目光落向了那些溪流水下的一些游鱼。 见山境的小少年如此打量的消耗神海的元气,自然会有极为强烈的饥饿感。 这也是为什么南岛与苑三舟分明都已经是成道境的修行者了,在参与了大战之后,在第二日清晨依旧狼吞虎咽地啃着包子。 哪有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修行者呢? 那是天上的仙人才会这样吧。 食物大概与天地元气一样的,都是为世人提供力量的东西。 陆小二一面想着,一面将南岛的鹦鹉洲放在了一旁,那柄剑上的剑意太强,他担心自己有些掌控不住,到时候鱼没有逮到,便已经变成了一些碎末。 只是手中之剑才始换成了溪午剑,陆小二便听见了一些窸窣的声音从溪流上游传了过来。 陆小二警惕地握住了剑柄,而后向着那里看了过去。 只是这一眼看过去,小少年便愣在了那里。 清溪上游,有个青衣女子正在那里缓缓走来。 陆小二看见了她握在手中的那柄剑剑镡上的三个字。 两相欢。 名花倾国两相欢。 这是当初陆小三从天涯镇剑湖之中背回来的一些剑名中的某一句。 陆小二虽然没有见过这柄剑,但是看着那个名字,便知道这柄剑来自哪里。 所以他看着那个曾经在天堑镇与自家师叔打了一架,最后上山去的女子楚腰,露出了一些惊色。 只不过神色很快便有些怪异。 所以自己是该叫师妹,还是叫师姐? 虽然说同门之中,理应以入门先后而分。 陆小二也曾经怼过这个女子,然而当他看见她真的便入了天涯剑宗的时候,还是陷入了一种纠结的境地。 小少年很是纠结。 但是清溪边执剑走来的楚腰倒是很果断,看着那个溪边洗剑的小少年,很是平淡地说了一句。 “二师兄。” 陆小二深深地震撼于这一句二师兄中。 一时间倒有些口吃了起来。 “楚.....楚....楚师妹?” 楚腰看着小少年的这种神色,唇边倒是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只是如同昙花一现一般,很快便消失了。 一度让陆小二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过既然是自家师兄妹,陆小二也没有再担心什么,放松了警惕,转身继续瞄着溪中脊背黝黑的鱼儿。 楚腰亦是一面看着溪水,一面向着陆小二走去。 过了一阵,二人大概都是想到了什么东西,一齐看向了对方。 “师叔呢?” 楚腰皱了皱眉。 “他不是与你在一起吗?我正打算去找你们,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陆小二向这个小道境的青衣师妹解释着。 “昨晚我与师叔便离开了白鹿云绝镇,打算回岭南或是山月那边。” “你们回岭南做什么?” 陆小二神色凝重地说道:“因为四破剑程师叔与那个西门查探到了一些消息,妖族很有可能不会从云绝镇往南,而是打算先占据山月城,守住那座山中之城,再静观其变,所以师叔决定先回岭南。岭南那边没有得到这个消息吗?” 楚腰沉声说道:“我并未与别人同行,在山月那边的事情差不多结束的时候,我便已经按照师父他们的嘱托,前来寻找你们。妖族占据白鹿,山月那边没有听说过你们的消息,大概率你们便是被拦在了云绝镇这边。” 陆小二神色里有些惊意,看向楚腰无比认真地说道:“因为我只有一些微末剑风,走得太慢,所以师叔昨晚便已经提前向着西面去了。” 楚腰沉默了少许,回头看着那一片青山起伏,而后缓缓说道:“我没有见到。” 陆小二看着一旁南岛留给他的鹦鹉洲,怔怔地说道:“会不会是你与师叔错了过去?” 楚腰站在暮色里看着人间许久,轻声说道:“倘若师叔方向没有弄错的话,这种概率很小。” 楚腰说着,抬手拔出了手中的两相欢,剑光闪烁间,剑意横流,向着陆小二而去。 陆小二虽然下意识地想要拔剑,但是一切太快,他只能怔怔地看着。 好在那一剑并没有真的落向小少年,而是与他擦肩而去,一路向着人间青山之中倏然而去。 暮色天空之中,一道白色的剑痕尤为显眼。 一直过了许久,那柄两相欢才重新回到了清溪边。 陆小二大概意识到了为什么楚腰会突然拔剑了。 因为她要告诉这个小少年一些东西。 “化剑光而行,虽然不能像单纯御剑那样极为迅速,然而同样的,那种剑意剑风,会在人间微流之中留下痕迹。自然之力虽然宏伟,但却也极为缓慢。” 楚腰抬手接剑送入鞘中,神色凝重地说道:“假如他真的往岭南或是山月方向而去,哪怕我与他相距甚远错过,亦是可以察觉到一些痕迹。” 这个青衣女子声音低沉下来。 “除非他没有往那个方向而去。” 陆小二愣在了那里,喃喃自语道:“如果师叔没有去岭南,那他去了哪里?” 如果妖族没有去云绝镇,那他们去了哪里? 这是一个类似的问题。 楚腰低头看向陆小二,神色亦是有些凝重,缓缓说道:“我先去云绝镇看看。” 陆小二有些欲言又止。 楚腰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想,说道:“可以带一段距离,但是需要用更多的元气与剑意带护住你。” 高速出剑是会点燃剑体的。 高速穿行亦然。 虽然楚腰是小道青莲境的剑修,小道意味着元气更为充沛,青莲意味着速度更快。 但是在那种速度下,想要带着小少年,自然也不是简单的事。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看着溪中的那些游鱼发着呆。 “如果有消息了,不用来找我,先去找到师叔吧。” 溪边小少年轻声说道。 当今妖族之战在即,楚腰这样的人,自然是战争里的高层战力。 陆小二也不想让她的精力消耗在带着自己跑来跑去这样的事情上。 楚腰看了少年许久,而后点了点头,大概也是打算留下一些剑意给小少年防身,只是看着那柄南岛留下的鹦鹉洲上那些隐隐约约的剑意的时候,也没有再这样做。 在战线后方,小少年自然很难遇见什么危险的事。 楚腰身周有剑意元气涌动,剑鸣一声,化作流光倏然而去。 陆小二留在了溪边。 抱着剑站了许久,小少年抬头看向那一道向着云绝镇方向正在缓缓淡去的剑痕,而后低下头来。 至此陆小二终于明白了一路而来的疑惑。 南岛大概从没有想过要回岭南去。 所以才会形色匆匆,不给陆小二思考的机会。 亦是借着陆小二行路太慢,离开了他的视线。 只是。 陆小二低头沉默地看着一溪霞云。 师叔你会去哪里呢? 小少年沉默了许久,叹息了一声,而后重新拔出了手中的溪午剑。 看准了溪中的一条鱼,一剑穿了过去,而后提剑而出,在溪边点了火,一言不发地烤着鱼。 这种情况之下,陆小二自然也没有精心处理鱼的想法,只是将那尾鱼简单地弄了一下,烤熟了之后,便囫囵地吃着。 成为拖后腿的存在,自然也不是陆小二的本意。 一如当初他与南岛所说那样。 他学了很好很好的一剑。 虽然至今还不知道那一剑应该怎样去使用,但是陆小二觉得自己总应该能给自家师叔一些帮助。 只是很显然,除了当初带剑上山送雪,失手将剑掉了下去,误打误撞造就一剑天上来之外。 陆小二大概也确实没有帮上什么忙。 小少年吃完了鱼,拔了把草叶擦了擦嘴,虽然有些不知何去何从,但是总归不能在这里等着。 去山月那边看看,说不定师叔真的回去了呢? 楚腰也说了有着那样一些可能。 尽管她说的是几率不大。 陆小二将溪午剑拿在手里,又去一旁拿起了洗干净的鹦鹉洲,只是正打算背在身上的时候,陆小二却是蓦然怔在了那里。 低头看着那些藏在剑鞘里,依旧有些若隐若现的,带着风雪之意的剑意。 小少年想到了很多的东西。 譬如便在前晚,那场战斗结束之后,他问南岛的一个问题,还有以前的许多问题。 那是一个始终离不开风雪的答案——一些世人所不能承受的剑光,就像一场雪一样,带着寒意,细密地落向人间,在那里抬头看雪的,都会死在里面。 南衣城外十里风雪的故事,虽然陆小小他们从未提及过。 但是陆小二也隐隐听过一些。 只是当时从未与自家师叔联系到一起。 然而就在此时,陆小二看着那柄鹦鹉洲上的那些无比凌厉无比冰冷的细雪剑意,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在这一刻,小少年蓦然抬头向着青山以北看去。 他知道了自家师叔去哪里了。 在岭南山月,师叔也许不能力挽狂澜。 然而在白鹿,他也许可以。 南方妖族诸多汇流向白鹿境内,这座南方少有的带了一些道门意味的平原之城,早已经变成了妖族之地。 无论是陆小二还是南岛,自然都不会像程露他们那样,在两族关系之中,想得那么深远。 他们只知道。 岭南有危险。 于是少年在夜色里,带着剑光折向而去。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背起了剑,又在溪中扎了好几条鱼,放在火堆上烤了,用草绳串在了一起,挂在了腰间,而后向北而去。 小少年见到了山,然后开始翻山。 ...... 西门在见到那个倏然落在了云绝镇的青衣女子的时候,神色下意识的一凛。 也许是白鹿深处那个名叫秦桑的女子一袭青衣给他留下来了太深的印象的原因。 短时间内,再见青衣,自然难得开心。 尽管二人的青衣是不一样的色调,秦桑的青,是一眼春风沉醉的青。 而眼前女子的青,是一种戏曲之中青衣婉转的青。 更何况,这个境界并不算很高的女子那身剑意,亦是一种更趋向于人间剑宗的剑意。 只是人间剑宗大概不会有这个年纪,却境界不高的弟子。 所以西门忍住了拔刀的想法。 楚腰的境界自然算不上高。 然而能够在小道初境便已经是剑意青莲境,西门自然也不会小看她。 只是还没有问清楚来意,楚腰便已经开了口,这个青衣女子在落向镇子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眼前的负刀之人是谁。 天狱西门。 和西门五刀一样,是一个连带在一起的名号。 “西门大人。” 西门挑了挑眉,静静地等待着这个来历未知的女子的后话。 楚腰倒是客气地行了一礼。 “不知道大人是否知道我师叔的去向?” 西门从挑眉变成了皱眉。 一个带着人间剑宗剑意的女子突然跑过来问你他师叔,这自然是一件极为古怪的事。 毕竟众所周知,人间剑宗没有师叔。 只有一个丛刃。 所以西门看着面前的女子许久。 “你师叔是谁?” “那个伞下的少年,南岛。” 西门并不是很能看懂其间的故事。 但是他大为震撼。 “他是你师叔?” 南岛是陆小二师叔,并不奇怪,毕竟那样一个小少年,是修行界下一代之人。 然而这个小道青莲境的女子,也叫他师叔? 楚腰很是平静。 “既然输给了他,叫师叔便不奇怪。” 西门沉默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你如何会输给他?” 楚腰自然不会解释其中的细枝末节,只是诚恳地说道:“那是无关紧要之事。” 所以什么是有关紧要之事? 自然便是那个少年的下落。 “你找他做什么?” “对于岭南而言,有一个希望不容易。” 楚腰大概也已经适应了岭南剑修的身份。 西门没有再好奇楚腰与岭南剑宗之间的关系,只是转头看向北方,想着那个被岭南奉为希望,却让自己无比头疼的少年。 一直过了许久,西门才缓缓说道:“他去白鹿了。” 西门没有加上应该。 原本只是猜测,但是很显然这个应该在岭南山月那边的剑修都跑云绝镇来找人了,自然也已经说明了一些东西。 楚腰怔了一怔,看着西门问道:“他去白鹿做什么?” 西门平静地说道:“他把人间的命运握在了手里。” 楚腰并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西门转头颇为讽刺地看着这个青衣剑修。 “等你在白鹿北方看见了一场风雪的时候,你就能够明白这些东西了。” 第两百一十章 青山照水 程露并没有在人间找到那样一个少年的踪影。 这个流云剑宗的剑修,在昨晚离开了云绝镇之后,在白鹿山月二地的交界之处,来回搜寻了许久,却始终都没有找到那样一个少年的痕迹。 哪怕是风吹过了一片林子,都会留下许多的痕迹,譬如那些落了一地的叶子。 所以程露觉得很是古怪。 莫非那样一个少年,真的没有去白鹿,真的只是回去了岭南? 云绝镇中的故事,那个前来寻人的青衣女子楚腰之事,程露并不知晓,所以在他心中,依旧存在了许多那个少年回岭南的可能性。 程露负剑在山月边缘的一座山岭之巅停了下来,一身剑意流转,眸中光芒灼灼,有如剑光一般,向着人间四处看去。 天清风明。 人间自是有着许多剑行之后的痕迹,看起来无比凌乱,来来往往,千丝纠葛。 以剑意点明瞳眸,大约便可以看见诸多寻常不可见之事物。 程露自然是想要看清一些,确认那样一个少年真的没有如他们所想到那种方向,去往白鹿。 只是一如先前巡游人间天地一般,一切都是毫无发现。 所以那个少年究竟去了哪里? 程露一直到眸中有些刺痛了,才重新合上眼。 负剑立于春风中沉默不语。 妖族失控了吗? 在某些层面而言,确实是的。 然而放大到整个人间而言,又似乎并没有。 白鹿是这个故事最为纷乱的一环。 程露一直在山顶迎风闭目,沉思了许久,才重新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人间。 目光从天穹之中,渐渐落向那些绵延起伏的群山。 倘若那个少年没有选择掠过人间呢? 而是像一个诚恳的行者,一步一步的翻越山岭呢? ...... 南岛确实是这样做的。 在将陆小二留在了那处山道上之后,南岛便化作剑光,向着白鹿与山月的交界之地而去。 剑过留痕。 南岛的速度对于陆小二而言是快的,然而对于程露而言,自然是慢的。 所以当他远远地看见某一道在夜色里,从云绝镇方向拔起的剑光的时候,便停了下来,停在那些山里想了许久,而后踏着一地落叶,开始翻山越岭。 南岛自然并不清楚为什么那个流云剑宗的师兄会突然离开云绝镇。 只是当他决定以手中之伞为武器的时候。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种带着极深的罪恶的故事。 于是一路在青山重重之中执伞而行,人间就像突然消失了这样一个少年一样。 只是这样,自然依旧不足以瞒过世人。 当夜色敛去,万物复归光明之时。 南岛出现在了神海之中,出现在了那处风雪草庐前。 桃花的声音很是平静。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南岛撑着伞停在风雪小道上,沉默少许,轻声说道:“妖族是敌非友,岭南是友非敌。” 这是一个很是简单的道理。 桃花站了起来,与南岛面对面而立,风雪之中,脸上的桃花不断地招摇着。 “我并不在意是友非敌还是是敌非友。” 桃花的声音很是平淡。 “但你要知道,风雪再临人间,哪怕那是你所惧怕的厌恶的痛恨的一切,任何一种死亡,都会成为日后的无法平静的催化之物。” 南岛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风雪看着庐前的桃花,而后不无平静地说道:“假如我不去,假如山月沦陷,岭南失守,桃花,你觉得哪一种会让我日后更不能平静?” 桃花淡淡地说道:“所以我才要你自己来确定你的选择。” 南岛沉默了许久,而后沉声说道:“我自然选择岭南。” 桃花深深地看了南岛许久。 什么也没有再说。 风雪将南岛的身影卷没而去。 南岛的眼前重新变回了春日青山。 远溪流水潺潺,青雀悠然于山岭之间,有春风而来。 风里有着一个颇为宁静的声音。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有玄妙道韵自南岛身周开始升起。 “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是谓恍惚。” “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南岛在来自桃花的道文颂音之中一步踏入春风,而后人间无迹。 ...... 程露在青山之中神色凝重地执剑而立。 抬手握住了自己的剑,而后又松开来。 握住了那柄决离断剑。 一身剑意涌动,在决离之剑的承载之下,扩张数倍,如同春风细雨一般,洒落人间青山之中。 如落叶,如虫鸣,如溪水潺潺,如青涛涌动。 这里作为山月白鹿交界之地,倘若那个少年真的想要越过而去,自然不可能不惊动那些剑意。 一如当初青椒在天涯剑宗外留下诸多剑意以防天狱之人一般。 只是这个来自流云剑宗,虽然并不擅长剑意之道,然而依旧将一身剑意扩散至整片青山之中的剑修,并没有注意到在某一刻,有个少年撑着伞毫无波澜地穿过了那些剑意,缓缓向着白鹿而去。 ...... 当南岛感受到那些散落在山林之中的剑意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乐朝天当初所说的那句话。 人间是孤独之境。 与所有人做朋友,也便意味着会与所有人都可能成为敌人。 因为人间的故事是复杂的。 所以自然是孤独之境。 南岛自然也明白了那些剑意是什么意思。 程露他们显然已经猜到了自己要做什么。 南岛不无疑惑地站在伞下抬头看着天空。 快刀斩乱麻,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 楚腰也离开了云绝镇。 向着白鹿方向而去。 西门依旧带着诸多剑修道人与北巫道之人,驻留在了云绝镇中。 北巫道的大巫有缺在暮色里而来。 看着那个在壁垒上很是沉默很是凝重的天狱刀修。 “他们都去哪里了?” 程露离去,那个匆匆而来的青衣剑修也匆匆离去。 这无疑是一件古怪的事。 北巫道身为残缺的巫鬼道,自然什么都难以知晓。 西门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企图带着北巫道赢得槐安认可的大巫,不知道为什么却是有些替他觉得遗憾。 就像当初在南衣城一样,有些故事,也许总要无疾而终。 “去白鹿了。” 西门转回头去,平静的说道。 这个北巫道的年轻大巫皱了皱眉头。 方才西门的眼神很是怪异。 “他们去白鹿做什么?” “因为妖族大概率不会继续前来云绝镇了。” 西门淡然说道。 也许他们来不了了。 有缺至此才明白了一些故事,譬如云绝镇已经安宁两日了。 最初他以为是上一次的攻势被化解之后,妖族需要休养一阵,只是现而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发生了什么?” 昨日的事情西门倒也没有隐瞒,将他与程露的猜测告诉了这个带着北巫道而来的年轻人。 至于那个少年之事,因为过于复杂,也是与有缺无关之事,西门自然没有说起。 这个北巫道的大巫在暮色里沉默了许久。 西门平静地说道:“世人自会记得你们协防云绝镇之事。” 有缺轻声说道:“西门大人觉得这样够吗?” 西门想了想,说道:“大概是不够的。毕竟当初你们巫鬼道之人,给南衣城留下了太多的创伤。” 西门说着,古怪地回头看着有缺。 “难道你也想离开云绝镇?” 有缺沉默着没有说话。 西门淡淡地说道:“你要知道,假如妖族卷土重来,你们临阵而去之事,便会被无限放大,也许此后,便再难有机会了。” “当然,也有可能,你们赌对了,成功在山月境内截留住了白鹿妖族,为那些折返山月的人们拖住了极为珍贵的时间。世人自此感激涕零。” “二者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天狱至今一直守在云绝镇外,我们也没有将那些消息真正告诉镇中的人。” 有缺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轻声说道:“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择。” 西门挑眉看向这个年轻人。 有缺登上了壁垒,远眺青山之外的开阔平原。 “北巫道直奔白鹿城。如果妖族不去山月,我们可以在途中拖住他们前来云绝镇的步伐,如果妖族奔赴山月,我们便直取白鹿,截断他们的战线。” 西门静静地看着有缺,而后平静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明知前方空阔,并无妖族,依旧选择留在云绝镇吗?” 有缺沉默了少许,说道:“知道。” 白鹿是南方少有的平原之城,境内缺少高山掩映,在这样的地形之中,最适合大军冲杀。 隘口之中,尚且可以延缓这种趋势,做到以少数抗击多数,一旦落入平原之中,自然将会被大军踏平。 西门淡淡说道:“近千巫鬼道,自然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但是你们一旦抛去巫鬼之力,孱弱得近乎世人,妖族甚至都不需要什么准备,哪怕是从平原之中,带来一些放养之马,组建一支妖骑,踏马而来,便足以将你们的阵线冲得一塌糊涂。” 有缺缓缓说道:“白鹿,有骑兵?” 西门平静地说道:“当今白鹿自然没有,但你应该听说过,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土。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当初槐安既然可以选择放马归山,自然也能重新牧马而来。” 黄粱大多山岭遍布,在人间兵甲之中,骑兵自然是极为无用的存在。 然而槐安不一样,槐安出了岭南,便少有连绵之山,尤其是白鹿,在古秋国时期,一直便存在着诸多骑兵。 有缺是黄粱人,对于骑兵的概念自然较为陌生。 同样这也是那处大泽的原因。 大泽横亘,纵使槐安有着骑兵,亦是难以渡泽而去,纵使渡泽而去,亦是难以发挥最大威力。 这也是人间兵甲之中,多以步行兵甲为主的原因。 有缺沉默了下来。 西门静静地看了远方许久,而后轻声说道:“不过你如果想去,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你可以从云绝镇带走一些道人与流云剑修。” 有缺转头看着西门,说道:“西门大人为何如此?” 西门轻声说道:“因为你说的东西,确实有道理。风险固然很大,但南衣城,自然从不缺少赌徒。” 这样一个坐在牌桌上的古城,自然是这样的。 西门没有给有缺再说话的机会,也似乎是不打算给自己反悔的机会。 抬手唤来了一个天狱吏。 “周山。” “大人。” “传天狱令,云绝镇留下一些剑修继续固守,其余道人与流云剑修,随北巫道,一同向北。” 西门站在那里,神色坚毅。 与其被动防守坐以待毙,不如搏命一击。 西门自然不是什么出将入相之人。 天狱虽然归属于陛下,但不是属于人间王朝主流政体构架之中的机构。 所以天狱之人,向来称之为吏,而非官。 西门也不会有什么西门大官人的称呼。 只有西门院长。 ...... 整个云绝镇,随着那日清晨程露蓦然而生的想法,开始向着白鹿境内动了起来。 只是这样的故事。 位于白鹿西北面的白鹿城主秦桑,却是并不知晓。 也许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对于云绝镇而言,白鹿群妖,自然是藏在迷雾之中的。 然而对于有些人不是的。 二月初六午后。 在那个西门遇见秦桑的小镇往后,那一大片的湿地深林之中,秦桑一身青衣执剑立于某棵参天古树枝头,神色凛然地看着不远处在那个背着剑在地上湿软沤烂的落叶之中安静走着的剑修。 他的剑是寻常的剑,他的人也是寻常的人。 世人不记得了他的剑的名字,也不记得了他人的名字。 于是某些身份便随之而出。 人间剑宗的师兄。 他的年纪不算太大,大约五十岁。 他的境界不算太高,大约六叠。 人间剑宗什么都缺,缺牌友,缺钱,缺一个勤快的师父,但是唯独不缺天才。 从人间剑宗那一堆三十岁左右的上境剑修便可以看得出来。 五十岁的剑修并不算太老,正值壮年,形体还未衰弱,剑意正是巅峰。 对于世人而言,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剑修,往往是最为强横的。 所以纵使鬓角没有那种带着前辈意味的白发,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见到了,也会叫一声前辈。 云绝镇一直在等着某个人间剑宗的师兄到来。 结果他始终没有来,反倒是出现在了白鹿境内。 “人间剑宗真要赶尽杀绝?” 秦桑的声音带着冷意。 那个五十岁,也许陈怀风年幼的时候还曾见过的师兄,名叫山照水。 眉眼很是俊逸,纵使年老了,也没有减去那种风采。 美人在骨不在皮,美男子一样的。 就像这个名字一样。 带着山水清秀昳丽之味。 这个走在一些湿软沼地之中的剑修,此时听见这句话,抬起头看着那个远处很是警惕的东海大妖剑修,很是诚恳地说道:“喜欢倒打一耙,不像是什么好人。” “人间剑宗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何来的赶尽杀绝一说?” 秦桑看着那个剑修身后那柄已经磨去了名字的剑,这个剑修走入人间的岁月还不算长,所以那些磨去名字的地方,痕迹还很明显。 甚至还能够看见山照水三字。 一般剑修都是先有人,才有剑。 山照水是先有剑。 据说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爹就开始认真地铸着这样一把剑,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儿子,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大剑修。 确实是这样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爹就是一个道门大修,能够看到命运。 人间有着很多这样的故事。 只是山照水如愿了。 这叫做幸存者偏差。 山照水低下头去,背着剑,在林地之中深深浅浅地走着。 “虽然我们是没入了人间的人,但是并不代表着我们就是两眼一抹黑,世事如何,全凭你们颠倒。” 山照水很是平静。 “从南衣城那场战事开始,我们就注意到了一些故事。” “然后再到后来,张小鱼这个师弟,在东海借剑杀人的时候,那个除了钟扫雪钟师兄之外的另一个很是强大的师兄。” “于是后来岭南就发生了一些故事。” “我们也是人间人,人间能够听到的,看到的故事,我们也会看见。” 山照水轻声笑了笑,抬头看着那个叫做秦桑的大妖女子。 “而且对于你们而言.....我们也是暗处的人。” 秦桑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这一句话的时候,自然明白了许多东西难以掩盖过去,却是蓦然暴起,手中青绿之剑拖曳着剑意,倏忽之间穿过山林,直取那个人间剑宗弟子而去。 山照水自然知道自己有些话语说到了那个白鹿城主心中不安的地方,是以在这片深林之中剑风乍起的一刻,身后之剑亦是出鞘。 剑光幽然而清丽。 一如青山照水。 深林之中无数剑意一同扩散而去,当落叶散尽。 秦桑唇角有了些血色,目光无比复杂地落在了那个人间剑宗的师兄之上。 青山照水之剑依旧安稳地握在那个剑宗师兄手中。 而那柄绿枝之剑,已经被一剑斩落,剑意弥散,斜斜地插在了那些沤烂的落叶之中。 哀鸣不止。 世间剑修,亦有差距。 东海剑宗之人,自然比不得人间剑宗之人。 一者是张望磨剑崖的剑宗。 而另一者,是真切地从磨剑崖上走下来的剑宗。 二叠之内,都是小事。 更何况秦桑,也不过六叠之修而已。 第两百一十一章 此约已尽 那柄青绿之剑便安静地停在了那些落叶之中。 山照水平静地收剑,转身看向身后的那些山林,林中有着许多动静,一直看了许久。 “妖族如何,他们是被煽动的,被蒙骗的,这样的故事,我们不管,人间剑宗也不适合去管,那是世人的事。” 这个人间剑宗的师兄转回头来,看着古树之上的青衣女子,平静地说道:“但是煽风点火的人,我们不会放过。” “张小鱼也一样。” 那柄青山照水之剑被送入了剑鞘之中。 山照水静静地看着秦桑。 后者并没有走下那棵古树,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登高望远自伤情。 一直过了许久,秦桑才轻声说道:“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吗?” 山照水挑了挑眉,回头看着那些幽深山林,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转回头来,看着她说道:“多久?” 秦桑沉默了很久,并没有说话。 山照水安静地看了少许,而后执剑向着山林以南走去。 “我在云绝镇等你,如果不来.....你知道后果。” “好。” ...... 妖族的乱局,自然是声势浩大的。 但那同样是因为依旧有着诸多站在高处,于世人而言犹如藏在云端的人们依旧没有入局。 他们在观望。 想要看看在那些乱流之中,谁才是那些搅局之人。 ...... 山照水便这样离开,自然有着他的思虑。 凡事他们并不想做得太绝。 更何况,他确实还有一件事情。 ...... 程露一路向着白鹿深处逼近而去。 只是依旧没有发现那个少年的踪迹。 这使得这个向来心境宁和的流云剑修心中也不免多了一些焦躁之意。 这个黑衣短发束袖裹腿的剑修停在那片平原小镇之前,低头看着手中的剑,不无叹息。 南岛啊南岛。 你不要逼得我真的对决离动心。 人在情绪烦闷的时候,自然会容易受到诸多外物的影响。 决离当然是人间至上名剑,哪怕它已经断了。但是这柄当年磨剑崖七师兄之剑,对于任何一个剑修的诱惑力都是巨大的。 程露抬头看着人间暮色。 今日已经是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二月初六的傍晚。 倘若那个少年真的决定前去拦住那些前去山月的妖族,此时大概已经接近了白鹿深处。 程露静静地看着天际暮色游云,静静地握紧了手中决离,站在当初西门驻足的那个小镇之前,一身剑意涌出,镇外带血的桃花纷落无数。 直到一身剑意在决离的承载之下,达到了最为巅峰的时刻,程露在蓦然一剑,斩向了那处小镇与镇后湿地深山。 不能越雷池,那便引雷来相见。 那一剑落到一半,便被一道青色剑光震散而去。 青衣女子在小镇之后,执剑缓缓而来。 程露亦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白鹿城主,看着那个比自己还要高的女子,亦是有些惊色。 秦桑一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静静地看着到来的流云剑修,平静地说道:“你要做什么?” 程露很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境界颇高的女子话语里的一种虚弱意味。 他并不知道在白鹿发生了什么,然而也没有去问的意思。 程露执剑一礼,而后平静地说道:“我希望城主能够停下来。” 秦桑挑眉说道:“西门没有告诉你一些东西?” 程露轻声说道:“自然说了,只是有些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掌控.....” 程露抬头看着秦桑。 “包括城主在内。” 秦桑平静地说道:“什么事?” “城主相信有人能够让整个白鹿妖族,尽数丧生于这片土地之中吗?” 秦桑想到了那个流云剑宗的师兄。 一个六叠的人间剑宗师兄,自然是极为强悍的。 然而纵使是山照水,也不能说能够坦然地面对整个白鹿妖族。 所以秦桑眯着眼睛,长久地盯着程露。 “谁?” 程露沉默了下来。 一个撑着黑伞的少年? 这无论如何,都是难以让世人信服的事。 秦桑等待了许久,执剑立于春风之中,冷笑一声说道:“哪怕是想要借势恐吓,也总要让世人看见你们所借之势,只言片语便想止住一些洪流,程露,你们流云剑宗的杀手不磨剑,改行打磨梦境了吗?” 程露听得出来这个青衣女子有些莫名的心情不好。 只是他也没有指望过这个六叠之修能够与自己好好说话。 二人自然本就是敌人。 她没有杀自己,已经是给了流云剑宗极大的面子。 “当初南衣城外有场风雪。” 程露心平气和地说道。 “我不知道城主是否听闻过。” 程露将那柄决离送回剑鞘之中,转头看向南方,沉默了很久,而后转回头来,看着镇中的女子,轻声说道:“当然,没有听过,也没有关系,城主想象一下,人间突然开始下雪,就像世间的一切风雪一样,那些妖族们站在山林之中,在前进的路途之中停了下来,开始抬头看雪,虽然觉得很是古怪,但是他们大概也不会在意,会继续往前走去。” 程露顿了一顿,而后语调沉重。 “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这场雪不太对,有人接了一片雪花,然后断了一只手,有人抬头看着天空,想要知道那是什么,然后整个人都被斩碎。妖力强盛一些的,也许可以抵抗一阵,但直到那些大雪突然变成了无数剑光。大妖也好,小妖也好,哪怕是城主大人,立足于其中,都会被泯灭而去。” 程露看向了秦桑,缓缓说道:“城主觉得这个故事好听吗?” 秦桑皱眉看着程露,说道:“什么意思?” 程露轻声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城主,那个带着这场风雪的少年,正在向着白鹿而来,也许已经越过了我们,走入了那片妖土之中。” “当然,西门也与我说过,城主大人,也是人间的点火之人。” “人妖之间彻底决裂,也许正中城主下怀。” “只是......” 程露静静地看着秦桑,看着这个一身春风绿意荡漾于春日暮色之中的人间大妖。 “涓流随大势而动,但大势倘若没有涓流,也无法成为大势。世人与妖族,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组成这片人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希望城主能够怜悯一下你的族人。” 爱人间,方能礼人间,才能乐人间。 秦桑静静地站在镇子长街上许久。 程露的话固然有些危言耸听的意思。 也有些天方夜谭。 只是秦桑却不得不考虑一下这些东西。 “所以你所说的那个少年在哪里?” 程露轻声说道:“如果我能找到他,我就不会来找城主,我既然会出现在这里,冒着被城主一剑送去冥河的风险,城主应该便清楚许多东西——我找不到他。” 秦桑静静地看着程露,而后淡淡地说道:“妖族如何,轮不到你来插手,你所说的那个少年,我自然会注意。” 程露缓缓说道:“只怕城主意识到一些东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秦桑只是平静地在小镇里转过身去。 没有见过风雪的人,自然不相信风雪。 黄粱南拓在很多年前,一直以为人间会下雪是一个谎言。 程露执剑立于那处春风小镇之外,长久地看着那个执剑而去,似乎受了一些伤的女子。 他自然也想说言尽于此,好自为之,然后拂袖而去。 只是这个故事,不止是妖族之事。 一旦整个人间的妖族所看到的不止是一些惶恐的猜测,而是已经落在了实处的屠戮,自然也不会像如今一样容易平定。 他们不会相信是怎样的一个撑着伞的少年,葬尽了白鹿妖族。 他们只会相信,这是来自于剑宗上层之人动的手。 譬如丛刃,譬如陈云溪。 甚至于有可能是他们的神河陛下。 所以程露没有拂袖而去。 而是执剑而去。 在那道不可逾越的雷池之外,长久地巡视着这片妖族汇流之地。 当一个人手中握着某种巨大的力量的时候。 便拥有无法与人世的故事真正割离。 ....... 南岛在路过某个坐在山溪边临溪照水的剑修的时候,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伞。 那柄背在身后没有名字的剑,他自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只是当他警惕地走去的时候,那个看不出深浅的剑修只是在那里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溪水,也许是在挑着藏得很是隐蔽的白发,也许是在看着里面是不是有鱼。 总之,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个在桃花道术加持之下,安静地走着的少年。 然而南岛还是停了下来。 静静地看着他。 原因很简单。 因为在神海中的桃花很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这个剑修看得到你。” 桃花的道术如同虚设。 也许可以瞒过程露,但是自然很难瞒过这样一个境界颇高的大道之修。 南岛一直在那里看了山照水许久,这个剑修才抬起头来,挑眉看着这个停在溪对岸的伞下少年。 “你怎么不走了?”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前辈是想等我走过去,然后问上一句你要去哪里,好把我突然吓一跳吗?” 山照水眉头都快挑到天际暮色中去了。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上一代的剑宗师兄才不无惋惜地笑着。 “确实如此,只是你没有按照常理去走,未免有些可惜。” 山照水的目光落在了南岛身周那些颇为古老玄妙的道韵之上,不无疑惑地说道:“函谷观道术,虽然函谷观已经消失千年了,但是道术存世,并不奇怪。我的境界对于你而言很高,所以我能够看见你,也不奇怪。我很好奇。” 山照水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少年身上。 “你是怎么知道我看得到你的?” 南岛自然没有将桃花的提醒说出来,只是平静地说道:“假如前辈只是一个踏雪境的剑修,走到半路上,突然看见了一个看不出深浅的,当然,还背着一柄磨去了剑镡之上剑名的剑的人,安静地坐在溪边,前辈会不会觉得很古怪?” 山照水点点头说道:“确实如此,所以我应该像只猴子一样突然蹦出来,而不是故作姿态地坐在溪边。” 南岛诚恳地说道:“是的,我有个师侄,如果他看见了,肯定会取笑前辈,连吓人都不会。” “......” 山照水觉得有些没面子,于是撇开了话题,看着南岛说道:“我在这里是要等一个叫做南岛的少年,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南岛沉默了少许。 “所以前辈确实是人间剑宗的弟子?” 人间剑宗的弟子走在人间会磨掉剑镡上的剑名。 但是不是所有磨掉剑名的都是人间剑宗的弟子。 有人模仿他的脸,有人模仿他的剑。 “看来你也确实是南岛了。” 不是磨掉剑名的就是人间剑宗的弟子。 也不是打着黑伞的就是南岛。 随着这样一句话而来的,是山照水猝不及防的一剑。 南岛神色一变,匆匆沉伞,满溪暮色,剑声锵然。 那柄剑重新回到了清溪对岸,落在了山照水手中。 这个人间剑宗的剑修看着少年手中那柄不似凡物的黑伞,微微一笑,送剑入鞘,执剑而起,立于清溪晚风之中,看着一身剑意弥散而出的少年。 “我来赴约了。” ...... 少年与人间剑宗的人间之约,自然被风徐徐吹过了岭南,落向了人间。 只是很显然南岛并不想在这样的一个时候,与这样一个人间剑宗的弟子纠缠下去。 所以他在化尽了那个剑宗弟子随手一剑的剑意之后,握紧手中的伞站在清溪对岸,低头看着身周那些被剑意剑风犁出的剑痕之壑,沉默了好一阵,而后看向那个站着溪畔的剑修。 “前辈可不可以暂缓一些时间。” 山照水挑了挑眉,看着这个少年,心想难道你也有什么不得不为之的事情? 在那片白鹿深林之中的时候,山照水没有问秦桑要做什么,因为他一路走来已经看见了。 但是面对这个少年,他自然需要问一问。 毕竟关于少年之事,落到了他耳中的,只有南衣城的故事。 “所以你又要做什么呢?” 南岛听着那个又字,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诚恳地说道:“晚辈还有另外一个约定需要赴。” 那是关于岭南的,听风溪边,替岭南肩挑风雪的故事。 山照水很是好奇,看着那个暮色伞下的少年。 “方便说一下吗?” 南岛沉默着摇摇头。 山照水轻声说道:“那么很遗憾,我并不能推迟一下,因为在赴约之后,我也有另一个约定要赴,如果我在这里等着你完成约定再回来,也许就要耽误很多时间,说不定那人就会以为我不去了,然后潇洒离开。” 这是一个很是巧合的纠葛的故事。 大概只有那些从山中来,吹起于清溪畔的风声才能通晓。 南岛紧握着黑伞,站在伞下长久地沉默着,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清溪对岸的剑宗师兄。 “前辈打算如何做?” 山照水只是平静地看向南岛:“我离开人间剑宗虽然没有某些师兄那么久远,但是也算是一段不短的岁月了。南衣城的故事我听到了,但我并不知道应该做到什么程度,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如何做?” 南岛静静地看着那个剑修,目光落在了那柄剑上。 暮色里,山照水三字依旧隐隐可见。 过了少许,南岛轻声说道:“青山照水,干净明了。” 山照水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又抬头看着那个伞下的少年。 “所以这场赴约,也干净明了吧。” 南岛从身后解下桃花剑,插在了身前的溪岸泥土之中,缓缓说道。 “我愿受前辈一剑。” 山照水看着暮色清溪对岸的少年,挑眉说道:“你知道我什么境界吗?” 南岛看着身前的桃花剑,剑上正有风雪蓄势。 “前辈是大道剑修。” 山照水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在南衣城受过姜叶一剑,但是你要清楚,大道一剑,与小道一剑,是不同的东西,而且我是六叠剑修。道海叠浪,愈高愈汹涌。”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既然赴约而来,便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这一剑下去,你哪怕侥幸不死,也会变成废人。你接下来如何北去赴约?” 南岛很是平静。 “只要一息尚存,自然便没有不能赴的约定。” 山照水眯着眼睛,长久地看着这个伞下的少年。 暮色轻移,照水而动。 山照水收敛了神色,平静地说道:“好。” 满山春风荡漾,似乎逐流而来,落入那个溪畔剑修手中。 于是化作剑风,吹遍青绿的叶子落满人间。 青山照水,干净而明了。 那一剑亦是如此。 剑光倏然之间,便闪耀在暮色清溪畔。 南岛手中有着许多汗水,然而依旧握紧了手中的伞,而后抬手握住桃花剑,横剑而挡。 细雪见春风。 少年愣在了那里。 那一剑并没有真的落向南岛。 带着濯濯如水的剑光,便停在了桃花剑前,那些剑意之风将许多细雪之屑,吹向了少年伞下的面庞。 南岛有些茫然地放下剑,那个人间剑宗的剑修已经沿着清溪向着人间南面走了很远。 照水之剑倏然而回,落回了不知何时已经被那个剑修背在身后的鞘中。 “此约已尽,南岛,你可以走了。” 山照清溪。 剑照坦然。 少年或许有着愧疚。 但那与人间剑宗无关。 山照水尽约而去。 第两百一十二章 看海的少年 临海青山小镇。 乐朝天拿了一直很是精致的小胡芦——看起来像是一只小酒杯一样,里面装了一壶酒。 这个人间大修酒量不是很好。 只是小小的当然也很可爱啦。 乐朝天拿起小胡芦,凑到唇边浅抿了一口,把小葫芦垂回了葫芦丝的旁边,而后又拿起了一只已经啃了一半的烤鸭,碰到唇边,啃了一大口。 而后笑眯眯地向着那处青山走去。 岭南山连着山外山。 山外是海。 乐朝天依稀记得自己曾经有个朋友少年时候写过一首诗。 大约便是森林与海。 岁月久远,乐朝天已经记不清楚了。 其中一句大概便是——森林上面是海,而我在倚着门。 乐朝天不是那么忧伤的人,也写不出那样忧伤的东西来。 所以记忆里模糊不清的语句,大概也在那一口酒液的催化下,再也看不真切了。 那个朋友的岁月小舟没有渡过少年的大河,便死在了青天道的内乱里,这大概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乐朝天一面浅抿着从镇子里买的那壶酒水,一面向着那处青山的顶端走去。 这处镇外山岭并没有多高,大约六百多丈。 只是乐朝天一路走到山顶的时候,手里的那只烤鸭还没有吃完。 乐朝天很是惆怅地看了许久,而后在青山一个通向那片人间之外的大海的石台上坐了下来,迎着海风——迎着风,迎向远方的天空。 只不过路上大概并没有什么艰难坎坷。 这个腰间挂着葫芦丝,带着小少年和小少女的年轻人走得很是潇洒快乐。 一路有酒也有烤鸭烤鱼。 快乐朝天。 乐朝天轻声笑了起来,开始晃着自己的袖子。 “陆小三,我们到海边的山上了。” 很快小少年惊喜的声音便从里面传了出来。 “真的吗师叔,快放我出来。你袖子里藏着的这条河也太长了,我到现在都没有看到尽头,都快无聊死了。” 乐朝天一面吃着烤鸭,一面笑着说道:“不急,让海风再吹一会。” “嗯?师叔你在说什么胡话?” 乐朝天啃着鸭骨头,含糊不清地说道:“哦,没什么,外面有些不长眼的小贼,等我把它们消灭了,再放你出来,不然不安全。” “......” 一直过了许久,乐朝天才吃完了那只烤鸭,顺手将鸭架抛入了那片青山之中,而后从地上摘了一片薄荷叶,擦了擦嘴,又浅抿了一小口酒,这才把陆小三和松果二人放了出来。 陆小三一出来就剑拔弩张地盯着乐朝天。 “乐朝天,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在偷偷吃好吃的?” 乐朝天睁着大眼睛,十分无辜地坐在那里。 “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陆小三冷笑一声,从身后拔出了不闻钟。 “清白?你以为你拿薄荷擦了嘴,我陆小三的狗鼻子就闻不出味来了吗?更何况,在这段时间里,你的袖子里全是他娘的烤鸭味,我只是隐忍不发而已。来来来,吃独食的小贼,先受我一剑!” 小少年气势如虹,一剑便刺向了乐朝天。 而后便传来了一声颇为焦脆的声音。 陆小三惊呼一声。 “我的脆皮!” 说罢,便弃了剑,趴了下去,撅着屁股在地上捡着那些被自己一剑捅下去的烤鸭脆皮。 乐朝天只是微微笑着拿着从另一只袖子里拿出来烤鸭,上面兀自还插着陆小三的不闻钟。 陆小三捡完了脆皮,吹去上面的泥巴,塞进了嘴里,一把握住不闻钟,将那只插在了剑上的烤鸭夺了过来,哼哼唧唧地说道:“你就拿这个来考验师侄?我们可有两个人呢,松果你说是吧。” 显然小少年气势已经弱了很多。 松果甚觉有理的点着头。 于是乐朝天又从袖子里掏出了另一只。 陆小三瞬间变了脸,眉开眼笑地夸赞道:“师叔你可真是两袖烤鸭一心爱侄呀。” 乐朝天微笑不语,转头看向山外之海。 在乐朝天的袖子里饿了很久,只能天天从河里摸鱼上来放在炉子上烤着吃的陆小三觉得这是人间最美味的一顿烤鸭。 小少女松果很是赞同地点着头。 二人一人一只烤鸭,坐在了乐朝天身旁。 松果是白鹿妖族,也许曾经见过海,自然没有那般惊奇,只是低头虔诚地吃着烤鸭。 而一直都生活在岭南剑宗的小少年陆小三吃着吃着,就呆呆地看着远方,连鸭子上面的脆皮掉了都没有发现。 一直过了许久,小少年才不无惊叹地说道:“原来这就是海呀!” 海不是蓝的,天空也不是明澈的。 乐朝天带着陆小三走上这处青山的时候,人间已经近黄昏。 于是在青山之上远眺而去,海是灰色的,盛满了天上的霞光,在粼粼的波光之中,像是一条搁浅的大鱼身上那种细密的鳞片一般。没有了层层青山的阻拦,那些暮色格外的浓郁,像是一个巨大的调色盘,有一点金红色点在了正中央,而后被人和了水,一点点的向着边缘的天际晕染着层次不一的色彩,在那里面也许还可以看见风的轨迹。有几点飞鸿正在黄昏里远去,像是来不及洗墨的笔锋误触到天空里匆匆带过的几笔一般。 海天是烤鸭的脆皮。 陆小三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嗅到了那种天空的香气。 小少年一面啃着烤鸭,一面将目光向下移去。 而后愣在了那里。 海边有着一座孤屿,在一片暮色里显得黝黑的礁石群中绵延向海里。 孤屿边缘似乎有着一个很是熟悉的少年身影。 陆小三愣了许久,而后抱着烤鸭向着青山之下奔跑而去。 松果呆呆地看着突然向着山下海边跑去的陆小三,颇有些不解,转头看向乐朝天。 “他去做什么,师叔?” 乐朝天微微笑着看着那道孤屿之上的人影。 “他去见他的前辈,一个真正的剑仙去了。” 松果听见剑仙这个词,愣在了那里,缓缓转回头来,看着那个孤屿上的身影。 她知道陆小三不是剑仙,也知道乐朝天不是剑仙。 但人间真的有剑仙吗? 漫山遍野的海风里,并没有出现这个词。 只有陆小三无比惊喜无比期待的呼喊声。 “前辈!” “前辈!” 小少年抱着烤鸭,一路气喘吁吁地跑下去,而后又跌跌撞撞地跨过了那些暮色里黑色礁石与橘色的晚风,跑到了那处孤屿上,弯着腰,一手提着烤鸭腿,一手撑着膝头,大口的喘着气,而后看着那个屿边握着酒葫芦抱膝看海的青裳少年,很是灿烂很是惊喜地笑着。 “前辈原来也在这里啊!” 草为萤举起葫芦喝了一口酒,而后转回头笑眯眯地看着陆小三。 “我当然在这里。” 梦里有时身化鹤。 人间无数草为萤。 除了在那座高崖上。 人间哪里都有可能看见这个青裳少年的身影。 “但是前辈不是天涯镇吗?” 陆小三平息了一阵,而后走过去,在草为萤身旁坐了下来,很是客气地把手里啃着一塌糊涂的烤鸭递了过去,草为萤伸手从那上面扯了一块陆小三最爱的脆皮,就着胡芦里的酒吃着。 “天涯就在人间啊,陆小三。” 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 “所以我在天涯镇,自然也是在人间,出现在这里,自然并不为奇。” 小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前辈在这里做什么?” 草为萤歪头想了想,说道:“看海。” 陆小三并没有问草为萤为什么要看海,只是很是开心地笑着。 “我也是来看海的,我师叔带我过来,他就在后面山上。” 陆小三伸手向着后方指着,而后这才发现乐朝天已经带着小少女松果走了下来,二人正在那些礁石上走着,向着这处孤屿而来。 这个向来闲散漫浪的年轻人走到了这处孤屿上的时候,却也是难得地正经了一会,端端正正地站在暮色晚风里,向着草为萤行了一礼。 “晚辈乐朝天,见过前辈。” 草为萤只是微微笑着挥了挥手。 “你那一剑,我很喜欢。” 乐朝天不无得意地说道:“前辈理应喜欢。” 这个当年自青天道的故事里走出来的年轻人大概比那个伞下的少年更具有少年气。 那些得意并不突兀。 因为在这样一个一梦人间千年的青裳少年面前,大约人间都是少年。 草为萤转头看了一眼立于身后屿石上的乐朝天,目光在那个很是精致小巧的胡芦上停了少许,而后轻声笑着转回了头去。 “你的酒量看起来不太好。” 乐朝天将腰间的小胡芦拿起来,拔开塞子喝一小口,而后带着松果向着二人走去,一同停在了草为萤身后坐下。 “前辈酒量自然很好,只是浅抿微醺,小饮辄醉,大概才是人间快乐之事。”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迎着暮色海风很是赞同地说道:“自是如此。” 陆小三与乐朝天表现得都是很是坦然。 但是茫然跟随过来的小少女松果心中却有些忐忑。 虽然那个坐在海边的人并没有带剑,也没有什么气势,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晚风淡月,清饮看海的寻常少年一般。 只是松果还是有些慌张。 剑仙呀。 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于是她一不小心就在一片静谧的声音里,把手里的烤鸭啃出了很是清脆的声音。 三人一同回头看着松果。 这个小妖少女当时就手足无措泪眼汪汪地站在了那里。 陆小三哈哈笑着。 “被吓到了吧,但是你不要怕,草为萤前辈很好相处的。” 草为萤并没有去安慰那个被惊到的小少女,只是转头看着陆小三,笑眯眯地说道:“所以这就是小子把我的狗抱走了,还给它取名草为萤的理由?” 陆小三脑壳一扭,说道:“我不是,我没有,前辈你不要污人清白,小黄明明叫做乐朝天。” 说到这里,陆小三一拍脑壳。 “完了,我忘了把它带过来了,也不知道师父他们有没有记得喂它。” “汪汪!” 陆小三的话语才说完,便听见了一些很是欢快地狗叫声从身后传来。 小少年回过头去,便惊喜地发现那只黄色的小土狗正在那里蹦跶着向着孤屿这边跑来。 “它早跑回天涯镇了,我就把它带了过来。”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 “当然,我怀疑是有人忘了这回事了,所以特意让我送过来。” 陆小三早已习惯了草为萤的这种胡言乱语,只是笑呵呵地把烤鸭放在了一旁礁石上,而后就迎向了那只小土狗,松果则是一脸茫然。 而原本笑着乐朝天,神色有些显然易见的变了变,然而什么都没有说,趁着陆小三和松果被那只小土狗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看向了那个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人间与人间一切的青裳少年,轻声说道:“人间流影......” 草为萤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乐朝天,很是淡然地说道:“那是对的。” 乐朝天沉默了少许,不无怅然地看着这片暮色渐渐尽数溶入水中的大海。 “原来真的是啊。不过我以为前辈至少会含糊其辞。” 草为萤微笑着说道:“你既然能够猜到,告诉你自然也没有关系。” 乐朝天并没有被某些东西惹得沉沦了下去,在一些怅然之后,倒是很坦然地看着人间。 “所以我大概真的会成为圣人。” 草为萤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笑着喝着酒。 这个少年是人间所有命运的三尺。 一旁陆小三的惊呼打断了这处语焉不详的谈话,二人回头看去,只见陆小三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伸手依旧坐着一个抱狗的姿势。 而小土狗则是吐着舌头,欢快地蹦跶着,直奔陆小三放在了石头上的烤鸭,而后一口叼起,一溜烟就逃离了这里。 陆小三欲哭无泪地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也不能说过两手空空。 更不能像乐朝天一样,发出极为嗤笑的声音。 陆小三扑了过来,骑在了还在哈哈笑着的乐朝天头上,一面捂着他的嘴,一面揪着他的耳朵。 “乐朝天,你个狗贼,快还我烤鸭!” 小少年的声音异常悲愤。 乐朝天心想我还没有找你算把它叫做乐朝天的账,你反倒还赖上我了? 草为萤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 而小少女松果则是默默地跑到了一旁,悄咪咪地抱着烤鸭啃着。 一直过了许久,小少女才听见了一个垂涎三尺的声音。 “你在吃什么呀,可以让我吃一口吗?” 小少女默默地转回头。 陆小三正在那里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大烤鸭。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松果想了想,很是诚恳地说道:“我在吃屎,你吃吗?” “......” 陆小三瘫倒在了孤屿上,那些入夜带着凉意的海风,吹得小少年无比悲怆。 从看见乐朝天偷吃烤鸭,到看见烤鸭,到看见海,看见前辈,看见小土狗,一直到最后鸭狗两空。 这个十二岁的小少年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于是把自己气得睡着了过去。 ...... 等到小少年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 耳畔有着许多海浪之声哗哗啦啦地响着。 天心一挂斜月浅淡,幽暗的天空之中星光熹微。 草为萤依旧在那里坐着喝酒看海,乐朝天与松果不知道哪去了,倒是把自己的烤鸭吃完了的小土狗已经跑了回来,正趴在陆小三身旁,将脑壳搭在了前腿上,歪着头像是在咧嘴笑着看着人间星海。 陆小三一看见它就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敲它的狗头。 只是快要敲到的时候,小少年还是收了力,而后坐了起来,把小土狗抱在怀里,一通乱揉着。 “前辈,看我笑摸乐朝天狗头。” 陆小三嘿嘿笑着。 虽然他平常总是乐朝天乐朝天的乱叫,但是摸乐朝天脑壳这种事,他却是还没有干过。 毕竟胡闹归胡闹,瞎摸脑壳是要被动真格的。 只是陆小三的话才始说完,脑壳上便挨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乐朝天和松果就在自己身后,那里已经搭好了一个简陋的小亭子,便是从后面山上砍下来的树。 陆小三缩了缩头,很是识趣地说道:“我开玩笑的,这是松果,这是松果,嘻嘻。” 小妖少女举起了拳头。 小少年抱起狗就跑。 少年少女在夜色里追逐而去。 至于会不会掉进海里这样的事。 开什么玩笑,一个乐朝天,一个草为萤。 要是真让两个小屁孩淹死在这海边,那当真是人间最大的笑话了。 乐朝天轻声笑着看着那夜色下欢快的一幕,而后转回了头来,看着草为萤笑着说道:“前辈你说,要是我不画人间山河,而是画人间山海,可不可以入道海十三叠?”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回头看着这个夜月星光下立于海边的道人,很是淡然地说道:“倘若你可以画尽东海四十九万里,便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乐朝天轻声说道:“就像前辈一样悠闲自在?” 草为萤微微笑道:“你一直都可以悠闲自在。” 乐朝天说道:“我可不像前辈,正所谓我问海山何时老,清风问我几时闲。不是闲人闲不得,能闲必非等闲人。” 草为萤仰头喝着酒。 “你不去等闲,如何能闲呢?” 山海孤屿在夜色里沉寂了下来。 草为萤自是来清饮看海的。 而乐朝天大约不是。 所以这个看起来很是年轻的道门大修只是抬头看着夜穹温和而沉缓地说着。 “我依旧是人间芸芸众生,自难逃脱。” 第两百一十三章 春风三月蝴蝶剑 狭义的东海,只是磨剑崖所在的那一片海。 广义的东海,自然便是整个人间东面的海。 所以人间有两个很高的道门大修。 一个在东海,另一个也在东海。 东海的道人带了一个小少年和一个小少女在看海。 东海的道人只带了一个蒙着眼睛,很久没有见过人间了的小道童在走路。 路是春天山中的近崖小道,上面有着许多溪水留下来,所以为了防止打滑,附近的人们便在这里铺了一些石板。 王小花踩着那种厚实坚硬的石板,心中很是安定。 如果头上有水声,脚下踩得软软糯糯,哪怕是个剑仙,心里也会发怵。 于是她想象着自己所在的画面。 是一些青色的壁崖,上面爬着青色的藤蔓,藤蔓上开着一些细小的黄白的花,上面溅着一些溪水,颤颤巍巍也娇娇嫩嫩。然后溪水打落在了一旁的山石上,又溅落到了脚下的石板上,带着春意的湿寒打在了自己的小腿上。 王小花将自己想象的画面与卜算子说了。 这个缺一门观主很是诚恳地说道:“就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王小花有些开心地笑着。 只是很快又转头向着卜算子的方向说道:“所以我们还是在东海?” “是的。” 卜算子牵着小道童的手很是平静地穿过了那些近崖小道。 这座山其实很高。 往旁边看过去,便是一些深不见底的渊流之地。 小道童有很多次都踩在了崖道边缘,只是她并没有发现,也许还会以为旁边是一些簇拥在山石间的花田。 但不管怎样。 总是在东海。 这是小道童在漫长的旅行之后,意识到的一件事情。 有时候她们在东海的小城里,有时候在东海的小镇里,有时候又在田野里,有时候就在山岭间。 有时闲走平原,有时驻足沙滩。 身旁的道人似乎原本确实是想将王小花带回那个不知人间何处的缺一门的。 只是在发生了一些故事之后,他改变了走向,开始反反复复地在东海境内游走着。 王小花问过卜算子,可惜这个老道人什么都没有说。 小道童在跟了他许久之后,也明白了——这是卜算子所说的,不可言的命运之事。 一旦说出来,天上就不会下雨,而是会下刀子。 王小花也不知道如果不下雨会下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将以前听到过的话想到了这样一件事里。 所以下刀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王小花歪着头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 但她知道自己师父一定是在做着某些事情。 因为这个道人身周,总是有着道韵在流转着。 有时浓郁,有时浅薄,有时八风而来,有时静若幽谷。 王小花只是紧紧地握着道人的手。 因为她感受得到道人身周的气息很不稳定。 也在慢慢地衰弱着,像是要用很久才会恢复的模样。 所以她尽可能的用自己的手传递一些暖意过去。 下了山,也许是溪,也许是河,也许是海,王小花听到了一些水声,好像有些遥远。 远方似乎还有世人们劳作的声音。 一年之计在于春。 那种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生机。 王小花有些憧憬地面向了那一边。 在人间的时候,觉得什么都不好。 离开了之后,听见那种泥土被松动的声音,都觉得很是亲切悦耳。 不知走了多久,身旁的卜算子却是有如受了惊一般,似乎是回过了头去,看着身后的某个方向。 王小花转回头来,握紧了这个老道人的手,有些茫然地问道:“发生了什么,师父。” 那一刻,她感觉到这个道人一身的道韵都在翻涌着,如同看见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一般,整个人的气息都在快速的衰弱着,道人老去的手掌之间带着许多冰冷的意味。 卜算子只是长久地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 他看见了什么? 王小花心中也不由得忐忑了起来。 过了许久,道人身周的那种命运仓皇的意味才渐渐散去。 卜算子平静了下来,转回了头,继续安静地向前走去。 “没什么,一只蝴蝶飞过去了。” 王小花呆呆地歪着头,想着蝴蝶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样的蝴蝶?” “靛蓝色的,羽翼大大的,身子小小的,干干净净,就像一片海截成的羽翼一样。” “是我想象的那样的吗?” 卜算子并不知道王小花想象的是怎样的,但是这个道人还是轻声说道:“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王小花哦了一声,又想了很久,轻声问道:“那师父刚才为什么会那样?” 卜算子牵着她的手,继续在路上走着。 “因为每一只没能抓住的错失而去的蝴蝶......最后都会成为岁月里落向自己心口的一剑。” “师父中剑了吗?” “我中了。” ...... 少年从田埂里爬了起来,那只靛青色的蝴蝶已经飞得很远了。 就像一对穿过了岁月张望着的眼睛,渐渐在春风里越飞越远。 少年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那个道人。 道人年轻而温和,脸上笑意舒缓,一如那些吹过田埂的春风一般。 “随我回观修行吧。” 道人笑着说道。 少年茫然而无措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道人,远方似乎还有一个身影,一身道袍飘飘,无比安静的站在春风山脚下。 道人似乎注意到了少年的目光,微微一笑。 “当然,你也可以随他走。” 少年又看回了身前温和的道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着眼前的道人的时候,那些笑意好像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模糊。 而另一个在视线之外,道袍在春风里纷飞,神色平静的道人,却好像越来越近。 少年张开了嘴,不知道说了什么,他自己都听不见。 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在春风里凝滞了下来。 年轻道人温和的笑意,中年道人平静地神情,还有那些分明已经停滞了下来,却依旧让人觉得实在春风里招摇的道袍。 少年忽而仓皇了起来。 好像有一道目光越过了漫长的岁月,无比复杂地落向了这片青山。 那只蝴蝶在远远的春风里飞着。 ....... 张小鱼在春山里惊醒了过来。 而后在那些春日微风里咳出了一些血色。 他又梦见了十五....不,是十六年之前的那个春天。 依旧是蝴蝶,依旧是道人。 只是这个梦境里,又多了一个道人。 张小鱼抬手擦着唇角的血色,安静地坐在那里。 那不是梦。 只是一些过往。 像那只青色的蝴蝶一样飞走了的过往。 当年出现在一种叫做张小鱼的少年的鱼徜徉的那片春日之海里的,不止是李山河。 也有谢朝雨。 这个一身狼藉血色的已成污秽的白衣剑修无悲无喜地坐在那些春风里。 飞光飞光。 张小鱼咳嗽了许久,拭尽了唇边血迹,而后站了起来,安安静静地向着人间春风里走去。 青蝶已逝。 ....... 梅溪雨神色淡漠地站在院门处,抬头看着天色。 天色不算阴沉,也不算晴朗,春天的上午,很容易便有着这样的景象。 而在这样高深奇绝如山岭的槐都之中,这处落在大地之上的长街亦是如此。 好像随时会下一些小雨,也好像随时都可能云开雾散,拨云见日。 没人知道这样的春日会走向哪样一个方向。 梅溪雨神色阴沉地看了许久,而后低下头来,看着院门前那两个并不遮掩自己妖族形态的巳午卫。 二人一高一矮,胖瘦倒是相仿,一个长了个牛头,一个长了个板凳腿。 很显然,板凳腿的妖族,要纤细一些,所以就是那个比较高的。 牛头手里握着一本小册子,在那里仔仔细细地翻看着,连某个不小心滴落的墨点,都神色凝重地研究了半天。 那会不会是什么暗号? 板凳腿在一旁歪着身子探着头,挤着牛头的大脑袋,像是一根被风吹弯的竹子一样。 “二位还没有看明白吗?” 牛头伸出了一只手指头,在春风里虚点了两下。 “不急,我正在想办法找茬。” 板凳腿有些迫不及待地说道:“你真是白长了一对大眼睛。快撒手,让我来找。” 牛头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他妈眼睛都没有,看个柰子。” 梅溪雨看着这个二人,沉默了少许,抬手从门沿上擦了一把灰,抬手就抹在了那个小册子上。 板凳腿与牛头欣喜若狂,指着那一撇污渍。 “找到了,就是这里,文书保管不当,罚钱十两!” 梅溪雨平静地从怀里摸出来了一个钱袋子,丢给了二人。 牛头满意地把那个册子还给了梅溪雨。 “好好好,你小子通味,下次我们还来找你的茬。” 梅溪雨表情毫无波澜地收起了册子。 难道我不通味,你们下次就不来了吗? 梅溪雨转身走入了院内,合上了大门。 只是梅溪雨才始转过身去,身后又响起了敲门声。 “开门,巳午卫例行搜查!”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转身打开门去,依旧是牛头板凳腿。 只不过这一次二人换了一个位置,这次敲门的变成了板凳腿。 “你的城户司册籍呢,拿出来看看。” 板凳腿一板一眼地说道。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二人,而后从怀里再次将册子拿了出来。 板凳腿接过来,抬手从口里沾了一些口水,而后把册子翻开来。 牛头在一旁踮着脚努力的瞪着眼睛看着。 板凳腿直接翻过了方才的污渍,一直翻到了最末端,反复琢磨了一阵,而后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画像,翻回了最前面,将那个画像盖在了梅溪雨的画像之上。而后用着像是板凳腿一样干瘦的指头戳着那个画像,看向梅溪雨问道。 “这是你吗?” 长街里沉寂下来。 许多妖族来来往往,在阴郁地天色下走着。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那副自己师弟柳三月的画像,身周似乎有道韵开始流转。 只是看着依旧未过巳午的天色,这个青天道的道人还是缓缓平息了下来,撕下了一角道袍,咬破了指头,用鲜血同样画了一个柳三月的画像,而后贴在脸上,淡淡地说道:“是我。” 牛头与板凳腿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又看回了院门口站着的那个道人。 “嘿,你小子,比我俩还不要脸。” 板凳腿颇有些惊色地说道。 这是正儿八经地不要脸。 字面意义上的不要脸。 “棋逢对手啊棋逢对手。”牛头摇头晃脑地感叹着。 二人正想在弄出些什么幺蛾子来,人间却是传来了一些颇为震撼的声响。 这座浩大的都城正在迅捷地变化着。 这条长街向着槐都的中层升去。 有清冷的阳光越过了那些屋檐,落在了梅溪雨脸上的那幅血色柳三月面容上。 原来人间是有阳光的。 梅溪雨眯着眼静静地看着那些从带血的道袍下透过来的春阳。 巳午之时已过。 取下了那块道袍,面前已经不是牛头与板凳腿,而是两张很是温和的世人的面容。 拿着城户司籍册的那人将册子还给了梅溪雨,微笑着说道:“未申人间之治,巳午卫祝您生活愉快。” “......” 二人在一些穿檐走角而来,零零散散的春光里走入了世人之中。 梅溪雨手里握着那角道袍,长久地站在渐渐偏移的疏浅的日色中。 抬头看向长街远处,只是并没有看见那样一个白衣年轻人的身影。 门下侍中大人,大概也不会做些这样无聊的事。 所以只是妖族之事而已。 梅溪雨自然没有在意,哪怕那十两银子,他也会去找天狱讨要回来。 只是。 云在青天水在瓶。 水在瓶。 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便是当今槐都门下侍中大人的名字。 当然,一个妖族的名字,自然千奇百怪都可以。 水在瓶已经比鼠鼠狸笠松果好多了。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人间。 他依旧不知道天狱究竟想要做什么。 自己又能引出些什么。 ....... 柳三月安安静静地走在长街上。 这个道人依旧形貌丑陋,京都之中甚至还有了一篇刘春风讽楚王纳谏。 —— 春风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齐敬渊曰,吾与柳公孰美。 齐敬渊曰,君美盛,柳公何能及君尔。 ...... 遂往见之,丑甚,三日不进食。 夜寐而思之。 柳公甚丑,何德何能任三月尹之职。 往见楚王寒蝉,曰。 柳公如此不堪,王非有恶癖乎? 是年二月,春风卒,享年三十。 —— 这篇文章柳三月甚至还见到有先生在教授学子。 只是这个来自青天道,曾经代表着诸多美好象征的道人并不生气,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他们。 于是那些学子们吓得瑟瑟发抖——你看,他生气了,就像要吃了我一样。 柳三月默然无语。 道人安静地走在二月春风里,想起这些事情,不免也觉得有趣,于是轻声笑着,而后便撞见了故事里的另一个主人公。 假都玉山刘春风。 这个悬薜院的院长在扶持寒蝉即位楚王之后,在京都之中名声愈烈。 毕竟当初那场京都之变,里里外外,都透露着悬薜院的影子。 刘春风微微笑着,很是有礼地向着柳三月行了一礼。 “下民见过三月尹大人。” 柳三月同样还了一礼。 “先生客气。” 刘春风是尹卿之礼,而柳三月行的是道礼。 毕竟不管如何,这个假都玉山,虽然只比柳三月大了几岁,但却已经是人间大道之修,更是文化天下的悬薜院院长,哪怕自称下民,柳三月也自然需要以礼敬之。 二人于是并肩走在了京都宁静下来的长街春风里。 太一之祭的风雪过去之后,人间春风重回京都,神女瑶姬也便一直待在了京都之外拔起神柱挑来冥河所铸造的神都之中。 人间仿佛重回许久以前的安宁岁月。 只是刘春风与柳三月在人间遇见,自然也不会谈及什么安宁之事。 “听说左司马正在见王上?” 刘春风看着柳三月说道。 柳三月平静地点点头。 黄粱复楚,虽未设司马,但是却有左右司马及从属之职。 左司马见寒蝉,自然便是因为巫甲之事。 刘春风大概明白了为什么柳三月这个时候会出现在京都长街之中。 纵使被神女留在人间,亦是被寒蝉任命为了并无实职的三月尹,然而柳三月终究心中依旧忠于他的北方陛下。 只是有时迫于时势,留在异流而已。 刘春风也没有再提这件事,黄粱巫甲自然是需要筹措的。 哪怕如何替北方帝王暂代人间,终究国不可无器。 这个春风院长转头看着柳三月,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当初倒是没有想过,三月大人,便是人间青天道柳三月。” 柳三月微微一笑很狰狞。 “我在大多数的时间也不会记起。” 刘春风转回头去。 “所以神女伟力,依旧不可想象。” 柳三月很是平静。 当初他一度以为自己能够挣脱瑶姬的枷锁了,然而最后才发现,那依旧只是自己的一种奢望而已。 神鬼之力,与冥河同流。 那是黄粱世人命运之上的三尺。 万般都在三尺之外,亦在三尺之中。 柳三月安静地走了许久,而后看向长街,似乎瞥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道人的身影,只是大约这个容貌丑陋的道人有些走神,并没有在意,只是又看回了刘春风,轻声说道:“没关系,世人总有一日,会高于神鬼,只要他们能够坚定地虔诚地,以脚下碎裂的陶罐作为激励,长久地向前而去。” 刘春风停了下来,叹惋地看着柳三月。 “所以我们未必是真的忠于陛下。” 柳三月笑笑,轻声说道:“是的,是忠于人间。” 才会虔诚于那样一个陛下。 春风三月各知意。 于是错身向着长街两头而去。 第两百一十四章 我是岭南之人 少年撑着伞,快速地穿越着那些白鹿西北与山月相交的地界。 一路而来,除了在那条溪边遇见了那个不知道为何出现在那里的人间剑宗弟子之外,南岛一个人也没有遇见。 重重青山。 南岛没有御使剑光,便这样沉默地翻越了过去。 一直到靠近了当初那处西门折返而回的镇子附近的时候,这个少年才在那些二月的春风里,感受了极其浓郁的妖力。 南岛停在了那些镇外青山之中,抬起头来,越过那些青绿的人间,向着远方眺望而去。 远方只是深林,一直绵延向山月境内。 他自然不清楚自己会在这片土地上遇见什么。 也许是许多大妖。 也许是某些妖族大军。 他也不知道那些妖族是否还在,也许依旧在白鹿境内,也许已经跋涉过那些山林,去往了山月。 只是不管怎样,他都需要走入那片深林之中。 倘若不是因为四破剑程露突然出现在他的前方,开始落下剑意,南岛自然要更快抵达这里。 前方青山自然并不难越过的。 哪怕是世人,只靠着一双脚,都能够轻而易举地翻越而去。 就像他们万千年在这个人间生存的模样一般。 所以南岛敛去了一身气息,像个世俗迷途的少年一般,一路沿着那些崎岖的小道走着。 翻过了那座山之后,南岛还未来得及去看下这边的情况,却是好似感受到了什么,蓦然停了下来,抬手自身后拔出了桃花剑,转身一剑斩向了自己的右手边。 山林之中,蓦然有一剑而来,虽然其上剑意相对而言颇为孱弱,然而倘若南岛并未注意,自然也免不了伤到一些。 山照水的那一剑,虽然没有真的落向南岛,却也是斩破了桃花的古道之术。 一路至此,那些道韵终于散去,这才使得那些妖族发现了这个伞下少年的踪影。 林间剑鸣锵然,南岛一剑将那柄袭来之剑斩落于地,落在了那些林丛之中,只是那柄剑很快便重新飞了回去。 没入了那些林间不见了踪影。 春风之中有着妖力缓缓弥散着。 南岛还未收剑,很快便有更多妖力在林中翻涌着,在春风里一同而来。 南岛神色有些凝重,很显然,他已经接近了白鹿妖族所在的区域。 那些妖力虽然大多微弱,但是一旦发生战斗,自己的行踪就会暴露,那日西门萎靡的气息,南岛自然也见到了。 白鹿之中汇聚了诸多南方大妖,自然不止是会有当初云绝镇所面对的那些小道初境左右的妖族。 南岛一念至此,手中桃花剑上渐起细雪,剑意尽数收敛于剑身之上,并未扩散出去,在那些林中察觉到少年到来的妖族出现的一刹那,便剑随身动,林间细雪之剑穿花而去。 当头一个妖族被直接钉死在了一棵树上,南岛神色平静地自那个妖族身躯之中抽出剑来,又折身一剑斩向另一名提剑而来的妖族。 磨剑崖的人间快剑,南岛自然早已小成。 纵使其上剑意元气微弱,亦是无比之快。 只是转眼之间,林间便多了数具妖族尸体。 这支大约是来山间巡逻的妖族也许也没有想过,会在白鹿深处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少年,在靠近山月境内的山间,他们自然也有许多妖族探子,也许是一块石头,也许是一把黄土。 只是都是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少年的踪迹。 连程露将剑意散落人间都发现不了南岛,自然不用说这些妖力并不是磅礴的小妖。 仓促相遇之下,这一小簇妖族之人,很快便死在了少年手中,最初发现南岛的那名妖修,大约也是意识到情况不对,想要化作剑光离开这里。 只是却也是被那柄带着细雪而来的青黑色剑钉在了不远处一块山石之上。 南岛沉默地走过去,抬手将桃花剑从那块有着青色石苔亦是沾满了鲜红血色的山石上拔了下来,静静地看了那个眸中光芒渐渐熄灭的小妖剑修许久,而后转身越过了他,在一身渐渐消散的风雪之意中向前而去。 虽然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但是也意味着,越往前,将会遇见越多的妖族。 纵使是南岛,也不由得有些疑惑。 白鹿妖族为什么至今还在白鹿境内。 莫非所谓的奇袭山月,真的只是程露的一种猜想? 南岛心中有些沉重。 手中的剑也没有入鞘,在清晨的林间,像是一条带着露珠的黑色树枝一般。 一路而去,南岛接连遭遇了数次巡守山林妖族的袭击。 然而并未有什么很是棘手的大妖出现。 便是连云绝镇那些妖族都不如。 南岛心中愈发疑惑。 所以白鹿妖族,现而今究竟在哪里? 那处湿地深林便在前方不远处。 南岛身上已经带上了颇为浓郁的妖力妖血的气息。 只是显然当下顾不得这些事情。 南岛警惕地穿过了那些无比茂盛的丛林,继续向着深处而去。 向西面的地势正在拔起,承接那片山中之城而来的山岭便伫立在那一边。 当初那些山火,便是从这些山岭之中,被无数妖族带向人间。 只是山月没有沦陷,却是白鹿沦陷了。 这无疑是一件古怪的事情。 南岛并不知道许多的东西。 少年哪怕不撑着那把伞去看着有限的天空,所能知道的东西自然也是极少的。 所以一直到那柄青绿色的剑蓦然穿林而来,一直到了身前,南岛才来得及反应过来,匆匆将手中黑伞沉了下来,而后在无比清脆的一声剑鸣之中,南岛被一剑直接震得倒退而去,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那柄伞。 这个一路通畅而来的少年面色苍白地看着那柄便插在不远处的绿枝之剑。 有个身形高大的青衣女子缓缓在林中走出,抬手将绿枝自湿软的泥土中拔了出来,挽了个剑花,甩去了剑上的尘泥,这才看向了那个不远处黑伞下的少年,轻声说道:“看来你便是程露说的那个,可以让白鹿妖族覆灭的少年了。倘若不是他提醒了一下,我大概还真的不会在意你这样一个少年。” 南岛沉默了少许,神海里的震荡渐渐平息了下来。 而后看着那个很显然是人间大道妖修的青衣女子,轻声说道:“程露师兄,为什么要与你说这些?” 秦桑平静地说道:“因为他们觉得他们要对人间负责。” 南岛拄着桃花剑站在那里。 那个青衣女子很是平静地说着:“只是很可惜,我们有时候并不想领情,一旦领情,便意味着落了下风,于是千百年后,他们又可以大言不惭地吹嘘着自己当年如何做着这个人间的主人以及敬爱人间。” 南岛有些沉默地在那里站了许久,而后沉声说道:“我以为这场故事只是被一个剑修跳起来的错误的故事。” 秦桑平静地看着南岛:“没有干柴,如何能有烈火?” 林间长久地沉默着。 秦桑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了南岛的那柄伞上。 虽然南衣城外的故事她没有听说过,只是程露的描述,自然让她明白问题会出在哪里。 有妖力在春风里向着少年而去,缠在了那柄伞上。 南岛身周剑意涌动,斩碎了那些妖力,抬起头,神色平静地看着秦桑。 “不要动我的伞,不然你会后悔的。” 秦桑挑了挑眉。 青山之下有青影闪过。 这个青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了深林的那边,出现在了南岛身前,低头静静地看着这个伞下的,境界不算高也不算低的少年。 而后伸手,一把握住了南岛手中的伞。 南岛神色一凛,桃花剑上细雪飘零,骤然一剑劈向了身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女子。 秦桑只是抬手横剑,便轻而易举地将少年那来势汹汹的一剑挡了下来。 “你的剑意不错,不是成道境的剑意,只是你要清楚,在你与我之间,自然有着有如天壑一般的差别。” 南岛并没有接话,只是紧紧地握着手中之伞,那柄伞在秦桑手中已经被举得很高,南岛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看见了一些雪色。 他并不清楚那种雪色是来自自己瞳眸之中的细雪,还是人间将临的风雪。 “桃花!” 南岛骤然说了一句秦桑并不能听懂的话语。 秦桑皱眉看着面前的少年,而后脸上却是蓦然有了一些惊异之色。 少年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面生桃花的白衣男子,抬手虚握在少年身后的剑鞘之上,而后有道韵弥散,无道之剑被骤然拔出。 而后那个白衣男子身形直接越过了少年,向前一步,道剑之上混沌暴虐的气息涌动,却是无视了秦桑手中的绿枝,向着这个人间大妖一剑斩落而来。 秦桑一身妖力涌动,将那一剑接了下来,只是在松懈之间,南岛却是带着那柄黑伞,挣脱了秦桑的禁锢,向后快速地退去。 桃花身影一闪而逝。 那柄无道之剑亦是随之而去,消散在了青山春风之中。 秦桑身周妖力被斩开了一些,只是并没有伤到这个六叠剑修的身体,只是纵使如此,也值得她刮目相待。 手中绿枝剑低垂下去,秦桑一袭青衣立于春风之中,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样一个少年。 “那是谁?” 南岛抬头看着天空,人间并无雪色。 这个伞下的少年安定了下来,轻声说道:“那是卿相。” 这很显然是胡诌的东西,却是真切地惊到了这个青衣女子。 南岛在她失神的一刹那,神海之中元气涌动,瞬间化作一道剑光。 没有向着南方而去,而是打算越过秦桑,直接奔赴那片藏着许多秘密的葱郁山林。 只是在南岛动的那一刹那,有一剑同样紧随而动。 少年所化剑光,却是直接在空中被一剑钉了下来。 一如南岛钉死在山石上的一些大妖一般。 那一剑穿过了少年的肩膀,将他钉在了某棵山林边缘的古树之上。 南岛神海之中一阵震荡,好在那本落入神海之中的青牛五千言之上,有着道文落下,这才使得那些来自那抹剑意的风雪寒意没有逸散而出。 少年什么也没有说,松开了手中桃花剑,以剑意驱使着,像是一支黑色的剑一样射向那个青山之下的青衣女子,而后一把握住了钉在肩头的青色之剑,剑上有着来自六叠之境的元气与剑意涌动着,只是一刹那,便将少年的右手割得满是血色,然而在南岛掌心之中,亦是出现了一些很显然不属于他自己的剑意。 那是秋溪儿留在那柄黑伞之上的剑意。 在那些秦桑的剑意没入南岛体内的那一刹,却是自行从伞面之上化作游鱼而来,落入少年手中,隐隐约约化作了一柄无形之剑的模样。 南岛带血一剑,斩向了自己肩头。 一剑斩去那些剑上之意,而后再度一把握住,将它拔了出来,再度向着山林之中而去。 与此同时,秦桑亦是震惊地看向那个少年。 那道剑意。 作为当年东海剑宗的弟子,她自然清楚那是来自哪里的剑意。 “你是磨剑崖的人?” 秦桑一身剑意荡开那柄袭来的桃花剑,神色惊骇地看向那个伞下的少年,还有那些残留在风中的磨剑崖剑意。 南岛并没有回答。 只是向着那片山林之中掠去。 然而秦桑的身影很快便再次出现在了少年身前,浩荡天地元气在林中涌动,将南岛自林间镇落下来。 一个道海六叠浪的剑修一身之意,自然是极为恐怖的。 南岛落在了一棵树下,不住地咳着血。 看着那个停在了自己身前的女子,缓缓说道:“我是岭南的人。” 秦桑静静地看着像是不要命了一般,也要前去那片山林之中的少年,好像明白了什么,将手里的那柄桃花剑丢在了少年身旁。 “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会前来白鹿。” 南岛抬手握住桃花剑柄,支撑着站了起来,轻声说道:“不然呢?” 秦桑并没有在意少年的回答,只是看着他问道:“所以你与磨剑崖是什么关系,这柄伞又是什么意思?” “我与磨剑崖并没有什么关系。”南岛很是平淡。 “至于伞,就是遮雨挡雪的意思。” 南岛低头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伞骨,上面已经有了不少血色。 “如果你想更清楚一些......” 南岛蓦然松开了手。 秦桑在那一刻,骤然变了神色,抬头惊望着春日天穹。 人间风里的意味骤然变得无比凌厉。 只是很快南岛又重新握紧了手中的伞。 一切风声转瞬即逝。 秦桑眸中不尽寒意。 至此,她才真正的开始相信程露所说的话。 南岛很是狼狈地倚着树干站在那里,很是诚恳地看着面前的那个女子。 “所以,麻烦你告诉我,妖族究竟要去哪里。” 是山月还是云绝镇。 自然便代表了不一样的故事走向。 秦桑长久地看着这个伞下少年。 那种真切的寒意,纵使他已经重新握紧了那柄伞,依旧长久地萦留在心底。 南岛静静地看了面前的女子许久,而后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 轻声说道:“看来你确实不敢再动手。” 那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了她确实在怕了。 南岛缓缓转头看向那片山林深处。 “所以你们妖族,依旧还在白鹿......至少,在我的十里风雪之中。” 这是这个白鹿城主,人间大妖,没有再轻举妄动的原因。 秦桑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抬手招来了那柄绿枝剑,送入了鞘中,而后转身向着山林深处走去。 “奇袭山月,据守那座山中之城,而后图谋岭南,南下南衣城.....” “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秦桑停在了不远处,抬头看着深林之中那些高大的古树分割得零零散散的天空。 “在理想的情况之下,确实如此。” 少年静静地倚着那棵树站在那里,肩头的剑孔依旧在淌着血。 “如果不理想呢?” 南岛问道。 秦桑平静地说道:“那就是将自己困死在了那片青山之中。” 南岛沉默了下来。 是的,这是更远一些的事了。 假如进入山月之后,未能成功突围,当流云剑宗腾出手来,那便是死守青山,或者只能继续向西,登上那座幽黄山脉,只是那样一座高山,自然不是世人想越就越的。 秦桑是六叠之修。 但不是所有妖族都是。 横越整座幽黄山脉,对于世人对于妖族而言,都是会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的。 秦桑向着山林深处缓缓走去。 南岛沉默了少许,也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向着深处而去,却是登到了一座高山之上。 山巅之上,有高崖。 秦桑便停在了那里。 这个青衣女子无比平静地回头看着那个一路跟随而来的少年。 “你如果觉得妖族真的该死,那么你可以带来你所想要带来的那场风雪了。” 一如程露所说那般。 当你看见那个少年的时候,有些故事已经来不及了。 风雪随着少年而动。 人间已在其下。 南岛缓缓撑着伞走上了高崖,向着崖边走去。 而后蓦然愣在了那里。 秦桑的声音缓缓在一旁响起。 “我们自然没有想过要去山月,也没有想过要去云绝镇。” 南岛怔怔地回头看着这个青衣女子。 是的。 那些山林之中的东西,确实告诉了南岛这个故事的答案。 妖族。 要渡海。 第两百一十五章 崖上带着风雪而来的少年 高山深林,自然可以藏着许多东西,譬如大军自其中暗度而去。 但是同样的。 那也可以是一些上好的木材。 少年站在高山之上,沉默地看着那片被隔绝被藏起来的秘密。 所以妖族一直逗留在白鹿之中,自然不是要虚虚实实,让那些人间剑修难顾首尾。 他们只是藏在了这些山林之中,伐木为舟。 更为遥远一些的地方,在那些山林以东的边缘,有着许多妖族正在合力扛着那些木船,向着白鹿以东的方向而去。 少年茫然地站在这里。 他从来没有想过关于妖族的故事会是这般模样。 假如他们是要前往山月,他可以横剑执伞,一己之力,将他们全部拦下来。 风雪未必要落在人间,才是真的风雪。 当世人害怕风雪的时候,它落不落下来,便已经不重要了。 在先前随着秦桑而来的时候,他也这样想过。 换句话而言,哪怕他们不去山月,而是始终在为突围云绝镇做着准备,少年带伞来此,亦是会选择将这股洪流逼停在人间。 张小鱼骗了少年的那些故事。 少年自然也带着愤怒。 只是当南岛站在了崖上,看着那些重重山林之中,正在沉默地砍伐着古树,准备横渡远海的妖族的时候,却是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怎么能够是这样的呢? 就好像他鼓足了勇气,焚尽了神海,换了一剑,结果那一剑却没有地方落下去了。 少年有些沉默有些失落地向后退去,在一块山石边倚靠了下来,怔怔地看着那个青衣女子发着呆。 秦桑很是平静地说道:“妖族这碟菜不合你胃口?” 少年至此才感觉到身体里有些寒意,是肩头那处伤口,于是他沉默地提剑割下了一些衣裳,用剑火烧着那个伤口,而后用衣裳包扎了上去。 南岛一面包着伤口,一面轻声说道:“去年我有一个朋友,他有很多传记,里面总有些失意之人,狼狈之人,极尽丑态之人,或者无恶不作之人,往往才会遇见这样的事——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小丑一样的奔波在人间。” 南岛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崖边的青衣女子,缓缓说道:“我没有想过我也会是。” 秦桑深深地看着这个少年,转回了头去,看着那些正在忙碌着,随时准备离开北方这片土地的妖族,缓缓说道:“你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南岛将手里的剑放了下来,倚着山石抬头看着天空。 “假如你们真的往山月去,我自然要拦住你们,最坏的结果,就是我让那场风雪来到了人间,自此这片大地寂如陈雪。” “或者你们害怕风雪,停了下来,我便一人一剑一伞,像是一个英雄一样横在那条通往山月的山林之道中,将故事交由旁人去解决。” 南岛说着,轻声笑了起来,大口呼着气。 “前辈知道吗?当我在云绝镇中,听到了程露师兄与西门说了妖族可能去山月的时候,我在走回院子的那段路上,确实热血澎湃地想过这样一个令人亢奋的画面。那时我整个人都在发抖,里衣都湿透了,好像是终于要将在南衣城躲了起来的那些愧疚进行一些弥补的那种悸动......” 秦桑并没有说话。 南岛也沉默了下去。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伞下的少年才轻声说道:“这样也好。谁愿意真的握着一柄超脱于经验之外的利刃落向人间呢?” “但我依旧有些不明白。” 南岛重新看向了那个青衣女子。 “渡海而去,你们又能去哪里?我虽然只是一个见识短浅的少年,但是也知道,东海之外四十九万里,是没有尽头的存在。无尽深洋亦是如此。” “去黄粱。” 秦桑很是平静地说道。 南岛看了她许久,而后缓缓说道:“然后呢?就像千年前的那个故事一样?” 少年重新回到了崖边,低头向下看去。 那些妖族伐木为舟的画面。 其实依旧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那是远远喧嚣于愤怒之上的东西。 秦桑静静地看着高山之下的那些画面,而后平静地说道:“千年前妖族的决定也许才是真正正确的选择。” “妖主当年在人间过得时间太短,相较于漫长的人间历史,有如沧海一粟,所以他会对人间抱存希望。但我们已经过了千年.....” 南岛回想着当初南衣城所见到的画面,轻声说道:“这千年,难道不是过得很好吗?” 秦桑转头看着这个伞下的少年,淡淡地说道:“你是世人,自然会觉得很好,妖族多么听话地同流于其中,磨灭了自我的特征,藏起了一切独有的风采,像个世人一样与你们嬉笑怒骂——但你觉得永远将耳朵藏在帽子里,真的是一件舒服的事吗?” 人间妖族如世人,便这样过了千年。 南岛沉默地站在那里。 过了许久,缓缓说道:“我没有体验过,我不知道。” 少年自然不知道。 “但我知道长久地握着一柄伞,同样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秦桑转头看了一眼少年手中的伞。 在见识到了那一刹那的风雪剑意之后,这个青衣女子再也没有去碰过那柄伞。 “但同病相怜,永远不会是同情一场战争的理由。” 南岛站在崖边,吹着春风。 “有些事情,为什么不能和平的去解决?” 秦桑语调低沉地说道:“你觉得如何解决?” 少年沉默了下来。 他确实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样一个两族之间,纠葛了千年的同流的故事。 “青杏也好,青梅也好,血李子也好。” 秦桑也说了一句南岛并不能听明白的话。 这是当初西门驳斥她的话语。 “一棵树上,不可能长出来两种不一样的果子。所以有些山火总要起的,我是好是坏,无非借势而起而已。” 南岛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你这句话是错的,桃花可以长在别的树上。比如你拿一枝桃枝,插在了一枝杏树的树干上,等到那些伤口愈合,人间便可以看见桃花与杏花同开。” 秦桑不为所动地说道:“桃花杏花,都不会说话,但是世人会,妖族会。有言语,有思想,便会产生分歧,有手脚,有武器,就会产生战争。” “但是世人也有分歧,黄粱与槐安打了数千年,但是依旧好端端的共处在人间,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人们也不会有很是恶劣的态度去对待那些称谓不同的人们。” 秦桑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这个不再尝试带来风雪,而是尝试说服自己的少年。 “你好像很讨厌这个故事?” 南岛沉默了下去,而后终于又起了一些很是沉郁的心绪。 “我曾经叫过张小鱼师兄。” 许多的东西正在渐渐明了。 秦桑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你应该是被他骗过。” “是的。” 二人静静地站在高崖之上。 遥远而来的春风里却是起了一些战火的味道。 南岛转头看向远方。 似乎依稀可见一些剑光。 云绝镇的那些剑修与北巫道之人似乎已经深入白鹿了。 “我们很难停下来。”秦桑神色平静地看着远方。“那场山火点燃了双方的怒火。战争就像一条嗜血的鲨鱼,不到精疲力尽,便不会停下来。” “人间各有立场,讲不清的道理,那就交给沉默。隔海隔泽相望,是两个种族之间最好的选择。” 秦桑转头看着少年。 “你走吧,带着你的风雪,去别的地方,这场山火,不需要这样一场风雪来平息。风雪变成风血,只会点燃更猛烈更加不可收拾的山火。” 南岛沉默地站在了那里,握着自己的桃花剑,撑着自己的大黑伞。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听见这样一句话的时候,蓦然产生了一种被孤立被遗弃的感觉。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轻声说道:“人间有时候,其实需要一些风雪。” 秦桑在听见了这样一句话的时候,蓦然转回头,眸中满是震惊地看着这个少年。 少年已经松开了那柄伞。 二月风雪正在缓缓积蓄着力量。 南岛不无平静地看着这个青衣女子。 “前辈既然是大道之修,那么应该剑光很快。” 少年抬头看着天空。 那柄黑伞已经在他脚边。 “那么便麻烦前辈,就像程露师兄告诉你一些东西一样,去告诉所有人。” 南岛轻声笑着,手中剑上有雪。 “请他们停下来,否则,我会带着这场风雪,走遍白鹿。” 秦桑深深地看着这个少年,那些风雪里寒意总是先落在站得最高的人之上。 她的神海之中已经渐渐有了一些风雪剑痕成形,好似随时都会斩落一般。 而后这个青衣女子化作了剑光,消失在了高崖之上。 高崖之上。 少年横剑膝头,安静地坐了下来。 ........ 西门他们接近了白鹿城,而后便遇到了大规模的妖族大军。 他们从未想过,一直未曾真正踏足的白鹿深处,依旧藏着这么多妖族。 那是否便说明了,妖族其实从未向着山月而去。 它们自始至终,目的还是在云绝镇? 西门有些唇齿发冷。 据守那处隘口的修行者自然算不上很多。 在这样的一股大流之中,很显然,是会被很快淹没的存在。 只是那些妖族显然不打算放过这些仓皇闯入妖土之地的修行者们。 无比悍然地冲杀而来。 平原之地,自然会成为这些浩荡妖族的最为有利的战场。 于是西门他们像是一些孤屿一样,勉强支撑着没有被冲散。 流云剑修与道人在最外围,北巫道被环绕在其中。 看似无比坚固,然而无论是谁都清楚,没有什么是用之不竭的。 当神海之中元气耗尽,巫河之中巫鬼之力消退。 他们便会被妖族大军吞没进去。 西门沉默地立于战场之中。 这个故事与他们所想的自然不一样的。 谁能够想到,那些妖族,真的便从未离开过白鹿城? 战争的喧嚣盖过了一切思绪。 白鹿城头之上那些篆刻着道文的机括之器发出极为恐怖的运转的声音。 西门横刀立于阵线最北面,随时准备迎接着那些守城器械的远距离压制。 然而过了许久,都是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妖族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向后退去。 这些来自云绝镇的修行者们眸中一亮。 莫非是更北面的流云剑宗已经来了? 他们振作了起来,开始向前推进而去,打算拖住那些妖族大军的步伐。 西门最初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很快,西门的神色便变了。 人间忽有一剑来。 硬生生将那些剑修们的攻势尽数破开而去。 浩荡妖力与剑意一同落向了战场正中央。 那是一柄青绿之剑。 春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 大道六叠之修的秦桑出现在了战场正中央。 将二者分割了开来。 “停战吧。” 秦桑的声音很是平静。 西门正想质问什么,却是蓦然神色一凛,转头看向白鹿以西。 人间有风雪之意。 这个当初便在南衣城的刀修自然明白了什么,只是神色之间,显然依旧有些不可置信。 因为那些风雪,正在向着远在数十里外的这处战场扩散而来。 曾经是十里风雪,自然不代表永远都是十里风雪。 也许南岛自己都未曾想过这样一幕。 或许是当初他未入白衣,十里是极为漫长的距离。 而现在他已经斜桥了。 于是风雪之势亦是在扩散着。 西门没有多想什么,转身看向身后所有人,沉声说道:“退回云绝镇!” 这样的异变显然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方才还难舍难分的战场双方,在突然之间便仓皇而去。 秦桑立于那些遍地血色之中,抬头静静地看着头顶的风雪,那柄绿枝剑上剑意游走,环绕在身周,随时都准备着落向那处高崖——假如那个少年是在欺骗自己的话。 南岛自然不会骗秦桑。 那些风雪并没有真正地落向人间。 在雪色起势之后不久,便缓缓消散在天地之间。 人间春光再度落向了这处平原之城。 ...... 程露背着剑,向着高山上而来,看着那个崖上神色苍白的少年,叹息了一声。 “你又何必如此?” 南岛并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伞下平息着。 当初在天上镇的时候,他便与草为萤说过这样一场风雪。 自己神海之中的那抹剑意,是一个锚点。 倘若不是那本青牛五千言镇压于那道剑意之上,南岛此刻神海只怕已经被那抹失控的剑意斩碎。 人间能够感受到多少风雪寒意,这个长久地居于伞下的少年只会感受到更多。 当风雪开始出现的时候,程露便找到了少年的位置,化作剑光倏然而来。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看向那个黑衣短发的剑修,轻声说道:“师兄不怕我真的便放开了伞吗?” 南岛自然早早地便重新握住了那柄伞。 但是若不呢? 程露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不捡起地上的伞,我的剑就会出现在你的心口。能够弃伞一次,便能够弃伞无数次,能够替人间解决掉这样一个麻烦,我并不觉得死是一件很沉重的事。” 南岛沉默少许,轻声说道:“所以很庆幸我捡起了伞。” 程露转头看向人间,看着那些在山林之中忙碌着的妖族。 “也庆幸你短暂地放下了伞,我才能来看见这些东西。” 程露的话音还未落下,便有一抹青光落向了这片高崖。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七境剑修看向了那个在崖上停下的六叠剑修,无比平静地说道:“我终于知道妖族为什么要藏起来了,原来你们打算渡海离开这片人间。只是城主大人.....” 程露的话语低沉缓慢却也无比坚定。 “这样也是不可以的。” “世人不会放任一个这样随时可能成为人间最大敌人的种族在人间之外安稳地生存。” 程露的话语就像流云剑宗的剑一样带着夜雨寒意。 “你们,必须活在人间之中。” 秦桑听着这个年轻剑修满是威胁之意的话语,神色也阴沉了下来,身周绿枝剑剑鸣不止。 “你想死吗?” 程露无比平静,身后长剑出鞘,却并非对准秦桑。 而是那个伞下的少年。 “你杀我,我便杀了师弟。整个白鹿,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高山春风沉寂下来。 南岛沉默地看着那柄朝向着自己的剑。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自己这个师兄身上看见了许多似曾相识的矛盾点,一如当初的张小鱼一样。 或许面对着这样的人间,谁都不免左右为难。 就像程露一直思虑的事情一般。 妖族不能死太多,但也不能任由他们这样肆虐。 至于妖族远渡而去,这更加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那代表的,是更为决绝的割离。 所以当初担心南岛将风雪带来人间的是他,现而今要亲手带来风雪的,也是他。 秦桑深深地看着这个剑修。 所有的故事本不该这样发展的。 只是有个握着不应该属于这个人间风雪的少年,穿过了那些故事,将一切都向着人间揭晓开来。 然而有些东西,自然不会任由他人摆布。 譬如某个一直被世人习惯性地认为只是一个少年的南岛。 这个一直坐在崖边的少年突然执伞而起,身形快速地逼近了程露,手中之伞如剑一般横斩而来,在程露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手中之剑斩落山崖而去。 程露转头怔怔地看着南岛。 “天要下雨,堵不如疏。” 南岛平静地站在那里。 “而且,我也不喜欢被人用剑指着,这会让我想起一些不好的故事。” 就像秦桑所说那样。 世人总是各有各的选择。 少年原本也许也不是这样的选择。 只是那作为师兄指向自己的一剑。 确实已经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第两百一十六章 春去冬来 那些路途并不遥远。 遥远的是知道某个少年在哪里。 在程露赶到那处高山之上的时候,楚腰也赶了过来。 看着崖上那无比沉重的氛围,这个终日唱大戏的女子神情也难免有些紧张,带着两相欢停在了那处山崖上。 那个少年正在与四破剑程露平静地说着:“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师兄,不要拿我作为你达成某些目的的筹码。” 很显然,南岛与这个流云剑宗的弟子似乎也闹得有些不愉快。 程露两手空空,只剩下了身后的那柄断剑决离还在身上。 他静静地看了少年很久,而后转过身向着崖下走去。 “好。” 楚腰看向了另一个青衣女子。 那个显然是人间大道剑修的妖族女子握着剑站在那里,瞥了一眼匆匆而来的楚腰,又转头看向南岛。 “那些战事已经停下来了。” 南岛转头向着人间东面看去,那些自海边遥远吹来的风里的意味,确实已经平息了下来。 只是南岛心中也清楚,这些自然只是暂时的。 白鹿妖事,远远还没有解决。 所以他只是淡然地说道:“多谢前辈。” 而后看了一眼楚腰,点了点头,同样向着高山之下走去。 楚腰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也没有多问,带着剑跟着南岛离开了这一处。 秦桑便安静地立于崖上,看着少年一路而去,而后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那个撑着黑伞的少年在春风里并没有离开白鹿。 而是一路向东,向着那些青山之外的平原之地而去。 南岛的意思很明显。 他要留在那处平原之上。 看着整个白鹿的故事。 倘若要打,要向死而战。 那么他可以帮一些忙。 倘若两族张弓无落矢之地,那么他便做那样一个地方。 内部矛盾,最好最快的解决办法,自然便是对外解决。 ...... 白鹿的战事在世人所未曾知道的故事之中突然便偃旗息鼓了。 小少年陆小二背着两柄剑挂着几条烤鱼,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在白鹿境内乱窜了很久,直到烤鱼都快吃完了,才终于在白鹿深处的一条有着宽阔的草甸之河边,看见了自家师叔与那个叫做楚腰的师妹。 二人临河而坐,身下大片青葱翠绿,远方有些镇落在河水分流的支流中铺开而去,水源之地,自古以来,自然都不会缺少人迹。 天青草绿,倘若不是这个故事出现的时间不对,大概这像是在散心的二人一般。 陆小二终于松了一口气,把身上挂着最后一条烤鱼拿了下来,有些疲倦地在那里啃着,向着那片草甸走去。 陆小二吃完了烤鱼,又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在河边停了下来,鞠着一些河水喝着。 而后走到了二人身旁,无比认真地看着伞下的少年。 “你要向我道歉,师叔。” 当时南岛说好的是要回岭南,陆小二也一直以为二人真的是要回岭南,倘若不是中途遇见了楚腰,这个小少年还一直被蒙在鼓里,说不定此时已经匆匆赶路,回到了岭南剑宗之中。 南岛很是平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前方那些流淌而去的河水。 身旁的小少年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南岛的回答。 一直过了很久,南岛才转过头,眸光里带着一些歉意,看着陆小二说道:“抱歉。” 被欺骗对于任何人而言,都不会是一件好受的事情。 陆小二这才坐了下来,从身后取下了那柄鹦鹉洲,还给了南岛。 “师叔你的剑。” 那场曾经蓄过势的风雪,他自然也见到了。 那一度让这个小少年提心吊胆起来。 不过好在最终那些雪色消失在了这个二月的故事里。 那是两天前的事了。 陆小二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背着剑也不嫌硌,便直接向后倒了下来。 “师叔你看到了那些妖族了吗?” 小少年问道。 南岛很是平静地说道:“见到了。” 他们有着长耳朵大马头吗? 陆小二自然没有这么问。 “他们要去哪里?山月,还是?” 陆小二自然至今都不知道在白鹿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 “他们哪里也不去。”南岛回头看向北方。“他们在造船,打算渡海离开槐安。” 本来有些倦意的陆小二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着南岛那不像开玩笑的表情,又看向了一旁的楚腰。后者神情亦是平静,显然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陆小二很是震惊地看着二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过了许久,这个小少年才理清了脑中的思绪。 “所以当初他们没有再来云绝镇,便是在为渡海坐着准备?” 陆小二大概没有想到这一层来,便是程露,都是没有想到这里。 “程露师叔他们知道吗?” 楚腰心想你师叔都差点和那个年轻三剑闹翻了,能不知道吗? “知道的。”这是楚腰的回答。 这个一直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南岛的青衣女子很是淡定地说道:“而且他还差点杀了师叔。” 在知道南岛已经踏雪境之后,楚腰叫起师叔来,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别扭的。 这是迟早的事。 只是楚腰虽然淡定,但是陆小二自然淡定不下来,蓦然转头看着二人。 “为什么?” “因为他不允许妖族渡海——这大概也是他们上境修行者公认的,所以他要借师叔的风雪来威胁白鹿城主秦桑。” “然后呢?” “然后师叔就把他的剑打掉了。” 陆小二觉得自己好像在听什么离奇的故事一样? 好像懂了一些,又好像很是不能理解。 楚腰自然明白陆小二的这种心情。 在最初的时候,她也觉得很是怪异。 “所以你们留在这里坐什么?” 陆小二最后问了这样一句。 南岛平静地说道:“等妖族渡海。” 陆小二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这个伞下无比平静的少年。 “师叔觉得他们应该渡海离开?” 南岛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 “渡海离开自然是好事。” 山照水平静地坐在那处壁垒之上,身旁程露与西门站在那里,远处镇上长街之上,一个很是失落的北巫长久地停留着。 妖族渡海而去,也许真的是件好事,只是对于这样一个企图借势在北方立足的北巫道年轻人而言,自然是最大的坏事。 寸功未建,如何能够让世人接受他们。 命运是擦身而过的,天意是从不由人的。 在最初想着的那些慷慨而赴死的理想化的故事之中,自然不应该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云绝镇的故事的大概有些美满了。 他们不用面对那些汹涌而来的妖族,去死守这样一个关隘之镇。 然而对于北巫道而言,这是最坏的结局。 一如花无悲当初在南衣城赌输了,死在了张小鱼的红中之剑下一般。 有缺也输了。 妖族不来了。 他们也不能过去了。 那样一个成道踏雪境的少年用一场风雪起势,逼得整个白鹿的故事都停了下来。 有缺轻声叹息着,转身吹着颇为寂寥的春风,离开了这里。 至于妖族渡海为什么是好事,他大概也不是很想去听。 程露与西门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离开的北巫,什么也没有说。 那是北巫道的故事北巫道的遗憾,而不是他们的。 “这为什么是件好事?” 程露自然不能理解这个人间剑宗师兄的看法。 当初山照水从白鹿北面走来的时候,自然便看见了那些故事,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做,只是斩落了秦桑的剑,而后告诉她自己在云绝镇等她。 这个纵使上了年纪亦是显得如同青山照水一般干净俊美的师兄,当然在所有人都还被蒙在鼓里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些东西。 所以此时很是平静。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妖族是化物族群,汇聚之地成为妖土,自然会不断催生新的妖族诞生,他们的寿命久远,一旦假以时日,自然会成为人间的一大强敌。” 山照水所说的自然便是程露的想法。 “难道不是这样吗?” 程露皱眉说道。 山照水轻声说道:“自然是这样。只是程露啊.....” 这个年轻三剑之一的四破剑侧身认真地听着。 “你想想千年前的故事。” 山照水微微笑着。 千年的故事是什么,世人自然谁都清楚。 妖族初生,被槐安后帝李阿三举槐安之力,一路驱逐而去,带着残余的妖族,远渡大泽,越过黄粱诛妖军的追杀,奔赴幽黄山脉。 他们在幽黄山脉上待了二十年,而后便开始重回人间。 “他们不是当年的妖族。”山照水抬头越过青山,如同可见白鹿北面的那些正在伐木为舟的妖族一般。 “当年妖族初生,便是自己都未曾真正适应认知接受这个人间,所以才会在仓皇之中,狼狈而去,在贫瘠得只有黑土与伞树的幽黄山脉上屈居下来。” “但是现在与当年不一样了。” “他们已经在这个人间生活了千年,便是他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一些东西——他们也会把人间叫做我们的人间。当年的那些妖族们都会想着故土难离,更何况这些已经在人间生存习惯了千年的妖族?人间的繁华,不止是我们放不下,便是他们,也很难舍弃。” “当今局势,南方确实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困境,黄粱之变导致了整个人间都不得不为之警惕,继续与妖族僵持下去,自然只会让南衣城内外交困。” 山照水轻声笑着。 “所以不如任由他们暂且离去。人间之势,确实堵不如疏。那个师弟说得很对,虽然有可能是气话。” 程露默然无语。 倘若当时他没有拔剑指向那个伞下的少年,让他想起了南衣城头的故事,大概故事也许尚且不会这么快速地发展到如今之地。 “倘若妖族真的适应了幽黄山脉的处境呢?” 西门轻声问道。 “世人都不能,妖族自然也不能。”山照水很是平静地说道。“幽黄山脉,纵使在当年黄粱神鬼庇佑的时代,都是被称为死地绝地,除了黑土伞树与高山风雪一无所有,而且那样一个地方,距离冥河太近,会使人的生机剥离。你觉得妖族如何能够长久地存留在那样一处地方。” “他们今日渡海而去,来日自然会沉默地渡海而回。” 山照水站了起来,缓缓说道:“世人在人间已经生活了不知多少岁月,我们对于这片辽广却也狭窄的人间的了解,远甚于任何存在——包括神鬼。那是一种存在于生命本能力的选择,告诉了我们哪里可以去,哪里不能去。” “是谓传承。” “而妖族要明白这个道理,依旧需要很长的岁月。” 山照水转头看着身后的两个年轻人。 “所以由他们去吧,春天去了,冬天他们就会回来。” 程露与西门安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思考着这个人间剑宗师兄的这些话。 ...... 北巫道的人在傍晚时分,离开了云绝镇。 白鹿的故事在一些雪色里停了下去,他们自然也便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那些北巫之人们在青山里向着山月方向而去,他们要借道山月,继续往北而去。 白鹿的妖族渡海离开了,但是依旧有些地方没有。 飘风不终期,骤雨不终日。 白鹿的骤雨来的急去得也急。 但是南方还有许多地方的春雨,依旧在断断续续地下着。 他们要去赶赴风雨,希冀能够从其中追上一些命运的尾巴。 西门很是客气地送了他们一程。 同时也很是疑惑地问了一个问题。 “北方真的有这么好?” 有缺当时没有能够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那些沉默向暮色里而去的北巫们,想了很久,缓缓说道:“我们还不知道,毕竟想象与现实,总是有着莫大的差距,但假如日后我们知道了,就会告诉西门大人。” 西门叹息一声说道:“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如果是在以前,西门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说这样的话。 以前的人间,安安静静,平平稳稳。 像是一条偶有风波但难起湍流的大河。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听说在流云剑宗更北一些。 那个叫做陈青山的人遭遇了一些伏杀,那一场战斗之中,他没有礼人间,直接拔山而战。 人间也许也震撼于那样一个拔山的道人。 只是对于西门他们而言,陈青山拔出的不是山。 而是人间平稳了千年的基石。 北巫道便在那些令人很难心安的暮色里离开了这处镇子。 ...... 北巫道尚且赶上了这场白鹿的对峙。 从南衣城而来的姜叶,却只看见了在小镇檐脊上看山看水的山照水。 山照水的名字不算久远。 姜叶只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坐在屋脊上喝着淡酒的师兄。 “我好像来晚了,师兄。” 姜叶背着青菜剑,停在了云绝镇的街头,看着那位五十岁的师兄说道。 山照水低头看了一眼姜叶,轻声笑了笑,说道:“来了就不算晚。” 姜叶似乎沉默了许久,而后看向北方说道:“师兄既然出现在了这里,那么应该见到了那个少年。” 白鹿的那个故事,正在向着南面扩散着。 姜叶哪怕来晚了,终究也是听到了一些风声。 山照水微微笑道:“见到了,而且出了一剑,那个少年很是厉害,把我的剑都打掉了。” 姜叶沉默地站在那里听着这个胡编乱造的天方夜谭的故事。 “春雪师姐也没有对他动手,大概唯一做了一些实事的,就是天堑镇的楚师兄。” 楚腰出了手,只是很可惜在机缘巧合之下输了。 姜叶抬起头来,这个剑宗弟子晚来了一些,自然是因为多走了一些地方,看着山照水,轻声说道:“这与我当初所想的不一样。” 山照水轻声笑道:“当然不一样,南衣城的事南衣城解决。人间的事,才需要人间解决。更何况,不欺人间年少六个字,你觉得我们有什么理由向着那样一个少年真正出手?” 钟扫雪当初替秦初来扫雪,便是因为张小鱼走在人间,被逼得不得不上山而去。 而且大家都不是什么少年,自然该如何便如何。 姜叶沉默下来。 山照水倒是叹息了一声。 “其实我倒确实想过真的动手,毕竟我离开南衣城的时间,还不算久远。只是那个少年太坦然了,坦然得我都不好意思下手——所以南衣城的故事,到底是怎么个事?” 姜叶安静地站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这大概需要从云梦泽起了一场雾开始说起。” “......” 山照水挥了挥手,说道:“算了,太长了,我也懒得听了,这个故事就到此为止吧,不要让人间别的师兄们为难了。” 姜叶沉默了少许,说道:“好。” “所以那个胡芦娃怎么样了?” “已经无碍了,只是大概沉浸在梦里,不肯醒过来。” 山照水轻声笑道:“那看来应该是一场顶级美妙的梦。” 南衣城之中的那个少年的那场梦,自然是很好很好的。 鼠鼠没有死,张小鱼也回来了,陈怀风娶到了媳妇。 团团圆圆,美美满满。 对于那个少年而言,这是人间最好的一个梦。 姜叶亦是如此认为。 二人在镇中寒暄了一阵,这个背着青菜剑的剑宗弟子继续向着北面而去。 来了就不算晚的意思就是,人间自然还有一些地方需要剑宗的帮助。 第两百一十七章 山河观的故事 关外那处溪畔白梅已经凋谢了好几轮。 年轻道人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一树春风里招摇的白花。 不知过了许久,正当那个道人想要抬手去摘一朵梅花的时候,有个很是平稳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年轻道人的动作停了下来,这个脚步声很是熟悉。 大约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过了。 所以他沉默了很久,才转回了头去,怔怔地看着那个与自己面容虽然不尽相同,然而五官却颇为相似的道人。 二人便在关外春风里,观前溪梅下长久地对视着。 一直过了许久,那个从青天道而来的年轻道人才轻声说道:“多年未见了,兄长。” 那个当初曾在南衣城提着棒子打断了某个伞下少年的腿的道人微微一笑。 “你入大道了,山雪。” 所以那个在观前看梅花的人,自然不是李石。 而是江山雪。 那一个向着这一处走来的,便是江茱萸。 二人说完了这样一句之后,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久地沉静地站在了那里。 多年未见,并不会有很多说不完的话,只是漫长的沉默,尝试淡去那些岁月里的隔阂。 一直过了许久,江山雪才轻声说道:“兄长当初应该是随着青甲一同去了大漠之中,为何会出现这里?” 江茱萸笑了笑,说道:“那么你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于是江山雪便明白了,有些东西,大概已经偏离得很远了。 这个年轻道人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那一树梅花。 “我想过来看看李石师兄。” 当初山月的山火传遍人间的时候,江山雪便受白玉谣之命,前去了山河观。 在将白玉谣的意思告知了那位观中师叔之后,江山雪便离开了西北面,只是这个道人并没有回青天道,而是一路向着关外而去,一直到徐徐来到了这处李石所居的溪云观前。 当张小鱼的故事落向人间之后。 这个山河观中,唯一在人间有着好名声的观宗大师兄,在世人心中大概也开始有了新的印象。 兄友弟恭山河观。 陈青山张小鱼都是这样的。 那么这样一个据说不看人间只问大道的道门师兄,真的是只问大道吗? 江山雪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他并没有在这处关外道观里看见那样一个清修的道人。 道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有一树白梅寂寥地开着。 而他遇见了自己的兄长。 很多前便去了南衣城的江茱萸。 北台与三十万青甲的故事好像很遥远了。 但其实不过便是去年的事。 距离那个少年一指点伤西门,夺兵符带青甲北上,甚至还没有一年的时间。 只是他们在奇袭槐都失败之后,狼狈逃往了北方大漠,从此在人间便没有了消息。 一度有人以为他们已经被那些大漠风沙淹没了。 ...... 在江山雪说了自己是来看李石之后,江茱萸只是长久地看着自己这个兄弟的背影。 看着他那身旧青天道的道袍。 那是身更为青白的衣裳。 至于是否真的比当今的青天道清白,这已经是人间无法追溯的事情了。 当今青天道是白风雨故事的后延。 只是当年那样一个道门大修,又是如何入得十二楼? 许多的故事在分崩离析的道门魁首的故事之中,已经被埋没下去,成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下酒菜。 “如果你见到他,你会说什么?” 江茱萸看着江山雪的背影说道。 江山雪平静地说道:“我会问他是不是。” 江茱萸轻声笑了笑,转身看着座并不大的道观,轻声说道:“但在你问他之前,他只会问你是不是。” 江山雪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兄长既然这样说,那我大概便不用问了,看来人间诸多故事,就是李师兄的手笔。” 这是一句很难理解的话。 那些逻辑便藏在了两个是不是之中。 当今人间的故事的诱因,来自于当年那个青天道老观主白风雨所做之事。 江山雪是不是像久远的青天道一样清白,也许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但是倘若李石不是,他就不会问。 倘若他问了,自然便是的。 这些从青天道的故事里走出来的道人们,自然比谁都会憎恨厌恶白风雨这样一个人。 以至于最后不惜走上与他当年一样的道路。 也许屠龙者终成恶龙。 江茱萸不置可否。 江山雪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转回身来,看着自家兄长的背影。 “所以兄长你呢?” 江茱萸淡淡地说道:“全天下都知道,我与北台与白荷与三十万青甲,是反贼,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与不是并不重要。难道我们不是,槐安就会眉开眼笑地把我们迎回来吗?” 当然不会。 三十万青甲袭击槐都之后,便注定了这是一件可挽回的事情。 江山雪缓缓说道:“北台不知道槐都是什么样子的,难道你们也不知道?” 江茱萸平静地说道:“我们自然知道,正是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才会怂恿北大少爷去做这样一件事。如果他还有回旋的余地,那么我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江山雪沉默了很久,看着那些风里坠落下去的梅花,看着远溪而去的梅花。 “你们是指什么?” 江茱萸转回头来微微一笑。 “你不是正在看吗?” 所以江茱萸自然也是的。 江山雪默然地站在那里。 所以那些暗流真的远比世人想象得要汹涌得多。 “李石,张小鱼,叶寒钟,兄长......天下三剑三观,除了磨剑崖与缺一门,原来都参与进去了。” 江茱萸平静地说道:“人间何止三剑三观呢?” 譬如南方某座快速沦陷的平原之城。 江山雪长久地看着自家暌别多年的兄长。 “所以你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告诉我,告诉我们,你们既是狂澜,且不可力挽?” 江茱萸轻声说道:“我们自然是狂澜,但需要整个人间来力挽。” “让三十万青甲脱离人间,让神鬼现世,挑起妖族纷争。” 江山雪缓缓说道。 “假如我们无法挽回,你们有没有想过,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江茱萸轻声笑了笑,向着人间以西走去。 “无非大梦一场,无非从头再来。” 这个在整个故事里都没有什么风声传向人间的成道寻梅境的道人走了很远,又回头看了一眼江山雪,似乎是想要与自家兄弟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安静地在被春风吹着的寥落白梅雨中而去。 ......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 “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休言万事转头空。” 乐朝天坐于海畔孤屿之上,对着满屿海潮声涌,抚琴轻唱着。 “未转头时皆梦。” 陆小三和松果很是茫然地坐在一旁,看着那双抚琴之手渐渐平息下来,抬头看着颇有些怅然之意的乐朝天,很是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乐朝天推开了身前的古琴,站了起来,负手立于海畔孤屿之上,平静地说道:“就是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的意思。” “.....” 乐朝天这老小子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帅? 陆小三颇有些无语地想着。 就好像他问:“师叔,凲?是什么意思?” 师叔说:“是峛?的意思。” 陆小三懒得理会来到海边后,便好像少了许多快乐了的乐朝天,屁颠屁颠地跑去了孤屿边缘,看着那个好像永远看不腻一样地看着那些大海的青裳少年草为萤。 “前辈,师叔是什么意思?” 草为萤轻声笑了笑,说道:“他的意思是人生苦短,何必想那么多呢?” 陆小三觉得乐朝天肯定不是这个意思,这大概是叫陆小三不要东想西想的意思。 小少年倒是忘了,这个前辈虽然喜好饮酒看湖睡觉打呼,但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谜语人。 除了我陆小三是个诚实的好少年。 人间全都是谜语人。 陆小三哼哼唧唧地回到了乐朝天搭的那个小亭子里,向着乐朝天一伸手。 什么也不说。 今天我陆小三也要做谜语人。 乐朝天只是平静地瞥了一眼,而后伸手进袖子里掏了一个大钱袋出来,丢在了小少年怀里。 陆小三愣了一愣。 不对啊,这发展不对啊。 这老小子不应该眉头一皱,而后问道——你要做什么吗? 乐朝天看着陆小三发愣的模样,很是了然地笑道:“愚蠢的小少年啊,你要知道,世间大多数世事,都是可以甩一袋钱解决的。” 陆小三默然无语。 所以乐朝天甚至懒得问这小子要做什么。 一个小少年自然是做不了谜语人的。 他的境界太低,他的影响太小,他的钱袋干瘪,他的变卦毫无作用。 自然无法让世人难以去揣测他想要做什么。 这样的小少年怎么能去做谜语人呢? 不过陆小三做不做谜语人,自然不重要,颠了颠手里的钱袋,小少年很是得意地看向一旁有些蠢蠢欲动的松果。 后者连忙转开视线。 “你看我做什么?” 松果咽了咽口水。 陆小三拿钱想要做什么,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 所以小妖少女看见这一幕,就开始流口水了。 陆小三嘿嘿一笑。 “叫我陆大剑仙,我就带你去山那边吃烤鸭。” 松果不屑地哼了一声。 “还陆大剑仙,做梦去吧” “我才不会叫你陆大剑仙,绝对不可能叫你陆大剑仙。” “我松果就算饿死,死海里,从这里跳下去,也不可能叫你陆大剑仙。” 陆小三眉开眼笑地说道:“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小少年转身哼着小曲向着孤屿之外的海边走去。“谁是神仙,我是神仙,谁是剑仙,我是剑仙,嘿嘿我是剑仙。” “.......” 小少女依旧一副不买账的样子,却也诚实地跟了上去。 ......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草为萤喝着酒,缓缓说着方才乐朝天所唱的那曲西江月。 “好一个未转头时皆梦。” 乐朝天轻声说道:“难道前辈不是这般想的吗?”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蝶梦之事,从来都是难以说清的事。” 乐朝天在清晨的海风里站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所以前辈如何看待山河观之事?” 草为萤喝着酒看着海。 “你心中清楚,又何必问我?” 乐朝天缓缓说道:“我以为前辈从当年的故事里走出来,总该有些不一样的见解。” “见解?”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我有时看着这片广海,便会想着,当年李二是怎么看着人间的事的呢?” 乐朝天自然不知道当年的事,所以很是恭敬地听着。 “李二其实什么都没有说,哪怕是我师父,当年都与槐帝说过,千秋之事,交给千秋,但是李二什么都没有说过。” 乐朝天大概明白了草为萤的意思。 “剑圣大人当年既然能够说到千秋之事交给千秋,自然便是因为他也曾想过那样的事。而圣人没有。他把一切的选择权交给了人间。” 乐朝天轻声说着。 “哪怕是道圣,都有着诸多至圣之言留在人间,但是圣人没有。”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乐朝天看向了那个青裳少年。 “这便是前辈的见解。” 草为萤不置可否,只是微微笑着喝着酒,坐观人间,而非坐守人间。 乐朝天轻声叹息着。 “所以说到底,愿意看着人间的人,也不会是圣人。至圣不仁,天地无情。” 草为萤终于回头看着这个道海十二叠浪的道修,微微笑道:“所以你是要做圣人,还是要做李山河?” 乐朝天没有回答。 只是在二月的海风里,闭上了眼睛。 无数道韵在这个看起来格外年轻的道人身旁弥散,万千玄妙的道文自神海之中带着金光溢流而出。 如苍生万物,如八方山河。 浩大山河在不尽道韵之中落向人间,有沧海之流开始出现在那些山河之中。 就像最开始那句像是戏言一般的话语一样。 李山河,要变成李山海。 弄曲子的开始画沧海。 只是乐朝天永远只会是乐朝天。 草为萤只是喝着酒,微微笑着坐在海边。 不是闲人闲不得,能闲必非等闲人。 ..... 柳三月神色凝重地站在了楚王殿前。 因为巫甲之事,左右司马几乎是常驻在了楚王殿中,你来我往,忙得不可开交。 这也是能够理解的事。 毕竟京都作为槐安陪都千年,仅有戍海卫依旧保持着建制。 诸多杂事,自然需要从头再来。 因为殿前那柄灵台剑,不知何时消失了缘故,身为当今楚王的寒蝉对于此事自然颇为上心。 是以柳三月一直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了左司马离开。 寒蝉倚靠在帝椅之上,撑着额头休憩着。 看见柳三月入殿来,很是懒散地说道:“师弟有事吗?” 身为一个杀手的寒蝉,过往很少面对这般繁琐的事情,是以寒蝉大概也是确实有些倦了,便是君臣身份都没有在意,也懒得再装什么楚王,看起来颇为随意。 只是寒蝉随意,而柳三月却很难随意起来。 前不久他上街闲逛,与刘春风相遇,二人相谈了一番。 虽然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然而在事后,柳三月却是蓦然想起来了一个被他忽略过去的细节。 那个在长街春风里,二人闲谈之时走过去的道人。 柳三月立于殿中,想起那一日之事,依旧有些惊魂未定,神色凝重地说道:“山河观李石,前不久出现在了槐都之中。” 一直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寒蝉,柳三月心中才稍许安定了一些。 惊色自然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殿中瞬间气氛凝重起来。 寒蝉眯着眼睛坐了起来。 “谁?” 柳三月沉声重复了一遍。 “山河观,李石。” 槐安也许不知道寒蝉。 但是一定知道李石,山河观观宗李石。 这是当今修行界,张小鱼他们那一代二十五岁左右的修行者之中,最为出色的道门弟子。 没有之一。 无论是张小鱼,还是他柳三月,都无法与那样一个弟子相提并论。 槐安的故事黄粱未必知晓得完全。 然而当初柳河桥上的故事,无论是寒蝉,还是柳三月,自然都是心中清楚无比。 甚至于寒蝉之所以会来到黄粱,便是因为当初有人把一枝梅花递给了云竹生,助他短暂地重入大道之境,而后千山万水,前来送柳三月去死。 李石在人间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二人心中隐隐都是有些猜测。 是以柳三月的这句话一出,大殿之中便沉寂了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 “数日之前,当时臣正与春风院长在长街闲走,心中有所思虑,再加上多年未见,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来,那个从一旁走过去的道人便是李石师兄。直至今日。” 寒蝉沉默地坐在那里,抬头看向殿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一身白色帝袍的剑修才缓缓说道:“去告诉悬薜院,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 “带回京都。” 柳三月行了一礼,领命而去。 他们自然不清楚李石究竟要做什么。 只是很显然,当今人间之事,与这个山河观观宗弟子,脱不了干系。 第两百一十八章 岭南小事 “陆小四,交给你个任务,给我去把张小鱼抓回来。” 陆小小叉着腰,指挥着剑坪前练剑的小少年陆小四。 小少年陆小四瞪大了眼睛,握着手里的剑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自家师父。 您老人家说的张小鱼,是当初来过这里的那个张小鱼吗? 那像是我能抓回来的人吗? 陆小四一脸茫然。 陆小小见他依旧愣在那里,横眉竖眼地说道:“还愣着干嘛,快去呀,你昨天不是说要荡寇除妖为民除害吗?” 陆小四一头雾水地待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剑宗里在前段时间,又收了几个小少年。 分别叫做陆小六陆小七还有陆小果。 据说之所以不叫陆小八,是因为怕取了这个名字,以后年纪大了就变陆老八了。 老八一听就不咋地。 还有天涯剑宗的几个小师弟。 昨天几个小少年们在那里聚众过家家,陆小一亲自担任主厨,一群小少年在峡谷里整了一顿春日野炊。 那个从悬薜院过来的少年付江南,从伍大龙的酒窖里拿了一些酒过来。 大概是喝了一些酒,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身为小白天涯两‘大’剑宗师兄的陆小四和陆小五,就有些欢快起来。 在那里吹了许多牛皮。 小二小三不在,小四现在就是剑宗大师兄,在说了一些小孩子们自认为很是敏感的南方两族话题之后,这位小白剑宗的四师兄觉得自己应该立起师兄的榜样,展现出师兄的威仪,昭显出师兄的见识。 于是拔出剑来,小脸红红很是兴奋地踏在了装着桃枝的木缸边一块石头上,慷慨激昂地说道:“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他日我小四,必定席卷八荒,扫清六合,荡寇除妖,为民除害。如若不成,有如此缸!” 说罢就是一剑砍了下去。 好在小少年喝懵逼了,一剑砍歪了。 这要是让陆小小知道他不仅胡言乱语,还把南岛的那个装桃花的木缸砍了,大概也要步陆小三后尘了。 付江南赶紧拦住了这个平日里安安静静,喝了点酒就有点飘飘然的四师兄。 这才没了后续。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胡话还是让陆小小知道了。 于是一大清早就开始兴师问罪。 小五小六小七小果都是瑟瑟缩缩地挤在一旁,生怕陆小小也盯上他们四人。 陆小四自然不是陆小三,面对这种情况,自然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着错。 “对不起,师父,我错了。” 陆小小只是冷哼了一声,说道:“你伍师叔那里还缺人帮忙,你既然这么闲,就去帮他打铁吧。” “啊!” 陆小四脸色有些愁苦。 “啊什么啊,你现在是剑宗里最大的师兄,师兄就要有师兄的样子!” 陆小四看着陆小小的并不友善的脸色,很是识趣地收起了剑,灰溜溜地向着天涯剑宗那边走去。 陆小小与伍大龙都没有离开岭南,只有楚腰去了。 没办法,剑宗里现在小少年有点多,倘若真的全走了,多半是要乱成一锅粥。 陆小小很庆幸当时听风吟把她和伍大龙拦了回来。 看着陆小四的身影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了那片红叶林中。陆小小这才让小五他们继续练剑,而后转身去了小白剑宗的院子里。 陆小一正沉默不语地抱着剑坐在那棵院中桂花树下。 陆小小走了过去,在一旁坐了下来,摸着小少女的头笑眯眯地说道:“我已经把陆小四那个小王八蛋骂了一顿,让他去你伍师叔那里干苦力活去了,别胡思乱想啦,来,笑一个。” 陆小一依旧没有笑,只是嘴唇牵动了一下,大概想笑但是笑不出来,于是又转过头去。 陆小小想了想,说道:“这小子反正也不成器,我明天就把他逐出剑宗,让他回家种地去。” 陆小一依旧没有说话。 她知道陆小小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陆小小有些愁苦——愁苦的当然不止陆小四。 这个三十一岁的小小剑修抬起头来,看着树上一树新发的绿芽,叹息了一声。 “其实你应该也知道,小四只是喝多了乱说而已。哪怕将来人间真的势同水火。难道这小子真的还敢把剑落向你这个辛辛苦苦照顾着他们的师姐身上?” 陆小小有时候要忙一些东西,于是剑宗里的一些日常活,有时候便会落在了陆小一头上,比如做饭洗衣之类。 尽管只是一些寻常的事,但往往寻常之事最是消磨时间。 陆小小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哪怕这小子真的敢,小二小三他们也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陆小一转回了头,轻声说道:“所以人们喝多了之后,都会这样想吗?” 陆小小沉默了少许,而后看着二月清晨在风里摇着露珠的青绿的树。 “有时候是的。” 陆小一的小脸很是显着地苍白了几分。 陆小小只是继续说道:“但是你要知道,言语上的东西,内心的东西,还有实际所要作为的东西,往往都是不尽相同的。世人也许真的喝醉了,就会喋喋不休地说着妖族如何。但是,他们未必是真的憎恨厌恶妖族,只是在某些时候,他们觉得这样会让他们具有一些高尚的品德与明智的认知,于是附庸而来。平和的时候,世人喝醉了,就会向身边的朋友吹嘘着自己如何如何认识某一个大妖,而在乱世的时候,他们就会愤愤地说着荡寇除妖。” 陆小小自从神海白花枯萎,不再练剑,开始专心处理剑宗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之后,便有了许多的时间去思考更多的东西。 “更何况,你也知道,岭南有你南师叔在,很难起大乱子的,自然不用去担心这么多。” 陆小小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 陆小一也许听进去了一些,脸色渐渐有些好转。 陆小小的心情也好了许多,笑眯眯地看着陆小一说道:“这样吧,你等会去天涯剑宗,监督着陆小四,他要是敢偷懒,你就让他撅起屁股受罚。” 陆小一自然不会想去监督陆小四,张了张嘴,只是也不知道说什么,而后抱着剑站了起来,说道:“我去做饭了。” “去吧。” ...... 陆小四和付江南坐在铸剑炉的院子门口,里面热气朝天,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伍大龙正赤裸着上身,抡着锤子在那里砸着铁胚。 清晨崖壁上的露水都被蒸腾成了雾气,看起来倒像是一处不知名的仙境一般。 小少年很是惶恐地问着这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师弟。 “你说我师父到底是为什么生气?” 付江南心想这还要想吗,多半是你有哪个师兄弟是妖族呗。 只不过看着陆小四小脸上惶恐也诚恳的神色,付江南还是换了一种语气更为柔和的说辞。 “有没有可能,是你有个妖族师兄弟?” 一语惊醒梦中人。 陆小四恍然大悟。 难怪自己昨天干了那么多蠢事,陆小小就只盯着荡寇除妖这四个字。 “江南师弟觉得可能是谁?” 付江南默然无语。 不过考虑到陆小四年纪太小,可能确实需要一个引路人的引导,又说道:“你想想今日谁没有去练剑?” 陆小四正要说,便听见伍大龙在院子里喊道。 “小四,去帮我弄点水来。” 虽然使唤一个小少年是很不道德的事情。 只是陆小小的任务,伍大龙也不敢悖违。 毕竟谁都知道,天涯小白两个剑宗,陆小小这个女子剑修是天一样的存在。 天大地大,小小最大。 陆小四唉声叹气地把自己的剑放在了一旁,起身去不远处的水缸里舀水提水去了。 忙活了好一阵,小少年才又清闲了下来,继续坐在了院门口,颇有些愁苦地说道:“难道真是大师姐?” 这当然不是什么很难猜的东西。 稍微有点脑仁的都能看得出来。 付江南笑着说道:“我不知道,我可不敢乱说。” 毕竟他付江南是天涯剑宗的人,而不是小白剑宗。 两个剑宗虽然很少分彼此,但是有些时候,还是要分一分比较好。 比如眼下这种情况。 不然都没有借口去逃避开来。 陆小四托着腮坐在门口,神色哀戚。 “那我完蛋了,师姐掌握着剑宗的大米饭和搓衣板,如果她不高兴了,我就没有饭吃,也没有干净的衣服穿了。” 付江南很是同情地拍了拍陆小四的肩膀。 昨天要不是他拦住了陆小四,估计他还要发一些离奇的酒疯。 毕竟这是一个师兄啊。 那些新上山没有多久的小少年们自然不好去拦。 “有空赶紧回去道个歉。” 付江南很是诚恳。 陆小四想了想,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为了大米饭,还有搓衣板。 过了好一阵,陆小四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付江南说道:“江南师弟在这里做什么?” 付江南看向身后那个热气满满的院子。 “我想让师父给我打一把剑。” 陆小四有些不解地歪头说道:“三师兄不是给你们带回来了很多剑名的吗,你们应该有很多剑的吧。” 付江南笑了笑,说道:“师父确实给了我一柄剑,但我想要一柄自己的剑。” 陆小四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剑,他的剑并不是草为萤剑湖里的剑,而是陆小小给的,小白剑宗的剑。 其实他一直很羡慕陆小二和陆小三两位师兄,他们一人都有一柄很是厉害的剑,寒光四射,就像夜色里的月光一样。 可惜大概是因为入门太晚了,修行境界也不够,陆小小觉得那样的剑对他们而言太危险了。 毕竟陆小三虽然没有入道,但是体内也是有着元气的。 只是还在蓄势而已。 “为什么一定要有自己的剑?” 付江南想着自己曾经在院里见过的那个时常在静思湖边练剑的少年,他虽然不知道那个少年是谁,但是他用的就是一柄剑胚一样的剑,想了想,说道:“大概日后有着自己的剑,会是一件更有成就感的事。” 陆小四眼睛亮了亮。 “那我也要一柄自己的剑。” 只是话音才始落下,便被人敲了一下头。 回头看去,只见伍大龙笑呵呵地站在那里,扶着院门休息着。 “你先把小白剑宗的剑法练好了再说。” 陆小四唉声叹气起来。 他又不是二师兄,天赋那么好,这要到那年那月去了。 只不过他又想起了什么,看着一旁的付江南说道:“江南师弟也没有练了多久天涯剑宗的剑啊。” 付江南很是诚恳地说道:“我练过人间剑宗的剑的。” 当初张小鱼为了二两银子,做过悬薜院的剑道二先生。 更何况,付江南是来自悬薜院原本应该推荐送往人间大剑宗之地的剑修,只不过因为卿相的一些想法,这才来到了岭南。 所以不止是练过人间剑宗的剑。 在境界上,也是一众小少年们望尘莫及的。 入道知水境。 也许很快就会出关,等待着神海一朵白花的开放。 陆小四这才想起了这件事。 在两个剑宗新收的弟子之中。 付江南显然是独一档的存在。 只是不知道他与自家二师兄比如何。 “那行吧。” 陆小四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只是很快又活跃了起来,自从小二小三两个头上的师兄没了,自己都变成了大师兄之后,陆小四也没有去年那般怯怯的模样了。 毕竟也来了剑宗一年了。 相比于其他人,自然是资历更深的存在。 “等到峡谷里的那些枫树都长出叶子了,我们就去玩师叔留下的落叶试剑吧。” 陆小四跃跃欲试。 剑宗无师兄,小四装大佬。 这个小少年很是诚恳地相信,自己这样的老玩家,肯定能够把这些后来的师弟们打得屁滚尿流。 毕竟当初和小五在修远路吭哧吭哧打得不可开交。 “落叶试剑?” 付江南有些茫然。 “那是什么东西?” 陆小四神神秘秘地说道:“是一种很是厉害的东西,像我二师兄,曾经就是游侠四境的剑修。” 付江南一头雾水。 什么叫做游侠四境? 那是修行的新境界吗? 不过陆小四的神秘确实让这个来自悬薜院的少年心中生起了一些期待。 游侠四境,一听就很厉害。 “所以你呢?” 陆小四抬头看着天空。 “春天的天空怎么这么蓝啊。” 陆小四连元气溪流都没有,自然啥境也不是。 伍大龙只是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满怀期待的陆小四。 他自然清楚陆小四在想着什么。 只是鱼唇的小师侄哦。 别人是知水境的修行者,你拿什么去和别人打? 伍大龙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陆小四还是对于自己没有自己的剑而付江南有这件事有些有些不服气。 所以到时候他大概就会挑着付江南去速决路决斗,然后被打得屁滚尿流。 开玩笑,付江南是悬薜院送来的种子选手,假以时日,自然不是等闲剑修。 大概也是有了一些期待的原因,陆小四干劲满满。 也没有喊累,帮着伍大龙在那里忙来忙去。 陆小小过来巡查的时候,看见这副模样的小少年,很是满意,决定过两天就解除对陆小四的惩罚。 伍大龙自然也不会一直让这样一个小少年在这里忙来忙去,在陆小小巡查过后,便让陆小四去了天涯剑宗的院坪里,和付江南他们一起去练剑去了。 陆小四是小白剑宗的弟子,所以不知道天涯剑宗的弟子名字,也是合情合理的。 院坪里出了付江南,还有两个小少年,都比陆小四要大一两岁,正在那里勤恳地练着最基础的剑法。 付江南则是在一旁旁坐着,吸纳着天地元气,时而充当一下师父,指点一下那两个师弟。 陆小四其实也想指点一下,只不过发现自己确实也是一个半吊子水平,啥也指点不了。 倒是付江南的指点,一针见血,而且极其下贱。 这让陆小四很是疑惑。 这真的是人间剑宗的剑? 到底是不是,付江南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初那个喜欢天天吹自己打牌如何如何牛皮的二先生,便是这么指点他们的。 陆小四倒是想起来,有段时间,自家二师兄,就疯狂痴迷于挑雪之剑。 名字虽然好听,但其实就是在打架的时候,想办法把雪或者水挑到别人眼睛里。 貌似是乐师叔还是南师叔教他的。 剑修的装逼之道与下贱之道,自然都是无比高深的学问。 陆小四在一旁坐了一阵,于是也在一旁开始练起了剑来。 付江南在那里坐了一阵,偶然看向陆小四的时候,却是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这个小少年师兄,出剑的模样,有点像自己当初在悬薜院里见过的那个少年? 南岛在峡谷里练了那么久的剑,小少年们自然都学到了一些形态。 也许未必能够有精髓。 只是哪怕是形似,自然也能有所帮助。 付江南看了一阵,倒是没有继续看下去。 对于他而言,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努力吸纳元气,让神海那朵花长出花苞来。 毕竟虽然自己并不是最大的师兄。 但是目前而言,在这片剑宗之中,他付江南确实任重而道远。 岭南之希望,未必不能在于江南。 第两百一十九章 就是这样的,神女大人 刘春风静静地站在悬薜院探春园中看着春梅。 柳三月便在他身后不远处,坐在梅林边缘的小道院石之上,两条腿长短不一地踩在落了许多梅花的地上。 “我知道这是很为难的事。毕竟那是李石,年轻一代道门的领军人物。”柳三月轻声说道。“所以这件事,目前也只能交由你们悬薜院来处理。” 刘春风转回头去,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这何止是为难的事。这其实与你让一个少年去逮一个大道剑修并没有多大的差异。” 悬薜院固然是黄粱一大势力,然而终究经历了清理内乱已经在皇宫与巫鬼道血拼一事,伤到了不少的元气。 更何况,这是属于高层面的较量。 悬薜院自然有灵巫,有大道之修。 只是像齐近渊齐敬渊这些剑渊之修,都是依旧带伤在身,更不用说其他人。 而那样一个山河观弟子,自然不是能够轻视的。 除非真的像寒蝉所说那样,不惜一切代价。 柳三月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 刘春风在树下站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我只能说悬薜院会尽力,毕竟这确实不是一桩小事,但是能否将那样一个师兄带回来......我们不能保证。” 柳三月叹息了一声,说道:“尽力而为即可。” 这个形貌丑陋的青天道道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说道:“更何况,我们大概确实也是很难找到那样一个师兄的存在——命运之理,不止是存于缺一门,他山河观自然也会有所涉及。李师兄既然敢来,自然便是确定我们无可奈何的。” 刘春风静静地看着柳三月,说道:“所以三月尹大人为何还要将此事告知王上?” 柳三月轻声说道:“天上要下雨,你便真的不肯出门了吗?” 自然是要出门的。 刘春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神色凝重地看着那些落梅。 “你觉得他来黄粱是要做什么?” 柳三月诚恳地说道:“不知道。” 不知道要做什么,自然便不知道会去哪里。 所以刘春风的眉头又皱深了几分。 “我会去神都试一试。” 柳三月轻声说道。 “这样的东西,我们只能希望神女大人能够给我们一些帮助,也许那个师兄本就会引起一些神鬼的愤怒,悬薜院便不用这般难做。” 刘春风点了点头。 “好。” 探春园中的故事匆匆结束。 那个形貌与昳丽毫无关联的年轻男人离开了悬薜院,又穿过了京都长街,在二月春风里,向着十里之外的神都而去。 ...... 李石并没有离开京畿之地。 甚至于依旧在京都不远的地方。 假如柳三月没有去悬薜院,而是第一时间来那片在人间之中拔起的神国,说不定还能遇上这个道人。 这个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的年轻道人,其实与某个道门大修的神态很是类似。 张小鱼有时候也会那样笑。 陈青山也会那样笑。 为师者,自然不止会教授修行之道。 许多东西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下一代人。 所以李石在低头看着一个路边簇拥着各色鲜花的小水洼边看见了自己脸上的这种笑意的时候,都是沉默了少许,而后不动声色地收敛了一些。 依旧是带着笑意,只是看起来淡然了许多。 抬起头,这个山河观道人很是感叹地看着面前的这处浩大肃穆,却也在那些肃穆里,藏着诸多繁丽的神国。 就像神女的那身黑裙之上,往往会有一些繁花时而开谢一般。 人间冥河从高山而来,在神都顶端泻流而下,落入那些神光之柱环绕之地,汇成了一口颇为辽广的神力之湖,湖边青藤繁花之柱伫立,带着繁复却不迷眼的色调,向着四处蔓延而去。 有许多黄粱之人虔诚地行走在湖畔,像是许多细小微妙的蚁虫一般,向着那些神力汇聚的浩荡之处张望着。 在神都极深处,有一座高崖拔起,崖上有一株浩大古树,树下有一个黑裙女子与白衣书生,正在那里安静地站着。 当道人看过去的时候,他们同样看了过来。 冥河之水悬垂如瀑,溢流如泉,弥散如雨雾。 便安静地占据着这样一片神都的天空。 道人便这样与神鬼隔雾相望。 这是他们第二次相见了。 第一次的时候,是在那处大泽之中。 道人渡泽而来,将那些沉睡在大泽之中的远古之雾拨开,让世人再一次见到了这个神女的模样。 李石带着微笑安静地看了很久,而后收回了目光,一如那些礼神之人一般,低着头,交叉着双手,一步步地踏过了那片遍布神力的辽广大湖,向着那处高崖之下走去。 一直到停在了崖下,这个来自山河观的道人才停了下来,竖掌身前,以道礼相见。 春风里道人道袍纷飞不止。 “溪云观李石,见过神女大人,子渊大人。” 瑶姬安静地低头看着这个崖下似乎很是虔诚的道人,一直过了许久,才淡淡地说道:“好一个道人。” 瑶姬想起了去年的某个三月春日。 也是这样一个道人在那些春风里,攀登上了那些高山,道衣翩翩,微笑着说道——神女大人莫非不思念人间吗? 李石微微一笑,再行一礼。 “神女大人谬赞。” 那个白衣书生不无赞叹地说道:“以世人之躯,却敢谋划神鬼之事,执神鬼如利器,如何能够叫做谬赞?” 李石轻声笑道:“不如子渊大人。” 书生在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之中,却是沉默了下来,深深地看着这个崖下的道人,而后轻声说道:“看来你知道得远比我们所想象得还要多。” “函谷观道典虽然大多已经不存于世,然而道圣当年还是留下了一些,我有幸见过一些只言片语而已。” 李石依旧很谦虚。 人间有神光落下,将这个道人包裹在了其中,有千丝万缕的痕迹在这个道人身上像是剥茧抽丝一般浮现而出。 而后尽数落向了那处古树之下的黑裙神女伞下。 李石并没有反抗,只是不无惊叹地看着那个神力愈发茁壮磅礴的神女,又抬头看着那些自冥河而来的神力之流,轻声说道:“看来神女大人确实已经离人间正神不远了。” 瑶姬只是平静地立于树下,看着那些千丝万缕的痕迹,那也许像是命运之流,也许像是岁月之流,然而瑶姬什么都没有说,挥手散去那些神光,平静地说道:“所以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石轻声说道:“临渊而栗,行舟则慎,李石既然要来神女大人的人间,自然需要得到神女大人的允许。” 瑶姬淡淡地说道:“我以为你们始终认为人间只会是人间的人间。” 李石坦然地说道:“人间自然是人间的人间,只是当下人间,是属于神女大人的。” 瑶姬静静地看着这个北方道人。 “所以究竟我是那柄剑,还是青莲是那柄剑?” 春风里的意味并不宁和,那些神光溢流在天地之间,那些山花春草,都在繁盛地生长,也在热烈地死去。 然而道人依旧很是平静。 “都是的。” 他并不畏惧什么。 当那些迷雾起于大泽之上。 有些故事,便已经不是与他有关的故事。 有些人,注定只能看着彼此,而无暇他顾。 子渊轻声笑道:“好一个道人。” 李石同样微笑着看向那个握着书卷的书生。 “不如子渊大人。” “......” 瑶姬倒也没有什么愠怒之意,只是依旧平静地看着那个道人,声音淡然。 “你既然敢向天意借风雪,又何必来问我?去吧。” 李石行了一礼。 “多谢神女大人。” 道人穿过了那处大湖,向着南方而去。 子渊与瑶姬依旧安静地停留在那里,看着道人在大湖之中远远而去渺如微尘的身影。 书生并没有问神女在那个道人身上看见了什么。 只是长久地思索着。 “神女大人觉得他究竟是心向人间,还是心向别处?” 瑶姬平静地说道:“自然心向人间。” 子渊没有再说什么。 在那个道人离开一刻钟之后,又另一个曾经的道人缓缓而来。 这个容貌丑陋,手脚扭曲长短不一的道人,并不能潇洒地穿过那口广袤的承载着冥河之力的大湖而去,于是与那些四方而来的世人一般,高高低低地走在那些湖畔花草神柱之中。 一直过了很久,柳三月才终于挤开了那些同样残缺的神女的信徒。 在那些世人所不能见的某处神光界限之中,一步踏了出去,而后出现在了那处高崖之下。 柳三月抬头看了一眼很是遥远地立于神都之上的二人,大概觉得这样似乎并不适合交谈。 于是又缓缓地攀爬着高崖,向着极高处而去。 于是又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柳三月一身都被那些雨雾一样弥散的冥河之水打湿了,才终于出现在了那处高崖之上。 神女转回了头来,声音一如当年一般温软地看着这个形貌丑陋的道人。 “三月尹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想来问一问神女大人一些问题。” 柳三月在崖上盛满了雨雾的花卉丛中坐了下来。 自从在当初那个故事结束,柳三月那些复苏的神海再度被神力禁锢之后,柳三月便没有什么礼神的想法了。 也许从来就没有过。 就像当初柳三月与瑶姬所说的那样——什么样的神会对他的子民这般残忍呢? 柳三月身上的故事自然是一个残忍的故事。 这永远不是神鬼垂怜,让死人复生的故事。 所以寒蝉的三月尹大人很是自在,甚至有种故意为之的在那里坐着刮着自己鞋底的泥巴。 瑶姬倒也没有在意柳三月的态度。 这个被自己从冥河里带回来的世人,被自己变得像是一个怪物一样的世人,心里的想法与感受,她自然也清楚。 “你想问什么?” 神女站在撑伞向着那一处而去,停在了柳三月身前,替他遮着那些自高空悬垂的冥河之流的雨雾。 柳三月抬头看着头顶的伞,也低头看着神女脚上的碎花小袜子,歪头想了想,说道:“神女大人是想要示好吗?” 瑶姬静静地看着柳三月,而后轻声说道:“你可以这样理解。” “为什么?” “因为你让世人觉得我很失败。” 柳三月轻声笑着。 “所以神女大人依旧还是抱着与当初一样的想法。” “是的。” 柳三月沉默了下来。 这个容貌丑陋的世人没有再刮鞋底的泥,转过了头去,长久地看着远方湖畔那些虔诚行走的礼神之人。 “那么神女大人可否告诉我,那个从北方而来的道人,去了哪里?” 柳三月没有问瑶姬是否知道。 这样一个神力浩瀚的神鬼,不可能不知道。 只有愿不愿意告诉世人。 瑶姬静静地看了柳三月很久。 而后缓缓说道:“他去了南方。” “南方哪里?” “谣风。” 柳三月神色一凛。 转头向着人间以南看了过去。 瑶姬的声音缓缓在一旁响起。 “所以呢?” 柳三月转回头来,微微笑着。 “我可以暂时成为神女大人一刻钟的信徒。” “哪一刻?” “上一刻。” 子渊在崖边握着书卷轻声笑着。 瑶姬静静地看着这个像极了一块粪坑里的石头一样的道人。 “为什么不能是下一刻?” 柳三月站了起来,歪歪斜斜地像是一棵扭曲的歪脖子树。 “下一刻要留给人间。”柳三月轻声说道,“所以我所有已经逝去的每一刻每一个时辰每一个年头,都可以作为神女大人最为虔诚的信徒,但是往前不行——因为往前我还能够拥有。” 柳三月的话音落下,人间的一切似乎便有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改变。 哪里改变了呢? 神海没有一丝元气的他很难去敏锐地察觉很多东西。 好像只是一些雨雾回到了天空,好像只是一些山花合上了花苞,好像只是一些波纹敛去了踪迹。 只是很快,他便明白了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改变。 因为有一个形貌丑陋的道人,在崖道上艰难而虔诚地爬了近一刻钟,而后眸中带着无比明亮的虔诚的光芒,喘着气出现在了崖上,在雨雾里垂首弯腰而来,像是一条野狗一样匍匐在了神女脚边。 “吾神吾主......” 他的声音颤栗,他的肢体虔诚,他的眸光热切,他的灵魂折服。 柳三月怔怔地看着那一个被自己奉献而出的一刻钟之前的柳三月,仿佛有无数风雪淋了下来,将他深深地埋了进去,也像是有一万把刀子从头顶插了进去,在里面冷酷地搅动着。 柳三月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撕裂了,心口正在涌着万般冰冷的寒血。 但他转回了头来,深深地看着面前无比平静的瑶姬。 带着一种同样颤栗的笑容,压下了一切的痛苦,沉缓而坚定地说道:“是的,就是这样的,神女大人。” 对于神鬼而言,哪怕是早已经消失在人间的洄流之术,也不过是一些并不难的小术而已。 柳三月开始剧烈地咳嗽着,有着许多鲜血被咳了出来——就像当初在高山上看着神国拔起的刘春风一样。 然而他只是看着瑶姬,只是说着:“就是这样的,前一刻的柳三月,是您的了。” 但是。 往后的,依旧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子渊沉默地站在崖边,看着那个伞下的神女,看着那个坐在花草之中的柳三月,也看着那个匍匐在雨雾湿崖之上,像是亲吻着那片瑶姬踩过的大地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故事。 那是古老的岁月里的故事。 那时云梦神女仍在,湘夫人仍旧在人间抚琴惊倒世间儿女,那时的瑶姬,是山鬼,一身黑色的裙子,长久地留在巫山朝暮云雨之中。 那时的她,是什么样的呢? 子渊有些不记得了。 但是那时的瑶姬,是真正温和的柔软的。像是一朵开放在深山之中的幽静之花。 所以在后来,后来的那些子渊都未曾听闻过的所谓的诸神之国的故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这样一个神女,带上了这么多藏在温柔之下冷冽的意味? 作为上承太一,下接人间的神女,在古老的岁月里,自然是代表着美好,代表着一切希望的。 就像山花,就像春雨,就像暮河潋滟,就像山水清幽。 子渊想着当年的那样一个女子。 好像在这样一个神鬼远去,古老岁月支离破碎地重回人间的故事里,那些书生曾经亲历过的故事,就像一场朝露檐雪的春梦一样。 子渊握着书卷,长久地沉默着,而后没有再看,只是转回了头去,无比怅然地看着人间。 看着与当年的一切都不再相似的人间。 柳三月站了起来,从那个跪伏着的自己身旁走了过去,又停了下来,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色,而后转头静静地看着那个匍匐在地上的丑陋的身影。 “你真的很像一条狗。” ...... “你是否觉得我变了?” 瑶姬静静地站在高崖之上,看着那个在礼神之人中咳着血,无比沉痛而去的扭曲的道人。 子渊只是轻声说道:“我未曾经历过神女大人另一个人间岁月,自然没有评价的资格。” 瑶姬抬起了头,长久地看着那些自青冥之上坠落的河水。 “那是一个冷冽的人间。” 只有这样一句话。 第两百二十章 流云剑宗陈怀风 流云山脉的流云说的不是天上的云,而是那个古老的剑宗,曾经剑客如云。 那个古老剑宗第一次成形往后的岁月,一度是人间最为辉煌的剑派。 当年还没有磨剑崖,没有岭南,更不用说人间剑宗与东海剑宗这些地方。 用剑的人喜欢穿白衣。 于是剑客如流云,来往于山脉之中。 只不过虽然流云剑宗的流云是剑客,但是那样一座连绵而庞大的群山之地,云雾这种东西,自然也是不可或缺的。 往那些连绵山脉的深处而去,到一些高峰的时候,流云皑皑如雪,舒卷来往,颇为幽静。 浮云台便是那样一个地方。 这处千丈之高,宽约数百尺的天然石台,就像一扇被推开的窗户一样,支在了那处高山的山腰之上。 悬雪城的名字,据说就是因为这里而来的。 云雾翻涌在高台之上,一如推窗悬雪,见人间清明。 可惜下方并没有什么清静幽冷的仙子人物,梳着寂寞的妆容,在那里托腮发呆,不然也许又是一大盛景。 有个穿着青色的道袍,却背了一把剑宗的剑的人正在向着山上走着。 抬头间没有见到那处浮云台下,像是一个幽静窗口一样的云雾林中有着女子挽着耳边的垂发,自然也觉得甚是遗憾。 所以他很是平静地从那里走了过去。 南方两族之事颇为严峻,所以流云山脉里也没有见到多少剑修。 越过浮云台,继续往上,便是那个曾经身为人间第一剑宗的流云剑宗。 陈怀风一直往上走了很远,直到在浮云台边的规整的石阶剑道之上,才终于遇见了一个巡山的剑宗弟子。 那个成道初境的流云剑宗外门弟子最初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穿道袍却被了一把很显然是磨过的剑的道人。 片刻之后便反应了过来。 这个人应该便是前段时间颇有些话题落向人间的陈怀风。 这是一个大道之修。 所以哪怕这里是流云剑宗的山头,那个外门弟子也没有拔剑阻拦,毕竟人家背后不止有着青天道,还有着人间剑宗。 那个年轻弟子提着手里的剑,行了一礼,很是恭敬地说道:“前辈上山来有事吗?” 陈怀风倒也是回了一礼,而后背着剑道袍飘飘地立于剑道上,缓缓说道:“我要去一趟夜雨崖。” 年轻弟子很显然地愣了一愣,默默地看了陈怀风许久,但是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点了点头。 “好的,前辈。” 而后这个年轻弟子以剑意修书一封,送入了身后的白云深处。 不多时,便有一道剑光而来,落在了那处剑道之上,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背着剑很是古板地模样,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行了一礼道:“前辈请随我来。” 陈怀风平静地跟了上去。 这是个内门弟子。 作为唯一一个符合世人想象的习剑之地的流云剑宗,在这些东西上相对人间剑宗十年剑宗这些地方,自然繁琐一些。 不止有等阶划分,亦是有相应的弟子袍制式。 陈怀风虽然没有刻意了解过,但是看着那个少年弟子衣裳上的更为繁复的流云纹饰,自然也知道这是个内门弟子。 境界倒是高一些,大概踏雪境左右。 陈怀风也没有在意,毕竟流云剑宗同样是人间三大剑宗,出一些上等的剑修也是合情合理的。 二人一路向着云雾深处走去,越过山腰的距离之后,那些弥漫在山脚的云雾倒是散去了许多,于是这处剑宗的模样也渐渐在陈怀风眼中露了出来。 青山绵延,其间剑阁与雪雾青林相互掩映,山间悬桥无数,有着诸多气势磅礴的剑坪位于那些山岭或者断崖之中,虽然南方之事繁琐,然而依旧有着一些弟子正于剑坪之中练剑,至于修行吐纳之人倒是少一些,大概都是去了诸城之地了。 不欺人间年少,自然是整个修行界都遵从的东西。 陈怀风看着那些剑坪里的少年们,倒是有些感叹。 自然不是感叹自己当年的岁月。 人间剑宗与流云剑宗自然不同的,那样一个剑宗园林,连剑坪都没有,学剑之时,如果丛刃不懒,便有兴趣教上一教,如果丛刃睡大觉,那就是师兄们教上一教。 陈怀风自然是幸运的,那个时候丛刃难得有些活跃,便让他在一池之中修剑。 后来的张小鱼因为天赋过于卓越,亦是丛刃亲自教授,至于再后来的小少年胡芦,丛刃有时候教一教,更多的时候,是丢给张小鱼这个曾经的剑宗小弟子。 所以陈怀风感叹什么呢? 大概是陈旧的怀念少年的风吧。 一旁那个看起来很是古板端正的少年剑修倒是看向了这个三十二岁的老男人。 嗯,也许三十三岁了。 大概那声叹息确实吸引了他的注意。 只不过相比于那身叹息,这个少年也许更好奇,为什么陈怀风这个人间剑宗的弟子,会来流云剑宗,而且要去夜雨崖。 夜雨霖铃。 那是杀手之剑。 这是少年第一次见到有人间剑宗的人跑去那种地方。 这样一个以剑修身份去了北方,却成了青天道道人,又跑来流云剑宗的人,无疑是极其古怪的一件事。 只不过少年并没有多想,更没有问,只是背着剑安静地带着路。 二人穿过了数条山间悬桥,一直到了某处有着数条清溪环绕的断崖之前,那个少年停了下来,站在悬桥末端向着陈怀风行了一礼。 “前面便是夜雨崖了,前辈。” “多谢。” 少年剑修显然是不打算继续往前了,陈怀风也没有在意,沿着那些溪流向着那处山崖而去。 只不过那些负责人间杀手事的地方,并不在崖上,而是在崖下。 转过弯去,山崖背面,有崖道向下入谷,数间青黑色楼阁安静地伫立着,那些清溪自崖边向着檐上流淌而去,颇有夜雨之意。 陈怀风还未走近,便有一个四十岁管事模样的剑修撑伞穿过了那些溪雨迎了过来,微微笑着说道:“陈师兄今日因何来此?” 陈怀风看了眼眼前和和气气地像是天狱简十斤一样的剑修,又抬头越过那把伞,向着那些黑色的楼阁中看去,这里并不是一个热闹的地方。流云剑宗的人有时候是杀手,有时候也只是剑修而已。那里有一些剑修正在楼上坐着,也有一些撑着伞穿梭在楼阁之间,倒是颇有些夜雨之时的意境。 “我想买一个人的命。” 陈怀风低下头来,重新看着那个剑修。 夜雨崖管事剑修笑眯眯地说道:“谁?”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张小鱼,十万贯。” 那个四十岁的男人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沉吟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价格自然可以,只是张小鱼这个人,很难杀,入了大道之后,他的境界提升太快,风险太大,也许未必有人愿意接单。” 陈怀风一袭青色道袍落在那些击檐弥散如雨的溪雾之中,渐渐有了一些深浅不一的色彩,身后的那柄许久没有用过了的剑亦是悬了不少水珠,这个道人淡淡地说道:“没关系,流云剑宗只需要将这个任务添加上去即可。” 陈怀风说着,又将身后的剑取了下来,立在了那些青色的崖道之上。 “有个附加条件,需要用这柄剑去杀他。” 管事剑修静静地看了这个道人许久,而后似乎有些不解地说道:“陈师兄为何不自己去?”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因为我是道人。” 他现在已经不是人间剑宗的弟子,而是青天道的弟子,自然便少了许多理由去杀那样一个白衣剑修。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来流云剑宗的原因。 管事剑修没有再说什么。 陈怀风转身沿着来时的崖道走去。 “今日发布,明日我会带钱来。” “好。” ......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二月初十。 今日巡守浮云台这边的已经不是昨日的那个外门弟子了。 但是昨日人间剑宗....青天道陈怀风上山去夜雨崖的事,已经传开了,听说他要用十万贯买张小鱼的命,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高的价码,只不过昨日也许是匆匆自北方赶来的原因,那个道人并没有带钱,所以说好了今日会来将押金给上。 所以今日巡守这一边的外门弟子格外留意这片云雾之山。 不止是这样一个消息很是惊人。 同样的,大道之修也不是那么常见的。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人间剑宗的弟子,更是被青天道白玉谣亲自收入观中,大有成为下一代青天道观主的意思。 所以那个剑修很想看看陈怀风是不是三头六臂异于常人。 只是一直从清晨等下傍晚,那些霞云都开始照落这片云雾青山,他依旧没有见到那样一个道人的出现。 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难道他不来了? 正抱着剑在山道上这样想着的时候,便看见昨日的那个弟子前来接班了,神色间颇有些古怪之意。 这个弟子连忙跑过去问。 “你怎么这个表情,难道陈怀风真的不来了?” 那个弟子沉思了少许,说道:“来了。” 巡山弟子愣了一愣。 “那我怎么没有看见?” 接班弟子神色古怪地说道:“因为他没有从浮云台来,而是从北山门。” 浮云台曾经是流云剑宗历代宗主见人间之地,虽然因为当代宗主陈云溪隐世清修不出的缘故,这处高台已经清冷了许久,但是自然依旧是人间前来拜访之地。 一如当初寒蝉在南方登基,程露在台上向山下一众修行者转达陈云溪话语一般。 从浮云台来,与从北山门来,自然是不同的意味。 巡山弟子蓦然睁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期期艾艾地说道:“你是说?” 那个来接班的弟子很是肯定地说道:“是的,我们大概要叫他陈师弟了。” 北山门是新一代弟子入门之地。 “今日清晨的时候,他便来了剑宗,在山门出登记了名册,做了一千零四年新入门的外门弟子,在那身道袍上又加了一身流云剑袍。”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去领了流云剑宗剑诀,领了剑,在剑坪上练了一日的剑,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了。” 巡山弟子默然无语地站在那里。 过了许久才说道:“所以前辈到底要做什么?” 虽然陈怀风真的做了流云剑宗外门弟子,然而面对着那样一个大道之修,这二人自然也不好意思真的叫师弟。 来换班的弟子仰头看天长叹。 “我咋知道呢?” ...... 夜雨崖管事剑修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在山道暮色里走来的剑修。 陈怀风身材高大,哪怕是穿着最普通的外门弟子袍,也很难让人不去注意这样一个剑修的存在。 更何况,他所做的这些事,很难让人不去看他。 在那片夜雨崖上方,有着不少好奇的剑修正在那里抱着剑张望着。 夜雨崖当然不是什么禁地。 只是杀手这样的东西,许多人心中都是带了一些抗拒的。 这也是昨日那个内门弟子停在了悬桥末端的原因。 只是今日他也来了。 就夹杂在那些剑修之中,背着剑长久地看着这个堪称三姓家奴的剑修。 当然,没有人真的会因为这些事而去贬低陈怀风。 哪怕是个傻子,也能看得出来,陈怀风这是为了某些事情。 陈怀风穿着那身流云贫瘠的外门弟子袍,一路穿过了那些崖道走了下去,而后停在了依旧如同昨日一样撑着伞穿过溪雨而来的管事剑修,抱着那柄很是寻常的铁剑,行了一礼。 “外门弟子陈怀风,见过师叔。” 夜雨崖在流云剑宗自然是一个所涉极广的存在。 上至寒蝉叶寒钟这些大道之修,下到外门弟子,都可以来这里接取一些猎杀任务,是以这样一个地方的管事之剑,自然也不可能寻常。 “......”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那个四十岁的管事才终于正色看着面前的这个重新恢复剑修身份的陈怀风,缓缓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陈怀风的目光落向了昨日他留在这里的那柄剑。 剑镡之上师兄二字,依旧带着滴滴答答的溪水。 而后轻声说道:“听说昨日夜雨崖多了一个赏金十万贯的任务......” 陈怀风看向了管事,诚恳地说道:“如果没人接的话,我想来试试。” 山崖上下一片死寂。 事实上,当陈怀风穿着流云剑宗的弟子服向着夜雨崖而来的时候,在这片流云群山之中喧嚣了一日的猜测,便已经有了答案。 所以绕了一个大圈子。 陈怀风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一个身份,去杀那样一个点起人间山火的白衣剑修而已。 而且他选择的是流云剑宗夜雨崖。 这样一处杀手溪崖。 接了单,便意味着不死不休。 管事的长久地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外门弟子。 后者则是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钱袋。 “这里是三万贯。” 三万贯,自然便是夜雨崖的抽成。 假如是像陈青山那样,直接越过夜雨崖,找上寒蝉,那么自然便不需要这些东西。 陈怀风从始至终,都只准备了三万贯。 三万贯买一个身份。 确实颇为阔绰。 难怪当初卿相觉得他很迷人。 管事的并没有去接那一袋装满了银票的钱,只是站在那里长久地看着陈怀风。 对于夜雨崖而言,三万贯自然不止是买一个身份。 也代表着交易开始。 一如当初寒蝉所说的那样。 一旦流云剑宗的人接了单,倘若没有完成,杀手身死,那么流云剑宗会继续进行追杀,哪怕一直请到陈云溪。 管事剑修昨日没有在意,因为他很清楚,这样一个棘手的单子,剑宗里不会有人去接。 山河观三杰,李石陈青山张小鱼。自然没有一个易与之辈。 只是他没有想到,陈怀风会亲自入门,穿上了那身流云剑宗的弟子袍,跑来夜雨崖接单。 过了很久,管事剑修叹息了一声,转身看着那柄插在崖道上的剑,轻声说道:“好一个陈怀风,你这是要将我们夜雨崖也拉下水。” 只是有些事情,已经木已成舟。 流云剑宗数千年招牌,倘若万不得已,自然不会将那个任务终止。 倘若今日之事传出去,人间都会以为流云剑宗怕了张小鱼。 陈怀风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过了许久,管事剑修似乎下定了决心,转身接过了陈怀风手中的那些钱,而后将一枚明皇钱抛给了这个既是雇主也是杀手的流云剑修。 “此单慎重,不予期限。”管事剑修看着陈怀风沉声说道,“至死方休。” 这个身材高大的剑修抱剑行礼。 “弟子领命。” 管事剑修撑着伞,向着夜雨崖下的承溪楼阁走去。 “取剑吧。” 那柄陈怀风昨日留下的剑在溪雨之中随着管事剑修的离开出现在了暮色里。 那是曾经的枸杞剑。 现在的师兄剑。 师兄要承担的东西自然很多。 这也是陈怀风明明已经入了清修养生之地,依旧转身向南而来的原因。 有些故事,虽然是师弟犯得错。 但是师兄自然需要承担一些责任。 陈怀风走上前去,也许是在想着很久以前墓山上对剑而坐的岁月。 他静静地看了那柄剑很久。 而后伸手握住了剑鞘,从崖道上拔了出来,在暮色里转身提剑而去。 第两百二十一章 青山之中的道人与剑修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原本应该往北方而去的陈青山又带着张梨子还有那个来自东海的跟屁虫折了回来。 便在流云山脉之中停了下来。 对于修行者而言,自然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无非便是修行,而后看山看水看风雨。 张梨子在那日陈青山拔山之事过去之后,张梨子倒也渐渐接受了自己已经是修行者的人设了,此时也没有了那么多的惶恐,很是安静地随着陈青山一同留在了流云山脉。 倘若换个别的人间姑娘,这样走在青山之中,肯定欢喜地到处瞎窜了。 只可惜张梨子这个小姑娘虽然是城里人不是乡里别,但是山月城四面环山,什么样的山,什么样的月,这个小姑娘都见过,对于这些青山云崖人间倒是没有多少新奇。 张梨子对于陈青山为什么又突然折回了流云山脉自然很是好奇。 至于青椒。 这个与陈青山有着深仇大恨的女子,倒是不会去过问,她巴不得这个道人昏了头失了智,跑去流云剑宗送死,而后被人打得半死不活,让她捡个便宜。 在这片终日云雾袅袅的群山之中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一直困在气感阶段的张梨子终于决定先休息一段时间。 于是离开了那一处山间崖洞,走到了外面。 陈青山便在崖坪边缘,倚着一块崖石坐着,青椒依旧在不远处淬炼着剑意——尽管张梨子觉得这个女子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什么能够报仇的机会。但是她还是勤恳地,每日做着杀死陈青山的准备。 张梨子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女子,她倒也接受了这样一个古怪的组合。 好像没有一个终日想着要寻仇的红衣女子跟着的陈青山,就不是陈青山了一样。 看了一眼,张梨子便向着陈青山那边走去,在一旁很是安静乖巧地坐了下来。 陈青山自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安宁的,在知道了这个境界奇高的道人还是个短视之后,张梨子有时候甚至还觉得他有些呆呆的。 比如现在一样。 这个一身黑色道袍的年轻人坐在山崖边靠着山石歪着头,两条腿交叉着垂在有着许多苔藓的崖壁上,像是被风吹着的两条猴子尾巴一样微微晃动着。 好像是在认真的看着那些崖外云雾青山。 但是张梨子看了一眼,这个道人眼中并没有道文。 于是山月城小姑娘便明白了,他只是在发着呆而已。 一直过了许久,陈青山才转过头,看着在一旁坐了下来的张梨子,有些好奇地说道:“怎么不练了?” 张梨子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感觉它好像在和我捉迷藏。” 它自然是指天地元气。 “就像是有时候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但是梦醒了之后,什么也想不起来,却依旧能够感受到那种美好梦境的余韵......嗯,像雾也像风。” 陈青山转回了头去,平静地说道:“它本就是像雾也像风,捉摸不定,是因为你和它的亲和度不够。” 张梨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问道:“有什么办法吗?” 陈青山淡淡地说道:“没有办法,天生的。” 张梨子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去,大概有些沮丧,垂头许久,才终于抛开了那些情绪,看着陈青山好奇地问道:“师父当年是怎么样的?” 陈青山歪头想了想,说道:“太久远了,而且大概很简单很轻松,没有什么记忆深刻的地方。” 张梨子有些显而易见的艳羡。 她自然知道自家师父是人间难得的天才。 当初那么多剑修道人一起袭杀,都被师父几乎全部愉悦送走。 这样一个年轻人,自然不可能资质愚钝。 陈青山转头看见了张梨子眸中羡慕的光芒,抬手摸了摸她的脑壳。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你也不用羡慕什么,如果你天赋很好的话,你也不会成为我的弟子。” 陈青山并没有将话说得很是透彻。 河宗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世人虽然不大清楚,但是自然也能猜到一些。 只是大概这样的话终究还是有些伤人的。 就像先生很诚恳地安慰着他的学子——不用沮丧,我极其擅长教差生。 这种话到底是不是安慰,只能说有一点但是不多。 所以张梨子有些哀叹地再次垂下了头去。 人间山风吹雾轻涌,张梨子看见那些连绵青山之中的云雾的时候,心情又好了起来。 我也不想这么起起伏伏。 但谁叫我是一只菜狗呢? 张梨子心情好的原因,还是因为身处这些云崖青山之中,觉得自己已经离仙人更近了一步了。 天下神仙事,无非看山看水事。 张梨子托腮看了许久,瞥了一眼一旁从始至终都安静得像一尊雕塑一样,只有许多剑意流动的红衣女子。 “她的剑意是不是越来越厉害了?” 张梨子虽然依旧在捉摸气感,但是终究是能够更贴近地去看许多东西了,自然知道得也便多了。 陈青山转头向着青椒那边看了一眼,很是随意地点点头。 “大概克服了一些恐惧,要再入人间青莲境了。但也就那样吧。” 对于世人而言,人间青莲境是什么呢? 大概就是剑仙了,寒光来去,人间无迹。 但是对于陈青山而言,确实也就是那样。 毕竟他不是菜狗。 张梨子在那里默默地想着青莲境有多远。 自己还是气感,还要入体,然后周天,最后见山入道,再知水,出关,闻风观雨踏雪寻梅,最后开始登楼。 如果自己是个正常的剑修,那个时候,自己体内的元气才足以蕴养出一些近于青莲境的剑意。 确实不过如此。 张柠檬如是想道。 所以她换了个话题。 “我们在这里,是要等什么吗?” 话题转得很突兀。 只不过陈青山这样的人,你转得再突兀他都能接的上,不会在那里默然无语。 “是的,因为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陈青山平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远处藏在云雾之中的某个剑宗。 “流云剑宗既然敢做,那就要敢面对。” 张梨子回头看向了自家师父,这个山河观河宗的年轻人很是淡然地说着:“所以我想看看是哪个倒霉蛋,会那么运气不好,遇上我。” 当初在那场春雨溪山之中,大部分剑修,都是来自流云剑宗。 张梨子沉默了少许,而后有些犹疑地问道:“如果找错了人呢?” 陈青山微微一笑。 “所以才叫做倒霉蛋。” 倒霉蛋的意思就是,我找错了人,那只能是你命不好。 张梨子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这个小姑娘轻声说道;“我们在流云剑宗的地盘杀....报仇,不怕流云剑宗找我们麻烦吗?还是说他们会怕山河观?” 陈青山想了想,平静说道:“当然怕,我们怕,他们也怕。但是只要我们不踏入流云剑宗的范围,他们就没有办法。” 这个山河观道人缓缓说道:“毕竟,人间没有律法规定,山河观的道人,不能在流云剑宗门口看山。” “如果真的有,那也没关系。大家都知道,我们河宗的人脑子不好使。” 陈青山说着,却是蓦然看向了那片云崖之下,而后轻声笑着。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没有遇上倒霉蛋。” 张梨子歪头想着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 张梨子正想回头问一下陈青山,却发现身旁的道人早已经消失在了这处云崖之上。 而下一刻,一个无比阴沉的声音在青山之中带着怒意响起。 “陈青山!” 张梨子吓了一跳,低头向着山崖之下看去。 然而崖下云雾袅袅,什么都看不清,只是依稀听见了剑出鞘的声音。 而后是一声闷响。 像是有人砸进了山体之中。 张梨子也不敢探头太远,毕竟自己只是气感,还不是真正的有着御空之力的修行者。 哪怕是入道,在这样的高山之上,都有可能摔下去砸成一团烂泥。 所以山月城小姑娘犹豫了少许,把腿收了回来,而后趴在了山崖边缘的青草苔藓上,扒着崖壁向下张望着。 一线崖壁斑驳,山石黢黑,偶有青藤垂落,也是没入云雾之中不见了踪影。 云海翻涌,有着无数的天地元气在下方汇聚着,像是一些狂乱的涡流风暴一般,搅得一切都不安起来。 无数飞鸟自云海之下惊飞而上,直入近暮云端而去,扑落了小姑娘一身的羽毛。 云雾之下剑鸣不止,张梨子觉得自己好像还隐隐听见了一些钟声。 小姑娘心中有些忐忑。 虽然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显然陈青山遇见的并不是什么那个跟屁虫一样的人物。 只是当她这样想着那个东海剑修的时候,那袭红衣却是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淬炼剑意,站在了崖边,神色凝重地看着崖下的战斗。 青椒也许也看不清下方的情景。 然而作为一个小道境的修行者,自然能够从那些天地元气的波动之中,看出许多东西来。 又或者,那些剑鸣之中的寒钟之声,本身便已经说明了一些事情。 落日寒蝉,落叶寒钟。 这是流云剑宗夜雨崖两个极为有名的大道境杀手剑修。 张梨子抬头看了一眼一旁春风里一袭红衣纷飞的东海剑修,看着她神色里的那种凝重意味,心中更加忐忑了几分,犹豫了少许,轻声问道:“下面怎么样了?” 青椒转头看了一眼张梨子,沉默了少许,转回头去,淡淡地说道:“你师父输不了。” 张梨子略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下一刻,这个山月城小姑娘才始转回头去,便看见自己眼前的云雾之中,站了一个执着带血之剑看起来鼻青脸肿无比狼狈的黑袍剑修。 张梨子脸色瞬间煞白。 便是青椒,都是立于崖边横剑而立,一身剑意尽数溢出,无比警惕地看着这个流云剑修。 而后云雾之下,陈青山的身影骤然出现,竖指身前,金光道文自云雾之下如同万千惊飞之鸟一般浩然而出。 叶寒钟的身影只出现了一刹,而后一剑斩开那些道文,却是没有犹豫,直接点燃了神海,倏然之间消失在了这一片山崖之间。 “我不是你的对手,陈青山。” 叶寒钟的声音很是漠然地落在这片青山云雾之中。 而下一句话,却是让这个已经打算不再追下去的道人,蓦然看向了流云剑宗。 “但你有软肋了。” 张梨子小脸惨白地趴在那里。 陈青山眯着眼睛看着逃回了流云剑宗的那道点燃神海的剑光,大约确实动了一些杀入流云剑宗的念头。 只是终究最后还是慢慢平息了下来。 便是李山河,都未必敢上山杀人,更不用说陈青山。 那个自青衣时代活到现而今的古早天下三剑之一的陈云溪,对于当下人间而言,确实有着莫大的威慑力。 来自东海的红衣剑修青椒收回了剑,冷笑着看着陈青山说道:“看来你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寒蝉,像青椒他们这样一是一二是二。 总有些孤家寡人亡命之徒,譬如叶寒钟。 陈青山很是平静地散去了一身道韵,落在了云崖之上,看着趴在崖边还未回过神来的张梨子,又看向了对于这样的事情很是喜闻乐见的青椒。 “没关系。” 陈青山淡淡地说道。 “我会在这里等着,他叶寒钟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离开流云剑宗。” 青椒沉默了下来。 “你认真的?” 陈青山在崖边坐了下来,平息着元气涌动的神海。 “当然是认真的。” 张梨子亦是怔怔地看向了自家师父。 “观里兄友弟恭,哪有人间青山之中快活?” 陈青山闭上了眼。 对于收下张梨子这件事,倘若需要一个仪式感的话,自然是回观一趟更好。 但不回去,自然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们这些山河观不安分的人,本就极少在观中待着。 上一次回观,还是因为张小鱼要与李石争道。 ...... 叶寒钟不停地咳着血,提着剑一身血色地走在流云剑宗的剑道之上。 点燃神海的剑修,无疑是人间最快的行走方式。 只是这样的代价自然也是极大的。 天地元气在神海之中剧烈燃烧,自然也会带来极具的元气消耗与损伤。 只是叶寒钟本就在面对卿相是受了一些伤,哪怕陈青山也添了一些伤,他依旧不是对手,自然只能点燃神海而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是在流云山脉之中。 否则叶寒钟可能还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这个流云剑宗的杀手也没有了当初街巷风雪之中拨剑而寒钟鸣的气势,颇有些惨淡地拖剑在剑道上走着。 已经进入了流云剑宗范畴之中,叶寒钟自然也没有继续消耗神海之中的元气,徐徐而行,一直过了许久,才终于走到了浮云台位置。 浮云台边巡山的弟子蓦然看见这样一个身影,还吓了一跳,手中之剑瞬间就拔了出来,只是剑是出来了,却没有机会送出去。 因为那个一身血色的身影手中的剑鞘已经抵在自己的喉咙上。 那个巡山弟子这才看清了这个剑修的面容。 却是夜雨崖的叶寒钟。 很是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剑,口水都不敢咽,很是谨慎地说了一句:“叶师兄.....” 叶寒钟的剑放了下来,只是并没有看向面前的这个弟子,而是抬头向着那条白石剑道的上方看去。 那里站了一个穿了三层衣裳的剑修。 身后背了两柄剑,一柄是流云剑宗外门弟子佩剑,另一柄则是刻了师兄二字的剑。 是从夜雨崖离开的陈怀风。 二人站在那里静静地对视着。 那个巡山弟子默默地让开到了一旁,却也是看见了剑道上方,站在云雾边缘的陈怀风。 巡山弟子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成道境的小剑修面对着这样两个大道剑修的对峙,自然心中惶恐无比。 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很是难受,但是想要离开又怕惊到两位大佬。 好在这个从青天道而来的流云剑宗新弟子开口打破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叶师兄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 陈怀风虽然并不认识叶寒钟,但是方才那个巡山弟子拔剑而那个一身是血的黑袍剑修抬剑的一刹那,他听见了一阵钟声。 落叶寒钟。 自然不是一个无名之辈。 叶寒钟提着剑站直了身子,一身黑袍重新在风里飘动起来。 陈怀风身材高大,叶寒钟自然亦是如此,不然也不可能撑得起那样一身宽大的黑袍,令人一眼便觉得心中沉郁。 叶寒钟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色,又打量着陈怀风那一身流云剑修的衣裳,淡淡地说道:“你陈怀风也未必便当得起师兄二字。”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我自然当不起,我做了太多错事,但我在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师兄。” 这个流云剑宗的外门弟子说着,深深地看着剑道之上一路带血走来的叶寒钟。 “但你叶寒钟有想过做一个好人吗?” 叶寒钟平静地向上而去。 “没有。” 陈怀风向下而去。 二人擦肩而过。 “我知道了。” 陈怀风平静地说道。 第两百二十二章 前途未卜,人间不尽 白鹿。 这片南方山火之中烧得最凶的土地在少年的伞下最终停下了一切声音。 对于这样的一个故事,一场死伤无数的战争,绝对不会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山月的人们不再来了,云绝镇的人们只是守在了云绝镇。 而在他们的前方,是一个撑着伞等待着白鹿安宁下来的少年。 西门曾经问过程露,有没有想过故事会是这样解决的。 程露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站在镇子里,想着崖上那个被自己用剑指着的少年。 他当然没有想过。 但也许这样确实是当下人间最好的解决办法。 至少在漫长思考过后,这个故事远比两族在这片广阔的平原之上进行一场血战,使愤恨增生愤恨,要好得多。 山照水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 所以,便让他们去吧。 看他们是否会在冬天回来。 ...... 秦桑自然不会觉得他们会在冬天回来。 人间当然是很好的,但是她觉得妖族是坚韧的,坚韧得哪怕面对得只是黑土,只是风雪,都会顽强地生存下去。 所以当那个撑着伞的少年穿过了平原草甸,带着他的师侄过来,在海崖边看着那些将大船从山林里扛出来推到海里去的妖族,并且问了她这样一个类似的问题的时候。 这个比少年高出不少的青衣女子很是平静地站在一旁说道:“他们不会回来的。” 今年冬天不会,明年冬天也不会。 南岛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问道:“为什么?” 秦桑安静地看着那些入海而去的妖族。 伞下的少年一度想过很多解释。 譬如他们和千年前的不一样的,譬如他们比当年的妖族要更为强盛,更为繁荣,更能开创一片新的妖土。 只是少年没有想过,秦桑最后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 南岛愣在了那里,转头怔怔地看着一片的青衣女子。 秦桑很是平静地说道:“愧疚会使他们长久更为长久,坚韧更为坚韧。”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缓缓说道:“我以为他们只有愤怒与惶恐。” “曾经是的。” 秦桑很是淡定。 “只不过我告诉了他们一些事情的真相,比如白鹿之事,是我拱的火。还有更多,总之在那些真相的驱使下,那种愧疚便压过了愤怒。” 秦桑静静地看着风平浪静,万舸待发的那片海,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在浮浮沉沉,像是许多人间的叶子落到了海里。 “愤怒会让他们时刻想着要回来,而愧疚只会让他们无地自容,远远的,如同赎罪一般地躲在那片高山风雪里,从而安宁长久地生存下去。” 南岛没有说话,一旁抱着剑的小少年眼睛却睁得很大,陆小二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听不明白了,但是又觉得似乎很有道理。 在漫长的纠结之后,陆小二问了这个看起来很是平静的青衣女子一个问题。 “所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能同流者方能同流,能渡河者方能渡河。”秦桑大概也知道小少年并不能够听得懂这样一句话,所以她有追加了一句。 “世人可以接受叫自家可可爱爱蹦蹦跶跶的小土狗儿子。但是不会允许他家的小土狗娶了他的女儿。” “......” 同流自然是能力也是意愿。 这便是那句话的解释。 秦桑静静地看向南岛。 “人间依旧不清楚,为什么我们这样的存在会出现。也许代表着更替——我们是世人的磨难,世人是我们的前尘。二者可以交错,但是不会同流。在我们的岁月成为古早的历史之后,世人们也许会传颂着他们当年如何战胜了一些强敌,护卫着人间。妖族也许也会惊叹着消亡在历史里的古人类——从娘胎里生出来,世界上真有这么奇怪的人吗?” 南岛听到这里的时候,却是突然明白了许多东西。 看着秦桑缓缓说道:“我终于意识到了.....” 秦桑低头看着伞下的少年。 “你始终是将世人与妖族看做对立的存在。” 秦桑低下头去,笑了笑,只是那短暂的使得这个高挑而冷漠的青衣女子带了一些温暖之意的笑容,又更快地消失在了那张脸上。 “难道不是吗?” “那生死是对立的吗?” 是还是不是。 这永远是一个无法说清的道理。 所以秦桑深深地看着伞下的少年。 南岛很是平静地继续说道:“出发点决定了你看待人间的态度,站在山里看水与站在水中看山,永远都不会得到相同的答案。” 秦桑转过头去,远眺广海缓缓说道:“十六岁的少年很难意识到这些东西。” 南岛同样看向了那片大海。 “是的,我有一个师弟。” 那个师弟叫做乐朝天。 秦桑并没有去问南岛那个师弟是谁,也没有再驳斥南岛的话语,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你能丢了伞看人间吗?” 二月海风吹拂而过。 少年在伞下沉默了下来。 至善至美,至和至同。 一切都是因为不可达方能有一个至字。 理性无法胜任经验之外的一切。 世间万般,都是异流之中根深蒂固的礁石。 “前途未卜,人间不尽。南岛。”秦桑无比平静地说道,“我们只能在已有的路上前行而去。” 那个青衣女子离开了这里,带着青绿的剑,向着南方走去。 在南面的云绝镇里,有一个人间剑宗的师兄正在那里等着她。 两个少年安静地站在崖上看着海,还有海里的一切。 至于楚腰,早已经离开了这里,向着岭南方向而去了。 那些占据了白鹿一月之久的妖族们,正在浩浩荡荡地向着大海之中而去。 陆小二虽然不是很清楚二人究竟是在说些什么,但是他也能看得出来,自家师叔最终还是没有说赢那个青衣女子。 所以他转头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家沉默下来了的师叔。 后者却并没有什么沮丧的情绪,只是抬手拍了拍陆小二的肩膀。 “我们也走吧。” 陆小二一时间有些茫然。 “去哪里?” “东海。” 东海是一片海,也是一座崖。 陆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 “白鹿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当初面对着西门的时候,小少年曾经踌躇满志,觉得自己也应该参与进来这个关于守住人间小镇的故事里来。 结果来来回回,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了一些屋檐,喝了一些酒,越过了一些山水,吃了一些鱼。 南岛轻声说道:“如果真的等到白鹿的故事真正结束了我们才走,那么西门便要追过来了。”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 妖族之事喧嚣尘上,差点都让他忘记了这个故事了。 两个小少年向着海崖之下走去,一点点地穿过了那些妖族洪流,向着北面而去。 ...... “如何定义为人?” “抛却一切非人的定义。” “只是人间无不同则不存,无同亦不存。” “所以无法定义如何是人。由此而来,无法定义如何是人,便是世人长久以来,无法定义妖的原因。” 南面的山火苗头渐渐低了下去。 只是没有任何一场山火会干脆地止息。 总有某些地方,依旧会存在着一些烬火。 散发着热气,随时都可能会死灰复燃。 世人与妖族渐渐有了一些间隙,若存若亡,若即若离。 卿相与云胡不知便安静地并肩走在南衣城有些安静的长街上。 白鹿的故事自然已经传到了这一边。 卿相对此不置可否。 也没有提及白鹿妖族渡海而去之事,只是与云胡不知在街头讨论着一些没有答案的东西。 谁都知道没有答案的东西,自然很难长久地说下去。 所以二人也只是随口说了几句,便没有继续了。 云胡不知抛去了那些杂乱的心思之后,在南衣河一处桥边停了下来,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当初四人在夜色里闲走的事情。 陈鹤带的头,一路拉了南岛云胡不知还有梅先生。 四人在一切故事未起的春日夜晚,很是轻松地走着。 一直到了这一处桥头。 云胡不知依旧记得当时陈鹤那般开心的模样。 一面笑着一面也有些惆怅。 “陈鹤也不知道哪去了,倒是那个少年,这一次的声音很大,世人大概很快就会知道,有着那样一个少年,带了一伞的风雪,截停了白鹿的战事。” 卿相一脸无所吊谓的模样,拿起酒壶喝着酒。 “谁知道呢?” 云胡不知转头看着卿相,笑着说道:“卿师好像从来都不会提起陈鹤这个人。” 卿相轻哼一声,转过头去。 “谣风有个叫做张三的,我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山月城也有个叫做张三的,不过大概卿相不认识。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我以为这是不一样的。” “有锤子不一样。” 卿相提着酒壶就要给云胡不知来一下。 后者则是轻声笑着抬手拦了一下。 卿相倒是古怪地看着这个当初在河边洗衣服,结果一棒子打人头上了的书生。 “你结丹了?” 云胡不知诚恳地纠正着卿相的说法。 “是结石。” “......” 卿相真的不知道是云胡不知脑子犯抽还是南岛脑子犯抽。 好好的结丹不好吗?非要叫做结石。一听就让人觉得好像腰子不好一样。 重点是云胡不知还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撰写的那本书上还真就写着——论‘结石’境在成道时的存在可能性及其趋势。 卿相默然无语许久,颇有些咬牙切齿地看着云胡不知。 “你小子以后千万别说是我卿相的学生,我好歹是人间白衣书生,哪怕骂人,都是骂得文采飞扬酣畅淋漓,你他娘的取个结石这样的名字,简直他妈的......” 云胡不知偷偷擦了把汗。 卿相大概没有看过那本书。 因为在末尾,云胡不知很是诚恳地加上了一句感谢卿师如何如何。 一粒结石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 云胡不知心想这有什么不好听的。 好听得很。 有趣的很。 像卿师这样的老头子,自然不能理解。 二人互相腹诽了许久,倒也正经了起来。 卿相喝了好几口酒平复了一下把自己这个得意学生掐死的想法,而后认真地看着桥上的云胡不知说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变化?” 云胡不知抬起手,南衣风起,有元气在春风里而来,吹得这个书生衣袍纷乱不已。 那些元气落在了书生指尖,又向神海而去。 卿相很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些天地元气并非全部落入了神海之中,大部分都是在神海提纯之后,沿着四肢百骸,一路向下而去,最后落在了云胡不知的腹部。在那里隐隐形成了一个颇为凝练的元气奇点。 老酒鬼深吸了一口气,连喝好几口酒,而后看着云胡不知说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给你叫个人来看下。” 云胡不知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家老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卿相提着酒壶就向着长街远去而去。 没过多久,便带了一个白胡子老头过来了。 手里还提着一个褐色的药箱。 卿相很是紧张地看着那个老头子说道:“您帮我看下这小子是不是得了历结病了?” 那个曾经给卿相诊断出酒疸的老大夫神色凝重地观察着云胡不知许久,而后又把了脉,还摸了摸书生消瘦的肚子,最后神色凝重地说道:“多半是的了。” 说着又回头看着卿相,瞪着眼睛说道:“不是说了院长你已经酒疸晚期了吗?怎么还天天喝酒?” 卿相默默地将酒壶藏到了身后。 老大夫这才看回了云胡不知,神色凝重地说道:“不过云胡先生的倒还好,如果院长不放心,可以带他去槐都,槐都那里的大夫可以帮忙给你开刀取出来。” “......” 云胡不知默然无语。 待到大夫留了几方药离开之后,云胡不知这才看向了卿相。 “卿师你是不是故意的?” 卿相一转头,大口的喝着酒。 “你小子不要信口胡说,为师是担心你的身体。” “......” 二人自然不会真的跑去槐都开刀。 修行者自然会像世人一样得病。 只不过像卿相这样的,酒疸不知道几百年了,还不是照样好好的喝着酒。 修行对于人间而言,自然同样是需要继续摸索下去的。 不过听说槐都确实一直在尝试着进行修行者健康监测管理,只不过至今为止,依旧没有什么消息。 大概确实是很难确定的一些事情。 二人站在桥头吹了许久的风。 卿相倒是有些感慨。 “你结丹的速度,确实有些快。” 云胡不知散去了那些汇聚的天地元气,轻声笑着说道:“那是因为这是已经研究了许久的东西,一切水到渠成,自然会快上许多。继续往后,我还有继续研究很久。成道境既然存在这样一个极限解,小道境也许也有。” 卿相挑眉说道:“如果你又解出来了,打算取个什么名字?” 云胡不知想了想,说道:“我已经隐隐有些眉目,只是还有许多关键数值需要数理院的先生帮忙,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会叫长生胡芦娃。” 卿相握紧了拳头。 云胡不知连忙躲远了一些,诚恳地说道:“开玩笑的,卿师,不如你来取吧。” 卿相看着云胡不知说道:“为什么会想叫长生葫芦娃?” 云胡不知说道:“因为从已有的一些数值模型来看,也许会形成一个婴儿在胎中的模样.....数据模型过于庞大,一己之力很难算出来,最近南衣城事又多,数理院的先生们也静不下心来,所以我们也不能确定。而且越往后,这样的东西只会越难算。” 卿相沉吟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既然这样,那就叫元婴吧。至于你说的难算的问题......” 白衣酒鬼抬头看向北面,轻声说道:“到时候我带你去一趟缺一门。”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是了,要说算,自然没人能够比那些终日算着庞大命运之流的道人们更能算。” 卿相只是微微一笑。 “我还不想把他们都累死在那里,世人必须要承认,人力有时而穷。” 云胡不知有些不解地说道:“那我们去做什么?” “去借一些东西。” 卿相说着,很是感慨地说道:“那是缺一门的最为宝贵的东西,卜算子的毕生精血所在。” 云胡不知有些晕晕乎乎。 “卿师究竟在说些什么东西?” 卿相喝着酒,笑呵呵地向着南衣城春日长街走去。 云胡不知跟了上去,对于缺一门这个虽然建观时间不长,也没有什么事迹流出,却能够与人间剑宗这样的地方并列三剑三观的存在,自然无比好奇。 卿相抬头看着那些长街屋檐之上的天空,轻声笑着说道:“不能说,说了他们就会算到了,算到了,可能就不想借了,你要知道,作为一个从当初青天道的故事里走出来的地方,他们对于因果剑与因果二字,向来很是不喜欢。” 当年丛刃那一剑,震惊了整个人间。 本该灿烂过一生的白风雨,虽然没有死,但却也就此沉默下来。 这也就导致了自此之后,世人都不敢看见没有剑的丛刃。 只是那一剑的影响自然不止于此。 第两百二十三章 你也是蘑菇吗 张小鱼已经离开了南方山脉范围。 一面恢复着谢春雪那一剑带来的伤势,一面停在了某处青山溪流边。 便在去年。 去年十月的时候,张小鱼便在这里停留过,只是那时的他,是在洗脸洗剑。 现而今的张小鱼手中,自然没有剑。 他的脸上,也看不见那双眼睛了。 所以张小鱼安静地在溪边停留了很久。 取下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剑鞘,放在溪水里洗去了上面的血色与灰尘,又放到了一旁的青丛中。 而后一步步向着那条溪中走去,脱去一身早已污秽不堪有些破烂的白衣。 直到将一切都脱得干干净净,这个赤裸的二十六岁的剑修,盘坐在了溪中,抬手解向了自己眼睛上的那一条布带,而后双手托着,闭着凹陷下去的双眼,将它浸没在溪水中。 那身白衣也在一旁,被某些水草缠住了,于是像是要往下游而去,却始终被拉扯着,停在了那里。 只是许多的污垢与血渍,在溪水的浸泡之中,渐渐泛出红色,像是有人画了一幅画,在收笔的时候,却不小心碰倒了一些朱砂,于是像是晚霞之流一般,在清溪中渐渐远去。 白衣会干净的。 剑修洗不干净的东西。 人间最为澄澈的清溪会将它们一点点的带走。 张小鱼把自己像一条鱼一样泡在了水里。 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给陌不相识的人。 我把自己与白衣清洗得干干净净,等待着那样一个从南方走来的师弟。 张小鱼一点点地向着溪中浸没而去,没过了肩头,没过了唇齿,也没过了言语。 直到整个人都托着那些正在任由人间帮他洗着的向着最初干干净净的白色里而去的衣角,彻底被淹没在了清溪之中。 山溪澄澈,春风晴朗。 有着许多折线一样的光芒静静地照着这个水下的剑修与那些纷乱的水草。 我将以什么去面对你? 师弟。 以混沌,以忧伤,以干净与温暖。 ...... 李石在小镇的水井边提了一桶水,很是认真地洗着脸,道人也是世人,有时候脸上会有风尘,会有飞絮,也会有眼屎。 不时有小镇行人走了过去,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道人。 安静地洗干净了之后,便将那个水桶放在了一旁的井沿上,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天色晴明,春云舒卷,很是安逸的一个日子。 李石静静地看了很久,而后沿着长街走了不远,在一家生意惨淡的伞铺里买了一把伞。 道人把伞抱在了怀里,而后又回到了那口水井边,从怀里摸出来了一本书卷,在那里安静的看着。 书卷并不宽厚,很薄,大概只有几千个字的样子。 《青牛五千言》。 这本将大道带往人间的函谷观道典,历经了悬薜院千年的教化之后,在黄粱亦是随处都可以买到拓本。 这是李石先前在镇头那里买来的。 小镇的名字很简单,叫做无名镇。 如果遇到了不想取名字的镇子,就可以用这样一个名字。 同样的,如果遇到了不想取名字的人,就可以叫做梅曲明南德曲或者张三。 张三撑着伞,蹲在街边看着那个坐在井沿边看书的道人,看了很久。 天气晴朗,带着伞的人自然是少见的,除了一些待字闺中的少女担心把自己白白嫩嫩的脸蛋晒黑,会打着一些小巧而精致的伞从街头走过,大部分人都是不带伞的。 所以张三很是好奇这个道人为什么突然要去买一把伞。 方才道人在这里洗脸的时候,他就在看着了。 一直到道人买了伞回来,开始看书。 张三看了很久。 没有按捺得住心中的好奇。 走上前去,在李石身旁坐了下来,神秘兮兮地问道:“你也是一个蘑菇吗?” 李石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小镇男人,沉思了少许,说道:“不是。” 张三大概有些失望,说道:“你不是蘑菇,为什么天气这么好,要买把伞?” 李石说道:“因为等会就会下雨了。” 张三闻言,抬头看了很久的天空,而后低下头来,很是认真地说道:“是的,也该下雨了。” 李石挑眉看着这个男人,说道:“为什么?” 张三笑嘻嘻地说道:“因为再不下雨,我就要被晒干了,虽然有些人喜欢吃晒干的蘑菇,但是我觉得还是新鲜的蘑菇好吃一些,汤鲜味美,不可不尝。” 这个自称离命运二尺九的道人沉默了少许,看着张三说道:“你是谁?” 张三止住了笑意,认真的说道:“你看不出来吗?” 李石摇了摇头。 张三又笑了起来。 “我是神经病啊。” 李石长久地看着这个男人,最后沉默地很久,轻声说道:“难怪我看不懂你要做什么?” 就算卜算子来了,也算不出一个神经病要做什么。 张三在井沿边撑着伞,像是一个长了腿的也在晃着腿的快乐的蘑菇。 “火锅里的蘑菇也好吃,当然有些人可能觉得香菇更好吃,香菇滑滑嫩嫩的,就觉得蘑菇这样的妖艳贱货,是在勾引它的食客。你知道蘑菇怎么说的吗?” 李石放下了书卷,认真地看着张三。 “蘑菇怎么说?” 张三诚恳地说:“蘑菇。” “?” 张三说道:“就是蘑菇啊。我看你还在看书,难道连字都不认识吗?” 这个男人说着,从井沿上跳了下来,从地上捡了一块白石,在巷子石板上写着蘑菇二字。 “你看,蘑菇就是这样的。” “......” 李石:我感觉我一直活在张三的阴影之下。 张三又重新坐回了井沿上,撑着伞笑眯眯地说道:“所以你喜欢吃火锅吗?” 李石认真的想了很久,确定应该没有别的陷阱了,于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张三的眼睛亮了起来,看着李石问道:“真的吗?那你喜欢吃锅盖还是锅底?” 李石笑了笑,说道:“我喜欢吃锅盖。” 张三哈哈笑着。 李石好奇地看着他问道:“你笑什么?” 张三认真的说道:“我一个神经病都知道锅盖不能吃,看来你是一个傻子。” “......” 李石沉默了下来。 张三笑了许久,而后从井沿上跳了下来,向着远处走去。 李石看着他问道:“你去哪里?” “回家吃饭,我妈妈不让我和傻子玩。” 李石默然无语。 大概世人也没有想过,当今人间道门年轻一代之中最为出色的山河观李石,会被一个谣风的神经病给耍得像个傻子一样。 李石看向自己怀里的那把伞,沉思了很久。 所以要不要做一个蘑菇? 李石在那里轻声笑着,发现自己好像下意识的被那个男人带进去了。 这个来自山河观的道人重新低下了头,翻开了手中的道卷,很是入神的看着。 三月的春日渐渐阴沉了下来。 小镇里很快迎来了一场春雨。 春日的雨水打着雨檐,又沿着那些青檐滴落到了巷子里的石板上,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李石撑起了伞。 却是突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啊哈,我就知道你肯定也是一个蘑菇。” 张三的声音再次在巷子里响起来。 李石抬起头,看着这个去而复返的男人,张三撑着伞从雨巷里走了过来,很是郑重地介绍着自己。 “我叫张三,你呢?” 这是来自同族之间的认可。 李石想了想,说道:“我叫李四。” 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张三坐在了井沿上。 李石这才发现他换了一把更大的伞过来。 大概也是发现了李石在看着自己的伞,张三很是诚恳的说道:“因为下雨了,所以蘑菇长得更大了。这一次你才刚刚长出来,等再下雨的时候,你就要换一把更大的伞了。” 李石挑眉看向巷外。 小镇的人们都撑起了伞了。 “那外面不全是蘑菇?” 张三点着头。 “当然,下雨了,肯定有很多的蘑菇都要长出来了。你如果喜欢吃蘑菇的话,一定要记得,那种穿着小白裙撑着小红伞的不要吃,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你就躺板板。” 张三说着,把手里的伞举高了一寸。 李石这个时候明白了。 这是又长高了一寸。 于是也把手里的伞举高了一些。 张三很是欣慰地点着头。 “看来你终于知道怎么当蘑菇了。” 二人正在那里说着,便有一个没有打伞的人匆匆穿过巷子而来,大约是急着回家。 张三脸色一变,慌忙将李石从井沿上扯了下来,又从一旁扯了一块不要的布,盖在了二人头上,而后围着水井蹲了下来。 李石诚恳地请教着。 “这是在作什么?” 张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直到那人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二人跑了过去,张三才如释重负地说道:“你是蘑菇啊,他是人啊,你那样招摇的长在井沿上,肯定就变成他的锅中汤了啊。一个蘑菇最大的成就,莫过于长得白白胖胖,偏偏藏在落叶下面,谁也找不到你,给他们气死去。” 李石恍然大悟,说道:“有道理。” 张三拍了拍李石的肩膀,骄傲地说道:“小子,蘑菇的生存之道,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李石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张三继续认真地说道:“就像世人以为我是神经病,但其实我是装的,我并不疯也不傻,我只是为了藏好自己的蘑菇的身份而已。” 李石怔怔地蹲在那里,看着这个侃侃而谈的男人。 所以张三到底是蘑菇,还是神经病? 这个来自山河观的道人忽然有些茫然。 春雨继续下着。 两个蘑菇蹲在巷子里大眼瞪小眼。 巷外又来了一个人,只不过因为巷子里的两个蘑菇藏得太好,所以那人就像真的没有看见一般,像是一个拒马一样在巷子里安静地走着。 ...... 刘春风与柳三月走在二月的春雨里。 静静地看着那条巷子。 巷子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因为槐都之变的原因,黄粱也变得有些沉寂下来。 生怕那位据说是来自北方的王上,有着什么奇怪的动作。 尤其是谣风便在京都以南。 所以镇上的人们能够安静地待在家里,还是待在了家里。 所以这条巷子很是宁静。 只有一些被雨打落的青绿的叶子贴在石板上承沐着雨水。 不远处有着一口井,井边有只水桶,大约是被风雪冻结了太久的原因,都有些开裂了。 于是便被人们遗弃了下来,换了一只更好更新的桶在旁边。 柳三月与刘春风看了许久,而后撑着伞走了过去,停在了井边,低头看着其中的井水,又看向了那只木桶。 井沿边似乎有些血迹。 那只木桶上也有。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寒蝉降下旨意,整个谣风的悬薜院都动了起来。 二人跟着那些各院调查得来的消息,一路追寻而来。 李石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这个镇子里。 只是二人寻遍了整个无名镇,都没有找到那样一个道人的踪迹。 二人看了许久,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又向着巷外而去。 出巷的时候,却是看见了一个蹲在街边看春雨的男人。 柳三月停了下来,看了他许久,而后笑了起来,刘春风转头看着柳三月,古怪地问道:“三月尹大人看什么?” 柳三月轻声笑着。 “你看他,像不像一个蘑菇?” 柳三月这句话才始落下,那个蹲在路边的男人便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这个道人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柳三月挑了挑眉。 只是男人不等二人反应过来,便抱着那把伞在街头狂奔而去。 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惊慌失措地跑着的大蘑菇。 柳三月深吸了一口气。 难道自己也真的是一条狗? 只不过那人是不是蘑菇,自己是不是狗,这都是不重要的事。 眼下对于二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那个从北方来的道人究竟去了哪里。 “悬薜院祖院那边有消息吗?” 柳三月没有再理会那个奔走而去的神经病,看向刘春风问道。 刘春风摇了摇头,说道:“谣风祖院自然已经严加提防,周边悬薜院的先生们已经尽数赶往祖院之中。哪怕未必是李石的对手,至少也能拖延许久的时间。更何况,剑渊的齐近渊也在祖院,剑渊之人,自然也会协助一些。” 柳三月点了点头。 自从当初祖院发生青悬薜臂骨失窃一事之后,便开始有了许多戒备。 那样一个地方,对于人间而言,自然只是一个悬薜院兴起的象征。 然而对于有些人而言,那个当年能够捡到青衣之剑与道典原本的书生的骸骨,无疑便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那么一切自然都要往大了想。 二人静静地站在长街春雨里,看着人间一切的变化。 这样的一个故事。 自然不是槐安的故事,也不是黄粱的故事。 而是整个人间的故事。 所以柳三月哪怕眼睁睁地看着前一刻的自己变成了一条自己都厌恶的野狗,依旧选择留了下来。 就像去年三月。 在槐都的时候,离开那条沉入地底的长街的时候,柳三月看见了那个撑着青伞站在那里长久地看着自己背影的门下侍中大人,这个道人依旧选择了前往南衣城一样。 ...... 梅溪雨打开了院门。 本以为还是来找茬的牛头和板凳腿。 都已经拿出了城户司籍册。 然而这才发现并不是。 热衷于找茬的牛头板凳腿很是老实地站在了一个模样端正但是妖力浓郁的中年管家模样的男人背后。 “二妖骚扰之事,是巳午府掌御不严,给梅真人带来了许多麻烦。” 那个管家大妖微微笑着站在门口,看着一脸淡然神色的梅溪雨,很是认真地说道:“所以侍中大人设宴府中,诚邀真人赴宴,以表歉意。”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这个站在门口的大妖,又看着他身后的牛头和板凳腿,二人很是委屈地缩在那里。 管家大妖微微笑着,转回头去,看了二妖一眼。 牛头板凳腿老老实实地走上前来,大概是要想梅溪雨道歉。 然而这个道人只是平静地抬手看着那个管家大妖行了一礼。 “溪雨戴罪之身,此举颇有不妥,还望见谅。” 牛头板凳腿回头一同看着那个管家大妖。 后者依旧微微笑着,说道:“既是如此,那么自然不便勉强,多有打扰,抱歉。” 牛头板凳腿如释重负。 抬头看了眼天色。 现而今依旧是巳午时分。 倘若是未申人间之治,二人自然客客气气规规矩矩。 然而巳午之治,巳午卫向着一个道人低头。 自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不止在于梅溪雨,同样也在牛头板凳腿二人。 梅溪雨自然不蠢。 人间妖族遍地,长街之上来来往往,总有些一些注意到了这处院门前之事的人。 在妖族之治时期,倘若牛头板凳腿真的向自己赔礼道歉,自然是在将自己往火坑里推。 所以梅溪雨只能开口拒绝,也打断了二妖的动作。 当今人间,人妖之间关系微妙,任何举动,都极有可能被无限放大。 梅溪雨虽然并不想参与进这些事中。 然而事已至此,他自然也无可奈何。 随着那三道身影在长街之上渐渐离开,一切又安宁了下来。 好像什么都没没有发生过一般。 梅溪雨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合上了院门。 第两百二十四章 万剑归宗陆小二 在白鹿的声音沉寂下去之后,南方妖族之势却是直接弱了许多。 毕竟当初白鹿沦陷,南方妖族有许多都是赶往了白鹿。 南岛与陆小二一路向北而去,一直到悬雪境内,都是没有再遇上什么大规模的两族冲突。 只是诛妖之事易,平妖之事难。 杀死一个人永远要比说服一个人简单得多。 是以纵使没有大规模的冲突,人间亦是小摩擦不断。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随时都可能因为某些风吹草动,导致两族之间再起战火。 妖族与世人之间,已经有了一条分明的界限。 两个少年没有再参与进这些故事之中。 黑伞与少年与风雪的故事人间都有听闻。 南岛也并不确定西门是否已经将消息送到了人间别处天狱,是以一路匆匆而去。 二月末的春雨时分,二人在悬雪以北的某处镇子里停留了片刻。 下雨的时候,人人都长成了一个个高挑的蘑菇。于是那样一把黑伞也变得不再稀奇。 南岛在镇外那些已经被雨水洗尽纤尘的桃树上折了一枝桃花,站在了镇南的酒肆门口,让陆小二进去买了一壶酒,又让店小二帮忙煮成了桃花酒。 “那是你师兄吗?他怎么不进来?” 南岛听见在店内煮酒的店小二问着陆小二。 陆小二回答道:“他喜欢看雨。” “哦。” 店小二没有再问下去。 毕竟喜欢看雨的人多了去了。 小少年抱着一壶热酒走了出来,又在檐下撑开了伞,二人继续向着镇北走去。 春雨淅沥。 才始二月的雨,自然不会有什么闷热。 依旧带着寒意,所以陆小二抱着那壶酒,倒是觉得格外的温暖。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以前没上山的时候,在岭南西面的镇子里,他也帮自家父亲买过酒,但那时的感觉都是稀松平常的。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抱着一壶酒,就好像抱住了一切安宁的心思一般。 大约是那枝桃花没有别的色彩,大约是镇子里的血迹已经在渐渐淡去,人们又开始活络了起来。 “我方才在店里听到有人在说一个消息。” 陆小二抱着酒走了一阵,才想起来把它递给了南岛,南岛看着小少年那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摇了摇头,说道:“我现在不喝,你先拿着吧。是什么事?” 陆小二又把酒壶揽在了怀里,在长街上缓缓走着。 “青萝那边好像有了一些战事。” 南岛心想有战事自然很寻常。 悬雪境内妖族有许多都跑去了白鹿,再加上时不时便有一些流云剑宗的弟子负剑出现在那些山镇之中,所以二人走来,才会显得安宁许多。 只是陆小二又不是傻子,所以显然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故事。 “有人募集了近万义军,正在人间四处剿灭着妖族,而且势头还在上升着,导致原本已经渐渐平息下来的青萝之乱,又再度点燃了战火。” 南岛静静地在伞下走着。 这好像是一个本该出现的故事。 又好像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故事。 流云剑宗的诸多剑修与人间剑宗的一些师兄插手之后,给予了那些暴乱的妖族一些痛击,已经将他们打得清醒了一些。一如悬雪一般。 虽然妖族依旧蛰伏在人间,没有再入这些小镇,甚至在那些剑修的镇压与调停之下,在镇外自行形成了一些零散的妖族小聚落。 但却也是安分了下来,没有像山火才始烧起的时候那般汹涌。 二人所在的镇子里,亦是有着一些流云剑修。 南方白鹿妖族之事的突然平息,也导致了南方的故事,出现了极大的转折。 那样一个汇聚了诸多南方妖族的平原之城妖族的出海,导致了那面被举起的旗帜突然倒塌。 这也是导致妖族的故事沉默了下来的一个重要因素。 陆小二抱着酒在街头走着,想了很久,说道:“倘若按照他们所说,这是一个谁也不想要看见血与火的故事,那么青萝那边的故事,不是在将两族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小少年虽然不会想到这些东西,只是长了耳朵,总归是可以听得见的。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 在经历了那场与秦桑之间的对话之后,南岛亦是明白了许多东西。 人间并不想将那样一个已经渐渐成了气候的种族真正的驱逐出人间。 哪怕二者终将成为敌人,他们也要以人间为囚牢,将他们困缚在其间。 或许正是这种带有可回旋性的态度,才会注定妖族无法长久地停留幽黄山脉。 所以山照水没有在意秦桑所做的那些事情,只是说着春天去了冬天就会回来。 因为他们知道人间的态度并不是坚决的。 有希望,在沉沦里的挣扎就会格外的痛苦。 ...... 二人各自沉默地在街头走着,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缓缓说道:“师....张小鱼应该是往北走的。” 陆小二看向南岛。 这个伞下的少年不再相信那个师兄之后,便看得很是决绝。 “这是他做的。” 这句话很是平淡。 没有什么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神色,也没有迟缓沉郁的语调。 只是平静地说了这样五个字。 但是陆小二能够听得出其中的那种决绝的意味。 因为这是人间毫无风声,二人都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 南岛便这样平静却也肯定地说了出来。 “这是为什么?” 陆小二很是不解。 他虽然与张小鱼只有当初一面之缘,然而这样一个名字,在南方都是极为出名的。 从山河观来的道人,中途转修剑,又唤来漫天红中,入了大道,登了崖主。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南岛摇着头,并没有说话。 他能看见的只有乱。 但是在乱的背后是要什么东西,他并不知道。 陆小二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将手里温度依旧的酒壶递给了南岛。 这一次南岛倒是没有拒绝,拿着酒壶喝了两口酒。 “师叔要去那边吗?” 南岛平静地说道:“不去。” 陆小二看着一街春雨,倒是明白了一些。 南岛确实不能去。 那些风雪,也许可以吓到妖族,吓到修行者。 但是吓不到那些由世人组成的大军。 无知者无畏。 除非南岛真的有着将手中的伞彻底放下,以风雪葬送数万人性命的决心。 他不是疯子。 十六岁的少年有时候也可以想得通很多的东西。 两个少年撑着伞,带着一壶刚煮好的桃花酒,在二月春雨绵绵里,离开了这处人间小镇。 ......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二月二十五。 两个少年出现在了青萝境内的一处青山之上。 远方是一处春风春雨春花春草极尽繁盛的山谷。 同样繁盛的,还有许多像是春笋一样插在地上的武器与残肢。 当然,还有一地细碎红花一般的血色。 谷中有着三方对峙着。 甲兵不足,但是人数众多的诛妖义军。 妖力靡靡仓皇向着谷中退去的妖族。 还有诸多自流云山脉而来的剑修。 那些剑修们便横亘二者之间,像是一道壁垒一般,截停了那些诛妖义军的脚步。 两个远山之上的少年自然不清楚那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对话。 只是看见那些剑修与义军对峙了没有多久,那些世人们便开始了冲锋。 剑修们不得不避退而去。 任由他们向着那些往山谷之上攀爬而去的妖族冲杀而去。 修行界与妖族的冲突相对而言,无疑是简单的。 因为他们立于高处,能够看见许多的东西,同时有着足够的底气去镇定地应对许多变故。 但是世人不一样,妖族有多惶恐,他们只会更惶恐。 修行界迟迟没有真正解决两族之乱,那些脱离大流而去的妖族便成了世人心头的一抹阴云。 长久的压抑之下,往往便容易产生一些不可控的情绪。 那种情绪,让他们在面对那些平日里敬若神明的流云剑修们,都是同样举起了刀剑斧镰。 南岛静静地看着那一幕,又看向了远方。 山谷之外,有着许多妖族正在汇聚,向着一处赶赴而来。 流云剑宗压下去的山火,再度在那些被挑动而起的世人的反抗之中,被点燃了起来。 那些妖族浩浩荡荡,带着浓郁的妖力向着这一处而来。 不止是南岛看见了这一幕,那些退至了山谷之上的流云剑修们亦是看见了这一幕。 他们尝试杀了一些人。 也分了许多人而去。 只是这两股洪流,显然是极难被阻止的事。 一切都在向着某一处汇聚而去。 直至血流成河。 南岛站在青山之中,静静地看着,手中伞骨微微颤抖着——伞自然是不会颤抖的。 陆小二抱着剑在那里沉默地看着南岛手中的那柄伞。 哪怕少年当时说了不会过来,然而最后还是过来了。 人自然总是口是心非而自相矛盾的。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终于平息了下来,转身向着山中而去。 陆小二有些迟疑地站在那里。 只是南岛走了没有多远,便停了下来,看着那个依旧在那里看着的小少年,轻声说道:“你背了多少剑名?”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不是很多,怎么了师叔?” 南岛还没有回答。 这个小少年突然便明白了过来,转身看向了那些正在汇聚的两股洪流。 唤剑与御剑自然不是一样的。 哪怕是南岛,都不可能同时驾驭太多的剑,尤其是在远距离的时候,剑意与元气远远不足以驱使那么多的剑。 但是天涯剑宗的唤剑却是可以。 连当初陆小三都可以背着剑名追了乐朝天一路。 自然不用说陆小二。 风雪吓不到人,但是剑光可以。 陆小二忽然明白了南岛的意思。 站在青山之中,远远地看着那处山谷,大约是感受到了少年心中的思绪,便是那柄背在身后的溪午剑,都开始颤鸣起来。 南岛握着伞,站在陆小二身旁,轻声说道:“开始吧。” 于是小少年深吸了一口,沉声说道:“君不见......” 人间春雨之中,忽有一剑破云而来。 有某个立于山谷之上的剑修蓦然抬起来头,看着那一柄不知从何而来,带着寒光与才始破湖的剑意的剑,眸中有了一丝惊喜。 只是很快又叹息着。 只有一柄剑,又有什么用呢? 然而很快,这个剑修,便愣在那里。 春雨之中,在那一柄君不见之后,开始不断地有着长剑出现。 剑光如流,譬如大河之水天上来。 君不见,大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当那些剑光灿然地破开春雨,落向人间的时候。 那两股洪流终于注意到了头顶春穹之上的异象,在那处山谷内外,停滞了下来。 那些流云剑修们亦是借势而起,随着那些如流剑光而动,拔剑立于春雨之中。 那些剑光在掠过山谷的时候,陆小二便切断了与那些剑湖之剑的若有若无的联系,却也是导致了远方如同银河垂落的一幕。 两股洪流渐渐开始向后退去,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显然这样的一幕,远比一场带着冷意的风雪要令他们惊骇得多。 似乎有人逆流而出,握着一柄由剑意凝结之剑,出现在了洪流的最前方,举剑将一柄落向谷中的长剑劈开而去,而后举着剑似乎在怒吼着什么。 然而这样的一幕,在那些如雨般落下的长剑之中,显然是极为渺小的,亦是不足以令那些世人们停下退却的脚步。 也许是剑意的指引,那个人蓦然转头,看向了远方青山,隐隐约约里,他似乎看见了那里的两柄伞。 只是才始看见了那两个遥远的身影的时候。 他便察觉到了一些风雪寒意。 虽然不是剑修,但是握着那样一柄剑,他自然能够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 匆匆举起了手中的剑意之剑。 果然下一刻,便一柄青黑色的剑落向谷中,正好一剑送在了那柄剑意之剑之上,好在那些来自张小鱼的剑意颇为强悍,纵使落在世人手中难以发挥全力,亦是护住了他,只是将他斩退而去。 男人抬手擦了擦自己唇边的血迹,正想回头叫住那些依旧在不断退去的人们。 却发现那些人们反倒带着颇为惊恐的神色看着自己。 男人蓦然意识到了什么,抬手摸向了自己的喉咙。 春雨里的喉间,似乎有些黏稠的东西。 男人将指头送到了自己的眼前,而后便看见了许多的鲜红之色。 不远处,有着一柄带血的寒光之剑,正在游走之间,没入春雨迷蒙之中而去。 春雨里还有着许多这样的剑。 男人的眼前模糊了下来,是脖子歪斜下去,那些冲出来的血液落入了眸中带来的色彩。 有人接过了那柄剑。 不是某个剑修,只是某个世人。 一如当初他从那个牌馆里的世人手中接过这柄剑一样。 ..... 南岛与陆小二并肩站在那里。 当初去背剑名的并不是陆小二,而是陆小三,如果是那个嘻嘻哈哈的小少年在这里的话,大概还能够带来更华丽也更无用的剑光之流。 有流云剑宗的剑修向着这一处而来。 虽然陆小二及时切断了那些剑湖之剑的联系,但是剑来的轨迹,自然是有迹可循的。 那名小道境的剑修向着这一处而来,大约是存了一些看看是哪个前辈能够御使这么多剑的心思。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还是去年万灵节的时候,纵使是在流云剑宗,都可以看见的那些在南衣城升起的万剑之流——那是来自于磨剑崖秋水替人间洗剑的一幕。 只是当他看见那两个少年的时候,很显然地愣了一愣。 但秉持着人不可貌相的想法,这个小道四境的剑修还是抱剑行了一礼。 “流云剑宗内门弟子林岸,多谢二位相助。” 陆小二背着溪午剑执伞不语,故作高深。 一如当初陆小三所想的那样。 这样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自然确实更有剑仙风范。 只不过他的境界太低,对于一个小道四境的流云剑修而言,自然是一眼便可以看穿的东西。 倒是一旁的南岛,那两柄带着细雪寒意的剑折回青山落入鞘中的时候,倒是确实有了那么一丝高深的意味。 只不过很快林岸便从那些风雪之意与黑伞之上,意识到了什么,带着一丝惊色看着南岛。 “你便是白鹿那个少年?” 南岛点了点头,还了一礼。 “师兄客气了。” 直到这声师兄落向林岸耳中,这个流云剑宗才确定了这二人确实不是什么前辈。 一个是入道知水,一个成道踏雪。 然而纵使二人境界并不高,却也是令这个小道境的剑修肃然起敬。 毕竟白鹿妖事,对于整个南方都是极为关键的。 少年用一场风雪起势将那些事情压了下来,对于南方而言自然有着诸多益处。 悬雪青萝青禾诸地,便可以不用再去担忧南面的故事。 林岸又看向那些依旧在落向人间,将两股即将碰撞的洪流硬生生吓得退却而去的那些剑光。 “那是什么东西?” 南岛缓缓说道:“那是岭南天涯剑宗的剑法,叫.....” “万剑归宗。” 陆小二接过了南岛有些迟疑下来的话语,平静而傲然地说道。 第两百二十五章 他们逃开了 那是没有名字的,陆小二瞎取的。 只不过确实唬住了这个流云剑宗的剑修。 林岸转头看着小少年,不无敬佩地说道:“原来如此。” 虽然他在抛开了那些先入为主的观念之后,确实看出来了那只是空有其形的东西。 只是很多的东西,自然是要先有其形才有其意。 没有复古流剑道,也便不会有剑道。 第一柄叫做剑的东西被握在了手里,才会有着剑客这样的身份存在。 “以前并没有听说过天涯剑宗这样一个地方。” 林岸看着两个少年,却是有些惭愧地说道。 “平日里大概确实小看岭南了。” 这个流云剑修的态度倒是让陆小二没有再好意思装下去,轻声说道:“以前确实没有值得被听见的必要。” 陆小二看向那场春雨。 “以后总会听见的。” 林岸笑了笑。 “已经听见了。” ...... 青萝的事情确实有些棘手,林岸在与两个小少年匆匆闲谈了几句之后,便离开了这里。 至于那些插落一地的寒光之剑,亦是没有人敢去触碰,毕竟虽然陆小二与南岛都是很难驾驭这么多剑,但是上面在破湖而出的时候,带着那些来自剑湖的剑意,是真切地存在的。 陆小二也没有去收走的心思。 毕竟它们会自行回到剑湖之中去。 两个少年站在青山春雨里,安静地看着那场匆匆结束的故事。 “他们还会再来吗?” 陆小二看向了南岛。 南岛平静地点了点头。 陆小二有些犹豫,大概是在纠结着自己要不要像自家师叔留在白鹿一样,留在这里。 南岛看出了陆小二的想法,转身沿着山道走去。 “你留下来也没有用,这样的东西,可以吓到他们一次,但是吓不到他们两次。” 世人不是傻子,妖族也不是傻子。 如果那些剑只是徒有其表地落向人间,他们自然能够猜到许多东西。 这样一个纷乱的人间,想要如修行界所愿那般解决,是很难的事。 因为丛刃与神河都不在人间。 而秋水已经死了。 这是两族之间,最为重要的三个人。 信任的破裂,是很难再重新弥合的。 ......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二月二十七。 有封信从遥远的地方而来,一路送到了东海小镇,而后被放在了那座孤绝之崖的第一阶剑阶之上。 送信的只是一个人间寻常的信客,自然不可能像程露一样,跑到当年十年剑宗的山门之后去送信。 所以他将那个竹筒放在了剑阶上,又贴心地压了一块石头。 毕竟过往千年从来没有人给磨剑崖写过信。 他们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送上去。 事实上,这封信能够送到,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事。 当初有人告诉了那个寄信的少年,如果快的话,半个月就可以,但是慢的话,便说不定。 而后人间便发生了妖族暴乱的事。 那封信被送到了山月城的信客小居,而不是白鹿城。 倘若当初送到的是白鹿那边,这样一封信,大概便会在那场无数妖族汇聚的妖土之中,被长久地滞留或是掩埋了下去。 信客看着上面一路的邮戳,亦是觉得这是极为庆幸的事。 一面猜测着信里会是些什么内容,信是谁写的,一面翻着腰间那个大竹篓中的一些附近的信件,这个送信的人缓缓离开了这里。 在送信的人离开之后,有黑袍人与白衣人出现在了不远处。 “那个少年寄的?” 神河看向一旁的丛刃。 丛刃抱着剑轻声笑笑。 “不然是我寄的?” 崖边海风不停地吹着。 那块压着竹筒的石头慢慢地在竹筒的滚动里落到了一旁,于是竹筒摆脱了束缚,向着崖外滚去,一直到落在了二人身旁。 丛刃弯下腰来,捡起了那个竹筒,吹了吹上面的泥土。 “看来秋师侄大概是没有空注意崖下的东西。” 丛刃看着手中的竹筒,缓缓说道。 磨剑崖坐守人间,看人间而不入心神。 倘若秋溪儿在看着人间,自然不可能没有注意到那样一个信客。 也不会任由这个竹筒被风吹落。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不想收到这样的一封信。” 丛刃轻声说道。 才会任由它滚到了崖外。 只是丛刃觉得前者的可能也许更大一些。 在镇子里待了这么久,他也听说过当初岭南听风剑派零落阁的人,来这里送过几次信。 毕竟便在这座高崖之下,长久地停留着两个道海十三叠的剑修。 在东海之内,还有一个十二叠的看命运的人在长久地徘徊着。 从秋水手中接过了崖主的秋溪儿,自然心中很难平静下来。 神河静静地看着丛刃手中的竹筒,并没有在意秋溪儿究竟是没有心思来看崖下,还是不想看崖下,一直过了许久,才看着这个慵懒如世人的白衣剑修,沉声说道:“这便是你所选择的人?” 丛刃转头微笑着看着神河。 “这不是我所选择的人,我从来都没有选择过什么,世人走来,我给了方向而已。选择他的,是命运,是天意。这一切都不是人意所能决定的事。” 神河长久地看着这个微笑着的师弟,而后转回了头去,淡淡地说道:“我在你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叫做嫉妒的东西。” “理所应当。” 丛刃依旧微笑着。 “我的嫉妒是理所应当的。” 丛刃把玩着手里的那个竹筒。 “就像很多年前,我常常看着青悬薜的坟墓发呆一样。天意似乎总是选择无意于此的人,而忽略了我们这样的人。” “我从千年前看到现在,却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当然会嫉妒的,我不想收下那个少年,虽然有一定程度因为那些风雪太过麻烦,但是从某种角度而言,未尝不是因为一想到这样一个人便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承接着大道的厚爱,就会嫉妒得睡不好觉。” “一个人如果时常睡不好觉,心情就会不好,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心情不好,说不定哪天就会变成一个因为万般不由我那我偏偏要万般由我顺我一切不可逆我的疯子。看着天骂娘却糟蹋着世人,如果我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丛中笑肯定会气得从冥河爬出来,把自己的骨灰拢一拢,捏一把剑给我一剑刺死。当然,他也有可能顺带着给你也一剑刺死,从某种程度而言,我们都是一些逆徒。” 丛刃在那里很是随意懒散地说着,一面摩挲着竹筒上的火漆。 而后在‘啵’的一声中,很是潇洒地用拇指弹开了竹筒的盖子。 于是有剑意从崖上落了下来。 丛刃止住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微笑着看向崖上。 “看来有人大概是不想看见这样一封信,但是也不想让别人看见这样一封信。” 丛刃说着,便扬起了手,将那样一个竹筒抛向了不远处的溪流之中。 那封卷好的信从竹筒里滑落出来,眼看就要落入溪中的时候,却被一阵崖上的崖风吹走,向着那处没入云端的高崖之上而去。 “当然,坐在崖上想着情情爱爱,大概也是不应该的事。不过我们应该不至于需要这样去多管闲事。” 丛刃看向了一旁的神河。 “所以那封信是不是那个少年寄的,那个少年到底是谁选的,师兄,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你当年做了一个窃国者,现而今又要做窃剑者。哪怕将那些东西说得再如何冠冕堂皇,一个窃字,总是不可避免的。” 槐安最后一代帝王,是后帝李阿三,这样一个对于妖族永远怀抱警惕的帝王,如果当初没有死在崖上,自然不可能让神河这样一个来自黄粱的大妖得到槐安的帝位,从而借势席卷人间。 所以丛刃说的一个窃字,自然合情合理。 神河脸上毫无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丛刃。 而后缓缓说道:“你好像有些心慌。” 丛刃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神色漠然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人间天空,平静地说道:“是的。” 这个白衣剑修身上蓦然出现了无数细微的光点,而后化作无数世人不可见的细线落向了人间。 “有人正在尝试切断我的命运之线。” 神河的目光落在了某条一直向着南方而去的细线之上。 那条线崩得笔直,有着细微的波动。 像是某一刻便会突然断开一般。 丛刃静静地散去了一身命运之流,抱着剑站在那里。 “总要来的。在河边走的人,总会踩湿鞋子,在平林看暮色的人,总会有孤独落满袖的一刻。” “但我有两柄剑,师兄。” 丛刃不无平静地说道。 “当初东海那个睡觉的铁匠,骂着娘给我打了第二柄剑。而师兄你只有一柄灵台。” 神河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那身黑袍有如深渊一般。 海风猎猎,但是吹不开下面的东西。 丛刃渐渐眯起了眼睛。 ...... —— 先生。 现在是大年初五,我已经下山了。 去年给你写了一封信,不知道你收到没有。 崖上是不是很冷清?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够走到东海来。 也许会比这封信快,也许会比这封信慢。 我前段时间闯了一些祸,也得罪了人间剑宗,这一路大概不是很好走。 但我会尽快来的。 —— 那个一袭白裙的女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高崖之上,云在崖下,海在天边,风在暮色里。 而信在膝头。 被压在了那柄横在膝头的剑下。 剑在膝头,所以身后青丝如同瀑流垂落。 有山风海风在某一刻的失神里吹了进来,吹得青丝纷飞,吹得信纸猎猎。 去年的信。 是自己没有拆开的那一封吗? ——某个来自东海的红衣女子好像忘记了自己怀里还揣着一封少年的信了。 秋溪儿安静地在那里坐着,那些偶然闯入的人间之风,又再度被剑意隔绝而去。 这个满身剑意无比浩然的女子握住了手中剑,也握住了那封信,站了起来,却没有向着崖下青竹居而去,看一看那一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东西。 只是沿着那些崖草青绿的小道,一路走到了浊剑台的最中心,停在了那处清泉边,低头看着泉水。 那眼清泉之中,已经没有了那样一柄剑了。 只是依旧有着许多剑意残留其中。 带着寒意,带着凌厉,切碎着倒映下来的女子清冷的面容与遥远柔和的暮色天空。 秋溪儿一直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抬手将某缕被吹得那偶然的山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撩了回去。 少年很显然来的比这封已经拖延了很久的信要慢很多。 秋溪儿将那封信放在了泉边,手中有如出水之月一般的故里剑再度变成了一柄木簪子,这个白裙女子在泉边坐了下来,将身后的一瀑长发重新挽在了脑后簪好。 而后站起身来,向着崖边缓缓走去。 人间山风再度吹入崖中。 但不是偶然,而是刻意。 因为那些崖上的剑意,正在缓缓散去——又或者说,正在向着这个白裙女子手中而来。 于是变成了一柄剑意之剑。 崖下的神河与丛刃抬头看向了崖上,只见云雾破开,有一袭白裙提剑而来。 二人看着秋溪儿手中的那柄由磨剑崖剑意凝聚而成的剑意之剑,都是挑了挑眉。 而后颇有默契地一同向后退了一步。 秋溪儿立于磨剑崖那处古旧的山门前,看着那些布满了青苔的碑石许久,那是当年最后一代磨剑崖弟子的名字。 一如这柄剑意之剑上的意味一般。 白衣,斜桥,青莲。 那是当年那些弟子留给人间也留给磨剑崖的东西。 秋溪儿提剑立于剑阶之上,目光落向了崖下的两个剑修,平静地说道:“二位师伯是要去东海,还是要接磨剑崖一剑?” 丛刃轻声笑了笑,说道:“我突然想吃面了,师侄下次再见。” 话音落下,这个白衣剑修很是干脆地抱着剑,转过了身去,向着那个东海小镇上的面馆而去。 神河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白裙女子,而后缓缓说道:“这应该是磨剑崖的最后一剑,看来你们都选择了那个少年.....” 秋溪儿淡淡地说道:“陛下想得太多了。” 神河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去,却又听见了身后女子的声音传来。 “陛下最好不要想着去动那个少年。” 神河停在了那里,缓缓说道:“这不是磨剑崖该有的态度。” “我不是秋水,我在人间睡了太久。我的高度不够,便只能多看两眼人间。” 神河平静地说道:“好。” 白衣黑袍一同离去。 磨剑崖剑意再度落向那些剑阶之上。 秋溪儿长久地站在了那里,抬头看向了人间南方。 ...... 秦桑在人间很是缓慢的走着,用了很久的时间,才终于走完了从白鹿海边到云绝镇的那一段距离。 西门很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已经散尽了一身妖力的女子。 程露远眺而去,这个女子一路走来的路途之中,有着许多的桑树正在缓缓地生长着,在春风里低垂着青绿的枝条。 山照水坐在那处壁垒上,看着下方那个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人形的青衣女子,眸中满是感叹。 “看来你是打算什么都不说了。” 这个女子的剑意依旧凌厉,神海依旧充沛,西门与程露甚至还能隐隐听见那些因为妖力散去的震荡里,来自她道海的浪潮之声。 道海六叠浪。 在整个人间之中,都是属于顶尖的那一批人。 然而这个女子便从海边一路走来,散尽了一身妖力。 人与妖最大的区别,便在于那一身妖力。 一旦妖力散去,纵使她修为通天,亦是只能回归最为本源的状态。 便是死亡。 秦桑安静地在暮色里向着这一处走来。 青衣之下已经开始有枝条破衣而出。 “我知道师兄为什么会选择这样耐心的等待着。” 秦桑看着那个壁垒上的人间剑宗的弟子说道:“所以当我向着这里走来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这个青衣女子一如当初西门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很是温软地笑着。 “我不会去赌我的忠诚是否真的会坚定不移。” “所以在我足够坚定足够忠诚的时候,我便需要下定决心。” 山照水静静地看着这个青衣女子。 “但你确实足够坚定,从海边到这里,一百多里,你走了很久,散去妖力这种事,就像在世人身上一片片的刮着血肉,你用了漫长的时间来折磨自己,足以证明了你确实能够守住一切的秘密。” 秦桑的血肉在那一路之上,落入尘泥之中,长出了一线的桑树。 这个青衣女子轻声笑着。 “所以很抱歉,师兄,你当时不该便那样离开了那里,世人是会骗人的,我们妖族也学得很好。” 山照水很是平静。 “难道我当时留下来,你便会将一切全盘告知?” “当然不会。” 秦桑身上的妖力已经所剩无几,她的双足开始长出根须,从鞋子里刺了出来,向着大地中扎根而去。 山照水静静地看着这个将要在云绝镇前化作桑树的女子。 “你看,其实你也是念着人间故土的。” 秦桑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是的。” 所有人都是吸吮着这片大地的营养,才能茁壮地成长在这片天空之下。 “那他们呢?” 那些渡海而去的妖族呢? 秦桑转回头去,看着东北面的暮色。 没有回答。 再回头的那一刻,妖力散尽了。 于是无数天地元气与剑意一同逸散而出,弥散在了天地之间。 “他们逃开了。” 山照水平静地替秦桑回答了自己的那个问题。 第两百二十六章 你可以自己选择 南衣城。 胡芦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在二池的亭子里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便看见那个抱过来的炉子已经快要熄灭了。 这么大的雪,自然也没有师兄在练剑,估计大家都在门房或者一池的弟子居里面打牌。 胡芦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又活动了一下被自己趴麻了的手臂,然后蹲了下来,扒拉着那个小炉子,将上面的火灰扒到了一旁,又从亭子角落里拿了一些木炭,盖在了上面。 黑色的木炭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的时候,有种很是独特的香气,不知道是用什么木烧制成的。 胡芦蹲在那里嗅了好一阵,才有些头晕地站了起来,提着炉子晃晃悠悠地向着门房那边走去。 因为晕晕乎乎的,胡芦都想不起来今日是十二月几号了。 但总之,应该快过年了吧。 胡芦走到了门房,这里面出奇地没有师兄在打牌,只有一个火盆在那里。 那梅曲明他们应该便在弟子居了,张小鱼可能出门打牌去了,也可能看雪去了,他上次不是还说要到处走走嘛。 陈怀风。 陈怀风大概是在陪着他媳妇躲在房里半掩着雪窗说悄悄话。 胡芦在剑宗门口提着炉子一面烤着火,一面想着,然后又看向了南衣城。 河畔已经有了许多红灯笼挂在了雪里,像是一个个披霜的柿子。虽然南衣城平日里也会有着这样的景象,但是快过年的灯笼,总归是要红一些。 河边的风雪呜呜呜地吹着,不知道是吹到谁家没关的窗户了。胡芦缩了缩头,又把另一只手也缩进了袖子里,而后转身走回了门房里,在那张师兄们打完牌没有收拾的桌子前坐了下来。 桌下的炉火比自己提着的小炉子要温暖多了。 在这种暖意里,胡芦又有了些睡意,于是把身前的那些凌乱的牌往前一推,又趴了下来。 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中间好像张小鱼回来了,带着一些闻起来就很香的小吃。 “胡芦娃你吃不吃。” 好像有东西凑到了胡芦的鼻前,也许是一串烤五花肉。 胡芦朦朦胧胧地嗅着,觉得自己一定是在伸着头,随着那一串五花肉摇头晃脑。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胡芦觉得很困,于是迷迷糊糊地说着:“...嗯....师兄记得....留点给我.....” 张小鱼的笑声很是肆意。 “哈哈哈哈....不好意思,我全吃了,不给你留。” 张小鱼的笑声渐渐远去。 那些香气停留了一段时间,也慢慢淡了下去,只有那种木炭的香气,不断地在房间里氤氲着。 不止过了多久,胡芦好像又听见了一些麻将的声音。 好像是在无聊地摸着麻将,又丢回牌堆里一样。 胡芦听了许久,再加上睡了许久,终于有些清醒了,于是打着哈欠抬起了头来,喃喃地说道:“哪个师兄这么没公德啊,没看见我正在睡觉吗?” 而后这个盯着瓜皮头的少年便歪着头愣在了那里。 对坐有一个白衣男子,身后背了两把剑,胸口别着一枝桃花,正在向后靠坐在椅子上,一片在那里摸着面前的那几张红中,一面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胡芦愣了许久,才惊喜地弹正了身子又伏了过去。 “师父!你也回来了?” 丛刃笑眯眯地说道:“过两天就要过年了,我不回来,难道还留在外面吗?” 胡芦呵呵地傻笑着。 目光又落向了丛刃心口的那朵桃花。 “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胡芦记得丛刃离开的时候,说是要去趟磨剑崖,因为他的心口插了一把剑。 但是现在那把剑已经被他背在了身后——这还是胡芦第一次看见丛刃背剑的样子。 在过往的时候,这个剑修总是懒懒散散地把剑丢在那棵桃树下,而后在那里趴着睡觉。 丛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心口的桃花,靠着椅子懒散地笑着说道:“有些伤口还没有愈合,弄些桃花好看一些。” 胡芦看着面前这个好像永远也不会老的白衣剑修,笑了起来,说道:“是的,确实要好看一些,师父。” 丛刃四处张望了一下,看着胡芦问道:“你师兄他们呢?怎么就留着你一个人在这里看门,万一进来了小贼要偷剑宗的东西怎么办?” 葫芦说道:“大概在三池打牌,小鱼师兄前不久才在外面玩回来,怀风师兄应该在陪媳妇。话说剑宗里有什么好东西会被别人惦记的吗?” 丛刃想了想,好像确实也没有。人间剑宗最值钱的,就是这块地皮,难道还有人会跑来把这块地给搬走? 这个白衣剑修在那里笑着,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疑神疑鬼了。 胡芦又说道:“我去把师兄们叫过来吧。” 丛刃轻声笑着说道:“还是算了,刚刚看见你在这里睡大觉,我的觉瘾也犯了,正想回去睡一觉再说。” 丛刃说着便站了起来,向着一池那边走去。 胡芦连忙提着自己的小炉子跟了过去。 剑宗园林十二月的大雪里,一大一小两个剑修在小道上顶着雪走着。 “我没在的这段时间里,你们师兄弟们有没有偷懒?” 胡芦提着炉子走在一旁,心想谁有您老人家这么喜欢偷懒,于是摇着头,说道:“没有,师父你看我都成道闻风了。” 丛刃背着剑在雪里走着,笑着说道:“那确实没有。” 胡芦听着总觉得话语里意味怪怪的,就好像——也是,你的天赋,如果偷懒的话,也不会到这个境界。 不过胡芦也没有在意。 反正自己才十五岁,还只是个少年,人间都要让着自己,管那么多做什么? 师徒二人一路说着闲话,顶着一头雪走到了一池之中,一池没有风雪,里面还是一派春日的模样,桃花开得旺盛,正在纷纷扬扬地落着。 丛刃打着哈欠,好像越走越困,顺手解下了身后的两柄剑,往一地桃花里一丢,于是又变成了当初那个终日趴在桥头睡着觉的丛刃。 胡芦将炉子放在桃树边,又在树下坐了下来,扫着头上的雪,看着正在桥上调整着睡姿的丛刃。 身后却是传来了一阵很是轻微的脚步声。 胡芦转过头去,只见一池外住在树屋上的丛心也顶了一些风雪走了过来,神色颇有些复杂地看着桥上的白衣剑修。 “你倒是还舍得回来啊!” 丛心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已经有了一些笑意。 也许是因为过于欢喜,所以小女孩大大的眼睛里有着很多一眼就能看见的晶莹。 已经趴好了的丛刃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看着丛心。 “我当然要回来了,外面一到下雪的时候,就看不见桃花了,连觉都睡不好。” 丛心笑中带泪。 “你可真是个混蛋啊,就和丛中笑那个老王八蛋一样。” 丛刃只是微微笑着。 “好了,我要吹灯睡觉了。” 丛心抬手擦了擦泪水,大概很是不开心地瞪了丛刃一眼,而后转身离开了一池。 丛刃又看向了一直在那里看着二人的瓜皮少年胡芦。 胡芦想了想,说道:“那我也在这里睡觉。” 丛刃笑着说道:“那你帮我吹下灯。” 胡芦迷茫地挠挠头。 “怎么吹啊。” 丛刃抬头看向一池之外的人间雪色,而后一口气吹了出去。 少年觉得自己一定是没睡好。 不然怎么自家师父吹了一口气,人间就变成了夜晚了,连一池都黑了下来,只有自己提过来的炉子还在那里幽幽地闪烁着红光。 只是很快,桥头的石灯便亮了起来,很是温暖的在黑暗里照开了一些光芒。 胡芦这才发现风雪不能进的一池里,竟也开始了飘雪。 一切都安静而舒适。 这样的环境,确实很适合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胡芦开始打着哈欠。 心想我这是连着睡三觉了。 迷迷糊糊里向着桥上看了一眼。 丛刃已经安安静静地趴在桥上打着呼噜了。 ...... 胡芦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 天色蒙蒙亮,一池之中一片雪色,池水没有结冰,这让胡芦有些遗憾,他在梦里梦见一池结冰了,里面那些桃花就像是一条条被冻结了粉色的鱼儿一样。 呆呆地看了一阵一池,少年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丛刃已经醒过来了,正坐在溪桥雪中,看着桥下寒溪冷水带着桃花雪花一同而去。 这是一件很是不可思议的事。 胡芦来剑宗的时间虽然不是很长,但是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家师父比谁早起。 有时候甚至一睡就是大半个月。 听师兄们,以前师父最多一觉睡了好几年。 那时候师兄们天天就在一池外守着,看师父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对于以百年计的世人而言,一觉睡好几年,无疑是极为奢侈的事情。 会把少年睡成青年,青年睡成壮年,又睡到老年,于是一步到位,直接倚着竹椅看人间。 胡芦正在那里乱想着,一池外却是传来了师兄们的声音。 “胡芦!” “胡芦!” 听起来好像有些着急的样子,就好像生怕自己走丢了一样。 胡芦听着那种呼喊里的意味,觉得有些古怪。 自己只是睡了一觉而已,怎么师兄们就急成这样了? 丛刃回过头来,看着胡芦,又看向了一池外面。 胡芦则是站了起来,对着外面回应道。 “我在这里,怎么了师兄?” “没什么,本来想问你来不来打牌,你既然在一池修行那就算了。” 于是师兄们的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 胡芦心想我在一池就不能是在睡觉吗? 还有师父都回来了,师兄们难道都没有发现? 胡芦又坐了下来。 “你怎么不去打牌?” 丛刃看着胡芦问道。 瓜皮少年歪着头想了想。 “快过年了,打了一年牌,也累了,休息一下。” 丛刃微微笑着说道:“不打牌好啊,天天打牌,那是赌鬼才干的事。” 胡芦疑惑地看着丛刃说道:“但是南方打牌的风气不是因为师父你才有的吗?” 丛刃从桥上站了起来,向着桃树这边走来。 “那是你师伯他们干的事,和我可没有关系,你见我这一千年里,打过几次牌?” 葫芦默默地说道:“我才十五岁。” 丛刃愣了愣,而后笑了起来。 是的,十五岁的少年,自然看不见千年的故事。 这个白衣剑修在桃树下坐了下来,用屁股把胡芦从炉子边挤开了一些。 “师父你做什么?” “没什么,烤烤火。” “......” “十五岁啊!”丛刃有些感慨。“我都有些不记得我十五岁是什么样子了。” 胡芦想了想,说道:“大概像我这样?坐在树下,看着丛中笑师祖教授着剑道?” 丛刃笑着说道:“那倒没有。我估计当时肯定是坐在一艘小船上——你师祖最爱干的事可不是睡觉,而是坐着船,在南衣河上漂流,一面烤着炉子喝着酒,一面看着人间三四月的时候,有没有姑娘在河边洗脚。那些白白嫩嫩的脚指头,大概会像烈酒一样让他沉醉。有时候桥边洗脚的姑娘多的时候,你师祖就会笑眯眯地说,丛刃你看,人间山花开了。他觉得那些白生生的小脚,像是大片开放的白色山花,于是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 胡芦睁大了眼睛,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不能理解,但我大为震撼,原来丛中笑是这个意思?” 丛刃笑着说道:“那倒不是。是我曲解的拿来污蔑他的。” “......”胡芦默然无语,而后看着身旁坐在桃雪下的丛刃。“师父你看起来就像一个调皮的少年。” “男人至死是少年啊小胡芦。” 丛刃抬头看着天空,桃花与雪花一同在风里飞着。 “师父你不是说你当年吗,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丛中笑师祖了。” 胡芦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丛刃很是惆怅地说道:“因为我当时就在小船里给那个懒成猪的老王八蛋倒酒。” 胡芦不明白为什么倒个酒就这么惆怅。 难道是因为倒个酒的功夫,就会错过很多风景? 胡芦并不知道自己其实猜得很对了。 丛刃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从屁股下面把自己坐着的那两柄剑抽了出来。 一柄叫做方寸,一柄叫做,哦一柄没有名字。 丛刃来回打量了许久这两柄剑,而后都丢给胡芦,抱着膝头在那里坐着。 “你看下哪柄好看一点?” 那自然是方寸更好看一点。 这柄历经了一千多年,数代磨剑崖崖主的佩剑,说不上有多华丽,但是只要摆在那里,世人就会知道这是一柄好剑。 多一分过重,少一分略轻,长一寸单薄,短一寸笨拙。 胡芦并不知道丛刃什么意思,但还是在漫长的比较之后,选择了方寸。 虽然磨剑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了,就像当年的函谷观一般。 但是终究这样一柄人间名剑摆在这里,很难让人去选择别的剑。 “方寸好看一些。” 胡芦诚实的说道。 丛刃笑了笑,伸手将方寸拿了过来,留下了那柄东海某个铁匠打造的那柄剑。 “好,那这柄归我,那柄归你。” “......”胡芦默然无语。“原来师父是要我帮你选?” 丛刃诚恳地点了点头,又说道:“当然,也是帮你自己选。” 胡芦有些忿忿地说道:“但我选的是好看的。” 丛刃笑眯眯地说道:“你选了就是你的吗?” “......”胡芦蔫了下来。 丛刃看着垂头丧气的少年,拍了拍他肩膀。 “去桥上坐着吧。” 胡芦无精打采地说道:“去那里坐着干嘛?” “你不是心心念念着怎么做好一个宗主吗?不坐上去,只是在想,你怎么去做好?” 丛刃说着,把少年从炉边推开去,自己霸占了那个炉子,很是舒服的烤着火。 少年无可奈何地抱着那柄并不好看的剑走了上去,而后学着丛刃的模样在那里坐了下来。 丛刃笑眯眯地看着坐在那里的少年。 “怎么样?” 少年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也像是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坐在桃树下烤火的丛刃。 “我很嫉妒。” “嫉妒什么?” “你有火烤,但我没有。” 丛刃微微笑着,说道:“所以你学会怎么做人间剑宗的宗主了吗?” 少年脸上的神色退去了,好像有些迷茫,也有些明了,两种情绪在脸上交织着,一如桃花与雪花一同飞在同一片天空下。 “好像明白了一些。而且坐着很不舒服,像是屁股上长了毛刺一样。” “毛刺不在你屁股上,在你心里。” 丛刃轻声说道。 胡芦如坐针毡地坐在桥上,眼巴巴地看着丛刃。 丛刃笑着说道:“当然,其实你也有自己的剑,未必要方寸或者那柄丑剑。” 这个坐在桃树下烤着火的白衣剑修站了起来,抬头看着桃树,长久没有说话,像是在回忆古早岁月里的事情一般。 “当年丛中笑没有给我选择,把我按在了这张针毡上。”丛刃说着,微微笑着低下头来,看着那个桥上的少年。 “但我可以给你自由选择的权利。” “觉得好就坐上去,觉得不好,就走出去。” “胡芦,你可以自己选择。” 第两百二十七章 星光灿烂风儿轻 丛心安静地坐在桥上。 人间没有雪色落向这处溪桥。 但是有春风吹进来了。 少年胡芦依旧安静地悬浮在那些剑意之中,只是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有朵桃花落在了少年的眉角。 丛心静静地看了那个少年很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溪水,静静地吹着那些吹进来的人间的春风——而不是一池本有的春风。 剑宗里从未有过这般安静,打牌的声音都很稀少了。 更多的人间的声音越过那些剑宗的院墙,落了进来,这才使得这片偌大的剑宗园林多了一些生机。 江河海穿过了一池小道走了进来。 随着白鹿妖事的结束,南衣城周边的那些地域,都慢慢平息了下来,外界的风声里没有了太多的令人不安的消息,这样一座古城自然也便安宁了下来,正在缓缓往着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过往里的模样走去。 只是有些东西,大概也很难回到过往了。 譬如剑宗。 江河海大概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剑宗的一些事情,需要自己来处理。 这让这个小道七境的剑修很是疲倦。 江河海停在了桃树下,像过往的姜叶一样,安静地看着那个溪上悬浮的少年。 “胡芦做噩梦了?” 江河海看向一旁的丛心。 这个小女孩模样的桃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只是做了一个他有些看不懂的梦而已。” 江河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站在春风里,目光落向了那处溪桥。 不是在看着丛心,而是那些来自人间剑宗三代宗主遗留的剑意。 一直看了很久,这个剑宗弟子抬起头来,皱着眉头说道:“怎么有风吹进来了?” 一池的春风与人间的春风自然是不一样的。 究竟哪里不一样,江河海虽然说不出来,但是能够感受得出来。 丛心很是平静地说道:“当然会有风吹进来。如果风都吹不进来,为什么要叫做人间剑宗呢?” 江河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又看向丛心说道:“方才回来的路上,我遇见了卿相院长,他让我来问一问你,剑宗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丛心安静地抬头看着天空,那些纷飞而去的桃花,好像都落在了小女孩大大的眼眸深处一般。 “没有。”丛心低下头来,看着江河海轻声说道,“没有什么事。” 江河海点了点头,向着一池外走去。 “我先去眯一觉休息一下。” “嗯。” 丛心安静地看着那个剑宗弟子离开的背影。 当然没有什么事。 丛心很是平静地想着。 无非是有些梦真真假假而已。 ...... 陆小三那日带着松果买了烤鸭,翻过山回来的时候,就发现那处孤屿上只剩下了草为萤的身影。 问草为萤乐朝天去哪里了,草为萤只是笑眯眯地指了指海里。 陆小三心想难道这老小子下海捉鳖去了? 只可惜等了好几日,都没有看见乐朝天捉鳖回来,陆小三于是便觉得这老小子肯定是已经淹死在了海里了。 于是含泪去翻着乐朝天盖好的亭子,可惜一文钱也没翻到。 小少年很是无趣地抹干了泪水,在海边坐了下来。 陆小三清楚得很,乐朝天当然不会淹死。 所以他坐在那里很是认真的想着,如果乐朝天没有下海捉鳖,那他去哪里了? 于是在某晚看见一轮倒映在海里的明月的时候,小少年觉得自己恍然大悟了。 一定是这样的。 草为萤当时其实指的不是海水,而是海上的那一轮明月。 所以乐朝天不是下海捉鳖了,而是上天揽月了。 陆小三愤愤地看着天空,好你个乐朝天,你要是下海,我还能跳进去找一找你,你他娘的,跑天上去了,我怎么找? 于是小少年在夜色里又跑到了依旧在海边看海的青裳少年草为萤身旁。 “前辈,我要上天。” 一旁正在亭子里趴在栏杆上啃着从山那边镇子里买回来的一些零食的松果很是警惕地抬起头来。 你还想上天? 你怎么不上天呢? 哦,你就是想要上天啊。 松果缕清了思路,看了眼一旁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小土狗,于是把没吃完的果干零食重新包了起来,抱着跑了过来,看着海边的小少年说道:“你要上天做什么?” “去去去,没和你说话。” 陆小三冲着松果挥着手,又眼巴巴地看着草为萤。 正在喝酒的草为萤放下了酒葫芦,看着陆小三笑眯眯地说道:“那你去啊。” 陆小三心想我倒是想啊,但凡我能够御剑飞行,我还用得着来找你吗? “正是我不能上天,所以我才要前辈帮忙啊。” 陆小三有求于人的时候,从来不会直呼其名。 所以那一声前辈比他想他妈的时候还要真诚。 草为萤大概也是觉得是这个道理,坐在月色里看着小少年说道:“你要去多高?” 陆小三在那里沉思着。 对啊自己要去多高? 松果则是一脸仰慕地看着草为萤。 看看看看,什么叫做剑仙。 他都不会问你要去做什么,也不会说自己不能做到,而是直接了当地问你要去多高。 陆小三还没有说话,松果便已经很是期待地说道:“要多高有多高。” 当松果的这句话落下来的时候,海边突然便起了大风。 不是剑风,只是海风,于是那个微微笑着的青裳少年站了起来,在夜月海边仰头喝了一口酒,而后将手中的葫芦向着空中抛去,那个青色的胡芦迎风见长,落到了海面上像是一座小山峰一样。 陆小三与松果都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剑仙御剑吗? 当然不。 剑仙坐葫芦。 草为萤站在屿边,回头看着两个人笑眯眯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 陆小三回过神来,抹了一把嘴角羡慕的泪水,‘芜湖’地叫了一声,而后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小鸭子一样,向着那个大葫芦飞奔而去,纵身一跃,就抓住了那一条葫芦口的系带,而后攀爬上去,骑在了胡芦口上。 松果也抱着那一包吃的,欢呼雀跃地跑了过去。 草为萤笑眯眯地看着二人,站在海边,挥了挥手。 “去吧。” 陆小三骑在葫芦口上,回头看着草为萤。 “前辈不来吗?” 前辈当然不来。 前辈来了,少年心里就会想要问前辈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 前辈不来,少年就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于是在那个海边青裳少年月色下迷人的笑意里,那个胡芦开始向着天上飞去。 小少年的身影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兴奋,小小的身影在葫芦口站了起来,拔出了身后的不闻钟,在月色里向着前方一挥剑。 “葫芦号,前进!” 松果像是一只小松鼠一样,紧紧地抱着那包零食,坐在葫芦上,迎着那些呼啸的夜风,惊喜又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草为萤笑眯眯地站在海边孤屿上,看着那个渐渐没入夜月云端之中的葫芦,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腰间——此景快哉,当浮一大白。 只是伸手摸了一个空,然后才想起来自己的葫芦已经载着两个小屁孩上天了。 当真有些像少年一样有些顾此失彼了。 草为萤于是抬起手来,向着夜月下伸出了手,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来了一个葫芦,在那里笑眯眯地喝着酒。 少年们会去哪里呢? 没人知道。 ...... 许春花回来得越来越晚了。 今日陈鹤卖完豆腐,又回到了院子里将那些豆腐都炸成了油豆腐,把饭菜都做好了的时候,许春花依旧没有回来。 陈鹤坐在院子里,一面烧着一些水在蒸屉上热着饭菜,一面不时地竖着耳朵听着院外的动静。 有时候就会有脚步声在巷子里的石板上响着。 譬如某个脚步声,很是轻快地穿过了巷子去。陈鹤知道那不是许春花,而是某个很是快乐的小少年跑了过去。 也比如某个脚步声,很是迟缓地在巷子里走着,走走停停。那也不是许春花,而是某个很是安静地看着人间的老人。 许春花的是什么样的呢? 其实和许多世人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陈鹤一听到那种脚步声,便能够知道那样一个穿着碎花小裙的女子正安安静静在巷子里向着院子这边走来。 只是今日等了许久,那一锅水都要烧干了,陈鹤还是没有听见那样一个脚步声,于是他在长久地沉默之后,将那些饭菜从锅里拿了出来,又放进了院子里的小厨房中,而后走出了院子。 今日的槐都是晴朗的,所以暮色里的光芒很是温柔,像是流沙一样,从那些高大的楼房间泄漏下来,洒满了整条巷子,墙角石板缝隙里长着某些青绿的草,在暮色里吹着风,很是舒缓的摇着叶子。 风在吹他的叶子,草在结他的种子。 陈鹤觉得如果这个时候他打开院门,扶着门向外看去的时候,那个女子就在巷子里缓缓走来了,应该是一幅很好的画面。 可惜并没有。 傍晚的巷子里空空荡荡。 春风从一头吹来,又从另一头吹走。 陈鹤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走了出来,将院门锁好,然后把钥匙放在了院墙上的一株青草里。 陈鹤并没有和许春花说过他会把钥匙放在哪里。 只是院墙上的那一丛草很是鲜明,如果她回来了,没有看见陈鹤,就会去找钥匙,于是一眼就会看见那一丛青绿。 这处槐都少有的古旧的院子院墙并不高,所以哪怕是许春花,垫一下脚,也能够伸手够到那里。 陈鹤坐上了那辆已经收拾干净的天衍车——曾经在南衣城无比招摇的轮椅小车,在槐都也变得喑哑暗淡了起来。 陈鹤开着天衍车,慢悠悠地向着巷子外而去。 槐都暮色里,无比繁华,将南衣城的那些喧嚣放进来,大概也只能填满一个角落而已。 陈鹤吹着晚风,开着车很是安逸地穿行在那些层叠起伏的长街与人流之中。 虽然他依旧没有能够学到草为萤那般高超的车技,但是自从开着车给一些食肆送过豆腐之后,他觉得自己开起车来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境界了。 陈鹤一路开着车,到了酉戍时分这一片最高的那条长街之上,而后停了车熄了火,倚在了那些升起的护栏上,俯瞰着这座高大磅礴的城市。 下方已经有如深渊,而远处仍旧有着更高的长街。 陈鹤安静地看着那些复杂交错的长街每一处,一直看到了很远处像是和暮色相接的地方,一轮落日正挂在那里某处楼阁的中心。 那是日沉阁。 当人间的太阳,来不及等到一些人要和心爱的人走在长街上看看它,便落在了那栋楼阁中间的时候,便代表着人间将要迎来夜晚了。 槐都的变化当然是有规律的。 最为显而易见的,便是它们总会将日沉阁斜月台这样的地方,与那些人间的景象相对应。 于是就像一个偌大的日晷一样,一点点的将时间告诉世人。 所以许春花应该很难再迷路了。 连陈鹤这样忙着卖豆腐的人,都开始找到了一些槐都的变换规律,这个总是走在槐都街头的女子自然更能找到回来的方向。 陈鹤脸上带着微笑安静地看着,那轮楼心斜阳愈发的温暖红亮。也在一点点的偏移着。 与之相对的,东面的那种带着霞光也带了一些灰色的天空里,已经有一抹月色的弯影出现在了那种色彩之后。 所以她应该快要找到那样一个青天道的道人了吧。 陈鹤静静地看着槐都想着。 槐都是很大也很热闹匆忙的,人们像是一些春日里的繁花漂在河里一般来来往往,无论是从上往下看,还是从下往上看,都是很难去在那些人流里精准地找到某一个人的。 倘若没有约定好地点,那么便只能去像与命运赌博一样的偶遇。 陈鹤安静地在那里看了一阵,又重新开着天衍车上路了。 一直到夜色降临的时候,他依旧没有遇见那样一个女子。 于是他知道,自己很显然并没有某个少年那样的逢赌必赢的好运。 所以陈鹤折回了那条巷子附近,在那个盛情邀请了他很多次的食肆里,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顿火锅。 而后便和老板道了别,又要了一些水,加满了天衍车的黑盒子,一路驰骋着,向着人间远方而去。 来又如风,离又如风。 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 在那辆天衍车离开了巷子之后,夜色里终于有个穿着碎花小裙的姑娘很是疲倦地走了回来。 一路穿过了巷子,下意识地向着过往一样推着门的时候,却发现院门是锁着的。 许春花这才发现巷子里没有停着一辆天衍车,而门上挂了一把锁。 这个小镇姑娘安静地在门口站了很久,而后抬起头,看着那些从高处照落下来的人间灯火之中,墙头那一丛很是暗淡的草。 许春花看了很久,而后踮起脚来,伸手在里面摸了摸,摸到了某些冰凉的东西,是一把钥匙。 许春花踮着脚在那里很久,一直到脚踝酸了,一直到钥匙热了,才将它取了下来,放在掌心里,看着那把黄铜色的钥匙很久。 小镇姑娘打开了门,却没有走进去。 而是推开门,在门口坐了下来,脱了鞋子,安安静静地叠好裙子,揉着自己的脚。 许春花今天并没有走很远,但是走了很多。 离开巷子,有一条很是繁华的长街,街上有着许多酒楼,小镇姑娘在那里面当了一个厨娘。 许春花低着头,看着自己小脚趾那些白色之上的红色的擦痕,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安静静地揉着。 其实从很久之前,她便没有再去找过了。 有时候便在巷子附近闲走着,呆呆的看着这片偌大的有如迷城一般的人间,有时候就会站在某处升上天空的街边,静静地看着推着小车在四处卖着铁板豆腐的陈鹤。 直到后来,也许是终于下了某个决定。 白梅溪雨,也许本就不是适合人间的故事。 许春花在某个傍晚安静地想着。 于是这个小镇姑娘开始穿行在那些街巷之中,开始寻找着可以让自己长久地居住在这样一个城市的工作。 ...... 二月晚风吹过了整个人间,那些被鞋子磨红了脚趾落在了风里,终于传来了一些很是舒服的触感。 许春花在门口坐正了起来,而后慢慢地将鞋子重新穿好,将手里的钥匙挂在了门上,起身向着巷子的出口走去,一直到巷口,这个穿着碎花小裙的小镇姑娘才停了下来,安安静静地站在风里,抬头看着那个春日里,像是夜色之花一般的繁盛人间。 所以梦里有时身化鹤的陈鹤,闲云野鹤的陈鹤,同样是一个很是遥远的故事。 白梅溪雨尚且在人间。 闲云野鹤却是在天边。 许春花安静地看着那些繁盛如星火的人间灯火,光芒照在了这个小镇姑娘平静的面容上,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然而双手十指交叉着,垂在了腹前,紧紧的,指节泛白的扣着。 ....... 星光灿烂风儿轻,最是寂寞女儿心。 ...... 第两百二十八章 平凡少年能有几回梦 陆小三盘坐在葫芦口上,葫芦的速度渐渐降了下来。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了。 那片夜色下的海已经无限遥远。 而头顶的明月依旧遥不可及,只是安安静静地悬在西面的天空上,有许多流云在它四周缓缓的飘动着。 清冷的月光洒落着明澈的辉芒,照得这个飞在天穹下的葫芦一片如水之色。 小少年四处张望着,正打算叫喊一下乐朝天的名字,一回头便看见松果已经四肢摊开地趴在葫芦上侧着头睡着了,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包没吃完的零食。 陆小三觉得她像极了一只找到了宝藏却累瘫了的鸭子。 一点都不像一只松鼠。 陆小三合上了嘴。 乐朝天啊乐朝天,看在松果要睡觉的份上,我就先不找你了,晚点再找你算账。 小少年如是想着,也跑到了这个酒葫芦的大肚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抱着剑躺了下来。 月色如银,清夜无尘。 陆小三一面碎碎念着乐朝天当时弹唱过的曲词,一面缓缓闭上了眼。 而后在朦朦胧胧里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夜色像是浸了水的墨纸一般,正在缓缓褪着那种黝黑的色彩,变成了一种灰蓝色,有许多光芒似乎正要从后面破壳而出。 但让陆小三醒来的,自然不是睡梦里看不见的这种天色的演变。 而是来自那个同样在葫芦肚子上早早睡去也早早醒来的小松鼠。 “那是什么!” 松果的惊呼声吵醒了这个小少年。 陆小三抱着剑坐了起来,呆呆地看了一会天空,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拿了草为萤的葫芦在上天。 看向那个攥着一袋零食的小妖少女。 松果正趴在葫芦腰上往下面张望着。 于是陆小三也抱着剑走了过去,一同向下张望着。 下面能有什么,难道是乐朝天脱光了在那里洗澡? 陆小三脑中才始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便同样惊讶地愣在了那里。 下面当然没有乐朝天在洗澡,但是有着一线无比漫长渺小的蚁行之迹正向着西面而去。 当然,葫芦上的二人觉得那是蚁行,因为二人离人间太远了,陆小三也明白这样一个道理。 所以他抱着剑很是疑惑地趴在那里,看了许久,只不过因为隔得太远,确实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所以他又看向了一旁的松果。 “你看得出那是什么东西吗?” 松果瞪着大大的眼睛蹙着小小的眉毛,看了许久,才认真地说道:“那是一支庞大的海上航行的船队。” 陆小三坐了起来,托着腮有模有样地思考着。 “我们应该离人间很远了吧,这种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来的这么多人?” 陆小三一把拔出了手里的不闻钟,给一旁的松果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 “邪魔!他们是天外邪魔!一定是天外邪魔!没有什么能够逃得过我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狗一样敏感的鼻子和陆小三一样聪明的小脑袋瓜!” 陆小三站在月沉西山的浩渺夜空之下,握着那柄剑,看起来倒真有些斩妖除魔的剑仙模样。 只是很快小少年便把手里的剑重新送回了鞘中。 “啊不行不行,我打不赢,哪怕骑着前辈的葫芦,只怕也是过去送人头的,我得赶紧回去把这个消息把这个消息告诉前辈!” 松果虽然觉得有些古怪,只不过看着下方那些时而扩散,又时而消失在了海面上的那种行踪,也是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好。” 陆小三把剑背在了身后,一路跑到了葫芦口上,一把拽住那条硕大的绳子,像是悬崖勒马一样,把葫芦口高高地拉上了天空,而后缓缓地掉了一个头。 “葫芦号,返航!” 陆小三兴致勃勃地说道。 毕竟他就要立下大功一件了! 那个青色的葫芦开始快速地破开夜色,向着二人来时的方向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海天相交的地方,开始出现了一些金色的光芒,人间渐渐向着灿烂里跌落进去的时候。 正站在葫芦口精神抖擞地抬眼望着天际的陆小三又听见了松果的惊呼声。 “那又是什么?” 陆小三心中一惊,低头向着下方看去,二人已经接近了当初的那些人间海岸。 就在那些海岸之侧,同样有着许多蚁行之迹一路漂流而去。 “完了,看来他们真的是天外邪魔,我陆小三已经跑得比狗还快了,他们居然还能够先一步到这里来等着我们。” 陆小三神色戚戚。 松果大概也是被陆小三带进去了。 “那它们是不是发现我们了,现在该怎么办?” 陆小三瞥了一眼松果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包零食,突然有些饿了,肚子也顺势叫了两声。 “不如先把好吃的吃完,万一真的被他们弄死了,也不能给他们留着,也许他们只是好奇过来看看,一旦发现我们有这么多好吃的,说不定就会真的打算把我们的人间给占了。” 松果歪着头看着一脸义正言辞的陆小三,又低头看着自己的那包零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陆小三好像是在垂涎她的小吃一般。 陆小三看着犹豫的松果,抬手并指如剑地指向了她,横眉说道:“松果,你想成为人间的罪人吗?” “......” 松果打开了自己的零食小包。 “那说好了,吃完了之后,万一那不是天外邪魔,你可要重新给我买。” 陆小三收回了手笑嘻嘻地说道:“小问题,只要我们找到了乐朝天那个老小子,给你买座城都不是问题。” “那我要买下白鹿!” 陆小三愣了愣,看着小妖少女说道:“我开玩笑的,你还真当真了?” 松果哼了一声,把包里的吃的都拿了出来,二人坐在了葫芦肚子上,让葫芦自己向着草为萤的方向飞去,而后开始大快朵颐。 陆小三美美地吃了一顿,这才站起身来,握着不闻钟很是悲壮地站在了葫芦口——二人已经可以看见那些浩荡的船队了。 陆小三想吃松果的零食是真的,但是那也只是因为想在临死前多吃一顿。 因为听说人要是吃不饱就死了,就会在冥河里变成一个饿死鬼。 肚子大得像一个盆地,嘴巴却比蚊子还细。 陆小三一想到这种画面,就觉得简直残忍得不要太过分。 松果有些呆呆地看着方才还在开开心心地吃着东西,突然就变了脸色的陆小三。 小少年好像猜到了松果在想什么一般,站在葫芦口,很是悲壮很是沧桑地转回头来。 “你现在还小,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 能够把周天境说成大剑仙,把十二岁说成一百一十二岁的样子,大概也只有陆小三这个不要脸的了。 陆小三转回了头去。 小少年的声音很是低沉。 “等会我们就要掠过他们的上空了,你看准时机,找到草为萤的方向,就跳下去,游过去找他,我给你拖时间。” “啊?”松果一脸懵逼。 “我们就不能直接坐着葫芦飞到剑仙前辈那里吗?” 陆小三愣了一愣,而后有些恼羞成怒地说道:“你少管,我就爱这样!” “好好好。” 松果颇为无语地看着正在自我沉醉的小少年。 葫芦正在快速地接近着人间东海。 陆小三瞅见了那些日出光芒里被照的金灿灿的遥远的海岸群山,沉声说道:“就是现在,松果,快去找前辈,不要管我!” “......” 松果虽然无奈,但还是如了小少年的愿,在朝阳曦光之中,从葫芦上一跃而下,像是一只松鼠从一棵大树上,跳向另一棵大树一般。 啊,飞翔的小松鼠。 陆小三在那里胡思乱想着。 只是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些庞大的航行在海上的船队,陆小三很快收敛了心神,拔出不闻钟,仰天大笑三声。 “哈哈哈。岭南剑仙陆小三在此,尔等天外邪魔,速速受死!” 小少年执剑指向天空。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剑来!” ...... 小松鼠吧唧一声,成个大字一样摔在了那处孤屿上。 草为萤依旧在那里安逸地喝着酒,看着落在一旁的小妖少女,笑眯眯地说道:“你们探险回来了?” 松果前身是一只松鼠,自然知道如何从树上摔下去的时候不被摔死。更何况方才落下的时候,很显然有剑风托了自己一阵,不然也不会隔了那么老远,偏偏就摔在了草为萤身旁。 这个小妖少女迷迷糊糊地翻个身坐了起来。 只是却没有回答草为萤的那个问题,而是怔怔地看向了远海。 春阳灿烂地从海边升起,照着一整个辽广的海面。 二人在高天之上远远地看见的那些蚁行之迹,此时无比清楚地出现在了小少女眼中。 那当然不是什么天外邪魔,而是无数正在渡海而去的妖族。 松果一直过了好一阵,才震惊地看向草为萤。 “他们.....是要做什么?” 草为萤神色淡然地说道:“去南方避难。” 松果转回了头去,遥遥地张望着那些正在缓缓漂流过无尽广海而去的船队,忽然便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些陆小三张扬的笑声。 他好像念了一首很长的诗? 松果才始这样想着,便看见那片朝日初升的海天之中,蓦然有着许多带着清冷剑意的长剑,悬在了高天葫芦之上。 松果怔怔地看着那些悬垂于天穹之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无数剑光,心中突然闪过了一丝惶恐,匆忙站起身来,在海边跳着,挥着手大喊着。 “陆小三,快停下来!” “他们不是邪魔!” “陆小三!” 可惜那样一个沉浸在悲壮与慷慨之中的小少年大概并不能听见松果的这种叫喊声。 无数剑光悬垂高天,而后灿然落向人间。 松果惊慌地看着那些落向人间声势浩大的剑流,转身看向草为萤。 “剑仙前辈......” 草为萤微微一笑。 “没关系,让他再玩一会。” 松果稍稍放下了一些心来。 只不过看着那个眉眼带笑地看着那片天穹的青裳少年,心中还是叹息了一声。 你舅宠他爸。 于此同时,那些航行于广海之上,打算在南拓入境的那些妖族,终于也发现了来自天穹之上的异象。 隐隐还伴随着很是怪异张狂的笑声,夹杂着诸如邪魔受死,我陆小三今日再入陆地剑仙之境,便不可能让你们踏足人间一步之类又尬又迷人的话语。 “天上是不是有个傻子?” 某个坐在甲板上了望着的小妖看向一旁的同伴。 他同伴同样在看着天空,很是赞同地点点头。 “多半是的。” 什么剑仙陆小三,听都没听说过。 而且哪有正经人打架之前先念诗的? 不过诗倒是还行。 那只小妖对于那首诗还是很认可的。 只是下一刻,原本不当回事,只当是哪个十二楼的人在天上发疯的两只小妖,在低头抬头间,神色便变了。 他奶奶的,不会真是剑仙吧。 二人怔怔地看着那些如同白日星光一样在那个渺远的葫芦四周汇聚而来的剑光。 而后下一刻,二人便在甲板上慌乱地跑作一团。 因为那些剑光真的便向着他们落了下来。 我以为你在开玩笑,结果你他妈来真的? 两只小妖在匆忙地叫着人。 这样一幅画面,自然不是只出现在了这一艘船上。 那些已经到了这一处海域附近的妖族们,都是惶恐地看着那些自天上落下的剑光。 这幅画面,让他们想起了当初南衣城秋水替人间洗剑的那一幕。 高天落剑,倒是真的在高速的坠落之中,起了剑火,带着无比浩荡的气势,如同万千流星一般地落向了这片海域。 陆小三无比得意地握着不闻钟站在葫芦上。 大声告诉我,谁他娘的才是天涯剑宗第一大剑修! 本剑仙可是背完了所有剑湖之剑的存在。 只是下一刻,陆小三脸上的神色便凝滞了下来。 那些落向人间之剑,眼看就要落向那些天外邪魔的时候,突然都停了下来,带着浩然剑意,悬在了海面之上。 陆小三自然明白了什么,转头向着青山海岸看去,可惜太远了,什么也看不见。 只是身下的葫芦骤然加速,像是白驹过隙一般,无比迅速地落向了那处孤屿所在。 与此同时,小少年听见了一个带着笑意的朗然的声音。 “你们叫三声剑仙饶命,我陆小三便放过你们。” 原本一脸茫然的陆小三笑开了花。 对对对,就是这样! 于是在短暂的沉寂之后,整片青山海岸,都响起了那些妖族诚惶诚恐的声音。 “陆剑仙饶命陆剑仙饶命陆剑仙饶命。”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落在了孤屿上的陆小三很是开心地叉着腰笑着。 知我者,老狗草为萤也。 问我何求,谓我剑仙。 于是那些带着浩然剑意的剑光,尽数折向,如同濯濯清流一般,向着这一处孤屿而来,环绕在了小少年身周。 草为萤微微笑着喝了一口酒,转头看着陆小三说道:“怎么样,过瘾了吧。” “可太过瘾了,前辈,哈哈啊哈哈哈哈。” 小少年没有再提什么天外邪魔之类的话语。 从松果跳下去的时候,他便意识到了那不是邪魔,而是妖族。 因为松果已经离开了,他依旧能够察觉到那种妖力的存在。 只是少年能有几回美梦呢? 陆小三知道草为萤肯定不会坐视不理,于是很是肆意张扬地做了一回剑仙。 松果怔怔地看着那个很是快乐地假装着剑仙的小少年。 心中好像有着许多莫名的感受。 陆小三自然没有去看松果,装完了剑仙了,自然便要解惑了。 “妖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少年问了一个松果问过的问题。 草为萤依旧淡然地说道:“因为他们要去南方找自己的人间。” 小少年歪了歪头。 “就像一千年前一样?”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或许一样,或许不一样。不过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陆小三挠挠头。 “重要的是什么?” “这一趟玩的快乐吗?” 陆小三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当然快乐,前辈的葫芦太好用了,可以送给我吗?” 松果:“......” 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当然可以。” 陆小三芜湖芜湖地叫着,又重新跑向了那个漂浮在海上的大葫芦。 只是在葫芦前仰头站了一阵,小少年又苦恼起来。 “可是这么大的葫芦,我怎么带着走啊。” 草为萤微笑着在孤屿边坐了下来,一面喝着酒,一面说道:“你可以说爱你一万年。” 陆小三有些扭捏地说道:“要这么肉麻吗?” “......” 小少年嘿嘿笑了笑,而后背着剑站在海风里,向前伸出手去。 “爱你一万年。” 于是那个大葫芦就像是一个羞涩地小情人一样,随风变小,落在了小少年手中。 陆小三睁大了眼睛,看着掌心那个和乐朝天的酒量一样精致的小葫芦。 “真的可以啊。” 小少年又转过头去。 “那如果我想让它变大呢?” 草为萤的脸上有着迷人而真挚的笑意——这样的笑意在当初骗陈鹤大声说那一句我要去老狗镇的时候出现过。 “你可以说妖怪妖怪,还我爷爷。” “?” 陆小三心想这是什么奇怪的咒语? 只不过看着草为萤那诚恳的模样,陆小三还是将手里的胡芦抛向了空中。 “妖怪妖怪,还我爷爷!” 那个葫芦应声变大,就像最开始一样,卧在了海面上。 陆小三喜笑颜开。 “爱你一万年!” “妖怪妖怪,还我爷爷!” “爱你一万年!” “妖怪妖怪,还我爷爷!” 小少年全然忘记了自己要找乐朝天的事,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 “话说前辈你当时怎么不喊。” “因为我不傻....说错了,因为我在心里喊过了。” 第两百二十九章 见山小剑仙 松果坐在清晨的孤屿上,那些远方的船队还在不停地向着南方而去,只是却远远地绕开了这一处海域。 大概真的折服于剑仙陆小三的威名了。 至于陆小三,已经开开心心地骑着葫芦上天去了。 松果远远地看着消失在了天际的那个葫芦影子,歪着头想了很久,大概依旧有些东西没有想明白,所以这个松鼠小妖看向了一旁好像总是笑眯眯地喝着酒的人间剑仙。 “前辈为什么要帮他?” 草为萤转头看着松果,想了想,说道:“你是指什么?” 松果抬手比划着,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比划什么,这像是一种本能一般,当人们说着自己有时候很难描述的东西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地想要通过肢体的交流而奢求沟通。 比如小熊摊手。 “就是明知道他不可能嗯成为剑仙,但是依旧帮他做着这些事?我也说不清楚。” 松果毕竟只是一个小妖少女。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一个本该成为剑仙的成为了剑仙,与一个永远不可能成为剑仙的成了剑仙,哪一个会更让你有着灵魂的触动?” 松果诚恳地说道:“当然是后者。” 草为萤转回了头,笑眯眯地说道:“是的,至善至美,因不可达而叫做至。人间还有什么东西,比一个少年明知不可触及却依旧虔诚的梦更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张力呢?” 松果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 或许就像草为萤所说的那样,是生命的张力在扩张着她的肺腑。 “可是,他难道这样真的就能做剑仙了吗?” 松果以为草为萤会说不。 但是那个青裳少年只是想着那些那个小少年在人间留下的东西,微微笑着说道:“是的,只不过要等到千百年后,人们才会相信他曾经是剑仙。” 一个至今还在修行初境徘徊的少年,在人生百年岁月里,自然不可能成为一个剑仙。 但在千年的岁月模糊了许多东西之后,未必不能是一个剑仙。 松果明白了过来。 青裳少年看向了这个小妖少女。 “你呢,你有什么梦吗?” 少女茫然地坐在那里。 海风吹着海浪拍着海岸哗啦啦地响着。 ...... “陆小一一直在我游侠区,他为什么要去剑痕阵里啊,合璧路一直叫我去,我怎么去啊,他们一直进我游侠区。” 陆小四很是无辜地站在小楼前进行着小熊摊手。 一众师弟们看着这个小白剑宗的四师兄在那里心有不甘地狡辩着。 付江南笑呵呵地坐在那里。 峡谷里的叶子长出来了一些时候,陆小四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让付江南这些师弟们见识一下老玩家的厉害。 于是拉上一众师弟们,在峡谷里进行着当初因为经常凑不齐人而玩不了的落叶试剑。 最开始的时候,陆小四兴致勃勃地跑去了速决路,要和付江南进行男人大战。 可惜头都被人打烂了,于是很是受打击的去了游侠路。 只可惜在他对面的是陆小一,这个小白剑宗的大师姐本就因为当初陆小四的那番话,想要敲打一番这个师弟,再加上当初为了减轻南岛对乐朝天的压制力,陆小一深知合璧游侠联动游走的道理,时不时便带着合璧路的陆小果,一起跑进了陆小四的游侠区搞事情。 在连输了好几局之后,终于给陆小四这边的师弟们心态玩崩了。 于是开始了分锅大会。 所有人一致觉得是陆小四的问题。 于是陆小四涨红了脸,说出了那样一句颇为经典的话语。 虽然很不爽,但是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 陆小四如是想着。 付江南笑着站了出来,以胜方姿态安慰着陆小四五人。 “好了,其实也不是你们打法的问题,是我太强了。” “......” 一众人默然无语。 不过这确实是天大的实话。 在座的网瘾啊呸,剑瘾小少年们,一个个都是还没有真正算得上修行者的,付江南却是能够拿到悬薜院推荐名额的实打实的修行者,更何况,因为种种原因,陆小一这个见山境的修行者也在付江南这一边,自然便导致了压倒性的优势。 至少,在楚腰或是那两个师叔回来之前,付江南在天涯小白剑宗之中,自然是大佬级别的存在。 就算让陆小一不计前嫌和陆小四在一边,他们大概率也会输给付江南。 毕竟这个从悬薜院出来的剑修,确实没有人能够压制得住。 小白剑宗的几人垂头丧气地准备回剑宗吃饭。 陆小四却蓦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天空。 “三师兄?” 一众人都是抬起头看向陆小四看的方向,然而那里除了几只乱飞的麻雀,什么也没有。 陆小四看着一众人怀疑的目光,信誓旦旦地说道:“我方才真的看见三师兄了,坐在一个大葫芦上,嗖地一下就过去了,还冲我扮了个鬼脸。” 陆小四一面说着,一面模仿着陆小三的神态,伸舌头扒眼睛的。 陆小一给他头上来了一下,横眉竖眼地说道:“输了就是输了,找这么多借口做什么?” “我真的看见.....” “再狡辩,今天的衣服你洗。” “......” 小二小三虽然不在了。 但是大师姐威风犹存。 原本因为两个师兄不见了,终于开始有了老前辈的姿态开始得意了起来的陆小四又蔫了下去。 一众人各怀悲喜地下了山去。 只有付江南还在挑着眉梢看着天空。 陆小四或许确实没有说谎,因为方才他也感受了一些,只是就和其他人一样,并没有亲眼看见。 那个小白剑宗的三师兄,付江南自然见过。 那日离开的时候,付江南便看见陆小三一面嘿嘿念叨着软软的香香的小小的一拳会哭好久的小师妹,一面蹦跶着去了楚腰的那栋小楼里。 只不过可惜的是,付江南也不知道在那栋小楼里发生了什么。 只看见陆小三片刻之后就一溜烟跑了出来。 三师兄..... 付江南低下头来,也沿着峡谷山道向下而去。 那是一个快乐的小少年。 ...... 陆小三偷偷在那处有着南岛之墓的孤崖上停了下来。 “爱你一万年。” 那个大葫芦于是变成了小葫芦,陆小三小心翼翼地把它用绳子系在了脖子上。 而后在那里东张西望着。 陆小三得到了草为萤的葫芦之后,便决定回来吓一吓他的师弟们,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好的想法,于是便先偷偷停在了这里。 苦思好一阵之后,却是蓦然看见了那块历经了一个秋冬,已经颇有些斑驳的木碑。 小少年不知道想到什么,蓦然正色起来,背着不闻钟,将一只手缩进了袖子里,好像一个独臂人一样,而另一只手则是负在身后,一步步甚是沧桑地模样,走到了那座坟前。 陆小三很是深沉很是哀伤地看着那个坟墓。 “师叔,一千年了,我回来看你了.....” 小少年抬手抚着那座木碑上的尘土。 “我现在已经是剑仙了,人间四野,天地上下,没有谁不知道我陆小三的名字.....但是师叔你知道吗?” 陆小三缩回了那只手,很是寂寥地抬头看天,无限忧伤。 “其实我很怀念,当年和师叔一起在峡谷练剑的日子,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 陆小三很是恰到好处地止住了话头,学着草为萤的模样微微笑着。 “原来真的已经一千年了啊,师叔。乐师叔也死了,师兄也死了,师父也....死了。” 小少年说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地张望了一下四处,生怕陆小小真的在这附近。 而后又快速地进入了状态。 “岁月呵岁月....” 陆小三无限惆怅地从身后拔出了那柄不闻钟。 “当年邪魔入侵,师叔不该替我挡下那一剑的,师叔如果活着,大概已经比剑仙都要高出很多了吧。” 陆小三想要觉得自己应该摸一摸这柄剑,只是想起来自己的一只手应该在血战里断了,于是便止住了这个想法。 “大天魔松果,已经被我在五百年前,一剑杀死,人间已经太平下来了,又好像没有,草为萤前辈临死之前告诉我,他感觉到人间之外,依旧有着一个天梦碑渊,里面还有数不尽的大天魔。我修养好了,就会前去那里。” “有人和我说过——陆小三,你不能去那里,去了,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陆小三微微笑着。 “回不来就回不来了吧。我不做剑仙,谁做剑仙?我不入魔渊,谁入魔渊?” 陆小三说着,自己都怔怔地抬起头来,看向了天空,那里仿佛有人在问着。 ——陆剑仙,此去欲何? ——踏魔渊,杀天魔。 ——若一去不回? ——那便一去不回。 陆小三低下头来,轻声笑了笑。 “师侄这次也许真的一去不回了师叔,临走之前,请师叔再指教一下我的剑吧。” 陆小三说着,很是潇洒地将不闻钟抛向空中,而后一把握住了剑柄,将剑鞘甩了出去。 刹那之间,流光如雪,纷纷扬扬地落向人间——至少小少年觉得是这样的。 一通乱舞之后,小少年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而后四十五度角斜仰向天空,寂寞如雪地轻声说道:“我的剑,师叔还满意吗?” “我很满意,但我有个问题,你死了的师父,是哪个师父?” 正沉浸在幻想之中的陆小三愣了一愣,转过头去,便看见陆小小一脸铁青地站在孤崖山道尽头,手里已经握住了一跟才始折好的手臂粗的树枝。 陆小三神色一变,既然做出了一副悲痛的模样。 “师父,果然,你也已经被大天魔魔化了。” 继而仰天叹息一声。 “罢了罢了,弟子下不去手,还是让别人来吧....” 陆小三说着,一转身,就像崖边跑了过去。 “妖怪妖怪,还我爷爷!” “还大天魔,还妖怪,还爷爷,陆小三,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陆小小冷笑着向着崖边走去,但是很快就愣在了那里。 一个硕大的青色葫芦突然出现在了崖边,而陆小三却是不见了踪影。 而后便听见一阵哀嚎。 陆小小仔细一看,原来陆小三将葫芦挂在脖子上,这次因为太匆忙了,没有取下了,结果整个人就被吊在了葫芦上,正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挣扎着。 “陆小三!你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陆小小看见这一幕也有些慌张,一面骂着一面丢了棍子向着小少年跑了过去。 陆小三余光看见陆小小跑了过来,心中更慌了,匆匆喊道:“爱你一万年!” 葫芦瞬间变了回去,只是小少年整个人也在向着崖下坠落下去,好在陆小三不是傻子,在坠落的过程中,直接一把扯下了脖子上的葫芦,放在了身下,匆忙再度大喊:“妖怪妖怪,还我爷爷!” 小少年瞬间就趴在了葫芦肚子上,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倒骑着胡芦,一面喘着气,一面笑嘻嘻地看着在崖边停下来了的陆小小,在那里挥着手。 “师父,我先走了,改天再回来看你。” “小王八蛋,你最好死外面,一天天的,下山了都不让人省心。” 陆小小又捡起了那根棍子,在崖边叉着腰又好气又好笑地骂着。 “嘿嘿。” 小少年倒骑葫芦升入云霄,匆匆而去。 至于捉弄师弟们的事,日后再说日后再说。 毕竟大天魔陆小小已经发现了他的行迹,先避避风头再说。 ...... 陆小三去也匆匆来也匆匆。 松果看着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的颇有些狼狈的小少年。 “你怎么了?难道真遇见什么天外邪魔了?” 陆小三从葫芦上跳了下来,在孤屿边缘躺了下来,也不嫌硌背。 “那可不,老厉害的一只邪魔了,我与她大战了三百回合,不分上下,只能先回来了。” “......” 松果心想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 “那邪魔长什么样?” 松果忍着笑意看着躺在那里的陆小三问道。 陆小三从一旁捡起了一枝从身后青山上吹过来的草叶,叼在了嘴里,枕着头翘着腿,有模有样地说道:“青面獠牙,三头六臂,膀大腰圆壮硕无比,一身都冒着黑红火光,平常人别说是碰了,看一眼都会死在那里,也得亏是我剑仙陆小三,要是你个小小的松果过去,多半是给别人加餐的。” “......”松果忍住了给陆小三来一脚的想法。“那陆大剑仙还真是厉害啊,这都能够和它大战三百回合。” 陆小三谦虚地说道:“必须的必须的。” 松果握紧了拳头。 只是很快就愣在了那里。 把手里包过零食的包裹丢在了一旁——方才小妖少女还在那里饿得咕咕叫,舔着包裹缝隙里的糖渣。 松果跑到了陆小三身旁,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看了小少年很久,给陆小三都看得一脸茫然了。 “你瞅啥?” 松果当然没有说什么瞅你咋地。 只是一脸惊诧地说道:“你见山了?” 陆小三也愣在了那里。 什么,自己见山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小少年伸出了一只手指头,随着心念一动,果然有一个颇为微弱的元气涡流出现在了指头,陆小三愣在了那里,口里叼的草叶都被那些元气涡流带来的微风卷了过去,在指尖附近不停的打着旋。 陆小三骤然蹦了起来。 “咦,好,我中了,啊呸,我见山了!” 草为萤一面喝着酒,一面微笑着看着少年。 这个青裳少年当然不会说什么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而后一个大耳光甩过去给陆小三从疯臆之中抽醒过来。 “你离剑仙又近了一步了。”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 陆小三哈哈笑着。 “那是自然,我就知道我陆小三必定会是人间大剑仙!” 小少年一面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个元气涡流,一面越过那个涡流看向人间。 风清天明,好像整个人间都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呢? 也许是心思不一样了。 松果也蹲在了一旁,很是好奇地看着陆小三手里的元气涡流。 松果虽然身负妖力,但是并没有修行过,是以这大概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少年见山的模样。 陆小三看了好一阵,又好奇起来。 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见山了呢? 虽然因为当初天天待在草为萤的剑湖之下,受益良多,但是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这么快见山的样子。 陆小三陷入了沉思。 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在师叔的那个空坟前沉浸了进去,感悟到了一些大道沧桑? 陆小三的眼睛亮了起来。 散去了指尖涡流,而后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捡了一块石头,在那里刨着坑。 松果一脸懵逼地看着陆小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小少年一直忙活了许久,才挖出了一个坑,又填了些石头上去,垒成了一个坟堆的模样。 便是草为萤都一脸古怪地看了过来。 而后一如先前一般,负剑立于坟前。 “咳咳。” 陆小三咳嗽了两声,酝酿了一下情绪。 而后负手身后,一派沧桑地开口说道:“松果,一千年了,我回来看你了。” “哎呦!” 陆小三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终于意识到陆小三要干什么的松果满是愤怒地一脚踹进了海里。 陆小三狼狈地在海水里冒着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屿上的松果。 “你敢踢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不知道我会咻咻咻地御剑吗?” 松果抬手拔了那块立起来当做墓碑的石头就砸了下去。 草为萤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天马行空的少年。 所以陆小三到底因为什么见山了呢? 草为萤也许知道,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回了头,看着海喝着酒。 第两百三十章 不高兴和没头脑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三月初一。 三月春光正好。 只是那个被封了三月尹,本该随着寒蝉一同看着黄粱三月风光的丑陋道人,此时却并不在京都之中,而是在谣风追寻着另一个北方道人的踪迹。 于是过冬寒蝉,便意兴阑珊地独自登上了那处迎风楼——一如黄粱历代帝王一样。 高楼面北,站在高楼上的人往往也面北,好像这样就可以仔仔细细地看清那个北方国度一般。 南方的春意并不会温暖许多。 黄粱多山地,冥河高悬于人间之上,气候湿润,雨水多的年份往往长年湿寒。 所以也许担心这位北方来的帝王患上什么风湿老寒腿,那些皇宫里的侍卫在四处都安置了小炉子,便是这栋高楼之上,迎风听雨之地,亦是在楼阁四角各安置了一些炭炉。 这一幕让这个流云剑修想起了夜雨崖的某一个前辈——流云剑宗虽然也是有着一个活得像个老不死的一样的剑修陈云溪,但是弟子之间却也是有着辈分的存在。 那位前辈是寒蝉前两代的弟子,也是个大道之修,也是一个杀手。 寒蝉当然入宗的时候,那个前辈还不算老,但是终日都要拄着拐。 原因很简单,夜雨崖承溪而建,不比这片坐落在冥河之下的大地干燥多少,那位老前辈又嗜酒,喝多了就在溪崖边卧石而眠。 时间久了,还真的患上了风湿病老寒腿。 这玩意比缺一门算命的还准,有时候弟子们想要偷懒了,不想早课练剑,就会去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前辈,看他是不是会关节痛。 只要那位前辈在那里拄着拐哎呦哎呦,弟子们就欢呼雀跃地作鸟兽散。 大概因为这个原因,寒蝉对于喝酒很是克制,虽然不是滴酒不沾,但也不会喝到醉醺醺的躺在溪边呼呼大睡。 如果有时候实在无聊了,就去人间逛逛,吃碗泼满了辣油的臊子面。 而后痛痛快快的离开。 至于那位前辈,在后来的一次任务里,在夜雨里突然腿疾发作,一剑送出的时候,扑通一声给人跪了下来。 最要命的是,那一跤跌出去,刚刚好撞在了那人的剑上,很是憋屈地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寒蝉穿着那身白色帝袍,安静地站在迎风楼边,看着那个正在给炭炉添火的近侍,大概这件事的心理阴影依旧还在,于是很是郑重地嘱咐了一句。 “多加一些。” 那名侍卫愣了一愣,大概心想王上怎么一点都不倔呢?您不应该恼羞成怒说孤要烤什么火吗? 只是虽然发着愣,但是手上的动作还是没有停,又往里面添了一大块木炭。 近侍添完了木炭,偷偷看了一眼这个北方来的剑修,后者正在那里负手看着人间,并没有背剑,那柄剑没有留在楚王殿中,便放在了一旁。 毕竟背着剑,剑修的身份便会压过帝王的身份,这是一件落到人间就会很违和的事。 近侍对于他们的这位陛下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 毕竟这是一位人间大道剑修,哪怕不做帝王,所处的位置,也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够触及的。 于是收拾了一下地上炭渣,拢在一起捧进了炉子里,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那位帝王先是点了点头,在近侍快要离开迎风楼的最上层楼阁的时候,却又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大概是某个思虑时候的习惯性动作,只是很快又收了回去,重新负在了身后。 “让赵高兴来见我。” 近侍愣了许久,才想起来赵高兴便是当今王上当初在悬薜院的同窗,一个小少年。 在寒蝉即位之后,被封做了镇北高兴大将军。 近侍并没有多嘴,只是恭敬地说道:“喏。” 寒蝉安安静静地在四面炭火里,吹着三月清晨的春风。 人间长街渐渐熙攘起来,檐角正在滴滴答答,远山晨雾正在缓缓散去。 他的高兴大将军不知道去哪里草菅人命去了。 一直过了很久,寒蝉才看见春意青青的宫道上有个小少年带着一些惶恐不安地走来,一直想要跑到那个近侍前面去,大概是在问着寒蝉为什么突然想要见自己。 只不过这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事。 寒蝉比当初的阑离,要更加疏离一些。 唯一亲近的,就是他们挂着虚职的三月尹大人。 寒蝉安静地在迎风楼上站着,过了好一阵,那个少年才有些不安地走上了楼来。 一上楼赵高兴就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寒大....王上恕罪,小臣前天不该吃了火锅不给钱,还扬言要他来宫里讨要说法。” 寒蝉默默地转过身来,在那张楼边小矮榻旁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赵高兴很久,什么也不说。 少年的身体在那里发着抖,四面都是炭火,却硬生生被他抖出来寒冬腊月苦冷凄凉的感觉。 “大前天也不该在路边见色起意,调戏城东的那家姑娘。” 寒蝉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 少年悄悄抬头瞥了一眼那个坐在那里白衣如雪的帝王,又趴了下去。 “更不该霸占了人家的祖宅地......” 寒蝉终于说了一句话。 “还有吗?” 少年想了想,说道:“如果不够的话,臣还可以继续乱编。” 寒蝉轻声笑了笑,说道:“起来吧。” 少年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高楼之上春风很是料峭寒冷,于是他又跑去搬了一个炉子,放在了那张矮榻旁边,这才盘着腿坐了下来。 “是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寒蝉看着少年似笑非笑地说道。 赵高兴犹豫了少许,说道:“是以前的那些九司老大人,他们说王上不会喜欢干净得没有一点把柄的臣子.....” 寒蝉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转过了头去,静静地越过高楼护栏看向人间。 “所以你是真的做了,还是没有做?” 赵高兴看不清寒蝉的神色,所以也有些不敢乱说话,分明人还依旧是当初那个人,赵高兴却是有些不敢开玩笑了。 “想做来着。”少年嗫嚅着说道。 寒蝉打断了他的话,转回了头来,缓缓说道:“没做那就不要去做。” 少年看着身前神色平静的帝王。 “为什么?” 寒蝉淡淡的说道:“因为我不喜欢。” 赵高兴一时有些无话,在那里想了好一阵,才好像明白了什么,问道:“因为槐安没有这样的事情?” 寒蝉静静地看向北方。 “有。但是有不是它便是合理的理由。” 就像自己曾经的杀手身份一样。 赵高兴长久地看着这个白衣帝王。 白衣如雪,很是宽松地垂落着,像是瀑下堆叠的水沫一般,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人们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大概也很难想起这曾经是一个杀手。 听说人在向上爬的过程里,总是会下意识地想要与过往的东西撇开干系。 而等到他们功成名就的时候,又偏偏喜欢拿着那些过往的不堪来讲述着自己的不易。 赵高兴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听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是农夫的儿子与我曾经是一个杀手,大概在很多年后,都会有着同样的效益。 赵高兴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了很久的呆,寒蝉正在安静地看着自己。 “你在想什么?” 赵高兴哈哈笑了笑,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没什么,刚刚想起我们在这里楼上谈天说地,宁静那小子肯定还窝在角落里修编着史书。” 赵高兴高兴地做了高兴大将军,宁静则是宁静地去了左史府。 少年还太小,上朝记录言行之事,自然还轮不到他,所以便是终日窝在府里翻着那些厚厚的史书。 赵高兴其实也挺羡慕宁静的。 因为在他看来,这是黄粱历史的第三个关键节点。 第一次是巫鬼神教崩塌,这片大地从古楚变成黄粱,第二个节点是神河崛起,一统人间,黄粱的声音没落下去,而第三个,便是现而今。 谁也没有想到,黄粱在千年之后,还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神女重现人间,而北方剑修登临为帝,当然,他们叫做楚王。 但楚王也好,楚帝也好,无非是一个统治阶层的名称而已。 在这种时候,编写史书的人往往也会随着这段历史而一同在岁月尘埃的上层留下名字。 谁不想千古留名呢? 赵高兴自然不止是想过草菅人命鱼肉百姓。他也想过踏马横戈,立足千秋。 只是很显然这是比白日梦更离谱的事,不如草菅人命,直接让世人记得他赵高兴是个坏透了的人。 因为听说人死了并不是真的死了。 只有当世人都不记得名字了,才是真的死了,彼时就算冥河,都无法将他带回人间。 赵高兴发现自己又走了好久的神,有些慌张地在炉边趴了下来。 “王上恕罪。” 寒蝉静静地看着这个少年,而后站起了身来,走到了楼阁护栏边,负手而立。 “无妨。孤赦你无罪。” 赵高兴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春风好像更冷了一些,这处迎风楼阁好像更宽敞了一些。 所以那个白衣帝王明明就在不远处站着,自己才会觉得他好像更遥远了一些? 赵高兴有些不明所以地想着。 寒蝉的声音确实突然传了过来,不是在叙旧,而是在很是平静地说着正事。 “镇北大将军,不能是个虚职。” 赵高兴一脸惊诧地抬头看着寒蝉的背影。 从北方来,在南方高楼烤着火的剑修并没有回头,只是转头看着放在不远处的那柄剑。 “打造了剑柄,自然便需要有剑锋。” 赵高兴心中隐隐有种猜测。 他并不敢将它说出来,只是浑身开始又惊又喜地冒着汗。 少年喘着粗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突然渗出来的汗水。 “王上的意思是?” 寒蝉看向了北面,轻声说道:“三月了。” 三月了什么意思? 少年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寒蝉的下一句话传来,少年便蓦然站了起来。 “北伐吧。” 少年只是想过,寒蝉会给自己一些兵权。 只是从未想过,会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春日里,听见这样一句极其不可思议的话语。 “王上你.....” 少年将疯了二字和着那些口水咽了下去,如同咽了一块千年寒冰,瞬间躯体冰凉无比。 寒蝉转过了身来,眸光无比平静地看着少年。 “北方未定,黄粱巫甲初成,这是很好的机会。” 少年只是爱做白日梦,不代表就是疯子傻子。 他哪怕再如何天真,也能够看得出来,当今黄粱能够从槐安脱离,是因为神女,而不是因为黄粱换了一个帝王。 寒蝉淡淡地说道:“或者你打算等到北方妖事平定,我们的神河陛下挥师而来?” 赵高兴沉默在了那里。 他总觉得寒蝉好像是在开玩笑。 谁会让一个连剑都不太会用只是想着怎么去草菅人命的小少年真的去做一个镇北大将军? 只是看着这个突然让自己来见他,平静地站在楼边的白衣帝王,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赵高兴一直过了很久,才低下头去,轻声说道:“王上说得确实很有道理,只是......” 这个茫然且惶恐的少年看向了寒蝉的那柄剑,春风吹叶上高楼,便落在了剑柄上,晃晃悠悠。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还是说王上只是想要找个曾经相知过的人倾诉一下?” 所谓的北伐之事,在赵高兴看来,其实与送死没有区别。 当初八十万黑甲,都尽数折损在了南衣城外,更不用说才始安定下来的黄粱,在仓促之间组建的所谓的巫甲。 黄粱自然不缺巫。 只是甲呢? 赵高兴毕竟也是名正言顺的司马之下的武将,总归是要了解许多的东西。 八十万具铠甲,要用多久才能重新打造出来? 寒蝉转过身去,平静地说道:“今日下午,左司马会将兵符与四十万巫甲交到你手里。” 这个北方剑修并没有回答赵高兴的问题,只是平淡如水地说着。 赵高兴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我可以拒绝吗?” 寒蝉平静地说道:“不能。” 迎风楼上沉寂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赵高兴才轻声说道:“所以说到底,终究王上不是黄粱人。” 因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将数十万黄粱子民的送到北方去死,无疑是一件令人无法理解的事。 寒蝉淡淡地说道:“只是你们不见巫鬼神教太久了。” 赵高兴愣了一愣,看着寒蝉的背影问道:“什么意思?” “承泽为兵,沐水为甲,巫鬼神教当年一度将槐安的边界打到了流云山脉。拥有神鬼庇佑的你们,远比想象得更为强大。” 寒蝉迎风立于高楼之上。 “倘若神女不能带给世人以强盛.....” “那么神都里供奉的垂怜人间的,为什么不是我寒蝉?” 赵高兴沉默地站在那里。 少年依旧记得便在今年正月的时候,这个剑修一脸愁苦地坐在悬薜院剑院里对着风雪烤着火,骂着世人都是疯子。 但是当初那个骂疯子的人,现而今好像正在向着疯子的方向而去。 北方的那个王朝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总是能够将南方的帝王变成神神叨叨的存在。 赵高兴沉默了很久,看着寒蝉问道:“所以为什么是我?” 寒蝉平静地说道:“这是你自己在剑院里说过的话。” 赵高兴记不得自己当初说过什么了。 但是他知道寒蝉说的是事实。 只是少年戏言,都要看得这么认真的吗? 赵高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神女大人会允许你这样胡来?” 寒蝉转过身来,像是一帘风雪一样罩在少年所见的那片春光里。 “神女大人会很乐意见到如此。” “她来人间一趟,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爱人了,又怎么会只甘心见到一半的太阳?” “你们以为她一直在神都里等着什么?” “等爱情吗?” 寒蝉脸上似乎有着一些笑意。 只不过逆光的身影,并不能让楼中感受着寒意的少年看得清楚。 “她在等黄粱做好准备。” “然后她就会打开那扇封闭的,黄粱与槐安之间的大泽之门。让你们沐浴着神力,带着来自冥河的意志,踏过那些山川大泽,去往那片当年古楚最为遗憾的大地。” 赵高兴安静地站在楼中,低下头去,看着那个与剑院里并不相似的炭炉。 “我只是一个无所事事一无所成的少年,我会死在那里。” 少年最后尝试着说服寒蝉改变主意。 寒蝉平静地说道:“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三月是最好的。 少年就应该一去不回的。 赵高兴什么也没有再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而后转身走下楼去。 走到这处高楼的风廊之上的时候,少年停了下来,在那里看了很久的人间春日。 而后低下了头去,抬手抹着眼泪。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少年的眼泪哗啦啦地掉着。 就像下了一场迎接暮春的雨一样。 寒蝉安静地站在高楼之上,远眺着人间。 这一次他没有负手,而是握住了一旁的那柄被闲置的剑,当做拐杖一样拄在了那里。 高楼面北,高楼里的帝王也是。 当那些目光遥落北方。 于是白衣肩头无数沉重的雪便落了下来。 第两百三十一章 似是而非的命运与生死 谣风。 柳三月安安静静地站在井沿边,低头看着井水,刘春风便在不远处看着那个蹲在巷口的觉得自己是个蘑菇的张三。 春风都到了巷子里了,蘑菇却没有再长了。 缩成了一团,窝在巷口,眸光闪动着,看着那两个从京都来的人。 柳三月与刘春风来到了这个小镇之后,便没有离开了。 至于当初所见到的井沿边的血迹,来自于那个叫做蘑菇的张三,又或者是张三的蘑菇,在正月的时候路过这里,因为地上湿滑,所以不小心摔了一跤留下来的东西。所以血迹的时间并不长。 柳三月他们虽然没有从血色里得到什么,但是他们知道李石一定来过这个镇子,只是没人知道那个山河观道人来了镇子之后,又去了哪里。 柳三月抬头看了一眼刘春风,假都玉山依旧在看着那个神经病,而丑陋的道人则是一直在看着井水里无比扭曲的自己。 只是经过了那些被井沿滴雨扭曲之后的道人,反倒变得好看了起来,狰狞的面容平和了,凶恶的目光安宁了,扭曲的身形也变得修长了起来。 就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去年三月的时候,柳三月还没有经历那些故事之时的模样。 刘春风看了许久的张三,而后转回了头来,看着长久地留在井边的柳三月。 “将周边悬薜院的人都调来了镇外,会不会有些打草惊蛇?” 这个假都玉山有些犹疑地问道。 柳三月回过神来,不再去沉湎于过去的自己,看向了巷外,轻声说道:“打草惊蛇,也总好过让蛇毫无阻碍地穿过草丛离开,师兄。” 刘春风当然不止是院长,也是师兄,无论是从年纪,还是境界而言,他都是这个青天道道人的师兄。 刘春风在湿润的春风里走来,停在了柳三月身旁,低头看着那口井。 “你已经看了这口井很久了。看来它确实有些问题。” 柳三月轻声说道:“我当年见过李石师兄,也感受过他身上的那种道韵。这个镇子里四处都有着那种痕迹,唯独这里没有。” 面容丑陋的青天道道人想着当年那些繁盛的灯火之下的那个年轻师兄。 “就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刀,突然把一切痕迹都切断了一样。” 柳三月说着笑了起来。 转头看向了一旁的那口春井。 “又或者李师兄从这里跳了进去。” 刘春风沉默了少许,说道:“你也想跳进去看看吗?” 柳三月轻声说道:“假如他真的从这里去了某个地方,师兄,你敢进去吗?” 刘春风诚恳地说道:“我不敢。” 柳三月静静地看着井中的自己。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这些井水像极了一面镜子,你站在这里,就能看见一些属于过往的东西。” 刘春风低头看了许久,轻声说道:“我看不出来。”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刘春风与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刘春风并没有什么变化。 而柳三月不一样。 所以当这个道人看着井中那个扭曲却好像本该如此的柳三月的时候,心中隐隐有着不尽的寒意。 “当年青天道分崩离析。” 刘春风看向了柳三月,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青天道弟子会突然说起这件事。 “世人往往以为山河观只会山河,缺一门只会算卦。” 柳三月轻声说道:“自然不是这样的。” “所以山河观的人,也可能在命运里走得很远。” 刘春风缓缓说道。 二人一同看向了那口井,井中倒映着檐角飞翘,青天白云,春风不尽。 刘春风看了许久,转头看着那个面容丑陋的道人。 “所以你觉得李石依旧在镇子里,只是,并不是在这个时间里?” 柳三月点了点头。 刘春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巷外小镇长街。 “人间三大奇术,鬼术越行,巫术洄流,还有九字真言。所谓奇之一字,便在于它们都是尺度之术。鬼术越行跨越空间,巫术洄流倒流时间,九字之诀亦是包含此理。” 柳三月说道:“师兄觉得时间之术已经失传了?” “至少洄流之术,人间已经没有人会了。” “丛刃前辈会九字真言。” 柳三月平静地说道。 “九字真言既然没有真正失传,那么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会。” 这个被寒蝉真正重新留在了人间的道人,已经不再有当初的那种混沌。 很是清醒,也很是冷静。 刘春风安静地看着这个青天道的道人,很是叹惋地说道:“师弟困于黄粱,确实是一件可惜的事。” 柳三月只是轻声笑了笑,以作对于这声夸赞的回应,而后敛去了笑意,长久地看着这条巷子。 “也许我们正与那位李师兄相对而立。” 大概故事就像当初站在南衣城街头,以洄流之术强行闯入某段岁月的公子无悲一样。 “这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故事。” 刘春风看向了那个巷口的蘑菇。 “所以他有可能见过?” 柳三月并没有说话,同样歪头看向了那个人。 “师兄问一问?” 柳三月形貌丑陋,刘春风形貌昳丽。 外貌对于社交的帮助自然是极大的。 刘春风笑了笑,向着那个装蘑菇的世人走去。 二人蹲在巷口说了许久,一直到后来那个蘑菇很是古怪地像是看着神经病一样的看着刘春风。 这个道人才默默地走了回来。 “他没有见过。” 柳三月并不觉得奇怪。 至于张三,不仅没有见过,还觉得刘春风是傻子,毕竟这两个对比鲜明的人,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但偏偏只是拿眼睛在看。 如果是自己,肯定会拿鼻子去闻,拿手去摸,满地打滚的去找。 你看,一个蘑菇都知道的事,他们便偏偏好像懵懂的孩子一样不知道。 所以像世人未必是真世人。 端着碗蹲着吃面吃得再如何像思考收成的农夫,终究也是能够说着我要一剑劈了人间的剑修。 只是当张三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个丑陋的道人当真便开始四处摸索了起来。 形貌昳丽自然是社交的便宜,但是有时候也会成为一些阻碍。 一个有着假都玉山之称的人,哪怕尽力让自己衣袍上多了几点油污,也只会让人更加觉得他是干净的。 所以刘春风很是佩服地看着在井沿四周像是乞丐一样翻找着的柳三月。 如果是以前,柳三月大概也不会这么不顾形象。 只是在经历了许多和世人互相吐着口水的事情之后,柳三月大概变得不一样了一些。 泥污与美好的三月春风,自然是同时存在的。 柳三月摸索了许久,却是突然停了下来。 扫去了井沿边一些湿润的泥土和苔藓,安静地看着那一块石板。 刘春风看了过去,石板上什么都没有。 干干净净的。 井沿上至少当初都有过让人觉得古怪的血色,但是这里并没有。 只是隐隐约约有些划痕。 刘春风觉得自己仿佛恍惚了一下。 一下子却是有些记不得这些划痕是在柳三月扫开泥土和苔藓之时便有的,还是在他看过去的时候才慢慢出现的。 只是慢慢的,那道划痕似乎越来越清晰。 是剑痕吗? 不是。 更像是一只水桶从井沿跌落下来的砸出来的模样。 一旁的柳三月无限沉默地看着那一道痕迹。 而不远处的张三将伞举得高了一些。 刘春风听见了那种窸窣的声音,转回头去,却看见那个神经病眼眸之中,出现了许多异样的光芒。 人间忽然下雨了。 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带着一种陈旧腐朽的气息。 像是已经在那些青檐上停留了漫长的一段时间,至此终于缓缓落了下来。 “师兄现在再去问他,也许他就会见过了。” 柳三月的声音很是平静地在刘春风耳边响起。 这个悬薜院的道人眼睛蓦然睁大了,转回头来,怔怔地看着柳三月。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东西。 柳三月站了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伞,伞上还带着另一个道人留下的余温。 “有生就要有死,这句话放到哪里都无比合适。” 柳三月轻声说着,并没有去看手中的那柄伞,而是微微掀起了伞沿,目光落向了巷子尽头。 “一种命运被插进了岁月的长河里,另一种原有的命运便崩塌了。” 刘春风顺着柳三月的目光看了过去,而后愣在了那里。 巷子尽头,春雨绵绵,有个道人正在那里缓缓离去,右肩之上,带了一抹鲜艳的血色。 山河观。 李石。 刘春风回过神来,一身道韵逸散,正要向着那个道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只是却被柳三月拦了下来。 “让他走吧。” 刘春风回头看着这个容貌丑陋的道人,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那柄伞上。 这柄伞,在两种命运一者崩塌一者代替的时候,便被那个道人塞进了柳三月手中。 柳三月的手向下握了一些,于是露出了伞骨之上的几个字来。 第十九章。 刘春风看见那一行字的时候,整个人面色都变得无比苍白。 青牛五千言第十九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据说神河的律法,便是目录,便已经塞满了一个屋子。 所以在那一刻,这个假都玉山,终于明白了那个山河观的道人要做什么。 便是柳三月,在那一刻,亦是怔怔地混沌的迷茫地站在了那里。 悬薜院的诸多先生便在镇外。 然而在那一刻,他却是不知道,他们是否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个道人留下来。 好像留与不留。 都会如那个山河观道人所愿。 当他们从那种震撼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道人的身影已经飘然远去。 只留下了无数像是浅淡的桃花一样滴落在春雨里又晕染开的血液。 ...... 胡芦顶着瓜皮头,坐在剑宗门口发着呆。 这一次是真的快要过年了。 该回来的,都已经回来了。 总不可能还要等着某个已经死在了一千多年前的那个种桃花的人回来吧。 只是胡芦有些不明白,丛刃当时在溪桥边和自己说的那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选择不选择剑不剑的。 你贱不贱啊。 那一日之后,丛刃也没有再和胡芦多说过什么,也没有睡懒觉,而是带着胸口的那枝桃花,从丛心那里撑了一把桃色的伞,很是闲适地走在剑宗里,要么就是和陈怀风讨论养生,要么就是和张小鱼扯皮,更离谱的是,丛刃这个向来不喜欢打牌的人,还拉着自己的弟子们破天荒的打了一个通宵。 其实丛刃的牌打得并没有世人所评价得那么烂。 至少能够和一众弟子们打得有来有回,说明了这老小子还是有东西的。 说来也是。 听说当年丛刃的师兄们很少出门打牌,出门打牌赢钱回来的,都是丛刃这个小师弟,牌技如果不过关的话,自然也不会维持得了丛中笑这个败家子的开销。 胡芦想到了这里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了当初丛刃离开之前,插手他的牌局,要他打了那张红中的事。 如果丛刃会打牌,当初怎么会打了那么臭的一张牌,害得小少年输得一塌糊涂? 难道他当时真的便已经想好了要让自己来做这个宗主了? 但是怀风师兄又明明说过不是这样的。 胡芦很是苦恼。 所以谜语人还是滚出南衣城比较好。 胡芦在那里发着呆的时候,张小鱼已经提着一大堆红彤彤的东西出来了。 “胡芦娃别发呆了,快来帮我挂灯笼贴对联。” 张小鱼把那些东西都丢在了一旁。 胡芦有些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毕竟他现在心里好像确实有着一些毛刺,自从丛刃说了那一句毛刺不在屁股上在你心里之后。 只不过在帮着张小鱼挂了灯笼,贴了大红的楹联之后,在下面张望着的少年那种心情倒是被冲淡了不少。 开起来了这个嘻嘻哈哈的师兄的玩笑。 “师兄今年过年,还是出去打个通宵的牌吗?” 张小鱼从梯子上爬了下来——虽然他们都是剑修,但是过年贴春联这种事,还是要爬在梯子上一点点的贴着才有感觉。 这个白衣干干净净的剑修笑眯眯地在那里端详着自己贴好的春联,摇摇头说道:“不去了,大冬天的,通宵打牌回来太冷了,李青花又不在南衣城,大早上的,都没人给我松一口热乎的吃的。今年还是老老实实的在剑宗里烤烤火吧。” 胡芦这才想起来那个平日里总是缠着张小鱼的姑娘已经去了黄粱。张小鱼还和她一起去了一趟南拓那边的无尽深洋,吃了一种叫做什么蟹黄堡的东西。 张小鱼说着,又笑了起来,拍着衣裳上的灰尘,这个剑修因为常年打牌手头拮据,向来很是爱惜身上的那身白衣。 “等我忙完了这阵子,我就离开剑宗了。” 胡芦愣了一愣,看着张小鱼问道:“师兄要去哪里?” 张小鱼微微笑着,大概也是因为想到了那样一个柔柔软软的姑娘的原因。 “去谣风,以后不当剑修了,也不当道人了,就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世人,和李青花在那边成家生子。生个儿子,叫做张大鱼。” 胡芦也笑了起来,说道:“师兄取名的水平,隔壁的狗听了都嫌。” 张小鱼揉了一下胡芦的脑袋,拿起了那些浆糊之类的东西,向着剑宗里走去。 “你这胡芦娃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胡芦在那里傻笑着,张小鱼走进了剑宗去,只不过很快又重新探出了头来。 “姜师兄在煮甜酒汤圆,你等会记得回来吃,别又像梅师兄说的那样,坐在雪里睡觉了,大过年的生病可不是什么好事。” “好的师兄。” 张小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胡芦坐在剑宗门口,好像真的已经闻到了那种甜酒汤圆的味道,就在那些穿过园林的雪里面飘啊飘的,一直往胡芦的鼻子里钻。 胡芦一面忍着口水,一面在那里想着。 姜师兄今年真奇怪,往年都不乐意煮这样的东西,都是要梅师兄去煮的,因为自从师兄们对于他一定要在甜酒汤圆里加一些姜叶大为不满之后,姜师兄就罢工了。 搞得胡芦想吃都只能自己跑去街上买。 师兄怎么知道自己今年格外的想吃汤圆这种东西呢? 胡芦歪着头想了一阵,倒也没有在意。 毕竟说不定师兄心血来潮了而已。 少年继续缩着手,坐在剑宗门口发着呆,就像一个歪歪斜斜的大胖雪人一样。 胡芦自然不是胖子,只不过冬天穿得多了,谁都可以是胖子。 少年便这样发着呆,有时候从剑宗门前路过一些人,和他说着笑,胡芦也没有回应,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直到了人间灯火在夜色里被风雪吹成了一种迷离的色彩的时候,一直发着呆的少年眸中才突然有了许多光芒,就好像那些逸散开来的灯火,都落到了少年眼中一般。 远处南衣河上有艘小舟缓缓地漂着。 有个小妖少女裹得厚厚的,坐在乌蓬前对着炉子烤着火。 “鼠鼠,今年来剑宗过年吧,师兄们正煮了甜酒汤圆呢!” 少年站在剑宗门口眸光炯炯地挥着手。 小妖少女在船头安静地抬起头来,那种朦胧的目光穿过了迷离的人间灯火,好像近在咫尺也远在天边。 少年挥着的手渐渐垂了下去。 只是很快少年便欢快地顶着风雪向着河岸小跑过去——坐在炉前的少女用着一种很是细微的角度点着头。 第两百三十二章 能做美梦是人间幸事 大年三十的晚上。 胡芦回到剑宗里的时候,夜色已经有些浓郁了。 一众师兄们围着那片被剑意撑开了风雪的三池,一人端了一碗甜酒在那里喝着。 丛刃坐在回廊里,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忧郁的少年一样,把腿插过了回廊的护栏,整个上身从护栏上方探出来,手里捧着一碗甜酒,一面拿着勺子一面在那里并不忧伤地看着这场人间大年三十的风雪夜晚。 张小鱼正蹲在那口大锅边,拿了个漏勺,正在不断地翻着,在甜酒里面找着汤圆,他怀里揽着的那只碗里面已经装满了汤圆,甜酒倒是没有多少。 姜叶在那里解着围裙,一面拿着一旁的勺子柄敲着张小鱼的脑袋。 “别挑了,挑光了小师弟吃啥。” 张小鱼揽着碗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也是小师弟啊,曾经的小师弟就不是小师弟了吗?e=(′o`*)))唉世事薄凉人不如新啊。” “......行吧行吧,你挑吧。” 姜叶很是无奈地捂着额头,大概再说下去自己就要被气昏头了。 不远处陈怀风正在和他的一直带着盖头的新娘子你侬我侬的倚坐在护栏上互相喂着汤圆,诶,你一口我一口,甚是甜蜜,甚至大过年的,这个师兄还没有忘记泡一杯枸杞茶喝,张小鱼打好了一碗满满的汤圆,从一旁路过的时候,伸头瞥了一眼那只枸杞杯,而后很是惊叹地说道:“加这么多枸杞,师兄你是不是不太行啊哈哈哈啊哈哈。” 而后这个白衣剑修就被陈怀风踹了一脚,差点连碗里的汤圆都洒出来了,张小鱼连忙护住了手里的碗,狼狈地向着丛刃那边逃了过去。 梅曲明他们几个则是在那里抱着碗蹲着,一面吃着一面大声地讨论着今天下午的牌局。 胡芦牵着鼠鼠的小手,站在不远处的小桥上,很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神态虽然是安静的,只是少年的嘴角笑意自然是藏不住的。 张小鱼抱着碗向着这边走来的时候,看见了牵着鼠鼠小手的胡芦,‘嚯’地惊叹了一声,然而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道:“师兄们快把汤圆挑完了,胡芦娃你快去盛一碗吧。” 胡芦心想你是当我瞎还是当我傻? 只不过牵着鼠鼠在那里,倒也没有和张小鱼掰扯一下的想法。 只是牵着鼠鼠的手走到丛刃那边,轻声叫了一声师父。 丛刃微微笑着,说道:“去吧。” 所有人都没有对于这个少年牵着那个小妖少女来剑宗过年的事有什么异议或是想法。 胡芦带着鼠鼠一路师兄师兄地叫了过去,姜叶大概早就看见二人了,在把张小鱼赶走之后,就已经盛了两碗放在一旁。 胡芦终于松开了鼠鼠的手,二人一人捧了一碗甜酒,跑到了比陈怀风还远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三池这边到处都挂着大红的灯笼,有些是当时陈怀风成亲的时候留下来的,剩下的则是为了过年新挂上去的。 有些地方还留着许多当时的彩带。 胡芦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是最后一个来的了,直到看见了撑着小伞在雪里走走停停的丛心。 这个看起来小小的桃妖好像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走到了丛刃身边打着哈欠。 “丛刃,我要吃汤圆。” 丛刃笑眯眯地转过头去,大口的吃着自己的汤圆。 “你要吃就去盛啊,看着我作甚?” 丛心一脚踢在了丛刃的屁股上,而后向着那口煮汤圆的锅边走去。 “你个老家伙,真的懒死了。” 撑着伞的小姑娘碎碎念着。 胡芦有些默然无语地坐在角落里,所以到底是丛刃懒,还是丛心懒? 一旁的鼠鼠只是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用勺子盛了两粒汤圆,而后一起塞进了嘴里,吃的两颊都鼓了起来,看起来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而后又捧起了手里的那只碗,一面嚼着嘴里的汤圆一面喝着甜酒。 胡芦很是开心地看着。 虽然鼠鼠什么也没有说,但是胡芦看得出来,鼠鼠吃得很是高兴。 或许也很是幸福。 一个不幸福不开心的人,是很难一口两粒大汤圆的。 胡芦安静地看了很久,直到鼠鼠都吃完了自己碗里的汤圆,又喝完了甜酒,把碗伸了过来的时候,胡芦自己碗里还是满满的一碗。 “你还要再来一碗吗?” 胡芦看着鼠鼠问道。 鼠鼠依旧没有说话,眼眸里的意味也依旧朦胧而遥远。 然而却是很诚恳地点着头。 胡芦于是干脆把自己的那碗汤圆也倒给了鼠鼠,而后抱着碗跑去了姜叶那边,打算再盛一碗。 丛心好像没睡醒的样子,正在那里有一粒没一粒地挑着汤圆,甚至还把某些汤圆白色的糯皮戳破了,里面的豆沙甜心都流了出来。 看见胡芦拿着空碗跑了出来,丛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歪着头看着这个少年很久,给胡芦都看迷糊了。 “你一直盯着我干嘛?” “哦,没什么。” 丛心转过了头去,伸着小手开始认真地盛着汤圆。 虽然说着没什么,丛心却还是又回头看了胡芦一眼,又看向不远处的鼠鼠。 “你叫鼠鼠来过年的?” “对啊,怎么了?” “哦,没什么。” 丛心又是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捧着满满的一碗甜酒,在回廊里向着丛刃那边走去。 边走还边回头看,弄得胡芦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少年也没有在意这些,毕竟丛心天天荡秋千睡懒觉,有时候难免神神叨叨。 胡芦又盛了一碗甜酒,而后小心翼翼地回到了那个回廊角落里。 鼠鼠的第二碗甜酒吃了一半,正捧着碗在那里看着剑宗园林里的雪。 雪当然是有些远的。 那些师兄们的剑意撑开了三池附近的风雪,悬在了檐下的灯笼很是温暖地散发着红光。 张小鱼在那边正在嘻嘻哈哈地笑着,陈怀风揽着没有掀盖头的新娘子看雪白头。 梅曲明他们已经吃完了汤圆,搬了桌椅出来打算打牌了。 丛刃则是微微笑着在看着他的弟子们,然后便与胡芦的视线对了上去。 于是这个成名了一千年的大剑修端着手里的甜酒碗,在那些从剑宗外面的人间里传进来的越来越喧嚣的声音里走了出来。 胡芦正想问自家师父这次回来明年还走不走的时候,人间夜色里突然有许多的光线飞上了天空,而后灿烂而喧嚣地炸了开来,照的整片天空绚烂无比。 胡芦怔怔地看向了廊外夜空。 “新年快乐,胡芦。” 少年转回了头来,丛刃正在轻声笑着。 胡芦于是一下子便忘记了自己方才想要问什么了。 于此同时,张小鱼他们亦是吵闹了起来,在那里嬉笑打闹着。 那一瞬间,人间风雪与诸般声音都涌了进来,愈演愈烈,愈发热烈。 胡芦将手里的碗放在一旁,端端正正地向着自家师父行了一个剑礼。 “新年快乐,师父。” 张小鱼他们已经向着这边挤了过来,三三两两地停在了回廊里,笑容灿烂地看着这个瓜皮少年。 “新年快乐啊师弟。” 胡芦不知道为什么,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些廊外风雪,而后一个个地向着师兄们祝福了过去。 “新年快乐师兄。” 所有人都在无比开心地笑着叫着,而后向着廊外伸头看去,看着那些照亮了人间的烟火。 胡芦回过了头来,看向了一旁那个安安静静地站在灯笼下来的小妖少女。 鼠鼠抱着那只喝光了甜酒只剩下了一粒汤圆的碗,眼里的光芒好像终于褪去了朦胧与遥远,很是清澈地映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璀璨光芒。 “新年快乐,鼠鼠。” 少年轻声说道。 鼠鼠终于开了口,只是声音很是遥远,像是从很远的高山之上落下来的一般。 “新年快乐,胡芦。” 少年呆呆地站在那里。 浑身有着许多的热流正在流淌着,好像那日在剑宗门口喝多了酒之后,淋进了身体里的风雪,直到现在,才真正的化开了,而后向着胸腔里涌了过去。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满脸泪水,一把将面前的小妖少女抱进了怀里,不停的喃喃着。 “新年快乐.....” 丛刃便在那里微微笑着看着,目光从那些新年里相拥着的少年少女身上一点点移开,落到了陈怀风那对新婚夫妻身上,又看向了姜叶,梅曲明,这个白衣剑修的目光慢慢地温和地掠过了所有人,江河海、丛心......而后停在了那个同样穿着白衣的张小鱼身上。 丛刃微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站在回廊尽头的胡芦身后是风雪。 有些人的也是。 有一柄剑带着几片桃花从风雪里穿行而来。 好像所有人都沉浸在了热烈或是悸动的情绪之中,没有人看见这样一个白衣剑修的动作。 只有丛心。 当那柄叫做方寸的剑带着数片桃花从一池而来的,这个小姑娘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那柄剑。 可是丛心是个小姑娘,她太矮了。 于是那柄剑最终还是落在了丛刃手中。 白衣剑修微微笑着看着一脸悲伤地看向了自己的小姑娘。 张开嘴无声地说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 我出去一趟,晚点再回来。 就像很久之前的某个同样懒散的剑修一样。 这场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新年里的一切都停滞了下来,白衣剑修执剑带着几片正在落向雪中的桃花安静地穿过了那些风雪而去。 ...... 丛心从那棵树下的小秋千上跳了下来。 而后走进了一池之中。 躺在剑意里悬浮着的少年泪流满面,有许多的桃花正在缓缓地落着,就像一场绯色的雪一样,落了少年满身。 这个很是矮小的小姑娘停在了桃树下,安静地看了那个少年很久。 浮生暂寄梦中梦。 世事如闻风里风。 丛心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泪流满面,在那些沿着小脸缓缓流下的泪痕之中,却是有着许多的笑意。 “胡芦,能够做一个美梦,是真的很好的事情呢。” 丛心低下了头,抬手擦着眼眶里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泪水,于是那些泪水沿着手臂一路坠落下去,滴成了一片片的桃花。 就像这棵一千年了永远都在开谢桃花的桃树一样。 就像这棵一千年了一直都在擦着泪水的桃树一样。 丛心擦了许久的泪水,而后抬起了头来,泪中带笑地看着这个剑宗园林。 “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这个小姑娘在那些春风里纷乱地飞着的桃花里转身离去。 ...... 某个白衣书生很是懒散地躺在自己停在了南衣河边的小飞仙上,在那里很是惬意地喝着酒。 河岸杨柳垂落,梧桐枫树也都在舒展着新叶,行人们正在那些长街里来来往往。 人间的故事正在缓缓安定下来。 白鹿妖族要渡海,就让他们渡吧,卿相骂娘他们既然不听,那还能怎么办呢? 对于南方而言,这自然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白鹿汇聚了太多的妖族,对于南衣城还是山月城,这才当初都不算是一个好消息,满弓必射,摧折在了黄粱,总比现在崩折在槐安南部要好。 卿相自然乐于见到这样的故事。 于是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了,很是奢侈了买了一些平日里觉得很贵的酒,一路骑着小飞仙向着南衣河边而来,在那里对着满目春光,喝着小酒哼着小曲。 “欲别牵郎衣嗨呀,郎今到何处?不恨归来迟嗨呀,莫向临邛去。” 卿相千年老单身狗,自然没有什么情情爱爱的故事。 大概便是在唱着那些在他看来蠢得很的妖族。 好好的闹什么事呢? 好好的渡什么海呢? 卿相哼着这个据说是当年的某个磨剑崖弟子最爱的古别离曲,躺在飞仙上,很是悠闲的喝着酒。 只是喝着喝着,这个人间大妖便怔了一怔,坐正了起来,把酒壶丢到了地上,抬起双手反复地揉着眼睛,而后重新看向长街某处。 “小丛心?” 卿相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于是又揉了很久的眼睛,而后这才确定了,那个背着一柄比她人还长的剑的穿着小裙子的小姑娘,确实就是常年在人间剑宗里面荡秋千的丛心。 这个喝了许久酒,原本有些醉意的白衣书生瞬间清醒了过来,一脸惊色地看着丛心背着那柄桃枝一样的青色剑柄的剑向着这里走来。 “人间剑宗出什么事了?” 背着比自己人还长的剑的丛心轻声说道:“没什么,只是我要出去一趟。” 卿相皱了皱眉头,看着丛心说道:“去哪里?” 丛心转头看向人间北方。 “东海。” 白衣书生怔怔地站在春风河岸。 他自然知道东海这两个字,对于面前的丛心而言意味着什么。 丛心收回了目光,看着卿相说道:“我需要借你的飞仙一下。” 不是会骂娘的就是书生。 也不是背着剑的就是剑修。 丛心当然不是剑修,尽管她有一柄很好的剑。 卿相静静地看着丛心背后那柄名叫山花的剑,缓缓说道:“我需要知道人间剑宗究竟发生了什么。” 丛心低下头去,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要去东海看看。” 卿相眉头紧锁。 “我不会借给你。” 常年待在剑宗里很是惆怅地说着张小鱼他们专门欺负她的丛心抬起头来,那张很是稚嫩的小脸上有着很是忧伤的笑意。 “那,我只能抢了。” 那些来来往往行走着的南衣城的人们突然看见了许多绯色的花瓣在南衣河边纷乱地飞着。 里面好像还夹杂着许多剑意。 人们惊慌地沿着那些桃花纷飞的方向看了过去,于是便看见了河边的卿相,还有那个已经抬手握在了身后的剑鞘之上的小姑娘丛心。 世人噤如寒蝉,不明白明明南方的故事已经在逐渐走向正轨了,人间剑宗好像又与悬薜院起了冲突。 什么都没有继续下去。 那个白衣书生人间大妖道门大修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身前的丛心。 “是不是丛刃出事了。” 丛心松了手里的剑,轻声说道:“是。” 卿相并不觉得意外。 这个书生与那个懒散的剑修相交千年,自然很清楚人间剑宗的许多东西。 倘若不是丛刃出事,丛心根本不可能是如今的这般模样。 有些故事,本就是带着答案过来的。 只是卿相依旧有些不敢相信,需要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 南衣河边长久的沉寂着。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白衣书生才从飞仙上走了下来,低头捡着地上摔破了一角的酒壶,里面的酒水已经漏了大半,但是依旧还残留着一些。 卿相捡起了地上酒壶,送到了唇边仰头喝着,而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转身沿着长街走去。 一直走了很远,这个书生才转回身来,看着背着剑停在不远处的丛心。 “告诉丛刃,他要是敢死在外面,我哪怕重新去学南楚巫术,也要将他从冥河里拉出来,骂上一千年。” 丛心声音轻微地应了一声。 “嗯。” 人间春风温柔,三月春意迟迟。 有人一去不回。 第两百三十三章 白衣与蘑菇与面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 一镇春雨绵绵。 有人在扮蘑菇。 当那个像是一个拒马一样的人向着这条巷子里而来的时候,张三很是紧张地闭上了嘴,将手里的伞往下面压了压,就好像一个蘑菇有着落叶遮掩还不够,还要往叶下的泥巴里躲一样。 而身旁的道人李石却显得有些怪异。 很是不协调地蹲在那里,浑身在很是违和的战栗着,好像随时都可能拔腿就跑一样。 分明道人的那柄伞撑得很好,上面还有一块大破布遮掩着,但是那些春雨偏偏就在不知何时已经落了他满面,看起来就像一个满头大汗的人蹲在那里思考着昨晚吃了什么上火的东西一般。 张三很是古怪地看着这个道人,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是合理。 自己当年第一次做蘑菇,看见有人来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惊慌。 更何况,张三小心翼翼地转回头去,看着那个拒马。 张三很是惊叹地看着他。 自己是个蘑菇已经够让人惊讶的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是一个拒马。 就好像是一个心口插了一柄剑的人一样。 可惜张三并不认识他,不然怎么也要上去问一问,黑不肉,你是怎么长成这个样子的? 两个蘑菇藏得很好,哪怕有人有些战栗,也可以当做是被春雨打着的叶子在颤抖,谁会知道哪片林子的哪棵树下的哪片叶子下,就会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蘑菇呢? 那个拒马自然也不会想到,就像一个心口被插了一柄剑的人一样,打算安安静静地穿过这条巷子,去到.....张三也不知道他会去到哪里,只是躲在叶子下面,看着他越来越近。 身旁的道人抖动得越来越厉害。 这让张三有些唏嘘。 当今的蘑菇,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哪怕那是一个拒马,你也没必要怕成这个样子吧。 张三小心地转头想要安慰一下身旁的道菇。 只是当这个老蘑菇转过头来的时候,却发现身旁的道菇眸光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张三愣了一愣。 所以那不是紧张,而是兴奋? 在张三愣神的时候,那个拒马已经走得越来越近,带来了一些很是令人怖惧的威势,就像是一些他们人间的剑意一样。 而就在那一刻,那个道人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瞬间平静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幽邃的大湖。 那些剑风停了下来,拒马停在了井沿边,而后挑眉俯下身子。 “咦,这里怎么有两个蘑菇?” 张三的心脏砰砰跳着,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一个蘑菇还会有着一颗世人的心脏。 但是他觉得自己在对上了那双眼睛的时候,那颗心脏就快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 在他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一口火锅,热气腾腾,红浪翻涌,有人夹着自己送入了汤里,来回地涮着。 张三突然一把掀开了伞上的破布,像是一颗奔腾的蘑菇一样,撞翻了井沿上的木桶,向着巷子外面跑去。 只是还没有跑出几步,张三便听见了身后一些奇怪的声音。 于是这个原本打算奔腾而去的男人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那口井边。 那个不再战栗,眸光沉寂如水的道人带着一脸春雨站了起来,而后在那个拒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骤然向前,弃了手中的伞,一把将那个拒马的某个木桩,向着深处推了进去。 张三怔怔地那一幕,呆呆地想着你为何会那桩子推得像是在抱着一柄剑捅进去一样? 那个拒马为什么又像世人一样会有许多鲜血从心口的地方泵涌出来像是一树桃花一样开在了你的肩头? 巷子里的人为什么在惊诧之后,又带上了一些微笑? 张三什么都不能看明白,毕竟他连菜狗都不是,只是一个蘑菇。 于是三月春雨小镇寂静的巷子里,便传来了那个道人真诚的声音。 “山河观李石,见过丛刃前辈。” 原来对面的那个白色的拒马叫做丛刃啊,这名字还不如张三呢。 张三甚至都忘了自己要跑了,尽管心脏跳得还是很快,被人抓去下火锅的画面依旧在脑海里持续着。 只是看热闹大概不止是人类的天性,也是蘑菇的天性。 于是有着更多的从巷口路过的蘑菇凑了过来。 张三心想,你们真是他妈的蠢蛋。 全挤在一堆,万一来个采蘑菇的小姑娘,不得笑开了花? 张三瞥了一眼那些巷口的蘑菇,又看回了巷子里,看热闹的时候如果有干蘑菇片吃大概会很是惬意。 ...... 胸口开着桃花的丛刃站在春雨里咳嗽着,低下头看着心口那柄已经只剩下了剑柄露在外面的剑,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色,而后抬起头来,不无惊叹的笑着看向李石。 “你确实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后辈,也很有想象力,李石,你让我有些怀疑,你是不是当年那个槐安后帝李阿三的后人。” 李石收回了沾满了鲜血的手,面色有些苍白——那柄插进了丛刃心口的剑,导致了这个人间三剑之一的剑修的鲜血之中,淌满了剑意。 于是那张苍白的道人脸庞之上,渐渐有着无数剑痕在流转着,像是一些斑斓的竹影,也像是一些水底游鱼,但是一切在最后,都慢慢的变成了一些桃花,血色的桃花印痕,与道人肩头的那一树桃花相印衬。 道人咳嗽了两声,竖掌行了一礼。 “前辈过誉了。” 道人的手掌上,滴滴鲜血正在缓缓滴落着。 丛刃很是欣赏地看着这个道人,而后轻声说道:“所以大泽之中的神女,是你放出来的。” “是的。” “青悬薜的臂骨,也是你偷走的。” “是的。” 道人对于一切问题,都无比诚恳地回答着。 丛刃轻声叹息着,目光落到了一旁那柄伞上,伞上有着两个字,十九。 “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 这个一身血色站在春雨里的剑修不无感叹地看向那个道人。 “好一个死局。” 无论是坐视不理,还是追究下去,一切都将会走向三绝之中。 “白风雨的故事,带给了我们太多的警示。” 李石轻声说着。 “所以很抱歉,前辈,我不得不切断您的命运了。” 丛刃微微笑着。 “那一截臂骨被送到了神河那里。” “是的。” 在这条巷子里,李石的回答永远真诚。 丛刃安静地抬头,越过春雨看向北方。 这个白衣剑修看了很久,而后低下头,看着面前的这个山河观道人。 “看来你很清楚我们这两个师兄弟之间的东西。” 当一些故事被推波助澜地走到了一切的尽头。 有些矛盾自然便成了不可化解的东西。 李石低下头捡起了那柄伞,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向着春雨里走去。 “冥河再见,前辈。” 人间大概从未想过,这样一个不过二十六岁的年轻道人,便在这个南方小镇里,轻描淡写地宣告了天下三剑之一,人间剑宗宗主,因果剑丛刃的死亡。 那个白衣剑修在万千春雨里蓬勃生长的蘑菇的注视里,低头看着心口的那些血色,而后平静地向前而去。 哪怕明知在前方的岁月里,等待着自己的,是神河。 丛刃依旧如约而去。 这自然是一个死局。 得到了青悬薜臂骨的神河,永远具备着一切丛刃需要去面对的理由。 ......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三月初五。 东海小镇天气晴朗,海风湿润也温柔。 丛刃坐在那家面馆外面很是舒服地吃着面。 曾经酿酒的王小二的面是世人难以想象的好吃。 所以曾经张小鱼吃得流连忘返,秋水离开人间之前也来到这里吃了一碗面。 丛刃吹着那种晴朗的海风,用筷子挑起了碗边一块沾着的葱花,送入了口中,又很是留恋地吮吸了一下筷头,而后看向了一旁正在嗑瓜子的王小二。 陈怀风有着喝不完的枸杞酒,王小二有着嗑不完的葵花籽。 “以后不要太招摇了。” 丛刃看着那个很是安逸地面馆掌柜说道。 王小二很是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很是不一般的剑修,问道:“什么?” 丛刃低头喝了一口面汤,很是满足地叹着气,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以后不要太招摇了。” 王小二握着半把瓜子挠挠头。 “什么意思?” 丛刃轻声笑着:“你可以把面煮得很好吃,但是千万不要让世人知道你的面煮得很好吃。” 王小二依旧有些茫然。 丛刃于是想了想,说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丛刃好像很喜欢讲故事。 很多年前和那个初出茅庐的道人谢朝雨也讲过故事。 “从前有一个开酒馆的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那就叫他王小二吧。在很多年以前,王小二有个祖先,酿酒酿得很合某个人的口味,于是人间就传着,那是人间最好喝的酒。” 王小二安静地听着,觉得这个故事有些没来由的熟悉,然后插了一句嘴。 “但其实并不好喝?” 丛刃一面搅着碗里的汤汁,一面笑着说道:“何止不好喝,简直要人命,后来每一个喝了那种酒的人,都想要打他一顿。” 王小二等了很久,丛刃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了,这个面馆掌柜好奇地问道:“下面呢?” 丛刃笑着说道:“对的,下面呢!” 王小二一头雾水。 丛刃喝了一口汤,说道:“这个故事就是这么简单,下面没有了。” 王小二心想这是什么鬼东西? 白衣剑修继续说道:“你的面确实煮得很好吃,很合我的口味,也许也合当今人间的口味,但是世事是会变的,也许今天大家喜欢穿着宽大的衣袍,明天就喜欢穿得紧绷绷的在街头乱摇头了呢?吃面也是一样的道理,谁知道再过一些年岁,世人还喜不喜欢吃你的面呢?到时候他们慕名而来,发现虚有其表,于是就像打那个酿酒的一样,给你打得你妈都认不出来。” 吃着面的白衣剑修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 王小二却没有听下去的心思了,在一些像是下雨了的声音里,渐渐睁大了眼睛,很是惊慌地看着丛刃的心口。 那里突然殷红了一片,而后开始滴滴答答地滴着血,滴进了这个白衣剑修端着的那只碗中,就像一些鲜红的辣油一般。 丛刃很是感慨的时候,而后便看见了王小二那惊恐的目光,于是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心口,沉默了少许,又轻声笑了起来。 “不要怕,世事是会变的,这是正常的。” 王小二期期艾艾的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所以有时候世人会觉得人间有我丛刃这样的人是好事,有时候又会觉得是坏事。” 丛刃微微笑着,就着那些鲜红,继续喝着碗中的面汤。 “只是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是无法确定的事,也只是世人的事。” “对于我而言,这件事没有好坏,只是有时候会有些遗憾。” 丛刃说着,大口地喝完了碗中的面汤,长长地出着气,汤里的鲜味很浓,哪怕里面多了很多鲜血,那种血腥味亦是被盖了下去。 这个白衣剑修将手里的碗递给了那个呆滞的面馆掌柜,而后站了起来,站在小镇春风里,整理了一下那身白衣,而后平静地背着剑沿着长街走去。 王小二一直愣了很久,才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那个走远了的剑修,大声的问道。 “遗憾什么?” 小镇石板上一线鲜红的血色,像是一枝浓郁至极的桃花一般。 白衣剑修在那里停了下来,而后转回了头,歪着头看着天空,又低下头来看着那个面馆掌柜,轻声笑着。 “我不知道人间之外,还有没有这么好吃的面。” 王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捧着手中的面碗,心中百感交集。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了当初那个同样在这里吃了很久的面的年轻许多的白衣剑修。 这个年轻人低头看着碗中的那些血色,心想着我的面如果真的好吃得不得了。 怎么偏偏便留不住很多人呢? 王小二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白衣剑修已经在春风里翩然而去了。 王小二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吃面。 也许会的。 也许不会了。 ...... 张小鱼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像是一把清淡的面条一般。 白衣上落了一些三月的树叶,也许是葱花。 张小鱼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像极了一碗阳春面而不是红油臊子面。 如果这里有一棵秋天的枫树或者梧桐,那也许会更像红油臊子面一些。 或许是在溪水里泡了太久,这个白衣虽然有些残破但是很是干净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像一把清淡的面条一样了。 于是他想起了东面的某个东海小镇,镇里有个曾经卖酒但是后来改卖面了的酒肆。 想起了那样一碗味道浓郁鲜美的臊子面。 然后再加许多辣椒下去,稍稍搅拌,挑一筷子出来,一口吃的额头冒汗,怎一个爽字了得! 张小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起那样一碗面条,但是他觉得自己这样怀念那样一碗面,那个叫做王小二的掌柜,应该也会怀念自己这样一个毫不吝啬赞美的食客。 于是这个白衣剑修从溪中站了起来,走上岸去,在溪岸某个白色的溪石边躺了下来,把自己像是一把面条一样晒在了那块石头上。 面条被握在手里等待着下锅的时候,肯定是满怀忐忑的。 因为它并不知道煮面的人是不是手艺很好。 万一给自己煮得很难吃呢? 白衣弄脏了还能在水里过一遍重新晒干。 面条煮坏了,再洗干净下锅,就坨了。 张小鱼虽然不是面条,但是心中也很忐忑。 所以他决定就着这个三月还算温暖的阳光,先睡一觉。 等睡醒了,衣裳便晒干了,于是坐起来的时候,白衣翩翩,就像当初在南衣城的时候一模一样。 张小鱼躺在了石头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天空。 风吹草动。 风吹草动。 这样一个白衣剑修在想着什么呢? 我的剑和白衣上落满灰尘...... 张小鱼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天空,于是在那些飞过眼角的草屑之中,渐渐闭上了眼睛。 二十六岁的年轻人睡得很是安宁。 一切忐忑与挣扎,都被那身干干净净的白衣与那些溪流与那些青草与那些青山与那些春风一并藏了下去。 于是这个睡得很是香甜的剑修,梦见了明明还没有过去多久,但是已经遥远得像是前生了的许多画面。 有个撑着黑伞的少年腰间挂着一个酒壶满眼泪水地敲开了某扇挂满了青藤的小门。 ——师兄,你还会打牌吗? 白衣青年很是悲伤地笑着。 ——已经不会了,师弟。 梦境漫长而忧伤。 就像那些已经垂垂落下的夕阳一样。 张小鱼醒来的时候,人间已经一片灿烂的金色,身上落了许多被风吹来的草叶,身旁溪水潺潺,波光粼粼。 白衣剑修坐了起来,转头看向了那条溪流的对面。 有个少年撑着黑伞,膝头横剑,身上同样落满了草叶。 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不远处的溪流上游,有着一个小少年抱着剑,沉默不语的站在一溪波光旁边远远地眺望着。 第两百三十四章 踏雪与五叠 张小鱼将目光移向了天边。 晚风里草叶纷飞,一溪霞光轻慢。 有些东西的轨迹只要出现了,其实色调便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里。 而对坐在溪岸的少年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膝头的剑,看着腰间的酒壶。 二人之间的故事,远远用不上阔别这样一个词。 哪怕从当初少年第一次踏入南衣城算起,到而今也不过是刚好一年。 只是阔别这样的字眼,永远不止包含着岁月。 譬如少年时候的玩伴,突然搬家到了另外一个并不算远的镇子里,并且约定好了每个月都会来看你一次。 但无论是谁都清楚,那就是阔别了。 当某些脚步出现在另一些路口,哪怕还没有走远,依旧可以在暮色里看见那个恋恋不舍的背影。 世人都知道,这就是阔别开始的故事。 当初张小鱼来到岭南的时候,南岛心中依旧存着许多南衣城头那场风雪的恨意。 但那时他知道,二人依旧还很近。 直到后来..... 当山月的那个故事出现在人间。 所以哪怕那个剑修将自己的白衣洗得干干净净,哪怕二人之间只是隔了一条清溪,哪怕从始至终,两个用剑的人都未曾有过真正的关乎彼此的决裂。 但就像那些春风飞草的故事一样。 一切在不断死去,不断重生。 欲买桂花同载酒。 而对坐的人躯壳里,都是有着不一样的灵魂了。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那些飞流在风絮里的霞云,一切都是灰色的,但是这个曾经见过一切的白衣剑修,自然明白那些应该是什么样的一种色彩。 就像橘光,就像白衣。 当这个剑修将自己的白衣洗得如同当年一般,而那个少年依旧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的时候。 很多东西便已经明了了。 “所以有时候,人们总是会忘记一些东西。” 于是张小鱼站了起来,走到了几步开外的草丛里,弯下腰,捡起了某块从白衣上撕下来的布条,重新在眼睛上系好,而后像那个少年一样,坐在了那些暮色清流畔的草丛里。 这个白衣剑修轻声笑着。 “就好像我有时候会忘记,我其实已经没有眼睛了,但是还是会依旧做着那种去看人看物的动作一样。” “当人们忘记了一些东西的时候,于是某些故事就会变得很是美好。” 这个白衣剑修很是自嘲地笑着。 “我看到了春风青草,落叶黄昏,还有清澈的溪畔很是干净的白衣。你知道吗师弟。” 张小鱼微微抬起了头。 “我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于是信以为真,觉得一切就像当初在岭南的那次重逢一样,你虽然有些芥蒂,但还是会不无真诚的叫着我师兄.....” 清溪对岸的伞下少年至此终于开了口。 “因为有些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对错。” 南岛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对岸的那个白衣剑修,他的白衣干净,然而却是残破的,他的目光看着天空,但却是一个瞎子。 “就像在悬薜院杏花林中的那场对话一般.....” ..... ——师弟便不好奇要杀谁吗? ——师兄是个好人,要杀的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一定便不是良善之人吗,师弟? ..... 南岛沉默了许久,对岸的张小鱼亦是没有说话。 大概都在回忆着那场已经遥远了的对话。 “当我从那场风雪里走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良善之人。” 少年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伞。 “所以师兄要杀我,自然不会有什么错,我也愿意相信师兄是有某些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 少年握紧了手中的伞,抬起头来,长久地看着那个很是安静地白衣剑修。 “但有些事情,是非是分明的,张小鱼。” 少年没有再叫师兄。 哪怕当初他曾经言之凿凿地对乐朝天说过师兄就是师兄,这是没有道理的事。 但现而今,他也亲自推翻了自己的那些话语。 “把战火带向人间,让整个南方不得安宁死伤无数,师兄你又有什么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必须要这样去做?” 张小鱼很是平静地说道:“没有。我没有。我是热衷于窥见世人苦痛以满足自我私欲的刽子手。我自见罪恶,所以觉得人间满是罪恶于是点一把火将野草连根吞没。我是恶人是屠夫是一切不可被宽恕的泯灭伦理之人。” 这个白衣剑修低下头来,面对着那个风声里横剑而坐的少年。 “这样的回答,是否可以解答师弟心中的诸多疑惑?” 南岛静静地看着那个剑修白衣之下渐渐开始渗出的一些血色,是在心口位置。 也许他前不久才受过一些伤。 于是在某些藏起来的情绪的催生之下,血气翻涌,导致伤口再度开裂。 所以平静未必真的平静。 但很多东西,哪怕有着千万种理由,也摆脱不了恶的本质。 倘若冠冕堂皇就可以成为正义。 那么以言语为利器,便有着足够的理由诛杀人间一切生灵。 张小鱼轻声笑了笑。 “师弟也不用觉得当初我在南衣城头那一剑,真的便是没有选择的事。哪怕是对于你而言,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恶人。我把白衣洗得干干净净,在师弟向着那座高崖而去的旅途里等待,不是要让师弟觉得我有多无辜。” 当这个白衣剑修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有个破破烂烂的剑鞘从暮色山溪里带着许多缠绕的水草破水而出,落在了张小鱼的膝头。 “事实上,我只是粉饰一下自己的谎言,装扮一下自己的恶念。” 白衣剑修低下头来,于是溪畔剑光浮跃,有剑意垂落人间斩断草叶,像是无数支离破碎的过往在暮色里纷飞着。 “所以磨剑崖,师弟还是不要去了。” 张小鱼抬起头来,微微笑着。 “因为我真的会杀了你。” 南岛抬手握住了膝头的那柄桃花剑,面对着那些泻流在天地青山之间,来自于对岸那个五叠剑修的浩然剑意,平静地说道:“求之不得。” ...... 陆小二怔怔地站在人间清溪上游。 当他与那个少年师叔一路走来,在清溪看见那个白衣剑修的时候,他在那一瞬间想过很多二人相见的画面。 譬如二人对着暮山清流,开始感叹着诸多故事,而后安安静静地将一切故事的缘由好好的讲清楚。 于是师兄依旧是师兄,师弟依旧是师弟。 陆小二当然知道这样很是痴心妄想。 但面对着这样一个境界颇高的剑修,这样一个毫不留情地给人间带来山火的剑修。 小少年除了痴心妄想,还能做什么? 当那些剑意在那些平静而冷冽的话语里落向这片人间的时候,陆小二还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故事不应该便这样子被冷静地带入了一切不可回旋的结局里。 至少要迟缓一些。 陆小二站在暮色晚风里,身子有些发冷。 当第一道剑光突然越过清溪的时候,这个知水境的小少年蓦然惊颤了一下。 好像是被惊到了一样。 分明二人的对话已经走到了尾声,分明那些剑意那些剑光已经带来了足够的征兆。 然而当某道来自剑湖之剑的剑光真的便穿过了那条清溪,落向了对岸的时候,陆小二还是陷入了一片惶恐与茫然之中。 这个来自岭南的小少年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做。 道海五叠浪与踏雪之间的差距已经是天地之别。 更不用说这个前不久才入了知水的小少年。 陆小二用了许久才终于镇定下来,一个是师叔,而另一个已经不是师叔,小少年自然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去选。 于是身后溪午剑带着极其微渺的剑意出鞘,尝试卷入那些剑意之流中,然而当然没有这样的奇迹发生。 溪午剑自然是人间好剑。 在那样一个少年剑湖之中淬炼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剑,其实远比南岛的桃花剑要强得多,也比张小鱼的山河剑都要强。 然而用剑的只是一个知水境的小少年。 所以那一道剑光才始出鞘,沿着清溪穿行了一小段距离,离那个白衣剑修尚且极为遥远,便被剑意弹射而回,落在了陆小二身旁。 而此时,那个溪岸撑伞而坐的少年已经拔出了第二柄剑。 剑是青黑色的,伞是黑色的。 于是那道身影就像一道暮色里的黑色流云,骤然穿过了那些横流于清溪之中的霞光,一剑落向了那个溪岸端坐的白衣剑修。 张小鱼身周剑意流转,那柄曾经借用过的鹦鹉洲便已经如同溪午剑一般,落向了清溪之中。 这个白衣剑修只是平静地面对着那个越过清溪而来的伞下少年。 他没有想过这个少年会如此的果断。 就像他在溪畔安静地坐着没有叫师兄一样。就像他在听到了张小鱼的那句话,用着更为平静的语调说着求之不得一样。 “看来你是真的想要我死,师弟。” 张小鱼的声音很是轻微。 就像一道颇为漫长的叹息一样。 少年的故事也许也是一个死局。 你不杀我,我就要杀了你。 你杀了我,你也不要想着活着离开这里。 南岛自然没有回答,只是执伞破开那些横流在人间的剑意,一剑而来。 于是人间山河出现。 少年有如赴死一般的一剑却是越过了那个白衣剑修,停在了一片高山之上。 就像大风历一千零三的三月,有春风吹开白衣,露出了下方的道袍一样。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三月,依旧有春风而来。 白衣剑修脚下山河道文浮现,身周剑意流转,在另一处高山之上平静地站了起来,那柄破破烂烂的剑鞘倾斜下来,有清溪之水落下,于是化作了一柄细流之剑。 人间山河无限渺远。 山川河谷之间,无论是南岛还是张小鱼,都化作了极为微渺的一点。 那柄清流之剑在张小鱼身周盘旋着。 而这个年轻人轻声笑着。 “当初那场风雪我是人间第一批目睹之人,师弟。” 当话音落下的时候,白衣剑修的神色变得冷漠了下来。 那柄清流之剑亦是疾射而出。 “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与你在一个这样危险的距离?” 人间山河是极为渺远的。 然而当一切剑意无需落向人间,剑去之势亦是毫无收敛的,颇为迅速的。 南岛才始收剑而立,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听见那些来自这片山河主人的讽刺话语。 那一剑便来了。 人间快剑。 至简至快。 人间剑宗自然是从磨剑崖走出来的剑派。 少年来不及回答什么,只有匆匆将侧身,手中桃花剑护于身侧。 而后在一声颇为清脆的剑鸣之声中,那一剑擦着桃花剑倏然而去。 少年手中青黑色之剑上瞬间起了剑火,亦是多了一个颇为惊心的豁口。 桃花剑已经许久没有残缺过了。 这柄当初被秋溪儿的剑意点燃过的剑,在少年不断的淬炼蕴养之中,自然早已非比寻常。 然而纵使如此,哪怕剑上溢流着无数来自这个踏雪斜桥少年剑修的剑意,亦是在那一瞬间电光火石的交错之中,被崩去了极为惊人的一块剑身。 那一块剑身崩向了远处,带着无数青色的剑火,如同一抹流星一般消失无迹。 某个在人间山川之中小少年自然也看见了这样一幕,哪怕是自家师叔,境界都是远高于自己的存在,他自然插手不进这样的故事里。 于是向着那个伞下少年的方向奔走着,一面大声地喊着师叔,一面用力的将自己的剑抛了出去。 南岛看着那柄青黑色的剑上的缺口,松开了这柄剑,任由它垂落下去,砸进了身下的山川之中,而后抬手,接住了陆小二穿越山河送过来的溪午剑。 少年执剑而立,静静看着那一道在山河之中倏忽折返的清流之剑。 “我的风雪不止十里。” 少年轻声说着,而后一剑迎向张小鱼的那一剑,只是二者之间的差距自然极为明显。 哪怕手中之剑来自剑湖,上面依旧残留着那样一个青裳少年的剑意,这个执伞握剑的少年,亦是被颇为凄惨地震开而去,手中的剑亦是击落而去。 少年满手鲜血。 但满手鲜血与满手鲜血自然是不一样的。 那柄黑伞之上有剑意涌动,替少年扛下了诸多剑意之势。 南岛重新抬起手来,神海之中的元气与剑意狂暴地涌出。 鹦鹉洲与溪午剑在剑意的牵引之下,再度从山河之中现出寒光之影。 剑上细雪涌动。 少年眸中早已风雪弥漫。 同样是极快之剑。 两个归根结底,算是同出本源的剑修,大约唯一的差别,便在于张小鱼比少年多修行了十二年。 所以剑意也许落于下风,然而气势却没有。 两道寒光交错于天地之间,极为迅速地穿越着整片山河,向着那个立于高山之中的白衣身影而去。 而少年亦是低头看向了那个奔走于山谷之中的小师侄,沉声喝道。 “小二,唤剑!” 陆小二顿时明白了什么。 在山河之中停了下来。 在小少年凝重的诵念声中。 不断有剑光穿破人间与山河的界限,向着这片天地之中落下来,又不断地化作剑流向着那个伞下的少年而去。 少年踏风向前,身上却是起了青火。 是神海点燃的征兆。 剑当然是很多的。 但是想要御使那么多的剑,自然是需要付出极为沉重的代价的。 也许这样一个故事有着更为简单的解决办法。 只是说到底。 少年痛苦的根源,便在于他依旧算是一个好人。 他不想做张小鱼。 只想做那个曾经的师兄。 一个挣扎的人,永远要比沉默下去的人,更值得被挽回。 少年一身青火之中无数剑意与元气分流而出,承接着那些被小少年唤来这片人间的剑,又拖曳着寒光划破人间而去。 剑意细雪之中,依稀可见有一些道韵玄妙的道文浮现。 来自于神海之中默诵道诀的桃花。 张小鱼立于山河高山之上,面对着那些如流之剑,面对着那个真的拼尽了全力的师弟,却是低下头去轻声笑着。 那一条系在了眼眸之处的眼带之上,隐隐有着一些湿润之意。 有些人也许是不那么认真的,只是说的好听。 有些人也许说得很少,但是却是认真的。 张小鱼轻声笑了笑,而后又抬起了头来,那柄已经回到了身周的清流之剑,瞬间分化成为了无数细长的水滴。 就像天地是横着的,有一场缓缓而来的细雨一般。 “我有时候也想过,也许师弟能够杀了我,确实是很好的事情。” 这个白衣剑修看着那许多被拉长成为细剑一般的水滴,轻声说着。 “只是师弟,我们是剑修,讲剑上的道理,远胜过要讲人间的道理。” 所以十六岁踏雪斜桥,终究是踏雪斜桥。 二十六岁道海五叠,永远是道海五叠。 一帘剑雨而去。 那些穿梭于山河之中的灿然剑光,如同没入大湖之中一般,渐渐被消磨了一切剑意,只剩下了长剑本有寒光,颓然垂落向辽阔河谷之中。 而那个伞下少年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身化剑光,灿然而来。 张小鱼伸出一只手,那些剑雨再度化作了清流之剑,落入了手中,剑上隐隐有着山河虚影浮现,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山河一指。 也是山河一剑。 哪怕少年身周有着函谷观道术出生入死的庇护。 亦是在那一刹那之间,被剑意切碎了一切道韵。 少年的身影在掠向某个曾经的师兄的途中,像是一只被人张弓射中心脏的大鸟一般落了下去。 第两百三十五章 命运就是我站的地方 陆小二怔怔地站在山河之谷中看着那一道坠落下去的身影。 这一幕深深地烙在了小少年的眼眸之中。 所以哪怕是希望,哪怕是热望,终究还只是一个少年。 就像自己依旧只是一个小少年一样。 在这样的故事里,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也想过去心中抓住当初草为萤所教授的那一剑,很好很好的那一剑。 然而一个知水境的小少年,又如何能够握得住那样一剑呢? 陆小二紧紧地握着拳头。 只是下一刻,小少年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抬头看向天穹。 山河春光三月。 一如人间一般。 没有风雪。 是的。 没有风雪。 所以当少年的目光追随着那一道坠落下去的身影的时候,那个少年的身影就像一阵青烟一样缓缓散去了。 有个极为渺小的黑点正在落下去。 像是一头黑色的蒜一样。 那是一个酒壶。 二人在路过人间小镇的时候,那个伞下的少年虽然没有再煮桃花酒,却总是将那个酒壶装得满满当当的。 而且都是镇子里最烈的酒。 陆小二只要闻一口,都会觉得醉意上头的那种。 小少年一直不是很明白这是为什么。 直到今日。 当那个坠落下去的身影散去。 有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了某个更为接近那个白衣剑修的方向。 在醉意流连之中,握住了某柄落向河谷之中的剑。 一身青火,满剑细雪。 带着无数剑意与道韵,像是破冰一样撞开了那些横流在山河之中的剑意,在那些满身被剑意割伤的血色里,一剑而来。 纵使是张小鱼,这个自诩人间有种叫做张小鱼的鱼的年轻人,亦是不无惊叹地听着风声里的这一剑。 原来师弟你也已经不是当初南衣城那个孱弱而迷茫的少年了。 张小鱼静静地想着。 那个破破烂烂的剑鞘在身周环绕着,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这个白衣剑修的神色之中,终于出现了一些犹豫。 他伸出了手,却没有握住剑鞘,也没有握住某柄重新汇聚在身前的清流之剑。 只是万般犹豫地悬停在了空中。 那一剑穿破了无数浩然的剑意,已经距离这个白衣剑修越来越近。 仿佛有着某一声叹息出现在了山河之中。 这个白衣剑修收回了手,静静地看着那一剑。 “我很喜欢你的这种愤怒,南岛。” 张小鱼轻声说道。 远方的陆小二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张小鱼这是在做什么。 他一直都看不懂许多的东西。 现在也是一样。 就像曾经某个白衣剑修无数次沉溺在河中被世人忽略的呼救之声一般。 世人心思与悲喜是不能相通的。 没人知道那个白衣剑修为什么便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了那里。 剑修是讲剑上的道理的。 张小鱼并不在那样一个远方的小少年在想着什么,只是自顾自的说服着自己。 但我的剑并不在这里。 所以我是可以被打动的被感染的被折服的。 所以。 “请。” 那一剑来到了身前。 只是什么叫做命运呢? 你打了伞,天上却下了刀子。 陆小二以为南岛中剑了,却没有看见风雪。 所以当张小鱼说完了那个请字之后,却蓦然看向了自己身旁的那个空空如也的剑鞘。 是的。 剑不在鞘里。 有些故事的结局,在去年某个漫长的南方风雪的故事里,其实便已经决定了。 剑不在鞘里。 便意味着某一条依旧未可知的因果线是成立的。 张小鱼的神色瞬间苍白了下来。 那一双只是有些湿润的眼带之下,蓦然有着许多血色涌现。 那种已经做好了一切迎接死亡迎接救赎迎接上岸的准备的心神,在蓦然的沉重打击之下,让这个白衣剑修神海之中的元气无比狂乱地涌动着,冲击着他的脑海,冲击着他的身躯。 于是无论是心口,还是眼睛。 那些原本干干净净的白色之上,有着许多新鲜的殷红的血液流了出来。 那一剑来到了身前。 却没有落下来。 少年一身青火焚尽了,熄灭了下去。 便在三尺之外,少年的手没有能够再握住那柄剑,颓然而虚弱地跌落了下去。 那柄长剑落在了山石之上,发出许多像是哀鸣一样的声音,也像是一个脱力的世人一样,胡乱地滚落下去。 命运往往只差三尺。 强行点燃神海化作剑光,穿过了那个白衣剑修的剑意而来的少年撑着伞也撑着高山半跪在了地上,不住地咳嗽着。 张小鱼怔怔地看着一身元气与剑意都已经颓然散去的身前三尺之外的少年。 是什么时候,留在了过往的那一剑,在穿过了岁月之后,落在了命运之中? 是南衣城头让少年沉睡了过去让原有的轨迹停滞了的那一剑吗? 所以命运真的都是自己选的吗? 张小鱼突然无比的愤怒,一把将跪伏在那里咳着血的少年揪了起来,像是一个疯子一样怒吼着。 “南岛!” 那个无比虚弱的少年被提在了空中,唇齿一片鲜红,却是张着嘴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在记忆里好像只有笑着与沉默着两种神色,却在今日,第一次露出了这般鲜明的愤怒的师兄。 人间山河春风散尽,无数风雨在阴沉之中落向人间。 南岛在茫然之中,被那个白衣剑修向着山石之上砸了出去,在撞击到了山石的时候,又在巨力的作用之下像是一颗果子一样弹了出去。 一身筋骨仿佛都要被砸断了一般,肺腑里像是被那些神海余火点燃了一般,无比灼热的痛疼着。 果子还没有落地,那个从未让世人见过愤怒的白衣剑修便已经紧随而来,再度提起了少年的衣领,没有握剑的拳头一拳便砸在了少年的眉骨上。 有鲜血崩在了张小鱼的脸上,在那种愤怒之中,像是一个狰狞的恶鬼一般。 “你为什么只有踏雪,为什么只有斜桥!南岛!就差三尺,就差三尺,就差三尺!” 这个当初说着要少年慢一点向前的年轻人一身白衣脸上淌着许多血泪,带着无尽的愤怒,像是面对着命运的嘲弄无能为力的野狗一般癫狂着。 南岛终于回过神来,被砸破的眉骨血色淌了下来,没入了少年尚且带着细雪的眼眸之中,于是细雪变成了嘲弄的细血。 “是你自己选的,张小鱼。” 少年蓦然挣扎着,一把将那个怔在了那里的白衣剑修掀翻了过去,骑在了他的身上,双手握住了手中的伞,用力地向着他的头颅砸去,一字一字地怒吼着。 “是你自己选的,张小鱼!” 道人的骨头是坚硬的。 所以神海元气已经燃空了的少年,砸下去的那一把,哪怕再如何用力,终究还是没有将这一个道人的头颅砸碎,只是伞沿有一角被嵌进了张小鱼的那一条眼带之下,又带着无数狼藉的血色被拔了出来。 南岛拔出伞来,再次举过了头顶,却没有再次砸下去,只是满眼泪水地看着这个当初干干净净现而今却比谁都狼狈丑陋的师兄。 少年已经脱力了,于是就连举在头顶的伞,都开始摇摇晃晃,只是现而今,已经没有人来提醒他,你要握紧自己的伞啊少年。 张小鱼只是躺在山河雨水之中,那一只被伞角砸破了眼睛不住地淌着血色。不能看见双眼,便只能通过那些面容的模样,来让世人窥见许多的愤怒与悲伤。 少年低头看着身下的那个师兄,而后仰起头,在手臂上蹭去了那些血泪,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把握住了手中的伞,像是劈柴一样,向着下方砸了下去。 张小鱼没有反抗。 只是就像那一剑一样。 那柄伞也没有真正落下来。 在那一刹那,当黑伞带来的风声无比呼啸地响着,当那些伞面上的剑意都已经清晰可触的一刹那。 人间有浩然剑意落了下来。 那片山河人间,如同被震碎的薄冰一般,无比脆弱地在那些弥散向人间的剑意之中偏偏碎裂。 少年被剑风掀翻了过去,某个一路奔跑而来,终于快要爬上这座高山的少年,也被掀翻了下去。 一切散去。 三人一同落在了人间。 南岛撞在了那块张小鱼曾经坐过的山石之上,又滚落到了青丛之中,无比凄惨地咳着血。 那一刹那的剑意,瞬间泯灭了那片来自张小鱼的山河。 也摧毁了一切即将落下去的故事。 陆小二则是与张小鱼一同落进了那条溪流之中。 两个少年都是面色苍白无比仓皇地看向人间东面。 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有那个白衣青年,带着一身血色,散去了一切愤怒,无比平静地在清溪之中站了起来,站在那些暮色之中,静静地看着远方。 一直过了许久,他才回过头来,那个眼窝依旧在淌着血,狰狞而平静地看着那个躺在了青丛里不住地咳着血的少年。 “命运就是这样的。就是我站的地方。” 这样一句话,无比的平淡且简短。 分明没有任何情绪,却好像包含了一切不可触及的悲哀。 “也是你站的地方。” 张小鱼在两个少年怔怔的目光里,弯腰从溪流中捞出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剑鞘,像是珍宝一样背在了身后,而后一路淌着清溪而去。 南岛尝试着用一只手撑着那些湿冷的青草溪岸站起来。 只是便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少年都是很难做到。 只能沉默地看着那些白衣青年,在遥远的天际暮色里无数升起的沉郁道文背景之下,缓缓远去。 “不要再往前了,师弟。” 那个一身血色的剑修声音蓦然温柔了下来。 “我师兄不会放过你的。” 南岛什么都没有再说,用着最后的力气握紧手中的伞,带着一身的剑伤,在暮色仓皇的天空之下,仰躺了下来。 有水声哗然。 小少年匆匆蹚水而来,爬上了溪岸停在了少年身旁。 “师叔你怎么样?” 小少年的声音里带着许多的颤意与慌张。 这个目睹了一切的小少年,自然清楚自家师叔面对着什么样的存在。 陆小二扯着自己的袖子不停地擦着南岛那处被打碎的眉骨,倘若张小鱼再用力一些,便是那只左眼都会被骨头刺穿。 就像是一句颇为讽刺的话一般。 道人下手,向来有分寸。 所以那一拳,只是打烂了眉骨,却没有伤到少年的眼睛。 而剑修不一样。 少年那一伞如果不是力竭,也许真的会凿穿那个年轻人的脑袋。 南岛微微举起了手中的伞,格开了陆小二的手,而后很是疲倦地摇摇头。 陆小二收回了手,蹲在一旁,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看着南岛身上的剑伤,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抬手按在了南岛有些冰冷的手臂上,将自己知水境的元气向着自家师叔传了过去。 这样也许确实有些用处。 躺在青丛里怔怔地看着天空的少年身体里多了一些温热。 一直过了许久,陆小二才力竭地停了下来,在自家师叔的身旁抱膝盘坐了下来,默默地调息着。 暮色的天空里,有着无数的道文正在不断地升向人间,在天穹之中以着一种极为玄妙的轨迹运转着。 像极了某个久远故事里,那个叫做乾坤一卦的道术一般。 整个广义东海都被包揽了进去。 万千卦道落于人间,散发着汹涌而磅礴的道韵,将一切逸散的剑意都拦了下来。 两个精疲力尽的少年安静地逗留在了溪畔,看着那些似乎极为遥远,令整个人间都无比仓皇的画面。 “师叔。” 陆小二的声音很是轻微茫然。 “嗯。” 南岛声音里依旧带着虚弱。 “人间是不是要完了。” 陆小二看着天穹的景象,暮色如流,一派仓皇之象。 南岛沉默了很久,而后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两个少年连那样一个白衣剑修的事情都弄不清楚,自然不用说更远也更高的故事。 渐渐昏暗下去的溪畔沉寂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陆小二才轻声说道:“那应该是丛刃前辈的剑意吧。” 陆小二自然没有见过丛刃。 只是在去年三月的时候,有人在南衣城临空而渡,执剑一步踏入岁月之中。 这样的画面,岭南之人自然都看见了的。 南岛躺在溪畔点了点头。 “所以他在和谁打?” 陆小二很是惶恐地问道。 南岛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寸头少年传向南衣城的某个误会——丛刃和神河打起来了,脑袋都被打坏了要死了。 “也许是当今陛下吧。” 少年缓缓说道。 溪畔这一次真的再没什么问题了。 那是距离少年们过于遥远的故事。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那个终于恢复了一些气力的少年撑着伞坐了起来,而后弯腰向着溪流中,抬手捡起了一柄青黑色的剑,而后撑着剑站了起来。 陆小二也站了起来,在溪流之中四处搜寻了一番,将溪午剑与鹦鹉洲一同带了回来,至于那些别的剑,日后他们自然会回到剑湖之中。 陆小二找到了两柄剑的时候,南岛已经撑着伞拄着剑,向着那些剑意传来的方向缓缓走着了。 远方暮云的极尽之处,已经隐隐可见那样一座三千多丈的高崖,只不过颇为虚幻。 但那不是意味着高崖并不存在。 而是因为过于遥远的东西,在跨越了人间之后,总会变得模糊。 人间的风是浅色的而不是透明的。 “师叔还是要去东海?” 陆小二抱着那两柄剑怔怔地站在南岛躺过的那个位置。 不远处伞下拄剑而行的少年只是轻声说道:“是的。” 哪怕那样一个白衣剑修的那些平静的话语,让两个少年都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惶恐与悲哀。 但也许正是这样。 所以该来的总会来的。 ..... 命运就是这样。就是我站的地方。 ..... 道人牵着道童的手,安静地站在人间某处春风山岭的山头。 浩然剑意落向人间的前一刻,他便已经站在了这里。 那些故事真正落向人间的许久之前,他便已经站在了这里。 将整个东海走了一遍。 将那些道术洒落人间。 “是不是那两个人打起来了?” 王小花感受着空气里那种令人惊惶的意味,抬头仰着小脸问道。 卜算子沉默了少许,看着无数被剑意激发,升向天穹之中流转着化去那些洒落人间剑意的乾坤道术,轻声说道:“是的。” “是在东海吗?” “是的。” 王小花打了一个寒颤。 忽而觉得无比的寒冷。 所以她向着道人的道袍里缩了缩。 “不是说好了像他们这样的人,打起来不会在人间的吗?” 卜算子缓缓说道:“假如他们依旧讲道理的时候,自然是这样的,但问题在于,假如他们依旧讲道理,就不会在人间打起来,所以一旦他们会打起来,人间是不是人间,就已经不重要了。” “是谁不讲道理?那个人间的陛下吗?” 王小花不知道为什么,对于那个醇厚低沉的声音的主人,很难有什么好感。 只是身旁的卜算子似乎在摇着头。 “不是的,不讲道理的,是丛刃。” “为什么会这样?” 王小花张大了嘴,有些不能理解。 “因为他在逼神河做出选择,是要人间,还是要所谓的成仙。” 王小花怔怔地站在那里。 “那陛下会怎么选?” “陛下不会选。” 卜算子轻声说道。 “丛刃受伤了,所以他只会把丛刃打死。” 暮色山头之上沉寂了下来。 第两百三十六章 山谣居的故事 槐都。 江山雪回到了青天道中,不知道为什么,又去了一趟那处养生小居,却发现陈怀风还没有回来。 这个穿着白青色道袍的道人在那条白山茶纷郁开着的小道上看着那处门舍紧闭的竹屋许久,也许是猜到了什么,而后缓缓离开了这里。 陈怀风的到来,却是给这处有着千年历史的道门带来了许多不一样的味道。 江山雪一路走去,时而便可以嗅到一些枸杞茶的味道。 当然不止是枸杞茶。 观里的道人们也会将山中的诸多事物都试着拿来泡茶。 所以有时候会嗅到一些很是清心醒神的味道,有时候也会闻到一种令人皱眉的味道。 江山雪走在路上,看着道旁有时候便会很是惆怅地坐在树下看着从茶壶里倒出来的一堆乱七八糟东西的师叔,难免也会没忍住笑出声来。 “师侄笑什么?” 五六十岁的师叔横眉竖眼地看着这个年轻道人。 江山雪很是刻意地收着笑意,行了一礼说道:“我想起了高兴的事情,师叔。” 师叔看着这个嘴角带笑,怎么也藏不住的道人,很想给他来一下。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师叔没有大道,而江山雪却是大道。 所以师叔只好生着闷气,转过了身去,背对着那个年轻人,拿了跟棍子,在那里拨弄着一地茶渣。 “到底是哪个东西煮到了一起就变味了呢?” 江山雪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没有捶自己却转过了身去的师叔,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师叔我先走了。” 这个年轻道人还是行了一礼。 那个树下研究自己茶叶的师叔点了点头。 江山雪走了一段路之后,却又听见那个师叔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对了,山雪师侄。” 江山雪回过头去,只见那个师叔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他说道:“观主要你回来后去找他一趟。” 江山雪微微笑着行了一礼。 “多谢师叔提醒,我也正有些事想要去找观主。” 那个师叔点点头,继续埋头研究着。 江山雪一路穿过那些春日青绿的道观,向着山后走去。 在走到了那一条通往了后山山谣居的小道上的时候,便看见了那个形体残缺从青天道旧故事里走出来的老道人正在那里等着。 江山雪自然也嗅到了这个已经垂垂老矣的老道人身上那种茶味,不知道为什么,在行礼的时候都没有忍住,笑了出来。 老道人独眼看着竖掌行礼却笑得有些异常的江山雪,没好气地伸手给他头上来了一下。 “你笑什么?” 江山雪站直了身子,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笑着说道:“师叔祖也在泡茶?” 老道人有些不解地问道:“很好笑吗?” 江山雪微笑着说道:“泡茶当然不好笑,好笑的是被一个剑宗的人教泡茶,而道门的人笨拙得像是一个孩童一样。” 老道人平静道:“既然不会,总要有一个学的过程。” 江山雪也没有再笑下去,微微低头看着一地春风落叶之下某些从上个冬天里留下来的黑褐色的叶子。 “在固守与突破之间的故事,大概总是艰难的。” 于是老道人睁着独眼轻声笑了起来。 “这便是你与陈怀风的故事。” 江山雪点了点头,听着陈怀风这个名字,又轻声说道:“陈师兄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想必是因为那个山河观弟子的事吧。” 老道人不置可否,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这是与青天道无关的事。” 江山雪点了点头。 “不过陈怀风终究是青天道的人。” 老道人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让开了那条山林小道。 “观主正在等你。” “那弟子先去了。” 江山雪再行了一礼,而后沿着那条小道走去。 ...... 三月春湖如镜,满山青翠都倒入了那片春水之中,又被那一条穿过大湖而去的木桥截断在其中,有悠然琴音在近暮山中回响着。 江山雪走下小道的时候,便停在了那里,神色有些惊意。 三月春风静湖自然不惊人。 惊人的是湖前坐了一个素白道衣的女子,正在那里侧首抚琴。 纵使是江山雪,这也是第一次见到白玉谣的模样。 一时间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个模样很是温婉地女子。 一直到琴音止息,江山雪才回过神来,向前走去,停在了那条大湖木桥之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江山雪,见过观主。” 白玉谣抬起头来,隔着大湖远远地看着这个年轻道人,二人身上的道袍都是相近的。 倘若未曾有张望命运之事。 江山雪是第一次见到白玉谣,那白玉谣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江山雪。 所以白玉谣坐在湖畔那张大琴前,倒是打量了这个走旧青天道之路的年轻道人许久,而后微微笑了笑。 “你过来吧。” 江山雪沿着那条湖上小道,一路而去,直到停在了湖畔,行了一礼,而后垂首立于一侧。 人间春风缓缓吹拂而来,那个素白衣裳的女子却是有些咳嗽。 立于一旁的年轻道人听着那种很是温软的咳嗽声,犹豫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观主今日怎么出来了?” 白玉谣轻咳了两声,而后从琴尾上拿起了一碗已经没有了热气的汤药,饮了一口,拭了拭唇角,这才轻声笑着说道:“终日坐在竹舍里,哪怕开着窗户,也是很难见到人间春光的。” 这个女子说着,抬头看向春风山湖。 “所以有时候,自然会出来坐坐,只是山深人不知而已。” 江山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白玉谣将那碗汤药放在了一旁,而后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年轻道人。 “你去了一趟关外。” 江山雪并不觉得意外,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弟子前来山谣居,便是想与观主说此事,看来观主应该已经知晓了那些事情。” 白玉谣笑了笑,摇头说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江山雪愣了一愣。 这个人间十二叠大修带着些许笑意说着:“只是你身上有关外风沙的味道。” 江山雪其实自己都没有见到那片大漠。 关外三十里,与人间并无差距,更何况他只是去了一趟那座溪畔有梅的小道观而已。 “命运从来都不是很玄的东西。” 白玉谣静静地看着春风大湖。 “譬如当你出现在湖畔桥头,我便知道你接下来的命运就是走过桥来。” 江山雪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若是弟子当时没有走过来呢?” 白玉谣轻声笑着说道:“假如你是神河,是丛刃,那我自然不敢笃定你一定会走过来。如果你是神河,可能会平静地让我走过去。如果是丛刃,可能会懒懒的倚在那里,说有什么事你这样说就可以了。但你是江山雪,所以当我说你过来吧的时候,你便会走来。” “他们是我三尺之外的人,而你不是。” 江山雪眼眸带着惊意站在那里,而后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弟子受教。” “所以你在关外看见了什么?” 白玉谣的声音很是温和,又再度抚着身前的琴。 江山雪在那种轻柔舒缓的琴声之中,渐渐平静了下来,垂首湖畔,轻声说道:“见到了山河观李石的溪云观,还有我那当初随着三十万青甲而去的兄长。” 白玉谣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弹着琴。 这个从关外带回来了许多惊骇茫然的道人缓缓地复述着当时所提及的一切故事。 白玉谣安静地听完了江山雪的那个故事。 也弹完了那一首名叫西江月的曲子。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白玉谣轻声说着这样一句话。 江山雪看着琴前的女子,沉思了少许,缓缓说道:“这便是当时兄长未曾说的东西?” 白玉谣低头挑着某片从春山之中落到了琴弦上的叶子,温声说道:“或许是的,或许不是,但这是山河观某个人很喜欢的曲子。” 江山雪沉默少许,轻声说道:“李山河?” 白玉谣笑了笑,说道:“那是你师叔。” 李山河也好,道生我也好,乐朝天也好,终究那个看起来很是年轻的道人,曾经也是青天道的弟子。 江山雪沉默不语。 白玉谣推开了身前的琴,站了起来,一袭素衣立于春风山湖之畔,抬头看着山青云漫。 “所以那样的东西,你不要去听,就不会有疑问,不要去看,就不会有挣扎,不要去想,就不会有苦痛。言语不能杀人,但最能蛊惑人心,摧折意志,磨灭精神。” 江山雪怔怔地立于一旁,过了好一阵,才轻声说道:“不去看,如何能够知晓人间?” “稚童不能举石。” 白玉谣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一旁的江山雪。 “哪怕你教会他如何去发力,如何稳住下盘,他也举不起一块数百斤的大石。” “所以青天道欲求长生,便不能直接去求长生,那是一个未知的领域,泡茶养生固然并不多少用处,但是总要一步步去做,才能知晓如何才是对的。” 白玉谣说着又有些咳嗽,脸色有些苍白江山雪将琴边的那碗汤药拿起来递了过去。 这个青天道素衣观主接过药碗,抿了两口之后,气色大概便好了一些,双手托着药碗,沿着那口山中之湖缓缓走着。 “天下知动方能静,山河观之中要如何,你不需要去看,也不需要去想。”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 白玉谣停在了那里,温声说道。 “清静为天下正。” 江山雪犹如洪炉点雪一般骤然醒悟过来,在湖畔躬身一礼,沉声说道:“弟子受教。” 白玉谣轻声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 “所以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江山雪站直了身子,跟了上去,轻声说道:“观主何事要见弟子?” 白玉谣缓缓说道:“你觉得陈怀风如何?” 江山雪沉默了下来,而后轻声说道:“陈师兄他.....” 这一句话并没有说完,这个年轻的青天道弟子蓦然抬头看向了人间春穹。 暮色里隐隐有着某些令人极其不安的意味在那一刹那落向了整个人间。 白玉谣好似没有看到一般,只是安静地沿着春湖走着。 “他如何?” 江山雪低下头来,沉默地看了白玉谣许久,而后继续说道:“陈师兄自然不错。” 白玉谣笑了笑,停了下来,素手轻轻摩挲着手中瓷碗。 “既然不错,那你便去东海找下他吧。” 江山雪皱了皱眉头,看着白玉谣立于湖畔春风里的背影。 “观主何意?” 白玉谣的声音依旧温软而平和。 仿佛那些人间的异象,都没有入眼一般。 “他如果死在了东海,你也很难服众。” 江山雪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此事与弟子有什么关系?” 白玉谣轻声笑着说道:“我死之后,观主不是你就是他,他若是死在了东海,你觉得旁人会不会觉得有没有关系?你也知道你在观里,能够得到的认可不多。那个师叔没有敲你的头,自然便是不够亲近。谣言起与否,从来都不在故事之中的人。” 江山雪长久地立于湖畔,而后轻声说道:“弟子依言,只是弟子有所不解。” 白玉谣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那个穿着旧青天道道袍的年轻人轻声说道:“陈师兄为何会死在东海?” 白玉谣至此终于抬起了头,轻声说道:“因为他卷进了一些不该卷进去的故事。” 暮日天穹里,那些自东海升起的剑意与乾坤卦象,哪怕是遥远的北方,亦是清晰可见。 一如当初太一春祭一般。 江山雪隐隐猜到了什么,轻声说道:“陛下在东海?” 白玉谣平静地说道:“是的。不止是陛下,还有谢朝雨,还有丛刃,还有李山河。” 江山雪神色里有些惊意,抬头长久地看着那些流转于遥远暮色之中的道文。 天下三剑三观,在某些世人并不知晓的故事里,居然有了四位便在东海那个地方。 “那里发生了什么?” 白玉谣低下头来,继续沿着山中之湖走着。 “只是一些并无意义的故事而已。” 江山雪低下头来,看着已经安静地走了很远的白玉谣。 说着这样一句话的素衣女子,与她先前所说的那些东西,显然是并不相符的。 一个从白风雨故事走出来的青天道观主,自然不可能是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的人。 白玉谣安静地走了很远,而后在湖畔停了下来,喝完了碗中汤药,很是温和地看向了那个年轻人。 “生死交替是必然的,新老交替也是必然的。有些东西你不要急,慢慢去走,以后的人间,就是你们这一代人的故事了。” 立于湖畔的江山雪蓦然感受到了一些很是沉重的东西落在了肩头,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弟子明白。” 白玉谣微微笑笑。 “去吧。” 江山雪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转身沿着湖畔走去,穿过了那一条湖上小桥,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只是在快要离开的时候,这个青天道的弟子又回过了头,看着白玉谣轻声问道:“所以青天道的以后,观主是如何打算的?” 白玉谣轻声笑着,说道:“江山雪也可以,陈怀风也可以,梅溪雨也可以,柳三月也可以。人间的命运是无法笃定的,尚且活在世上的人,又何必去在意早已经去了冥河的人的看法呢?” 江山雪没有再说什么,穿着那身暮色里像是一些远山青雪一般的衣裳,安静地离开了这里。 白玉谣依旧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当那个年轻的道人身影消失在了那些青山道上的时候,有着一个身影从竹舍之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袭素色道袍托着一壶热茶的女子。 曾经在南衣城西外街开着茶叶铺子的白荷。 二人静静地看着彼此。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当初随着北台一同逃去了关外的女子轻声说道:“倘若一切都是可以自己决定,不用听着前人话语的,那么为什么,当初您会想着将我送往南衣城呢?” 虽然这个女子当初在三月南衣城与某个青衣道人行走于柳河之畔的时候,曾经笑着说道自己并不会怨恨。 但有些东西,自然不可能在内心毫无痕迹的。 又或许,有些言语之中的东西,永远不能代替内心。 也许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比如北台,比如柳三月。 又或许一切都是很坏很坏的。 比如一些情窦初开却被拆开了的年少的故事。 白玉谣并没有回答白荷的这个问题,只是有些感叹地看着那个湖畔暮色里抱着茶壶的与自己颇为相似的女子,微笑着说道:“你的茶泡得很好了。” 白荷的茶在很久之前就炒得很好了。 一个会炒茶的人,自然也是会泡茶的人。 白荷轻声说道:“是的,而且我也比以前要勇敢很多了。” 这个立于琴边的女子托着茶壶举高了一些,像是要将它砸落下来一般。 然而并没有。 只是有一片从山里吹来的叶子落向了湖畔,卷成了一只茶碗落在了琴上。 于是倾斜的茶壶有一线茶水落下,将热气腾腾的茶水一滴不漏地倾入了那只茶杯之中。 白玉谣微微笑着说道:“我以为你会砸了它。” 白荷轻声说道:“倘若是以前的我回来了,也许便会带着一些难以解开的愤恨砸下去。只是将茶壶砸了,算什么勇敢呢?诚恳地面对一切才是的。” 白玉谣很是感叹地说道:“是的。只是青天道不会帮你们,所以你也去吧。” 白荷没有再说什么,微微蹲下来,将那一壶茶水放在了琴案上,又站了起来,叠手腹前静静地看了那个湖畔女子很久,而后转身离去。 第两百三十七章 看戏的人挨了一剑 “丛刃死了之后呢?” 黄粱谣风的春雨小镇里,有道人淋着雨停在了那里,在他面前不远处撑着伞的黑裙女子平静地问道。 “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之后。”李石很是诚恳地站在雨中,“或者说谁都要死,包括神女大人,包括青莲前辈,包括神河,包括我师父,我师弟,哪怕是我。一切,所有。” 从神都而来的黑裙女子深深地看着面前用着极为平静真诚的语调,说着一切令人心生惶恐的话语的道人。 一直过了许久,瑶姬才抬起头,看向那条冥河,缓缓说道:“你让我想起了某个人,那是你们槐安的某个帝王,某个前辈。” 李石自然明白瑶姬所说的是谁,一身湿淋淋地立于春雨之中,轻声说道:“我们与槐帝陛下不一样的,他是只见人间不见人烟的疯子,而我们不一样,我从我师父那里学到了爱人间,也从某个师祖哪里学到了应该怎样去爱人间。” 这个道人无比诚恳地说着。 “造就了我们的,是前人的辄痕。当然也包括神女大人。摧毁一些东西,便会有新生的东西,打断过的骨头,总能更坚硬一些。” “我们学到了很多,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要诚挚地感谢神女大人以及一切前辈们经历过的历史所带来的教训。” 瑶姬静静地看着李石,缓缓说道:“当你们成为人间最高者的时候,也许所想的东西就会不一样了,京都之中,有着一个来自槐安的帝王,也许可以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李石诚恳地说道:“是的,我们所做的事,自然也是我们所痛恨的历史,就像我师父所想的那样,强大的人总是会有着让人间如自己所愿去改变的想法。所以我们也会留下一些东西,譬如有人负责煽风点火,有人便负责在故事尘埃落定之后,来将我们这样的人杀死,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我们不是盈满则泻之人,而是要横腰斩断一切的存在,把已成的旧约抹去,将人间还给人间。” 瑶姬深深地看着这个山河观道人很久。 “我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世人总是喜欢将你们山河观的人称为疯子的原因了。” 作恶的人只是罪徒。 抱持着令世人惶恐而不能理解事物与思想的人,才是疯子。 李石诚挚地抬头看着人间春雨如帘,轻声说道:“神女大人见谅,因为我们真的很害怕人间,会再出现白风雨这样的人。” 没人知道,假如当年不是丛刃那一剑。 整个槐安,会在白风雨的风雨之中,变成什么模样。 瑶姬轻声说道:“人间让我感到畏惧的不多,但你是的。哪怕是在冥河之下,见过了你们的那个帝王,也不曾让我有过这种感受。因为那个帝王的一切都是自我的,会被世人不敢言但敢怒的。” 这个从冥河之中归来的黑裙女子站在伞下,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道人。 “但你们不是的,连我都可能会接受你的那些逻辑。那些东西就像野火烧不尽的草根,永远有着在人间复现的可能。” “当我看见了那些东西的时候,我一度怀疑过。” “那条冥河上下,究竟哪个是人间,哪个才是冥国。” 李石轻声说道:“我未曾见过神女大人所说的冥河人间,所以我无法说着这些东西。只是转头如空未转如梦,大梦一场,相信这便是人间又如何?” 瑶姬静静地立于春雨伞下,看着那个淋着雨的道人,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神女大人是说人间与冥国,还是我们与白风雨?” “都是的。” 李石微微一笑,抬手抹去了脸上的雨水。 “那我们也都是的。” 也许一切确实是没有区别的事。 就像一身血衣的张小鱼曾经在南衣城所说的那样—— “任何以一己私欲裹挟人间去做伤害他们的事情的故事,都是不被允许不可饶恕的。” “有人犯了用错误来证明错误的逻辑悖论。” “又或许,他们本就知道一切的对错。” “但是一意孤行了。” 于是那样一个曾经在南衣城无比愤恨地痛斥过一切的白衣剑修。 最终也落入了一切一意孤行的故事之中。 一切说到底。 不过是因为害怕一场百年前的风雨。 所以带来了一场更大的风雨。 瑶姬没有再说什么,撑着伞与那个道人擦肩而过。 对于她的故事而言,一切世人,自然都是无关紧要的。 她被道人当成了利器。 某个剑崖前辈亦然。 在小镇的前方,有丑陋的道人沉默地撑着伞站在雨中。 有黑裙女子停在了他的身前,看了他许久,而后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何才是真正的爱人间,柳三月。” 这个形貌丑陋的道人沉默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看向那些春雨里像是蘑菇一样来来往往的世人们。 “我不知道,神女大人。” 那个从冥河里带着浩然神力而来的女子未能说服的柳三月,却被某一个道门师兄迷茫了心神。 世人从来都不是同流的。 当认知的冰层被打破,思想便会如同鱼儿一般踊跃地从水底跳出来。 人人各自怀抱着自己的道理。 于是才有纷争产生。 也许故事追溯久远。 依旧是当年那个磨剑崖崖主留给人间的东西。 柳三月深缄于风雨之中。 越是信仰坚固的人,在被动摇之后,越是难以醒神。 所以当刘春风淋着一身春雨从那条巷子里跑出来的时候,柳三月依旧茫然着。 “我们应该杀了他。” 这个曾经被神女的故事震慑过心神的假都玉山,惊醒得要快得多。 容貌丑陋的道人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个春风道人。 “他知道悬薜院的人便在谣风,便在镇外。”刘春风神色里带着一些追悔。 “所以他才会将那柄伞递给了你。” 柳三月蓦然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小镇长街。 春雨迷蒙之中,那个道人的身影这一次是真的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个道人至此才醒悟过来,看着手中的那柄伞。 伞骨之上的以道文写就的第十九章四个字正在缓缓散去。 那个从岁月里归来的道人知道那样的四个字,对于柳三月这样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以读懂的事。 尤其柳三月曾经亲身经历过诸多生死。 很容易便会猜出那些东西来。 于是也会轻易被那种令人怖惧的猜想摄住了心神。 于是春雨小镇里的两个道人终于想起了那个山河观道人李石右肩上的那一簇桃花一样的血色。 是的,那里不止有血色。 还有许多残留的剑意。 那样的剑意,哪怕是后知后觉,都会感受到一种极其冷冽的锋锐之意。 李石便这样带着一肩血色剑意,如何能不受伤? 只是那四个字所代表的东西与道人在巷子里平静而去的背影,一时之间,令二人都是有些仓皇。 这样的事,怎么会是死局呢? 少年带着伞贴近了白衣剑修,都可以被山河化解。 哪怕悬薜院真的付出惨重的代价,将那个道人留在了这里。永远都不会是最坏的结果。 恰恰相反的是,这是一个极好的结果。 只是那来自青牛五千言第十九章的文字,带给了二人太多的寒意。 使得他们忽略了这样的逻辑。 “也许已经来不及了。” 形貌丑陋的道人睁大的眼睛,又慢慢垂下了眼帘,看着伞下那些淅淅沥沥的雨水,轻声说道。 刘春风只是神色宁静而坚毅地穿过了长街。 “总要试一试。” 柳三月并没有追上去。 他来这里的目的,便是想要找到那样一个师兄的踪影。 既然已经找到了,那么接下来的事,便是悬薜院的事。 哪怕他神海没有枯竭,这样的故事,也不是只有小道九境的他能够参与的。 刘春风的身影同样消失在了春雨长街之上。 柳三月转头看向了伞下的瑶姬,轻声说道:“所以人间要死的那个人,便是剑宗的丛刃前辈?” 瑶姬平静地说道:“是的。” 柳三月沉默地站在了那里,满街水汽弥漫,就像是许多不可置信的痴梦一般。 “说起来神女大人可能不信。” 这个面容丑陋的道人低头看着街头水洼里自己的模样。 “我一直以为我会死得比丛刃前辈早。” 道人说着,用着一种很是复杂的笑容抬起头来。 “人间很多人都想过自己会死得比他们这样的人早——一千年对于世人而言是一段漫长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岁月。” 柳三月停顿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但我依旧不明白,他们用了什么样的一个故事,才能让丛刃这样的前辈死去?” 瑶姬平静地说道:“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柳三月看向了瑶姬。 后者从那些在道人身上看见故事里,剥出来了一句很是简单的话语。 “他们偷走了悬薜院的某块骨头。” 于是丛刃便走进了一场生死的故事里。 柳三月怔怔地站在那里。 悬薜院的那块骨头的故事他自然也有所听闻的。 那是青悬薜的臂骨。 一块适合握剑的骨头。 道人看向了北方。 也许这个曾经槐都的兵部侍郎,已经明白了许多东西。 ...... 陆小三骑着那个大葫芦回到孤屿边的时候,发现那个平日里只是喝着酒像是一个老头子一样安静地看着海的青裳少年难得的站了起来。 这让小少年有些好奇,从胡芦上跳了下来,围着草为萤转了好几圈,这才问道:“前辈在看什么东西?”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很是平静地说道:“看两个少年打架。” 小少年来了些兴趣,站在草为萤的身旁踮着脚向着远方眺望着,可惜什么也看不到。 黄昏海岸风平浪静,那些妖族的船队都快要走完了,风的后面是风,海的后面是海,天空上面也只是天空。 陆小三当然不是在放狗屁。 而是他这段日子变成了一个剑修之后,很是得意地骑着葫芦到处乱飞得到的结论。 东海有没有四十九万里他确实不知道。 但是大概草为萤所看的方向,就和东海四十九万里一样空空荡荡。 “哪里有少年打架?前辈你是不是在逗我开心?” 陆小三张望了好一阵,都没有看见什么,于是转头看着草为萤问道。 草为萤想了想,诚恳地说道:“确实是在逗你开心。” 陆小三心想这有什么开心的,我都没有看到。于是兴致缺缺地向着亭子那边走去。 松果眼巴巴地趴在那里,看着小少年。 “你找到了师叔没有,我都饿死了。” 虽然海边有鱼。 但是自从被乐朝天的阔气养刁了之后,松果现在只想啃一大只烤鸭。 “他已经死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师叔了。” 陆小三张口就来。 然后便被明明已经饿得不行的小少女一拳头砸在了脑门上。 陆小三捂着额头哼哼唧唧地跑到了一边去躺了下来。 好男不跟女斗。 陆小三安慰着自己,枕着一块礁石躺在那里看着暮色的天空,突然也有些惆怅了起来。 乐朝天是不是真的已经死在了外面了? 毕竟真的已经很多天都没有看见他了。 小少年虽然嘻嘻哈哈,但自然也不是什么没心没肺的人。 毕竟乐朝天对他们这些小少年真的很好。 一个潇洒快乐又多金的师叔,哪个小少年会不喜欢呢? 陆小三开始回忆着当初乐朝天给他们二人丢钱时候的神情。 好像并不是很开心? 难道他要做什么违背祖宗的决定? 陆小三愁眉苦脸地想着。 其实他也饿。 中途甚至骑着葫芦跑去了人间村子里,偷别人的甜瓜吃,还被人发现了追着跑了一路。 最后陆小三不得不暴露了他剑仙的身份,骑着葫芦跑了。 话说妖怪妖怪还我爷爷这句咒语,真的很羞耻啊。 草为萤那老狗是不是有什么怪癖? 只是正在陆小三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依稀便看见了那片海岸线边有个人影在那里走着。 陆小三突然坐了起来,抬手遮在眉角上,向着那里张望了过去。 而后冷笑了起来,握住剑在那里坐着。 好你个乐朝天,突然消失了这么久,害得我和松果都差点饿死在海边,居然还有脸回来? 陆小三决定等到乐朝天走过来的时候,就给他来上一剑。 好叫他知道害得我陆小剑仙挨饿的后果! 陆小三坐在海风湿润的孤屿上,一面在心里默默安慰着自己。 不要紧张,就是这样,然后那样,你的元气便会落到剑上了,然后一剑将他劈成两半,哗啦啦爆出了一地的银子,从此你就不止是剑仙,更是人间大土豪陆小三。 陆小三演习了许久,终于等到那个脚步声在孤屿之上响起来的时候,纵身一跃而起。 “狗贼,吃我一剑!” 陆小三才始一剑送出去,便愣在了那里。 分明自己的剑都没有碰到乐朝天,怎么这老小子直接就吐血了? 难道我真的是剑仙? 海风吹了过来,陆小三打了一个寒颤醒过神来,慌忙将剑收了回来,这才发现许久未见的乐朝天脸色苍白,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心口有一道极为狰狞的剑伤,依稀可见那些血肉之下,一颗正在缓缓跳动的心脏。 陆小三自然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狗屁剑仙。 看着面前无比凄惨地乐朝天,连忙跑上前去,将这个倒霉师叔搀住了。 松果也是赶忙从亭子里跑了过来,小少年少女齐心协力,将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的师叔搀回了亭子里。 “师叔你怎么了?” 陆小三此时也有些慌了神,慌忙伸手去捂着乐朝天心口的剑伤,只是却被乐朝天抬手挡开了。 “不要咳咳咳,不要去碰,会死的。” 乐朝天一贯温和的声音之中带着许多的虚弱。 陆小三虽然不知道是说他会死,还是自己会死,但还是诚恳地将自己的手缩了回来。 小少年神色慌乱地站在那里,声音颤抖着。 “那,那怎么办?” 乐朝天又咳嗽了两声,神色愈发地苍白,一身道韵亦是虚弱无比,游走于身周,然而却始终无法靠近那一处剑伤所在。 “前辈,借剑一用。” 这个一身道韵浑厚,却被那些剑意尽数压下去了的年轻人没有回答陆小三的问题,只是端正地在亭中坐了起来,转头看向了孤屿边依旧在看着人间东海的青裳少年。 草为萤瞥了一眼这边,倒是轻声笑了笑,说道:“看热闹就看热闹,你凑得那么近做什么?” 虽然话语里带着许多揶揄的意味,但是这个少年还是抬手唤来了一柄剑。 暮色流光,长剑带着许多湖水而来,陆小三与松果连忙让开了过去。 乐朝天脸色苍白地伸手接住了那柄剑,而后神色一凝,倒转剑身,却是直接插进了自己的心口之中。 刹那之间,海岸剑风大作。 陆小三与松果慌忙离开了这座亭子,一直到站在了草为萤身旁,那些凌厉的剑意才缓缓散去,然而人间海天青山之中,却是蓦然有着无数剑鸣而起。 漫天剑意如流,陆小三与松果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一切都来自于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像条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的野狗一样跑回来的乐朝天心口之处。 那柄被插入心口的带着剑湖之水的长剑之上同样有着无数剑意流转。 两种剑意交汇于一处,而后才与那些道韵剑风一同渐渐弥散而去。 乐朝天至此才将那柄剑拔了出来,丢在了亭中,又接住了草为萤丢过来的酒葫芦,喝了一大口,咳嗽了许久,神色终于平复了一些,而后转过头去,沉默看向东海某座高崖的方向。 世人哪怕已经有所预感,然而大概也不会想过。 丛刃的第一剑。 并没有落向神河。 而是这个山河观的道人。 亭中似有山海之音涌动着。 第两百三十八章 只是生死之事 暮天斜垂,残云西流。 那一线剑光远去东海,斩下了人间一半黄昏,又自广袤海天之中倏然而回。 又或许那些剑上带回来的血色被点燃成了鲜红的霞云,那一线剑光游走之地,以某条镇外春野清溪为界,却是将人间分成了南北各自暮夜的两幅画面。 神河安静地立于暮色之中,看着那个一身心口滴血如桃花的白衣自夜色小镇里走出来的丛刃。 那柄带血的方寸落在了夜色之中,在清溪里濯洗着血迹。 “我以为你第一剑会试一试我的深浅。” 神河的声音依旧平静。 丛刃停在了那条当年李二老死人间的清溪南侧,低头看着剑上的那些道韵山海之意,轻声说道:“李山河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得很,他入了十三叠,便想着来这里捡捡漏,这样的事情,我又怎么可能会让他得逞?更何况....” 丛刃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一身黑袍猎猎,立于那些人间残留暮色之中的神河,微微一笑。 “这是人间剑宗的事,是你我师兄弟之间的事,他山河观的人,还不配看。” 神河没有再关注某个山河观道人之事,平静地看着丛刃身后的那一大片广袤的夜色,夜月浅淡,春星漫天。 人间当然已经是夜色了。 神河所站立的那半天暮色,才是虚假的停滞的。 “你当真要如此?” 神河的声音之中,带了一些威严。 丛刃当然明白神河说的是什么。 “我说过的,师兄。” 丛刃向着那条清溪之中伸出手去,那柄方寸在濯洗干净之后,便倏然而来,落在了那个夜色里的白衣剑修身周盘旋着。 “事实上师兄也应该清楚。人不可能同时看着天上与地下。” 一线流光回旋于身周的丛刃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那处高崖,崖上有着无数剑意封锁,也有个白衣女子站在崖边执剑而立。 但他要看的并不是那样一个人,而是某一个在去年死去的女子,以及她所代表的那一段久远的故事。 “就像人不可能同时踏在两条河里,在河流的交汇处,人总要早早的做出选择,做人做妖总要选一个,否则就会成为疯子,勾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太怯懦会一无所获,太贪心会一无所有。” 丛刃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神河那一只黑袍之下的右臂。 “师兄已经是千年明圣之君,又何必如此?” 神河平静地抬起手来,看着那只暴露在暮色里,便惹得人间剑意攀附而来的右手。 “师弟,倘若人间情理可通一切,那么律法与道德便是毫无用处的一文废纸。” 丛刃安静地站在海风溪畔,心口的伤势依旧在淌着血,像是桃花,像是梅花,也像是一朵硕大团簇的杜鹃。 这个常年坐在溪桥之上睡觉的剑修听着来自自家师兄这样一句话,而后笑了起来,低下头,轻声说道:“是的,师兄说的对,所以剑修喜欢讲剑上的道理,道人喜欢讲形体上的道理,巫鬼讲神鬼的道理,佛门讲圆满的道理。” “只是如果剑折了,形体残缺了,神鬼匿迹了,圆满破碎了,人间就没有道理了吗?” 神河听着丛刃那颇有些讽刺的话语,只是淡淡地说道:“所以人间要讲更为和谐统一的道理,而不是各执一词,各蹚其流。譬如当下,我们便可以讲一个更为朴素的道理,那就是生死,如果会死,那么道理便是错的。人间只有活下来,才是对的。所以妖主死了,勾芺死了,而我活着,做了那个人间共主。那我就是对的。人间帝王,站到了高处,有人会喜欢看向四处,譬如李阿三,有人会喜欢看向头顶,譬如槐帝,我与姬无胥有着共通之处,我们都是看向更高处的人。世人孱弱而我强盛,那么自然我便要做世人所不能做之事,行世人所不能及之途。” 丛刃缓缓说道:“既然论生死,今日我有剑,师兄没有剑......” 神河平静地说道:“谁说我没有剑?” 人间清溪畔无比沉寂,只是无数剑风吹袭着,有如腊月风雪一般冷冽,吹折暮色,吹冷寒夜。 那些浩然剑风之中,溪南的白衣剑修蓦然转头看向了东海。 人间微尘。 那些向着人间吹来的海风里有着万千微尘。 丛刃一点点地转回了头,神色铁青地看向了那个黑袍男子。 “神河!” 那些万千微尘在暮色里如同星光微流一般,缓缓向着神河的右手汇聚而去。 这个惯来平静惯来淡漠的帝王亦是微微低下了头,看着手中那柄渐渐有了雏形的灰色之剑,眸中有着一些哀伤之意。 倘若细看去,那些灰色之中,隐约夹杂着一些桃花的色彩。 那么故事便从一千多年前,某个叫做勾芺的人死在了南衣河边开始说起。 有人被逼疯了,死了,带着死亡的种子绽放了。 有人便带了一柄从黄粱带回来的剑,来了东海,来了磨剑崖。 那个人叫丛中笑。 他要面对的人,是当年的磨剑崖八师兄,人间妖祖。 于是二人去了东海四十九万里。 在那里,丛中笑惨败于八师兄之手,于是拔了某柄剑,泯灭了一切。 “但没有什么是能够泯灭的。” 神河平静地说道。 “一切只会在缺一粒子的运动之中,释放能量,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存在。这是道圣李缺一的《人世补录集》中明确记载的东西。” 八师兄是人间妖祖,世上的第一只妖——妖这个名字,作为八师兄的名字,便是当年青衣取的。 世人往往只会想起当年磨剑崖八师兄的妖族身份。 却往往忽略了,这个曾经坐守人间的大妖。 是一柄剑。 磨剑崖某代崖主曾经的佩剑,再后来,亦是作为了磨剑崖七师兄的剑。 但这不是让丛刃愤怒,神河哀伤的缘由。 二人从未见过那位八师兄,自然不会对于重新唤来八师兄的本体,会有什么触动。 关键在于。 当年丛中笑拔剑,与妖祖同归于尽。 所以那些落向神河手中的那些人间微尘,未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丛中笑。 “我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神河将手中的那柄剑横于身前,无比温柔地抚摸着每一寸剑身,轻声说着。 “这是欺师灭祖,这是大逆不道,这是泯灭人性。” 而下一刻,这个一身黑色帝袍的男人却是握剑向着天地斩了一剑。 丛刃身前的方寸骤然带着剑意化作流光而去,将那看似斩向天地,却是斩向了丛刃的一剑拦了下来。 一剑之下星光摧折,万物凋零。 双剑倒折而回。 人间剑风烈烈之中。 那位人间帝王无比平静的立于暮色之中执剑而立。 “只是师弟,我们今日要讲的道理,是生死。生死之外,一切之事,都是小事。” 丛刃抬起头来,在神河终于变得冷冽的话语之中,静静地看着那些在剑光交错之下,于暮色里落向夜色之中的桃花。 “是的,师兄,是生死之事。” 这个白衣剑修声音同样冰冷,伸出手,好像接住了某片桃花,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也许本就没有桃花,只是在那些剑火迸射之中,落向人间的灿烂的火屑。 丛刃的身影仿佛凝滞一般长久地停在溪畔。 而下一刻,那道立于原地的身影却是缓缓化作流沙消失,只留下了一个颇为浅淡的巫鬼印痕。 人间暮色与夜色之间如同出现了一道不可见的平湖。 白衣身影消失在了黑色的湖底,却瞬间出现在了湖面,有如一剑破湖而出一般,落向橘色的暮光之中。 神河神色一凛,竖剑身前,并指落于剑柄处,而后一路抵着剑身向下,指尖有着无数金光道文浮现,那柄微尘之剑上,由上而下的瞬间烙印下无数道文。 黑袍身前以剑为基,瞬间无数道文化作一个三尺见方的符文之盘,而后又如同被惊扰了的平湖波纹一般,迅速地扩展开来。 那一剑倏忽而来,落在了那一道道文屏障之上,剑上无数黑气弥散着,化作冥河之水尽数垂落人间。 而那个再度现出身来的白衣剑修身上,亦是有着界限分明的一幕。 一半是万千道文流转,另一半则是巫鬼之力环绕。 人间兼修四大修行之道的并不多。 丛刃是。 神河亦然。 二人身周都是万千术法流转,道文破碎,巫鬼之力弥散,而手中之剑悍然相交。 那些在二人相交之处弥散的浩然之力,便是那片被神河留在人间的暮色,都是寸寸地碎裂着,将那些剑意尽数倾洒向人间之中。 一如当初卜算子所说那般。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的存在。 人间是礼不住的。 那些碎裂的暮色之下,有着无数乾坤道文无比迅捷地流转着,化解着一切落向人间的剑意。 某个立于东海青山之中的老道人神色蓦然苍白,怀中那面本就有了裂纹的镜子,自行飞出,承接着道人那一口喷出的血液,化作了无数血色道文,一同升向了天穹之中。 而东海高崖之上,那些当年那一代磨剑崖弟子们残留下来的剑意,亦是在云雾之中涌动着,白裙女子神色凝重地迎风而立,一崖云雾正在被那些剑风向着东海吹袭而去。 崖下暮夜之中的师兄弟二人一触即分。 那片暮色在瞬间便已经残缺下来。 像是某幅尝试盖住夜色的黄昏的画卷,被斩得支离破碎一般。 丛刃身周巫鬼之力翻涌,执剑消失在了原地,再度出现时,却是在暮色天穹之中,方寸环绕白衣流转,一手掐住剑诀,一手却是下冥之诀。 鬼术,刹那冥河。 一条浩荡冥河自高山之上,如同垂落人间一般浩荡而来,万千鬼花瞬间绽放与冥河岸畔,摇落着侵蚀世人灵魂的黑色花粉。 那位人间帝王执剑立于冥河之下的暮色东海之野,看着那一条覆盖了整片人间天穹的浩大冥河,只是抬起来了一只手,不无平静地说道:“巫鬼之道,我远比你强,师弟。” 丛刃是槐安人,而神河是黄粱人,论巫鬼之术,自然是神河更甚一筹。 所以在神河的那只手上,同样是一术巫诀。 那一条在浩荡之中,向着人间回正的冥河,却是被无数自人间开往天穹的冥河鬼花簇拥着,强行止住了降临的势头。 而这个人间帝王身周竖剑身前,一身剑意自神海涌出,没入身前微尘之剑上,身周出现了无数剑光之影,而如同浩瀚之流一般,向着那一条立于天穹之上的冥河而去。 丛刃神色一变,脚下巫痕闪烁,整个人却是消失在了那条冥河之中。 而就在丛刃离开的下一刻,那些剑光之流浩然撞击向天穹而去,那一条触目惊心的浩大冥河与这片冥河人间,却是直接被一剑斩断,化作漫天漆黑的飞絮余烬落向人间。 丛刃的身影出现在了溪畔原野之上,心口仍自在滴着血,然而这个白衣剑修却毫不在意,只是平静地看着远方立于溪山之下的神河,轻声说道:“是的。” 在故事的最初,丛刃是剑修,而神河是巫鬼之修。 一切命运的改变,在很多年前,那个黑衣之人,出现在了人间剑宗门口,而后拜入了丛中笑门下。 于是那柄握在手中的方寸被松开来。 如果巫鬼之术不行。 那便来道术。 丛刃是剑修,当今剑宗出自磨剑崖,磨剑崖出自函谷观,所以剑修自然也可以是道修。 方寸在暮色人间之中,带着切碎一切的凌厉,射向那个黑袍帝王,而丛刃则是竖掌身前,由掌变诀。 于是八方风雨,垂落暮色。 丛刃当年自然很是欣赏白风雨这样的一个后辈。 而那风雨垂帘之中所带着的割裂之意,未尝不是剑意的变体。 天上也许下雨,也许下剑。 于是丛刃下贱地学了那个后辈道人的道术。 风雨之势将整片人间笼罩进去,雨幕如帘,垂雨如剑。 神河神色平静地立于那些风雨剑意之中,一身剑意涌出,落于剑上,一剑斩落人间,不知去向,而人间清溪暮流畔,却是有片片桃花而来,继而是一株浩大的遮天蔽日的桃树在这个黑袍帝王身后浮现。 八方风雨垂帘人间。 然而人间溪桥桃花畔。 风雨不可入。 只是这样的一幕,却是让那个立于风雨彼岸的白衣剑修蓦然眸光冰冷。 “神河!” 神河只是平静地说道。 “生死之事。” 这样简短的四个字,是一切的答案。 只是对于那个白衣剑修而言,像极了许多的讽刺。 于是执剑跨越风雨,身化剑光,瞬间出现在了神河身前,一剑之下,那些桃花风雨,被尽数斩开,便是那个黑袍帝王,都是没有提剑迎之,而是同样化作剑光,消失在了那一处。 二人再出现的时候,已经不在东海崖下,而是出现在了一片连绵的大河青山之中。 山中无数剑宗林立,此时却早已没有了人影。 这里是曾经东海剑宗的地盘。 然而早在故事开始之前,他们便已经离开了东海。 那一剑紧随而来,整个东海剑宗的那些大河青山,被一剑斩开,化作了一条漫长幽深的峡谷。 一直神色平静地神河至此终于露出了一丝怒意,骤然停了下来,提剑一剑劈了过去。 将那个一路追来的剑修一剑劈得倒退而去。 “你疯了吗?” 神河带着怒意的声音在暮色之中落向人间。 丛刃在天穹之上稳住身形,抬手擦去了唇角的血色,神色冷然道:“师兄,这是生死之事。” 丛刃的话音还未落下,手中方寸之上已经再度凝聚着剑意,浩荡的天地元气向着那个白衣剑修的所在汇聚而来。 下一刻,丛刃的身形消失在了原地。 神河神色之中带着怒意,同样一剑迎了上去。 天地之间,万千剑意洒落,暮色破碎,却带来了另一种更为恢弘的色彩,那些将整个东海笼罩进去的乾坤道文,在这一刹那,却是不堪重负一般,骤然寸寸碎裂。 立于远方东海之上老道人面如纸色的吐了一口血,盘坐下来,轻叹一声。 而后看向了一旁的小道童。 王小花眼前骤然出现了一片极为璀璨的白芒。 而后下一刻,天地之间一切停滞,有神鬼浩大虚影出现在了天穹之上。 那些落向人间的璀璨剑意,至此才终于止息下来。 然而纵使如此,王小花亦是闷哼一声,唇角同样有了一些血色,眼眸之中的黑色纹路之上却是隐隐出现了一些剑痕。 虽然那些剑痕极为浅淡,然而那是落在了大司命虚影之上的剑痕。 而天穹之上的那道虚影,亦是虚弱了几分。 这个小道童忽而有些明白了当初那个橘衣白发女子来见她的时候,说的那一句人间依旧有剑是什么意思。 王小花怔怔地看着暌违已久,却好似变了一个模样的人间东海。 老道人很是愧疚地看向这个小道童,抬手摸着她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头顶。 “替人间再拦一剑,我们便不管这些事了。” 小道童沉默了少许,神色坚毅地坐了下来,轻声说道:“好。” 这个蒙了许久眼睛的小道童自然知道现在的人间发生着什么事。 再拦一剑。 多了,她也拦不住。 哪怕大司命的魂灵便在她的眼眸之中。 但是终究,她不是那个当年主宰过人间生死的鬼神。 第两百三十九章 剑与葫芦与桃花 张小鱼安静地站在人间青山之上,看着那些横流于人间之中的浩然剑意,身上不时便有剑痕出现,只是这个白衣剑修并没有在意,只是静默地站在那些璀璨地擦过身周的剑意之流中。 剑意如流,亦如海。 所以当年丛中笑与妖祖那一战,是在东海之外四十九万里。 所以师兄说的,也许便是对的。 师父说的也许也是对的。 那二人只是愤怒了,还没有真的疯了,整个东海,便在那些肆意而出的剑意之中变成了星河一般璀璨却也致命的模样。 倘若丛刃真的一剑落向人间而不是那个穿着黑袍的帝王呢? 也许是想到了某些令人畏惧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某些自己承接下来的命运。 这个白衣剑修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着。 那条带血的白色眼带,在风中有如一朵开着红花的白色枝条一般颤巍着。 张小鱼低下头去,静静地看着自己在青山里一路走来的痕迹,轻声笑着。 所以命运确实就是这样的。 就是自己站的地方。 也是自己来的地方与要去的地方。 这个白衣剑修静静地转头看向了那二人所在的方向。 于是他的耳朵便开始淌着血。 那些风声勾勒不出那一派令世人仓皇的画面,却带来无数不可直视不可倾听的剑意。 于是张小鱼重新撕下了一片白衣,将双耳也一并缠了起来,像是某个癫狂的画师一般,平静地走下青山,走向东海远方。 ..... 王小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那个白衣剑修离开了镇子之后,那座向来不问人间世事的高崖之上,便有云雾垂落了下来。 镇上的人们自然都站在街头,面对着那一座便在镇旁的高崖云雾畅想过。 然而当突然有这么一日,那些云雾都落向了人间的时候,所有人都惶恐了起来。 尽管那些来自磨剑崖的云海之中,什么也没有,人间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落到镇子里,然而他们还是惊魂不定地向着镇子边缘跑了过去。 于是所有人都撞在了一堵剑意屏障之上。 而后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王小二端着那碗面,呆呆地看着那片一半夜色一般残破暮色的人间。 那个叫做丛刃的名字很是耳熟的剑修离开之后,这个年轻人就给自己下了一碗面,他觉得一定是自己的面还有着一些不足,所以他要尝一尝到底是哪里有问题,才会让那些热爱自己的面的人,离开的这么干脆。 于是端着一碗才始吃了一口面的王小二,便看见了这样一幕。 所以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他的面自然是极好吃的。 只是有时候。 人间的意义,不仅仅只是吃一碗面而已。 世人要穿鞋,要穿衣裳,要劳动,要认知,也要为了各自的理解而纷生着争执。 王小二蓦然叹息了一声,转身嗦着面条,向着镇子里而去。 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 葱花辣油拌着的雪白的面条,难道不比一些所谓的争执要好看得多吗? 王小二大口的吃着面。 一路走回了面馆里。 “很香的面,介不介意给我也来一碗?” 才始掀起帘子走进去的王小二便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于是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应该也是一个剑修的白发男子,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不好意思,我这家面馆,不卖剑修面。” 要讲剑上的道理,为什么要吃人间的面? 王小二很是忧伤地想着。 “为什么?” 那人如是问道。 王小二向着后厨走去。 “因为上剑不练练下剑,你们不配。” ...... 上善若水。 下剑如涂。 ...... 人间春花如火如荼。 然而在那些被截留下来的残破暮色里,大约也是摇落如涂。 丛刃捂着心口咳嗽着,那柄方寸便环绕在身周,被斩开的青山之上,无数花叶凋落。 于是落在了地上的花叶里,又多了许多鲜红的色彩。 神河在远方。 二人的战场从清溪原野,终于落向了东海人间。 相隔人间青山,漫长的距离对于剑修而言,亦是极为短暂的旅程。 于是那些血色还没有咳出多少,便有灿然一剑划破人间而来。 方寸带着剑意飞向天穹之中。 却也是被那一剑斩落而回,插在了丛刃身前。 神河的身影掠破人间暮色而来,一线灿然白光之下,却是被藏在了下方的寥落的夜色。 丛刃看着那倏然而来的身影,再度握住了剑,带着人间的泥土拔了出来,左手竖于身前,掐着某个古道之诀。 “临。” 那些横流于人间的剑意剑风与破碎的一切都化作缓流,便是神河的身影都慢了下来。 函谷观九字真言。 这是作为从古道时代活到现而今的丛刃,相较于神河,最大的倚仗。 一字之音未落,丛刃手中道诀再变。 是为。 “兵。” 那些白衣之下的血色正在缓缓变得浅淡,心口那一处来自岁月里的剑伤,亦是在缓缓愈合着。 万千道文流转于青山之上。 那一剑倏然而来。 丛刃沉声说出了第三个字。 “斗!” 道音垂落,万千道韵入体,白衣执剑一脚踏在了倾斜的青山之上蘧然而起,人间山河在那一脚之下,颓然崩踏。 整个东海的天地元气都在狂乱地涌动着。 二人一上一下,各自执剑与天穹之中相逢。 那一片暮色与天穹之上的神鬼虚影尽数破碎。 浩瀚的夜色终于完整地笼罩了这片人间。 唯有剑光灿如白梅。 神河神色冰冷,万千巫鬼之力自冥河而来,加持于身周,化作万千举剑虚影,一剑向下斩落而去。 遥远黄粱人间,某个立于谣风小镇之中的黑裙女子侧首。 一剑人间崩陨,一剑神鬼侧目。 而与此同时,人间再有浩渺道音起于天地之间。 “列。” 神河的脸色在听见这一个字的时候骤然大变。 岁月天地,列而有序。 是为人间。 列之一字,一如越行与洄流,是为尺度之术。 而便在那一个字落入神河耳中的那一刹那。 丛刃的身影便消失在了人间。 这一次的消失,与越行之术的消失自然不同。 列之一字,代表着越行与洄流的聚合。 是为时空之术。 神河体内浩然巫河扩散而出,手中微尘之剑亦是散做漫天灿然剑意,将自我护于其中。 然而纵使如此,下一刻,或者更为准确的说,在上一刻。 一柄寒光泠然之剑,自神河的胸口穿透而出。 而与此同时,那些巫河与漫天微尘,亦是浩荡落向了某一处,丛刃的身影在神河身后骤然出现,又被微尘一剑,向着人间斩落而去。 神河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抬手抚过右胸之处,无数剑意元气没入那一处剑孔之中,将伤势遏止下来,而后这才看向了那个被剑意击落向人间的白衣剑修。 “道之一字,是你赢了,师弟。” 神河的本命是巫河,是妖力,而后才是剑修。 而丛刃是规规矩矩的道修。 千年前的修行界,道修与剑修之间,尚未有着这般鲜明的划分。 在道修层面,神河自然不如丛刃。 丛刃的身形在人间上层止住了下落的势头,一面咳嗽着,一面轻声说道:“今日之事,输赢都是没有意义的,师兄若不肯放弃那根臂骨,那.......” 立于万千剑光之流之中的白衣剑修抬起头来,毫无情绪地说道:“只有生死。” “好。” 神河平静地说道。 于是不尽剑意之流,于高天大地之中浩然交汇。 只是剑可去千里,亦可来千里。 神河骤然转头看向了人间南方。 方寸拖曳着灿然剑光射向神河的那一刹那。人间再有一剑而来。 骤然穿越了广袤人间,自秋水落向东海。 “一千年前的客栈问题,其实从来都不是什么难题。” 丛刃掐着剑诀立于人间剑风之中,一身剑意游走,道海叠浪之声代替了那片东海的浪潮之声落向人间。 白衣剑修的声音很是平静。 “两难全之事,在于贪心。” “秋水之事,算我输了,那柄剑你要拿,便让你拿。你不在意人间,我又何必在意?” 当那第二柄剑也落向了东海的时候,一直由神河占据着上风的局势,却是骤然改变了。 三剑于高天之中灿然交错。 那柄由神河自东海之中以丛中笑与妖祖遗留之物凝聚而来的剑,终于开始露出了颓势。 神河静默地看着那个立于下方青山之上剑意横流的白衣师弟,而后抬手唤回了那柄剑,在无数落向自身的剑意之中,硬生生以一身浑厚的巫鬼之力与妖力接了下来,任由那两柄剑插入了自己的左右肋中。 丛刃看见这一幕,却也是愣在了那里。 正要将双剑一同收回来的时候,一股无比苍然浩荡的剑意骤然出现在了这片人间之中。 人间一切剑意,都被瞬间斩断。 丛刃一刹那如同受到了天雷之击一般,瞬间呆在了那里。 某个孤屿之上安静看海看戏的青裳少年眸光之中露出了一些惊诧之色。 而那些磨剑崖之上的云雾,至此终于被尽数吹落人间,露出了那个站立于高崖之上的白裙女子不可置信的目光。 卜算子谢朝雨什么也没有再说,一把提起了身旁小道童的衣襟,身化道风,瞬间消失在了东海。 而遥远黄粱,神女已经不是侧首,而是执伞升向了天穹之中,那片来自神都的冥河骤然向着南方扩散而去,化作了一道神光屏障。 人间翘首。 茫然而仓皇。 东海小镇某个没有如愿的吃到面的剑修无比缅怀地感受着那种剑意,仰头越过剑崖云雾落向人间天穹之中,一如当年仰望某座高崖一般,轻声说道:“悬于一线,决于一念,七师兄,人间剑道,确实无人比你更强。” 万千剑光有如星陨一般落向人间。 丛刃怔怔地站在崩碎的青山之上。 “人间一线......原来师兄你会人间一线。” 神河只是无比平静地立于高天之上。 “你说我不在意人间,那么我便告诉你,如何才是真正的不在意人间。” 这个一身黑色帝袍的剑修松开了手中的微尘之剑,任由它散做漫天星尘落向人间。 而后那柄被截留在自己身前的方寸却是蓦然竖于神河身前,二者一同带着不可阻挡的势头落向人间,一直到落在了某一处与丛刃遥遥相望的青山之巅。 方寸锵然一声,插落在青山之上,如同与人间合为一体,再也拔不出来一般。 “这一剑.....” 神河一身黑袍猎猎,低头静静地看着那柄方寸。 “我只教一遍,师弟。” 当这一句无比平静的话语落下来的那一刻。 这位人间帝王伸手握在了剑柄之上。 人间万千剑意元气,一同浩瀚地落向这处青山,不尽剑光如同银河崩陨一般射向人间。 但那些只是虚影,代表了万千锁敌的轨迹。 而就在某一刻,一袭白衣立于人间青山之中的丛刃,蓦然感受到了一股凌厉的意味出现在了自己的眉心。 这个在人间剑宗溪桥之上睡了一千年梦了一千年的终于平静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那个遥远之外的师兄,轻声说道:“好。” 当那一个好字落下的时候。 那柄被插在青山之上的磨剑崖镇崖之剑,却是骤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不是剑鸣。 而是剑泣。 一道裂纹骤然自剑柄之上出现,而后向着流溢着寒光的剑身之上蔓延而去,如同平原开裂,露出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般。 而与此同时,神河闭上了眼。 无尽苍然古老的剑意落向人间。 很多年前,某个剑崖之上穿白衣的剑修问过他那位师兄一个问题。 ——施展人间一线的时候,为何要闭着眼? 那位将人间剑修自复古流剑道带入另一个层面的师兄只是轻声笑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因怜生白发,不忍见人间。 在一个万物死去人间仓皇的春天。 世人再度见到了那暌违千年的一剑。 来自于他们的陛下。 人间三剑之一的神河。 于是当那些剑意落下的时候, 一股浩然的毁灭之力自那处青山之上浮现。 有人将自己从躯壳之中拔了出来,于是也将一柄不应存在之剑自生出了裂纹的方寸之中拔了出来。 下一刻,那一剑出鞘,自躯壳之中拔剑而出的神河以一种世人无法理解的模样,一剑刺向了那个白衣剑修。 这是一段遥远的路途。 然而连心念都未动,沿途一切便已经泯灭在了那样一剑之中。 天地山河震颤开裂,便是幽黄山脉之上,那些冥河之水,都隐隐有着倒流的趋势。 悬于一线而决于一念。 这便是磨剑崖绝学。 人间一线。 只是这样的一剑并未落向人间。 那样一剑在丛刃身前,刺穿了一个酒葫芦之后,便再也无法寸进。 青裳少年草为萤抽回了酒葫芦,抬手散去了那些带着泯灭之力落向人间的一切剑意剑势,转头看着那些仓皇的,只差一念便会毁于一切的人间,将酒葫芦送到了唇边,饮着那些自剑孔之中溢流而出的酒水。 “虽然能够在人间再度看见这样一剑,我很开心。”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身周剑风浩荡,将神河的神魂与方寸之剑的剑魂一并吹回了那样一处青山之中。 “但是这样一剑要落向人间,我并不喜欢。” 神河蓦然咳了一口血,松开了手中的剑,在青山之上不住地咳嗽着,而后抬起头,看着月色之下仰头喝酒的少年,轻声说道:“那前辈喜欢什么?” 草为萤平静地将酒葫芦抛向了东海四十九万里,那些被拦下的剑意,会在那里毫无顾忌地扩散,而后再度伸手自不可见之处取了一个酒葫芦出现,而后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这片狼藉的人间。 少年略有些叹惋的声音萦留在了夜色之中。 “当然是人间。” 青山沉寂。 丛刃的身影依旧长久地停在那里,而后蓦然跪伏下去,那一剑虽然是被不想看见人间出现这样一剑的草为萤给拦了下来。 只是酒葫芦上有两个剑孔。 一个是进来的,一个是出去的。 那些带着泯灭神魂的剑意,终究还是透出了那个酒葫芦,落在了那个少年身后的白衣剑修身上。 丛刃虽然没有死,然而终究已经伤及神魂,千年大道修为,正在缓缓地流逝着。 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 这个白衣狼狈地坐在了那座青山之上,又挣扎着站了起来,抬手唤回了那些剑意消散之后,终于得到了自由,却已经开裂了,需要一代代剑修用上漫长的岁月去重新淬炼的方寸。 神河面色苍白地咳嗽着。 神魂离体之剑,自然人间不敢见。 然而对于用剑之人而言,亦是极为严重的伤势。 只是二人未分生死,有些故事,自然不算落幕。 于是二人一并收拾着人间残存的剑意,两处青山之上,有剑风再起,二人再度执剑而去。 然而下一刻,二人都是怔怔地停在了那里。 夜色里,有着无数桃花纷飞而来,落满了人间。 有个眉眼如画的桃衣少女正安静地行走在天地山川之间,眸中带着许多哀伤,正在大地之上,俯拾着那些散落的人间微尘。 一直过了许久,那个背着一柄桃枝一般青色剑柄之剑的少女才停了下来,手中捧着无数微尘,抬起头来,看着青山之上的二人。 “这样有意思吗?丛刃。” 丛刃抬手拭去了唇角的血色,像是一个少年一样笑着。 “当然有意思,丛心。” 第两百四十章 书生的事 海边孤屿。 “其实没有什么一定是对的事。” 乐朝天坐在孤屿边缘的夜色里,一面将手里的那条鱼翻着面,一面从旁边的盘子里撮着一些芝麻粒撒在上面。 已经处理过,用蒜汁腌好的鱼,烤起来香味十足。 不远处陆小三和松果正在拿着剑切着青椒红椒葱花姜叶。 草为萤坐在火堆旁,没有看海也没有看戏,而是在认认真真地看着那一簇火堆上的那条鱼,一旁还有一块正放在火上烧着的平整的石板。 “是的。” 这个青裳少年也不知道心思是不是真的在乐朝天所说的东西上,但至少回答的时候是诚恳地点着头的,而后又看向了乐朝天身旁的那些盘子,笑着说道:“再撒点孜然应该不算错吧。” 乐朝天挑了挑眉,拿起刷子刷了些油孜然上去,而后笑着说道:“前辈喜欢的味道,一般都错不了。” 草为萤微微笑着:“人间自然会有不喜欢吃孜然的。” 乐朝天也是喜欢孜然的,所以他很是感叹地说道:“人间怎么会有不喜欢吃孜然的呢?”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也许他们怕吃了不好。” 乐朝天抬头看向了远方,轻声说道:“那确实是的。所以我觉得孜然是可以接受的,也觉得丛刃他们都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有人觉得不行。所以这样的事情,其实就和喜不喜欢孜然一样,都是很难分出对错的。” 乐朝天低下头来,将火上的鱼又翻了一面。 “东海被打烂了,死了很多人,听说东海剑宗离开之前,曾经想要将一些东海境内的世人赶走,但是他们不听,觉得这是想害死他们——因为在妖族之事中,东海是最安宁的地方。于是也许被剑意杀死了,于是也许被倾倒的山脉压死了。如果前辈不出手,我能够从那一剑里感受得到,从东海,到西方鹿鸣,这一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可以生存人间的地域,都会被摧毁在那一剑里。相对而言,真诚的想看戏的我挨的那一剑,倒算是小事了。” “于是有些人就理直气壮了起来。”乐朝天轻声笑着。 “你看啊,他们是多么危险的人啊。” “当然,他们确实是很危险的人,只是烟花放在阴凉的角落里,便不会向着天空吐出焰火。” “我只是喜欢似圆非圆,若满未满,有些人就更加彻底,他们要见一弯残月。” “到头来,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草为萤微微笑着看着这个一面烤着鱼,一面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十三叠道修,把手里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你看起来很是委屈。” “我当然委屈了。前辈。”乐朝天拿起酒葫芦,往烤鱼上洒着一些酒水。“好好的就想看个戏,结果差点像我那倒霉师父一样被人一剑砍成个老废人,怎么能不委屈呢?” 虽然这个看起来年轻的道人说着挨那一剑是小事。 但是往往这样说的人,是希望从旁人那里得到慰藉——那可不是小事,你都差点死了。 于是一句话便捅了眼泪窝,就像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越说越委屈。 人间最真诚最催泪的,自然永远是理解。 乐朝天虽然没有哭,但是在烤鱼上洒了些酒水又仰头喝一口的时候,草为萤还是看见了他那有些泛红的眼眶。 于是当陆小三和松果端着那些切好的调料配菜笑嘻嘻地跑过来的时候,便很是古怪地看着这个眼眶红红有着一种鲜明的破碎感的温和年轻人。 “师叔你怎么了。” 因为乐朝天才始挨了一剑,所以陆小三也没有说什么是不是狗尿进眼睛了这样嘲讽的话,而是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盘子里的东西放在了一旁,看着乐朝天很是温柔地问道。 这样温柔的小少年,便是一旁的松果都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乐朝天微微笑着放下了酒葫芦,又把手里的烤鱼翻了最后一面,被剖开的大鱼已经烤得香气四溢,论香气,烤鸭自然远远比不上烤鱼。 “没什么。”乐朝天顺手指了指放在地上的酒葫芦。“前辈的酒太烈了,给我呛到了。” 陆小三自然不信,于是拿起酒葫芦试了一口,而后剧烈地咳嗽着。 “啊,真的很烈啊。” 一旁的松果也拿起酒葫芦试了一口,而后神色古怪地看着一旁手舞足蹈的陆小三,剑仙前辈的酒很烈吗? 从常理而言,一般调皮的人有时候往往也会更明白人情世故一些。 知道有些东西可以看破但不能说破。 所以就在松果正要质疑出来的时候,小少年屁股一拱,就给松果挤开了,差点摔个狗吃屎。 “鱼还没烤好吗?” 陆小三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垂涎三尺地看着那条自己亲自下海抱上来的大鱼——小少年不认识海鱼,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鱼,于是也给了一个同样不认识海鱼的人一个顺理成章地不写名字的理由,总之那是一条很大的鱼。 “好了。” 乐朝天笑着说道,将那条鱼放在了一旁的那块烧热了又淋了一些油的石板上。 “把红青椒那些东西放上去,在煎一会就好了。停停停,别这么早放葱花。” “哦。” 陆小三从善如流地将手里的葱花又放回了盘子里。 松果在一旁捏了许久的拳头,最后看着快要烤好的鱼,最后还是咽下了这口气,打算日后再和陆小三算账。 等到乐朝天慢悠悠地将豆芽蒜蓉还有葱花姜叶都加到了石板上的那条鱼上之后,今日份色香味俱全的烤鱼便完成了。 陆小三很是感慨地站在那里,看着从袖子摸出了一双筷子试着鱼肉的乐朝天。 “凭什么你们受伤了,就可以吃辛辣刺激性的食物?” 小少年依旧对当年他们吃火锅他吃火锅底料啊不对他吃清汤锅的事耿耿于怀。 乐朝天舌头好像在打着卷,发出斯哈斯哈的声音,大概是被刚烤好的鱼烫到了,好一阵才从袖子里摸出了三双筷子,递给了三人。 “你现在也可以吃啊,你不是已经见山了吗?” 陆小三只是哀叹着:“错失的那一顿辣锅,以后再吃一百顿,也弥补不回来了。” 乐朝天哈哈笑着。 四人围着夜色篝火,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便是草为萤,都是很是热切地和陆小三抢着鱼腹上的肉吃,给小少年弄得无语了。 身为前辈,一点前辈的亚子都没有,成何体统? 酒足饭饱之后,陆小三又检查了一下乐朝天的伤口,确定没有什么大问题了,这才跑回了亭子里,趴在角落里睡了过去。 松果则是就在火堆边睡着了。 乐朝天终于承担了师叔的责任,处理了吃剩的残骸,毕竟总不好腆着脸让草为萤去收拾。 这个山河观道人一面轻声咳嗽着,一面站在海边吹着海风,看着遥远的海面。 “其实我有一个问题。” 乐朝天轻声说道。 草为萤坐在那里喝着酒葫芦里的酒,很是平静地说道:“什么问题?” “假如前辈不去拦下那一剑,神河岂不是在自毁人间?” 草为萤平静地说道:“因为我不可能不去拦下那一剑。” 乐朝天挑了挑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重新看向了东海,一直看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既然知道那样一剑会被拦下来,他为什么还要用这样一剑?” 海畔青裳少年只是饮着酒,轻声地说道:“我怎么知道呢?” 乐朝天转头看向了那个少年。 “前辈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草为萤很是诚恳。 “当真不知,我又没有你们那么无趣,整天想着看一看前方的故事。正所谓问我去何之,君行到自知,你也很清楚的不是吗?” 这首菩萨蛮,乐朝天曾在前来东海的路途里弹唱过,是以这个道人轻声笑着说道:“我们不如前辈这般气定神闲。” “你一个道人不知道清静为天下正?” “晚辈自然知道,只是那时追求而不是已有,以圣人论世人,自然处处相矛盾。”乐朝天轻声说着,抬起头,仰看着夜空。“事实上,当一切反求诸己,我们便会看到,天下乱之根源,其实正在自身。” “就像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子,干的那些蠢事一样。世人觉得妖族惊悸过度,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草为萤只是轻声笑着,对于人间一切,他都是不置可否的态度。 ...... 卿相安静地站在探春园的小楼之上,有时看看南方,有时看看北方。 南方迷雾遮蔽一切视野,甚至在今晚还升起了浩大的神光屏障,因为北方有个帝王用了人间很好很好也很坏很坏的一剑。 于是北方的星斗都垂落了,散在了四野,天穹之中,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云胡不知捧着一壶酒,唉声叹气地穿过那些红梅林跑了过来。 “你明知道我忙得很,还老是使唤着我去买酒,这像话吗?” 云胡不知很是无情地吐槽着这个立于小楼夜色之中,装得有模有样的酒鬼书生。 “丛心把我的飞仙借走了,我又懒得走路,不让你去让谁去,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给你当了这么多年先生,你要给我做多少辈子儿子才能还清?买个酒都这么多话,不知啊,我发现你开始修行之后,就有些膨胀了。” “.......” 云胡不知很是无奈地看着那个在楼边一脸孤寡老人无依无靠表情的卿相。 只不过在接过了那壶酒喝了两口之后,卿相便很是满足地叹着气了。 云胡不知抬头看着天空。 事实上,今晚整个人间都在看着天空。 世人看不了太远的东西,便只能看着头顶。 那些剑光来去,纵横星野,自然不可能不被世人看见。 “难道他们真的要打生打死?” 天上的两柄剑过于强横,世人只要一眼,便可以看得出来那是谁。 卿相并没有说话,只是靠着护栏安静地看着人间。 云胡不知许久没有得到回答,看向了一旁的卿相。 “卿师在想什么?” 卿相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在想南衣城要不要反了。” 云胡不知惊诧地看着这个白衣书生,虽然这个老小子很少有正经的时候,但是很显然,这样一句话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 卿相很是平静地说道:“很简单,丛刃打不赢神河,如果丛刃死了,人间剑宗自然会和陛下反目成仇。人间剑宗如果反了,我们自然也要跟着反。槐都不会给我们分辩的机会。” 云胡不知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是的,悬薜院与人间剑宗交好千年,南方又割离了出去,世人没有理由再相信我们的立场。” 卿相挑眉说道:“世人为什么要相信我们的立场?” 云胡不知怔怔地看着身旁的书生。 书生喝着酒,很是坦然地说道:“你活得太短了,自然不知道,我卿相在人间,只有丛刃这一个好友。” 所以悬薜院的立场,自然是不可相信的。 云胡不知终于知道为什么卿相有时看看北方天空,有时看看南方大泽。 这个白衣书生看的不是大泽,而是大泽与南衣城之中的那些人间兵甲。 云胡不知浑身开始战栗起来,后背不停地冒着冷汗,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卿师是想.....” 卿相喝了一大口酒,平静地说道:“是的,如果丛刃活着回来了,那我就会带上被子,在人间剑宗门口躺着骂一年的街,如果丛刃死了,我就会打开槐安的南大门。” 这个白衣书生不知道为什么,却是笑了起来。 “南衣城当然有理由的,南方兵甲驻扎南衣城外这么久,哪怕南衣城富硕无比,要养着整个南方的兵力,终究还是会捉襟见底,于是发生一些叛乱也是情有可原的。” 云胡不知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他们如何会叛乱?” 卿相平静地说道:“你去翻下诸院的学子籍册,就会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叛乱。” 云胡不知怔怔地站在了那里。 “悬薜院在北方,虽然不如在黄粱一般,掌控着诸多命脉,然而我们与人间剑宗交好千年,自然亦是在槐安留下了诸多我们的东西。炸营之事,其实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这是一个数理院在缺一粒子中猜测过的链式反应。” 云胡不知沉默地看着无比冷静的卿相,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当真要这样吗?” 卿相平静地看向北方。 当那些丛刃与神河的剑意一同落向人间的时候,有些故事便已经很明了了。 “你不如去问一下那位北方的陛下,当真要拿着青师的臂骨吗?” 云胡不知至此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人间东海会发生了那样一个故事了,神色复杂地看向了北面。 “所以当初青师的臂骨,便是被神河偷走了的?” 卿相淡淡地说道:“是谁偷走了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现在在神河的手里。这样一个东西,出现在你我手里,都不是什么要紧的是,但是出现在神河手里,便是一件危险的事。”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他太高了。” “是的,他太高了,但是又不足够高,一旦最后功亏一篑,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疯子?” 卿相平静地说着,也平静地喝着酒。 “我也不想这样的。以文化之天下,是先生的夙愿,但是有时候倘若逼不得已,我们只能做一些违背祖宗的事。就像黄粱悬薜院一样。” 话虽如此,卿相自然也清楚。 槐安不是黄粱,槐都也不是假都。 神河更不是阑离。 云胡不知突然也有些想要喝酒。 于是这个年轻书生向着千年书生伸出了手。 卿相斜瞥了云胡不知一眼。 “你干嘛。” 云胡不知坦诚地说道:“给我来一口。” 卿相有些依依不舍地将手里的酒壶递了出去。 书生一口酒下肚,便有些后悔当时给卿相买的是烈酒,于是呛得面红耳赤,许久才平复了下来。 卿相骂骂咧咧地夺回了酒壶。 “你还是和狗一桌吧。连这种酒都喝不了,等到时候数理院他们蒸馏的法子完善了,那些酒还不得直接给你送走?” 云胡不知倒是没有在意卿相的嘲讽,只是扶着栏杆抚着胸口顺着气,过了许久才带了些醉意地叹息着说道:“我以为书上写的东西,真的就是人间。” 卿相倒也乐了起来。 “书上写的怎么会是人间呢?如果我去写书,我也不会写自己嗜酒骂街,哪怕是写,我也会给它写成风流的模样,而不是一个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老酒鬼。世人有时候腹诽河岸挑灯而走的人间姑娘脸上妆容太厚了,其实他们不知道,落在文字里的东西,才是最好也最华丽的粉饰。” “如果文之一字都不可相信,那么先生。” 喝得有些醉意的书生看着自己的老师。 “以文化之天下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卿相看着自己最为得意的弟子,饮了一口酒,轻声笑了起来。 “你难道不就是以文化之天下的证明吗?” 云胡不知怔怔地站在那里。 卿相转过了头去。 “书上本就不可能写出真正的人间,以文化之天下,也不是要告诉世人如何才是对的,而是要告诉世人,如何去看待世间矛盾。书卷是死的,诲人求知的本能才是活的。” “就像下雨了,世人便不能只想着天上下雨了,而是要去想为什么要下雨。是海天会翻转,还是热气会凝降?” “书生之责,当为天下奋勇之人。” “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云胡不知怔了许久,而后向着那个白衣书生虔诚一礼。 “学生受教。” 第两百四十一章 你把我教得太好了 陈青山有一个问题。 人间打得这个热闹,怎么山里的人都不出来看看呢? 那些云雾青山里自然有人出来看了,踩着剑光,穿梭在天地之间,像是无数夏日里被惊飞的萤火虫一样。 只可惜那些并不是陈青山所想要见到的人。 陈青山想要见两个人。 一个人看见了,得想办法给他打死,这个人叫做叶寒钟。 另一个人看见了,陈青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因为那个人叫做陈云溪。 陈青山坐在崖边带着一些恶趣味想着,我也姓陈,你也姓陈,我叫青山,你叫云溪,说不定你还是我老祖宗呢? 陈云溪到底有没有后人,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 当今人间活得最久的丛刃神河,也与他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至于天上人知不知道,陈青山也不知道。 因为他也没有见过天上人。 一旁正在努力感受气感的山月城小姑娘的天赋确实很差,陈青山倒是喜欢得很。 和自己太近的人,天赋不能太好,像那种痴心妄想的人,天赋也不能太好,太好了就会出乱子。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天赋都不能太好,如果像自己这样愿意为人间做小圣人的人,天赋好一些,也是合情合理的。 所以陈青山研究了许久的流云剑宗,又看向了一旁云崖上安静修行的小姑娘。 张梨子膝头正摆着一本小册子,里面是山河观的修行之法。 里面写的是什么,陈青山也不知道。 虽然他也是看着小册子修行过来的,但是里面是什么他真的不知道。 毕竟如果要写出来,那就要是能够修行的,如果写出来了不能修行,看到的人会怎么想?道门的人说好了是唯物的,结果洋洋洒洒一大堆,全是胡扯? 所以不如含含糊糊地说是一本小册子,保留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神秘感,于是皆大欢喜。 至于当初某个白衣女子告诉某个伞下少年的那段话,陈青山虽然有所听闻,但是不以为然。 毕竟说不定就是某人从某本看过的神神叨叨的破破烂烂的小书上朦朦胧胧背的一段。 如果某个青裳少年知道这个山河观弟子在这里胡思乱想什么,大概会很开心。 哟,你也是个神经病啊。 大概在冬雪时候一直说这是大夏天,热的人头昏脑涨只想吃西瓜的人,在那个伞下少年看来,确实是有些神经病。 陈青山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一定是太无聊了,所以才会想到了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于是这个黑袍道人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看着张梨子说道:“你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山里看看。” 不止是张梨子睁开了眼睛,便是一旁的东海红衣女子都低下头看了过来。 青椒当然一直在看着远方的那些剑意横流的天空。 那是东海方向的故事。 没人知道这个红衣女子在想着什么。 陈青山没有去问,也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张梨子说道:“如果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诚恳一点向旁边的那个人求救,我虽然不算什么好人,但是她倒是一个好人,不会见死不救。” 青椒沉默了少许,看着陈青山说道:“你这是道德绑架吗?” 陈青山挑眉说道:“怎么,难道你不是好人?” 青椒默然无语。 天下最无耻的手段,就是捧杀。 如果青椒够无耻,大概就会说不好意思,自己是个坏透了的人。 可惜青椒骄傲有余,无耻不够。 于是陈青山很是潇洒地踏着山崖云雾,向着那处剑宗而去。 ...... 叶寒钟端坐于清溪崖下,膝头横剑,正在那里调养着身上的伤势。 剑宗里许多弟子都去了外面,很是惶恐地看着天上的情形,但是叶寒钟没有。 因为剑宗外面有个叫做陈青山的。 如果自己不是被卿相截住打了一顿,大概也不会那么虚那个道人,毕竟大家都是带伤的人,大哥不要笑二哥。 只是没有如果。 那个人间大妖,白衣书生,千年道人,一直以来都是被低估的存在。 所以叶寒钟被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毕竟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叶寒钟并没有端坐许久,便重新握住了剑,抬头看向了夜雨崖的崖上。 那处垂流下来的溪边,有个道人安安静静地停在了那里。 叶寒钟缓缓摩挲着手里的剑,平复着内心的惊骇,而后很是平静地说道:“流云剑宗不是人间剑宗。” 陈青山挑眉说道:“所以?” 叶寒钟缓缓说道:“所以剑宗里有着许多境界颇高的师叔们。” 陈青山笑了笑,在崖边坐了下来。 “你是说那些山里云里雾里剑阁里那些白发剑修?” 叶寒钟沉默少许,说道:“难道你已经见过他们了?” 陈青山说道:“当然没有,不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们扎着堆在远方山上愁眉不展地看天,大概一时不会注意到这里,当然,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抱着天大的狗胆,跑去了你流云剑宗最高的那处剑阁看了看。” 这个山河观道人说着叹了一口气。 “你说陈云溪前辈这么多年都没有离开过山里了,怎么这一次就走了呢?” 叶寒钟静静地看着陈青山,说道:“你想说什么?” 陈青山抬头看着天,轻声说道:“我只是有些不敢说出来的猜测而已。” 夜雨崖中沉寂了下来。 “当然,有些东西,我猜不猜到的,没有关系,我陈青山欺负阿猫阿狗很在行,但是终究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山河观弟子。” 这个山河观道人很是谦虚,面对着这样一个剑宗,陈青山当然很是谦虚。 生怕说话口气太大,惹得那些外面的白发剑修们又跑了回来。 于是当陈青山很谦虚的时候,叶寒钟也谦虚了起来。 “我会叫救命,很大声的那种。” 陈青山微微一笑。 “你看你身下是什么?” 叶寒钟低下头去,而后沉默了下来。 身下当然是山河。 而自己正在向着山河之中坠落而去。 叶寒钟抬起头来神色冰冷地看着陈青山。 “你真的要把事情做绝?” 陈青山理所当然地说道:“你都拿我最喜欢的弟子来威胁我了,我为什么不能做绝一点呢?” “是你先动的手。” “不是我。”陈青山收敛了笑意,在夜色崖风里站了起来。“是你们流云剑宗先动的手。” 这个山河观道人说着,转头看向了远方天空。 “本来我有些云里雾里。” 道人转回了头来,看着叶寒钟。 “不过现在我倒是明白了,原来人间那些故事的背后,确实一直有着流云剑宗的影子。” “所以像我这样的人间小圣人,被伏杀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来流云剑宗把你打死。” “也是合情合理的。” 夜雨崖中有剑鸣声响起。 叶寒钟拔剑而出,裹挟着剑意元气的一剑,径直斩向了身下的大地,尝试破开陈青山的这片青山大河。 山河虽有震荡,但是很是坚韧,有道文如同水波一样在叶寒钟身下荡漾着,化去了那些力量。 陈青山抬起了手,轻声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会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假如我们会的不是山河,而是山海,那么山河观是不是可以叫做山海观?毕竟函谷观都能出因为出函谷而叫函谷观,那我们出山海,叫做山海观,应该也是合情合理的。” “于是我尝试着将河变成海。” 这大概便是陈青山的山河之中的河,远比当初张小鱼的山河之中的河要更为宽广的原因。 因为更为宽广,所以便能纳更多的水。 于是所能承受的力量,自然也便更大了。 “当然,我没有真的将它变成海,因为我又不是什么真的很高的人间大修。” 陈青山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说着。 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个道理。 劝叶寒钟不要白费力气。 叶寒钟没有理会,身化剑光,向着那些天穹之上依旧有着夜色的地方飞掠而去。 只是下一刻,这个剑修便被一拳从天上砸了下来。 就像当初被张小鱼那一拳砸在脸上砸得鼻青脸肿一样。 陈青山收回了拳头,抬头看着那些清夜有如星光一般游走在天穹之中的剑光。 今夜星光闪闪,杀你的心满满。 只是看着远方似乎有些被道韵惊动了,正在向着这里而来的剑修的时候,这个山河观道人还是皱了皱眉头。 夜雨崖声不够大,也不够烦。 所以陈青山没有再去多想什么,低下头去,一身道文流转,而后尽数落在了手臂之上,再度一拳砸向那个执剑而起的剑修。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走不通的路,就用拳头来打开。 于是那一拳将那个剑修嵌进了那片山崖之中。 叶寒钟狼狈的卡在了山崖里,咳着血看着没有第三拳而是变成了一指的陈青山,蓦然睁大了眼睛。 “杀了我,流云剑宗不会放过山河观。”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那难道不是很好的事吗?不打一架,世人怎么知道藏在这片流云山脉之中的那些隐秘的故事呢?” 叶寒钟沉默了下来,山河一指倏然落下。 与此同时,人间夜色里有剑光灿然而来。 ...... “我觉得很没有意思。” 不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模样的丛心安静地站在那些被打得无比残破的人间之中。 “当年丛中笑也是这样,觉得自己肩上担着一个人间,担着一个人间第一剑的名头,便好像什么都了不得了,于是跑来了东海,结果像是个傻子一样死在了那里。” 眉眼如画的少女低头看着掌心的那些微尘。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也要选择这样,还是说你觉得这样很潇洒?” 丛心抬起头,看着青山之上那个无比狼狈的白衣剑修。 “是的,一个终日坐在溪桥上睡懒觉的剑修,终于等到了某一日,人间大变,于是慨然提剑而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于是慷慨赴死,心中想着等我死了,世人一定感激涕零。” 丛刃狼狈而轻松地笑着,咳了两口血,说道:“是的,你说得很对,我丛刃就是这样的人,男人至死是少年,谁不会想着做一个英雄呢?师兄给了我一个这样的机会,那我自然便要把握住。” 这个白衣剑修再度握紧了手中的剑,转头看向了夜色之下自己的师兄。 “是王八蛋也好,丛心,你就算来了东海,也拦不住我们。” 丛心静静地看着丛刃,而后抬手一点点地从身后拔出了那柄剑。 剑柄是青色的,就像一些桃枝,剑身是流水一般的,就像是某条清溪。 一切都像是人间剑宗的那处桃花溪桥的模样。 那么桃花呢? 桃花正在握着剑。 丛心当然不是剑修,但是并不代表着这样一个少女握着剑,便没有什么威慑力。 事实上,当丛心拔出那柄剑的时候,整个东海人间来自于这师兄弟二人的剑意,都是被压下去了几分。 一如磨剑崖上的剑意可以当做剑一般。 某处溪桥边的那些剑意,同样可以是剑。 倘若丛刃依旧是全盛时期,他自然可以不用在意这些东西。 只是现而今哪怕是神河,此时也不得不凝重地看着那个拔剑的少女。 丛心看向那个黑袍帝王,平静地说道:“你走吧神河。” 气色同样萎靡的神河默然地看着那个立于残破青山之中的桃衣少女,又看向了她手中的那些微尘,沉默了许久,而后转过身去,消失在了青山之中。 “抱歉。” 这位人间帝王的歉意,缓缓地落向了人间。 丛刃沉默少许,默默地看向青山之下的少女。 “这样有意思吗,丛心?” 丛心轻声说道:“我觉得很有意思,丛刃。” 丛刃静静地看着这个常年说着自己欺负她的少女,缓缓说道:“我觉得很没有意思,你知道神河带走了什么吗?” 丛心平静地说道:“知道,但是那又怎样?你有时候扪心自问,你是真的想做英雄的心思多一些,还是嫉妒的心思多一些?” “二者都有。” 丛刃的回答异常简洁,随着话音落下,这个白衣剑修身周有剑意再度流转,天地元气汇流而来。 丛心执剑在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轻声说道:“所以你也要对我出手吗?” 丛刃平静地说道:“你既然要拦着我,那么....” “为什么不呢?” 于是那柄裹挟着浩荡剑意元气之剑,在天地之间有若一道灿烂流星一般射向了那个立于青山之下的少女。 丛心静静地抬头看着那浩然而来的一剑。 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变成人的时候,那个仰头看着天空流星划破天际的小女孩一样。 “丛刃,你真的疯了。” 这个桃衣少女不无哀伤地说道。 那一剑倏然刺向了丛心的心口。 只是却没有真的穿透而去,而是在这个握着那柄桃枝之剑的少女心口停了下来,像是力竭一样停了下去。 丛心低下头,怔怔地看着那柄在方寸之外停下来的方寸之剑。 而后蓦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向那处青山之上。 那个白衣剑修微微笑着。 “有些东西,是注定留不住的。丛心。” 丛心的目光缓缓下移。 这个白衣剑修的心口有着大片鲜红,也有一抹寒光正从那里探出头来,而那些鲜红的血液,正在沿着那柄岁月里而来的剑刃,缓缓滴落着。 “你也在人间千年了,也该明白这样的东西了。” 丛刃轻声笑着,低头静静地看着那柄穿过心脏的剑。 青山之上,有着另一个白衣剑修正在沉默地踩着一地低落下去的剑意走上来。 “张....小鱼。” 丛心只感觉好像一刹那,人间落满了风雪一般。 于是人间真的开始缓缓地飘落着细雪。 白衣剑修踏雪而去,停在了丛刃身后,抬手握住了那柄叫做山河的剑。 而后一把抽了出来。 “师父......” 这个白衣剑修低下头,轻声抽泣着。 “你把我,教的太好了。” 丛刃缓缓转过了身来,微微笑着看着身后的那个自己一生之中最为得意的弟子。 也是唯一学到了他因果剑的弟子。 “这一剑,与当初谣风那一剑,位置一模一样。” 丛刃很是感叹。 “所以当年那一剑,也是你刺的吧。” 张小鱼只是低着头,而后拄着剑跪伏了下来,嚎啕地哭着。 “所以你其实一直都会因剑,而不是像世人所知道的那样,只会果剑,张小鱼。” 丛刃不无得意地笑着。 “我真的把你教的很好。” 大风历一千三年十二月,有个白衣剑修离开了槐安,去了谣风,世人只知道他去见了他很喜欢的那个姑娘。 只是。 悬薜院祖院,便在谣风。 在像条雪中斑点狗一样哭着离开了那片像是落叶铺开一般的镇子之后,张小鱼便去了那里。 而后李青花做了一个梦。 丛刃抬手轻轻抚摸着这个得意弟子的头顶,抬头看向了天穹,星光落尽了。 “但这就是命运。就是我站的地方。” 丛刃收回了手,两手空空地站在夜色下,而后有着无数剑意从心口泵涌而出。 张小鱼什么也不敢看,像是那些白雪会照着他的肮脏一般,只是跪伏在大地上嚎啕地哭着。 所以。 所以南岛。 你的剑,为什么便差了三尺? ...... 神河安静地站在高崖之下,看着那个死在遥远青山之中的师弟,缓缓闭上了眼。 人间有风雪落在了肩头,于是黑袍也似白衣。 不远处有个看起来很是凄惨的少年抱着剑而来。 少年没有撑伞,风雪因此而来。 “陛下想要上崖吗?” 少年轻声问道。 一旁还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少年。 神河睁开眼,目光落在了那个少年身上,又落在了不远处的那柄伞上。 “如果我想要上崖呢?” 南岛立于那些越来越冷的风雪里,轻声说道:“那我便只能弃伞了。” 神河平静地说道:“你知道什么吗?” 少年当然并不知道什么,只是也许会猜到什么。 所以少年只是摇了摇头,诚恳地说道:“还有三息。” 还有三息,东海真正意义上的玩完。 第两百四十二章 记得你是他的得意弟子 神河离开了东海。 在某个白衣剑修死去之后,在某个扔了伞的少年站在崖前之后。 那场风雪很好的盖过了许多东西,尽管雪后的故事还没有落下来。 南岛重新握住了伞,站在那些渐渐平息下去的细雪里,看着那个转身向着远方而去的帝王。 陆小二抱着剑站在南岛身后,扶住了这个有些摇摇欲坠的少年。 南岛面色苍白地看了那个离去的帝王许久,而后转头看向了那处高崖。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看着这个为了赶来磨剑崖,连好不容易汇聚了一些的元气与剑意尽数耗尽了的师叔,说道;“今日便要登崖吗?” 南岛点了点头,抬头看着星光稀疏万物摇落的春夜人间。 “今日是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三月初五。” 陆小二并不知道这样一个日子是什么意思。 南岛撑着伞,拄着剑,向着那处重新开始汇聚着云雾的高崖缓缓走去。 “在去年三月初四,我到了南衣城。” 精疲力尽的少年轻声说着。 “三月初五,我去了悬薜院中,初六的时候,我开始修行了。” 南岛一面说着,一面慢慢地走着,陆小二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到明日,就是正式开始修行的一年。我不能失约。”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跟着南岛向前而去,他虽然不知道少年有着怎样一个约定,但是却也明白了南岛为什么走到后来,突然便开始匆忙了起来。 修行一年,登剑崖。 这是当初秋溪儿说过的话。 少年当然不可能登顶,去到那一处浊剑台上,那是人间绝大多数剑修,都无法登临的高度。 最后的那一丈剑意,代表了青衣年轻时候的高度。 南岛走到了第一阶台阶前,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剑阶上那一处曾经插过某一柄剑的凹痕。 那是去年的时候,一个趴在崖下睡了一觉的白衣剑修留下的痕迹。 南岛弯下腰,抬手摸了摸,而后很是平静地说道:“这是张小鱼的剑意。” 张小鱼曾经到过东海,上过剑崖,这件事人间都知道。 陆小二沉默地站在那里,对于这个师叔与那个白衣剑修之间的事,他自然有着诸多的不能理解之处。 南岛站直了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没有再去提及这个白衣剑修的事。 抬头向着那剑意弥漫,直入云雾之中的漫长剑阶。 三千六百五十丈。 是十年磨一剑的十年剑宗的意思。 当然,那样一个剑宗,早已经消失在人间了,当红衣死在了冥河之中,当红浸珊死在了剑渊之侧,当妖祖死在了东海四十九万里。 十年剑宗便已经消失了,留下的,只有磨剑崖。 人间残余的细雪仍在飘着,南岛安安静静地在剑阶前站着,等待着细雪落尽。 有人要等到风雪到来才肯登崖,有人要等到细雪落尽才肯登崖。 陆小二神色凝重地站在那里,呼吸有些粗重,抬头深深地看着这样一处高崖。 这是人间最高处,是当今剑宗的源头。 是人间每一个剑修都尝试登临的地方。 陆小二自然也不例外。 是以精神有些恍惚,心潮偏偏又有些澎湃,而与此同时,亦是有着许多对于自己师叔即将登崖的担忧。 “师叔现在能够登剑阶吗?” 陆小二看了许久,转头看向了南岛问道。 南岛没有回答,只是在细雪平息的那一刻,抬腿跨了上去。 当少年踏上剑阶的那一刻,站在崖下的少年很是清楚地看见了那些归崖云雾很是剧烈地涌动着。而那些与人间微尘一同沉寂在那些石阶上的剑意,亦是瞬间活过来了一样,向着少年而来。 陆小二看见这一幕,脸上露出了一些喜色。 那些剑意并无敌意。 这是否便意味着,自家师叔,可以顺利地登临这处人间高崖? 只是下一刻,陆小二脸上的喜色便消失了,那些剑意在最初的温和之后,又转瞬之间,变得无比凌厉,像是某个曾经长久地沉默在岁月里剑修,突然重新握住了剑一般。 南岛身上瞬间便多了一道细微的剑伤。 白衣。 陆小二想到了这样一个名字。 这不止是剑修剑意之境的名字。 更是当年青衣九弟子,那个将天下道门差点杀了个干净的少年剑修。 磨剑崖千丈剑意,便是来自那个一千多年前的少年的剑意。 云雾涌动,譬如白衣,细雪沉寂,亦如白衣。 陆小二看着那些横流在剑阶之上无比凌厉的剑意,脸色再度苍白起来。 这些剑意虽然远不如先前那些横流于整个东海的剑意,然而带给这样一个小少年的意味,自然是不同的。 这个小少年痴痴地看着那些游走于云崖之间的剑意。 当年那个白衣剑修,第一次下崖,打哭天下剑修的时候,是多少岁,十二岁,还是十四岁? 满崖都是那种骄傲至极满是少年气的剑意。 站在崖下的小少年觉得自己愈发地渺小,于是头越仰越高,像是要折断自己的脖子一样。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白衣境。 只是当他目光重新落向自家师叔的,却又渐渐平息了那种如临广海一般的震撼与惊叹。 那个少年撑着伞,已经在剑意里走了十来丈。 明明少年什么都没有做,但是陆小二却好像已经听见了许多清越的剑鸣声。 于是少年的桃花剑便出了鞘,带着许多从微末之中有如死灰复燃一般的剑意,环绕在少年身周。 白衣剑意如风雪。 于是风雪不可入。 “师叔。” 小少年突然开口叫住了南岛。 南岛撑着伞转回头来。 这个少年脸上依旧是疲惫,依旧是苍白,他的神海依旧空虚,然而偏偏却好像一枚顽固的礁石一般,稳稳地站在了那些剑意之流中。 “我在崖下等你。”陆小二难得这般灿烂地笑着。 “当然,如果师叔上崖之后不下来了,就让你的剑来告诉我。” 小少年没有怀疑自家师叔能否登上这座高崖,登临那样一处一千丈的十年剑宗山门。 南岛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会回来的。”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 陆小二抱着剑在夜色里安静地等着。 少年执伞,在云崖剑意里,缓缓地走去。 磨剑崖磨剑崖。 有些剑意正在缓缓地被淬炼着打磨着。 ..... 丛刃死了。 丛刃便这样死了。 丛心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手中兀自握着那样一柄剑意凌厉的剑。 那么自己一路从南衣城赶来东海,是为了什么? 这个桃衣少女再度变成了当初那个小姑娘的模样,手中捧着一些微尘,人间又有一些新的微尘,在细雪止息的夜色里,带着灼热的光芒,洒落下来,落在了丛心的小手之中。 丛心用了漫长的时间,才终于在那些被剑意泯灭,落向了人间的微尘之中回过神来,眼眸里有着大颗的泪珠滚落着,比星光更晶莹,比剑光更明亮,滴落在了手心里,照映着一切灼灼的光芒。 这个在人间剑宗里垂泪千年的桃花之妖,终于将泪水滴落到了东海,然而却还是没有能留住一些东西。 小小的丛心站在大大的狼藉的人间之中,将手里的剑插进了身前的泥土里,垂下头去,握紧了那只承满了微尘的手,又将那一切千年前错失千年后依旧错失的东西,用一些坠落的桃花包好,放在了贴身的位置。 当丛心做完了这一切,便重新抬起了头来,看着那些依旧向着人间洒落而去的微尘与光芒,而后再度落回到了那样一处折断的青山之上。 “张小鱼!” 丛心曾经无数次叫过这样一个名字。 有心不甘情不愿的,像是一个女鬼一样的哀嚎。 有带着恼意的,又带着取笑之意的。 但唯独没有今日这般,带着愤怒与悲伤的。 那个蒙着眼带,甚至还有一只眼睛被伞砸穿了的白衣剑修从青山之上站了起来。 满脸血泪地站在那些倏忽一刻便停下了的浅雪山头,面向那个落在大大的人间之中的小小的丛心。 “抱歉,丛心。” 所有人都在向着丛心说着抱歉。 只是抱歉有什么用呢? 遗憾已经铸成,这便是漫长的等待里错失一切的一生。 人间有些倏然青芒掠过。 丛心手中的剑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那个白衣剑修却是被钉在了一处山石之上。 剑柄有如桃枝一般的剑正在微微颤动着。 张小鱼不住地咳嗽着,风声里的轨迹他自然听见了。 然而他并不想去躲。 那一剑却没有穿过他的心口。 只是钉在了他的左肩之上。 而后化作了无数桃花,纷飞着落向了人间。 张小鱼抬手抚摸着那样一处剑孔,血流如注,然而并不致命,所以他低下头去,怔怔地看着那个站在偌大的残破的东海人间之中的丛心。 这个小姑娘模样的桃花之妖只是在看着那些依旧洒落在天地之间的那些微尘与光芒,那一剑的轨迹在其中依旧可见。 一直过了许久,丛心才低下头去,看着那些在浅雪之中灼灼生辉的尘埃。 是在哪一刻,丛心平静了下来? 而后转身向着东海而去。 “张小鱼。” 这个小姑娘的声音依旧稚嫩,却带着许多的沉静。 “你要记得.....” 丛心的脚步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张小鱼怔怔地靠在那块山石上,风里的那一剑的轨迹无比清晰。 在越过某个剑修死去的那三尺的时候,那柄桃枝清溪之剑,隐隐的,被抬高了一寸。 就像有剑半插在平湖之中,水下的剑便是折了的一般。 那个叫做丛心的小姑娘带着剑而来,又两手空空的而去。 只是没有回南方,而是去了东海。 她要去看一看,远远的看一看,当年另一个剑修,死去的地方。 ...... 高崖之上,那个白裙女子依旧执剑立于崖边。 这样一个纷乱的故事,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发展之中结束了。 她曾以为丛刃会死在神河手里。 只是并没有。 她也以为丛心会死在丛刃手里。 只是也没有。 丛刃死在了张小鱼手里,在那一剑因果之中。 当丛刃一身残余剑意都落在了方寸之上,便有另外一剑,倏然之间自某场带着风雪的南方的岁月里而来,落在了他的方寸之间。 直到最后,她都做好了面对神河的准备了。 于是有个少年终于筋疲力尽地赶了过来,放下了手中的伞,以一场风雪的降临,将那样一个一剑惊了鬼神的人间帝王逼走了。 磨剑崖。 也许确实该消亡了。 秋溪儿平静地想着,目光落向了那个正在向着高崖之上而来的少年。 一年的时间,也许算不上很短,但也算不上很长,哪怕是对于世人,而不是他们这样的似人非妖的存在而言,都是可能在弹指之间,便倏忽而过的岁月。 只是,那样一个少年,好像真的便能够登上当初所说过的那一千丈了。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秋溪儿手中的剑再度化作了一柄剑簪,落在了脑后,挽起了那一瀑青丝。 这样一个漫长的夜晚,正在缓缓消逝着。 ...... 神河安安静静地站在秋水暮色里。 人间是春星暗淡,还是春日灿烂,都是与这样一片像是承载着人间归去色彩的大河无关的事。 秋水长久的暮色。 暮色里还有一个白衣少年两手空空的坐在那里。 那个少年时候的年轻帝王神色里有着些许的,很难察觉的哀意。 “你死了,师弟。” 神河轻声说道。 那个白衣少年只是很是闲适地坐在秋水畔,抬头看着那些纷飞的枫叶。 “是的。” 当丛刃也死了,当年那一代人,被刻在了同归碑上的那一代人,便只剩下了神河了。 卿相是更晚的,而陈云溪是更早的。 只有丛刃神河秋水他们,是真正的同代人,亦是当初那个人间第一剑丛中笑的三位弟子。 二人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各自停留在秋水岸畔。 有小舟正在从远方缓缓而来。 黑色的,像是幽黄山脉的黑土与伞树,也像是死夜一般的色彩, “你是真的想要杀了我吗?” 神河的目光落向了那艘小舟。 “千真万确,师兄。”少年丛刃坐在秋水畔,随着那艘黑色小舟的不断靠近,这个白衣少年的身影也在不断地虚化着。 “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师兄你会人间一线。” 神河目光落向北方,轻声说道:“师父教我的。” 丛刃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 “丛中笑这个老王八蛋。” “他教了勾芺,也教了你,但偏偏没有教过我。” 神河缓缓说道:“因为当年的你,就是现在的我,而当年的我,才是现在的你。” 丛刃抬手擦了擦两滴从眼角挤出来的少年泪。 “是啊,是的,是的啊。如果我是丛中笑,也不会教这样危险的东西,给一个不快乐的人。” 神河轻声笑了笑,这个人间帝王在少年时候,便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人,所以丛刃无限感叹,所以当年的故人无限凋零,他也只是有了些许的哀伤,又像是那些落入秋水之中的枫叶一般,转瞬即逝了。 “所以师弟,那一剑,你学会了吗?” 丛刃轻声说道:“学会了。” 于是小舟缓缓而来。 少年丛刃缓缓消散。 舟头坐了一个懒散的白衣剑修,手里拿着一个酒壶,正在将它按在那些秋水里,装满了整整一壶。 少年神河静静地看着那个被小舟载往冥河的中年剑修,缓缓说道:“这样的水应该不好喝。” 丛刃懒散地倚在了舟头,微微笑着。 “此去漫漫,以此聊解思乡之愁而已。” 神河轻声叹息着。 “理应如此。” 黑色的小舟载着白色的剑修在橘色的霞光里越过了黑色的少年。 “神河。” 神河转过头去,看着那个正在沿着坠下高山的河水倒流而去的白衣剑修。 这里他没有叫师兄。 而是神河。 意味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只是以着一个世人的身份,与另一个世人说着一些临行前的絮语。 “你要握剑也好,要上天也好。” 丛刃平静地说着,仰头喝了一大口秋水之水。 “记得看好你的人间。” 神河轻声说道:“我会的。” 丛刃点了点头,又有些惆怅。 “听说喝多了冥河水,就会忘记了一切,而且冥国应该是很大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找到那个老王八蛋。” 神河缓缓说道:“会的。” “我走了。” 丛刃很是平淡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倚在舟头,平静而去。 神河安安静静地站在暮色里,一直到目送着那样一艘小舟去了人间之上的冥河,才重新低下头来,转身看着那柄孤零零的插在了秋水畔的剑。 那个孩童一直便在那里,守着那柄剑,只是二人旁若无人而已。 孩童有些战栗着,将剑带着鞘从河岸泥土里拔了出来,向后退去。 他知道,那个白衣少年死了,便没有人再来帮忙拦着这个黑衣的少年。 只是却还是惶恐却也倔强地说着。 “这柄剑不能给你。” 神河只是平静地向前走去。 只是下一刹,这个少年蓦然转过了头去。 秋水之中有剑意而生。 第两百四十三章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 人间春光明媚。 哪怕是残破的,被打碎了,不知道有多少世人葬生于其间的东海人间。 那种和煦温暖的阳光洒落在那些青山间,却也隐隐让他们有了一种安宁的色彩。 落叶从枝头坠落着,带着如雾如霜的露水,然后砸落成为了一些灿烂的光点。 而后被一双小小的鞋子踩在了上面,发出一些窸窣的声音。 小小的鞋子上面是一身小小的轻盈的小裙子,然后是一张很是安静的小姑娘的面孔。 小姑娘一路翻过了青山平原,终于在晨曦落向人间的时候,站在了某座最靠近的海的青山之上。 当春风拂面而来,一些躁乱的气息都被掩盖了过去,吹得小姑娘的短发像是朵蓬松的蒲公英一样纷乱地飞着。 丛心脸上终于有了一些笑意,好像便在身后的,便在先前的那些故事,被尽数遗忘了一般。 这个历经了千年,才终于肯从南衣城来到东海的小姑娘并拢着双腿在山上的某棵开满了白色的花的树下坐了下来。 当丛心在树下坐下的时候,那些白色的花便开始带上了许多的色彩,像是素面白净的女子,清晨想着要见心上人,于是便开始梳着状,擦着脂红一般。 于是桃花便开了。 在那些春风里,纷纷扬扬地落向人间。 于是小丛心便长开了。 从一个小小的人间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梳着两条黝黑的辫子,眉眼如画的女子。 春风是向着人间吹的,然而那些桃花却是在不断地向着那片广袤的东海飞去。 像是要飞越那些漫长的,有着四十九万里的辽阔大海,落到当年那样一个白衣剑修死去的地方。 丛心笑吟吟地看着那片大海与那些飞向远方的桃花。 只是眼眸之中,那些笑意之下,却是有着盈眶的泪水。 春风吹了很久,这个像是桃花一样的女子褪去了鞋子,站了起来,白生生的小脚便踩在了那些落满了桃花的山岭之上,而后提着鞋子安安静静地走在这片东海人间,一直向着那片海岸走去。 身后桃花不住地落着。 就像一些泪水一样。 “一千年了,桃花开了也谢了呀。” 桃花谢了也开了呀。 你在丛中笑吗? ...... 清晨的时候。 镇子里的人们看着那些散去的云雾,也看着那些随着星光一同落下的剑光,终于放下了那颗忐忑的心。 只是人们来不及看着那些被某两个剑修大战了一场变得满目疮痍的人间有着什么感叹,便惊诧地看向了那处高崖。 高崖之下,有着一个背着剑的小少年长久地保持着一个姿势,安静地仰头看着那处漫长的剑阶。 而那些云雾涌动的山崖之间,有着无数剑意正在翻涌着。 人们惊讶地看了很久,而后纷纷围了过去,远远地站在了那个小少年的身后。 那只是一个知水境的小剑修。 然而在这样一个令世人仓皇的故事结束之后,一个突然出现在崖下的剑修,自然很容易让世人想到某些很是玄妙的故事。 也许知水不是知水呢? 于是有人看着那个仰头看着高崖的小少年,大声的问道:“你要上崖吗?” 小少年过了很久才回过头来,看着那些不知何时已经在自己身后那条清溪之后拥挤的小镇剑修们,而后很是平静地摇着头。 “我不上,但是我师叔正在上崖。” “师叔?” 镇上的人们的目光落向了那些云雾之间剑意翻涌之处。 那些翻涌的地方确实正在缓缓的上移着。 “那是千丈之下吧,你师叔走到这里就已经这么慢了,大概是上不去了。” 那些小镇里的剑修与世人们纷纷地说着。 “他当然上得去。”小少年认真地看着那些人们,又转回了头去,继续仰头看着那一处高崖。“因为师叔不一定要是年纪很大了,饱经风霜了的中年男人。” 人们惊奇地看着那个小少年。 “那你师叔多大了,和那王八蛋张小鱼一样大?” 小少年轻声说道:“十六岁。” 人群之中一阵哗然。 人们自然不会相信。 “那你们是哪里的剑修?流云剑宗,人间剑宗?” 有人看着小少年仰着头的背影问道。 “都不是的。” 陆小二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便低下了头,转过身来,从身后取下了溪午剑,执剑一礼。 “岭南天涯剑宗,陆小二。” 人们神色古怪地看着那个少年。 所以是岭南的人? 当然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岭南的人不能来登崖。 事实上年年都有岭南的人来过来,尤其是在前些年,岭南有着八万剑修的时候。 那时人间安宁,磨剑崖下剑修如流。 只不过往往都是停在了一千丈下,便狼狈地滚落了下来。 所以人们在听见岭南二字之后,便换了一种惊叹的神色。 “岭南的人啊,能够走到这里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是诚心诚意的称赞,只是无论如何,大概都有些像是讽刺一样。 但是那些说着这样的话的人眼眸之中的神色,自然是无比认真而诚挚的。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 岭南自然是这样的。 除了一些值得被称颂的品质,他们一无所有。 只是小少年还是认真地说了一句。 “岭南会好起来的,师叔也会走到很高的地方的。” 这些东海的剑修们自然不是很相信这样一句话。 只当是少年的梦罢了。 在弄清楚了少年的来历之后,人们便越过了清溪,一同来到了崖下,抬头张望着那些云深不知处的剑阶。 磨剑崖便在人间,只是人间却极少有能够见到这样一座高崖真容的存在。 是以无论何时去看,崖下的人眼中永远有着好奇与憧憬。 “你师叔什么境界了。” 有剑修拍着小少年的肩膀问道。 陆小二轻声笑着,很是自豪很是得意。 少年最得意,大概便是谈及自家师叔。 “踏雪斜桥。” 原本有了些热闹之意的崖下人间,又沉寂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这个小少年看了过来。 “岭南的剑修?十六岁,踏雪斜桥?” 有人哂笑着。 “小少年你不要开玩笑。” “人间剑宗的那个叫做胡芦的少年,都没有这种境界吧。” 有人说着,便突然想起了什么,眸中渐渐有了一些很是惊异的色彩,睁大了眼睛看着陆小二。 “听说今年一月的时候,有个岭南少年剑修在南衣城差点将胡芦一剑送走。” 那人怔怔地看着小少年,又抬头看着那处高崖。 陆小二诚恳地说道:“便是我师叔。” 留在东海小镇的剑修都是沉默了下来。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夸那个少年好高的天赋,还是夸他好大的狗胆。 那些从一开始听到了岭南之后便觉得希望渺茫的人们,此时倒也是觉得少年登崖之事不是那么荒唐了。 至少,一千丈。 也许并不是什么异想天开的事。 人们安静了下来,与小少年一样仰着头,长久地看着那些云雾里不断翻涌着的剑意。 “那是八百多丈了吧。” 有人不无惊叹地说道。 自己十六岁在做什么呢? 练着剑?看着山? 还是看着小镇里的那些剑炉,畅想着有着某一日,世人也会记住自己的那柄剑上的名字? 一众剑修的目光都在默默地跟随着那些翻涌的剑意缓缓向上而去。 然而那些剑意却在九百丈的时候,突然停止了下来。 人们心头一紧。 难道人间踏雪斜桥,都不足以踏上千丈? 陆小二亦是沉默了少许,而后看着众人认真的解释着。 “师叔一路走过来很累了,所以他也许需要休息一下。” 人们看着陆小二。 “很累,为什么?” 陆小二轻声说道:“因为他是从白鹿妖族战场走过来的,而且......” 陆小二的话并没有说完。 因为他要说的话,被另一个人接了过去。 “他和我打了一场。” 陆小二听着那个很是熟悉的声音,蓦然转过头去。 一个一身带血,蒙着眼睛裹着耳朵背着一柄带血之剑的白衣剑修安安静静地站在了那条崖下清溪的上游,静静地抬头看着那座高崖。 “张小鱼.....” 陆小二怔怔地喃喃道。 世人一开始还没有认出这样一个无比狼藉的剑修,直到陆小二的话语坠落在了风里。 人们才惊诧地看向了那个搅动了整个大风历一千零四年风雨的剑修。 张小鱼在当下人间,自然是见不得光的,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人间的人。 只是这里是磨剑崖。 崖上的女子自然可以一剑将他送去冥河。 然而谁都知道,磨剑崖不问世事,已经千年了。 所以哪怕那个剑修带着一身凄惨的血色,带着那幅狼狈的模样,出现在了这里,亦是没有一剑自高崖而来。 于是只有小镇有愤怒的剑修提剑而出。 “张......” 那个成道境的剑修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名字都没有说出来,便被一道剑意掠过了喉间,捂着喉咙倒了下去。 “你们知道的,我现在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就容易滥杀无辜。” 那个剑修安静地站在那里,转过了头来,那只血色干涸之后像是一朵黑红色的花一样眼眶,毫无情绪地看着众人。 “所以你们最好安静一些。” 一众镇上的剑修都沉默了下来。 那个当初南衣城嘻嘻哈哈的小道境剑修,现如今已经是五叠剑修,哪怕再如何狼狈地站在那里,亦是有如渊渟岳峙一般,拦住了人间的春风。 陆小二亦是沉默了下去。 所有人都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转回了头去,抬头看着那处高崖。 只是那个白衣剑修的那般模样,与他最开始的那句话,无疑给这些剑修们极大的震撼。 所以那个少年,当真在东海与这个五叠剑修打了一架,才会那么疲倦? 张小鱼并没有在意世人们在想着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哪怕他可以听见风声,同样也是看不见那样一个少年在剑阶上做着什么。 人间风声勾勒一切。 然而高崖人间风声不可入。 所以那些云雾对于看得见的人,看不见的人,都是一样的。 这个白衣剑修只是静静地站着,也在静静地想着。 你既然一定要往前。 师弟。 那就要承得起世人的仰望。 要么被捧到高处摔死。 要么。 就跳出命运。 所以这个白衣剑修出现在这座高崖之下,是要带来什么? 是一个天下三剑的名头。 今日之后,世人便会知道,那个少年与张小鱼打了一架,打烂了张小鱼的眼眶。 ...... 世人自然不知道那个少年为什么在那里停了下来。 张小鱼也不知道。 这样的事,只有某个崖上女子,与那个少年自己才会清楚。 少年停在了那处九百丈的剑阶之上,身周有剑意流转,而手中空空如也。 那柄伞已经被放下来了。 就在脚边。 南岛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柄伞,也抬头看着人间天穹。 没有风雪。 人间没有风雪降临。 就在某一刻,这个一路执伞面对着剑意登临而去的少年,心中蓦然有了一个很是古怪的念头。 他知道这样的想法很是危险,也很是疯狂。 只是他还是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弯下腰来,将那柄伞放在了地上,而后抬头看着那些云崖之外的天穹。 春光烂漫,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像这样一个少年,从来都不需要撑着那样一把伞一样。 只是分明人间没有雪,少年肩头却好像满是风雪一样,压得少年直不起腰来,只能双手撑着膝头不住的喘息着——这是一个人间很是常见的肢体动作,但是南岛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样,是什么时候了。 他五岁的时候,便开始撑着伞,像是一个黑色的蘑菇,安安静静地蹲在檐下。 南岛一直喘息了许久,才终于缓过气来,重新站直了腰,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抬头像是看着高崖也像是看着天空。 云雾是翻涌的缠绵的,但是眼前终于没有了那样一抹黑色,藏在了眼眸的边缘,遮蔽着许多东西。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少年想要不打伞,便只能留在这样一座崖上枯守一生吗? 南岛不住地问着。 他也不知道要问谁。 分明没有伞了,只是少年的呼吸却越发的艰难起来。 南岛一直用了很久,才终于平息下来,什么也没有说,弯下腰去,重新捡起了那样一柄伞,默默地穿过那些已经足以在身上留下深深浅浅剑痕的剑意,向着崖上而去。 你不是来登崖的,南岛。 你只是,来见先生的。 ...... 秋溪儿沉默地站在剑阶之上。 当少年放下伞的那一刻,这个白裙女子亦是怔了下来。 看着那些满崖的剑意,与少年伞上那些若有若无的剑意,这个白裙女子好像明白了很多东西。 有些人,也许生来便是应该在崖上的。 那个曾经在某个青裳少年的天上人间里数次迷茫的看着一切的少年,也许才是真正的,磨剑崖的传人。 是的,崖上的传承,在红衣之后,便断了。 而有人被某个白衣剑修,带去了青衣的三弟子那里。 所以自己的剑为什么叫做故里呢? 那是秋水吧。 ...... 春光灿烂,春光明媚,春光迷人,春光沉醉。 在小楼饮了一夜酒的卿相,从楼边站了起来,拿起了身旁那些已经空空如也的酒壶。 当我满是痛苦的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也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卿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样一句话。 大概是两手空空这样一个词,出现了太多次吧。 于是卿相站在楼边,看着那些一地零落如血的红梅,拥抱着满楼春光。 这个白衣书生很是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而后踢醒了一旁喝了一些烈酒正在沉沉睡着的云胡不知。 年轻的书生揉着眼睛晃着脑袋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抬头看着自家先生。 卿相凭栏微笑着。 “春天真好啊,可惜没有钱,朋友也死了,那我们来做一个有趣的反贼吧。” ...... 胡芦醒过来的时候,在那里发了很久的呆。 剑宗里就像是被雪埋了一般的沉寂,什么声音也没有。 但人间哪有雪呢? 人间春光明媚,人间春风温柔。 但人间并不温柔。 瓜皮头的少年在溪桥上坐了起来,长久地茫然地看着人间天色。 清晨的阳光正在斜斜地穿过那棵开得无比旺盛的桃树落下来,有着许多的桃花落在了少年的肩头。 梦里花落知多少。 人间花落知多少? 那些一切的繁华热闹似乎还在耳边,但是眼前所见的一切却都是寥落的了。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 梦里青草香。 胡芦突然低下了头去,无比悲伤地哭着。 那些悲伤的哭声惊动了留在了剑宗里的江河海,这个七境的师兄匆匆跑了过来,独自站在了一池的小道上,看着那个泣不成声的少年,也抬手抹着眼泪。 “师弟,你终于醒了。” 于是少年的哭声更大了。 谁愿意听见这样一句话呢? 为什么是你终于醒了,而不是你是在做噩梦呢? 那种满是悲伤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园林。 于是成为了这个千年剑宗里,唯一的喧嚣的热闹的繁盛的声音。 ...... 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第二卷,剑中人。 完。 第一章 摩娑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青草香......” “一千年,年年花开放,天天好时光。” “来一次人间也匆忙......” ...... 顾文之觉得自己大概是幻听了,不然为什么会在下山给自家师父抓药的时候,会听到这样一首奇怪的曲子。 身为山河观弟子的顾文之当然听过很多曲子,观主以前在观里的时候,就会在山里找个幽静的地方,自顾自地抚琴弹唱。 但唱的往往都是什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这种叫做西江月的有名有调的曲子。 也譬如一些很是古老的曲子,什么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之类的古箜篌引。 只是大概没有听过这种奇奇怪怪的曲辞与曲子。 顾文之一面想着,一面抱着一大包袱给自家师父在小镇买的药,向着山上的观里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又觉得就这样走了,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于是将手里的包袱放在了道旁的一簇山花丛中,又找来了一些落叶,给它盖在了上面,而后才循着那种曲声传来的方向,提着道袍一路找了过去。 最后是在一处微微耸起的小山坡上找到了那样一个唱曲子的人。 那是一个正坐在一块小石头上烤着一只兔子的年轻人,头上戴了一顶很是难看的草帽,乱插着许多被风吹得零零散散的蒲公英,大概就是自己做的。 顾文之看着那只烤得香喷喷的兔子,咽了咽口水,走了过去。 “咦,这位大哥是哪里来的?” 顾文之其实也想说什么这位兄台从何而来这样的话。 只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并不像是读书人,于是通俗地说着人间大白话,很是坦诚地问着。 那个年轻人转过了头来,笑呵呵地指了指北方。 “槐都。” 顾文之很显然惊讶了一下,毕竟这样一个带着自编草帽的人,从天南地北来都是可能的,就是不太像槐都的人。 听说槐都包子都二十文一个,又怎么会穿得这么寻常? 年轻人大概从顾文之一闪而过的惊讶里猜到了什么,笑呵呵地转回头去,转着兔子换着面烤着。 “就是因为混不下去了,才来的。” 顾文之觉得无比理所当然地点着头。 “你吃兔子吗?” 顾文之更加理所当然地点着头。 “吃。” 那个年轻人大概很是喜欢这样一个并不扭捏的道人,于是将手里的兔子拿了下来,放在了一旁,不停地吹着手,尝试给这个道人撕一边。 只是刚烤好的兔子,自然烫得很,年轻人撕了许久,都没有撕下来,反倒是把手给烫红了。 顾文之诚恳地说道:“我来吧。” 年轻人也诚恳地说道:“确实应该你来。” 毕竟在这个地方的道人,一看就是天下三观之一山河观的道人,这样一个修行之地的道人,总不至于连烤兔子都撕不了。 只不过顾文之并没有将天地元气附着在手上,而是捞起兔子,干脆利落地握住了一边,径直撕了下来。 给那个年轻人看得倒吸一口凉皮。 “你不烫吗?” 顾文之笑呵呵地说道:“我师父身体不好,常年给他煨药,就经常用手去试探瓦罐的温度,时间长了,就不觉得烫了。” 年轻人很是敬佩地看着这个道人。 “厉害。” “一般厉害一般厉害。” 顾文之很是谦虚。 二人坐在晚风山坡之上,开始啃着手里的兔子。 年轻人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辣椒包,看向道人问道:“你要来一点吗?” 顾文之想了想,说道:“那就来一点吧。在观里有些年头了,倒是有些吃不惯辣了。” 于是年轻人给顾文之的半边兔子上洒了一些辣椒粉,然后剩下的全部倒在了自己的兔子上。 顾文之很是敬佩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厉害。” “一般厉害一般厉害。” 年轻人也很是谦虚。 二人啃着兔子,于是闲聊了起来。 “我叫顾文之,顾盼生辉的顾,以文化之天下的文之,大哥你呢?” 因为吃了人家兔子的原因,连那一声大哥都诚恳了很多。 “陈鹤,旧了老了的陈,潇洒来去的鹤。” “哦。刚刚那曲子是陈大哥你唱的吗?” “你是说好春光不如梦一场?” “太对了。” 那个叫做陈鹤的年轻人笑呵呵地说道:“对啊,你就是因为这个来找我的吗?” 顾文之一面啃着兔头一面很是感叹地点着自己的头。 “在观里我以为已经听过足够多的曲子了,只是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奇怪的曲子。” “随便哼唱的,我也不记得我是在哪里听到的了。” “这样啊。” 顾文之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迎着晚风斜阳,斯哈斯哈地吃着兔子。 这个从南衣城悬薜院来的道人,大概确实很多年没有吃过辣了,所以哪怕只加了一点辣椒粉,也是吃的满头大汗。 好在坡东便有一条溪水流过,于是这个道人提着半边兔子,就跑去了那里,趴在溪边鞠着水喝,一连喝了好几口,才终于觉得好一些了,然后抬起头便看见了一个甚是古怪的轮椅车在那里。 “这是什么东西?” 顾文之站在溪边回头问着陈鹤。 “天衍车。” 顾文之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想起了什么。 “南衣城悬薜院的天衍机?” 陈鹤挑了挑眉,说道:“你也知道?” “我是以前悬薜院的学子啊。当时还和数理院的先生研究过这东西呢。你是怎么想到把他拿来做这玩意的?” “我也忘记了。” 陈鹤很是诚恳。 顾文之提着兔子很是惊叹地围着那辆已经有些破破烂烂的天衍车四处打量着,时不时抬手敲一敲那个黑盒子。 “天衍机便在这里面?” 陈鹤也走了下去,蹲在了一旁吃着兔子。 “对。” “嘿,有意思,我想开一下。” 顾文之早就忘记了自己是来问曲子的了。 陈鹤当然很是慷慨,仔细教着这个道人怎么去驾驶这样一辆车,说着说着,陈鹤也兴奋了起来,提着兔子有些手舞足蹈,迫不及待地想要教会顾文之怎么从排水渠过弯。 只是这样的操作未免太高难度了,顾文之显然一下子很难学会,不过好在最基本的驾驶技巧,对于这个能够拿到悬薜院推荐名额的道人而言,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三月十三日,顾文之学会了开车车,上坡下坡,压死了...... 这个曾经的悬薜院学子不仅学会了在那片山下平甸里开车,而且还学会了一边开车一边啃兔子。 陈鹤便笑呵呵地站在溪边看着。 当然是好春光。 顾文之一直开到了暮天四垂,才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这个山河观道人从车上跳了下来,啃着手里已经没有多少兔肉了的半边骨架,脸颊有些红,就像是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突然发现某些令人欣喜的东西,兴奋得满脸通红一般。 “好啊,太好了,不愧是数理院的东西。” 道人不以山河观弟子身份而自豪,反倒是以悬薜院的学子身份而自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道人又沉默了少许,向着南方看了一眼,叹息了一声。 陈鹤不知道为什么道人突然又失落了起来,还以为他是因为回不去悬薜院的少年时候了而惋惜,所以很是诚恳地拍着他的肩膀。 顾文之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眼天色,而后突然想起来了正事,有些依依不舍地与陈鹤道着别。 “鹤兄,我要回去给师父煮药了。” 陈鹤挠挠头,想了想说道:“文之兄慢走。” 顾文之呵呵笑着,又吮了吮手里的兔子骨架,这兔子肯定是被提前用调料腌过的,所以连骨头嗦起来都带劲得很。 道人将骨头丢在了山坡下,又蹲下来在溪边洗了洗手,而后向着陈鹤行了一礼。 “有缘再会。” 陈鹤笑眯眯地晃了晃手里的骨架。 “有缘再会。” ...... 顾文之甚是感叹地走在回山的路上,大概今日的偶遇却是有趣,于是也哼唱起了那首很是古怪的曲子。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青草香......” 只是哼着哼着,这个道人便沉默了下来。 沉默自然不是因为联想到了什么东西,只是很简单地看见了一些东西。 这个年轻的道人抬起头,四处张望着,带着一些恼意大声喊道。 “谁把我藏在这里的药给拿走了!” 只是山间并没有回应,只是惊起了一些春鸟掠飞而去,扑落了几片乱羽。 顾文之有些着急地弯下腰来,在那处山花丛里不停地翻找着,只可惜翻来翻去,什么也没有。 暮色已经照向了更远的东面,这座春日山林已经渐渐地有些昏暗下来了。 顾文之回头看向镇子里,药自然不值什么钱,哪怕再回去买,也不过是多花一些时间而已,只不过今日在镇上,有一味药刚好只剩下了一点点,哪怕再回去,也凑不齐那样一服药了。 顾文之念着自己师父的病,有些着急了起来,抬手竖于身前,便要施展道诀,在山中寻人。 只是那些山河还未落向人间,顾文之便听见了一阵颇有些虚弱意味的咳嗽声。 “咳咳。” 顾文之散去了一身浩瀚道韵,看向了山道更上方。 那里有个满身剑伤的道人正倚坐在山石上,面色苍白地笑着。 “陈青山?你怎么回来了?” 顾文之皱了皱眉头。 陈青山只是轻声笑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说道:“顾师弟啊,我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顾文之沉默了少许,说道:“好消息。” 陈青山笑着从身后拿出了那一包裹药。 “好消息就是,师伯的药并没有丢,还在这里,我还想着谁这么大方,这么好的药,说不要就不要了,于是打算捡回山里,讨好一下师伯,让他帮我处理一些小事。” 顾文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继续问道:“坏消息呢?” 陈青山将那一个包袱丢了下来,丢进了顾文之怀里,咳嗽了两声,说道:“我在流云剑宗里当着那些白发剑修的面,把叶寒钟杀了。” 顾文之很想把手里的药包砸在陈青山的脸上。 这个年轻道人脸色铁青地看着那个山道上的道人。 “这就是你说的小事?陈青山你......” 陈青山大概也有些惧怕于骂街的书生,毕竟这个师弟是从悬薜院过来的,悬薜院有个老酒鬼带着坏头,书生们往往都会骂一些很是难听的话。 所以陈青山轻声笑着,叫出来了躲在了一旁的张梨子。 “梨子,这是你顾师叔,悬薜院四甲结业的学子呢,一定是个舌灿莲花口吐芬芳大文人。” 张梨子有些怯生生地从陈青山身后走了出来,看着那个好像同样很是厉害的年轻道人行了一礼。 “顾师叔。” “......” 顾文之后面的话硬生生被憋了回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平复下来心绪,又看向了道旁林中另一个红衣女子。 “这个也是你弟子?一个剑修?” 陈青山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抱剑而立的东海剑修,笑眯眯地说道:“那倒不是,这个是仇家。” 顾文之嘴角抽动了一下,不过看着那个怯生生模样的张梨子,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着那个看起来模样寻常天赋也寻常的姑娘点了点头,而后便向着山道上走去。 一直到越过了那三人,顾文之才听见了那个叫做张梨子的师侄有些忐忑地问着陈青山。 “这个师叔.....” 陈青山轻声笑着:“哦,他叫顾文之,南衣城的人,不过你不用担心,这是个好人,比你师父我好多了,就是有时候有些异想天开的愚蠢。” “......” 默然无语的自然不止是顾文之,还有张梨子。 “背后说人坏话不好,师父。” “没关系,他打不赢我。而且这样的话我都当面说过很多次了,偶尔背后说一说,才能更有新鲜感。” 顾文之回头默然无语地看着山道上的二人。 陈青山依旧倚靠着山石,像是早知道顾文之会回头一样,笑眯眯地看着那个道人。 至于张梨子,则是在拉着陈青山的袖子。 顾文之又看向了不远处神色很是冷漠的那个红衣女子。 大概很是头疼,这个道人又转回了头去,默默地向着观中而去。 ...... 三月春光,三月春观。 暮色的光芒已经沉入了西方,山中在短暂的暗淡之后,又亮起了光芒。 是那种像极了人间小镇的灯火的光芒。 在观中青林长阶上,四处点亮着。 当天一轮明月,披落下来的银霜于是也像是被溶解了一般。 不时有弟子提着灯盏从顾文之身旁走过去,行着礼叫着顾师兄或者顾师弟。 顾文之抱着那一大包药,一面回着礼,一面穿过了那些长阶,匆匆向着观中山顶而去。 赶到那里的时候,果然便看见自家师父面色苍白地坐在台阶上咳嗽着。 顾文之有些愧疚地匆匆跑了过去,也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向着这处山巅之殿后方而去。 “我先去煎药,师父。” 道人点着头,而后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没有过去多久,顾文之便端了一碗汤药过来了,依旧漆黑的,像是天上隐去了明月星辰一般的夜色一般。 煎得这么快,大概并不是像平日里那样悠闲地烧着柴火。 顾文之将药碗递给了道人,又在长阶上薅了一株草,擦去了手上黑色的锅灰,这才有些愧疚地说道:“今日下山发生了一些事,耽搁了一下。” 道人捧着碗龇牙咧嘴地喝着那碗黑色的药汤。 于是顾文之发现自己又忘记买糖了。 道人眼巴巴地瞅了自己弟子许久,确定他没有买糖回来,这才叹息了一声,端着碗像是豪爽的江湖侠客饮烈酒一般,一口全咽了下去。 顾文之诚恳地说道:“明天我一定记得下去买糖。” 道人笑了笑,说道:“你是要下去看看那个烤兔子的人还在不在吧。” 顾文之愣了一愣,说道:“师父看见了?” “没有,只不过你身上有烤兔子的味道,你又不会烤兔子,更何况还是这么香的兔子,那么肯定是别人烤的。”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也是最浅层的命运逻辑。 顾文之轻声笑着,说道:“是的。” “那个人很有趣?”道人看着自家弟子问道。 顾文之抬头看着夜月想了想,说道:“大概是的,所以虽然在走的时候我说了有缘再见,但如果能够直接再见,自然没必要寄托在有没有缘这上面。” 老道人轻声说道:“确实如此。” “不过我倒是从他那里听到了一首很是古怪的歌。” 老道人看向年轻道人。 于是年轻道人在一派很是违和的基调中唱着那一曲好春光。 老道人听到那一句千年的时候,也许是想到了什么,轻声笑着说道:“其实这首曲子也可以换个模样来唱。” 顾文之看向了自家师父。 “怎么唱?” 道人将身旁的药碗翻了过来,又伸手在阶上捡了一块瓦片。 以瓦击碗而唱道。 ——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 摩娑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有客骖麟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 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 少歌曰,神甚放,形则眠。 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 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 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娟娟。 第二章 也许风知道 东海小镇。 陆小二用乐朝天给的钱,托人在镇外溪畔盖了一座小木屋,在那里长住了下来。 自家师叔上崖去了,一直便没有回来,也没有剑从崖上下来。 陆小二在最初的时候,还因为担心自己师叔,尝试登过几次崖,只不过一个知水境的岭南小少年,自然走不了很远,只能站在数十丈的地方望崖兴叹。 不过时间多过了几日之后,陆小二倒也安下心来,磨剑崖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发生什么谋财害命的事。 更何况,当初自家师叔还给那个崖上的女子写过很多信。 只不过陆小二想到这里的时候,又有些担忧起来。 会不会因为师叔屡次骚扰那个崖上的女子,登上崖之后,就被那个女子恼羞成怒地关起来了? 陆小二心想着爱情这玩意,还真是害人不浅。 不过东海的风光确实很好。 陆小二想着想着就走神了,从镇上那个最靠近崖边的铁匠铺中走出来的时候,正好是黄昏时候。 黄昏月,一笛碧云风。 陆小二也不知道是谁在吹笛子,总之暮色晚风里飘荡的悠然笛声,确实很令人神往。 于是连打了一日铁的疲倦都消失了。 小少年大概也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打铁的一日。 虽然当初离开的时候,乐朝天给了自己很多钱,要自己把师叔照顾得快快乐乐的。 但是陆小二也不知道南岛什么时候会下崖,所以能够有一些收入,自然是一些收入。 更何况,那个令人担忧的猜想,也许有着另一个极端呢? 譬如师叔不是被那个崖主关起来了,而是二人已经打算谈婚论嫁了,所以才会在崖上长久的没了动静。 这是一个比先前的猜想更为严重的事。 因为要谈婚论嫁,自然就要有礼金。 自己从没有听到自家师叔说过他的家在哪里,有哪些家里人,到时候免不了岭南就要做师叔的家里人。 师叔又没什么钱,到时候礼金自然免不了要岭南来出。 陆小二抬头看向那处云雾缭绕的高崖,镇子就在崖下,所以有时候抬头就要幅度很大,大概因为这个原因,镇上的人很少有什么因为常年低头而带来的颈椎病。 崖是很高的。 那个据说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虽然才做了不久的崖主,但是境界也是很高的。 像他们这么高的人。 大概彩礼也是要很多的。 陆小二一面想着,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到时候还要置办行头,最好还要帮师叔在附近的城里买一间大宅子...... 小少年一面思虑着,一面向着镇外而去。 然后走着走着便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陆小二连忙道着歉。 “抱歉抱歉,刚刚走神了。” 小少年说着便抬起头来,然后便看见了一个脸色很是愁苦,又好像带了一些希望的年轻人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一个笛子。 难道方才那个吹笛子的人便是他? 陆小二有些好奇地想着。 年轻人有些愁苦,所以也没有在意,只是摆了摆手,便要离开。 只不过走了一半,又折了回来,上下打量着这个打了一下午铁,还没有来得及去洗一下的少年。 “你知道哪里可以打一柄很便宜的剑吗?” 陆小二愣了一愣,大概很是好奇这样一个年轻人为什么会想要一把剑。 不过转念一想,也对,这里是东海,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剑修满地跑。 所以大概也是一个想要修剑的人。 陆小二看了这个人少许,想了想说道:“镇子里成品的剑都不便宜。不过剑胚的话,就要便宜很多,不过一般为了自家招牌着想,镇子里很少有铸剑炉会卖剑胚,而且就算买到了,剑胚想要成剑的话.......” 小少年诚恳地看着年轻人。 “不会修行的话,也是很难的事。” 人间自然不止有剑修,也有剑客,虽然这样一个群体已经微末下去了,但总归还是有一些的。 只是剑客的剑,很难快到让剑体产生高温,也就无法在出剑的时候,同时淬炼着自己的剑。 这句话大概说到了那人心底去了,于是愁眉苦脸地叹息着。 “那师兄有什么办法吗?” 那人大概也是注意到了面前的小少年是一个修行者,虽然一身看起来并不是很干净,但是打完铁自然是这样的,所以也是很是诚恳地叫着师兄。 陆小二看着年轻人这般模样,虽然不是很理解,只是少年还是想了想说道:“我这些日子在镇东那边帮人铸剑,你如果实在想要一柄剑的话,明日我想办法帮你去问问。” 那人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很是感激的看着小少年,连声说道:“多谢师兄多谢师兄。” 陆小二摆了摆手,说道:“谢倒不用谢,到时候记得给我一些回扣就好。” 说到底,让小少年这般不厌其烦地帮着这样一个人,大概也是因为心忧自家师叔的终生大事。 不然以陆小二在岭南的性子,多半也是不会理会。 年轻人叹息着说道:“要不是前些日子东海被那些大剑修打得一片狼藉,把我好不容易存了的一些钱又给弄丢了,我倒是可以多给你一些,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干啥啥不顺,养鸡发鸡瘟,养猪发猪瘟,前些年想种些果树卖果子,结果大旱一场,给我的树都旱死了。对了,我叫尤春山,师兄叫什么名字。” “......陆小二。”陆小二默然无语。 大概也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对象,尤春山就跟着陆小二向着镇外走去,一面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那些诸如青梅竹马的姑娘和人跑了的倒霉凄惨的往事。 陆小二听了许久,大概也是有些无奈,转头看着尤春山说道:“听起来确实很倒霉,不过这和你要一把剑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于是有朝一日剑在手,杀尽天下负心狗?” 尤春山哈哈笑着,说道:“那倒不是,只不过去年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看起来神神叨叨的道人,他说我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人间大剑修,虽然我以前就去过东海剑宗拜师,他们说我没有天地根,不要我,不过那个道人看起来挺唬人的,道袍飘飘的,还牵着一个蒙着眼睛的小姑娘,哪怕是骗子,也不像是一般的骗子。我就想着再来碰碰运气。” 这个很是倒霉的,连名字都被小道童听错了听成了尤青山的年轻人很是感慨的抬起头,看着那处高崖。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就实现了呢?” 陆小二默默地看着身旁的年轻人,觉得他应该是生错了地方,如果是生在岭南那边的话,大概会幸运很多。 毕竟岭南是出了名的草根剑派。 大家都半斤八两,有没有天地根的,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陆小二说着,正想转身拍一拍这个比自己高也比自己年纪大的年轻人的肩膀,却发现拍了个空。 而后这才发现这个叫做尤春山的年轻人,很是离奇的平地摔了一跤。 陆小二默然无语地看着这个正在无事发生一样爬起来的年轻人。 尤春山拍着身上的灰,虽然看起来好像已经习惯了,但是终究还是有些愁眉苦脸的模样,也没有再笑了。 所以不是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只是运气太差的人一般笑不出来。 尤春山搭着眉毛,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叹着气。 陆小二很是好心的指了指他的手肘处,衣裳下正有血色浮现。 “你手出血了。” 尤春山挥了挥手说道:“小事小事。” 跌跌撞撞的人,大概总免不了磕磕绊绊,于是一身带着伤。 尤春山很是愁苦地继续和陆小二边走边说着。 “大概我就是那种天谴之人?” 陆小二倒是沉思了少许,说道:“那倒也未必。” 尤春山好奇地看向这个小少年,说道:“为什么?”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一生下来就死了,那才是天谴之人,你想啊,像你这样的,走路都能平地摔的人,偏偏还能活这么久,说不定这才是真正的大运之人。” 尤春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小少年说道:“这么有道理的吗?” 陆小二诚恳地说道:“为了多拿点回扣,我已经很努力的在编了。” “......” 尤春山面色愁苦地说道:“师兄真会开玩笑。” 陆小二走着走着却也是差点摔了一个跟头,好在小少年终究是一个知水境的剑修,如果真的莫名其妙摔这样一个跟头,大概日后人间的酒桌笑谈又会多一则小料。 小少年神色凝重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大哥,你别叫我师兄了,我怕摔死。” 尤春山默默地闭上了嘴,也没有再跟着小少年往镇外走了,停在小镇暮色的那块石碑边,一屁股坐了上去,默默地抱起了笛子送到了唇边开始吹了起来。 陆小二很是感慨地站在那里,很难想象这般舒缓悠扬的笛声,会是出自这样一个倒霉人之口。 天涯倦牢落,忍一声羌笛。 当然,感慨归感慨,陆小二还是有些后悔答应了帮这样一个倒霉年轻人的忙。 他叫了自己两声师兄,自己都差点来一个平地摔,真要帮了忙,还不得走路扶墙根?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着自己的那座溪畔木屋走去。 “你是不是没有住的地方?” 尤春山放下了唇边的笛子,犹豫了少许,说道:“有。” 陆小二倒也没有继续问。 一路回到了溪畔,小少年直接跳进了溪中,很是干脆地在里面洗着澡。 而后又将身后的溪午剑横在了膝头,在暮色晚溪之中端坐下来,开始蕴养着剑意。 大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晋..... 自从小少年来到了这处高崖附近之后,却是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剑意强度,有了很是明显的提升。 毕竟高崖之上满是剑意。 总有一些弥散向人间的。 所以东海剑宗比岭南剑宗强那么多,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有着很多的道理。 当然,也可能和小少年时不时便会去尝试登崖有关。 虽然往往走不了多远,然而那样一个千年前的白衣剑修留下的剑意,对于剑修而言自然是受益匪浅的。 陆小二在溪中修行了许久,而后才在那些暮色随着清溪流尽了的时候,带着一身入夜有了寒意的溪水站起身来,向着木屋里走去。 这个木屋和当初青椒的木屋很是相似。 简简单单,只是用来容身的而已,当然,小少年有时候也会抱剑坐在屋前木廊上,安安静静地吹吹风看着那处高崖。 老子生平,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 可惜陆小二不是陆小三,不会弹什么曲子。 于是只是坐在木廊上,吹吹溪风,等到一身都干了,于是回屋睡觉。 至于为什么要泡在溪水里。 自然是因为小少年听说这条清溪,是当年圣人李二死去的地方。 有没有神韵不知道。 总归有个好盼头。 陆小二坐在木廊上想着,又有些感慨于自己的岭南式思维。 盼头这样一个词,往往是世人的。 对于修行者而言,自然是且修且行,对于剑修而言,或许更是一个争字。 陆小二在那里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却又是听见了一阵笛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清溪上游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好了一座简单的小草棚。 那个叫做尤春山的倒霉年轻人,正盘坐在溪边,对着最后一些即将落下去的斜阳余晖,吹着笛子。 看来他倒是没有说谎,确实是有住的地方的。 陆小二自己住的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小木屋,自然没有什么高人一等而生怜悯的想法。 只是目光又从尤春山的身上,落到了这条清溪的更远处。 那里依旧有着许多剑痕留下。 那是当初某场波及了整个东海的战斗最开始的地方。 陆小二在后来却也是知道了,那两个人,一个叫神河,是当今陛下,一个叫丛刃,是人间剑宗宗主。 天下三剑,只剩两剑了。 至于年轻三剑,更是只剩下了一剑。 那便是四破剑程露。 至于张小鱼,世人觉得他已经不配了。 陆小二忽然有些感叹。 于是转回了头去,又看了一会人间高崖,而后收起了剑,走回了屋中。 ......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对于小少年而言,自家师叔大概确实便是这个样子。 只知道在崖上,但是不知道在崖上何处。 事实上,南岛便在千丈剑阶,当年的十年剑宗山门处。 三月初六那日,少年便已经登上了千丈之崖。 只是并没有见到那样一个白裙女子。 在千丈剑阶之处,只是有着一块磨石 还有一抹白衣在云雾深处转身而去的身影与留下的一句话。 “先磨剑吧。” 一如当初在静思湖一般。 那个女子给了少年一柄剑,而后让他先磨剑。 那时的南岛在得知了想磨多久就磨多久之后,只是用剑在石头上蹭了一下,就很是得意地说着自己磨完了。 只是这一次,南岛却是磨了很久。 将那柄伞放在了一旁,将鹦鹉洲也放在了一旁,拔出那柄有着一个硕大豁口的青黑色的桃花剑,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磨着。 磨剑自然不止是为了让剑刃更加锋利。 更是为了静心。 杀人之前先磨剑,才能在反复的枯燥的声音里,确定那样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要杀的。 登崖也是。 少年的心在放下过那柄伞后,便静不下来了。 也许有着愤怒,也许有着茫然,也许有着不甘。 所以南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坐在那里用脚抵着磨石磨着剑。 只是重复的,第一次没有束缚的去做着一件事。 于是那些来自剑崖之上的剑意,带给少年的压力越来越小。 不远处有着一个脸生桃花的白衣男子安静地站在山风里。 南岛磨了许久,大概也是有些累了,于是停了下来,将桃花剑举到了眼前,端详着青黑色剑身上的一些灼热的赤红的微粒。 “你知道这件事吗?” 南岛轻声问道。 桃花平静地说道:“我没有来过磨剑崖。” 所以大概也是并不知道。 南岛放下了手里的剑,倚着那块刻着当年那一代剑宗弟子名字的碑石坐了下来。 这个少年最初的时候,还有过一个很是惊人的猜想,于是扒开了那些缠绕在石碑上的青藤,看着下面的那些名字。 也许上面确实有着一个叫做南岛的名字呢? 也许自己也是一个活了一千多年的老不死呢? 石碑上有些名字依旧存在着。 譬如青莲,譬如一剑,譬如白衣。 也有些已经不在了,于是谁也不知道那上面曾经刻着的是什么。 只是少年在触摸着那块石碑的时候,确实在那里怔了许久。 因为在石碑的最下端,某个被刻意抹去了的名字,那些痕迹之下,隐隐约约像是一个南字。 ——那是南柯。 这是当时桃花的回答。 这个长着桃花脸的白衣人,虽然并没有来过磨剑崖,但是却似乎知道一些关于崖上的隐秘。 譬如那个叫做南柯的,青衣的第十一弟子。 只不过无论南岛怎样询问,桃花都只是深缄其口。 ——那是和冥河有关的故事,与天上无关。 这是桃花仅有的回答。 南岛靠在了石碑上,短暂地休息着,也长久地深刻地看着那些山崖云雾之外的天穹。 所以与天上有关的故事,是什么呢? 也许风知道。 然而山风无言,只是吹着这个磨了很久的剑的少年很是疲惫的身体。 第三章 师叔与师兄 陆小二第二日清晨起来的时候,便发现那个叫做尤春山的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木屋外等着了。 小少年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抱着剑在廊上坐了下来。 尤春山看着小少年走出来,很是客气地打着招呼。 “师兄早。” 陆小二其实有些不大能够适应这样一声师兄,倒不是真的怕平地摔死,只是毕竟这个人再如何年轻,那也是二十多岁的人,自己才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听来听去,就好像自己突然之间就老了一样。 所以陆小二很是惆怅地抬头看着天空。 为什么楚腰叫自己师兄,自己就能够接受得很,换了一个男人就觉得很怪呢? 陆小二想了许久也没有想明白,于是低下了头来,看着尤春山说道:“你很急吗?” 尤春山愣了一愣,想了想,说道:“倒也不是很急。” 于是陆小二便将剑放在了膝头闭上了眼。 既然不急,那就下午再说。 尤春山大概没有想到陆小二便直接开始修行了,站在那里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坐了下来,托着腮,大概是许久没洗澡了,甚至还在那里掏着裆,只是眸中的色彩是很是纯粹的羡慕。 毕竟在这个年轻人眼里看来,这样一个小少年确实很是潇洒。 长得干干净净很是好看,还是一个剑修,还有着一把很好的剑,看模样,大概境遇也不会很窘迫,没事就去铸铸剑,要不就在溪边坐着修行。 最主要他还不会平地摔。 尤春山在那里啧啧地感叹着。 过了没有多久,小少年便重新睁开了眼睛。 尤春山很是欣喜地问道:“师兄现在要去镇上了?” 陆小二平静地说道:“没有。” 只是却也没说是要做什么,只是抱着剑站了起来,又将剑背在了身后,而后在那些泻入溪中的晨光里,蹚了过去。 尤春山连忙跟了上去,踩得一身湿哒哒地跟着小少年问道:“师兄要去哪里?” 陆小二头也不回地说道:“去崖上。” 尤春山很是惊叹地看着小少年。 还真是勤勉啊,修行了没有多久,就要去崖上淬炼剑意了。 只是事实真相未必便是如此。 陆小二一面走着,看着面前的云雾高崖,一面很是无奈地想着。 怎么这个人别人在修行还要盯着人看。 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修行界的大忌吗? 不过想想也算了,毕竟他连天地根也没有。 陆小二一面想着,一面停在了那处剑阶前,抬头看了许久,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神海里的元气与剑意还是流转在身周,而后一步踏上了剑阶而去。 一入剑阶,人间的声音便细微了起来。 那个叫做尤春山的便在崖外不停地说着什么,看起来好像很是兴奋的样子。 不过陆小二听不大真切,于是抬手指了指耳朵,什么也没有说。 尤春山于是这才安静了下来,只是依旧在很惊叹地张着嘴。 陆小二默默地看了一眼,而后向着剑阶上方走去。 一直走到三十多丈,确定已经不会再被尤春山盯着了,陆小二才停了下来,这里的剑意对于陆小二而言其实已经有些压力了,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陆小二一面对抗着那些剑意,一面背对着人间,坐了下来。 崖上剑意遍地,想要安心修行自然是不大可能的事了,陆小二于是便干脆淬炼起了自己的剑意。 小少年的剑意虽然依旧有些长进,只是离着人间白衣境大概还有一些距离,自然更不用说剑崖一千丈的崖上白衣境。 是以陆小二很是谨慎地用着天地元气裹着自己的微渺的剑意,如同将一柄剑浸入一片大海一般,送入了崖上的剑意之中。 于是这一处的剑意便活跃了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小少年在人间小镇打铁一般。 对于一个热爱打铁的人,那种叮叮当当的声音自然是悦耳的。 对于一个剑修而言,那种剑意碰撞而后蜕变的微鸣同样是悦耳的。 陆小二脸上有些隐隐约约的喜色,按着膝头的剑,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剑意更加凌厉一些,陆小二渐渐地将手放到了剑柄位置,而后将手中的溪午剑缓缓拔出了三寸。 只是下一刹,小少年脸上的神色便变了。 原本只像是与世人玩闹一般的剑意,在那一刻突然变得无比狂暴而迅速。 一如浮游于广海之上的小舟忽然面对着风暴一般。 小少年的剑意被掀翻了过去,在剑阶之上被打得七零八落,而整个人如受重创一般,瞬间面如纸色,整个人都是向后栽倒而去,溪午剑亦是脱手而出。 好在下一刹,那柄落于了剑阶之上的剑,突然被人握在了手中,而后平静地将它推了回去。 那些如同东海风暴一般的剑意才缓缓平息了下去。 “在崖上不要轻易拔剑。” 小少年在下方剑阶上稳住了身形,而后便听见了自家师叔的声音。 陆小二喘着气平息下来,而后抬头有些惊喜地看着那个撑着伞站在那里的少年。 “师叔,你要成......已经登崖回来了吗?” 陆小二差点将自己这段时间胡思乱想的东西脱口而出。 南岛站在那里古怪地看了陆小二一眼,总觉得他改口之前,应该不是什么好话。只不过也没有在意,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有,只是下来看看。” 陆小二自然不知道南岛要下来看看什么,也许只是露个面,让自己安心一下。 小少年也没有追问那么多,平复了少许,重新向着先前滚落下来的剑阶处走去,从南岛手里接过了那柄已经被送入了鞘中的剑,又有些疑惑地看向南岛。 “为什么不能拔剑,师叔那日应该也是剑出鞘了的吧。” 南岛很是平静地看着崖下,有些故事已经过了有些日子了,只是人间依旧没有什么有闲心登崖的人。 所以崖外并不热闹。 只是有着一个向着两侧搭着眉毛的年轻人在下面垂着头。 “因为拔剑,有问剑的意思,与寻常登崖,自然是不一样的.....” 南岛说着,停顿了少许,而后从崖外收回了目光,平静地说道:“至于我拔剑无事,因为我手里有着一些先生的剑意。” 陆小二默默地抱着剑站在一旁,从方才师叔的停顿里,他大概便能感觉得到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但是小少年也没有问,很是认真地看着南岛。 “那师叔还下崖吗?什么时候下崖?” 其实这个问题在南岛最初踏上剑阶的时候,陆小二已经问过一次。 彼时的南岛很是平静坦然。 回答得也很干脆。 只是这一次,南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撑着伞安静地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看向一旁依旧翘首以待的小少年。 “你想回岭南了吗?” 陆小二转过头去,想了想,说道:“有些想,也有些不想。在岭南当然是很好的,那里很像在人间的家一样,大家其乐融融,开开心心也安适悠闲地过着每一天。” “当然,这里也是很好的,崖下剑意遍地,对于一个剑修而言,大概是一块很好的磨剑的地方。” 南岛挑眉看向了小少年,虽然他明知道陆小二也许真的只是在说着自己的想法,但却总有种这是触碰着自己的选择的感觉。 二人长久地站在剑阶上。 南岛想了很久,轻声说道:“你如果想回去了,那就先回去吧。” 陆小二听着那个‘先’字,倒是沉思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我还是在崖下等着师叔吧。” 南岛并没有再在这件事上多说,看向崖下那个抱着笛子坐着的年轻人。 “那是谁?” 陆小二亦是转过了头来,看着下方那个很是倒霉的年轻人,后者亦是在好奇地抬起头向着云雾里张望着。 “尤春山,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我答应了他帮他弄一柄便宜的剑。” 南岛古怪地看向陆小二,自家这个师侄是这么热心助人的人吗? 陆小二自然知道南岛看着自己是什么意思,所以挠了挠头,说道:“因为担心在东海开销太大,所以就想着多弄点钱。” 于是南岛便明白了什么意思,只是依旧有些不解。 弄钱是容易理解的。 东海开销大是什么意思? 南岛自然不知道陆小二已经自顾自地扮演着他的娘家人身份,帮他考虑了很多东西。 陆小二大概也是怕南岛追问这样的东西,抱着剑很是匆忙地向着崖下而去。 “我先走了师叔。” 南岛看着小少年抱着剑匆匆离开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只是也没有说什么,撑着伞在剑阶上坐了下来。 陆小二一路仓皇离开了那处剑阶,直到呼吸着人间东海春风的时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尤春山站了起来,看着这个小剑修,又抬头看向了崖上那个在剑意里安坐的若隐若现的身影,很是惊叹地说道:“那人是谁?” 毕竟那是一个从崖上走下来的身影。 “我师叔。” 尤春山睁大了眼睛。 “这么年轻的师叔?那师叔境界高不高。”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还好,也只是踏雪境。” 尤春山心想什么叫做也只是踏雪境? 虽然这个年轻人没有修行过,但是人间大道兴盛,更何况这还是在东海这样的地方,对于修行界的一些东西,自然也是有些了解的。 小道七境,也便是登楼七重,便已经是人间上层战力,被称为上境修行者了。 踏雪境自然用不上也只是这样的字眼。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那个少年有些过分的年少了。 比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大不了多少。 所以纵使小少年看起来很是诚恳地说着这样的话。 尤春山还是颇为感叹地说道:“好一个少年师叔。” 这个倒霉年轻人还在感叹着,却发现陆小二已经向着镇子方向而去了。 于是尤春山连忙跟了上去。 “师兄等等我。” 二人一路穿过清溪小林,向着镇子里走去。 一入镇中,便有一股热浪而来。 已经过了清晨时分,自然只有在某些巷子里才能感受到一些三月凉意了。 尤春山依旧像昨日一样,莫名其妙地便来了好几次平地摔,不止是陆小二,便是镇上的那些人们和剑修,都是纷纷侧目而来。 这个倒霉年轻人很是惯常地爬了起来,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着,追上了正在不远处等着的小少年。 陆小二很是感叹地看着尤春山,不无诚恳地说道:“我突然觉得我昨天说的也许是很对的。” 尤春山愣了一愣,问道:“什么?” 陆小二向前走去,停在了一家看起来像是酒肆,但实际上是面馆的小店前。 “就是说你是洪福齐天之人。” 小少年回头看着尤春山说道。 这个年轻人并没有看向陆小二,而是低头看向了自己脚下。 脚下当然没有狗屎。 只是有一块年久失修的,下方凹陷的石板,被他一脚踩在了上面,咕唧一声,溅了一身的水。 尤春山叹息了一声。 “确实洪福齐天。” 陆小二忍住了笑意,伸手进怀里摸着钱,数出了一些铜板,而后递给了尤春山。 这个才始湿了满腿的年轻人疑惑地看着陆小二。 “师兄这是要做什么?” 陆小二看着尤春山反问道:“你不饿吗?我请你吃面,进去买两碗吧。” 尤春山恍然大悟,接过钱来向着那处面馆中走去。 “我其实只要吃一碗就够了。” 倒霉年轻人碎碎念着。 “还有一碗是我吃的。” “......” ...... 尤春山蹲在了溪边,挑着手里的面,一面看向了一旁的小少年。 “师兄为什么吃个面还要专程跑到镇外来?” 陆小二背着剑端着那碗面坐在溪石上,说道:“因为那个掌柜的面很好吃,但是不肯卖面给剑修,他说剑修都是王八犊子,所以要躲着他点。” 尤春山很是震惊地蹲在那里,低头看着碗中的面,面条雪白,汤汁清亮,一旁缀着葱花肉末还有一些还未搅拌的油辣椒。 确实很是诱人的样子。 “他不怕被人打死吗?” 尤春山说着,用筷子挑着搅了搅,而后吃了一口之后,便改了口,囫囵咽了下去,很是满足地说道:“好啊,这面真好,我要是下得这么好的一碗面,我不止要骂剑修是王八犊子,我都敢骂神河陛下是王八犊子。” 陆小二转头看着这个年轻人,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说笑的。 只是向来倒霉的年轻人脸上很少有笑意,也许是认真的说笑着,也看不出来。 东海是神河和丛刃打得残破的。 东海剑宗的人已经在慢慢回来了,槐都也拨了救济款来,协助东海境内重建事宜。 尤春山并没有去领。 陆小二也没有多说什么,也开始吃起了自己的面来。 二人在溪边吃得香气四溢。 “你有多少钱?” 陆小二一面吃着面,一面想起了正事,看着尤春山问道。 尤春山嘴里还叨着面条,听到这句话,便把嘴里的面条囫囵嚼了一下咽了下去,而后把碗放在了一旁,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袋子,里面有些铜板,也有些碎银子,这个年轻人吮着筷子,在那里很是认真地数着。 过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大概七百多文钱的样子?” 陆小二吃着面,想了想说道:“镇上卖过最便宜的一把剑,也要一千文。” 尤春山自然知道,他在遇见陆小二之前,便已经在镇上的那些铸剑炉问过了的。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小少年。 陆小二低头吃着面,说道:“我尽量帮你想想办法吧。” 尤春山很是诚恳地感激着。 “多谢师兄,到时候如果有剩下的,全部送给师兄当做谢礼。” 陆小二只是认真的吃着面,却是想起了当初的天涯剑宗。 所以伍师叔确实很厉害,硬生生供养了那样一个剑宗这么多年的打水漂行为。 师叔当然是要厉害的。 二人很快便意犹未尽地吃完了一碗面。 而后再次向着镇子里走去,尤春山这一次走得很显然有精气神许多了。 也许是吃了面填了肚子了,也许是终于有些希望了。 所以摔得也更有气势了。 啪地一下就扑在了街上。 不过这一次倒是没有平地摔了,而是踢到了路边不知道谁丢的一把伞。 还好陆小二早就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没有把碗让他拿着,不然到时候还要去赔面馆的碗钱。 走到那处面馆那里,小少年把碗交给了尤春山,让他去还了碗,而后便带着他向着镇东自己打铁的那个铸剑炉而去。 这处铸剑炉在一条巷子里,是一个很是宽敞的院子,抬头便可见那处极高的山崖,如同一柄缭绕着云雾的硕然巨剑一般插在镇外。只可惜这里并没有出镇的路,不然陆小二每次都可以省上不少的时间。 用炉边铁匠老李的话来说就是,这是怕有人得了剑,便得意忘形,直奔磨剑崖而去。 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这样一片很是宽广的环崖镇落之中,虽然有着许多铸剑炉,但是往往都是不能直接去崖下,而是要绕一段路。 让海风吹一吹,人清醒了,就不会犯傻了。 陆小二让尤春山停在了巷子里,找个树坐着,自己便进去了。 一进去便听见一个粗犷的男人声音传来。 “小二啊,你之前问的事我打听到了。” 第四章 马骨与木剑 陆小二站在门口,愣了一愣,而后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在那里胡思乱想着自家师叔的事,于是便顺口问了一句在东海买一座院子要多少钱。 只不过这两天因为尤春山这个倒霉蛋的事,给整忘记了。 老李就站在那里,一面将那些众人敲打过一番的剑胚重新送入了炉中,一面拿着一块毛巾擦着汗,回头笑看着少年说道。 “大概是出镇往北的清角,城里的院子一般要二十两银子左右,如果你想买好一些的,还会更贵。” 陆小二还在那里盘算着,便听见那个壮硕的男人在那里取笑着。 “你小子,才十二岁,就要想得这么远了吗?” “......” 陆小二脱了身上的衣裳,又在一旁拿过了一条皮围裙系在了身上。 “是帮我师叔问的。” 小少年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终究也是一个剑修,少年的身体并不显得柔弱,倒还颇有些力量感。 老李听到了这句话,于是下意识地便看向了那处高崖。 陆小二的师叔他们自然知道是谁。 就是那日登崖而去的那个剑修。 “你师叔倒还差不多,毕竟也十六岁了,三十而立,十五半蹲哈哈哈。” 这个铁匠说着又笑了起来。 陆小二无奈地摇着头,将溪午剑放在了一旁,于是又被在那里歇息的老李拿了过去。 这个在镇上铸了很多年剑的男人对于小少年这柄剑只能说是爱不释手。 剑出鞘而寒光满院。 大概恰如午时林溪一般散发着濯濯清辉。 在下午崖下的院炉边,更多了一些灼灼的光芒。 自诩是镇上最好铁匠的老李不住的唏嘘着。 “我什么时候也能铸一柄这样的剑就好了。” 陆小二回头看了他一眼,事实上不止是他,这一处铸剑炉的铁匠都爱死了这样一把剑。 在陆小二来到这里的时候,本来因为小少年年纪太小,他们不打算让他来打铁铸剑的,只不过在看到陆小二身后的剑后,又改了主意。 虽然神河有律法,但是现而今大概也管不到东海来,因为听说南衣城反了,云梦大泽的雾瘴也散了,更是有着巫甲而来,槐都也终于有了动作。 所以他们很是谨慎地将小少年留了下来,就说他是在重新铸造着自己的剑。 陆小二也确实是在铸着自己的剑。 铸剑炉以溪午剑为模子,重新浇筑了一个模具。 这些日子铸的剑,大多是溪午剑的仿剑。 只是很显然,这样一柄剑不是铸出来的,而是在草为萤的剑湖之中淬炼出来的。 伍大龙的手艺虽然不错,但是自然也干不出这个好的活,更何况,这样一柄剑,都未必是伍大龙铸的,说不定就是天涯剑宗以前的那一代冤大头宗主丢进去的。 “然后你就死而无憾了?” 陆小二走到了炉边,伸头看着里面那块已经烧得通红的剑胚,而后夹了出来,放在了台上,身周有元气剑意环绕,抡起锤子便开始叮叮当当的敲了起来。 虽然说人间铸剑,并不需要用上天地元气这种东西,剑修们的手中之剑,自然是要一锤锤从手底下敲出来。 只是毕竟陆小二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也不是常年打铁的人,体格上自然跟不上,便要用上一些天地元气。 不过也许也算是一种修行。 毕竟这其中也包括了对元气运用的锻炼。 老李嘿嘿笑着。 “如果真能铸出来,他们剑修又怎么舍得让我死。” 这确实是极大的实话。 是以虽然小镇里的铁匠其实大多数都是世人,但是地位还是很尊崇的。 毕竟剑修忙着修剑,便总要有人来帮忙打铁。 一旁有铁匠走到一旁休息去了,于是老李又顶了上来。 有人开始淬火了,于是整个铸剑炉边都开始在呲的声音之后,弥漫着如雾一样的水汽。 眼前的炉中通红,倒也是很快地便蒸去了那些身前的水汽,陆小二停顿了少许,又重新开始敲打了起来。 炉边叮叮当当的一片,响声错落有致。 倒像是在敲打着一种很富有韵律感的乐器一般。 陆小二于是便想到了弄曲子的乐朝天,也想到了在巷子里等着的尤春山。 “李叔。” 小少年一面打着铁,一面问着一旁的铁匠老李。 “嗯?” “咱们这里卖过最便宜的剑是多少钱?” “好像是一千七百多文吧,毕竟我们这个炉子,在镇上也算得上很好的那一批了,自然不能卖的太便宜了。” 老李说着停了下来,穿过那些水汽把脸探过来了一些。 “你问这个做什么?打算买一把剑?其实你自己也说过,以前在岭南的时候,学过你师叔铸剑,手艺也不错,想要剑的话,其实可以自己打,原料我和掌柜的去说下,按成本价给你。不过你都有这么好的一柄剑了,还要剑做什么?” 陆小二摇了摇头说道:“帮别人问的。” “哦,要是朋友的话,可以给你打个折,少点钱。” “不是朋友,昨天遇见的一个倒霉蛋,说是想要一柄剑,看能不能时来运转。但是他钱不多,我还想赚点回扣。” “......哈哈啊哈哈。” 老李看着敲着剑胚的一脸真诚地说着想要赚点回扣的小少年,不停的笑着。 陆小二看向老李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什么问题。 毕竟又不是朋友,赚点回扣也是应该的。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太诚实了。他有多少钱?” “七百多文吧。” “那你总要赚个一百文吧。也就是要六百文给他弄柄剑。”铁匠的头又缩回了水汽里,倒是认真的在帮陆小二算着。 “我早上还请他吃了一碗五文钱的面。” 陆小二认真的说道。 “那倒是,毕竟羊毛要出在羊身上。只不过六百文卖一把剑...嘶..算了,我直接帮你去问下吧。”老李说着,一面冲着那些正在淬火的人喊了一声。 “那谁,你来顶下,我去找下掌柜的。” 于是老李便离开了这个铸剑后院,向着前院而去。 过了没多久,这个赤着上身的男人便重新回来了。 “掌柜的说了,是朋友的话就可以,不是朋友的话,最少也要一千六百文。” 陆小二在那里沉思着。 “难道我还要先和他做个朋友?” 老李笑着说道:“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陆小二很是诚恳地摇着头。 “这个真不行。” “为什么?” “你敢和一个一天走路能够十来次平地摔的人做朋友吗?” 老李深吸了一口气。 “真有这么倒霉?” 他这才明白陆小二最开始的那一句倒霉蛋并不是调侃,而是在说着事实。 所以大概便宜一点给你,就当交个朋友这样的话,确实没人敢说出来。 陆小二很是认真的点着头。 “那你就当做那碗面钱打水漂了吧。” ......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是人间常有的事。” 小少年很显然比他的师叔要有文化一些。 陆小二站在了巷子里的树下,看着那个在黄昏的光芒里垂头丧气地坐在树下的年轻人。 “这个忙我确实帮不了,他们说最低都要一千六。” 尤春山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看着陆小二说道:“我知道了,多谢师兄了。”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其实你未必要来这个小镇里买剑,毕竟这里是磨剑崖下面,剑肯定是要贵一些.....” 尤春山轻声说道:“就是因为这是在磨剑崖下,所以我才来这里的。人间的剑,又怎么能够压得下这种倒霉的命运。” 陆小二沉思了少许,倒是深以为然的点着头。 只不过又好奇了起来。 “当时那个道人说了你会成为一个大剑修,有没有说你要怎么去做?” 尤春山仔细地坐在那里想了许久,摇了摇头。 “没有。” 陆小二说道:“那你怎么知道自己一定要有一柄剑呢?” 尤春山说道:“剑修难道可以没有剑?” 陆小二诚恳的说道:“当今人间刀比剑便宜许多,你可以买一把刀,然后骗自己说这是单刃剑。” “......” 陆小二很有道理的说着:“张小鱼你知道吧,他还拿红中当过剑,刀总比麻将靠谱吧。” 尤春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陆小二说得很有道理。 这个年轻人说着站了起来。 “那师兄知道镇上哪里卖刀吗?” 陆小二摇着头。 “师兄是不知道还是没有?” 陆小二抬手指了指一旁的那座高崖。 “那是什么?” “磨剑崖啊。” “对啊,这里是磨剑崖,东海剑宗的地盘,连道人都很少过来,你觉得会有刀修吗?” 尤春山却是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那我真的拿着刀当剑,说自己是剑修,在这种地方会不会被人打死。” 陆小二愣了一愣。 刀和麻将自然是不同的。 有人拿着红中当剑,只会惹得世人哇喔哇哦的惊叹。 但是拿着刀当剑...... 怎么看都像是沾点大病的样子。 陆小二默然无语地向着巷子外走去。 陆小二走出了巷子,回头看了一眼在跟过来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又摔了一跤的尤春山,而后抬头看着小镇街头的某个正在嘿嘿哈哈地提着木剑跑过去的孩童,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转头看着尤春山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但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尤春山精神一震。 “师兄请讲。” 陆小二才始张开口,便有一片不知道从哪飞过来的草叶落入了口中,这让这个小少年默然无语,将口里的草叶吐了出来。 “有话好好讲,真不要叫我师兄了,你就叫我那谁吧。” 陆小二很是无奈的看着尤春山。 我连朋友都不想和你做,你还想当我师弟? 尤春山诚恳的闭上了嘴。 陆小二看着那个跑过了街头的孩童。 “木剑行不行?” 尤春山愣了愣,而后有些迟疑的说道:“木剑?这样也算剑修吗?” 陆小二说道:“要不你去问问他,他是不是剑修?” 小少年指着那个孩童。 尤春山看了过去,而后沉默了下来。 他自然不会去问。 因为那个孩童只会满是骄傲地说着我是天下有名的大剑修某某某。 而后挥舞着手里的木剑,斩尽道旁黄花潇洒而去。 这是不用问就知道的事。 因为尤春山小时候便这么干过。 陆小二小时候也这么干过。 小少年背着剑向着巷子外走去,走了一段路,又回头看着尤春山,歪着头说道:“你还在愣着做什么?” 尤春山回过神来,看着小少年说道:“所以我们要做什么?” 眉清目秀的小少年神色无比认真的说道:“带你去买剑啊。” 尤春山正想问去哪里,只是瞥见了那样一个依旧挥着剑在人群中蹦蹦跳跳的孩童时,却是突然明白了过来。 只是他依旧有些犹豫。 陆小二转身就走。 “不买算了。” 尤春山咬了咬牙,追了上去。 ......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三月十四日,有人花费了全身家当,从一个小镇孩童手里买了一把木剑。 陆小二抱着剑站在暮色溪边,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迎风而立。 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在装逼这一方面,向来是可以的。 尤春山正在溪石边坐着,默默地看着膝头的木剑,这个姿势是和陆小二学的。 “我还是觉得有些亏,不,是很亏。” 毕竟七百多文钱,就买了这样一柄木剑,简直就像一个十足的大蠢蛋。 陆小二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倒霉蛋,很是诚恳地说道:“书上都说了千金买马骨,于是才有千里马来,倾尽全身家当买一柄木剑,你才能真正认可自己剑修的身份。” 尤春山沉默少许,而后说道:“于是便有剑意而来?”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 毕竟买木剑的人不是他陆小二。 尤春山坐在溪边,迎着暮色晚风静静地感受着。 当然屁都不会有。 只是山风溪风海风,一同吹得这个年轻人心里有些惆怅。 只不过安静地坐了很久之后,尤春山倒也平静了下来。 毕竟倒霉了一辈子,哪怕那些钱不用出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就当自己路上来了一个平地摔,然后钱都掉了吧。 尤春山饥肠辘辘的想着。 那种肠胃里的声响,比剑鸣更加清澈。 尤春山将膝头的木剑拿了起来,而后扑通一声向着溪中跳了进去。 给一旁的小少年还吓了一跳。 好在尤春山很快便站了起来,喜笑颜开的举着手里的一条鱼。 “师....那谁,我好像真的时来运转了,刚刚才有些饿,就看见有条鱼在石头上撞晕了过去。” 陆小二惊讶地看着一身湿哒哒地站在溪中的尤春山。 当真这么神奇? 真的不是过年吃顿饺子? 尤春山大概没有想这么多,抱着那条鱼看着陆小二很是认真地说道:“多谢那谁。” “......” 尤春山又嘿嘿笑着,抱着那条鱼向着陆小二跑过来,只是才迈开腿,又很是神奇地平地摔倒了下去,那条晕晕乎乎的草鱼被抛向了空中,又晕晕乎乎的落回了草地上。 尤春山也摔得有些晕头转向,晃了晃头,这才重新捡起了那条鱼。 大概确实是过年吃顿饺子。 陆小二默然无语地看着尤春山。 而后帮他点燃了剑火。 尤春山一面烤着鱼,一面很是宝贝的抱着他的木剑。 其实尤春山在摔了一跤之后,也明白了一些东西,只是终究花费了全部家当才买来的剑,如果连个心里安慰都不能给的话,这个年轻人大概真的要被气死去。 ...... 暮溪晚风,横云高崖。 尤春山吃完了鱼之后,便学着陆小二一样,背着剑,在溪畔坐了下来。 陆小二在蕴养剑意,尤春山只是安静地看着。 当然不存在前辈剑意高绝,还请收下弟子这样的故事。 尤春山曾经去过一些剑宗,自然也知道自己没有天地根无法吐纳元气,所以只是很是艳羡地看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 “那谁,我有时候其实挺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小少年。” 尤春山将脑袋斜靠在了撑在膝头的那只手上,这使得他整个下巴都被挤压着,嘴巴像是一张鱼嘴一般,唯一可惜的是不会吐泡泡。 “重金买木剑以换一个诚意,大概这是少年很难想到的东西。”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大概我很能体会你想要爬出来的心情?” 所以才会明明不想和这个倒霉蛋打交道,却还是认真的帮他想着这些事。 “为什么?” 陆小二平静地说道:“因为我是岭南剑修。” 尤春山有些似懂非懂。 毕竟岭南剑宗这样一个南方剑修群落,在人间还是颇为知名的。 陆小二抬起头看着暮色的天空。 也许是又想起了去年的某一件事情。 还有他远远的听见自家师父,那个岭南小小剑修与那个东海剑修说的那一句话。 “我们只是很平凡,而不是烂了。” 陆小小当时说的是岭南。 而陆小二在这处溪边说出来的时候,用的是我们。 尤春山很是震撼的看着这个小少年,他自然不知道这样一句话来自这个小少年的师父,而不是这个小少年。 只是能够深刻的清楚的记住这样一句话的小少年,大概心中也有着类似的想法。 只是缺少表达的方式。 尤春山低头看着怀里的木剑,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静了下来。 “师兄说得是。” 这一句尤春山没有用那谁代替。 虽然很是诚恳,但是陆小二并不感动。 甚至觉得他是在恩将仇报。 第五章 东海的小少年 尤春山第二日背着木剑去镇上面馆帮陆小二买面的时候,被那个叫做王小二的掌柜轰出来了。 这个倒霉人儿在躲着那些瓜子壳的时候,掀开帘子就踩着谁吃过的果皮摔了个狗吃屎。 王小二冷笑着站在门口嗑着瓜子。 尤春山狼狈的翻身爬起来,又检查了一下身后的木剑有没有折断,而后伸着手在那里争辩着。 “背木剑不算剑修,叫做少时幻想,木剑的事,能够叫剑修吗?” 王小二冷笑一声,说道:“你继续编,我昨日都看见你和那个少年在街上花重金买了人家孩子的木剑。” “我连修行都不会,买把木剑就会当剑修了?” “你连修行都不会,二十多岁的人了,买把木剑做什么?你哪怕说这是桃木剑你要当道人都比什么少时幻想更让人相信一些。” 尤春山愣了一愣,而后笑嘻嘻的说道:“对,我是道.....” 这个倒霉年轻人的话只说了一半,而后便沉默了下来,低头看着身侧那柄松松垮垮地挎在身后的木剑剑尖。 尤春山一直看了很久,抬起头来的也没有笑了,只是轻声说道:“对的,我是剑修。” 一旁有许多围着看热闹的人们。 有人看着年轻人这副饥肠辘辘的样子,扯了扯他的衣角,好心的劝着他。 “人家掌柜的已经给你台阶下了.....” 尤春山只是摇了摇头,而后背着木剑就向着镇外走去。 坐在溪畔等着吃面的陆小二回头便看见了两手空空回来的尤春山,又看着他身后的木剑,一脸的若有所思。 “你背着剑去被轰出来了?” 尤春山点了点头,而后从怀里把陆小二的钱摸了出来,数了数,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一文。 陆小二倒也没有在意,伸手把钱接了过去。 尤春山在晨风里安静的站了一会,把方才说的事与陆小二说了一下。 给小少年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直接说你是道人不就行了,毕竟道人背木剑,最是合适不过了。如果是我的话,巴不得那个掌柜这样问我。” 陆小二虽然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这么做,只不过劝人吃饱饭的事,扯些淡也是合情合理的。 尤春山叹息一声坐下,而后随手拔着溪边的草。 “你们当然可以随便说,因为你们确实是剑修。但我不一样,我真的不是剑修。” 于是就会有一种被人戳破了卑劣的伪装的惭愧与羞恼。 陆小二若有所思的转回头去,想了想,又把手里的钱递向了尤春山。 后者看着他,大概有些不解。 小少年说道:“那你去镇上换个地方买点吃的吧,我确实有些饿了。” 陆小二已经知水了,自然已经很难会饿了,只会馋。 所以总是在想着办法吃一碗那家面馆的面。 尤春山看了小少年许久,而后在肚子的咕咕叫声里点了点头,拿着钱站了起来,重新向着镇子里走去。 这一次尤春山直接去了入镇处的一家食肆。 尤春山走进门去,在柜台上排开九文大钱。 “掌柜的来两碗面。” 那个方才在那里看热闹的掌柜坐在柜台后,笑眯眯地看着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 “你是剑修还是道人?” 尤春山愣了愣,而后默默地钱又收了回去。 掌柜的看着这么干脆的便要走的尤春山,倒是收起了那种笑意。 “剑修道人都可以在这里吃饭的。我只是问一问。” 尤春山摇着头笑了笑,说道:“但我不想回答这种会被取笑的问题。” 掌柜的看着尤春山走出去的背影,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大概看低了一眼这个年轻人。 ...... 陆小二最后开始吃到了面。 是尤春山一路走到镇子的另一头买回来的。 因为走了太远了,面都干了坨了。 不过二人还是坐在溪边吃完了那两碗面。 陆小二又看向了一旁的尤春山。 “所以你这次又是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剑修了。” 尤春山倒是坦诚的说道:“因为我怕说多了,人人都要问上一句我是不是剑修。” “那你就说自己是,不就行了?” 尤春山叹息一声说道:“你看我是吗?” 陆小二认真的说道:“是的。” 小少年看着这个倒霉的年轻人,继续说道:“我有个师弟,叫做陆小三,大概现在一样都还没有真正走上修行之路,但是天天都在那里大言不惭的说着自己是个人间大剑仙,我觉得你应该向他学习一下。” 陆小二自然不知道他的三师弟已经莫名其妙见山了,有着见山小剑仙的自我美誉。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但是他也是可以修行的吧。” 陆小二默然无语。 这个倒霉的年轻人虽然有了剑了,但是不会剑法,只会砍花,不会修行,只会发呆。 陆小二想了想,抱着剑站了起来,蹚着溪水向着对岸而去。 尤春山看着小少年的背影,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师....那谁你要去做什么?” “帮人帮到底,我去问下师叔,看能不能让你试着修行一下天涯剑宗的修行之法。” 尤春山想着那个颇为神秘,撑着伞站在崖上的少年师叔,于是也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走到了崖下,尤春山背着木剑,站在那一阶剑阶外张望着,大概也想上去看看,只不过看着那些横流斩碎人间风声的剑意,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于是便看着陆小二一个人背着剑,一点点的向着崖上而去。 陆小二这一次跑得远了一些,站在了六十多丈的位置,向着云雾深处张望了很久,把手围在了唇边,大声呼唤着。 “师叔!师叔!” 满崖云雾翻涌,陆小二在那里抱着剑等待着。 过了很久,才看见自家师叔从云雾深处走了出来。 南岛一脸疑惑的看着陆小二。 “怎么了?” 陆小二将尤春山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南岛挑眉看向了崖下的那个年轻人。 小少年很是认真的说道:“我想让他试着修行一下天涯剑宗的修行之法,师叔觉得可以吗?” 南岛看向陆小二说道:“这样的事情,你自己就能决定的。” 小少年背着剑站在那里。 “毕竟师叔在,还是要问一问比较好。” 南岛古怪的看着陆小二,说道:“你是怕自己压不住他的霉运吧。” 陆小二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去。 毕竟平地摔这种事,对于陆小二而言,还是极具有威慑力的。 倘若是最初的南衣城的南岛,大概对于这件事也是会有一些兴趣,说不定还会让陆小二去转告他——诵我真名者,可免平地摔。 只不过南岛大概也没有什么心思去理会这种东西了,只是默默的看了一阵那个崖下背着木剑的尤春山,而后很是平淡的说道:“去吧。” 陆小二点了点头,向着崖下走去,走了一半,又转身看着南岛。 “师叔现在在崖上做什么?” “磨剑。”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 磨剑当然是一件寻常的事,剑修都磨过剑。 只是在这样一处崖上磨剑,无疑是一件很难让人不多想的事。 “师叔要真正入崖了?” 陆小二的眼睛瞪得很大。 南岛很是平静的说道:“没有,只是磨剑,想一些事情而已。” “哦。” 陆小二有些失望的低下了头去。 虽然对于这个小少年而言,自家师叔假如真的要入崖了,是一件会让人有些失落的事。 只是想想这是一个从岭南走过来的剑修,也许更多的,会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事实上,从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想过这个少年会留在岭南。 陆小小他们一直都将这样一个少年当做是磨剑崖的人。 ...... 尤春山看着情绪有些低落的小少年从崖上走下来的时候,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师叔....你师叔不准吗?” 陆小二看了一眼尤春山,说道:“你叫我师叔师叔没有关系,不要叫我师兄就行,他自然没有说不允许。” 尤春山有些绕,大概也是太紧张了,所以也不是很能听明白。 于是陆小二很是简单的又说了一句。 “可以教你。” 尤春山这才松了一口气。 二人重新向着溪边而去,而后在溪畔坐了下来。 天下修行之法,其实大同小异,都是出自那样一册青牛五千言。 更何况这大概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东西,便是天涯剑宗的剑法,都存放在了悬薜院的藏书馆中供世人翻阅。 所以陆小二也确实只是觉得师叔便在这里,自己擅自做主总有些说不过去,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尤春山很是诚恳的坐在那里,听着陆小二讲述着那些东西。 陆小二虽然是小白剑宗的人,但是也算得上半个天涯剑宗的人,两个剑宗相依千年,出门在外,自然哪个都是一样的。 尤春山当初自然去过东海的一些剑宗。 只是可惜就像陆小二最开始的想的那样,如果是在岭南,他也未必不能是个半吊子的剑修。 东海的收徒自然要严格许多,不说尤春山这样的毫无天地根的人,哪怕是天地根稍差一些的,大概都不会要。 所以尤春山自然没有修行过。 只是有些东西,已被证实的,自然不是那么容易推翻的。 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坐在溪畔,记下了十二岁小少年说的那些东西,又按照那些方法,认真的修行了一上午,依旧什么感觉都没有。 陆小二自然也将剑意蕴养之法说了。 只是就像当初的陆小三一样,虽然拿着一柄很好的剑,但是体内没有元气,便蕴养不了那样一道剑意种子。 剑意种子无法蕴养出来,自然不能算剑修,只能叫剑客。 不过好在坐在溪畔的是陆小二,而不是南岛。 倘若是南岛,大概会觉得确实没有希望了。 但是陆小二不一样,这是正儿八经的岭南剑修,见到毫无动静的尤春山,倒也没有说什么丧气话,只是站了起来,向着镇中走去。 “慢慢来吧。说不定哪天气感就有了呢?” 在渐渐向着西面偏斜而去的日色里走去小少年的安慰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只是在这样的溪畔的故事里,自然也足显诚恳。 “嗯嗯。” ...... “你说的那个倒霉蛋,有没有买到剑?” 老李靠在铸剑炉边歇息着,看着陆小二问道。 陆小二将那块剑胚夹起来端详了一阵,又换了一面继续敲打着。 “买到了。” “!” 老李大概有些吃惊。 “在谁家买的,七百文都能买到?不会卖的残次品,毁了咱们镇的名声吧。虽然大家各赚各的,但也不能坏了规矩啊。” “在路边买的,一个七岁小男孩手里的木剑。” “?” 老李睁大了眼睛,凑了过来。 “木剑?他自暴自弃了?” 陆小二转头看着那个铁匠,诚恳的说道:“我劝他买的。” “......拿到回扣了吗?” “我去哪里拿回扣。” “哈哈哈哈,那你不是白忙活一场?” 小少年停下了手里的活,倒是很是认真的说道:“也不算白忙活。” “至少给镇上添了一些笑料。” 炉边另一个铁匠插了一嘴笑呵呵的说道。 小少年于是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安安静静的打着铁。 说到底。 这里是东海,而自己是岭南人。 有时候吃东西的口味都合不到一块去,自然不用费尽心思去说清很多东西。 陆小二结束了一日的打铁工作,又从老李手里拿回了自己的溪午剑,而后穿好了衣裳,走出院子,吹着春日海边小镇的晚风,缓缓向着镇外走去。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少年走到了一半,又改了方向,向着那处面馆走去。 王小二正坐在面馆外嗑着瓜子,自从不卖面给剑修,再加上东海的那些事情,镇子里来往的人也比以前少很多了,他便清闲了很多。 所以那一个背着剑向着这里来的叫做陆小二的小少年,很是醒目。 尤其是少年还长得颇为清秀好看。 但是再好看,也是剑修,王小二很是平静的想着。 王小二觉得这个少年很是面目可憎。 在昨日看到他诓骗着那个平地摔的年轻人花重金买了一柄剑之后。 只要他一开口,哪怕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自己也一定要给他骂个狗血淋头。 王小二这样想着,嗑起瓜子来都更有劲了,在心里默默地想着那些口吐芬芳的话。 陆小二终于来到了面馆前。 王小二攥紧了手里的瓜子,深吸了一口气,正打算舌灿莲花的时候,却看见面前的小少年直接弯下了腰去,而后在石板里抠了好一阵,从里面抠出来一枚铜钱。 面如平湖而胸有惊雷的面馆掌柜憋足了气,结果人家小少年只是过来捡早上丢了的一文钱的,于是一股气全部呛了回去,给自己呛了个半死,在那里咳得做猪叫。 陆小二默默的看了他一眼,而后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这里。 王小二咳了许久,才终于缓过气来,颇有些忿忿的看着小少年的背影。 “你站住!” 陆小二回头疑惑的看着这个小店掌柜。 王小二伸手指着这个小少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一甩手,像是要把自己撞死在帘子上一样一头撞进了店里。 陆小二歪头透过一旁的窗子看进去,便看见那个掌柜的在那里屯屯屯的喝着酒,大有一醉解千愁之意。 这倒也让陆小二有些好奇,在这个面馆掌柜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这么讨厌剑修。 难道是他曾经爱上过一个白衣翩翩的剑修女子,结果被人狠心抛弃了? 于是由爱生恨,同等的厌恶着世上每一个剑修? 陆小二胡思乱想着,向着镇外而去。 白衣是真的。 别的都是假的。 ....... 陆小二回到溪畔的时候,看见尤春山很是亢奋的坐在那里。 小少年很是惊奇。 “你找到气感了?” 尤春山抱着怀里的木剑,回头看着小少年说道:“没有,但是我好像已经不会饿了,一点想吃东西的想法都没有。说不定我的体内已经有气感了,只是我还没有发现。” “......修行者哪怕是周天了,也会感觉到饿,只有入道见山,体内的元气能够形成涡流了,可以被利用了,才能够让人不用吃饭。你那是饿过头了。” 尤春山的美梦被陆小二很是无情的戳破了。 像是一条鱼在溪边安逸的看着暮色吐着泡泡,偏偏有不解风情的小屁孩跑过来‘啵’一下捅炸了一样。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是小笨蛋。 尤春山重新将剑放在了膝头,叹息了一声。 “那不然怎么办呢?我的钱都没了,先前想去抓条鱼,结果被水里的草给自己绊了个狗吃屎。” 陆小二这才发现尤春山身上的衣裳依旧有些湿意,所以昨天大概真的是过年吃饺子。 默然无语了少许,小少年略有些愧疚地说道:“抱歉,要不你去镇上洗点盘子赚点钱?” “我会连盆带碗一起打烂。” 尤春山转头眼巴巴地看着小少年。 “那谁,给我弄点吃的吧。” 这句话听起来很不礼貌。 但这是尤春山最大的礼貌。 陆小二从怀里摸出了一些铜钱,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帮师叔在东海买间院子? 第六章 岭南应不好 青黑色的桃花剑上有着被磨出来的赤红的火尘,也有着许多正在缓缓落于剑上的白色细雪。 南岛坐在那里,抬头安静的看着那些伞沿边缘翻涌的云雾。 就像是一座沉寂下来的黑色的死火山,眼看着就要落入一场雪中一般——不论是伞,还是剑。 南岛看了许久,低下头来,推开了身前的磨石,将那柄灼热色彩渐渐暗淡下去的桃花剑送入了鞘中,而后站了起来,执伞踏上了第一千零一丈的剑阶。 当少年踏上那一丈剑意之中的一刻,那些云雾便开始汹涌了起来,少年手中的伞与剑,都是握得紧了几分。 桃花的身影出现在了少年的身旁。 “看来你决定好了。” 南岛站在那里看着这些漫长的像是登天之路一般的长阶,点了点头。 “是的。” 桃花倒也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桃花在那些千丈剑意之中飘摇着。 那个伞下的少年却是没有继续向前,而后回过头,看着桃花问了一个问题。 “我是不是已经到了向我之境。” 桃花平静地说道:“还差一点。” 南岛若有所思的看着桃花。 这个终日衣袂飘飞如风雪的白衣男子手中再度出现了那样一柄剑。 像是一枝桃花一样的小剑。 “你要试一下吗?” 南岛安静地看了少许,说道:“过些日子再说吧。” 桃花小剑在崖风之中弥散而去。 桃花也一同弥散而去。 崖上只剩下了少年一人,安静地站在渐渐汹涌的,来自人间剑宗第一代宗主,当年青衣四弟子斜桥的剑意之中。 少年并不知道自己能够向前走多远,一身的剑意都开始躁动着,被崖上剑意斩碎,又缓缓聚合,一柄黑伞缓缓的向着云雾剑意更深处而去。 ...... “我应该也算是一个剑修吧。” 乐朝天站在海边,静静地看着东海方向。 草为萤喝着酒,挑眉说道:“所以呢?” 乐朝天轻声说着。 “所以我也想去登崖看看,看下假如只用剑意,我可以走多远。” 草为萤只是笑了笑。 “一百丈。” 乐朝天转头看着那个青裳少年,缓缓说道:“前辈说真的?” 草为萤点着头。 “自然是认真的,心中之剑虽然很好,但那并不全是剑意之道,能够让它闲走八万里的,也不是你的剑意。倘若真要说起来,你的剑意未必都有陆小二那么强。” 乐朝天叹息一声说道:“毕竟那是前辈的弟子。” 陆小二在剑湖学剑的事,乐朝天自然是知道的。 草为萤喝着酒看着海,说道:“他是你们人间的弟子,我也许有过弟子,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红衣前辈?” 草为萤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乐朝天轻声说道:“但我倒是想再收一个弟子。” 草为萤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不远处海岸边趴在葫芦上睡觉的陆小三。 最近海畔出了一个剑仙的事,在这一片传得沸沸扬扬。 小少年很是得意的骑着胡芦四处飞着,今日大概也是炫耀累了,便一直趴在那里呼呼睡着。 “你别祸害人家小少年了。” 草为萤将目光从陆小三身上收了回来。 乐朝天笑着说道:“看来前辈也很喜欢那样一个少年。” 草为萤笑眯眯地喝着酒。 “这样的小少年谁不喜欢呢?至少比你那个师兄要讨喜多了。” 乐朝天听到这里,倒是叹息了一声。 这是二人第一次谈及那个伞下少年之事。 “前辈也不喜欢那个少年吗?” 草为萤看向乐朝天。 “难道你喜欢?” 乐朝天诚恳的说道:“我当然也不喜欢,但也谈不上厌恶。有时候大概还有一些怜悯,就像怜悯我自己一样。我也不知道我往前走会看见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往前走会看见什么。” 草为萤笑着说道:“没有人知道自己往前走会看见什么,也许是石头长在草上,也许是牛粪开在花上。” 乐朝天迎着海风缓缓说道:“我倒是宁愿看见一些牛粪。” “我以为你会很坚定。” “和别人说的时候,自然是坚定的,不然不足以为道,但是和前辈不一样,我在前辈这里,可以柔弱一些,犹豫一些,彷徨一些,这样大概也会讨喜一些。” “这倒是很像你那个弟子。” “哪有师父像徒弟的道理?” “你既然叫南岛师兄,那难道你不是你弟子的师弟吗?” 乐朝天叹息一声,说道:“虽然最开始去岭南的时候,确实存在了一些恶趣味,但是说到底,总不可能真的让我叫那个瞎眼的剑修师兄吧。” 草为萤轻声笑着。 二人吹了一阵海风,乐朝天低头看着自己心口的那处剑伤。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有一个问题。” 草为萤喝着酒说道:“什么问题。” “丛刃前辈能看因果,如何会看不出在哪里,会有那样一柄来自岁月里的剑?” 乐朝天微微蹙眉看着远天遥海。 草为萤轻声笑着:“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是丛刃那小子。” 乐朝天也没有再说什么。 身周有些来自那一剑的残余剑意正在弥散着,有海潮之声,在这个道人身周细微的响着。 “其实我来这里,除了看海,还有一件事。” “你想见一见陈云溪。”草为萤很是平静的说道。 乐朝天轻声说道:“是的,当初我想去见他一面,可惜他不愿见我,所以本来想让前辈帮个忙。” 草为萤淡淡地说道:“我不可能帮你这种事,更何况,我自己都不想去见他。” 乐朝天笑着说道:“前辈现在就算想帮,我也不太敢去见了。丛刃那一剑,却也是劈醒了我。天下从来都不是三剑三观,只是三剑而已。我们这些道人再如何意气风发,终究也只是后辈,我不是师兄,天赋不算卓越,便跨越不了岁月的长度。” 这个道人说着倒是笑了起来。 “说起来,我倒是很好奇,师兄现在已经踏雪了,那么会在什么时候,他会成为我真正意义上的师兄?” 草为萤轻声说道:“那样的人的事,世人又如何清楚?” “前辈自愧不如?” “我都不如白衣,又如何能去比他?” “李缺一,白衣。”乐朝天有些叹惋。“可惜二人一个困守冥河,一个英年早逝。否则人间大概会有着不一样的高度。”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人间高,才是真的高。 二人说了好一阵,那个小妖松果倒是默默地走到了二人身后,在屿边坐了下来。 “今日应该是万灵节吧,前辈,师叔。” 草为萤没有回头,这是人间的事,自然与他无关。 乐朝天回头看着松果,缓缓说道。 “是的。但是今年没有万灵节,人间的镜子,暂时被分裂了,世人们都在各自的大河里畅泳。” 松果随着陆小三骑着葫芦去南衣城境内看过。 那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在某个书生的意思之下,暴乱的人间大军,将这片槐安南大门冲撞开了。 而从黄粱而来的巫甲,亦是插足其中。 据说领兵之人是个少年,名字奇奇怪怪,叫做什么镇北高兴大将军。 倘若不是岭南横亘于其间,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天险,那些乱军只怕已经逼近了流云山脉。 “所以人间什么时候会和好呢?” 松果看着乐朝天问道。 乐朝天看向那片南方连绵的青山,平静地说道:“大概等到春风吹红草叶的时候吧。” ...... 陆小小大概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再次拿起剑的时候。 哪怕当初妖族暴动,他们都没有离开剑宗。 只是这一次,战火却是真正的点燃到了岭南山脚下。 便在丛刃死在了东海的那一日之后。 那些据守在南衣城外的大军便发生了哗变。 而更为致命的是,就在那个时候,南方大泽之上的雾瘴消失了。 黄粱那些紧急招募而来的兵甲穿过神国,就像寒蝉所说的那样,沐浴着神光,披上了冥河的甲胄,踏过了那片在去年三月重新出现在大泽之中的巫山,向着南衣城而来。 这一次的战争,自然与上一次是不一样的。 上一次是借助越行之阵而来,一旦失败,便退无可退。 而这一次,是真正的将战线沿着巫山一路铺向南衣城而来的,进可攻,退可守。 已经产生了哗变的南方兵甲,哪怕数量多于那些黄粱巫甲,亦是被冲散而去,不得不退守南衣城,而后一路向北撤去。 只是南衣城并没有落在那些巫甲手中。 这座古城,依旧在悬薜院手中。 只是悬薜院,在兵变之后,掌握了三分之一的南方兵甲,显然已经不属于当今槐都了。 这一次,卿相也许便是站在了黄粱那一边。 陆小小召回了自己剑,在岭南山溪之中,濯洗着剑上的血色。 南方兵甲乱作一团,一退再退,却是已经入了岭南之中,以此为阵线,抵御着那些来自南方的进攻。 陆小小便不得不重新带着剑,让那些小少年们留在了剑宗之中,与伍大龙以及诸多才始从南方妖事之中安定下来的剑修们,赶赴了岭南前线。 好在这一次有着诸多人间兵甲顶在前面,倒也不至于让岭南重蹈当初南衣城的覆辙。 剑修们负责对于巫甲的远程压制。 人间暮色四垂,山岭之下血如残阳,像极了春日尚未过去,秋叶便已经席卷而来的模样。 好在天色已晚,那些叛军与巫甲在久攻不下之后,便再度向着南衣城撤去。 这大概是两千年来,古楚覆灭之后,黄粱甲兵第一次越过南衣城而来。 陆小小洗完了剑,又在溪畔林间休息了下来,溪中渐渐有了更多的血色,来自那些溪畔四处洗剑的人们。 这样一处战线颇为绵长,自幽黄山脉以东,至人间东海,整个岭南以南都是遍地剑修,亦是遍地血色。 伍大龙并不在此处。 这里的防线压力较小,伍大龙的境界更高一些,是成道闻风境,自然便是在直面南衣城的那一片青山之中。 小九峰剑宗弟子与听风惊鸿两大剑派的弟子,亦是在那边。 当初一众剑修在听风溪得知南衣城叛乱的时候,都是无比震惊,本以为妖事渐渐平息,人间应该可以安宁一段日子,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个北方星光都被斩落了夜晚之后,南衣城便不再是槐安的南大门了。 这扇门,变成了岭南剑宗。 只是说着这样一个消息的听风吟却很是平静。 这个听着人间八方风声的剑修,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宣布了死守岭南的决定。 陆小小想着那日岭南所有剑宗宗主尽数被召去了听风溪的那一幕。 “丛刃死了,卿相自然会反,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陆小小当时怔怔的站在那里听着。 她大概也从未想过,那样一个白衣剑修会远赴东海,与神河战了一场,最后死在了东海。 尽管有些并未被证实的消息,说丛刃最后是死在了张小鱼手里。只是世人大概并不会相信。 丛刃自然是可以死的。 但哪怕是死在神河手里,都比死在张小鱼手里更让人信服。 陆小小大概很难理解在世人所未曾听到的风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才会导致了这样的人间变故。 人间剑宗理所当然的也反了。 那些已经长久的隐没于人间的剑宗弟子们又再度出现在了世人视线之中。 只是他们并不在南方。 而是去了北方。 去了槐都。 只是这对于岭南而言,大概是一件好事。 是人间极为幸运的事。 倘若那些剑宗弟子们仍在南方。 岭南自然腹背受敌,也许都很难支撑到现在。 岭南剑宗没有上境剑修。 人间剑宗没有下境剑修。 这是人间最为极端的一个剑修群落。 陆小小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重新回到了现实之中,不远处有着一个青衣带血的女子正在缓缓走来。 楚腰。 陆小小看着那个向着这边而来的青衣女子,倒是有些神色复杂。 “我以为你也会去北方。” 楚腰走到了溪边,洗着自己的剑,倒是平静的说道:“我又不是人间剑宗的弟子,去北方做什么?” 楚腰当然不是人间剑宗的弟子,也许她祖父是的,但是她不是,她是岭南天涯剑宗的弟子,这个上了岭南之后,便没有来得及多唱几曲戏的女子,便匆匆卷入了各种乱事之中。 陆小小倚着身后的树,轻声说道:“假如你没有来岭南,你会去北方吗?” 这个问题大约有些沉重。 事实上,对于每一个岭南剑修而言,这个问题都是沉重的。 岭南在千年以来,一直都是与人间剑宗绑在一起的。 当丛刃与神河一战,死在东海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不止是陆小小,大概那个在溪畔做着死守岭南决定的剑修,同样心中也有过动摇。 丛刃对于南方而言,自然不止是人间剑宗的宗主。 大概也相当于整个流云山脉以南,人间所有剑宗的宗主。 人们长久的与这个千年剑修在人间共处着,看着那些南衣城的灯火与麻将声。 于是忽然有一日,丛刃便这样死了,一去不回,就像当年的丛中笑一样。 所有人心头大概都曾有过茫然。 倘若人间剑修如荫下之草。 那么丛刃便是南方的那棵参天大树。 所以当听见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楚腰亦是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天空。 树倒了。 “我不知道。” 楚腰低下头,继续洗着剑。 树倒了,但是人间依旧要继续下去。 树倒了,大河决堤了。 岭南如果再放弃,整个南方将是真正的生灵涂炭。 陆小小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有些事情说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再问下去,自然便不礼貌了。 “师父让我来看下师伯,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楚腰从溪中抽出剑来,送入了鞘中,看着陆小小问道。 陆小小这才想起来,这样一个小道境的女子,其实是自己的师侄。 这个岭南小小剑修摇了摇头,说道:“这边压力较小,倒是你们那边要多加小心。” 楚腰是小道青莲境的剑修,在这样一场战争之中,自然要面对更大的风险。 因为也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能够威胁到那些位于大军后方的巫鬼道之人。 所以陆小小身上没有血,而楚腰身上有血。 大概便是曾经深入过战场后方,毕竟战场之中无比混乱,更是有些诸多巫术掩护,只是御剑而去,很难真正找到那样一些巫鬼道之人的所在。 穷则精准打击,富则火力覆盖。 只可惜岭南在上层剑修方面,确实很贫瘠。 当初南衣城一战,尚且有着人间剑宗的师兄弟们作为底牌。 而当下之事,岭南却是变成了底牌了。 楚腰点了点头,又认真的检查了一下陆小小的身体,而后才带着剑,缓缓离开了这里。 “对了。” 陆小小突然叫住了楚腰。 这个青衣女子回过头来。 陆小小回头看向岭南深处。 “有空的话,回去剑宗看下,我担心他们会翻了天,拿着剑跑出来。” 陆小小他们离开前虽然嘱咐了付江南和陆小一看好一众师弟师妹们。 只是终究有些不放心。 楚腰点了点头。 陆小小回过头来,安静地看着人间三月残阳如血。 试问岭南应不好。 岭南应不好。 第七章 鱼与张小鱼 张小鱼的白衣满是污渍,那柄剑鞘破破烂烂,眼带上布满血色。 只是那柄剑干干净净。 在三月下午的阳光下如同一线溪水一般。 有个孩童从小镇里抱了一壶酒出来,递给了那个坐在镇外道旁花丛里的年轻剑修。 大概很是好奇这样一个人的来历,孩童又在张小鱼的身旁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肯进镇子?” 孩童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糖果,塞进了嘴里,又舔了舔手指头,看着张小鱼问道。 张小鱼坐在那里,将手从膝头的剑上松开来,握住了怀里的酒壶,送到了唇边喝了一口,平淡地说道:“因为我身上太脏了。” 孩童哦了一声,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虽然平日里总爱和朋友们在草地里打滚,但是现在倒也没有很邋遢。 这让他很是好奇张小鱼身上的那些黑色渍点都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他杀了很多人? 但是他的剑却又那么干净。 孩童想了想,说道:“你要不要洗个澡,我知道镇外不远处有条干净的小河,我带你去吧。” 张小鱼喝了许久的酒,而后点了点头,说道:“好。” 孩童向着张小鱼伸出了手,本以为还需要自己提醒一下,结果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剑修,很是干脆的将酒壶挂在了腰间,而后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这个年轻人的手真冷啊。 孩童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 目光又落在了那柄清光如水的剑上。 大概是握剑太久了吧。 张小鱼一手牵着孩童,一手握着剑,随着他向着镇外远处走去。 那样一条孩童所说的干净的小河并不远,二人走了不到半刻钟便到了。 二人所到的地方是一处湍流的所在,水声哗然,急促地向着下方而去。 孩童停在那里长久的站着。 张小鱼面色很是平静。 如果这样一个孩童想要将自己推下去淹死,也是可是接受的。 只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孩童只是在那里站了很久,而后牵着张小鱼的手继续往下游而去。 水声渐渐平静了下来。 张小鱼的脚下渐渐从一些湿软的河岸湿土,变成了一些有着卵石的河滩。 孩童松开了张小鱼的手,向着河滩边缘而去,弯下腰去,捡起了一块卵石,而后放进了怀里。 “那是什么?” 张小鱼问道。 “石头。” 孩童又把那块像是一个鹅蛋一样的卵石从怀里拿了出来,看了一眼,才重新放了回去,说道:“一块石头,我朋友们留下的。” “他们没和你出来玩吗?” “没有,他们死了。” 于是张小鱼脑海里那些被风声勾勒的画面,有一些地方开始有了一些色彩。 是红色的,像是一些点缀在山川间的红花一样。 张小鱼什么也没有说。 “以前他们远方剑宗有年轻的剑修过来过,说是要我们赶紧离开镇子,但是没人听他们的。” 远方大概便是剑崖那边。 东海剑宗。 “然后有一个夜晚,天就好像烂了一样,到处都是白色的火光,在天上。” “有些火光掉了下来,就把人打死了。” 孩童说着,看向了这个看起来狼狈不堪的年轻人。 “你应该也被天上的火光打到过吧,其实你也不用怕,镇上的大人们都是一样的,脏兮兮的。他们也爱喝酒。”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点了点头,而后取下了腰间的酒壶喝了两口。 “你先别喝了,大人们好像说过喝了酒不能洗澡。” 孩童伸手拦住了这个剑修。 张小鱼又放下了酒壶,在河滩上站了许久,说道:“好。” 孩童再次牵着他的手,向着河滩边缘走去。 “前面就是河水了,你要小心一点,下面有些石头很滑的,你要是摔倒了,我可能拉不上来你。” 孩童说着,又跑开了去,不一会便跑了回来,拿了一条很长的棍子,把另一头递到了张小鱼手里。 “你要是怕的话,就握着这个吧。” 张小鱼摸着那一根长棍子,点了点头,向着河中缓缓走去,一直到快要没过腰间那个酒壶的时候,才停了下来,而后缓缓在河中坐了下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漂浮在河上的头颅一样。 “你不脱衣服吗?” 孩童大概有些好奇。 “不脱,正好一起泡一会。” “好吧。” 张小鱼在河中安静的坐着,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轻声说道:“这像不像你在钓鱼?” 孩童想了想,说道:“像。” 于是那根长棍子就变成了鱼竿,张小鱼的头颅就变成了一个浮在水上的漂。 也有可能张小鱼就是那样一条鱼。 张小鱼坐在河中,就像睡着了一样,孩童于是有些百无聊赖地从怀里重新拿出了那样一块石头,在那里翻来覆去的看着。 等到孩童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个漂已经漂到了河中央去了——那个年轻人也许是真的睡觉了,于是松开了手,一路漂到了有些远的地方。 孩童慌忙将石头塞进了怀里,站在河边大声的喊着。 “喂!喂!喂!” 那个像是一条死鱼一样漂在河上的年轻人被惊醒了过来,在河中站了起来。 也许真的有过一刹那的慌张,张小鱼也确实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只是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在水中浮游着。 看到张小鱼是会水的,那个孩童才松了一口气。 但还是有些担忧的说道:“你别游太远了,到时候腿抽筋了,会淹死在河里的。” 张小鱼重新在河里躺了下去。 “没关系的,如果到时候真的抽筋了,我会飞出来的。” 那个孩童于是想起了这个年轻人的那柄剑。 这是一个剑修吧。 孩童慢慢放松下来,坐在光线渐渐柔和下去的河岸边,看着那个漂浮在河中的年轻人,歪头想了想,说道:“但你不是说我在钓鱼吗?鱼都跑得那么远了,我还钓什么鱼?” 张小鱼躺在河中喝着酒,轻声说道:“谁钓鱼没有跑过鱼呢?” 孩童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河边安静了下来。 暮春三月。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张小鱼在河中泡了很久,才重新向着岸边而来,在河岸坐了下来。 白衣上的那些颜色浅淡了一些了,于是露出了一些红色来,像是一些凋败的发黑的杜鹃花一样。 孩童并没有在意这种颜色,因为现在的东海人间,四处都是这样的颜色。 大约也是天色不早了,孩童要回镇子去了,于是站了起来。 “我要回去了。” 张小鱼点了点头。 孩童站在那里,大概有些犹豫,如果镇子还是以前的镇子,那他大概会邀请这个看起来无家可归的年轻人去镇上。 只是现在大概有些不方便。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你去吧,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孩童想了想,说道:“那我明天再来找你吧,你还要酒吗?” 张小鱼从怀里摸出了一些钱,点了点头。 孩童接过钱,一步三回头,慢慢的向着镇子方向而去。 ...... 顾文之又在镇子上看见了那个叫做陈鹤的年轻人。 先前下山帮他师父买糖的时候,顾文之又去了一趟那个山坡,只是并没有看见他,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只是今日又下来买上次有些缺货的药材的时候,发现陈鹤便在那个药铺里,买了一大包的药材,正在那里付钱。 “陈鹤兄还在镇上?” 顾文之有些惊喜地走了过去。 陈鹤一面从钱袋里数着钱,一面回头看着这个道人,笑了笑说道:“是的。” 顾文之瞥了一眼陈鹤身前柜台上的那张单子,发现都是些驱寒的药材,倒是愣了一愣,而后看向这个年轻人说道:“你这是?” 陈鹤付完了钱,拿起了手里的那包药材,在手中掂了掂,轻声笑着:“我想去鹿鸣一趟,所以先预备一些东西。” 顾文之恍然大悟。 陈鹤又看向了这个观里的道人。 “你呢?” 顾文之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师父身体不太好,时常要来山下买药。” “原来如此。” 二人正说着,那个药铺掌柜已经从柜台后拿出了一袋早已经准备好的药材,递给了顾文之。 “多谢。” 顾文之一面说着,一面付了钱,而后与陈鹤一同走了出去。 陈鹤的天衍车便在不远处的街边,顾文之方才来的时候倒是没有注意。 车上放了一些棉衣棉裤还有遮耳之类的东西。 应该便是这几日在镇上买的。 陈鹤将那袋药材也放了上去,与角落里的一个小瓦罐放在了一起。 “鹤兄去鹿鸣做什么?” 自从知道了陈鹤也曾经在悬薜院待过之后,顾文之说话的方式自然也变了。 陈鹤自然还是老样子,怎么舒坦怎么来。 “去那边看看,在南衣城的时候,有个少年和我说过,不知道在鹿鸣卖铁板豆腐,会不会生意很好,我想去那里试一试。” 顾文之轻声笑着说道:“铁板豆腐啊,我有好多年没有吃过了,鹤兄会做这个?” “当初在南衣城的时候学的,前些日子还在槐都卖过一段时间。” 顾文之颇为感叹的说道:“鹤兄倒是潇洒。” 陈鹤微微笑着。 “是的。” 只是是否真的潇洒,便不为人知了。 二人沿着长街走了一段,一个要去鹿鸣,一个要回山上,于是便匆匆告别。 “这一次大概真的是有缘再见了。” 顾文之看着陈鹤说道。 陈鹤点了点头,而后将推了一路的天衍车发动起来,坐了上去。 向着西面一路而去。 顾文之站在那里看了许久,大概也是有些羡慕,只是并没有说什么,转身向着山里而去。 山河观最近也不安宁。 顾文之当初以为陈青山是开玩笑的。 谁曾想他真的在流云剑宗杀了那个叫做叶寒钟的。 这个道人一路走上山去,而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远处青山。 陈青山躲在了观里,而那些一路追杀而来的流云剑修,便在那些山里。 人间之事,当然不会说打就打。 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比如今日先来一些人在观前放狠话,明日再在镇上下战书。 最后脸皮一撕,谁也不管不顾的打起来。 顾文之静静地看了很久,而后转身向着观中而去。 ..... 陈青山便在山中某处山溪观边,张梨子在修行,青椒在练剑。 一个尚且不知道自己日后会走向何方。 一个只希望陈青山与人打起来,而后自己再捡个便宜。 有山宗的弟子在溪畔上游坐着,很是痛快的骂着这个曾经山宗大师兄。 “陈青山,你个乌龟儿子王八蛋,自己惹的麻烦,还要带回观里来,你说你是不是畜生?” “......” 乱七八糟的骂了一大堆。 只可惜陈青山并没有理会,坐在上游研究着手里的那瓶酒——这是当初离开山月的时候,张三送的山月特产酒。 虽然一路和人打了不少架,但是陈青山一直都很好的保存着这样一瓶酒。 坐在那里看了许久,陈青山用道文封存好,站起来在溪边不远处,挖了一个坑,将它埋了进去。 而后这才向着下游那个坐在溪边骂街的山宗弟子走了过去。 那人本来正骂得起劲,突然看见陈青山便这样走了过来,还吓了一跳。 “你妈明天必.......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陈青山也愣了一愣,挑眉说道:“真的吗?” 那个弟子讪讪地向后挪了挪屁股。 “当然是的,师兄。” “多谢。”陈青山很是诚恳。 “那个,没事的话,我先走了。”那个弟子慌忙站了起来,沿着溪流小道一路狼狈跑去。 陈青山静静的看着那边。 林后隐隐听到了一些恼羞成怒的声音。 “你不说他不会理会的吗?” “对啊,昨天他被骂了一天,都没有理会。” “......” 大概昨日之日不可留吧。 陈青山有些无趣地走了回去。 张梨子已经睁开了眼睛,身周有些元气环绕,只是依旧还没有入体,这个山月城小姑娘正在那里歪着头看着陈青山。 “所以师父以前真的是山宗的?” 陈青山点点头说道:“是的。” “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想而已。” 陈青山又在溪边坐了下来,风吹山林,青叶摇动,偶有几片落了下来,落在了陈青山肩头,这个道人也没有去拂开它,只是安静地看着溪水,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事情一般。 张梨子本来想问下观里是否真的会和剑宗打起来,看见陈青山这般模样,也没有开口了。 过了好一阵,这个道人好像惊醒一般,回头看着再度沉浸了下去,感受着气感的小姑娘。 “我饿了,去做饭吧。” 张梨子也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饿了。 所谓山中不知岁月。 张梨子倒是没有发现自己今日已经修行了这么久了。 陈青山自然不会饿,只是提醒这个格外认真的弟子注意别把自己饿死了而已。 张梨子站了起来,在那里活动了一下筋骨,而后便向着这样一处小道观后面走去。 陈青山坐在溪边,却是想起了当年的一些事。 那时的自己还是一个少年,在某一日,师父从观外带回来了一个小少年,于是他便有了一个师弟。 那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吧。 自己坐在溪边,练习着用道文去改善自己短视的毛病,而后还要时刻提醒着那个沉浸在修行之中的师弟,不要把自己饿死了。 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同样都是姓张,那个少年的天赋好得很。 一路自气感到入体到周天,而后便见山了。 见山之后,体内了有了元气,吃不吃饭,便已经无所谓了。 陈青山静静的坐在那里,又想着在回来的路上听见的那个关于东海的消息。 纵使是陈青山,亦是觉得很是惊叹。 当初的那个小少年,原来真的已经从记忆里走出来很远了。 学了道,修了剑,杀了丛刃。 陈青山的眼睛里没有道文,所以他看着身前的溪水都是模模糊糊的。 里面好像有一条脊背青青的小青鱼游了过去,又或许不是的,只是一片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竹叶而已。 这个道人眯起了眼睛,只是那一抹青色已经飘远了而去。 于是流过山溪,越过道观,不知去向。 陈青山站了起来,沿着那条溪畔小道向着远处走去。 越过这一片山中林子,是一大片的道观群落,这一片道观之中,往往都是沉寂的,喑哑的。 因为他们是藏起来的,穿着黑色衣裳的人。 那里便是夜色里没有温暖灯火的,与山宗那边的道观完全不同的,河宗所在。 张梨子在观后煮好饭,又蒸了一条鱼,因为考虑到陈青山有时候也会吃的原因,所以没有放辣椒。 只是当她走到观前来的时候,便发现那个溪畔的道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问一旁的青椒,这个东海剑修只是什么也没有说。 张梨子于是沿着溪畔一路找了过去,最后在溪林边找到了那个站在山风里静静的看着下方那些沉寂的道观的陈青山。 “吃饭了,师父。” 张梨子站在陈青山身后说道。 “嗯,好。” 有些事情,大概也和这样一句吃饭的对话一样简单。 第八章 我也想试试走上去 高崖冷雾,远海沉风。 今日东海下了小雨。 陆小二坐在木屋廊檐下,看向不远处那个缩在了自己的草棚里的尤春山。 这个年轻人用了全身家当买了一把木剑,沉浸于美好而少时幻想之中之后,便不得不面对一个很是现实的问题。 那就是没钱吃饭了。 不过毕竟便在溪边。 再加上陆小二因为怀疑自己当初的那个决定是否过于儿戏了而有些愧疚,时不时的请他去镇子里吃点东西。 尤春山倒也饿不死。 在这场三月中旬的春雨里,那个年轻人正抱着剑在那里发着呆。 一直到中午的时候,雨水渐渐小了一些了,这个年轻人才顶着雨抱着木剑向着小木屋跑了过来。 “我大概确实没法修行。” 尤春山虽然是这样说,但还是很是认真的站在廊下,擦着那柄木剑。 “一点感觉都没有?” 陆小二看着尤春山问道。 “没有。”尤春山诚恳的说道,“你说的那些东西,好像就在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这个年轻人叹了一口气。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确实幻想过,用了全身家当,买了这样一把剑,然后突然开窍了,唤来一天剑光,洗尽半生潦倒。” 尤春山低头看着手里那柄木剑。 “只是事实证明,年幼时候的剑,也有孩童握着,才能挥出剑气来。我们二十多岁了,自己都不会好意思去做这样的事。”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你昨天下午不是还在砍路边的花?” “......” 尤春山没想到这都被陆小二看见了,脸有些红,争辩道:“我就是试一下顺不顺手。” 二人坐在木屋檐下,看着那些渐渐平息下来的雨水。 陆小二想了许久,说道:“或者你可以试着先磨剑?不是说剑意之道,是从磨剑之中感悟出来的吗?虽然你没法感受到气感,也就没法按照当下通用的法子去蕴养剑意种子。那为什么不从最开始最本源的方法来呢?” 尤春山拿着手里的木剑比划了一下。 “磨剑?这是木的啊。” 陆小二也反应了过来。 尤春山倒是有了新的想法。 “刻剑怎么样?” 陆小二看着这个年轻人,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可以试一下。” 尤春山低头看着身前的木剑,又看向了腰间的竹笛,倒是深吸了一口气,拿起笛子就一把掰断了。 而后端详着竹笛的断口,挑着某处颇为锋利的地方,转到了顺手的一面。 陆小二怔怔的看着尤春山。 “真的有这么果断?” 尤春山点了点头,说道:“不成功,便成仁,假如我成了,日后人间就会流传着一个很是美妙的故事,在某年某月某日,东海大剑修尤春山破釜沉舟折笛刻剑巴拉巴拉。” 陆小二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天色,拿起伞来,向着细雨小镇走去。 “加油。” ...... 顿悟这样的故事,也许换个故事背景,真的会出现。 只是眼下大概有些天方夜谭。 陆小二黄昏时候回来的时候,尤春山依旧坐在那里,拿着短笛仔细的在木剑上一点点的刻着。 陆小二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他正在刻着一个圆不溜秋的东西,好像还带着一片叶子。 “这是什么?萝卜吗?” 陆小二诚恳的问道。 “.....” 尤春山大概有些无语。 过了好一阵,这个年轻人才放下了笛子,吹了吹剑上的木屑。 “这是我的头。” “那片叶子呢?” “那是剑风里飞着的头发。” “嗯.....惟妙惟肖。所以你打算刻什么?” 陆小二的话语一点都不真诚。 不过尤春山也没有在意,毕竟能够刻下东西就已经不错了。 “刻一座崖,崖下我在这里握着剑,抬头看着那处高崖。”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陆小二默然无语。 大概是下了雨有些冷的原因,这个小少年也没有去溪中洗澡,只是蹲在了溪边,拿了块布,擦着身上的汗水。 “我今日帮你在铸剑炉问了一下,本来想让你去帮忙铸剑赚点钱的。” 尤春山抬起头来,看着陆小二问道:“然后呢?” 陆小二叹息了一声:“他们听说了你的事迹,拒绝了。毕竟铸剑这种事.....” “我知道,要技巧的。” 尤春山低下头去,继续琢磨着下一笔刻哪里。 陆小二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是有些玄学的。” “......” 尤春山大概知道了原因。 果然陆小二接下来说的东西与他想得相差无几。 “他们觉得你运气太差,可能在铸剑的时候,看一眼剑,剑胚就毁了,达不到最理想的状态。” 毕竟每年开春开炉之前,都要挑个好日子。 听说很久以前铸剑,还有以血祭炉的做法。 据说这样,烧出来的炉子,火会更旺一些。 当然,现在已经不这么干了。 尤春山默不作声的在那里刻着剑。 陆小二擦完了身子回来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又多刻了一缕头发了。 镇上最大的产业,大概便是铸剑了,别的东西除了一些日常生计之类的,基本也没有什么。 只是离开镇子,整个东海境内,也不会让尤春山过得很滋润的地方。 这个镇子算是幸运的了。 因为便在崖下,哪怕当初的那二人便是从附近开始打起来的,终究还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陆小二便在一旁坐了下来,看了一会尤春山刻剑,又开始了自己的修行。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春雨过后的人间挂着许多雨水,那些暮色便在枝头水滴之中渐渐弥散了光芒。 尤春山放下了手里的断笛,在木廊下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便抱着木剑向着他的小草棚走去。 陆小二看着尤春山的背影,却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叫住了他。 “尤春山。” 倒霉蛋抱着剑回过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着小少年。 “假如你真的成了大剑修,你会想要做什么?” 陆小二问得很是认真。 后者在那里想了想,而后笑着说道:“三十河西.....我当然得去好好炫耀一下。” 只是炫耀一下,当然是不足以成为动力的。 所以陆小二继续问道:“然后呢?” 尤春山抬头看向天空,轻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骂一顿咱们的陛下。” 向来倒霉的年轻人好不容易存了一些钱,结果因为神河和人打了一架,从此埋在了废墟里不知所踪。 陆小二想着如果自己也是这么倒霉。 大概也会去骂娘。 不止是尤春山不能理解,便是陆小二也不能理解。 这个好好的做了千年,除了天狱之事令世人不满之外,便没有什么坏名声的陛下,为什么会突然就像不在意人间一般与丛刃在东海打了一架大的。 于是陆小二又想起了那一日。 当他与自家师叔匆匆赶到这边的时候,看见的那个站在崖下的黑袍帝王。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家师叔在看见那个人的一刻,便直接将手里的伞松开了。 以此作为威胁,硬逼着那样一个陛下离开了东海。 ...... 尤春山刻完那样一柄剑的时候,已经是几日之后了。 陆小二这才完整的看到了那柄木剑剑身上的画面。 确实如同尤春山所说,是站在磨剑崖下看着高崖的年轻剑修。 虽然雕刻技艺拙劣,但是倒也还算有些神韵。 尤春山将那柄剑从陆小二手中拿了过来,趁着上午的春风,背着剑向着崖下走去,而后停在了崖下。 一如剑上所刻的画面一样。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年轻人才转回头来,看着陆小二说道:“怎么样,像不像。” 坐在溪畔门前的小少年歪头想了想,说道:“像。” 于是越像越不是。 尤春山倒是没有在意,像是一个剑修一样从身后拔出剑来,就像是要登崖一样,向着那处高崖而去。 只是走了好一段,却又停了下来。 抱着剑的陆小二跟了过来,站在了尤春山身后。 “你要试一下上崖吗?” 尤春山叹息一声说道:“我走平地都摔跤,哪还能爬什么崖,更何况上面都是剑意,我可不想英年早逝在那里。” 又想去又犹豫。 当然不止是这个年轻人的心思。 陆小二同样抬头看着高崖。 “你师叔在崖上做什么?” 尤春山转头看着陆小二问道。 陆小二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见他有些犹豫,也许在做着什么决定。” 尤春山很是叹惋的说道:“真好。” 陆小二有些不解的看着他说道:“这有什么好的?” “有抉择,那么便会有好的坏的。也许选对了,就能走对,至少不像我,怎么走,都能摔跟头。” “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 “我已经摔了好几个跟头了?” “在哪里?” 尤春山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在这里。” 当他买来了木剑,当他开始尝试修行,当他认认真真的刻完了剑。 便在心里不停的摔着跟头。 当然这样的东西,有着更容易被理解的说法,叫做失落。 失足跌落,于是便摔了跟头。 陆小二诚恳的踮起脚拍了拍身旁之人的肩膀。 二人站在那里看了许久。 大概失落过去了,这个年轻人又开始幻想起来了。 “听说天下三剑之一的丛刃便死在了东海,你说有没有可能,我走着走着,就捡到了他的剑,然后一步登天?” 陆小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手里的剑递给了尤春山。 后者有些不明所以的接过剑。 “这是做什么?” 陆小二看着他说道:“你一步登天了吗?” 尤春山这才明白了陆小二的意思,把那柄剑还给了小少年,说道:“你的剑能和他的剑相比吗?” 陆小二拔出来手中的溪午剑,缓缓说道:“剑和剑当然都是差不多的,也许有些会更加坚韧更加锋利一些,但是归根结底,无非是用的人不同而已。我拿着这柄剑,也许都打不赢一些小妖,师叔拿着这柄剑,便能杀大妖。” 小少年看着尤春山那种并不相信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是那种并不是很强的大妖,你如果一定要想成卿相那种大妖,我也没有办法。” 尤春山说道:“倒不是相信能不能杀大妖。而是为什么要杀大妖?” 陆小二这才想起了这个人是东海的人,南方的故事未必清楚。 “因为当初白鹿短暂的成为过妖土。” 尤春山这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其实南边的故事倒是听说过一些,但我以为当初东海已经够乱了,那些人大概在说胡话,听你这么一说,南边两族还真的打起来过?” 东海在先前的故事之中,大概确实是比较宁静的。 陆小二点了点头。 二人看了许久的高崖,而后又回到了溪边。 尤春山又拿起了断笛,在剑上刻着什么。 “你这次刻的总是一个萝卜了吧?” 陆小二看着尤春山的那柄木剑问道。 “不是的,这是你。” “......” 陆小二默然无语,在一旁坐着很是认真的看着。 “你为什么突然又要把我刻上去?” 尤春山停下了手里动作,笑着说道:“你想啊,一个人背着剑站在高崖下张望着,虽然是一副很好的画面,但是总归是冷清了一些,但是在旁边再加一个小少年的话,是不是画面就丰富很多了?” 陆小二静静的看着尤春山许久,而后轻声说道:“但是师叔们说过,修行本就是孤独之境。” 尤春山愣了愣,说道:“这样的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可能确实是这样的。就像闻风观雨踏雪寻梅一样。” 陆小二说道。 尤春山耸了耸肩,继续在木剑上刻着,说道:“但我又不是修行者,我只是一个倒霉蛋,倒霉蛋总应该画一些可以给自己安慰的东西吧。” 陆小二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便想起了当初在岭南那些安逸而热闹的日子。 “那你可以多刻一些热闹的东西,比如有一栋小楼,楼里有人吃火锅。” 尤春山轻声说道:“那我肯定不会在楼里,因为我会失手把火锅打翻,而且磨剑崖下,哪来的火锅和小楼?”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 大概是先前刻过一次了,所以而且只是在已有的画面里,另外再加一个小少年进去,所以这一次尤春山刻得快很多了,也很顺手。 连陆小二清秀的眉眼都刻了出来,虽然只是一个侧脸,但还是有些惊艳。 “你是在看崖想着如何成为一个剑修,那我是在这里看着什么呢?” 陆小二看着尤春山问道。 尤春山不假思索地说道:“你是在等你师叔啊。” 陆小二来了精神,说道:“那你把我师叔也刻上去吧。” 尤春山愣了愣,说道:“但我不知道这个该怎么刻。” 陆小二抱着剑坐在那里,皱着眉头看着那处高崖很久,而后眸中一亮,说道:“你不用把他刻出来,你只要在那座崖上,隐隐约约的刻一把伞就行了,然后再在旁边加一些线条,就当做是剑意。” 尤春山想了想,这样好像确实不难刻,于是又拿起断笛刻了起来。 当这个年轻人刻完那个画面,正打算吹一吹剑上的木屑的时候,崖上却是似乎有些剑风而来,落向了这柄溪畔的木剑,而后将那些碎屑干干净净地吹走了。 尤春山怔怔地坐在那里,心想难道是真的成了? 于是拿起剑来,向前一剑送出。 可惜什么也没有。 如同那一阵剑风只是错觉一样。 尤春山收回了剑,与陆小二静静地看着这柄有些面目全非的木剑。 这个年轻人却是突然笑了起来。 “我们好像忘记了最开始是要干什么的了。” 陆小二愣了一愣,这才想起来,尤春山之所以在剑上刻这些东西,只是因为无法修行,而在那里胡思乱想。 结果最后反倒真的成了在剑上刻画了。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你看这样就没有跌跟头了,也许那个道人是骗你的。”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或许确实是的,我都没有天地根,怎么成为一个大剑修?” 二人沉默的在那里坐着,吹着三月将尽的春风,看着一溪流水潺潺而去。 过了许久,尤春山将手里的木剑背在了身后,站了起来,向着那处小草棚而去。 陆小二坐在溪畔,默默的看了他的背影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你要去做什么?” 尤春山停在了那里,回头看着陆小二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是去感受气感啊。” “......”陆小二本来还有些替这个年轻人伤感在那里,结果尤春山这一句理直气壮的感受气感给他整不会了。 “你刚刚不是还在说着那样的话吗?” 尤春山坦然地说道:“世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自然不想吃饭,但是总不能往后真的就不吃饭了吧。” “而且,反正现在也是这个样子了,不如继续尝试一下,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能感受到气感了呢?” 这是很有道理,也很撞南墙的大实话。 “那时我就不用只是在剑上画着看高崖了。” 尤春山转头看向那处高崖。 “我也想试试走上去。” 第九章 登崖一千二 没有什么试试走上去便能够真的走上去的。 哪怕是张小鱼,当初都不过走到了斜桥境。 距离当初剑崖的白发三千丈,依旧有着漫长的距离。 南岛停在在了一千二百丈。 这大概是一个连山腰都算不上的位置。 只是在越过了最开始的白衣千丈之后,每一丈都走得极为艰难,也极为凶险。 那些来自于当年那个人间剑宗宗主斜桥的剑意,自千丈往上,如云雾流水一般倾泻于整条剑阶之上。 以南岛这般人间踏雪斜桥境,能够踏入剑崖斜桥境的两百丈之中,已经极为不易。 这也得益于在那白衣一千丈中的登临,给这个伞下少年那些在神海之中蕴养过的剑意淬炼得更为凝实,否则南岛大概依旧无法踏足这片剑意之境。 南岛身周双剑盘旋在那里,抵御着那些有如考验一般的剑意,而后神色凝重的抬头向上看去。 对于这样一个少年而言,目前而言,大概也只能登临至此了。 一年而登崖,那自然是不现实的事情。 毕竟人间无数年,也只有一个青衣。 南岛深吸了一口气,很是小心地在剑阶之上坐了下来。 桃花剑与鹦鹉洲裹挟着剑意,悬垂于身侧一尺之间。 少年撑着伞,在那里平息了许久,才终于让方才强行踏入一千两百丈导致有些震荡的神海平静了下来。 只是少年的心神却又有些难以平静下来。 那颗心脏便在胸腔之中不住的快速的跳动着,隐隐的有一些窒息感。 这使得少年的呼吸不得不急促了起来。 人间天色也许仍旧算早,那些穿过云雾而来的天光慵懒而清冷,带着许多迷离的光柱,静静的洒落在了少年的身上。 先生会责怪自己吗? 南岛蓦然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他心中很是忐忑。 又想起了三月初六那日,那个云雾里的身影转身离去,只让他继续磨剑的画面。 只是下一刻,少年便蓦然抬起头来,看向云雾更深处。 那里并没有一个白裙女子的身影,只是有着一片青色的竹叶缓缓穿过万千剑意,落向了这一处剑阶之上。 那一片青色的竹叶落在了南岛身前。 这个伞下少年安静的看着那片竹叶,叶上并没有什么字迹,只是一片新鲜的,犹自带着露水的竹叶。 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剑意。 一抹剑意。 竹叶修长而挺直,也许也可以用来当做一柄剑。 少年握着这样一柄剑,也许便可以登上高崖而去。 南岛抬手捡起了那枚竹叶,身周的鹦鹉洲与桃花剑都是不住的轻鸣着。 那上面确实有着一抹剑意。 当少年握住那片竹叶的时候,那些剑阶之上弥漫的剑意,便渐渐低沉下来,就像一些尘埃一样,渐渐落在了石阶之上,云雾散去了一些,有一条通路一直向着更上层而去。 只是少年并没有站起身来,只是将那枚竹叶放在了膝头。 而后俯首下去。 “先生,南岛今日,止步于此。” 南岛轻声说道。 崖上并没有回应。 也没有那样一个白裙女子走下来。 南岛便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少年才轻声笑了笑,说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了——既然不愿上崖,那自然也就没有必要相见了。崖上崖下,天上人间。” 少年眸中笑意清澈,并没有什么两难全的泪水。 就如同真的坦然的面对着这样一个走了一年的故事一般。 只是有些决定,自然是艰难的。 否则少年当初也不会在山门处磨了那么久的剑。 在第一次听见磨剑崖这个名字的时候,也许少年尚且不明白这三个字背后所代表的东西。 只是后来也总该清楚了。 这是一处困缚一生的囚牢。 囚牢不是高崖。 而是崖上的人。 少年轻声说完那句话,也收敛了笑意,将那枚竹叶留在了剑阶上,很是平静的站起了身来,而后又行了一礼。 “我不会再写信了,日后,有缘再见,先生。” 南岛站直了身子,抬头长久地看着那样一处云雾高崖深处,而后转过了身去,安静地向着崖下而去。 ..... 高崖之上,浊剑台边,有白裙女子挽着当初人间初见时的发鬟模样,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条长阶。 少年捡起了竹叶,少年又放下了竹叶。 这个在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正月初一登崖为主的女子只是安静的神色毫无波澜的看着。 少年转身而去。 于是那些发鬟便被山风吹散了,如同一些被山风吹得簌簌作响的信纸一般。 剑簪变成了剑,垂落下来,又落在了手中。 少年当然不会一辈子鲁莽而勇敢,混沌而愚蠢。 这是理所应当的。 白裙女子安静地站在高崖风中,而后转身离去,走到了浊剑台的边缘,在那里坐了下来,将剑放在了膝头。 平静的合上了双眼。 ...... “你在怕什么?” 桃花的身影便在向着崖下而去的少年身旁。 南岛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么。少年一生活在伞下,终于来到了崖下,却发现,他只要站在崖上,便可以不用撑着那样一柄伞。这或许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但我觉得很是惶恐。” 南岛抬头静静的看着手中的伞。 “站在伞下,与站在崖上,我不知道二者有什么区别。” 所以也许在一开始,当少年放下了伞,又重新撑起了这柄伞的时候,有些决定便已经很清楚了。 又或许,倘若不是当初在天上镇,与草为萤有过那一段令人心生冷意的谈话。 少年也许不会这么惶恐。 南岛的抬头像是在看着伞,也像是在看着伞外的云雾,云雾外的青天。 云在青天水在瓶。 而少年要在崖上。 “有人在看着我。” 少年的眼眸之中的色彩很是平静,甚至就像给陌不相识的人热心的指路一般,抬手指着天空。 “就在那里。我走在哪里都需要躲躲藏藏。除非我站在崖上。” 少年轻声笑着。 “我站在崖上,他就放过我。” 桃花静默地站在少年身旁。 少年却是低下头来,转头看着一旁的桃花。 “你真的没有来过这座剑崖吗?” 桃花平静地说道:“没有,我没有必要骗你什么,我也是南岛,你会做怎样的决定,我也会做。我没有理由骗你。除非.....” 那朵鲜艳的桃花在这个白衣男子脸上招摇着。 “除非我也曾经认真地斩去过许多东西。” 南岛转过了头去,看着那条下崖的路。 “或许是这样的。所以这大概便是当初,你或者是我,选择了走上了另一条不被世人所接受的道路的原因。” 桃花静静的站在那里。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向着崖下而去。 崖下春光明媚,崖下春草轻摇,崖下春水清冷,崖下春风柔软。 南岛停在了崖下,转身看着桃花轻声说道:“剑呢?” 于是那个白衣男子身前便出现了一柄桃花小剑。 捧剑的桃花脸上看不见悲喜,没有情绪,只是有着一朵桃花,在春风里飘摇着。 南岛安静地看了很久,抬起手来,落在了那样一柄小剑的剑柄之上。 “上一次,我拔出了多少?” 桃花平静的说道:“不记得了,也许是一寸,也许是两寸。” 于是这一次。 少年拔出了三寸三。 春风里的桃花愈发的鲜红。 像是带血一般飘摇着。 少年站在伞下,平静的看着那柄被白衣印衬着无比鲜艳的剑,又平静的将它送了回去。 “我一心向我。” “才能忘我。” 南岛缓缓说着。 桃花只是安安静静的被春风吹散而去。 神海里好像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隐隐约约,自那些遍布神海大地的元气溪流之中而来,又向着神海天穹而去。 南岛与桃花的身影一同出现在了神海之中。 这个伞下少年抬头张望着那样一缕从未有过的气流,伸出手来,那一抹气流又落了下来,落在了少年指尖。 那一抹气流也许对于神海元气充沛的少年而言,只是沧海微尘。 然而当少年触碰到那样一抹气流的时候,心中却是蓦然升起了一种极为仓皇的感觉。 就像有剑刺在心口一般。 南岛看向了一旁的桃花。 后者只是平静的伸出手来,将那一抹气流引了过去,于是那一只手上便开始出现着数道血痕。 “这是可以用来杀我的东西。” 桃花缩回了手去,任由那样一抹气流再度升向了天穹之中,落在浩大的神海天穹之中,有如一点微渺的星光一般。 “但是它太少了。” 南岛安静的看着桃花。 “你好像很希望我能够杀死你。” 桃花轻声笑了笑,向着那片风雪草庐而去。 “你要知道南岛,我是过往你的不愿见的东西的聚合体。我是一个承载为人痛苦的器皿。打破它,是解救你也是解救我。” ...... 陆小二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尤春山依旧窝在草棚里,在那里努力寻找着那种对于他而言虚无缥缈的气感。 陆小二倒也没有打扰他,安静地从一旁走了过去,只是在走到自己的小木屋边时,便愣了下来,继而脸上便浮现了很是欣喜的神色,快步向着木屋走去。 “师叔,你下来了?是有什么麻烦吗?” 陆小二依旧在念着东海买房的事,于是下意识地说道。 “乐师叔给的钱还有不少,我们可以先去置办一身行头,至于买房的事,我们可能要再等一等.....” 坐在廊下的南岛睁开眼,默然无语的看着陆小二。 一时之间,南岛竟有些迷茫。 陆小二这小子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好在陆小二说着说着也反应了过来,你小子怎么把自己乱想的东西当成现实了。 于是小少年匆匆闭了嘴。 “买什么房?” 南岛挑眉看着陆小二问道。 陆小二犹豫了半天,才说道:“这不是想着万一师叔你要在剑崖成亲,总要一些礼金和房子吧......话说师叔你见到了你先生了吗?” “......”南岛默然无语许久,而后转头看向了那片高崖,平静的说道,“没有。” 陆小二有些愕然地看着南岛,问道:“是她不肯见你吗?” 南岛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少许,低下了头来,缓缓说道:“是我没有上去见她。” 陆小二若有所思的说道:“也对,师叔虽然很厉害,但是也走不了那么远。不过没关系,师叔,我们可以先在东海修行一段时间,有空就去多爬爬崖,慢慢来,总可以.....” 南岛平静的摇摇头,说道:“不了,以后不登崖了。” 陆小二怔怔的看着南岛,问道:“为什么?” 南岛深吸了一口气,撑着伞站了起来,看着三月渐渐也要过去的人间。 在当初离开岭南的时候,这个少年大概也未曾想过故事会向着这样一个方向而去。 于是他想起了那个白衣剑修离开的时候说的那样一句话。 “因为这就是命运,就是我站的地方。” 又或者说。 “有些东西已经错开太远了。当秋水离开人间,而我仍在岭南的时候。我到现在才明白了那样一句磨剑崖不会等我太久的意思。” 当秋水离开人间。 当某个白裙女子将一封没有拆开的信留在了青竹居。 已经站在了崖上的人,很难再回到人间。 十五岁的少年没有登上山门的能力。 十六岁的少年已经错过了某个坐在石阶上等待的人。 命运当然也永远,是你来我往的错过。 只是少年后知后觉而已。 陆小二茫然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家师叔在说着什么东西。 南岛却是低下了头来,大概也是不想再说这样一个故事,转头看向了这条清溪上游的草棚。 “你说的那个人,开始修行了吗?” 陆小二虽然依旧有些疑问,但是大概也明白眼下并不是一个适合询问的时机,于是也转开了话题,看向了那一边,看着那个坐在草棚里沉浸在感受气感之中的尤春山。 “还没有,他应该是没有修行天赋的。” 陆小二说着,站在了自家师叔身旁,倒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显得有些惭愧。 “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我让他花了七百文去买了一柄孩童手里的木剑,尝试以心心念念或者说诚意来换取一些东西,因为我觉得也许有些东西是玄之又玄的,说不定这样真的便可以让他成为一个剑修呢?” 南岛平静的说道:“有道理而不知道道理的事,才是玄之又玄的,一个没有道理的故事,自然不可能存在。” 陆小二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 “所以我大概真的做错了?” 南岛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们不知道这样的事,到底有道理而不知道的,还是没有道理的。” “那七百文我需要还给他吗?” 自从知道了南岛并不需要在东海买房之后,陆小二也没有再那般死守着一点钱不放了。 毕竟乐师叔说得对,钱是用来使自己开心的。 倘若一些钱揣在怀里,会成为让自己无法心安的事,那么这样的富有显然是不对的。 南岛想了想说道:“还是算了,毕竟你给了他七百文,那么那柄木剑就等于是你买了送给他的。木剑的存在也就没有了意义。” 陆小二点了点头,说道:“那等到哪一天,他真的放弃了,我再还给他吧。” 二人在那里说了半天,那个叫做尤春山的年轻人却是终于饥肠辘辘的睁开了眼睛,在空空如也的草棚里翻了一阵,抱着木剑有气无力的跑了过来,正想看着陆小二问一问这位小师兄有没有什么吃的,一抬头却又看见了一个站在伞下神色平静的少年。 尤春山愣了许久,而后有些拘谨的抱着剑行了一礼。 “师叔好。” 一个能够登上剑崖一千二百丈的少年,对于人间诸多而言,大概确实当得上一声师叔。 更何况这个至今不知道气感为何物的年轻人。 南岛点了点头。 毕竟连乐朝天叫自己师兄,自己都能够坦然面对,自然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陆小二站在南岛身旁,看着尤春山想了想说道:“你是不是饿了?” 尤春山点了点头。 虽然总是啃小少年大概是一件无耻的事,但是对于尤春山而言,这大概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自己已经许久没有逮到鱼了。 吃草根会头发昏。 头发昏就没法修行。 没法修行就没法不吃草根..... 陆小二从怀里摸出来了几个铜板,想了想,又多拿了一些。 “你想办法去那个面馆里整三碗面来。” 尤春山显然有些为难,只不过看到一旁的那个伞下少年的时候,好像又明白了什么,大概是陆小二想让自家师叔也尝一尝那家面馆的面。 于是他接过了钱来,转身向着镇子而去。 南岛有些不解的看着陆小二。 后者则是极其认真的说道:“镇上有家很是好吃的面馆,师叔如果吃不到,那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那他为什么那么为难?” “因为那家面馆不卖面给剑修,听说以前是卖的,不过自从上次东海被打得一片狼藉之后,他就不卖了。” 这大概是哪怕从最浅显的层面都能说得过去的原因。 第十章 坐于溪畔而见海中月 尤春山很快便带回来了三碗面。 这让陆小二有些惊奇。 “你怎么买到的?” 陆小二以为他是和自己一样,让别人帮忙买的。 结果尤春山很是诚恳的说道:“我在门口看了一阵,正好有一桌人在等面,等到那个掌柜把面端过来的时候,我直接抢了就跑。” “......”陆小二有些无奈。“你为什么不让别人帮你买。” 尤春山叹息一声,说道:“那我估计他们也要问上一句我到底是不是剑修了。” 东海的这个崖下小镇里,大概最近有两个人的名字很是出名。 一个叫做南岛,一个十六岁登崖的少年。 一个叫做尤春山,花重金买木剑,觉得自己是个剑修的倒霉蛋。 不过最让陆小二感到离奇的是,抢来的三碗面居然还能够顺利的到了镇外。 尤春山很是小心的把那三碗叠在一起的面放在了陆小二木屋的廊边,拿下一碗放在了南岛身前,而后看着南岛说道:“师叔,请。” 南岛看着这个身上沾了不少面汤的年轻人,倒是沉默了少许,说了一声“多谢”。 尤春山很是开心的笑着,而后坐在了廊外草地上,拿着木廊当台子,把面碗扒拉过来,在那里很是满足的吃着。 那家面馆的面,确实极为好吃。 就连丛刃他们都吃得流连忘返的,大概也不会让这个伞下少年挑出什么毛病来,大概唯一的缺点就是这是一碗抢来的面条,倒不是说没给钱,尤春山抢归抢,钱还是留下了的。 只是因为是抢的,所以尤春山跑得太急,导致面汤洒了不少,陆小二还在那里颇有滋味的喝着汤的时候,便发现已经碗底空空了。 一碗面的精髓,当然是在汤上。 陆小二很是惋惜的叹息了一声,把碗放在了木廊上。 一旁的尤春山早已经吃完了,正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看着这个从崖上下来的少年。 只有需要撑着伞的南岛,吃得有些慢,在那里慢悠悠的喝着汤。 三月的暮色漫漫,半落人间,就像南岛放下的那只碗中一些从碗壁上滑落下去的汤汁一般。 尤春山终于等到了南岛吃完了面,帮忙把碗叠在了一起,而后很是诚恳的看着这个伞下少年。 “师叔有什么见解吗?” 南岛有些疑惑的看向这个很是诚恳的叫着自己师叔的年轻人。 “什么?” 尤春山从身后解下了那柄木剑,摆在了膝头,认真的说道:“关于我如何去做一个剑修的事。” 南岛默默的看着这个檐外暮色里坐着的年轻人,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这样的事,你问我,反倒不如问陆小二。” 尤春山有些不解。 “师叔的意思是?” 南岛无比真诚的说道:“我不知道气感这样的东西。” 尤春山愣了一愣。 陆小二在一旁解释道:“师叔当初开始修行,便直接见山了。” 尤春山坐在暮色怔怔的看了檐下的少年很久,而后满是艳羡地说道:“原来是这样的啊,师叔。”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修行界与人间的界限,大概在这木屋前的二人之间无比鲜明的体现着。 南岛安静的看着尤春山很久,而后看着他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当一个剑修?” 师叔大概总是喜欢讲道理的。 就像当初的乐朝天面对着两个小少年一样。 又或许只是尝试站在已经走过的路上,给还没有走上来的人解惑。 尤春山坐在那里,摩挲着木剑剑身上的那些画。 “因为我做什么都不顺利,有人说我能够做一个大剑修,所以我就来做一个大剑修了。” 所以大概确实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就算有,也是在成为剑修之后的事。 只是有人指了这样的一条路在那里。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坦然的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应该如何去做。” 尤春山倒也没有很失落,只是拿起剑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师叔。” 这个年轻人沿着溪畔踩着暮色向着清溪上游而去。 南岛坐在廊上吹着风,忽而觉得这一幕好像很是眼熟。 大概就像是去年三月的时候,自己走在悬薜院之中,诚恳的问着那个叫做云胡不知的先生一些问题的模样。 南岛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当自己说出那一句不知道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原来是自己也曾经听过这样的回答。 所以这个伞下少年沉默了很久,又叫住了那个年轻人。 “尤春山。” 尤春山回过头来,看见那个少年坐在木廊上,好像是在想着一些东西一样。 “师叔有事吗?” 南岛想了想,说道:“我可以试一下。” 尤春山愣了许久,而后重新走了回来,停在了屋前,向着南岛行了一礼。 “师叔有办法?” 南岛站了起来,走下了木屋小廊。 “我也不知道,所以说只是试一下。” 尤春山抱剑行了一礼,真诚的说道:“多谢师叔。” 南岛站在伞下,静静的看着这个年轻人。 “小二教了你修行之法的吗?” 尤春山点了点头,说道:“教了的。” 南岛平静的说道:“那你就在这里尝试一下感受气感吧。” 尤春山虽然不知道这个少年剑修想要做什么,但还是抱着剑在溪畔坐了下来。 陆小二亦是好奇的看着南岛,不知道自家师叔这是要做什么。 南岛只是等到尤春山进入了感悟状态之后,而后平静的伸出了一只手。 陆小二默默的向后退去了一些。 这个小少年大概明白了一些。 果然就在下一刻。 溪畔风声大作。 便在那个伞下少年的手上,有一个极为磅礴的元气涡流出现,整片暮色之中的那些天地元气,都在向着这一处溪畔而来。 背着剑的小少年站在一旁,都是感受到了那种未曾被驱使吐纳的极为平和平静如水的天地元气,神海之中的元气涡流都是开始疯狂的运转了起来。 小少年怔怔的看着溪畔的伞下少年。 原来这便是师叔的天地根吗? ..... 南岛的想法自然无比简单。 他虽然未曾完整的经历过修行三大前境,只是气感气感,元气充沛的情况下去感知,与元气稀薄的情况下去感知,自然是不一样的。 所以在这一刻,当他开始全力催动自己体内的万千孤岛涡流的时候,整个剑崖数里之内的天地元气都是被牵引而来,环绕在了身周。 盘坐于溪畔的尤春山早已经被震撼在了那里。 好一个少年剑修。 只是很快他便明白了过来为什么这个少年会突然这样子,匆匆平复了心绪,闭上眼睛,开始感受着气感。 ...... 崖上有少年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只是却来了另外一个人。 丛心。 这个早已经不是那个剑宗里小女孩的桃花之妖,带着那样一柄桃枝之剑,神色平和的登上了这样一处高崖。 丛心自然不是剑修。 只是就凭她手中的那柄由人间剑宗三代宗主剑意所化作的桃枝之剑,便永远有着让她想站得多高,便可以站得多高的自由。 丛心安静的走到了秋溪儿的身旁。 “我一度以为他会上崖来。” 这样一句话自然是丛心说的。 那个膝头横剑的白裙女子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桃妖,只是平静的说道:“不上来,自然是好事。倘若不是崖上的人需要守着一些东西,这样一座高崖对于人间而言,自然是没有了意义的存在。” 丛心回头看向南方。 “秋水把剑送去了南方,也许本就是在给你们一个选择。” 秋溪儿默默的坐在崖边,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这个毕生都在崖上待着的女子,大概早已经对于她应该守着那样一柄剑,当成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事。 只是眼下的她,大约确实少了一些能够真正守住那柄剑的底气。 剑崖崖主境,自然已经是人间极高的境界。 哪怕只是道海九叠浪,也足以震慑住人间绝大多数人。 只是对于磨剑崖的人而言,倘若只是这样,显然是不够的。 倘若她不是一个待着这样一座高崖之上,而是像某个同样白衣的女子一样,待在一座并不高的崖上,她自然也可以去自由的做着许多事情。 譬如跨越漫长的岁月,去试试别样的故事。 只是她是磨剑崖的人。 这是一句谁说起来都要下意识的仰起头来的话语。 走上崖顶,便不能再在人间。 否则世人会很惶恐。 丛心在崖边坐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如果他以后真的再也不上崖了呢?” 秋溪儿转头静静的看着丛心,缓缓说道:“有谁是必须要上崖的吗?” 丛心轻声说道:“当然没有。” 所以问这样一个问题,大概是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二人安静的坐在那里。 过了许久,丛心才越过那些高崖云雾,目光落向了崖后的那一处暮色小镇。 那里有一个少年正在牵引着天地元气。 “他所拥有的生命力依旧是从我这里拿去的。” 这个自南衣城而来的眉眼如画的女子很是平静的说道。 秋溪儿转过了头来,看着一旁那个神色淡然的女子。 “所以你想要拿回来?” 丛心只是转头看向了东海,轻声笑道:“我只是想说,说不定日后,我与他需要相依为命。” 秋溪儿默默的转回头去,什么也没有说。 丛心站了起来,看着身旁这个其实算得上是自己后辈的剑崖崖主。 “东海我也来过了,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 丛心轻声说着。 “过往所有的幻想,大概真的只是幻想。” “有些人虽然带不回去了,但是剑宗还在那里,我要回去了。” 秋溪儿默然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再见,丛心。” 那个桃衣女子带着那柄剑,穿过崖上本不应有的山风海风,向着崖下而去。 ....... 小镇里的人自然都被那些涌动的天地元气所惊动了,那些剑修们纷纷走了出来。 而后便看见了那样一个站在了镇外溪畔的,本该在崖上的少年。 这般汹涌磅礴的元气涡流,无疑是让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 哪怕他们未曾见过南岛,看见这一幕,却也是明白了过来那个崖下溪畔的少年是谁。 所有人虽然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却也是远远的停在了那里,没有去打扰溪边的那三个人。 陆小二先前还有些担心他们会过来,不过看见他们只是停在了镇外那片林边,倒也放下了心来。 尤春山依旧安静地坐在那些元气涡流之侧。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缓缓散去了那些被牵引而来,停留在溪畔的天地元气。 尤春山睁开了眼,安静的坐在那里。 陆小二有些紧张的凑了过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看着坐在溪畔抱着木剑的尤春山,从这个年轻人的神色上没有看出什么来,所以陆小二最终还是选择了亲口问一问。 “怎么样?” 尤春山抱着剑站了起来,并没有回答陆小二的问题,握着剑向着南岛行了一礼。 “多谢师叔。” 所以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陆小二安静的看着尤春山。 这个年轻人站在那里,转过了头来,低头与小少年对视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有一些感觉了。”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怎么这般模样?” 尤春山苦笑一声轻声说道:“因为它真的很远。” 陆小二愣了一愣。 “有多远?” 这个抱着木剑的年轻人沉思了少许,看向了沉浸在暮色里的东海。 “就好像我在海边,看见海里有一轮明月一样。” 海中月镜里花。 自然都是难以捉摸的。 陆小二却也明白了为什么尤春山感受到了气感,却依旧没有什么兴奋情绪的原因了。 溪畔的伞下少年散去了那些天地元气,渐渐平息下来神海之中的躁动,转头看着尤春山缓缓说道:“能够看到了,至少也是一件好事。” 至少他们证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个倒霉透顶的年轻人,当然不是毫无天地根的。 哪怕天地根如此微渺,至少依旧存在了一些踏入修行界的可能。 陆小二却依旧有些不死心的问道。 “天上呢?” 尤春山轻声笑道:“是天上月近,还是海中月近?” 陆小二默然无语,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蠢了。 远处的那些小镇剑修们在犹豫了少许之后,还是远远的站在那里。 毕竟按照当初张小鱼的说法,那个溪畔少年是能够与他打一架的存在。 众人自然下意识的便存了一些敬畏的心思。 南岛转头静静的看着那边。 “他们为什么看起来很是犹豫?” 陆小二看了一眼那边,想了想说道:“因为师叔登崖那日,张小鱼来过崖下。所以他们大概有些怕。” 南岛转回头来,在溪畔坐了下来。 “挺好的。” 这大概确实是挺好的。 至少避免了这个想要安静一会的少年被打扰的事情发生。 尤春山也在一旁坐了下去,默默的感受着那些天地之间的元气。 远则远矣。 至少南岛方才牵引而来的那些天地元气,让他接触到了那样一种感觉。 从无到有,自然是最难的。 那些小镇剑修们终于派出了一个代表,向着这处溪畔而来。 那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剑修大概便是闻风观雨境左右,停在了陆小二身旁,很是客气的看着那个坐在溪畔的少年。 “师兄登上了多少丈剑崖?” 陆小二却也是没有问过,所以这个问题他也没法回答,一众目光都是落向了溪畔的少年。 “一千两百丈。” 南岛倒是很是平静的说道。 那个剑修怔怔的站在那里。 一千两百丈高吗? 也许是不高的。 只是高与不高,永远都是一个无法精确定论的定义。 对于张小鱼他们而言,一千两百丈自然不高。 只是对于这些崖下的小剑修而言。 一千两百丈,自然是需要仰望的一个高度。 那个小镇剑修很是惊叹的在那里站了很久,而后才执剑行了一礼。 “多谢师兄告知,打扰了。” 而后匆匆转身向着那些镇外剑修而去。 镇外一片嘈杂声。 尤春山大概也是有些不能理解,看向了一旁的陆小二。 “一千两百丈有多高?” 小少年抱着剑在那里看了尤春山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你看我走了多少丈?” 尤春山默然无语。 陆小二知水境,离一百丈都还有些距离。 那些剑修们自然看得出来这个少年并没有与人交谈的想法,在惊叹之后,亦是缓缓踩着残余的暮色议论纷纷的向着镇中而去。 有人觉得很高,有人觉得不高。 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众说纷纭的。 觉得很高,因为那确实已经很高了。 哪怕是当今人间,那些上境剑修,大概也不过是在两千丈以下。 当初零落阁帮南岛送信的时候,便说过只能送到千丈山门,高了上不去。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出现在东海眼界之中,便走了一千两百丈,自然已经是极高的故事。 而觉得不高的人,当然也不是真的觉得不高,而是至少,对于一个将被他们捧出来作为新的三剑的人,这样确实很难说高。 当初张小鱼被誉为年轻三剑,虽然未曾登过崖,至少,他是丛刃的弟子,亦是学到了果剑。 人们在小镇里说了许久,最后做了一个很是简单的决定。 那就是问剑。 高于不高。 问过了。 自然便知道了。 第十一章 试问少年高不高 等到所有人都走完了,尤春山才蓦然拍了拍脑袋。 陆小二很是疑惑的看着他。 “你做什么?” 尤春山指着地上的三只碗。 “忘了让他们把这些碗还回去了。” “......你啥时候有空去一趟不就行了?反正当时你不是抢回来的嘛。” “那不一样,我现在去会心虚。” 陆小二看着尤春山,这个抱着一把木剑的年轻人诚恳的继续说道:“因为我现在真的有可能是剑修了。” 当尤春山借着南岛引来的那些元气,隐隐看见了海中月之后,连说话都变得谨慎而严谨了。 大概就像他那句话中所说一般,真的有可能是了,所以就不能乱说了。 只不过最后还是尤春山自己心虚的跑回去还碗了。 因为他真的有可能是,而另外两个少年,真的便是。 小少年背着剑,看着那个年轻人穿过溪林小道,向着镇中而去的背影,眸中倒是有些别样的色彩。 一直看了许久,陆小二才回头看着坐在溪边闭目静坐的南岛说道:“师叔,我发现他今日下午,一次平地摔都没有!” 尤春山的倒霉平地摔之事,陆小二自然与南岛提过的。 听到这里,南岛睁开眼转回头来,却是明白了为什么陆小二一直让尤春山抱着碗跑来跑去。 “所以?” 南岛看着站在溪畔暮色里的小少年。 后者认真的说道:“所以他大概是真的运气很差,而不是故意在平地摔。” 因为小少年知道南岛的运气向来是极好的。 自己被尤春山叫了两句师兄,都差点开始平地摔,但尤春山叫了这么久的师叔,南岛什么事也没有,反倒是自己的霉运都被压下去不少。 陆小二很是感叹的说道:“师叔说不定真的是他一生之中的贵人。” 南岛听见这句话,只是不置可否的转回了头,静静的看着面前的清溪。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伞下少年才轻声说道:“尽天意是不那么重要的,尽人意才是。” 陆小二歪着头看着溪畔少年,想了想说道:“所以这也是师叔最后改了主意,想要帮一帮他的原因?” 南岛平静的说道:“我只是曾经也淋过雨而已。” ...... 尤春山过了许久,才从镇子里回到了溪畔,夜色已经落满了清溪,洒落了一溪清光。 这个年轻人很是惊叹的向着这一处溪畔走来,看见陆小二与南岛还在那里,犹豫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我方才在镇子里听到了一个消息。” 陆小二看向尤春山,看见他好端端的,倒也不像是被面馆掌柜揍了一顿的样子,很是好奇为什么他去了这么久。 “什么消息?” “镇子里的剑修在开大会。貌似是要问一问师叔的剑。” 尤春山说着,看向了一旁的溪畔少年。 少年身周剑意环绕,在星野之下清辉如流。 少年并没有什么反应。 反倒是一旁木廊下坐着的陆小二露出了一些很是凝重的神色。 尤春山也看见了陆小二脸上的神情,看着他问道:“这件事很严重吗?” 陆小二诚恳的点点头。 这样一座崖下小镇,虽然剑修说不上很多,毕竟一个镇子里,终究也不会有太多的人,但是当初那些自人间四面八方而来的剑修之中,虽然大部分境界不是很高,如同陆小二这般的不少,但也有境界颇高的小道青莲境剑修。 南岛一直过了许久,才回头看向背着木剑的尤春山。 “他们为什么要来问剑?”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好像还是因为他们不能确定师叔登了一千二百丈到底是算高还是不算高。” 陆小二听到这里,很是犹疑地抱着剑站了起来,站在溪畔向着那处高崖看去。 “如果一千二百丈还不算高,那么什么算高,要登上崖顶吗?我觉得应该不是高不高的问题。” 尤春山问道:“那是什么问题?” 陆小二想了想许久,低下头来说道:“那我不知道了。” 一旁的南岛淡然的说道。 “随他们吧。” 问剑当然可以不受的。 只是南岛的意思大概也很明显,那就是要应下了。 陆小二看向了南岛,说道:“师叔真的要留下来?” 南岛很是平静。 “他们问的是岭南的剑。” 毕竟当初在崖下的时候,谁都知道这样一个少年是来自岭南的。 陆小二却是明白了什么,默默的看着那个溪畔坐在星夜下的少年,没有再说什么。 尤春山却是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问的是岭南的剑,就必须接受?” 陆小二抱着剑抬头看着天空,神色肃穆的说道:“因为师叔是岭南的希望。” 岭南的希望只在岭南。 这是当初南岛亲口说过的东西。 只是现在,少年很是诚恳的接受着自己岭南剑修的身份。 所以岭南之希望。 自然便在于我。 ...... 大概是知道了这样一个消息的原因,尤春山与陆小二一晚都没有睡好,二人坐在陆小二的小木屋外说了一夜的闲话,直到月落西山时,这个年轻人才睡意昏沉的靠着墙睡了过去。 陆小二亦是小睡了一下。 二人醒来的时候,溪畔草叶上的露水都已经被三月的太阳晒干了。 那个伞下的少年依旧执伞坐在溪边,横剑膝头,安静的蕴养着剑意。 已经有不少剑修汇聚在了清溪的另一畔坐着,似乎是在等待着那个少年从修行状态中出来。 意识到了自己睡过头的陆小二与尤春山慌忙抱着剑站了起来,走到了南岛身后。 镇上的剑修,昨日来了的,上次来了的,这一次都汇聚在溪畔,远远的还有着许多镇上的人们在那里张望着。 只是南岛好像依旧沉浸在修行世界之中,许久都没有醒过来。 那些剑修们倒也有着极大的耐心,安安静静的坐在清溪以北的崖下。 尤春山抱着剑身子很是僵硬的坐在陆小二旁边,哪怕这些剑修并不是为了他而来,只是便这样对坐着,这个依旧只是有可能是剑修的年轻人依旧觉得很是紧张。 于是反倒是他更像一个小少年一样了,手脚都在冒着汗,嘴唇有些微微颤抖。 以在修行界的岁月而言,尤春山相对于小少年,大概确实是一个少年。 陆小二在一路向东海而来,经历了一些故事之后,倒也宁静得很。 尤春山捅了捅小少年的大腿,在小少年转过头来后,低声说道:“要不要叫醒师叔?他们会不会等太久了,恼羞成怒?” 陆小二想了想,轻声说道:“应该不会,毕竟这是他们的问剑,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尤春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道:“也对,不然显得我们一点都不矜持。” “......” 大约也是等了许久了,不止陆小二与尤春山在窃窃私语,远处围观的那些小镇居民们亦是开始小声的议论了起来。 “他真的登上了一千二百丈吗?” “应该有吧,那日他们不是见到那些剑意翻涌在八九百丈的位置吗?” “但是他看起来真的也太年少了。” “......” 陆小二在溪畔远远的听着那些议论声,安静地想着,如果不是年少,这些剑修又何必动这么大的阵仗? 那些清溪北畔的剑修们虽然来历各异,但是却也分得清清楚楚,譬如那些入道境与成道初境的剑修们,大都是坐得更远一些,这场问剑,自然是与他们无关的事。 有些东西,自然是可以从剑上看出来的。 那个伞下少年膝头的剑上横流的剑意,便已经晒落了一大批剑修。 陆小二的目光落向了清溪正北方向,与自家师叔正对而坐的那数十人,大概才是今日问剑的主角。 小少年的境界有些低,自然看不出来许多,只知道那些大概便是自踏雪境往上的剑修。 在这处东海小镇十来日,小少年倒也没有想到,镇上倒也还有这么多的成道境与小道境剑修。 东海剑宗与岭南剑宗,大概确实不可比拟。 ...... 陆小二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着,便看见清溪对岸的那些剑修似乎有了一些动静。 小少年的目光收了回来,果然便看见自家师叔身周的那些天地元气正在缓缓散去。 双方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寒暄与交谈。 最先向着溪畔而来,在溪流对岸相对而坐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剑修,在溪畔坐下之后,这个三十多岁的剑修倒是很客气的执剑向着这个少年行了一礼。 “东海通天剑宗,踏雪斜桥。” 南岛平静地坐在伞下,执伞行了一礼。 “岭南天涯剑宗,踏雪斜桥,请。” 当二人话音落下,满溪剑风便起。 东海剑宗是极为正统的剑意之修,那个中年剑修坐于溪畔,并未起身,而手中之剑,便自行在剑意驱使之下,射出鞘来。 以御剑相争,大概更合南岛心意。 锵然一声剑鸣之中,鹦鹉洲化作流光而出,与那个东海剑修之剑,于清溪之上纠缠着。 通天剑宗,这是一个听名字便知道,这是位于通天河畔的剑宗。 这是东海最大的河流,譬如当初青椒所在的惊涛剑宗,亦是位于这样一条大河之畔。 传闻在古时候,这样一条大河,曾经通天而去,才有此名而来。 惊涛拍岸。 一剑通天。 东海这样的地方,剑意与岭南那种青山幽静之地的剑意自然是不同的。 只是虽然在气势之上,那个中年那一剑很是汹涌,然而无论是天地元气,还是剑意的凝实程度上,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显然要远强于那样一个东海剑修。 是以当双剑于空中裹挟着元气与剑意相交的一刹那。 这个通天剑宗的剑修神色便苍白了几分,带着许多惊诧低下头来看着那个少年。 那样的一剑,很显然远不止踏雪境的剑修所能拥有。 三十多岁的剑修似乎想要从少年脸上看见一些凝重与全力以赴的意味来。 然而什么也没有。 少年很是平静,甚至都没有去看清溪之上的剑,而是在低头看着膝头的另一柄剑。 满溪剑风在转瞬之间便已经开始了倾斜,向着那个中年剑修而去。 那一剑迅速的破开了那个东海剑修的剑意,悬停在了男人身前。 剑风止息。 一切都不过瞬息之间的事。 于是被扬起的草叶便与某柄剑一同落向了溪中。 通天剑宗的剑修抬手接住了自己的剑,送入了鞘中,站了起来,很是服气的行了一礼。 “师兄厉害。” 南岛唤回了鹦鹉洲,按在膝头,端正的向着那个剑修还了一礼。 “多谢。” ...... 尤春山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一旁的陆小二。 “这就结束了?” 陆小二诚恳的点点头。 “如果太慢的话,那就有点刻意了。” 岭南需要一柄能够被世人记住的剑。 所以自然不能太慢。 当初在白鹿的时候,这样一柄剑已经初次被世人听见了,大概这一次,世人会听得更清楚一些。 陆小二与尤春山尚且在那里低声说着的时候,第二个剑修便已经来了。 “东海惊涛剑宗,踏雪斜桥,师兄,请。” 那是一个同样三十多岁的剑修,一般活跃在人间的剑修,往往都是在二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三十多岁,是一个很常见的年纪。 溪畔的两个少年在听见了惊涛剑宗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是下意识的愣了一愣。 当初岭南剑宗之中,便有着一个惊涛剑宗的小道斜桥境的剑修。 青椒。 这是一个当初被乐朝天评价为穿得霞云热烈活得远山清冷的女子剑修。 南岛愣了好一会,才在对岸剑修有些不解的提醒声中回过神来。 “惊涛剑宗是不是有一个叫做青椒的剑修?” 这个伞下少年看着溪对岸的剑修问道。 那人显然也是愣了一愣,而后点点头说道:“是的,你说的是谢师妹吧。” 陆小二在听到谢师妹这个词后,先是愣了一愣,但是继而又觉得理应如此。 毕竟总不可能真的有人叫青椒吧。 南岛倒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执伞向着那名惊涛剑修行了一礼。 “岭南天涯剑宗,踏雪斜桥,师兄,请。” 这个伞下的少年因为当初叫做青椒师姐的原因,所以还是称了一句师兄。 上一个东海剑修在剑意元气之上,无比干脆地输给了南岛,是以再来一个同境界的剑修,大概自然不会再与南岛比拼剑意元气。 所以这个惊涛剑修压下了心底对于南岛那个问题的一些疑虑,站在了溪畔,拔出了剑来。 剑意之修,永远都是建立在手中之剑的基础上的。 少年天赋很好,只是未必练过多久的剑。 这大概是在前一个通天剑修已经输了的情况下,依旧有踏雪斜桥剑修向着溪畔而来的原因。 一剑寒光照水而来。 南岛依旧安静的坐在那里。 而后抬手拔出了另一柄青黑色的桃花剑。 这柄剑虽然已经不如当初在峡谷与青椒试剑时那么沉重了,但是本身的剑胚重量便决定了这柄剑依旧更适合作为手中之剑。 有如惊涛而来的一剑,被南岛很是平静的横剑挡在了身前三尺之外。 那个惊涛剑修亦是有些惊诧,然而手中之剑倒是没有因此而停滞下来,脚踏清溪而动,手中之剑寒光如白涛,斩破清溪,再度落向那样一个少年。 尤春山看着那一幕大有风雨斩破之意的剑光,心中有些忧虑,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旁的陆小二倒是很平静。 “你不用担心,师叔输不了。” 尤春山看向陆小二,说道:“还没有打完,你怎么知道输不了?” 陆小二于是端了起来,抱着剑坐在那里,淡淡的说道:“因为在去年十二月九日。” “我师叔便已经赢了那个小道境的惊涛剑宗的女子。” 尤春山尚自愣在那里,当小少年话音落下的时候,溪畔亦是在一声颇为清脆的剑鸣之声中结束了这场问剑。 伞下少年平静的送剑入鞘,而惊涛剑宗的剑修则是被一剑斩回了清溪对岸。 那个剑修拄着剑站了起来,看着手中剑上的豁口,又看向对岸的那个少年,很是惊异地说道:“你与青椒打过?” 方才的那一场问剑之中,这个少年好似很是了解惊涛剑宗的剑法一般,他每一剑,都是被恰到好处的拦了下来,这自然是令人疑惑的事。 南岛轻声说道:“去年请教过。” 那名剑修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谁赢了?” 南岛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剑,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我赢了吧。” 去年的少年还只是观雨境,剑意亦是因为修行时间过短,来不及淬炼得很好。 事实上,那一场试剑,亦是南岛取了巧。 抓住了某一场雪的尾巴,引动了体内的细雪,强行入了剑崖白衣境。 只是现而今的少年,却已经是实打实的剑崖白衣境了——当他真的越过了那处磨剑崖山门的时候。 那名惊涛剑修沉默了少许,而后很是感慨的看着那个少年。 虽然青椒是师妹,但是他自然不如她。 所以感慨之中,亦是有着许多的服气。 “师兄还是不要叫我师兄了,你才是师兄。” 那名惊涛剑修抱剑行了一礼,而后向后退去。 随着那名惊涛剑修的退去,溪畔倒是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 两个踏雪斜桥境的剑修,在剑意与手中之剑上,都是输得极为干脆,倒是让那些寻梅境的剑修犹豫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才终于又有一人走了出来。 “东海望崖剑宗,登楼二重,剑意青莲。” 第十二章 少年当然很高 陆小二与尤春山都是看向了那人。 待到看到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的时候,二者都是有些了惊色。 境界高自然不可怕,除非高到了一种境界。 年轻才是最令世人咋舌的。 毕竟人生百年,一个剑修在过了壮年巅峰期之后,实力便会开始下滑。 不欺人间年少,但后生向来可畏。 哪怕是对于自家师叔极有信心的陆小二,此时也不免多了几分凝重的色彩。 那个年轻人在溪畔坐了下来,按剑膝头,看向了溪对岸的伞下少年。 只是还没有等到南岛回答,这个年轻人便已经苦笑了一声,说道:“镇上觉得一千二百丈的人不高的有很多。” 这个望崖剑宗的年轻剑修倒是很诚恳。 “但我觉得很高了。” 南岛挑了挑眉,只见这个年轻剑修很是感慨的说道:“因为我也才登上了一千三百丈。”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青莲境,只能到一千三百丈?” “是我的青莲境只能到一千三百丈,更何况,我依旧还在走向一个剑修一生巅峰的壮年的途中,低一些,自然是正常的,至于别人的,我并不清楚。” 那人倒是坦诚的很,看着少年的眸中都是有着很多的艳羡,大约也是因为他离十六岁,尚且还没有很远的原因。 “在东海剑宗这样的地方,我自然算得上有天赋的,只是放眼人间,要与人间剑宗那些人相比,大概是远远不如的。” 那人说着笑了起来,看着南岛说道:“当然,我也不如你,只是境界虚高,年岁虚长而已。” 年轻剑修大概在看见比自己更为年轻更为出色的剑修的时候,总是免不了一些感慨。 南岛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师兄谬赞了。” 那人感慨了一阵,而后渐渐平静了下来,目光坚定的看着面前的少年,伸手掐住了剑诀,沉声说道:“请。” 小少年陆小二静静的看着那个溪畔的年轻人,倒是缓缓说了一句。 “我很喜欢这个人。” 尤春山古怪的看向了小少年。 “为什么?” 陆小二轻声说道:“因为我觉得我在他身上看见了日后我的模样。” 这个小少年很是清楚自己的天赋,在岭南是足以引以为傲的,但是就像那个年轻剑修所说的那样,放在人间,是不够的的。 尤春山耸肩说道:“我不喜欢,因为我看着他觉得很是羡慕嫉妒恨。” 陆小二转头看向尤春山。 “那我师叔呢?” 尤春山叹息道:“师叔这样的人,你除了感叹,羡慕嫉妒不来。” 丛刃从来便没有嫉妒过青衣。 因为那是太过遥远的东西。 那个白衣剑修都只是嫉妒那些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嫉妒他们能够看一眼那个高到世人都无法让他出剑的剑修一眼。 两个人在这边感叹着,溪畔却依旧剑意四流。 满溪春风都被斩碎而去,像是停息了一般,鹦鹉洲与那柄东海之剑交错着穿梭于清溪之上。 少年虽然只是踏雪境,然而他的神海之中元气充沛,万千溪流一同涌动着,那株位于道海之中的,盛开的白花已经渐渐结果的道树摇晃着,将着诸多元气汹涌的送出体外。 是以哪怕是面对着一个小道二境的剑修,少年亦是未曾有什么力竭的表现。 这个少年依旧平静如水。 一身剑意不断落入清溪之中,却是一点点的将那个望崖剑宗的剑修之剑,压制了下去。 那个望崖剑宗剑修很是惊叹的看着这个少年。 “你当真只登上了一千两百丈?” 南岛平静的说道:“是的。” 年轻剑修大概并不相信,无数剑意而出,缠绕在了那柄剑上,不再与那柄鹦鹉洲纠缠在一起,而是骤然提速,有剑火起于剑身之上,破开了少年的那些剑意,径直向着伞下少年而去。 坐在南岛身后的陆小二骤然浑身绷紧,那一剑虽然不是向着自己而来,然而以陆小二的角度,却也算得上是直面着那样一剑。 这个小少年有些担忧的看向了自家师叔。 虽然师叔曾经胜过青椒,也胜过楚腰。 但是那些胜场之中,终究有着太多的巧合的因素在其中。 譬如风雪尾巴。 譬如天上坠剑。 然而那样一个少年却并没有让桃花剑出鞘,亦是没有唤回鹦鹉洲,那柄寒光之剑,在被越过之后,却也是径直向着那个溪畔的剑修而去。 一切都只是转瞬之间的事。 其实事情至此,显然已经过了问剑的范畴。 这样的剑,已经属于生死之剑。 只是问剑,问个高低,大概确实不需要走到这样一步。 所以最终,那个望崖剑宗年轻剑修的剑,停在了南岛身前三尺之处。 陆小二目光缓缓落向清溪北侧。 那个年轻剑修眼前有着一柄轻鸣不止的剑。 “后发先至.....” 那个剑修轻声笑着,将自己的剑唤了回来,送入了鞘中。 “你这哪里是岭南的剑.......这分明是磨剑崖的剑。” 这个剑修的这句话语调平缓,然而落在一众剑修耳中,却是有如惊雷一般。 这处镇外清溪四方尽数沉寂了下来。 磨剑崖的剑有什么特点? 在一个当今剑道尽数出自磨剑崖的人间,这是一个很难说得清楚的问题。 所以就有了一个很是简单的评判。 磨剑崖的剑,永远比人间的剑更快更高更强。 鹦鹉洲化作流光没入了少年膝头的鞘中。 南岛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高崖,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这是这个少年的第二句‘是的’。 只是显然意味不同了。 那名小道青莲境的剑修握着剑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一些草叶,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明明觉得很高了,却依旧要来问一问剑吗?” 南岛看着那个年轻剑修。 “为什么?” “我也是登过崖的人,假如我是从岭南而来,穿过半个人间来登崖。肯定会一直到走到自己满身剑伤,直到再也走不下去,最后狼狈的从崖上滚下来。” 登崖对于这个人间的剑修而言,是一剑有如南方敬礼神鬼一般虔诚的事。 年轻剑修轻声说道:“一个用尽全力登完崖的人,不可能还有余力与兴致,在这溪边帮一个花了全身家当买木剑的人接触气感。” 尤春山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无奈的看着清溪对岸的那个剑修。 你说就说,把我拎出来做什么? 我又没吃你家大米..... 同样是二十来岁的尤春山很是委屈。 陆小二默默的拍了拍身旁倒霉蛋的肩膀。 因为在那个剑修说了这一句话之后,确实有许多目光都是落向了这个少年身后的年轻人。 就好像尤春山在那里大声的说了一句全体目光向我看齐,我宣布个事,我是个垃圾一样。 不过好在剑修后面的话又将众人的视线拉了回去,这才让尤春山摆脱了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所以师兄。” 那个年轻剑修很是得意的说道。 “你自然不止一千两百丈。” 南岛安静的看着对岸的溪畔剑修。 前两个大约是带着好奇而来的。 这第三个剑修,倒是认真的来问剑的。 南岛安静的坐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 那个东海望崖剑宗的剑修倒也没有继续追问这个问题,只是站在那里认真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当然,师兄也可以不回答。” 这个小道境的剑修都将师兄叫得这么诚恳了,大概许多问题,自然不好拒绝。 而且那个问题已经是很明显的东西了。 南岛安静的看着他。 那个剑修行了一礼。 “师兄与磨剑崖是什么关系?” 陆小二坐在南岛身后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想站出来说大胆,这样私密的问题你也问? 不过随即又反应了过来,毕竟知道南岛给崖上的人写过信的事,好像也只有岭南的几人而已。 这才按捺住了差点为了自家师叔终生大事拍剑而起的想法。 南岛静静的看着那个剑修,又看着从方才一直沉寂至今的诸多小镇之人,而后目光落向了那处高崖,很是平静的说道:“曾在崖主那里学过一些剑......” 所有人都露出了理应如此的神色。 只是少年继续说着:“但,我是岭南,天涯剑宗的人。” 一众剑修都是有些不解的看着这个少年。 那个剑修看着少年神色里闪过的一些茫然,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是的,学过一些剑,算不得崖上的人,所以师兄自然还是岭南剑宗的人。” 这自然是在帮南岛解围。 这个剑修说着便笑了起来,抱剑行了一礼,将一众剑修的心思冲散了一些。 “师兄剑意高绝,在下自愧不如。” 随着这个剑修的退场,这片溪畔又沉寂了下来。 都是东海剑宗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登楼二境都下场而去,自然也不用装什么天才,于是一众人的目光都落向了最后方的几位七境之下的剑修。 七境之下与七境之上,自然已经不能算是同等阶的存在。 世人大概有时候也有不解的。 于是便会有知情的人很是诚恳的反问着他——你知道为什么大道只有三叠吗? 浪三叠方有汹涌澎湃之意。 往前自然有形而无势。 因为当初东海剑宗看到了某些可能发生的故事的原因,诸多剑修都是离开了这片土地。 是以这一处崖下小镇,却也只有两个五境剑修与一个六境剑修。 只是三人显然都是有些犹豫。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只是问了三剑,压力反倒就来到了他们身上。 这要是以五境剑修的名头输给那样一个踏雪斜桥的少年,只怕在整个东海都是身败名裂。 是以一直过了许久,三人都在那里像是眉目传情一样你瞅我我瞅你。 最后还是三人之中的那位四十岁的惊涛剑宗的剑修走了出来,站在了溪边。 “东海惊涛剑宗,登楼五重青莲下境剑修。” 那人微微一笑,执剑看向南岛。 “请。” 因为第二名剑修与南岛说过一些关于那个惊涛剑宗青椒之事,所以大概这有一个剑修的出面,自然是最为合适不过。 无论输赢,总不至于脸上过不去,毕竟从少年的态度之中便可以看出,二者之间或许便有些人情的层面在其中。 修行界之中,自然越往上去,每一境的差距便会越大。 这个剑修与先前的年轻剑修之间,差了三境,而且他正值壮年,对于一个剑修而言,无论境界如何,这个年纪自然是一生之中最为巅峰的时候。 事实上,当那个望崖剑宗的二境剑修逼出了南岛的人间快剑的时候,这个少年自然很难再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 南岛右手自鹦鹉洲上滑了过去,而后握住了桃花剑,站了起来,鹦鹉洲剑鞘滑落,悬浮于身周。 这个少年撑着伞,将桃花剑插在了身前,而后回头看着身后的二人。 陆小二明白了过来,拉着尤春山站了起来,向着后方退去。 尤春山有些不明不白的被拉走了。 “这是要做什么?” 陆小二站在了远处,轻声说道:“离远一些,师叔代表着岭南剑宗,他不想输,所以可能会打得比较激烈,容易收不住手。” 尤春山大概有些不可思议。 “难道这都能赢?” 虽然这个年轻人并未修行,只是在东海境内,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踏雪与五境之间的差距。 那已经不止是差了一个大境了。 踏雪在人间,只能说是中层战力,而五境剑修,无论放到哪里,都是上层战力的存在。 陆小二也没有了先前的自信了,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 于是一切都落向了溪畔的对立的二人之间。 少年一只手紧握着手中之伞,一手渐渐滑过了桃花剑镡,而后握住了剑柄。 “请。” 一切只是倏然之间。 当少年的请字落向溪中,尚且未曾溅起什么涟漪。 二人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了溪畔,而后那些围观的剑修们才从溪中某一些震荡开来的剑意之中,看见了二人的身影。 二人执剑相对,又化作剑光倒退而回。 脚下被擦下去的草茎尚且保持着一个继续弯曲下去的势头,二人便又重新出现在了清溪之上。 无数剑意崩落而去,落入溪中,如同细雨一样洒落涟漪,又如惊涛一般掀起白浪。 溪上剑光闪烁。 二人以手中之剑相交数次,才终于回到了溪畔。 那个五境剑修神色如常,而少年立于伞下,则是有了些许的喘息。 单手握剑与惊涛剑宗这种双手握剑之人抵剑相交,自然难免落于下风。 然而纵使如此,那个惊涛剑修亦是眸中异色连连。 “你当真是十六岁?” 南岛轻声喘息着,说道:“也许是十七岁。” 十六岁十七岁,当然都是不足挂齿的东西。 当一个踏雪剑修能够站在五境剑修面前的时候,便已经说明了许多问题。 惊涛剑修心中亦是明白这个道理。 少年的神海元气虽然不如五境剑修凝练,然而万千白花凋陨所带来的磅礴的元气,足以支撑着他与这样一个剑修执剑一战。 只是看着那个只是有些喘息的少年,那个惊涛剑修大概也是有些不满足。 那个望崖剑宗的剑修已经问了登崖之事,那么自己便要来问一问少年的极限。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身周剑意开始凝势,一如当初在峡谷所见那般。 一身剑意元气汇如高崖大河,惊涛而下。 南岛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划破人间春风而来的一剑,手中桃花剑亦是举至了眉前。 眉梢有雪。 少年眸中至此终于出现了细雪痕迹。 身周三尺之内,都是开始弥漫着一些细微的雪屑。 远处观望的尤春山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 “那是什么?” 陆小二不无得意的抱剑说道:“那是细雪,师叔自己的剑。” 细雪一剑,曾经在岭南出现过,也在白鹿妖族战事之中出现过。 这是第一次在东海,出现在那里来自人间各大剑宗的剑修眼中。 不止是尤春山,那些小镇居民与剑修都是怔怔的看着那一剑。 五境剑修的惊涛拍岸之剑,却是被那一剑硬生生在清溪之上截停了下来。 青黑色剑身的桃花剑上,青火与白雪相交,如同刹那降临人间的风雪,将某一条浩荡垂落人间的大河,凝结在了半空之中一般。 那名惊涛剑修亦是有了一刹那的惊诧,而后却也笑了起来。 “好一个少年。” 这个剑修也许改变了一些主意,转头看向了清溪北岸的那两个剑修。 “总不能只让我一人身败名裂吧。” 那二人犹豫了少许,却也是长剑出鞘,化作剑光自人群之中疾射而出。 “好.....不要脸。” 尤春山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三个五境之上的剑修。 陆小二却好像明白了什么,怔怔的看着向着风雪剑意之中而去的三人。 小少年喃喃说道:“确实是不要脸,他们想用自己的脸面换一些别的东西。” 尤春山愣了一愣,看着小少年说道:“什么?” 小少年回头看着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轻声说道:“假如三个五境剑修一齐向你问剑,你还赢了,那么你是什么?” 尤春山呆呆的想了想,却也好像明白了过来,怔怔的说道:“那我就是神。” 毕竟一个连气感都没有找到,拿的还是一柄木剑的人,能够赢下三个小道境的剑修。 也只能说是神了。 陆小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匆匆将自己剑拔了出来,向着那处清溪抛去。 “师叔,接剑。” 南岛自然有第三柄剑,也有第四柄剑,只是那些都是来自于走马鞘的道剑。 这个崖下清溪的故事,是问剑,而不是问道。 所以那些剑,自然不可能拔出来。 少年踏着剑风执伞立于春风之中,溪午剑,桃花剑,还有那柄一直悬而未落的鹦鹉洲,此刻三剑,一同落入了剑意之中,环流在了少年身侧,又倏然而去。 一剑穿花,一剑斩雪。 还有一剑。 是为。 观沧海。 第十三章 今日问剑名细雪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十五日,有人在南衣城借了少年的剑,一剑承剑海。 那时只是见山境的少年便在下面看着。 所以少年最先学会的,到底是哪一剑呢? 是平林穿花,峡谷穿叶,醉饮之剑,还是那一剑观沧海? 这样的东西,大概只有那个后来在伞下渐渐沉默的少年自己才会清楚了。 尤春山这个尚未踏足修行之道的人怔怔的在那里仰头看着。 两个五境剑修,一个六境剑修,那些浩荡而来的剑意便这样迅速的将那个少年淹没进去。 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默默的看着那些翻涌的剑意,轻声说道:“其实如果师叔能够赢下来,师叔也可以是神。” 将自己的剑抛出去了的陆小二神色凝重,却也是缓缓说道:“师叔当然不是神,但他会是这个人间最好的剑修。” 最为朴实无华的好。 那就是比所有人的剑都要更快更高更强。 不止是尤春山与陆小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片小镇的那些镇外剑修,亦是神色肃穆的看着那里。 便在去年,某个少年还被比自己高一境的某个道人拿着棒子打断了腿。 今年的故事似乎便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满溪剑意剑光流转,如同一河星夜流向东海。 只是人间依旧是傍晚时候。 于是当某一抹暮色垂落在溪中的时候,有一道寒光破开无数剑意,钉落在了溪畔青丛之中,簌簌的颤鸣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落向了那一柄剑。 剑镡上面有着潦草的鹦鹉洲三字。 而剑刃之上有着一线血色。 一众人的目光在看着那一丛春意青青的溪草之上缓缓垂落的一线鲜艳的血色的时候,神色都是一惊。 而转瞬之间,第二柄带着风雪之意的剑亦是倏然而来,再度插落在了那一处青丛之中。 无数细雪飘落,大有晚风青草之上渐开梨花的模样。 那柄剑是溪午剑。 是小少年抛给了他师叔的那柄剑。 所以第三柄剑呢?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望向了天穹之上。 一切剑意剑光,都在刹那之间有如平湖之水一般,被震荡开来,向着镇外四野散落而去。 有一抹黑色,出现在了一众目光之中。 那是一抹赤红也青黑的剑锋。 而后一切犹如水落石出一般,出现在了世人眼前。 剑上有火身上亦有火的少年执剑停在了那个六境剑修身前,手中桃花剑剑身赤红,如同一柄刚出炉的剑一般,剑身之上的火是青色的,就像去年的某个夜晚一般。 伞是黑色的,就像一片广辽深沉的夜色,剑是红色的,像是热烈到了极致的桃花,火是青色的,像是许多簇拥的枝叶。 而少年的脸却是极致的苍白。 在那种各种色调的印衬之下,让人看一眼便会有一种这个少年命薄如纸的感觉。 只是在那一刹那的印象之后,所有人都是在震撼之中深深的静默下来。 那些剑意散尽的清溪暮色里,有着四名剑修。 一人脸上有血,来自于极致之快的人间快剑,那一抹血色依旧在鹦鹉洲上,已经垂落到了剑旁的草叶里。 一人剑上有雪,来自于少年常年张望的那些风雪,这种细雪,使得那样一柄剑上,都是有了隐隐约约的剑纹。 而后最后一人,身上干干净净,只是手中的剑却没有了,只是身前有着一柄剑与一个少年。 众人一直怔怔的看着这一幕许久,而后才在某一声沉闷的坠落声里惊醒过来。 尤春山默默的看着那柄坠入了清溪之中,不住颤鸣着的剑,久久不能自已。 而那一剑坠落的声音,同样惊醒了那一战之中的四人。 四人落向了溪畔。 南岛面色苍白的在溪畔撑着伞弯下了腰来,毫无胜利者风范的在那里咳嗽着,倒也是真的咳出了一些鲜红,落在了溪中飘远而去。 少年的肺腑灼热,血肉痛苦,神海空空。 陆小二慌忙上前搀扶着自家师叔,尤春山也匆匆跑了上来,想了想,又跑去捡那两柄剑,只是才始触碰到剑身,便像是被蛰了一般惨叫一声收回手来。 陆小二往那边瞥了一眼,倒也没有说什么。 当今人间剑修,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面对着一柄在高速出剑之中变得无比灼热的剑时,一定要用元气护住自己的手。 这是南岛当初在南衣城时学到的东西。 溪畔在尤春山的惨叫之后,除了少年的咳嗽声,与所有人的呼吸声,便再没有别的声音。 一直过了许久,才有人轻声笑道:“是我输了。” 陆小二抬起头来,是那个惊涛剑宗的五境剑修,这个剑修拭去了脸上的那一抹血色,执剑向着少年行了一礼,而后转身向着人群之中而去。 另一名五境剑修却是皱眉看着溪畔咳嗽不止的少年,缓缓说道:“只是问剑而已,何必这般拼命?” 南岛咳了许久,抬起头来,看着那人轻声说道:“师兄问的不止是我的剑,也是岭南的剑。” 所以就像一开始南岛看向陆小二那一眼一般。 岭南也许好,也许不好。 只是这个少年并不想输。 那人深深的看着少年,没有再说什么,同样执剑行了一礼,而后一如惊涛剑修一般转身离去。 于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人,那个这处小镇里最高的剑修,却也是唯一剑脱手而去的剑修,垂着手站在溪畔长久的看着那个暮色里的少年。 “你的剑叫什么?” 这也是问剑。 南岛的剑叫什么,这自然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的,叫做桃花,叫做鹦鹉洲,也有一柄来自小少年的叫做溪午。 所以这样的一问,自然不是问剑名的意思。 南岛站在暮色里,却是想起了很久之前,某个闲云野鹤的青年与自己说的那段话。 轮椅剑吗? 这样的名字未免过于滑稽。 于是少年自己也笑了起来,站在溪畔,将手里无比灼热的剑插入了身前清溪之中,那柄剑有如淬火一般快速的冷却下来,而后剑身之上渐有白霜起,那是许多的细雪。 少年从溪中抽出剑来,抵在伞骨上滑了过去。 无数雪屑弥漫在伞下。 剑鸣锵然。 “细雪。” 那名六境剑修神色肃穆,轻声说道:“好。” 而后蹚水而去,走到了清溪中央,拔出了自己的剑,在衣袖上擦干了溪水与淤泥,执剑一礼。 “我会以此为荣。” 南岛默默的看着那个溪中无比诚恳的六境剑修,轻声说道:“多谢。” 那名剑修蹚过了溪水,而后走上岸来,向着小镇而去。 高不高是要打过了才知道的。 剑叫什么名字是要问了才知道的。 所以在这个当初登崖而去的少年下崖之后,这些东海剑修很是诚恳的来打了,也问了。 那日那个看起来很是狼狈的白衣剑修给所有人留下的悬疑,终于有了一些答案。 于是心满意足而去。 ...... 尤春山什么忙也帮不上,想要捡剑都被剑烫伤了手,起了一个老大的水泡。 于是在众人离开之后,想着师叔应该饿了,又腆着脸问陆小二要了一些钱,跑去镇上抢面条去了。 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揣着一些铜板走在小镇上,倒是有些不习惯,因为今日都没有人来取笑他到底是不是剑修了。 所有人都在说着那个少年的事。 毕竟一个踏雪斜桥的少年能够与三个五境剑修打成这样,自然是无比惊人的事。 尤春山一面满意的听着镇上之人的惊叹,一面向着那处面馆而去。 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打算如同昨日一般,先好好蛰伏下来,而后伺机而动。 只是才始走到了面馆附近,尤春山便愣了下来。 在面馆外已经有人在和那个叫做王小二的掌柜说着话了。 那人看起来很是古怪,身材高大,梳着道髻,却背了一柄剑,穿着一身流云剑宗的弟子袍,却并不是很合身,短了一些,所以露出了下方的道袍。 尤春山在那里默默的听着。 ..... “我师父应该在这里吃过很多面。” “你师父哪位?” “一个穿着白衣的剑修,身上没有带什么钱,以他的性子,大概率会赖账。” ...... 在这中间停顿了很久。 尤春山躲在墙角探头看着,只是那个剑修依旧背对着自己,而那个面馆掌柜却好像确实想起来了什么,长久的沉默着。 一直过了许久,尤春山在听见他继续平淡也漠然的说道:“没有,我这里没有过那样一个人,我从不卖面给剑修的。” “镇上的人都说你家的面最好吃,他当初既然在东海停留了这么久,不可能不吃你家的面。” 那个流云剑修的声音一如下方的那身青白色的道袍一样平和。 讲得也是世人都能够听得懂的道理。 大约是厌烦了这个剑修的纠缠,那个面馆掌柜一伸手,有些不耐烦的说道:“是的,他吃了,吃了两万贯,你给我吧。” 两万贯什么概念呢? 等于丛刃当初在这里吃了一个云竹生。 也可以把镇上的这些店面全都盘下来。 换成银子,就是两万两。 只是大概这个掌柜的也没有想到。 面前的这个流云剑修,确实有两万贯。 当那张大额银票拍在了他手上的时候,王小二很显然的愣了一愣,不可置信的看了看,确定是两万贯。 但很快又将那张银票丢了回去,转身向着店里走去。 “我没有卖过面给剑修。” 那个流云剑修紧随其后,向着面馆里而去,面馆掌柜抬手就把门帘拉了下来,而后把门关了上去。 尤春山看着这一幕,愣了愣,有些着急。 你别关门啊,你关了门我去哪里抢面去。 那个剑修便停在了门口,抬手敲了一阵门,又放下手来,缓缓说着。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师父是谁,也知道他已经死了,也许死前,他还在这里吃着面,与你耍着无赖,说他会有弟子来付账。” 那个剑修的声音说着说着,便有些低落了下去。 “因为他以前说过,他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给他师父到处付账的。” “只是他大概没有想过,给他付账的弟子还没有来,先来了一个要杀他的弟子,而那个付账的弟子才在途中听到了这个消息姗姗来迟.....” 那个剑修在那里声音低沉的很是啰嗦的说着。 一直过了许久,那扇门才重新打开了。 那个面馆掌柜安静的站在门口。 “一千一百七十五文。” 那个剑修伸手向怀中摸着钱,只是面馆掌柜却又继续说道:“我不会卖面给剑修,你要先脱了这身衣裳。” 穿着流云剑宗弟子袍的剑修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身衣裳不能脱,因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身份。” “那我不会要你的钱。” 二人便僵持在了小镇黄昏里。 尤春山有些不解的站在那里,心想为什么衣裳不能脱?那是什么身份? 只是二人好像没有说下去的意图,只是在长久的僵持之后,那个剑修向着店里看了过去,看见了一壶摆在桌上还没有喝完的酒。 这个大概曾经认真的和某个闲云野鹤的人说着以后再也不喝酒了的剑修看着那壶酒许久,而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些钱来。 “一千一百八十五文,我买你那壶酒。” 那个面馆掌柜回头看着桌上的那壶酒很久,而后转身将那壶酒拿了过来,递给了那个流云剑修,也终于接过了他手里的那些钱。 “多谢。” 那个剑修向着面馆掌柜行了一礼,而后拿着一壶酒,转身尤春山这边走来。 看见这个这么大了,还背着一柄木剑的年轻人,那个身材高大的流云剑修不免多看了两眼,而后才走了过去。 尤春山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二人说得过于含糊,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却也是什么也没有听明白。 那个剑修离去之后,尤春山站在那里想了一会。 而后向着面馆走去,看着那个坐在门口发着呆的面馆掌柜,诚恳的说道:“十五文钱,买你门前三钱晚风。” 面馆掌柜王小二抬起头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尤春山。 “滚蛋。” “......” ...... 尤春山又双叒带回来了三碗臊子面。 这一次倒不是抢的了。 而是在面馆远处徘徊了一阵之后,有镇子里的人好心帮他去买了三碗面。 尤春山端着那三碗面回来的时候,便愣在了那里。 因为先前才在镇子里见到的那个流云剑修,此时正在溪畔与那个少年师叔坐着看夕阳。 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站在那里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万一这个剑修也要吃面怎么办? 四人只有三碗面。 古有二桃杀三士,难道今日就要三面杀四修? 尤春山纠结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向着那边而去,只不过先是走到了在木屋边的小少年陆小二身边,把三碗面放了下来,这才谨慎的问道。 “那人是谁?” 陆小二轻声说道:“人间剑宗,陈怀风。” 尤春山深吸了一口气。 好家伙,这是一个大佬啊。 虽然陈怀风入大道时间并不久,然而这个剑修在去年,亦是有过极大的风声吹在人间。 譬如死守南衣城,譬如被白玉谣亲自点名从剑宗抢人。 尤春山虽然不是修行界的人,但是这样的故事自然也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 据说他怀里还有着白风雨的一帘风雨,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入大道便是四叠之修的原因。 尤春山大概明白了为什么那身剑修袍下会有着道袍,而且还梳着道髻了。 也终于知道了他师父是谁了。 便是死在了东海的丛刃。 只是尤春山依旧有些不解。 这个已经入了青天道的剑修,怎么又穿上了流云剑宗的弟子袍? 只不过尤春山并没有问,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要不要再去买一碗面?” 陆小二抱着剑想了想,说道:“他应该不吃,他养生的,面里味太足,辣椒也太多,大概不会喜欢吃,不过我还是问一下吧。” 小少年说着,便向着那边安静的坐着看夕阳的二人大声喊着。 “师叔,面来了。” 于是南岛回头看了一眼,便问向了陈怀风。 “师兄要吃碗面吗?” 陈怀风静静的坐在溪畔,拿起那一壶酒放到唇边喝了一口,摇了摇头说道:“不了。” 于是木屋边的二人便知道了不用去买了。 陆小二于是端了一碗面,给溪畔的少年送了过去,而后又回到了木屋边,和尤春山坐在那里吃着面,看着那边的二人。 “陈师....叔,出现在东海,是要做什么?” 尤春山在脑子里捋了好一阵,才想明白了自己应该是要叫师叔的。 毕竟自己如果是剑修的话,应该是和陆小二同辈份,叫南岛师叔,陈怀风一看便是南岛叫师兄的人。 陆小二挑着面,说道:“我怎么知道?” 尤春山搅着面,在那里默默的回忆着方才在镇上听到的那些东西。 难道只是来东海付账的? 背着木剑的年轻人又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而后看向陆小二的时候,又愣了一愣,叹息一声说道:“那谁啊,你怎么偷偷在面里加蛋?” 陆那谁愣了一愣,又看向自己挑起的那一筷子被暮色照的金黄的面条,好像明白了什么。 因为筷子上正挑着一轮通红的夕阳,就像是一个卧在面里的流心蛋一样。 陆小二一筷子塞进了嘴里,含糊却也诚恳的说道:“因为我是小少年,要长身体。” 第十四章 来如春梦几多时 夕阳自然无限好,近不近黄昏也不重要。 溪畔伞下的少年面色依旧有些苍白。 桃花剑和鹦鹉洲并排横在膝头,那碗面便放在那上面。 南岛有些艰难的握着筷子,很是吃力的搅拌着,而后转头看着身旁的那个人间剑宗的师兄。 “胡芦的事......” 陈怀风打断了南岛的话,轻声说道。 “那件事其实你我都清楚,首错在我。” 于是南岛又转回了头去,没有再说那样的东西,继续搅拌着碗中的面条,将那些葱花辣油肉丝之类的东西,都翻到了面条的下方。 陈怀风安静的喝着酒,又看向了身旁的那个少年,照着暮色的眼眸之中有些一些感慨的神色。 大概当初他也没有想过,自己会与这个少年在东海,像是暌违的故人一样看着落日,吃着面喝着酒。 “我来的时候听见镇子里的人在说。” 陈怀风笑了笑,将酒当成茶一样喝着。 “你赢了两个五境剑修一个六境剑修,这让我下意识想起当初那个南衣城的少年,然后想要感慨一句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但事实上,这并不是很久远的事。” 南岛一面撑着伞,一面挑了一筷子面送到了口中吃着,大概少年真的有些累,所以那一口面纵使极香,亦是吃了许久才咽了下去。 “我的神海空了,先生当初教我的那一剑观沧海,对于元气与剑意的消耗太高。” 这是很高的一剑,但不是很好的一剑。 很好的一剑,应该是草为萤教他的醉剑,又或者人间快剑那种,什么境界都可以用。 这个少年轻声说道:“其实那三位东海剑宗的师兄,应当也是看得出我已经没有再战之力了,但是他们没有继续下去,而是干脆的结束了这样一场问剑。” 少年自然是赢了。 因为他不想输,所以就像那个五境剑修所说的那样,何必如此拼命。 只是以踏雪斜桥的境界,让三个离上境剑修差不了多远的剑修折服,自然也已经赢了。 脸上的血是真的,剑上的雪是真的。 那个六境剑修被破去脱手而出的剑也是真的。 少年抬起头来,看着溪畔那些萦留的正在缓缓散去的剑意。 “如果大家都拼命的话,我自然是赢不了的。” 陈怀风轻声笑了笑说道:“这已经不重要了,你今日在东海赢了,人间便只会知道你在东海赢了。” “但我现在吃面都费劲。” 少年不止神海空空,也是一身肌肉酸痛。 那一剑破开一天剑意的同时,也抽干了少年的力量。 “明天就会好一些了。” 陈怀风轻声说着,在溪草之中翻出一块石板,在上面用着剑意写着一些东西。 “也可以去镇上买点决明子茶,喝了很有好处。” 南岛默默看着陈怀风在那里写的那些东西,而后很是感叹的说道:“我以为师兄只会喝枸杞茶。” 陈怀风将那块刻完了字的石板放在了少年身旁,又重新拿起了酒壶,平静的说道:“什么时候,喝什么的东西,自然是不一样的。” 比如陈怀风现在便在喝着半壶一千多文的酒。 南岛静静的看着陈怀风手中的那壶酒,又转回了头去,吃着自己的面。 当一个人神海空空,肌肉酸痛,吃一些人间的食物,大概是最好的。 这会让他在短时间内,能够重新拥有一些力气。 南岛吃了两口面,又俯下身子,握着手在身前的溪中舀了一些溪水,送到嘴边喝了下去,这个少年的脸上至此才终于有了一些血色。 “师兄这个时候,应该在青天道吧。” 陈怀风的故事,尤春山都听说了一些,自然不用说穿过了半个槐安走来的少年。 南岛一面继续吃着面,一面看着身旁的陈怀风。 后者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那处高崖喝着酒。 于是南岛也没有再说下去。 反倒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与张小鱼打过一场。” 这个伞下少年很是平静。 “师兄打不赢他的。” 少年同样很是诚恳。 虽然陈怀风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当这个已经去了青天道的人间剑宗弟子又出现在了东海的时候,很多东西自然是不需要问的。 陈怀风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喝着酒,于是少年看见了陈怀风身后那柄曾经叫做枸杞剑,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师兄剑的长剑。 一直过了许久,陈怀风才看向了这个少年。 “你呢?” 南岛用了很久,才从陈怀风这极为简洁的两个字里想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少年将筷子插进了碗里,伸手抚着自己的那两柄剑。 “我现在还不行。我远远不够。” 陈怀风静静的看着少年。 “他应该是你曾经最喜欢的剑宗师兄。” 南岛平静的说道:“倘若师兄是好人,那一剑我会不去计较。” 这句话里师兄二字所说的,自然不是面前的陈怀风。 南岛的那碗面已经快要坨了,所以少年又重新拿起了筷子,很是安静的吃着面。 将面吃完了,汤也喝完了,于是将碗放在了一旁。 “以前在悬薜院的时候,我有很多次和陈鹤感慨过——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南岛轻声笑了起来。 “我那时一度以为自己会沉没下去,像是掉进一片漆黑的夜色的大湖,像是落入不可见底的深渊。” “但是我没有。我被一个岭南的小小剑修带去了那片青山之中,也遇到了一个很是让人头疼的师弟。” “我被打捞了上来。” “我以为故事开始好起来了。” 少年说道这里的时候,沉默了下去,而后敛去了笑意,抬头安静的看着那轮快要沉没的红得像血的日轮。 “有人淹死了。” 陈怀风拍了拍身旁少年的肩膀。 二人长久的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背着木剑的尤春山走了过来,把那只碗拿了过去。 “我去镇上还碗了师叔。” 南岛点了点头,陈怀风则是拿起了那块石板,递给了他。 “帮你师叔去镇上买点茶回来泡着喝。” 尤春山愣了一愣,而后这才想起来陈怀风枸杞剑的名字。 “好。” 背着木剑的年轻人又跑去找陆小二要了一些钱,而后向着镇子走去。 暮色快要完蛋了——这是陈青山曾经的感叹。 于是曾在那个山河观道人感叹着一些东西的时候路过了山月城的陈怀风,此时也有着这样的感叹。 这个剑修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其实我觉得你应该叫桃花剑。” 南岛抬头看着这个人间剑宗的师兄,说道:“为什么?” “热烈总好过清冷。” 桃花是热烈的一簇一簇的,细雪是清冷的一帘一帘的。 南岛想了想说道:“如果是细雪里的桃花呢?” 陈怀风想象着那种画面,怔怔的站在那里许久,而后不无感叹的说道:“那是极美的。” 所以握着桃花剑的少年有着细雪剑的名字。 南岛也拿起了膝头的剑站了起来,看着前方的那处高崖。 “师兄要登一下崖吗?” 陈怀风这样的人去登崖,自然不是一千多丈的事。 也许白发三千丈,才是真正能够困住他们的东西,那是当年那个名叫青莲的弟子年轻的时候留下的。 陈怀风摇了摇头。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也许以后有机会,也不会登崖了。 在某些故事的余韵里走到了东海而来的陈怀风,只是短暂的扮演着一个剑修的模样。 南岛也没有再说什么,一直到那个穿着流云剑宗弟子袍的剑修开始蹚过清溪而去,南岛才站在伞下轻声说道:“师兄节哀。” 这个向来很少有激烈情绪的高大的剑宗弟子,默默的站在溪流中央,而后仰头大口的喝着壶中的酒,最后弃壶负剑而去。 ...... 尤春山带了一些东西回来的时候,溪畔只有坐在那里调息着的少年师叔了。 “陈怀风师叔呢?” 尤春山好奇的问着那个小少年。 陆小二抱着剑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是走了啊,不然留下来喝茶吗?” 虽然陈怀风留下来喝茶,是比太阳从东边升起还要正确的事。 只不过喝酒的陈怀风,一般也不会去喝茶。 尤春山倒是也没有说什么,毕竟陆小二也没有说什么。 陆小二与陈怀风不熟,他尤春山自然更不熟。 二人木屋边生了剑火,又按照陈怀风在石板上写的那些东西,给溪畔少年煮了一壶决明子茶。 小镇夜色已经缓缓降临。 抬头看去,高崖独立入云,一天星光灿烂。 尤春山也没有急着去修行,而是与陆小二一同去了溪畔,在那个伞下少年身旁坐了下来。 “师叔真的高啊。” 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背着那柄木剑,看着溪畔那个少年很是感慨的说着。 南岛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坐在溪畔轻声咳嗽着,而后从陆小二手中接过了那壶决明子茶,学着陈怀风最开始饮酒的模样,在那里小口的喝着。 不管什么茶水,总有着消除疲劳提神的功效。 这与酒是不同的。 少年喝了一阵茶,一身酸痛与疲倦却是消减了不少。 南岛坐在溪畔星夜之下,缓缓的呼着热气,还好现而今依旧是春日,倘若是夏天,他们大概很难像曾经的陈怀风一样去平心静气的喝着一些热茶。 尤春山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南岛说道,抱着剑说道:“师叔怎么不理我?” 南岛沉默了少许,转头看着尤春山说道:“因为你夸的太真诚,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尤春山将木剑解下来,横在了膝头,笑着说道:“师叔应该像这样横剑自得,说我自然要高。” 这大概是少年面对夸赞的最优解。 倘若是尤春山这般年纪的,大概便是要渐渐收敛一些了。 至于横剑不语,望天喝茶这种事,大概与少年模样太不相符了。 南岛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尤春山在那里想着下午的事。 陆小二则是看向了南岛,很是疑惑的问道:“师叔下午的最后一剑,是什么?” 小少年从来没有见过南岛用过那一剑。 人间快剑,醉剑,细雪剑,还有身后鞘中所拔的道剑,哪怕是以伞为剑,陆小二都见过,唯独那一剑没有。 南岛低头喝着茶,抬头静静的看着那处也许很近,也许也很远的高崖。 “那是去年三月的时候,先生教我的一剑。” “以前没有见师叔用过。” “因为以前剑意不够,登崖之后,便勉强够了。” 少年在登崖的过程中,剑意得到的淬炼,自然是极大的。 如同大江大河奔腾一般的境界提升速度,使得少年的剑意境界,长久的低于修行境界。 这样一来,自然也便意味着极大的提升空间。 “那一剑很厉害。” 陆小二认真的说道。 南岛收回了目光,看向身前星光濯濯的清溪。 “但是她太高了。” 这个伞下少年轻声说道。 她与它,在话语之中,自然是听不出来的。 “师叔也可以很高的,这样的一剑,对于师叔而言,是很好的东西。” 南岛轻声笑了笑,拔出了膝头的桃花剑,喑哑之剑不照冷月清辉。 “但我不喜欢这样的高。” 陆小二有些不解的说道:“那师叔喜欢什么样的高?” 二人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交谈着,又好像一切都是无比融洽和谐的。 “在崖上高,不算高。” 南岛想着某个坐在小楼里抚琴,说着谁是神仙我是神仙的师弟。 “在人间高,才是真的高。” 南岛这句话大概也有了一些当初乐朝天与青椒所说的那一句谁愿意低头看着人间,谁就是圣人的感觉了。 伞下少年喝着温度渐渐宜人的决明子茶,看向一旁的陆小二,轻声说道:“我是岭南剑修,是你师叔,不是吗?” 眉清目秀的小少年认真的点着头。 三人坐在溪畔吹着入夜的春风,尤春山与陆小二大概也有了一些寒意,于是也喝起了茶。 陈怀风人是不坏的。 所以他推荐的茶水自然也不坏。 尤春山喝得浑身暖洋洋,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仙丹成了神仙一样,在那里舒服的叹着气。 “陈师叔在这方面,确实很厉害,不愧是枸杞剑陈怀风。” ...... 南岛坐在溪畔,神思却是进入了神海之中。 神海大地空空荡荡。 好在谷神不死,绵绵不绝而用之不勤。 那些高悬于神海天穹的元气孤岛,正在缓缓回旋着,吐纳着人间的天地元气。 这使得那些原本在那一剑之后几近干涸的万千溪流,再度有了一些溪底之水。 南岛站在元气溪流那里安静的看了一会,而后抬头看向了天穹。 天穹之上,剑意桃花还有道卷依旧安静的悬垂在那里,三者无比和谐。 然而却少了一些东西。 一抹微弱的气流。 桃花的身影出现在了南岛身旁。 南岛也不知道为什么桃花会精通一身道术,只是今日下午的事情,是问剑之事,所以神海里的桃花,很是安静的做了一个看客。 当然也不全是一个看客。 譬如当少年面对着那三个小道五境之上的剑修的时候,他送了一些东西出去。 “不用担心。” 桃花的声音很是平静,这样的声音一如那一袭在神海天穹之下纷飞的白衣一样,总是容易让人产生一些心安的情绪。 “你已经有了种子,它会很快复生的。” 桃花说的东西,自然是被他送出去了的那一抹微流。 一如先前在溪畔南岛所说的那些东西一样。 那样的一剑,对于元气与剑意的要求太高。 南岛与陆小二说了,剑意境界也许勉强够了。 那么元气数量呢? 自然不够的。 直到那一抹微流的到来。 “就像天地元气一样?” 南岛看向了桃花,后者平静的说道:“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极度精纯的元气。千万流而凝一丝。” 桃花转头看向了南岛,脸上的桃花在风中轻颤着——这大概是神色肃穆的意思。 “我们一般把它叫做.....” “仙气。” 桃花又转回了头去,平静地说道:“当然,这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也许人间有着别的名字。” “人藏在山里,斩念而修,所以叫做仙。” 南岛安静的听着,而后轻声说道:“它需要蕴养吗?” 桃花平静的说道:“自然是要的,但是现在的你还不行。” “一切本有,真人非我。”南岛缓缓说道。 这是当初在峡谷小楼之时,桃花与南岛说过的东西。 “若要成仙须忘我,我心不死道无门。”桃花平静的站在那里。“真人相见,不染杂念,我见青山如青山。才是山中人。亦是出世之意。” 南岛安静的站在那里。 当仙气二字,与那些诸般说法从桃花口中平静说出的时候,他才第一次觉得自己真实的触摸到了十二楼这三个字。 而不只是一个玄之又玄,讳莫如深的禁忌之词。 只是现而今的神海之中再度空空如也,一切好像又如檐雪晨露一般,来去无迹。 又好像依旧只是在做着一场梦一般。 花非花,雾非雾。 来如春梦几多时 ....... 去似朝云无觅处。 第十五章 书生与神鬼与利刃 有些东西大概确实是夜半来,天明去的。 比如一场华美绮丽的美梦,比如一些虔诚热切的渴求。 当时的哭声还未来得及延续下去,南衣城就破了。 那个少年当时抱着剑跑到了街头,看着那些在城外城中互相厮杀的槐安兵甲,连泪水都忘了擦,只是怔怔的站在那里。 不远处江河海师兄正在那里满是痛苦的质问那个白衣书生到底要做什么。 卿相只是微微笑着回头看着江河海,也看着这个一梦方醒的少年。 ——丛刃死了,宝贝。 于是那些愤怒,那些质问,那些大河之声,那些厮杀之声,那些远山风声。 在那一刻,都沉寂了下来。 化作了无边的茫然与痛苦。 胡芦蓦然想起了那个梦里,在过年前回来了的白衣剑修。 原来梦里的别的都是假的。 只有丛刃是真的。 他回来过,在胡芦的梦里,在剑宗睡着觉,在剑宗过着年,而后在雪里执剑而去。 在南方大泽云开雾散之后的巫甲兵临槐安,在驻守在南衣城外的百万大军陷入混乱,在悬薜院倒戈一击。 在诸多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故事里。 南衣城从槐安脱离了出来。 胡芦当时站在夜色将临的南衣河边,看着那些悬在长街的鲜红。 这个少年是这样想的——‘叛军’将忠于陛下之人的头颅像是灯笼一样挂在街檐上。 但是很快少年便诚恳的改变了想法。 因为自己也是‘叛军’之党。 那也不是陛下,只是妖帝神河。 整个南衣城,整个人间剑宗,整个悬薜院,在某场闪耀过人间的东海剑光之后,都变成了叛军。 再后来,整个槐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动了起来。 在巫甲与被悬薜院掌控的那些数十万大军与岭南在那处横绝南北的山岭之下一次次的冲杀之后,北方大军便已经开始向着青河碧萝境内开拔。 这是在去年三月与今年二月的那些故事展现出来的像是某种老态龙钟东西一样的槐都全然不同的反应。 所以对于神河而言,对与槐都而言。 人间剑宗与南衣城,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吗? 胡芦有时候便会茫然的抱着剑站在城头,向北眺望着,眺望着那一片南衣城与凤栖岭山脉之间的那片血流成河的平川,眺望着好像有许多藏在人间的剑光向北而去的天穹,也眺望着曾用以给自己的根茎写下定义的槐安。 槐安在北,黄粱在南,在现在,南衣城只是南衣城。 .......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三月下旬的某个黄昏,这个少年依旧抱着剑,站在了南衣城北张望着。 不远处有着另一个少年带着剑而来。 胡芦在脚步声里短暂的回了一下头,在看清了来人之后,便重新转回了头去。 带着剑的不一定是剑修,也不一定是剑客。 也有可能是一位将领。 那个少年的胡芦自然认识。 在南衣城兵乱的那一日。 少年一身神力之甲,按剑入城而来。 这个名叫赵高兴的镇北高兴大将军,却总是一副并不高兴的模样。 远方依旧有着厮杀声,巫鬼之术横流在天际,连暮色都压了下去,于是自北向南而来的剑光有如流星一般,点亮着那片仓皇的土地。 胡芦站在三月将尽的风里,一言不发的看着这一切。 赵高兴走上了城头,取下了头上的浮溢着神光的头盔,卸下了身上流淌着冥力的甲胄,便穿着一身单薄的,因为出了许多汗而粘在了少年有些瘦弱的身体上的白色里衣,在胡芦的身旁背靠着城墙很是安静的吹着风。 从某种意义而言,站在城头的两个少年,便可以算得上是南方叛乱的领袖人物。 一个是人间剑宗,暂时代宗主的少年,一个是被南方的那位王上,亲自任命的巫甲将领。 两个茫然而不知所措的领袖人物。 就像赵高兴至今都没有能够干净利落的卸甲穿甲一般。 他的手脚总是止不住的出着冷汗,战栗着。 这个漫长的春日快要结束了。 所以城头的风虽然依旧有着凉意,但是并不多,并没有让这个卸甲的少年像是最初的那一日一样,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动着,手里的剑拿起又掉下去,又伏在了城头不停的呕吐着。 就像是一棵枝干纤细的小树,被某个不知轻重的孩童疯狂摇晃着,最后折断了腰一样。 胡芦当时并没有嘲笑这个不知道为什么便成为了镇北高兴大将军的少年。 因为他很能体会这种感受。 就像他一梦方醒,坐在剑宗园林里仰头看着春天嚎啕大哭一样。 他有的,只有怜悯。 这是两个被人间潮涌卷在了浪头的少年。 赵高兴吹了很久的风,等到一身汗水在身体的微颤里终于平息了下去的时候,这个少年转过了身来,身高不够的他只能趴在女墙的凹槽边,站在那里张望着。看着南衣城北那些血色里的故事。 胡芦转头沉默的看了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很久,而后转回了头去,抱着剑轻声说道:“为什么黄粱会让你这样的少年过来?” 假如赵高兴是一个很厉害的剑渊剑修,或者人间大巫,又或者有着极深的上层背景。 这样的故事自然能够理解。 然而这样一个少年,据说只是一个悬薜院新收的剑院学子,连剑都没有摸过几日,便披甲上了战场。 放在槐安,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像胡芦。 胡芦已经成道闻风了。 却依旧留在了南衣城。 赵高兴没有回头,只是趴在那里看着,而后缓缓说道:“我也想弄明白这样一个问题。” 这个少年微微踮着的脚后跟落到了城头石板上,眼前于是只剩下了一些古老而斑驳的城头墙砖。 “在离开黄粱的那一日,我哭了很久。” 少年安静的说着。 “我大概是翻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才会被王上送来了北方。我一度想过逃走,向着南方而去,远远逃开。” 少年蹲了下来,倚着墙头坐在了他的那些甲胄旁。 “但我知道,我逃不走的。假如他真的是想要我来送死的话。” 胡芦沉默的看着这个少年。 “于是我安慰着自己,赵高兴啊赵高兴,你不是想要青史留名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是吗?” 赵高兴说着,伸着手在里衣上擦着手心的汗水。 “于是我就过来了。” 少年把所有的挣扎的故事都说得很是简单。 只是那些至今都无法平稳的端着一碗满溢的酒水的双手,自然便说明了很多的东西。 赵高兴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胡芦。 “你呢?” 胡芦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看向北方。 “我师父死了,于是人间剑宗和槐都闹翻了,于是我就只能站在这里了。” 胡芦的故事更为简短。 这是与一个漫长的梦境无关的故事。 我不得不成为一面招摇的反旗,竖在了南衣城的城头。 赵高兴叹息着坐在那里,过了许久,才重新站了起来,像是一个成熟的合格的将领一般,了望着远方战场。 “我们在岭南被拖延得太久了。” 赵高兴想了很久,才想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胡芦轻声说道:“倘若作为槐安第二道屏障的岭南,能够这样被轻易的翻越过去,那才是不合理的事情。” 赵高兴不愿再闲谈,于是胡芦也止住了闲谈的想法。 两个少年如同真正的领袖一般,站在南衣城城头,对于那场杜鹃满人间的战争品头评足。 “当然,我们依旧需要.....” “感激。” 胡芦用了很久,才说出了这样的一个词来。 “感激去年的那场战事,八十万黑甲与巫鬼道让岭南八万剑修在南衣城外覆灭了七万。” 胡芦一面说着,一面神色复杂的沉默着。 又在沉默里,不断的逼出那些让自我内心沉重的话语。 “否则这样一处剑修之地,将是真正的天险。” 扮演领袖的故事,自然是沉重的。 丛刃当然死了,胡芦当然失去了师父。 然而沉痛并不是使人失去理智的缘由。 所以人间剑宗的那些剑修,并没有出现在这样一处足以让无数人生命停滞的战场,而是去了北方。 如果人间剑宗的那些上境剑修尽数出现在这片战场,固然能够势如破竹般,冲破岭南的阻碍而去。只是到时候人间所面临的,将不止是一场世人之间的战争。 流云山脉的剑修也会到来,北方青天道,山河观,人间诸多修行之地都会参与进来。 所以同样的,胡芦在面对着这样一场战争的时候,同样是痛苦的。 南衣城这座南大门打开了。 难道他胡芦就不是槐安人了吗? 所以胡芦只是说到了这里,便什么也没有再说下去。 两个少年长久的站在了城头之上,远眺着风声里一片狼藉的远山血色。 少年们心思各异,痛苦与茫然也是不一样的。 “如果这场兵变失败了。” 赵高兴声音有些颤抖。 “我身为统帅,是否要以身殉国?” 胡芦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不用以身殉国,如果兵变失败,一切再度落入槐安的掌控之中,我会先杀了你。” 赵高兴转头看着这个剑宗弟子。 “为什么?” 胡芦静静的回头看着这座古老而沉寂的南衣城。 “因为我是槐安人,我固然是反贼。但你是外敌。” 有时候河流会因为地势的改变而短暂的汇流在一起。 但分流而去的时候,自然各走各走的河道。 所以纵使人间一统千年,那样一处大泽,依旧将两地之人割离得无比清楚。 残阳如血,两个少年这一次真的没有再说什么了。 夜色降临,那场山川间的战争像是潮水一般向着南衣城退了回来。 ...... 大泽山川之中。 云开雾散的青山之中,再度流淌着无数自那座巫山高峰之上流溢而下的天光。 “院长当真要反?” 方知秋怔怔的看着那个站在巫山之下,仰头看着天光的白衣书生。 这大概像极了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的故事。 远在黄粱的悬薜院,尚且依旧在神女的辉光之下蛰伏着,等待那样一个机会,让山河回归一统。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身在槐安的卿相,却举起了反旗。 这个白衣书生只是无比平静的说道:“是的。” 方知秋行了一礼,说道:“请院长解惑。” 卿相转回头来,看着方知秋许久,而后缓缓说道:“悬薜院与神河,已经势不两立了。” 方知秋沉声说道:“学生自然清楚卿师失友之痛,只是以一己私欲,将整个悬薜院都带到与人间对立的层面,是为天下之大不义。” 卿相淡淡的说道:“这自然不是一己私欲。” 方知秋皱着眉头,看着这个人间千年大妖。 “南衣城反,自然是我卿相之事,但是悬薜院反,自然有悬薜院的理由。” “什么理由?” “青师臂骨,便在神河手中。” 原本有着许多愤懑之意的方知秋蓦然怔在了那里。 卿相静静的看向人间南方。 “丛刃之所以会与神河在东海一战,便是因为我曾经托付他去调查青师臂骨失窃之事。” “虽然我们依旧不清楚,青师臂骨是在何人手中被盗走,只是有些东西,在现而今已经不重要了。” 卿相转回头,静静的看着方知秋。 “他神河显然已经没有将臂骨归还的打算。” “悬薜院的祖坟都被人刨了,知秋,你觉得我们还能够坐视不理吗?” 方知秋回过神来,叹息一声,向着卿相躬身一礼。 “不能。” 这个在得到了一封来自南衣城的书信之后,便匆匆穿过了黄粱而来的风物院书生,便这样停在了途中。 他已经做好了与卿相对骂的打算,也做好了以死而谏的打算。 只是他并没有想过,自己会被这样轻易的说服。 正如当初柳三月与刘春风在京都的那场闲谈一般。 悬薜院并不忠于陛下。 他们忠于人间,也忠于自己的师长。 那个将整个黄粱,从古老神鬼的泥潭开始拔出来的千年前的书生,对于悬薜院而言,意义大于任何人。 “我会尽快将消息带回悬薜院。” 方知秋再行一礼,轻声说道。 卿相平静的点点头。 方知秋转身沿着那些大泽山道,向着南方而去,一身裤腿之上,满是泥泞,这个书生一路奔波而来,又要匆匆赶回黄粱。 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方知秋又转回了头来,看着卿相说道:“院长在大泽之中做什么?” 卿相只是抬头静静的看着那处高崖,双手垂落所在袖中,很是平静的说道:“我要见神女大人。” 方知秋沉默了少许,好像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是依旧轻声问道:“见神女大人做什么?” 卿相仰头看着天光,就像古老黄粱的那些信徒一般。 “请神女大人去槐安看看人间。” 方知秋怔怔的站在那里,神色复杂,然而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去。 在那个一身泥水的书生离开了很久之后,那片天光溢流的高峰之上,渐渐垂落下来了一条硕大的青藤之道,藤上繁花绽放。 白衣书生安静地在藤前站了许久,将一身衣袍整理得无比端正,而后缓缓踏上了青藤,向着那处天光高峰而去。 这一幕与当初在幽黄山脉上是截然不同的。 人间天光伴随着春光一同泻流在那样一处高台之上。 那样一个撑着伞的女子似乎也是才始到来,正在安安静静的向着那处苍天古树之下而去。 卿相停在了高台边缘,向着那位女子行了一礼。 “下民卿相,见过神女大人。” 瑶姬一袭黑袍,一直到停在了树下,才止住了身形,抬头看着那棵古树,轻声说道:“我以为我不会从你这样的人口中听见这样的话。” 卿相微微一笑。 “书生从来都不是只会埋头书中的呆子,我们忠于理想,有时候自然也免不了折服于现实。便是古之文人,亦是六艺兼备,以出将入相为己任。因时而变,从来都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瑶姬缓缓转过了身来。 “但我还是更喜欢看你骂街的样子。” 活了一千年的书生恬不知耻的说道:“少不更事而已。” 瑶姬亦是默然无语,再度转身向着树下而去,抬手拨开一帘天光,云雾之外的人间落入了高台视野之中,而后轻声说道:“好一个一千年的少不更事。” 北方人间的硝烟与血腥之味,便一同涌入了这样一处人间高台。 卿相安安静静的垂手站在那里。 瑶姬静静的看着人间北方。 “我以为我会等来柳三月,却未曾想过,等来等去,反倒等到了你卿相。”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卿相轻声说道。 瑶姬长久的站在那里,而后缓缓说道:“所以你想要什么?” 卿相看向北方,微微一笑。 “南方神都太小,偏安一隅,有失神鬼威严。” “南衣城横扼南北,如为神都,自然震慑人间,天下折服。” 瑶姬轻声说道:“这便是虔诚的唯物主义者?” 那位白衣书生道门大修,很是诚恳的说道。 “年纪大了,信一信鬼神,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瑶姬回头看向书生,而后缓缓说道:“所以对于你们而言,所谓神鬼,也只有在可以成为一柄利刃的时候,才愿意信上一信。” 卿相轻笑着道:“向来如此,哪怕世人信神鬼,无非也是为了作为一柄向欲望开刀的利器而已。” 第十六章 毕竟贫僧武德充沛 “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悠悠,朝朝与暮暮,我切切地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 风雪山脉的边缘,陈鹤正在那里唱着他的不知名的曲子,一面艰难的推着车向着雪山之中而去。 哪怕他在那处西北小镇里,做足了准备,却也是没有考虑到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车轱辘的轴承被冻住了,根本开不了,哪怕是推车,都要时不时的拿着铲子铲着轱辘那里的冰雪。 这使得这个兴致满满的想要去鹿鸣卖铁板豆腐的年轻人,不得不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丢了,只留下了一包驱寒的药材,还有穿在了身上的那些棉衣,外加几本传记拿来垫着坐。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陈鹤一面哼着歌,一面在这处山隘处停了下来,在这样的地方,山隘永远都是好地方,往这里一停,风雪都被遮去了许多。 这个闲云野鹤的唱着奇奇怪怪的曲子的年轻人,在隘口背风面休息了一阵,又拿来了铲子,在那里叮叮当当的敲着车轱辘上的冰锥。 “后面呢?” 就在陈鹤专心致志的弄着自己的小车车的时候,突然便有一个很是醇厚温和的声音从风雪上方传了出来。 给陈鹤吓得一哆嗦,差点一铲子铲在了自己的脚上。 抬头向上看去,隘口上方的山崖上,正坐了一个一身素白僧袍的浓眉大眼的中年和尚,很是诚恳的看着陈鹤。 好在陈鹤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很快便平复了情绪,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你不问我还能想起来,你一问,我倒是真给忘了。” 那个和尚显然有些惋惜。 不过大概确实很好奇,所以顶着个大光头坐在风雪里,想了想说道:“那我不问,你再重新唱一遍。” 陈鹤倒也觉得还行,只是刚一张嘴,就忘了调和词是啥了。 在那里愣了半天,于是那个和尚很是诚恳的唱道:“我有花一朵.....” “啊对对对,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悠悠......” 陈鹤唱着唱着就觉得不对劲,抬头看向上面的那个和尚。 “不对啊,你一个和尚,为什么好奇女人花后面是啥。” 和尚也愣了一愣,而后笑着说道:“就是突然听见一个这样古怪的调子,有些好奇而已。” 是人当然就会好奇,不止是猫。 “更何况,你唱得,难道和尚就唱不得?” 陈鹤默然无语,说道:“你难道不应该说的都是如是我闻吗?” 和尚笑着说道:“如是我闻,东来谒者曰: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 陈鹤叹息了一声,于是低下头继续铲着雪。 叮叮当当的好一阵,那个和尚却是皱了皱眉头说道:“你别敲了,吵得我脑壳痛。” “我不敲,车就动不了啊,要不你来帮我推车?” 和尚说道:“那不行,我要在这里等一个有缘人。” 陈鹤靠在轮椅上,看着上方问道:“有缘人,什么是有缘人?” 和尚说道:“有缘人就是有缘之人。” 陈鹤没有在意那个和尚的废话,指着自己诚恳的说道:“你看我像不像有缘人?” 和尚低头看了陈鹤许久,说道:“不像。” “为什么不像?” “因为不敢像。” 陈鹤笑着说道:“你是怕像了就要帮我推车吧。” 和尚微微一笑,说道:“只是不敢像而已。” 陈鹤叹息一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们和尚都像千年前的有缘和尚一样,见谁都要说上一句你与我佛有缘呢。” 和尚诚恳的说道:“有缘大师也不会见人就说有缘。” “比如?” “比如他就没敢和槐帝说你与我佛有缘,也不敢和青衣说你与我佛有缘。” 那个白色僧袍如雪一样的和尚坐在崖上,无比真诚的说道:“所以我也不敢和你说有缘。” 陈鹤若有所思的说道:“所以你要等的有缘人,大概就是懵懵懂懂,很好欺负很好诓骗的人?” 和尚诚实的托手笑道:“善哉善哉。” 这句话大概翻译过来,就是对啊对啊妙啊妙啊。 陈鹤这才看见那个和尚手里好像一块白色的石头。 “那是什么?” 陈鹤看着和尚问道。 和尚低头看着掌心的石子,倒是端端正正的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只是那究竟是什么,和尚却并没有说。 陈鹤见他不想说,倒也没有继续问,于是低下头继续敲着车轱辘上的冰。 和尚很是愁苦的抬手捂住了耳朵。 陈鹤敲了好一阵,抬头看着那个看起来很是苦恼的和尚,说道:“真的有这么吵?难道你会什么佛门绝学天耳通?” 和尚叹息一声,放下了捂在耳边的手掌。 “阿弥寺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天耳通?我就是在雪里坐久了耳朵痛。” “......” “不信,不信你把你的耳遮摘了,来这隘口上坐几天试试?” 阿弥寺都没了,和尚没有和尚样,大概也能理解了。 陈鹤看着这片终年风雪的人间,自然不会把自己的耳遮摘了,只是看着那个和尚说道:“那你为什么不戴耳遮?” 和尚说道:“你想想,如果你想在这里等一个有缘人,结果别人来了一看,嚯,带耳遮的和尚.....” 陈鹤哈哈哈哈哈的在下面笑着。 不得不承认,和尚说的很有道理。 “那这么说起来,你也不是真的只喜欢穿着这一身单薄的衣裳的。” 那身素白僧袍虽然让这个和尚在崖上坐着很有韵味,只是大概也是能够把人冻得瑟瑟发抖的。 和尚说道:“那倒不是,毕竟贫僧真的武德充沛。” 和尚说着,在崖上并足站了起来,双臂展开,不动如钟的站在那里,而后双手缓缓向着胸前合十并拢,单薄的僧袍在风雪里撕扯着,倒是真的勾勒出了一身极为健壮的肌肉。 “......” 好一个武德充沛。 陈鹤默然无语。 话说你武德这么充沛,怎么把我当个有缘人帮我推个车都不敢? 和尚很是满意于陈鹤的反应,唱了一声佛号,又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有个名字叫做大力和尚。” 陈鹤看着重新端坐于风雪里的和尚问道。 和尚惊喜的看着陈鹤说道:“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会他心通?” 陈鹤诚恳的说道:“当然不会,只是因为一看就很大力。” 和尚倒是显得有些惋惜。 陈鹤也不知道他在惋惜什么,二人在这里胡扯了好一阵,他也休息够了,于是把东西都收拾好,推着车就要出隘口而去。 只是看着前方风雪茫茫的人间山川,又停了下来,仰头看着上方的和尚问道:“你知道离这里最近的鹿鸣城池在哪里吗?” “阿弥陀佛,施主一路向南即可。” “向南,那是哪里?” 和尚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向南是哪里,取决于你在路上遇见的第一个人给你指路指到哪里。” 陈鹤默然无语。 “所以你就是瞎指呗。” 和尚笑着说道:“这么大的风雪,我给你指了路又怎样,你连路都看不清,还不是要一路看运气走过去?万一我指对了,你自己走错了,反倒还要来怪我,我可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陈鹤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个武德充沛,但是很是谨慎的人。 和尚最后又说道:“当然,我觉得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西边正在打仗,可能快要打完了,你如果运气好的话,倒是可以不用遇上那些事。” 本来打算推车过去的陈鹤狐疑的看着这个和尚。 “鹿鸣也要造反?” 和尚诚恳的说道:“不是鹿鸣要造反,而是造反的人来了鹿鸣。” 陈鹤好像想明白了什么,缓缓说道:“三十万青甲?” “大概是的。” 陈鹤想了想,还是向着那边去了。 “说不定我一路迷着路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打完了呢?这个时候卖铁板豆腐生意肯定好得很。” 和尚也没有劝他,只是笑眯眯的坐在崖上。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女人似花花似梦.....” 一直到那个推着车的年轻人哼着曲子在风雪里渐渐远去。 这个和尚才转回头来,不远处的隘口对岸风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坐着一个很是凄惨的人,双手很是无力的垂着,大概是被打断了,坐在风雪里不停的咳着血。 也许他一直都在那里,只是被风雪盖住了而已。 “明施主不要急,等我等到了有缘人,再去找那个跑掉的剑修,送你二人一起去冥河。” 和尚微微笑着看着那个一身巫袍染满了鲜血的中年人。 毕竟贫僧武德充沛,并不是在开玩笑。 明蜉蝣咳嗽了许久,才终于将喉咙里郁结的巫血咳了出来,抬起头看着对崖的和尚,声音有些嘶哑的说道:“大师在这里,那么阿弥寺呢?” 和尚微微笑着看着明蜉蝣,说道:“贫僧都找不到阿弥寺的入口,施主为何觉得他能找到?” “他是庄白衣,他师父是丛刃。” “有道理,毕竟因果剑前辈是人间最后一个到过阿弥寺的人。”和尚轻声笑着,说道,“但那与庄白衣有什么关系呢?” 明蜉蝣还想再说什么,那个和尚只是双手合十,轻声说道:“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这个来自黄粱,离开的时候曾经无比自豪的说着自己是灵巫之上神鬼之下的第一人的南楚灵巫,突然便看见了那个和尚手中的那枚白色石子。 “那是有缘大师的舍利子?” 和尚低头看着掌心的石子,轻声叹道:“当年有缘大师在黄粱以风雪冻杀了一城之人,如何能够有舍利子?” 明蜉蝣沉默的坐在那里,又开始咳着血。 一直咳了许久,明蜉蝣才看向了那个已经消失在风雪之中的那个身影离去的方向。 “那人是谁?” “一个过客而已,明施主很好奇?” “因为觉得大师有些过于拘谨了。” 和尚轻声笑道:“是的,因为确实有些放不开。” 大概确实不如向明蜉蝣展现自己充沛的武德的时候放得开。 明蜉蝣自诩有着鬼术越行,然而依旧无法从这个和尚手中逃脱。 和尚也许确实不会天耳通,只是耳朵痛,但是大概他是会神足通的人。 所以在三次越行之后,明蜉蝣被逮到了。 而庄白衣则是趁着明蜉蝣倒霉的时候,化作剑光窜了出去。 佛门也许没了。 只是和尚还是有的。 ...... 披甲的年轻人脸上的胡子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了,看起来乱糟糟的。 高山上有着一条尚未结冰的河流淌下来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 所以河边搭着许多的帐篷,一路绵延而去,像极了一线风雪川原之中无数的草垛。 草垛也许是青黄色的,于是那些整齐有序的穿行在草垛之间的甲兵们也是带着青色的。 那些青色甲胄,有着很强的避水避火御寒的能力,只是总是这样,他们也不得不想办法塞了许多绒草来保暖。 年轻人的青甲并不合身,是捡了某一个被冻死的士兵的盔甲,所以在这样的天气之中,自然更加的寒冷。 只是他并没有回营烤火,而是拄着剑,站在那条河流的旁边,低头看着自己脸上的胡须。 并不茂盛。 倒像是一些稀稀拉拉的杂草一样。 年轻人的年纪,大概尚且不足以让他长出令人一眼便觉得豪迈的胡须来,所以纵使留得再长,也生不出那种威严来。 年轻人在那里看了许久,身后有个很是别扭的脚步声踏着雪咯吱咯吱的走了过来。 这样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个瘸子。 于是年轻人也走了两步,原来也是个瘸子。 小瘸子的腿是被老瘸子打断的,老瘸子的腿,是被更老的瘸子打断的。 只不过小瘸子被打断了腿,反倒激起了更为愤怒的情绪,于是就跑去撞南墙了。 在槐都,一头给自己撞得找不着南——虽然世人常说找不着北,但是小瘸子还是找到了北,带着青甲狼狈的跑进了北方大漠里。 更何况,他本就姓北,又怎么可能找不着北呢? 仓皇北顾。 北台一直觉得他家先祖的名字不是很好,如果不是叫做北顾,又怎么会导致他们在南方看了那么久的北方? 当然叫做北岛也不行,不然总让他向着某个叫做南岛的少年的时候,就觉得那是自己祖先辈的人。 叫做北伐最好。 只是自家先祖,一个好好的函谷观道人,为什么要叫做北伐? 两个瘸子在河边站着,各想各的。 “鹿鸣这样的地方,确实不需要驻扎太多兵甲,多了不论对于人间的负担,还是对于我们的前行,都是一件坏事。”老瘸子北园站在河边,向着更西面看了过去。 北台看向了自家父亲,又看向远方。 越过这条河,越过这片风雪平原,是一座屹立在风雪之中的都城,那是整个人间都很少知晓名字的地方。 叫做极都。 为西极之都的意思。 黄粱虽然历来被槐安人所轻视,但是至少他们依旧是活跃在人间的。 而不像鹿鸣。 世人一想到鹿鸣,便只有好大的雪。 雪后面是什么? 大概少有人知道。 北台以前也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 雪后面是一个与世无争,被风雪遮蔽的人间。 千年前的故事,哪怕是黄粱,至少也曾经抵抗了一段时间。 只有鹿鸣,这片雪国,在无人问津之中,默默的成为了大风朝的一部分。 如果李阿三泉下有知,大概也得被气死。 当年他为了防止自己在觊觎黄粱的时候,被鹿鸣人直入槐都,一直都留着数十万大军镇守在雪原边境。 穿越一大片辽广的冰原当然是极为困难的事。 更何况还是要大军穿越。 途中的折损,只会远高于战损。 这也是李阿三在最初的时候,数次出兵,都没能真正拿下鹿鸣的原因。 时代的局限性,使得这个帝王最后一事无成的在剑崖之上跳了下去。 这样一个地方,大概安静的就像不存在一样。 当年还有阿弥寺的和尚行走四方,带来鹿鸣的消息,后来阿弥寺没了之后,这片风雪大地便少有人迹了。 ...... 北台安静的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倘若李阿三当年能够有着这样一支抵御酷寒的青甲,人间的故事也许便不一样了。” 倘若槐安当初向西面的扩张,不会被风雪阻拦,也许妖主依旧在安静的做着他的礼部尚书。妖族不会南去,神河也只会是一个安静的诞生在秋水的小妖。 只可惜当初道门甲兵与机括之术的发展,虽然已经有了起色,然而也只是在当初跨越幽黄山脉之时,甲胄乘风,从两千多丈的高山一跃而下,惊艳了世人。 纵使如此,不得不提的是。 当初翻越幽黄山脉的过程中,那二十万大军,被冻死了摔死了数万人。 所以大概一如北台所说,如果是青甲,那么一切的结局都是不一样的。 北园轻声说道:“故事当然不一样了,不止是当初,也是现在。” 北台从西门手里抢走兵符的时候,故事就不一样了。 这个当初的南衣城北大少爷,安静地站在那里,远眺着那样一处风雪深处,汇集了整个鹿鸣残兵的极都,风雪之上,有着沾染着幽黄高山与冥河的瑰丽色彩,那是与清冷沉寂人间毫不相符的热烈绮迷的色彩。 “那就从鹿鸣开始,重新讲起。等到槐安摇摇欲坠.....” 北台拄剑立于风雪河畔,平静的说道:“我会回去的。” 第十七章 崖下的一剑 东海小镇。 尤春山抱着木剑坐在溪畔,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见到了那一轮海中月之后,这个年轻人依旧没有找到如何去接触到它的办法。 沮丧自然是难免的。 所以尤春山决定先去吃点东西。 陆小二因为没有了帮师叔买房子的压力,也懒得去帮忙铸剑了,很是勤勉的坐在了溪畔,开始少言少语的认真修行了起来。 东海这样一个地方,对于剑修而言,确实是有着颇为显着的帮助的。 在南岛恢复空空如也的神海的时候,陆小二便时常去登登崖,淬淬剑,修为的增长,确实要比在岭南快得多。 所以为了防止尤春山打扰自己修行,陆小二倒是留了不少钱在木屋里,让这个年轻人饿了就自己去拿。 尤春山轻手轻脚的从两个少年身后走了过去,而后在木屋里拿了钱,就向着镇子里走去。 小镇里的人又多了起来。 大概也是因为那些东海剑宗的人又都回到了东海的原因。 只不过因为来的都是剑修,所以那家面馆的生意依旧一般。那个掌柜的就天天坐在小店门口,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一脸好像所有人都揍过他的愤愤模样。 当然他也不是一直都这么闲。 比如总有一些后来的剑修想要吃面,却被他一口回绝。 于是就开始了怎么也讲不清的纠缠。 最后不欢而散。 尤春山在那里看了许久热闹,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了,才反应了过来,于是继续向前走着,随便找了一家食肆,在里面要了一些米饭小菜,便有滋有味的吃了起来。 至于陆小二和南岛,二人有时候除了会想吃一些面,要不就是直接在溪畔架口锅,在溪里逮到什么吃什么。 尤春山在那里坐着吃了好一会,突然便耳朵一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认真的听了起来。 “你们找到了那柄剑了吗?” “还没有。” “......” “话说我们如果真的找到了,人间剑宗会不会来要回去?” “他们要什么,方寸本就是东海的剑,那也是我们借给人间剑宗用的。” “......” 尤春山听清的东西并不多,但是很是关键。 于是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东海小镇的人又多起来了,但是却没有什么人去登崖的原因了。 原来都是在找当初丛刃用的那一柄剑? 尤春山若有所思的往嘴里胡乱塞着饭。 那些剑修们说着说着,便又说到了那个小少年的师叔身上去了。 “那个伞下少年,真的可以做新的年轻三剑?” “要不你去试试?” “那还是算了,五境都输了,我去凑什么热闹。” “......” 只是说到这里的时候,尤春山显然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了,匆匆的吃完了东西,想了想,又给陆小二他们打包了一条烤鱼,而后便匆匆离开了镇子。 回到溪畔的时候,陆小二已经站了起来,正打算向着剑崖而去,打算再次登登崖。 只不过看见带着一条烤鱼回来的尤春山,小少年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毕竟镇上的烤鱼也是很好吃的。 至少比自己当初烤得要好吃得多。 于是才始蹚过溪流而去的小少年,又蹚水走了回来,在尤春山身旁坐了下来。 尤春山大概确实有些走神,把鱼放在了那里之中,便开始发着呆。 陆小二自然一眼便看了出来,一面拿起一旁的筷子吃着鱼,一面看着尤春山狐疑的问道:“你在想什么?” 尤春山缓缓转回了头来,看着陆小二说道:“那谁啊,我好像又有了一些不安分的想法了。” 陆小二愣了一愣,看着他问道:“什么不安分的想法。”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我想去找一找那柄叫做方寸的剑。” “?” 陆小二抬头看着尤春山。 尤春山显得很是诚恳。 “虽然你说过一柄剑如何,在不同的剑修手中是不一样的。但我还是想去试试,万一呢,对吧,万一我就捡到了那柄剑.....” 陆小二低头吃着鱼,缓缓说道:“捡到了那柄剑又怎么样?那可是方寸,而不是我的溪午剑。你捡到了,也未必会是你的。” 尤春山自然知道陆小二说得很有道理,叹息了一声,也顺手用三指捏起来一块鱼肉,塞进嘴里又舔了舔手指头。 “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看着海中月吧。”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你离开了这里,可能海中月都见不到了。” 尤春山看着小少年说道:“你们难道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陆小二诚恳的说道:“我没有,我师叔大概也不会有。” 尤春山默然无语,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木剑,这一眼让小少年有些心虚。 “你们的剑当然越用越好,我的剑到时候说不定就一不小心被一把火烧了。” 陆小二尬笑两声,埋头吃鱼。 尤春山在那里坐了一会,倒是站了起来,向着清溪那边走去。 陆小二抬头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 “你去做什么?” 尤春山很是慨然的说道:“登崖!” “.....” 陆小二默然无语,但也没有阻拦那个年轻人。 事实上,在崖下这段时间,尤春山曾经说过很多次,要去登崖,但是每一次走到了崖下,站在那处剑阶前沉默很久,都会默默的转身回来。 “今日春风太冷,改日再登。” 小少年只是自顾自的低头吃着鱼,过了许久,估摸着尤春山应该快回来了,于是抬起头说道:“怎么不.....” 小少年的话并没有说完,便呆呆的坐在那里。 因为尤春山,真的登崖去了。 小少年看着那个背着木剑,站在了第一阶剑阶之上的年轻人,慌忙捅了捅一旁的南岛。 “师叔。” 后者只是平静的坐在伞下。 “我看到了。” 陆小二怔怔的在溪边站了起来。 “他是真不怕死吗?” 南岛并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溪畔,安静的看着那一处剑阶之上开始滴落的一些血色。 哪怕剑崖第一阶之上的剑意再如何柔和,终究那也是剑意。 不是春风,也不是豆腐。 一个没有剑意没有元气的人站在那上面,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陆小二想了想,还是背着溪午剑向着崖下而去。 小少年走到崖下的时候,尤春山已经一身都是那种有如穿过了秋日茅草丛被割出来的伤口了。 只是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并没有退回来的打算,只是站在那里不停的深呼吸着,而后缓缓抬腿,向着第二阶而去。 “尤春山,你是想死了吗?” 陆小二站在崖下,看着那个背影说道。 尤春山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陆小二,脸上有些一些伤痕,而且还在增加着,剑意如茅草,不停的在崖风之中吹着这个年轻人的脸。 “我想试一试,反正正常的路走不通,那就走一些不寻常的路。” 尤春山很是诚恳的说道,脸上倒还有些笑意。 于是再上一阶,剑意茅草更为干燥也更为锋利。 那些伤口都是深了不少。 一丈十阶。 磨剑崖当然是一点点的走上去的。 陆小二沉默的站在那里,尤春山站在了第二阶上,别人登崖都是按丈计算,大概也只有这个年轻人需要按阶计算。 “只是这样的意义在哪里?” 陆小二显然并不是很能理解。 身旁多了一个撑着伞的身影。 南岛也走了过来,停在了崖下。 陆小二想要上崖去帮忙照看着一些尤春山,却被南岛拦了下来。 “你身上有剑意,走到崖上,会让那些剑意更加凌厉。” 在崖上停留了很久的南岛,对于这座高崖却也是有了一些了解。 陆小二回头看着南岛,却发现自家师叔一脸的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尤春山便缓慢而沉寂在崖上走着,第一丈的剑意高度,并不是很高,然而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一直走了很久,才终于停在了那一丈剑意之处。 此时年轻人一身已经满是血色,就像是被人鞭笞过一般。 尤春山低头看着身上的剑伤,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在剑阶上转过身,面对着崖下的两个少年坐了下来。 年轻人忍着疼痛,将木剑放在了膝头,而后诚恳的看向崖下的伞下少年。 “师叔,让我再见一眼海中月。” “好。” 南岛平静的点点头,伸出了手来。 人间元气如暮春之风,浩荡的向着这一处汇聚而来。 陆小二有些惊诧的看着一旁的南岛。 自家师叔这一次引来的元气,似乎又比先前声势浩大了不少。 便是小少年,在这些元气涡流之中,都是隐隐有了一些窒息的感觉。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亦是在崖下坐了下来,随着神海之中的涡流开始吐纳元气,小少年这才感觉好了不少。 抬头看向那个崖上的年轻人。 尤春山却是已经闭上了眼,端坐于满阶剑意之中,一身滴血如檐雨,然而却是极为平静。 陆小二有些忐忑的看着那里。 所以以身入剑海的尤春山,到底能不能够触到那样一轮海中之月? ...... 小镇里的剑修们来来往往,为寻剑而来,亦是为寻剑而去。 或许对于秋溪儿与那些上层剑修而言,人间没有名剑,天下最好用的剑,便是自己手中之剑。 但是对于许多剑修而言并不是这样的。 木剑不如铁剑,铁剑不如淬炼了数十年的剑。 更何况,那是方寸,曾经的磨剑崖之剑,历任南衣这样的人物,亦是在丛刃手中被淬炼了千年。 哪怕陆小二说着不动心,自然不可能不动心,只是很清楚,自己并不是能够握那样一柄剑的人而已。 镇上剑修来来往往,有人穿着一身金纹黑袍,按剑站在了街头。 东海少有天狱的人出现,是以小镇的人们对于这样一身衣袍的反应,自然远远不如人间别处。 大多看向这个年轻人的目光,也大概是好奇他站在那里看什么,而不是他穿着什么。 天狱年轻剑修神色宁静的看着镇外。 看了许久,这个人缓缓向着高崖方向而去。 一直到穿过了林子,停在了溪畔,这个年轻人才停了下来,看着溪边那条没有吃完的烤鱼,甚至还弯下腰,捏了一块送入了口中,而后在溪畔洗着手。 ..... 当人带着一身伤口的时候,身体会因为受到刺激,而变得极为活跃。 有时候甚至会感受不到疼痛。 尤春山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感觉。 那轮海中之月,仿佛便在眼前。 当然,这依旧只是一种具象化的说法。 在剑意与元气的双重催化之下,尤春山真切的感受到了那种玄之又玄的气流。 他觉得自己应该伸手去触碰,但是他能够拥有的却也只有意念。 于是这个年轻人屏气凝神,小心翼翼的专注着自己的心神,向着那样一抹若有若无的气流而去。 天地元气是如此的磅礴,才能带来了那样一丝的微流。 尤春山很是谨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将那一抹微流惊走了一般。 二者之间的距离正在缓缓接近。 就如同跨越了千万里,终于在某些东西的催化帮助之下,将那些距离无限拉近了一般。 人间万般声音,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尤春山的心神在万般潜能的激发下,终于缓缓的,接近了那样一处像是短暂停留在了自己身前微流。 好! 就在尤春山都差点惊呼出声的那一刹那,那一抹微流却是倏然之间,向着天地之中远去了。 一瞬间,二者之间的距离有如天地之别。 从高山至低谷,大概从来只是一转眼的事。 尤春山怔怔的看着那一抹倏然远去的气流,无边的失落瞬间涌上了心头。 发生了什么? 这个年轻人不甘的睁开了眼睛。 天地元气正在缓缓散去。 尤春山低下头去,而后便看见了极为震惊的一幕。 有一个黑袍年轻人便站在了那个伞下少年身后,手中之剑正插在了那个少年的胸口。 “师叔!” 尤春山蓦然惊呼出声。 这一声也惊醒了崖下的小少年。 陆小二蓦然看向身旁,而后惊恐的睁大了眼睛,锵然一声拔剑出鞘,便向着那个年轻的天狱剑修一剑斩去。 天狱剑修快速的抽回剑来,大约有些惋惜,所以并不满足的轻叹了一声,至于陆小二的那一剑,被他很是平静的一剑挑开。 而后在南岛已然出鞘的桃花与鹦鹉洲二剑的剑势之下,如同一只飞鸟一般,快速的向后退去,而后身化剑光,消失在了春风之中。 崖上的尤春山滚落了下来,却又仓皇的爬了起来,与陆小二一同围在了少年身旁,看着少年身上那个颇为狰狞的剑孔。 与陆小二以及尤春山的慌张不同,南岛只是极为平静的唤回了桃花剑与鹦鹉洲,而后静静的看着那一抹剑光消失的地方。 “那是.....天狱的人?” 尤春山怔怔的站在那里。 陆小二没有回答,只是身旁的南岛很是平静的说道:“是的。” 小少年看了眼自家师叔,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师叔曾经与天狱的人产生过一些摩擦。” 这大概是想要掩饰什么。 只是许多东西,大概是极为昭然的。 天狱的人,永远只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尤春山转头沉默的看着那个少年。 少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头静静的看着胸口的剑孔,抬手抚了上去,有剑意与元气一同汇聚了过去,将那一处剑伤封存了起来,而后缓缓向着溪畔走了过去。 一直到停在了溪畔,这个少年在那里坐了下来,伸手鞠着一些水,洗去了身上的血色。 尤春山远远的站在崖下看着,而后转头神色复杂的看向了陆小二。 “师叔,是......”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这个小少年说完了之后,什么也没有说,安静的向着那处溪畔走去。 南岛在那里安静的洗着伤口,那一剑倘若南岛没有反应过来,以神海涌出的剑意抵挡了一刹,自然是极为致命的。 然而纵使如此,在本就尚未恢复元气的少年身上留下的那一剑,自然还是带来了颇为惨烈的伤势。 胸口的血色洗干净了,只是少年的脸色却也苍白了起来,唇角有些血色在缓缓流淌着。 少年身周剑意与道文一同流转着,扼制着体内的伤势。 一直过了许久,那个崖下的年轻人才走了过来,停在了少年身旁,没有再说那些关于天狱的事,只是神色颇为愧疚。 “抱歉,师叔。” 尤春山自然很清楚,倘若南岛不是为了帮自己感受气感,身为一个剑修,那样的一剑,自然不可能反应不过来。 事实也确实如此。 当尤春山快要触碰到那样一丝气感的时候,南岛亦是有些紧张的在看着那个崖上剑意里的少年。 所以当某个天狱剑修,在溪边吃了一口烤鱼,而后一剑而来的时候,便是他都是没有察觉到。 这个伞下少年一直平息了许久,才终于祛除了体内那些残留的剑意,又擦了擦唇角的血色,这才转头看向身旁的很是愧疚的尤春山,平静的说道:“没关系。” 少年说着,拄着桃花剑在溪畔站了起来,看向了人间南方。 “看来是西门要来了。” 第十八章 道人与道人 天狱的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这里来捅他一剑。 当初南岛的事情,知道的也只有西门这些人。 当然,陈怀风自然也是的,只是这个剑宗师兄,很显然对于这样的东西并没有兴趣。 陆小二站在那里,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那怎么办?” 倘若这个少年还在崖上,那便永远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只是少年并没有,他在某一日下了崖,而后坐在溪边被人问了剑。 于是有些东西就闻风而来。 南岛静静的站在溪边。 “总要来的。” 倘若不是当初人间被张小鱼掀起了一场山火,有些东西大概早就已经来了。 “更何况,这一次,他们甚至都没有任何前兆,而是直接下杀手。” 南岛低头看着胸口的剑伤。 “大概是确实有些怕了。” 陆小二安静的看着自家师叔。 南岛在溪畔站了很久,而后转身向着北面缓缓走去。 于是陆小二明白了自家师叔的意思。 他们自然该离开东海了。 小少年看向了一旁的尤春山。 后者大概有些犹豫,抱着木剑站在那里长久的迟疑着。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倒霉的年轻人才蹚过溪水去,把那条还没有吃完的烤鱼端了起来。 “鱼还没有吃完呢。” 尤春山很是认真的说道。 气感也没有找到。 所以抱着木剑和鱼的年轻人又蹚过了溪水而去。 ....... 才始被问出剑名来的细雪剑少年在镇外遇袭之事,很快便被一些偶然看见的剑修带到了镇子里。 王小二坐在小店门口哈哈笑着,说着确实是活该。 然后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剑修们撸起袖子揍了一顿。 王小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格外适应这种被人揍一顿的感觉,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拖着身子坐到了面馆窗边,在那里哼哼唧唧个不停。 那些剑修们倒也没有下死手。 毕竟那样太过于不要脸了。 王小二哼哼了许久,在那些剑修们跑去了镇外看看少年还在不在之后,便停了下来,很是安静的坐在那里。 怔怔的看着窗外小镇的风景发着呆。 不知道是在想着什么。 或许是当初那个叫做丛刃的白衣剑修离开的时候说的那些话。 于是也许又想起了诸如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之类的话。 酒不能酿的太合口味,面不能煮得太有滋味。 世事当然是会变的。 就像他那个镇外少年,先前还好好的,突然就被人捅了一剑。 王小二在那里坐了很久,而后看着天色欲晚的小镇,活动了一下筋骨,一瘸一拐的跑过去把店门关了,又在炉子上热了一壶酒。 所以什么都不如关起门来喝酒来的痛快。 王小二喝了一阵酒,便看见那些剑修三三两两的走了回来。 那个少年大概已经走了,他们只在溪边看见了一些血色。 这倒是一件让他们觉得无比惋惜的事情。 毕竟那样一个少年,倘若能够在东海小镇慢慢将境界提升上来,无疑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少年虽然是岭南剑修,但是问他剑的却是东海剑修。 日后倘若真的成了三剑,对于整个东海,自然是颇有好处的。 东海虽然比岭南剑宗强上不少,但是想要染指三剑这样的名头,大概也是很难的。 王小二看着那些很是感慨很是惋惜的剑修,自顾自的笑了笑,很是悠闲的晃着鼻青脸肿的脑壳,坐在那里喝着酒。 ...... 某个天狱剑修默默的站在东海的青山之中,远远的看着那片暮色里离去的三人。 他的剑上有血也有雪,来自那个少年。 晚风吹着黑袍,露出了下方的那块代表着天狱的腰牌。 只是上面刻着的字迹并不是代表着南衣城,亦或南方的悬雪山月那些天狱。 而是一个槐字。 那个年轻剑修在那里安静的站了很久,而后举起剑,抹去了上面的血色,也敲去了上面凝结的一些细雪,而后送剑入鞘,转身离去。 ...... 小道童听着四处那些并不如何喧闹的声音,轻声问着身旁的老道人。 “我们这是在哪里?” 卜算子平静的说道:“清角。” 小道童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他们曾经来过这里的。 只是显然当时的这座东海平原之城,要比现在热闹得多。 好像也是在这里,他们遇见了一个诚恳的求着算命的年轻人。 王小花已经有些记不得了。 倘若人间的声音一如往常,那么很多东西自然都是可以被清楚的代入进去,而后想起来的。 只是显然在当初东海的故事结束之后,这片人间有些沉寂了。 譬如有城墙的一角,便被某些溢流的剑意削去了一角,看起来很是愚钝的伫立在那里。 王小花当然看不见那样的画面。 只是风吹过城头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二人在很是寥落的街头走了很久,王小花大概有些好奇,道人这一次又是在乱走什么。 只是还没有问,便听见身旁的道人缓缓说道:“我们要回去了。” 要回去了? 回哪里去? 王小花突然想到了什么,哪怕是被蒙着眼睛,却也是下意识的将眼睛睁大了一些。 “要回观里去了吗?” 卜算子轻声说道:“是的。” “缺一门在清角城里?” 王小花是南衣城人士,自然会容易想到那样一个便在城里的剑宗。 “不是的,我们要穿过这座城,而后继续往北走。” 王小花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 “有时候人间太吵了,你是没法去做一些事情的。” 卜算子轻声说道:“所以我们要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 “有多安静?” 身旁的道人大概是在想着怎么与王小花形容,一直过了许久,这个走在黑暗里的小道童在听见了道人的声音传来。 “安静得就像是在看着一片毫无杂质的黑色一般。” 王小花静静的看着眼前被遮蔽了一切的黑色,心想那确实是很安静的地方。 “到了那里之后,你便可以取下眼带了。” 卜算子继续说道。 王小花想了很久,才轻声说道:“因为那里是看不见人间的地方?” “是的。” 小道童很是好奇的随着道人穿过那些稀疏的并不热闹的人间,心想是在什么地方才会看不见人间呢? 哪怕是在天上,也是能够看得到的吧。 难道要走很远,走到那处幽黄山脉之上? 只是那里也应该是看得到人间的吧。 小道童想了想很久,依旧没有一个答案。 身旁的道人却又是咳嗽了起来——自从那两个曾经在牌桌上打牌的人在东海打了一架之后,这个道人便会时不时的咳嗽着。 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他尝试在东海布下乾坤道术,却被二人的剑意直接斩破了去。 自然便受了一些伤。 小道童听着一旁似乎有吆喝着卖热茶的声音,想了想,牵着道人的手说道:“喝完热茶休息一下吧。” 身旁道人说道:“好。” 二人在茶摊上坐了下来。 “你这女娃眼睛怎么了?也是在最近弄伤的?” 买热茶的妇人一面给道人倒着茶,一面看着王小花很是怜惜的问道。 道人并不想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妇人一面叹息着,一面愤愤的说着:“也不知道他们那些天上的人发什么疯,突然要在地上打架.....” 天上人是一个很是笼统的概念。 对于一些很高的修行者而言,大概只有青裳少年那样的人,才能够叫做天上人。 但是对于世人而言,那种带着剑的,穿着道袍的,能飞的,会发光的,都是天上人。 王小花坐在那里小心的捧着热茶喝着,身旁的道人也喝了一口茶,倒是对于妇人的抱怨接了一句话。 “谁知道呢?” 这是一句很寻常的感慨,就像这个道人不是三观之一的卜算子谢朝雨,而是人间某个走街串巷的神棍,放下了伪装,很是茫然也无奈的说着对于那样一个故事的感受一般。 王小花很是好奇。 自己的师父怎么会不知道呢? 当初他还拉着自己去打牌,去劝架。 只是听着那句话的感慨,好像这样一个道人真的突然便不知道为什么人间会发生这样一件事了一般。 二人喝了好几碗茶,而后才重新开始在人间走着。 一直走了很远,等到周围的声音渐渐渺远了下去,这个小道童才很是不解的抬头在黑暗里张望着那个道人。 “师父真的不知道吗?” 卜算子大概是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原本我以为我知道,但是现在我确实不知道了。” 王小花很是不解。 人间有风声吹起来了,有些寒意。 大概二人已经穿过了那样一座城,走在了城外春野平原之中。 “你是南衣城的人,应该知道丛刃叫什么剑。” 卜算子缓缓说道。 王小花愣了一愣,轻声说道:“因果剑。” 卜算子叹息一声,说道:“是的,因果剑。这是集剑宗,道门,佛门之法于一体的一剑......” 小道童依旧有些不明白。 春风里带着夜色的气息。 入夜的风当然要比傍晚的更冷一些。 王小花察觉到这个道人在暮春之夜的平原上停了下来。 好像是回了头,看向了南面。 “倘若他是死在了神河手中,我当然能够看得懂也看得明白。” 王小花懵懵懂懂的站在那里,轻声说道:“可是呢?” 卜算子长久的看着南方。 就像当初去往东海的时候,突然回头看着某一只飞走的蝴蝶一般。 那时的卜算子在想着什么,现而今的卜算子又在想着什么? 王小花看不透这样一个道人的心思。 “可是他死在了张小鱼手里。” 卜算子轻声说着,而后继续向前走去。 “一个精于佛门宿命通的剑修,怎么会死在张小鱼手里?” 王小花睁大了眼睛,怔怔的站在了那里。 哪怕是王小花这样的小道童,在得到了卜算子的点拨之后,都是能够看得出那个剑修的死亡并不正常。 于是她终于也明白了为什么谢朝雨会那样诚恳的说着自己并不知道了。 这大概确实是一件,很难让人想得明白的事情。 王小花怔怔的站了许久,而后默默的跟随者这个道人继续向前而去。 “所以师父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卜算子很是诚恳。 “我什么都看不见。” “那样一个千年剑修前辈......” “是我三尺之外的人。” 倘若时间再回到很多年前,丛刃与谢朝雨说着某个故事的时候——乐朝天曾经与张小鱼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掌中之叶的故事。 那样一片叶子被握在丛刃手里的时候,谢朝雨永远都猜不出它是完整的,还是已经碎了的。 那就是命运的三尺。 但人间当然有人能够猜得到。 比如某个青裳少年。 但与其说他能够猜到。 倒不如说,是他想要命运向何方。 命运便只能向何方。 只是很可惜的是,谢朝雨并不是那样一个人。 所以只能在夜色东海平原,满是疑问的走着。 二人一直沿着那片平原向着远处走了很远。 小道童好像听见了一些海浪的声音。 于是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很是惊喜的说道。 “我知道哪里看不见人间了。” 卜算子轻声笑笑,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是的,缺一门在东海,这是一句很简单的很直白的话语。” 它并不像世人所想的那样,在东海青山里,在东海平原里,在东海人间里。 东海是个地域名词,也可以只是一片海的名字。 在东海,就是在东海。 只是在海里而已。 “所以我们要怎么过去呢?” 王小花很是疑惑的问道。 难道是要一路飞过去? “等船来就可以了。” 王小花有些激动的站在海边。 那种夜色里的海风好像都柔软了许多。 “原来海外真有仙山之岛?” 小道童很是憧憬的说着。 “那一定云雾袅袅,青山奇石层叠,然后有一座超然出世的道观,便在那样一些云雾里,若隐若现的露出一角青檐。” 卜算子只是微微笑着,并没有说什么。 这大概很符合世人对于这样一个神秘之观的印象。 王小花按捺着心中的情绪,安静的站在道人身旁。 只是海风便这样安静的吹了很久,依旧没有船来的声音。 “我可以取下眼带吗?” 王小花抬起头来问道。 卜算子轻声说道:“还不可以。” 小道童有些失望的低下头去。 终于又过了很久,小道童竖起了耳朵,隐隐约约的好像听见了一些海水被荡开的声音,藏在那种浪声之中,很是轻微,但是已经很久没有用眼睛看过东西的小道童,还是敏锐的听出了那种声音。 “是不是船来了?” 卜算子却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过了许久,才轻轻叹息了一声。 “是的。” “师父你叹息什么?” 王小花有些不解的问道。 于是卜算子又叹息了一声。 这让这个小道童满脑疑问。 那应该是艘小舟。 王小花记得当初自己与卜算子漂在那片大泽上的时候,好像便是这样的声音。 小舟应该是靠岸了。 只是无论是舟上的人,还是身旁的人,都是没有说话。 王小花只是听见了一种很是沉闷的呼吸声。 就像是两个人在那里互相对视着,但是谁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一样。 这不免让这个小道童有些紧张的攥紧了身旁道人的手。 难道是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比如说那个本应该死了的剑修,此时便坐在船头? 王小花仔细一想,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挠挠头,这种想法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自己要不要叫前辈? 还是叫吧。 毕竟当初打牌的时候,自家师父曾经嘲讽二人打得比狗还差,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才导致二人相见有些尴尬。 “前.....” 王小花的那一声前辈还没有叫出来,便听见身旁的道人轻声说道:“这是你师兄,叶逐流。” 王小花愣愣的站在那里。 心想原来是师父你老人家的弟子啊。 不过你为什么看见了自家弟子,会把场面弄得这么尴尬? 那个弟子又是什么情况? 王小花呆呆的在那里想着,连师兄都忘了叫了。 过了好一阵,才听见一个很是年轻的声音说道:“师妹好。” 王小花这才匆匆向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行了一礼。 “师兄好。” 只是随着这两声问号之后,海风的气氛又凝滞了下来。 于是船上的人又轻声说了一句:“弟子叶逐流,见过师父。” 不知道为什么,王小花总感觉这个船上的年轻道人的话语里,似乎隐隐有着一些笑意。 于是王小花终于听见了身旁的道人颇有些无奈的说道:“我....你.....谢春雪呢?” 船上的道人好像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她去槐都了。” 王小花好像终于想起了先前问过的一个问题。 自家师父,是不是有一个剑宗的太奶奶? 是不是就叫谢春雪? 剑修也是人,道人也是人。 至善至美是不可达的。 极致的出世,亦是只能成为一种追求才能够叫做极致。 所以名叫谢朝雨的道人与那个名叫叶逐流的弟子相对无言。 大概也是合情合理的。 所以乐朝天当初在小楼里以道文为信送往人间的时候,才会笑得那么开心。 第十九章 不要觉得愧疚 所有的难以面对的,最终还是要面对的。 谢朝雨最后还是坐上了那名名叫叶逐流的弟子从海上漂来的船。 只是这个道人坐在了舟尾,而后那一个弟子坐在了舟头,二人首尾不想见,大概要好许多。 至于王小花,则是为了防止小船翻过去,也是为了帮二人遮住许多东西,于是坐在了小舟的正中央。 这个小道童依旧蒙着眼睛,坐在小舟里抬头张望着。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王小花觉得自己如果低着头,那么肯定连风声是往哪里吹的都不会知道了。 “那座仙山离人间有多远?” 王小花大概也是觉得小舟上的气氛有些凝重了,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凝重,但想了想,还是找了一个话题说了起来。 卜算子并没有说话。 也许在思考那个剑修的事,也许也思考另一个剑修的事。 二者都是很难的问题。 一个是不可猜测的掌中之叶,一个数百年人间的伦理纲常。 世人会怎么去看待自己的弟子娶了自己的太奶奶? 嘶。 卜算子这是第一次面对这样一个人世之外的问题。 世人以百年计,自然很难看到这样一种情况的发生。 所以人间大概不会有类似的经验教授给这样一个道人。 夜色小舟里的叶逐流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舟尾背对着自己看向人间像是企图从世人的经验里找到一个处理问题的极佳答案的道人,而后又看向了那个横坐在小舟里的扎着小揪揪的小道童,说道:“要很远去了,你如果累了的话,可以先睡一觉。” 至于仙不仙山的,叶逐流并没有回答。 王小花歪头想了想,说道:“那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吗?” 叶逐流问道:“为什么?” “因为师父没有牵我的手,我怕走丢了。” 叶逐流看着王小花眼睛上蒙着的那块道袍,想了想,于是往前坐了一些,把手伸了过去。 王小花本以为这样一个声音很年轻的道人的手应该很是光滑细腻,然而握住的时候,却发现这个道人的手与卜算子的一样,都是有些粗糙。 这个小道童有些好奇的用指肚去摩挲着叶逐流的掌心。 “为什么师兄的手这么粗糙?” 王小花仰头面向着年轻道人的方向问着。 叶逐流轻声笑了笑,说道:“因为这是我们尝试将命运握在手里而留下的痕迹。” 王小花听着这样一句话,很是震惊。 她自然知道自家师父是谁,也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一个什么地方。 只是。 命运这样的东西,真的能够握在手里吗? “师兄怎么握的?” 王小花好奇的问道。 叶逐流轻声说道:“假如你要握住一阵风,你要怎么去握?” 小道童坐在舟上吹着海风,伸手在夜色里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到应该怎样去握住。 于是她听见了一声撕拉的声音。 像是有人撕破了自己的衣裳。 而后那位师兄将一块道袍塞到了她手里。 当王小花握住了那样一块道袍的时候,于是她便知道了应该怎样去握着一阵风。 那一角道袍变成了风的模样! 王小花提着道袍伸手在风中,这般惊奇的想着。 叶逐流大约也是看见了小道童脸上惊喜的神色,所以轻声笑着。 “命运就是这样被握住的。” “时间也是这样被留住的。” “许多问题的答案,就在于将抽象化的事物转变为具象化的存在。” 王小花放下了手里的道袍,在一片黑暗之中张望着道人的方向。 “这便是缺一门的道术?” 叶逐流握紧了小道童的手。 “这是唯物主义辩证之术。” 小道童有些懵懵懂懂。 想了许久,把迎着夜风的小脑袋想得昏昏沉沉,王小花也没有能够弄明白这样简单的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是小道童打了一个哈欠,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其实是想要睡觉了的。 人间的海风好像突然变小了许多。 王小花知道肯定是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师兄用道术护住了这样一艘小舟,就像自家师父牵着自己的手走在人间时一样。 于是小道童牵着师兄的手,在小舟上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在那里依靠着蜷缩着身子睡了下去。 夜色海上小舟里,小道童沉沉睡着。 而七十多岁的老道人终于转过了身子,与那个正在护着师妹睡觉的年轻道人相对而视。 “辩证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吧,叶逐流。” 叶逐流低头轻声笑着。 “这样的东西辩证不了,师父,道德上的东西,是随着人间认知历史而转变的,这是唯心主义的东西,如何去辩证,或者我叫您师父,您叫我太爷.....” 叶逐流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卜算子抽出一面镜子砸在了脸上。 道人的眉骨当然硬的很,所以倒也没有砸出什么血迹来,只是反手接住了从脸上滑落的镜子。 叶逐流拿着那面镜子很是叹惋的说道:“倘若世人见到师父这般模样,大概也不会信你那些胡言乱语的话了。” 谢朝雨以卜算子的名字行走人间,自然是道袍飘飘,超然出世,万般在握的模样。 “我是人啊,叶逐流,我不是冷冰冰的镜子或者毫无情绪的演算逻辑。”谢朝雨大概也是有些无奈。“圣人死的时候,尚且感叹着人间,人间当然不可能真的有出世之人。” 二人静静的坐在船头,砸了自家弟子一镜子之后,这个道人倒也消了许多气,安静的在那里坐了下来。 叶逐流低头看着手中的镜子,这才发现上面有了一些裂纹,这当然不是来自卜算子方才砸他脸上而导致的。 那些裂纹,来自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的时候,这个道人强行推衍巫鬼神教所在而留下的。 “看来师父当年做的这面镜子太老了。” 叶逐流很是叹惋的说着。 卜算子轻声说道:“是的,它需要置换一下底层逻辑了。”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叶逐流将那面镜子收了起来。 小舟在茫茫夜色之中,向着王小花所想象的海外仙山之岛而去。 ...... 谢春雪去了槐都。 只是这个一袭白衣负着如雪之剑的女子剑修,大约与其他人间剑宗的弟子想法是不同的。 所以这个曾经的钓鱼佬,便安安静静的坐在某处晨风荡漾的平川花丛里。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无悲无喜。 只是一身剑意横绝山川之间,如同一道山雪之障一般。 于是有扫雪的人来了。 白墨剑钟扫雪,这个六叠之修自山川之中落了下来,执剑向着这个哪怕在整个人间剑宗历史上,天赋都算得上很好的白衣师姐走去。 “师姐这是什么意思?” 钟扫雪停在花丛中,带着一些愠怒看向了那个拦在了通往槐都之途的谢春雪。 谢春雪抬起头,看了一眼钟扫雪,也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白墨剑,很是平静的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不允许你们过去而已。” “师父死了。” “我当然知道师父死了。但明知师父已死,依旧选择去槐都送死,这是愚蠢的事。” 谢春雪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师弟。 “那是槐都,不是南衣城。哪怕神河依旧在养伤,那样一个地方,也不是你能够踏足的地方。” 钟扫雪长久的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沉声说道:“这样的事情面前,不讲愤怒而讲清醒,我觉得师姐大概是钓了太多年的鱼,让自己忘了自己是哪里的剑修了?” 这个常年悠闲的在南方湖畔钓鱼的白衣女子现而今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就像一座横在钟扫雪身前的雪山一般。 雪山抬眸,静静的看着这个中年模样的剑修。 “你又是哪里的剑修?” 二人自然都是人间剑宗的剑修。 只是世人的认知是各异的。 所以谢春雪常年静坐春雪,一心钓鱼不问世事,而钟扫雪因为当初张小鱼受了一些委屈,便去给那个青天道的道人扫了扫雪。 二人静静的在那里对峙着。 于是人间天地间再有剑光而来,是青山照水之剑。 那个纵使已经五十岁,依旧气度犹存的剑修看见平川之上的这一幕的时候,自然便已经明白了什么,落了下来,身形出现在了花丛之中。 “师姐今日要做拦路之剑?” 谢春雪平静的说道:“只是阻止你们送死之剑而已。倘若我都能将你们拦下来,去不去槐都,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当年剑崖弟子向槐帝赴死的历史重演而已。一个剑宗之中,总要有人来做着这样的事,当年青莲不在,但今日我谢春雪还在。” “但有些事情,槐都总要给人间剑宗一个交代。” 山照水轻声说着:“哪怕最后师父是死在了张小鱼手中,但是当初东海那一剑,谁都看见了。那位陛下,同样需要给人间一个交代。” 谢春雪只是坐在丛中,一身白衣落花堆叠,有柄白雪之剑落在了膝头。 “当然可以,但是,你们需要先越过我。” 山照水与钟扫雪沉默的站在那里。 剑意横川。 这样一个师姐坐在这里,他们两自然不会是对手。 所以需要沉默的等待。 直到人间剑光四起,八方弟子而来。 于是当一些剑意一齐落向这片花海的时候,世人的目光终于注意到了这样一处平川的动静。 一如当初庄白衣与张小鱼所说的那些话一般。 人间剑宗的弟子,总是安安静静的活在某处人世之中,惯看生死百年,而后留下世俗的仙人的传说,悄然离去。 当那些立于远山之中窥视的道人们看见那些诸多已经被世人遗忘的剑光一同停留在了平川的时候,大概终于明白了人间剑宗只是安居在南衣城打牌,却被称为当今人间剑道魁首的原因。 山照水是年轻的,五十岁的六叠之修。 而这样一个蛰伏于人间千年,横卧于人妖两族之上的剑宗,在漫长的历史之中,曾经写满了化妖之剑与最为纯正的妖修的名字。 九叠之上自然寥寥无几。 然而九叠之下,诸多剑修,便如同春日青笋一般,林立于那样一片花海之中。 姜叶很不起眼的背着剑站在那些师兄之中。 在他身旁,是曾经在南衣城的那些师弟。 这是这一代,尚未入大道,也未曾化妖的弟子。 看着那些直到师父死去,才终于将自己从人间之中挖出来的古早的师兄们,这样一个三十岁的剑修很是感叹。 人间剑宗,当然很强。 强到世人有时候看见冰山一角,都不会产生什么异议。 只是那样一个白衣剑修师姐,便那样平静的坐在那里,如同某处大流之中的孤屿一般,面对着诸多大道剑修。 也许那个终日闲坐人间钓鱼的白衣女子,也未曾想过人间剑宗依旧有着诸多剑修存在。 所以当她面对着那些剑修的时候,在拔剑的那一刹那,亦是迟缓了少许。 只是那样一柄剑还是被拔了出来。 这个白衣女子安静的在一川剑意之中站了起来,拔剑指向了诸多剑宗师兄弟。 “请。” ...... 年轻道人坐在远山之上,看向那片剑意横流的人间平川。 白衣女子拔剑向众剑修的画面,自然令人动容,只是一些洪流自然是拦不住的。 这个道人安静的看着,又轻声咳嗽着,那些来自人间剑宗的剑意,不免引起了他体内某些残余剑意的骚动。 所以咳出了一些血,面色也苍白了几分。 那个从黄粱被一道剑意接引回来的道人很是感慨的捂着心口,掌心有道文流转,压制着体内的剑意。 “二十七个大道崖主境的剑修,人妖参半,这还只是已经来了的。” 这个被称为当今人间天赋最高的道人像个惊叹于人间之大的初入修行界的修行者一般,不住的轻笑着。 “原来这便是人间剑宗,果然人间才是剑宗。” “流云剑宗,咳咳,可以凑出这么多上境剑修吗,前辈?” 身后有人平静的说道:“不可以。” 那人立于春山青枝袅袅水雾之中,一身浑厚磅礴剑意流转,万般不可见,大约只有一些白发与青衣缓缓飘动着。 白冠青衣,白云清溪。 也有可能是白发青衣,白云清溪。 作为当今人间最为古老传统的剑修之地,流云剑宗自然不会像人间剑宗那样,只会收下天赋极佳之人。 这样一个剑宗的弟子很多,只是在上境剑修层面,自然远不如那样一个横跨人妖两族的剑宗。 “天下大道剑修,他们占了一半,人间剑宗千年传承至这一代,确实是剑道魁首,亦可以当得上是天下魁首。” 李石轻声说着。 “只是张弓则射,溢流则泻。这是不可避免也必须要有的事。哪怕他们真的像世人一样安静的活在人间,终究也不会真的是世人。” “世人只是世人,愤怒的时候,也只能一点点的翻越人间,而不会像是石火隙驹一般穿越人间,要去向那个帝王要个交代。” 这个道人一直用了许久,才将体内躁动的剑意压了下去,而后轻声笑着,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着。 “有生就要有死。道圣的这一句话,时隔一千多年,依旧振聋发聩。” “爬上去了,就要落下来。他们不愿意自己落下来,那便只能我们来帮他们。” 身后的那个人只是安静的看着,什么也没有说。 李石也没有在意,只是依旧在那里自语着。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我很好奇,当年那个骑青牛的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在五千言里,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那是久远之前的故事了。”那个立于李石身后的山中之人至此终于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剑圣离开人间之前,曾经去过函谷观,只是没人知道当初在观里,究竟有过怎样的故事,他又看见过什么,留给世人的,只有那一个缺一师兄之后应该谁做观主的问题。” 李石感慨许久,而后轻声笑道:“所以前辈当年真的白冠青衣白云清溪?” “是的。” “白冠呢?” 那人很是感慨的说道:“碎了,当年抬头看天,摔碎了。” 于是白发丛生,如同一场瀑流之雪。 有人看崖碎冠,有人看天碎冠。 大约都是万般感触而不可及的自怜而已。 人间的风声在短暂的急促之后,又停了下来。 那处平川里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那人终于从青枝水雾里走了出来,一袭衣袍如同溪中青苔之石般的色彩,白发如雪,面容端正,依稀可见当年某个温润的年轻人的模样。 “世人总要有些怕的东西。” 这个与青莲同一时代的剑修安静的站在山头向下看着。 漫川剑意被破开而去,无数剑光向北。 那名白衣女子便安静的执剑立于花丛之中,张望着那些远去的同门。 “曾经我们怕南衣,后来我们怕青衣,再后来我们怕槐帝。” 李石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眼眸之中带着一些哀伤色彩的剑修。 “然后呢,前辈?” 那人只是轻声说道:“我们怕的,都成了真的。” “畏惧不是凭空而来的。总有一些原因,会让人在本能里做着这样的选择。大道往复,方能更新。” 这个剑修握剑的手落在了道人的肩头。 “总要先成为自己畏惧的那种人,才能真正的走到最后,不要觉得愧疚,李石。” 道人轻声笑道:“晚辈清楚。” 第二十章 你来告诉他们 勇士当然不可能屠龙。 凡人也很难杀了修行者。 所以不是屠龙者终成恶龙。 而是只有成为恶龙,才能拥有站在它面前的底气。 一腔孤勇,只是毫无意义的举动。 ....... 谢春雪安静的站在那里,一身白衣依旧如雪。 并没有什么剑痕留下。 事实上这样一个故事匆匆而来也匆匆结束。 这样一个女子横剑平川的举动似乎毫无意义。 但也许就像谢春雪一开始与山照水说的那样,一个剑宗里,总要有人出来做一个阻拦的人。 拦不拦得住,并不重要。 只有在产生了对立冲突之后,思辩才会在脑海里生根发芽。 谢春雪看着那些向北而去的剑光许久,而后收起了剑,向着人间某处道门修行之地的方向而去。 这个白衣女子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自然知晓得更多一些。 譬如师弟们去了槐都,而她却要去青天道。 因为她知道,某个受了伤的人间帝王,便在那处青山之中。 ...... 青天道很是沉寂。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人间变故之中,这样一处道门,便安静的待在了那样一处山中,大有不问人间杂事的意思。 这与当初妖族之事截然相反的态度。 观中弟子喝茶修行,一片宁和的迹象。 山谣居中有琴音。 素衣女子微微侧首,于竹舍之外坐而抚琴。 一身黑色帝袍的男人便安静的坐在湖畔,身周有剑意道韵流转,似是在平息着体内的伤势。 在这片山中之湖畔,隐隐有着三种剑意流转。 来自某个白衣剑修的因果剑剑意,神河自我的剑意。 以及,某一种,来自于秋水的剑意。 那些剑意逸散于湖上,相互纠缠着,又被那些来自琴音之中的剑意缓缓平复着。 一直过了许久,神河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有着两道剑痕,一道来自丛刃,一道来秋水,这个离开了东海之后便一直未曾回槐都的帝王,已经在这里疗了许久的伤。 只是那些剑意依旧深刻如许。 所以在秋水边的两个少年的对话,自然是极为认真的。 丛刃是真的想要杀了神河。 白玉谣停了下来,看着湖畔静坐的神河,轻声说道:“陛下明知秋水那边有问题,又何必再去尝试一番?” 神河只是平静的说道:“秋水知道我一定会去试,我也知道我一定会去试。哪怕当她死的时候,一切还没有发生,但是这依旧是不可更易的事实。” 这个人间帝王低下头去,抬手解开了衣襟,露出了下方那一道便是心脏都暴露了出来的伤口。 受剑的人是少年神河,然而那些剑意,还是落在了这个帝王的身上。 “所以哪怕猜到了那样一条秋水,会化作一剑斩来.....” 神河平静的抬起头,看向人间南方。 “我也永远都会去试一试。” 白玉谣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手重新按在琴弦之上。 山中之湖上再度溢流着许多琴音道韵。 “人间剑宗的事,陛下如何应对?” 神河平静的坐在三方剑意之中。 “小事而已。” 湖畔宁静了许久,只有那种琴音一直在流淌着。 “丛刃必须死吗?” 神河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是的。” 白玉谣静静的看着那一袭黑袍的背影,轻声说道:“陛下似乎有些伤感。” 神河抬起头来,平静的说道:“举目人间,交契四无,总会有些这样的情绪。” 白玉谣看着身前的琴面,缓缓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也不能算是交契故人?” “过了少年时候,坐在了那个位置之后,便不会再有故人。” 白玉谣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抚着琴。 人间春色正在缓缓离去。 山中枝叶渐渐翠绿浓郁。 一湖平水不起波澜。 “北台去鹿鸣了,白荷也在。” 神河转头看向北方。 “他如果真的能够从那样一片风雪之地完成吞并槐安的壮举,这片人间给他又如何?” 白玉谣长久的看着这个做了一千年陛下的剑修。 “所以陛下自从当年将南衣城留给北家的时候,是否便已经做好了千年之后的打算。” 有一些剑意在平湖之上被抹去了。 这位帝王的伤势正在缓缓恢复着。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那只右手,淡淡的说道:“只是顺势而为而已。总要有人来做陛下,为什么不能是他北台?” 这样一句话来自很多年的槐安后帝李阿三。 这位人间帝王最为令人惊叹的地方,便在于他年轻时候大放厥词,结果真的便从槐帝的手里,得到了槐安帝位。 湖畔二人很是平淡的说着很多东西。 像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谈,想起了便说一般。 一直到最后,白玉谣才像是随意提起一般问了一个问题。 “陛下打算何日离开人间?” 神河没有回答,只是坐在湖畔,坐在人间湖畔,抬头看向了天穹。 山林之中那个形体残缺的老道人便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远远的看着湖畔的二人。 白风雨的故事,是丛刃一剑终结的。 而之后青天道的分崩离析呢?是为什么才结束的? ...... “草为萤是真的自在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是我也能够像他那样就好了。” 陆小三躺在葫芦口的位置,这个巨大的青色葫芦便飞在人间云端。 松果骑坐在了葫芦腰上,而乐朝天则是坐在了葫芦肚子上,在那里坐着弹着琴。 听到小少年的这个感慨,乐朝天看向他反问道:“你不也很自在的吗?” “我自在?”陆小三一听到这句话就差点跳了起来,整个葫芦都在天上晃悠着。“我自在个屁!” “你个老小子,和我说哪里有好看的好吃的,我就不得不屁颠屁颠的骑着葫芦跑过去,我感觉我就像你的马夫一样。” 乐朝天笑眯眯的说道:“所以你看到了没有,吃到了没有,你可别说你没有摸到人家小姑娘的手。” 陆小三想了想,又坐了下来,说道:“那倒也是,不过师叔,你说要是我师父知道我们在人间调戏小姑娘,是先打死你还是先打死我?” 乐朝天诚恳的问道:“小姑娘的手是不是香香的软软的,比你岭南的那个师妹要好太多。” 陆小三嘿嘿一笑,说道:“那确实。不过我其实还是想看看打一拳她会不会哭很久。” 小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坐在葫芦腰上的松果踹了一脚,差点从葫芦上滚了下去。 看着怒目而视的松果,陆小三直接拔剑跳了起来。 “大胆!剑仙巡游人间,你也敢冒犯?” 松果冷笑着说道:“我倒想看看你被打一拳会不会哭很久。” “......” 乐朝天很是叹息的看着陆小三。 “小三啊,你小子思想有问题啊,怎么老是想着给人家小姑娘来一拳呢?” 陆小三诚恳问道:“不来一拳,那来几拳?” 乐朝天默然无语的看着陆小三,说道:“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 陆小三重新坐在了葫芦上,歪着头想了半天,而后认真的说道:“有。” 松果好奇的看着他。 只见小少年很是扭捏的说道:“我想......我想......给她脸上画只小狗。” “......” 乐朝天低头抚琴,叹道:“朽木不可雕也。” 陆小三很是惆怅的说道:“说起小狗,我又忘了带狗了,算了,下次遇见草为萤,再让他给我吧。” 草为萤自然已经离开了那处孤屿,在海里装了一壶海水,说是什么人间美酿,边喝边向着山里走去了。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陆小三当时看着那条小土狗蹦蹦跶跶地跟着那个青裳少年远去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 等想起来的时候,那条或许叫做乐朝天或许叫做草为萤的狗,已经一路追着叼着少年的衣袍下摆跑得不见了踪影了。 乐朝天轻声笑着:“如果我是那条小土狗,也不会想跟着你这样的人到处乱走。” 只是话说完,乐朝天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怎么被陆小三说多了,自己也下意识的将自己代入成狗了。 抬起头来,果然陆小三正在那里很是放肆的笑着。 好在小少年笑了一阵之后,见乐朝天用着一种很是平静的眼神看着自己,倒也默默的收敛了笑意。 毕竟是师叔,该怂还是怂。 不然到时候好吃的都没有了。 青色的葫芦在暮春云端向着远方而去。 陆小三在葫芦口打着哈欠,于是又趴了下来,懒洋洋的问道:“我们这一次要去哪里?” 乐朝天坐在那里弹着琴,轻声说道:“去看看我师兄。” 陆小三惊喜的坐正了。 只是在听到乐朝天补充的那一句之后,又趴了下去。 “是另一个师兄,不是你南师叔。” “好吧,我们去做什么?” 乐朝天好像在笑着,不过小少年因为是趴着的原因,并不能看见。 应该是在笑吧。 陆小三这样想着,然后便听见了乐朝天那种很是愉悦的快乐的像是浮跃在清溪之上的春光一样的声音传来。 “去看一些很是有趣的东西。” 陆小三心想还有什么比在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脸上画一条吐着舌头的小狗更有趣的呢? 如果小少年真的是个剑仙,大概他就会毫无顾忌的怒斥着乐朝天——你懂个锤子的有趣。 不过也有可能如果他真的是个剑仙,大概也不会在小姑娘脸上画王八了。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着草为萤那种骗人说着奇奇怪怪的咒语的恶趣味。 陆小三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是在葫芦上睡觉,结果滚落到了海里,被海水呛得说不出话来,但是那个葫芦依旧按照他的想法先变小,落到了身下,再变大将他托浮了上去。 于是那一日起,陆小三便知道乐朝天可能不是狗。 但草为萤真的是狗。 所以后来陆小三便自己给葫芦的口诀改了名字。 叫做请宝贝现身,请宝贝转身之类的。 一听就比什么妖怪妖怪还我爷爷厉害多了。 陆小三甚至还想在里面藏一些从剑湖叫来的剑。 到时候和人打架的时候,别人在那里吭哧吭哧的拔着剑,自己就背着葫芦,并指如剑,一声剑来,然后唰唰唰,无数剑光就从葫芦里跑出来了,岂不美哉? 陆小三觉得这个画面比带着小土狗坐在崖上弹着曲子念剑名潇洒得多。 小少年一想到这里就兴奋了起来,也不顾葫芦正在云端飞着,坐在葫芦口就开始念着诗。 “大鹏一日同风起......” 松果一脸古怪的看着趴着趴着就开始念诗的小少年。 “你在做什么?” 难道是上次在那些南去的妖族面前装得还不够过瘾? 陆小三自然没有理会她,只是絮絮叨叨的念了一大串剑名,而后用着体内微末的元气,将他们承接了下来,抱在了怀里,趴在葫芦上吭哧吭哧的往葫芦口爬去——总要吭哧吭哧,不如人后吭哧吭哧,人前潇洒超然。 陆小三在那里碎碎念着,而后拔开了葫芦塞子,将手里的剑一柄柄的往里面塞着。 “这柄叫大鹏,这柄叫一日同,这柄叫风起.....” 便是乐朝天都是神色古怪的放下琴,走了过来,看着趴在葫芦口,迎着高天之风往葫芦里塞着剑的陆小三。 看了许久,乐朝天倒是好像明白了陆小三想要做什么,倒是轻声笑了笑,说道:“这样好像也不是不行。” 陆小三回头看着乐朝天,狐疑的说道:“师叔知道我要做什么?” 乐朝天笑眯眯的说道:“是不是背着葫芦咻咻咻。” 陆小三心想不愧是师叔,我这么天才的想法都能被他知道了。 只有松果一脸茫然的坐在那里,这是要做什么。 陆小三继续往葫芦里塞着剑,一直到将这一批唤来的剑全部塞进了葫芦里,而后将抱起葫芦塞子又艰难的塞了上去。 乐朝天站在葫芦口,看着又仔细检查了好几遍的小少年说道:“然后呢?” “然后?” 陆小三嘿嘿一笑,有模有样的负手立于葫芦之上,仰头看着前方,抬手一指,不无傲然的说道:“剑来!” 只不过小少年的元气太过微弱,倒是没有能够很帅的将那个葫芦塞子拨开。 乐朝天轻声笑了笑,向前一步,并指如剑,一指前方,一身道韵扩散而去。 “剑来!” 刹那之间,那些被陆小三一柄柄塞进了葫芦的剑尽数化作剑光浩然而出,向着前方天地之间穿梭而去。 而后又被这个学了半年剑的道人御使而还,带着许多青色的剑火,环绕在了葫芦四周。 陆小三先是怔怔的看着这一幕,但随即又反应了过来。 坏了,不应该是我装的吗?怎么让师叔装起来了? 不过小少年看着神海里微末的元气,叹息了一声,算了算了,让师叔装就让师叔装吧,谁叫自己只是一个见山小剑修呢? 乐朝天看着一旁唉声叹气的小少年,轻声笑了笑,将那些剑都汇聚了过来,落在了小少年怀里。 陆小三捧着一大堆剑,疑惑的看向了乐朝天。 这个衣袍飘飘的道人只是笑眯眯地说道:“该你装了。” 陆小三过来好一阵才反应了过来,一面骂着乐朝天这个狗贼,一面又吭哧吭哧的爬到了葫芦口,在那里趴着装剑。 确实是陆小三在装。 陆小三骂骂咧咧的装完了剑,又有些不死心的喊了老半天剑来,可惜那些剑就好像在里面喝醉了一样,打死都不出来。 一直到小少年颇有些忿忿的在葫芦口躺了下来,乐朝天才看着那些剑光穿行留下剑痕微微笑着。 “剑湖确实可以是剑葫,陆小三,你也许确实可以在天涯剑宗的剑谱上留下名字。” 陆小三哀愁的躺在那里,说道:“但我都没法让剑出来。” 乐朝天转头看着那个很是愁苦的将不闻钟举在眼前看着的小少年,轻声笑道:“那是因为你的剑势还不够。” “那师叔怎么就直接唤出来了?” “因为我境界太高,剑势不够,我可以让他剑势够。” 陆小三琢磨着乐朝天的话语,而后端端正正的坐了起来,看着乐朝天说道:“那我应该怎么做?” “就像养剑意一样。” 乐朝天轻声说着。 “剑意要养,剑自然也要养。人间会走得越来越远,一如所有正在岁月里缓缓前行的东西一样,剑道不应该只停留在磨剑之上。” 这个懒懒散散的学了半年剑的道人很是惊叹的说道:“世人该养剑了。” 陆小三自然也明白了过来,怔怔的坐在葫芦口上,向着远方看去——这个小少年鲜少有着有着认真的诚挚的神色,一如在看着千年后的人间一样。 “所以一千年以后的人间,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小少年的眼眸之中有着无限的憧憬。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这样一个小少年突然便明白了为什么那个青裳少年好像总是在长久的安闲的深情的看着人间了。 一千年前,他也曾这样想过吧。 那是复古流剑道向着剑意之道过度的时期,那是大道初生的一千年。 有只手落在了小少年的肩头,陆小三抬起头来,看见了乐朝天那双好像落满了人间春光的眼睛。 小少年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个眼神。 里面灼灼生辉。 像是一万场人间夜色里繁盛热烈的灯火。 “你来告诉他们,你们来告诉他们。” 这个热衷于美食,曲乐与人间风光的师叔轻声笑着。 “人间的少年会告诉少年的人间。” ..... 第二十一章 月下飞天镜 王小花觉得自己好像一觉并没有睡了很久。 当然,也有可能是乘着小舟穿行在海上,四处传来的声音总是大同小异的原因。 事实上,小道童醒来的时候,腿脚已经麻了,眼前一片膏盲,而风声便在耳畔随着浪声卷动着。 这样的感觉,又让这个小道童觉得也许已经过去了一千年一样。 唯一让小道童感到心安的是,那只掌心的手依旧在握着。 于是那种是否短暂或者漫长的猜想,便在那只紧握的手掌传来的温度里,渐渐的消失而去。 于是也许便会在黑暗里随着畅想飘远的思绪,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时间应该是下午了。 因为照在身上的阳光有些很是明显的暖意。 王小花在那里安静的靠着船沿躺了好久,才慢慢坐了起来,端正的坐在船上,向着船尾方向偏了偏头,卜算子依旧没有说话,于是小道童便回过了头去,问着那个坐在船头的师兄。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 王小花想象着那个师兄的模样,还有他回答的东西,譬如明天,后天,或者还要很久。 但事实上,那个道人只是轻声笑了笑。 “很快了。” 于是小道童很是安心的在舟上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小道童很是敏锐的侧耳倾向了小舟前行的方向。 那里的风里似乎有着许多的水流声。 像是无数滴漏一般,正在一点点的向着更下方滴落而去。 只是大海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声音呢? 握着小道童手的道人大概在那里微笑着,然后站了起来,小道童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 “你听到了吗?” 道人的声音在小道童耳边传来。 小道童很是诚恳的点着头。 小舟似乎已经停了下来。 于是有双手停在了小道童的耳边,是那个带着他在人间走了许久的卜算子的手。 那条用道袍卷成的眼带被解下了。 黄昏时候的海天是柔软的。 只是许久未曾见光的小道童还是下意识的在那些光线的刺激下,抬手遮住了眼睛。 一直到渐渐适应了那些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光芒,王小花才缓缓移开了自己手,而后怔怔的站在了小船上。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当小道童放下遮在眼前的左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便下意识的浮现了一句这样不知从何听来的诗。 远方如同弧盖笼罩的昏黄色的天空之上,有着一轮浅淡的白月正在缓缓升向天空,云烟缭绕,一派迷离而梦幻的色彩。 只是让小道童呆愣住的,并不是天上的明月。 而是水中的明月。 这一艘停在东海不知几万里的小舟前方,是一轮无比巨大的澄澈的映照着黄昏色彩的镜子,就像是海里的明月,照在了天穹之上一般。 小道童怔怔的看着那一处如同一轮真正的浩大白月一般没入了海中大半的镜子。 “那是什么?” 那个第一次见面,但是小道童都忘了去看看长什么模样的年轻道人叶逐流,从怀里摸出了一面掌中之镜,比在了身前,带着裂纹的镜中画面渐渐由无数混沌的光点,化作了一片澄明而柔软的暮色,如同透明的一般。 人间好像有着三轮月色。 “那就是缺一门。” 叶逐流轻声说着。 “是我们尝试用来握住命运的地方。” 小道童满是惊叹的站在那里。 她并没有看见自己小时候一直想象的海里的那种仙山。 但是眼前这样的东西,和仙山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一轮暮色里的白月之镜下有着许多的像是浮岛一样的存在,上面开着许多不知名的白花,就像围绕在月色周围的流云一般。 小舟便停在这样一处地方。 叶逐流牵着小道童的手,离开了小舟踏上了那些白花之岛。 卜算子便拢着手的走在了一旁,这是回家的姿态。 王小花一直张着嘴,睁大着眼睛,看着远方的硕大的月轮。 “这真的不是天上的那个月亮吗?” 王小花转头看着叶逐流问道。 叶逐流转头看着这个小道童,微微笑着。 “当然不是的,天上的月亮是很远的,而这个是很近的,就在海上的。” 三人缓缓穿过了那些绵延的浮岛之上的白花之树。 一直到走得更近了一些,这个小道童才发现那一轮像是半浸于海面之上的白月之中,似乎隐隐有着一些人影在走着,时而远去,时而停留。 “那是师兄们吗?” 小道童伸手指着那边问道。 “是的,也有师叔们。” 当初青天道瓦解的时候,有许多去了山河观,也有许多来了缺一门。 所以自然会有着许多师叔。 “他们在做什么?” 王小花很是不解的问着。 “他们在做缺一门。” 叶逐流的这样一句话,让这个小道童很是茫然的挠着头。 在做缺一门是什么意思? 三人离那样一处白月越来越近,王小花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穿过某个神秘的白花秘境,而那个秘境的尽头,便是通向天穹之上的那轮白月一般。 向着两旁看去,那一轮白月的轮廓已经占据了整个海面,海水要在很是遥远的地方,才会荡漾着暮色,环绕着这轮海中之月流去。 一直到真正停在了那样一处白月之前,这个小道童发现自己需要将整个脑袋都仰了起来,才能够隐隐看见那些泛着清辉与霞云的边缘轮廓。 就像是以前在山下小院子里,看着月色睡着了,于是梦见了自己走到了天上的明月之前的那些瑰丽奇特的梦境一般。 王小花深深的沉浸于其中,许久都无法摆脱那样一种震撼的情绪。 人间一路走来,但其实她什么都没有看到过,所有的记忆的画面,依旧停在了那个南衣城外的青山脚下的小山村之中。 少年何曾识明月,呼作玉盘自未羞。 “你觉得怎么样?” 王小花怔怔的在那里抬头看着那一幕的时候,突然便听见了那个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话的卜算子突然开口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王小花有些不明所以,只是很快她便意识到,那个问题,并不是在问着自己。 在自己的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穿着古朴而威严的黑袍,背对着三人不可见面容的男子,便那样与自己一般,正在抬头看着那轮月色。 古楚神鬼,执掌生死权柄的大司命。 只是不是为何,无论是卜算子还是叶逐流,都没有去看那里,只是看着自己的眼睛。 这个小道童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去,在脚下找了一处漂浮着白花的石坑水洼。 于是她便看见了自己的眼眸之中的东西。 白月依旧,占据着整个瞳眸,而在那样一轮白月之前,那个黑袍神鬼正安静的背着白月而立。 就像是一幅定格的画面一般。 这让这个小道童下意识的向后退去了一步,眸中的画面似乎这才消散了。 但很快卜算子便重新牵住了这个小道童的手。 小道童心中这才安定了一些。 然而在此刻,王小花却也是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卜算子的手,似乎并没有叶逐流的那种温度,相反的,带着一些凉意。 这是现在才有的吗? 王小花怔怔的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并不是的。 而是从东海一路走来便在慢慢变冷了,一直到她握过另一双更为温暖的手之后,才意识到了这个老道人的手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温热了。 老道人却好像知道这个小道童在想什么一般,只是轻声说道:“人老了,就会这样的,这是应有之事应有之理。” 于是小道童看着老道人的面容,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这个当初出现在大泽边,还是中年模样的道人,鬓角却是已经有了白发。 谢朝雨当然不是中年人。 哪怕他是人间站得极高的道门大修,终究也只是以百年计的世人。 白风雨的故事已经是五十一年前的事。 当年那个执伞走过一帘风雨的二十多岁的道人,自然也不可能再年轻。 但王小花只是默默的想着那样一个在离开人间之前,曾经牵过自己手的女子。 二者都是一点点的在冷着的。 这个小道童默默的在那里站了许久,而后重新低头看向了脚旁的水洼。 洼中白花浮满,稀疏的映着一天暮色与半穹霞云。 只是那样一个神鬼的身影却再不见了。 大司命...神术司命..... 王小花在那里默默的想着。 身前白月之中,那种滴漏的声音更加的绵密,像是流沙一般,也许也像是一些海沫里的风声。 王小花抬起头来,重新看向了那一轮海中白月之镜, 白月正在缓缓染着一些深层次的色彩,一如天上愈发浓稠的橘色一般。 晚风渐渐的冷了。 叶逐流与卜算子都是好像没有问过那样一个问题见过那样一个身影一般,重新带着小道童向着白月走去。 月下飞天镜。 有流云一般的浮阶在那些白花之岛的末端延伸出来,向着那一轮白月之镜的底部而去。 王小花随着二人一路走去,于是那些月轮之中的人影便愈发的清晰。 这一次王小花终于看清了一些,那轮海中月镜之上,其实开着无数扇四四方方的小门。 那些行走在月上的道人们,时而便停下来,打开了某一扇门,在那里大刀阔斧的劈砍着,无数被凿下来的粉末如同月华一般坠落下去,洒在了海面之上。 小道童想起了叶逐流那双并不光滑的手。 于是握住命运一词,好像便具象化了起来。 小道童趴在浮阶边缘的护栏上,静静的看着那边,想了又想,才终于问道:“那些就是缺一门?” 小道童指着某一扇月镜之上打开的小门问道。 “是的。” 叶逐流很是耐心的解释着。 “那那扇关着的呢?” 叶逐流很是惊叹于这个小道童的悟性,摸了摸她的头顶,轻声笑道:“那扇叫做大衍门。增一则满,是为大衍。” 小道童虽然很是敏锐的察觉到了那些门的古怪,然而涉及到了这样的东西,依旧有些不明所以。 “一阴一阳谓之道。”叶逐流轻声说道:“这是一句囊括了人间诸多规则的道典之语。所谓有无相生,天下之事,无非有无之间,道圣在人世补录集中曾经详细的记载过一种叫做缺一粒子的东西,那是人间最为细分化的一种存在,任何一种事物,落到了最为本质的层面,只会有两种状态存在。通晓人间一切缺一粒子会在何时以何种状态存在......” 这个年轻的道人低下头看着懵懵懂懂的小道童,缓缓说道:“你便握住了命运。” 小道童蓦然想起了来的时候在小舟上叶逐流与自己说的那句话。 如何握住风? 世人当然无法握住风。 然而握住了一片道袍,看见了一片酒旗。 风便握在了世人手中。 小道童轻声说道:“所以虽然大衍之数有五十,但是人间只会有缺一与大衍两种状态存在。缺一门,便是在将那个叫什么缺一粒子的状态具象化出来?” 王小花随着卜算子走了一年,自然不是白走的。 总有些东西,会被这个老道人慢慢的教给这个小道童。 这是修道,而非修行。 “是的。” 叶逐流笑着摸了摸小道童的脑袋,又皱了皱眉,而后将她头上的小揪揪解开来,重新扎了一遍。 小道童有些不明所以的摸摸头。 “师父虽然很厉害,但是扎辫子手艺不太行,你难道就没感觉到头疼头紧吗?” 叶逐流很是无奈的说道。 小道童呆呆的说道:“我还以为是我一直在想着这些很是深奥玄妙的问题的原因。” 卜算子默然无语。 你头疼你怎么不说呢? 叶逐流牵着王小花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三人一直来到了那样一处月镜之前,浮阶的尽头在月镜的偏下方,那里有着一扇小门。 叶逐流看着那扇小门,倒是轻声笑道:“这里便是缺一门的山门所在。” 倘若这样一处月镜是仙山之岛的话。 事实上,也许它曾确实是一座立于东海深处的海外之岛。 王小花随着二人走了进去,而后看着眼前一切,倒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好像听见了有滴漏的声音。 白月之镜的内部,是无数承载着人间清光的崖坪,而在那些崖坪之上,便真的是无数小巧玲珑的滴漏。 一眼望去,譬如亿万悬果一般。 “这是什么?” 王小花茫然的看着那些层叠而下的滴漏,与人间的滴漏不同的是,这里的滴漏每一个下方,都有着两个滴漏。 “这是水镜。” 叶逐流轻声说着,抬头看向更高处。 “当第一滴水自最上层的滴漏中落下的时候,哪怕会有着千万种可能,最下层的那一滴在还没有滴落之前,便已经是注定会落在何处,这便是最为具象化的命运。” 王小花若有所思的站在那里。 有缺一门的道人手中捧着无数道卷匆匆而来,只是大约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处崖边站着的三人,便这样匆匆走了过去。 而在那些滴漏之崖边,亦是有着许多道人正在那里或行或停,像是在记录着许多东西一般。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是青牛五千言第二十五章。” “道门是唯物的,辩证的。”叶逐流看着身旁正在四处张望着的小道童,认真的说道:“我们一直在尝试弄明白许多东西,一如当年的道圣一般。只是因为依旧未知其名,所以叫做道。” 身负着神鬼魂灵的小道童很是诚恳的点着头。 只是她总觉得似乎这样一个师兄,有时候并不是在于自己说话一般。 叶逐流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松开了小道童的手。 小道童有些茫然的看向了叶逐流,又看向了卜算子,后者只是长久的看着月镜之中的一切,而后很是平静的说道:“去吧。” 王小花愣了愣,说道:“去哪里?” 叶逐流轻声说道:“想去哪里都可以,你如果累了,可以睡觉,崖上有小楼,外面的浮岛也有,也可以去到处看看,去认识认识一些师兄。没有什么是必须要做的事,没有什么是必须不能做的事。” 王小花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好的,师兄。” 于是从人间小山村里而来的小姑娘,便顶着那个重新扎好的,不再头疼的小揪揪,很是好奇的沿着那些四通八达的山崖走去。 叶逐流看向了一旁的道人。 “你伤得有些重,师父。” 卜算子倒是很平静。 “毕竟那是神河与丛刃,倘若伤得不重,自然便没有必要去阻拦什么。”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非大事不问津。 叶逐流倒也没有再说什么,转头长久的看着那个小道童的背影,轻声说道:“大司命.....这样一个神鬼,能够给缺一门带来什么?” 卜算子只是平静的站在那里,缓缓摇着头。 “我不知道。” 这个号称离命运最近的人,除了世人认为的胡言乱语,便总是在诚恳的说着我不知道。 仿佛只是在顺应着一切而为。 第二十二章 河里河岸的剑修 东海小镇的小河滩。 那个孩童跑过来的时候,发现那个白衣剑修还在那里。 “你怎么还在这里?” 孩童说着又想起了这人说过他是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你等的人还没有来吗?” 张小鱼便拄着当初孩童留下的那根棍子,坐在河畔一堆卵石上。 “没有,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也许就在今天,也许就在明天。” 这个白衣剑修坐在春风里,歪着头说着很是认真却也足以让人茫然的话语。 “也许他便一直在人间徘徊着,找不到我在那里。” 孩童一面低头捡着一些好看的卵石,揣进了兜里,一面想着那个白衣剑修走去。 “东海很大的,如果他一直都找不到你在哪里,那你难道就要在这里一直等下去?” 张小鱼轻声说道:“当然不会一直等。如果很久他还没来,也许就不会来了。” “他为什么要来找你?” 孩童坐在张小鱼身旁玩着石头。 “因为他觉得我做错了一些事。” 张小鱼抬起头来,平静的面朝着远方。 远方的山是残缺的,这是可以从吹过耳畔的风里听出来的东西。 “那你怎么觉得的?” 孩童认真的看着这个年纪轻轻就瞎了的剑修问道。 张小鱼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觉得有些事情,是他错在了前面。” “所以其实严格说起来,我应该是要憎恨他的。” 孩童安静的坐在那里听着,看着这个白衣剑修那条眼带之上微微蹙起的眉头,想了想,又站了起来,向着镇子里跑去。 “你等会再说。” 张小鱼不知道这个孩童要去做什么,但也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好。” 于是那个风里的脚步声哒哒的踩着河滩卵石离去。 一直过了许久,那个孩童才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把一壶酒塞到了张小鱼怀里。 “你这是哪来的?” 张小鱼有些古怪的问道。 孩童在一旁扶着膝盖喘着气。 “从我爹的那些酒里偷偷舀了一些。我看你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可能会想要喝点酒,就像上次一样,嗯....也像我爹一样。他这些日子很烦恼,虽然他们很是幸运的没有什么事,但是要修补房子,还有各种各样的事,就经常会喝一些酒。” 孩童一面喘着气,一面说着,而后在张小鱼身旁坐了下来。 “好了,现在你讲吧。”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而后拿着酒壶开始喝着。 今日的酒有些烈,不适合娓娓道来的讲一些东西。 只不过张小鱼能够讲的,大概也只有那么一个短短的故事,或者短短的几句话而已。 所以这个白衣剑修在喝着酒想了好一阵之后,才继续说道:“但是我有时候却也很难恨起来。” “为什么?” “因为有些故事,在最开始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张小鱼轻声说着,而后喝着酒,像是自嘲的笑着。 “大概就像当初在某场雪中遇见时,我所想到的那样一些东西一样,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是鸿飞而去,不计东西的人。” 人生到处知何似。 “所以有些错误早早发生,却迟迟的才被世人想起。” 孩童什么也没有听明白。 有些人说话大概就是这样的。 好像满是感慨满是情绪,但是什么也不愿说得更明白一些。 所以孩童想了想,问道:“那个人是你的谁?” “师兄。” 孩童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河滩另一边,才发现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已经站了一个身材很是高大的剑修。 “是师兄。” 那个身形高大的剑修背着剑站在那里,长久的看着那个已经变成了一个瞎子的张小鱼。 “曾经是的。” 那些平静的话语就像是在衣服上不停的打着补丁一般, 张小鱼将手里的酒壶递还给了那个孩童,轻声说道:“你回去吧,酒还剩很多,应该不会被你爹发现。” 孩童默默的抱着酒壶在那里站了一会,而后转身便向着河滩外跑去,只是并没有离开,而是蹲在了草丛里,越过那些分割着视野摇晃的草叶,远远的看着那边的两个剑修。 天色很好,那条小河之中,隐隐有着粼粼的光芒,两个人的身影被草叶遮蔽着,又被那些落在河里的日色照耀着,渐渐的好像模糊了起来。 “陈旧的怀念,少年的风。” 那个瞎子。 孩童这样想着。 那个瞎子像是在笑着。 “有时候其实我会很怀疑,有些名字,是否在一开始便注定了一些命运?,陈怀风。” 原来那个人叫陈怀风啊。 但他不是师兄吗? 为什么那个瞎子不愿意叫师兄? 那个叫做陈怀风的剑修只是站在河岸,在那些摇晃的草叶里,平静的说道:“从前往后看,一切未卜,从后往前看,都是命运,什么是命?就是一个人在叩着过往的门。想着那些一路走来越看越蠢的东西,而后无能为力的将它称之为命。” 那个白衣剑修只是不停的笑着。 “原来你也会觉得当初南衣城的那些决定是愚蠢的。”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他自然知道张小鱼是什么意思。 譬如杀了柳三月,这样一件引起了许多故事的事。 也譬如放任了公子无悲,去试探张小鱼。 这样一个剑修,在当时承担了太多的东西。 于是许多的命运,自陈怀风的那些决定里,一发不可收拾的向前而去。 “你知道吗?” 那个白衣剑修从身后取下了剑,踩着河滩而去,直到开始没入水中。 “当初我离开南衣城的时候,我便知道我不可能赢了。就像是过往一直踩在河岸徘徊,但是直到某一日,突然有人推了我一把,让我一脚踩进了河里。” 穿着白衣的瞎子站在水里,站在河里,就像在问着孩童自己是不是一条鱼一样。 那些河水沿着衣袍向上而去,将那些已经变得有些黑的血迹又浸润的鲜红了一些。 “湿了鞋,干脆便湿了衣,直到将自己全都浸没下去。” “秋水师叔说的没有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 张小鱼抬起头,用着那一双不见人间的藏在衣带之下的双眼看着陈怀风。 “我衣上有血,只是师兄,你的衣裳,便真的干净吗?” 陈怀风并没有去看自己的衣裳,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河中的瞎子,平静的说道。 “所以你也不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很能释怀的去看当初的故事——人总是要粉饰自己,才能心安理得的不去看自己内心的黑暗。” “陈怀风!” 瞎子也许是被激怒了,于是这样一句骤然带了愤怒的话语,让远远的蹲在草里的孩童都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酒。 眼前的无数草叶似乎都被某种人间之风切断了,凌乱的从孩童的眼前飞了过去。 孩童怔怔的蹲在那里。 原来那个瞎子,是一个这么厉害的人吗? 孩童被一声清脆的剑鸣惊醒了过来,低下头向着那处河边看了过去,才发现二人已经一同落在了那样一条河中。 两个人像是一些粗蛮的武夫一般,各自双手握着自己的剑,向着对方斩落而去。 而后又在那个叫做陈怀风的剑修向后退开了几步之后停了下来。 也许是在那一剑之后,让那个瞎子的愤怒平息了许多,二人便这样浮浮沉沉的半落在河流之中。 “或者我应该像你一样,整日将一切罪责在我挂在唇边,以谋求世人的同情?就像当初程露所说那样,贬低自己,无非是为了得到更大的夸耀。” 瞎子冷声笑着。 “于是你一面说着罪责在你,一面心安理得的承受着世人的安慰与同情,于是越发的觉得自己是伟岸的宽宏的,所以你便可以站在河岸上,带着一种怜悯而哀愤的目光来看着我——张小鱼,你怎么会这么丑陋这么罪恶呢?” “不是么,师兄。” 孩童怔怔的蹲在那里。 原来那个瞎子叫做张小鱼。 这个人好像不是什么好人。 自己也许曾经在镇子里听到过这样一个名字。 于是孩童突然便觉得自己抱着的那个酒壶也有些脏了起来。 所以他将酒壶丢在了一旁,用力的在衣服上蹭着自己的手。 “那么师父呢?” 那个叫做陈怀风的没有否认任何东西。 只是无比平静,也似乎满是哀伤的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人间安静了下来。 视野的草叶在飞着,河水在流着,日色在缓缓偏移着。 然而那条河中的无论是愤怒的还是不愤怒的,都沉寂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那个身形高大的剑修提着剑,蹚着河水向着那个瞎子走去。 “师父呢,张小鱼?做错了一些事的就算是我陈怀风,那么师父呢?” 那个瞎子也许无言以对。 然而当那一剑落下来的时候,他手中的剑还是举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向后退去的,一路跌跌撞撞的退到了河岸上的人,是张小鱼。 二人至今为止,都没有动用过什么剑意,什么元气,就像是两个人间的剑客一般,提着剑,用着一种本能里的姿势去劈砍着。 剑声锵然。 那一剑剑不停的砸落下来,那个白衣剑修只是不停的横着剑向后退去。 “输给李石,是你没有选择,天下皆知的事,你必须要去。但当你将那样一剑送入岁月之中,那时的你,也是没有选择的吗?” 那个身形高大的剑修举着剑一剑一剑的砸着,任谁看了,都不会说这是好剑。 只会觉得粗鲁笨拙而野蛮。 “如果天要下雨,决堤淹死了世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张小鱼,但是被你斩断河堤淹死了人,这又是谁的错?” “你为何闭口不提你从山河观带来的东西?” “我衣上有血也问心有愧,只是张小鱼,你连自己的心都不敢问,你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说着这样的东西?” 那劈砍下去的一剑终于带了剑意。 只是那柄一直横在身前的剑,同样也开始席卷着那样凌厉的存在。 张小鱼蓦然一剑挑开了陈怀风劈落下来的一剑,提着剑站在那里长久的喘息着。 “够了。” 这样一句话并不愤怒,很是平静,只是微微的有着一些颤意。 那个白衣剑修的唇齿仿佛在颤抖着,提着剑斜垂下去的手亦是在颤抖着。 陈怀风停了下来,握着剑深深的看着身前不远处的瞎子。 “所以答案是什么?” 张小鱼攥紧了手中的剑,站直了身子,扬起头来,吹着那种带着仓皇意味的风。 “因为他是应该死的人。” 也许终究那个人是他师父。 所以这个白衣剑修加了一个字。 叫做应该。 当这样一句话落向人间的时候。 一切都沉寂了下来。 春风不再,满河剑风席卷人间,怀中风雨垂帘而来。 那个身形高大的剑修手中之剑松开而去,于身周化作剑光游走着,河滩之上,风雨剑意横流。 “请。” 往往说得客客气气的。 都是分高下决生死之事。 蹲在草叶里的孩童所看见的最后一幕,便是那些流溢在人间的剑光,又被山河吞没了进去。 这个孩童怔怔的站起身来,撞翻了身旁的酒壶,在那里四处张望着。 河水仓皇,河滩凌乱,然而已经看不见那样两个人的身影。 ...... 有某个从北方而来的道人安安静静的走在某处东海小镇里,像是在闲走一般,却又时不时的向着人间张望着。 东海人间有着许多创伤。 一路走来自然都是如此。 江山雪静静的四处看着,也许便是在想着不知道要多久,这片被那两个人打得一片狼藉的人间,才会恢复当初的模样。 譬如小镇某一条长街之上,便有着一道极为深刻的,在某个夜晚溢流至人间的剑意留下的剑痕。 当道人从一旁走过的时候,身周都是下意识的有着道韵扩散,来抵御着那样的剑意的侵蚀。 平和的剑意虽然也是凌厉的冰冷的,但是总归不会这般暴虐,令人心生寒意。 江山雪安静的停在那一道剑痕旁,小镇里幸存的人们都是远远的避让着这样一道剑意。 所以那样一个道人出现在那里,自然是极为突兀的。 有人好心的劝他离远一些,道人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那道剑意的意味已经浅淡了许多。 一些东西总会在岁月里慢慢死去的。 不止是人,也是一些故事。 等到剑痕淡去,等到时间再走远一些,世人也便不会再这般深刻的想起东海那一夜的故事。 于是人间安宁。 只是难道先前的人间,便不安宁吗? 担心高楼会塌,所以提前将高楼推倒。 也许是合理的。 只是这样一个道人并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用这么决绝的方式。 难道只是为了一些所谓的警示? 世人永远各有各的想法。 人不能尽知。 尽知者非人。 江山雪安静的在那里站着,却在某一刻突然抬起头来,向着远方看去。 礼人间之事,哪怕做得再如何好,终究也是会留下痕迹的。 在现而今的东海,什么样的两个剑修,才会打起来呢? 故事自然明了的。 这也是江山雪来的目的。 他虽然恪守着白玉谣的教诲,尽可能的不要去想也不要去看那些故事。 只是也正如那个女子所说。 陈怀风不能在这样的时候,死在那个白衣剑修手里。 江山雪轻声叹息着。 张小鱼啊张小鱼。 这确实是一个王八蛋。 但也确实是一个令人棘手的王八蛋。 就像他的师兄一样——哪一个师兄都是。 这个道人平静的离开了这个镇子,向着那样一处人间而去。 ...... 有人向着东海来,自然也有人正在离开东海。 当那片人间某一条河畔有剑修相争的时候,有人便站在了某些依旧遗留剑意的远山之上,静静的看着这片广袤而寥落的人间。 人间时有剑光掠过。 是东海剑宗的人,在当初避让而去,又在故事结束之后匆匆回到这片故土,与世人一同收拾着他们的旧河山。 这样一个地方,大概谁都没有想过,会在千年的平静之后,发生这样一件事情。 哪怕是当年大风朝建立之前的乱世,这片由那座高崖辐射而来的广袤地域,亦是整个人间极为少有的安宁之地。 只是。 那个背着一柄青色桃枝之剑的女子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想着在过去一年之中发生的那些事情。 只是,在秋水死去之后,这样一座人间高崖,也许确实要从世人的视野里落幕退场了。 这也许是一件令人叹惋的事——当年人间的四大修行之地中仅存的磨剑崖,正在缓缓从人间消失。 命运是否是这样的,丛心并不知道。 但是历史就是这样的。 岁月就是这样的。 人间会有新的代表着人间高度的存在在岁月里被推涌而出。 那也不会是人间剑宗。 丛心很是平静,很是坦然的想着。 当丛中笑死在东海,当丛刃也死在东海。 这个在千年里繁盛发展的剑派,也自然要向下而去。 丛心一直在那里安静的看了很久,而后转身骑上了卿相的飞仙。 如何来如何去。 除了一抔微尘,什么也没有带走。 第二十三章 鸿飞那复计东西 孩童有些茫然的在那里站着,大概又有些不死心,于是捡了块石头,小心翼翼的向着河滩边走去。 一直停在了二人消失的地方,这个小镇孩童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两个人好像真的就这样打着打着就消失了一样。 孩童紧握着手里的石头,茫然的站在那里,又抬头向着天上看去。 他们去天上了吗? 孩童茫然的想着。 然而天上也只有暮春的阳光,带着徐徐变冷的暖意洒落下来。 孩童遮着眼睛看了许久,也没有看见如同那夜一般的剑光落向人间。 要建立世人对于修行者的信任,是一件极为漫长的事。 譬如由来已久的不欺人间年少与礼人间。 只是要让这样的信任破裂,也是极为简单的。 至少在东海,当人间抬头看见一些剑光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如同往常的平和了。 所幸的是,孩童并没有看见。 只是当他重新低下头的时候,便再度吓了一跳。 因为河滩边,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道人。 道人很是年轻,穿着一身青白色的道袍,正在那里低头看着河水。 “你是谁?” 孩童警惕的向后退去。 江山雪转回头,静静的看着那个东海小孩童,想了想,说道:“我是一个邪门歪道的人,听说这里有着一个小屁孩,过来抓个小孩吃吃。” 孩童惊恐的拔腿就跑。 这一次连远处草丛都不蹲了,一路向着镇子里跑去。 江山雪站在那里轻声笑着,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跑远而去,又转回了头来,认真的看着那些河水。 他能够感受到这附近有着剑意,也有着道韵。 只是他也不是什么境界很高的道修,与梅溪雨陈怀风他们一样,都只是四叠。 当然很难便随意的破开一些割离的人间,插手进去。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黄粱剑渊之人一般,通过不停的叠剑势,来掌握着超出自我能力的一剑。 江山雪皱着眉头在那里看了许久,又看向远方,确定那个小屁孩真的已经走得很远了,一身道韵这才自神海之中溢流而出,弥漫在这条河边。 随着道韵流转,许多道文亦是在整条暮春之河边浮现出来。 江山雪安静的站在那里,随着整条镇外小河都变成了一处道河一般的存在,无数浅淡的剑痕于是便显露出来。 这个年轻道人眸中道文流转,像是在寻找着一条可以让他踏足其中的道路一般。 直到某一刻,一枚被剑意削去了半个字符的道文出现在了江山雪眼前。 这个自青天道而来的道人向前而去,抬手触碰在了那一枚道文之上,一帘风雨山河的大道便在这个道人身前浮现而出。 江山雪当然是青天道的人。 只是并不是青天有月来几时。 而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那一帘通往那一处割离人间的大道,便来自于古青天道的道术演化。 江山雪松了一口气,身化道风便向其中而去。 只是下一刹,这个匆匆赶来的道人神色一变,抬手掐诀,一身道韵流转,满河道文都向着身周而来。 风雨山河之中。 忽有一剑来。 ...... 陈怀风上一次见到张小鱼的山河,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彼时这个道人才始从山河观破门而出,一路向着南方而来,入了剑宗学剑。 师父懒散,作为师兄,陈怀风难免便要督促着自己的师弟们。 江河海当时在与这个道人小师弟开着玩笑。 问他是不是道术学得不行,被赶出来了,才跑到这里来学剑的。 张小鱼当时只是认真的说他学得很好,而且很少有像他这样学得好的。 江河海不信,于是张小鱼便唤出了体内山河。 那时的山河虽然尚未完善,但是作为一个尚且未曾年满二十的少年道人,自然是值得惊叹的。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们便知道了张小鱼虽然是师弟,但是却也已经小道七境。 那条叫做张小鱼的鱼,在剑宗一直待到二十五岁,都是小道七境,如同什么进展都没有一般。 然而只有陈怀风他们才知道,只是他不想破镜,不想摇落道果而已。 这个身周环绕着那柄满是剑意之剑的高大剑修立于这样一片山河之中,纵使心中带着愤怒与恨意,也不得不感叹于这样一个师弟修行之道。 那个蒙着眼睛的白衣剑修站在遥远的大河之畔,却是弯下了腰来,在河畔好整以暇的洗着剑。 陈怀风静静的看着那个身处遥远之外的师弟,什么也没有说,抬起手来,掐住剑诀。 于是一帘风雨垂落山河。 风雨之中,有寒光破千里,瞬息而去。 剑光横掠,未尝不是一条大河。 正在河畔洗剑的张小鱼骤然转身,那柄原本落于长河之中的山河剑挑水而出,与那一抹寒光交汇在一起,满河剑光璀璨,又颓然散去。 那带着风雨剑意而来的一剑,却是直接被那个河畔白衣青年一剑斩开,不停的倒旋着,落向了远方。 陈怀风神色未变,这样一个在踏入剑宗之时便已经是小道七境的师弟,他自然清楚有多强悍。 一身剑意落向人间山河,将那一剑牵引而回。 去而复还,是为月返。 然而张小鱼并不觉得意外。 这样一剑,他自然也会。 人间剑宗弟子都会。 因为这是来自磨剑崖那位决离师兄的最基础的一些剑式。 那个白衣剑修立于河畔,折身避让过那一剑,而后手中长剑竖于身前,道文剑意一同落于剑身之上,长剑之上无数山河之意环绕。 又化作无数寒光,一同弥散向人间之中。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只是自横的,并非小舟,而是一剑。 天地山河之中,山河剑横斩而来。 道海五叠的浩然之力加持于剑上,便是那些垂落人间的一帘风雨,都开始飘摇了起来。 陈怀风神色凝重,抬手接住折回之剑,一身剑意回收于身前,却是一式云破月破雨而去。 二人于渺远山河之中悍然交汇。 无论是山河剑,还是师兄剑,剑上青火弥漫,人间大河亦是在剑意之中被斩出了一条颇为鲜明的断口,浪涛遏止,如同断崖悬于河中。 剑鸣之声,响彻山河人间。 陈怀风在这一剑之中,不免神海震荡,面色有些苍白,只是看向对面的张小鱼,陈怀风却也是愣了一愣。 那个白衣剑修的眼带之下,却是有着些许的血色溢流下来,唇角带血,衣袍之上亦是开始染着血色。 倘若陈怀风依旧是为妖族之事而来,也许会叹息一声,看着这个行走于人间满目疮痍的师弟,劝诫一声何必如此。 然而当听到丛刃死去的消息的时候,有些东西注定便不会存在了。 所有的一切,只剩下沉默。 那个一身旧伤复发的剑修闷哼一声,却是松开了一只手,掐住了道诀。 是为兵字诀。 无数道文自山河之中升起,破开风雨,印烙在了那个白衣剑修身上。 那些血色以肉眼可见的势头缓缓消失。 而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因为伤势而有些颓势的剑意,在刹那之间,变得无比浩荡,山河剑上剑意浩然,却是径直将陈怀风斩退而去。 那个身形高大的剑修被无数剑意与元气冲击着,落向了身下山河之中。 只是张小鱼显然并没有便这样放过这样一个师兄。 手中山河剑拖曳着剑意,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无比迅捷的射向了那个坠落下去的师兄。 陈怀风神色一变,在下落的势头之中,骤然化作剑光,于那一片风雨山河之中消逝而去。 一线山河,在那一剑之中,却是被尽数斩碎而去。 在这样割离的人间之中,自然可以无所顾忌。 陈怀风的身影出现在了远处青山之上,执剑而立,微微喘息着。 张小鱼抬手收回了剑,九字真言的短暂加持转瞬而逝。 那些伤势便再度在这样一个剑修身上浮现而出。 这个白衣剑修立于风雨之中,任由那些垂帘风雨切割着自己的身体,只是抬起头,平静的面向了陈怀风的所在。 “我知道你很想杀我,师兄。” 这个白衣剑修带血的面容神色平静,语调亦然。 唯有手中长剑未停,一剑送出,再度向着青山之上斩落而去。 “只是很可惜,你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了。” 最好的时机是什么时机?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十一月。 张小鱼被陈青山打得重伤,差点死在那里,侥幸离开的时候。 二人曾在岭南之下,擦肩而过。 于是陈怀风也想起了那个暮色雪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陈怀风平静的站在那里。 也许一如他最开始所说的那样。 从前往后看,一切未卜。 没人知道在某个平静的雪日之后,他们便会错过什么。 这个剑修在青山之上站直了身子,横剑而立,平静的说道:“现在是一样的。” 张小鱼轻声笑了笑。 “不一样了。” 陈怀风皱了皱眉头,目光下意识的落向了张小鱼的手中。 那是一个极为古怪的手诀。 不似道诀,不似剑诀,更不似佛门之诀。 然而便是这样一个古怪的手诀,却让陈怀风脸色一变。 “因果剑。” 张小鱼轻声说道:“是的,这是极短的一剑因果。” 陈怀风身形闪动,化作剑光而去,尝试拦下那一剑。 然而那样一剑,在倏然之间,便没入了岁月之中。 陈怀风怔怔的停在了风雨山河之上。 “那一剑去了哪里!” 这个身形高大的师兄无比愤怒的看着不远处的白衣剑修,一剑斩去。 白衣剑修身下山河变换。二者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无比遥远。 “师兄是因,那么谁是果呢?” 陈怀风自然不知道谁是果。 只是当那一剑又在岁月里倏然归来,剑上带着一抹血色与青白色的道袍的时候,陈怀风才明白过来。 “江山雪。” 满目山河渐渐碎裂。 那个白衣剑修便安静的站在远方,无比平静的说道:“是的。” 陈怀风茫然的站在那里。 一切山河碎裂。 张小鱼的身影在春日之中倏然而去。 这个身形高大的剑修神色木然的看着地上的那一滩血色,血色是有痕迹的,有轨迹的。 于是可以看得出那样一剑是如何突然而来。 又骤然穿破某个道人的身体,在剑孔之中,有着怎样的鲜血喷涌而出。 只是有些东西,是无法看出来的。 譬如江山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而张小鱼又为何要杀那个在过往数十年里,都只是留在小镇之中的年轻道人? 江山雪并没有在河滩之上。 陈怀风的目光落向了那条暮春河中。 河中涟漪阵阵,有着一些浅淡的血色正在缓缓化开。 这个身材高大的剑修抬眼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剑修远去的方向,犹豫了少许,向着河中走去。 河水平缓,暮春漫漫。 然而哪怕这个剑修在河中化作剑光寻找了上下十里的河道,亦是没有发现那样一个道人的踪影。 陈怀风沉默的自河流下方走了出来,又看向了那些散落在人间的小镇,沉默了少许,向着那些镇中而去。 这个剑修第一次无比颓然的走在这样一个渐渐倾斜的春日之中。 你陈怀风,一生之中,有做过对的事吗? 杀柳三月,放任公子无悲,将岭南之事扣在青天道头上,再到现而今的江山雪之事。 他已经不知道了。 ....... 张小鱼的身影化作剑光瞬间遁去数十里,而后在颓然之间,便蓦然坠落下来,砸落在了一块山石之上,而后艰难的翻过身来,不住的咳着血。 有生就要有死。 人间没有什么凭空而来的东西。 本就在一路而来的故事里重伤的张小鱼,在强行催动兵字诀之后,自然让那些伤势更为沉重。 倘若陈怀风当时不顾江山雪的下落追寻而来,也许这样一个白衣剑修,真的便会死在东海。 只是很可惜的是,九字真言在人间失传已久,便是道门之人都不一定了解,自然更不用说这样一个南方剑修。 张小鱼一直在那里咳了许久的血,而后艰难的扶着山石坐了起来,而后拔出来山河剑,剑上剑意与剑火一同流转,一剑插向了自己肩头。 那里,便是最近的,来自于丛心的那一剑留下的伤势。 虽然当初那一剑偏离而去。 然而终究还是在这个剑修体内留下了诸多驳杂的剑意。 那柄桃枝之剑的剑意来源颇多。 譬如斜桥,譬如丛中笑,也譬如丛刃,甚至还带着当初张小鱼在桥边入大道,留下的剑意。 随着那些剑意没入肩头,那一剑留下的伤势才终于缓缓平复下来。 张小鱼缓缓自肩头拔出剑来,只是这个白衣剑修尚且未曾平息一刻,便骤然一剑斩向某处春风之中。 有锵然一声传出。 一袭金纹黑袍出现在了青山之中,手中握住了那一柄山河剑,又向着张小鱼抛了回去。 “不愧是当代三剑之一。” 张小鱼接住了自己的山河剑,抚摸着剑身之上的丝丝裂纹,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天狱的人?” 那袭金纹黑袍之下,是一张寻常中年人的面孔,神色平静,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那个白衣剑修。 “天狱东方调度使,方文与。” 天狱调度使自然不全是狄千钧那样的人。 一如当初竹溪所说那般,岭南周边诸多剑宗,再加上流云剑宗与人间剑宗二者都在,天狱处处受掣,南方调度使,自然便是一个极为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东海虽然亦是有着一座高崖,然而高崖不问世事,自然便无关紧要。 这个出现在张小鱼身前的天狱调度使,便是一个境界颇高的道修。 这是张小鱼在那柄剑上的裂纹之中看出来的东西。 剑修虽然强势,然而身躯相比道人而言,自然是孱弱的。 能够将山河剑都握出了一些裂纹,自然不可能是剑修。 这个白衣剑修坐在山石边,沉默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大人何事而来?” 方文与站在春风青山之下,负手而立,看向人间,平静的说道:“陛下离开东海前,让我问问你......” “够了没有。” 张小鱼蓦然抬起头。 哪怕这样一个剑修早已经习惯从风声里看人,然而当面对某些东西的时候,依旧会如同世人一般做着下意识的动作。 这处暮春东海青山之下,陷入了一片漫长的沉寂之中。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白衣剑修才缓缓开口说道:“如果没够呢?” 方文与转回头来,静静的看着这个剑修。 张小鱼的手渐渐向着剑柄而去。 然而这个天狱之人却是轻声笑了笑,转身向着青山之中而去。 “没够也没有关系。” 这个突然出现的天狱调度使又在山道之上缓缓离开。 “我与侍中大人关系比较好。那就当没有找到过你。” 张小鱼长久的坐在那里,青山里那个被勾勒出来的身影渐渐在春风之中消失。 这个白衣剑修默然的看向了人间北方。 云在青天。 水在瓶。 第二十四章 砸落清溪的道人 少年撑着伞站在人间清溪畔,默然无语的看着那个心口有着一处很是恐怖的剑伤的道人。 道人像是一条翻白皮的死鱼一样静静的浮在了那条溪上,甚至鱼肚皮上还有一些红红绿绿的调料。 身下不停有血色被冲刷而出。 陆小二很是警惕的握着溪午剑站在南岛身旁。 尤春山则是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用手里的木剑挑着那个道人的衣袍。 “青天道的人吗?但是好像也不像啊?” 这个倒霉年轻人觉得今天确实倒霉,三人离开了东海高崖,沿着那一片崖外青山,一路向着北方而去,虽然并没有再遇见那样一个很是诡异的天狱剑修,但是好端端的坐在溪边休息着,打算吃顿鱼火锅的时候,山中突然起了大风,然后一个身影便砸落下来,将鱼火锅砸翻了——道人虽然不是翻白的鱼,但是那些调料却是真的。 是尤春山在附近到处翻找来的野山椒野胡椒野葱之类的东西。 “师叔,是吗?” 陆小二看向南岛,他知道自家师叔当初在听风溪见过那样一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或许还在南衣城见过柳三月。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的。” 但无论是不是的,这样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掉出来的道人,无疑是极为古怪的。 只是这并不是让南岛沉默的原因。 是那处剑伤。 那样一处剑伤,这个伞下少年自然无比熟悉。 那是张小鱼的剑。 所以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南岛还是让陆小二和尤春山把那个人从溪中抬了上来。 这倒不是耍什么师叔的威风。 只是少年撑着伞,有些事情,确实不是很方便。 尤春山把道人拖了下来,而后很是惋惜的在那里扫着道人身上的调料。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那些鱼肉还没有下锅。 锅当然也不是什么铁锅,而是陆小二用剑凿出来的一口石锅。 尤春山想到这里,又跑去了一旁翻看着那口石锅,好在石锅很耐摔,倒也没有事,就是里面的底汤全撒了。 有时候对于食物热忱不一定是热爱美食。 也只是最淳朴的饿肚子。 陆小二与南岛都是修行者,但尤春山不是。 一想到自己饿了大半天,眼看就要有吃的了,结果被这个不知道哪里掉出来的道人给砸翻了,尤春山就气得肺疼。 于是在那里碎碎念着,抱着石锅又跑去了溪边盛着水,为了防止里面带着这个道人的血,尤春山还特意去了更上游一些的地方。 好一顿忙活下来,这个倒霉年轻人肚子已经像是蛤蟆一样在那里叫着了。 至于陆小二与南岛,则是在溪边检查着这个道人的伤势。 好消息是道人没有死。 坏消息是没死和死了也差不多了。 小少年陆小二在看过了当初云绝镇的惨状之后,承受能力倒也强了不少,用溪午剑挑开了道人的衣裳,而后便看见了那一颗几乎被洞穿而过,却依旧在缓缓的跳动着的心脏。 虽然知道了这个人还有气,但是陆小二自然也无能为力,只能转头看向自家师叔。 南岛在道人身旁半蹲了许久,而后站了起来,掐诀竖于身前,身周天地元气开始涌动,只是并无剑意流转。 陆小二抬眼看向自家师叔那个看起来颇为古怪的道诀,颇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只是下一刻,整条清溪之侧,都开始响起了一个极为平静的诵读之声。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陆小二茫然的看向四周,然而这处清溪上下,并没有旁人的身影。 而与此同时,自家师叔却是开口轻声说道:“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 无数道文自这个伞下少年身周带着极为玄妙的气息游行而出,落在了那样一个道人身上。 “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 “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 “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习常。” 陆小二怔怔的看着那些自伞下流转而出的道文,缓缓向着道人生死未卜的身躯而去,一点点烙印进去,将身体之上的一切窍孔,尽数封存起来。 无数道风吹袭在溪畔。 道人的那颗心脏之上的剑伤却是渐渐的闭合了起来,原本渐渐缓慢下去的心跳,亦是缓缓平稳下来。 小少年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却是渐渐睁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的看向自己师叔。 “这是什么?” 南岛有些气色虚弱的松开了道诀,神海之中某本被桃花翻开的古卷正在缓缓合上。 “青牛五千言。” 伞下少年在溪畔坐了下来,神海大量元气的流出,使得这个少年脸色颇为苍白。 陆小二自然知道这是青牛五千言。 哪怕是尤春山都知道这是青牛五千言。 大道之书,人间拓本无数。 只是自家师叔又怎么会这种东西呢? 南岛自然不会。 只是桃花会。 陆小二看着正在缓缓调息着的南岛,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转头看向了那个道人。 道人依旧生死未卜,那些带着极为玄妙古老气息的道文便流转在身侧,那处心口的剑伤已经不再有血液涌出,只是道人的脸色依旧无比苍白,这是失血过多导致的。 尤春山在一旁重新烧着水,又切好了调料,饿得眼冒金星的倒霉蛋,自然没有去注意溪畔的事情。 此时跑过来的时候,看着道人身上的那些道文,亦是陷入了沉思。 所以方才在自己弄鱼火锅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 道人也许救下来了,也许没有。 哪怕南岛问着神海里的桃花,后者也只是平静的说着不知道。 也许只是尽力而为。 南岛他们也没有再去管那个打翻了他们一顿鱼火锅的道人,只是在那锅重新煮好的鱼肉前坐了下来。 里面还加了一些野菜。 尤春山确实饿坏了,吃的很是卖力,一直吃到肚子圆滚滚的,在懒懒散散的在一旁摸着肚子躺了下来。 躺了一阵,这个倒霉蛋才想起来,那个道人是不是就躺在自己身旁,于是一扭头就看见了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庞。 好在没有睁开眼,不然尤春山真的要提着木剑给他来上两剑。 尤春山唉声叹气的换了一个地方躺了下来。 在那里很是惆怅的看着溪上将尽的春日。 不止是春日将要落下去了。 春天也要过去了。 尤春山依旧没有找到气感。 随着陆小二的少年师叔一路走来,尤春山自然一直很是勤勉的在修行着。 只是却再也没有那日在剑崖之上的那种极为接近的感觉。 哪怕他让南岛以剑意将自己包围,也是再没有像那日一样如此接近过。 难道有些东西,真的一旦错过就不在? 尤春山躺了好一阵,溪畔的少年对着落日已经开始修行了,大少年和小少年都是的。 这个年轻人于是背着木剑向着二人身旁走去,在那些元气之流中同样盘坐下来,继续感受着他的气感。 夜晚的时候,陆小二在溪畔点起了火堆,尤春山又在那里烤了一些鱼吃了。 春夜月色浅淡,星光漫天。 尤春山坐在溪边,看着一旁的小少年,又看向了不远处的那个道人。 “那谁,你说这人到底从哪里来的?” 陆小二转头看了一眼那个被自家师叔用着某个古怪的道术包裹起来的道人。 “不知道,但是应该是某个境界很高的人。” 小少年自然看不出那个道人是谁,什么境界。 只是从那穿心而过的一剑剑意之上,可以看得出来许多东西。 那些剑意极为强横,至少也是青莲境之上的剑意。 在这样一个人间,青莲境之上的剑意,基本不可能落在一个境界很低的人身上。 因为不欺人间年少这样一个习俗,与大道并生而来。 就像南岛与张小鱼在溪畔一战,终究那个白衣剑修不会有脸真的用上大道修为。 “他是大道境。” 一旁对溪静坐的南岛却是平静的说道。 陆小二与尤春山都是转过了头去。 这个伞下少年的气色已经恢复了许多,身周剑意与元气缓缓流转,修行吐纳的同时,亦是在淬炼着剑意。 “那一剑是因果剑。” 南岛不无平静的说着。 “来自张小鱼。” 陆小二与尤春山都是愣在了那里。 再次回头看向那个道人时,眸中的意味显然已经不同了。 这样狠厉致命的一剑,自然不可能落在寻常之人的身上。 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一个曾经令有些人惶恐的少年。 尤春山很是诚恳的跑了过去,从火堆里拿了一条燃烧着的木棍,在道人身上挥来挥去。 陆小二古怪的看着尤春山,说道:“你在做什么?” 尤春山头也不回的说道:“给大佬驱赶蚊虫。” “......” 尤春山忙活了好一阵,才回头看着陆小二说道:“这可是大道之修啊,热情一点不是很正常吗?” 大概陆小二这样的反应才是不正常的。 这个小少年只是下意识的看向了身旁的少年。 小少年只是见山,哪怕是他师叔南岛,也只是踏雪境而已。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陆小二并不觉得大道很高。 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至于南岛。 这个伞下少年当初离开小镇,第一次去到南衣城,便见到了那样一个千年大剑修,更是与草为萤在剑湖之中待过许久,心中的感受自然要平淡许多。 直到尤春山那样一句话出来,这个少年才终于重新看向了那个溪畔生死不知的道人。 是的。 那是大道之修。 当年张小鱼虽然是开玩笑一样的说着自己不知道大道是什么。 但是那个曾经笑着的白衣剑修却也说过,天赋极好之人,才能入大道。 岭南千年都未曾有过大道之修。 这样的人,在整个人间自然都是少有的。 所以南岛看了许久,又看向了尤春山。 “再驱赶一遍,算我的。” 尤春山默然无语,却也是又乱挥了一遍,而后在陆小二还没有开口的时候,把手里的柴火递给了他。 “你也要的话,那就自己来吧。” 陆小二把话咽了回去。 抱剑坐于溪畔夜色里,微微仰头说道:“我不用。” 于是尤春山又把那条柴火丢进了火堆里。 三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 这个年轻人很是感叹,唏嘘了好一阵,轻声说道:“我大概确实没有想过我会见到这样的人间大修。” 大道境自然是人间大修。 “天上的人,地上的人,好像在这段时间里,全部蹦出来,到处乱跑,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跑什么。” 尤春山抱着自己的木剑。 “什么张小鱼,什么陛下,什么丛刃,我有时都感觉人间要完蛋了。” 尤春山于是又想起了当初遇见的那个神神鬼鬼的道人。 “话说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信了那个胡言乱语的道人的鬼话,觉得我一定是什么踩着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 尤春山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那个伞下少年正在怔怔的看着自己。 “胡言乱语的道人?” 尤春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耸耸肩说道:“对啊,看起来有模有样的,衣袍飘飘的走在雪里.....” 尤春山在那里说着那样一个道人。 南岛默默的看向了人间夜色。 在去年春日的时候,他也遇见了一个道人,在悬薜院中。 命运之事,一旦踏出,便不可悔改。 这是当初他拒绝了之后,那个叫做卜算子的道人留给他的一句话。 “你遇见的也许是缺一门观主卜算子。” 在尤春山喋喋不休的吐槽声里,传来了少年这样一句很是平静的话语。 尤春山怔怔的停了下来,又渐渐的张大了嘴巴。 “缺一门卜算子前辈?” 南岛安静的坐在那里,轻声说道:“是与不是,我也不知道,但是.....” 这个少年想起了自己某个死去的叫做鼠鼠的朋友。 “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南岛静静的想着过往的那个故事。 假如鼠鼠没有去河上摆渡,没有少要一文钱。 有些故事还会发生吗? 他也不知道。 这像极了一种命运的悖论。 已经崩塌的另一种命运,在人间之中,自然无迹可寻。 也许在梦里可以。 在某个南衣城少年的那场极为漫长悠久的美梦之中。 尤春山自然不知道南岛在想些什么,只是低下头来,长久的看着自己怀里的木剑。 所以一个抱着木剑茫然的走着的年轻人,又应该如何去循着命运的轨迹走到那样一个预言的终点? 陆小二好奇的看向了自家师叔,问道:“师叔见过那个缺一门观主?”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 “他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有说。”南岛如是说道,抬起头来,歪着头看着黑色伞沿外有着星光的天空。 “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 虽然不知道那个道人的来历。 但是三人也不好就这样直接将他丢在这溪边不闻不问。 好在尤春山修行不大行,一个常年倒霉平地摔的人,身体素质倒是好得很。 于是那个道人便被尤春山背在了身上。 “我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我被我娘背着上山砍柴时的画面。” 尤春山将木剑吊在了身前,又拄着一根很是粗壮的棍子,踩着一地春花落叶,喘着气走着。 陆小二古怪的看着尤春山。 “你这么大了还要你娘背?” 小少年心想我三岁就不要我娘背了。 “我说的是小时候啊,那时你都没生出来呢。” 尤春山很是无奈的说道。 “好吧。”陆小二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岔了。“然后呢?” 尤春山诚恳的说道:“我希望这个道门大修以后好了之后,能够像我念着我娘的好一样念着我的好,不说让我大富大贵,至少也要一生无忧吧。” “......” 陆小二默默的走到了尤春山身后,看了这个道人很久,认真的说道:“他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而且自己都这样了,还保你一生无忧?”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成了呢?” 尤春山理所当然的说着。 当然,永远忠诚于梦想也可以有着另一种说法,叫做继续做梦。 两个人在那里不停的说着。 陆小二这个本来有些沉闷端着的少年,自从遇见了尤春山之后,倒是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大概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毕竟自己诓骗着别人买了一把木剑,总要负些师兄的责任吧。 三人一路穿过了那些青山,而后在一处小镇外停了下来。 尤春山将道人放在了镇外草地里,而后便拄着棍子向着镇中走去。 一是为了买一些吃的,二来则是为了打听一下看附近有没有人知道这个道人从哪里来的不。 毕竟一直背着,也不是个事。 至于南岛,依旧是在修行着。 修行之事,自然走走停停,且修且行。 一直到尤春山去了镇子里,陆小二抱着剑在那里坐了许久,而后看向了自家师叔。 “师叔曾经修过道吗?” 南岛静静的看着人间,而后轻声说道:“修过。” 陆小二沉默少许。 “但我从来没见师叔提起过。” 南岛转头看向这个少年。 “因为我忘了。” 陆小二怔怔的看着自家师叔的那个眼神。 那个眼神很是复杂,小少年并不能看得很明白。 只是那样的神色,像极了在说着。 终有一日。 我也会忘了我学过剑。 第二十五章 清角城里的女子与火锅 陆小二看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就像张小鱼也并不能看懂那个突然出现又匆匆离去的天狱之人一般。 有些事情当然是迷迷蒙蒙如同云崖雾花一般的存在。 尤春山依旧没有弄明白这个道人是从何而来,这也便意味着他需要继续背着这个道人向北。 所以他买了许多吃了让人很有力气的杂粮饼回来。 回来的时候,发现二人好像有些沉默,很是忧郁的坐在那里。 尤春山本来想问问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转头看见那个道人的时候,尤春山便忘记了那些事了。 道人依旧像是一条上了岸的死鱼一样一动不动,甚至还软趴趴的。 有可能还会带着死鱼的那种腥味。 虽然其实并没有这种味道,但是因为昨日的先入为主的印象。 尤春山时而便会觉得自己是在溪中捡了一条鱼在走。 所以同样有些忧郁的坐在那里看了一阵。 三人待到尤春山休息了一阵,便再度启程,向着前方而去。 前方有些什么,两个少年并不知道,他们只是觉得南方的人找过来了,于是匆匆北去而已。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西门大概并没有心思来处理他们的事。 南方多事之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从巫鬼之事,到人间妖事,再到世人之事。 那些浪潮一次来的比一次惨烈,让那个天狱的年轻人早已经没有了心思去管东海的少年。 至于尤春山,则是很头疼,难道真的要一路向北,把道门的人都问一遍? 那万一他们到时候见自己这么大恩大德,要收自己做个道人,那该怎么办? 三人带着各自的烦恼,在这片辽阔却也寥落的东海大地上走着。 ...... 三月份过去的时候,尤春山在最后一抹春日的黄昏里,遇见了一个北方来的老人,在东海某座山下的某个村庄里。 老人诚恳的告诉了他们。 这就是青天道的人。 在青天道分崩离析之前,他们穿的便是这样的衣裳。 于是三人不约而同的在那个黄昏里,把这个年轻的道人本有的二十多岁,往前加了一百年——虽然道门之人不化妖,但是也会有极少一部分妖修的存在。 只是陆小二倒是很好奇,为什么这样一个活了一百多年的道人身上,看不见有妖力的存在。 尤春山很是勇敢的猜测着,也许是因为一身大道之韵过于浓郁,盖过了那些妖力的存在。 至于南岛,则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久的看着道人心口那处缓缓愈合着的剑伤沉默着。 于是有些人本来年纪轻轻的,因为穿了一些过往的衣裳,于是就变成了春日暮色里无依无靠的老道人。 简直比这片叫做东海的地域还要凄惨。 三人大概真的打算去一趟青天道了。 尤春山也没有再抱怨什么,只是将自己喂得饱饱的,而后背起了道人在人间走着。 这个年轻的倒霉蛋是清角城之人。 虽然不是城里人,只是乡里别。 但是三人走入了那片平原之城的境内的时候,尤春山还是诚恳的带着两个少年入了城去。 这座城墙被剑意削去了一角的东海平原之城自然远不如当初的南衣城那般热闹,只是现在究竟是哪里更热闹一些,大概世人也很难说清了。 毕竟一线人间悬满了滴血的头颅像是灯笼一样的南衣城与四处还遗留着剑意残痕的清角城,只能说是半斤八两的事。 尤春山要去买一把铲子。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买一把铲子,总不至于是背得厌烦了,打算将这个道人挖个坑埋了。 不过为了方便这个年轻人去买东西,陆小二也只好帮忙把道人搀扶了过来。 这个砸翻了一顿鱼火锅的道人现而今的面色倒是好了不少了,不像当初刚捡到的时候那般惨白的像条死鱼一样了。 不然尤春山也不会将他背进城里。 两个少年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道人便在街头等待着。 尤春山真的便买了一把铲子回来了。 陆小二神色古怪的看着他许久,而后忽然问道。 “你不会真的要挖个坑把他埋了吧。” 尤春山愣了一愣,继而笑着说道:“当然不是,到时候路过我家的时候,我打算去挖一挖,看能不能挖到我丢了的钱。” “.....你家在哪里?” “清角附近的一个镇子里,被天上的剑光打落下来,给弄塌了,埋了。” 尤春山说的很是平淡。 陆小二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三人又在路边的小摊贩那里买了一些吃的。 尤春山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背着道人便向着城里某处走去。 一直到停在了城西的某条巷子里,这个年轻人才在巷口停了下来,眯着眼睛仔细数着,数到了不知道第几间院子的时候,尤春山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安静的看着那扇院门很久,而后转过头轻声笑着,对着两个少年说道:“那里就是我青梅竹马的老相好嫁的那户人家。” 陆小二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尤春山会突然向着这里而来了。 他依稀记得这个倒霉蛋当初在崖下小镇的时候,与自己说过他青梅竹马和人跑了的事。 小少年很是惊叹的看着。 当然不是在看着那户院子,而是在看着尤春山。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 尤春山诚恳的说道:“我可以叫你师兄吗?” 陆小二更加的真诚:“不可以!” 尤春山笑了笑,说道:“你都不想让我叫你师兄,她嫁给了别人,我为什么要难过?” “你当初不是絮絮叨叨的念叨了许久这件事吗?” “我絮絮叨叨念着的,是我的倒霉事,又不是她的倒霉事。” 平地摔的人,大概总能看得开一些。 只是不知道当初有没有像张小鱼那样哭成一条斑点狗。 陆小二却是突然把手里的溪午剑塞进了尤春山的手里,把他的木剑拿了过来,又把道人从他身后夺了过来,而后顺手推到了一旁的南岛身前。 尤春山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便看见了从那个巷子里有一个挎着篮子的女人走了出来。 小少年自然眼尖反应也快。 伞下的少年在沉默过后,也很配合的用剑意维持着那个道人的身形,就像是在和他交谈着一样。 至于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则是抱着木剑,很是真诚的大声问了一句。 “师叔,你怎么不走了?” 尤春山愣了少许,而后在那个巷子里的女人转过头来之前,将那柄一眼便看得出不寻常的剑握在了手里。 而后轻声说道:“因为我看见了一个故人。” ...... 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有着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的想法。 哪怕少年穷,青年穷,老年穷。 在遇见了某些曾经错过的人的时候,或者是在幻想着与她相遇的时候,总会有着一些很是中二的幻想。 ...... “东海天涯剑宗,去了有些年头了。” 尤春山很是潇洒的抱着剑,远远的站在巷口与那个海中月心上人,已经嫁作他人妇的青梅竹马的女子笑着说着。 那个女子很是欣慰的抬头看着这个年轻人。 “那挺好的。但你好像还是没有胖起来。” 尤春山默然少许,说道:“修行总归是有些辛苦的。” 二人在那里细细的说着许多东西。 陆小二抱着木剑在那里张望着。 小少年依旧在虔诚的研究着什么叫做爱情。 于是他又想起了当初在竹林崖上,那个叫做谢春雪的人间剑宗女子说的那些话。 叫做什么——如果这是啥啥啥,我会怎么怎么样,但如果这是爱情呢? 陆小二有些记不清楚了。 但小少年剑修的眼力,依旧能够看见尤春山抱着剑的手有些微的颤抖。 所以大概那其实说的就是一种叫做不知所措的东西。 “那是我师侄还有一个师弟,剑宗让我们护送一个道门的人去北方,路过这里,想着看看你在不在。” 尤春山很是淡然的说着。 女子轻声笑着说道:“我当然是在的,就是你呀,做了那种飞在天上的人了,以后飘然来去的,大概很难再见到了。” 尤春山默然下来,扭头看向了巷外,而后轻声说道:“其实没有什么天上人,大家都是在地上走的。不过以后很难再见到了倒是真的。” 女子没有说什么,只是不住的点着头,好像在赞同着一些东西,又好像只是在茫然里下意识的点着头而已,于是又回头看向了巷子里的两个少年。 “你师侄怎么用着一柄木剑?” 尤春山回头看了一眼陆小二,轻声笑着。 “他呀,蠢得很,教了这么久了,也学不会用剑,于是就一直让他带着一柄木剑了。” 陆小二:“......” 虽然知道尤春山大概是在说着他自己,只不过陆小二还是有些不爽。 毕竟他陆小二,怎么说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天才。 二人又在那里说了许久。 尤春山才很是洒脱的与她告了别。 他要去挖自己的钱,而女人要去买菜了。 于是二人在巷口分别了。 尤春山站在巷口举着剑挥着手,就好像要远去的是那个女人一样。 ...... 尤春山把剑还给陆小二的时候,后背上已经湿了一片了。 小少年狐疑的看着他。 “压力这么大的吗?” 尤春山默然无语,大概依旧沉浸在那个故事里,背着道人出了巷子在街头走了好一阵,都是一直没有说话。 一直过了许久,尤春山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陆小二以为他要说什么长篇大论的感慨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只是背着道人坚定的向前走去。 “挖我的钱去。” “......” ..... 尤春山带着二人一路出了城,而后又沿着城外某条道路向着远处一片镇落而去。 这个年轻人闭口不提巷子里的事,只是带好了自己的木剑,给他们指着方向。 “就在那里,那天我还在睡着觉,想着去哪里弄点钱的时候,天就,哦,不对,是房子突然就塌了,我一路稀里糊涂的跑了出来,都忘记了带着我的藏钱的罐子。” 尤春山像是一个衣锦还乡的将军一样,在傍晚的时候,把手里的木剑当成了下令冲锋的剑刃,站在一处小土丘上黄昏里,远远的指着那处崩塌了不少房屋的镇子。 剑光的落下,自然是没有道理没有规律的。 那样的两个人用着一种不死不休的态度在人间打着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有那些剑意便会像是打铁时候溅落的火花一样,落向哪一处角落。 当然,也许依旧是有迹可循的。 就像缺一门一直在寻找的那种缺一粒子的逸散轨迹与规律一般。 像是灿烂的星光一样落向人间的剑光,也像极了许多不可捉摸的命运。 尤春山是极为倒霉极为幸运的那一种。 毕竟有人钱还在,人没了。 就像陆小二曾经说的那样。 没人知道这到底是极致的倒霉,还是极致的幸运。 毕竟真正天谴之人,确实应该出生就死了,才叫天谴之人。 尤春山走在小道上,一路穿过林子,带着二人来到了那处小镇外围的坡上。 他那座被剑光弄倒了的房子便在镇子的边上。 这个年轻人停在了那一处废墟前,将道人放了下来,很是唏嘘的看着自己房子,又看着那片很是惨淡的镇子。 “我有时候都会想,人间这么大,东海这么大,怎么偏偏那一道剑光就落在我们这个镇子里,像隔壁那个镇子就是安然无恙的,什么事也没有。” 陆小二听着这样一句话,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 倒是一旁一路很少说话的南岛,此时背着剑,站在伞下,轻声说道:“只是命中巧合罢了。” 人间的一切事,当然都可以用只是命中巧合来形容。 比如怎么偏偏就是我要一辈子要撑着这柄伞? 大概也只是命中巧合罢了。 不是一定要是南岛撑着伞。 只是撑着伞的人,才成为了南岛。 尤春山若有所思的在那里站了好一阵,随即便抛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拿着那个铲子穿过了一片瓦砾,向着那一处确实有过翻找痕迹的地方废墟而去,而后弯下腰来,在那里很是卖力的铲着春日春雨过后很是狼藉的砖瓦。 陆小二在那里看了一阵,也拿着自己的溪午剑走过去帮忙挖着。 尤春山回头看着小少年,倒是很是感叹。 “那谁啊。” 眉清目秀的小少年一脸古怪的看着他。 “?” 尤春山笑着说道:“你这样总让我感觉我们是在用着金子做的锄头找马粪一样。” 陆小二瞅了眼自己手里的溪午剑,倒是很平静。 “那也是我的金子,你的马粪。” “......” 尤春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挖着,是不是诚恳的看着两个少年。 “等我找到了我的积蓄,我就请你们去吃火锅。” 尤春山知道这两个少年受了某个人的影响,很喜欢吃火锅。 而且有人大概也确实要去吃火锅。 更何况陆小二已经慷慨的让尤春山免去了很久的饿肚子的日子,尤春山自然想着找到了自己的钱,便请二人去吃火锅。 “回清角吃?” 尤春山愣了愣,想了想,说道:“那还是算了。” 这大概是从巷子里离开之后,这个年轻人第一次因为那件事而做出了相关联的回应。 “三十年河西的事做一次就够了,多了上瘾了,自然就不好了。” 尤春山低下头自嘲的笑着。 “毕竟我真的少年穷,青年穷,老年穷。” “你不是还有着自己的房子吗?” “我爹娘留给我的。” “哦,那你爹娘呢?” “倒霉人的事你别问。” “.....” 南岛坐在道人身旁修行着,这个少年大约真的勤勉起来了。 尤春山站直腰来休息的时候,看着那个伞下的少年,诚恳的问道:“师叔一直都这么努力吗?”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那倒不是的,只是大概后来发现了,不努力一些,大概会让你隔壁的镇子也被剑光淹没,于是便勤奋了起来。” 尤春山自然听不懂,只是很艳羡的看着少年,而后又低下头去,一铲子铲进了那些混合着泥土的瓦砾之中,而后这个年轻便愣了一下。 便是一旁的陆小二都看了过来。 尤春山于是将那一铲瓦砾尽数挑开来。 下方霍然就是一个破破烂烂的装着钱的罐子。 “见鬼了。” 尤春山一脸的惊色。 陆小二看着他问道:“什么见鬼了。” “我去剑崖那边之前,分明都刨过一遍的,怎么当时就没看见就在这里?” 尤春山一面不解的说着,一面将那个罐子一点点铲了出来。 陆小二凑过头来看着罐子里面的一些铜板与碎银子。 “看不出来你家产还挺丰厚的,至少可以买两柄剑了。” 尤春山诚恳的说道:“毕竟过年总要吃顿饺子,我也不是所有时候都那么倒霉的。” 陆小二诚恳的说道:“所以我们真的会有火锅吃吗?” 尤春山不解的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现在真的有一罐子钱了。” 尤春山默然无语。 不得不承认,小少年说得很有道理。 在自己还没有找到这罐子钱的时候,尤春山说着吃火锅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 只是当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钱罐子的时候,却也在那一刹那有着许多的不舍。 只是看着小少年与伞下的少年的时候,这个年轻人还是诚恳的,大声的,无比豪迈的说道:“现在就走!” 于是现在就走。 第二十六章 曲水流锅的听风溪畔 岭南,听风溪。 “我以前想过,假如岭南的人死完了怎么样?” 听风吟很是感慨地坐在那座熟悉的横溪之桥上,溪中像是飞花落叶,红绿一片。 只是这个鬓角发白的剑修身前有着一口黄铜色的小锅,锅里水在沸腾着,锅的中心是空的,可以塞一个小铁壶,壶中也许就会装着一些酒。 酒自然不是沸腾的。 酒是温的。 听风吟一面感叹着,一面从溪中捞起了一盘肉卷,倒入了锅中,又将锅中的铁壶取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将铁壶放在一旁。 这个鬓角白发不知何时已经侵染满头的剑修坐在那里,看向了溪畔。 溪畔无数剑修一线坐落而去。 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一些伤势。 听风吟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众人许久,而后饮了一口酒,又看着锅中的渐渐泛白的肉卷咽着唾沫。 只可惜这是猪肉,猪肉要煮熟才能吃。 所以听风吟拿筷子在一旁调好了调料的碟子里蘸了蘸,还是没有拿筷子夹起来,只是轻声说着。 “所以在上次岭南在南衣城外,不断有人死去的时候,我也确实觉得也许就在那里,岭南剑修快死完了。” 听风吟说着,笑了起来。 “当然,并没有,去年三月四月,岭南死了七万人。但是岭南依旧还剩下了一万人。” 顾山鸿坐在桥边,也往自己的小火锅中夹着一些青菜,在里面烫着,缓缓说道:“师兄为什么会想到这样一些东西?” 听风吟想了想,说道:“因为人有时候总是会有些胡思乱想,而且不想好的,只想坏的。” 顾山鸿只是轻声笑了笑。 听风吟又好像已经忘记了方才自己在说着什么一样,开始专心致志地盯着锅里的肉片。 肉变白了,也开始有了厚度,于是都沉了下去。 沉在锅底像是褪色的叶子一样。 溪畔自然不止是听风吟顾山鸿。 小九峰剑宗与岭南诸多剑宗之人都在这里。 一万剑修之后的事,听风吟没有说。 但是大概这样一条环在山腰之中,潺潺流去的溪流再如何宽大漫长,也无法承载一万人的火锅盛宴。 晨溪初漾,晨雾初破。 于是真的便有一些飞花落叶花花绿绿的落在了溪流之中。 听风溪上下的剑修与妖修们都是安静的低头吃着火锅。 陆小小坐在了溪流很末端的位置去了,身旁便是伍大龙和楚腰。 那条原本在岭南以南的战线,已经不停地向着这片剑宗的腹地而来。 沐浴神光而来的黄粱甲兵,战斗力远超于他们的想象。 当剑修面对着那些无尽的人海,元气耗尽之时,也只能披甲上阵厮杀。 事实上能够活到现在的已经鲜少有成道之下的剑修了。 陆小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足够幸运,还是在诸多刻意的庇佑之下,才能一次次的在那些南衣城而来的人潮冲击之下,一直活到了现在。 这个岭南小小剑修默默地看着锅里翻动着的丸子,又看向了一旁的楚腰,轻声说道:“要不你还是走吧。” 楚腰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陆小小,说道:“师伯是岭南人,难道我楚腰便不是了吗?” 天堑镇位于岭南偏东山隘之下。 自然也是岭南人。 陆小小缓缓说道:“岭南已经守不住了,不走,便只是一个死字而已。” 一旁的众人都是沉默不语。 妖族之事,消耗了这片南方土地太多的战力。 黄粱战线虽长,但是与本土不再隔绝,自然足以支撑得起一场长久的攻坚战。 倘若不是设定不足,人物不够,大概陈鹤其实也想写一写这些故事。 陆小小看着这个上山并不久的弟子。 “陆小一他们需要有人带走。” 这大概才是最重要的事。 那些岭南的少年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战场之上,也没有出现在这条溪畔。 楚腰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无视了陆小小的劝诫一般。 这个岭南小小剑修自然无可奈何,于是看向了一旁的伍大龙。 后者虽然是成道境,只是自然也拿这个弟子没有办法。 这大概是岭南的最后一场火锅了。 曲水流锅的故事,大概在这片安逸的山岭之间,也该慢慢结束。 所以其实岭南并不会下流,才可以向前走得很远。 旧岭南的故事,也不需要某些下一代巡山人来讲述。 听风吟安静地坐在那里,安静地吃着火锅。 从南面吹来的带着血腥味的风正在溪畔缓缓飘着。 一直吃了许久,从山上下来了一些少年。 那是听风剑派的少年剑修,有些是去年上山的,有些是前年上山的。 数量并不是很多,只有数十人。 当先最年长的弟子,也不过十五岁左右,背着一柄剑神色哀戚的停在了溪畔。 听风吟倒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如果饿了的话,就吃一口吧,然后向北去。” 那名少年剑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 坐在桥边的顾山鸿招了招手,将那个少年唤了过来,而后从自己的锅里取下那壶酒,塞到了他手中。 这个曾经很是惭愧的在为了岭南私欲而杀了天狱之人的剑修之后说着师兄我下流了的剑修很是平静的说道:“你以后就叫顾听风吧。” 少年当然不叫顾听风。 他是顾山鸿带上山的,只是最后入了听风剑派而已。 所以这样一个名字的意味,自然很简单明了。 少年低头长久地看着怀中那个在火锅里煮得温热的酒壶,沉默了很久,而后向着一众剑修行了一礼。 少年带着身后的少年们转身向北而去。 一路上会有更多岭南少年加入进去。 岭南是一个极为贴近人间的剑修之地。 所以人间的故事,自然避不开这样一个剑宗。 随着少年们的离开。 那一条曲水流锅的清溪之畔,也渐渐有着已经吃够了剑修们带着剑离开。 只是与向北的少年们相反的是,他们是往南的。 那是巫甲与南衣城叛军的方向。 听风吟吃完了锅中烫好的肉片,而后喝光了壶中的酒,看着顾山鸿那些人,轻声笑着:“岭南不用下流了。” 岭南重新来过。 就像千年前那样。 远远坐在末端吃饱喝足的陆小小与伍大龙也要起身离开了。 而楚腰便安静地坐在那里,像是真的决定留下来一般。 只是陆小小与伍大龙才始背着剑走了两步,便听见了一声很是清脆的剑鸣声。 二人惊诧地回过头去,只见楚腰安静的坐在那里,手中握着那柄两相欢,剑上剑意流转,似乎随时可能破风而去,另一只手上握着一壶酒。 “你们要是走了,我就去杀了陆小一他们。” 陆小小怔怔地看着楚腰,不知道为什么楚腰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这是听风吟前辈的要求。” 楚腰淡淡地补充道。 “岭南所有人都能死,但是你们不行。” 楚腰站了起来,转身看着陆小小与伍大龙。 二人却是看向了这个女子身后的某个缓缓走来的鬓角白发丛生的剑修。 听风吟执剑而来,却是停在了楚腰身旁,向着二人执剑一礼。 “岭南之希望,在于二位了。” 陆小小忽然明白了过来。 这个连神海白花都枯萎了小小剑修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能够在数次惨烈的大战之中存活下来的原因。 倘若岭南是一个老朽的应当付之一炬的剑宗。 那么天涯剑宗与小白剑宗便是牵系着岭南重新来过的希望的存在。 他们是与那个伞下少年最为亲近的人。 这个小小的剑修沉默的站在了那里。 “东海想要捧那个少年做新三剑。” 听风吟站直了身子,认真的看着陆小小。 “我希望你们能够让他记得,自己欠了岭南很多东西。” 少年也许不会忘。 只是岭南是惶恐的。 人间悲欢不相通,心思亦是难以揣测。 岭南必须要留下陆小小这根线,才能保证那个少年不会乘风远去。 春风吹又生,生的终究只是杂草。 岭南要参天之树,便必须要有人能够带来新的种子。 一个付江南,自然是不够的。 陆小小长久的看着面前的剑修,又转头看向岭南以南。 “好。” ..... 付江南正在带着陆小三他们在剑宗里扛着石头。 岭南即将失守的消息,自然也已经传到了这样两处剑宗里。 所有人都知道那样一处投剑池关乎重大,是以在得到了来自听风惊鸿与小九峰的共同通知之后,付江南第一时间便带着师兄弟们,开始在山中凿着石头,而后一点点的搬到了天涯剑宗的投剑池外,打算先给它填上去再说。 只是投了许久的石头,那样一处小池子依旧没有见底的趋势。 这使得小少年们也不由得急了起来。 于是干脆开始拆着剑宗里的一切,把院坪里的石头撬出来,把山道上的石阶撬出来,总之能够撬出来的那种大块的石头,全部都丢了进去。 这样一件事情,哪怕付江南已经入道见山,依旧让他精疲力尽。 只是在剑宗里扛石头,总比在战场上要轻松得多。 陆小一在收拾着行李。 曾经说过要荡寇诛妖的陆小四与陆小五气喘吁吁的在投剑池边休息着。 这两个人虽然是师兄辈的,但是终究十一岁的体格是跟不上那些师弟们的。 二人长久的看着这样一处剑宗的四处。 终究也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突然说要离开了,哪怕是小少年,心中也会有着不舍的情绪。 “师父他们是不是回不来了?” 陆小五看着陆小四轻声问道。 同样只是个小少年的陆小四摸摸陆小五被石头砸伤的手,说道:“他们肯定会回来的。” 二人说着,却都是沉默了下来。 当初陆小小他们离开的时候,陆小五他们并没有多少想法。 毕竟当初南衣城的事闹得那么大,最后师父他们还是回来了。 只是当初的岭南有着八万剑修。 更何况,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不止是黄粱的巫甲,也有南方的叛军,也有悬薜院的人。 也许谁都没有想过,这三者最后会走到一起去。 二人休息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再说,却是又站了起来,去山道那边撬石头。 那些剑宗的山道,都是伍大龙在开春的时候,一点点修缮的。 那个剑修彼时充满了希望,想着剑宗以后会慢慢壮大强盛。 只是此时那些山道都已经被撬得乱七八糟。 像是剑宗藏了什么宝贝,有人上山来,上天入地的也要把它找出来一样。 剑宗里确实藏了一些宝贝。 便是那些少年们。 在人间,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比少年们更珍贵。 那代表了一切可能的希望。 他们也许碌碌无为。 也许光芒万丈。 所以伍大龙与陆小小站在山道上,看着那些被撬开的山道的时候,并不觉得遗憾。 他们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部分了。 接下来,是尽可能地去争取更多的一些东西。 小少年们看着两个回来的师长的时候,都是又哭又笑地扑了过来。 伍大龙摸了摸陆小五的头,又问道:“你师弟他们呢?” 师弟自然是陆小六以及付江南他们。 “他们在山上,在埋那口池子。” 伍大龙已经猜到了这里,与陆小小带着两个小少年往山上走去。 那些少年剑修们都在院坪里,搬着一些石头向着剑宗的后面那处小池子而去。 这个终日打铁投剑的剑修叫住了他们。 “不要往里面丢石头了,填不满的,江南呢?” 那后面是天涯镇,是剑湖。 只是少年们并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那是整个天涯剑宗的根基。 “我在这里,师父。” 付江南一脸灰尘地跑了过来,好在他们的剑都是很好的,哪怕用来撬石头,依旧寒光如新,只是更加衬托的少年们灰头土脸,像是泥地里打滚的狗子一样。 “你跟我来吧。” 伍大龙带着付江南向着那处投剑池而去。 陆小小则是吩咐着众人去收拾一下,看有什么要带的。 付江南有些茫然地跟着伍大龙一直来到了投剑池边。 伍大龙静静的看着那口池子,也许又想到了当初那个在这里守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子,于是发了一会呆,一直到付江南叫着他,这个三十六岁的剑修才回过神来,将池边的石头弄开,而后看着付江南。 “你知道投剑池下面是什么吗?” 付江南凭着在剑宗里听到的那些隐隐约约的故事,想了想,说道:“是一处剑湖,藏着天涯剑宗的剑。” 伍大龙轻声说道:“不止如此。” 这个终日打铁的剑修说着看向了那口池子。 “下面是另一处人间。人间里有着某个很高的前辈。” 付江南怔怔地站在那里。 “你身后的剑,剑上的名字,就是那位前辈刻的。” 这个来自悬薜院的少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很是惶恐的说道:“那我们是不是砸到了那位前辈了。” 伍大龙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也没有见过,见过前辈的,都不在剑宗里。” 付江南想起了那个伞下少年师叔。 虽然没有见过,但是总归是听过。 那是被岭南奉为真正的希望的所在。 这个少年于是恭恭敬敬地站在了池边。 “师父是要与我说什么?” 伍大龙转头长久地看着这个少年。 少年的天赋是天涯剑宗历代以来最好的。 南岛与乐朝天二人,显然并不能放到这里面来。 至于陆小二,说到底,那是小白剑宗的弟子。 “这一次离开岭南,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伍大龙轻声说着。 付江南也许明白了什么。 从前往后看,一切都是未卜的。 伍大龙也许还能够回来,也许不能。 但是付江南回来的希望,总归是大一些。 少年在人间的故事还很长。 一如少年所想那般,打了十多年铁的剑修安静地站在池边,轻声说道:“所以你要知道一些更多的东西,日后,才能将天涯剑宗的故事延续下去。” 付江南恭敬地行了一礼。 “我会的,师父。” 伍大龙点了点头,而后看向了那处投剑池,恭敬的说道:“请前辈封池。” 付江南转头看向那里,依旧什么动静都没有。 只是下一刻,池中蓦然有着许多剑意翻涌着。 有柄剑穿破池水而来,悬在了二人身前。 而与此同时,那样一处千年未曾变动过的剑池,却是在缓缓闭合,向上拱起,如同一处天然山石一般,石上有孔。 付江南怔怔地看着那柄剑。 剑当然依旧是天涯剑宗历年来投入的那些剑,从剑上风格可以看得出来。 只是这样一柄剑上,那些剑意格外的凌厉,远甚于寻常之剑。 而在剑镡之上,有着极为洒脱潦草的三字。 白玉京。 少年付江南怔怔地站在那里。 伍大龙说得再多,自然都不如那样一处剑池之中射出来这样一柄剑更让少年真切地相信许多东西。 那柄剑悬停在了少年身前。 付江南看向了身旁的剑修,后者平静地示意他接过剑。 少年于是抬手握住了那柄剑。 刹那之间,剑光灿然,那种浩然的剑意,直入云霄。 少年低头长久地看着手中之剑。 所以这是剑。 还是钥匙? ...... 草为萤坐在湖边托着腮喝酒,听着那些石头落下的声音,大概也很是无奈。 喜欢投剑就算了。 丢石头又是闹哪样呢? ...... 第二十七章 小镇与白月 小镇里那个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木子花的少女提着一些草莓,穿过了镇子,向着镇外而去。 这是小镇的第一个春天,也是第一个离开的春天。 从一月走到了四月初,是一个并不算漫长的故事。 然而对于镇子里的人而言,无疑是新奇的。 原来日子是会走的,春光是会像花一样凋谢的,人是会老的。 木子花觉得自己好像穿过了春天的门槛,就在走出镇子的石板街,走上了那条穿过花海而去的小道的时候。 就在那个时候,自己穿过了第一个四季。 所以这个少女停在了旷野天空下,抬头长久的看着那些飞在了人间的粉蕊。 只是桃花为什么不会谢呢? 不会谢的是那口湖边的桃树。 树下坐了一个喝着酒的少年。 木子花低下头来,穿过了茂盛的花丛,走到了树下。 “湖里雾气好像散了一些了,你吃草莓吗?” 木子花在树旁坐了下来,而后从篮筐里拿出了一棵鲜红的草莓,在那里揪着叶子,而后给草为萤递了过去。 树下的青裳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又接了过去,整个塞进了嘴里,大口的吃着。 刚摘下来的草莓很新鲜,也很甜,带着春天的清新的味道。 草为萤吃得很是感叹。 “你自己种的吗?” 木子花想了想,问道:“自己种的,难道会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草为萤笑着说道:“有时候会有,譬如再过几年,小镇有什么小少年长开了,长成了你喜欢的模样,彼时你再霞飞双颊,低眉顺眼的递一篮草莓过去,说这是自己种的,特殊含义简直比剑湖的水还要深。” 木子花默默的坐在那里。 草为萤继续说道:“当然,现在显然是不需要这样的含义的,只是人间需要有自己和他人的概念。譬如这筐草莓是你的,那朵山花是他的。所以我刚刚问那个问题的意义就在于,草莓是你的,还是小镇上别的人的?” 木子花认真的说道:“这就是我自己种的。”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那挺好的。” 木子花低头揪着草莓屁股上的绿叶,草莓是鲜红的,粘在上面的籽籽是黄绿色的,但是屁股是白色。 人的屁股也是白色的。 难道屁股都是白色的? 又或者草莓其实是人? 对于这样一个小镇而言,许多东西自然都是需要慢慢来的。 “我先前好像听见了一些声音。” 木子花捧着那颗草莓在尖尖上咬了一小口。 “好像是从湖这边传来的,所以就想着来看看。” 这也许是这个少女突然来看这个树下少年的原因。 只是草莓也刚刚好而已。 草为萤轻声笑了笑,说道:“因为有人在往湖里丢石头。” 木子花捧着那棵被啃了尖尖的草莓,歪着头想着:“为什么要往湖里丢石头?” 草为萤叹息一声,说道:“我怎么知道呢?也许是要背井离乡了,心中哀愁,丢块石头解解愁,但总之我很愁,毕竟好好的睡个觉,都会被吵醒过来,谁都不会很开心的。所以我给他们送了一把剑,又弄了一块被剑穿过的石头,告诉他们,你们再吵,小心变得像这块石头一样。” 木子花听得入了神,问道:“然后呢?” 草为萤耸耸肩,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们会把那柄剑当成什么开门的钥匙。” 木子花轻声说道:“所以是不是钥匙呢?” 草为萤没有回答,只是喝着酒。 木子花于是低头安静的吃着自己的那颗草莓,然后瞥见草为萤只是喝着酒,又把草莓咬在了嘴里,又拿了一颗揪了屁股上的叶子递给了草为萤。 二人坐在剑湖边,在桃树下看着一湖暮春之水。 “其实我有些忐忑。” 木子花轻声说道。 “忐忑什么?” “你说过这是春天,现在春天要过去了,我们不知道后面会是什么?有时候会很激动,趴在窗口看着那些树上的叶子越来越绿,花越开越少。有时候也会很担心,春天之后,小镇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木子花认真的,歪着头,看着天空,一字一字的说着。 就好像人间的新娘在嫁人之前的,对着镜子反复的看着妆容一般。 化着妆的姑娘是第一次嫁给别人的。 小镇里的少女是第一次看着春天离开的。 于是憧憬与担忧有时候也是类似的。 “春天之后.....”草为萤喝着酒,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大湖。而后又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 草为萤当然是知道的。 只是一如当初和少年说的那样。 他不喜欢春天之后的故事。 “或者说,我不知道怎么去说。”草为萤诚恳的说着,“世人在描绘一些东西的时候,总是会带着自我的主观色彩,我可能会把它说得很不好,于是你也会跟着不喜欢。但你应该要去喜欢的,世人的故事就像一个水果拼盘,什么都在里面,人间的故事也是这样的。人间只有春天,就像喝酒没有草莓吃一样,味道是单调的。” 木子花认真的点着头,说道:“好的。” 于是那个青裳少年笑了起来,坐在桃树下,长久的看着这个少女笑着。 一个在人间活了一千多年的人,不止会喜欢少年,也会喜欢少女。 二者都是带着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光彩的。 木子花低下头去,又拿起了一颗草莓,这一次没有去揪屁股上的叶子,而是整个塞进了嘴里。 于是在那种草莓的清甜之中,又多了一些苦味与涩味,就像在吃草一样。 会不会有人喜欢吃青草蛋糕? 木子花在那里呆呆的想着。 只是目光停留在某个地方的时候,又露出了许多的好奇来。 “雾气是不是在慢慢散去?” 木子花转头看着身旁的青裳少年,有些惊讶的问道。 她大概忘了自己在桃树下坐下之前,便下意识的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草为萤静静的看着那边,轻声说道:“是的。” “春天结束的时候,雾就会散去?” 木子花对于小镇之外有着雾气这件事好像已经成为了一种习以为常的概念。 如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一样。 “雾气散不散,与春天走不走是没有关系的。” 草为萤说着,又想了想,笑着说道:“当然,也有可能是有关系的。” 木子花是落于已有认知囚牢的少女。 草为萤自然也是的。 谁说不能有这样一个人间,只有春天结束的时候,雾气才会散去呢? “但这里的不是。” 草为萤说着站了起来,微微笑着看着大湖远方那些雾气渐渐轻薄的地方。 ——有那么一日,山崖合并,大湖汇聚。 于是人间便出现了。 木子花也下意识的站了起来,提着那篮草莓,走到了湖边,向着远方眺望着。 ..... 风吹开云雾了,你倚坐在春日桃花暖阳里,越过那些清冷的山崖,向着远方看去,弯弯曲曲的小道在人间安静地蜿蜒着,一片疏离的灰色的山脉之上,顶着一抹雪色。 ...... 事实上并没有。 木子花向着那边张望着。 远方的雾气还在,只是变得薄了许多,山崖在云雾里似乎在动着,又好像没有,只是白雾如流。 一湖天光明媚,像极了许多将要到来却还没有到来的东西在小镇人们心中留着的期待。 小镇少女提着一篮子鲜红的草莓,于是踮起脚来,像是想要让雾气变得低矮,好看见那后面是什么一样。 草为萤喝了口酒,轻声说道:“春天之后就是这样的。” 木子花转回头来,看着树下的少年,说道:“这样的?” 草为萤说道:“不是模样,而是姿态。你应该抱着这样的一种姿态,去等待着一切变化的到来。就像方知生,方知死一般,带着一种迷人的憧憬,去迎接着一切。在看见之前,先放下定义,在遇见之前,先抛却成见。天地大有而不显,天地大美而不言。” 木子花怔怔的看着这个少年。 喝了一千多年酒的少年脸上带着令人沉醉的笑意。 “是谓人间。” ...... 有人第一次看见人间。 有人第一次看见海上白月。 陆小三骑着那个青色的大葫芦飞越天际,向着那一处月色澄明的大海上落下去的时候,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而后手舞足蹈的在葫芦口蹦了起来。 “芜湖,师叔快看,我们逮到月亮了!” 小松鼠松果亦是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下方那轮在夜色里清亮的明月。 乐朝天笑眯眯的站在二人身后。 所以这大约便是这个道人要带着陆小三而不是陆小二的原因。 在某些故事里,一个会欢呼雀跃的小少年,永远要比一个抱剑端起来的小少年有趣得多。 天上的月亮当然可以是海里的月亮照上天的影子。 胡芦向着大海之上落了下去,而后像是一艘夜色里晃晃悠悠的小船一样向着那里而去。 陆小三看着已经走到了葫芦口的乐朝天,瞪大了眼睛说道:“难道师叔你的另一个师兄住在月亮上?” 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是的。” “他在月亮上做什么?砍树吗?” 乐朝天愣了一愣,回头看着小少年说道:“砍什么树?” 陆小三认真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不在月亮上砍树,难道是在月亮上养兔子?” 小少年一脸真诚的胡言乱语着。 陆小三说着又嘿嘿笑了起来,看着远方那处浮在水面上月轮。 “其实我小时候吃过月亮,当然,是做梦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好像是坐在院子里发着呆,月亮就挂在枝头很是明亮,然后突然就掉了下来,我就赶紧站起来,一路向着那边跑去,月亮像个房子那么大,在那里摔碎了,一地流沙一样的月色,看起来格外诱人,于是我就抱着月亮一口就啃了上去,吃起来沙沙的,就像一个口感绵密的糕点一样。” 小少年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的咽了口唾沫。 只是很快就听见了同样的吞咽声。 转头看去,只见乐朝天和松果也在咽着口水。 乐朝天笑着给小少年脑壳来了一下。 “不要说这样的东西。” 陆小三不服气的说道:“为什么?” 乐朝天叹息着说道:“因为吃不到的东西,你说得太好了,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的。” 陆小三于是也叹息了起来。 吃不到一口那样的月亮,确实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 松果惆怅的说道:“我感觉我这辈子真的会很遗憾了。”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那等会我们先去试一口吧。” 乐朝天认真的说道:“别试了,因为你会失望的。” “那难道不是月亮吗?” “那当然不是月亮,那是缺一门的道观。而且你就算吃到了,也不能保证月亮真的便是你想象的味道。” “啊,那好吧。” 陆小三从未如此难过的叹着气。 只不过小少年的哀伤来得快去的也快。 等到养着许多剑的葫芦靠岸的时候,陆小三便纵身一跃,跳上了那些长满了在白月的清辉之下散发着幽幽冷光的白花之岛。 而后背着那个葫芦向着一块岛上的山石边走去——自从葫芦里开始养剑之后,这个小少年就开始把葫芦背在身后了,用小少年的话来说,这样足够潇洒帅气,可以甩陆小二那个装帅的十几万里。 松果与乐朝天跟在了后面,看着前方匆匆走着的小少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自由自在的小少年的命运是不可测的。 毕竟他可能像吐着舌头的小土狗一样在那里抬着腿撒着尿,也可能在那里刨个坑,埋点奇奇怪怪的东西。 陆小三一路跑到了山石边,而后捡起了一块石头,抬起头踮起脚,歪歪扭扭的在山石较为平整的一面写着: 唤来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人间小剑仙,陆小三到此一游。 松果蓦然无语。 陆大剑仙果然还是如此谦逊。 都不写大剑仙,而是写小剑仙。 乐朝天轻声笑着,看着那个背着养剑葫芦的小少年,也走上前去,也捡起了一块石头,先是把陆小三写的那一句唤来一天明月中的‘来’字划掉,改成了‘起’字,又在下方加了一行字。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后辈乐朝天,未见剑仙前辈风采,甚为遗憾,然神往,因留之。 一旁的小少年很是认真的转头看着乐朝天。 “师叔。” “嗯?” “你是我见过最帅的人。” 师叔侄二人站在山石边嘿嘿嘿的笑着。 松果见到这般情形,于是也捡了一块石头,看着远方白花簇拥之中的那轮明月,又回头看着那块山石。 小少女却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写什么了。 想了许久,低着头很是认真的在那里写了一行字。 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吃一口月亮,是月亮不是月饼!但是可以是蛋黄酥的——松果留。 乐朝天看着这行字,摸了摸小少女的头,笑眯眯的说道:“加油。” 松果嘻嘻嘻的笑着。 陆小三则是觉得松果格局小了。 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只吃一口? 自己当时在梦里都啃了好几口。 要是自己,肯定写月亮都是我的,谁都不许抢。 别吃别吃! 三人在山石前逗留了一阵,而后又沿着那些白花幽幽轻浮的小道,向着那一海白月而去。 陆小三走着走着就愣在了那里,停了下来,呆呆的指着的那轮白月的最上端。 夜月清辉之中,有个看起来极为出尘的身影,正坐在一轮白月的最上方,独坐明月而观海。 却是正像那一句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一般。 “那是你师兄吗?” 陆小三怔怔的问道。 乐朝天挑了挑眉,而后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的,那是.....也许是你师姐。” 小少年瞬间蔫了下来。 “师姐啊,那算了。” 毕竟师姐是一种很凶猛的生物,掌握着剑宗里的生杀大权,譬如陆小一今天不想做饭,那陆小三他们就只能饿肚子。 陆小三再看白月之上的那道身影时,瞬间就不觉得出尘了——要是我陆小三坐上去,肯定更像仙人。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小少年眼睛里长满了柠檬。 “不过她坐在那上面做什么?” 陆小三有些好奇的问道。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因为我师兄觉得人力有时穷,所以找了一个带着神鬼魂灵的人坐在上面,想要看看能不能够真正的通晓人间。” “通晓人间做什么?” “通晓人间便可以知晓命运。” 陆小三认真的说道:“知晓了命运,那不就是没有惊喜了?那又什么意思呢?如果我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的,我肯定不会开心的蹦起来。” 乐朝天想了想,诚恳的说道:“有道理。” 三人继续向前而去,在那些白花之岛的尽头,那一处如同月华洒落一般的旋阶之上,有个年轻的道人正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站着,肩头已经落了不少海风吹来的白花,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 陆小三看见那一幕的时候,却又改变了注意,转头看着乐朝天说道:“我突然发现有时候知道了命运也挺有意思的。” 乐朝天笑眯眯的说道:“比如?” “比如哪天我和师叔分开了,很久没见了,师叔要来找我,但我早就知道了,于是我就在院门口在落花里站一下午,等到师叔踩着山风过来的时候,我就笑眯眯的说道‘师叔,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很多个春秋了。’” 叶逐流看着那个站在白花浮岛上的小少年,轻声笑着,于是本来不打算这么说的年轻道人看向了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 “师叔,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很多个春秋了。” 陆小三很是满意的点着头。 对咯,就是这样! 第二十八章 道童独坐白月 小少年最后打算跑去那轮白月的最上面看下那个‘师姐’在做什么,本来想拉着松果一起去的。 结果小妖少女往白月之镜中一站,看见遍地匆匆走着的道人,就变得拘谨了起来,乖乖的跟随着叶逐流,走到了某处镜中之崖的崖坪上,在那里休息了下来。 虽然陆小三和松果说了,匆匆走着的道人最好了,而且他们一看就是不会管你在做什么的。自然比乐朝天那样四处瞎走无所事事的道人要好多了。 只不过松果还是有些犹豫,最后摇摇头拒绝了。 于是陆小三在询问了可以到处走之后,便开开心心的背着葫芦和不闻钟踩着那些如同镜中千丝网一般的悬桥一路自顾自的向着上方而去。 小少年当然不会便这么安分的一路直接走去,向上的路是漫长而错综复杂的,于是陆小三时不时便揪住一个道人问一问,要从哪里走。 或者就是跑到那些滴漏边,看着那些在认真记着的道人。 陆小三本以为缺一门的人应该是那样的,譬如说仙风道骨,不问世事,坐于云松之下,在幽静人间里参悟着大道。 结果一个个都忙得跟村里的狗一样。 不过小少年转念一想,好像也对。 毕竟不问世事自然不代表清闲,更何况不是说道门是唯物的辩证的?。 只是坐着想的,自然是不能这样形容的。 当初李缺一的道圣之称,也不是枯坐坐出来的,那个一千年前的道人,是真的带着一本册子,跑遍了人间。 倒是剑圣青衣反倒是坐高崖坐出来的。 所以陆小三在一旁看了许久,很是诚恳的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个道人连瞥都没有瞥一眼陆小三,只是认真的盯着上方滴漏口渐渐茁壮饱满的一粒水滴,一直到它在滴下来的一瞬间,这个道人才极为迅速的在手中的册子上记了一横。 陆小三于是看向了道人手中的册子。 有些是一横,有些是两横,整本册子密密麻麻的都只有这两种东西。 这让小少年看得一头雾水。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大道至简? 不过看起来倒是很像那个卜算子的卦道。 道人记完了之后,这才瞥了一眼陆小三,很是古怪的说道:“你是哪里来的?师父新收的弟子?” 陆小三真诚的说道:“我是剑仙陆小三。” 道人哦哦两声,很是敷衍的说道:“剑仙前辈好,我这是在记滴漏。” 说罢,便又向着远处另一处崖道而去,确实道袍飘飘,一面走着还一面研究着手中的册子。 陆小三心想我是见识短浅不是瞎,当然知道这是在记滴漏。 问题是记了做什么呢? 不过陆小三也没有真的死皮赖脸的追上去。 毕竟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忙的样子。 小少年在那里四处看了一阵,又开始沿着那些崖道向着上方而去。 那些白月之镜中的断崖虽然并不高,也并无气势,然而终究数量奇多,给小少年绕得有些晕了吧唧的。 等到小少年渐渐走到这一处白月之镜的上方的时候,那些来自于夜色海中的清冷天光都是暗淡不少了。 上方是一处看起来格外古老的滴漏,下方那些滴漏之中的水便是从这里滴落而去。 陆小三凑在旁边看了看,本来想捣点蛋,但是怕挨打,还是放弃了。 这些神神秘秘的东西,一看就是和缺一门算命有关的,自己要是在里面撒泡尿进去会怎样? 陆小三用了很久才平息了这个很是诱人也很是致命的想法。 滴漏之后,便是一条承载着幽幽清光的小道,一路向着白月之镜外面而去。 爬了老半天的陆小三终于很是舒服了松了一口气,而后背着剑与葫芦向着白月之巅而去。 走出来的那一刹那,便有人间夜色里清凉的四月海风缓缓吹拂而来。 漫天星斗明亮,如同另一些被人打得稀碎的月光一般,在天穹之上细密的铺落着。 小少年抬头长久的看着天空,又看向远方,那些幽幽浮岛之上,白花清冷,宛如一些海浪细末一般。 直到最后小少年的目光在落向了脚下的这轮白月。 左右顾盼了一眼,小少年嘿嘿一下,趴下来就是一口。 “呸呸呸。” 很快小少年便露出了极为惆怅的神色。 妈的全是砂石。 差点给小少年的牙崩掉了。 陆小三本以为没人看见,结果下一刻,便看见从白月之镜的镜面之上,有个三十来岁的道人神色古怪的走了上来。 “你在做什么?” 陆小三心想我还能做什么,难道是一口月砂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想看看这里的土质怎么样。” 陆小三面不改色的说道。 道人大概信以为真,看着陆小三问道:“怎么样?” 陆小三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有点咸,你们是不是踩到尿了。” 道人们踩到尿了,又在这上面走来走去,于是就变成这样了。 那个道人先是愣了一愣,而后哈哈笑着,说道:“这是在东海,肯定咸啊。” 陆小三无奈的说道:“好吧。” 不过看着这个道人似乎有些闲情雅致,于是陆小三便诚恳的问道:“师兄,你们是做什么的。” 道人默然无语的看着陆小三很久,而后说道:“你猜我们是做什么的?” 陆小三认真的看着一身砂尘的道人,想了想,说道:“我猜你是挖石头的。” “......” 道人看着小少年很是无奈,而后摇头笑着。 陆小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把身后的葫芦取了下来,拿在手里,神秘兮兮的看着道人问道:“我不太会猜,不如你来猜猜我的葫芦里有什么。” 道人挑了挑眉,低头看着小少年手中的青色葫芦,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着熟悉的感觉,不过却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至于葫芦有什么? 道人微微一笑。 “葫芦里是种子。” “哈哈哈,猜错了。”陆小三很是得意的笑着。“里面是剑。” 道人只是轻声笑着与小少年擦身而去。 陆小三愣了一愣,看着道人的背影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道人只是边走边笑着。 “我觉得你说得不对,里面不是剑,就是种子,如果不是,你就打开让我看看。” 陆小三想了很久,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说的对,就是种子。” 小少年还在养剑,自然不能将葫芦打开。 所以道人至少算到了小少年不能打开葫芦。 这貌似比猜到里面是什么更难。 小少年心服口服,也不去问师兄是做什么的了。 毕竟这样的问题有些蠢了。 道人安静远去,陆小三在那里看了一阵,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找那个坐在月色里的师姐的。 于是站在白月之镜上蹦蹦跳跳的向着远处张望着,却是终于看见了那样一个坐在夜色星光之下的身影。 小少年把葫芦重新背在了身后,而后那一处跑去。 只是在跑到了近处的时候,小少年瞬间就失望了下来。 那个师姐看起来也许未必有自己大,头上还扎着两个小揪揪,应该是个小道童,而且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于是小少年在这样一个夜晚,明白了一个道理。 最美的东西,果然都是来自想象的。 比如自己不去啃一口,这轮白月之镜便永远都是口感绵密的的糕点。 那个师姐也是坐在夜月清辉之下的月中仙子。 陆小三叹着气,缓缓的走到了那个小道童身旁。 “师姐在看什么?” 正在走着神的王小花转过了头来,呆呆的看着陆小三,不知道这个小少年是哪里蹦出来的。 一直过了许久,小道童才开口说道:“看海啊。” 这是无比理所当然的回答。 陆小三在王小花身旁坐下,循着方才小道童看着的方向看去,确实只是星夜之下一片广袤无际的海。 海中遥远的地方也许有着几点孤岛,只是更多的,只是一种万物茫茫的的感觉。 海的边缘便是天,是色彩暗淡却又好似深藏靡丽的穹盖,沿着穹盖之壁,星光洒落,一直向着澄净的高天而去。 “你便是先前乘着葫芦来的剑仙?” 正所谓距离产生美。 小少年远望小道童如同月中仙子。 小道童远眺小少年如同天上剑仙。 只是二人相见之后,大概都是有些失望的。 陆小三并不想陆小二那般眉清目秀煞是好看,这个小少年嘴边甚至还带着一些方才啃石头留下的灰尘。唯一可圈可点的,就是身后背的剑与那个青色的葫芦。 只不过剑仙这样的词,小少年百听不腻,于是诚恳的说道:“是的。” 小道童心想这人真不要脸,只是毕竟来者是客,所以王小花也没有戳穿陆小三自得的幻想。 两个加起来没有乐朝天鞋码大的人便坐在了白月之镜的顶端看了许久的海天。 “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小花看着一旁的小少年,忽然便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与自己一般大的人了。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我以为你是个月下仙子,所以过来看看。” 王小花愣了一愣,倒是有些羞涩起来,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小揪揪。 只不过小少年继续说道:“但看来是我想多了,要是坐在这里的是那个叫做楚腰的师妹,大概真的就会是月下仙子,她还会咿咿呀呀的唱戏。” “......” 王小花用了许久才想明白了一些东西,譬如当某些话语里用着‘我以为’的时候,那本就已经不是了。 只不过她还是没有与小少年斗气的说着什么我也以为你是个剑仙这样的话。 仙子会扎着小揪揪吗? 也许会的。 但是不会是现在的王小花。 毕竟有人还写了眉眼如画的桃花妖梳着两条大黑辫子。 小道童听着小少年的话,想了想,问道:“楚腰是谁,名字好古怪,不过还是要比我的名字好听一些。” 陆小三说道:“一个小道境的剑修,长得挺好看的,就是总是喜欢冷着脸,师姐叫什么名字?” 小道童叹息一声,说道:“王小花。” 陆小三深吸了一口气。 继而有些同病相怜的看着这个独坐白月的小师姐。 “我叫陆小三。” 二人相对无言。 小少年又很是叹息的继续说着:“其实这个名字也还好了,以前没有入剑宗之前,我的名字叫做陆狗娃。” 王小花很是诚恳的说道:“确实。” 果然,好与不好,都是需要对比出来的。 某个白衣剑修便这样说过。 世人的性情都是喜欢调和折中的。 譬如你说要给你取个名字叫做陆小三,你肯定是不乐意的。 但如果说如果不叫陆小三,就要叫陆狗娃。 于是小少年就肯叫陆小三了。 陆小三觉得这个话题起得一点不好,说起来都是伤心泪,于是换了一个话题。 “师姐开始修行了吗?” 王小花坐在那里低头看着月下之海。 “没有,他们没有教我修行,只是和我说了很多一时半会都听不大懂的话。” 陆小三于是得意了起来,从身后取下不闻钟,拔出剑来,上面隐约有着元气剑意游走着。 小少年的元气来的晚,但是剑意来的并不慢。 因为小少年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握剑。 他要做大剑仙。 “看到没有,我已经开始修行了。” 王小花看着一旁的陆小三,歪头想了想,说道:“我大概不用修行。” 陆小三愣了一愣,问道:“为什么?” 王小花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身周有着极为古老肃穆的气息传出。 哪怕头上依旧顶着两个小揪揪。 此刻的小道童在陆小三看来,整个人的气质都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尤其是当小少年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道童瞳眸之中那些黑色的印痕之上的时候。 小少年怔怔的坐在那里。 当那双带着极为繁复古老印痕的黑色瞳眸看过来的时候,小少年心底却是在刹那之间,有如身处生死之境一般。 好在小道童大约也不能长久的维持这样一道目光,很快那些气息便散去了,脸色有些发白的坐在那里。 “那是什么?” 陆小三怔怔的问道。 “那是神.....” 王小花说到一半的时候便停了下来,而后改了口。 “一种神秘的术法。” 陆小三默然无语。 “它能做什么?” 王小花安静的坐在那里,转过了头去,它能做什么? 这个小道童沉默的看了许久的星夜,而后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王小花又怎么会不知道它能做什么呢? 当初在大泽边的时候,卜算子便已经告诉过她。 这是神术司命。 只是司命做什么呢? 如果一切不看,一切不闻,一切不问。 万般不入心神。 那么司命做什么呢? 王小花依旧没有能够想明白这样一个问题。 一如世人不明白缺一门的人从来都不会告诉世人他们在风里,在那些漫长如同千年的滴漏里,在一切具象化的意象之中可以看见些什么一样。 陆小三轻声说道:“不能理解是人间常态,不知道也很正常。” 王小花转头看着这个小少年。 陆小三笑了笑,将不闻钟放在了一旁,在白月之镜上躺了下来,说道:“这是当初在剑湖的某个前辈说的。” 这个向来很是调皮,像一条几个月大的小土狗一样欢快蹦跶的小少年此时倒也安静了下来。 “如果我有一柄剑,我肯定不是用来杀人的。” 小少年当然有一柄剑,甚至还有很多剑,都藏在了葫芦里养着。 “那你修剑做什么?” 王小花很是好奇的问道。 陆小三听到这个问题,也许早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答案,于是眼睛也睁大了,看着一天星光。 “我可以把它当拐杖,可以拿来弹曲子,就像我师叔那样弹剑作歌奏欢声。” 君子不器。 万物亦然。 陆小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嘿嘿笑着:“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拿着它去天上切一块月亮下来。” 小少年梦里的那一口月亮,让人流连忘返。 哪有人在看见月亮的时候,会不想啃一口呢? 也许是沙沙的绵密的,也许是香甜的流心的。 于是吃完了月亮,又想吃夕阳。 夕阳未尽的夜色,就像一个大皮蛋。 王小花歪着头默默的想着,于是也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陆小三说着说着,又好像恢复了本性一样,突然就坐了起来,很是兴奋的说道:“你喜不欢喜吃火锅,我们吃火锅吧。” 王小花被这跳跃性的思维给弄迷糊了。 “为什么突然想到吃火锅?” 陆小三认真的说道:“你想想,你坐在一轮掉在辽阔大海之中的皎月之巅,在迷人的月色里和师弟一起坐着,头顶是漫天繁星,面前是一桌热气腾腾的火锅,这难道不是一件很让人快乐的事吗?” 王小花很是心动,只是最后还是默默的摇了摇头。 “难道你不喜欢吃火锅?” 王小花转过头去,默默的说道:“不喜欢。” 陆小三还想再说什么,这个小道童却是开始很无情的逐客了。 “你走吧,不要再来这里。” 声音决绝得像是某些曾经山盟海誓的有情人之间的诀别一般。 陆小三歪着头看了王小花许久,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还是拿起了自己的剑,站起了身来,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于是小少年一头雾水的离开了白月之巅。 只有那个小道童惆怅的坐在那里。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火锅呢? 只是今天对火锅动了心,明天就会对月亮动心,说不定哪天就会对那个小少年动了心。 然后就开始对人间念念不忘。 小道童好像在刹那之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样一处东海高崖之上的人,永远都不会过问世事的缘由了。 也许许多东西都是这样的缘由。 不止高崖,不止神鬼。 清静为天下正。 第二十九章 清幽之湖中命运的故事 松果很是震撼的待在崖壁小屋之中。 最开始她以为里面应该是昏暗的,毕竟在屋外的崖上,那些光都是幽冷的,只有在某些水滴滴落下去的时候,才会变得明亮一些,就像是一闪而过的命运之流一般。 只是当她走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屋中一天星光星光垂落,清冷但并不昏暗,那种并不灼热的光辉,疏疏落落地自壁上的小窗之中透了进来。 松果当时下意识的就想看看陆小三是什么反应,可惜一回头才想起来那个小少年跑去找那个月中仙子的师姐去了。 小少女松果搬来了一张小矮凳,坐在那里捧着腮看着壁外一海星流。 松果觉得自己大概像是住在了某棵浮在水面上的松果里。 水流就在窗边,万物都在缓缓的向着远方流去。 就像当初槐安盛行的庄生岛的传说一般。 松果看着那些便在窗棂之下荡漾着的承载着幽光的海水,想着假如有人也曾这样见过一些风景,大概也会在那些东海之流的方向之后,相信人间的归途是在遥远的东面吧。 松果发了许久的呆,甚至陆小三什么时候从白月之镜的上面回来了,她都没有注意到。 小少年抱着剑,就在门口坐了下来,也没有去看外面的星光,反倒是在看着对面的崖壁上的万千滴漏。 松果一直过了许久,才回过头来,然后便发现陆小三好像已经在门口石坎上坐了很久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松果有些好奇。 陆小三叹息着说道:“回来很久了,你一直在看着外面发着呆。” “好吧,你嘴巴上面为什么有灰。” 小少年很是迅速的抬手擦了擦嘴巴。 “哦,没什么,天黑路滑,摔了一跤。” 松果狐疑的看着陆小三,又走到了门口看着外面的光芒,虽然那些崖壁之间光芒幽冷,但是也不至于看不清路。 “你不会偷偷去啃了一口吧。” 陆小三跳了起来,言之凿凿的说道:“我没有!” 松果自然不信,但也没有问到底是不是口感绵密的沙沙的。 毕竟如果很好吃的话,陆小三早就欢呼雀跃了。 “对了,你见到了那个坐在月亮里的师姐了吗?” 陆小三听到这句话之后,更加惆怅了。 “我也想找到那样一个坐在月亮里的师姐,但我只看见了一个坐在那里发呆的扎着朝天揪的小道童。” 陆小三不由得想着,假如自己没有爬上去,那个画面一定会成为一段很美好的记忆。 就像梦里的那一口月亮一样。 可惜没如果啊。 曾经有着许多美好的想象摆在小少年面前,可惜他没有珍惜,直到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 如果再给陆小三一次机会,打死他也不会啃一口地上的砂石。 当然,也不会说出吃火锅的想法。 陆小三坐了一阵,又回头看着松果。 “对了,乐朝天那老小子回来了没有?” 松果摇了摇头。 “他跟着那个道人一直往下走了。” 二人走出了小屋,站在断崖边向下张望着,断崖每一层之间并不高,大约也有两三丈的样子,但是数量极多,就像是被一层层凿出来的一样。 无数命运的轨迹划过一道道纤长的光线,就像垂落在人间一样坠落下去,而后被那些道人们收集起来用着某种莫名的道理阐释着。 往下方的滴水之声很是悠长细密,海面之下的山崖之中亦是开始渗着水,只不过并不滴落在滴漏之中,而是如同细雨之帘一般,垂落在崖外。 道人们很是小心的护住怀里的道卷,在下方穿行着,一直往极深处而去。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要不我们去下面看看师叔在做什么?” 松果犹豫了少许,回头看着外面的星光,又转回头来,这一次倒是没有拒绝了,跟着小少年向着下方走去。 ...... 道人们安静的穿行在那些小道之上,一路盘旋向下,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平台,台中有一口琉璃一般散发着幽幽清光的大湖,那是所有滴漏之水,最终汇聚的地方。 当湖水满溢,便会淹没平台,泄水之流向着四处倾泻而去,又在镜内崖壁处,化作无数细流重新回归东海。 湖上有着无数悬在幽光之中的镜子。 一如卜算子一直带在人间的那一面一样。 乐朝天缓缓走上大平台,在大湖边缘停了下来,今日大约是水泄之日,所以那些湖水淹没了平台,一直没到了乐朝天的脚踝处。 这个模样年轻的道人在那里看着许久,而后伸手拿过来一面镜子,轻声笑着说道:“我以为你只是不打伞的人,原来你连桥都懒得架。” 在乐朝天的不远处,同样有着一个道人,鬓角渐生白发,手脚渐渐不再温暖的谢朝雨安静的坐在那里,坐在大湖之中。 当道人睁开眼的时候,一湖水波在幽光之中微微颤动着,好像是在衍变着什么,又好像只是某种错觉一般。 乐朝天亦是低下头去,静静的看着那些潋滟的水波,这个道人身周渐渐有山海道文流转,那些道文缓缓衍化,却是有如卦道一般,自身周扩散而出,而后向着湖水之中垂落而去。 一切水波散去。 乐朝天静静的看着那些浸没了自己的鞋子的湖水。 “原来这也是一面镜子。” 模样年轻的道人抬头看着不远处的谢朝雨。 “十二叠算十三叠。师兄,看来你的方向确实是对的。” 谢朝雨抬起头来,看着那个站在湖边的道人问道:“你何时入的十三叠?” 乐朝天笑了笑。 “前不久观山海之时。” 谢朝雨长久的看着自己这个师弟。 二人都是自当年青天道之中走出来的。 所以许多东西,自然都是大同小异的。 譬如算天地看命运之事。 一湖平水,师兄弟二人便长久的对视着。 一直过了许久,乐朝天才微微笑着。 “但是在命运这种东西上,自然还是师兄更胜一筹。” 那面被握在乐朝天手中的镜子上,渐渐浮现出了一些混沌的光点,光点纠缠着,变幻着,直到成为了一副定格的画面。 乐朝天坐在某处清溪边,临溪抚琴,也许是在唱着什么曲子。 一溪殷红。 这个模样年轻的道人只是看着手中镜子的画面,无比淡然的笑着。 “我并不觉得意外。” 乐朝天将手里那面重新回归混沌,又沉寂下来了的镜子放回了空中,低头看着大湖满溢之水中的自己。 “有生就要有死。更何况,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乐朝天微微笑着。 “是为齐物,是为归真。” 谢朝雨静静的看着乐朝天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又何必如此?” 乐朝天抬起头,越过万千流光滴漏,看向遥远的天光垂落的熹微之地。 “当年我斩去了许多东西,但是也留下了一些东西。譬如欲望,所以我热衷于火锅这样热烈的东西,也动情于音声这般乱心的器具。” “倘若断绝一切,视万物如草芥,抱持所谓的圣人不仁以观天地,那么人间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天下无不同而不存,人当然可以是石头,但人如果只是石头,哪怕师兄你真的通晓了命运,知晓万物从来归去,知晓天地衍生垂陨,那么这样的事情,同样又有什么意义?” 乐朝天低下头来,轻声说道:“绝对的理性,也许是神性,也许是天性,但不是人性。” 谢朝雨坐在大湖之中平静的说道:“所以师弟来此做什么?” 乐朝天笑了笑,说道:“师兄将大司命带回缺一门,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不可能瞒得过许多人的,当然师兄未必相瞒,我也未必想要做什么,只是确实很是好奇——就像我所说的那样,通晓一切,又当如何?” 谢朝雨淡淡的说道:“通晓一切的意义,本就止于通晓。意义来自人间附加,来自世人认知价值体现的渴求。譬如高山之石,明白如何是高山之石,从何来,将何变,本身便是意义。” 乐朝天静立不语。 谢朝雨继续说道:“观宗不要,可以送给缺一门。两相印证,才知道哪里是对的,哪里是错的。” 乐朝天平静的说道:“我问过青莲前辈。山河观是对的,人间流影也是对的。” 谢朝雨深深的看向这个道人,缓缓说道:“所以你其实还是想要做一些事情的。” 乐朝天低头看着一湖流水,缓缓说道:“槐帝死后,无人再能提起当年破冥之事的真相。” “因为真相,就是用来打通冥河的武器。” “师兄离命运三尺,自然已经足够,也许对于师兄而言,知道什么是高山之石,便是最大的意义。” “但是知道什么是石头,就可以用石头杀人,知道什么是火,便可以用来烧掉房子。” “大道半知,才是人间应有之理。” “人性是关不住人性的,克制倘若可以成为一种真理,那么人间律法便毫无意义,弃大道而行小道,才是至人之至,圣人之圣。” 乐朝天停了下来,看着长久沉默着的谢朝雨,缓缓说道:“师兄如若不信,那么我们便打个赌,就赌那个代执司命的道童,日后会不会起私欲。” 谢朝雨平静的说道:“我不与你赌,这样的东西,我自然是赢不了的。” 哪怕这个道人当初言之凿凿的与王小花说着生死理应绝对中立。 但是他依旧不会去赌这样的东西。 或许就像丛刃当初所说一般。 你我都不过是人非梦而已。 只是哪怕真人非我。 “又何妨一试呢?” 谢朝雨静静看着乐朝天说道。 乐朝天长久的看着面前的道人,而后缓缓说道:“假如终有那么一日......” “我会请师兄去死。” 谢朝雨微微一笑。 “虽死无憾。” 师弟当然是会想着杀师兄的。 当初乐朝天与那个伞下少年在小楼里讨论过的东西,自然有着他的意义。 说着理性的世人。 往往最为执迷不悔。 乐朝天转身向着平台之外而去。 谢朝雨在身后轻声说道:“难得来一趟,吃顿火锅再走?” 乐朝天停了下来。 谢朝雨缓缓补充道:“白菜粉条火锅。” 在岭南的小楼之中。 那个吃不了辣的师弟曾经说起过无数次白菜粉条火锅。 尽管他们最终只是吃了那一顿,后面的火锅都变得丰盛起来了。 但是也许对于这个道人而言,心中最好的火锅,依旧是很多年前的那一顿藏在风雪里的火锅。 那是在青天道的某个冬天。 大雪封住了山路,于是师兄弟们便窝在了道观里吃着简单的粉条烫白菜。 那时白风雨还没有掀起人间风雨,乐朝天才开始修行,谢朝雨已经闻风了,白玉谣尚且见山。 乐朝天在那里站了很久,忽然想起来,其实与另一个师兄吃过的火锅,也在慢慢远去了。 于是就像那日吃完之后,乐朝天在楼下弹剑而唱的那样。 一切的故事说到最后面,大概都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所以模样依旧年轻的道人轻声笑了笑,回头说道:“那么,师兄,明天见。” ...... 陆小三和松果被拦在了下方的那些崖道上。 欺师灭祖叶逐流便站在那里。 “师弟,我在这里等了好几个春秋了。” 陆小三默然无语。 难道你真的几年前就知道我今天会从这里走过去找师叔? “师兄在这里等我做什么?” 其实按照真正的辈分而言,陆小三自然不会叫叶逐流师兄,毕竟自己是更晚一辈的人了。 只不过因为某个道人突然奇想,跑去做了那个伞下少年的师弟。 于是人间辈分,乱上加乱。 只不过陆小三并不知道,就在这缺一门中,同样辈分有些乱了。 叶逐流说道:“因为下面不能过去,事关缺一门的隐秘所在。” 陆小三想了想,认真的说道:“难道你们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打算藏着捻着?” 叶逐流笑了笑,说道:“自然不是。道圣毕生所着,都可以干净利落的留给世人,缺一门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只是有些东西,尚且未曾明白究竟是什么,自然不好让世人看见。” 陆小三认真的说道:“我很聪明的,你如果让我进去看看,说不定我就帮你们弄明白了呢?” 叶逐流轻声笑着:“我觉得你师兄更聪明一点。” 小少年愣了一愣,看着面前的道人有些惊讶的说道:“你见过我师兄?” “见过?在岭南那边的时候。” 那时的道人正在钓鱼。 陆小二也正在钓鱼。 陆小三惊喜的说道:“那我师兄是不是变丑一些了。” 风餐露宿的,大概会使人憔悴一些。 叶逐流亦是愣了一愣,一直过了许久,这个道人才看着小少年笑道:“他应该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陆小三叹息一声。 “看来你是真的见过我师兄了。” 毕竟那个小少年真的很好看。 陆小三又想了想,看着叶逐流问道:“所以我师叔什么时候上来?他会不会和他师兄在下面偷偷吃火锅不叫我们?” 叶逐流惊为天人的看着陆小三。 所以在小少年的世界里,师叔只要不见了,就是和人偷偷吃好吃的去了? 好在这样一个问题倒是不用叶逐流来回答了。 乐朝天正在那些崖道上穿过一些水帘走过来。 “我哪次吃火锅没叫你?” 陆小三愣了一愣,看着乐朝天理直气壮的说道:“你都没叫我了,我怎么知道?” 一句话让其余三人都是目瞪口呆。 清白当然是最难证明的东西。 总不可能要乐朝天刨开肚子说道,你看,里面就只有这几顿火锅吧。 乐朝天默然无语的走了过来,很是无奈的拍了拍这个小少年的肩膀,说道:“走吧。” 陆小三与松果都是愣了一愣。 “这就要走了吗?” “当然明天再走,只是你留在这里,让别人为难吗?”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也是,毕竟也是人间小剑仙,不能仗势欺人。” “......” 三人于是转身在那些滴水声中穿过清冷的光芒向着上方而去。 松果因为还没有走过,所以一直在四处张望着。 陆小三则是有些古怪的看着乐朝天,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到三人走到了那处用来歇息的崖边了,小少年才缓缓说道:“师叔与师兄吵架了?” 乐朝天挑眉看向小少年,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因为我感觉师叔好像有些不快乐,好像又有些快乐.....” 小少年停在那里,长久的看着身前的师叔。 这样的师叔自然是少见的。 往日里的乐朝天总是笑眯眯的,但是今日却没有笑,语调也没有往日那般温和。 但有时走在那些滴水声中的时候,步子好像又是轻快的。 所以小少年满是不解。 乐朝天叹息了一声,摸了摸小少年的头,轻声说道:“是的,但是最后我们还是约好了明日吃顿火锅。” 争执是人生认知之中的事。 而火锅只是师兄弟之间的事。 所以二者自然并不冲突。 陆小三想了想,诚恳的说道:“草为萤说过,不能理解是人生常态.....” 乐朝天笑笑。 “是的。” 陆小三认真的说道:“想清楚明天火锅吃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 第三十章 白花之岛与幽僻之巷 火锅当然是白菜粉条。 陆小三与松果在一大清早便被叶逐流带去了那些白花浮岛上。 至于乐朝天,则是早就便已经去了那里。 两个多睡了一会的少年少女走在那些白花小道上,清晨的海风里便已经传来了一些热腾腾的气息。 陆小三很是好奇地穿过了一大片茂盛的白花之林,眼前便出现了一片并不是很宽阔的空地。 大约一丈见方。 中间是一处石矮台,台上摆着一个正在蒸腾着热气的铜火锅,一旁还有着一壶酒,一碟肉。 乐朝天正蹲在一旁一个引进来的小水池边洗着一些石碗石碟, 而另一个看起来不苟言笑的道人则是在撕着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白菜。 一旁还泡着一些红薯粉条。 一地白花零落如雪。 陆小三很是惊奇的看着那个正在撕着白菜的老道人。 这个人便是缺一门观主卜算子? 小少年一时之间倒也有些拘谨起来,与松果一齐待在了那处空地边缘。 至于年轻道人叶逐流,在将二人带到这里的时候,便已经离开了。 乐朝天在那里洗了碗,又转头看着停在了边上的二人,倒是轻声笑了笑,说道:“差不多快好,你们先去坐着吧。” “好的师叔。” 今日的这声师叔,格外的诚恳。 陆小三如释重负地拉着松果就跑去了火锅旁端端正正地坐好。 一场白花林中的白菜粉条火锅,自然不用准备多久的时间。 火锅里大概只是加了一些简单的调味料,底汤很是清澈,一点也没有当初吃的那些色泽鲜亮的火锅的模样。 陆小三低头看着那圈火锅汤,倒是能够清楚的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了里面,头上还顶着一朵不知何时落在了上面的白花。 一旁的松果大概也看见了,于是伸手给他拿了下来。 乐朝天倒是与卜算子说笑了起来。 “我没有想到师兄这里居然还有些粉条。” 师兄有粉条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缺一门有粉条,大概是一件会让人觉得古怪的事。 卜算子只是轻声说道:“大概我知道你会在某一日来吃这样一顿火锅。” 乐朝天轻声笑着,将抱着那一摞碗碟放到了矮台上。 “那看来师兄确实等了很多个春秋了。” “是的。” 陆小三看着乐朝天脸上那些感慨的笑意,又抬头看着那个坐在那里撕着白菜的老道人。 这大概是真的等了很多个春秋的故事了。 乐朝天亦是在矮台边坐了下来,没有再说什么,将那些泡好的粉条放入锅中,而后双手横握着筷子,而后带着微微笑意,像是一个满怀期待的少年一样在那里等了起来。 就像当初在小楼里与那个伞下少年吃那顿白菜粉条火锅时一样。 老道人的白菜撕得慢条斯理。 乐朝天等了许久,看着旁坐有些拘谨的二人,笑着温声道:“师兄,白菜还没有好吗?” 老道人不知为何也笑了起来,轻声说道:“好了。” 于是那些撕好的白菜便被端了过来。 四人终于在蒸腾着热气的锅边坐了下来。 大概是乐朝天终于又带着那种笑意的原因,陆小三倒是心情舒缓不少,看着那个往锅中放着白菜的老道人,想了想,却是问道:“您便是卜算子前辈?” 陆小三终于没有狗胆了。 卜算子看着这个背着一葫芦剑的小少年,倒也是淡笑了一声。 “是的。” 陆小三终于得到了确凿的回答,深吸了一口气。 这当然是正儿八经的道门大前辈。 与草为萤那个老狗不同的是,缺一门虽然不问世事,但是终究也是在人间的。 一个在人间的大前辈,当然更具有威慑力一些。 所以陆小三也抓起了筷子,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那里。 乐朝天笑眯眯地看着小少年,说道:“你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这大概颇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 陆小三诚恳的说道:“我一直都很安静的,你肯定记错了,陆小二才是调皮捣蛋的那一个,师叔。” 乐朝天只是轻声笑着,倒也没有拆穿小少年的伪装。 一林白花缓缓落着,倒好似某个被雪遮住了的院子。 陆小三与松果依旧拘谨,而乐朝天也没有与他的师兄多说什么,一如很多年前的无数场火锅一般。 熟悉之人自然很少有许多东西可说,大雪时候,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趣事。 唯一热闹的,便只有那些在炉上滚着的火锅。 四人安安静静的吃着火锅,又饮了一些酒。 终于在有了一些醉意之后,小少年的本性又暴露了出来。 陆小三在一口喝了小半杯酒之后,头便有些晕了,于是一面嗦着碗中的粉条,一面看着老道人笑嘻嘻的问道:“我想问前辈一个问题。” 卜算子端正的坐着,夹着锅中的白菜。 “我不知道。” 大概老道人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知道。 陆小三很是惆怅的叹息一声,说道:“前辈怎么会不知道呢?” 卜算子淡淡的笑着。 “少年的事,又何必说得太清楚?十一二岁便将自己的一生看尽了,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陆小三歪着头想了想,说道:“那等我七老八十再来问您?” 乐朝天轻声笑着:“等你都七老八十了,师兄早就化作黄土一抔了。” 陆小三心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个理,于是小少年更加诚恳的说道:“那前辈不妨留下一些预言,就埋在这处岛上,等到日后,我再来看看如何?” 乐朝天挑了挑眉,大概也觉得很有意思,于是转头看向对坐的老道人,笑道:“师兄觉得如何?” 卜算子倒是没有拒绝,只是轻声说道:“这样倒是可以。” 于是陆小三站了起来,跑到不远处摇摇晃晃的搬了一块小石板,搬到了卜算子身旁,后者平静的看了一眼这个小少年,而后指尖有着道韵浮现。 陆小三只觉得自己好像在醉意里恍惚了一刹那,卜算子便已经写完了一些东西。 小少年下意识地向着那块石板张望而去,只可惜上面罩着一层道韵,什么也看不见。 老道人将那块石板还给了陆小三,微微一笑。 “去吧,将它埋起来。” 小少年虽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但还是亢奋了起来,很是郑重地点着头,背着葫芦抱着石板,便向着那片白花林中走去。 乐朝天轻声笑着看向卜算子。 “师兄写了什么?” 松果亦是好奇地看了过来。 卜算子只是微微笑着,并不说话。 一直过了许久,小少年才缓缓走了回来,很是认真地向着卜算子行了一礼。 “多谢前辈。” ...... 这样一场白菜粉条火锅自然吃不了太久。 矮台之上落了一些白花的时候,火锅便已经吃到了尾声。 那个年轻道人叶逐流亦是出现在了林中,站在卜算子身后轻声说道:“您该回去养伤了,师父。” 当初东海之事,乐朝天受了一剑,卜算子亦是承受了不少的剑意,老道人老道人,形体苍老,自然伤势更难痊愈一些。 于是一场简单的火锅,也在简单的故事里落下了尾声。 只是对于某个小少年而言,这样一场火锅,会铭记很久的岁月。 陆小三骑在了胡芦口,在白花林的边缘向着白月之镜前的两个道人挥着手,而后在大海之中漂流着而去。 叶逐流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看向老道人,轻声说道:“师父写下了什么?” 卜算子平静地说道:“什么也没有写。” 这个年轻的道人倒是愣了一愣。 鬓角泛白的道人转身向着那一条阶上而去。 “人生哪有什么命定之事呢?” 叶逐流沉默了少许,看着老道人的背影问道:“那昨日镜中的画面呢?” 卜算子轻声说道:“只是一种可能而已。” 在每一种可能之外,都有着千万种可能。 譬如第一滴自滴漏之中落下的水滴,在万千滴漏之中,有着无数的去向一般。 ...... 大概是喝醉了酒的原因,那个葫芦并没有在天上飞,而是缓缓地在海水上漂浮着。 小少年也不去管葫芦会漂到哪里去,只是躺在葫芦肚子上,仰头看着一天远云。 “师叔。” 坐在前方的乐朝天回头看着小少年。 陆小三枕着双臂,轻声说道:“你说卜算子前辈会写下什么东西呢?” 乐朝天转回了头去,轻声笑着。 “我怎么知道呢?我又没有去看。” “那好吧。” 二人在那里说着,一直没有什么存在的松果却是在轻声叹着气。 陆小三有些好奇的坐了起来,吹着海风看着那个小妖少女。 “你叹什么气?” 松果很是惆怅的模样。 “其实我也想让前辈帮我看看。” 乐朝天挑眉看着这个小少女。 “你想知道什么?” 松果惆怅地说道:“我想知道以后我会在哪里。” 松果自然是迷茫的。 从白鹿跑出来之后,遇上了小少年,于是抱持着跟着乐朝天有烤鸭吃的想法,一路跟着他们四处跑着。 只是啊。 人生终有别离。 松果很清楚这样不会是一辈子的事。 彼时的人间又会怎样? 自己身为一个妖族,又该何去何从? 只不过松果大概没有陆小三那样的勇气,所以也没有问出来。 乐朝天轻声笑着:“知道了,未必就是了。细微的改变,都会让命运的大流产生偏差。除非那样一个人,真的能够观测到所有缺一粒子的轨迹。” 松果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其实有时候未必便是真的想要知道,只是我也想拥有一块那样的石板,在很多年后,去看一看。” 乐朝天笑着站了起来,说道:“如果只是想要一块这样的石板的话,其实大多数人都会有。” 陆小三和松果愣了一愣,而后便听见乐朝天看着一望无际的东海,说道:“坟头的就是的。” 这大概并不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只是陆小三与松果也看不出来乐朝天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 小镇里有人长久地留在一条很是僻静的巷子里。 像是在看着什么东西一样。 但是巷子里什么也没有,幽僻的巷子极深处长满了青苔,连石头都是青色的模样。 两旁的屋檐很是深沉,将那种黑灰色变成了这条巷子的色彩。 于是看起来很是幽深,有时候会觉得那里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但是巷子很短,哪怕是镇上的孩子,都不用走太久的时候。 但是那个剑修模样的人便在那里看了很久,一步也没有走过。 镇上的某个孩童认得那个剑修。 他叫陈怀风。 是在某一个春日里来到镇子外的某条河边的。 他曾经很奇怪的消失过,后来又重新出现在了这个镇子里。 像是在寻找着某些东西,可能是某个人。直到突然路过了这样一处幽僻也寻常的巷子的时候,突然便停了下来,从此开始长久的看着那里。 孩童想到了那个白衣的瞎眼剑修,也想到了另一个衣裳青白的说要吃小孩的道人。 只不过孩童并没有与镇上的人说。 只是有时候路过的时候,会看着那个身形高大的剑修发着呆。 孩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也不知道他是在看着什么。 孩童也试过看着那条巷子,可惜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只是幽邃,只是宁静。 大约这样的故事确实很令人好奇。 终于在过了很久之后,这个孩童走了过去,在那个剑修身旁坐了下来,犹豫了很久,而后轻声问道:“你是在看什么?” 那个叫做陈怀风的剑修转头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在河边见过一面的孩童,又转回了头去,很是平静的说道:“看这条巷子通往哪里。” 孩童有些不解。 这条巷子当然通往镇子的另一边,走过去再拐个弯,便可以看见另外一条街。 只是孩童却也知道,大概这样的东西,并不是这个剑修想要的答案。 于是孩童挠着头想了很久,而后问道:“那你觉得它会通向哪里?” 陈怀风缓缓说道:“我不知道。” 孩童犹豫了少许,而后说道:“或者你试着走过去看看?”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不敢走。” 孩童心想这有什么不敢走的? 大约是那日二人的对话,让孩童觉得这个剑修不像是一个坏人的样子,于是他站了起来,很是勇敢地向着陈怀风伸出手来。 “我带你走,我以前晚上的时候都敢走这条路。” 陈怀风在那里坐了很久,大概也是在犹豫着。 于是孩童一把抓住了那个剑修的手,用力地将他拖了起来。 这个小镇孩童大约也很是惊诧于某些东西,所以很是不解的看着这个剑修。 当他握住这个剑修的手的时候,在那一刹那,好像感受到了一种沉重却也轻飘飘的感觉。 沉重的是这个身形高大的剑修本身的重量,轻飘飘的又是什么? 孩童想了好一阵,才意识到,那是因为这个剑修好像没有骨头一样,一身都是带着无力的感觉的。 “你生病了吗?” 孩童有些不解地看着陈怀风。 后者背着剑靠在了巷墙上,轻声说道:“没有。” 孩童忽然想了起来,好像就在那一次,这个背着剑的剑修突然瞥见了这条巷子里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了。 那时的侧脸好像刹那之间一片惨白。 所以这样的无力感,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 但孩童还诚恳地拉着这个剑修的手。 “你不要怕,走过去就知道了。巷子的尽头,真的没有什么什么的。” 陈怀风靠着墙,看着这个很是真诚的孩童,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好。” 于是这个分明才三十三岁的剑修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被一个稚童牵着手,一点点地走在那条巷子里。 “你为什么这么怕?” 孩童很是疑惑地在前面走着。 陈怀风没有回答,只是长久地看着那样一条巷子。 巷子剩下的距离越来越短,两旁的屋檐也越来越低。 来自四月的风绕过巷子,正在缓缓地吹着这个剑修不知何时便已经湿透的后背。 孩童没有得到回答,但是他能够感受到身后剑修那双本该沉稳有力的握剑的手,正在缓缓的颤抖着。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正在穿过的,不是一条人间无比寻常的巷子。 而是某一段一切未知的岁月或者说命运一样。 孩童当然不能理解这样的东西,只是认真地回头说道:“不要怕,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大约安慰确实有着一些效果,陈怀风的手渐渐平稳了下来,虽然依旧有些冰凉,依旧有着许多汗水。 “我以前第一次走的时候,也是牵着我爹的手。” “那时我也很怕,这里这么黑,这么安静,会不会里面就藏着什么歹人,什么鬼怪?” “虽然现在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 “但是已经没有那么怕了。” “有时候你走过一遍之后,你就不会怕了。” 孩童说着,停了下来,转过身去,指向不远处。 “你看,这里什么也没有。” 陈怀风跟着孩童的视线看过去。 是的,什么也没有。 没有歹人,没有鬼怪。 只是一条渐渐明亮的小短巷,巷外是依旧有些冷清,但正在缓缓恢复热闹的长街。 第三十一章 书生所想的人间 胡芦背着剑,安静的走在那片满是血色的战场之上。 身旁是那个渐渐放松下来的黄粱少年。 大约是不用以身殉国了,所以那个少年却也是放松了下来,握着剑的手也没有颤抖了,也没有什么冷汗了。 两个少年在南衣城外那片战场边缘停了下来,抬眼向着远方看去。 青山之中,很是沉寂,要在一些更为遥远的地方,才可以看见一些剑光。 战线正在向着岭南极深处推进而去。 那些自北方而来的槐安援军,也许只能以那座山月之城作为防守据点了。 只是那个人间剑宗的少年,并没有什么喜悦的神色,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远远看着一片硝烟的人间。 赵高兴大约看出来了,看着他说道:“你好像并不想要看见这样的故事。” 胡芦低下头来,拔出身后的剑,将身旁某些染满了鲜血的杂草斩去,而后席地坐了下来。 只是斩去了草叶的草地,满是根茎,坐起来自然是很不舒服的,只是少年还是安静的坐在那里。 “我曾经过了一个梦里,梦里我师父回来过,在那座人间剑宗的溪桥边坐着,与我说了一些东西。” 胡芦轻声说道,抬起头看着那些因为战争的原因,也不得不变得阴沉下来的天空。 大约便是霾火的原因。 “那时我坐在了桥上,也便是人间剑宗宗主的位置,我觉得我如坐针毡。” 赵高兴看向了那个少年身下的那些锋芒毕露的,带着一些干涸血迹的草茎。 胡芦也在看着那里。 “是的,就是这样的。” 胡芦轻声说着。 “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在这里坐着,安宁的交谈,在远方,是山月,是岭南溃退而去的剑修们留下的种子。” 胡芦用手里的剑比划着。 “在这中间,便是一场填满了无数人生命的战场。” 有些东西,只需要寥寥数词,便可以说出一些惨烈来。 譬如胡芦这句极为简单的话。 “我不知道南衣城在过去百年里死了多少人,但是我想大概不会比这样两场战争带来的死亡更多。” 一年的时间里,南衣城便经历了两场战争。 于是少年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那片在血色里沉寂下去的战场。 “那么人间剑宗的意义是什么?” 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 也正如当初在黄粱谣风某个小镇里,那个道人的想法,会令那样一个神鬼觉得惊骇一般。 那是随时可能被世人所接受认同的想法。 就像是世人修筑着足以庇护一切的高墙,可以高墙偏偏便倒了,压死了那些修筑高墙的世人们。 有人看着高墙倒塌,满是不解。 有人觉得高墙会倒,所以打算将它提前推倒。 赵高兴默默的看着那个少年。 二人自然都是被推涌而来的,在风浪之上的人。 只是世人与世人,往往都是不同的。 所经历的所面对的所要思考的,都是带着很是鲜明的差异的。 这个来自黄粱的少年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其实少年也是可以想的,譬如悬薜院以文化之天下,却最终走在了以武乱之天下的路上,这又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很多的东西,永远都是有着千万种角度去解读的。 哪怕赵高兴想得再如何透彻,终究他是躲不开的人。 但胡芦可以。 当初那个梦境之中,丛刃曾经这样说过——觉得好,那就坐下去,觉得不好,那就走出去,你可以自由选择,胡芦。 二人长久的没有说话,那些剑光依旧在持续着,有时会飞得很远,将剑意自青山之中一路壮烈的斩出来。 但是剑光可以一直飞在天上吗? 不可以的。 神海会空的,剑意会萎靡的。 于是剑修就不得不像剑客一样,提着剑,踏入那些战场之中。 这也很是庆幸于当年世人依旧选择了手中之剑而不是无柄的柳叶一般的纯粹的飞剑。 于是带血的剑柄便用衣带缠在了手上。 胡芦这样想着,如同正在亲历一般。 赵高兴轻声说道:“我真的没有想过,原来修行界,有时候也会输给人间。” 眼下的这样一场战争,是远在这样一个少年认知之外的东西。 在来之前,哪怕那时已经站在了南衣城的城头,赵高兴都从未想过,那些巫甲,与那些槐安叛军,居然真的能够将岭南剑宗逼到无路可走。 一万剑修,居然都能被世人的大潮,淹没在其中。 或者准确的说起来,是八万剑修,便这样一点点的,陨落在了世人的战争之中。 胡芦沉默了少许,说道:“岭南本就离人间很近,天下大修行之地中,岭南是离人间最近的地方。” 这个少年轻声说着,又抬头越过那些剑光纵横的青山,向着北方看去。 “但我们只是在槐安这片土地之上,往前推进了一点而已。倘若只是想要凭借着这样一些巫甲与叛军,便可以拿下槐安,哪怕是在梦里,都没有人敢这样想。” 赵高兴自然无比认同。 倘若不是南方因为某个剑修的死,突然开始叛乱,这些巫甲,也许依旧在南衣城外进行着叩打槐安南大门的战争。 “我们要如何,才能够赢下来?” 赵高兴诚恳的看着坐在草地里的少年问道。 胡芦听到了这个问题,却是无比嗤笑的看着这个来自黄粱的少年。 “赢下来?你为什么觉得我们能够赢下大风朝积蓄千年的力量?” 这个剑宗弟子拄着剑站了起来。 “除非你们黄粱的神女降临,又或者天下剑宗一起反叛。” 胡芦静静的看向北方。 “否则我们根本不可能赢下来。” 赵高兴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剑宗弟子脸上无比平静的神色,那种已经渐渐淡去的惶恐再度回到了心头。 “那你们是在做什么?” 胡芦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 “或许只是在用着一种决绝的态度,让那位北方的陛下服软认错,毕竟.....” “被打得满目疮痍的人间,是他的人间。” 赵高兴沉默了下来。 只是那个少年却是突然回头看向了南衣城,眼睛睁得极大,眸中满是不可思议的色彩。 赵高兴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回头看去的那一刹,这个少年亦是怔怔的站在了那里。 也许就像胡芦所说的那样。 除非神女降临。 ...... “其实人间是可以接受神女大人在头顶的。” 卿相站在南衣城头,很是平静的说着。 在这个白衣书生的身旁,有着一袭深沉却也繁丽的伞下黑裙。 “你是现在才如此想的,还是一直都是如此想的?” 瑶姬平静的看着远方战场说道。 卿相缓缓说道:“现在才如此想的。” 瑶姬转头看着这个白衣书生,大概也是有了一些兴趣,说道:“说来看看。” 卿相平静地看着人间。 “虽然人间已经走出了当年的神鬼时代,人神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却也至少,分化了世人之间不可调和的一些纷争。我们不妨假设这样一个人间。” “天下神鬼大治,而人间位居神鬼之下,以悬薜院相辅,以文化之而以神鬼治之。人间只有一种冲突,那便是人神之事。” “这样一个人间,便会无比凝聚,不再担忧所谓的高者乱世上者扰民之事,他们只会诚恳的向前,以谋求更高层次的力量来摆脱这样的局面。” 白衣书生轻声说着,看向一旁的瑶姬,轻声说道:“神女大人以为如何?” 哪怕这个白衣书生话里话外,都是在以神女作为一柄震慑世人的武器,而非礼神。 然而瑶姬却并没有什么恼怒之意,相反,这个黑裙女子无比认真的思考着这个白衣书生所说的那些东西。 “是的。” 瑶姬看向人间平静的说道。 “世人的欲望是不可消除的,世人的矛盾是不可调节的,一如当初古楚一般,倘若内部矛盾不可纾解,便只有让外部的战争来化解。” “不以神鬼为神,而已神鬼为世人所惧之鬼,确实可以让世人放下自我矛盾,来一致向外。只是卿相.....” 瑶姬看回那个书生。 “你是带着愤怒的,带着恨意的,才能够接受这样的人间格局,但是世人不会接受。” “一如你们北方的帝王,一如天下那些依旧沉寂的修行之地。” 卿相平静的说道:“倘若神女大人能够重回人间正神,神河哪怕入大道十五叠,都是孱弱的,所以那些都是不重要的。我们只需要说服一个人便可以。” 瑶姬轻声说道:“说服那个磨剑崖的剑修。” “是的。” “你觉得他能杀了我?” 卿相无比平静的说道:“是的,哪怕神女大人重回人间正神,青莲前辈依旧可以让神女大人死在人间。神女大人不是人间人。前辈也不是人间人。” “人间如何,说到底,要看天上人愿不愿意插手进来。” 瑶姬沉默了很久,而后抬头越过伞沿,看向那片无比辽远的天穹。 “是的,磨剑崖是天上人。” 那样一处高崖,在岁月里的高度,世人不知道要用多少年才能追及。 那个叫做南衣的崖主拉开的序幕,至今都没有真正落下去。 “所以你能够说服他?” 卿相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去试一试。” 神女转身向着城头之下而去。 “不可否认,你的想法很有吸引力,至少比那个山河观的道人所做的一切要好得多。但是天上人依旧,在你说服那样一个人之前,让黄粱兵甲沐浴神光,让南衣城披蒙神泽,是我能做的极限。” 卿相安安静静的站在南衣城头。 这个做了反贼的白衣书生,无比长久的看着人间。 书生也好,道人也好。 二者所设想的一切,自然都是在尝试调和人间的诸多矛盾。 高天之下。 高天之下。 是依旧在挣扎的人间。 卿相看了许久,而后喟然叹息着。 南衣城呵南衣城。 活在那样一个前代崖主影子里的,又何止是青莲他们呢? 人间莫不如是。 ..... 黄粱,迎风楼之上。 一身帝袍的寒蝉与一袭青色道袍的柳三月便安静的站在高楼之上。 “神女大人去北方了。” 瑶姬离开黄粱之事,自然没有藏着捻着,整个黄粱的人们,在某一日,都曾经看见过那些向着北方偏移而去的神光与冥河。 寒蝉平静的说道:“神女大人要去哪里,从来都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事。” 柳三月轻声叹息着。 一切故事,最终还是向着他最不愿看见的那个方向而去了。 只是他如此的相信世人,而那个山河观的道人却带给了他极为沉重的一击。 我以为你们会像自己所坚信的那样,在泥泞里坚定不移的向着更高的地方走去。 结果他们更愿意躺在被摔碎的陶罐里,满身鲜血的活着。 这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自然满是失望。 不止是那个山河观的道人,也有北方那位陛下之事。 悬薜院举起反旗之事,他们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整个黄粱的悬薜院,都在向着南衣城而去。 不止是因为丛刃死了。 也是因为某位陛下拿了他们的东西。 寒蝉转头看着柳三月,缓缓说道:“过于理性过于理想的去看人间,总会失望的。” 柳三月自然知道这个流云剑宗的师兄是在说着自己。 但也许也在说着他自己。 所以柳三月问了一句:“比如?” 寒蝉轻声说道:“比如我并不喜欢当王上,也并不喜欢让那个剑院的少年惶恐的叫着我王上。” “所以你在一些愤怒里,让他去了北方。” “是的。”寒蝉低头俯瞰着人间,“从前我也以为,只是因为一些无比简单的理由,便做一些很是出格的事,是无比荒谬的。” “但是后来我不这么认为了。” “所有人站在低处的时候,都会想着,当我站到了如何样的位置,我一定要如何如何做一个好人。” “但是迅速膨胀的欲望与手握一切的感觉,会迷失所有的想法。” 寒蝉目光落回了自己的衣袍之上。 “我看得清,看得懂,看得透,但我做不到,刹那之念,在无所约束的故事里,便会成为一些不可回旋的抉择。” “所以有时候,世人在想着自己面对欲望如何高尚的时候,不妨想一想,假如有一个这样清晨,外面细雨敲着窗棂,被窝很是温暖,而你在迷迷糊糊里醒了过来,你想起来还有一双破了的鞋子没有补,你可以现在就补,也可以下午或者明天再补,你是会选择继续再睡一会,还是起来补鞋子?” 柳三月轻声说道:“我可能会起来,也可能会继续睡,但无论是哪种选择,我会挣扎很久。” “是的,空口白话的欲望是没有诱惑力的,你需要真切的站在里面。所以想一想,一个温暖的被窝都是难以抉择的事,更何况更大的欲望?” 二人长久的站在高楼之上。 这样的东西,怎么说,都是无比沉重的。 “但其实说起来,我在事后就后悔了。”寒蝉轻声说道,“因为那是去送死的。” 这个黄粱帝王看向人间,无比感叹的说道:“这场战争,我就是单纯的想要让黄粱去送死。让神河可以减少一些压力。” 所以那日的故事叫做不高兴和没头脑。 寒蝉莫名其妙发动那场战争,自然是没头脑的事。 黄粱之人曾经无数次对于这场战争发起过莫大的非议,也让他们开始质疑悬薜院所推举的这位王上,是否真的具有做好一名帝王的资格。 柳三月亦是感叹着。 “但你没有想到,卿相会反了。” 于是命运的故事,让世人的口风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哪怕世人做大风朝的子民做了一千年,但是终究那种来自于地域之间的概念,依旧是根深蒂固的存在的。 黄粱居然真的能够打过南衣城去。 这样一场如同天算一般的战争,让人们不再非议这位帝王。 于是变成了一种果然还是槐安人更懂槐安人的叹惋。 黄粱的人间在这段日子里很是热闹。 人们哪怕没有什么谋反的心思,亦是在兴奋的议论着那些巫甲之事。 黄粱积弱已久,尤其是在神鬼远去,大道不兴的时代里,这样一个大泽以南的国度,在槐安后帝时期,便已经逐渐丧失与槐安争锋的实力。 寒蝉轻声说道:“是的,所以我本想让这样一场战争,让世人看看,哪怕是披沐着神光,依旧不如自己去向前走出来的路。但是卿相前辈的这一手叛乱,反倒是成全了神女的光泽。” 白袍帝王很是无奈的看向人间。 “所以命运如何,真的有人能够看得透吗?” 命运大河之中的人,大约真的永远无法看清自己所处的河流。 只有河岸上的人,才能清楚。 但河岸之上的人,又未尝不是在自己的大河之中挣扎着。 “我不知道。”柳三月轻声说着。 不是所有的道人都会去看命运。 这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大概更想见一个光泽迷人的人间。 “但是神女的光泽倘若落向人间了。” 柳三月轻声说着。 “那她也是命运之中的人了。” 寒蝉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是的。” 这是由那个山河观道人,以某个尽天意之人的一局牌运,所带来的一场命运。 第三十二章 少年宁静 “从白鹿来的妖族在丛冉停下来了。” 柳三月轻声说道。 寒蝉平静的说道:“他们不会在那里久留。只会一路继续向南而去,直到重新回到那片黑土之地。” 柳三月缓缓说道:“但总要提防一下。毕竟当初幽黄山脉上的妖土也发生了叛乱,至今依旧没有消息,南来北去,也许他们便会碰到一起去。” 寒蝉长久的立于高楼边,像是在思考着柳三月所说的那些东西。 毕竟当初寒蝉让左右司马快速募集数十万巫甲,而后向北而去,哪怕他们出乎意料的真的打过了南衣城去,但是对于黄粱本土而言,自然也意味着防守空虚,更何况,现而今瑶姬已经去了南衣城,悬薜院亦是在向北而去。倘若那些北来的妖族真的与妖土之人汇合,尝试对黄粱动手,这对于南衣城那场战事而言,后方受乱,是极为不妙的事。 柳三月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旁,长久的静默的看着寒蝉,似乎想要看清这位师兄的诸多心思与改变一般。 “剑渊的人没有离开丛冉。”一直过了许久,寒蝉才平静的说道:“倘若黄粱内部发生不测,他们不会坐视不理。” 这位从槐安来的楚王看向了黄粱以东的人间。 “正好我也想看看,剑渊这样一个南方仅有的剑修之地,到底存在着多少实力。” 柳三月听到这句话,亦是看向了那边,只是有些东西自然是看不见的。 “如此倒也可以。” 一旁的寒蝉却是转过身来,看着柳三月说道:“师弟说这样的东西,是想要从我身上看见什么改变?” 柳三月轻声笑了笑,说道:“确实有着这样的想法。” 寒蝉平静的说道:“假若有一日,师弟觉得我已经失去了当初的初心,自然可以离去,神女已经北去,师弟自然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黄粱。” 柳三月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三月已经过去了,这个形体扭曲的道人却依旧缩手站在风里。 “人的想法自然是会变的,倘若世人之心永远如一,那么人间也许依旧处在蛮荒时代之中。穷则变变则通之理,放到什么时候,都不算过时。” 寒蝉挑眉看着这个道人,后者举目看向人间。 “所以师兄哪怕变了一些,也是没有关系的.....” 柳三月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寒蝉转回了头去,默默地看着人间。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剑修才轻声说道:“看来师弟的想法倒是变了许多了。” 柳三月并未说什么。 寒蝉抬手拍了拍这个道人的肩膀,而后转身向着高楼之下而去。 四月的风当然并不寒冷,寒蝉静静的走在那些下楼的迎着长风的楼梯之上,看着人间安静的想着。 所以为什么师弟的身子有些微微颤抖呢? 也许是被他自己的某些想法给惊到了吧。 寒蝉轻声笑了笑,一路向下而去,却在远处宫道之上看见了一个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的少年。 四月的宫道旁依旧开着许多花。 当然不是只有春日里才会有花。 但是并没有什么树,寒蝉曾经一度以为京都皇宫之中,应该与槐都皇宫一般,满是槐树这样的东西。 但是事实上并没有。 槐都历代帝王,大多是人间极高之修。 但黄粱不是。 自从巫鬼神教崩塌之后,黄粱的陛下,连巫鬼道都未曾修行过。 于是宫道视野往往开阔,纵使有些树木之类的东西,亦是严格管控布局的。 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减少陛下被藏起来的刺客刺杀的可能性。 槐安帝王当然不怕。 自鬼帝至神河,五代帝王,三个站在人间之巅的存在。大概便不用这般小家子气。 所以在寒蝉看见那个站在花丛旁吹着四月的风的少年的时候,突然觉得小家子气,大概也不错。 等待的少年当然是要站在花丛边才更为美好。 只是少年所要与寒蝉所说的东西,大概便不是那么美好的了。 寒蝉在那里停了下来,那个在左史府中修史的少年很是恭敬的跪了下去。 “下臣宁静,见过王上。” 寒蝉轻声叹息了一声,说道:“起来吧。” 本该埋头修史的少年突然到来,这个帝王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所以大约有些心虚,在穿着宽松官服的少年站起来的时候,寒蝉先行问了一句。 “黄粱千年史修缮得如何了?” 宁静轻声说道:“黄粱千年以来,政体有缺,朝堂废弃,千年史有着诸多遗失错漏,依旧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请王上恕罪。” 这个少年说着,却是又极快的抬起头来,这样的速度,大约与向来宁静的少年极为不符。 寒蝉看着那个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的少年。 果然宁静没有给寒蝉继续拨开话题的机会,拱手再行一礼。 “下臣有一事不解。” 寒蝉默然许久,而后轻声说道:“说吧。” “自古兵家之事,不可儿戏。” 少年抬头深深的看着这个一身衣袍如雪的帝王。 “巫甲北去,与槐安相争,更是临渊之举。” “然而王上却以小子高兴为大将,窃以为是大荒谬之举,故进宫一问,王上此举,是否便是存了以亲而任的私心?” 寒蝉挑眉看着面前的少年,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笑了起来。 少年宁静却是一个聪明人。 哪怕二人都心知肚明,他是来质问寒蝉为何要让赵高兴去领兵送死之事,但是少年却闭口不提二者的关系,反倒是以寒蝉的私心来提起。 这当然是合乎一切情理的。 “看来你在左史府,大概也不止是在修史,却也是学到了很多的东西。” 寒蝉轻声笑着。 假如是当初依旧在剑院里的那个宁静的少年,哪怕再如何能够安静平和,大概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大概只会真诚的质问寒蝉,为何要让赵高兴去北方。 少年并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长久的看着寒蝉。 于是帝王笑意敛去,平静的说道:“是。然而至亲至疏,自然不止是夫妻,亦是君臣。以亲而任,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被批判的事,明君至亲,虽亲亦有大能,昏君至亲,方为昏庸,宁卿此举,是在说孤是人间昏君?” 宁静默默的低下头去。 “下臣不敢。” 左史虽有言官之责,只是宁静终究不是左史,只是一个修史小吏而已。 寒蝉平静的走了过去。 “即使如此,那么且等兵败之时,再来与孤相论吧。” 白衣帝王的身影缓缓远去。 少年长久地站在宫道花丛边。 寒蝉的那一番话,直接堵死了少年继续说下去的可能。 有个形貌丑陋的道人停在了他身前。 宁静喟然叹息一声,行了一礼。 “下臣见过三月尹大人。” 虽然古楚从无三月尹之职,只是无论谁都能看得出来。 令尹非相,这位北方道人三月尹才是。 柳三月长久的看着这个少年,而后轻声说道:“其实你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了,不是吗?” 宁静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寒蝉避而不谈,自然是心虚了。 只是少年所想要的,自然不是一个心虚的答案。 而是让那个平白无故去了北方的少年回来。 柳三月当然也知道宁静在想什么,看着那个在四月宫道风里远去的帝王,平静的说道:“这件事日后不要再提了。离弦之箭,不可回头。反复无常,对于一名帝王而言,是人间大忌。” 宁静默然无语。 “所以赵高兴呢?” 柳三月轻声说道:“不闻不问。” 宁静怔怔的看着这个道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柳三月亦是向前而去,声音随着风里的花落了一地。 “王上非帝王家世,终究不会这般绝情,不要惹得他厌烦,让那些愧疚在心底发芽生根,赵高兴自然便能够活着回来了。” 愧疚譬如陈酿。 历久弥香。 宁静却也想明白了这些东西,转过身来,很是恭敬的向着这个道人行了一礼。 “多谢三月尹大人指点。” 柳三月挥手而去。 ...... 形貌丑陋的道人在离开了皇宫之后,却是径直来到了悬薜院中。 天下悬薜院都在祖院之令下,向着北方徐徐而去,然而京都悬薜院却是没有动作。 当今京都,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来自于悬薜院的支撑。 诸多事务繁琐,大约确实很难自京都之中抽身而去。 至于刘春风,亦是受了一些伤。 当初那个道人没有能够拦截下来。 诸多悬薜院先生出现在谣风,本应足以拿下那样一个受了一些剑意之伤的道人。 只是在最后,人间忽有一剑来。 也是刘春风反应及时,才堪堪让过那一剑,那是一柄极为寻常的剑,就像是某人在路过某个小镇的时候,说着不妨让我试试剑,于是一剑送去了极为遥远的地方一般。 只是那样的一剑显然是极其不寻常的。 在事后,悬薜院的先生们从那一剑的痕迹与速度之中,算出了剑从何来。 东海,磨剑崖。 偏差不过十里。 刘春风他们自然不会相信那样一剑会从磨剑崖而来,更何况那也不是属于磨剑崖的剑意。 磨剑崖剑意孤绝清冷,大约便是人间最好辨认的剑意,一如那座高崖一般。 只是如果不是磨剑崖,那么那一剑又是从谁手中而来? 刘春风他们并不知道。 柳三月来的时候,刘春风正在四月竹林之中养着伤。 以元气修复形体的同时煮着汤药。 竹林之中满是那种让人一闻便觉得唇齿生苦的药味。 形貌丑陋的道人踩着修长青绿的竹叶,穿过了小道,向着林中静坐煨药的春风道人而去。 “剑伤如何了?” 柳三月在林中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蜷着腿坐了上去。 刘春风睁开眼,散去了一身道韵,轻声说道:“依旧很难祛除,那一剑之势,终究还是伤到了神海。” 这个道人说着颇有些遗憾的看着柳三月,轻声说道:“可惜三月尹大人不能修行了,否则黄粱诸多事情,大约要轻松许多。” 柳三月当初乃是这一代青天道最为出色的弟子,一度被公认为下一任观主的接任之人。 只可惜去了槐都,误了修行,又来了黄粱,一身冥河余韵,很难运转神海。 柳三月倒是没有觉得有什么遗憾的地方,只是平静的说道:“不能修行也有不能修行的好处,有时候站在世人的角度去看一看,倒也能够重新拾起一些年少时候的新奇。” “比如?” 柳三月低头看着自己鞋底上沾的竹叶与泥土。 “比如有时候我会想起来,修行者与世人虽然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一起走在大地上的,但是修行者踩着大地,只是因为他们想踩,而世人是因为,他们只能踩着大地。如果地上出现了许多足以割伤脚底的碎瓦,他们便会飞过去,但是世人只能忍着疼痛,一路走过去。” 柳三月与寒蝉所说的东西,自然都是真的。 譬如人总是会变的。 起起伏伏,于是所见的角度都是不同的。 “于是我有时候就会下意识的想要推翻我曾经与神女大人说过的一些东西。” 刘春风愣了愣,问道:“那是什么?” “踩在破碎的陶罐上,世人才会更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柳三月很是感叹的说着。“但是后来发现不是的。踩在破碎的陶罐上,世人往往疼到忘记了许多东西,而且很多时候,他们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去想,上层的大流吹过来了,他们只能仓皇的追随。” “就好像乱世一样。人间是世人多,还是上层的人多?但是世人依旧无法力挽狂澜,哪怕是我们,都无法知道人间将会向着何处而去,更不用说他们。于是信神鬼,于是逐妖族,于是本该驻守南衣城的,却成了叛军。” “虽然说无风不起浪,但是真正起浪的,不是风,而是水。譬如大河波涛,拍上岸去的,往往是被推涌的。风来了又走,水却死在了岸上。” 刘春风很是叹惋的听着柳三月的这些话,轻声说道:“是的。” 草木无情,摇头尽是风意。 所以什么是人间呢? 二人长久的坐在竹林之中,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大概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一直过了许久,罐中的药终于煨好了,刘春风给自己倒了一碗药,在竹林之中大口的喝着。 药材都是世人的药材,修行者也是世人,能够治世人之伤的东西,自然也能够治道人的伤。 刘春风一面喝着药,一面看着柳三月。 “所以师弟今日来此做什么?” 柳三月歪着头,像是一只坐着沉思的癞蛤蟆。 “方才说了太多,突然忘记了。” 刘春风轻声笑着,说道:“所以闲话虽然好,但是说得太多,却是有些误事。” 柳三月亦是无奈的笑着。 毕竟忘不忘记,不是他能够决定的,是落笔的人决定的。 一直过了许久,柳三月才好像惊醒一般,看着刘春风说道:“你对剑渊了解多少?” 刘春风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你应该去问齐敬渊,他们齐家因为赴死剑诀的原因,在剑渊这样一处修行之地,颇有些声望。” 柳三月轻声说道:“我与齐先生不熟,更何况,齐先生屡次拔剑,想来已经离赴死不远,倒也确实不好去问。” 刘春风默然无语,而后叹息一声,轻声说道:“是的。” 赴死剑诀威力虽强,数次强行斩破那些巫鬼道合力汇聚的冥河人间,但是自然亦是有着他的弊端。 从赴死二字便可以看出来。 二人正在说着,便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传了过来。 “三月尹大人想要知道剑渊什么事?” 柳三月转过头去,只见一个抱着剑的少年,正在缓缓而来。 正是数十年未拔剑,拔剑即赴死而去的齐敬渊。 当初在皇宫之中,这位剑渊剑修,便已经变成了少年模样。 柳三月轻声说道:“假如自槐安而来的白鹿妖族,在丛冉入境,企图建立妖国,剑渊剑修,能否拦得住他们。” 齐敬渊平静地说道:“不知道。” 柳三月挑了挑眉,而后便听见这个少年继续说道。 “那要看他们之中,剑修是否是主力。” 这大约是大实话。 剑渊之地,压制天下一切剑意,才会是剑势之修最后的一片净土。 哪怕是当初的磨剑崖红浸珊,当初于此地,亦是只能以剑势之道而战。 握剑则惊,拔剑则伤。 那样一处如同远古时代留下的剑痕之地,对于剑意之修,是极为致命的。 柳三月沉思许久,而后轻声说道:“白鹿妖族,多是南方妖族,自然妖修是以剑修为主,但是妖族本身身负妖力,当初在白鹿之时,一度逼得岭南剑宗与人间诸多小剑修之地疲于奔走,自然不是等闲之势。” 齐敬渊长久的看着这个道人,倒是有些不解的问道:“三月尹大人为何心忧此事?”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自然明白齐敬渊是什么意思,自己说到底,终究是槐安人,只是道人依旧诚恳的说道:“黄粱自然也是人间。” 齐敬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声说道:“是的,黄粱自然是人间,所以倘若妖族真的打算为乱黄粱,剑渊顶得住顶不住,都不会让它们便这样轻易的过去。” 柳三月行了一礼。 “多谢。” 第三十三章 四月的花与转身的人 大概就像草为萤所说的那样,人间就像一盘水果拼盘。 于是想吃哪块吃哪块。 陈青山依旧坐在溪畔发着呆,当然,发呆不一定真的是发呆。 也可以是养伤。 这个道人自然一样一身是伤。 只是因为有些短视,坐在那里的时候,显得有些双目无神,就像是在发呆一样。 张梨子终于触摸到了第一丝气感,很是兴奋的跑到了溪边,看着自家师父。 “师父,我触碰到那丝气感了,是不是说明我快要入道了。” 陈青山回头看了一眼张梨子,很是无情的打击着她。 “还差得远呢。” 张梨子默默的低下了头去,低声说道:“那好吧。” 大约也是意识到这样的话有些伤人,于是陈青山又笑了笑,说道:“其实也很不错了,人间大多数人,都是连气感都不会有的。” 张梨子轻声说道:“但我不是山河观弟子吗?以后会不会给观里丢脸?” 陈青山转回了头去,平静的说道:“丢脸这种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更何况,山河观除了曾经的观宗有点好名声,也没有什么脸面。” “曾经?” 张梨子问道。 “是的,是曾经。”陈青山抬头看向青山山林之后的某处,倒是笑了笑。 “因为现在观宗,大约是名声最差的,比我们河宗还要差。” 这个河宗道人很是感叹的说着。 “毕竟我们河宗,都不曾想过要让人间大乱。但是他们观宗想。” 张梨子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所以这样师父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陈青山听着这个问题,静静的在那里坐了很久,而后淡淡的说道:“你觉得人间怎么样?” 张梨子不知道为什么陈青山会突然问一个这样的问题,想了想,说道:“人间很好,而且一直在向前走去。” “是的。”陈青山轻声说道,“但是他们依旧不够,世人走得太慢了,许多的东西,哪怕是在槐都,都是处于一种积累的状态之下。虽然世人总是说着槐都能够压住半个修行界,但是倘若真的将陛下,将天狱,将妖族,这些诸多不属于人间的东西排除出去,你觉得他们真的能够压住半个修行界吗?”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只是山月小姑娘的张梨子并不懂这些东西,所以只是茫然的摇着头。 陈青山平静的说道:“所以我们是在平衡人间。” 张梨子若有所思的说道:“原来是这样?” 不远处的青椒却是冷声笑着。 陈青山没有理会她。 大概就像当初乐朝天与那个伞下少年弹得第一首曲子一般。 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这个道人只是继续说道:“同时我们也需要平衡自己。” “什么意思?” 张梨子不解的问道。 陈青山认真的说道:“我们始终保持清醒——那就是这样一件事,是正确却也罪恶的。” 张梨子转头看向那个一直执着于要杀了陈青山的东海红衣剑修。 所以那些冷声的嗤笑,便是代表了这个道人所行之事的罪恶部分。 陈青山从未驳斥过任何对于自己一生所为之事的冷语。 他只是夸耀着自己是小圣人真神仙。 神仙自然也会带着罪孽的。 二者并不冲突。 一如当年阿弥寺有缘和尚杀一城祭鬼神以换取冥河平静一般。 万事从无绝对。 有生有死,有对有错。 二人正在那里说着,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本不会来此的年轻道人顾文之却是带着一些怒意走了过来。 “陈青山,河宗的人呢?” 那般气势,大有一言不合便要行兄友弟恭之事一般。 陈青山抬眼瞥了他一眼——其实看不看都一样,反正看不清。 “去流云剑宗了。” 话音未落,清溪便化作山河,有一指倏然而来。 陈青山平静的抬手,一身道韵流转,将那山河一指拦了下来,满溪山风凝滞。 这个黑袍道人看着那个不过三叠的师弟,淡然的说道:“天赋不够,便要努力修行,而不是学着师兄们在外面打打杀杀。” 顾文之是山宗之人,而陈青山是曾经的山宗大弟子,二者之间差距,自然颇为显着。 大概山宗之中的年轻弟子,也只有张小鱼能够与陈青山一问高下。 顾文之面色苍白的收回手来,道人遍布道文的指节,却是有些狰狞的扭曲着。 只是愤怒这样的东西,哪怕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都能够从形态之中看出来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真要山河观与流云剑宗打起来?” 陈青山很是平静,抬眼看着顾文之。 “有什么问题吗?” “所以这便是你说的,河宗不会让天下大乱?” 陈青山轻笑一声,低头看向清溪。 “所以终究悬薜院出来的,还是过于迂腐了。顾文之,我不信你看不出流云剑宗有问题。” 顾文之沉默少许,轻声说道:“是,但是我不觉得应该用这样的方式去解决。” 陈青山挑眉说道:“那你觉得应该如何去解决?带着黄金万两,走去山中,问一问某个剑修,他是否便是一切的幕后主使?或者去关外问一问李石,观宗是依仗着谁,来做着人间这些事?” 顾文之沉默了下来。 “打一架,打破那些云雾,去夜雨里看一看,他们在做什么,这是最简单的做法。”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顾文之。 “不然你以为我便那么不想活了,一定要在流云剑宗之中杀人?虽然我也承认,山河观没有好名声,但是天下污水,不应该只在我们身上,一观之地,乱不了整个人间。从某种角度而言,你应该感谢我,感谢河宗去尝试挑明许多东西,让你山宗能够带着一些清名。” “我陈青山蹚泥水都不怕,你站在岸边,又有什么好怕的?” “你最好安静一些,去给你的师父煨药,声音太大了,吵到了关外那个师兄,你未必便能够从一些围杀之中活着走出来。” 顾文之沉默的看着这个曾经的山宗大师兄。 陈青山一身是伤,也许张梨子那样的人看不出来,但是他顾文之不可能看不出来。 那些伤势,来自一些剑修,也来自一些道人。 有些深刻,有些浅淡。 但是毫无疑问,这个师兄在人间所经历的东西,自然不像他回来时候那般平淡。 一直过了许久,顾文之才缓缓说道:“你有分寸吗?” 陈青山转回头去,平静的说道:“河宗的人向来有分寸,能够杀一个人,绝对不会多杀。” 那个一路带着杀意跟随着陈青山而来的东海剑修大概便是最好的例子。 当初那个在南衣城追杀某个少年的河宗之人也是很好的例子。 “所以他们只会在那里杀流云剑宗的人。” “无非撕破脸皮,看看谁的衣袍之下,藏得才是人间的黑夜而已。” 道人行事,大概总归是有着分寸的。 顾文之在溪畔站了许久,而后深深的看着那个黑袍道人缓缓说道:“师兄最好是这样。” 陈青山淡淡的说道:“不然呢?世人对于山河观如何未必知根知底,你也是观里的人,难道也不清楚。” 顾文之没有再说什么,又看了一眼那个有些被吓到了的山月城小姑娘,默然转身离去。 张梨子自然是被吓到了。 好好的坐在溪边,突然便来了一个道人,两句话还没有说完,便打了起来。 好在陈青山虽然伤势很重,但是境界也极高。 那一指山河才会在转瞬之间便破开而去,匆匆结束。 陈青山回头看了一眼张梨子,想了很久,大概也确实找不到什么对于兄友弟恭开脱的理由,所以很是诚恳的说道:“你习惯就好。” 张梨子轻声说道:“好。” 二人之间的对话,这个山月城小姑娘自然听得明白一些。 所以陈青山是什么让河宗的人去了流云剑宗的? 张梨子想起了自己蒸鱼的那一日。 ...... 许春花揭开了蒸屉,把那条蒸好的鱼端了出来,又被烫的不停的捏着自己的耳朵,这才感觉指尖的温度下去了许多。 虽然已经在这里做个帮厨的厨娘许久了,但是这个小镇姑娘依旧经常忘记不能直接用手去拿。 虽然人们在家里,经常会这样做。 但是这是在酒楼之中。 在自家摸着滚烫的瓷碟,失手洒了也便洒了。 但是在这种地方,有时候便会带来很多麻烦,比如客人等了很久了,小二很是尴尬跑过去说,不好意思客官,您的鱼刚刚打翻了,正在给您重新蒸。 遇上脾气不好的,大概就是一顿臭骂了。 许春花一面搓着手,一面拿起夹子将碟子夹到了上菜的盘子里,这才四处张望着,好在后厨很忙,大家大概也没有注意到,不然怎么也要骂一顿。 许春花很是庆幸的想着,而后端着盘子走了出去,在后厨门口把盘子交给了那里的小二,又走了回来,继续忙活着,许春花虽然也会做菜,但是手艺大概也足以做一个酒楼的厨子,所以自然都是在忙着处理菜肴的原材料,或者做着一些杂活。 这一日又是忙到了很晚,小镇姑娘才终于解下了围裙,带着一身疲惫离开了酒楼。 人间长街依旧无比热闹明亮,在夜色里散发着无穷的光芒。 就像陈鹤离开的那一天晚上一样。 许春花虽然已经不再主动去想那样一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走了的年轻人,但是有时候看见那种类似的风光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的想起那个人来。 是那个开着破破烂烂的小车车的年轻人,第一次带她看了槐都的模样。 雨中云川也好,繁盛如灿烂山花也好。 那些光景的初见之中,自然都存在着那样一个年轻人的影子。 于是见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很多东西来。 许春花停在了长街之上,脚下便是沉稳的大地,大地之下还有人间,大地之上依旧有着人间。 一切都是流光溢彩的,灯火耀眼的。 这个从小镇来的女子便安静的站在了那里,任由四月的风吹着。 没有穿碎花小裙,也没有撑着一把小白伞。就像一个寻常的过路人一样,站在那里长久的看着槐都的夜景。 其实许春花已经许久没有看过了。 陈鹤留下了一些钱,是卖铁板豆腐存下的。 足以让许春花在这座都城里生活很久。 但是小镇姑娘还是让自己忙碌了起来。 没有抬头,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看着那些随时变化的石板如何从清晨的一些湿漉漉的意味里,变成夜色里照印着光亮的模样。 所以她自然也没有再去找过那个突然从青天道离开的道人。 她觉得自己问心有愧。 反正三年的时间还很长。 人总要从偶然走错的路里慢慢走回来,才能坦然的去面对过往的许多东西。 许春花在那里一直站了很久,而后在槐都街头里找着路,向着那样一处巷子而去。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小镇姑娘觉得今日城里的气氛似乎有些怪异。 人们神色古怪,形色匆匆,好像是要追寻一些东西一般。 许春花走走停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知道今年的人间并不太平。 譬如两族渐生裂隙。 也譬如某个大剑修死了。 只是那样的东西,落在她的故事里,遥远的就像一些很不真切的传说一般。 二者之间,差了一个偌大的人间。 许春花在路上走了好一阵,才明白了过来发生了什么。 听说是有许多剑修入了槐都。 是与那个人间死了的大剑修有关的事吗? 许春花有些懵懵懂懂的想着。 听说那个人是当今陛下杀了的,也有一种说法是他与陛下打了一架,最后死在了自己的一个叛变的弟子手里。 那个人叫张小鱼。 这个名字让许春花听着觉得很是亲切。 这样的名字,很有人间的味道。 不像神河,也不像那个叫做丛刃的剑修。 当然,在那样的故事里,哪怕叫做许小鱼,终究也是极为遥远的,不可捉摸的故事。 然而许春花现在并没有想着到底是叫张小鱼还是李小鱼或者许小鱼。 只是有些忧心的想着,难怪人们都走得这么匆忙,是怕那些剑修是来寻仇的吗? 槐都应该不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吧。 许春花默默的想了很久,而后犹豫了一下,一路走走停停的跟着那些很是鲜明的朝着某个方向而去的人流而去。 在这样古怪的气氛里,大概连那些夜色下的灯火都沉寂了许多。 许春花一路走了过去,一直到走到城东某条长街上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看着一个地方。 许春花亦是跟着他们一同抬头看了过去。 只是一眼,这个小镇姑娘便心惊了起来。 那是槐都斜月台。 入夜时分,那样一处高台便升在这样一处都城的极高之处。 斜月台附近的长街之上,从上而下,挤满了世人,所有人都在那些繁盛如流的灯火里,抬起头来,仰看那处高台。 往日那上面总是会有一些酌酒赏月之人,只是今日没有。 有的,只是无数溢流的近乎压下了那些星月之色的剑光,与许多执剑而坐的剑修——没有人能够说出他们的名字。 只是当有些剑修无法被说出名字的时候,世人自然也便知道了那些人从何而来。 而在很远的地方,无数金纹黑袍之人正在渐渐分开的人流之中缓缓而来,当先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许春花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见过那人一面。 那是当初路过天狱的时候,看见他与某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微微笑着说些什么。 今日他似乎依旧是微笑着的。 只是也许隔得太远了,这个小镇姑娘并不能看得很真切。 这个小镇姑娘远远的看着这样一场令槐都瞩目的闹剧,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当这个小镇姑娘再次从那些远方长街灯火里走来的天狱之人身上收回目光,向着一处斜月台看去的时候。 整个人瞬间睁大了眼睛,露出了一种极为惊喜的神色。 在大地之上,高台之下,某处悬空之街上,一个道人正在那里怔怔的站着,目光正在落向人间,隔着无数灯火与世人,落在了那个茫然而疲倦的小镇姑娘身上。 梅溪雨觉得自己的眼眶里一定有着很多晶莹的东西。 四月当然也是开花的好时节。 所以那样一朵花,真的便在冬雪之后,在春日里生根发芽,远远的开到了这样一座浩大的都城之中。 “许......” 梅溪雨的那个名字才只是说了一个姓,便怔怔的停了下来。 因为他看见在那些如流灯火与如潮世人之中,那个小镇姑娘在惊喜之中,又很快带上了一种很是复杂的神色,而后敛去了一些笑意,睁大的眼睛渐渐垂下眼帘,而后头也不回的转身向着人流之中走去了。 这个同样是被剑宗的动静惊动而来的道人怔怔的站在那里,在那一刹那之中,他看见那个女子无数躲闪的目光。 难道不应该是笑吟吟的向着自己跑过来,说着‘你看四月的花开得真好,我也是的’吗? 梅溪雨长久的沉默的站在那里。 许春花长久的沉默的远去。 人间有着很是牵动人心的对话落在槐都之中。 ...... “人间剑宗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神河呢?” ...... 但许春花没有心思去听了。 ...... 第三十四章 成仙之道,就在其中 握着白雪之剑的白衣女子出现在了青天道山下的小镇里。 这样一个九叠剑修的到来,哪怕是青天道,自然也需要认真对待。 在山下小镇边缘,那个青天道老道人已经等了很久,只不过大概没有几个春秋那么久远。 小镇里倒是安宁得很。 谢春雪走过这处人间小镇的时候,颇有些感叹。 南方已经成了一锅粥了,北方却是安然无恙。 哪怕是当初妖族之乱,亦是没有对人间以北造成什么巨大的影响。 毕竟南方观望南衣城,北方观望槐都。 南衣城一片狼藉,南方自然安宁不下来。 谢春雪负剑穿过了小镇,出现在了那处山下。 老道人便在当初江山雪等待陈怀风的那处清溪边。 “前辈为何前来青天道?” 谢春雪负剑而立,并没有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反倒是轻声笑着说起了那一句话中的称谓之词。 “你我都是九叠之修,又何必以前辈相称?” 老道人平静的竖掌行礼。 “当年是前辈,现而今自然依旧是前辈。” 倘若谢春雪与谢朝雨之间没有那一层身份,大概也不会有着前辈之称。 谢春雪叹息一声说道:“按照这么说来,那么你青天道白玉谣,岂不是也要叫我前辈?” 老道人缓缓说道:“倘若观主愿意称前辈,那么自然是前辈,更何况,当初人间剑宗曾经会帮青天道斩除内乱,亦是得益于前辈相助。理应如此而已。” 谢春雪轻声说道:“但是我今日来此,并非什么善事。” 老道人只是让开了上山的路,执礼而道:“请。” 大约善事与否,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谢春雪负剑而去。 百年前的故事,造就了现而今青天道无比沉静的局面。 大约近些年来唯一的改变,便是观中渐渐茶香四溢。 谢春雪走在那些青色道观旁的小道上,缓缓说道:“看来当初观主让枸杞剑入观一事,确实是认真的。” 老道人轻声笑了笑,说道:“自然是认真的。” 谢春雪像是在开玩笑一般说道:“那么钓鱼呢?” 老道人却是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或许也行。” 谢春雪有些诧异的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老道人,倒也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向前而去。 观外林中有寻梅境弟子烹茶而坐,看见了二人,倒是很客气的行着礼。 “师叔,前辈。” 那些年轻的弟子自然不可能认识谢春雪,只是很显然,能够让这个前代青天道师叔祖去迎接的,自然不会是寻常剑修。 谢春雪倒是认真的点头回礼,又走到了那一旁,看着那一壶正在煮着的茶水,说道:“让我也尝一尝如何?” 弟子显然有些犹豫,自然不是因为舍不得,只不过因为自己才始学着煮茶,大概会担心煮得不好。 只不过在看见一旁老道人那一只独眼中带着的应许的意思之后,那名弟子还是诚恳的抬起茶壶,在一旁的矮桌上倒一杯,而后呈给了谢春雪。 “前辈,请。” 谢春雪接过了那一杯茶,便站在林边小口的抿着,而后轻声笑着说道:“确实不错。” 大约是受到了夸赞,那个弟子变得兴奋起来,很是真诚的说了一声:“前辈谬赞了。” 虽然说的是谬赞,但是神色里满是得意。 老道人轻声说道:“前辈也爱喝茶吗?” 谢春雪淡然的笑着说道:“我只爱钓鱼,至于茶水,只要能够入口,自然都算不错。毕竟有时候枯坐一日,难免口干舌燥,如果没有茶水,我就会喝一口湖水。” 那名弟子的兴奋之色肉眼可见的褪去了。 只不过谢春雪又转头看着他说道:“但你的茶确实不错。” 那名弟子脸色又好看了一些,只不过大概没有先前那般亢奋了。 老道人与谢春雪继续走着。 一直到后山之后,观中茶香才渐渐淡了下去。 老道人在那条通往山谣居大湖的山道上停了下来,却是再次看向谢春雪问道:“所以前辈来青天道,是为了什么事?” 谢春雪依旧没有正面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只是轻声说道:“当初白荷与北台,带着三十万青甲反叛之事,陛下知道吗?” 老道人沉默了少许,伸手向前方,看着谢春雪说道:“请。” 这个白衣女子自然不是为了青天道而来。 而是某个留在观中养伤的人间帝王。 谢春雪点了点头,而后执剑沿着山道一路走去,而后在某阵渐渐平息的琴音里,停在了那处映照着四月天光的大湖边。 大湖对岸,有女子坐而抚琴,亦有帝王坐而疗伤。 满湖剑意道韵不止。 白衣女子在湖畔停下,执剑一礼。 “人间剑宗谢春雪,见过师伯,观主。” 所以前辈如何,终究只是戏谈。 白玉谣虽然是晚辈,但是终究是人间三观之一,大道十二叠的道修,哪怕谢春雪再如何是某个道人的太奶奶,也自然不会自称前辈。 白玉谣坐于山谣居前,抬头轻声笑着说道:“阳春剑谢春雪,倘若不是你当年化妖太早,说不定我真要叫你一声前辈。” 谢春雪微微一笑。 “活着的晚辈,自然要比死了的前辈好。” 谢春雪是两百年前的剑宗弟子,当年的年轻三剑之一,倘若不是那么早化妖,舍弃了一身世人的天赋,大约也会是九叠之上的存在。 只是倘若不化妖,那么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人间,自然便见不到这样一个握着白雪之剑的女子。 取舍之事,在人间之中,自然是无处不在的。 白玉谣轻声笑了笑,站了起来,叠手腹前,看着谢春雪说道:“所以阳春剑来青天道做什么?” 谢春雪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看向了那个湖畔一身剑意环绕的黑袍帝王。 “有些事情不能理解,所以前来问一问师伯。” 神河依旧安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白玉谣亦是看了那个人间帝王,而后轻声说道:“你想问什么?” 山居大湖长久的沉寂着,一直过了很久,谢春雪才轻声说道:“师伯当初那一剑,是什么意思?” 白玉谣柔声道:“哪一剑?” 谢春雪深深的看着那个帝王。 “人间一线。” 倘若东海那些打斗,世人所能遥见的,便只有横流的剑意,陨落的剑光。 但是那样一剑,声势之浩荡,便是整个人间都为之侧目,便是当初远在黄粱的瑶姬,都是以冥河之水,化作一道屏障,将整个黄粱都笼罩了进去。 至此,那个湖畔静坐的帝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平静的看着谢春雪。 “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谢春雪平静地说道:“陛下是什么人,我们都很清楚,也许世人会因为天狱之事,对于陛下有所微词,但是陛下又如何会是用那样一剑的人?” 人间悬于一线而决于一念。 倘若不是那个青裳少年的酒葫芦出现在了那一剑之前,自东海至鹿鸣,这样一片广袤的人间,将会再无人迹。 神河平静的看了谢春雪许久,而后淡淡的说道:“当初在东海的时候,丛刃曾经说过一句话,叫做——但我不过是人非梦,有什么是世人能做而我不能做的呢?他丛刃是人非梦,我自然也是,他都敢打烂东海,我为什么不能打烂人间?是非如何,终究一念之间的事,今日是好人,明日也可以是恶人。” 谢春雪长久的看着那个湖畔帝王,而后平静的说道:“我不信。” 神河淡然道:“信不信由你。” 这位帝王很是平静的重新合上了眼。 白玉谣微微笑着,看向那个湖畔白衣女子。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谢春雪沉默了许久,而后执剑行了一礼,轻声说道:“没有了,多谢观主。” 白玉谣轻声说道:“你没有了,但是我有。” 谢春雪静静的看着那个向着湖中桥上而来的女子,一袭素色道袍之下,有赤足若隐若现。 一直到走到了谢春雪身前,这个总是柔弱的在服药的十二叠道修才带着许多浓郁的道韵停了下来,缓缓说道:“你既然知道陛下会在这里,那么应该便知道,人间剑宗去了槐都,青天道不可能坐视不理,哪怕你们拥有诸多大道剑修,在槐都这样一个地方,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又何必如此?” 谢春雪沉默少许,轻声说道:“倘若我是大风历一百年的剑宗弟子,也许我可以拦住他们,但我是大风历八百年的剑宗弟子,我管不住他们。” 人间剑宗并没有大风历一百年的弟子存世了。 人妖之事,需要一个极为漫长的接受的过程。 在最初的几百年里,哪怕是人间剑宗,亦是没有剑修会选择化妖。 也不会有妖修入剑宗。 又或者说,倘若谢春雪的境界再高一些,她也可以拦住他们。 就像当初岭南去看陈怀风与梅溪雨之事一般。 境界高与活得久,总要有一个拿得出手的。 白玉谣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所以一切终究还是落入了某些人所设想的命运之中不是吗?” 谢春雪轻声说道:“这是陛下的选择。” “是谁的选择已经不重要了,人间走到如此境地,恰恰也说明了,他们也许是对的。” 谢春雪没有再说什么,白玉谣亦是没有,只是长久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子剑修。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青天道观主才敛去了那些情绪,轻声笑了起来,伸手自袖中摸出了一个很是精致的木盒子,递给了谢春雪。 执白雪之剑的白衣女子很是疑惑的看着那个盒子,只是直到看见了那上面的一个囍字,才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两颊倒是有了一些绯色。 “前辈再蘸,晚辈总要意思一下。”白玉谣微微笑着。“里面是一块前些日子我亲手炒的茶饼。” 大约在这样的故事里,白玉谣才是一个晚辈。 谢春雪接过了盒子,确实有着一些茶叶的清香。 “当然,只是一些茶叶,未免有些礼薄,所以想来想去,我又在里面多放了一些东西。” 白玉谣继续说着。 谢春雪好奇的问道:“是什么?” “一张纸。” “一张纸?” “当初陛下自《人世补录集》中撕下来的一页。”白玉谣轻声说道,“里面有着天工司千年来的诸多补漏之处,现而今正好可以借着这件事,送还给缺一门。” 谢春雪神色肃穆,真诚的向着白玉谣行了一礼。 “多谢观主。” 《人世补录集》在人间的地位,自然不如《青牛五千言》。 然而这样一本有着道圣当年亲自对大道进行探寻解读的书卷,在当下大道兴盛的人间,意义远胜过那本五千言。 任何一页的缺失,都是极为重大的损失。 更何况,能够让神河亲手撕下来的,自然便藏着诸多秘密。 白玉谣微微笑道:“不用客气,只是有些事我需要提醒前辈。” “观主请讲。” 白玉谣站在四月的风中,一身道袍被吹得飘忽不已,这个一身素裙在风里看起来无比柔弱女子伸出了一只手,点在了那个盒子上。 “希望前辈能够转告我师兄,一切万般慎思。” “世人成仙之道,便在其中。” 谢春雪蓦然睁大了眼睛,人间一切的风声,在这一刹那,大约都抵不过这个柔弱的女子那无比温和平静的一句话。 这个白衣女子怔怔的站在那里许久,而后才无比慎重的将那个小盒子放入了怀中,再度一礼。 “多谢。” 这个白衣女子说完之后,看了一眼湖畔那个闭目静坐的帝王,而后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 人间所有的故事,在这一刻,对于谢春雪而言,大概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直到谢春雪化作剑光离去,站在桥头的白玉谣才收回目光,转身向着山谣小居而去。 这个素色道袍的女子停在了山谣居前,重新在那里坐了下来,抬手按在了琴弦之上,却是迟迟没有琴声传出,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天下三观之一的女子才轻声说道:“道圣李缺一,确实不负其名。” 这个女子轻声笑着,目光无限柔光的看向了那个湖畔帝王。 “当然,陛下也是的。” 或许天工司亦然。 ...... 明蜉蝣不停的咳嗽着,眉毛上满是风雪,看着山隘对崖的那个白衣和尚,又看向了那一处风雪迷蒙里走来的那个人,缓缓说道:“这个人是大师的有缘人吗?” 蕉鹿大师只是安静的端坐在那里,白衣和尚坐于风雪,自然是无比的出尘缥缈。 “不是的,那是庄白衣的有缘人。” 明蜉蝣想要挑眉,但是并没有挑起来,于是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眉头早就被这个和尚打烂了。 所以搭着眉毛,一脸的愁苦样。 但是这个南楚巫并不愁苦,只是认命的坐在那里。 哪怕当初他们早已经想过可能会出一些变故。 只是这个变故这般大,大得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佛门都消失千年了,结果你跑出来一个这么厉害的和尚? 明蜉蝣又转头看向了西面的风雪之地。也不知道庄白衣那个人间剑宗的剑修现而今跑到哪里去了。 二人唯一的希望,大概就在于黑袍剑修能不能够找到那一处曾经的四大修行地之一。 等这个南楚巫回过头来的时候,那个风雪里的身影已经走得很近了,是一个剑修。 明蜉蝣在看见那个人的时候,倒是有了一些惊诧。 因为这人他见过。 当初南衣城的时候,那些在南衣城城头的剑修之中便有着这样一个人。 南德曲。 剑宗园林之中年纪最大的弟子。 小道九境的修为,在人间自然是很高的,毕竟是上境剑修。 只不过大概在风雪山隘之上的二人之间,这是一个很是寻常的境界。 这个当初在竹林潭崖之下想了很久,才终于想明白自家师姐迫切的想要将自己嫁出去的想法的剑修,在与那个湖中的年轻道人以师姐为筹码,做了一个交易之后,成功得到了庄白衣的下落,于是一路披风沥雨,穿过了三月人间,向着这样一处风雪之地而来。 只是在看见山崖之上的两个人的时候,这个三十六岁的剑修显然也愣了一愣。 明蜉蝣他虽然未曾见过,但是很显然这是一个南楚灵巫,于是某些身份便顺理成章的猜了出来。 当初黄粱四大灵巫一同前往南衣城,最后忱奴死于公子无悲之手,而公子无悲死在了张小鱼手中,叔禾退场而去,便只有明蜉蝣下落不明,却原来跑到这里来做了一个倒霉蛋。 南德曲看见明蜉蝣的那般惨状,又下意识的看向了对崖的那个白衣和尚,自然也能明白是什么一种情况。 这个九境剑修很是诚恳的向着那个和尚行了一礼。 “人间剑宗南德曲,见过大师。” 虽然人间历来流传着佛门消失已久,只是一个这样的和尚便出现在了眼前,南德曲自然不会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 和尚坐在崖上,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贫僧在此,等候多时了。” 南德曲愣了一愣。 而后便见那个和尚微微笑着说道:“施主可否帮贫僧一个忙?” 南德曲犹豫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大师请讲。” 和尚抬手化作掌刀,将自己的双耳割了下来,抛向了那个崖下的剑修。 “带着它,去找到那个庄白衣的剑修。” 南德曲低头看着落在手中的一双被冻得生痛的耳朵,而后叹息一声说道:“看来大师早就知道晚辈为何而来了。” 和尚只是轻声笑着。 于是剑修没有推辞理由的带着耳朵继续向西而去。 明蜉蝣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风雪里,又看向了对崖的和尚。 “大师为何笑得这么开心?” “阿弥陀佛,因为耳朵不痛了。” “......” 没有屁股,就不会屁股痛。 所以没有耳朵就不会耳朵痛也是合情合理的。 第三十五章 那便今日 许春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会选择转身就走。 分明她就是为了找到那样一个道人,才会来的槐都。 只是在看见那个道人的那一刹那的惊喜之后,一种更大的惶恐与不安占据了她的心神,她的浑身微不可察的战栗着,一身冰冷的站在那里。 于是惊喜退去,匆匆离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就像一个很是简单的理由一般。 她或许问心有愧了。 梅溪雨也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那条浮在灯火之上月色之下的长街上看了很久,而后默默的转身离开。 于是槐都的一些故事,最终变成了一些路人的议论,传到了第二日坐在院子里静修的道人耳中。 人间剑宗并没有与天狱的人打起来。 但是僵持了下来。 二者便留在了斜月台与日沉阁之中,两相对望着。 那么多的大道之修便这样出现在了槐都之人的视野里,无疑带来了一些恐慌。 大概当今陛下是一只来自黄粱的大妖的原因,槐都三治之中,天狱之治与妖族之治,自然是极为强势的。 在这种时候,二者本该一致对外。 只是那个掌握着巳午妖族之治的神秘大妖门下侍中水大人,也什么都不管,好似看戏一般。 于是那一场在东海的故事,终于在槐都开始慢慢发酵。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知道在东海发生了什么。 至此那个天下三剑之一的丛刃的死,终于成为了人间喧嚣尘上的消息。 人们自然担心着倘若陛下不给人间剑宗一个交代,那些带着剑意留在了槐都的剑修们,是否会真的开始向槐都动手。 于是二十文一个的包子变成了四十文。 梅溪雨安静的听着那些墙外行人们的议论。 虽然道人名义上是在清修。 但哪怕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梅溪雨也不可能真的静下心来。 他虽然不知道天狱到底想要做什么,门下侍中所在的巳午妖府又想做什么,但是很显然,天狱这是将他当成了一个丢到这条街来搅局的人。 隐隐之中,梅溪雨觉得这样一件事,应该与青天道脱不了干系。 槐都乱局初现,再加上一些令人心烦的事情的发生,这个道人自然也无法安心在院中静坐。 于是在一场细雨过后,道人撑着伞,走出了那处九万贯院子的大门。 他没有去找那个小镇姑娘。 槐都的这些事情,还有他本身所处的暗流漩涡,便注定了这个道人不会去找那样一个小镇姑娘。 道人离开了院子,撑着伞去了这条妖府之街某处食肆之中,上了二楼,坐在了窗边。 这样一个位置,大概正好可以看见那样一处巳午妖府的正门。 梅溪雨要了一碗阳春面——大概就像当初刘春风所感叹的那样,面里辣油太多,道人吃完总会很尴尬,于是一碗清清白白的阳春面大概极为合适。 那碗面被端上桌的时候,巳午卫的人便来了,坐在了附近的一张桌子上。 梅溪雨平静的看了一眼,于是低头吃着面。 在面吃了一半的时候,天狱的人也来了,同样坐在了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也要了一碗阳春面。 梅溪雨依旧没有在意。 只是在梅溪雨那碗面快要吃完的时候,这处食肆却是来了一个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的人。 青天道的某个师叔。 梅溪雨沉默的看了许久,而后端起面碗,喝了两口汤,便放下了碗筷,安静的坐在了那里。 后面便没有人再来了。 只是梅溪雨看向窗外的时候,依稀看见了那些妖族之流中,似乎便有着兵部的人在其中走着。 也许只是恰好路过,也许是别的,这个道人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安静的长久的坐在那里。 一直到黄昏时候,梅溪雨要了第二碗面。 面端上来的时候,青天道师叔走了。 面吃了一半的时候,天狱的人走了。 当这个道人吃完了面的时候,巳午卫也走了。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就像只是一条大河之中,偶然萍聚而来又流散而去的落叶一般。 梅溪雨于是拿着伞走下楼去。 或许是巧合的原因,这个道人才始走出食肆,便看见黄昏的天色里,有个执青伞的白衣华服年轻人正好走了过来。 梅溪雨停在了那里。 虽然说当今朝堂三省六部,只是因为陛下是一只秋水之妖,同样身为妖族的门下侍中水在瓶,自然要位居尚书中书二省之上。 于是那个担任着门下侍中,当今朝堂之上地位最高的人间大妖也停了下来,站在青伞下,一袭白衣微微漾动着,就像这个模样年轻之人的脸上笑意一般。 “梅真人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梅溪雨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多谢侍中大人关心,梅某一介清修道人,在哪里自然都习惯。” 白衣大妖笑了笑,说道:“习惯便好,毕竟这里是妖府之地,倘若怠慢了真人,日后青天道问责起来,水某倒是担待不起。说起来柳狱主也是,槐都那么多地方,偏偏就要让你来这个非议之地......” 水在瓶微微笑着看着梅溪雨,继续说道。 “也不知是何居心。”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与这个槐都侍中大人对视着,缓缓说道:“或许只是因为这里是当初我师弟柳三月曾经住过的地方,道人住所,总归更合适一些。” 水在瓶转头看向人间,轻声说道:“倒也确实如此,看来梅真人确实住的很习惯了。” 四月细雨像是又要再起。 梅溪雨看着身前那个正在看着人间长街的水在瓶,轻声说过:“水大人是从宫中回来?” 水在瓶转回头,看了一阵这个道人,笑着摇摇头。 “斜月台边狗咬狗,我去看看热闹。”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水大人失言了。” 水在瓶回头看着梅溪雨似有不解的说道:“如何?” “人间剑宗为陛下而来,水大人此话......” 梅溪雨并没有说完。 水在瓶直到此时,才深深的看着梅溪雨,而后缓缓说道:“梅真人觉得我在骂陛下?” 梅溪雨并未言语。 水在瓶却又笑了起来,转过身去。 “梅真人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我只是在骂天狱而已。当然,大庭广众之下,说这样的东西,未免有失体面,毕竟巳午妖府也算是槐都三治之一。” 那个背对着道人的年轻人微微笑着。 “只不过梅真人毕竟是外人,有时候情不自禁一吐为快,也情有可原。” 梅溪雨站在食肆门口,轻声说道:“所以水大人为何要骂柳青河柳狱主?” “天狱草菅人命,难道不该骂吗?” 天狱大约是大风朝唯一个拥有合理的错杀配额的司衙。 这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确实该骂。” 水在瓶微微笑着,说道:“此乃水某闲来感叹之语,还望梅真人不要说与柳狱主听,毕竟同为陛下所属,有些东西说破了,总归不好。” 梅溪雨缓缓说道:“大人多虑了。” 黄昏的雨下了起来,水在瓶撑着伞向着雨中走去。 “今日与梅真人相谈甚欢,他日若有机会,还望真人能来府上,把盏一叙。” “大人所请,自不敢推辞。” 梅溪雨静静的看着那个雨中白衣青伞的身影。 “便今日如何?” 白衣身影在雨中停了下来,而后回头眯着眼长久的看着这个道人。 一直过了许久,站在雨中的门下侍中大人才缓缓说道:“近日人间多事,多有不便,还是改日吧。” 梅溪雨轻声笑了笑,说道:“好。” ...... 东海。 尤春山蹲在溪边,数着自己的钱,反反复复的数了好几遍,而后才放进了怀里。 “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矣。” 这个年轻人很是感叹。 很是惆怅。 远远的看着不远处有着炊烟的镇子。 “今日就不吃好的了,在溪中摸条鱼吃算了,毕竟我可没有那谁你那么有钱。” 尤春山看向了小少年陆小二说道。 自从挖出罐子之后,小少年便撺掇着尤春山吃了好几顿火锅。 吃得这个向来没什么钱的年轻人一脸苦相。 陆小二抱着剑坐在溪边,说道:“都可以,反正我又不会饿死。” 南岛自然也不会。 修行最为直接的好处便在于,可以省了一日三餐。 尤春山将那个面色愈发好转的道人放在了溪边,又给他擦了擦脸和手脚,而后这才借来了陆小二的剑,很是认真的在溪边蹲着,看能不能逮到一条黑不溜秋的打算偷偷溜过去的鱼。 “等到了青天道那边,把这个倒霉道人还给了他们,首先就要让他们给我一些钱,毕竟这可是辛辛苦苦从东海给他们捡回去的。不说荣华富贵,至少也得给足路费吧。” 尤春山一面盯着溪水,一面轻声嘀咕着。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觉得青天道会给你荣华富贵?” “那可是天下三观之一啊,难道给不了吗?” 陆小二想着那个曾经混迹在南衣城只会打牌,还经常输得一塌糊涂的人间剑宗,心想为什么天下三观就一定要有钱呢? 当然,也不一定要没钱,譬如流云剑宗,大概就有钱得很。 一个以杀手发家的剑宗,自然不可能缺钱。 所以那个格外有钱的师叔,究竟是来自哪里的人? 陆小二在那里想着的时候,尤春山却是突然有了动作,一个恶狗扑屎就向着溪中扎了进去。 可惜他实在运气太差,关键时候,踢到了一块石头,于是整个人都向着里面砸落下去。 那条鱼自然没有扎中。 只不过大概有人运气实在太好。 受了惊的大草鱼一个扑腾,跳了起来,撞在了某个少年的黑伞上,而后直挺挺的掉在了溪岸草丛里。 正在蕴养剑意的南岛睁开眼,默默的看着那条鱼,倒是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鱼向着尤春山那边丢了过去。 尤春山颇为狼狈的从溪中湿淋淋的站了起来,很是古怪的看着那条把自己撞晕了鱼,而后想了想,很是叹惋的说道:“也行吧。” 就当是拿自己打窝了。 陆小二默然无语的在那里看着。 倒也是有了一些同情。 毕竟当初在那处竹林湖边的时候,小少年也曾经凄惨过。 甚至身为一个剑修,居然被一条鱼咬着屁股不放。 尤春山拄着剑爬上了溪岸,把剑还给了陆小二,而后捡着那条鱼就去生火去了。 陆小二在那里一面擦着剑,一面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万一这个道人是被青天道逐出门户的呢?毕竟你看,他还穿着旧青天道的衣裳。别到时候路费不给,还给你打一顿。” 陆小二倒是没有说给他弄死。 毕竟道人下手知道轻重,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给人脑浆子打出来的。 尤春山在那里烤着火,还好已经过了三月了,风里有些寒意,但是也不多,只是一身湿哒哒的颇为不舒服而已。 听着陆小二说的这种可能,尤春山看向了那个道人,迟疑了许久,说道:“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 只是尤春山显然并不信得过自己的运气。 所以一面烤着衣服一面烤着鱼,倒是陷入了沉思。 陆小二也陷入了沉思。 “你烤鱼都不处理鱼内脏的吗?那能好吃吗?” 尤春山大手一挥。 “能吃就行。” “......” 陆小二默然无语,正想吐槽他还真是不挑的时候,骤然神色一变,无比迅速的拔出剑来。 只是有剑比他更快。 那个坐在溪边的伞下少年膝头早已只剩下了两个剑鞘。 剑出如游龙,在一溪濯濯辉光之中,射向了溪岸青山之中。 尤春山尚且未曾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见了一声极为清脆的剑鸣,而后是剑与剑在人间某处相交的锵然之声。 这个倒霉的年轻人很是警惕的握着木剑护住了自己的那条烤鱼。 毕竟背着道人走了一日了,鱼再被打翻,那真的要饿得流清口水了。 而后下一刻,那个溪畔的少年骤然执伞起身,化作剑光,向着长剑消失方向而去,没入了青山之中。 小少年陆小二握着剑站在溪畔犹豫留少许,终究还是没有选择跟上去。 毕竟自己境界太低,去了大概也只会成为一种累赘。 尤春山很是紧张的看着陆小二。 “是什么人?” 陆小二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方才让小少年反应了过来的,自然不是他察觉到了剑意。 而是手中溪午剑突然自鸣起来。 这柄来自草为萤剑湖,被那个青裳少年的一湖剑意淬炼过的剑,自然不是人间寻常之剑。 只是对于小少年而言,现而今的溪午剑,大约也止于示警而已。 尤春山有些紧张,想了想,把道人的身体拖过来了一点,大概是好随时准备跑路。 这倒是让陆小二多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 这种时候了,居然还想着把道人一起带走? 尤春山大概猜到了陆小二在想什么,诚恳的说道:“毕竟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能带还是带着,不然岂不是白费一场功夫?” “......” 二人握着剑在溪畔等了许久,才终于在一些徐徐晚风里,看见了那个沿着清溪一路默默走回来了的少年。 “怎么样师叔?” 陆小二提着剑迎了上去,有些紧张的问道。 南岛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没有追上。” “还是天狱之人?” 陆小二直言不讳的问道。 尤春山自顾自的继续烤鱼,就当没听见。 南岛平静的说道:“应该是的。” 方才那一剑的剑意,与在东海崖下一剑,自然很是相似。 两个少年在溪边长久的看向那片青山。 这样一个天狱之人的存在,自然很难让一些故事安定下来。 尤春山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想了想,说道:“我们现在就走吗?鱼稍微烤一烤,其实也能吃的。” 陆小二回头看着这个年轻人,尤春山很显然再次刷新了小少年的认知。 毕竟当初小少年烤鱼,都是处理了一下,又认真的烤熟了,才带在了身上去找自家师叔的。 南岛倒是摇了摇头,说道:“没事,你继续烤吧。” 伞下少年收了剑,重新在溪畔坐了下来。 尤春山见状,于是又把那条鱼重新放在了火上。 “那个人也许和西门没有关系。” 南岛低头看着膝头的剑,轻声说道。 陆小二愣了一愣,问道:“为什么?” 南岛将手中的剑拔了出来,一些剑意出现在了溪畔。 剑上却是有着两种剑意。 一种自然是小少年所熟悉的,来自自家师叔的剑意,只是另一种,却也颇为相似。 这样的两种剑意,显然令小少年吃了一惊。 “这是那人留下的剑意?” “是的。” 南岛握住剑柄的手微微一震,那些剑意便缓缓弥散而去。 “是磨剑崖的剑意。” 磨剑崖的剑意,自然未必是要来自于那座高崖之上。 譬如人间剑宗的剑意,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来自磨剑崖的剑意。 当初斜桥出走剑崖,以至于在一千年里,人间剑宗所修行的,都是磨剑崖的剑。 当然,在千年的演变里,那样一个剑宗的剑意,自然也逐渐与剑崖剑意有了极为明显的区别。 而那个天狱之人的剑意,却似乎依旧保留着许多磨剑崖的剑意风格。 这自然是令两个少年极为不解的事。 天狱与磨剑崖之间,是什么? 南岛安静的坐在伞下,想起了当初秋溪儿与他讲解人间剑道时的一些东西。 第三十六章 少年不肯忘的东西 天狱与磨剑崖之间,当然是那样一个那日曾经在崖下见过的帝王。 陆小二大概也想到这里,毕竟那日自家师叔为了不让那个帝王上崖去,当着他的面,松开了那柄伞,唤来了短暂的一刹那风雪。 小少年看向一旁沉默的南岛,犹豫了少许,说道:“会不会与那日见到的陛下有关?” 一旁的尤春山显然大为震惊。 “你们见过陛下?” 南岛点了点头,平静的说道:“在崖下的时候,曾经见过一面。” 小少年在那里喃喃着:“倘若是陛下的话,为什么要这样做?” 陛下当然有很多办法。 而不是只留下一个不知为何而来的天狱剑修。 南岛亦是在沉思着,只是眸光在瞥见一旁的那个道人的时候,却是蓦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这个伞下少年却是怔了一怔,而后看向陆小二说道:“当初陈师兄,是不是做了青天道弟子的。” 陆小二亦是愣了一愣,而后看向一旁的那个道人,却也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是的。” 那日在溪畔,二人的谈话并未避讳旁人。 是以陆小二自然也知道陈怀风是为了张小鱼而来。 而这个看起来应该便是青天道的道人身上,留下的正是张小鱼因果剑的剑伤。 这样两件事大概没什么关系,大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在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是却也正是因此,导致南岛突然想起了这些东西。 尤春山在一旁有些迷糊,不知道为什么二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当初那个剑修身上去了。 “所以大概只要找到了陈怀风师兄,我们便能够知道这个道人出现的原因。” 南岛轻声说道。 尤春山至此倒也明白了什么,看向道人说道:“原来他与那日那个剑修师叔有关?” 南岛点了点头。 尤春山把烤得差不多了的鱼送到了嘴边,一面啃着一面眉开眼笑地说道:“那好啊,总算不用背着跑了。” 南岛倒也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尤春山笑着说道:“而且陈师兄大概也是有钱人,你的报酬大概也不会亏欠什么。” 尤春山大受鼓舞,三两口啃完了鱼,在黄昏里站了起来,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吧。” 只是陆小二与南岛都是安静的坐在那里。 尤春山有些茫然的看着二人。 “怎么不走?” 陆小二抬头看着尤春山说道:“你知道那位师叔现在在哪里吗?” 尤春山默然的重新坐了下来。 南岛轻声说道:“而且当初陈师兄是为了张小鱼而来的东海,这个道人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只怕陈师兄也好不到哪里去。” 尤春山有些震惊的说道:“你是说那位师叔可能也突然掉下来,把别人的鱼火锅砸翻了?” 虽然这是刻意的天真之语。 但是意思自然是不差的。 南岛与陆小二都是有些神色凝重。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伞下少年站了起来,看向前方的那个炊烟袅袅的小镇子。 “我们先去那里看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一些什么消息吧。” 陆小二也抱着剑站了起来,尤春山则是后知后觉的等到二人蹚过了溪水而去,走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匆忙把木剑挂在了脖子上,把道人扛了起来,追着二人而去。 ...... 东海人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想提起与剑有关的东西。 哪怕这是剑崖所在的一大片人间。 不过好在两个带剑的少年并不会让人们有什么多的想法。 至于另一个年轻人,带的则是木剑,还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道人,三人看起来奇奇怪怪,大概也只有陆小二像个正常人。 所以当众人在快要离开东海境内的那个小镇里住下来的时候,倒是惹来了不少镇上人的注目。 这里倒是残留着不少乾坤道术的余韵,应该便是那日两个少年在那个与张小鱼打完一架的黄昏里所见到的那些东西。 南岛站在窗边一面抬头张望着,一面却也在看见那些道术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个他在人间见到的第一个剑道大修。 那个在剑宗园林里,枕着桃花一场大梦的白衣剑修。 丛刃当然是会死的。 这不是什么惊奇的事情。 哪怕他化了妖,活了一千多年。 但是世人只能逐长生而非永生。 理所当然的,人活着就会死。 南岛看了许久,而后又在窗边坐了下来。 尤春山虽然吃了一条烤鱼,但是大概还是很饿,于是拉上了陆小二出门觅食,顺便打听消息去了。 南岛便一个人独自待在房间里,想着许多的东西。 譬如他至今不知道当初那个白衣剑修,倒是为了什么,要帮自己。 只是这个少年想了很久,却也突然想不起来,当初在剑宗园林里,他与丛刃说了什么东西。 虽然有些东西,是在很早之前便已经被草为萤拿着剪刀剪去了。 但是知道想起来的时候,才会有着这样的感觉。 那些与丛刃有关简短的故事,就好像随着那个剑修的死,像是一场春风里的梦一场,天一亮风一吹,便零零散散的散做了一池桃花。 南岛面朝着那处小窗坐了很久。 身后的门打开了。 “师叔好像又在修行,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多逛一会?” 这是尤春山的声音。 南岛自然只是在发着呆而已,所以转过了头来,看着二人说道:“你们回来的这么快?” 尤春山手里提着一些食物,走过来放到了南岛身旁,说道:“没有,我们刚刚去买了一些吃的,就给师叔带一些回来了。” 陆小二倒是抱着剑在门口,轻声说道:“不过一路上倒是没有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三月的那场剑光,镇上的人说来说去,都是在骂着陛下和丛刃前辈。” 做错了事,当然是该骂的。 南岛也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看着又要出去的二人,说道:“回来的时候带壶酒。” 陆小二说道:“好的。” 那扇房门又关上了。 南岛看着一旁的那些饭菜,倒也没有拒绝尤春山的好意,于是就坐在窗边吃了起来。 一如当初在听风台所想的那样。 修行当然是枯燥的。 大概吃一些人间的好吃的,会让心情好一些。 于是神海里的花也在愉悦的凋谢着,变成一个个的道果。 少年这段时间一直很勤勉。 那些原本空空荡荡的神海,已经再度充盈了起来,桃花走出了风雪草庐,正在那些元气溪河边安静的站着。 吃完了饭的少年也撑着伞背着剑出现在了这里。 “关于丛刃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南岛看着桃花问道。 桃花很是平静的摇摇头,说道:“忘记了。” 大概哪怕是桃花,也只记得了当初那一句握紧你的伞啊少年。 南岛安静的看着那些元气孤岛,也看着那些溢满神海的微光,轻声说道:“但我总是觉得,我能够走到现在这里,大概与那个剑修脱不了干系。” 少年依旧记得那个人说不允许自己叫他前辈。 所以小少年说着丛刃前辈,而南岛只是说着丛刃。 桃花并没有否认,只是平静的说道:“每个人走到任何一种境地,与一生所遇见的所有人都有关系。也不止是人,你在路边站着,也许吹了一场风,都会有着千万种可能的改变。” “执着于恩情,执着于恨意,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个白衣桃花脸的男子转头面向着南岛。 “你只有一个故人也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我。” “也是你自己。” 南岛安静的站在那里。 桃花继续说着:“所以有时候,在你昏迷的时候,那个岭南小小剑修在那里念叨着的一些东西,其实我觉得很是对的。” 南岛终于听到桃花说起了当初自己昏迷的一些故事,有些好奇的说道:“那是什么?” 桃花轻声说道:“无忧无虑,无病无灾。” 这是那个岭南小小剑修最为虔诚的祈愿。 南岛静静的低下头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少年觉得自己眼眶里大概有些胀胀的,就像眼睛变大了,就像眼皮变厚了,于是撑起了许多东西。 于是涩涩的。 是的。 这个少年一直这样诚恳的说着自己是岭南剑修,自然不止是因为岭南曾经帮了他许多,同样的,也是因为那样一个小小剑修的存在。 南岛低头看着那些元气溪流许久,有些东西正在向着神海之中汇聚而去,正在缓缓成型着,像是一抹微光,像是一抹气流。 少年的目光一路追随而去,而后长久的保持着那样一个仰望的姿势。 “所以到最后,我连师姐也要忘记掉吗?” 桃花并没有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只是长久的看着少年。 大概答案是的。 ...... 酒肆里胡言乱语的人很多,胡言乱语多了,便就会有一些四面八方的消息。 小少年虽然酒量不好,但是为了打听消息,还是留在了那里面,和尤春山在那里面面相觑的坐着。 二人吃完了两碟花生米了,酒还没动多少。 “你看着我做什么?” 陆小二无视了杯中的酒,很是无耻的问道。 尤春山沉默了很久,说道:“我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够把这一杯酒喝完。” 陆小二冷笑一声。 “你别说我,你先看看你自己。” 尤春山理直气壮的说道:“我向来运气不好,清醒的时候摔一跤还能自己爬起来,喝多了,万一一跤摔过去,给自己捂死在呕吐物里怎么办?” 陆小二默然无语。 酒量不好的人大概确实不建议一个人喝闷酒。 万一捂死了都没人知道。 只是两个酒量不好的人凑一起,谁也不敢多喝。 万一都喝多了,一起捂死了咋办。 就算只捂死了一个,另一个下半辈子还不得活在愧疚里? 于是二人大哥不笑二哥,开始闷头吃着花生米。 便是店小二都一脸茫然的走了过来,看着二人问道:“二位客官怎么了,是我家的酒不好喝吗?” “......” 尤春山面不改色的说道:“我们在等一个人。” 这样一句话,再加上一个背着极为不寻常之剑的小少年,与一个带着一把木剑的年轻人,显然足以构成一出很是神秘的江湖故事。 店小二倒是也没有多问什么,见二人喜欢花生米,又多上了两碟。 只是大概很具有嘲讽意味。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大概是好奇二人到底在等什么人,那个店小二时不时便往这边张望一眼。 陆小二他们听了许久,也没有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于是在干完了四碟花生米后,便打算离开了。 只是在离开之前,小少年很是认真的看着尤春山,低声说道。 “快说词啊。” 尤春山愣了一愣,而后反应了过来,瞥了一眼那个店小二,举杯小饮了一口,而后抱剑叹息一声。 “久等客不至,大概他是不敢来了,我们走。” “好。” 而后二人很是干脆利落的转身向外走去。 只留下一脸懵逼,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的店小二。 走出酒肆的时候,小镇已经入夜了,东海不如南方一般多高山,星穹一览无余,对于小少年而言,自然是一种别样的风景。 再加上有些醉意,二人抱着一壶酒,相互搀扶着,有些摇晃的在街上慢悠悠的走着。 隐隐约约好像听见了什么,这两个人莫不是应该和狗一桌? ....... “他们和狗一桌,应该也不关你事吧。” 乐朝天头也不回的说道。 这个道人在看着天穹之上的星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自然没有去看陆小三所指的方向。 背着葫芦的小少年看着夜色里模糊远去的摇晃的身影,笑嘻嘻的说道:“但是和师叔你有关啊,你不是也在狗那桌吗?” 乐朝天转回头默然无语的看着小少年。 “那你还要在狗那桌的桌子下面。” 松果默然无语的看着这样一件事都能杠上的二人。 “那你们不如进去喝一下看看。” 乐朝天与陆小三很有默契的转过头去。 “今天的星光真亮啊。” “对啊对啊。” ...... 陆小二回头看了一眼,好像隐约看见了一个背着剑与葫芦的小少年。 心想这样好像确实比背着一柄剑帅多了啊。 有些醉意的小少年抬手拍向一旁的尤春山,却拍了个空,低头一看,果然倒霉蛋已经在平坦的长街上趴在了地上,正在那里哇哇的吐着。 因为酒是给南岛买的,所以自然是烈一些的酒。 二人即使没有喝多少,在站起来之后,酒劲渐渐上来了,却也是迷迷糊糊的了。 小少年伸手想去拉那个倒霉蛋,结果自己一脚踩在了尤春山的脚踝上,也是扑通一声栽倒下去。 陆小二看着趴在一堆呕吐物里的尤春山,心想完了,这下下半辈子真的要活在愧疚里了。 好在小少年好歹也是知水境的剑修,在迷迷糊糊的醉意之潮过去了一阵之后,却也反应了过来,催动着体内的元气化解着醉意,一直到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小少年才感觉舒服了不少,于是才将那个倒霉蛋拉了起来。 二人坐在街边,被夜风一吹,倒是又清醒了一些。 陆小二突然想起来,趴在地上四处找着。 “你在找什么?” “给师叔带的酒不见了。” 陆小二才始说完,便愣了一愣,抬起头来便看见一个少年撑着伞,手里拿着一壶酒正在那里喝着。 “师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小二有些茫然的问道。 南岛有些无奈的说道:“方才你们在那里摇摇晃晃的时候。” “好吧。” 陆小二觉得很是羞愧。 果然喝酒误事,下次再喝酒,他陆小二就和陆小三一样是条狗。 小少年正在反思自己的时候,却发现一旁本来坐在街沿上的尤春山又开始满地爬了起来。 “你在找什么?” 陆小二一脸疑惑的问道。 尤春山头也不抬的说道:“给....给师叔带....的酒酒不见了。” “......” 南岛很是无奈的看着二人。 怎么自己遇见的人,酒量都这么差? 其实自然不是因为遇见的人酒量都差,只是酒量差的人,更容易因为一些蠢事被记住。 譬如少年自然想不起卿相,想不起丛刃,想不起草为萤那些人来。 那大概都是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的人。 陆小二把尤春山扶了起来。 “不用找了,师叔已经来找我们了。” 南岛出现在这里,自然便是因为想起了陆小二酒量一般,还去买酒去了,很久没回来,于是出来找一找。 毕竟陆小二如果出了什么事,南岛也不知道以后如何去面对陆小小。 虽然修行者很少愿意解酒的,但是好在小少年已经破例用元气解酒了,倒也不会出现伞下少年艰难的拖着二人回去的场景。 三人一路慢慢的向着客栈走去。 只是在伞下少年推开那扇客栈的门的时候,便沉默在了那里。 陆小二有些不解地伸头向里看着。 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 所以小少年抬头看向自家师叔,正想问一问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却也是突然慢一拍的反应了过来,神色很是显然的一惊。 自然是没有什么东西,才显得古怪。 那个昏迷不醒的道人呢? 小少年松开了依旧醉着的尤春山,握住了身后的剑。 第三十七章 醒来的道人与跪伏的剑修 房间里空空如也,那个原本被安置在了窗边的道人却是不见了。 南岛走入了房间去,鹦鹉洲出鞘而去,环绕在身旁,身周剑意流转,四处搜寻了一番,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是房间里似乎有些东西被打翻了,譬如南岛先前吃完的那个食盒,原本放在了桌子上的,但是现在翻到在了桌脚处。 没有人搀扶的尤春山迷迷糊糊的坐在门口,看着两个少年,大概有些不能明白二人在找什么。 陆小二正想问什么的时候,南岛却是走到了窗边,伸出头来,向着客栈外的小镇街头看去。 小少年也跟了过来,探头在那里张望着。 只是很快二人便发现了一些端倪,地上有着一些血迹。 南岛也许猜到了什么,撑着伞便从窗口跳了下去,稳稳地落在了外面的长街上。陆小二本来也想跟过去,只是看着在那里歪歪斜斜的尤春山,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 南岛撑着伞在夜色里循着地上的痕迹一路找了过去。 那些血迹一直通向了镇外。 镇外夜色倒也不算昏暗,一天星光明亮,四野旷然。 有道人便不停的咳嗽着,站在那里看着远方。 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传来,那个道人转回了头来,看见了那个正在收剑的伞下少年。 道人并不惊讶,少年也不惊讶。 二人便这样长久的对视了许久。 而后道人重新转回了头去,看着人间星野说道:“是你救了我?” 南岛默默的看着道人那有些一高一低的脚踝。 在那里自然可以看出许多东西。 譬如道人醒了之后,确实是从窗口跳了下去。 一个本该是大道之修的道人,跳个窗子都能够伤到脚踝,自然是一身元气尽失了。 也许便是张小鱼那一剑在道人身体里留下的剑意带来的。 南岛看了许久,而后看着道人的背影说道:“你是青天道的人?” 道人捂着心口轻声咳嗽着,大概身体确实很虚弱,于是又在镇外花草小道之中坐了下来。 “是的。” 道人大概是在轻声笑着,又转过头来,看着那个少年的模样,从伞看到剑,最后落在了少年的面容上。 “听说最近东海出现了一个很是年轻很是惊人的剑修。” 道人看着少年笑着。 “十六岁成道踏雪,也许快寻梅了。应该便是你了吧。” 南岛走了过去,在道人身旁停了下来,轻声说道:“或许是的。” 道人笑意不减,反倒更为浓郁,抬手点在了自己心口。 “这函谷观道术是怎么一回事?” 南岛平静的说道:“会一点。” 道人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转回了头去,抬头看着天空。 “所以我们还在东海?” 南岛平静的说道:“快要离开东海了。” 道人轻声说道:“那这确实不是一件好事。” 南岛皱眉说道:“为什么?” “因为我要是一个人走了,世人就会觉得我江山雪不是一个好人。” 南岛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也是知道了这个青天道道人的名字。 江山雪。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听见江这个姓后,少年下意识的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某条腿。 那是当初被一个叫做江茱萸的青天道道人打断过的一条腿。 只不过大概不会有这样凑巧的事,少年心中想着,只是恰好都是青天道弟子而已。 南岛还想说什么,江山雪却是不住的咳嗽着,而后看向少年诚恳的说道:“帮我一个忙。” 南岛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个出师未捷先昏迷的道人轻声说道:“帮我找到一个叫做陈怀风的剑修或者说道人。” 少年心中有些惊讶,但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沉声说道:“你找他做什么?” 江山雪叹息一声,站了起来,向着小镇里走去,说道:“他是我师兄,我当然需要找到他。” 南岛还没有来得及说个好字。 江山雪却是走了两步,便直挺挺的到了下去。 道人的骨头确实硬,地上都被砸的有些凹陷。 南岛沉默了少许,还是将鹦鹉洲背回了身后,而后走上前去,把重新陷入了昏迷的江山雪扶了起来。 所以大概道人在清醒之后突然便跳窗而去,大概就是想要看一看自己现而今在何处。 回到客栈的时候,陆小二正与尤春山在外廊之上等待着。 看见南岛将依旧昏迷的道人带了回来,大概也是有些茫然。 “又摔晕过去了?” “大概是的,只不过清醒了一段时间。” 陆小二很是无奈,看着一脸灰尘的道人,说道:“所以这又是何必呢?” 南岛将江山雪带入了房间里,陆小二也将说着胡话的尤春山带入了房间里。 “师叔有问到什么东西吗?” 陆小二很是好奇的看着道人。 南岛站在道人身旁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他叫江山雪,确实是青天道的人,应该是为了找到陈怀风才来的东海。” 陆小二有些惊奇。 这倒是与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所以我们确实要找到陈师叔。”陆小二若有所思的说道。 但问题在于,谁知道陈怀风在哪里呢? 两个少年陷入了沉思。 ...... 虽然东海世人最近不想提起剑修。 但是东海剑修却是异常活跃。 毕竟当初丛刃便是死在了这片大地的某处青山之中,那柄名叫方寸的人间名剑,亦是不知所踪。 倘若人间剑宗依旧蛰伏着,他们或许也不会有这般踊跃的心思,只是现而今许多人都知道,人间剑宗那些人间弟子,都已经去了槐都。 虽然说剑修一生,要修自己的剑。 但是那是方寸啊。 当年南衣的佩剑,后来落入了红浸珊之手,最后不知为何变成了丛刃的剑。 历经数代剑道大修之手,自然很是令人神往。 东海那片当初战斗中心的青山之中,自然无数剑修在搜寻着。 只是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那些东海剑修们依旧没有找到那样一柄剑的下落。 哪怕是在当初那一剑人间一线的最中心地带,满目疮痍之处,他们亦是没有找到任何关于那柄剑的踪迹。 哪怕是剑碎了,数代剑修残留的剑意,也会有着许多痕迹显露,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是偶尔有人会捡到一些很是奇怪的微尘。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许像是骨灰,碎屑之末。 在研究了好一阵之后,发现确实没有什么神异之处,于是又洒向了天地间,随着天地微尘一同落在了大地之上。 陈怀风背着剑站在了某一处青山之上,远眺着一线剑痕之外的另一处高山。 四处都是那些剑修的身影,但是陈怀风并没有阻止什么,只是静静的看着。 死者能够成为后世福泽,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所以这个怀抱风雨的剑修静默的看着青山,看着那些剑修们,心中倒是有些欣慰。 只是看见那些散落在天地之间的微尘的时候,这个剑修却也是有些伤怀。 是的。 陈怀风也能够猜到那是什么东西。 神河的灵台在南方。 那么他肯定需要一柄剑。 东海这里还能有什么剑能够被那样一个帝王握住呢? 那便是当初的磨剑崖八师兄,人间第一柄化而为妖的剑吧。 师祖是与剑崖妖祖一同泯灭在拔出剑圣之剑带来的剑意之中。 所以那些微尘是什么,自然不用多想。 这个身形高大的师兄看了许久,而后低头看向了脚下。 那里有些双膝跪伏的痕迹,也有剑修长久战立的痕迹。 一切本该浅淡的东西,在某个夜晚无比浩荡的剑意之中,都深刻的留了下来。 命运的前方究竟是什么? 哪怕这个剑修已经在某个孩童的带领下,穿过了那些巷子,依旧无法弄清楚。 这当然也是看不清的东西。 只是当这个剑修站在这里的时候,却也是没来由的想到了一句话。 命运就是我所站的地方。 就像是在穿行着迷雾长廊。 只有脚下的那一步,才能真正的看得清楚。 所以当初丛刃究竟看清楚了多少呢? 陈怀风长久的沉默着。 那些寻剑的人自然也看见了那样一个站在青山之上的剑修。 于是人们从那些吹过人间的许多风声里,却也猜到了那样一个穿着并不合身的流云剑宗弟子袍的人是谁。 有小道境的剑修在犹豫了很久之后,化作剑光落在了青山之上。 “陈师兄也是来找剑的吗?” 那人的姿态很是恭敬。 毕竟陈怀风虽然算不上人间剑宗天赋卓越之人,但是却也是实打实的大道之修,当初南衣城之战,便是这位师兄最后入大道而挽狂澜。 陈怀风很是平静地摇摇头:“方寸本就不是人间剑宗之剑,你们若是能够找到,自然便是你们的。” 那人松了一口气,只是又有些好奇的看着陈怀风。 “那师兄是来找什么的?” 陈怀风长久的看着东海疮痍满目的人间,而后轻声说道:“找一个人。” 风吹开了这个剑修那身流云剑宗弟子袍,露出了下方的青天道道袍。 “一个叫做江山雪的道人,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没有,如果你们见到了,麻烦通知我一声。” 那名剑修看着陈怀风身下的道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也是有些可惜的叹了一口气。 是的,陈怀风人间剑宗弟子的身份,已经是过去式了。 早在今年一月的时候,这个剑修便已经是青天道的道人了。 对于人间的这些剑修而言,无疑是一件可惜的事。 虽然剑修道门并非对立的存在,相反,剑修是出自道门。只是终究两者同源而不同流,两千年来自然一直较着劲。 不然当初磨剑崖压过了函谷观的时候,那些剑修们也不会那般亢奋。 而在其后一千多年里,剑宗一直便在道门之上,尤其是剑宗这边的三剑屹立千年的时候。 只是很显然,现而今的人间格局,也许会变了。 秋水归冥,丛刃横死。 在年轻一代本就压不过道门的如今,陈怀风这样一个人去了青天道,终究会让剑修心中有着许多落寞之感。 当然也谈不上破口大骂三姓家奴之类的东西。 毕竟人要走什么路,永远都是自己的自由。 哪怕陈怀风做了道人,终究那也是师兄。 只不过唯一让这个小道境有些奇怪的是,这个叫做江山雪的青天道人,过往却是从没有听说过。 譬如柳三月那样人尽皆知的兵部侍郎,自然不用多说。 便是梅溪雨这样的清修道人,终究也是有着一些名声。 虽然不欺人间年少。 但是终究大道之修,是人间极致的存在。 除非真的一辈子不出青山不与人打交道,不然总归会被世人听见一些。 那名剑修虽然疑惑,但也没有多问,毕竟这是青天道的事,只是点了点头,说道:“东海会帮忙留意的。” “多谢。” 陈怀风说得很是诚恳。 那名剑修转身离去。 陈怀风依旧安静的站在那里。 想着过往的许多事情。 譬如那些所有的选择。 也许一切到底,他陈怀风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 但命运之中的人是看不清的。 就像一条昏暗的巷子。 穿过去之后,到底是深渊,歹人,妖鬼。还是一片宁和的长街。 也只有在走过才能知道。 这个梳着道髻的男人没有脱下那身剑修袍。 他与张小鱼之间的故事,依旧没有完。 师兄当然要尽师兄的责任。 哪怕一路走一路错。 至少。 他也没有坐而观火。 是命运让他成为了错的人。 而不是自我的内心。 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在那一处跪了下来,将身后的剑取了下来,很是端正的摆在了膝头,而后整个人俯首下去,叩首落于冰冷的剑鞘之上。 “身为人间剑宗弟子,我会尽力的,师父。” 这个三十三岁的,曾经终日喝茶养生不问世事的剑修轻声说着。 当初在剑宗之中,小少年时候的陈怀风所听见看见的一些故事,自然对这样一个弟子影响颇深。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但行应许之事。 莫问好坏。 ...... 那些长久的停留在这样一处人间的剑修们在抬头的那一刻,却也是看见了那个无比虔诚无比长久的跪伏着的陈怀风。 当丛刃死去,有人迷茫有人愤怒,也有人坐而旁观。 但为之悲伤的有几人呢? 当那个剑修长久的跪在四月的天空之下。 一种悲凉的气氛的终于在这片大地上蔓延开来。 那些剑修们轻声叹息着,于是也放下了手中的剑,停止了寻找的动作。 低下了头来。 那样一个在人间蛰伏了千年的剑宗,便在这样的一幕之中,正在缓缓的落下属于他们的帷幕。 只看平稳,不论对错的人间剑宗,到底是好是坏,没人能够说得清楚。 在过往千年里,他们有时候用着自己的剑讲着人间的道理。 便是青天道,在某个弟子被杀了之后,都是选择沉默了下来。 但人间剑宗这样的地方,大概是不能讲对错的。 有了对错,便有了纷争。 那样一个在剑宗园林睡了千年的剑修,大概在最后,有意无意的用自己与神河的故事,向世人讲了一个这样的道理。 他觉得神河做错了。 于是槐安彻底的乱了。 有些故事真真假假。 真假自然都是存在的。 哪怕卜算子都未曾看明白,为何丛刃便这样死了。 但是在那师兄弟二人之间。 那一个由青悬薜臂骨带来的故事,依旧无比的真切诚恳。 在长久的跪伏之后,那个青山之上的剑修在一些被四月的风吹起的微尘之中站了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人间,而后转身向着山下人间而去。 ...... 青山清溪畔。 青裳少年安静的坐在那里托着腮喝着酒,大概也是走了很远了,有些累了,也在脱了鞋袜洗着脚。 少年也许在等待什么东西,所以时不时的便要向着清溪上游张望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青裳少年喝下去的酒都足以灌醉不知道多少个南岛这样的少年了,他才站了起来,提着裤腿向着清溪中央蹚水而去。 溪底的石头爬满了绿色的水藻之类的东西,很是光滑,就像踩着一些鱼一样。 于是在清溪上方,有着一群脊背青青的鱼正在缓缓向着这里而来。 草为萤将酒葫芦挂在了腰间,而后弯下腰去,等到那群鱼游过来的时候,这个少年伸手探入了溪水之中。 于是鱼群惊散而去。 有一柄布满了裂纹的剑在溪底露了出来。 那些裂纹就像水波的纹路一般。 草为萤握住那柄剑,在水中来来回回的荡了许久,而后才从溪中拿了出来。 这样一柄布满裂纹的看起来无比寻常的剑,落在了一个看起来亦是寻常的毫无剑意的少年手中,却是在瞬间溢流着无数流水一般的剑意。 “南衣啊南衣。” 少年握着方寸,却在感叹着他的那位师祖。 “你可真该死啊。” 南衣当然已经死了,尸骨在大漠里,也许被风沙磨得什么也找不到了。 只是他所留给世人的故事,依旧在继续着。 上天破冥,其意未休。 青裳少年叹息了许久,而后将那柄剑挂在了腰间。 草为萤当然有很多剑,剑湖里的剑,足以让一个寻常的剑宗,成为剑道魁首的存在。 但那些剑都不是他的。 他也记不得自己的剑去哪里了。 所以只好暂时找一柄剑用一用。 于是少年带剑向南而去。 第三十八章 剑修与剑意 南岛二人在客栈里守了一夜,也没有见到那个道人再醒过来。 尤春山在清醒之后,得知了事情经过,一度以为这个叫做江山雪的道人跳窗把自己内脏跳坏了,于是真的玩完了。 毕竟经常平地摔的人,对于这种事情的感受颇深。 只不过道人虽然没有醒来,但是却也呼吸平稳,相较于先前而言,身周更是多了一些玄妙的气息。 就如同是开始进行着深层次的自我恢复一般。 这倒是让陆小二想起了当初自家师叔沉睡的那些日子。 南岛当初可比这惨多了,一直睡了大半年。 只是现在却也有一个问题摆在了三人面前。 当初他们想要找到陈怀风便是为了弄清楚这个道人的身份,好确定是不是要给他弄回青天道去。 只是现在道人的身份已经清楚了。 但是从昨晚他一醒来便匆匆跑出镇子去看人间的模样,大概他是不想离开东海的。 那么到底是直接给他送回青天道,还是先在东海想办法找到陈怀风,自然便成了一个需要抉择的问题。 去青天道虽然远一些,但是找路总比找人容易。 更何况当初陈怀风去找张小鱼,便再无音讯。 这样一个剑修能不能找到,自然还是一件未知之事。 因为担心道人中途再醒过来,师叔侄二人第二日倒也没有离开客栈,陆小二便在道人身旁修行着,只有尤春山则是中途出去吃过一些东西,顺便给小少年和南岛带回来了几个包子让他们啃一啃。 这个倒霉蛋出门之后倒是遇见了一个看起来很有意思的小少年,背着一个青色的葫芦,也背了一柄很是帅气的剑,不过与小少年装扮不符的是,他当时正抱着一只烤得金黄焦脆的烤鸡蹲在街边啃着,一旁还有个小少女正在眼巴巴的看着咽口水。 尤春山也愣愣的眼巴巴的看了很久,不停的咽着口水。 没办法,那个小少年吃得实在太香,尤春山真的有些忍不住。 好在尤春山最后制服了诱惑,一扭头,跑去吃自己的面去了。 本来回来的想和陆小二说下这件事的,只不过二人正在看着道人思考着一些东西,尤春山于是也忘记了。 尤春山倒也没有想到陆小二会把这个问题抛给自己。 “你觉得我们应该直接去青天道,免得这个道人死在了东海,还是先找到那天见过的那个师叔?” 尤春山坐在那里愣了一愣,说道:“为什么要问我?”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大概因为道人是你背着的。” 南岛不方便,陆小二年纪小,自然就是尤春山背过了半个东海。 所以利益相关,匿了匿了。 尤春山于是认真的想了很久,而后诚恳的说道:“要不试着找一找?” 毕竟一想到还要背那么远的距离,想想就是一件令人惆怅的事。 陆小二与南岛倒是都没有反对。 毕竟能够找到陈怀风,至少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事。 于是本已经走到了东海边境小镇的三人,便没有继续向北走去,而是停留了下来。 留在小镇里的三人倒是再没有遇见过那样一个天狱剑修。 只是如何去找陈怀风,却是一件毫无头绪的事情。 哪怕尤春山问遍了小镇的人,亦是没有任何关于那样一个剑修或者另一个白衣剑修的踪迹。 大约那些人,确实都未曾途径过这里。 大概唯一的收获,便在于知道了附近有一个剑修之地。 东海的剑宗自然不全是东海剑宗,那样一处庞大的剑修群落,自然便是高崖那边的事,这里显然已经离那里有很远了。 三人在想了一阵之后,想着反正在这样一个镇子里也确实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不如去那里看看。 话说陆小二他们自从离开了岭南之后,一直都是在人间走着,也确实没有去过什么修行之地,大概唯一算是的,便是当初的磨剑崖,那个早已经在人间沉寂下去的曾经四大修行地之一的高崖。 是以不止是尤春山,便是陆小二与南岛,都是不免有些紧张。 像极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姑娘,第一次自己出门买胭脂一样。 尤春山背着道人,陆小二则是在很严肃的整理着自己的妆容。 用小少年的话来说,这是小白剑宗与天涯剑宗第一次去拜访人间别的剑宗,总要端正一些,不能失了体面。 至于南岛,倒是没有什么好弄的。 无非就是一把伞两柄剑而已。 三人在第二日清晨的时候离开了这个镇子,向着那处镇外西南方向的剑修之地而去。 ...... 萍水剑宗大约建立于大风历七百三十年。 一个在整个东海之中,都没有什么名气的剑宗,世人常常嘲笑岭南太低,但事实上,放在人间层面,岭南自然算不上很低,只是他们的实力配不上那种名气而已。 毕竟一个比大道历史还要长远的剑宗,混到这般地步,自然令人费解,对比一下流云剑宗,便可以看得出来。 在人间比岭南低的剑宗自然不在少数,但大多是小修行之地,类似于岭南听风惊鸿与小九峰之外的一些小剑宗。 萍水剑宗便是这样一个存在。 当然这样的剑宗,倒也是有着一种特殊的称呼,譬如关外剑宗。 倒不是因为他们离关外很近,东海离关外自然很远。 只是因为从人间大格局而言,这些剑宗便处于东海至流云剑宗所划下的那一条剑道分界线上。 是为剑修之关。 当然这样一处关隘并不存在,只是在一种笼统的概念之中。 萍水剑宗的人最近如获至宝一般,神神秘秘的封了山门,躲在了山里。 自然不是因为捡到了那柄方寸,也不是捡到了某柄曾经插在那个剑修心口的剑。 而是一道剑意。 一如东海大部分地方一样,在那一晚,无数剑光凋陨,万千剑意垂落,萍水剑宗自然也承受了不少剑意的摧残。 只是与别的地方不同的是,落在了他们这处平川孤山之中的那道剑意,却是并没有随着剑主的逝去而慢慢弥散,而是很是古怪的遗留了下来。 便在山腰某处被斩得一片狼藉的剑坪之上。 萍水剑宗的剑修们在惊诧之后,便很是宝贝的将那一处剑坪封锁了起来。 毕竟他们并不属于东海剑宗,底气不足,便容易有些疑神疑鬼。 山中仅有的十来名弟子都是昼夜不休的在那里守着,生怕哪一天那道剑意就不见了。 萍水剑宗,要打破磨剑崖剑阶垄断,他们也要有自己的剑阶。 这是那个踏雪境的宗主放出的豪言壮语。 毕竟世人热衷于登崖,自然不是为了登上崖顶,虽然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渴望,但是那样一处高崖,那些登崖的剑修们心中自然也清楚,那不是自己这样的人能够登顶的存在。 便是山门位置,便足以拦住人间大部分剑修,更不用说更往上的存在。 登崖最为主要的目的,便是借助剑崖剑意,淬炼自我剑意,顺带着磨剑。 是以当陆小二三人来到那样一处平川孤山之下的时候,看着那个守在山门处很是警惕的年轻剑修,一时间倒也有些茫然。 那个萍水剑宗的剑修也很是茫然。 山里的剑修最近都没有下过山,怎么就有人闻着味来了? 大概世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更多的只是偶然而已。 那个出关境的剑修看见前面二人时倒还好,毕竟一个知水境的小少年,再加上一个奇奇怪怪的胸口挂着木剑背着一个道人的年轻人,大概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执伞的少年身上的时候,很显然的有了不少惊色。 好一个少年剑修。 他虽然不清楚伞下少年什么境界,只是从那两柄剑上透露出的意味,便足以看出少年境界很高。 是以有些沉默的站在了那里。 陆小二虽然不知道这样一处剑宗发生了什么,但是却也还是抱剑行了一礼。 “岭南剑修陆小二,见过师兄。” 那个萍水剑宗的剑修亦是愣了一愣,却是没有想到这几个从东面而来的剑修,会是岭南剑修,犹豫了少许,亦是抱剑行了一礼。 “萍水剑宗林水旺,不知诸位来此所为何事?” 陆小二诚恳的说道:“我们想要打听一下关于一个剑修的事。” 那名名叫林水旺的剑修再度惊了一惊。 剑修的事。 那就是剑意之事了。 果然剑宗里面有坏人啊呸,叛徒。 只不过毕竟也不能便这样乱了阵脚,是那个剑修还是不动神色的说道:“萍水剑宗已经许久未曾下过山,未必知道什么。” 陆小二有些古怪的看着那个剑修,心想我都还没说是什么事,你怎么就这么快的拒绝了? “师兄知道我们所为何事?” 林水旺看着小少年神色的变化,又看着那个一直不动声色的伞下少年,却也是有些慌乱起来,匆忙的说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还是快走吧。” 这个剑修的行为自然十分古怪,万般不对劲。 是以一直没有说话的南岛亦是抬头越过那个剑修,向着山上看去,轻声说道:“萍水剑宗发生了什么事?” 林水旺看见少年向着山上看去,于是更加慌张了。 “没有,啊,有,我们师父最近死了,宗里正在治丧,不方便见客,这位师兄前辈还是请回吧。” 所以到底是师兄还是前辈,这个剑修估计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只是越是如此,南岛几人便越觉得古怪,便是尤春山都是一脸好奇的向着山里张望着。 看到这般情景,林水旺咬了咬牙,骤然拔出剑来指向众人。 “你们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了。”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便有第二柄出鞘而来,正是陆小二。 溪午剑骤然出鞘,却是将林水旺的剑一剑挑开了去。 小少年虽然境界不足,但是终究也是跟着南岛练了很久剑的剑修,再加上手中之剑来自剑湖之中,那一个出关境的小剑修倒不是这个小少年的对手。 那个萍水剑宗的剑修很显然被吓了一跳,拔腿就向山上跑去。 “师父救命,有人来抢东西啦!” “......” 三人一齐默然无语。 陆小二看向了一旁的南岛。 “我们要上去看看吗?师叔。” 南岛收回了目光,大约也是在沉思着什么,而后点了点头。 反正已经被当成坏人了,怎么也要上去看看,顺便解释一下。 三人于是一路沿着那名弟子跑去的方向走了上去。 只是一路走去,除了看见一些被离散剑意削去了一些山石,一个人也没有见到。 至于那个剑修已经死了的又活过来的师父,也不知道人在哪里。 三人一脸惆怅的在这处东海青山里沿着那些山道四处走着。 ..... “林水旺,我交给你个任务,去把那几个人引走。” 某处山石后面,一个中年剑修很是严肃的看着身旁的那个剑修说道。 “啊!” 林水旺一脸愁苦。 才刚刚交手,自己的剑就没了,这像是自己能干的活吗? “师父你怎么不出面把他们赶走?” “为师,咳咳,为师打不赢。” 萍水剑宗的宗主面不改色的说道。 当南岛三人出现在平川之中的时候,这个一直很警惕的剑修便注意到了。 那个小少年自然不足为虑。 但问题就出在另外一个伞下少年身上。 虽然磨剑崖的故事他们并不知道,但是终究一个少年踏雪境的剑修,与一个中年踏雪境的剑修,两相比较之下,萍水剑宗的宗主便很是干脆的承认那大概是打不赢的人。 鬼知道一个这样的少年踏雪剑修有多强。 毕竟人间小修之地,自然出不了这样的剑修。 林水旺还在犹豫着,自家师父便很是诚恳的拍着他的肩头说道:“萍水之希望,便在于你林水旺。” 这个二十多岁了,依旧只是出关境的剑修在看着自家师父无比诚恳的目光的时候,却也是不由得生起了一些豪迈的情绪来。 又回头看向那一处被一众师兄弟们守着的剑意之坪,这个剑修骤然心生壮烈,重新握紧了自己的剑。 反正自己也就这样了,不如去为后来的弟子们博一线希望。 于是林水旺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向着那三人走去的那片山林视死如归走了过去。 萍水剑宗宗主看着自家弟子那副模样,倒也是愣了一愣。 叫你去把人骗走,不是让你去送死啊。 只可惜那个年轻弟子满怀悲壮,说走就走,转眼就不见了人了。 ...... 南岛三人走着走着,就听见了一声剑出鞘的声音传来。 “我跟你们拼了!” 依旧是那个萍水剑宗的出关剑修。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再次拔出剑来,剑上剑意流转,一剑将那个年轻人劈得重新退了回去。 林水旺两手空空,很是悲壮的坐在那里,看着提着剑步步紧逼过来的小少年。 今日,我虽死..... 这个年轻剑修闭上了眼。 只是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剑刃划过喉咙的冰冷,反倒是听见了一声很是疑惑的声音。 “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这大概是那个背着道人的年轻人的声音。 “大概是的。” 这是小少年的声音。 林水旺等待了许久,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然后便看见了那三人停在了自己身前,一脸的茫然。 “你听说过一个叫做陈怀风的剑修吗?” 南岛至此也终于意识到,大概这名剑修误会了什么,于是皱着眉头很是直接了当的问着。 林水旺愣了一愣。 陈怀风当然是听说过的。 毕竟那是前段时间的风云人物,以人间剑宗剑修的身份入了青天道。 所以他很是诚恳的点了点头。 然后他便看见那个背着道人的年轻人很是惊喜的凑了过来。 “那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林水旺想了很久,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原来你们不是为了剑意而来的?” “剑意,什么剑意?” 林水旺听着小少年疑惑地反问,也意识到说漏嘴了,很是真诚的说道:“你听错了,我说的是我昨天买的一件大衣。” “......” “但陈怀风确实不知道,他有在东海出现过吗?” 南岛默然无语地在那里站了很久,确定了这样一个剑修确实不知道陈怀风的下落,说了一声打扰了,而后带着二人转身向着山下走去。 林水旺一脸茫然的坐在那里,这就走了? 真的不是为了那一道剑意而来的? 那自己应该也算不辱使命了吧。 林水旺站了起来,捡起了自己剑,又看向那条山道,确定那三人都走了,这才放下了心来。 ..... 萍水剑宗的宗主同样一脸茫然的坐在那里,身旁是剑宗的那些弟子们。 就在前方,那处剑坪之中,有着一个一身是血的白衣剑修站在那里,正在那里看着那样一道剑意。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萍水剑宗宗主才谨慎的问道:“前辈来此做什么?” 那个白衣剑修默然的在那道剑意前站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来看看我师父留下的一些东西。” 那个中年剑修蓦然睁大了眼睛。 “你是......” 一身是血的白衣剑修转过身来,双眼之上蒙着一条同样带血的眼带。 “张小鱼。” 这个白衣剑修说着便在那道剑意旁坐了下来,轻声说道:“借你剑宗之地修养一阵如何?” 萍水剑宗宗主心想我难道还能拒绝吗? 第三十九章 岭南的故事吹到东海 南岛三人又重新回到了那处小镇之中。 尤春山背着道人来来回回的跑了一路,大概也确实累了,是以也没有急着回客栈,就在街边把道人放了下来,伸着腿在那里喘着气。 “你说那人也是的,不知道就不知道嘛,闹这么一出,害得我爬山爬得腰酸背痛的。” 尤春山觉得自己大概又开始倒霉起来了,满是惆怅的叹着气。 南岛便撑着伞站在那里,说道:“也是一开始我们没有把事情说清楚,大概让他们误会了什么。” 陆小二一脸好奇的说道:“所以他们剑宗里是捡到了什么宝贝吗?” 南岛回头看向那个方向,轻声说道:“是一道剑意,也许便是当初丛刃与神河在东海大战的时候,遗留的一道剑意。” 陆小二若有所思。 “那难怪呢。” 一道来自于那样一个剑修的剑意,对于那些剑修而言,自然是极好的宝贝。 当这个伞下少年走上山的时候,身后所负之剑却是隐隐有些异动,如同山中有着一个剑道大修一般。 这也是让南岛意识到大约存在了什么误会的原因。 尤春山叹息了一声,说道:“所以那个师兄要如何找?” 南岛静静的站在街头,吹着四月的东海之风,平静的说道:“让风再吹一会。怀风师兄那样的人,只要在人间露过面,自然便会有风声传出,落向人间。” 陆小二在一旁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或许我们也可以让我们的风声被陈师叔听见?” 只是伞下少年并没有说话。 小少年却也是意识到了什么。 倘若少年只是少年,那么自然可以像在剑崖下一般,放出风声,问剑人间。 只是少年自然不止少年。 天狱仍自在人间看着。 南岛便依旧只是一个伞下人。 所以可以站在长街听风声,或者跑去一个附近的剑宗看一看,但是并不能真的少年意气风发,执剑以问人间。 四月的风渐渐有了一些温度。 三人静静的在街头停留了一会,于是又回到了客栈去。 依旧是探听着东海的消息,或是修行养剑。 只是三人并不知道,大概就在他们离开那处剑宗的时候,也如同萍水相逢一般,与某个白衣剑修擦肩而过。 与此同时,人间南面的一些风声,却也是传到了这样一处东海小镇之中。 ...... 岭南沦陷了。 这对于世人而言,无疑是一个极为惊骇的消息。 在古楚灭亡之后,两千年来,第一次有南方的兵甲越过南衣城,越过那处南大门以北,横绝人间的山脉。 哪怕是当年,槐帝想要借黄粱之手杀死游历在南衣城的李缺一,终究那样一个道人还是在人间剑宗的协助之下,成功的将南衣城守了下来。 陆小二一脸惊惶的站在小镇街头,这样一个故事,在一夜之间,便已经人尽皆知。 惊惶的不止是小少年,那些东海小镇的人们亦是满脸担忧。 人们从未想过,会有着这么一日,黄粱的大军越过了南方的两大屏障,已经出现在了那座山中之城外。 至于白鹿那边,因为当初妖族之事的原因,更是被那些南方叛军长驱直入,一直到了悬雪境内,才终于被北方调动而去的大军截停了下来。 小少年从未有过如此的仓皇,一路上跌了好几跤,哪怕是平地摔的尤春山,都没有摔过这么多次。 甚至连那扇客栈房间的门,小少年都是撞开的。 坐在窗边修行的少年一脸错愕的看着陆小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让他脸色这般苍白。 小少年一直趴在门口,用了很久才终于坐了起来,很是无措的看着自家师叔,喃喃的说道:“岭南....失守了。” 南岛亦是怔在那里,看着小少年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什么?” 这个少年自从在崖上待了许久之后,对于人间一些风声,自然是错过了而去。 陆小二虽然知道南衣城反了,但是为了不影响自家师叔的打算,也便一直没有说出来,更何况,他并不觉得南方真的会沦陷。 只是这个小少年并不知道,南方来的巫甲,虽然是紧急拼凑而来,但是这一次的大军,却是自瑶姬神光之中走出来的。 尤春山亦是姗姗来迟。 哪怕小少年摔了很多跤,终究这是一个身负剑意的修行者。尤春山虽然有些担心小少年,只是也没有能够追上。 “听说是因为悬薜院反了,人间剑宗亦是举起了反旗,导致南方大军产生了叛乱,正好遇上黄粱让神女打开了大泽屏障,送了一支大军过来,而北方大军支援迟缓,岭南支撑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守住....溃败而去。” 尤春山小心翼翼的说着,观察着那个伞下少年师叔的神色。 南岛的神色自然是与陆小二的一般,在无边的惊骇之中变得无比苍白。 只是与小少年不同的是,这个少年的神情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反倒是平静了下来,转身长久的站在窗边。 “所以岭南剑修,死完了。” 这个少年的声音亦是极为平静。 尤春山犹豫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虽然说整个岭南都被大军冲杀了过去,但是说不定,便有一些剑修已经提前离开了那里,也许便在山月境内。” 只是尤春山大概也明白。 岭南那样的地方,大概只会选择战死人间。 就像南衣城外某个少年所想的那样,剑修的元气用尽了,神海干涸了,于是便握着剑走入了战场。 少年会这样想,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岭南自然千年来,都是这样的地方。 一如很多年前,他们全力阻拦槐帝前往冥河一般。 小少年倚坐在门口,抱着剑,仰着苍白的小脸看着门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个伞下少年便一直长久的站在了窗边。 尤春山面对着一片沉寂,试探性的叫了两声师叔。 少年并没有回应他。 “我们要去南方吗?” 尤春山于是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门边的小少年转回头来,看向了那个窗边的少年。 少年只是长久的沉默的迷茫的站在那里。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悬薜院为什么会突然反了? 少年自然也不会忘记,在自己前往岭南之前,在南衣城中所待的那些岁月。 好像就在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反目成仇了。 骂街的卿相不骂街了,带着黄粱的人与南方的叛军,将岭南灭亡了。 少年握着伞的手有些发抖,看着无比平和的小镇,或许是看了太久,眼睛过于干涩,少年不停的眨着眼睛。 而后又抬起手来揉了揉,只是并没有什么湿润的东西。 只是脑海之中无比的混乱。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少年才转回了身来,静静的看着门边的小少年。 “你想回去吗?” 陆小二没有说话,只是长久的茫然着。 南岛也没有多说什么,撑着伞向着外面走去。 尤春山有些担忧的追出了门。 “师叔去哪里?” 南岛停了一下,轻声说道:“我有些乱,想出去走走。” 尤春山又看向小少年,小少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好像无比疲倦的站了起来,而后向着床边走去,在床上躺了下来。 于是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把门缓缓关上了,看着那个伞下少年说道:“我陪师叔走走吧。” 南岛并没有拒绝。 走上小镇之中,人们都是在议论着这样一件事。 尤春山看向一旁的少年,后者只是沉默的背着剑,穿过了整个镇子,一直走到了镇外的那些四月平川之中,而后才在那里停了下来,长久的看着一片辽阔的人间。 远方是遥远的海,遥远的天。 风吹着平川花草摇晃不止。 好像就在一夜之间,本该是仓皇的东海,突然便成了一片净土一般。 如此宁和,平静,令人感慨。 于是少年深深的叹着气。 尤春山默默的背着木剑跟了上来,少年在一片草川之中坐了下来。 “我是南衣城的人。” 少年轻声说道。 “南衣城外十里,有个小镇,虽然我后来没有能够再找到那样一个镇子,但是我知道只是有人不想让我找到而已。那个镇子叫做南柯镇。” 尤春山虽然知道这个伞下少年是岭南那边的剑修,但是却并不知道少年是从哪里来的。 少年当然是从南衣城来的。 从那一个好像后来再不复存在的小镇里离开后,少年走入的第一个人间,便是南衣城。 少年在那里遇见了先生,遇见了师兄,也遇见了陈鹤,还有那个已经死去的少女鼠鼠。 而后,才是岭南的故事。 在某些似是而非的立场之中,少年总是会下意识的将自己放在南衣城,或者那样一个书院的位置。 这与是否是岭南剑修,从来都不是一个会产生冲突的故事。 只是南岛确实从未想过,人间会有那么一日,岭南会与悬薜院,与人间剑宗,站在一个截然不同的立场之中。 少年说了那样一句话之后,便沉默了下来。 这个东海的年轻人却也是突然便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少年会是这样一种神情。 背着木剑的年轻人默默的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后来呢?” 伞下少年低下头来,看着一地的草叶,轻声说道:“后来,有个师兄给我的心口来了一剑,他叫张小鱼。” 尤春山睁大了眼睛,他从未想过在少年身上却还有着这样的一个故事。 “是一个岭南剑修将我救了回去,带到了岭南。” 南岛轻声说道。 “她叫陆小小,是小二的师父。” 尤春山好像突然明白了许多东西。 譬如这样一个岭南剑修,为什么总好像与磨剑崖有着许多关系,而且所用的,也并不是岭南之剑。 少年第二次的沉默了下来。 尤春山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是旁观者,尚且觉得那些故事是很纠结的东西。 自然更不用说这样一个少年。 二人便这样安静的在镇外平川一地风草之中坐着。 尤春山想了想,站了起来向着镇中走去。 “我去给师叔买点酒来吧。” 虽然这个年轻人找回来的钱,在前段时间吃火锅已经吃得没剩多少了。 但是孰轻孰重,尤春山还是分得清楚的。 背着木剑的年轻人在那个小二异样的眼光里,很是默然的买了一壶烈酒,而后重新回到了镇外。 少年依旧在那里坐着,怔怔的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尤春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手里的那壶酒递给了少年。 “多谢。” 少年的声音很是平静。 只是这样好像一贯的平静,却让尤春山心中有了一些不安。 无事时候的平静,与大事时候的平静,所带来的的意味自然是不一样的。 “那个道人江山雪的故事是可以放下的。” 尤春山在一旁坐着,轻声说道。 “实在不行,我一个人背着他去青天道也是可以的,路虽然难走一些,但是总归是一件不用纠结的事。” 这个年轻人看着安静的看着天空喝酒的少年。 “师叔如果想要回去,可以与陆小二一同回去。” 少年却是摇了摇头,一面喝着酒,一面很是冷静的看着人间平川。 “我不回去。” 少年轻声说道。 “我回去没有任何意义,岭南已经沦陷了,活着的自然活着,死了的也已经死了。” 这不是当初白鹿妖土的故事。 那是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而这样一个故事,却是在少年在东海万般不知的情况下,已经落下了帷幕。 尤春山怔怔的看着好像无比冷静万般无情的少年,不知道在他看着这片四月人间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样的东西。 少年转回了头来,看着一旁的年轻人,依旧是无比轻缓的说着。 “我只是在想,到底是什么,导致了南方那些故事的发生。” 尤春山默默的想着,是什么导致了南方故事的发生? 他并非南方人,自然许多的东西无法清楚。 少年却是想起了一个好像已经很遥远,但是便是在去年三月的故事。 那是一个南方同样在血与火之中呼喊,却无人应答的故事。 暮色落向了这片东海人间,照的万般安逸。 少年喝光了一壶酒,站了起来,撑着伞向着小镇走去。 尤春山什么也没有想明白,也不知道少年要去做什么,只是背着木剑一路跟着。 也许是夜色要来了,小镇里也安静许多了,人们各怀忧思的在街头走着。 一如伞下的少年与背着木剑的年轻人一样。 二人回到客栈,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便沉默了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了一个道人。 还有一张留在了桌上的纸条。 至于那个本该抱着疲倦在床上睡着的小少年,却是已经消失不见了。 尤春山慌忙走进去,拿起那张纸。 上面是一行匆匆写就的字迹。 ——我回岭南了,师叔。 小少年自然是知道那个伞下少年的故事的。 有时候也许他也能理解这个少年的一些犹豫。 只是大概最终,小少年心中还是有了一些失望。 于是背着溪午剑,留下了一些钱,独自向着南方而去。 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匆匆放下了纸条,跑到了客栈外,在那里四处张望着。 “陆小二!” “陆小二!” 尤春山倒也没有再加那谁了,街上的人一脸古怪的看着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很是焦急的年轻人。 只是很可惜,那个少年大概确实走得很远了。 什么回应也没有。 尤春山站在暮色里等了很久,最终还是垂头丧气的走回了客栈里。 而后他便愣在那里。 那个一直很是平静的少年虽然还在里面,但是也在准备着离开了。 少年自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只是有着两柄剑一把伞而已。 尤春山有些沉默,虽然他自己也说了,南岛与小少年可以回南方去,只是当小少年便这样不辞而别,而这个伞下师叔也要准备离开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心中还是有着许多的落寞。 他以为故事还很长。 譬如他们会慢慢找一个剑修,而后送道人去青天道。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分别说来就来了。 也许不是说来就来。 当南方战火点燃的时候,有些故事便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只是恰好走到,后知后觉而已。 南岛站在那里长久的看着那个昏迷的道人。 人间的所有故事,自然都是一些选择而已。 有时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有时候一股脑的都到了眼前。 命运当然不是按部就班的东西。 譬如浪潮,来时便是汹涌的。 你只能选择一些,放弃一些。 南岛一直看了许久,而后转头看向尤春山。 “你要在东海继续找陈师兄吗?” 尤春山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我还是背着他去青天道吧。” 这个年轻人说着又笑了笑。 “也许那样一个地方,能够给我一些机遇也说不定。” 南岛点了点头,将陆小二留下的钱抛到了尤春山怀里。 “那走吧。” 尤春山蓦然愣在了那里。 “师叔你不去南方?” 南岛站在客栈廊道上,看着廊道尽头像是被风吹进来一样的暮色。 “我去北方。” 第四十章 山崖的少年 “我总感觉我被院长给骗了。” 哪怕现而今卿相已经做了槐安的反贼,这个来自悬薜院的小剑修已经习惯性的叫着他院长。 付江南坐在河边一块山石上,抱着剑很是惆怅的回看着南方。 他们已经离开了岭南很远了。 虽然依旧是在山月境内,也已经越过了山月城。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陆小小与伍大龙只是带着少年们一路向北而去。 天涯剑宗与小白剑宗自然没有什么悲伤的故事。 毕竟他们的师兄去了人间,他们的师长依旧好好的。 也只有那个据说与人间剑宗渊源匪浅的师姐楚腰留在了岭南战场。 只是楚腰显然与那些少年们并不熟悉,是以少年们心中倒也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 陆小四与陆小五在那里帮着陆小一烤着一些肉,听见这句话,陆小四很是好奇的问道:“为什么?” 付江南惆怅的说道:“当初是他让我来的岭南,结果偏偏将岭南毁了的也是他。” 小少年们听到这里的时候,却也是有了一些哀伤的神色。 毕竟对于小四他们而言,岭南终究也是一个待了有些时日的地方。 付江南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坐在那里尬笑两声,又四处张望着,看见那里正在盖着一些简陋棚子的陆小小和伍大龙,于是抱着剑跳了下来,向着那边走去。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师父。” 伍大龙随手指了一旁的几根砍下来的圆木。 “帮我把它们弄过来立起来。” “好。” 付江南也忙碌了起来。 远处的山林深处,另外一些少年们正在捡拾着柴火。 因为门下都是初入门的少年的缘故,陆小小与伍大龙走到哪里,都还是习惯性的会搭建一些住所。 毕竟少年还未真正能够修行,风餐露宿,难免会染上一些疾病。 更何况,已经过了山月城,哪怕岭南已经失守,在这座山中之城后方,终究也算是已经安全下来了。 一众人忙碌了许久,终于搭建了好了一个林中的简陋住所。 陆小一她们也弄好了吃的了,于是一众小少年们围着火堆,开始吃起了饭来。 伍大龙与陆小小大概没有什么心思吃东西,又向着山头爬去了,大概是想要张望一下南方的故事。 付江南虽然也有些想跟过去问些东西,只是毕竟作为两个剑宗唯二有战斗力的师兄,还是留在了那处山中之河畔,与一众师兄弟们在那里安静的待着。 至于另一个有战斗力的,自然便是陆小一了。 作为小白剑宗当代的大师姐,陆小一自然也是见山境的小剑修,不说能有多强悍,至少御剑横空倒也不是什么问题。 付江南看着坐在那里拿着一只兔子腿对着那条河发呆的陆小一,想了想,走了过去,在这个十有八九便是一只妖的师姐身旁坐了许久。 “我们这是要去找师兄师叔他们吗?” 陆小一回过头来,看了眼这个来自悬薜院的少年,摇了摇头,低下头啃着兔子肉。 “不知道。” 这大概确实是无法知道的事情。 剑宗的那三个少年离开之后,也只有陆小三曾经莫名其妙骑着葫芦回来过一次。 他们连少年现在在哪里都未必清楚。 也许在崖下,也许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行人在离开了岭南之后,也只是尽可能的远离着那些战火,将岭南的种子带到一些安全的地方去。 听说听风惊鸿那些剑派的少年,也是没有在山月城逗留,而是继续往北,也许便是要去流云山脉。 只是听说流云山脉也不安宁。 付江南神色有些凝重的看向北方。 流云剑宗与山河观貌似发生了一些事情,两者之间存在着一些已经见了不少血的摩擦。 河宗的人便在那里。 至于往东。 往东是白鹿。 那样一处南方平原之地,据说现在已然成为了一片血流漂橹之地。 相比于盘踞山中的山月,平原之上的白鹿,历来便是有着悠久历史的战场。 南方一部分守军退守了山月城,而白鹿则是被后来的北方军队接管,与那些叛军以及巫甲开始了拉锯战。 所以对于岭南的少年们而言,无论是要向何处,流云山脉便是唯一的选择。 毕竟流云剑宗与山河观的事,终究是槐安内部的事,也是修行界的事,自然远不如这场战争残忍。 付江南也没有多问什么,转回了头来,从身后取下了那柄名叫白玉京的剑,放在膝头,拔出来一些,仔细的抚摸着。 这一柄剑上残留的剑势剑意,远胜于别的从剑湖出来的剑。 陆小一亦是好奇的看了过来。 在离开岭南之前,陆小小他们自然也给了陆小一一柄来自剑湖的剑。 只是自然不如付江南这一柄,被剑湖的人亲手送上来的剑。 “这便是日后用来重新开启投剑池的剑?” 付江南与伍大龙在投剑池的事,自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这个来自悬薜院的少年点了点头。 陆小一默默的看着,虽然这样一个少年确实是现而今天涯剑宗最适合拿着这样一柄剑的人。 只是身为小白剑宗的大师姐,陆小一自然更倾向于这样一柄剑应该是陆小二或者陆小三的。 付江南转头看着正在发着呆的陆小一,有些好奇的问道:“师姐在想什么?” 陆小一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少年那真诚的目光的时候,却也为自己有着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惭愧。 陆小二也好陆小三也好,付江南也好,自然都是师弟。 谁拿着不是拿着呢? 更何况,那两个少年,还会不会回来岭南,都是一件未知的事情。 人间那么大,他们会看见许多比岭南更高的地方...... 陆小一没有继续想下去。 只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没什么。” 付江南听着陆小一那有些低落的情绪,犹豫了少许,问道:“师姐是在想二师兄他们?” 陆小一抬起头来,故作无事的模样,点点头说道:“只是想着他们现而今不知道在哪里做着什么而已。” 付江南轻声叹息着。 “在哪里自然都比在岭南好。” 陆小一点了点头。 日色偏晚,在高山之上张望了许久的陆小小与伍大龙也回来了。 一河流水轻缓,倒是一派人间静谧的假象。 又或许不是假象。 乱的只是人间,自然与山水无关。 一众少年们在河边洗漱之后,便回到了那处临时搭建的住所里,安安静静的休息或是修行了起来。 付江南跟随着伍大龙在将夜的暮色里都检查了一番,而后师徒二人在不远处的树下停了下来。 陆小小在那里整理着叶子,给少年们铺着床,晚光自山间缝隙里垂落下来,落在河中像是灯火摇曳一般。 倘若给故事换个缘由,也许这是一幅很是美好的画面。 只是对于这些不得不离开剑宗的少年们而言,心中自然也是沉重的,很难美好的。 于是落在了河里的光,就像残烛一样摇摇欲坠。 风景自然都是一样的,只是取决于所见之人的心思而已。 “师父,山月能够支撑多久?” 付江南看着一旁的伍大龙问道。 后者沉默的看向南面,轻声说道:“难说。虽然山月据守群山,只是倘若没有后援,这样一座山城纵使易守难攻,也会在漫长的围攻之中,露出疲态。” 付江南沉默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少年才缓缓说道:“倘若当初岭南退守山月,是否能够坚持的更久一些?” 伍大龙默默的说道:“只会溃败的更为迅速。倘若岭南直接退守,哪怕保留了诸多岭南剑修,但是困守于这样一处山中之城,反倒会更加限制他们的战力。岭南横绝南北,使得巫鬼道之术法很难覆盖整片战场,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诸多防守压力。” 付江南想起了在离开之前,所见到的那些令人惊骇的画面。 在神女降临人间之后,冥河之力加持,那些巫鬼之术纵使被剑光短暂的破开而去,却也是更为顽强的重新汇聚,像是一片不可驱散的阴云一般,厚重的压在了世人的心头。 但是天上的巫术,自然远不及地上的巫术。 招魂。 这是永远是人间战场之中,最为恐怖的巫鬼之术。 投入战场的兵力越多,这样一术所能带来的威力便越强。 倘若不是最后那些南楚巫退回黄粱,八十万黑甲压境的情况下,南衣城自然很难守得住。 现而今这场南方战事之中,又何止八十万? 槐安以其富硕强盛,供养着无数南方兵甲,而那些兵甲,有大半都被悬薜院策反了,与南方数十万巫甲一同而来。 岭南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极为强悍的事。 如果不是当初在南衣城死了七万剑修,借助岭南的主场优势,他们自然还能够将那些洪流阻拦的更久。 付江南很难想象在当年神鬼时代,北方这片大地是如何抵抗那些无数大巫齐招魂的南方大军。 当然,剑修的神海会空,南楚巫的巫河也会干涸,只是在那些冥河之力不知为何开始向着槐安偏移而来的轨迹之中,二者衰竭的速度,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暮色在少年的沉思之中,渐渐凋陨殆尽。 少年好像在那些落叶山风之中,听见了许多很是怪异的声响。 像是一种极为迟钝却也震撼的声音。 伍大龙大概也是听到了,这里虽然离山月城很远,只是那些声音依旧从那里传了过来。 这个三十六岁的剑修想了想,看着一旁付江南有些疑惑的神色,轻声说道:“是天工开物的声音。” “天工开物?” 付江南有些不解。 倘若这个少年是悬薜院文华院的学子,自然便会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槐安天工司的手笔。 小到一架篆刻着道文的弩车,大到整个南衣城,都是天工开物。 “南衣城当初以一城之力为机括,一剑钉死那样一个冥河大鬼之事,你应该知道。” 付江南点了点头。 当初这个少年便在南衣城中,便在悬薜院。 自然曾经见过那一瞬间整个南衣城的变化。 以长河之力为弦,以南衣城长街为弓,将那一柄属于神河的剑,带着无比惊人的力量射了出去,便是浩荡冥河之力,都未曾拦住那一剑。 “那便是天工开物,槐都天工司的东西。” 伍大龙轻声说道:“所以槐安之城,很多时候,并不惧怕外来之敌,而是内部崩解。” 一如妖事之时的白鹿。 当初山月倘若反应不及时,大概也会如同白鹿一般。 付江南若有所思,只是大概也很好奇,在山月之城的天工开物,是什么东西。 “那也是一剑?”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伍大龙叹息着说道。 他一个小小岭南剑修,自然不可能知道那是什么。 便是南衣城的那一剑,也是在事后才会被人知道。在那之前,便是陈怀风他们都未曾知晓。 付江南还在向着那边张望着。 伍大龙拍了拍这个少年的肩膀。 “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继续往北去。” 付江南点了点头,有些念念不舍的走过林地,回到了河边。 ...... 来自黄粱的少年赵高兴连手里的剑什么时候掉了的都不知道,在爬上了这处岭北的山头之崖后,便只是怔怔的张着嘴,看着那样一处远方山月之城外无比惨烈的一幕。 这个少年本以为当初岭南那些剑修战场已经足够残忍,却未曾想过现而今的故事,更为血腥。 在那一处战场之中,城头近百架附着道文的重弩居高齐射,都算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那些曾经叫做冥河之力现而今叫做神力的东西遍布着人间,无数兵甲自血泊之中倒下,又在血河之中捡起了自己的头颅系在了腰间,向着那些高山而去。 这个少年已经分不清究竟什么是人什么是鬼。 于是他看向了一旁的那个剑宗弟子。 本以为这个曾经在南衣城应该目睹过一些故事的少年表现得会好一些。 只是那个大梦一场的少年,同样面色苍白。 当初在岭南之下,那些战场是广阔的分散的。 所带来的冲击自然远不如这样一处彻底汇集在一起的战场。 又或许是少了许多明亮的剑光来冲破那种属于巫鬼之力与战场血色的阴郁的原因。 赵高兴沉默了很久,而后在山头之上坐了下来,轻声说道:“我以为你的接受能力要更强一些。” 葫芦用了许久,脸色才渐渐的恢复了一些,同样拄着剑,缓缓的坐了下来。 “我也是少年,我也才十五岁。过往师兄们总是将我保护的很好,连当初南衣城的故事,都没有让我多看几眼,我为什么接受能力会更强一些?” 两个少年默默的对视很久,而后一齐转过了头去,在那里长久的喘息着。 一直过了许久,忍住没有去看那些画面的少年赵高兴才缓过来了一些,看着一旁同样是少年的胡芦。 “山月城会用多久攻破?” 胡芦确实比赵高兴表现要好许多,至少在喘息过后,这个少年便再度看向了那些在暮色里像是打铁时候溢流的火花一般的战场。 “这里会是一场长久战了。” 胡芦想了很久,才轻声说道。 赵高兴有些不解,岭南剑宗都已经跨过来了,为什么到了山月这边,反倒会变成一场长久战。 那个拄剑而坐的少年轻声说道:“因为越过岭南,便代表着一种信号,槐安危险的信号。北方将不会再旁观,诸多修行之地,都会投入这场战争,甚至那些剑宗道门之线往北的道人,都会插手进来。当然,我们也是一样的,悬薜院正在从南方赶来,你们那位陛下如果真的有着自南向北的野心,也会继续越过大泽,在神光沐浴之下,投入兵力。” 确实如胡芦所说的那般,便在山月以北的那处流云山脉之中,便已经有着剑修开始向着山月而来。 或许东海剑宗同样也有了动静。 三大剑修群落,岭南剑宗虽然是最低的那一个。 只是终究这样一个地方,便代表了一种人间风向标。 岭南为之赴死之事,自然值得世人去认真对待。 赵高兴正想说什么,突然便好像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一些脚步声。 这个少年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人一脚踹在了后背之上,整个人猝不及防的向着山崖之下滚落而去,好在少年匆匆抱住了一棵在崖壁上探出的树枝——就像许多命不该绝的书中人物一般。 赵高兴心有余悸的看着这样一处连绵而高耸的山脉下方。 自己不是修行者,倘若摔下去,自然死无葬生之地。 只是当他抱紧了那棵树,抬起头向着上方看去的时候,却也是怔在了那里。 山崖之上,那个一脚将他踹落山崖的,也是一个少年。 那身衣裳在橘色的暮光之中,色彩很是浅淡,就像白衣,也或许本身就是橘衣。 只是上面有着许多血色,身上也有。 这是某个没有离开岭南的少年剑修。 又或者,他所在的剑宗,在过往的故事里,便死得只有他一个人了,于是便没有人来带着他一同离开。 只是当赵高兴看见少年眸中那满是恨意的目光时,却又觉得,也许只是他自己不想离开。 他要等一个人。 两个少年在山崖之上执剑而立。 暮色飘摇。 胡芦没有多问什么,在这样的故事里,岭南剑修,便是敌人。 所以他很干脆的拔出了剑来,一剑向着那个境界并不如自己的剑修落去。 只是下一刻,赵高兴听见了一句话。 “你还记得鼠鼠吗?” 少年胡芦的剑蓦然停在了那里。 于此同时,远方传来了一阵无比迟缓浩荡,令人心惊的机括之声。 在那一刹那,人间变得无比光亮,像是一轮山月被打碎,化作一天铁树银花落向人间一般。 赵高兴有些看不清崖上的东西,只是在浩荡的风声里抱紧了那棵树。 当光亮渐渐暗淡。 赵高兴沉默在了那里。 少年胡芦心口插着一柄剑,而他自己的剑上干干净净。 另一个少年已经不知所踪。 第四十一章 八境剑修程露 胡芦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看着山月城方向。 好像先前的所有一切都是错觉一般。 没有少年的出现,赵高兴是自己惊到了,滚落了山崖,那样一柄剑是从遥远的山月之城射来的。 赵高兴怔怔的看着少年,又回头看向那样一处骤然之间无数月华垂落的山中之城。 这样一个少年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看哪里。 是那个在崖上突然中了一剑的少年,还是那些无数生命被泯灭在其中的山中之城。 无数青山在方才的那一刻之间,在崖上故事发生的时候,升起如同壁垒,壁垒之上无数月华正在溢流着,这个少年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无数生命像是滚落深渊坠入冥河一般自那里坠落下来。 这不免让赵高兴有些感同身受一般。 于是耳畔响起了许多吱吱呀呀的声音。 这个少年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在那些远方声响之中,自己所攀附的这一棵树却也是正在缓缓的向下垂折着。 少年猛然抬起头来,看向山崖之上,只是那样一声救命却又哽在了喉咙之中。 崖上的少年心口正在渗着许多血色,一些鲜红的血液正在沿着那柄剑从剑柄之上缓缓滴落着。 这是赵高兴第一次在胡芦眼中看见那样的迷茫。 好在那些青山升起的浩大声响,还是惊醒了这样一个少年,胡芦低下头来,手中之剑化作流光,落在了赵高兴的身前,这个少年也顾不得那是一柄出鞘的剑,松开了手中快要折断的树干,双手一同握住了那柄剑,而后被重新带上了崖去。 只是哪怕双手被剑割伤了,这个少年却也是没有感受到什么痛苦,只是有着一种异样的亢奋。 也许崖上异变惊生的故事,也许是远方那座山中之城带着世人手笔的浩荡变化。 赵高兴看着手中的血液,只是胡乱的在身上擦了擦,又看向了那个少年。 “你.....” 只是这样一个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便看见那个剑宗弟子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无比愤怒,转头很是狰狞的看着赵高兴。 “我没有错!” 赵高兴怔怔的站在那里。 你没有错什么? 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事而已。 少年的嘴唇在愤怒的颤抖着。 赵高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怔怔看着不知为何这样愤怒的胡芦。 或许是突然受到了一些惊吓的原因,这个少年突然觉得手掌无比的疼痛。 这个从黄粱而来的少年把手捂在怀里,默默的蹲了下去。 “我只是不知道有些事情会怎么发展,所以我杀了她,我不知道真相,我只是尽可能的想要帮师兄们而已。” 赵高兴抬头看着那个好像是在说着许多不知所云的东西的剑宗弟子。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湿润的东西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少年用手背擦着眼角。 就像当初在迎风楼上走下来的那样。 一旁的胡芦在不住的喘息着,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少年才看着一旁蹲在那里委屈的哭着的少年,轻声说道:“抱歉。” 赵高兴什么也没有说。 胡芦默默的将那柄插在心口的剑拔了出来。 赵高兴听见了动静,亦是默默的擦干了眼泪,很是紧张的看着那个从心口拔剑的少年。 出乎意料的是,剑上并没有多少血色。 赵高兴有些惊愕的张大了嘴巴。 后者只是安静的将那柄剑插在凤栖岭的山头之上。 “没什么奇怪的。” 胡芦如是说道。 “这里曾经已经中过一剑了。” 所以最开始的那些血液,或许只是来自穿破血肉和肋骨所带来的。 那个少年的一剑,与当初另一个少年的一剑何其相似。 甚至连位置都没有偏差多少。 所以胡芦很是平静的承受着那一剑。 却在那个好不容易从山下苟活下来的少年想要问些什么的时候乱了心神。 赵高兴默默的低下头来,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又转头看向了远方那些鲜血淋漓的战场。 这个少年什么也没有再说。 胡芦拿起了自己的剑,向着凤栖岭以南走去。 少年沉默了很久,亦是站了起来,颤抖着跟了过去。 二人一路走了很远,直到看不见山月那边的故事,在一条满是血色无数断剑的山溪之畔停了下来。 夜色里一轮新月在溪中流溢着清辉。 胡芦在溪畔半跪下来,将手中的剑放在了一旁,而后双手鞠着血色山岭极为鲜明对比着的清澈的溪水,濯洗着自己心口的剑伤。 这个少年成长了很多了。 因为没有师兄来帮他遮住很多人间的故事了。 师兄们去了槐都,还能回来吗? 这个少年不知道。 只是洗着伤口。 赵高兴便沉默的站在一旁。 一直到少年洗干净了自己的伤口,而后看向一旁的少年,握住了自己的剑,身周剑意涌动,在夜色里的长剑上升起了剑火。 赵高兴有些茫然的看着胡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胡芦只是轻声说道:“把手伸出来。” 赵高兴犹豫了很久,还是举着双手,伸在了胡芦身前。 这个剑宗弟子将那柄点燃着剑火的剑,直接按在了黄粱少年的手上。 一股钻心的疼痛瞬间从手上传来。 少年痛呼一声,满眼泪水的把手缩了回去。 胡芦只是伸出手,将少年的那双手又扯了回去,重新将手中的剑按在了上面。 “你只是一个世人。” 胡芦很是平静的说着,手上的动作毫不留情。 “剑伤这样的东西,很容易因为感染而死。” 黄粱少年浑身冰冷的站在那里,却也是被胡芦的这一番话给怔住了,强忍着疼痛,却也没有再把手缩回来。 “过一遍剑火,会减少很多麻烦。” “战场里很多士兵,便是这样死了的。” 胡芦松开了手,剑上的剑火缓缓熄灭下去。 赵高兴沉默了很久,而后看着胡芦问道:“你呢?” “我是修行者。” 赵高兴低下头默默的看着自己那双被烫得有些狼藉的手,而后轻声说道:“烫伤也会导致感染的。” 黄粱少年虽然没有剑伤的经验,但是作为一个世人,他有着烫伤的经验。 “是的。”胡芦看着赵高兴的手。“但人间的故事,有时候没有两全的法子的。” 胡芦说着沉默了很久,而后低声说道:“你有时候明明知道那样可能是错的,但是在什么都未知的情况下,你只能那样去做。” 就像当初胡芦一直担心被世人知道,柳三月是被陈怀风杀的一般。 这个剑宗弟子抬起头来,眸中却也好像有些光点。 于是连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我们只能希望,一切能够快点好起来。” 赵高兴怔怔的看着这个好像很是仓皇,很是无力的少年。 世人或许总是这样的,有时说得冷血无情,有时却也比谁都无力。 这个黄粱少年小心翼翼的把手塞进了衣甲里面藏了起来,而后像是一个匠人忘了捏手的瓷人一般在溪边坐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赵高兴才轻声说道:“胡芦,我想回去了。” 胡芦默默的看着这个少年,而后轻声说道:“我帮不了你,我也只是一个少年。可能会一些剑光,但是改变不了很多东西。” 于是只能做着一些连自己都没法留住的梦。 二人背对着那样一场战争面对着清溪坐着。 人间夜色里好像有着一些很是古怪的声音。 赵高兴转过头,向着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而后便呆呆的怔在了那里。 夜月之下,有着一个桃衣女子骑着一个很是古怪像是金铁蚂蚁一样的东西,缓缓在溪畔停了下来。 女子背着剑,是青色的。 这样一个画面,是赵高兴从未见过的,在认知之中极为违和的存在。 胡芦认得那个东西,那是卿相的飞仙。 于是那样一个女子的身份,自然便不难猜出来了。 只是这个少年从未见过那个剑宗园林那个小小的穿着碎花裙子的丛心会有着这样一副模样。 又好像本应该是这样一副模样。 丛心是桃妖不是吗? 少年用了很久,才看着那个背着剑向着溪畔走来的女子,轻声问道:“你把师父带回来了吗?” 眉眼精致得如同从画中走出来的女子停在了溪畔坐了下来,默默的看着人间一地血色。 “没有。” 胡芦并没有很悲伤,也没有流泪,只是低下头来,看着一溪明月,轻声说道:“我突然很后悔当初在梦里,没有多看几眼师父。” 少年如此虔诚的看着那样一个小妖少女。 直到最后才发现,失去了,正在失去的,都是不可挽留的。 于是浮生暂寄梦中梦。 世事如闻风里风。 少年与女子在战火绵延不休人间,相互倚靠着,一同闭上了眼,好像是想要再做一个那样的梦一般。 于是赵高兴也想要做一个梦。 梦里他没有认识一个叫做寒蝉的剑修。 ....... 程露背着剑,走在那些云雾山峦之上。 剑虽然是在鞘中的,但是上面有着很是浓郁的血色。 前方云雾被风吹散,有一些道韵正在流转着。 只是程露的剑向来很快。 那些道韵还未来得及汇聚成山河,便程露一剑斩破而去。 而后这个黑衣短发剑修,执剑欺身而去。 哪怕道人的骨头再硬,自然也不愿意被一个流云剑宗的人近身。 除非二人之间存在着境界压制。 只是很显然,并没有。 所以那个藏在云雾中的道人还未来得及远离而去,程露已经一剑而来。 这个向来和和气气的剑修,第一次用着这般冰冷的目光看着眼前的道人,手中的剑便点在道人的眉心。 “山河观想找死吗?” 流云剑宗是两千多年的人间老二。 当年磨剑崖未曾出现之时,这样一处剑宗是函谷观之下的第二。 磨剑崖崛起,函谷观消失人间,流云剑宗便是磨剑崖之下的第二。 而后磨剑崖衰落,人间剑宗崛起。 这样一处剑宗,便是人间剑宗之下的第二。 一个千年老二的杀手剑宗。 自然也会有着自己的脾气。 叶寒钟死在了流云山脉之中,流云剑宗自然也清楚这样一个弟子是罪有应得。 但是山河观便这样出现在流云山脉,大概正如程露极少出现的那种语气所说着的那样一句话一般。 这是想要找死吗? 哪怕大道两千多年。 论如何杀人,依旧没人比流云剑宗更擅长。 所以那一剑,在这个小道境的河宗之人还未反应的时候,便出现在了眉心位置。 道人并未言语,正所谓说不清的东西,交给沉默是最为合适的。 在剑宗的威胁之下,道人的道诀变得无比简单。 眉心有剑,但是道人并不用眉心掐诀。 随着一身道韵入体,那个山河观道人却是硬生生的抬手握住了程露的剑。 只是倘若程露真的只是一个七境剑修。 又如何能够被称为年轻三剑? 手中之剑翻转,在道人惊骇的目光之中,将那一只流转着道文的手,无比干脆的斩落了下来。 道人身周山河显化,似乎想要借此拉开距离。 然而那一剑如影随形。 人间夜雨。 一些都在幽冷的雨水之中隐没下去。 道人至此目光才终于落到了程露手中的剑上。 东海有个叫做细雪剑的少年渐渐有了名字。 只是细雪剑的剑并不叫细雪,而叫桃花。 所以四破剑的剑自然也未必叫四破。 只是那柄曾被某个道人还给了流云剑宗的雨霖铃,并不是程露手中之剑,那柄剑背在身后。 所以程露拔出的,是什么剑? 决离。 那是复古流剑道最后一剑。 那一剑在倏然之间,便径直穿过了道人喉咙。 一剑封喉是流云剑宗的美学。 这是寒蝉当初说过的。 这个只想在戏台之下观望的剑修平静的自道人喉中拔出剑来,甩去剑上血珠。 道人跪伏了下来,又砸落下去,埋在了这片广袤山峦的云雾之中。 只是这名黑衣短发剑修还未来得及向前多走几步。 便有许多山河落向人间。 像是要向这样一个当初的年轻三剑之中,唯一个还没有入大道的人再次问一问剑一般。 程露握着决离,又平静的自身后拔出了第二柄剑。 看着满目山河,没有说请。 也没有说剑修独一档的好。 只是挥剑斩断云雾,冷声说着很是简短的两个字。 找死。 ...... 浮云台山道之上,那些巡山弟子正在警惕的巡逻着,不时便有许多剑光穿破云雾而来,又穿破云雾而去。 面对着山河观这样一个后起之秀的存在,哪怕是流云剑宗,自然也不会掉以轻心。 毕竟山河观最初建立之时,便是以青天道的诸多道人为根基。 有白发剑修便坐于浮云台上,身周剑光流转,似是在闭目养神。 人间当然有许多老剑修。 只是白发剑修,往往便只是用于形容这样一处藏于流云之中的剑宗。 作为人间最为正统的剑宗,那些往日里只在山中剑阁活动的白发剑修,自然便意味着那是剑宗之中师叔师祖辈的存在。 与人间剑宗不同的是,流云剑宗妖修并不多。 毕竟横压在人妖两族之上的,是丛刃,是神河,是人间剑宗。 是以白发,自然便是极为正统的世人上一代剑修的象征。 那些巡山弟子们的目光在落向浮云台上的时候,自然便有些心安。 当初山河观陈青山,便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潜入了流云剑宗之中,将正在养伤的叶寒钟杀死在那里,这样一件事,无疑是给所有人敲响了一记警钟——人间不平和了。 于是不止有白发剑修坐于浮云台,便是那些巡山弟子的数量,亦是多了不少,境界亦是由出关境的外门弟子,提至了闻风观雨的内门弟子。 风雨欲来。 只是云雾遮掩,万般不可看透。 有巡山弟子将目光从浮云台上收回来的时候,蓦然便握紧了手中之剑。 一旁的那些巡山弟子亦是被惊动了,一齐拔剑而立。 唯有那名白发剑修未曾睁眼。 山道之下,云雾翻涌,像是有人正在缓缓而来。 黑衣执剑带血。 正是自人间回来的程露。 这个剑修手中只握着决离,只是身周的气势似乎有些不同了。 自然没有入大道。 只是境界变成了小道第八境。 八境能够解决的事,自然不会入九境。 程露只有二十五岁,或许很多东西都不用太急。 那些山道上的弟子们很是景仰的看着这个年轻的剑修,收起了手中的剑,执剑齐齐行了一礼。 “见过师兄。” 其实倘若真的严格按照辈分而算,程露自然不是他们这些内门弟子师兄辈的存在,而是师祖辈。 毕竟这个剑修,是陈云溪的亲传弟子。 只是有时候过于较真,反倒更加说不清楚。 程露神色平静,将手中带血的决离也收回了鞘中,停在山道上与一众弟子点头示意,而后又向着浮云台上的那个不知大道几叠的白发剑修行了一礼。 “见过师叔。” 那名白发剑修至此才睁开眼睛,神色复杂的看了程露许久。 程露看见这个目光的时候,却也是皱了皱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大概下一刻,这个黑衣短发剑修便明白了。 “你现在不能上山,程露。” 第四十二章 鹿鸣小镇的陈鹤与南德曲 鹿鸣。 走在风雪里的时候,南德曲突然无比怀念当初南衣城的铁板豆腐。 当然,也有可能会想到一些卤猪耳朵。 只不过怀里揣着一个大和尚的一对耳朵,南德曲还是尽量避免去想这样的东西。 毕竟人的思绪是无法控制的。 譬如看到个玉,就会想到玉足。 但是什么都玉只会害了你。 这是这个南方剑修第一次来到这样的一片风雪之地。 以前在南衣城的时候,每年冬天这个在剑宗待了二十多年的弟子总会感慨一句,雪真他妈的大。 只是一直到来到这片西面的国度,南德曲才由衷的感慨。 大你奶奶的大。 如果南德曲是一个极度喜欢雪的人,大概面对着这样的人间感叹一句梦中情雪,只可惜南德曲不是的。 他也没有什么爱好,不像张小鱼那样彻夜打牌,也像陈怀风一样热衷养生。 只是修行练剑。 一如童年时候捡起木剑,便好像成了天下第一的大剑修一般。 只是三十六岁的剑宗弟子,依旧只是九境剑修而已。 不是所有鱼都叫张小鱼。 也不是所有晨露,都叫程露。 南德曲有时候怀疑自己这个名字都是因为懒得取了,随手弄的。 虽然南与懒是不一样的发音,但是毕竟南方人嘛,分不清也是很正常的。 这个剑修在风雪里走了很久,而后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在那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雪原小道上停了下来,拔剑出鞘,斩在身旁的山石上,然后点燃了一些剑火。 或许是因为在南衣城待了太久的原因,导致这个剑修一直没有以剑意元气御寒的习惯,所以明明是个九境剑修,南德曲却把自己双脚在雪里冻得邦邦硬。 于是剑修点了剑火,坐在绵延了几千年上万年的风雪里烤着脚。 只是坐着坐着这个剑修神色便古怪了起来,转头看向风雪之中的某处。 ...... “......一转眼青春如梦岁月如梭不回头,而我完全付出不保留。” “天知道什么时候地点原因会分手,只要能爱就要爱个够。” “我要飞越春夏秋冬飞越千山万水,带给你所有沉醉。” “我要天天与你相对夜夜拥你入睡,梦过了尽头也不归......” 陈鹤一面胡乱唱着一些东西,一面推着又被冻得启动不了的天衍车,在雪原里走着。 只是唱着唱着,这个年轻人也愣住了。 不远处的小道上,却是正有一个在烤着火的剑修一脸呆呆的看着自己。 二人默默的对视许久,陈鹤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些喜色,赶忙推着车向着那个剑修那边跑去。 “咦,师兄,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南德曲看着这个很是古怪的年轻人,心想难道你也是哪个南方剑修? “你是?” 这个三十六岁的九境剑修狐疑的看着推着车跑来的陈鹤。 不过这小子的那辆车好像有些眼熟,是不是在南衣城见过? 陈鹤一面搓着手,一面将往南德曲的剑火边靠了靠。 “师兄当初在南衣城头的时候,我就在城里看着,我那时是悬薜院一个打杂的。” 南德曲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只是大概有些没法适应这样一个并不是很熟的人这么热情。只不过看着这个年轻人一面烤着火一面吸着鼻子,大概也明白了。 毕竟雪国之中,有火确实是最大的道理。 于是南德曲往旁边让了让。 虽然不熟,但是毕竟都是从南衣城来的,自然就要亲切一些。 “师兄来这里做什么?” 陈鹤看着南德曲有些好奇的问道。 南德曲随意的说道:“来找个人。” 陈鹤当然不会无趣到去问一个剑修会找什么人,所以也只是好像很是了解的一样哦了一声。 南德曲看着陈鹤,想了想,也问道:“那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陈鹤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吸了吸鼻子,笑着说道:“我以前在南衣城有个朋友,他有个很是稀松平常的愿望,就是想看看在鹿鸣卖铁板豆腐会怎样。” 南德曲咽了咽口水,说道:“我不知道鹿鸣会怎样,但是我肯定有点想吃。” 陈鹤叹息了一声,说道:“虽然但是,我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南德曲皱眉问道:“什么问题?” 陈鹤叹息着说道:“鹿鸣没有豆腐。或者说豆腐很少。” 南德曲愣了愣,说道:“为什么?” 陈鹤仰天长叹。 “这片大地,种不出黄豆来。” “.......” “当然也不能说种不出黄豆来,但是我先前路过一些镇子的问过,他们说了,至少要往南一些,靠近幽黄山脉一些,才能有足够的气候去种许多东西,那里大概才有一些卖豆腐的,当然他们不叫豆腐,叫做白玉肴,是一种很是名贵的奢侈品。” 陈鹤很是惊奇的说着。 “大风朝统一千年了,豆腐居然是奢侈品,很难想象以前鹿鸣是什么样的。” 虽然陈鹤说着白玉肴的时候,总容易让南德曲想到某个道门大修。 只是这个剑修却也有些惊叹于这样一件事情。 “那确实,不过想想也正常,毕竟风雪屏障近于天险,远比云梦大泽要难渡得多。除非陛....神河能够让这样的两地真正不再隔绝。” 不知道为什么,南德曲说到神河的时候,氛围便有些凝滞了下来。 只是陈鹤大概也能理解。 毕竟当初那件事,人间自然都是有所耳闻的。 于是陈鹤很是适时的转移了话题,站了起来,指着前方说道:“听人说前面便有一个镇子了,我们还是先去那里休憩一阵吧。” 南德曲沉默了少许,从地上拔出了自己的剑,熄去剑火,点了点头。 ...... 白雪小镇很是宁静。 笼罩在茫茫雪絮之中,镇上的人们大都穿得很是臃肿,就像当初那个黄粱小镇,拿夜壶当酒壶的老头所说的那样,鹿鸣人把耳朵都保护得很好。 没人会像那个坐在山隘上的白衣和尚一样要风度不要温度。 以至于冻到耳朵痛,干脆割了丢给了南德曲。 大约是常年风雪的缘故,小镇里的人们总是会习惯性的提着一盏油灯。 陈鹤有时候看着那些天色,心想虽然总是有些阴沉的,但是你们常年生活在这里面,难道还会不适应吗? 那个提灯的行人默默的说道:“就是怕你们这样的外来人看不清路,一头撞倒了,撞得呼吸不畅还以为芳心乱撞。” 陈鹤默然无语。 所以一入镇子,陈鹤也从天衍车里拿出来了一盏小油灯,很是入乡随俗的挂在了车头,散发着幽幽的橘光。 不过这倒是让陈鹤有了一些很是新颖的想法。 为什么不在车头挂两盏油灯呢? 这样哪怕是晚上开着天衍车晃悠,也不会撞到人了。 陈鹤眼睛亮了起来,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于是陈鹤让南德曲在街上等了他一下,而后跑过去,找了一个铺子,买了几盏油灯回来,蹲在车旁鼓捣了好一阵。 鹿鸣的油盏自然都是带着防风雪的罩子的,是以哪怕挂在了车头,倒也没有被风吹出什么风烛残年的意味。 南德曲倒是古怪的看了许久。 “这两盏灯,大概也不够照明的吧。” 陈鹤认真的解释道:“只是防止有人看不见,一头撞上来而已。” “那倒也行。” 二人走进了一家雪国食肆,作为一个人间之人的陈鹤,自然轻车熟路的要了一些酒与烤土豆。 一直到吃了一些东西了,陈鹤才终于觉得好受多了。 毕竟温度太低了,只靠衣服保暖,自然是不够的,还得是要靠身体能够散发热量。 或许是经历过战乱的原因。 客栈里并没有什么客人,陈鹤在那里就着土豆喝着酒,南德曲便是抱着剑烤着火,二人默然无语很久。 陈鹤想了想,问道:“师兄要找的人在鹿鸣哪里?” 南德曲看向手中的剑,缓缓说道:“在深处,可能要走到极都那边,才能够找得到。” 陈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说道:“不过我听说那边好像还在打仗,据说是当初南衣城的三十万青甲。” 南德曲想了想,倒是很平静。 “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只是路过而.......” 只是南德曲一句话未完,这个剑修便蓦然看向了食肆那面厚重的毛帘,外面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陈鹤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个剑修便已经执剑而起,蓦然向着食肆之外而去。有些茫然的挠挠头,陈鹤也捏着那个没吃完的土豆,走到了食肆门口,拱开帘子,在那里张望着。 只见南德曲便站在长街之中,手中握着那柄剑,正看着行人寥落的雪镇之街。 “难道方才那人走过去了?” 陈鹤犹豫了少许,看着他问道。 南德曲眯着眼睛看着长街许久,而后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知道,只是.....” 这个剑修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对耳朵。 陈鹤挑眉看着那对耳朵,总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毕竟沆瀣一气大家都认识。 但单独丢个瀣字出来肯定就不熟了。 南德曲看着手中的耳朵。 “这是某个前辈送我的,便在方才。” 便在方才,这对耳朵便在南德曲的怀中不安的动着。 于此同时南德曲听见心中传来了一声很是缥缈的声音。 大概便是去看看门外之意。 南德曲看着这个只是一个世人的陈鹤,或许是意识到自己不该对世人说这样的东西,这个剑修又将那耳朵放回了怀里,轻声说道:“大概是心有所感吧。” 陈鹤倒也没有在意南德曲说了一半的话,转头看向那条并没有多少行人,只是风雪呼啸的长街。 地上有着许多深深浅浅的脚印。 南德曲亦是看向了雪中痕迹。 便在食肆之前,有一行新鲜的还未来得及被雪覆盖一下轮廓的脚印。 而前方显然并没有正在走着的行人。 南德曲看着那行脚印,重新眯起了眼睛,握着剑走了过来,而后沉默了少许,径直沿着那行脚印追了过去。 陈鹤想了想,转身走回了食肆,付了钱,又多要了两个土豆,包了起来塞在怀中,而后拿着那个没有吃完的土豆,匆匆出了客栈门。 虽然说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不过大雪之中的天衍车确实开不了多快。 两盏油灯像是海中灯笼鱼的眼睛一样,在雪里晃悠着。 陈鹤匆匆沿着那个方向而去。 ...... 南德曲沿着那一道匆匆而去的足迹一路追寻而去,却是直接出了那处镇子,来到了一片旷野之地。 四处风雪呼啸,天地一片茫茫,全然不知前方是何处。 鹿鸣当然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是不可见天日的风光,有时候风雪比较小的时候,自然便可以看见一些远方的雪山。 只是可惜现在并非如此。 是以纵使这是一名九境剑修,却也没有贸然化作剑光去穿越风雪。 足迹依旧向前而去,只是到了野外,却是有些若隐若现了。 南德曲尚自沿着那线足迹在追寻着,身后却是传来了一些轧雪的声音。 执剑转身,却发现来的正是开着天衍车的陈鹤,那两盏油灯尚自在车前晃悠着——正如陈鹤所说,挂两盏油灯,车子还未出风雪的时候,便可以被人看见了。 南德曲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担心陈鹤撞到自己,于是开口说道:“我在这里。” 于是那两个晃悠在雪中的油盏便慢慢降了速,停在了梅曲明身后。 “找到了什么吗?” 陈鹤从车上拿了先前就多买了的油灯递给了南德曲,后者接了过来,平静的摇了摇头。 前方的一线脚印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南德曲此时自然也在犹豫着是否还要继续追寻下去。 毕竟从先前屡次握剑的动作之中,便足以看出这个剑修很是谨慎。 毕竟他要找的不是别人。 而是曾经剑宗的某个师兄。 一个四百多年前的妖修师兄,当初甚至在幽黄山脉上杀了卿相。 自然心中有着许多担忧。 只是二人尚且还在风雪里停留着,这片人间的风雪之意,好像渐渐平息了一些。 渐渐在远方雪絮之中,露出了许多山川的轮廓来。 而二人亦是至此才发现,原来这片风雪旷野里,在远方却是有着不少行人在雪中提着灯笼走着。 未见其人,先见一抹颇有些温暖的橘黄色灯光。 二人都是下意识的向着自己的油盏看去,大概在雪中,有着这样一盏油灯,确实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 只不过显然现在并不是去想这些东西的时候。 那些风雪里的人虽然散落不一,但是前去的方向都是一致的,都是正北面。 南德曲皱眉看着那边许久。 陈鹤亦是好奇的张望着那边。 风雪里的人虽然看不清身影,但是看模样而言,至少是人而不是鬼,因为从隐约的形态而言,都是佝偻着,像是一个个颇有些肥膘的雪熊。 这样的姿态,自然便代表着却是冻得很。 陈鹤也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 倒是南德曲,身周一直有着剑意,倒是格外突兀的长身立于风雪之中。 陈鹤看着那边行人前去的方向,貌似便与二人一路而来的方向是一致的,于是想了想说道:“要不要去前面问一问他们?” 南德曲沉默了少许,点了点头。 陈鹤这才看见这个剑宗弟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一身热气蒸腾着,显然先前是极为紧张的。 毕竟风雪茫茫,谁也不知道前方会遇见什么。 陈鹤推着车与南德曲一同向着那些远方行人的方向而去。 “你追出来做什么?” 路上南德曲倒是有些古怪的看着陈鹤。 后者则是笑了笑,看着风雪说道:“毕竟师兄是个很厉害的剑修,如果能够一路同行,自然可以免去一些烦恼。” 譬如说万一碰上什么还没有打完的仗,陈鹤自然一筹莫展。 但是南德曲便很是淡定,他们打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 不同的人间,自然需要有不同的游历方式。 鹿鸣很适合结伴而行。 不然哪天一不小心被雪埋了,都没人帮忙立个碑。 南德曲看着陈鹤,说道:“所以你也想去鹿鸣深处看看?” 陈鹤诚恳的说道:“毕竟难得来一趟鹿鸣,总不能因为这片土地缺少黄豆,转身就走了吧。人间这么大,总要四处来看看。” 南德曲倒是颇为羡慕的看着陈鹤。 虽然剑宗弟子有时候也是潇洒的,只是很显然,在某些故事里,他们也是身不由己的。 毕竟是人间剑宗。 ..... “你是说前方有一处高山之庙?” 陈鹤有些狐疑的看着那个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林中路人,有些不相信的问道。 “对啊。” 那人理所当然的说道。 陈鹤于是抬起头来,向着前方看去,可惜风雪虽然小了一些,只是人间依旧是茫茫然的,一片雪白,上下起伏着,大概依旧是看不见哪里有一处高山之庙。 南德曲亦是在那里张望着,剑修的目光大约要好得多,毕竟实在看不见,可以有剑意离体而去。 “确实有一座寺庙。” 这个剑修轻声说道。 在远处风雪边缘,南德曲隐约看见了一处若隐若现的风雪山腰上的庙宇轮廓。 “心诚则有。” 那个路人倒是很是虔诚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第四十三章 佛塔与剑意 南德曲古怪的看了一眼那个路人,说道:“难道我不心诚,那座庙宇就不存在了吗?” 路人想了想,说道:“如果不是诚心来此,那座庙宇有与不有,自然便不重要了。” 南德曲倒是有些惊诧的看着这个二人随便问到一个路人。 路人大概也是知道这个看起来并不是鹿鸣人的剑修在想什么,笑了笑说道:“不要觉得我像什么高人,只是两个地方所闻所见并不一样而已。” 高级感,往往便是来自于陌生感。 一如陈鹤与南德曲先前所感叹的豆腐在鹿鸣是一种奢侈品一般。 在槐安,大概不会有人会觉得豆腐是一种很是高级的食物。 陈鹤在一旁笑着说道:“确实是这样。当初我去黄粱的时候,总觉得他们很是神秘,神鬼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和世人产生联系呢?但反过来想,像我们这样完全不问神鬼的人,在黄粱,大概才是奇怪的。那里的人虽然并不尽信神鬼,只是耳濡目染,终究会有着许多关于神鬼的观念与定义。” 路人诚恳的点着头,倒也没有问二人来自哪里。 毕竟鹿鸣雪国,能够过来的大概也只有槐安人,黄粱人自然很难见到的。 更何况剑修身份,便已经说明了许多东西。 只不过看着二人这奇怪的组合,倒是问了一句。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陈鹤诚恳的说道:“我知道一种很好吃的东西,本来想来鹿鸣试试好不好卖,但是可惜鹿鸣大概很难吃到。” 路人好奇的问道:“是什么?” “豆腐。” 路人叹息着。 “那确实可惜,不过听说前些年陛下想着在鹿鸣与槐安之间,强行打造一条高山通路,促进两地交融,叫做什么天路,也不知道现而今有没有开始施行了。” 南德曲挑眉说道:“哪位陛下?” 路人古怪的看着南德曲,说道:“自然是大风朝的神河陛下啊。” 南德曲沉默了少许,倒是轻声说了一声。 “陛下确实对得起这两个字。” 只是大概对不起的,是师兄二字。 三人在那里耽搁了一阵,那个路人便又开始向着那处高山寺庙而去了。 陈鹤与南德曲推着车跟了上去。 “你去那里做什么?” 陈鹤看着那人问道。 那人听到这句话,倒是双手合十,一如陈鹤所见的那个白衣和尚一样,很是虔诚的行了一礼。 “祈福。” 南德曲闻言,看向那些风雪之中埋头行着的人们。 “他们也是?” “是的。” 陈鹤想着白衣和尚所说的,西面正在打仗的事,倒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虽然一路走来,陈鹤也只是听说过有战事,但是并没有遇见什么,只是那样的事情,大概便是真的。 只是三十万青甲当初是进了大漠,而后由北方而来,陈鹤他们所在的位置偏鹿鸣东南,自然便遇不上那些故事。 “遇上战事,大约确实需要祈福一下。” 只是听到了这样一句话的时候,那名路人确实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东面,轻声说道:“我们不是为鹿鸣的战事祈福。” 陈鹤惊诧的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路人很是真诚的说道:“为当今陛下祈福。” 无论是陈鹤还是南德曲,都是怔怔的站在了那里。 “哪位陛下?” 这一句是陈鹤问的。 “自然是大风朝的神河陛下啊。” 二人默默的站在那里。 一如所有人所想的那样,槐安去看鹿鸣的时候,是很远的东西,尽管二者其实是相临近的,只是隔了无数风雪而已。于是他们以为鹿鸣看槐安也应该是这样的。 只是这名鹿鸣无名路人的话,很显然让二人都是有了许多震撼。 南德曲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为什么?” 路人笑了笑,踩着那些极深的雪地,轻声说道:“因为我们也不想让白玉肴一直是白玉肴。” 陈鹤有些不解的说道:“只是你们为什么会想到替陛下祈福?” 路人的神色倒是严肃起来。 “如果鹿鸣都有战事了,那我们不敢想象外面的人间会是什么样子。外面的人间很乱,陛下自然便很头疼。” 这个路人说着,很是虔诚的向着那处南德曲所见到的高山寺庙方向合十一礼。 大约便是寿愿千千岁,如意万万载之意。 无论是南德曲还是陈鹤,大概都想不到所谓的祈福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某个少年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那片风雪大地,无数虔诚的人们且行且叩首。 少年那时以为是一种对于佛门的虔诚信仰。 只是倘若换一种方式去想。 那些曾经被少年梦见过,被张小鱼所讲述的风雪大地故事里的人们,是虔诚的叩首为陛下而祈,那又是怎么的一个故事呢? 那个路人回头看着二人笑了笑,说道:“你们要不要也来为陛下祈福一下?” 陈鹤转头默默的看了一眼负剑沉默不语的南德曲,摇头笑了笑,说道:“算了,我们不信这样的东西,心不诚,万一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倘若不是南德曲在旁边,陈鹤大概也会有些兴趣去祈福一下,只是身旁剑修便在风雪里站着,这个年轻人也只能尽可能委婉的拒绝一下。 于是路人垂着头,在风雪里提着那盏油灯而去。 南德曲背着剑长久的站在了那里。 陈鹤想了想,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一旁的天衍车上坐了下来,而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依旧有着温度的烤土豆在那里啃着。 土豆表皮上洒了一些盐,吃起来倒也不会太噎。 虽然调味简单,但在这样的风雪之地里吃着,倒也香的很。 一直过了许久,那个剑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的向着前方而去。 大概依旧决定要去那样一个寺庙之中看看。 陈鹤并没有问什么。 有些东西想要想明白自然并不是什么难事。 砒霜与甘霖,永远都不是绝对的。 ...... 风雪里的寺庙大概其实并不算很远。 当二人再次见到那个路人的时候,陈鹤亦是看见了那样一处庙宇轮廓,在风雪里露出了一角,满是宁静的意味。 那名路人很是好奇的看着二人。 “不是说不来吗?” 陈鹤还没有说话,南德曲便已经先一步开口。 这个剑修很是平静的看着前方。 “毕竟陛下确实千年来,让人间改变了不少,我也可以试着怀抱一些诚意。” 陈鹤轻声笑了笑,倒也没有说什么。 那名路人很是真诚的说道:“确实应该这样。” 人间剑宗与神河之间的事,终究与人间无关。 人间剑宗当然不能代表人间。 三人一路向着庙宇而去。 有一处满是冰雪的山道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在那上面,已经有不少的鹿鸣人提着油盏,向着山腰而去。 山腰那处庙宇终于在平息了许多的风雪里,出现在了二人眼中。 红墙青瓦,倒有些庄严之意,庙后隐隐可见一些灰色的佛塔,山中有钟声正在响着。 路人走到了这里,于是将提着的油盏用绳子系在了右手之上,而后向着山道而去,跪伏下来,双手扑在雪阶之上,以额头轻点风雪,又抬起头来,举至眉前,双手合十,默然而虔诚的祈祷着,而后又站起身子,向着前方而去。 如此反复。 一路而来的人们莫不如是。 尤胜于黄粱那些敬礼神鬼之人。 南德曲则是平静的背着剑走了上去。 他是剑修,而不是佛门之人,自然不会如此用礼。 二者在当初同为天下三大修行流派之一,自然不会存在什么孰高孰低。 更何况,现而今佛门便是在鹿鸣都已经式微,更不用说在整个人间,自然不能与剑宗这种修行之地相提并论。 陈鹤自然也不会那样去登雪山。 二人便一前一后的跟着那个路人向前而去。 虽然二人这般很是惹眼,只是那些鹿鸣人也没有多说什么。 天下人各有各的信仰,自然不必苛求。 山道至山道处停下,有蜿蜒雪中小道通往那样一处寺庙。 南德曲与陈鹤一路而去,停在了那一处并不如何宏伟的寺庙之前。 有许多人已经在那里虔诚的祈福着。 南德曲安静的看了少许,却也是跟着众人走至寺庙前院之中,在那处放置于殿前的雪炉之中上了一枝香,而后微微垂首,等待了少许,便离开了那里。 二人站在那些庙宇红墙边缘,墙上挂着许多不知道冻结了多少年的冰雪。 “师兄祈祷了什么?” 陈鹤并没有去,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是以自然有些好奇。 南德曲负剑而立,静静的看着那些满是肃穆祈祷之声的大殿,而后轻声说道:“倘若陛下无愧人间,那么自然可以长生久视。” 这像是在说着某些本该如此的东西,又或许便是南德曲的那些祷词。 世人祈福的故事,大约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被某些脚印吸引着来此的剑修至此却也开始观察着这样一出寺庙。 庙中并没有多少僧人,只是隐约可以听见一些颂唱佛经的声音自殿中传来。 在那种世人的祷告之声下,大概还有一些敲着木鱼的声音。 南德曲静静的看了许久,有条小道向着寺庙的后方而去。 陈鹤大概看出了南德曲的心思,想了想说道:“或者去后面看看?” 南德曲点了点头,二人绕开了那些正在为陛下祈福的鹿鸣人,一路向着庙后而去。 后方便是那些灰色佛塔所在。 一些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只是隐约有着一些细雪的卵石小道便穿梭在那些佛塔之间,两旁有着许多低矮的山石与枯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古树,一路向着深处而去, 南德曲与陈鹤才始走上那条小道,便在前方某个岔路处,走出来了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僧人,目光平静的在了那条小道上的风雪里停了下来。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为何而来?” 陈鹤正想说什么,却见身旁的南德曲似乎有些神色凝重,于是也便住了嘴,转头看着这个剑宗弟子。 后者看着那个僧人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你见过一个从槐安来的剑修?” 陈鹤大概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南德曲会突然问着这样一个问题,只是也没有插嘴,只是安静的站在一旁。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僧人并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一个黑袍剑修,受了一些伤,来过这里,在十多日之前。” 僧人很是简洁的将一些东西说了出来。 南德曲沉默了少许,而后问道:“后来呢?” 这个年纪并不大的僧人双手合十,向着佛塔深处行了一礼。 “他想要知道阿弥寺的位置,可惜寺中并无人知晓,于是他杀了本寺方丈,便向西而去了。” 陈鹤有些错愕的看着这个僧人,大概很是惊叹于他能够将这些东西说得这么平静。 这样的一幅画面,与前院那些热忱的祈福着的世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便是南德曲都是沉默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但我见你好像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 僧人平静的说道:“修得圆满,又何须悲痛?” 陈鹤有些不能理解的说道:“苦修未果便突然死去,如何能够叫做圆满?” 僧人反问着陈鹤:“如何是圆满?” 陈鹤默然无语。 所以生死自然便是圆满。 佛门久未现世,无论是南德曲还是陈鹤,大概都没有什么与这个和尚论一论佛理的想法。 万般都有其说法。 南德曲甚至都能想到许多,譬如生而受难,难尽而去,自然圆满。 至于修来生修前世,自然更是诸多说法。 所以这个剑修只是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而后看向了僧人脚底的鞋子。 上面有些雪泥,在他身后的那条小道上,亦是有着一些脚印。 只是有着雪泥,自然并不能代表什么,寺庙之中,自然也有着雪泥。 “先前你去过南面那个小镇之中?” 僧人平静的说道:“数日之前,曾经下山为镇上一老人诵经祈福。” 南德曲静静的看了少许,而后说道:“不知是否方便让我去看看方丈所在?” 僧人点了点头,行了一礼,在前方引路而去。 二人跟着僧人沿着那些蜿蜒小道,向着深处而去。 寺庙并不大,是以二人倒也没有走多久。 林中佛塔林立,有些已经极为久远,上面的砖石已经破旧不堪,只是大概年年有人照料打理的原因,倒也没有倒塌。 虽然阿弥寺已经消亡,只是作为人间一大历史悠久的流派,这些人间寺庙,大约曾经都是存在过一些佛门大修。 再加上这样一处风雪之地,少有纷乱,是以佛门痕迹依旧留存完好,自然也能够理解。 有一处崭新的一丈左右的佛塔便在那些佛林边缘。 那名僧人便在那里停了下来,唱了一声佛号,而后便静立于一旁默诵着经文。 南德曲走上前去,沉默的看了许久,而后转身倒也是双手合十向着僧人行了一礼。 “多有得罪,还望担待。” 陈鹤还以为南德曲看了一眼,便要离去,结果这个剑修站直了身子,身后的长剑却是蓦然出鞘,于风雪之中拖曳着剑光,一剑斩向了那处佛塔。 陈鹤默然无语的看着一旁一面行着礼一面斩着别人佛塔的剑修。 原来这便是得罪的意思。 佛塔修筑而成的时候,自然便没有再度打开的打算。 是以都是密封的。 自然只能一剑斩开。 陈鹤虽然不明白南德曲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也没有说什么。 毕竟。 那个僧人都只是无比平静的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南德曲再行一礼,长剑入鞘,而后伸手向着那处佛塔之中摸去。 陈鹤都有些于心不忍,只是小道上的僧人依旧毫无动静,只是低声默诵着佛经。 这个前来卖铁板豆腐的年轻人看向僧人,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大师为何无动于衷?” 僧人这才睁开了眼,静静的看着那个剑修与被斩断的佛塔,而后轻声说道:“既已圆满,无我无相,如色如空而已。” 陈鹤喟然长叹,倒是也没有再说什么。 而一边的南德曲,却是看着自佛塔之中取出来的那个骨灰坛许久。 陈鹤正想要问些什么,却见南德曲怀中那对耳朵骤然飞了出来,有佛音自佛林之中响起。 而后下一刻,无数剑意在这处佛林之中弥散,只是却也在佛音之中渐渐被镇压了下去。 “那是什么?” 陈鹤有些古怪的问道。 南德曲将那个骨灰坛重新放入了佛塔之中,而后行了一礼,轻声说道:“人间剑宗的剑意。” 所以大概确实如那个无比平静的僧人所说的那般。 某个四百年前的妖修师兄,曾经来过这里,也杀了这个寺庙的方丈。 那些残余的剑意,自然便是最好的证明。 陈鹤看着那对耳朵,倒是突然想了起来,这不是自己来鹿鸣的时候,看见那个一直说自己耳朵痛的和尚的耳朵吗? 所以到底有没有天耳通? 陈鹤在那里神色古怪的沉思着。 南德曲却是以剑意重新将那处佛塔斩去的一截托了回去,而后站在雪中向着僧人行了一礼。 “不止那名剑修去了何处?” 僧人还了一礼。 “西面。” 南德曲说了一声多谢,而后负剑离去。 陈鹤犹豫了少许,看着被剑意弄得有些狼藉的佛林,倒是有些惭愧。 僧人只是唱着佛号在小道中向着另一处而去。 第四十四章 朝雨春雪 陈鹤跟随着南德曲下了山,站在风雪里,从怀里摸出第二个土豆啃着,含糊不清的问道:“方才你为什么直接把人家佛塔斩了?” 南德曲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因为我不太相信。” 陈鹤靠着天衍车,回头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处山腰寺庙,风雪好像又大了起来,那些丛远方而来上山而去的身影渐渐有些看不清了,于是连寺庙都有些看不见了。 也无怪乎南德曲有着许多怀疑。 便是陈鹤有时候也不太相信。 毕竟那样一个僧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过于平淡。 一直看了许久,陈鹤才在渐渐迷蒙的风雪里转回了头来,看着南德曲说道:“那你怎么确定那些东西的——那些剑意可能是的,但是那个骨灰坛里,未必装得便是所谓的方丈。” 南德曲负剑看着风雪,缓缓说道:“这自然是没法确定的事,你也没有见过所谓的方丈,我也没有见过所谓的方丈,那里面是什么,我们只能从僧人口里得知,所以自然只能去确认剑意的来源。” 人间向来各有各的不重要。 “只要确认了那个师兄曾经在这里出现过。” 南德曲收回了目光,看着人间风雪,低声说道:“自然心中便要有底一些。” 哪怕道人说过那位师兄在鹿鸣,入鹿鸣的时候那个白衣和尚也说那位师兄在鹿鸣。 但是终究有些东西,还是要见过一些确凿的痕迹,才能心中有底。 陈鹤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你那位师兄叫什么名字?” 陈鹤低头啃着土豆,随意的问道。 “庄白衣。” 陈鹤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听说过,自然也便没有继续问下去,反倒是提起了南德曲怀里的耳朵。 “你那耳朵,是不是鹿鸣一个白衣大和尚给你的。” 南德曲转头古怪的看着陈鹤,说道:“你也见过他?我以为他是在专门等我。” 陈鹤哈哈笑了笑说道:“他不是等你,也不是等我,他在等一个有缘人,也不知道等有缘人做什么,反正当时见到他的时候,那个和尚一直说耳朵痛。” 南德曲默默的摸了摸怀里的耳朵。 如果是一直裸露在风雪里的话,确实会很痛。 南衣城的冬天都会耳朵痛,更不用说鹿鸣这样的地方了。 “不过现在估计他耳朵不痛了。” 陈鹤啃着土豆笑呵呵的说着。 南德曲默然无语。 二人在这处佛寺山下待了一阵,南德曲大约依旧在想着一些东西,过了许久才向着西面走去。 只是走了一半,又转回头来,看着后面正在推着两盏油灯晃悠悠的天衍车的陈鹤,说道:“你车上有食物的吗?” 陈鹤摇了摇头,不过却也认真的说道:“这处佛寺四面八方都有人来祈福,那说明附近肯定不止那一个镇子,前面应该还有别的镇子,到时候再弄些吃的一样的。” 民以食为天。 陈鹤自然知道南德曲问自己这个是做什么。 南德曲点了点头,二人在风雪里带着油灯晃晃悠悠的离开。 这样的风雪迷离之地,对于一些初来乍到的人们而言,自然是一段未知的旅程。 “话说既然那个僧人今日并没有去镇子里,那么那行脚印怎么一回事?” “大约是大师的耳朵弄出来的。” “好吧。” 术业有专攻。 世人有时候面对一些东西的时候,自然有着诸多不解。 修行者倘若未曾有过什么生活经验,看见豆子可以变成豆腐,大概也会充满疑惑。 南德曲是修行者。 陈鹤自然便是世人。 ...... 东海。 有道人站在那处通往白月之镜的曲阶上,背对着白花之岛而立。 有些东西自然是很难猜透的。 譬如丛刃为何会在东海死在张小鱼手中。 有些东西自然是很难面对的。 譬如那个带着白雪之剑一袭白衣落在了白花林中,正在穿过那些白花小道缓缓而来的女子。 卜算子哪怕真的通晓人间了。 再给他一万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面对那个来自人间剑宗的两百年前的女子剑修。 所以道人虽然背对着一切站在曲阶上,但是从那些被海风吹得道袍招摇不止的背影里,都可以看出来这样一个道人有多惆怅。 谢春雪倒是没有这样的纠结,只是安静的穿过了那些晨风里纷落着的白花之林,停在了浮岛边缘,看着卜算子的背影,很是平静的说道:“朝雨。” 卜算子沉默了许久,转过身来,看着那个远比自己年轻的女子唇间的一些并不如何明显的笑意。 老道人叹息了一声,很是恭敬的说道:“朝雨见过太奶。” 其实这样一个故事与当年的故事很是相似。 当年在那处竹林湖畔,那个青天道的年轻道人便是那样穿过了竹林停在了湖畔,看着不远处那个戴着一个斗笠,正在安静的钓鱼的女子,轻声而恭敬的说着——朝雨见过太奶。 只是那时的道人心中并没有任何的不安犹豫或者惆怅。 相反的,很是好奇。 好奇的打量着那个人间历来有名的阳春剑谢春雪,也许还会有着许多的自豪。 这样一个剑修,是自己的太奶奶。 只是终究岁月过去。 身为世人的谢朝雨因为在东海留下乾坤卦术截留剑意,鬓角都开始有了白发,而自家太奶奶,依旧是那般年轻的模样。 妖族寿命自然是漫长的。 化妖之人亦然。 这是用属于世人的天赋换来的东西。 谢朝雨惆怅的站在那里。 哪怕谢朝雨已经人间三观之一的存在。 谁都可以叫谢春雪晚辈,唯独他谢朝雨不行。 这是藏在血脉传承里的东西。 太奶奶当然永远是太奶奶。 谢春雪看了面前已经有着许多苍老之意的谢朝雨,倒也是轻声笑了起来,向着那处通往白月之镜的曲阶而去,看着颇为端正的站在那里的老道人。 “多年不见,你我倒是生疏起来了。” 谢朝雨有些东西不方便提及,谢春雪自然也不会去提,只是说着一脉相承之间的那些事。 二人虽然未曾有过多久的共处,只是终究曾经的谢朝雨虽然有些拘谨,那种来自血脉里的亲近,自然也是很难掩盖的。 谢朝雨默然许久,而后转过身去,立于曲阶护栏边,凭栏观海而叹道:“朝雨残烛飘摇矣,而您却依旧风华正茂。有些感慨,一时难以置信而已。” 谢春雪亦是倚在了护栏边,身后白雪之剑迎风轻鸣。 像是也在感叹着岁月之事。 于是一些纠结的故事,都丢给了岁月。 二人静静的站在曲阶之上,一直看了许久。 谢春雪才终于收起了那些笑意,神色凝重起来。 “此次我去了青天道,见到了白玉谣与神河。” 谢朝雨转过头来,看着身旁这个无比年轻的女子,只是什么也没有说。 “人间剑宗的故事,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世人心知肚明,很难善了。”谢春雪平静的说道,而后很是郑重的从怀里取出了白玉谣送给她的那个小盒子。 “但是白玉谣给了我一些东西。” 谢朝雨眯着眼睛,长久的看着那个颇为精致,亦是带着囍字的盒子。 谢春雪不动声色的把那个囍字扯了下来,攥在了手里。 谢朝雨叹息了一声,转过了头去,远处白花林的边缘,似乎隐约有个道人在窥视着,在谢朝雨目光转过来的时候,便匆匆收回了头去。 谢春雪听着谢朝雨的叹息,缓缓说道:“看来你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道髻泛白的道人眯着眼睛微微仰头看着辽广无际的大海,轻声说道:“《人世补录集》遗失在槐都的残页。” 卜算子自然看得到许多的东西。 只是往往并不愿意去提及而已。 那一页遗失的岁月过于久远,便是当初的青天道,都未曾知晓,毕竟《人世补录集》落入青天道之手,尚且在槐都之后。 谢春雪静静的看着谢朝雨,同样转过了头去,看着那片东海,人间晨光初现,四处依旧是那种橘色的光芒漂浮在海中,一如黄昏时候一般,只是要更为清冷一些。 “看起来你对于这一页的归来,很是头疼。” 谢朝雨轻声说道:“当初白玉谣与您说了什么?” 谢春雪沉默了少许,声音沉重的说道:“世人成仙之道在于其中。” 谢朝雨平静的说道:“是的,世人成仙之道,在于其中,但是至今槐都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反倒是将这一张残页托您之手,送到了缺一门来,您应该也看得出来,这样一件事,自然不会是小事。” 这个道人转过身去,看向缺一门以西的遥远人间。 这样一处白月之镜,距离人间自然是遥远的,连海岸都看不见,四面所见,除了海中一些微渺的孤屿,便是天穹之壁。 “陛下都未曾敢轻举妄动的东西,却要交给缺一门。” 谢朝雨不尽叹息。 谢春雪低头长久的看着手中的盒子,而后身后白雪之剑却是骤然出鞘,在晨光之中落在了身前悬浮不定。 “倘若真的很难办,那就直接一把火烧了。” 谢朝雨转回头来,长久的看着这个白衣女子。 后者神色之间不似说笑,相反,无比凝重,无比认真。 “你舍得?” 谢朝雨看着她问道。 谢春雪平静的说道:“我是剑修。” 不是道人,对于李缺一的东西,终究便少了几分虔诚。 谢朝雨叹息了一声,从谢春雪手中拿过了那个盒子。 “我舍不得。” 谢春雪抬手握住了那柄剑,送回了身后的鞘中,看着道人说道:“既然从始至终都舍不得,又何必纠结这么一场?” 道人默然无语,而后转身向着白月之镜走去。 谢春雪亦是转过身来,向着那处白花之林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却听见那个道人在曲阶之上幽幽然的说道:“您不也纠结了很久?” 负着白雪之剑的白衣女子脸上却是有些绯红,而后头也不回的说道:“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 道人所说的纠结,谢春雪自然知道是什么事。 那个一直躲在白花林中的年轻道人亦是清楚。 所以当谢春雪穿过了那些白花林,走到了浮岛边缘的一处背海小屋的时候,便看见叶逐流神色凝重的在那里坐着,身周无数道韵流转,化作万千卦象,身前亦是有着一面镜子,镜中混沌光点流转。 “你在做什么?” 谢春雪有些不解的问道。 叶逐流惆怅的说道:“我在算今日回去,有几成可能会被我师父打一顿。” 毕竟哪一样一句话语之中的哀怨之意。 哪怕是个不通人事的小屁孩,都能够听得出来。 谢春雪长久的没有说话,于是叶逐流亦是好奇的抬起头来,却看见那个白衣女子正在那里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你不是胆子很大么?” “......” 叶逐流算了许久,依旧什么都算不出来,毕竟谢朝雨是人间三观,倘若便这样被算出来了,那也对不住卜算子这个名字。 这个年轻的道人转身看向四处,那个白衣女子却是已经不在木屋边了,原本放在不远处架子上的鱼竿却是已经不见了。 大约又是去屋后钓鱼去了。 叶逐流收起了镜子,站了起来,沿着白花小道走到了屋后,果然便看见那个女子坐在岛边小马扎上,一手握着钓竿,一手托着腮,正在那里很是安静的垂钓。 这个年轻的道人倒也没有走过去,只是在屋后倚着一棵白花树,在那里微微笑着看着。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道人又转身向着屋前走去。 这一次倒不是要算什么东西了,叶逐流径直穿过了小道,向着白月之镜。 反正算不出来的,反正要挨打的。 所以不如直截了当的去问一问,看看卜算子什么时候伤好,再次去人间闲逛。 毕竟这个老道人便在缺一门中。 叶逐流心里慌得很。 ...... 谢朝雨并未在白月之镜底部养伤,而是去了白月之巅。 那个小道童便坐在那里。 王小花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那个叫做叶逐流,本该心如止水,却总是莫名的有些心虚的师兄又来了。 毕竟这段日子,大约是担心小道童在缺一门中不太习惯,这个师兄时而便会来看一看小道童。 只是回过头来,看见在那条月上之道中走着的是一个白发渐生的道人的时候,小道童亦是愣了一愣,毕竟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自家师父走出来过了。 愣了好一阵,王小花才站了起来,有些惊喜的看着卜算子。 “师父,你怎么来了?” 卜算子撩起了道袍,在王小花身旁坐了下来,轻声说道:“过来坐坐,吹吹风。” 王小花挠挠头,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还是一同坐了下来。 一老一少便安安静静的坐在朝阳渐渐升起的白月之巅。 一直过了许久,身旁的老道人却是蓦然转过头,很是认真的看着小道童。 “假如有这样一个盒子,你打开来,可能会让人间变得更好,也有可能会带来数不尽的坏事。” 老道人转过了头去,继续说道:“你会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吗?” 小道童看着老道人那不知何时开始,却是显得有些消瘦了的身影,歪着头静静的想了很久。 “那样一个盒子,是我吗?” 小道童轻声说道。 卜算子却是愣了一愣,人当然不会知晓所有的东西。 譬如这个道人此时便没有想到,小道童会将那些东西联想到自己身上去了。 道人抬手摸了摸小道童的头。 “并不是。” 卜算子从怀中取出了那个盒子。 “缺一门现在真的有一个这样的盒子。” 小道童有些不解的看着那个盒子,心想这个盒子看起来也只是精致一些而已,难道里面藏着什么恶鬼? 或者说又是一个黄粱神鬼的魂灵? 小道童似乎嗅到了一种很是浅淡的清香。 于是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 “好像有些香气。” 道人轻声说道:“因为里面还有一个茶饼。” “好吧。” 茶饼又能意味着什么东西? 小道童很是不解。 只不过看着老道人的那种神色,大概确实是一件极为严峻的事情。 所以小道童亦是坐在那里双手捧着脸,迎着海风,认真的想着。 只是这样的东西,很显然无论是谁来想,都是很难出结果的东西。 道童想着想着,思绪便游离了起来,有些呆呆的看着身旁的道人。 为什么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像是有着这么多的忧思呢? “站得越高,越没有自由。” 老道人却好像猜到了那个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小道童才想什么一般。 轻声叹息着。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是当初在南衣城墓山之上,丛刃曾经与陈怀风说过东西。 大约便是因为修行修行。 修得从来都不是一个肆意。 而是对于人间的一种责任。 所以神河哪怕从当初道圣的笔记之中知道了许多东西,却依旧毫无动作。 反倒是将那一张由天工司进行过更为详实诠释的残页,交给了缺一门。 而卜算子诚惶诚恐,作为一个道袍飘飘行于人间,被誉为离命运三尺的道人,却这样茫然的跑来问着这样一个小道童。 第四十五章 年轻剑修的事 叶逐流站在那些滴漏之崖的小道上,抬头静静的看着上方倾泻向白月之镜内部的天光之隙。 一直过了很久,卜算子才拿着那个盒子从上方走了下来。 看见这个年轻的弟子等在这里,卜算子只是斜瞥了一眼,倒也没有什么情绪,一如那些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一般。 叶逐流松了一口气,倒也没有真的很作死的去提那些东西。 只是跟着道人在崖道上安静的走着。 “那一页残页,是缺失在哪里的?” 叶逐流很是认真的问道。 卜算子平静的说道:“关于缺一粒子的那些部分。” 叶逐流怔怔的停了下来,看着卜算子的背影,而后轻声说道:“师父觉得那一页上,会有着关于什么的答案。” 卜算子回头看着这个站在那些泻流天光之下的弟子,沉默了很久,说道:“我不知道。” 道人说完,便很是平静的转回了头去,站在崖边,低头看着向下坠落而去的万千清光。 谁也看不清,某一滴,会在什么时候,滴落在哪一个滴漏之中。 是岁月。 也是命运。 更是一切悬而未决的选择。 叶逐流走上前去,停在了卜算子身边,安静的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不如先看完,再做决定。” 卜算子轻声说道:“你走过十二楼的路吗?” 叶逐流沉默少许,轻声说道:“没有。” 身旁的那个老道人伸出手来,渐渐有道韵弥漫在指尖,带着无比玄妙的轨迹游走着,而后又忽然逸散成为无数华光,落向那些万千断崖之下。 而在那些道韵散尽之后,叶逐流看见了老道人指尖一抹极为精纯令人一眼心惊的白色气流。 叶逐流正想问什么,却见那一道气流蓦然离开了道人指尖,而后向着自己而来,一刹那之间,一种在直觉之中无比危险的感觉出现在了这个年轻道人心头。 叶逐流匆匆掐住道诀,无数卦象显露在了身周,大道六叠的修为尽数展露,只是依旧在那一道看起来极为微渺的气流之中,被震散而去,整个人狼狈的向后退去。 卜算子平静的收回手,散去一切如同白驹过隙一般出现在断崖之间的痕迹。 “我走过。” 老道人很是平静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当初的青天道,无人不是十二楼。 无论是白玉谣,乐朝天,还是谢朝雨,亦或者某些正在服着药的前代道人。 这便是白风雨带给人间的故事。 所以某个道人或许一直都在走着。 卜算子安静的站在断崖之上,叶逐流正在崖壁边缓缓站起来。 “所以许多东西,一旦看过了,便很难从某些故事里再度走出来。” 老道人回头看着自己这个年轻的弟子。 叶逐流擦了擦唇角的血色,怔怔的看着老道人。 “那是什么?” 老道人平静的说道:“十二楼为成仙而来,所以我们叫它仙气。” 叶逐流长久的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它比天地元气要强大的太多。” 或许便类似于巫鬼之力与神力一般,拥有着天地之别的差距。 老道人平静的说道:“因为二者之间缺一粒子的聚合度与运行方式都是不一样的。” “更高层次的力量,确实未必是一件好事。” 叶逐流亦是平静了下来,这个道人意识到自己亦是有些心绪难平,叹息一声继续说道:“看得太多,终究会让人无法静下心来。” 在不同的地方所看见的所思虑的东西,自然是不同的。 这个年轻道人看向卜算子怀中的那个小盒子。 “所以这样一个东西,我们应该如何处理?” 卜算子静静的站在那里,轻声说道:“或许可以不顾一切,孤注一掷的去看,也可以将它留下来,留给千秋后人去看。” 千秋之事,交给千秋。 这是青衣当年与槐帝说过的话。 争朝夕气未平,或许不如万年之计。 叶逐流默默的看着这个道人。 后者很是叹惋的看着万崖滴水,轻声说道:“我们自是不敢做什么决定,所以不如留给你。” 叶逐流愣在了那里。 而后便见老道人转过身来,很是随意的将那个盒子交给了叶逐流。 只是对于那个年轻道人而言,许多东西自然不是随意的。 就在那一瞬间,在道人所有的铺垫之后,叶逐流下意识的接过盒子的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间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肩头。 “师......” 哪怕身为一个大道之修,叶逐流在这一刻却是有如一个世人一般,有着极为沉重的窒息感。 于是呼吸粗重,于是双目茫然。 一直到卜算子抬手拍了拍叶逐流的肩膀,这个老道人很是难得的微笑着。 “虽然我承认这样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老道人很是诚恳的看着自己的弟子。 “但前辈应走之路,已经快要走完,后来如何,自然应该交由你们这些后来之人了。” 叶逐流抱着盒子,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倘若我忍不住打开了盒子,明知道里面会将人间带向某个不应该存在的方向,却依旧选择了如此,那应该怎么办?” 卜算子轻声说道:“那便是人间本该是这样的走的。” 这个老道人轻声咳嗽了两声,而后沿着那些崖道向下走去, “当然,后来之人应该如何去走,永远都不必依循前人的建议。” “命运的滴漏千万可能,命运的尘埃永远不会落定——人间是会变的。一切合乎时宜的做法,都会在岁月里褪变色彩。” 这样一句话,大概与当初丛刃在出剑之前,与那个叫做王小二的面馆掌柜说的那些话颇为相似。 叶逐流长久的停在那一处。 道人的背影渐渐渺远,没入万千如线清光之中。 世人有时候当然渴望逐流而行,遇坎则止。 只是大多数时候,世人并不能逐流。 哪怕真的想要垂拱坐于船头,终究有时也会撑篙而行。 ...... 老道人在白月之镜底部的平湖之中静坐许久,而后自上方崖坪之上的某处藏书之地中,有着一本极为寻常的小册子被道韵托浮而来,落入了道人膝头。 一如《青牛五千言》原本只是一本不起眼的古册一般。 《人世补录集》亦是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就像人间某个书生常年翻阅钻研的寻常书册一般。 相比于《青牛五千言》,其实《人世补录集》已经算好的了,至少当年没有被某个黄粱书生拿去垫桌脚。 卜算子静静的看着膝头那本看起来并不如何厚实,却是天下最为详尽之籍的书卷。 封面自然平平无奇,只是简单的五个大字‘人世补录集’而已,末端有小字——李缺一。 卜算子看着那几个字,却是有些出神。 李缺一,万般第一李缺一。 不管他要做什么,总是人间最好的。 所以哪怕是写于卷首的卷名之字,亦是极为出色。 这个老道人也许便隐约看见那样一个曾经行走在人间,手握书卷笔墨的年轻道人,一面认真的看着人间,一面热忱的记载着这样一个人间的一切。 人间最为卓越之人,都生在了那样一个时代。 李缺一,白衣,姬无胥,青衣,南衣,李二。 所以恨不能见的,又何止丛刃呢? 谢朝雨亦然。 书卷被翻了开来。 却是正好停在了那样一个时代的那一页——冥河鬼花,六十年一轮回,世人往往惊悸于其间莫测,鬼脸花开,死人复生,以为神鬼之意.....走观南洋幽黄诸地......其实为洋流之风,冥河之力往人间,花粉摇落,遂成鬼国之状...... 谢朝雨默默的看了很久,而后继续往后翻去。 一直到了某一页,这个道人才停了下来。 那里有着许多来自千年前某个道人写下的文字,亦是有些至今无法被世人所看明白的诸多工整的图画,像是某种理论猜测的模型一般。 在那一页的一旁留白之处,倒是有着另一种笔迹。 来自于这个坐于湖中的道人。 ——缺一粒子观测谬误值。 缺一粒子不可确定,则‘原有命运不可观测’,其间差值,为缺一粒子观测谬误值,此值莫测,然依据镜面理论,由命运得出的差值必有边界。 道人只是写了这样寥寥数笔,便没有继续写下去。 当然并不代表着,这样一种猜测,便被缺一门搁置了下来。 事实上,整个缺一门至今所做之事,便是在尝试找出这样一个边界所在。 譬如那些白月之上,无数道人修缮的‘缺一’与‘圆满’二门。 也譬如那些万千断崖滴漏。 这样一种猜测,自然与丛刃所说的命运三尺不可逾越之理相悖的。 又或者换种角度而言,丛刃所说的三尺,是宏观之命运。 而缺一门所做的,则是尝试直接在微观层面找出那三尺的所在。 道人默默的抚摸着很多年前自己亲笔在上面留下的那些字迹。 这个道人觉得自己一生最为得意之事,便是能够在这样一本道卷之上,留下这样寥寥数笔。 道人一直看了许久,而后默默的翻了过去,一直到某一页,这个道人才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页缺失了。 道人并不知道那一页究竟是关于什么的记载。 或许也庆幸自己并不知道那一页有着什么。 满湖寂静。 老道人只是安静的对着那一页坐着。 叶逐流便在湖外不远处,抱着盒子长久的看着自家师父。 而后问了一个问题。 “如何是镜面理论?” 这个年轻的弟子自然也曾经看过那本道卷。 卜算子抬起头来,抬头越过那些万千断崖,似乎想要从那些带着天光一同垂下的水滴之中看见许多扭曲的被映照的天穹。 “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猜测。” 老道人低下头来,平静的看着叶逐流。 “你不必知晓。” ...... 人间,山月境内。 付江南众人走入了前方那处山中小镇的时候,却是意外的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在这种地方的人。 四破剑程露。 程露当然可以出现在人间任何地方。 作为年轻一代三剑之中最为安静的存在,他向来有着无处不在的自由。 毕竟不用像某个上了崖的人一样,必须枯守高崖。 也不用像某个瞎了眼的人一样,四处东躲西藏。 付江南当然见过程露。 这个黑衣短发剑修曾经在悬薜院出现过,便坐在因果剑丛刃的身旁。 是以当付江南第一眼看见那个坐在酒肆里安静的喝着酒的剑修的时候,一时间都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于是这个少年剑修抬手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的看了一遍。 黑衣,短发,中分头。 确实是我叫程露你记住。 于是付江南更加迷茫了。 且不说现而今山月城正在与南方开战,便是流云剑宗与山河观之事,都注定了程露不会是一个坐在这里喝酒的人。 一旁的陆小小和伍大龙有些好奇的看着突然便停下来了的付江南。 “怎么了?” 陆小小一面说着,一面循着付江南的视线看了过去。 这个岭南小小剑修亦是愣了下来。 甚至于在神色里还有一些心虚。 毕竟当初程露在岭南被老头子诓骗了一番,不仅没有拦住岭南的人入城去找那个伞下少年,甚至还因为喝多了,把自己的手摔断了。 只是很快陆小小也意识到程露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毕竟这里虽然离流云群山已经很近了,但是终究是归属于山月境内。 这样一个四破剑,不去流云剑宗,或者那附近的剑修群落,反倒是待在这里面喝酒,自然是一件令人心生古怪之事。 程露并没有注意到有岭南的剑修发现了自己,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将身后的两柄剑都放在酒桌上,像极了一个江湖落魄独饮的剑客一般。 是以一直到听见某一声师兄,这个年轻剑修才反应了过来,抬头看向窗外。 陆小小伍大龙与付江南,便在那里看着自己。 “师兄怎么在这里?” 陆小小有些不解的问道。 程露转回了头去,拿起了面前的酒杯,平静的说道:“只是想要喝些酒而已。” 人间当然没有什么闲来无事,不如喝些酒。 更何况,程露大概也不会闲。 陆小小看着程露放在桌上的那两柄剑,剑并未洗过,是以上面依旧残留着许多已经凝结的血珠。 只是这个岭南小小剑修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程露会在这里。 四破剑程露向来与岭南关系不错。 或者说与人间关系不错。 大概也与他的性子有关。 哪怕当初被何所之坑了,摔断了手,这个剑修也没有恼羞成怒,拔剑杀人,毕竟一个流云剑宗的剑修,倘若真的想要在岭南杀人,自然没有人能够拦得住。 这个剑修当初哪怕气昏头了,也只是坐在天涯剑宗的山门处骂着娘。 陆小小对伍大龙使了个眼色,后者很是老实的不碍眼的拉着付江南离开了这里。 而陆小小则是直接从窗口跳了进去,在程露对桌坐了下来。 程露握着酒杯,很是不解的看着这个相交并不深的岭南剑修,却是有些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陆小小虽然名字小小,境界也小小,但是年纪自然不小小。 是以虽然叫着程露师兄,却是一副师姐做派,一如面对南岛与乐朝天一般,坐在那里双目灼灼的看着程露。 那个年轻剑修沉默了许久,而后又拿起酒杯,继续自斟自饮。 “如果我是流云剑宗的剑修,在现在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出现在这里喝着闷酒。” 陆小小看着程露说道。 程露笑了笑,说道:“所以呢?” 陆小小认真的说道:“当初南岛之事,岭南一直有愧于师兄,师兄倘若真的有什么麻烦,我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程露默默的看着面前的女子,而后转过头去,轻声说道:“岭南都这副模样了,还想着别人的事?” 陆小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说道:“如果不是这样还能够想着别人的事,岭南自然也不会叫岭南了。” 两千年以来,自然莫不如是。 程露转回了头来,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剑修。 陆小小自从境界跌落之后,便再也没有到达过出关之境,一直停在了知水,与她那个叫做陆小二的弟子一般境界。 岭南自从被那些兵甲踏平之后,人间便很少在听闻到岭南剑修的消息。 少年们带着悲伤走在人间,并不言语。 只是这个小小剑修便这样跨过窗子,出现在了程露面前,似乎依旧在尝试着将岭南那些被两场战争打落一地的愚蠢的热爱一点点的捡拾起来。 程露默默的看了陆小小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师姐好意,程露心领了。” 陆小小叫他师兄,他却叫了陆小小师姐。 陆小小认真的说道:“虽然岭南看起来很惨,但是对于我们而言,却是没有什么能做的事了,你也可以理解为我们想要攀附一些高枝,才能重新站起来。所以又何必拒绝?” 程露笑了笑,看向窗外,说道:“岭南自然已经有了自己的高枝,又何必去攀附什么?至于我的拒绝,自然便是因为,这确实不是岭南能够插手的事。” 这个年轻的剑修越过大开的窗子,看向了北面的某些云雾之山,缓缓说道:“这是登山之事,是流云剑宗内部之事。” 陆小小听到这里的时候,却也是默然了下来。 自然如程露所说,流云剑宗之事,他们这样的剑修自然帮不上忙。 那个黑衣短发的剑修在窗边站了起来,一身衣袍在风里微微晃动着。 “当然,程露自然不会忘记今日师姐在这处泗樯镇的一番好意。” 有些山。 程露自然要自己重新走上去。 第四十六章 苏广不见少年时 陆小小离开之后,这个剑修依旧安静的在那里喝着酒。 当然,他没有要面,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爱吃面。 程露最爱什么,当然是别吃别吃。 黑袍剑修在那里喝了很久的酒,而后将两柄剑重新背在了身后,在暮色昏沉的时候,走出了镇子。 沿着小镇向着西面而去,数山重叠,在四月里一片青翠之色。 这里离流云剑宗不算近,但是也不算远。 程露便背着剑在暮色里安静的走着。 又是可以遇见一些背着行囊往北而去的人们——毕竟南方一时半会是安定不下来了,自然不如北去。 程露亦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的与他们交错着走了过去。 大概也会有人停了下来,好奇的看一眼这个剑修,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一个剑修这般安宁的走着,是为了什么事。 程露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他没有在穿过了山河观的围堵之后,在上山的路上被那个师叔拦下来。 就像一直便在人间。 有时修行一下,有时便四处闲走一样。 某个伞下少年当初的那种遐想依旧有着意义——空雨之后,剑修行于青山之间,不知要往何处去。 虽然最近南方并没有下雨,这一片青山之中也没有那种雨后的空灵意味。 只是暮光涂染人间,苍翠里带着许多金色。 程露一直走了许久,前方终于有了一些石板小道,道上有些剑痕,大概便是某些剑修走在上面的时候,随手用剑乱舞着留下的痕迹。 石道边缘有些苔痕,一看便少有人来往。 程露沿着石道走了许久,终于在前方看见一处并不算很高的山。 山中隐约有些人声,还有一些青白色建筑。 当然,还有剑鸣。 这是最具有南方风味的山。 因为山里有着某个流云山脉剑修群落的剑宗。 程露走上山去,越过了无人看守的山门,而后在一处垂柳剑坪之上停了下来,找了一处石台在那里拄着剑坐了下来。 一个这样的剑修的到来,自然不可能不被人注意。 很快剑宗里的剑修们便赶了过来。 当先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剑修,小道境左右,流云剑宗周边剑宗里的剑修,自然都是束袖绑腿,很难有人间某些剑意之修的那种飘然之感。 黑衣短发剑修,在流云山脉附近,自然不用多想。 是以那名剑修乍一见面,便很是恭敬的行了一礼。 “程师兄。” 程露与此人不熟,所以很是直接了当的开口说道:“我想找一个人。” 那名剑修疑惑的问道:“谁?” 程露抬起头,看着天空,轻声说道:“一个南衣城来的人。” 那名也许是宗主也许是门中长老之类的剑修皱眉长久的思索着。 程露自然不是来为难人的,所以低下头来,看着他认真的补充道。 “他的名字叫苏广。” ...... 苏广离开了南衣城后,便背着他的行李一路向北。 最初的时候,自然也到过岭南。 只可惜这个曾经与张小鱼终日混迹于街头打牌的苏少掌柜,并不是很满足于便在岭南停下来。 苏广当初在岭南晃悠了好久,一想到张小鱼这小子毕竟是人间剑宗的,自己如果在岭南混起来了,那还得了,以后岂不是处处被压一头? 于是又晃悠着,穿过了岭南,继续向北而去。 本来这小子打算去东海剑宗的。 毕竟怎么说三大剑修群落之中,也是东海剑宗最厉害。 只可惜东海确实距离南方有些远了。 走过了山月城的时候,苏广便有些累了。 于是就在山月境内,一边走一边开始寻找着一些剑修之地。 最终走到这处镇外青山之中的剑宗附近时,苏广彻底不想走了。 毕竟作为一个常年通宵打牌的人,能够走到这里来,也是他还算年轻。 但凡年纪大一点,这么打牌,人早就垮了。 彼时正好遇上一个背着剑在山下走着的剑修,据说是打算前去南衣城那边看看。 于是苏广便很是不要脸的缠上了他,最后给他整的无奈了,于是将苏广带回了自家剑宗。 这个张小鱼的牌搭子也算是有点天赋的,很是顺利的在这里开始修行,再加上当初跟着张小鱼混,耳濡目染的原因,前期走得倒也不算坎坷,已经是一个见山境剑修。 程露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找上门来的时候,苏广正在后山的溪边淬炼着剑意。 那个带他入门的叫做王书生的闻风境剑修很是忐忑。 毕竟苏广是自己带入门的,现而今那个流云剑宗的四破剑突然便找上了门来,看神色虽然平静,但是总感觉不像什么好事。 是以在得到了剑坪那边的传话之后,这个剑修便很是紧张的抱着剑一路跑到了后山溪边,找到了还在那里静坐养剑的苏广。 “你小子最近有犯什么事吗?” 王书生年纪比苏广大了不少,自然也比程露大了不少,只是毕竟境界实力都相差太远,是以此时站在溪边的时候,倒是满头大汗。 苏广一脸茫然的抬起头来,看着王书生,想了想,说道:“不道啊,我到现在都还没有下过山,能犯什么事?怎么了师兄?” 王书生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苏广这小子虽然天赋不算很好,但是很努力很勤勉,听说以前他很喜欢打牌,经常输得一塌糊涂,但是上山之后,倒是一次牌都没有见他打过,日常除了修行,便是修行,不然也不会这么快便见山。 这个剑宗师兄神色凝重的看着苏广。 “流云剑宗的程露师兄来了,点名要见你,你仔细想想,真的没有犯什么事?” 流云剑宗这样的地方,自然与人间剑宗不同的。 这是一个极为传统的剑修之地。 倘若是当初人间剑宗的师兄上岭南,岭南剑修们自然都不会去想自己犯了什么事。 但是流云剑宗不一样。 且不说这是一个享誉数千年的杀手之地。 便是宗内的作风,与人间剑宗都是不一样的。 是以王书生虽然是得了传话,要过来将苏广叫过去,但是他还是尽可能的想要把事情问得清楚一些,方便到时候应对。 这自然也是这处剑宗宗主的意思。 苏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也是咯噔一下,只是转头一想,自己能犯什么事? 他见都未曾见过程露,也没有得罪过流云剑宗的人,为什么那个师兄会突然来这里找他? 想了很久,苏广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说道:“我大概知道了。” 王书生神色一凝。 “是什么?” 苏广默默的说道:“他不是来找我的。” “?” “我曾经有个朋友,叫做张小鱼。” “!” 王书生震惊的看着面前这个并不出众的剑修。 “你怎么不早说?” 苏广苦笑一声,说道:“最初的时候,我是打算偷偷藏起来,再出来吓他一跳,再后来......” 再后来是什么,苏广没有说了。 王书生自然心知肚明。 再后来,张小鱼便不再是曾经的张小鱼了。 不过这虽然是一个惊人的消息,但是对于这处镇外青山里,名叫泗樯剑宗的剑修之地而言,却也算得上一件好事。 倒不是有弟子能够与那样一个高处的剑修有着联系。 只是因为确定了程露来这里,与剑宗之事无关。 王书生松了一口气,只是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带进来的师弟,还是有些担心,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等会还是要谨慎一些,尽量不要让那个师兄觉得不高兴,虽然程师兄向来脾气很好,但是最近流云剑宗正在与山河观发生冲突,难免会有些情绪不好.....” 苏广点了点头。 二人背着剑,离开了后山清溪,沿着那些石道向着剑宗里而去。 程露依旧拄着剑在那处剑坪等待着。 王书生将苏广带到了那里,便匆匆离去了。 剑宗里的人都是很是自觉的离开了这附近。 剑坪处便只剩下了程露与苏广二人。 苏广有些不安的站在那里。 哪怕他已经开始修行了。 只是曾经需要仰望的人,现而今依旧需要仰望。 也许差距还只会越来越大,一如自己当初的那个牌搭子一样。 那个拄剑而坐的黑衣短发剑修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苏广,又转过了头去,不知道在看着山外哪里。 “你就是苏广?” 苏广有些拘谨的说道:“是的,师兄。” 程露问完了这样一个问题之后,却是长久的看着山外人间没有说话。 苏广在那里等了许久,想了想,轻声说道:“不知道师兄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程露依旧没有说话,苏广于是抬起头,沿着程露所看的方向看去。 泗樯山连着山外山。 那些并不算遥远的被云雾所遮蔽的群山,自然便是流云山脉。 苏广并不明白程露在看什么。 那个黑衣短发剑修只是在看了许久之后,头也不回的缓缓说道:“听说你以前与张小鱼关系不错。” 确实如同苏广所想的那样,程露是为了张小鱼的事而来的。 想想也确实只会如此。 苏广与这样一个剑修,自然毫无交集之处,自然不可能存在着什么为了自己而来的情况。 所以苏广很是诚恳的点着头。 “是的,以前在南衣城的时候,我们两经常一起打牌。” 程露突然回过头来,目光深深的看着苏广。 “你觉得张小鱼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苏广大概没有想到程露会突然问一个这样的问题,背着剑站在剑坪上,愣了许久,也想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一个经常耍无赖的好人。” 虽然当初那个白衣剑修经常输牌不认账,欠钱不还,还经常偷别人挂在门口的东西去换钱买吃的。 但是不止是苏广这样认为,南衣城的人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坏人。 某个叫做李青花的姑娘尤甚。 “好人......”程露低声说着这样两个字,没有笑,也没有什么愤怒,只是轻声说着,像极了是在叹息一样。 就好像在那样一座古城里,那个终日笑嘻嘻的白衣剑修,只是所有人的一场并不现实的梦一样。 真正的张小鱼,其实一直都是那样冷冽的无情的,将残忍的故事带给人间的山河观弟子。 “能够觉得张小鱼是好人.....”程露静静的看着苏广。“看来你确实是曾经南衣城的苏少掌柜。” 苏广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程露。 程露方才的那些叹息也好像并不真实,这个剑修只是拄着手里的剑,在剑坪之上站了起来,而后很是平静的向着苏广伸出手来。 “那本日记呢?” 苏广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剑修,倒是有些惊诧。 “你如何知道我这里有一本日记?” 程露平静的说道:“流云剑宗是什么地方?” 苏广自然意识到这是问自己,犹豫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杀手剑宗。” “是的,既然作为杀手剑宗,人间消息自然极为重要的。除非有些东西真的藏得很好,否则总会被我们知道。” 苏广自然没有想过会有一日,人间会有人想要看一看那本那个白衣剑修写的日记,是以并没有藏过什么。 哪怕那样一本日记,在南衣城的时候,都没人知道过。 但是苏广将它带来了人间。 或许也曾在某个小镇里,无事的时候翻看过。 苏广沉默了少许,看着程露说道:“师兄要那本日记做什么?” 程露平静的说道:“因为有些东西,也许那本日记可以给一些答案出来。你可以理解为,我现在遇到了瓶颈,需要一本绝世秘籍才能够成功突破,而那本秘籍,便在你手里。” 苏广默然许久,而后转身向着剑坪后方而去。 “师兄跟我来吧。” 一路而去,行在剑宗剑阁之间,二人都没有遇到什么剑宗弟子,大概意识到这个平日里和善的剑修,心情并不是很好,是以都是远远的躲开了。 二人一路穿过了剑宗,只是却并未向着剑宗里的弟子居而去,反倒是去了后山,便是先前苏广所修行的那处清溪边。 苏广带着程露一路沿着清溪,向着上游而去,一直听在了一处溪石边,苏广才停了下来,走入了溪中,在那处溪中之石下摸了许久,才终于抠出来了一个被油纸包得很好的纸包。 “看来你也意识到这东西藏着许多秘密。” 程露看着那个站在溪中扯着缠在纸包上的水草的见山剑修,缓缓说道。 后者只是苦笑一声,说道:“师兄想多了。” 苏广有些惭愧的低头看着手中的纸包,叹息一声。 “我只是怕被人看见,知道我曾经是张小鱼的朋友而已。” 程露沉默了下来。 或许就像当初岭南的态度一样。 从过往以叫张小鱼师兄为荣,到后来连这样一个剑修的名字,都不想在外人面前提起。 苏广蹚着水走上了溪岸,将手里的纸包递给了程露,而后转过头去,低头看着一溪清流。 “当然,师兄也可以理解为,这只是我想藏住一些我的秘密而已。” 关于一个曾经快乐的打牌的剑修的秘密。 程露长久的看着这个见山境的修行者。 后来南衣城那一对输天输地的牌搭子,再也没有一起打过牌。 也再也没有见过面。 程露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那个纸包,却也是觉得它有了些沉重。 与人间大事无关,那只是对于这样一个湿哒哒的站在溪畔的剑修而言的重量。 “假如你现在见到了张小鱼,你会怎样做?” 程露并没有打开那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只是看着苏广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苏广站在溪边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不敢去见。” 程露静静的看着他。 这个见山境的剑修只是苦笑着说着:“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见到他是没有意义的。我除了能够质问他两句,什么也做不了,我担心也许我会认同他的想法,变成与他一样的人,也担心会满是愤慨的看着那个已经没有任何过往模样的剑修,拔出剑来自寻死路。” 苏广轻声说道:“所以大概,我会假装什么都看不见,四处张望着,仰着头就擦肩而过。” 对于世人而言,当自己的朋友突然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大概往往便是这样的想法。 不想一同坠落下去,也没有将他带回来的能力,便只能装作陌路人。 苏广却是突然转头看向程露。 “师兄一直在问我,我也想问下师兄,如果是你,会如何做?” 程露平静的说道:“我与他的关系自然不如你与他的关系。” 虽然同为当初的年轻三剑,但是程露与张小鱼,自然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 哪怕是西门,都比张小鱼要更熟悉一些。 毕竟那个剑修,曾经是山河观的道人。 是北方人。 “所以你要问,我只能说.....” 程露静静的看着手中的油纸包。 “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苏广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师兄都这样说,倒也是证明了至少,我所拥有的羞愧,是合理的正确的。” 程露抬头看着苏广,说道:“情义与大义,向来是难以取舍的,所以我能够理解。” 但能够理解又如何,不能够理解又如何? 第四十七章 青山云雾之中的剑 ...... 大风历九百九十七年,七月十三日。 打牌。今日输了一百文钱,心痛。 七月十四日。 和苏广去城北打牌,又输了三十多文,悲伤欲绝。 路上捡到三文钱,开心,明天又可以打牌了。 七月十五日。 输光了。 张小鱼啊张小鱼,你怎么能这么堕落下去呢? 你的因果剑练好了吗? 你的山河图画成几分了? 你忘记从观里离开的时候,说过的豪言壮志了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七月十六日。 打牌。 ...... 人间暮色昏沉,远山浮金。 苏广并没有跟着下山,依旧留在了山里,至于那本日记,或许也是因为意识到许多东西是无法留住的了,所以便直接送给了程露。 程露安静的坐在山下道旁的树下,看着手中的那本张小鱼日记。 这样一个剑修为什么突然便不能上山,也为什么突然要来找那本张小鱼的日记,他并没有与旁人说起过,就像一个戏台之外的人一样,安静的活着自己的故事。 张小鱼的日记里什么都写。 包括了各种吐槽。什么今日想吃铁板豆腐,明天想吃糖油粑粑。 世人大概也想不到,当今人间那个一身血色的白衣剑修,当年会是这样的一种模样。 程露有时候看到一些字句的时候,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倘若故事换一个背景,也许这样的一个画面会很是美好。 可惜人间并没有倘若。 一切既成,万般无悔。 所以程露的笑意只是出现了一刹那,便很快在暮色里消失了,很是平静的继续向下看去。 ..... 大风历一千零二年,十二月九日。 师父今天破天荒的没有睡觉,而是坐在了桥头,托着腮看着天空,看起来像个呆子一样。 可惜我不会画画,虽然我会画山河,但是不会画人,不然我一定要把这个画面画下来。 不知道南衣城的人看见师父这个样子,会不会大为震撼。 这像个剑修吗? 大概是不像的。 我问师父在做什么,师父并没有理会我,只是要我哪凉快哪呆着去。 哪里凉快,冬天肯定哪里都凉快,所以还是去打牌吧。 也不知道苏广有没有从他家老爷子那里诓到什么钱。 大风历一千零二年,十二月十三日。 今日师父突然找我,问我有没有练好因果剑。 开玩笑,我张小鱼是谁。 当然没有练好。 师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像之前那样发着呆。 其实师父已经发了很久的呆了。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几天打牌打疯了,倒是忘了写日记,倒是有些忘了这几天师父又干过什么事了。 算了,不想了,今天这日记就写到这里了,得想办法赢点钱,给李青花买点礼物了。 ...... 程露眯着眼睛,反反复复的看着这几段日记。 那个曾经这样随意的写着日记的白衣剑修,是否便想过,在将来的某一日,他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 程露并不知道。 那样一对师徒之中,存在着太多的谜团。 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没人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而在后面的日记之中,程露亦是看见了关于那个伞下少年的记载。 看到这里的时候,不止是当初的张小鱼不能理解。 便是程露也不能理解。 原来当初张小鱼刺向南岛心口的那一剑的背后,不仅有着山河观的授意。更是有着丛刃的意思。 程露长久的看着手中的那本日记。 虽然张小鱼写了很多东西。 只是有太多的事情,这个白衣剑修当然不可能真的全部写出来,往往只是随手一提而已。 日记的最后,便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十六日的那一篇——师弟是个好人,我想不明白。 程露缓缓合上了日记,在这处青山道旁的树下站了起来。 人间暮色将尽,天际一轮浅月正在缓缓升起。 程露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那轮青山之上的浅月,长久的沉思着。 丛刃的死,背后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这大概不止是程露所想要知道的。 人间不少上境修行者,都是在思考着这样一件事情。 张小鱼的日记里隐隐藏着一些秘密。 只是谁也不知道在当初的人间剑宗,那样一处园林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 程露默默的看向那处将夜的云雾山脉。 那么。 自己师父呢? 他又是什么时候,离开了流云剑宗,去了人间何处? 在这些故事之中,又存在着什么联系? 这个过往站在戏台之下的年轻剑修无比茫然。 所以他不得不梳理妆容,打开了彩匣,匆匆涂了满面,登上了那处戏台。 青山下剑修的沉思并没有持续很久。 在入夜的小道之上,有着一个老道人正在缓缓而来,停在了遥远山道的另一头。 程露默默的收起了那本日记,放入了怀中,而后又抬手握向了身后的那柄雨铃霖。 倘若陈怀风在这里,自然便认得那个老道人。 倘若陈青山在这里,也认得那个老道人。 松雪观老道人,大道五叠之修。 当初带着诸多剑修道人伏杀陈青山,结果被这个山河观弟子打了个半死,不得不狼狈逃走。 便是陈青山,都以为这个道人已经跑回了北方,只是却没有想到,他依旧在流云山脉附近。 程露什么也没有说,道人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咳嗽了一声,唇边隐隐有着一些血色,当初险些被陈青山打死的伤势自然依旧。 于是在那声咳嗽落向夜月之下青山小道的时候,许多道文便开始流转,落向青山之间。 一切都在倏忽之间。 程露身后之剑出鞘,却是径直向着道人一剑而去。 让流云剑宗的剑修近身,自然是修行界大忌。 是以哪怕这个松雪观老道人是五叠之修,而面前的程露,尚且未入大道。 他也不会冒这样的险。 当那一剑在夜色里闪过第一缕寒光之时,老道人身周便起了无数道风,无数道文落于身前,化作了一道极为坚固的道术屏障。 四月山风寥落。 大概世人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样一座青山之下,突然有着一场极为突然的战斗。 程露也没有想到。 只是他依旧出了剑。 程露的剑自然是极快的。 是以哪怕道人的道文之阵已经极为迅速的组成,那除了最初有些寒光,而后便喑哑如同夜色一般的一剑,却是在转瞬之间已经逼近了道人身前。 松雪观老道人眸中亦是闪过了一丝惊诧。 不过终究身为五叠之修,哪怕被陈青山打得重伤,亦是有着十足的底气。 那些如同匆匆而现的壁垒一般的道文转瞬散去,道人身周重新有着道文浮现,落入掌中,却是直接将那一剑自夜雨铃霖之中一把握了出来。 当境界存在着差距,有时候有些东西自然可以忽略。 一如当初在大泽之中,忱奴径直握住了姜叶的剑一般。 程露不是姜叶,自是松雪观老道人也不是忱奴。 道人的骨头硬,血肉亦然。 所以当初姜叶一剑,可以破开忱奴的巫鬼之力,在手中留下血痕而去。 而程露的剑却是直接被一把握在掌中。 纵使如此,那些被程露一剑之势,震得弥散而去的道文道韵,亦是让这个老道人赞叹了一声。 “好一个四破剑程露。” 只是道人话音未落,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的,四破剑。 那么还有三破在哪里? 老道人瞬间向后退去。 然而便在刹那之间,那个黑衣短发剑修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而下一刻。 在这处山下小道尽头停下来的老道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一道剑痕,虽然不深,只是道袍依旧破了,而身前亦是有着一缕白发正在缓缓坠落着。 这是三破。 所以还有一破呢? 老道人沉默少许,回头看向漫天道文。 一切道文封锁之下,在天穹浅月之处,那里有着一处破口。 而那个流云剑修已经不知去向。 确实是四破。 老道人很是惊叹的站在那里,又不住的咳嗽着,将手中的雨铃霖丢向了道旁,抬手擦着唇边的血迹,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去。 青山某处,那个名叫苏广的小剑修怔怔的站在那里。 有许多的东西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自然是很难看明白的。 是以哪怕这个不知为何站在了这里的剑修看见了整个过程,亦是没有想明白,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才会让这样一个流云剑宗陈云溪的亲传弟子,便在流云山脉附近,遇上了一个这样的老道人。 ...... 程露出现在了某处云雾山头。 他当然不可能打得赢那样一个老道人。 当机立断的逃走,永远是极为正确的选择。 这里离流云山脉深处的那处剑宗依旧有着很远的距离。 只是这个剑修却也只能停留在了这里,而不是像当初的叶寒钟一样,径直逃回流云剑宗去。 夜色云雾带着浓重的湿气,这个黑衣剑修身上的那些神海之火渐渐熄灭,只是程露并没有在意被烧得有些狼狈的自己,只是自怀中拿出了那本日记,仔细的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放下了心来。 那个道人的出现,对于程露而言,自然是极为突然的。 然而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正如程露不能上山的理由一般——叶寒钟的死,让流云剑宗意识到剑宗内部出现了一些问题。 只是什么样的问题,会让程露不能上山? 程露并没有问那个白发师叔,只是平静的离开了那里,去了人间寻找着答案。 有些问题有人不敢问,有人也不敢回答。 所以沉默自然是最好的。 松雪观老道人的出现,恰恰也证明了这一点。 流云剑宗有问题的,不止是一个叶寒钟。 在那处云雾深处的剑宗之中,也许依旧藏着许多同样如此的师兄弟。 程露将手中决离重新送回了鞘中,而后敛去了一身气息,安静的穿行在了青山之中。 那个突然到来的老道人一言不合便直接动手,很显然便是要置程露于死地。 是以纵使自那里逃了出来,程露亦是没有放松警惕,敛去一切气息,就像一个走在夜色云雾中的寻常剑客一般。 在这片云雾山脉之中,程露所要面对的,自然不止是那样一个老道人,也有可能是山河观的道人,亦或者某些剑宗的师兄。 倘若寒蝉仍在。 程露默默的想着。 倘若寒蝉仍在,这个年轻的剑修也许会好过一些。 毕竟那个去了南方坐了帝王的剑修,曾经旗帜鲜明的与叶寒钟对抗过。 一个立场分明的师兄,自然胜过一个虽然庞大,却有如迷雾一般的剑宗。 可惜没有倘若。 而且程露也运气很是不好的。 在云雾之中走了没有多久,便再度遇上了一个山河观道人。 虽然并不是什么大道之修,只是显然有着老道人威胁的程露,并不想在这里被纠缠下来。 是以很是果决的化作剑光,向着群山深处而去。 只是显然对于这样一个才始登上戏台之人而言。 运气往往都是不好的。 青山云雾里,有着一剑倏然而来。 程露不得不落向了青山之中。 青山之上,有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剑修便安静的站在那里。 程露自然认识。 那是流云剑宗内门弟子。 名叫何不如。 在去年入的大道。 流云剑宗内门弟子往上,或者入剑阁拜师,入某个白发剑修门下,或者去夜雨崖,成为这样一个剑宗古老而核心的杀手弟子。 何不如哪里也没有去。 依旧是带着内门弟子的身份,在山中安静的修行着。 流云剑宗弟子众多,自然不是人间剑宗那种地方能够比拟的。 这样一个弟子,倘若不是因为入了大道的原因,大概也不会程露记起。 毕竟程露是陈云溪弟子,并非什么宗门事务管理之人,不记得寻常之人,也是正常的事。 只是当这样一个弟子在这种时候,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有些东西自然便很是昭然了。 “原来何师兄也是十九章之人。” 程露看着自己肩头的那一处剑伤,神色凝重看向了那个山中剑修。 黄粱的故事随着大泽之门的大开,已经传到了槐安。 那样一个山河观道人在某个谣风小镇的故事,自然也流传了出来。 十九章便成为了这样一个组织的代名词。 何不如安静的站在云雾山林边,抬手接住那柄落回青山的剑。 “是的,师弟,你猜对了。” 随着这样一句话一同落下的,是没有任何犹豫的一剑。 师出同门,何不如虽然是大道之修,但是终究也只是寻常三叠剑修,流云剑宗对于剑意的修行,自然不如人间剑宗。 是以这样一个剑修,在剑意之境上,反倒依旧是青莲境,与程露相仿。 唯一的优势便在于,体内元气更为充沛。 道海叠浪,声势浩然。 那一剑程露自然有诸多剑式破去,只是程露并没有出剑,只是身形挪移而去,避开了那一剑,落入了云雾之中。 那个老道人不知何处。 相比于眼前的这个流云剑修,很显然那个虽然重伤但是境界颇高的老道人威胁更大。 只是很显然何不如既然自迷雾之中走了出来,自然便意味着不会就这样放程露离开。 程露遁逃而去,何不如执剑同样无比迅速的追击而去。 青山云雾袅袅,却是有着无数剑风吹袭着,荡开许多千年未曾沉降过的雾气。 二人便在云雾之中快速的穿梭着。 程露并没有去理会肩头被偷袭一剑带来的伤势,握着决离剑,仔细的辨认着青山方向。 流云山脉向来多云雾,这对于其实更偏向与人间北方的山脉而言,是一件并不合理的事。 云雾多便代表了湿气重。 往往黄粱山脉,才会如此。 流云山脉虽然相对于人间而言颇高,但自然不至于如此,究竟如何,或许人世补录集中有着答案。 只是对于程露而言,答案是什么,此时自然是不重要的。 云雾之地,对于他们这些流云剑修而言,诸多地域亦是陌生的。 身处青山之间的时候,哪怕是程露,有时候都有可能会短暂的失去方向。 是以这名黑衣年轻剑修无比凝重的向着前方而去。 一直过了许久,程露才终于停了下来,匆匆避让开自身后而来的一剑。 那一剑倘若避不开,自然是致命的。 一剑封喉,是流云剑宗的美学。 与人间那些剑意之修自然不同。 声势未必浩大。 但这样一剑,比任何剑意之剑都让人头疼。 程露的身形向着后方而去。 而后落在了一处高崖之上。 何不如却是停了下来,站在了崖下云雾之中,皱眉看着那个短发剑修。 只是很快他也意识到了什么,抬眼越过云雾,越过那些浅月朦胧的青山,看向了北方。 “这里离流云剑宗不足十里。” 程露平静的说道。 事实上,没有等到程露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何不如的脸色便已经变了。 天地之间,有剑光划破月色而来。 对于青莲境的剑修而言,便已经可以剑去百里。 只是剑去百里与瞬息百里,自然是不同的概念。 瞬息百里之事,或许只有那些本身便已经站在极高处的剑修们才能做到。譬如当年妖祖坐于高崖之上,一剑瞬息落于黄粱姜洛。 只是十里这样的地方,对于一个崖主境的剑修而言,哪怕流云剑修再如何不修剑意,亦是倏忽之间的事。 何不如脸上的神色尚且未曾完全变化,那一剑便已经穿过了他的喉咙而去。 程露默默的转过身去,看向那一处依旧藏在云雾之中的剑宗。 一线剑光破开的痕迹尽头。 有一位白发剑修立于山中。 第四十八章 云雾之中的日色 对于程露而言,有些事情,自然是不得不去做的。 在前来流云剑宗之前,他也不知道是否会有剑宗师叔出手。 只是很显然,这个黑衣短发剑修猜得很对。 当他站在那处崖上的时候,便有剑光倏然而来。 正是一路追击程露而来的那位流云剑宗弟子。 只是这大概并不是能够让程露高兴的事。 相反,这个年轻剑修看着那穿喉而过的一剑,转过身去,站在崖上长久地沉默地看着那处剑宗。 何不如虽然并不知名,到底也是一个入了大道之人,然而这样一个大道之修,那位白发师叔说杀就杀,自然便代表着流云剑宗内部的情况极为复杂,亦是极为严峻。 程露自然知道当初陈青山上山杀人之事。 只是那样一个道人,做的这件事,究竟让他们在剑宗内部发现了什么? 程露默默地看了许久,而后才转回了头来,重新看着那样一个正在挣扎中死去的师兄。 哪怕是世人,一剑封喉都不会就此死去。 而是会挣扎很久,直到浑身抽搐,身体僵直。 但是对于修行者而言,有时候会死得更快一些。 毕竟能够杀修行者的,往往也是修行者。 程露自高崖之上落了下去的时候,那个师兄便倚坐在那里,伸手捂着喉间的剑孔——但对于一个修行者而言,自然不是致命的。 南衣城胡芦被南岛一剑捅穿了心口,都能够好好的活下来。 形体上的伤势,除非真的足以摧毁整个身体机能,否则自然都不算过于致命。 真正致命的,是由那些剑孔血肉里,一点点向着四肢百骸蔓延而去的剑意。 直至摧毁一切。 程露停在何不如身前的时候,这位大道剑修的元气正在不停地弥散着,体内不停地有着剑意游走着,也许快要到神海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程露握着剑,满是不解的看着这位师兄。 一个山河观的年轻道人,如何能够串联起人间诸多势力? 从人间剑宗那个四百年前的妖修,到黄粱南楚巫明蜉蝣,再到流云剑宗,还有北方诸多道门。 程露很难想象,哪怕李石再如何卓越惊人。 又是如何在不声不响之间,串联起了这样一个无比惊人,至今未见全貌的组织。 更何况,正是因为他足够优秀足够惊人,过往的十多年里,自李石入观修行开始,这样一个道人便一直在天下人眼中。 这大概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何不如捂着自己的喉咙,发出了一些意义不明的音节。 程露只是平静的看着,目光又落到了这位师兄手中的那柄剑上。 “师兄觉得我会附身过来听吗?” 这个短发剑修一袭黑衣立于夜色云雾里,无比平静地说着。 “大家都是流云剑宗的人,你觉得我便有这么蠢?” 何不如艰难呼吸着,像是大风撕扯着窗边的破布,嘴角有着一些血沫,看起来很是凄惨。 只是无论如何,程露都没有真正的靠近这个剑修的三尺。 剑意正在这个剑修体内汹涌地斩破着一切。 二人便这样无比平静地对视着。 程露自然知道何不如在赌什么。 赌在他神海破碎之前,程露会带着好奇伸过头来。 也许他赌对了。 因为程露最终却是还是想要知道太多的答案,哪怕明知道也许他不会说出来。 这个黑衣短发剑修伸头探了过来。 何不如眸中有着刹那光彩闪过。 只是紧接着,他便愣了下来,他的手并没有举起来,哪怕是以神海残余剑意元气,亦是没有催动那样一柄剑。 手在天上飞,而剑被某柄断剑钉死在了地上。 程露的剑向来很快。 何不如甚至都没有察觉到他是什么时候,便已经斩断了自己的手脚,正好四破。 这个剑修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 从那声叹息里,程露只是听出了一些已经快要全部破碎的东西。 或许是在最末的关头,这个流云剑宗的师兄终于对于世人起了一丝怜悯,含糊不清地喷着血沫,说了一个字。 “.....二.....” 程露下意识的将头伸得更近了一些。 只可惜什么也没有了。 有剑意破去了最后的一些抵抗,斩落在了神海之中。 于是神海破碎。 于是才始有了一个名字的剑修去了冥河。 只是从这个剑修死前睁着那双眼睛里的意味中看得出来,他大概有些后悔。 后悔没有早点说一点有意义的东西,于是程露便会像是任人宰割一样将头伸了过来。 程露默默地看着他许久。 所以二什么? 二逼,二货? 一个单独的二字,都可以作为一种骂人的手段。 但是程露明白自然不是在骂自己。 所以大概便是二十,二百。 程露在那里蹲了许久,而后拄着剑站了起来,抬起头长久地看着人间夜色。 老道人当然不会来这里了。 因为这里离流云剑宗太近了。 除非他像是陈青山一样胆大包天。 只是长久地留在这里,自然是没有意义的。 程露至此才终于开始处理着肩头的那一处伤口。 撕下了一片黑衣将它包扎了起来,而后转身向着南面而去。 ......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样一片青山自然是藏在云雾里的。 陆小小他们在告别了小镇剑修之后,便继续向北而去,大概是并不想走得太远的原因,路上倒是遇见了一些已经在流云山脉附近定居下来的岭南少年们。 陆小小他们自然还不清楚自己要去往何处,是以便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北。 倒不是因为翻过那座山,世人就会听见他们的故事。 只是因为现而今流云剑宗与山河观的冲突依旧,而且看程露的样子,大概那样一处剑宗内部亦是出现了一些问题。 所以一行人防止到时候被波及,还是选择先翻过流云山脉再说。 至少相对于南方而言,北方要更为安宁一些。 只是在翻越那些云雾茫茫的群山的时候,陆小小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或许依旧低估了流云山脉之中的混乱。 那些血色确实藏在了一片云雾之中,云深不知处。 有时候便会在山道上看见一些激烈战斗之后的痕迹,留下了一地的剑痕,与零零散散的剑修或是道人的尸体。 小少年们有些惊慌的看着那里。 这让他们对于前方的路途有些担忧起来。 虽然规模不大,大概只是有一两个流云剑修的弟子与河宗的道人遇见了而已。 但是这里依旧是流云山脉外围,谁知道往深处走还会有什么? 陆小四在惊吓之后,倒是很是诚恳地担起了师兄的责任,颤颤巍巍地看着陆小六他们说道:“不用怕,人间是没有鬼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小一在头上来了一下。 “少说废话,还不赶紧跟着江南走过去。” 一众小少年心惊胆战地跑过了那里。 伍大龙与陆小小则是有些沉默地站在那处山道上。 “山河观与流云剑宗这又是要做什么?” 陆小小很是茫然。 伍大龙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谁知道呢?” 只是大概还没有等到二人的叹息酝酿一会,便听见了向着前方而去的小少年们突然混乱了起来,一个个的都是拔出了剑来。 陆小小与伍大龙神色一变,匆匆赶了过去。 之间最前方的陆小一与付江南很是凝重的横剑而立,而在一众小少年前方,是一个坐在树下的尚未死去的剑修。 身周草叶之上的晨露依旧细密完好的攀在叶脉之上,这个剑修应该在这里坐了许久了。 这是一个成道境左右的剑修。 或许比伍大龙要高一些。 但是大概高不到哪里去。 伍大龙与陆小小拨开一众小少年,走到了最前方,那个剑修便脑袋歪歪的靠在那里。 一直到看见这两个剑修走来,眸中才好像有了些光芒。 “岭南....剑修?” 陆小小握着剑,点了点头。 “是的。” 说着又看着这一片很是狼藉的青山云雾之道 “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样一个问题大概有些多余。 只是陆小小依旧认真地问着。 那个穿着流云剑宗外门弟子袍的剑修稍微动了动,大约清晨的云山之中,有着许多的寒意,所以他很是艰难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弟子袍。 “河宗的人.......来了山中.....” 那名剑修说得很是艰难。 确实如同人间所知道的那样,流云剑宗与山河观正在交锋。 陆小小众人沉默了下来。 那名剑修大概是看出了这些故土沦陷,在难离之中终究还是要离去的剑修们脸上的顾虑,倒是缓缓说道:“不用担心.....这只是山河观与流云剑宗.....的事。他们不会动岭南。” 便是流云山脉的剑修群落,那些诸多剑宗,都是没有受到过山河观的偷袭,自然更不用说岭南。 “当然.....如果你们确实担心,可以往东面走一些。那里的山要平坦一些,道路开阔,云雾稀薄.....遇见这样事情的概率会小很多。” 那名流云剑宗的外门弟子很是认真的断断续续地说着。 陆小小看着那个剑修,剑修年纪并不大,也就二十来岁,只是却平静得很,哪怕声音越来越虚弱,眸中的光芒越来越喑哑,却依旧是安静的坐在那里。 陆小小默默地看了他少许,而后轻声说道:“你呢?” “我?” 流云剑宗的年轻人大概感觉到真的有些冷了,整个身子都开始缩了起来,就像是苍苍暮年瞬间越过了数十年的岁月,落在了他身上一样——这个年轻剑修像是一个小老头一样蜷缩了起来。 “我肚子被打烂了,用剑意勉强维持着生机在这里,肺里应该也有着积血,心脏都快不跳了。” 年轻剑修坐了一晚上之后,大概终于很是诚恳地认知着许多东西。 他的剑便在一旁,折断了,道人的骨头是很硬的。 陆小小的目光落在了剑修一直搭着手的腹部,才发现那里确实有着一些微微凹陷下去的痕迹。 这里并不在那处战斗的中心。 所以这个剑修大概便是被道人很有分寸的一拳打落到了这棵树下。 “活不了啦。” 年轻人最后用了这样的四个字给自己的生命做了总结。 神海里的剑意快要用完了,那些道韵很快便会向上而去,直到摧毁最后一抹吊悬的生机。 一众岭南小剑修们都是放下了手里的剑,默然地看着这个同样是人间小剑修的年轻人。 后者大概是在认真的想着什么东西,而后看着一行人真诚地说道:“你们可以.....不要站在我面前吗?” 流云剑修轻声说着。 “等会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再照我一次。” 剑修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大堆,终于说来一句很是流畅的话语。 虽然云雾很浓,但是有时候也会像是剑光一样穿过厚重的雾气,洒落在山林中。 陆小小的怔怔地看着那个剑修,而后这个岭南小小剑修很是能够同感的带着一众小少年们让开了,把东面的云雾让了出来。 一个剑修之地的作风自然不会代表所有人。 事实上大多数人,都只是生活在所处惯性大势之中的鱼儿而已。 他们要做什么,会遇见什么。 往往并不由自己决定。 或许是为了不打扰这样一个剑修最后安静的看一眼人间的太阳,陆小小他们很快便离开了那里。 “他还能撑到太阳升起来,有着足够的光芒去穿过雾气洒落在山里吗?” 陆小一很是惆怅地问道。 陆小小在前方安静地走着。 “不知道。” 其实这样一个问题,也许也不止是在问着那样一个剑修。 也譬如这些岭南的小少年们自我的处境。 他们太低了,所以在面对一些东西的时候,哪怕是陆小小他们,都不如人间剑宗那个成道境的少年看得清楚。 ...... 在一众岭南剑修离开之后,本来安静的坐在那里准备等待着最后一抹阳光的年轻剑修身前却是出现了另一道更为年轻的身影。 背着决离的程露。 本来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剑修,却是突然嘴唇颤抖了起来,睁大了眼睛,眸中有着许多泪水流淌而出。 “师兄.....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那名剑修很是惶恐很是悲伤地哭出了声音。 能够看更久的人间日色,自然不会有人只想抱着绝望等待着最后一抹阳光。 他知道岭南的人没有能力救下自己,所以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当这个三剑之一的师兄出现的时候,那些希望便重新带着惶恐,回到了这个剑修的心头。 程露眉头微微皱了一皱,在剑修身前蹲了下来,抬手掀起了他的那身弟子袍。 下方是一片血肉模糊,各种脏器都在肚子被打烂了。 就像不久前他坦然地与陆小小他们所说的那样。 心脏也快不跳了,到处都是郁结的积血,倘若不是一个修行者,大概他早已经死去了。 只是哪怕是一个修行者,他也活不了了。 程露默默地看了许久,而后放下了手中的那些衣袍,轻声说道:“抱歉。” 他是四破剑,不是悬壶剑。 于是那个外门弟子眸中的光芒渐渐熄灭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师兄你走吧。” 程露默默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着南面而去。 云雾山风缓缓地吹着。 程露走了很远,在山道的远端停下了下来,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前方。 前方有云雾在风中缓缓漾动着,就像一些天上的流云,落在了青山之中。 于是当风吹过的时候,云雾散去,有时便有一些很是温暖的阳光落了下来。 便落在前方,照在一片落叶山石边。 程露默默地看了许久,而后转回身去,看着那个在树下安静的坐着,已经没有了声息的年轻师弟。 四月将尽的阳光有时候或许也照在了那个剑修身上一刹,在某些云雾浅淡的散开的时候。 或许没有。 程露看了好一阵,而后转过了头来,前方的那处阳光已经不见了。 云雾依旧涌动着,像极了许多无法捉摸的明日。 云雾青山是生命,或许风便是命运。 程露突然便想起了去年九月的时候,自己背着这柄决离,前去山河观下小镇的那件事。 那时自己诚恳的说着,自己不够决绝,不够痛苦。 只是一个戏台之下,安稳度过一生的人。 然而便是这个剑修自己也没有想过,戏台之下的岁月,便这样匆匆过去了。 当那个白衣剑修拒绝了自己的赠剑之举,吃完了面,喝了一壶酒,而后撑着窗棂便跳出了面馆,在九月的阳光里向着那处青山走去之后。 一切便倏忽地开始改变着。 人间是从哪里开始转动的,程露并不清楚。 对于他而言,所有命运的波折点,最为清楚的,大概便是那个白衣剑修头也不回地离开的画面。 那个白衣剑修叫做张小鱼。 那时程露无比惋惜无比哀怜地叫着他师兄。 而现在。 程露想着那个死在了树下的流云剑宗弟子。 是如此真挚地想着。 自己当初应该拔出剑来,杀了那个剑修。 张小鱼又怎么会想得到那么和善的程露,会突然拔出剑来呢? 程露是如此后悔地想着。 第四十九章 南衣河上船与一池的问题 胡芦安静的坐在南衣城的河边。 赵高兴并没有在,那个少年不知道去哪里了,或许正在哪里哀伤的坐着猜测着自己的命运。 剑宗里唯一的师兄江河海正在远处的街头买着一些东西。 丛心回来了,又变成了那样一个小姑娘的模样,安安静静的待在一池边,什么也不说。 江河海有些一筹莫展,过往这些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操心。 只是现而今的剑宗之中,除了丛心,便只有他与胡芦。 毕竟身为一个师兄,总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到胡芦那里去。 随着战事向北的推移,南衣城倒是安静了下来。 但不是过往的安宁。 只是一种万般寥落的沉寂。 就像是春天过去了,那些繁盛的花都谢了,只剩下了一些花期漫长的花还在继续孤独开放。 于是反倒成了一种寂寥的意境。 胡芦在那里坐了许久,江河海带着一些东西很是犹豫的走了过来。 “你说这个东西,丛心会喜欢吗?” 河边少年转过了头去,看着江河海手中的那个小玩意,那是一个审美很是离谱的泥画娃娃。 便是胡芦都觉得难看,大概更不用说丛心了。 所以胡芦默默的看了很久,又抬起头来很是仔细的看着自家这个七境师兄。 少年大概很是好奇,江河海是怀抱着怎样的一种审美,去选择了一个这样的东西,并且打算拿来讨好那个桃树下的小姑娘的。 有些东西哪怕不说,但也是明了的。 喜欢一个人会从眼睛里跑出来,憎恶一个东西会从脸部抽搐的肌肉里流露出来。 胡芦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江河海看见这个少年的这种神色的时候,便惆怅的拿着那个东西回到了街边。 其实大概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买一些糖油粑粑。 但是在去年冬天的时候,那个老头子就再也没有来剑宗外面架过油锅了。 或许就像姜叶与梅曲明所猜测的那样。 百年计的世人,总是在悄无声息里就不见了。 江河海将那个泥娃娃还给了路边那个在南衣城卖了很多年小玩意的摊贩,又回到了胡芦身旁,静静的想了很久,而后说道:“你说如果是买一只木头做的机关鸟,丛心会不会喜欢?” 胡芦觉得这个想法倒还不错。 那种机关鸟他在南衣城也见过。 只不过身为一个剑修,他总不好和那些还在流着鼻涕的孩童去争抢这样的东西。 所以那种向来做的不多的小玩意,胡芦却是没有买过。 “只可惜那些卖这些东西的店子,很多都关门了。” 江河海很是感叹。 南衣城兵变,虽然并没有将屠刀落向那些世人,只是在乱局之中,这座古城自然也流失了大量的世人。 就像花谢了。 就像叶落了。 只剩下了一棵光秃秃的老树,安静的垂在了大泽边。 两个剑宗弟子在那里安静的想着如何让丛心开心一些这样的东西。 关于战争,关于叛乱,关于神女。 关于人间那些诸多的东西,谁也没有提。 也没有谁先开口说起那些离开了南方,去了槐都那边的剑宗师兄。 更没有说起某个曾经趴在桥头睡觉的千年剑修。 有些东西,所有人都无比诚恳的接受着。 明白那已经是不可挽回不可再来的故事。 就像流水。 就像岁月。 江河海一直坐了很久,而后满是惆怅的抱着剑向着寥落安静的南衣城街头走去。 “我再去逛逛吧,也许能够找到一些什么。” 胡芦回头看着那个师兄的背影。 其实这个少年很想说些什么诸如——别找了找不到了你还在想些什么之类的话语。 只是少年都能够明白的东西,江河海又如何会不懂? 人间的什么东西,都不会让那个桃花小妖开心起来了。 只是会做梦的,不止少年而已。 那个叫做江河海的剑宗弟子,有时候也会做一些梦。 譬如某个清晨醒来,便看见陈怀风站在三池亭子里等着自己,告诉他,张小鱼昨晚打牌打疯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师父让他去找一下,别到时候输光了钱耍赖被人扣住了,丢了剑宗的面子。 只是一个简单的遐想。 却包含了所有曾经有过,但是现在一点不剩的岁月。 剑宗空空如也。 那些人都去哪里了呢? 胡芦看了许久,而后转回了头来。 静静的看着那条大河。 不止是剑宗,也譬如那条南衣河。 河上也曾经有过很多的故事。 但是现在也没有了。 就像一些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这个少年很难让自己不去想。 假如,假如当初那一场梦里的故事都是真的..... 胡芦静静的坐在那里。 午后的南衣河上静静的洒落着许多日光,在水波粼粼之中,缓缓的向着下游流淌而去。 河上偶尔也有一些船。 毕竟南衣城依旧有着一些世人。 那些船便那样安安静静的漂浮在那个少年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中。 于是胡芦便看见有那样一艘小船从粼粼的日色里漂了过来。 只是坐在舟头的,并不是鼠鼠,而是青青。 一只小翠鸟。 那个小鼠妖的好朋友。 青青的脸上不再有着如同春风归鸟一般的笑意青青。 很是平静,很是木然。 便那样安静的站在舟头,随着小舟荡着。 “听说南衣城出事了,我有些担心鼠鼠。” 青青如是说着,低下头去,看着如同命运一般起伏着的河水与小舟。 这只小翠鸟一直看了很久,才轻声说道:“但我没有想过,原来早在南衣城出事之前,她便已经出事了。” 这样一个故事,在南衣城随便找一个人问一问,便可以知道。 胡芦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平静的从身后解下了那柄剑,拔了出来,丢向了舟头,钉在那里晃晃悠悠。 “你也可以来一剑。” 青青并没有去拔那柄剑,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用着一种很是嘲弄的语气说着。 “剑宗的人,除了剑,便不会讲别的道理了?” 或许是这样的。 剑宗在过往千年里站得太高了,过得过于滋润了。 哪怕终日走在人间,遇到许多东西的时候,依旧是习惯性的拔剑。 他们也许相信剑上的道理可以解决一切。 只是拔剑的声音是生冷的,没有情绪的。 拔剑的人也不会在剑出鞘的时候有着血肉被割开的痛苦的。 胡芦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或许是的。” 这个少年在护栏上坐着,抬头看着天空。 “我们有时候说着夸夸其谈不落于实处的道理,但是往往习惯用手里的剑来解决问题。” “我们总是觉得我们应该是对的,哪怕做错了事,也是情有可原的。” “人间也许说得赢我们,但是手中没有剑的他们,往往会保持着沉默。” “就像当初我杀了鼠鼠那晚,我师兄,带着剑,来到了南衣河边,诚恳的说着冠冕堂皇但是毫无用处的话语,譬如承诺,譬如对错,也譬如世人如果觉得不满,可以向剑宗出剑。” 胡芦很是冷静的说着。 “但是实际上,南衣城的人们,直到最后,都没有向剑宗出剑。” “就好像,假如我师父做错了一些事,然后将方寸留给了人间,说你们如果觉得我不对,可以拿着剑来杀了我。” “当然,他真的被那个和他一样穿着白衣的弟子杀了。” “但是世人呢?” “他们真的有着拔剑出鞘冷声说着我剑也未尝不利的勇气吗?” 胡芦说着低下头来,静静的看着面前的翠鸟小妖。 “就像你现在一样,也许是在认真的讽刺着剑宗只会用剑来讲道理。” “但从某种角度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你没有拔剑的勇气?” “你觉得杀不死我,你觉得那是没有用的,就像所有人面对着剑宗所想的那样。” “与其拔剑而刺,无果而终,不如横眉而立,冷笑置之。” 青青长久地深深的看着这个少年。 在经历了某些故事之后,那个曾经顶着瓜皮头懵懂的走在人间的少年也死了。 在漫长的沉寂之后,这处有着温暖的日色照耀的河岸边,响起了那个人间小妖少女很是平静的声音。 “所以剑宗这样的地方,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胡芦只是平静的说道:“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好下场了。” 人间剑宗,这处曾经自诩看着人间的人间剑宗,已经成了反贼。 成为了南方叛乱的根源。 二人长久的对视着。 青青拔出了舟头的剑,丢回了岸上,小舟缓缓漂流而去。 胡芦静静的目送着那样一个少女安静而来也安静而去。 而后弯腰捡起了被丢在河边的剑。 当少年站直了身子的时候,便长久的站在那里,看着河岸上游。 有个背着某柄人间知名断剑的黑衣剑修正在缓缓走来。 胡芦很是安静的看着那个曾经与自己某个白衣师兄齐名的年轻剑修,抱着剑很是平淡的行了一礼。 “见过程师兄。” 程露神色很是复杂的看着这个河边的少年。 从头顶一直看到了脚底。 只是看来看去。 这个二十五岁的剑修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十四岁小少年的模样了。 当然,这是人间剑宗的事,他是流云剑宗的人,自然不会那般热忱的去找着许多原因。 “我想去剑宗里看看。” 程露直截了当的说道。 程露与胡芦,自然不是同一代的剑修,程露成名之时,胡芦也许只是南方某个削了木剑假装绝世剑修的孩童。 假如程露喜欢打牌的话,二人也许有些交集。 只是程露并不喜欢打牌。 流云剑宗那边并没有南衣城这样的打牌的风气。 胡芦突然想起了去年三月的时候,有个叫做公子无悲的人,也是这样走在南衣城里。 说着想要看看一些东西。 胡芦那时很是真诚的威胁着他——你如果乱来,我就去找我师父告状。 只是现而今这个小少年已经没有师父了。 他师父死在东海了。 所以很多的东西,需要他自己来追究缘由,询问因果了。 “为什么?” 胡芦抱着剑站在河边树下,认真的看着这个黑衣剑修。 程露平静的说道:“人间剑宗里,也许会藏着许多过往被忽略的东西,我需要从里面找到一些答案。” “什么答案?” “如果我能够告诉你,那我站在这里做什么?” 程露的话语很是平静,并没有什么轻视看低,而是将面前的少年当做同等的存在交谈着。 胡芦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与张小鱼有关,还是与我师父有关?” 哪怕流云剑宗现而今同样混乱,只是对于一个这样的剑修而言,想要去剑宗里寻找的答案,自然只会与这两个人有关。 程露静静的想着那本日记之上所看见的一些东西,平静的说道:“或许都有。” 胡芦沉默了很久,而后说道:“我可以同意,只是也许丛心不会。” 程露轻声说道:“没关系,你带我去见她。”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抱着剑走在四月天空下,穿过了那些很是寂寥的人间青石长街。 石板是青色的,也像是黑色的,譬如一潭静水一般黝黑。 缝隙里有着许多血色。 那是曾经自灯笼之上滴落下去的血液走过的痕迹。 有雨水也有世人自己提起的河水将它洗涤过,只是那些街巷依旧不再是当初的那种意味了。 战争也许是短暂的匆匆的。 但是留下的故事,要很多年才会慢慢淡去。 程露安静的走在少年身后,看着少年的背影,也看着那些似乎正缓缓流淌在这样一出古城之中的某种力量。 “南衣城,似乎离冥河很近。” 程露缓缓说道。 少年在前方停了下来。 转头向着南面看去。 南衣城自然离冥河很近。 走出这样一座古城,站在那处大泽边缘,便可以看见一条冥河的尾巴,自两千多丈的高山之上砸落向人间。 但这不是那些本该属于黄粱的力量流淌在城中的缘由。 “我们不是离冥河很近。” 胡芦轻声说道:“我们是离神女很近。” 程露静静的看着那些长街里正在浅淡的溢流着的神光。 “有多近。” 胡芦转过头,缓缓说道:“从人间剑宗到悬薜院的距离。” 就是当今人间与神鬼的距离。 程露沉默了很久,而后继续向前而去。 胡芦也没有再说什么。 二人一路走到了城北的剑宗。 剑宗的大门是敞开着的。 像是要将人间的一些风声吹进去,才能让这样一处安安静静的剑宗园林重新热闹起来一般。 只是那些搓麻将的声音已经很远了。 远得就像不在一个人间了一般。 胡芦有时候也会想着,假如当初某个少年在敲开门的时候,自己并没有问他会不会打牌,而是直接让他走进来,是不是故事又会不一样呢? 或许是的。 有些故事或许不会改变,但是有些会的。 胡芦停在了剑宗门口,并没有走进去,便在台阶处坐了下来,一如过往那些日子一般。 “你进去吧,你应该知道一池在哪里,丛心就在一池。” 程露点了点头,越过那个坐在照了一般日色的台阶上的少年,走入了剑宗之中。 ...... 丛心没有荡秋千了,那架秋千在树屋下,落了许多桃花与叶子。 这个重新变作了一个小小姑娘的桃妖,便安静的坐在一池的桥上,一如丛刃当年一样。 也如丛中笑当年一样。 丛心在看着桃花。 那些桃花安静的飘落在一池之中,便这样开谢了一千年。 程露穿过了那些落满了桃花的小道走过来的时候,丛心好像并没有注意到。 只是倚靠着小桥护栏,长久的坐着。 程露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穿着小裙子的小姑娘。 丛心与人间剑宗的故事,大概在人间这些大修行之地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不知道的只是世人而已。 程露静静的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你有从东海带回什么吗?” 那个桥上的小姑娘这才看向了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一直看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有一些骨灰。” 被某个帝王自东海四十九万里带回来的一些骨灰。 从某种意义而言,丛心也许应该感谢神河。 丛中笑死得地方太远了,如果是丛心,哪怕她当初借到了卿相的飞仙,也是没有办法越过那样一段漫长的距离去找到那些东西。 丛中笑,这是一个曾经与陈云溪并称的名字。 这大概便是这个流云剑宗的剑修与这样一处剑宗唯一的联系。 程露默然的站在那里,也许是同样不知道面对着这样一个故事,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能说的当然很多。 只是符合自己身份的,大概往往便是沉默或者叹息,亦或者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东西。 丛心当然也知道,所以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这个小姑娘坐在那处桃花纷飞的溪桥之上,宛如这个剑宗真正的主人一般,收敛了一些神色,无比平静的看着这个黑衣短发的剑修。 “你来人间剑宗做什么?” 程露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这个自东海回来的女子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突然想问你一个问题。” 丛心看了他许久,而后转头看向桥下清溪,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当初有个年轻的白衣剑修坐在这里吐着口里的血水,而自己说着要去找丛刃告状的故事。 有时候人间没有回忆。 有时候人间满是过往。 “什么问题?” 程露深深的看着这个溪桥之上的桃妖。 “当初在东海,你应该是可以杀了张小鱼的吧。” 第五十章 张小鱼成为人间大剑修了吗 剑宗园林之中一片沉寂,那些绯色的桃花似是仓皇也似是沉静的飞着——取决于看见它的人心中的想法。 程露便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桥上的丛心。 这个小姑娘模样的桃妖没有再背剑了,只是坐在那里,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园林一般。 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长久的安静的看着面前的剑修。 一直过了许久,一池的沉寂才被打破了。 但不是程露或者丛心谁开了口。 而是一个抱着一个布娃娃的剑修。 江河海很是兴奋的拿着一个布娃娃跑进一池来。 这个布娃娃不是买的,而是在城里某个巷子的树下捡到的,有着很大很蠢的头和很小很精致的身子。 江河海一眼就觉得丛心肯定会喜欢这个东西,于是在河边把它洗了洗,湿漉漉的抱着便跑了进来。 一进一池,江河海便愣住了了,看着那个站在树下的黑衣剑修,感受着颇有些沉寂的一池氛围,这个七境剑修很是古怪的问道:“程师弟今日为何来了这里?” 程露回过头来,看着江河海,也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剑修怀里的那个湿漉漉的布娃娃。 因为才始洗过,布娃娃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大概像极了世人在很多时候的那种模样。 这一幅画面大概有些滑稽。 所以程露轻声笑了笑,说道:“我想来剑宗里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张小鱼留下的蛛丝马迹。” 江河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一面向着溪桥上走去,一面说道:“张小鱼当初便是住在三池弟子居,不过他一般彻夜在外打牌,倒是很少住在那里面,你如果想看看的话,等下我带你过去。” “多谢师兄。” 江河海只是随意的挥挥手,而后走到了溪桥边,像是献宝一样,把那个布娃娃举在丛心身前。 “丛心,你看这个像不像你?哈哈哈哈哈。” 江河海很是僵硬的笑着。 丛心静静的看着那个布娃娃,又看着这个剑宗弟子。 后者默默的止住了笑意。 这个桥上小姑娘默然少许,而后坐正了一些,叹息了一声,说道:“这是你在哪里捡的?” 江河海心想难道这么巧,这正好是以前师父送给你但是不小心被你弄丢了东西?不会这么倒霉吧。 但这个剑宗弟子看着桥上小姑娘眸中的色彩,又好像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倒是有些惊奇的模样,于是诚实的说道。 “在墓山过去那边一点点。” 丛心默默的看着江河海,而后将那个布娃娃接了过来,说了一声多谢。 这个小姑娘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个布娃娃也确实和她没有关系,只是很凑巧的..... 很凑巧的觉得很是喜欢。 就像江河海捡到它时所想的那样。 丛心也没有再说什么关于程露或是张小鱼的事,只是安静的转过头去,把那个布娃娃放在了桥沿上,大概是在等待着什么时候太阳升起来了,给它晒干。 江河海松了一口气,而后这才想起了等待在一旁的程露,丛心既然没有说什么,那么自然是允许的。 江河海看向了程露,说道:“我带你过去吧。” “好。” ...... 胡芦安静的坐在剑宗门口。 就好像依旧是以前那个守门人一样。 然后会有一些人过来,与他说着各种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胡芦却是突然想起了当初那个伞下少年问过的那个让剑宗弟子们都是一脸茫然的问题。 那时师兄弟们都在这里,大家都在看着自己的脚指头思考着那个很是怪奇的问题。 胡芦下意识的笑了笑,而后看见身下那块石板的时候,又想到了当初便是在这里,自己差点被鼠鼠给一剑劈了。 尽管鼠鼠最后并没有劈下来,只是人妖两族之间,还是落到了一个很是紧张的处境之中。 这是当初叫停鼠鼠之人所带来的。 于是坐在剑宗门口的少年脸上的笑意又消失了。 倘若有人路过,大概便会看见这个头发在前段时间修理了一下的少年,或是悲伤或许喜悦的坐在那里。 他在想着很多东西。 那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人该想起很多东西的时候,自然会想起的。 胡芦想到的不止是人间的事。 也有梦里的事。 譬如与梦里的鱼说着各种各样的经历。 长着苍天古树的东海,有着名叫李缺四十九的道童的函谷观,风雪里的佛国,还有那片神秘的无尽深洋。 又或者成亲了的陈怀风,牵着一身红霞的新娘从冬雪里跨过了这扇大门。 那些东西都是如此的真切,仿佛伸手便可以触及一般。 也好像无比朦胧。 一如某个小妖少女眸中恒久的那种疏离且遥远的雾气一般。 所以胡芦到底是做了一个梦醒来了,还是才始在梦中沉睡过去? 胡芦在那里歪着头想着的时候,江河海便从剑宗里走了过来,在胡芦身旁坐了下来。 不知不觉里,人间天色倒是有些晚意了。 一披霞光照落着安静的古城。 这是很多年没有过的模样了。 “师兄那个布娃娃是从哪里捡的?” 胡芦却是突然回头看着一旁的江河海问道。 江河海此时倒是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墓山附近。” 是的,确实是墓山附近捡的。 只是为什么这个剑宗弟子晃悠着便去了墓山呢? 胡芦长久的看着这个师兄,江河海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我在山下坐了一会。” 胡芦哦了一声,而后转回了头去。 二人安安静静的坐在剑宗门口,看着夕阳余晖,看着一切光芒垂落。 大概那像极了这样一个剑宗落下的模样。 倘若丛刃很是平静的老死在人间,大概不会有着这样的一个故事。 也许胡芦真的会做了下一代宗主,人间剑宗的第四代宗主。 他也许会化妖,就像丛刃一样,当个老不死的,把修行界的辈分彻底搅乱,也许不会,等到百年之后,有新的少年接手这样一个剑宗,一切平稳的向前而去。 胡芦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身来,走入了剑宗里。 江河海有些不解的看着这个少年。 一直过了许久,背着剑的少年才拿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木板走了出来。 江河海看着那块依旧有着木炭痕迹的木板,却也想了起来。 去年的时候,这个少年便坐在剑宗门口,认真的想着自己应该怎样去做好一个宗主。 上面写的懒和强依旧很是清晰。 少年便拿着那块木板安静的站在门口台阶上,长久的看着剑宗门前的那条大河,一直过了很久,少年才重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不要多管闲事。 江河海默默的看着这个少年。 胡芦却是在轻声笑着,提着木板站在那里。 “师兄你说我现在开始学着做一个宗主,还来得及吗?” 江河海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的并不是少年现在去学一些东西。 而是对于这样一个少年而言,哪怕他再如何去学什么,这个故事都是来不及的。 十五岁的少年,如何能够抹平人间岁月的差距,去重新撑起这样一个剑宗? 于是江河海说完了这样一句话的时候,却是让自己的心头多了许多沉重的意味。 这个七境师兄忽然便意识到。 假如。 假如那些剑宗师兄们都在北方回不来了。 那么自己便是这个少年唯一的依靠了。 只是一旁少年却好像无比坦然的接受着一切一般。 唯一的依靠又如何? 好春光,不如梦一场。 又或者说——早知道是这样,像梦一样,我又何必...... 更何况,春光早就过去了。 南衣城的人们,都开始穿着夏天的衣裳了。 胡芦安静的向着河边走去,在那里站了很久,而后将手里的木板丢入了河中。 “程师兄现在在哪里?” 胡芦将木板丢进了河里,而后回头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江河海问道。 后者说道:“他大概正在三池那边。” 胡芦站在河边轻声说道:“你说程师兄他......要找什么答案?” 江河海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谁知道呢?但是他要找,便让他找吧。” 这个七境剑修很是坦然。 他不是陈怀风,也不是胡芦,更不是张小鱼。 他的一生平静,却也干干净净光明磊落,没有什么是怕会被世人看见的。 胡芦默然许久,而后沿着南衣河走去。 江河海看着这个负剑少年的身影,有些疑惑的问道:“你去哪里?” 胡芦轻声说道:“我也去墓山附近逛逛。” 江河海没有再说什么,安静的坐在那里,就像那个少年曾经的模样一样。 胡芦沿着河岸一路走着,那块木板正在长河之中越漂越远。 这个少年长久的看着河中漂着的小小的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却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人间当然是会变的。 守着固有的规则自然是没有意义的。 ...... 程露静静的站在三池回廊中。 那些池边亭子里还散落着一些没有打完的牌局,有些麻将七零八落的掉落在地上,沾满了灰尘。 剑宗弟子们走得匆匆忙忙,留下来的人也无心去管这样的东西。 或许就像先前才始踏入剑宗时的那种想法一般——那些打牌的声音已经遥远得像是在另一个人间了。 大概谁也没有想过,短短的一年时间,这样一个剑宗,便变成了这般模样。 程露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走出了回廊,向着那些池边小道的小楼而去。 三池这边有着许多这样的小楼,只是对于一个历来人数不多的剑宗而言,无疑很多地方都是空着的。 当然,倘若换做是流云剑宗,大概再来多少个剑宗园林都不够,更不用说曾经拥有八万剑修的岭南。 江河海并没有陪着程露一起去看的想法,将程露带到了三池之后,给他指明了当初张小鱼的住所,便转身离开了。 那是园林边缘的一处小楼,或许当初某个少年第一次踏入这处剑宗的时候,那个白衣剑修正从这里而来。 沿着小道一路走了过去,程露推开了那栋小楼的门。 并没有什么尘封已久的味道自里面传出来,小楼里很是干净,楼边的一个小小剑坪同样如此。 凋花落叶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就像是要还给陌不相识的过路人一般。 程露背着剑走了进去,四处寻找着。 只是对于一个常年在外打牌的人而言,这样的一处弟子居,无疑是极为简陋的,什么也没有。 房间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程露所想要找到的那种蛛丝马迹。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站在了二楼风廊上,静静的吹着人间四月晚风。 满楼寂静,人间也没有足够的热闹吹进这样一处剑宗园林了。 有些细微的吱呀声在响着,像是人间的风吹着人间的老旧的窗页发出的声音一般。 程露安静的吹着风,却是蓦然皱起了眉头,低头看着脚下那块木板。 沉默了少许,这个剑修蹲了下来,伸手抚摸着脚下的木板——那些吱呀的声音并不是来自什么窗棂的声音。 而是自己脚下。 程露抠住了木板边缘一些微微凹陷的地方,正要将它抠出来的时候。 只是不知道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这个剑修蓦然拔出了身后的决离剑,转身一剑便向着身后斩去。 有剑鸣之声响起。 很是清脆,就像楼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悬了一些风铃,正在风里叮叮当当的响着一般。 身后没有人,但是有一柄剑,很是寻常的铁剑,大概便是来自南衣城某个铁匠铺之中。 程露的剑便与这样一柄突然出现的剑交错在了一起,而后将它斩落下去,插在了楼外那个并不大的剑坪里不停的响着。 程露默默的看着那柄剑许久,剑上有着剑意,但是已经很久远了。 就像是从岁月里倏然出现的一般。 这个黑衣剑修看着那柄剑许久,而后将决离收回了鞘中,弯下腰去,重新将那一块廊板抠了出来。 下方确实是空的。 藏了一个小盒子。 看起来很是破旧。 程露并不知道那样一个盒子里会藏着什么东西,所以一直看了很久,才将它拿了出来。 盒子上面除了一些从缝隙里落下去的灰尘,什么也没有,没有剑意,没有元气,就如同是一个少年时候珍藏的东西一般。 程露默默的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张纸条。 展开来,当先便是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迹——张小鱼成为人间大剑修了吗? 程露默然无语的站在那里,而后继续向下看去。 —— 张小鱼成为人间大剑修了吗? 让我猜猜你是哪一个,既然能够躲过那一剑,成功的拿到了这个盒子,那肯定是剑修了。 陈怀风? 胡芦? 姜叶? 梅曲明? ...... 这大概确实是很难猜的东西,毕竟人间那么大,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 所以我干脆全猜一遍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自己。 总不可能是程露吧,哈哈哈哈。 但是既然有人会想到来找这样的东西,那张小鱼肯定已经成了人间大剑修了。 毕竟不是人间大剑修,谁会想到来找一些这样的东西呢? 当然,也许是很多年后的故事了,可能那时我都已经死啦,变成一堆白骨,或者白骨都没有了,只留了一个名字,叫做张小鱼。 我猜肯定有很多东西留在人间,成为了无法解答的谜题。 譬如张小鱼从哪里来的呢? 张小鱼当然是从山河观来的。 他有一个伟大的夙愿。 ....... 做一个人间很好的剑修,而后杀了他师父,那个叫做李山河的人。 ....... 当然,张小鱼也不知道自己以后是不是还会做着这样一件事。 张小鱼很纠结,也很惆怅。 所以他写了一些日记,便在南衣城里——勇敢的小剑修啊,快去寻找那份藏着很多秘密的日记吧! —— 那一张纸上的东西,到这里就没了。 程露默默的看着手中的纸条,仿佛看见了那样一个当初真的干干净净的白衣剑修,坐在某个黄昏里,迎着风,很是欢快的写着这些东西。 程露长久的叹息着,将它重新放回了那个盒子里,也重新放回了那处风廊下面。 所以张小鱼能够留下的,真的便只有这样一本日记吗? 程露从怀里摸出了那本从苏广手中得来的日记。 人间再度有着剑鸣之声响起。 程露并没有拔剑,只是低头看向楼外剑坪。 那处小小的剑坪里站着一个小小的丛心,正在将那柄剑从剑坪里拔出来,便站在小楼之下的四月暮色里,长久的看着,而后抬起头来,看着程露很是平静的说道:“是的。” 这样一句话似乎有些没头没脑。 但是程露知道,这是丛心在回答一池的时候,程露问的那个问题。 所以这个流云剑修站在廊道上沉默了很久,而后看着丛心问道:“为什么?” 丛心抬起头来,无比平静的说道:“我也不知道。” 这大概像极了推脱之语。 只是剑宗园林里安静的待了很多年的小姑娘抬头看着暮色的大大的眼眸之中,有着一泓很是澄澈的湖水。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想杀了他。”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丛心目光落向了小楼之上。 “我希望你能帮忙找到那个答案。” 楼外一池的桃花正在向着这边的天空飞着。 “哪怕是要将人间剑宗翻过来。” 第五十一章 他做了个太好的梦 胡芦背着剑穿过那些暮色晚风里无比安静的青色墓碑,向着山上而去。 上次胡芦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 那时的陈怀风便带着剑,坐在这里,守着墓山,守着某个当时他们谁也不知道的东西。 那时的胡芦是个无所事事的少年。 胡芦静静的看着那些墓碑边长着的野草。 有时候大约一年确实长得像是一生。 一切都在匆匆过去,少年唇边都开始有了毛茸茸的东西。 于是很多东西,都有些记不得了——自然不止是胡芦。 这个少年背着剑,在暮色灿烂而宏大的时分,走上了这一处墓山之巅。 那里便是那样一块同归碑。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没有万灵节的洗礼。 人间或许也很难在这样的一个故事里,继续同流下去。 于是就像当初某个岭南剑修杀了天狱之人之后,无比惭愧的说着师兄我下流了一样。 人间下流了。 正在向下流去。 谁也不知道会流到那里。 少年只是在黄昏里满是惆怅的向上登了一座墓山。 一如当初陈怀风一样,这个少年在那里长久的,沉默的坐了下来。 墓碑上有着许多名字。 人间剑宗的永远是当先的。 譬如丛中笑,譬如丛刃。 少年静静的看着那些终于在岁月里缓缓失去了色彩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少年忽然有些呼吸不畅,所以他将剑取了下来,按在膝头,而后张大了嘴,很是沉重的呼吸着。 丛刃两个字是如此的简单。 但落到少年眼中,却是如此复杂。 那样一个剑修的一生,好像谁都没有真正看明白过。 对于世人而言,大概便是大梦方醒,而后匆匆死去。 连卜算子都未曾明白,更何况旁人呢? 少年觉得眼眶有些凉意,大概便是风吹的。 大概便是被梦里大雪冻的。 大概便是被许多冰冷下去的血液所溅的。 于是少年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了。 少年回过头去,本以为是江河海,然而看见那个安静的黑衣短发剑修的时候,胡芦很显然的有些诧异。 于是敛去了一切神色,很是寻常的问着:“师兄不是在剑宗里找东西吗?” 程露在那处高大的青色碑石下停了下来,抬起头仰看着碑石上的许多名字。 “找到了一些,但是那是张小鱼开的一个玩笑。” 那样一张纸条,大概确实是那个曾经的白衣剑修所开的一个玩笑。 而那本日记,只是记载了许多心绪,而不是故事。 程露要找的东西,大概依旧是没有头绪的。 “什么玩笑?” “一个并不好笑,甚至让我觉得我像是一个蠢蛋的玩笑。” 带着日记的程露,找到了一张纸条,而纸条上的东西,却是要他去找日记。 大概便是因果的故事。 只不过有人先找到了果。 胡芦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看着前方剑修的背影。 “你在看什么?” “我想看看上面有哪些名字,没有哪些名字。” “譬如?” “譬如我师父。” 坐在那里的少年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而后眯起了眼睛,看着这个流云剑修。 “这与当今人间的故事,有什么关联吗?” 程露低下头来,他当然没有在那块碑石上找到那样一个白发剑修的名字。 “没有。” 这个流云剑修很平静的说着,又抬起头来,看着远处那座桃花纷飞不止的园林。 “只是好奇,在这一千年来,我师父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胡芦长久的站在那里,而后轻声说道:“流云剑宗......” 程露无比平静的说道:“就像你所想的那样。剑宗里的师叔怀疑有人有问题,于是我便不能上山了。” 这个剑修背着决离,站在墓山之巅的风里,无比坦然的说着:“除非我证明我没有问题,亦或者,另外一个人没有问题。” 胡芦长久的沉默着。 王,当然是可以杀的。 师父,当然也可以是错的。 “所以我去了某个剑宗,找了某个南衣城的人,拿了一些关于张小鱼的东西,也重新回来了南衣城。” 这样一个剑修,唯一所能持有的线索,便是在东海那场人间剧变之中。 有白发剑修离开了流云剑宗。 但是现而今,他也许又多了一些。 譬如。 譬如某一页日记之中,被张小鱼反复提过的某一段日子。 “大风历一千零二年的十二月,发生过什么?” 胡芦面对着这样一个问题,自然无比茫然。 大风历一千零二年,自己在做什么? 大概还是在懵懵懂懂的修行吧。 自己又怎么会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程露当然不指望从葫芦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事实上,在来墓山之前,程露便已经将这个问题,问过了那个一直待在一池外树屋里的丛心。 后者亦是没有答案。 那也许只是一些寻常的日子。 丛心在雪里荡秋千,陈怀风在喝茶,剑宗弟子们在打牌,张小鱼在人间瞎晃悠。 而丛刃坐在桥上。 当答案只有在岁月里才能够找得到的时候,任谁都会生出一种无比苍白的无力感。 程露所想的自然不止是这些。 也包括那个叫做何不如的师兄死前的最后一个字。 二。 程露其实从来都不擅长这些东西。 他的剑可以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时候,瞬息四破。 但是真相是剑破不开的东西。 胡芦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或许你可以去问一问怀风师兄。” 在张小鱼之前,看南衣城的是陈怀风。 这样一个弟子,或许知道的会更多一些。 只是陈怀风现而今在东海,而且只是在东海,尚且未曾知道确切的下落。 程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长久的站在那里。 胡芦想了想,问了一个问题。 “假如师兄最后发现,一切正如你所想你所追寻的一样,师兄会怎么做?” 程露听到这个问题之后,长久的站在风里,而后转回头,看着那个少年反问道:“假如你最后发现丛刃是罪有应得,你会怎么做?” 胡芦默然的低下了头去,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这甚至不是一个需要用很久的时间去思考的问题。 只是一句我不知道。 哪怕这个少年已经诚恳的接受着——人间剑宗有时候,确实是错的这样一个真相。 但是他依旧是不知道。 言语是锋芒毕露的。 但是世人在言语之下的行事,往往都是进退维谷犹豫不决的。 所以程露亦是平静的说道:“我也不知道。” 少年剑修与青年剑修便安静的在墓山上对视着,而后一同看向了人间。 南衣城当然不是一直都这么安静的。 譬如有时候,前方战线的人会退回来,也譬如某些南方的人,会穿过这座古城,继续给予这个颇有些摇摇欲坠的南方人间沉重的一击。 “卿相院长似乎并不在南衣城。” 程露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胡芦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是的。” “他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 少年的声音越说越小。 如同突然被提起了许多有愧于人间的东西一样。 是的,胡芦看着那个剑修的背影。 程露是师兄。 而自己是反贼。 哪怕少年当初与另一个来自黄粱的少年无比坦然的说着自己便是反贼这样的东西。 只是当突然面对着这样一个槐安剑修的时候,胡芦还是渐渐低落了下来。 他是南方叛乱的一面旗帜。 代表着人间剑宗。 悬薜院的故事是有些无法诉诸世人的。 但是丛刃的死可以。 这场战争至少在明面上的意义,便是要那位陛下给一个回答。 一如那些去了槐都的剑宗师兄们一样。 陛下不给,一切便只能在山月那边继续下去。 只是对于那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而言,这样一个少年是不是反贼,大概并不是重要的东西。 他的关注点自然在于悬薜院,在于那个来自黄粱的白衣书生。 东海的故事说到底,大概确实与悬薜院脱不了干系。 南方人间的也是。 程露其实也有许多的东西想要问一问那个丛刃的至交好友。 然而这样一个书生并不在南衣城。 大概是一件很是遗憾的事情。 一直过了很久,程露才转身向着南衣城南面看去。 “你说我们离神女很近,那么.....” 这个剑修低头看着那个少年。 “我要怎样才能见到那位黄粱的神女?” 胡芦怔怔的坐在那里。 “师兄想要做什么?” 程露无比平静的说道:“我想回到大风历一千零二年看一看。” 人间暮色毫不留情的坠落着,天边渐渐昏沉。 是的,答案在岁月里,那便回到岁月里去看一看。 人间有三大奇术。 鬼术越行,巫术洄流,九字真言。 只是大约也是因为过于离奇,所以世人极少有会这些东西的存在。 洄流之术,更是一度在千年岁月里,断绝了传承。 直到某个叫做公子无悲的,站在大泽边,吹过了古老时代的风。 才让那一术重新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胡芦长久的沉默着,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对于这样一个少年而言,哪怕神女离人间再近,那也是遥远的。 程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来,而后向着墓山之下安静的走去。 “师兄。” 程露回过头来。 那个少年却是突然站了起来,看着程露说道:“你能够说服神女将你送回大风历一千零二年?” 程露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都没有见过那样一个鬼神,如何能够确定?但总要去试一试。” 少年在墓山上静静的站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与师兄一起去吧。” 程露默默的看着少年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你也有很多问题吗?” 胡芦只是低着头,看着一地四月末的草叶。 “不是的。” 少年的声音很是轻缓。 “我只是,想要回去看看。” 少年抬起头来的时候,眸中已经满是泪水。 哪怕今日程露初见少年的时候,将他上上下下的看了很多遍,觉得再也找不到那个小少年的模样了。 终究胡芦也只是胡芦而已。 他是活在有着许多热闹的声音的剑宗,坐在门房打牌的少年。 程露在那里站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走吧。” 两个剑修在暮色里向着南方而去。 ...... 江河海坐在门可罗雀的剑宗门口,便这样坐了一下午。 程露当然不是从正门离开的剑宗。 而是后门,毕竟那扇剑宗弟子们跑出去的打牌的小门,便在三池边。 只是现而今那里并没有卖糖油粑粑的老头子也没有剑宗弟子勾肩搭背的去打牌了。 道理说一万遍,都不如亲自去走一遍。 将孤独说得再如何确切,永远也比不上站在孤独里面。 江河海叹息着站了起来。 胡芦依旧没有回来。 不过这个剑宗弟子已经习惯了。 胡芦经常与某个黄粱来的镇北高兴大将军四处乱走感叹。 更何况南方虽然乱,但是最先乱起来的南衣城,却是一片平静。 战火烧过去了,这里便只剩下了一片灰烬一样的死寂。 只是这个剑宗弟子打算回去休息,或者怀揣着一些紧张的情绪认真修行的时候,却看见丛心便抱着那个布娃娃站在身后的门口。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或许是江河海走神走得太厉害了,身为一个剑修,都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 江河海收起了那些惆怅的情绪,强装笑颜的看着丛心说道:“你怎么出来了?” 丛心并没有说话,只是长久的倚着剑宗的大门。 江河海也是不知道丛心这是要做什么,是以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 不过好在丛心只是沉默了一会,看着那些余晖洒落的河岸,这个桃妖轻声说道:“如果我当初能够杀了张小鱼,却没有杀,你会怪我吗?” 江河海愣在了那里,一直过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没有去东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要怪你?” 丛心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着一池那边而去。 江河海跟了上去。 “你想吃点什么好吃的吗?” 这大概是一个极为突兀的问题。 只是对于江河海而言,这是一个很是重要的问题。 一如当初他们面对着沉默的胡芦所做的一切一样。 剑宗尚且不知未来如何,已有的,自然比什么都珍贵。 丛心安安静静的走在小道上,摇着头。 大概抱着一个娃娃走在园林的小姑娘,会让这样一个暮色里的画面更为融洽一些。 这让江河海一直压抑的情绪有了些好转。 二人快要走到一池的时候,丛心却是突然停了下来,站在小道上,默默的转回头来,小小的身子越过那些高高的园林假山树木,向着南面看去。 江河海大概有些不解,一同看去,天空什么也没有,只有将尽的暮色赖在天穹之上。 只是如果不是看天空,那么丛心在看什么呢? 大约是猜到了江河海的疑惑,丛心轻声说道:“他们去悬薜院了。” “他们?” “程露与胡芦。” 丛心虽然不是剑修,但是终究也是千年桃妖。 只是在这样一个剑宗里,千年桃妖,与十年桃妖,自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也一直惯于以最初面世的模样去看着人间。 除了当初前去东海那次。 那大概是为了让某些人看一看,当初的那一株桃树,现而今已经开放的很好了。 江河海自然也明白这些东西,只是有些不解的问道:“他们去悬薜院做什么?” 丛心轻声说道:“倘若人间还有什么能够轻而易举的让世人回到过往去看一看,也便只有神女瑶姬了。” 事实上,这样一句话,在先前三池的时候,丛心便已经与程露说过了一遍。 所以那样一个剑修才会向着城南而去,途经墓山,去看了看那块千年的碑石。 江河海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程露要去过往看什么?” 丛心平静的说道:“大风历一千零二年,某个睡懒觉的人在岁月里看见了什么。” “胡芦呢?” “我不知道。” 二人长久的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丛心才转过了头去,继续在那些落满了桃花的小道上走着。 “你想做人间剑宗宗主吗?” 江河海愣在了那里。 “为什么?不应该是胡芦吗?” 胡芦还很年轻,可以有很长的岁月去将剑宗的故事慢慢平息下来,而自己作为师兄,可以在尚未老去的时候,好好的照看着这样一个师弟。 丛心只是平静的在园林小道上走着,而后看着那一处落满了花叶的秋千停了下来。 “他做了一个太好的梦。” 丛心轻声说着。 “这使得他不再会爱这样一个残破的剑宗了。” 这个真正贯穿了人间剑宗历史的小姑娘很是哀伤的抬起头来。 “总有一日,他会走的。” 一去不回,就像过往的那些人一样。 或许是重复的见着这样的故事。 丛心决定在最开始的时候,便放弃了某一种可能。 花总要谢的,不如在花未开的时候,便让它凋谢了。 江河海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如果师弟走了,那我也要走了。” 剑宗里大概从未如此寂寥过。 第五十二章 神女仁爱与否 瑶姬好像永远都在闲暇无事的看着人间。 瑶姬如果不是闲暇无事的看着人间,那么人间会是什么样子呢? 云胡不知站在竹林下方,静静的看着听风台上那个从南方而来的黑衣女子,纵使是云胡不知,在面对着一些东西的时候,也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 这个年轻书生一直看了很久,而后才转过身,向着小竹园那边走去。 只是却意外的在竹林小道上遇见了两个人。 云胡不知对于二人虽然不是很熟悉,但是却也是认识的。 那个背着剑的,正在一点点蓄着头发的少年自然是人间剑宗的胡芦,在南衣城之中,现在大概已经没有多少人不认得这样一个少年了。 至于另外一个很是平静的黑衣剑修,云胡不知虽然没有打过交道,只是四破剑的名字,却也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 这个书生有些狐疑的站在了那里。 程露与胡芦二人来了之后,看着那个握着一些书卷很是儒雅的站在竹林小道上的书生,倒是都是客气的行了一礼。 “见过先生。” 程露当初自然也曾听过云胡不知讲道,所以那一声先生倒也顺理成章。 云胡不知古怪的看着这两个本就很难走到一起,更何况还是一起向着小竹园而来的剑修。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程露站直了身子,平静的说道:“想要来找神女大人,看她能否帮我们一个忙。” 云胡不知有些惊错的看着程露,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这条竹林小道的尽头,而后又转头看着二人说道:“什么忙?” 程露缓缓说道:“我想回到大风历一千零二年寻找一些东西。” 云胡不知于是明白了过来。 在当下,大约寻求瑶姬帮他们这样一个忙,是最为简单的。 只是这个书生还是轻声说道:“只是神女大人未必会帮。” 程露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为什么?”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神女不会垂怜于个人之事。” 两个剑修站在小道上安静的向着那条竹林小道的尽头看去。 小道暮光稀疏,一切都在一条狭隘的视野里向着天空而去,那处听风台影影绰绰的在一些叶子之后,只是大约并不能看见那样一个女子的所在。 程露看了很久,而后重新低下头来,看着面前的书生,轻声说道:“但我相信这是人间之事,而非我个人之事,先生。” 云胡不知握着书卷站在晚风里笑了笑,缓缓说道:“我并不是在阻拦你,毕竟神女如何,终究这是与我云胡不知无关的事,只是想要提醒一下。” 云胡不知自然不是某个大泽里的那个书生。 程露点了点头。 一旁的胡芦倒是有些心虚,有些茫然的看着前方。 程露自然不是为了个人之事,那么自己呢? 只是看着二人不再说什么,开始错身而过,胡芦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云胡不知大约也是好奇那两个剑修是否能够说服瑶姬去帮他们那样一个忙,是以走了几步之后,便在小道竹椅上坐了下来,握着书卷看着那边等待着。 只是尚且没有等到那边的消息,这个悬薜院年轻先生便听见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还有一个很是匆忙的脚步声。 云胡不知转过头去,这才看见了那个穿过竹林小道匆匆跑来的南方少年。 这个书生大概很是疑惑,怎么今天都往着悬薜院里跑? 虽然赵高兴身为黄粱镇北高兴大将军,只是谁都知道,这样一个少年身上并无实职,哪怕他真的随着大军而来,那一支黄粱巫甲的真正将领也不是他。 但是云胡不知真的是悬薜院的先生。 对于黄粱人而言,悬薜院自然是一个很是尊崇的地方。 是以那个并没有穿盔甲的少年停在了不远处,而后低头认真的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这才向着云胡不知走了过来,很是垂首行了一礼。 “高兴见过先生。” 大概可以是赵高兴见过先生。 也可以是很高兴见到先生。 这里的那句先生,与程露的那一声先生自然是不同的。 程露的先生,是对于云胡不知身份的一种称呼,是以随性也随意,并无什么恭敬拘谨之意。 而赵高兴的‘先生’二字,则是极为诚恳,是院中学子对于老师的称呼。 云胡不知听着那一句话,倒是有些想要笑一笑,只是想到这样一个少年身上的那些故事,又觉得很是可怜,所以最终也只是叹息了一声。 “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赵高兴倒真的像面前先生的学子一样站在云胡不知身前,低着头轻声说道:“方才坐在河边发呆的时候看见胡芦师兄和一个人在向着这边走着,有些好奇于是就想着过来看一看。” 这个南方少年说着,又抬起头来,向着那处小道尽头看去。 云胡不知坐在那里缓缓说道:“他们去找神女大人了。” “找神女大人?做什么?” 赵高兴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书生。 云胡不知平静的说道:“大概是有一些很难解决的事,于是不得不尝试一下,看能否从神女大人那里得到一些帮助。” 这个书生虽然并没有什么讽刺的意思。 只是这样一句话,大概本身便代表了许多曾经对于那位神鬼的骂声的讽意。 人间最终还是不得不去从那样一个神鬼那里寻求一些帮助。 赵高兴大概有些不能明白,还是问了一句:“那是什么事情?” 本以为云胡不知不会回答,只是少年没有想到这个悬薜院先生在想了很久之后,而后轻声说道:“他们想要回到过去。” 赵高兴却是忽然怔了下来,长久的痴立于竹林小道,看着那些真正落向了人间的夜色,像是竹叶一样被交错的竹子打散一地的夜色。 云胡不知自然知道对于这样一个少年而言,回到过去,意味着什么。 一如他先前所想到对于另一个未曾言语的少年而言是一样的。 赵高兴一直痴痴的看了许久,而后才转回了头来,看着云胡不知说道:“所以他们能够回去吗?” 云胡不知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不知道,这要看他们能否说服那样一个神鬼。” 赵高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在已经很是昏暗的天色里,长久的看着那边,过了很久,却是问了一个问题。 “真的可以有回到过往这种事情发生吗?” 云胡不知想着从悬薜院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关于那个白衣剑修之死背后的一些故事,而后轻声说道。 “是的。” 赵高兴却是好像突然轻松了许多一般,连因为见到先生而绷直的后背,都有些松弛了下来,安静的站在那里,而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那我希望他真的可以说服神女大人。” 云胡不知看着这个少年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肯定很想回去.....我也是的。” 云胡不知默默转过了头去。 “那另外一个剑修是谁?人间剑宗的人吗?” 赵高兴问起了那个与胡芦同行的黑衣剑修。 云胡不知摇了摇头。 “不是的,那是流云剑宗的四破剑程露。” 在听到流云剑宗四个字后,赵高兴很是显然的又沉默了下来。 云胡不知自然也明白这句话对于这个少年而言会意味着什么。 当初黄粱之事,流云剑宗的人便曾经插手进去过,而对于少年而言,会来到这样一片土地,自然也是因为某个流云剑修。 只是云胡不知还是说了。 或许是因为有些问题问出来的时候,自然便已经有了答案。 或许是因为有些东西总要面对的,少年不可能是总是一辈子惊绳如蛇。 过了很久,赵高兴才轻声说了一句“哦”。 “他也是杀手吗?” 那个少年渐渐又平复下来。 云胡不知想了想,说道:“不是的,流云剑宗是一个古老而且复杂的剑派,虽然他们是从杀手之地起家的,但是毕竟两千多年了,大道都在不停的变化着,自然不用说这样一个剑宗。那里的大多数剑修还是与人间剑修没有什么差别的。” 赵高兴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多谢先生。”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云胡不知也看出了那样一个少年有些期待的心思,一如自己一样,于是将长竹椅的另一边让了出来,让少年也在那里坐了下来。 人间夜色沉郁,远穹之上有星光点点,夜风吹着满林竹叶簌簌作响。 二人并不能看见听风台那边的故事。 ...... 最开始平静的与程露说着人间离神女很近的人是胡芦。 在穿过了竹林小道向着听风台而去的路上,越走越沉重忐忑的也是胡芦。 这个少年抬眼看着一旁的黑衣剑修,大概很是好奇这样一个剑修是怎么做到这么平静的。 要知道,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丛刃,不是陈云溪,也不是陛下。 而是一个本应在岁月里渐渐被遗忘,却意外自古老里复苏的神鬼。 程露自然也很紧张。 后背已经湿了,掌心也有着一些汗水,只是在夜色里这样的东西都是不明显的。 听风台在最开始的时候,大概只是院里一些先生的戏称。 自然与所谓的浊剑台那样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只是一个寻常的人间平台而已。 然而现在很显然这样一个地方,大概很难寻常。 因为在那样一处台子之上,便有着一个执着伞的黑裙女子,正坐在台边喝着人间的茶,看着浓烈如酒的人间。 台下的那些竹林小道上的故事,瑶姬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是以纵使那样两个剑修一直向着这里而来,这个坐在人间的黑裙女子亦是没有多看两眼。 大概一如当初在黄粱迎风楼上,与那个已经故去的帝王说过的一些东西一样。 神鬼不应垂怜于世人私欲。 是以当两个剑修停在小道尽头,站在那些竹林摇曳的影子里,很是恭敬的说着见过神女大人的时候,瑶姬亦是没有低头,只是安静的坐在那一处陈鹤留下的桌椅边,看着人间。 终究人间能够得到神鬼回应的,只是一些少有的人而已。 程露默默的站在那里,一旁的少年胡芦亦是沉默不语。 站在夜色里的二人沉寂得如同夜色一般。 过了许久,倒是那个一直很是忐忑的少年最先开了口。 胡芦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坐在台边的女子,很是诚恳的说道:“神女大人可否帮我们一个忙?” 瑶姬依旧没有说话,看着人间,又低头看着那片竹林里某棵很是幼小的树苗。 程露亦是抬起头来,长久的看着那个黑裙神鬼,而后轻声说道:“神女大人莫非便不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才会让您重新回到这片人间?” 直到这样一句话落下,瑶姬的目光才终于落向了台下小道上的两个剑修。 这个来自黄粱的神鬼无比平静的说道:“你觉得对于我而言,知道那样的东西重要吗?” 程露沉默了下来。 对于瑶姬而言,如何而来的自然已经不是重要的事了。 当她与那样一个青裳少年同时出现在这样一片人间,故事便只剩下了一种走向。 瑶姬说着,倒也是轻声笑了笑,在台边执着伞站了起来,看着夜色里竹涛如潮如海的人间。 神女的声音依旧温婉,只是话语里的意味自然不是的。 “有人曾经对我说过,世人站在泥泞里,才会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这个女子站在伞下很是平和的说着。 “我并不否认这样一些东西的对错。” “只是有时候,想要什么,与能够得到什么,往往是不一样的。” “所以其实对于你们的恳求,我并不觉得意外,一如当那个曾经信誓旦旦的说着自己是虔诚的唯物主义信徒的人间大妖去往大泽之中见我的时候一样。” 瑶姬说着,低下头来看着二人,轻声说道:“只是有时候,我很想让某个曾经是你槐安的道人来看一看,这便是当初他所说的人间。” 那样一个道人,自然便是柳三月。 那个曾经说着假如我卑劣的道人。 程露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人力有时而穷,这与站在泥泞里才能知道想要什么并不冲突。正是因为我们知道想要什么,才会诚恳的前来见神女大人。”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抬起头来——一身黑衣也许在风中飘着,只是夜色里,大概也只有那样一张脸能够有着一些被星光所映照的光芒。 “神女大人需要明白一点,倘若世人真的在潜意识里,依旧选择着倚靠神鬼,那么我们所要做的,便极为简单——乞求您改变一切的结局。而不是一点点的去摸索着前行。” “这与世人开始学会用火去煮熟食物是一样的道理。” “当初世人并没有掌握火的时候,只能依赖一些惊雷之后的枯木被点燃。” “但是人间到现而今,已经学会了如何生火成千上万年。” 这个剑修并没有说着诸如我们走投无路,才能虔诚的祈祷神女相助这样的东西,而是很是冷静的,带着一种驳斥的态度,与这样一个神鬼辩论着。 “神女大人是天雷地火,世人也会自己生起炉灶里的火。二者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存在。” 瑶姬平静的看着台下的黑衣剑修,而后轻声说道:“所以你为什么不去生起你炉灶里的火?” 程露轻声说道:“因为天雷地火便在眼前,转头去烧起炉灶的火,无疑是一件浪费时间而且愚蠢的事。” 瑶姬低头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剑修,却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落入了这样一个剑修的言语陷阱。 这个向来在人间很是平和很是安静的四破剑,这个甚至在岭南看来与他们一样愚蠢的,傻傻的跑来跑去喝了酒摔断了手,还跑去磨剑崖挨了一顿打的程露。 这个流云剑宗无比平静的站在入夜寒意渐浓的风里,抬头看着听风台上的黑裙神女。 “神女大人自然知道我来这是里为了什么。” “回到大风历一千零二年之事,哪怕不依靠神女,我们自然也能够做到,巫术洄流在人间失传了,但是九字真言还没有。只要肯用上一些时间,总能够找到一些会这一术的存在。” “只是神女大人。” 程露轻声说道:“天雷地火便在眼前,我们为什么要去生起炉灶里的火,来浪费许多时间?” “听说神女大人同样仁爱人间。不以偏私而垂怜,这是能够理解的事情,哪怕是大道之言中,亦是有着圣人不仁与天地不仁的话语。但这不是程露之私欲,而是人间之将倾。” “神鬼自是不应对世人私欲做出回应。” “只是神鬼若不爱人间,又何必留存于人间?” “神鬼倘若真的爱人间,又何至于静坐而观苍生潦倒万物倾颓?” 程露无疑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 当初那位已故的帝王与瑶姬辩驳的时候,始终落于世人私欲之上。 只是有些东西,又何必从世人的角度去看呢? 从神鬼角度而论,自然是一样的。 在人神之间,世人是否有私欲,私欲能否得到回应,这当然是无关紧要的。 但是神鬼理应爱人间。 这才是当初人神相亲最大的基石。 瑶姬深深的看着这样一个剑修,而后抬起头来,看着人间平静的说道。 “是的。” 第五十三章 少年闻风而不知浪意 云胡不知静静的看着那些在夜色里开始流淌向这样一处书院之中的冥河之力,倒也是松了一口气,看向一旁的少年,轻声说道:“看来他们成功了。” 赵高兴沉默少许,而后说道:“他们还能回来吗?” “当然能。” 云胡不知缓缓说道:“他们只是回去看一看。” 这个书生歪着头想了想,继续说道:“就像你有天晚上,突然做了一个梦一样,梦里也许好,也许坏,但是这终究是要醒过来的。” 赵高兴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有没有什么梦,是不会醒过来的?” 云胡不知没有回答,这样的梦当然是有的。 只不过世人不以梦为名。 而是死亡。 又或者说的文雅一点,叫做归墟。 所以回到过往的二人,自然也是要回来的。 如果不回来,那自然也等同于死亡。 消失在了人间,与死亡有什么区别呢? ....... 程露背着决离,平静的穿过了那样一片神力之海,向着一切已知却也未知的前方而去。 胡芦依旧站在原地,看着那样一片由万千神光构成的岁月之门,长久的沉默着。 程露与瑶姬的那段对话,让这样一个少年后来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好像在大义面前,私欲是可耻的,贪念是罪恶的,索求是卑劣的。 少年也许觉得无地自容。 一直用了很长的沉默,才压下了那些心思,抬头看着那样一个女子,同样用了很多的勇气,才问出了那样一个问题。 “我能够回去看看吗?” 瑶姬只是安静的站在伞下,安静的看着人间,如同没有听到那样一个少年的话语一般。 只是,那片神力之海便在那里。 瑶姬什么也没有说,然而什么也没有阻止。 胡芦默然的站了许久,而后抬手抹了抹眼眶,义无反顾的向着里面而去。 直到少年的身影消失,那样一片神光之门,才终于如同细雨一般弥散,落向了人间。 ...... 寒冬腊月的时节,世人们都穿得像是一个个臃肿的粽子一样,撑着伞在大雪的街头走着。 大风历一千零二年的南衣城,是冬雪都覆盖不住的热闹。 长街之上人们来来往往,走走停停,河中有着许多游船很是拥挤的在河心漂着,结彩的飘带挂着冰雪,在风里纷乱的飞着。 程露觉得自己应该是穿过了一条很长的巷子,然后出现在了这样一处街头。 身后也确实是一条很长的巷子。 里面有着一个少年正在张着嘴喘息着,扶着墙从这条难得没有什么人路过的巷子里走出来。 程露回头看着那个少年,或许也很是理解这样一个少年那种张大的嘴巴与微垂的眼帘下是一种怎样的心绪。 所以他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伸出了一只手,扶住了走出了巷子,因为没有巷墙可以扶了,从而差点滚倒在雪中的少年。 少年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程露的那一只手上。 这样一个少年用了很久,才摆脱了那种足以让自己双腿一软,摔倒在雪里嚎啕大哭的情绪。 人不可能哭一辈子的。 当初在剑宗园林里,少年的梦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胡芦终于松开了程露的手,背着剑站在风雪里,无比贪婪无比贪恋的看着这样一出安宁却也繁盛的古城。 程露同样满是感慨的站在那里。 过往人间一直面对着这样的南衣城,好像从没有想过这是怎样一种幸福的景象。 直到他们从一切寥落的人间之中走了过来。 就像没有死就没有生一样。 没有痛苦,世人也不会感受到幸福。 身旁的少年用了漫长的伫立来收拾着许多的情绪,而后看向了一旁的程露。 “现在是什么时候?” 程露静静的看着一旁少年。 “你是南衣城的人,你没有印象吗?” 胡芦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如果我以前知道这样的人间会在日后的岁月里变得支离破碎,我一定会印象深刻。” 可惜少年并不知道。 所以少年也不会对过往的某些寻常的日子格外留意。 程露安静的看了少年很久,而后转头看向风雪弥漫的南衣城。 “大风历一千零二年,十二月初八。” 这是当初张小鱼断断续续的日记里,某一篇日记的前一日。 程露当然也不知道自己会落向这片岁月的什么节点。 或许只有在这样一刻,南衣城才有着某条巷子,刚好无人察觉。 于是这样的两个剑修便从岁月里穿过了巷子走了出来。 胡芦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背着剑在风雪里向着人间某处跑去。 程露自然也不急,于是在雪里跟着少年的足迹一路向前,二人一路从城南走到了城北。 程露却也是明白了为什么胡芦会突然向着这里而来。 大风历一千零二年的胡芦,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少年,才知水境。 或许是因为才始走入剑修之路并没有很久的原因,这样一个小少年,远比后来的胡芦要嘴馋的多。 胡芦背着剑,静静的站在城北某处长街的拐角,便在前方的不远处,有着一个小吃铺子,一个看起来小小的少年穿得很是臃肿,正抱着一个手炉,踮着脚站在那个铺子热气腾腾的油锅前,眼巴巴的等着老板弄好那些吃的。 十三岁的小少年远比十五岁的少年要矮小的多。 胡芦已经长高了很多了。 或许就像所有故事最开始的那句话一样——开门的人矮矮小小。 或许手里还攥着一张牌。 “那个暖手炉是梅师兄给我买的。” 在看见了并未在意的记忆里某些画面的时候,少年好像终于清楚的想起来了很多东西。 “因为冬天太冷了,我总是不想练剑,只想跑出来吃好吃的,或者和他们一起打牌,于是从河上渡船回来的梅师兄,就给我买了一个这样的东西。” 胡芦说着,脸上有着一些很是深刻的缅怀的神色与一些浅淡的笑意。 有些过往,倘若能够想起来,世人总是会不自觉的笑着的。 “只不过他大概没有想到,我有了炉子之后,依旧是不想练剑。” 少年说着,好像也觉得冷了起来,于是把手举到唇边哈着气——其实少年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怕冷了。 “于是就跑了出来,拿着一些师兄们放水输给我的钱,跑来这里买吃的。” 少年说着,看着那边沉思着。 “应该是炸豆腐,丸子,蟹排,还有一个糖油粑粑。” 少年这样说着的时候,不远处风雪街头那个分明被冻得瑟瑟缩缩,却依旧踮着脚满是期待的看着油锅的小少年终于从摊主那里接过了那些吃的。 一如十五岁的胡芦所说的那样。 有些记忆其实一直都在脑海里的。 只是有时候,自己都记不起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直到亲自站在那样一段岁月里。 少年才会感叹地说着原来是今天啊! 程露默默的听着,而后问道:“所以好吃吗?” 少年很是认真很是理所当然的反问道:“怎么会不好吃呢?” 远处的那个小少年大概也是这样认为的,站在摊前雪中,迫不及待的将炉子挂在了手上,而后拿起炸豆腐很是满足的咬了一大口,而后被烫的不停的吐着舌头。 直到将那一口都嚼碎咽下去了,小少年才心满意足的向着长街北面边吃边走着离开。 胡芦安静的看着当年自己的背影——这是真的满心满眼都是当年自己的样子了。 少年看了很久,而后走了过去,停在了那处小吃摊前,很是认真的,同样要了一些炸豆腐与丸子。 程露站在一旁,看着等待着食物的少年,说道:“我以为你会追上去。” 胡芦低头看着油锅里的那些东西,轻声说道:“追上去做什么?” 追上去当然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小吃摊的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很是古怪的看着这两个看起来像是在胡言乱语的剑修。又着重的在胡芦脸上多停留了许久。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面前的这个少年有些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不过毕竟南方多剑修,老板也没有多想。 假如这是一个道人的话,老板大概会继续认真的想下去,于是将他与先前那个人间剑宗的少年联系起来。 十来岁的少年,当然面相变化得是很快的。 假如当年在这里买炸丸子的是程露,那么这个老板自然便能够一眼认出来。 毕竟程露哪怕是在一千零二年,也已经二十多岁了,面相已经很难再有什么很大的改变。 少年是会倏忽之间长开的。 前日见过的那一眼,后天可能就会觉得陌生了。 胡芦并不知道老板在想些什么,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等待着。 程露也没有离开,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 这倒是让少年有些好奇。 “师兄不是要去找一些东西吗?” 程露平静的说道:“不急,现在才十二月八日。” 胡芦没有再说什么。 等到那些吃的好了,胡芦付了钱,而后接了过来,只是并没有像小少年那样迫不及待的在摊前便吃了起来,只是看着程露问道:“师兄要吃一些吗?” 程露摇了摇头。 于是少年带着那些吃的,向着南衣河的方向而去。 “十二月九日,这个日子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吗?” 胡芦提着吃的,那些再次回到这样一座繁闹的冬雪南衣城的仓皇的情绪已经渐渐平息了下来,很是认真的问着身旁的黑衣剑修。 程露负剑顶雪而行,轻声说道:“我不知道,这是张小鱼的日记里所留下的一些东西。” 胡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是愣了一愣,只是也没有说什么,继续往河边走去。 一直到停在了河岸,这个少年抱着吃的,歪着头,静静的看着那条边缘已经渐渐冻结的南衣河,一直看了很久,而后才转头看着程露说道:“可以让我看看吗?” 程露静静的看了少年很久,而后伸手入怀中,将那本一直妥善保管的日记拿了出来。 胡芦将那些吃的放在护栏上,想了想,又用剑意驱散了那里的风雪,而后才接过了程露递过来的那本日记,倚着护栏,在雪里安静的翻看着。 ...... 大风历一千零一年,三月十八。 今天师父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了一个小少年,叫做胡芦。 这个名字真的很蠢。 也不知道取名字的人是怎么想的。 听起来还不如我的张小鱼。 不过毕竟是师弟,我还是不要笑得太开心了,万一这小子记仇怎么办? 哈哈哈哈哈,可是真的很好笑啊。 不过话说剑宗里总算有新弟子了,我张小鱼的地位肯定会水涨船高。 从明天起,做一个颐指气使不劳而获的人,练剑,打牌,使唤师弟! 话说师弟看起来呆呆的,是不是小少年都是呆呆的? 我当年好像也是这样的。 张小鱼啊张小鱼,你都还没有老,怎么看见一个小少年就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当年的影子了? 出去打牌压压惊。 ...... 日记当然一直是那样一本日记。 只是大概所看的人不一样,从里面看到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 当初苏广看见了字里行间满满的打牌。 程露看见了某个不寻常的日子。 而胡芦看见了自己。 少年默默的看了很久,而后把那本日记还给了程露。 胡芦自然什么也没有,只是微不可察的叹着气。 这样一本日记,很难让人与那个一身鲜血的白衣剑修联系到一起。 当年的张小鱼,与现而今的张小鱼,又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之前的张小鱼,无论是对于程露,对于南岛,对于胡芦,对于一切的南方剑修而言,都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师兄。 只可惜那样的一个张小鱼,后来故事里的人们,大概永远也见不到了。 这是一件足够悲伤的事情。 胡芦便背着剑长久的沉默的站在雪里,看起来呆呆的,很是孤独的样子。 风雪又吹了一刻,正在发呆的胡芦听见了一个很是熟悉的声音。 “你看起来有些烦恼,有什么是鼠鼠能够帮你的吗?” 这个少年回过神来,长久的,痴痴的看着这样一个小妖少女。 这不是一场梦里的,那个拥有眸光迷蒙而疏离的少女。 而是真切的,在这样一条河上漂流着的鼠鼠。 那些在少年生命里无比深刻的经历过的一切五味杂陈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涌上了心头。 是以少年的声音有些哽咽,少年的眸中有些泪水。 只是少年在轻声笑着。 “是的,我弄丢了一些人,你可以帮我找回来吗?” 鼠鼠虽然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少年为什么是这样一种模样,只是听着他的那些话语,却也觉得是能够理解的。 弄丢了一些人,当然是足够悲伤的事情。 所以小妖少女很是认真的说道:“他是在那里弄丢的?” 少年轻声说道:“就在南衣河上,如果有一天你见到她了,记得帮我说声对不起。” 鼠鼠站在风雪船头,歪着头看了他许久,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说道:“好。” 那些被剑意驱散了风雪的炸豆腐依旧在冒着热气。 终日漂流在河上的小妖少女大概很是眼馋,于是在说完了那样一声好之后,又眼巴巴的看着胡芦。 “你的炸豆腐可以给我吃一点吗?” 胡芦点了点头,把护栏上的吃的全部递给了鼠鼠。 那个船头的小妖少女很是开心的接了过去,也不客气,岔着腿坐在那里就吃了起来。 一面含糊不清的说道:“等鼠鼠以后存够钱了,一定还你一些吃的。” 胡芦并没有回应,只是从怀里摸出了一文钱,递了过去,轻声说道:“你以后千万要记得,做一件好事,就要收一文钱。” 正在大快朵颐的鼠鼠很是随意的点着头。 人们当然不会在意过往平常的日子里一些微不起眼的过往。 胡芦是这样,鼠鼠也是的。 河边却是蓦然有着一声极为清脆的剑鸣之声传出。 鼠鼠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只见那个方才还是悲伤的少年无比愤怒的拔剑站在河岸指着自己。 “你记住了没有!” 少年一身衣袍在风里颤动着,一如他那握剑笔直的指向鼠鼠,却不受控制的颤抖着的手一样。 也如同那在愤怒的说完那一句之后,不停的颤动的嘴唇一样。 鼠鼠怔怔的坐在那里,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样一个寻常的反应,会让少年直接如此暴怒。 这个小妖少女在长久的茫然之后,默默的踮起脚将那些吃的重新摆在河岸护栏上。 “那我不吃你的东西了。” 鼠鼠很是委屈的转身撑着小船在风雪里漂流而去。 胡芦忽然不住的咳嗽着,低下头去,手中的剑也垂落下来,砸在了河岸护栏上,音声锵然。 那样的声音无比清脆,就像许多必然会在未来遇见的命运一样。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少年才满眼泪水的抬起头来,看着那艘风雪长河里远去的小舟,轻声说道:“看来她最后依旧没有记得这些东西。” 程露从头到尾都只是冷眼旁观着。 冷眼看人,冷耳听语,冷心思理,冷情当感。 一直到少年满是悲伤的说了这样一句话,程露才无比平静的说道:“不是她没有记住。” 这个八境剑修看向人间。 岁月里的人间。 “只是你的剑,斩不开岁月的天堑。” 胡芦怔怔的,又无比释然的站在了那里。 少年闻风。 而不知意。 第五十四章 不眠剑怀民与少年十五 小少年胡芦一路走回了剑宗门口,或许是担心自己偷偷跑出去买好吃,被师兄们逮到了会被骂一顿,所以犹豫了少许,又退了回去,躲在了河边的一棵树下,贴近树根的位置并没有什么雪,小少年于是盘着腿坐在那里,一面瑟瑟缩缩的看着这场南衣城的大雪,一面大快朵颐的吃着那些炸豆腐。 小鱼师兄现在应该在打牌,梅师兄应该在河上划渡船。 二者在冬天时候虽然都是比较艰难的事,但是大概收益也会很丰厚。 冬天打牌是很艰难的事,这是张小鱼告诉胡芦的。 因为下雪的时候,你要抵御住被窝的诱惑,爬起来走在风雪里,穿过人间,去找一处牌馆,这个过程会把人冻得神志不清。 当然,对于张小鱼而言,这是虽然艰难但是收益并不丰厚的事。 胡芦都不记得小鱼师兄是否赢过钱。 自己都能够赢钱了,而小鱼师兄依旧在欠着一屁股债。 胡芦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便竖起了耳朵,把那些吃的往一旁藏了藏,小心翼翼的从河边那棵树后探出来,向着街边看去。 “他妈的,这些牌桌上到底是谁在赢啊!” 张小鱼的声音从那里传来,而那个白衣剑修正松垮垮的背着自己的剑,和那个叫做苏广的年轻人一面搓着手抵御着寒意,一面骂骂咧咧的走着。 苏广并没有回话,只是低着头搭着眉毛,很是愁苦的样子。 张小鱼转头看见苏广这副模样,伸手搭着苏广的肩膀嘿嘿笑着,说道:“你不会今晚回去要挨揍了吧。” 毕竟这小子今天才从苏氏客栈里,直接偷偷摸走了一些钱,跑去和张小鱼在南衣城南的牌馆里继续奋斗去了。 只可惜就像张小鱼的那句话一样——牌桌上到底谁在赢? 反正不是他俩。 偷钱的苏广,借钱的张小鱼,二人都输得一塌糊涂,血本无归。 苏广默默的打开了张小鱼的手,只不过看着这个剑修,大概也是有些羡慕。 “剑宗里的师兄们看见你天天这么输牌败坏剑宗的牌名,他们就不揍你?” 张小鱼的手被苏广拍开了,于是又缩回了袖子里,顺带着把头也缩了缩。 “他们揍我干什么,他们估计巴不得我输得更惨一些,好肆无忌惮的嘲笑我。” 这个二十四岁的剑修有理有据的说着。 “我输得多了,对于他们而言,大概也是好事,这样别人就会更乐意和他们打牌,让他们赢得盆满钵满。” 苏广很是惆怅的叹着气。 二人在雪中走了一阵,在剑宗附近停了下来,张小鱼看着苏广问道:“明天还能出来吗?” 苏广在那里踢着雪哈着气,像是在吃着一些热气腾腾的东西一样,但是实际上二人差点连短裤都输掉了,自然啥吃的也没有。 “我也不知道,看我能不能搞到钱吧。” 张小鱼叹息了一声,说道:“好吧。” 两个病友局的牌搭子在长街上分头而去。 张小鱼向着剑宗走了一段,突然便皱着眉头停了下来,自顾自的喃喃道:“什么玩意这么香?” 说着便四处张望着。 小胡芦连忙把头缩了回来,顺手用衣服把那些吃的盖得更好了一些。 风雪这么大,师兄还能闻到,难道他不是张小鱼是张小狗? 等了好一阵,好像没有动静了,小胡芦这才小心翼翼的扒着树干向着那边张望而去。 只是小少年的头才始伸出去,就撞见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给小葫芦吓得跳了起来,差点直接拔剑把面前的人一剑劈了。 “师弟啊,你在吃什么好吃的呀,可以让我尝尝吗?就一口!” 张小鱼一面信誓旦旦的说着,一面伸头往胡芦身后看去。 胡芦才不会相信这种输光了饿了一天的人的鬼话。 最开始的时候,小少年看着这个师兄人模狗样的,便信以为真的把自己的糖油粑粑递了过去。 结果问的时候斯斯文文客客气气的白衣剑修,接过那个糖油粑粑就直接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给它全吞了下去。 当时还没有开始修行的胡芦那里见过这种阵势,直接仰着头伸着手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这个没良心的还在那里边咽边笑。 好在当时那个抱着一杯枸杞茶的高大师兄走了过来,给他头上狠狠的来了一下,然后责令他马上出去给胡芦重新买一个回来。 是以再次听见这样的鬼话,胡芦直接头一扭,嘴一撇。 “没有!” 张小鱼瞬间蔫了下来,唉声叹气的说道:“师弟啊,你也不想你的师兄饿死在街头吧。” 胡芦只是疯狂的摇着头,而后突然瞥见了某个人,像是看见了救星一样,从身后抱起那些吃的,就往剑宗河岸边跑去。 “梅师兄啾咪,小鱼师兄又要抢我的吃的了。” 河边梅曲明正在那里停着船,系着缆绳,突然听到这样一阵呼喊,很是茫然的抬头看去,之间胡芦正在向着自己跑过来,而不远处树下张小鱼正在那里嘿嘿笑着。 ...... “本来我想让梅师兄揍他一顿的。” 胡芦安静的站在雪里树下,身前是一些在狼狈的奔跑里很是凌乱的脚印,不远处有艘小舟正在微微晃悠着,渡船的人已经回剑宗烤火去了。 程露看着身旁的少年,问道:“看来没有揍成。” 胡芦轻声说道:“是的,因为小鱼师兄直接就跑了。大概也知道欺负师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欺负师弟当然也不是真的欺负。 小鱼师兄也不是张小鱼。 这是一个只存在于过往,在当下是一个虚构概念的人。 二人便在树下安静的站着,不远处那艘停在渡口的小舟晃悠的弧度正在缓缓平息下来。 也意味少年口中的故事,正在缓缓过去。 程露安静的看向了这处剑宗,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所以身临其境了,你能够记得当初的这个冬日,发生了什么吗?” 胡芦很是认真的站在风雪里想着,过了许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大风历一千零二年十二月的人间,当然是发生过不少的事情的。 只是那些无比寻常的事情。 譬如胡芦买了好吃的,张小鱼输光了钱,在剑宗里愁眉苦脸的想着应该去哪里借些钱。 又比如丛心的秋千好像被雪压断了。 胡芦想到这里的时候,却是蓦然皱起了眉头。 程露只是安静的看着这个少年。 胡芦当然也不止是回到过往,看看那个曾经繁盛热烈的人间。 这样一个生活在剑宗与南衣城的少年,在过往的人间里,所能够提供的帮助自然是巨大的。 否则对于程露而言,他所能倚仗的,便只有日记上那些含糊不清的东西。 “应该便是今日,丛心的秋千断了。” 胡芦轻声说着:“于是把师父从睡梦里揪醒了过来。” 这个少年说着,抬头看了一眼雪中天色,人间大约有些晚意了,阴沉的雪后压着一些很是细微的橘色。 “大概就是过一会。” 胡芦轻声说着。 “那时我应该还在和师兄们告着状。然后突然便看见师父懒懒散散的晃悠着走了出去,梅师兄问了一句师父去做什么,师父说丛心的秋千断了,去外面买根结实的绳子来。” 程露许久没有说话。 胡芦转过头去,只见这个流云剑宗正在默默的看着剑宗门口。 “你没有记错。” 程露轻声说道。 胡芦转头看去,那处剑宗门口,有个很是懒散的剑修在那里看着大雪叹着气,而后很是无奈的样子走进了雪中。 少年长久的安静的站在那里,并没有什么激动情绪,也没有穿过大雪冲出去。 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 就像早已接受了一切理应逝去也已经逝去的东西。 只是当程露转头看着这个少年的时候,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 程露默然很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那个懒散的剑修一袭白衣便在雪中安静的向着人间走去。 大概像极了当初胡芦在梦里所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 丛刃很是懒散的靠在街角一处悬着挂雪灯笼的檐下,微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看着被风雪遮蔽了的南衣河岸。 一旁那家店铺掌柜看见有人靠在那里,好奇的伸头看了一眼,看见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白衣男子面容的时候,先是愣了一愣,而后用了许久才想起来了这个人是谁。 于是瞬间换了一副面容,笑容满面的走了出来,在那里行着礼。 “宗主今日怎么出来了?” 丛刃转头瞥了一眼这个店铺掌柜,后者大概五十多岁,脸上已经渐显苍老之意。 那个掌柜看着丛刃的这种略有些疑惑的眼神,很是认真的说道:“是我啊,刘七岁啊,小时候宗主还逗过我玩呢。就是因为七岁那年被宗主逗过了,我爹才给我改名叫做刘七岁,说我以后肯定会成为人间大剑修。” 只是显然并没有。 丛刃倒是认真的想了很久,而后很是诚恳的说道:“记不得了。” 掌柜的倒也不失望,只是笑着说道:“没关系的,宗主这么多年,如果所有人都要记住,那自然是很累的事。” 这个说着小时候还被丛刃偶然出来逗过的五十来岁的掌柜很是唏嘘很是感慨的看着丛刃。 “我记得就行了。” 这倒让丛刃有些惭愧,轻声说道:“没关系,下次再见,我就会记得你了。” 掌柜的自嘲的说道:“下次谁知道我还在不在呢?” 丛刃笑着说道:“没关系,会有人记得的。” 掌柜的大概不是很能明白丛刃的意思,只是看着这个白衣宗主又看向了剑宗方向,于是好奇的问道:“宗主在看什么?” 丛刃想了想,说道:“这是一个很难说的东西,大概就是剑宗或者说南衣城来客人了。” 掌柜的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是不是很严重的事?” 丛刃轻声说道:“严重倒是不严重,只是有些奇怪而已,对了,你这里有绳子吗?” “什么绳子?” “系秋千的绳子。” “有,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丛刃点了点头,转头看着掌柜的背影说道:“下次看见我那些弟子的时候,记得找他们来结账。” “好嘞。” 穿白衣的,大概兜里也干净得很。 又想潇洒,又想有钱,当然是不现实的。 ...... 胡芦带着程露在剑宗园林的围墙上攀爬着。 一个成道闻风的剑修,一个小道八境的剑修,穿越了整个人间都很难有人触及的过往的岁月,却是在认真的翻着墙,这大概是很是稀奇的事。 只是对于二人而言,自然有些不得已而为之。 剑宗大门自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进去。 三池的后门虽然幽僻,但是池边经常有着一些师兄弟们在打牌,难免就会被撞见。 所以从二池这边的围墙翻进去,大概是最好的。 二池有着许多剑坪,是修行练剑之地。 只是就像抱着暖炉跑出去的买炸豆腐吃的胡芦一样。 大冬天的,为什么要练剑修行呢? 打牌不香吗? 大概唯一可能会遇见的,就是那个打牌心思渐渐收敛,日常喝茶养生闲走散步的陈怀风。 程露看着骑在墙头上的胡芦,很是认真的说道:“你师兄们真的不会关注有没有人翻墙进去偷东西吗?” 胡芦同样很是认真。 “进来能偷什么?” 程露沉默良久,却也不得不承认胡芦说的是极为正确的。 人间剑宗虽然为当今剑宗之首,但是这样一个地方,确实没有什么好东西。 这个黑衣剑修想着自己在剑宗园林里看见的那些。 无非便是散落一地的麻将,或者一些不知道哪个师兄打牌打得太入迷了,弄丢了的剑。 程露跟着胡芦一同翻过了剑宗的围墙,在墙边的林子里落了下来。 人间风雪十二月,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是确实没有看见什么师兄。 倒是四处都隐隐有着一些洗牌码牌的声音。 胡芦虽然说着不要紧,只是真的像是做贼一样翻了进来之后,还是很是紧张的四处张望着。 程露倒是平静得很。 毕竟翻都翻进来了,就算被逮到,那也是跑不掉的了。 剑宗里全是上境剑修,自然不可能跑得脱。 二人在林子小心的走了一阵,而后那些熟悉的园林小道便出现在了眼前,道上有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大概便是不久前正有师兄路过这里。 胡芦观望了一阵,确定二池附近确实没有师兄的踪迹,这才放下心来,转头看着正在那里沉思着的程露。 “我们先去哪里?” 程露背着剑站在风雪里,眯着眼睛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去张小鱼那里看看。” 一切的端倪是来自当初张小鱼的那些日记,自然便要从张小鱼那里开始找起。 只是二人话音未落,剑宗园林里便有剑鸣之声响起。 程露神色一变,抬手自身后拔出了决离剑,转身一剑而去。 双剑在林中锵然相交,剑光迸射,二人一触即分,又各自退至了风雪之中。 一个剑宗弟子正皱眉站在林中,神色古怪的看着这个黑衣短发剑修。 黑衣短发中分头。 这样的特征自然很是明显。 “程露?” 程露并不认得这样一个剑修,是以目光自剑修身上,又落向了那柄剑上。 剑名,不眠。 不眠剑怀民。 这是在明年三月的故事里,便会死在大泽里的一个剑宗弟子。 程露默默的收了剑,轻声说道:“是的,流云剑宗程露见过怀民师兄。” 怀民并未对此有所回应。 这个剑修的目光已经落到了程露身后那个少年剑修身上,眼睛渐渐睁得极大,像是见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南衣城那个卖炸豆腐的小摊贩认不出正在长开的少年,南衣河上那个小妖鼠鼠也认不出来。 只是胡芦是这一代剑宗唯一的少年弟子。 往上皆是师兄,可以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作为剑宗园林里朝夕相处的师兄弟,怀民又如何认不出来? 所以这个剑修一时之间却是有些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手中的剑也渐渐垂了下去。 少年胡芦默然的站在那里,眼眶有些湿润,却也轻声笑了起来。 “怀民师兄。” 这是一句真的在少年岁月里久远了的称呼。 怀民去了大泽之中,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有那柄不眠剑,被姜叶一路穿过了大泽与高山,带回了剑宗里。 尽管后来,后来胡芦心口的那一道剑伤,便是来自于这个师兄手中的那柄剑——那个伞下少年很是干脆的在河边拔剑,而后刺进了少年心口。 怀民怔怔的站在那里,这个有着怀民亦未寝之称的剑修,本不该遇见这样一件事情,倘若他依旧如同当年一样彻夜打牌不眠的话。 只是就像姜叶曾经用来诈公子无悲的那些话一样。 怀民已经很久不打牌了。 于是剑宗闲走,撞见了这样两个看似是翻过了围墙而来,实则是翻过了岁月而来的剑修。 一直过了很久,怀民才轻声说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我今年十五岁,虚岁十六了,师兄。” 胡芦笑中带泪的说道。 或许毛十七奔十八。 少年总是长得很快的。 第五十五章 丛刃的剑当然可以斩破岁月 胡芦想过可能会遇见饮茶的陈怀风,会遇见看雪的丛心,会遇见企图在雪里翻出一些某个师兄掉落的钱的张小鱼,但是没有想过会遇见怀民。 倘若没有先前在河边与鼠鼠的故事,少年也许会很是认真的劝着这位师兄,在明年开春之后,不要进入大泽很深的地方。 只是正如程露所说的那样,闻风境少年的剑,斩不过岁月的天堑。 所以胡芦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认真的告诉这个师兄,自己今年多大了。 怀民沉默少许,看向了一旁的程露,缓缓说道:“所以你也快要过了不欺人间年少的年纪了。” “是的。” 三人便在剑宗园林的雪里,静默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怀民才将不眠剑收入了鞘中,看着二人轻声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剑修抬起头,看着剑宗大雪。 “但是想来剑宗或是人间日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胡芦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师兄如何知道?” 怀民平静的说道:“假如一个人过得很好,他会想着回到过去看看吗?” 世人回望过往,虽然总先是不堪的岁月,然后才是流沙般的暮色,流水般的月色。 但是如果可以回去,自然没人想要回到不堪的岁月。 程露与胡芦都是沉默了下来。 这当然是诚恳的中肯的一针见血的。 怀民默默的负剑走到雪林边缘,站在一直看了很久,而后才转头看着二人,很是平静的说道:“你们是要回来找什么东西?” 胡芦看向了一旁的程露。 后者亦是没有说明,只是轻声说道:“师兄可以帮我们?” 怀民静静的看着程露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可以。” ...... 张小鱼确实在雪里拿着剑胡乱的挥着。 万一斩落了一片叶子,哗啦啦的,就掉下许多钱来呢? 钱当然不是凭空而来的,所以张小鱼设想着,假如陈怀风钱多的没地放,就藏在了树上,于是正好被他打了下来。 于是张小鱼快乐得像是一条溪中吃饱的鱼一样,衔着草吐着泡泡,尾巴一甩就晃悠走了。 可惜并没有。 所以张小鱼叹息着,又拿着剑在雪地里胡乱的划着,寄希望于能够听见一些 很是清脆的声音。 于是张小鱼还真的听见了一声很是清脆的声音。 这让这个穷困潦倒的剑修瞬间眸光炯炯喜上眉梢。 把手里的剑一丢,在雪里就趴了下来,抬手小心翼翼的扒开那些雪。 只是在看见雪里的东西的时候,张小鱼的神色瞬间惆怅了起来。 他妈的,哪个师兄的剑不好好看着,到处乱丢? 张小鱼一脸苦涩的把那柄剑从雪里刨了出来,往剑镡处一瞄。 好家伙,枸杞。 陈怀风的剑。 这个师兄养生养入魔了,剑都不知道哪去了,还入大道,入个屁! 张小鱼很是无奈的把那柄剑随手往一旁的园林山石上一丢,捡起了自己的剑继续向前走着。 冬天真不好啊,而且还没有钱啊! 张小鱼走着走着就愣住了,只见前方风雪园林道上,怀民师兄正撑着一柄伞,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那里。 这个白衣年轻剑修很是不解。 剑宗里什么来的这样一个少年? 难道是怀民师兄在人间偷偷摸摸生的儿子? 看年纪也不像啊。 张小鱼很是纳闷,于是往前走去,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个雪中瓜皮头一样的少年是什么模样,便听见怀民师兄在那里说着。 “张小鱼,这是胡瓜,胡芦的一个远房堂哥,打算明天给胡芦一个惊喜,正好你那小楼里还有房间,就在你那里住一晚吧。” 张小鱼这才看清那个少年的面容,倒也是惊了一惊,不过也觉得理所当然。 不愧是一家人,哪怕是远房堂哥,长得也这么像! 张小鱼惊叹着,自然也没有拒绝,只是笑嘻嘻地走上去,抬头揉着少年的头。 “啊,胡瓜是吧,确实很瓜皮啊,哈哈哈哈。” 胡芦默然无语的站在怀民的伞下,很想给这个王八蛋来一拳,只是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抬起头假装呆呆的样子,看着张小鱼说道:“小....张师兄好。” 张小鱼愣了愣,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家伙,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小张师兄,张师兄就张师兄,看不起我张小鱼穷困潦倒,叫小张也是可以的,小张师兄是什么鬼?” 怀民抬手就给张小鱼脑壳来了一下。 “少废话,今晚你要是还出去打牌的话,现在就先带着胡芦....瓜去给他把房间收拾好。” 张小鱼嘿嘿笑了笑,把手从胡芦的瓜皮头上拿了下来,看着这个少年说道:“那你跟我来吧。” 胡芦从怀民手里接过了伞,很是老实的点着头。 “好的,小张。” “.......” 张小鱼默然无语,一面在雪里挥着剑走着,一面很是无奈的说着。 “你小子怎么和你堂弟一样呆蠢呆蠢的?只此一次啊,下次再叫我小张,我给你卖了换钱去。” “哦,好的,小张师兄。” “......” ...... 一直等到二人走远而去,拿着胡芦的剑的程露才从某处园林小道里走了出来。 怀民便安静的站在那里,轻声说道:“小鱼师弟虽然有些神秘,但是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程露只是安静的看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只是看看而已,毕竟张师兄来自山河观。” 这个流云剑修当然什么也没有说。 怀民点了点头,而后看着这个黑衣剑修,缓缓说道:“你呢?” 程露默默的站在晚意浓烈的暮雪里,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我要去见一见丛刃前辈。” 怀民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微微笑了笑,说道:“我带你去吧,师父先前出去了,现在应该快要回来了。” 二人行走在剑宗之间,为了不引起什么大乱子,自然需要有一个合适的身份。 譬如十五岁的胡芦是十三岁胡芦的远方亲戚。 那么程露便可以是怀民邀请来人间剑宗的。 程露长久的看着这个在暮雪里笑着的剑宗师兄,而后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什么都不愿与师兄说,师兄真的就不怕我们来此是为行不轨之事?” 怀民很是诚恳的说道:“剑宗一无所有,只有我们这些剑修,师弟能够行什么不轨之事?” 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怀民并没有说。 一个并无伤势的天下三剑之一的丛刃便在剑宗里,哪怕是神河,也不会想到来这里行什么不轨之事。 程露无言以对。 怀民在风雪里向着一池方向而去,程露亦是跟了上去。 不过好在冬雪磅礴,有人喜欢窝在炉边吃火锅,有人喜欢窝在炉边打麻将。 二者自然都是极为惬意的事情。 所以除了怀民这样痛定思痛戒了打牌的人,或者张小鱼那样输得精光的人,倒没有别的人会在剑宗里乱走着。 二人一路从二池走过去,却是没有遇见别的剑宗弟子。 这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虽然程露的到来可以说是怀民邀请而来,只是容貌形态上的一些细微的变化,以及本该七境却变成了八境的境界,自然都是一些需要解释的事。 程露自然也有对应的说辞。 毕竟身为年轻一代天下三剑。 程露当然不可能真的只能是七境。 他可以说自己不是体育生,不打算沉淀了,于是破个境,看看高处的风景。 二人一路行至了一池附近,大雪时候,哪怕是丛心,自然也不会在那里荡着秋千,本来程露还有些担心需要与那个剑宗桃妖解释一番,只不过看见那条通往树屋的小道上并无脚印,秋千上亦是除了积雪空空如也的时候,这才放下心来。 怀民一直将程露送到了一池之中,才停了下来。 “师父应该出去了。” 虽然人间大雪,但是一池只有一些偶尔飘落的细雪,与桃花相印衬,倒是颇为静谧,溪桥之上并无某个剑修睡觉的身影。 怀民收回目光,看着程露说道:“你可以在这里稍微等一等。” 程露执剑行了一礼,很是真诚的看着怀民说道:“多谢师兄。” 怀民笑了笑,说道:“举手之劳,小事而已。” 这个剑修说完,便很是干脆的负剑在雪中离开了。 程露深吸了一口气,很是安静的在一池细雪桃花里等待着。 ...... 陈怀风抱着一杯刚刚泡好的枸杞茶,一路闲走着,看见地上那些脚印的时候,倒有些奇怪。 毕竟剑宗的冬天,往往都是安安静静的打牌,这个时候自然很少有人在剑宗里穿行着。 脚印是向着一池那边去的。 陈怀风把枸杞茶送到唇边抿了一口,哈着热气,有些疑惑的看了很久。 只不过这个热衷于养生的剑修倒也没有向着那边去。 毕竟剑宗里,自然不可能发生什么大事。 而且自从有张小鱼代替了他的职责之后,这个师兄便愈发的闲适懒散了起来,不是喝茶散步,就是喝茶看师弟们打牌。 只是今日陈怀风很显然并不想看打牌,于是便向着较为安静的二池走去。 二池的剑坪都被风雪埋没了。 大家都懒得练剑,又何止是小少年胡芦。 陈怀风倒是有些惭愧,毕竟自己也很久没有练过剑了,虽然依旧是在修行,但是在一个剑道虽然已经走出了复古流剑派却依旧是手中之剑的时代,一个剑修只修行而不练剑自然是不行的。 陈怀风路过剑坪的时候,想着要不等自己喝完这杯茶,就去练会剑? 只不过伸手往后面摸的时候却摸了个空,而后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剑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也罢,今日雪太大,明日再练。 陈怀风说服了自己,于是继续优哉游哉的抱着那杯在雪里冒着热气的枸杞茶向着二池剑坪深处而去。 只是走着走着,陈怀风神色便有些古怪了起来。 这个身材高大的剑宗弟子抱着枸杞茶杯向着二池园林极深处的某个剑坪看去。 只见一个剑宗弟子正执剑立于风雪之中,手中之剑正随着身形的变换不停的在暮雪中流溢寒光。 好似寒月破轻云,清光动平湖。 大雪时候,一个剑坪里练剑的弟子,自然是极为难得的。 更何况这个人,是同样囿于九境,不得寸进的怀民。 这自然是更为古怪的事。 倘若在剑坪之中的是江河海或者张小鱼,自然都是可以理解的。 前者也已经过了不欺人间年少,却依旧是七境,而后者依旧年轻,肩头却有着诸多压力。 所以怀民又是因为什么呢? 陈怀风默默的站在那里喝着茶,安静的看了很久。 剑坪上的怀民一直练了很久的剑,才终于停了下来,静静的看着横在身前的剑,又甩去了剑身之上的那些雪屑,送剑入鞘,这才转身看向了剑坪另一边那个喝茶的陈怀风。 “师兄什么时候来的?” 怀民大概确实过于入神,是以并不知道陈怀风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陈怀风向着一旁用以休憩的亭中走去,看着杯中快要见底的枸杞茶。 “大约一刻钟前。” 怀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握着剑鞘,安静的站在雪里。 陈怀风很是古怪的看着那个雪中的师弟,想了想,问道:“师弟看起来有些心事?” 怀民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陈怀风静静的看着怀民,什么也没有说。 怀民抬起头,静静的看着一天暮雪,而后缓缓说道:“我方才在亭中休息的时候,突然做了一个梦。” 陈怀风喝了一口茶,说道:“什么梦?” 怀民轻声说道:“一个很是离奇的梦,梦里我回到了小时候,待在自家的院子里,在那里削着自己的木剑,门外是呼啸的大雪,突然便有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说是想要问我祖父一些问题。” 陈怀风听到这里,有些不解的说道:“这样的梦有什么离奇的?” 怀民低下头来,看着人间剑宗的剑坪与那些大雪里很是安宁静谧的园林。 “如果只是这样,当然不够离奇,离奇的是,那个人是已经成为了人间剑宗剑修的我自己。” 陈怀风想象着那种画面。 一个孩童坐在大雪时候的院子里,很是认真的削着剑做着剑修的梦,突然已经成为了剑修的自己推开门闯了进来。 陈怀风眯起了眼睛,仿佛他同样看见了那样一个剑修匆匆而来,推门带进来的无尽风雪一般。 “然后呢?” 怀民沉默了很久,而后看向了自家师兄,说道:“然后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说你为什么不在那时问,而是要跑回来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很是安静的,用着一种带着莫深隐意的目光看着我。” 怀民轻声笑了笑,转回头去,背对着亭子,很是孤独的立于风雪剑坪之中。 “在用了很长时间的思考之后,于是我明白了。” “因为那时已经没有什么能问的了,我祖父已经死了。” 陈怀风同样如梦方醒般意识到了这样一件事情的存在,长久的握着手里已经冷了的枸杞杯。 只是这个身材高大的师兄难得动脑子想了很久,依旧没有想明白怀民为什么会做一个这样的梦。 “所以他问了什么吗?” 怀民在风雪小道上执剑缓缓的走着。 “我不记得了。” 又或者说。 记不记得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对于那个院子里削着木剑坐着剑修美梦的孩童而言,那样一个故事的答案,就是在将来的某一日,他的祖父已经死了。 而且那种死亡并不遥远。 只是少年十五岁而已。 陈怀风有些茫然的抱着茶杯坐在风雪亭中,看着那个似乎带着满怀无法从梦中挣脱而出的寂寥踏雪而去的剑修,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 怀民自然意识到了许多东西。 只是。 胡芦的剑斩不开岁月的天堑。 程露的同样也是。 这个年轻人虽然被誉为年轻三剑之一,只是终究还没有真正的解开那些束缚,踏入大道之境。 程露静静的站在一池之中,看了许久的桃花,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只是或许是要面对着那样一个剑修问着许多东西,让程露的心中有些忐忑,是以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直到某一刻,这个剑修看着某片带着一些细雪坠落在眼前池中的桃花的时候。 这个剑修才突然睁大了了眼睛,怔怔的站了许久,而后转身向着一池之外而去。 程露站在一池门口,看着那条通向树屋的小道,道上干干净净,并没有脚印。 而那个树屋之下的秋千,同样好好的悬在枝桠上,承载着这样一个南方冬日的桃花雪。 是的。 丛心的秋千当然没有被雪压断。 那个剑宗桃妖,也许正在树屋里烤着炉子安静的睡着觉。 这样一个故事,来自于胡芦的记忆里。 那个当初的小少年正在心有余悸的吃着自己没有被夺走的吃的时候,有白衣剑修走了出去,而后顺口说了一句丛心的秋千断了。 哪怕是现而今,胡芦依旧无比诚恳的相信着,在大风历一千零二年的十二月八日。 丛心的秋千断了。 程露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怔怔的转过身去。 一个白衣剑修正在风雪园林小道上懒散的走着。 丛刃的剑当然可以斩破岁月。 第五十六章 修秋千的剑修 胡芦默默的跟着张小鱼在剑宗园林的小道上走着。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看着前方那个白衣剑修的身影,虽然与后来的那个张小鱼是截然不同的,只是胡芦心中却也清楚得很——这并不是一个久远的故事。 好像一切的改变都是在倏忽之间的。 同时胡芦也不免好奇,在这个十二月,自家师父到底看见了什么? 少年怔怔的看着身前风雪里白衣的身影,总觉得隐隐之中,二者仿佛重叠了一般。 只是重叠的并不是那两身白衣。 而是胡芦与张小鱼。 前方的那个白衣剑修突然停了下来,正在走神的胡芦一头就撞了上去。 张小鱼有些吃痛的捂着后脖颈,大概是被伞撞到了,还落了一些雪进去,一面浑身哆嗦着,一面扭头龇牙咧嘴的看着身后的少年。 胡芦这一次倒不是故意的,是以看着张小鱼的那幅表情,倒是下意识的像是受了惊一样连声道着歉。 “对不起师兄,我没注意,不好意思.....” 张小鱼无奈的看着这个少年,而后叹息一声说道:“到了。” 胡芦这才发现二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了三池的那些回廊,停在了那处张小鱼的居所前。 张小鱼哆嗦着走了进去。 少年收了伞,佯装好奇的站在门口,一面拍着雪,一面向着里面张望着。 那个白衣剑修站在楼中,回头看着少年正想说什么,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向着楼上跑去,过了好一会才匆匆跑了下来。 胡芦神色古怪的看着张小鱼,而后迟疑的问道:“师兄.....方才去做什么了?” 张小鱼面不改色的说道:“没什么,突然想起来还有衣服没收。” 胡芦将信将疑的站在那里,倒也没有问什么。 一楼二楼自然都有许多房间,张小鱼问了胡芦要住楼下还是楼上,胡芦犹豫了少许之后,还是选择了楼下,毕竟张小鱼便是住在楼上,胡芦担心自己会露馅。 这个白衣剑修虽然看起来不是很靠谱的样子,但是还是认认真真的帮胡芦收拾了房间,又铺好了被褥,胡芦站在门口,默默看着那个正在认真的捻着被角的年轻人。 张小鱼自然不是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 哪怕当初他在日记里写了要做一个使唤师弟不劳而获的人,但是除了有时候故意逗胡芦之外,倒也没有真的干过这样很是可耻的事情。 如果面前的是个白衣女子,那个胡芦大概率会这样想着——分明是一个贤妻良母的胚子,怎么走到了外面,永远都在干着祸国殃民的事? 可惜张小鱼不是的。 这是剑宗里的师弟,南方许多剑修的师兄。 张小鱼回过头来的时候,便看见胡芦用着一种很是古怪的眼神在看着自己。 “你在看什么?” 张小鱼低头上下打量着自己,可惜什么古怪的地方也没有看见。 胡芦回过神来,很是诚恳的说道:“我只是在想师兄这么厉害的剑修,居然还会自己铺被子。” 张小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但随即又很是傲然的说道:“那是自然,我是谁,天下三剑张小鱼,不多才多艺一些,怎么说得过去?” 这个白衣剑修正在吹嘘着自己,忽然便听见了外面有小少年的声音。 张小鱼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看着胡芦说道:“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去看看怎么个事?” 胡芦亦是有些紧张的四处张望着,而后跑到了一处柜子里躲了起来。 张小鱼走出了小楼。 “咦,胡芦娃你是来给我送吃的了吗?你怎么知道师兄都快饿晕了。” 胡芦默默的躲在那里,听着外面的对话。 “没有,小鱼师兄你还是饿死算了。不对,你为什么要转移话题?” “嗯?我转移什么话题了。” “你还想狡辩,我刚才亲眼看见师兄你带着一个短发姑娘向着这边来了。” 胡芦躲在柜子里,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原来长发少年可以是短发姑娘。 张小鱼大概也是同样的无语,只是‘胡瓜’的事又不好说出去,一时间倒有些黄泥巴掉裤裆了。 是以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胡芦才听见张小鱼没好气的说着:“去去去,瞎说什么呢?” “我没有瞎说,我亲眼看见的,快说,那个姑娘是谁?不然我就要去告诉师父了。” “去吧去吧,你就是去告诉师祖,我也没意见。” “那我真去了啊!” 小少年大概真的在雪里走着了。 躲在柜子里的胡芦听见了一些踏雪的咯吱声。 “哈哈哈哈你去吧。” 张小鱼很是无所谓的笑着。 只是很快那个白衣剑修便笑不出来了。 “我操,你他妈往哪走?” 胡芦吓了一跳,还以为小少年打算冲进来了,只是听到张小鱼那恼羞成怒的声音的时候,却也意识过来楼外风雪里的小少年要做什么了。 “胡芦娃你给我站住,一池是那个方向吗?” 小少年很是真诚的声音从风雪里传了进来。 “不是啊,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应该去告诉青花姐姐。” 胡芦都能够想到那个小少年脸上那种无辜又真诚的神色。 虽然这并不是过往的故事里有过的情节,只是胡芦却也很清楚当初的自己会怎么做。 哪怕那个白衣剑修再如何否认自己并不喜欢那个叫做李青花的女子。 只是大概所有剑宗弟子都曾经看见过张小鱼在遇见那个穿着青花小裙的女子的时候,那种眼眸深处的笑意。 胡芦还在那里胡思乱想着,门外却是传来了两种越来越远的踩雪声。 张小鱼大概追赶小胡芦去了。 胡芦又躲了一阵,而后这才从里面走了出来,走到了门口张望了一阵,风雪里的那两个身影正在向着三池后门处追逐而去。 胡芦犹豫了少许,而后转身便向着楼上而去。 二楼正厅很是宽阔,有着一张床榻便横在正中间,正对着那样一扇敞开的门,门外风雪呼啸,倒也没有吹进来,门口有个炉子,但是并没有热气,很是冷清的摆在那里,上一次点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毕竟大多数时候,这个白衣剑修都会顺路和苏广一起去他家的客栈里住,顺便干点杂活赚点小钱。 四处还散落着一些麻将,胡芦看着那些红中,倒是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师兄们经常打着打着就发现少牌了。 胡芦很是谨慎的又跑到二楼风廊上观望了一下,确定二人已经走远了,这才仔细的在二楼四处搜寻着,尝试找到一些什么可疑的东西。 毕竟先前张小鱼匆匆上楼的行迹,本身便是一件很是古怪的事。 是什么东西需要藏起来的不能见人的? 只可惜胡芦一直找到了入夜时分,也没有找到什么看起来有些古怪的东西,因为担心被张小鱼逮到,这个少年虽然有些不甘,但也还是回到了一楼。 张小鱼许久都没有回来,胡芦于是在一楼房间里翻找了一阵,找到了一个炉子和一些木炭,正在那里想着应该怎么让它烧起来的时候,张小鱼带着一身风雪寒气从楼外走了进来,又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些用油纸包得很好依旧带着热气的烤串。 “我倒是忘记了你要烤火了。” 张小鱼拍了拍脑袋说道,走了过来,将那些烤串塞给了胡芦,一面点燃了剑火,将一块木炭引燃了,而后丢进了炉子里。 胡芦看着手里的烤串,咽了咽口水,却还是咬了一大口,有些含糊不清的看着那个正在摆弄着炉子的白衣剑修说道:“师兄不是没钱了吗?” 张小鱼有些古怪的抬头看了一眼胡芦。 “你怎么知道我没钱了?” 胡芦愣了一愣,而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并不是胡芦,而是胡瓜,想了想,很是认真的说道:“师兄自己说的啊——你可以看不起我张小鱼穷困潦倒。” 张小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而后继续在那里吹着木炭——虽然剑火可以把木炭都点燃,只是那样烧得太快,一下子就烧完了。 “刚刚逮到了那个你堂弟,给他提溜起来,晃出了一袋钱,正好给你接风洗尘了。” “......” 胡芦惆怅的看着自己手里那些肥的流油的烤串,所以其实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 张小鱼点燃了炉子,把炉子向着胡芦这边推了过来,又转身把大门关了上去,打开了一些窗子,而后像是随意的问道:“你方才没有去楼上吧。” 胡芦看着那个正在开着窗子的白衣剑修,有些心虚的说道:“没有。” 大概是为了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一些,胡芦又看着白衣剑修反问道:“师兄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张小鱼站在窗边歪着头看着外面的雪夜,而后轻声笑了笑,说道:“没有。” 胡芦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长久的看着那个剑修的背影。 张小鱼看了好一阵,而后打着哈欠转过了身来。 “昨晚打牌打到了今日下午,困死了,我先去睡觉了,师弟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站在楼梯口叫我就行——嗯....应该可以叫醒。” 张小鱼自己大概也不是很确定,所以说得很是迟疑。 胡芦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着头。 “好的,师兄。” 张小鱼打着哈欠摇头晃脑的走上了楼去。 胡芦便安静的坐在那里,烤着炉子,吃着烤串。 大风历一千零二年的十二月八日,胡芦并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事情。 ...... 程露怔怔的看着那个在将夜的雪色里很是懒散的走过来的剑修。 一直过了很久,直到丛刃已经走到了身前,程露才反应了过来,执剑行了一礼。 “程露见过师叔。” 丛刃只是随意的挥挥手,而后与程露擦肩而过,向着那处树屋边走去。 程露跟着丛刃的身影转过了身去。 只见那个白衣大剑修一路穿过风雪小道,停在了树屋下的秋千处,而后歪着头仔细的端详着那两条风雪里安静的秋千藤。 虽然那看起来有些像是树藤模样,但大概只是在绳子外面缠了一层藤蔓而已。 丛刃一直看了许久,程露有些古怪的问道:“师叔在做什么?” 秋千旁的剑修很是真诚的说道:“丛心的秋千不是断了么?” 这个剑修说着,伸手就握住了一根秋千藤,而后很是粗鲁的将它径直扯断了——至少在程露看来确实是这样的。 于是秋千便歪歪斜斜的垂了下去,晃悠着,上面的桃花雪洒了一地。 而后丛刃从怀里摸出来了那一根在南衣城赊账弄来的绳子,很是认真的在那里重新把秋千系上去。 程露默默的站在那里看着。 这大概是在岭南与南衣城才能见到的剑宗画面。 毕竟流云剑宗确实见不到这般接地气的场景。 大概是先前扯淡秋千的动静惊动了树屋里的桃妖,树屋有着炉火光芒的窗口突然爬上了一个小女孩。 丛心一脸怒意的趴在那里看着秋千旁的丛刃。 “你这老东西在做什么?” 丛刃轻描淡写的笑着。 “没什么,你的秋千被雪压断了,给你换根绳子。” “被雪压断了?” 丛心有些狐疑的看着秋千旁那根断掉的身子,断口很是粗糙,看起来确实是承受了重压才断掉的模样。 小姑娘的怒气倒是消散了一些。 程露大概这才明白了为什么丛刃作为天下三剑,却要选择这么粗鲁的扯断那一根秋千藤的原因。 剑意当然是很好的切断一切的东西。 只是。 合理的,才是最好的。 “今年的雪有这么大吗?” 丛心依旧有些半信半疑。 丛刃用力的系着绳结,轻声笑着说道:“有时候一些东西断掉,自然不需要外界施加的力量有多大。” 这个剑修停顿了少许,而后继续系着第二圈死结。 “老朽的东西,自然容易断掉,你这根绳子也用了很多年了吧。” 丛心若有所思的抬头看着暮夜交汇的雪色。 “好像是的,上一次还是陈怀风年纪不大的时候帮我换的。” 丛刃笑了笑,用力的将那个绳结扯紧,而后向后退了两步,仔细的看了一阵,又回头看着程露说道:“你觉得它正了吗?” 程露默默的站在雪里,看着那个微微晃荡着的秋千。 过了许久,这个流云剑修才轻声说道:“雪太大了,我看不清。” 丛刃笑了笑,说道:“确实,所以也只有坐上去,才知道正不正。” 这个剑修说着抬起头来,看着那个趴在窗边的丛心说道:“等雪小一些,你来试一试,要是歪了,我再重新给你弄。” 丛心方才一直在看着那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了剑宗里的流云剑修,一直到丛刃抬头看着她,这个小姑娘才点了点头。 “好。” 丛心又缩回了树屋里。 丛刃抬头看着那处树屋很久,而后这才转过身,拍了拍程露的肩膀,向着一池而去。 程露安静的跟了上去。 看着那个走在前方雪里很是平静的白衣剑修。 程露犹豫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所以先前师叔离开人间剑宗,其实只是为了看一眼我与胡芦?” 丛刃在前方不置可否的笑着,却是问了一个与怀民一样的问题。 “胡芦今年多大了?” 程露轻声说道:“十五岁。” 丛刃在前方轻声笑着,大约也很是感慨。 “十五岁啊!” 并没有下文,好像仅仅是感叹着少年已经十五岁了一样。 又好像是感叹着少年才十五岁。 一池依旧桃花纷飞,大有春日模样,只是偶尔有些细雪飞着。 丛刃停在了池边,抬头看着那些有如微尘的细雪,而后轻声说道:“这些细雪是因为你的到来而出现的。” 剑宗桃花,灼灼不败,哪怕秋枯冬死,不能影响分毫,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 是以这样一处剑宗园林的一池中,有些细雪纷飞,自然是一件古怪的事情。 但是程露知道,这并不是让丛刃知晓有人穿过岁月而来的原因。 在前来一千零二年之前,这个剑修便在一池待过。 自从那样面前这个白衣剑修死后,那样一处园林之池,不再是风雷雨雪不可入之地。 所以什么是因,什么是果,程露大约也是明白的。 这个流云剑宗的剑修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 丛刃便垂着手,安静的,两手空空的站在池边,看着桃花,看着细雪。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天下三剑之一的人间剑宗宗主才转过身来,神色里倒是有些落寞的笑意。 便那样看着带着一些肩头风雪很是沉寂的站在那里的程露笑着。 程露下意识的想要避开那样一个剑修的目光,所以他低头看向了那些被自己带入小道的雪泥脚印。 丛刃笑了很久,而后问了一个问题。 “我什么时候死的?” 怀民在送走了程露之后,都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有着因果剑之称的丛刃自然不可能不明白。 或许当程露的肩头第一次承载了这样一座古城的第一抹雪色的时候,丛刃便已经知道了很多东西。 程露沉默了很久,抬起头来,长久的,深深的,亦是有些悲意的看着这个一千年前的剑修。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三月初五。” 第五十七章 知道不知道 二人在一池相对无言,这样一个剑修脸上并没有什么悲伤难过的神色,相反的,在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之后,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 如同方知生,如同方知死。 丛刃向着那样一处溪桥而去,一如往常的在那里坐了下来,抬手拂去了护栏上的一些雪色,而后轻声说道:“看来你有一些让你很是痛苦的问题。” 程露远远的看着那个溪桥之上倚坐着的白衣剑修,轻声说道:“是的,师叔。” 丛刃微微笑着,抬手接住了一片桃花,如同看着一种明艳绚丽的命运一般,长久的端详着。 “那么这样一个问题,应该与陈云溪有关。” 这大概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东西。 能够让程露这样的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也一定要回到一千零二年,来问一问一个在将来已经死去的三剑之一的丛刃。 自然也只有与之同等的存在。 程露微微垂下头去,这个剑修少有的迷茫的看着白石小道一地青丛桃花。 “是的。” 丛刃安静的看了手中桃花很久,而后将它抛入了水中,轻声说道:“你知道你师父是什么人吗?” 程露抬起头,长久的看着丛刃,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一个这样的问题。 陈云溪是什么人? 世人大概一知半解。 但哪怕对于程露而言,那个白发青衣,长久藏在流云之中的剑修,同样是神秘的。 程露长久的思索着,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是以一池里长久的沉寂着,桃花簌簌的落着,细雪是没有声音的,丛刃的呼吸与心跳很是平静,而程露的是仓皇的。 一直过了很久,丛刃才轻声笑了笑,说道:“陈云溪是当年青衣时代的剑修,与我师父,或者确切的说,他是与我师祖斜桥是一辈人。” 陈云溪虽然是与丛中笑并称三剑之人,却是与斜桥同一代的剑修。 那样一个剑修不欺人间年少的时候,丛中笑尚且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从某种角度而言,陈云溪其实算是丛刃师祖辈的人,便是程露,都是丛刃师叔辈的人。 千年岁月与百年岁月的交错,造就了这样一种古怪的辈分。 程露只是安静的看着那个坐在溪桥上很是寻常的说着许多东西的剑修。 丛刃看着程露笑着,继续说道:“我未曾见过那样一个剑修,而你程露是见过的人,试着想一想,关于那样一个剑修到底是我知道的更多一些,还是你?” 程露沉默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或许是我。” 丛刃安静的坐在那里,没有再说下去。 程露忽然抬起头来,仰看着一池之外的一天夜雪,而后自嘲的笑着,说道:“所以程露来此一趟,却是白费力气?” 丛刃静静的看着程露,轻声说道:“是什么让你想到来这里问我?” 程露长久的叹着气,缓缓说道:“张小鱼.....张小鱼的一本日记。” 丛刃倒是挑了挑眉。 “这小子还写日记?这是正经人干的事?” 正经人或许确实不写日记。 丛刃觉得自己好像确实睡得有点多了,连自己弟子什么时候开始写日记的都不知道。 只不过眼下的问题显然不是张小鱼写不写日记的事,而是日记写了什么。 “他写了什么东西?” “大风历一千零二年十二月九日,师叔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在看着天空发.....呆。” 程露说到这里的时候,蓦然怔了下来,抬头看向那个溪桥上的剑修,又低头看向一旁池水里那个长久的站着的黑衣剑修。 所以丛刃发现了什么? 程露在这一刻,却好像终于明白了过来。 少年胡芦的剑与程露的剑,都不能斩破岁月。 但是丛刃的可以。 所以丛刃看见了什么? 一个自己的本不该是十五岁的弟子,与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流云剑宗的剑修。 于是问题成为了问题。 答案埋没在答案里。 程露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因为自己的到来,而缓缓飘落在了一池之中的细雪。 “原来....只是这样?” 所以岁月里自己捡到的那只已经死去干枯的蝴蝶,是自己亲手放在那里的。 程露突然觉得肩头的那些正缓缓化去的雪很是沉重。 于是胸口有些闷也成为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来自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剑修缓缓弯下了腰去,在那里拄着少年胡芦的剑,沉闷的呼吸着。 当某些伞下少年与某些白衣带血的剑修体会到了命运二字的沉重之后,这个本来在戏台之下的程露,同样体会到了那样一种浩荡磅礴,不可逆转不可悖违的洪流之势。 丛刃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程露。 一直过了很久,那个黑衣短发的剑修才神色苦涩的抬起头来,执剑向着丛刃行了一礼。 “多谢师叔,程露打扰了。” 程露长久的叹息着,向着一池之外走去。 那个溪桥上的剑修只是轻声笑着,就像是过往,也像是未来的某个故事里,这个剑修所做的某些事情一样。 他总是喜欢在最后才说出一些东西。 “但你要的答案,未必不能有。” 程露怔怔转回头,看着那个坐在那里的剑修,轻声说道:“所以师叔其实确实知道一些事情?” 丛刃轻声笑着说道:“我当然不知道,但是大风历一千零二年的南衣城,也许确实可以给你这样一个答案。” 程露长久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溪桥上的白衣剑修嘴唇微动着,缓缓的说出了一个名字。 “白风雨。” 青天道前代观主。 搅动着人间百年前风雨的白风雨。 丛刃并没有问程露明年或是后年,人间有着怎样的故事。 只是当今人间,说到底,倘若会有乱意生。 白风雨自然是一个不可绕过的名字。 程露听着这样一个久远却也熟悉的名字,眸中似乎渐渐有了许多希望的光亮。 是的,白风雨。 丛刃虽然未必清楚一年零三年一千零四年的故事。 但是程露清楚。 那样一个活到了大道对于世人桎梏的老道人,在一切故事开始的时候,便已经死去了。 所以程露一直没有想起过那样一个人。 白风雨死在南衣城。 最开始的那些故事虽然无人知晓。 但是许多人已经猜到了那样一个前代青天道观主死在了谁的手里。 山河观,李石。 又或者说,死于一些来自丛刃的岁月里的剑意。 程露执剑行了一礼。 “还请师叔告知老观主的所在。” 程露虽然在人间的风声里,听说过白风雨死在了南衣城的事,然而这样一个道门大修,为什么会出现在南衣城,又是存在于南衣城何处,却是一件鲜有人知晓的事情。 哪怕是人间剑宗之中,也只有当初亲历过白风雨闯入剑宗之事的陈怀风知晓。 丛刃轻声说道:“何必急于一时?” 程露皱了皱眉,不知道丛刃是什么意思。 那个坐于溪桥上的剑修很是感叹,大约也有些愧疚的说道:“白风雨现而今已经九十九岁了。以百年计,已经没有多少岁月了,又何必这样在雪夜里匆匆忙忙去惊扰那样一个老人的垂垂清梦?” 程露沉默了下来。 是的。 世人往往说着不欺人间年少。 但在那样一句话之前,还有一句更为古老的话语。 叫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立于池边,轻声说道:“那我明日再去。” 丛刃微微笑着:“此言善哉。” 这倒不像是这样一个剑修风格。 ......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四月尾声里。 丛心从一些静谧坠落的桃花雨中醒了过来。 这个小姑娘在溪桥上坐了很久,而后站了起来,抱着那个江河海捡来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布娃娃,跨着小小的步子,踩着一地桃花,向着一池外而去。 一直到停在了那处树屋下的秋千处,丛心才停了下来。 老朽的东西,自然很容易断的。 只是那一根被丛刃新换的绳子,大概还很年轻,所以依旧完好而坚韧的系在那里,那样一个懒散的剑修系的绳结亦是很牢靠,一点也没有松弛的意味。 丛心安静的站在那里,站在万般寂静的剑宗园林里,长久的看着那一处绳结。 她想起了某场桃花雪。 某个给自己修着秋千的白衣剑修,还有某个不知为何而来的黑衣剑修。 人间的故事里,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有着通晓一切的思维。 譬如丛心,哪怕那样一个剑修是在自己的指引下,才去神女那里,回去了过往的岁月。 但是直到今日,丛心才意识到了许多东西。 如果那时候自己能够睡得清醒一些。 是否就能猜到很多的未来的命运? 丛心后知后觉的想着,小姑娘干净也明亮的眼睛里渐渐有些湿润。 就像某个清晨,在某个大湖边,笼罩的雾气一般。 但丛心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只是抬起手,用袖子蹭了蹭眼眶,而后抱着布娃娃坐上了那个秋千,将布娃娃放在了膝头,双手攥紧了秋千藤,抬头看着四月的天空越来越高,也越来越低。 ......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 ...... 风吹着白云飘,你到哪里去了。 想你的时候哦抬头微笑。 知道不知道。 ...... 胡芦一觉睡得很是安稳。 这样一个少年自从当初那场大梦惊醒之后,便再也没有睡过这样惬意的觉。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但是雪还没有停,冬雪的色彩很是宁静的透过微微打开的窗户透了进来,那个炉子已经熄灭了。 胡芦躺在床上,歪着头静静地看了窗外的雪色很久,而后才默默的起了床,穿着里衣站在了窗边,将窗子向外又推开了许多。 纵使大雪迷蒙,少年一时间还是有些被雪中的光线刺到了一下,是以眯起了眼睛。 剑宗里依约有些打牌的声音传来,或许是因为在风雪里的原因,听起来很是渺远。 但葫芦觉得很是心安。 窗外是一些雪中小道里延伸至尽头的作为弟子居的小楼。 师兄们未必便在其中,但是一定在牌桌上。 毕竟南衣城至理名言——大冬天不打牌,打你妈? 胡芦一直看了很久,才推开了房门,在那里叫着师兄。 只可惜并没有某个白衣剑修慵懒的声音回应。 胡芦犹豫了少许,蹑手蹑脚的踩着楼梯,爬上了二楼,在那里探头张望着。 二楼依旧和昨日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那个放在门边的炉子里面还有些火星,正在散发着微微的热气。 至于张小鱼,却是不在楼上了。 胡芦的印象了,张小鱼好像很少有着这样早起的时候。 当然,因为连日大雪的原因,胡芦也不清楚现在是不是尚早。 少年重新走上了二楼,越过了床榻,走到了那扇门边,又向着外面张望了一下。 外面的风廊上也没有那个剑修看雪的身影。 胡芦在那里坐了下来,又将炉子挪过来了一点,很是沉默的看着雪里的剑宗园林。 风雪自然是冷的。 只是也有着一种莫名的清甜的味道。 胡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着这样的感受。 或许是因为那些落在了廊上的雪粒,像极了一些洒在糖油粑粑上的白糖。 胡芦坐了好一阵,于是又继续在二楼翻找起来。 昨日张小鱼的话语里似乎藏着许多隐意,这让胡芦越想越奇怪。 只是一如昨日一般,今日胡芦依旧什么也没有找到。 少年忙活了好一阵,才终于又回到了风廊边,歪着头皱着眉看着这场大雪。 雪里有着一个剑修正在缓缓走来。 并不是张小鱼,而是怀民。 怀民在风雪小道里看了一眼楼上的胡芦,而后默默的转身向着三池附近的雪林里走去。 胡芦犹豫了一会,跑下了楼去,拿着那把伞,撑开来在雪里走了出去。 怀民便在那里安静的等待着。 胡芦突然有种莫名的,自己像是在做着卧底的感觉。 只是大概并没有三年之后又三年的愤懑。 二人在雪中相对无言。 “你有发现什么吗?” 怀民看着胡芦,轻声说道。 胡芦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没有,或许小鱼师兄确实什么都没有,又或许,他藏得太好了。” 那样一个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之前的剑修,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喜欢耍着无赖的寻常的人间剑宗弟子一般。 与日后的那种叫做张小鱼的鱼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只是胡芦很清楚。 那样一个白衣剑修,只是将一切都藏了起来。 但问题在于,胡芦并不清楚,张小鱼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一如看雪,一如站在雪中。 一切白茫茫的,像极了向着四面八方而去的未知的命运。 怀民长久的站在那里,看着人间十二月的雪,低下头来,轻声说道:“他在后来,带给了剑宗或者人间,什么故事?” 胡芦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一场雪。” 一场白茫茫的寒意刺骨的风雪。 就像某个少年的伞下遮蔽的风雪一样。 怀民长久的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雪上眉梢而已。 ...... 张小鱼正在挥着剑向着一池而去。 那样一个叫做胡瓜的少年,与胡芦确实太像了。 这不得不让他生起了一些古怪的想法。 所以他打算跑来一池问一问丛刃。 丛刃难得的没有睡觉——一如张小鱼所写的日记一般。 那个向来懒散的剑修,便安安静静的坐在溪桥上,托腮看着天空。 张小鱼有些古怪的凑了过去,在桃树下坐了下来,看了许久而后狐疑的问道:“师父你在做什么?” 丛刃微微垂下眼帘,静静的看了张小鱼很久,而后懒散的说道:“和你没关系,哪凉快哪呆着去。” 张小鱼惆怅的看着一池外的人间雪色。 大冬天的,当然哪里都凉快,丛刃倒也没说错。 一池不见雪,确实是最不凉快的地方。 张小鱼本来还想问一问胡芦的事,想看看胡芦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做胡瓜的远方亲戚,只是看着丛刃那幅懒得理会的模样,倒也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毕竟丛刃很懒是人尽皆知的事。 懒洋洋,病恹恹,虽然后者对于当下人间而言,已经是见不到的东西了,只不过卿相还是不遗余力的诋毁着这样一个剑修。 丛刃自然是在想着程露的事。 或者说那个叫做陈云溪的古老剑修的事。 这样一个剑修对于世人而言,自然都是耳熟能详却极为陌生的。 所以程露到底是想要知道什么呢? 丛刃虽然很是好奇,但是并没有问。 猜测当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只不过丛刃的猜测被这个突然到来的弟子给打断了。 所以溪桥上的白衣剑修虽然说着哪凉快哪待着去,但却也是将思绪放到了这个弟子身上。 一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 张小鱼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 只是假装得很快乐而已。 丛刃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某件事。 那时自己问这个来自山河观的弟子。 “你恨山河观吗?” 年轻的剑修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那你日后去杀一个人吧。” ...... 丛刃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年轻弟子已经挥着剑走得很远了,依旧是在那里胡乱的挥着剑,像是风雪里会有钱被斩出来一样。 溪桥上的剑修长久的看着那个与天地一色的弟子背影,什么也没有说。 弟五十八章 一切俱往,前辈 程露背着剑,安静的在雪里穿过了被大雪覆盖的南衣城街头,向着那处南衣城千年来极为标志性的墓山而去。 大雪时候,那些青色的墓碑都被雪层盖住了不少,远远看去,就像是许多压在了雪下却依旧冒着头的小白菜一样。 南方的故事大概往往与人间不可分割。 又或许本身人间的故事便与人间不可分割。 程露安安静静的走在雪里,身旁的世人们撑着伞匆匆的缩着手走了过去,这样一个衣着单薄还不撑伞的剑修,自然是极为惹眼的。 只是南衣城的人们并没有什么好奇多看两眼的心思。 剑修们当然可以穿得极为臃肿,像个世人一样挤在人流里。 但是也会有张小鱼那样喜欢耍帅的人。大概就像那个白衣剑修后来与某个伞下少年所说的那样,剑修的装逼之道,自然漫长修远。 人间惯见剑修如世人,惯见妖族如世人,自然也能接受剑修如剑修,妖族如妖族。 程露一路无碍的行至了墓山之下。 一如丛刃所说那般,应该给予这样一个老人雪夜清梦的安宁,是以程露在一池中不安的坐了一晚,才终于才清晨的时候,从那个才始睡醒的剑修口中得知了白风雨其实便在墓山的消息。 程露安静的站在墓山脚下抬头看着。 尽管就在前不久,他便在大风历一千零四的四月里,登上过这座墓山。 只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那个曾经的青天道老观主,便曾经在这座墓山之中,安静的待过数十年。 所以岁月与历史,大概往往都是被踩在脚下的东西。 覆雪的岩石,便是极新与古老的交汇。 程露看了很久,而后向着墓山上走了上去,一路穿行过无数墓碑,而后停在了山顶的某处墓碑前。 这个位置大概确实很好。 白风雨在整个人间千年历史里,都算的上是极为卓越的那一批人。 所以山顶的某块墓碑,自然是很好的选择。 程露静静的看着那块并没有名字的青色墓碑,青碑挂雪,像是某些早已经沉寂下去的故事一般。 碑前有杂草歪歪斜斜的生着,大风历一千零二年的十二月,还没有那样一杯枸杞茶摆在碑前,也没有某个姓北的少年在这里写着那样一个老道人的名字。 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什么也没有被打扰的模样。 程露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弯下腰,伸手扫去了墓碑上的积雪,有帮忙拔了一些杂草。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很难想象一个人是如何在昏暗的不见天日的墓穴之中生活这么多年的。尽管有时候流云剑宗的剑修也会觉得那样一片流云山脉,其实像是一座顶上覆雪的坟墓。 但流云只是流云。 坟墓才是坟墓。 一直将大雪里的墓碑清理得干净了许多,这个剑修才站直了身子,执剑行了一礼。 “晚辈程露,请见老观主一面。” 人间很是热闹,也很是宁静。 一些远处的喧嚣穿过了风雪落向这处墓山的时候,带着一种很渺远的意味安宁了下来。 那是一种令人心中心安的热闹。 人间的热闹,往往代表了一种平和的世态。 反之依然。 程露微微低着头,执着剑,保持着那样一个行礼的姿态,任由风雪落入了那袭黑衣之下,冰冷着那些裸露的肌肤。 只是这样一个剑修这般虔礼的姿态,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那座青色的墓碑像是一扇老去却也固执的青色的门,无论如何,都不愿扫去青苔,打开一些什么。 程露安静的站在那里。 丛刃并没有告诉他应该怎么才能让这样一个老道人走出来。 一如丛心没有告诉他,应该怎样才能让神女送他回来一般。 所以一切只能程露自己去想办法。 程露抬起了头,静静的看着那个鸠占鹊巢的老道人,回忆着记忆里流云剑宗之中关于这样一个老道人故事的记载。 有些人当然是偏执的不能以道理说通的。 更何况程露大概也不会什么道理或是道礼。 所以这个黑衣剑修在雪中站了很久,而后拔出来手中的剑,只是很快又送回了鞘中——自然不是因为程露觉得这样不妥。 只是因为手中之剑,并不是程露的剑,而是少年胡芦的剑。 于是程露伸手向身后,拔出了另一柄断剑。 四尺决离,哪怕断了,也与世人之间相差无几。 当这个黑衣剑修握住那柄决离剑柄的时候,他的眸中闪过了一丝决绝与愧疚。 “抱歉了,前辈。” 有些东西,自然不得不打扰。 哪怕这是一个近百老人的最后安宁。 风雪激荡,剑身轻鸣。 那一柄决离自鞘中拔出,而后被这个黑衣剑修举过头顶,像是一个蛮不讲理的疯子一样,径直劈向了那一处青色的墓碑。 只是决离并没有落向墓碑之上。 不是不想落,而是不能落。 一碑风雪变成了一碑风雨。 那样一个老道人便神色漠然的出现在了程露身前,手中掐着道诀,牵引着万般风雨,遏制住了那一剑落下的趋势。老道人竖于身前的手一挥,程露连人带剑都向着墓山下方滚落而去,直到撞到了下方的一处墓碑上,才停了下来。 程露并不意外,只是擦着唇角的血色,而后拄着剑站了起来,站在下方墓碑旁,抬头仰看着那个立于风雨风雪之中的老道人,抱剑行了一礼。 “晚辈程露,见过前辈。” 白风雨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程露手中的决离。 这大概便是程露不用少年之剑的原因。 决离一剑,哪怕是白风雨,自然也不可能无视。 更何况这一剑出自来自流云剑宗的程露之手。 “磨剑崖决离,看来你是流云剑宗的人。” 决离自然是磨剑崖之剑,只是一如方寸灵台同样都是磨剑崖之剑一般,那样一座高崖,早已经不再过问那些曾经剑崖之剑的去向。 白风雨没有听说过程露的名字,自然是理所应当之事。 当这样一个老道人来南衣城的时候,便是陈怀风都不过十二岁初入剑宗,程露大概也才四岁左右。 倘若听说过,那才是不应当的事。 “流云剑宗程露。” 这个黑衣剑修轻声说道。 “家师,陈云溪。” 听到陈云溪三字的时候,这个本来神色漠然的老道人眸中亦是有了些许惊诧之色。 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个不知为何突然便找上了墓山的年轻人,会是那样一个古老剑修的弟子。 白风雨静静的看了这个剑修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是陈云溪让你来找我的?” 程露摇了摇头,执剑恭立于风雪碑后,轻声说道:“是丛刃前辈。” 白风雨眯起了眼睛。 大约相较于前者,后面的那个名字,更能让这样一个道人心中不能平静。 在漫长的沉寂之后,这个道人敛去一身风雨道韵,转身向着墓山之巅而去。 一山风雪,道人的身影倒显得有些瘦弱单薄。 程露站在那里平息了少许,而后送剑入鞘,同样跟着老道人走上山顶而去。 在整个南衣城,大约最能够看全那样一处剑宗的地方,便是这座城中墓山。 程露穿过风雪走上去的时候,老道人便沉默的站在那里,看着南衣城以北那处很是安宁,便是连打牌声都被风雪压下去了的剑宗园林。 “说来听听。” 白风雨突然开口说道。 程露倒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 那个老道人回头瞥了一眼那个黑衣短发剑修,又转回了头去。 “我很好奇,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丛刃会让你来找我。” 程露并没有叙述那样一个故事,只是长久的看着道人的背影,而后轻声说道:“倘若是我师父让我来找您的,那当是如何?” 白风雨静静的站在那里,瘦弱苍老的肩头压着许多看起来意味沉重的风雪。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老道人才无比平静的说道:“你觉得我应该与你师父有着许多见不得人的联系?” “不敢。”程露轻声说道。“只是有时候难免会有一些很是古怪的猜测。” 这个剑修的态度很是恭敬,这是与面对着丛刃那样的人不同的。 不是所有人都是很好说话的。 而且白风雨虽然不如丛刃活得久,但是在与人间的亲和度上,自然比不得丛刃那样一个千年前的剑修。 乃至于世人偶尔想起白风雨,都会觉得那是一个古老久远的故事了。 而关于另一个更为古老久远的剑修,世人反倒觉得那便是当世之人——当世一个睡懒觉之人。 程露当然也是这样的想法。 丛刃是如此之近,而白风雨是如此之远。 亲近疏远之事,自然人之常情。 白风雨安静的站在那里,而后淡淡的说道:“我或许知道你想问什么东西了。” 程露默默的伫立于山巅。 那个风雪里的老道人抬起头来,远眺着人间,而后轻声说道:“只是.....” 他回头看着程露,缓缓说着。 “当年丛刃一剑斩了我的心我,这也意味着,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也许在今年,也许在明年,我就会去往冥河之中。” 白风雨静静的看着这个流云剑修,后者眉头紧锁,却也好像明白了白风雨的意思。 当今人间三观之人,都是白风雨的弟子。 便是卜算子,那些乾坤卦术,都是来自于这样一个老道人。 白风雨又如何看不出这样一个剑修,并非大风历一千零二年之人? 所以老道人的意思很明显。 或许人间将来会有许多纷乱的故事发生。 这使得你迫切的想要来寻找一些答案。 只是程露。 “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风雨的轻描淡写的说着,重新转回了头去,看着覆盖着大雪的人间。 程露沉默的站在那里,而后轻声说道:“前辈喝酒吗?” 白风雨立于风雪里,挑了挑眉,远眺着剑宗园林,淡淡说道:“如果你可以带一些酒来的话,确实可以喝,只是喝了你的酒,并不代表同意了你的请求。” 程露倒是轻声笑了笑,转身向着墓山下走去,说道:“晚辈明白,只是想请前辈喝点酒,表示一下贸然打扰的歉意而已。” 这个流云剑修渐渐消失在了墓山风雪里。 白风雨一直看了许久的南衣城,而后安静的在一山雪色里坐了下来。 去买酒的流云剑修过了很久,才终于从墓山小道上,穿过无数覆雪的青色墓碑走了回来。 白风雨听着身后那种缓慢的踏雪的声音,大约也是有些疑惑。 “你去了很久。” 程露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而后停在了白风雨身旁。 “因为我还买了一些别的东西。” 白风雨长久的坐在那里,而后缓缓转过头去。 顶着一身雪色的程露便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坛酒——白风雨的目光在那坛酒上匆匆瞥过,落在了程露的手中。 老道人的瞳眸清楚可见的收缩了一下。 程露看见老道人的这种反应,倒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将手里的那坛酒,放在了白风雨身前,同时亦是将手里的那东西递了过去——那是一枝糖葫芦。 老道人并没有接过去,只是抬起头,眯着眼,看着那个很是恭敬的很是诚恳的给自己递着糖葫芦的年轻剑修。 二人便这样在墓山之巅僵持了很久。 只是当白风雨在漫长的沉寂之后,伸出手去,打算接过那个糖葫芦的时候,程露却是将手缩了回去,在老道人身旁站直了身子,如同先前的老道人一样,看向那处风雪里的剑宗园林。 “在来之前,其实我便问过丛刃前辈——倘若白前辈不愿意与我说一些东西,那该怎么办?” 程露低头看着手中的那一枝糖葫芦,轻声笑了笑,说道:“丛刃前辈想了想,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正在南衣城,从鞋底摸出一文钱,买了一枝糖葫芦很是小口的吃着。” “前辈也知道,流云剑宗没有别的,在人间两千多年的大道史中,向来并不突出,唯一的优点,便在于历史久远。” “比函谷观还要久远。” 程露轻声说着。 “流云剑宗比不上人间剑宗,比不上磨剑崖,在历史潮涌里,或许连曾经的青天道,而已比不上,只是一个这样的剑宗,本身就是一种历史。” 程露的轻柔的声音到此为止,而后变成了一种很是冷静的语调。 “所以我们大概也会知道的多一些。” “前辈当年开始修行的原因,便是因为家贫无以为继,于是您的父亲便将你送往了道门,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样一个自穷困潦倒里走出来的孩童,会成为那一个百年里,最为耀眼的存在。” 白风雨沉默了下来,或许也是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家父亲从怀里摸出了最后一文钱,给自己买了一枝糖葫芦,而后从此二人再也没有相见过。 程露当然不会愚蠢到将所有的东西都说出来。 有些事情,自然说一半,留一半是最好的。 “您也曾热忱的致力于如何让人间变得更好。”程露轻声说着,却是蓦然想起了神女瑶姬的那一番话。“一如您的某个徒孙所说的那样,从泥泞里走出来的人,会更加的清楚他们想要什么。” “成仙或许确实是很好的选择。” “只是那样一条路,是未经证实的,一切未卜的,而前辈形色匆匆,迫不及待的想要将一切带入其中。” “于是有人打碎了您的希望,泯灭了您的热忱.....” 人间自是有遗恨,此事无关风与月。 白风雨长久的坐在风雪山头,远眺着人间,眸中却是有着许多浑浊的东西,像是某些活水不复的大湖,一日日的沉积着尘埃落叶,于是变得混沌,变得痛恨。 这个老道人伸手拿起了身旁的酒坛子,送到唇边喝了一大口,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程露握着那枝渐渐带了雪色,又好像是更为浓郁甜蜜的糖霜的糖葫芦,安静的看着那处剑宗园林。 “我同样形色匆匆,在昨晚的时候,我便想要来找前辈,只是丛刃前辈拒绝了我,如果我没有看错,那样一个白衣剑修的眸中,其实有着很是深沉的愧疚。” 白风雨喝着酒,平静也坦然的说着:“我也看得出来,他很喜欢我这样一个天赋卓越的道人。” 道人的话语渐渐多了起来。 “在年轻的时候,在我二十岁那年,第一次来到南衣城,见到那样一个千年剑修前辈的时候,我便能够从他的那些时而有着光彩闪过的眼眸里,看见那些东西。” “他应当觉得我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他自己。” 所以满心满眼,都是少年时候的影子。 老道人轻声说着,坐在雪里大口的喝着酒。 酒自然是越喝越暖的,但那只是一种错觉而已。 人们会在暖意里被欺骗了,于是放肆的躺在雪中,直至被冻死。 白风雨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坛子,安静的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其实有很多东西,是世人不愿意承认,却是无比残忍的真相一般的存在。” 程露转头静静的看着老道人,问道:“比如?” “比如我当年或许真的错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从泥泞里走出来,迫切的希望将一切都从泥泞里拔出来,于是操之过急,于是执迷不悔。” 白风雨安静的看着人间风雪。 风雨风雪都是一样的。 都是应该存在的。 只是有时候来的太突然,便会成为一种灾祸。 有枝糖葫芦被送到了道人身前。 “一切俱往,前辈。”程露认真的说道。 “再忠诚于一次人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五十九章 墓山不为人知的故事 小狗和猫咪,师兄和师弟,都不知道我的心事。 张小鱼挥着剑,在风雪里很是无趣的走着。 为什么总感觉今日的剑宗有些怪怪的? 这个白衣剑修四处张望着,却是看见了某个师兄正在雪里二池的亭子里,很是安逸的喝着茶。 当喝茶二字的出现的时候,自然并不用去说那人是谁了。 陈怀风的茶有些凉了,但是还有大半没有喝完。 这个身材高大的师兄只是捧着杯子,坐在亭边,安静的看着飘落池中,又消失不见的雪絮。 “师兄,我知道你的剑在哪里了。” 张小鱼晃着剑走了过来,很是神秘的看着陈怀风,而后伸手搓了搓,嘿嘿笑着。 “给我点这个,我就告诉你。” 陈怀风抬眼瞥了一眼张小鱼,只是‘哦’了一声,而后又低下头去,继续捧着优乐美,在那里看着池中雪色。 张小鱼神色古怪的打量着陈怀风。 陈怀风自然是不问世事很久了,这个在张小鱼来之前看着南衣城的师兄,自从不欺人间年少之后,就安静了下来。 只是安静与这种沉闷的情绪,显然是不一样的。 这个白衣剑修来了些兴趣,也不再去管什么剑不剑的,毕竟这种时候还剑不剑的,那贱不贱啊。 “师兄你怎么了?难道又想娶媳妇了?” 事实证明,哪怕张小鱼没有说剑不剑的,这也是极其贱的。 陈怀风默默的看着张小鱼,而后抬起了手来。 张小鱼嘿嘿笑着,立马向着一旁缩了过去。 这个白衣剑修犯了一下贱,倒是也认真了起来,抱着自己的剑再次凑了回去。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怀风摇了摇头,默默的说道:“没什么,只是你怀民师兄做了一个梦,让我有些不得其解而已。” “什么梦?让我张小鱼给你解解梦,收费合理公道,一百文钱就可以。” 张小鱼装模作样的撸起了袖子,又被风雪吹得手臂上满是鸡皮疙瘩的捋了回去。 陈怀风默然无语的看着张小鱼,倒也是把怀民的梦说了一下。 张小鱼站在一旁认真的听完,而后问了一个问题。 “怀民师兄有祖父吗?” “......算了,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张小鱼哈哈笑着,说道:“一个梦而已,我经常做噩梦,还被鬼压床呢。” 陈怀风倒是认真的看着这个师弟,说道:“那是因为师弟你精神过于紧张了,又天天通宵打牌,生物钟混乱,我给你推荐一种茶......” 陈怀风还在那里说着,那个白衣剑修却是已经晃着剑继续向风雪里走去了。 “不用啦,师兄。” 张小鱼在雪里一面走着一面挥着手,又在小道上停了下来,静静的看着一地风雪里稀疏的几行脚印。 “我的情况我自己知道的。” 只是后面这一句话,张小鱼说得很是轻微。 ...... 小狗和猫咪,师兄和师弟,都不知道我的心事。 ...... 回到弟子居的时候,胡芦正在火盆边烤火。 这让张小鱼有些诧异。 “你怎么还在这里?” 胡芦认真的说道:“因为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张小鱼倒也没有在意,点了点头,说道:“那确实,胡芦娃现在估计在赖床,要下午才会起来去门房打牌,你到时候可以去路上堵他,给他吓得哇哇叫。” “.....好的师兄。” 张小鱼随意的挥挥手,把剑背到了身后,而后就在小楼里四处翻箱倒柜的搜寻了起来。 胡芦好奇地看着张小鱼,问道:“师兄在做什么?” 张小鱼一面晃悠着手里的那个木盒子听着响声,一面说道:“大冬天的,太无聊了,找点钱打牌去。” 胡芦默然无语。 张小鱼里里外外的搜寻了一番,把楼里翻得一片狼藉,而后叹息了一声。 “算了,还是去看看苏广那小子有没有弄到钱吧。” 这个白衣剑修向着外面而去。 胡芦站了起来,跑到了门边,看着张小鱼真的便在风雪里走远了,倒也有些犯嘀咕。 难道师兄在当初,真的只是在打牌? 胡芦犹豫了一阵,而后把火盆里的炭火用灰盖住,不然到时候起火了,给剑宗一把火烧了就不好了。 少年检查了一番,而后才撑起了伞跟了出去。 虽然已经看不见那个白衣剑修在风雪里的身影了,只是胡芦却也很清楚张小鱼会去哪里。 是以倒也没有循着地上的脚印而去,而是从一旁的林子里绕了过去。 走到三池园林后方的那扇小门的时候,那扇门正开着,在雪里微微晃悠着,那个白衣剑修大概才始从这里走出去。 胡芦凑了过去,并没有第一时间跟出去,而是在那里竖着耳朵很是认真的听着,果然便听见了张小鱼的声音。 “....两个糖油粑粑,晚点回来结账.....” 胡芦默然无语,却又觉得理应如此。 一直等了许久,直到听见了踏雪咯吱咯吱而去的声音,胡芦才从剑宗里探出头来。 张小鱼正在小道上很是满足的吃着糖油粑粑,还时不时的舔舔手指头。 那个糖油粑粑的摊子便在那条巷子里,像是一个雪里的草垛一样,散发着很是温暖的热气。 胡芦也想吃一个糖油粑粑——毕竟在后来,人间剑宗的外面,这个卖糖油粑粑的老头再也没有出现过。 就像水消失在水里。 只是因为担心被认出来又有许多麻烦,胡芦还是打住了这个想法,压低了伞沿匆匆从一旁走了过去。 走出巷子,长街上的张小鱼正在四处张望着,手里的糖油粑粑已经啃了大半,剩下的则是软趴趴的窝在油纸包里,残缺得像是一条刚出生的狗一样。 胡芦默默的站在巷口看着。 风雪里的白衣剑修三两口吃完了手里的糖油粑粑,又看向了另外一个,只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将他塞到了怀里,大概便是留给苏广吃的。 张小鱼向着苏氏客栈而去。 胡芦便在那里安静的等待着。 大约过去了半刻钟,这个剑修便和苏广勾肩搭背的从客栈里走了出来,眉开眼笑的向着城北某处牌馆一条街而去。 胡芦犹豫了少许,依旧是远远的跟了过去。 张小鱼和苏广进了某处牌馆,里面传来了那些打牌的人们说着诸如张点炮你又来送钱了的取笑声——这样的声音,在南衣城,几乎每天都可以听见。 胡芦默默的站在那处牌馆外的街边,安静的停了很久,而后转身离去,重新向着人间剑宗而去。 张小鱼确实只是出来打牌而已。 胡芦重新回到了剑宗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向着张小鱼的住所而去。 少年撑着伞停在了林子里,远远的看着。 那是胡芦。 小少年大概依旧好奇张小鱼昨天带回来了谁,是以好不容易等到了张小鱼出门打牌去了,这才狗狗睢祟的摸了过来。 要与他见一面吗? 少年站在林子里安静的想着。 倘若有机会,大概人们其实都想与年少年幼时候的自己见上一面。 笑笑那时自己的愚蠢却也艳羡于彼时的天真。 胡芦有些止不住的向着小楼而去。 只是走了几步,胡芦又停了下来。 见到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胡芦叹息了一声,收起了伞,而后重新走入了林子里,背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大概就像程露所说的那样,少年的剑斩不破岁月。 所以就算说了许多东西,自然都是徒然的。 只是命运这样的东西,自然是很难猜到的。 胡芦握着收起来的伞像是握着剑一样坐在那里的时候,身后却是突然传来了一个很是轻缓的脚步声。 少年怔了一怔,转回头去。 只是一个小少年背着剑正站在那里,当少年转过头来的时候,小少年的眼睛突然便睁得越来越大。 二人便那样彼此怔怔的对视着。 一直过了很久,想象力未曾被岁月里的故事约束的小少年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未来的我吗?” 一种无比仓皇的感觉蓦然轰击在少年的心头,好像一切血液都涌上了脑袋,少年的思绪一片空白。 他面红耳赤,燥热难耐,在这样的十二月的大雪里,额头上却是有了无数的汗水。 “不.....不是的。” 少年仓皇的从雪地里站了起来,连滚带爬的向着人间剑宗之外跑去。 我怎么会是你呢? 亲爱的胡芦。 我满是罪恶,我一手鲜血。 少年泪流满面的奔逃而去。 哪怕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真的有过去与过往的自己见上一面的心思。 只是当那样一个懵懂的小少年真的站在了自己面前的时候。 胡芦的心理防线还是在一瞬间崩溃得一塌糊涂。 他想到小少年的天真懵懂,诱使着他产生着再见一面满是缅怀的感叹一切的想法。 只是却忘记了自己本身所怀的罪恶。 是的。 人间最难面对的,大概便是过往的自己。 你得到你想要的吗? 换来的是铁石心肠? ...... 小少年万般不解的站在那里挠着头。 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像极了自己的人,会跑得像一条狼狈的野狗一样。 ...... “大约二十年前,我曾在青天道见过陈云溪一面。” 白风雨无比平静的说着。 程露默默的站在一旁,轻声说道:“那时你们说过什么?” 白风雨喝了一口酒,淡淡的说道:“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年近百岁,行将就木的老道人抬手指着墓山的那条小道。 “我们站在山道的两头,看着彼此很久,谁也没有说什么。” 白风雨低下头来说道:“但我给他让了路。” 老道人轻声说着。 “我让出了那样一条路,让那个白发剑修走上了那处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的道观。” 程露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青天道?” 二十年前的故事,程露自然不会知晓,彼时他,或许还在人间某处,如同某个白衣剑修的少年时候一样,抓着蝴蝶,玩着泥巴,或者看着某朵青藤上艳丽的南瓜花。 老道人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我也没有问,因为我看得出来,那样一个剑修平静而漠然的眼眸里,并没有丛刃那样温柔的怜悯。” 老道人被丛刃斩断了一切寸进之路之后,便再也没有向前争锋的实力。 自然不用说面对着那样一个历来神秘而古老的剑修。 程露静默的站在那里。 世人一直以为陈云溪一直都在流云剑宗之中,只是大概谁也没有想过,这样一个白发剑修,在很多年前,却是去过一次青天道。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才轻声问道:“后来呢,前辈?” 白风雨眯起了眼睛,久久的看着那些风雪,而后轻声说道:“我那时本来已经想要离开青天道了,但是因为陈云溪的突然出现,我又在那里逗留了很久。” 老道人喝了一口酒。 “但我没有等到他下山来。”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见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程露等了很久,老道人的叙述却是没有了下文。 一直很久,程露才轻声说道:“没有了?” 老道人平静的说道:“没有了。” 再后来,便是老道人来了南方的故事。 程露安静的在那里站了很久,而后抱剑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多谢前辈相告。” 白风雨只是挥了挥手,这个老道人便坐在风雪里,安静的喝着酒,看着南衣城。 程露转身向着下方而去。 只是在临别的时候,却又听见白风雨补充了一句。 “当年陈云溪要见的人之中,应该也有我。” 程露回头看着山巅的道人。 自然是这样的。 否则为何偏偏在白风雨要下山的时候,在那样一处青山的山道之上,正好遇见了那样一个白发剑修? 只是所有的东西,都在当年的那一眼对视之中。 就像白风雨所说的那样。 陈云溪的目光是平静且漠然的。 在久远故事里的陈云溪,那个青衣时代的年轻的陈云溪,目光自然是温和柔软的。 没人知道岁月里的故事,让这个剑修发生了怎么样的改变。 程露什么也没有再说,执剑向着老道人再行一礼,而后穿过风雪,走下墓山去。 在陈怀风离开不久后,有白衣剑修来到了这里。 长久的站在白风雨的身后,一同沉湎的看着人间。 风雪呼啸,而人间却是安宁的。 一直过了许久,白风雨才转回头来,看着那个一袭白衣立于风雪里的剑修,不无感叹的轻声说道:“前辈还要活到什么时候?” 丛刃轻声笑着,说道:“你应该也猜到了,一切都快了。” 白风雨转回了头去,很是怅然的看着人间。 这个老道人早已没有了当初来到人间剑宗,在那里尚且是小少年的陈怀风面前所展露的那种愤怒。 相反,面对着这个毁了自己一生的剑修时,他很是平静。 也许心绪依旧是不平的。 只是至少神色静如平湖。 二人静静的站在墓山之巅,这是所有故事开始之前的某些岁月里的画面。 “你如何知道我能够给那个流云剑修一个答案?” 白风雨轻声问道。 丛刃在那里站了很久,抬头看着风雪里的同归碑,平静的说道:“因为当年我那一剑落向你心口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某个剑修窥视的目光。” 这个白衣剑修,也许一直都对那样一个坐在流云之中的剑修抱持着警惕。 他丛刃已经是很老的人了。 只是有人比他还要老。 “因果一剑,被人窥视,自然是很正常的。” 白风雨像是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东西一般。 丛刃淡淡的说道:“他是青衣时代的人,你虽然生得晚,但是也应该知道,那个时代的人,总归心底有着许多的没来由的惶恐。就像人间已经很久没有说,但是依旧记得的那句话一样——万一剑圣疯了呢?” 这是很多年前,所有人最为担忧的一件事情。 哪怕当初槐帝一意孤行,只是最终也是死在了幽黄山脉冥河畔。 但是如果是剑圣青衣疯了,人间没有任何办法。 白风雨什么也没有再说,丛刃也没有。 所有的话题在这里戛然而止。 一直过了很久,那个苍老的道人喝光了流云剑修给他带来的酒,而后弃了酒坛子,向着墓山那处青碑而去。 只是走了一半,却又回头看着那个立于山巅长久看着风雪南衣城的白衣剑修。 “前辈后悔当初送出那一剑吗?” 丛刃轻声笑了笑,而后说道:“自然后悔,以大道而言,你的天赋是人间很美的东西亲手撕碎一些美,任谁都会感到悲伤。” 那个白衣剑修缓缓说着,而后止住了笑意,平静的说道:“只是很抱歉,当年我必须这么做。” “不问对错?” “不问对错。” 白风雨听着丛刃极为平静的回答,而后轻声说道:“你觉得人间剑宗便一定是对的吗?” 丛刃坦然的说道:“当然不是。” 山巅的白衣剑修说着,转回了头来,长久的看着碑旁的老道人。 “这样一个地方,在岁月里沉积了太久,许多的东西都成为了根深蒂固的顽疾。他们是,我也是.....” 丛刃没有说下去。 但白风雨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第六十章 程露已过泗樯镇 程露安静的穿过了南衣城那些风雪长街,重新回到了那一条巷子前。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带着两柄剑在那里安静的等待着。 一直过了很久,才有一个少年仓皇的跑过了风雪,气喘吁吁的停在了那里,长久的撑着膝盖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程露什么也没有说。 如同一早便知道这样一个少年会过来的一样。 人最大的判决,就是去面对一次过往的自己。 程露安静的站了很久,而后将少年的剑递了过去。 胡芦沉默了很久,而后接过剑来,缓缓站直了身子,也缓缓转身,向着那处风雪里迷蒙的墓山看去。 那里也许有人在看着,也许没有。 那里看着的人也许会说着你可以自己选择,也许没有。 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也许有人会慢慢原谅自己。 也许没有。 胡芦抱着剑,像是一个沉寂的冬日一般,悄无声息的走入了巷子之中。 程露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一切未曾发生的大风历一千零二的冬天,而后平静的离开。 ...... 某个牌馆里打牌的人抓了一张牌,拿在手里看了很久,迟迟没有打出去。 却是转头看向了窗外风雪迷离的人间。 那些屋内灯光炉火都不能触及的寒冷的人间。 这个白衣剑修像是陷入了漫长的走神一般。 一直过了很久,直到牌桌上的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张小鱼你快点咯。” 张小鱼回过神来,脸上重新带着很是灿烂但在过往里也很是寻常的笑意,径直将手里的牌打了出去。 “红中。” “胡了!” ...... 这个白衣剑修打牌打疯了,一直到头晕脑胀才回去,回到剑宗的时候,陈怀风依旧在喝茶,怀民依旧在闲逛——他没有说起某个叫做胡瓜的少年的事,好像记不得了。 张小鱼从一旁过的时候,怀民还笑呵呵的调侃着他。 “你今天又输了多少?” 张小鱼笑着回道:“不多不多。” 怀民很是肆意的耻笑着,在风雪里笑骂着张小鱼丢尽了剑宗的脸而后走远而去。 张小鱼只是轻声笑着。 后来路过陈怀风的时候,张小鱼问了一个让陈怀风很是不解的问题。 “师兄,你还要我帮忙解梦吗?这次不要钱了。” 正坐在亭子里喝茶的陈怀风抬头古怪的看了张小鱼很久,大概觉得他输多了有些失心疯,开始胡言乱语了,于是又好心劝着。 “师弟啊,小赌怡情.....” 张小鱼低头笑着走远了。 这个剑修大概在想着也不知道怀风师兄要什么时候才会想起他有柄剑来。 穿过了白雪的白衣坐在了一树桃花下,看着那个坐在溪桥上沉思的白衣,问了一个问题。 “师父啊,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溪桥上托腮而坐的白衣转过头来,看着那个桃树下的白衣,懒懒的反问了一句。 “那你看见了什么?” ...... 胡芦这几日一直晃悠在雪里,看见张小鱼在雪里晃着剑走回来的时候,叫住了他。 “小鱼师兄。” 张小鱼歪头看着这个少年。 “怎么了胡芦娃?” 胡芦低头思索着,认真的想着措辞。 “我不记得了。” 过了许久,小少年才茫然的说道。 张小鱼给胡芦脑壳上来了一下,横眉竖眼的说道:“好好好,你小子逗我玩是吧。” 胡芦有些愣愣的摸了摸脑壳。 是这样的吗? 想问的时候张小鱼又像一个雪里的幽灵一样飘远去了。 ...... 胡芦大概有些腿软,一走出那条巷子,依旧有些习惯性的去扶墙。 可惜却扶了个空,于是少年径直扑倒在了地上。 或许是风雪的余韵还没有过去,少年依旧觉得很冷,所以也没有着急爬起来,而是先裹紧了衣裳。 只是哪里有风雪呢? 过午的阳光正在灿烂的照着这处落满了园林叶子的剑坪。 少年怀抱着许多温暖的光芒,在抬眼看着那无比刺眼的太阳的时候,又觉得那些温暖正在快速的消逝着。 就像雪一样。 就像水一样。 又好像是一怀流沙,在那种窸窣的流淌声里,一点都不剩了。 少年抬起手来,遮在了眼前,而后撑着剑坪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握着剑重新向着那处小楼走去。 这一次少年并没有花费很长的时间,便轻而易举的找到了某些东西。 那是一张其实就藏在某个并不隐晦角落里的纸条。 上面是某句一看就觉得写的人是在眉飞色舞的字迹。 ——师弟别找了,我知道是你。 胡芦长久的看着手里的那张纸条,又默默的走出了小楼,在风廊上坐了下来,过午的阳光正在四月末的风里缓缓的流淌着,像是水一样,又好像是才始炒完瓜子的细沙,带着一种很是温暖的味道。 少年很是平静,很是安静的坐在那里。 一直过了很久,胡芦才回过神来,看着那个带来了轻缓的脚步声将自己惊醒的小姑娘。 天空里有张纸条正在飞着,胡芦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飞走的。 就像胡芦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藏在了那个角落的一样。 胡芦与丛心长久的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 程露穿过了巷子,那些大雪里沸腾的人声在倏忽之间便消失了,出现在耳畔的,是一些独属于小镇的宁和的声音,来自岭南的战火,依旧没有能够烧到这样一片宁静的云雾山脉的脚下来。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安静的站了很久,而后转身走入了那个很是熟悉的酒肆,在里面买了一壶酒,一面喝着一面走出了镇子。 站在那条通往北面流云山脉的小道上的时候,程露转回了身来,静静的看着那处镇子尽头的牌坊的三个字。 泗樯镇。 这个本以为自己不会走上戏台的剑修,最终还是走进了这一出人间的大戏之中。 程露安静的看了很久,喝了大半壶酒,才默默的转回身去。 远处青山脚下,有着一个松雪观老道人正在那里坐着,大概伤势依旧,所以时不时还有着一些轻微却也略显痛苦的咳嗽声。 程露喝了一口酒,看着那边轻声说道:“前辈何必欺人太甚?”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黑衣剑修并没有伸手去拔剑,只是向着山那边而去。 “把我逼急了,就凭现在前辈的这种状况,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老道人并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默默的咳嗽着。 程露稍稍停了停,将手里的那壶酒喝光了,而后将酒壶抛向了道旁——这当然不是一个好习惯。 只是大概现在的情况,并不能让程露慢条斯理的去好好处置这样一个酒壶。 程露看着老道人,很是惆怅的说道:“你不觉得你们太过分了吗?” 那个松雪观老道人至此才终于开了口,说道:“如何过分?” 程露静静的看着老道人,缓缓说道:“把戏台下的人逼到戏台上,然后再以为乱天下的名义,将他杀了,这难道不是很过分的事?” “是。” 老道人很是平静的说道。 这样的坦诚,这样的耿直,倒让历来习惯于他们躲在暗处的程露一时无言以对。 一直用了很久,程露才想明白了。 这确实是无言以对的事。 他们都这么诚恳了,你还能说什么呢? 所以程露抬头看着天穹长叹道:“在动手之前,我可以问前辈一个问题吗?” 老道人安静的坐在那里,手已经渐渐抬了起来。 “你想问二十年前的事?” 程露很是真诚的摇摇头,而后轻声说道。 “前辈不知道.....” 程露的话语骤然冷了下来。 青山之间有剑鸣之声响起。 “这里离流云剑宗其实也不算远吗?” 哪怕程露现而今因为种种问题不能上山,只是终究他依旧是流云剑宗的核心亲传弟子。 老道人沉默了一刹,而后站起身来,一步向着青山之外踏出,消失在了人间。 程露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那道落向这一处人间的剑光。 其实这个剑修手心有着许多汗水。 那个曾经静坐于浮云台上的白发师叔出现在了这一处,静静的看着这个黑衣短发的剑修。 “有段时间,你在人间消失了。” 师叔的声音很是平静,只是话语里大概有着一些担忧之意。 程露沉默了少许,继续向前走去。 “因为我去南衣城,让神女帮了我一个忙,回到了大风历一千零二年。” 那个流云剑宗的师叔回头看着程露的背影。 “你知道了什么?” 程露停了下来,安静的想了想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师叔。” 这句话与当初那个白发剑修所说的那句话其实很是类似。 但程露不得不给出一个这样的回答。 在师与理之间,一切悬而未决的时候。 他必须保持沉默。 那个师叔静静的站在那里,抬手接住了那柄落下来的剑,将它送入了鞘中。 “什么时候上山?” 程露叹息了一声,而后缓缓说道:“我可能要先去一趟青天道。” 这个黑衣剑修向着北方缓缓走去。 那个白发师叔长久的站在那里,又看向了某个老道人离开的方向,而后平静的说道:“夜雨崖那边会发布关于你的悬赏。” 那名流云剑宗的剑阁师叔重新看向了那个年轻剑修。 “届时会有师兄或者师叔前来猎杀你。” 程露只是安静的走着。 “多谢。” 程露自然明白这样的一种猎杀是什么意思。 这个黑衣剑修很是平静的离开了泗樯镇。 ...... 悬薜院小道上。 那个来自黄粱的少年依旧在那里等待着。 那条小道上落满了竹叶,风来了又去。 只是那两个人好像走去了那里,走去了过往里,便很是贪恋的留在了那里面,再也不肯回来了一样。 赵高兴坐在那里发着呆。 云胡不知从小竹园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少年带着一身落叶依旧坐在那里,倒也是有些惊诧。 “你怎么还在这里?” 云胡不知走了过来,将手里的书卷收了起来,而后帮这个黄粱少年拂着身上的落叶。 赵高兴轻声说道:“因为我想看看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云胡不知拿起了赵高兴头发里的一片落叶,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当然是会回来的。” “为什么?”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因为哪怕过往再好,人也不可能真的活在过往里。” 这个书生抬起头来,看向了藏书馆那边,满是感叹的说道:“过往越是美好,便意味着越是有许多东西你无法去面对。就像照着一面岁月的镜子,自生白发也自生惭愧。” 赵高兴沉默了很久,而后抬头看着身旁的这个温和儒雅的书生——书院先生。 “倘若先生回去了,也会这样想的吗?” 云胡不知轻声笑了起来,握着书卷背在身后,看着一地阳光竹影。 “我不会回去。” “为什么?” “因为我先生教导过我,书生要有向前看的勇气。” 赵高兴有些懵懵懂懂的站在那里。 只是云胡不知却又沉默了下来,方才那种意气风发的模样渐渐敛去了,看着零落一地的叶子,就如同看着凌乱潦倒的人间一样。 “或许我也会,谁知道呢?” 人大概总是自相矛盾的。 云胡不知又笑了笑,摘尽了少年身上的竹叶,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去吧,别等了,他们或许已经回到了原有的轨迹里也说不定。” 赵高兴想了想,问道:“为什么?” 云胡不知坦诚的说道:“我猜的,因为你老是坐在这里,终究是不好的,你的身体也扛不住,所以我要想办法把你哄走。” 所以那样一句话自然是最好的。 没什么太多的理由。 赵高兴默然许久,却也是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却是有些四肢无力,也不知道是饿久了,还是有些着凉感冒了。 “多谢先生。” 少年叹息着向着云胡不知行了一礼,而后转身向着竹林小道外走去。 走了一半,赵高兴又回过头来,看着云胡不知问道:“听说先生正在修行?” 云胡不知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赵高兴会突然问起这个东西,却也还是点了点头。 “是的。” “先生可以教教我吗?” 小道上少年的眼神很是真诚,也满是期待。 这让云胡不知想起了去年的另一个少年。 只是这个书生还是认真的摇了摇头。 “不可以,因为我所修行的东西,与当今人间是不一样的。” 赵高兴‘哦’了一声,而后默默的转身离开了。 云胡不知站在那里看着少年的背影很久,回过头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个穿着古老黑裙的神女不知何时便站在了这条竹林小道上。 云胡不知沉默了少许,而后很是恭敬的垂首行了一礼。 “见过神女大人。” 瑶姬并未说话,只是安静的站在伞下,长久的看着那个书生。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黑裙女子才缓缓在小道上走着。 “你修的是什么?” “不知道。” 云胡不知很是诚恳。 瑶姬又回头看了云胡不知一眼,只是并没有说什么。 云胡不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瑶姬会突然离开了听风台,但犹豫了少许,还是跟了上去。 二人很是安静的在竹林里走着,一直到越过了那些讲道坪与杏花溪,出现在了那处静思湖畔。 瑶姬安静的站在那里,低头照见自我,而后轻声说道:“我觉得你说的是错的。” 云胡不知有些茫然,想了想,问道:“哪里是错的?” “人当然是可以活在过往的。” 云胡不知默然下来。 想不想活在过往这样主观化的东西,自然各说各有理,从来都没有一个唯一正确的答案。 而能不能才是唯一的客观的。 云胡不知没有说下去,瑶姬也没有,只是长久的站在静思湖畔,一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当初那个坐在这里的少年,叫什么名字?” 云胡不知沉默了少许,而后问道:“神女大人是说哪一个?” 瑶姬转头看着云胡不知,缓缓说道:“你觉得我会问哪一个?” 云胡不知转头看着那口宁静的大湖,轻声说道:“草为萤,人间无数草为萤。” 瑶姬只是静静的看着云胡不知。 云胡不知好像并没有看见那个黑裙女子的目光一样,只是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神女大人为何要问那样一个少年的事?” 这个书生自然明白瑶姬所问的,不是那个闲坐钓鱼的青裳少年。 瑶姬这才转回了头去,平静的说道:“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世间一切不方便说的,大概都可以用好奇来推脱。 云胡不知沉默了很久,而后转头深深的看着那个站在伞下的黄粱神鬼。 在一切的典籍之中,大约都没有过神鬼需要活在伞下的记载。 “一直站在伞下,是什么感觉?” 瑶姬安静的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一口安宁平静的大湖。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黑裙女子才无比温柔的说道:“惶惶不可终日。” 云胡不知轻声问道:“为什么?” 瑶姬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这个书生。 “东皇太一都只剩下了一个残破的魂灵,你觉得为什么呢?” 云胡不知什么也没有再说。 第六十一章 槐都姑娘许春花 暴雨说来就来。 许春花提着裙角在槐都底部的长街里匆忙的奔走着。 谁也没有想到雨水贵如油的槐都,会有着这样一场仓促的暴雨。 许春花没有带伞,所以只好匆匆跑到了前方屋檐下躲了起来。 槐安大风民律有突发情况误工补贴,许春花倒也不担心因为没有赶上时间,而被酒楼的掌柜扣了工钱。 虽然那个掌柜看起来确实不是很喜欢自己的样子。 许春花站在檐下看着这场倾盆大雨,在那里想着许多东西。 想想也是,如果自己是掌柜,自家员工天天发呆走神,自己肯定也不会喜欢。 许春花又低头看着自己裙角,虽然已经在暴雨来临的时候,很快速的跑到了檐下,只是还是湿了不少,那些裙角很是垂头丧气的搭着,滴着水,又沿着小腿流到了鞋子里。 许春花叹了一口气,又抬头看着那些檐外很是热闹的雨声。 希望不会着凉吧。 要是着凉了,那就真的要请假扣钱了。 许春花有点记不得现在是四月还是五月了。 这段日子总感觉睡不醒的样子,有点浑浑噩噩的。 许春花并没有去想这是为什么。 人总要经历很多这样的时刻的。 小镇姑娘只是一言不发的度过这些日子。 是不是用捱过更好一些? 许春花靠着墙提着裙子踢着腿。 又觉得这样好像过于凄惨了。 长街里有许多人都是没有带伞,于是匆匆忙忙的跑着,寻找着躲雨的地方,这处街檐下于是多了许多被浇得焦头烂额的路人。 也有一些卖着小吃的摊贩,抱着孩子的女人,遛着狗的闲人。 许春花在那里安静的看着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有人在叹着气,她转过头去,发现是这家店铺的掌柜。 毕竟这么多人堵在檐下,自然会耽误生意。 只是这么大的雨,自然不好把人全部赶走。 所以很是无奈的叹着气。 许春花默默的向着角落里缩了缩,虽然并没有什么用。 整条长街上都开始弥漫着水汽。 就像当初陈鹤所说的那样,像是一些缥缈的云川。 许春花抬头向着上方看去,只可惜并不能看到最上层的都城。 那日他们在云川之上看着,觉得万般缥缈。 只是今日站在云川之下的许春花,却是觉得很是拥挤。 不止是檐下,长街里也是,虽然有许多人都躲了起来,但是那些雨伞撑开的弧度,反倒是将那些长街撑得更为狭窄了。 槐都的长街自然是不窄的,而且很是宽敞,比许春花长大的小镇要宽敞得多。 所以许多东西大概都是相对的。 许春花在檐下胡乱的想着很多东西,等待着暴雨结束,却是突然看见了长街里一个撑着伞的人。 暴雨的时候,撑着伞的人当然很多,只是大概撑着伞还背着两柄剑的人并不多。 许春花下意识的想到了那些依旧留在斜月台的那些剑修。 他们没有打起来,也没有离开,就那么安静的待在了那里。 修行界的事对于世人而言,好像真的是一些很是古怪的事。 许春花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柄黑伞已经消失在了伞流里。 生命的无数次瞥见里,其实会遇见很多人。 许春花这样想着,有些人当然是要走过去然后再也不见的。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许春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青牛五千言里的东西。 当然,她的注意力也只在了那一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于是天地兴起的暴雨,就像一些遇见一样,匆匆而来,也匆匆而去。 雨水渐渐小了下来,虽然依旧在淅沥着,但是至少不再是先前那种将整个槐都浇得如同刚下灶的蒸屉一样的模样了。 有很多人依旧在檐下等着,许春花却是提着裙子,匆匆向着雨水里走去了。 毕竟人闲下来的时候,总会胡思乱想很多东西。 许春花都已经想到了青牛五千言了,谁知道后面会想起什么呢? 所以趁着雨水小了一些的时候,这个小镇姑娘便好似义无反顾一样,一头撞进了雨中。 虽然也许已经五月了,但是六月的雨都是冰冷的,自然不用说五月。 那些来势并不凶猛的雨水打在许春花身上的时候,还是带来了一些寒意,许春花下意识的打着颤,于是又有些后悔。 只是已经跑进来了,再回头大概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小镇姑娘也只好一路向着酒楼那边跑去。 然而这样一个小镇姑娘还没有跑多远,才始穿过了一条街道,踏上某处向着高处而去的台阶时,头上的雨水便好像突然停止了一样。 许春花抬起头来,才发现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伞。 这个小镇姑娘的眼睛突然多了一些很是压抑也隐晦的光芒。 只是当她转过头去的时候,眼睛里的光芒却也慢慢暗淡了下来,很是轻声的说了一声多谢。 那不是某个道人。 也不是某个带着一身铁板豆腐味道的人。 而是一个很是年轻干净的书生模样的人。 那个陌不相识的书生的伞并不大,撑着伞的手也不算有力,袖子带着雨水垂落下去,露出了书生有些白净的手臂。 二人并不能在这样保持着分寸的萍水相逢的雨中故事,将身子都很好的放进这把伞下。 各自都还有着半个肩头淋在雨里。 许春花默然的看了一阵,正想说自己快要到了的时候,那个书生却是突然一把将手里的伞塞进了许春花手中,而后轻声笑着说道:“我已经到了,这柄伞你便拿着吧。” 许春花还没有来得及张嘴说什么,那个书生便很是快速的从伞下离开了,而后向着雨帘里跑了进去,站在街边一处客栈的檐下向着许春花挥着手。 许春花站在那里迟疑了少许,而后又看着手中的伞,问道:“那这柄伞呢?” 书生笑着说道:“你有空可以来这里还给我就行,当然,不还也没有关系。” 许春花犹豫了少许,而后抬头记住了那家客栈的名字,说了一声好,而后转身快速的向着酒楼那边跑去。 ...... 在夜色落向人间的时候,忙碌了一日的许春花终于离开了酒楼,而后拿着那把伞,踩着槐都的夜色走去。 槐都自然是变换着的。 所以哪怕许春花原路找回去,大概也是找不到那样一处客栈的所在,不过这个小镇姑娘早就有了这样的准备,先前便记下了客栈的名字,是以在雨早已停了很久的槐都里,四处张望着找寻着。 只是大概那样一处客栈对于许春花而言确实是陌生的,这个小镇姑娘找了很久,都是没有找到那样一处客栈的所在,眼见着夜色愈发的深沉,许春花也只好暂时放弃了还伞的想法,带着伞回到了那处小巷子里。 只是这个小镇姑娘回到巷子的时候,却也是吓了一跳,而后默默的抱紧了怀里的那把伞。 在巷子尽头,有着一个撑着伞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歪着头看着巷外灯火繁盛的长街。 许春花站在巷子里,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向前走去。 那个撑着伞的身影并不高大,巷外的灯火照亮了一些东西,譬如伞下人影很是年少的侧脸,也譬如身后的两柄剑。 许春花用了许久,才想起来了今日在檐下躲雨的时候,瞥见过的那个少年。 其实当时还有许多东西是能够看出来的。 譬如少年对于这样一个人间很是震撼,在那些震撼里,也带着许多找不到北的茫然。 许春花紧紧的攥着手里的伞,很是紧张的看着那边,而后小心翼翼的贴着墙向着巷子里的院子走去。 小镇姑娘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撑着伞的少年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的来意,所以终究抱了许多警惕。 毕竟许春花是北方的人,南方多剑宗,而北方不是。 倘若不是前不久槐都突然来了许多剑修,大概许春花至今都没有见过几次剑修。 小镇姑娘很是紧张的挪着步子。 那个少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这些很是细微的脚步声。 许春花的心渐渐安定了一些。 或许他只是一时没有找到路,暂时在这里停了下来而已。 小镇姑娘这样想着,而后停在了那个院子前,拿出钥匙,开始开着门。 只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年的声音很是平静的从巷子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你认识一个叫做陈鹤的人?” 许春花被吓了一跳,很是慌张的开着手里的锁,只是越是着急越是打不开。 小镇姑娘转头向着那边看去,只见那个少年已经转过身来,正在夜色里面目不清的向着这边走来。 许春花双手不停的抖动着,终于对准了锁眼,而后咔哒一声,打开了门口,撞开门便跑了进去,而后在门内将门栓塞了上去,很是紧张的攥着手里的伞站在那里。 门外的脚步声好像停顿了少许,而后又继续向着这边而来,最后也许是停在了院门口。 许春花又向后退去了几步,攥着手里的伞,想了想又丢掉了,反手在院子里捡了一根棒子,握在手里,很是不安的看着那扇门。 只是那个少年剑修好像并没有破门而入的想法,只是站在门口,再问了一遍。 “你认识一个叫做陈鹤的人吗?” 许春花犹豫了少许,而后战战兢兢的说道:“没.....没有。” 那个少年好像有些无奈,在门口轻声说道:“我与他是朋友,你不用这么紧张。” 许春花自然不会信这样的鬼话,只是很是警惕的抱着棍子在那里,随时准备着给那个破门而入的少年当头一棒。 一直过了许久,许春花才听见外面的巷子里似乎有些脚步声正在渐渐远去。 这个小镇姑娘警惕的握着棍子在那里又等了许久,正打算打开门看看的时候,想了想,又放弃了,而后跑到了院墙边——小院的院墙并不是很高,所以当初陈鹤离开的时候,径直把钥匙留在了墙头。 许春花在墙边踩着某块院石,而后惊魂未定的探出了头去,巷子里很是安静,偶尔有外面的光芒落向了巷子里,照出片刻的光亮,又缓缓随着槐都的运转远离而去。 那个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巷子里,不知道去了哪里。 许春花在那里攀着墙头看了许久,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只是心中隐隐又有些那个少年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想法。 不过好在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听说他们剑修虽然跑得很快,但是再快,终究也是要有痕迹的。 好像人间有一种没有痕迹的快? 南方的什么巫术? 那个北方的小镇离剑宗的所在很远,自然离巫鬼神教更远。 所以也许什么都听说过一些,但是听说得不多。 ...... 大约是经历了今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原因,许春花当晚睡得并不是很好。 第二日醒过来的时候,依旧觉得很是困乏。 出门的时候照旧先拿起了棒子,小心翼翼的开着门探着头,先瞄了好几眼,才拿着伞走了出去。 今日没有下雨。 白天时候的巷子,哪怕是清晨,也不会与外面的人间有着什么很大的差别。 无非就是老旧了一些而已。 许春花其实一直都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槐都这样一座瑰丽绮迷变换万千的人间盛都,却是依旧有着许多这样的巷子。 就好像有人的剑光鲜亮丽,但是剑柄却破破旧旧,满是铁锈一样。 这个小镇姑娘一直都怀疑这些巷子也许藏着许多大秘密。 譬如这是前朝遗留。 不是说槐安后帝李阿三崛起于微末之间,曾经只是槐都一个无所事事的店小二吗? 莫非他以前便住在过这里? 于是神河便将它们留了下来? 许春花想起来其实以前自己和陈鹤说过这样一个问题。 只可惜陈鹤虽然喜欢看些各种各种的传记,也自己胡乱写过一些东西,然而却也是没有弄明白为什么槐都还有着一些这样破旧的巷子。 许春花想着想着,便想了起来自己好像看过陈鹤自己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里,貌似就有着一个背着两柄剑的少年? 好像也确实撑着一柄伞,据说放下伞,就可以召唤一些帅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的剑光。 难道昨晚那个少年真的是陈鹤的朋友? 许春花想到这里突然便愣了下来。 许春花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便一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抱歉抱歉。” 许春花连忙伸手搀扶着那个差点被自己低着头一头拱倒了的中年人。 那人回过头来,看了许春花一眼,神色里并没有什么恼怒的意味,只是平静的摆了摆手,而后继续站在巷口,站在两种意味的分界线里,安静的看着槐都。 那是个模样寻常的中年人,穿着很是寻常的衣裳,手里捏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大肉包子,手里还握着一个,正在那里吃着,大约唯一会让人留下印象的地方,便是那个男人身上有着一种很是沉稳的令人心安的意味。 许春花又认真的看了他好一阵,确定确实没有什么问题,这才再三说着抱歉,而后拿着伞便要离开巷子。 只是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犹豫了少许,看着这个貌似不是一般人的中年人问了一直困扰着她的那个问题。 那人站在那里看了许春花很久,而后轻声笑着,问了她一个问题。 “槐都的包子贵吗?” 许春花很是叹惋的说道:“很贵。” 那人轻声说道:“那你看平日里那些包子摊的包子有剩下的吗?” 许春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会突然说起这样的东西,但还是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没有。” 那人平静的看向了巷外繁华绮丽的人间,淡淡的说道:“是的,在槐都这样的地方,再贵的东西,自然总有人买得起。” 这个人说着,低头看着手里的包子,轻声说道:“但是如果把包子丢进了水沟里呢?” 许春花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那哪怕再便宜大概都不会有人买了。” 那人笑了笑,自然没有真的将手里的包子丢进一旁巷子里的下水的那些阴沟里,只是咬了一口,说道:“这些巷子就是丢进了水沟里的包子,除非真的饿坏了,不然也不会有人会来吃这样的东西。” 许春花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看着那个人说了一声多谢。 那人只是笑了笑,举起手里的包子问了问。 “要吃一个吗?” 许春花很是诚恳的点着头。 毕竟一个包子二十文,能省一些是一些。 那人将手里的包子递给了这个小镇姑娘,而后一面看着人间,一面向着远处走去。 许春花拿着手里热气腾腾的包子,很是古怪的看着那个中年人。 “大人是谁?” 这个小镇姑娘用上了大人二字。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许春花,又重新看着那些槐都安静下来的长街。 现而今正是卯辰天狱之治之时,槐都才始从那些缓慢变换之中沉寂下来。 许春花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在看什么,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并没有回答许春花那个问题,只是挥了挥手,便很是安闲的在长街里走远去了。 第六十二章 书生、少年与道人 许春花又路过了昨日的那处客栈,那个书生便在门口站着,像是在看着天色的样子。 小镇姑娘并未与书生多寒暄什么,只是很是感激的将伞还给了他,而后匆匆离开了那里。 书生好像也没有在意小镇姑娘的匆匆离去,只是拿着伞在那里站了许久,而后夹着伞走入了人流之中。 书生并不住在客栈里。 作为一个来了槐都快一年的年轻人,大概长久的住客栈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这个年轻人在不远处的长街上某间面馆里打杂洗盘子。 当书生撸着袖子夹着伞走入那家面馆的时候,店里大概比较空闲,三个小二都是闲散坐在桌上,在那里胡吹乱侃的聊着天。 突然有人进来,还吓了他们一跳,纷纷从桌子上跳了下来,等到看见是书生的时候,又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回去笑骂着。 “他娘的,祝从文你进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先咳嗽一下,存心吓我们是不是?” 名叫祝从文的书生呵呵笑了一声,说道:“我这不是想看看你们慎独慎得如何了嘛?” 店里的三人笑着骂着娘。 “人间最大的书生卿相都反了,你还慎独,慎个奶子。” 书生倒是沉默了少许,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的走入了后厨,将那把伞放在了一旁,开始洗着盘子。 那三个小二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沉寂了好一段时间,才悄咪咪的跑到后厨那里,掀起帘子偷偷看着祝从文。 后者倒是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安静的在那里洗着盘子。 一众人默默的离开了。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春考的学子,大概很是倒霉。 虽然说学而优则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吏部那边一直没有关于他们的动静,最开始祝从文以为只是因为陛下暂时不在人间,所以有些东西要着重考量一下,才会进行入仕的安排。 只是这一等,便是一年。 直到今年的时候,书生却也是突然明白,大概他们这一批学子,很难再被提起了。 原因很简单。 三月的时候,悬薜院反了。 虽然槐安不止有悬薜院这样一个书院,只是说到底,那个书院的叛乱,影响太大,导致了他们这些学子,几乎都没有着落。 书生以前的时候还会感叹两句,骂上几句。 只是现而今却也沉默了下来。 虽然不是所有的学子都是悬薜院的学子,但总有人是悬薜院的学子。 譬如祝从文。 甚至在前段时间的时候,刑部那边还有人过来找过祝从文,只是这样一个书生确实并不知道关于悬薜院的许多东西,这才被放了回来。 祝从文把那些碗洗完的时候,像是没事人一样走了出来。 那些小二也像没事人一样在那里说着闲话,看着祝从文开着玩笑。 “你昨日不是说伞丢了吗?怎么今天又带过来了?” 祝从文在一旁坐了下来,轻声笑了笑,说道:“大概丢的地方不是很远,又被我找回来了。” 小二们自然不信这样的鬼话。 暴雨的时候,谁没事在路上走着走着,能把伞丢了的? 丢了也就算了,第二天还就找了回来? 所以在察觉到了一些古怪之后,小二们又凑了过来,笑嘻嘻的说道:“丢了?我看是丢在谁家姑娘手里了吧。哈哈哈啊哈哈哈。” 祝从文有些窘迫的转过了头去,说道:“你们怎么....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清不清白的不好说,但是祝从文你耳朵怎么红了?” “......” 祝从文当然也没有什么之乎者也的东西好说,毕竟悬薜院文华院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只有之乎者也,是说不清的。 一行人正在开着玩笑,面馆的门帘突然便被掀了起来。 于是一众人都是正经了起来。 走进来的是一个撑着伞的少年,身后还背着两柄剑。 北方多道人少剑修,是以众人看见那少年身后的剑的时候,都是沉默了下来。 毕竟能够联想到斜月台上那些上境剑修的,不止是许春花。 唯一不会有什么惊奇的,大概便是祝从文这个曾经悬薜院的学子了。 少年要了一碗面一壶酒,而后在窗边坐了下来。 面馆里于是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祝从文端着面和酒送到了少年桌上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少年一样。 只是不止十四岁的少年长得很快,十五岁的少年当然也是长得很快的。 如果是不熟悉的人,自然不会对某些面相印象深刻。 除非那个少年是陆小二。 毕竟长得格外好看,更容易出众一些。 那个坐在窗边撑着伞的少年自然模样寻常,算不上难看,但也没有多好看。 是普普通通的世人模样。 祝从文看了好几眼,也没有想起什么来,便没有继续看下去,毕竟总是盯着别人看,其实是很失礼的。 如果自己是卿相那样的书生,看多了,也可以装神秘,说着一些诸如‘有趣’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语镇住别人。 但是自己确实只是一个寻常的人间书生,看多了,神秘装不了,可能还会挨顿揍。 祝从文拿起布,又顺手擦了擦路过的那几张桌子,而后跑去了后厨。 先前的那几个小二正在那里面议论着那样一个少年的来历。 对于北方人而言,剑修大概是很稀奇的东西。 所以有人猜着他是从人间剑宗来的,和斜月台上面的那些一样的。 也有人觉得如果是一样的,那肯定也在台上等陛下给一个交代,而不是跑到这里来吃碗面,所以可能是流云剑宗或者东海剑宗的。 祝从文有着不一样的见解。 他觉得少年大概是迷路了。 因为祝从文并不像那些小二一样,便是槐都人。 他也经历过那种面对着一切未知的感觉。 方才他在看着那个少年的时候,能够很是真切的看见少年神色里的那种茫然。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个书生见多了剑修,更为熟悉在他们身上应该出现什么样的一种神态的原因。 只是祝从文并没有参与进那些议论里,毕竟剑修是用剑讲道理的。 背后讨论别人,万一被听见了,说不定真要挨顿揍。 毕竟巳午之治的时候,槐都都知道不能谈论妖族之事。 现而今槐都与剑宗关系紧张,自然还是少说为妙。 祝从文穿过了后厨,走到了后院里,而后在檐下坐了下来。 这个来自悬薜院的学子其实依旧很是惆怅很是茫然。 在那里安静的坐着看着天空。 面馆今日生意不大好,这倒是一件让祝从文并不怎么开心的事。 毕竟没有事可做,就只能发呆。 当然,也可以看书,只是上一次祝从文就是在那里看书的时候,突然被刑部的人带走了,至今依旧有些余悸未消。 祝从文百无聊赖的坐着,于是便突然想起了昨日那个雨中遇见的姑娘。 其实祝从文并不是第一次遇见许春花了。 那个最初眼眸里同样有着一些茫然的姑娘,有很多次路过了这样一家面馆。 祝从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记得这样一个姑娘。 或许只是因为一个穿着碎花小裙撑着小白伞的姑娘,确实很容易让人记住。 祝从文想着想着,便发现面前多了几个脑袋,原来那几个小二见祝从文一个人在这里发呆,便又凑了过来。 “你看,他耳朵红了。” 祝从文下意识的去摸着耳朵,只是耳朵冰冰凉凉的,有时候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没有红。 书生默然无语的站了起来,抬头看了眼四面层叠上去的那些槐都高楼,又转身向着店里走去。 那个少年依旧在吃着面,只是已经快要吃完了,还剩下了一些面汤,只不过看样子少年并没有喝汤的打算。 祝从文一直都觉得这家面馆的面很好吃,吃面不喝汤,等于没吃面。 只是看到那个少年在汤里挑完了最后一筷子面送入了嘴里,便真的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的时候。 祝从文还是有些惊讶。 怎么会有人不爱喝这里的汤呢? 这家面馆的掌柜都向来以自家汤底好为荣的。 祝从文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去问,只是默默的等待在一旁,准备去收拾着碗筷。 窗边的少年好像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想法,撑着伞背着剑坐在那里,很是认真的看着外面的人间。 祝从文猜他心里肯定满是惊叹。 毕竟自己这样一个从南衣城来的人,在看过了槐都之后,都会觉得那里像极一处乡野之地。 少年的神色好像变了一变。 祝从文并不觉得意外。 那个少年来的时候,已经是卯辰天狱之治的尾声了。 现而今大概正是巳午妖族之治到来的时候。 于是人间倏忽的变换着。 世人在这样一个时刻,总会觉得人间好像会阴暗许多。 但事实并不会,有些长街升上人间,有些长街沉入地底,槐都升降之中有着诸多变化,但是对于这样一出都城的整体基调而言,是没有太大变化的。 大概这样的感觉,来自于巳午妖族之治带来的那种颇为凝重的氛围——妖族不再如同世人一般,而是很是自由的带着妖族特征,穿行于人间,一切譬如妖都一般,总归是有些怪异的。 祝从文其实更喜欢南衣城那种氛围。 同归碑下,万灵同流。 谁也不知道擦肩而过的人是谁,可能是妖,可能是剑修,也可能是修巫鬼的黄粱人。 只是哪种是对的,祝从文也不清楚。 祝从文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看着那个少年过于久了。 果然那些万般轰鸣而沉闷的人间变换声里,那个少年在倏忽阴暗也倏忽光明的窗边转头看向了自己——那种光线的变化,其实来自于人间长街的变化,使得天光被截断或者毫无阻碍的洒落导致的。 只是不管怎样,一个剑修在窗边这样看着你,总归还是很具有压迫感的。 哪怕那是一个少年。 祝从文默默的转过了头去,而后想了想,又转回头来,拿起了桌边的布,看着少年认真的说道:“客官吃好了吗?” 少年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站了起来,向着面馆外走去。 祝从文等到少年离开了,这才走过去收拾着桌子,大概也是有些好奇,于是一面擦着桌上的油渍,一面伸着头看着窗外。 那个少年便停在了街边,眸光里带着惊叹的看着那些在倏忽之间变换着的人间长街。 这样一处方才还在槐都天光底部的面馆,其实已经升起来了——倘若是云川,现而今却也是云川中层了。 祝从文正在看着那里的时候,突然便瞥见了远处长街里,有着两个奇形怪状的人正在走来。 那不是人,而是妖。 巳午妖卫。 这个书生默默的看了少许,犹豫着是不是要提醒一下那个一个就是才始来到槐都的少年注意一下,在巳午之时,不能议论妖族之事。 只是祝从文还在犹豫着,那些巳午卫便已经走到了那个少年身旁。 这让这个书生下意识的屏住了一口气。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些紧张。 或许是那个少年现而今的模样,其实很像自己当初初入槐都时候的模样? 这个书生放下了手里本来打算拿走了的碗筷,靠在窗边屏气凝神的看着,想着如果那个少年不小心得罪了那些巳午卫,自己就出去帮他说些好话打打圆场。 只是让书生没有想到的是,那两个巳午卫却是像是没有看见那样一个背着两柄剑撑着伞的少年一样,径直与他擦了过去,而后向着这处面馆而来,便停在了窗边,看着这个正在那里探头看着的书生,平静的说道:“悬薜院祝从文?” 祝从文愣了很久。 这像什么呢? 出门遛狗,听见有人在说着哪里哪里起火了,烧得一塌糊涂,还正在嗑着瓜子听着,突然便发现原来起火的是自己家。 这个书生在愣了很久之后,才终于回过神来,在那两个似人非人的巳午卫不耐烦的眼神里愣愣的点了点头。 “是的。” 二人并没有多废什么话,只是淡淡的说道:“跟我们走一趟吧。” 书生虽然有些茫然,但是自从有了上次突然被刑部带走的经历之后,这一次倒也没有那么慌张了,只是依旧有些忐忑,而后叫了另外一个小二过来收拾桌子,自己则是深吸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那个少年正在不远处安静的看着自己。 这样一个画面大概很是古怪。 本以为会惹上巳午卫的少年剑修,好端端的站在那里,而原本打算看戏的书生却被逮走了。 祝从文面对着少年那种很是平静的眼神,突然有些替自己臊得慌,于是匆匆转过了脸,走到了两个巳午卫面前,小心翼翼的问道:“二位大人要带我去哪里?” 二人并没有回答,也没有拿出镣铐来,只是看了一眼书生,而后便向着前方而去。 面馆里那些方才还在猜测着祝从文到底看上了哪家姑娘的小二听到祝从文的声音,从后厨出来的时候,便看见那个书生正被那些巳午卫带着远去。 几人面面相觑,又看向了不远处,那个伞下负剑的少年依旧站在那里,眉头微锁,静静的看着巳午卫与书生离开的方向。 那几个小二自然不清楚方才在外面发生了什么,看了一阵又默默的缩回了头来,在那里收拾着桌子。 毕竟现在正是巳午时分,还是安静一些比较好。 过了许久,几人才重新向着窗外张望而去。 窗外行人来来往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偶有巳午卫穿行在人间,人流之中夹杂着诸多妖族的身影,只是寻常的一日而已。 那个少年的身影也不见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 梅溪雨打开了院子的门,静静的看着门口的那两个巳午卫——这是这个青天道道人的老熟人,牛头人和板凳腿。 二人努力挤着很是和蔼可亲的笑容。 “巳午卫例行检查。” 梅溪雨看了二人许久,而后默默的从怀里摸出了那样一本小册子。 二人在那里装模作样的看着。 梅溪雨的目光却是突然越过了二人,落向了他们身后的那条长街。 街头人来人往,但是却有着一个很是古怪的画面。 两个巳午卫带着某个看起来很是惶恐的书生,正在向着巳午妖府的方向而去。 这个青天道的道人眯起了眼睛,长久的看着那里。 牛头板凳腿二人这一次倒是没有找茬,只是将那一本小册子还给了道人。 “很好,没有什么问题。” 梅溪雨看回了二人,只见那二人正在努力挤着微笑。 “巳午卫祝您生活愉快。” 梅溪雨默默的看了许久,而后重新看向了那条长街,书生的身影已经不见了踪影。 牛头与板凳腿有些狐疑的看着梅溪雨。 “真人在看什么?”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而后平静的说道:“没什么。” 板凳腿点了点头,说道:“槐都居大不易,真人还是要谨慎一些。” 梅溪雨挑了挑眉。 牛头板凳腿却是已经离开了这里,继续向着前方而去,敲开了另一户人家的院子。 “巳午卫例行检查。” 梅溪雨静静的看着。 巳午卫好像真的只是在例行检查一般。 第六十三章 柳青河的茶叶蛋 满林白花已经在慢慢的凋谢了。 那些堆砌在枝头的雪色渐渐变成了一些指头大小的青色果子。 看起来像是神海里面的画面一样。 但事实上这只是天狱五月的一些风景。 一地白花凋谢,那个身形高大的天狱狱主柳青河便弯着腰,在那里捡着一些干净的落花。 某个在清晨吃过了包子,又与小镇姑娘闲谈过的中年人抬手扶着枝头,走进了这个天狱的院子,看着那个像是捡蘑菇的大姑娘的柳青河,看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槐都的运行确实出了一些问题。” 听到这句话的柳青河停顿了少许,抬头看了一眼白花黑墙之外的槐都人间,而后轻声笑了笑说道:“原来并不是我看错了,我是因为那些剑修堵在那里,剑意过于强烈,干扰了机括的运行?” 中年人想了想,倒是点了点头,说道:“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更多的,应该还是来自于人间工艺水平不够精细,底部机括齿轮日积月累的磨损导致的。” 柳青河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去,在那里捡了一兜的落花,而后站直了身子,向着两片林子中间的小道上走去,那个中年人也跟着走了过去。 那里放了一张桌子,一个小炉子,炉上有个铜壶,里面煮得也许是酒,也许是茶。 柳青河走到矮桌前坐了下来,掸了掸衣袍下摆,揭开盖子,将那些白花都倾倒进了那个铜壶里。 中年人在那里嗅了好一阵,也没有闻出来那是什么东西。 而后又看见柳青河从怀里摸出了几个鸽鸽蛋,还有一小包茶叶,把蛋在桌边微微磕了磕,而后一股脑的丢了进去。 中年人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东西?” 柳青河微微一笑。 “柳白猿的童子尿煮梨花茶叶蛋。” 中年人用了许久才反应了过来,就是河水煮茶叶蛋,而后默然无语的看着那个正在那里嗅着气味的柳青河。 后者则是笑眯眯的抬起头看着他说道:“香的嘞。” 中年人默然无语的坐在那里。 柳青河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只是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 槐都的底部向来较为阴郁,这大概便是这片人间需要通过不停的变换,让天光照射到每一寸土地的原因。 天狱虽然有着白花,但是那些白花也只会衬得那些漆黑的高墙更为阴沉。 所以哪怕这个大河之妖端正的坐在那里,世人大概也在那种沉郁的基调之下,感受到许多的压迫感。 一如柳白猿路边轻嗅小白花这样一句话里所透露的意味一般。 只是那个端正坐在那里的黑袍男人,脸上明明有着温润如书生的笑意。 “陛下应该快要回来了。” 柳青河突然开口轻声说道。 对坐的中年人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槐都天工司与天狱历来都不是从属的关系,所以那个金纹黑袍的男人语气里也没有什么发号施令的意思,只是认真的说着。 “槐都既然出现了问题,那么便要解决问题,如果天工司那边赶不赢,司主可以说一声,天狱这边会遣人过去帮忙。” 中年人倒是挑眉说道:“天狱不看着那些剑修了?” 柳青河轻声笑着。 “看来看去,无非就是那样,陛下不在槐都,他们难道还真的想要对槐都动手?丛刃死了,哪怕人间剑宗在南方打出了反叛的旗号,但是世人依旧会怜悯人间剑宗,或许也会声讨一下陛下,只是那样的怜悯,不是无条件的,而是建立在他们身为远观之人的基础上,人们都喜欢看热闹,而不喜欢自己变成热闹。” 这个有着柳白猿之名的男人笑得倒是格外真诚。 “而且青天道也已经有人来了槐都附近,对于北方修行界的影响,人间剑宗自然远不如青天道,倘若他们真的不管不顾去做一些事情,这也不是天狱一家之事。” 那个天工司的司主抬起头,远远的看着那些时而便会流溢在人间天色里的剑光剑意。 柳青河所说的自然都是事实。 一直过了许久,中年人才轻声说道:“等到天工司完整检查一遍再说吧。” 柳青河点了点头,说道:“要快一些,不然陛下回来了,发现槐都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了,你我脸上都有些无光。” 中年人轻声笑着,说道:“是的。” 二人的笑声渐渐落了下来,就像一地落花一样宁静。 茶水正在煮得咕噜咕噜响着,不管是什么茶叶蛋,总归不能煮太久,毕竟所谓的童子尿,也只是柳青河的戏言而已。 “其实我有一个问题。” 中年人看着那个正在煮茶叶蛋的铜壶,缓缓说道。 柳青河微笑着说道:“什么问题?” “那个青天道的道人是什么意思?” 中年人大概确实很是不解,毕竟一辈子都在和图纸打交道,有时候很难看懂一些事情。 柳青河抬头看着一地落花,笑着说道:“你难道看不出来?” 中年人愣了愣,说道:“看出来什么?” “槐都与青天道的关系。” 这个名叫宋应新的中年人皱起了眉头,说道:“什么关系?” 柳青河微微笑道:“看不出来那就算了。” 宋应新在那里默然无语。 谜语人大概确实没有房子。 茶叶蛋煮得差不多了,柳青河将那个铜壶从炉上取了下来,而后翻过了两只碗,把茶水与蛋分了一分,而后将那一碗推给了宋应新。 后者却是有些嫌弃。 主要是柳青河开头那一句话过于惊世骇俗,让他心里有些膈应。 不过在默默的看了很久之后,宋应新还是拿起了碗里的蛋,又被烫得在手里颠来颠去,不停的吹着气。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早上啃着包子逛了大半天槐都的中年人下午才终于吃上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叶蛋。 其实与寻常的茶叶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区别,无非便是多了一些很是浅淡的梨花的味道,那种味道在浓郁的茶水味中,几乎被盖得不剩多少了。 这个来自天工司的中年人一面吃着茶叶蛋,一面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听说那个撑伞的少年来槐都了。” 柳青河有些古怪的看着宋应新。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宋应新没好气的说道,不过却也补充了一句。“今天在路上遇见了。大白天的,不下雨不出大太阳,撑着一把伞背着剑像个傻子一样在路上到处张望,我估计就是他了。” 柳青河轻声笑着说道:“确实是的,不过你说这个做什么?” 宋应新大概有些噎,于是一面捏着蛋,一面端起那只碗,喝了一口茶汤,这才继续说道:“我想看看那柄伞。” “你今天都见到了,为什么还要跑到这里来说?” 宋应新听到这个问题,倒是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一眼柳青河。 “他是一个剑修,万一说得不对,给我打一顿怎么办?我又还不了手。” 剑修是讲道理的,也是不讲道理的。 对于北方而言,大概就是这样的。 一如许多道人许多说的那样,我们下手不像剑修,知道轻重。 先入为主的成见自然是深刻的。 柳青河笑了笑,说道:“没关系,过些日子,你应该就能再见到他了。” 宋应新狐疑的看着柳青河。 “当真?什么时候?为什么?” 柳青河歪头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这得看侍中大人怎么想。” 宋应新依旧是不太相信的看着他,总觉得柳青河其实什么都还没有想好,纯纯的在忽悠人。 柳青河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开始吃着自己所谓的柳白猿童子尿煮梨花茶叶蛋。 宋应新吃完了手里的那个,又顺手抄起了碗里已经没有那么烫的两个蛋,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我再去检查一下槐都的运转情况。” 柳青河点了点头。 ...... 许春花总觉得今日好像有些不对劲。 只是她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直到快晚上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方才还好好的放在那里的一个盘子,却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向着台边滑出了一小半。 这个小镇姑娘歪着头站在那里发着呆。 闹鬼了? 还是说谁在和她开玩笑? 不过看着后厨里那些忙碌的人,自己的这个角落倒是有些无人问津,估计也不会有谁跑来挪一下她的盘子吓一吓她。 催菜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许春花也没有多想,只是匆匆向着不远处跑去,掀开了蒸屉,将里面蒸着的一条鱼拿了出来,蒸腾的水汽暂时淹没了那些遐想的思绪。 晚上回去的时候,这个小镇姑娘很是缓慢的在街上走着。 今日其实也算不上很忙,只是许春花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倒是思绪有些疲惫了,是以一路踩着那些槐都四处悬着的灯笼洒落的光芒,走走停停的张望着。 一旁街沿有人在交谈着。 “说来见鬼了,我今天刚买的一坛酒,就一个转身去找下酒菜的功夫,回头就被打碎了。我还以为是我家那小子皮痒了,给他揍了一顿,最后发现那小子好像当时并没有在那附近,害得我又去给他买了一些零嘴才哄好了他,真他娘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听你这叨逼叨比了半天,所以到底咋回事?” “我不道啊。” “......” 许春花向着那边看了过去,只见不远处那人一面在踢着街面某块翘起的石板,一面在那里愁眉苦脸的说着。 愁字当然不止写在了脸上,也写在了手上——手上打着吊带,正挂在脖子。 许春花很是好奇到底是酒坛子摔碎了,还是他把自己摔了。 果然另一个人也很是好奇的看着那男人的手。 “那你手怎么回事?” “揍了我家那小子之后被我媳妇揍的,不然你看我为啥都这样了,还来大街上和你瞎扯?还不是被赶出来了。” “......” 那人默默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概是想安慰安慰,结果忘了手的事,反倒给他拍得龇牙咧嘴。 许春花默然无语的离开了那一处。 不过大概今日确实有问题。 许春花一面想着男人的那些话,一面向着回去的路上走去。 小镇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可能走着走着,这样一座都城便会倒塌了。 哗啦啦的,残砖断瓦落了一地。 大概就像那个男人的那坛酒一样。 许春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到些这样的东西。 大概这便是从今日以及最近的一些事情里产生的一种隐隐的担忧。 许春花走着走着突然便停了下来,有些惊意的看着前方。 巷口有个少年撑着伞背着剑,正安静的站在路边。 看起来好像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的样子。 许春花在那里长久的犹豫着。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过去。 只是如果不走过去,自己又能去哪里呢?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小镇姑娘才鼓足了勇气,向着那个少年走了过去,而后停在了他的身前。 没有等到少年开口,许春花便已经先行一步说了出来。 “你找陈鹤做什么?” 少年先前一直在看着夜空,至此才终于低下头来,用着一种审视的目光长久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对于这样一句话,少年并不觉得意外。 当初入城之后,他便在这处人间盛都之中迷了路,于是一路瞎走着,却是听见了有人在说着铁板豆腐之类的东西。 就像当初陈怀风一听到豆腐陈,便一路找到了那样一处巷子一样,少年同样如此。 一直看了许久,少年才神色古怪的说道:“没什么事,只是想看看他最近怎么样了而已。” 这句话大概与神色古怪并无关联。 只是许春花看着少年那种古怪的神色,并没有觉得诧异。 少年的一些胡思乱想,自然是确切有过的。 许春花低下头来,看着脚下的石板,叹息了一声,说道:“你来晚了,他已经走了,不在槐都了。” 少年沉默了少许,而后问道:“他去哪里了?” 许春花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清晨,或许是上午,或许是下午,也许在当初的某一天,我前脚踏入巷子,他的后脚便正好消失在了巷尾。” 总之便是在某个人间灯火灿如天上星光的那一日。 少年很是平稳的握着伞,看了许春花很久,而后颇有些遗憾的说道:“那确实很可惜。” 许春花同样觉得老友久不见,确实是可惜的事,只是却还是问了一句。 “可惜什么?” 少年轻声说道:“很久没吃他的铁板豆腐了,有些怀念。” 这个伞下少年已经记不得最后一次吃到陈鹤的铁板豆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之前在岭南的时候,自己去天上镇的时候,从草为萤那里打听过陈鹤的消息。 只是那样一个人,大概哪里都有可能出现。 但很难再见到。 或许就像当初在南衣城分别的时候陈鹤说过的那些东西一样。 人间当然没有不散的宴席。 许春花也是这样想的。 不论是宴席,还是令人怀念的铁板豆腐。 这个小镇姑娘眼睛里少有的有了一些光芒,也不知道是槐都的灯火落入了眼眸,还是星光,或者某些更为晶莹的东西。 许春花抬头看着天空,轻声笑了笑,说道:“是的。”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说了一声打扰了,而后背着剑,撑着伞向着那条巷子走去,大约便是要穿过巷子,只是不知道要去哪里。 许春花在后面看了好一阵,在一些东西说清了之后,她看着那个少年倒也没有了先前的惶恐了。 “你.....是不是叫南岛?” 小镇姑娘有些迟疑温软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南岛回过头来狐疑的看着她。 许春花摆了摆手,说道:“我看过陈鹤写的那些东西。” 南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而后问道:“他写到哪里了?” 许春花歪着头想了想,当初陈鹤的那些传记,都是在小镇的时候看的,所以有些东西大概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小镇姑娘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与三剑之一的陈云溪决战流云之巅?” 相比于现实里的故事,陈鹤大概写的更为随心所欲。 所以小镇姑娘有时候惶恐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那样一个伞下少年,一剑斩穿了整个流云山脉,连陈云溪都死在了他的剑下,自然是很是吓人的。 虽然这个少年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离谱。 南岛无语良久。 自己与陈云溪,大概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故事。 许春花倒是有些将信将疑的问道:“他说你可以一剑横压人间,这是真的吗?” 南岛不知道为什么许春花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不过想想毕竟这样一个女子只是一个世人,对于修行者之事颇为好奇也是正常的。 许春花站在那里等待着少年的回答,少年却只是默默的转过身去,沿着灯火稀疏的巷子走着。 “你看我像吗?” 许春花若有所思的想着。 大概是不像的。 少年身上并没有陈鹤所写的那种横压人间,一剑斩杀陈云溪的气势。 相反的,他好像有些愁苦,有些沉闷。 第六十四章 书中的少年在磨剑 所以大概书中人与人间人的分界线,就在见到的那一面。 那个少年一直走到了昨晚的那处巷口。 许春花在那里看了许久,少年也没有离开,就像昨晚一样,不知道在那里看着什么。 故事与昨晚的其实类似。 小镇姑娘缓缓的走到了门口,而后打开了院子的门。 只是许春花快要进去的时候,那个少年却是突然又回过了头来,在那种光影的分界线中安静的看着这里,许春花的心又下意识的提了起来。 少年看了少许,而后问了那个停在门口有些忐忑的小镇姑娘一个问题。 “你这里有磨石吗?” 许春花愣了一愣。 要磨石是什么意思? 院子里确实有着一块磨石,三指宽半尺长,拿来磨菜刀用的。 犹豫了少许,许春花问道:“你要磨石做什么?” 那个少年很是平静的从身后取下了某柄剑,站在巷口那些外面长街的灯火下拔出来看着。 剑上并没有什么光芒,好像锈死了一样,又好像本来就是这种青黑喑哑的色调。 “我的剑太久没用了,有些生锈了,所以想要磨一磨。” 许春花长久的站在那里。 对于这样一个小镇姑娘而言,面对着一个只在陈鹤乱写的里见过的少年剑修的这个请求,自然是有着诸多顾虑的。 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世人,也只是一个孤身的女子。 自然不可能有着足够的底气去面对许多事情。 许春花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些东西——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把那样一个青天道的道人算进自己生命的考量了。 小镇姑娘沉默了很久,而后看着那个少年轻声说道:“你要磨多久?” 少年想了想,而后认真的说道:“一个晚上。” 许春花犹豫了很久,看着那个少年,也看着少年站着的那一处,巷子的阴影与巷外的灯火交汇的地方。 有时候一念的抉择,就像巷口的两面一样,往往会决定一段极为漫长的故事走向。 只是许春花最终还是相信了陈鹤。 这个小镇姑娘推开了门,站在了门边,轻声说道:“那你进来吧。” 于是少年去而复返,很是认真的看着这个小镇姑娘说了一声多谢。 ...... 少年便坐在了院檐下,拿着那块小小的磨石,磨着青黑色的剑。 许春花倒也平静的接受了一些东西。 毕竟不管是突然滑向台边的盘子,还是突然出现的少年,这些都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东西。 小镇姑娘搬了根小板凳,很是好奇的看着那个年纪并不大,但却格外沉闷的少年。 少年大概也有过与人毫不客气的说着你在狗叫什么的时候。 只是现在大概不会说这样东西了。 院子里只有那种很有节奏很有韵律的磨剑的声音——大概也是受了某个经常临风弹曲的人的影响。 许春花一直看了很久,而后很是认真的问道:“你们剑修,都是要自己磨剑的吗?” 北方大小道门遍地,但是剑宗少见,以磨剑崖流云剑宗为界,往北便很少有剑宗了,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剑修出现。 小镇姑娘自然没有见过什么剑修,自然更不用说印象深刻的。 唯一一个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并不美好的印象的,是一个终日捧着一杯枸杞茶的剑修。 他们的剑好像往往都是背在身后,就像读书人带着满腹经纶而行一般,剑修负剑,譬如执德而行——毕竟以德服人。 这是小镇姑娘见到第一个亲自磨剑的剑修,而不是剑客。 少年沉默了少许,而后平静的说道:“不是,人间大多数剑修,都是不磨剑的。” “那你呢?” “我入门的第一课,就是磨剑。” 少年说着,却是怔怔的停了少许,看了手中的那柄剑很久,而后才在那个小镇姑娘不解的目光里继续低头磨着。 “那时我只磨了一下。” 少年的声音慢慢的低沉了下来。 “那时我才十五岁没有多久。” 少年的声音渐渐有了许多很是复杂的,感慨的意味。 “先生让我先磨剑,我的天赋很好,于是我觉得我只需要磨一下就够了。” 许春花安静的听着,少年其实说得有些没头没尾,就像不是在与旁人说,只是自己自言自语而已。 “但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当初那样一个春日,湖畔磨剑的意思。” 少年举起了手里的剑,看着上面的石泥铁屑。 许春花从一旁打了一盆水过来,放在了磨石旁。 “那是什么?” 少年伸手从盆中舀着水,洗着剑上的泥屑。 “那并不是要看我的天赋,而是要留着足够的时间,去给我好好的思考,并且做出一些选择。” 少年继续在伞下磨着剑。 “人大概总要在很久以后,才会突然意识到,在某个春天里,自己轻描淡写的做出的某个决定,在此后的一生里,意味着什么。” 少年很是安静的说着自己的故事。 而身旁的小镇姑娘却是沉默了下来,什么也没有再说。 许春花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大概也是想起了某个或许有着细雨的春日清晨,那个开着天衍车的年轻人,载着自己穿过了青山雨露,离开了那个小镇。 院子里有些沉寂。 许春花大概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于是说起了今天的那些古怪的事。 “今天有些奇怪,我有个盘子放在了台子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滑到了边上,快要掉下去了。” 少年安静的磨着剑,淡淡的说道:“因为槐都歪了。” 许春花突然怔了下来,这个小镇姑娘站了起来,站在了小小的院子里,认真的看着那些夜色里的悬在高空之中的高楼与长街。 只是看了很久,这样一个女子依旧没有看出哪里有什么歪斜的意味。 少年在身后很是平静的说道:“这样的幅度并不大,世人很难看得出来的。” 许春花回头看着身后的少年。 “你能够看得出来?” 少年轻声说道:“我也看不出来,但我可以感受得到。” “怎么感受到?” 少年停了少许,看着手中的那柄伞,很是认真的模样,大概是在想着要怎么去解释一些东西。 一直过了许久,少年才缓缓说道:“你觉得我这柄伞怎样?” 许春花正想说看着还行的时候,突然便想了起来,在陈鹤的书里,好像写过这样一柄伞,只有这个少年才能拿得起来。 “它很重?” 大概是不用费口舌去解释了,少年松了一口气,说道:“是的。” “当你握着一些很轻的东西的时候,有时候起起伏伏的,自然是没有什么感受的,但是当你手里握着某些极为沉重的东西的时候,你身体稍微有些失衡,都会带起很是强烈的反应,而身为一个剑随眼动剑随心动的剑修,自然更为敏感。” 少年轻声说道:“昨晚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差点像是某个倒霉蛋一样平地摔一跤。” 许春花虽然不知道少年说的倒霉蛋是谁,但是却也明白了少年的意思,再次转回头,不可置信的很是茫然的看着这样一处人间盛都。 却也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今日回来的时候,会突然有着那样倒塌的遐想。 人在潜意识里的直觉,有时候或许更为敏感。 “所以槐都真的歪了?” “是的。” 少年平静淡定的说道。 许春花突然想起了今日清晨时候,见到的那个模样寻常但是气度并不寻常的人。 那人一看就是槐都的大人。 所以其实槐都也意识到了这样一种情况。 只是好端端的,槐都为什么会歪了呢? 这对于许春花而言,是远超于认知之外的东西。 “不过你不用担心。” 少年轻声说道。 许春花回过头来,那个少年低头磨着剑,那柄伞就像一片夜空一样罩在他的头顶。 “有时候这样的动摇,远不如人间的动乱来的惨烈。” 许春花的思绪又再次被撇开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着少年有些迟疑的说道:“陈鹤书里写过,你后来去了岭南剑宗?” 少年磨剑的动作顿了顿,又继续磨着,头也不抬的,平静的说道:“是的。” 许春花想起了自己听到的一些东西,譬如岭南剑宗近乎全部战死的消息,蓦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是什么也没有说。 北方小镇姑娘自然不知道在面对修行界或是人世战争的时候,自己能够说些什么。 她只是看着那个少年,心想着难怪你明明知道槐都歪了,大厦将倾,却依旧这样的平静。 许春花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少年却是笑着抬起了头来。 只是那样的笑意,怎样看,都很是讽刺。 “槐都无所不能,他们当然会有办法的。” 许春花怔怔的看着少年脸上的笑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一直过了许久,许春花才默默的走回了檐下。 “你什么时候走?” 少年平静的说道:“明日早上。” 许春花没有再问什么。 先前的那些话题也没有再提起来。 ...... 许春花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经不见了。 院门依旧是从里面锁着的。 少年大概并不是从院门出去的。 这当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剑修的身份。 只是因为从院门出去,这个小镇姑娘的院子便只能开着了。 那些窸窣的响了一夜的磨剑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许春花院子里发了很久的呆,而后转身回去打了一盆水,小心的放平在了院子里,而后很是认真的看了许久。 只是大概一如那个少年所说的那样,这是很难看出来的。 因为人在槐都里,那盆水也在槐都里,哪怕真的歪了,也很难分辨出什么来。 许春花看了许久,而后就着那盆水洗漱了一下,这才走出了门去。 槐都可能确实有些问题。 许春花一路默默的思索着。 只是大概这样的问题并不大。 毕竟那个少年是这样,昨日所见到的那个神秘的大人也是这样。 路过那处客栈的时候,许春花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里,只是大概那个书生并不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自然什么也不会看见。 ...... 祝从文今日依旧如常的来了面馆里。 这让他的那些老伙计们很是惊奇。 “你小子昨天不是被巳午妖府的人带走了吗?” 一众人都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好端端的在清晨时候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的书生,神色满是不可思议。 祝从文只是笑了笑,而后照常捋起了袖子——书生的臂膊依旧白净,并没有什么淤伤。 众人有些匪夷所思的围着祝从文转着。 这个来自悬薜院的学子向着后厨走去,很是平静的说了一句。 “他们找错人了。” 众人大概并不是很相信。 虽然昨天没有见到巳午卫是什么时候来的。 但是他们却也是在后面听见了悬薜院祝从文几个字。 只是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巳午卫的人,所以众人也没有在意,直到祝从文被逮走了,他们才反应了过来。 书生虽然穷,但是人还是不错的。 众人们都是担心了一晚上。 结果第二天这小子就这样毫发无损的走了回来,自然是一件离奇的事情。 几人掀开帘子往后厨看去,那个书生当真就像昨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很是安静的蹲在那里洗着碗碟。 不过今日面馆的生意比昨日要好许多,是以众人也没有什么空暇的时间去追问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了午后时分,小店里渐渐空闲了下来。 祝从文此时倒是很是安静的坐在后院台阶上,看着不远处的一箩筐白菜发着呆。 五月天光自然是明媚的。 前日下了那场雨,倒也将一些积蓄的灰尘洗了个干干净净,于是在晴朗的日色下,照得四处都是有种澄净的意味。 那个最年长的小二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便在祝从文身旁坐着,也没有说话,只是一同在那里看着被四处飞翘的檐角割开的天空。 后院里有些地方长了一些杂草,但是草叶干干净净——书生平日里总会在离开的时候,仔细的把四处都打扫一遍。 厨余垃圾总是糟心的。 大概书生觉得自己碰上了这样一个时节,从学多年,却被搁置在了那里,已经够糟心的,所以不想再糟心一些了。 那个年长的小二姓顾,名字大概懒得取了,于是叫做顾小二。 顾小二看着后院天空很久,而后才看向了一旁的祝从文。 “昨天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 祝从文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确实没有什么事。” 顾小二只是看着这个书生没有说话。 一直过了很久,祝从文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他们把我带进了巳午妖府里.....” “然后呢?” 祝从文叹息了一声,说道:“然后便没有人理会我了,就让我在院子里待了一下午,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有人把我带了出来。” 顾小二静静的看了祝从文很久,而后拍了拍他的肩头。 “其实我依旧不信,不过既然人没事那就好。” 祝从文转头看着顾小二,虽然叫做顾小二会让他听起来好像很年轻的样子,但是事实上他也快四十了。 一个快四十的小二,与祝从文这样的年轻的小二,自然是不一样的。 四十了还在这里,那么以后也许还会在这里。 而祝从文自然不可能一直都在这里的。 这是大风春考出来的学子,一切顺利的话,总归是要入仕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被迫在这里停下了脚步而已。 顾小二自然也清楚这样的东西,所以很是感叹的笑着。 “说不定巳午妖府的大人也觉得你就这样耽搁在这里有些可惜了,所以让人请你去熟悉熟悉槐都的情况而已。” 这大概是说的很是漂亮的话。 只是祝从文不知为何,却是有些沉默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书生才好像下定了某些决定一样,很是认真的看着顾小二说道:“如果我说一些很是离谱的东西,顾大哥你会信吗?” 顾小二转头看着祝从文,想了想说道:“你先说来看看?” 于是书生转回了头去,认真的看着院子里那些被风吹着晃动着的草叶。 这样一处闲下来的面馆后院,一直过了很久,才响起了书生有些沉闷的声音。 “其实我见到了巳午妖府的门下侍中水大人。” 顾小二怔怔的看着书生。 门下侍中,对于大多数世人而言,大约是一个很是古怪的职称。 只是在妖帝神河的大风朝。 这样一个位置,代表的其实便是人间宰辅。 一如当初黄粱极为出名的左丞。 祝从文看着某处石板里探出来的草叶,眯着眼睛,好像是在认真的回想着。 “我被带过去的时候,侍中大人正在回廊里看花。”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被带到了那里,所以很是惶恐的在廊外站着。” “一直过了很久,侍中大人才很是平淡的问了我一个问题.....” 书生说道这里的时候,便停了下来。 顾小二回过神来,紧张的看着祝从文问道:“他问了你什么问题?” 祝从文沉默了很久,大概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从那种震惊里回过神来。 就像书生话语里所说的那一句‘一直过了很久’一样。 书生真的便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他问我——” “你觉得兵部侍郎如何?” 顾小二怔怔的坐在那里。 这大概是极为荒谬的事。 书生却是站了起来,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而后轻声笑着,看着顾小二说道:“我开玩笑的。” “......真的假的?” “真的。” 只是哪个是真的,书生并没有说,只是跑去洗碗擦桌子去了。 第六十五章 关于岭南,关于少年 路人有时候都会突然想着,假如我走着走着路,就捡到了黄金万两。 这样的故事当然是可能出现的。 只是哪怕真的发生了,路人也不可能真的能够拿得起黄金万两。 正经人谁能够路上捡到黄金万两还能扛走? 所以在面馆里干杂活的书生说的故事,大概类似于这样一种东西。 书生当然可以做着突然被上层相中,而后当了兵部侍郎的美梦。 只是当不当得起,自然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祝从文一面在那里擦着桌子,一面看着自己白净的臂膊。 大概自己是没法扛着黄金万两健步如飞的。 毕竟他也确实还不会杀鸡。 所以下午在准备老母鸡香菇面的汤的时候,祝从文主动揽过了这个活来。 只是在后院折腾了半天,书生还在拿着刀按着老母鸡聊着家常。 “如果我杀了你,你肯定不会怪我的对吧。” “对吧。” “对吧。” 老母鸡当然不会点头,只是扑腾了祝从文一身的羽毛,还用着很是锋利的爪子给他干净的手臂上挠了好几道血口子。 如果有南衣城的人在,大概会说上一句对九。 可惜顾小二并不是南衣城的人,看着这个书生在那里磨磨唧唧了半天,走上前夺过刀按住脖子就是干脆的一刀。 当然不是书生的脖子。 书生也没有被吓一跳,毕竟也在面馆待了这么久了。 只是蹲在后院里看着那只正在血泊里挣扎着的老母鸡,倒是叹息了一声,于是又跑去洗碗去了。 ...... 黄昏的时候,或许是酒楼里的掌柜也发现了许多很是怪异的事,总感觉有些不安心,于是早早的将众人遣散回去,而后关了酒楼。 许春花在黄昏里安静的走着的时候,突然便看见了那个坐在面馆外看着暮色层叠如云山的槐都发呆的书生。 许春花大概确实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那个书生。 书生也被余光里的那道很是眼熟的身影惊醒了过来,转过去看了一眼那个小镇姑娘,大概正想打一声招呼,只是想到了自己现而今的处境,又觉得有些窘迫了起来。 所以抬起的手顺理成章的落在了后脑勺挠着某个并不存在但是格外瘙痒燥热的地方。 许春花倒是没有多想,看着那个坐在暮色里的书生,只当他是来这里晒太阳的。 毕竟这处面馆在下午黄昏时候,正是在槐都上层,放眼望去,大有暮洒千川的风采。 许春花看着书生,又顺着书生方才看着方向看去,想着自己倘若是一个书生,大概也会看着这样浩荡磅礴的风景满是感慨。 虽然祝从文什么也没有看,只是在发着呆。 但有时候,其实确实什么都不用做,世人自然会脑补。 许春花转回头来,看着书生轻声说道:“前日多谢了。” 书生很是端正的坐着——许春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坐得这么端正的,大概就是自己方才回头去看槐都暮色的时候吧。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书生很是温和的说着。 许春花在暮色里站了一会,而后又告别而去。 书生长久的看着那个小镇姑娘的背影。 他自然知道那个曾经很是忧伤的穿着碎花小裙的女子并不会回头,所以歪着头坐在那里长久的看着。 店里的小二们大概又看见了这一幕,又围在了窗边,很是古怪很是揶揄的看着祝从文。 “你小子.....” 祝从文回头看见窗边的几个脑袋的时候,便无奈地叹了口气。 “几位大哥能不能放过我。” 顾小二他们难得找到一些乐子,自然不会便这么轻易的放下,只不过终究祝从文是个读书人的原因,他们也没有说得太过火。 几人闹腾了好一阵,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一同在那里看着黄昏时候的景象感叹着。 “你觉得那个姑娘怎么样?” 顾小二却是突然在窗口扯着祝从文肩头的衣裳,指着远处某条长街说道。 祝从文看了过去,街上有个女子正在安静的走着。 这个书生并没有评价,只是回头看着顾小二认真的说道:“这样是不好的行为。” 顾小二叹着气,大概是觉得祝从文太不懂风情了。 于是几人又回到了店里,开始忙活着。 祝从文安静的坐在那里,虽然并没有说某些东西,只是心里自然也有着自己的看法。 那就是一般。 至少是不如那个方才从面馆前走过的那个女子的。 祝从文想到这里的时候,却是突然愣了下来,于是想起了昨日那个吃完面没有喝汤就走了的少年。 所以大概并不是这家面馆的面不好吃,只是那个少年大概吃过更好的面。 于是余者皆等闲。 书生这样想着的时候,眼睛却也是眯了起来,越过那些铺满了暮色的层叠长街,向着某处极为遥远像是千山峰顶的街头看去。 祝从文觉得自己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少年。 毕竟那样一个站在伞下背着剑的少年,昨日给书生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那个少年很是安静的在遥远的视界里走着。 祝从文有些好奇的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少年像极了一个在暮色里走着的瘦弱的蘑菇。 撑伞的人当然像蘑菇。 于是祝从文下意识的想起了去年南衣城的蘑菇妖发大癫的故事。 书生自然不知道那个蘑菇妖最后被怎么处理了,只是那不是人间剑宗的事,就是天狱的事,与悬薜院的学子自然没有关系。 书生看了一阵,起身向着店内走去,只是才始抬手掀起帘子,这个书生便怔在了那里,长久的看着地上那些暮色晚风里晃荡的影子。 祝从文看了许久,而后有些迟滞的转回头去,看着那个在遥远的视界里负剑而行的少年。 书生却是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少年了。 悬薜院。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的悬薜院。 有段时间,总有一个少年撑着一把伞,安静的在路上扫着一地的叶子。 只是那时他的身后还不是两把剑,那时的少年面相更为稚嫩,也没有现在这样的沉默。 祝从文很是感慨的想着当初在那些落满了竹叶的小道上擦肩过很多次的少年。 只是这个书生当时正准备着大风春考,所以对于外界的东西,一直都没有过于留意。 顾小二在一旁收拾着桌椅,面馆的生意在过了黄昏之后便不会太好了,是以到了这个时候,他们都是开始准备打烊了。 看着祝从文站在门口进又不进来出也不出去,顾小二一面提着凳子擦着腿,摆到桌面上,一面很是古怪地看着他。 “你在做什么?” 祝从文回过神来,笑了笑,说道:“我突然发现昨天来这里吃面的那个少年剑修,其实我以前见过。” 顾小二虽然不知道方才还在和某个姑娘闲谈的祝从文,为什么又突然想到了这里,只是显然来了一些兴趣。 如果把这些啰里啰嗦的话去掉,很是简洁的描述为从女人到剑的故事,大概许多人都会同样好奇。 “你在哪里见过?” 顾小二很是惊奇的看着祝从文。 祝从文认真的说道:“悬薜院里,那时他好像是被院里一个大家叫做梅先生的门房先生带了进来,天天在那里扫着院道上的竹叶落花。” 顾小二回想着昨日的那个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大概也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哪怕他只是一个没见过啥世面的小二,也能够看得出来昨日那个少年剑修并不是什么寻常的剑修——毕竟那两柄剑里,有一柄一看便恨不寻常。 “院里扫地的?祝从文你没开玩笑吧。” 难道扫地的都牛逼? 顾小二觉得很是惊讶,所以还没有等到祝从文回答,便接着问了一个问题。 “这次是真的还是假的?” 祝从文愣了一愣,而后笑着说道:“自然是真.....” 这个书生的话没有说完。 在那里擦着桌椅的顾小二很是清楚的看见掀着帘子站在门口暮色里的书生脸色,在一刹那变得无比苍白。 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很是惊恐的事情一般。 顾小二还没有来得及问什么。 就看见书生突然放下了帘子,向着外面很是仓皇的跑了出去。 顾小二亦是被吓了一跳,匆匆撇开了手里的抹布,拔腿就向外面跑去。 祝从文正在大街上狂奔着,只不过这个书生确实是正儿八经的书生。 他既没有酒疸,也没有某个大泽里的书生那样一身令卜算子都惊骇的冥河之力。 所以才始跑了没有多远,便很是狼狈的在街头摔了个双腿高高翘起的狗吃屎。 顾小二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着那个在街边差点摔了下去的书生,还是有些心惊胆战。 毕竟当初陈鹤站在这些悬街上看着人间的时候,将槐都比作云川,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要真的摔下去了,哪怕槐都大夫医术再如何高明,大概也是救不回来的。 顾小二匆匆跑了过去,将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的祝从文扶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顾小二依旧一头雾水。 祝从文被顾小二搀扶着,却又挣脱了开来,依旧尝试去追着那样一个少年远去的身影,只是那一跤确实摔得书生四身生痛,勉强走了两步,便又差点摔倒在了那里。 顾小二连忙走过去将祝从文再度扶住,这一次这个老大哥的手攥得紧紧的,皱眉看着祝从文。 这个书生怔怔的看着那个暮色里渐渐消失了的蘑菇,一直过了许久,才转回头看着身旁的顾小二。 “那个在院里扫地的少年,听说后来去了岭南剑宗。” 这样一句话有些没头没尾。 毕竟岭南剑宗对于槐都的这些人而言,算得上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地名,人间或许听闻过,但是听闻的不多。 远不如青天道。 甚至不如溪竹观松雪观那些地方 顾小二的反应自然没有祝从文那么敏锐。 “岭南剑宗?” 顾小二正想追问什么,只是突然也想起来了一些东西。 是的,岭南剑宗。 那个在不久前,听说已经被南方叛军与黄粱巫甲踏平而去的南方剑修之地。 只是这与祝从文这样的反应,又有什么关系? 顾小二依旧有些不解。 “当初南衣城被黄粱八十万黑甲围攻的时候,我那时总想着槐都这边会有所反应。” 祝从文轻声说道。 “但是没有。” “岭南的故事,虽然槐都终于有了反应,但是却也迟了很多。” 顾小二若有所思的模样。 那个书生扶住了一旁的悬街护栏,站在高处俯瞰着这样一座雄伟壮丽的都城,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就像有人,在刻意的想要削弱着南方的力量一样。” “当初在南衣城被困守的时候,我也曾经憎恶过槐都。” 顾小二渐渐睁大了眼睛。 直到祝从文完整的将后来的话说完,这个近四十岁的男人却是终于明白了一些东西。 “初来槐都的时候,我也想去兵部问一问有些故事背后的东西。” 可惜书生只是书生,没有被神女青睐在白衣上踩个脚印的实力。 也没有某些背在身后用来讲道理的剑。 “所以你的意思是......” 顾小二有些不可置信的喃喃道。 祝从文轻声说道:“方才我看见那个少年了,他走的方向,是槐都兵部尚书李成河的府邸所在。” 天下兵家大事,当然不是兵部一言便可以决定的。 只是某个虽然在悬薜院待过,但是只是终日扫着小道,喝酒修行练剑的少年自然不知道。 顾小二怔怔的待在那里。 这个在槐都一家虽然有些好吃,但是极为寻常的面馆里做着小二的男人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无意间窥见一些这样的故事。 于是他也明白了过来祝从文为何突然之间,便好像受了惊吓一般。 只是祝从文的反应,好像过于激烈了。 顾小二看向这个书生,还没有问出来的时候,祝从文便已经深深的叹息着说道:“我是真的见到了门下侍中水大人。” 顾小二如梦初醒一般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书生。 只是此时的这种神态,显然不是因为这个书生见过那个妖帝神河之下的朝堂第一人的惊讶了。 正如如梦初醒这四个字一样。 顾小二明白了书生的初境。 他依旧在面馆里干着杂活做着小二,只是半只脚已经卷入了漩涡之中。 他依旧在悬街上,踩着暮色,只是半个身子已经开始向着下方坠落而去。 面馆的小二自然也能够听见很多消息。 譬如天狱最近似乎与巳午妖府不是很对付,也譬如青天道的人似乎也在其中。 那样一个名字古怪的门下侍中,自然一举一动都在许多人眼里。 而书生亦是因此,才能将那些看似毫无关联事情,尽数联系了起来。 顾小二身强体壮,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值体力巅峰,如果祝从文真的失足从这里摔了下去,他也能够将他拉上来。 只是现而今的这样一种坠落,顾小二却是束手无策。 “我们还能够追上那个少年剑修吗?” 顾小二亦是产生了与方才祝从文一般的心思。 只是现而今的祝从文却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们追上了,能够拦得住吗?” 那是一个剑修,不是一个剑客。 顾小二身强力壮,或许可以拦下剑客,但是剑修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二人沉默的站在那条悬街上。 槐都正在缓慢的挪移着变换着。 一如星斗流转。 往日惯常的事物,今日对于二人而言,却是带了一种令人想要呕吐的眩晕感。 于是呼吸都不约而同的沉闷了起来。 顾小二沉默的站了许久,而后搀扶着一瘸一拐祝从文向着面馆而去。 “我先给你找些药来擦一擦吧。” 书生的狗吃屎确实标准,就像是自己把自己丢在了这处街头一样。 所以带来的伤势对于世人而言亦是颇有些严重的。 顾小二能够做的,大概也确实只有帮祝从文找些药来擦。 ...... 少年在暮色里停了下来,在他前方有着一个负剑而立的人。 虽然天狱也有剑修,只是显然现而今的槐都,最为惹人注目的,便是那些来自人间剑宗的剑修。 九境剑修,姜叶。 这个曾经在南衣城的暮色河畔给了少年一剑的剑修便站在那里,看着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了槐都街头的少年。 “你来做什么?” 南岛长久的看着这个曾经的剑宗师兄,却也是有些不明白这样一个剑修突然从不远处的斜月台上走下来说着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所以少年想了想,很是平静的反问着姜叶。 “那师兄在这里做什么?” 姜叶皱了皱眉头。 少年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这个背着青菜剑烧得一手好菜的剑宗弟子看了少年很久,而后缓缓说道:“这是槐都,不是南衣城,你不要做些愚蠢的事。” 南岛依旧很是认真的反问着。 “师兄们所做的事,难道就不愚蠢?” 姜叶沉默了少许。 那个少年却是又好像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那种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冷声笑着。 “还是说,师兄觉得只有你们人间剑宗应该有着愤慨的自由?” 少年面对着那样一个自己依旧毫无还手之力的剑修,很是平静的向着前方而去。 在与那个剑修擦肩而过的时候,少年轻飘飘的留下了一句话。 “师兄,我们之间,关于鼠鼠的故事,或许已经了结了。” “但关于岭南。” 少年在姜叶身后停了下来。 “这件事永远没完。” 暮色里少年的伞下似乎飘着细雪。 岭南剑宗的覆灭。 人间剑宗自然难辞其咎。 第六十六章 少年哪里都能去 许春花回到小巷子里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那样一个少年的存在。 这让这个小镇姑娘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提一口气。 松一口气,自然是因为不用再有着那种突然出现的惊吓。 至于提一口气。 许春花想着昨晚那个磨了一晚剑的少年,心中自然满是疑惑与忐忑。 她后来才想起来,陈鹤的书里其实写过很多次,少年在去杀人之前,总是会习惯性的磨剑。 只是大概在真实的故事里,少年并没有磨几次剑。 虽然当时少年的穿花之事很是狼狈以被某个青天道道人打断了腿作为收尾。 只是或许当初静思湖月下磨剑之事,给陈鹤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月下磨剑,问心而去,这样的情节大约在他有事没事写的那个故事里很是常见。 所以那个真实的从陈鹤的故事里走出来的书里的少年,也很真实的借了院子与磨石在那里磨着剑。 许春花很是好奇的想着。 那样一个少年到底要去做什么? 许春花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又想了想,并没有开门进去,而是穿过了巷子,在另一头的暮色里探出头来,四处张望着。 只是大概确实没有再见到那个少年的踪影。 许春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好像很在意这个少年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陈鹤吧。 小镇姑娘想着那个总是带着传记的年轻人。 书里的少年是真的存在的。 所以当初所看过的那个关于磨剑崖秋水的故事,或许也是真的? 小镇姑娘站在那里胡乱的想了许多东西,而后踩着暮色安静的回到了巷子里。 ...... 陛下不在槐都,朝堂之事,自然依旧如常进行。 门下侍中水在瓶代理着朝政,立于殿侧分议诸事之事,已经快有一年了。 当初水在瓶拒绝梅溪雨的话语,自然也是真的。 人间大乱,槐都哪怕依旧一片宁和,他们这些人自然也不可能显得下来。 毕竟门下省不是天狱也不是天工司,柳青河可以和宋应新在天狱里闲暇的煮着柳白猿童子尿煮梨花茶叶蛋,但是他们不行。 哪怕所有人都觉得当今那位侍中大人有问题,只是人间外乱尚且扑朔迷离,自然不能让槐都也陷入一片混乱。 是一切依旧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老大人李成河离开了皇宫,慢悠悠的在路上走着。 毕竟是兵部之人,李成河虽然年纪很大了,只是却也没有显得多么老态龙钟,从当初还能够走上青天道,去那里要一些给世人的交代就能够看得出来。 前方传来了一些咳嗽声。 声音是从前方的那条悬街上传来的。 大约有些过于刻意了。 所以李成河抬起了头来。 在那些被槐都高楼分割的悬街之上,那位不算年轻,却也不算老迈的吏部尚书原越正在那里等着自己。 对于世人而言,原越这个名字大约有些古怪,怎么听都有点像妖族的名字。 只是今年五十三岁的吏部尚书,确实是正儿八经的世人,听说他还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叫做原来。 大概是来自随机取名的吧。 李成河看见不知何时走到了前面去,还在那里等着自己的原越,倒是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默默的从一旁的街楼走了上去。 二人缓缓的在暮色里走着。 五月的槐都,倒也不是很炎热,黄昏时候,那些吹过了上方日沉阁的风缓缓落下来的时候,到还有些舒爽怡人。 原越叹着气,不知道是太舒服了,还是确实有些愁绪。 “侍中大人今日提过的一千零三年大考学子的事,李大人有什么想法吗?” 李成河平稳的走着,缓缓说道:“当然有很多想法,只是这样的东西,向来都是礼部吏部的事,我有没有想法,自然都是无关紧要的,原大人有没有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原越平静的说道:“我当然没有想法。” 倘若这位吏部尚书真的有什么想法,那些去年的学子,也不会一直被耽搁在槐都之中。 世人一直都以为这些事情如同兵部的那些决策一般,都是被门下侍中水在瓶压下去的。 有些事情自然是的。 只是这件事,确实是原越没有想法。 这位出身自槐都别处书院而非悬薜院的吏部尚书抬头看着暮色流云交杂的天空。 “哪怕时至今日,人间暗流依旧没有真正浮出水面。”原越淡淡的说道,“我不想在很多年以后,人们突然发现那些修行界带来的故事里留下的种子成为搅弄人间风雨的存在的时候,会想起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吏部的那些决定。” 或许那个时候原越早已经不在人间了。 只是当下人间那种迷蒙未破的局势,依旧让这位大人颇有些投鼠忌器。 李成河轻声叹息着说道:“是的。” 人间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便变成了现而今的这般模样,自然是极为严肃的事情。 二人停在了悬街上,低头看着拥促的槐都。 “听说侍中大人昨日才见过一个悬薜院的书生,今日便提起了学子入仕之事,这当然有着很大的问题。” 原越缓缓说着,深深的皱着眉头。 哪怕水在瓶是明牌的存在,只是槐都的那些迷雾,依旧让他们看不清许多东西。 修行界,妖族,世人,众多存在纠葛于这样一座都城之中,许多事情自然很难一言定之。 更何况现而今人间剑宗还来槐都插了一脚,神河又不在槐都,自然万般难行。 李成河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个书生叫什么名字?” “祝从文。” 李成河并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名字,自然毫无头绪,所以也没有再说什么。 一直过了许久,李成河才轻声说道:“看天狱吧。” 原越转头长久的看着李成河,而后缓缓说道:“你兵部也是可以的。” 作为当今朝堂之上最为亲近陛下的存在,门下侍中水在瓶自然有驳回决议的权利。 只是兵部自然也有不接受驳回的实力。 一切的道理,要在规则之中说,才是道理。 李成河沉默了下来,而后叹息一声,抬头看着人间将夜的天色,轻声说道:“黄粱陪帝更替,假都皇宫悬薜院与巫鬼道血战之事,原大人自然也知道。只是将事情闹到那样的地步,对于陛下而言,不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纵使明知水在瓶有问题,李成河这位资历同样颇深的兵部尚书,依旧沉默的忍让着。 原越轻声叹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确实如此。” 倘若兵部真的那样做了,所带来的恶劣影响,远大于水在瓶在槐都翻云覆雨。 这样的逾矩之事,世人不会去想兵部如何,只会去猜测当今陛下,是否已经垂垂老矣,无法再掌控人间。 “所以由天狱与青天道插手,大概确实是最好的。” 李成河轻声说道。 天狱前身是槐安镇鬼司,直属于槐安帝王的心腹机构。 而兵部不是。 兵部是人间朝堂权利构架的一环。 这样的一环,自然不可脱离而独行。 但天狱可以。 至于青天道,这样一处曾经的道门魁首,对于整个北方的影响,自然都是深远的。 修行界与世人疏离且和谐,人间自然不会有什么过多的议论。 二人安静的走着,那些被高楼悬街分割的暮色已经极为浓郁 天边有淡月勾勒。 原越眯着眼睛,远远的看着那处遥远得近乎在暮霭之气里氤氲着的斜月台。 李成河亦是看向了那里。 世人也许觉得人间剑宗那些诸多剑修停留在斜月台上,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 好似进不得,也退不去。 只是李成河他们却是清楚得很。 进退维谷的,是槐都。 那些长久的将自己沉没在人间里,大多数连名字都被遗忘了的上境剑修,哪怕只是简单的坐在那里。 槐都都只能尽可能谨慎的去对待。 换句话而言,当那些上境剑修出现在槐都的时候,这样一座都城,便已经危如累卵。 原因很简单。 战场便是槐都。 哪怕槐都再如何拥有压住半个修行界的实力,终究这是槐都。 天下大都。 帝栖之地。 天下都在大羿之弓的射程之中,但是槐都不在。 大羿之弓不可能落向槐都。 所以当初在秋水畔,丛刃只用了一句很是简单的话,就让神河停下了取剑的脚步。 一剑自斩南衣,一剑落向槐都。 虽然那位白衣剑修最后终究还是食言了,并没有这样做。 只是显而易见的,倘若修行界真的不管不顾,槐都能够力压半个修行界,大约也是大风朝最为荒谬的笑话。 真正力压修行界的,是自函谷观时代传下来的不欺人间年少与神河定下的敬礼人间。 “陛下......” 原越轻声说着,又好似无比迟疑,长久的看着那边。 一直过了许久,他才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满是不解的说道:“陛下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于人间剑宗决裂?甚至连悬薜院都被逼反了?” 人间剑宗自然是槐安极为棘手的存在,而悬薜院亦是如此。 那样一处起源于黄粱谣风的书院虽然宗旨是以文化之天下,同样也是在千年来贯彻着这样的理念。 只是无论是南方叛乱,还是假都镇杀巫鬼道之事,无一不在向世人证明着这样一处什么都教的书院的实力。 李成河沉默着,这样的事情,他自然也是不可能知晓的。 或许连门下侍中水在瓶都不会清楚。 大概整个槐都,唯一能够有所猜测的,便是那个整日温和的笑着看白花的天狱狱主柳青河。 看最白的花,做最温和的人,却定着人间最为残酷的错杀配额的规矩。 那个唯一一个能够以个人的名义掌握着一张大羿之弓的金纹黑袍男人,世人大约很难看得清楚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李成河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不知道,总之天狱在看着,我们倒是可以少一些压力。” 只是这个兵部尚书并不知道,柳青河便在和宋应新吃茶叶蛋的时候,说着反正人间会一起看着。 大概有些类似于黄粱悬薜院的一些笑话,那样一个在黄粱才会分级的悬薜院,历来便有着一个大概很是怪异的传统。下级悬薜院的先生会说,这些知识不急,等你们升入了上级悬薜院,就会教的。等到了上级悬薜院,先生们又会说,这些你们应该已经学过了,那我们就不讲了。 二人在那里站了许久。 斜月台上似乎有个剑修远远的察觉到了二人的视线,在那些剑意里看了过来。 原越静静的与那道遥远的视线对视着。 那个看过来的剑修名叫山照水。 二人年纪相仿。 只是大约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是差三岁,也不是隔着漫长的槐都暮色街楼。 而是人间与修行界的距离。 只是无论是世人,还是修行者,共同点永远便是他们都是这片土地所孕育的存在。 所以二人的视线里没有产生火花,也不会有火花。 山照水作为一个六叠剑修,在整个修行界,都属于极高的存在,自然可以看清楚这样一个悬街之上的吏部尚书。 但是原越不行,他只是隐隐的觉得那些霞云暮霭的斜月台之中,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于是看似交汇,其实遥远的错过而去的视线,便各自收了回去,落向了人间别处。 人间将夜。 吏部尚书与兵部尚书的一番闲谈也慢慢止息了下来。 二人怀揣着对于人间的各自忧心,走下悬街,分头而去。 李成河依旧慢悠悠的在人间长街里走着,于是在穿过了某条通往自家府邸的巷子的时候,这个年迈的老大人停了下来。 巷子里有着一柄很黑的伞,还有一个伞下面无表情的,背着剑的少年。 ...... 巷子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它不如长街热闹,也没有府邸那般有着诸多防卫。 可以很是简单的不费力气的用来处理许多情节。 陈鹤向来很喜欢这样的地方。 可能那样一个年轻人曾经在某些地方闲走的时候,便老是会遇见一些这样的巷子,巷口悬着灯笼,橘黄的灯光并不能照进去,于是那些黑黢黢的巷子便衍生着诸多奇怪的遐想。 所以当初在给少年出谋划策的时候,一直设想着各种画面。 譬如骑在墙头看着夕阳喝酒,说着你终于来了这样的话。 许春花有时候在穿过那样一条巷子的时候,都会想起很多陈鹤写的那个故事里的情节。 譬如黢黑的巷子里,突然有人提着灯笼带着剑,将灯笼挂在了树梢,而后一剑把人噶了。 这当然容易让小镇姑娘产生许多害怕的情绪。 所以在最开始见到那个巷子里执伞负剑的少年的时候,许春花才那么的慌张。 只是今日在院子里对着灶火坐了许久,这个小镇姑娘却总是有些不安心。 老是向着墙头外张望着,或者竖着耳朵听着,看看是否会有脚步声出现。 可惜夜色里的巷子很是寂静,偶尔有些身影路过,带来的脚步声也是缓慢而沉闷的,一点都不像少年应有的脚步声。 哪怕已经亲眼见到了那个少年,许春花对于南岛的‘刻板’印象,依旧是负剑穿云,一剑斩杀陈云溪的模样。 只是能够一剑斩杀陈云溪的人,应该是怎么走路的? 这大概触及到许春花的知识盲区了。 梅溪雨是人间境界很高的大道之修。 只是这样一个道人当初在青天道小镇外,往往都是安静的在溪边或走或坐,也无法让许春花对于修行者有着什么样的概念。 许春花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最近好像总是喜欢胡思乱想着。 这个小镇姑娘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巷子看一眼,于是站了起来,提了一盏油灯,穿过了院子,走到院门口,摸索着打开了那扇门,而后探头向外看去。 只是许春花才始探出头去,便愣在了那里。 原来那个少年其实就在巷子里,撑着伞,很是安静的站在巷口看着巷外长街。 就好像其实什么事都没有过一般。 与前天晚上许春花看见的那个画面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在于,少年身后背着一柄剑,另一只手里也握着一柄剑。 剑身微微出鞘,在夜色里散发着清冷的光芒。 许春花很是仔细的看着少年手里的那柄剑,只是或许隔得太远了,小镇姑娘并没有在上面看见什么血迹一般的存在。 所以也许月下磨剑,问心杀人之事,其实只是陈鹤胡诌的? 许春花这样想着。 那个少年却好像察觉到小院子里的女子走出来了一般,抖了抖手里的剑,将剑抖回了鞘中,剑出三寸,大约便是先前少年曾经在那里沉默的看过剑。 许春花提着油灯站在院门口,看着那个收剑转身,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少年,想了想,问道:“你今日去哪里了?” 少年安静的看了她一阵,声音很是平静的说道:“在槐都闲逛了许久。” 许春花‘哦’了一声。 将近夜深的风吹过那些繁烈的长街的时候,却也是带来了一些冷意。 小镇姑娘看着那个沉默的站在巷口的少年,犹豫了少许,说道:“你进来歇息吧。” 院子是陈鹤的院子。 少年是陈鹤的朋友。 或许是因为在书中相识了许久的原因。 这个小镇姑娘对于这样一个少年,那些戒心倒也是慢慢的消失了。 少年站在那里沉默了少许,而后抱着剑走了过来。 伞下少年自然是没有去处的。 好像哪里都不能去了,连最初的南柯镇都不能回去了。 于是也哪里都能去了。 第六十七章 书生的故事 南岛其实也只是在院子里撑着伞坐着,一如昨晚磨剑一般。 然而今日只是静坐,看着夜色里那些繁烈的灯火一点点沉降,而后变成万般寂静的黑色。 许春花第二日起来看着坐在院子里膝头横剑闭目静坐的少年的时候,倒是有些惭愧。 怎么感觉像是自己请了一个护院呢? 许春花虽然不知道少年究竟在做什么,但是也没有打扰他,脚步轻缓的走了过去。 五月清晨的风安静的从高处垂落下来。 因为昨日回来的比较早的原因,今日许春花醒来的时候倒也还算早,院子里的草叶上还有着许多晨露。 小镇姑娘生了火,简单的弄了一些粥,而后搬着小板凳,坐在檐下一面喝着,一面很是好奇的看着那个身周有剑意流转的少年。 或许少年确实不能负剑穿云,杀死陈云溪,那样的一件事,大概也只有陈鹤那样天马行空的人才写得出来。 只是这样一个少年,大概也不能以寻常的目光来看待。 许春花虽然不会修行,但是当初在镇外山溪小居的时候,却也是见过梅溪雨如何修行吐纳天地元气的。 那样一个大道之境的道人,所带来的那种玄妙的意味,或许还不如这样一个坐在伞下的少年。 大概陈鹤的书里,有些东西,也是真的。 比如少年开门见山,而后无比迅速的知水出关。 许春花在那里一面吃着饭一面安静的想着。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却是隐隐约约的传来了一些喧闹声。 许春花想了想,端着碗穿过了院子,打开了院门站在那里好奇的张望着。 巷口那里围了一些人,正在议论纷纷的说着什么。 许春花本来有些不在意,只是在听清楚了他们在说着什么的时候,却是怔怔的站在那里。 兵部尚书昨日在槐都某处巷子里被人杀了。 许春花脑子里像是响起了一道惊雷一般。 睁大了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满是惊骇的回头看向了那个院子里的少年。 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正在伞下安静的坐着,看着那个门口的小镇姑娘。 二人便这样长久的对视着。 少年撑着伞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静静的看着那边议论的人们,而后很是平静的回头看着许春花说了一句。 “我没有杀他。” 少年低下头去,眯着眼看着手里的剑。 “我甚至没有拔剑。” ...... 祝从文一大早就一瘸一拐的来到了面馆里,今日来的格外早,便是顾小二他们都还没有来。 等到顾小二几人到来的时候,便看见这个书生给自己下了一碗面,坐在后院台阶上捧着面碗安静的吃着。 “不是说让你在家休息两天吗?” 书生昨天那一跤确实摔得很重,从今日来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模样就能够看得出来。 祝从文并没有答话,只是在那里低着头大口的吃着面。 顾小二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让另外两人去了前面收拾,而后自己在祝从文身旁坐了下来。 “怎么了?” 祝从文只是吃着面,又喝着面汤,看起来像是吃着很是寻常的一顿早餐而已。 顾小二倒也没有催,坐在一旁默默的等待着。 一直到那个书生将手里的那碗面吃完了,大搞要站起身来去后厨洗碗了,才轻声说了一句。 “顾大哥来的路上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吗?” “什么消息?” 顾小二其实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一件事,只是依旧很是认真的问着。 祝从文在台阶上停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李大人死了。” 顾小二沉默的坐在台阶上,长久的看着书生那好像无事发生一样的背影。 “那你呢?你怎么办?” “不知道。” 祝从文好像很是轻松的样子。 好像昨天那个仓皇的年轻人,不是祝从文而是祝从武一样。 人间当然会有叫祝从武的人,大概还有叫什么王小二陆小二的人,只可惜祝从文不认识,顾小二也不认识。 后厨里传来了洗碗的声音。 顾小二愁眉苦脸的在台阶上坐着,过了没有多久,那个书生便又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另一碗现煮的面。 祝从文把面递给了顾小二,而后在一旁安静的坐着。 顾小二却是没有祝从文那样能够安心的吃着面的心思,是以手里的那碗面倒是有些格外的沉重。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祝从文在一旁坐了很久,很是突然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顾小二回头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个书生,只是书生脸上的平静却也不像是装的。 “侍中大人当时问我想不想做侍郎的时候,我拒绝了。” 书生说起了那个没有说完的故事。 槐都兵部侍郎柳三月在去年死在了南方之后,那个位置便一直空在了那里。 祝从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位置会一直虚位以待,但是一如他们这些学子不得入仕一般,许多东西,自然代表着上层的一些不为人知的考量。 他祝从文虽然臂膊白净,但也不是什么只会埋头苦读的书呆子。 悬薜院这样一个地方,所教授的东西自然是很多的。 黄金万两不是说扛走就扛走的。 侍郎自然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 祝从文安静的抬头看着天空,缓缓说道:“哪有天下大妖,会突然青睐一个人间小书生的道理?” 作为巳午妖府的掌控者,门下省的最高长官,水在瓶自然不是什么寻常的小妖。 顾小二轻声叹息着,说道:“只怕到时候你身不由己。” 祝从文沉默了少许,说道:“心由己便行,人生一世,如果不能求个圆满,那便求个心安。” 顾小二长久的看着这个书生。 “看来你昨晚应该睡得不是很好。” 书生自然辗转反侧了一晚上,最后不得不接受了一切既定的现实。 祝从文叹息一声说道:“如果这样了我还能睡得好,那我岂不是神?” 顾小二低下了头去,大概是最担心的书生的状态并没有很差,这个老大哥的心思也平缓了许多,于是像祝从文一样开始大口的吃起了面来。 二人正在那里坐着感叹着,另一个面馆里的小二却是很是古怪的走到了后院,看着祝从文说道:“刚才来了个吃面的道人,要了一碗清汤面,还问我们店里有没有一个叫做祝从文的人。” 顾小二抬头怔怔的看着那个小二,囫囵吞下了那一口面,被烫的有些龇牙咧嘴的说道:“你怎么说的?” “我说来问问。” “......” 祝从文很是平静的站起了身来,穿过了后厨向着面馆里走去。 那个小二在那里好奇的张望着。 顾小二把碗放在了一旁,拉住了他。 “你真的是这么说的?” “我有这么蠢吗?只是看你们在这里一直叹着气,想活跃一下气氛而已。那个青天道的道人一进门,就直接点名要见他了。” 顾小二沉默了少许,又重新拿起了那碗面,坐在那里吃着。 道人好啊,道人当然好啊。 来的是道人,总比来的是吏人要好。 ..... 梅溪雨静坐在窗边,五月清晨的风带着凉意,正在缓缓的从街头吹来,人们正在那些依旧有些湿意的街道上匆匆的走着。 有小二正在端着面走过来,也有书生很是安静的在后面跟着。 梅溪雨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很是文静的书生。 书生也在看着这个道人,神色里却是有些惊异。 很简单,他见过这个道人,便在被巳午卫带走的那日,走在巳午妖府那条长街上的时候,这个书生曾经匆匆一瞥的见到了那个站在院门口与巳午卫说着一些东西的道人。 那时祝从文还匆匆的想过,这个人是否便是代替柳三月成为新任兵部侍郎的青天道道人。 道人要的面被摆在了桌上,那个小二转身的时候很是忐忑的看了一眼祝从文,这个书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而后向着道人的桌边走了过去,很是恭敬的行了一礼。 “真人何事?” 梅溪雨看了书生很久,转回了头去,伸手指了指对桌,而后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就好像今日面馆故事的主体,不是三个人而是三碗面一样。 这个青天道道人慢条斯理的吃着面,那种模样也确实是与祝从文与顾小二不同的。 书生的面吃得安静且释然。 顾小二的面吃得彷徨且犹豫。 而道人的面吃得很是平静很是淡定。 梅溪雨吃着汤色清亮的面,吹着清晨时色调还有些清冷的风,而后缓缓说道:“你看起来应该见过我。” 这样一句话大概有些别扭。 正常的开篇难道不应该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吗? 祝从文坐在对桌,轻声说道:“是的,在巳午坊那边。” “你去那里做什么?” 道人的下一句话,便直接让这一处的气氛凝重了起来。 祝从文并没有什么隐瞒的打算,只是端正的坐在那里坦然的说道:“侍中大人突然要见我,真人应该也看见了,我是被巳午卫带过去的。” 梅溪雨低头看着碗里的面,清汤面是雪白的,没有任何浇头,就像某场雨里某把伞下的某个人一样。 这个道人其实并不想掺和进这样的事里。 哪怕他是青天道的人,哪怕青天道与槐都有着某种很是神秘的关系。 只是在今日清晨,便听见了轰动整个槐都的消息,自然不得不让他循着某些很是古怪的事件找了过来。 道人看了许久,思绪依旧有些混乱。 “侍中大人找你做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那个书生却是笑了起来,转头看着窗外,就像是准备说一个很是匪夷所思的笑话一般。 “说起来真人可能不会相信。” 书生很是僵硬的笑着,看着窗外长街里来来往往的人们。 “侍中大人问我有没有想过做兵部侍郎。” 梅溪雨骤然夹断了一筷子面条,抬起头长久的看着面前的书生。 这大概确实是很匪夷所思的笑话。 梅溪雨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日那个被带进了巳午妖府的书生,会被问了一个这样的毫无来由的问题。 梅溪雨重新低下头去,低头看着碗里的那些被夹断的,像是很是痛苦的向着面汤里扭曲滑落下的面条。 “你继续说。” 一如柳青河所言,青天道这样的地方,对于人间的影响确实很大。 所以书生很是诚恳的说着。 “我拒绝了侍中大人.....” 书生很是安静的说着那个与顾小二说过的故事。 梅溪雨安静的坐在那里吃着面。 书生说完之后,便沉默了下来,安静的坐在那里,等待着这个道人的下一个问题。 然而道人并没有问下去。 只是吃着碗里的面。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道人才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书生。 祝从文大概有些不能明白这个道人这个很是平静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只是还没有等到书生问出口来,梅溪雨便轻声说道:“拒绝这个词很有意思,祝从文。” 祝从文听到这样一句话的时候,却是蓦然沉默了下来。 五月清晨的小面馆窗边,二人长久的对视着。 过了许久,祝从文移开了视线,看着窗外,有些沉闷的说道:“是的。” 那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低下头来,用手里的筷子搅着碗中面条。 “倘若当初水在瓶突然要我去做兵部侍郎,我虽然不会接受,但是也不会在与旁人叙述的时候,用上拒绝这个词。” 世人一般会怎么说? 祝从文坐在那里看着窗外层叠而上的街楼,安静的想着。 或许是推辞,或许是婉拒。 但不会是拒绝这样一个生冷的词。 顾小二没有从书生的措辞里听出什么来。 但祝从文却是没有想到这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会这样的敏锐。 又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道门之人是唯物的辩证的,古时便以雄辩出名。 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这样一个在那种平静的叙述里显得格外生硬的词语。 “所以条件是什么?” 坐在窗边吹着风的道人轻声问道。 祝从文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真人其实应该能够猜得出来,不是吗?” 书生与顾小二所说的故事,自然依旧是未曾说完的。 梅溪雨安静的看着祝从文。 是的。 世人有时候确实可以在路边捡到黄金万两,虽然他不能一口气扛着回家,但是可以先藏起来,趁着夜色迷离,一点点的搬回家里。 一个在面馆做小二的书生,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成为兵部的第二号人物。 水在瓶作为门下侍中,当朝宰辅,虽然并未执掌吏部,只是这样一个人物,只要他想,总可以一点点的将书生推到某个位置去。 时局震荡,哪怕那样一个吏部尚书再如何谨慎,终究也会有许多不能顾及周全之处。 梅溪雨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皱起了眉头。 “但我其实并不能理解。” 这个道人没有再吃面的打算,那半碗面便留在了那里。 浪费粮食自然是可耻的。 只是有时候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道人放下了筷子,静静的看着对坐的书生。 “像这样不满足于只是驳回兵部的决议,而开始将自己的势力渗透进兵部这样的事,侍中大人为何做得这么光明正大?” 道人被巳午卫突然敲开门之事,自然不是什么所谓的例行巡查。 祝从文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真人所处的位置,我并不知晓,如果连真人都不能理解,我又怎么会知道?” 梅溪雨转头看着窗外。 面馆里长久的沉寂着,或许是因为今日有些消息过于震撼的原因,人们忙着凑热闹,并没有多少人来面馆里坐着好好吃一碗面。 是以窗边的二人便一直无人打扰的交谈着。 “你应该知道兵部尚书在昨晚被人杀死在了巷子里的事。” 祝从文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问道:“是谁杀的?” 梅溪雨平静的说道:“听说是一个剑修。” 祝从文的身子微不可察的塌下去了几分。 这个书生虽然说着释然的话,吃着释然的面,依旧想着或许事情还有许多回旋的余地。 一直过了很久,祝从文才重新端正的坐了起来,身子微微向前探去,很是认真的看着这个来自巳午坊的道人说道:“这件事与我没有关系。” 梅溪雨长久的看着书生,而后平静的说道:“你的故事真的都讲完了吗?” 书生转头看着窗外,长久的沉默着,一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故事的结尾确实讲完了。” 所以开头没有。 故事的开头,并不是那个看起来年轻得过分的侍中大人在回廊里看花,而后问了书生一个问题。 而是。 “我被带过去的时候,侍中大人正在回廊里看花,而后很是感叹的回头看着我。” “他说——兵部尚书快要死了,兵部一乱,这一次,哪怕原大人再如何压下你们这些学子的入仕之事,也终究要做出一些妥协,开始选拔候补官吏入国子监。” “你想不想做兵部侍郎?” 书生抬起头,看着梅溪雨很是诚恳的说道:“但尚书大人的死,真的与我没有关系。” 第六十八章 他有些急了 二人在窗边坐着对视许久。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并没有过去多久。 只是外面的天色却是在晨色散去之后,渐渐阴沉了下来,有些细密的雨滴开始滴落。 那种敲在长街屋檐之上的声音很是细微,尤其是有着许多脚步走过的长街里。 只是二人却好像都听见了那样一种滴雨的声音。 于是不约而同的转头看了过去。 槐都雨自然不如梅溪雨那样清静空灵,相反的,在繁盛热烈的人间,被衬托得有些阴郁。 祝从文以为面前这个不知道是谁的青天道道人正在思索着那些脉络,但事实上,这个道人只是突然想起了青天道山脚下的那个小镇外的某条溪流。 或许还有窗边挂着花种的木屋,和穿着碎花小裙的白梅一样的姑娘。 梅溪雨下意识的将曾经在槐都见过那个小镇姑娘的事遗忘着。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道人才站了起来,轻声说道:“我当然知道与你没有关系。” 槐都兵部尚书这样仓促的暴毙在巷子里,自然不可能是一个书生能够做出来的事。 祝从文看着那个道人,等待着他的下文。 梅溪雨看着那场渐渐阴绵的雨,又低头看着书生,缓缓说道:“但在真相出来之前,任何人都是可以被怀疑的。” “尽管其实有人已经看见了昨日有谁在那里出现过。” 祝从文想起了那个撑着伞的少年剑修,沉默了许久,说道:“是一个少年?” 梅溪雨不置可否的看着书生。 祝从文犹豫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前日有个少年曾经来这里吃过一碗面。昨日我看见他好像是往那边去了。” 梅溪雨轻声说道:“只是那样一个据说是才来到槐都的少年,有如何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兵部尚书的所在?” 祝从文这才意识到面前的道人其实知道得很多。 梅溪雨当然知道得很多。 在来的路上,这个道人其实还遇见了另外一个人。 有着白猿之名的天狱狱主柳青河。 祝从文沉默了许久,而后依旧诚恳的说道:“这同样与我没有关系。” 哪怕祝从文昨日猜到了那样一个少年要去做什么,然而那终究也只是如梦初醒的揣测而已。 梅溪雨只是长久的看着这个书生,而后缓缓说道:“在他吃完了那碗面之后,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祝从文摇了摇头。 这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什么也没有再说,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帘,走出了面馆。 祝从文坐在窗边伸头看着。 梅溪雨站在了街边,长久的看着那场雨,而后好像是说了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以至于某个正在街边躲雨的路人都是露出了很是怪异的神色。 道人走入了雨中,向着某处悬街而去,渐渐消失在了这一处。 祝从文看着那个一脸诧异的路人,问了问。 “那个道人方才说了什么?” 那个路人转回头来,看着祝从文,很是惊叹很是佩服的说道:“他说柳青河我操你妈。” 所以惊叹是因为能够从道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佩服是因为道人敢操柳青河他妈。 祝从文默然无语的坐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书生总觉得好像不太对劲。 祝从文坐在那里一直想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今日的槐都,没有运转。 现而今,应该也是巳午妖治之时了。 然而一切便安静的淋在那场雨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大概许多人也是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很是茫然的在那里抬头看着那些依旧停留在卯辰天狱之治中的槐都。 祝从文在窗边看了许久,于是他看见某些身穿金纹黑袍的天狱吏出现在了街头。虽然卯辰为天狱之治,只是那些天狱吏们向来不会如同巳午卫一般,时不时便在人间四处巡走。 或许他们也是意识到自己那样的一身黑袍,对于世人而言,是一种极为压抑的存在,是以偶尔出现在槐都街头,亦是匆匆而去。 更何况,天狱本身便极少会理会人间之事。 十二楼之事,当然是属于修行界之事。 直到看见那些出现在人间的巡走的黑袍之人,这个书生才意识到一些问题——天狱似乎极为强势的将整个槐都控制了下来。 兵部尚书横死街头这样的事,自古以来,自然都不会是小事。 书生沉默的看着那场雨里那些黑伞与黑袍。 或许自己还会被一些人找过来。 ...... 柳青河站在细雨槐都的某条悬街之上。 这条悬街很是熟悉,大约便是当初这样一座都城第一次落在了描述里的时候,柳青河所站的位置。 那时有个来自人间剑宗的剑修站在兵部尚书府前,与某个老人说完了一些话,而后一转头,便看见了那个站在悬街之上的身材高大的黑袍人。 陈怀风已经很高大了,只是柳青河比他还要高大。 大约这样才不负柳白猿之名。 这个天狱狱主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站在伞下安静的看着那一处挂着白绫的府门口。 也许他是在想当初见到的那个剑修。 也许是在想那个站在门口的老人——其实也算不上老人,真要说起来,柳青河比李成河的年纪要大得多。 甚至有可能,柳青河还见过那个老人的某个太太太太太爷爷。 只是有些东西自然不能这样算。 在妖族出现在人间之后,世人才意识到,岁月并不是评判年迈与否的标准,而是在于身体机能是否开始衰败下去。 所以倘若有人自幼体弱,十八岁就开始衰败下去,二十岁就死了,那么十八岁自然可以用苍苍暮年来形容。 在生命里,长短自然不是重要的东西,刚健与否才是,无论是形体还是灵魂。 一直过了许久,那个站在那里的身材高大的黑袍人才收敛了那样的神色,转而带上了一些颇有些唏嘘的伤怀之意。 李成河府邸的附近,十里长街尽数被天狱封锁了。 是以四处街巷都是空空荡荡。 然而在空荡的长街里,却是有着一抹极为显眼的白色在雨中而来。 柳青河转头看向了那里。 那个被世人评价为年轻得过分的门下侍中正撑着一柄青色的小伞走上悬街而来。 “今日的卯辰之治,似乎格外的漫长。” 水在瓶的声音同样很是年轻,有些妖异的年轻。 柳青河转回头来,微微笑了笑,说道:“天工司前段时间检查,发现槐都运转出现了一些问题,大概天工司正在对槐都进行整体维护,水大人稍安勿躁。” 水在瓶停在了柳青河身旁,同样看向了那一处结着白绫的府邸。 “李大人是何时遇害的?” 柳青河转头静静的看着这个青伞下的白衣大妖,依旧是微微笑着说道:“戌时,昨日戌时。” “天狱在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便赶到了这里。” 柳青河缓缓说着,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某条巷子——那条巷子今日很是光亮,哪怕今日下着细雨,天色阴沉,依旧显得很是通透。 只是昨日不是这样的。 昨日的那条巷子,沉在槐都底部,那些有如青山叠峦一般的悬街高楼,截住了大部分的暮色与灯火,于是巷子是昏暗的。 巷子里依旧有着一些天狱吏正在那里检查着四周的痕迹。 只是大概不会有什么发现——“一剑封喉。” 柳青河轻描淡写的吐露着这样四个字。 “也理应一剑封喉。巷子里残存着剑意,代表着这是一个剑修。一个剑修杀一个形体衰败的世人,倘若还会有着许多痕迹留下,那么这样一个剑修大概确实不合格、烂泥扶不上墙的。” 水在瓶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柳青河,因为这样一个大妖身形过于高大,使得侍中大人不得不微微抬起了一些头来。 “侍中大人觉得呢?” 柳青河转过了头来。 二人对视着。 这样一个画面,倒有些像柳白猿这个名字的由来——那个穿着黑袍的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街头静静的看着一朵柔弱的白花。 水在瓶轻声笑了笑,转过了头去,看着槐都细雨长街说道:“是的。” 柳青河抬头看向了人间,轻声说道:“在李大人遇害前后,有人曾经看见过某个少年剑修在这里出现过。天狱正在寻找那样一个少年。” 水在瓶平静的说道:“倘若能够早点找到凶手,自然是很好的一件事。” 柳青河缓缓说道:“但槐都太大,有时候有些人如果执意要藏起来的话,其实是很难找的。” 水在瓶眯起了眼睛,转头重新看向了这个天狱狱主。 后者脸上依旧是那种惯常的微笑。 “所以天工司对于槐都底层机括的维护,大概要比水大人所想的漫长许多。” 柳青河伸手抹了抹悬街护栏上那些很是平稳的悬着的雨水——在过往的槐都,倘若世人细看的话,总会发现那些雨水带着一些微微的颤抖之意的。 只是今日没有。 这座浩荡之城平息了下来。 “毕竟一个变换莫测的槐都,对于搜查这样的事情而言,是一种极大的阻力。” 柳青河看着指头的雨水,轻声笑着:“水大人这一年来为人间事务操劳,还要兼顾巳午之治,忧则气郁,思则气结,长此以往,虽未情深,难免不寿。倒是正好可以借此时机,好好休息一番。” 水在瓶静静的看着柳青河,并没有说话。 于是这个譬如大猿俯瞰白花的男人笑了笑,说道:“当然,这也只是青河一厢情愿一番好意,倘若水大人实在心忧人间,也可以与天狱一同分治槐都。” 白猿窥花,大概无限温柔。 柳青河的笑意温柔,语调温柔,只是大约话语里的意味并不如何温柔。 天狱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插手人间事务。 只是有时候,总有例外之时。 或许那些例外沉寂得太久,世人有时候都会忘记了,天狱前身,是替槐安帝王监察世人心中之鬼的镇鬼司。 水在瓶长久的看着柳青河,而后转过了头去,平静的说道:“狱主决定即可。” 柳青河依旧微微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水在瓶看着那处隐约带着哭声的府邸许久,神色里倒也有了一些像是为之动容的悲意,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尚书大人为人间尽职尽责,如今却遭此暴难,还望天狱能够尽快将凶手追查出来,以昭大人在天之灵。” 柳青河静静的看着这个青伞之下的白衣人。 “自当如此。” 二人安静的站了许久,柳青河抬头看向了那处停在了这处悬街之上的巷子。 “说起来.....” 柳青河轻声说着。 “其实我有一事很是犹豫。” 水在瓶看向了柳青河,缓缓说道:“狱主何事?” 柳青河轻声说道:“先前我去那里看过,巷子里故事大约极为简短,杀人的剑修来去匆匆,什么都未曾留下,只有一些剑意残留。” 水在瓶挑眉说道:“此事如何能够犹豫?” 柳青河扶栏而叹。 “问题就在于那些剑意之上。” 水在瓶静静的看着柳青河,说道:“剑意如何?” “剑意是磨剑崖剑意。” 这处悬街上短暂的沉寂了下来。 过了少许,柳青河才继续说道:“听说东海今年有个少年剑修很是出彩,登崖数日不回,下崖之后以踏雪境力战三个五境剑修而不败,大有新一代天下三剑之势。” 水在瓶并没有说话。 柳青河缓缓说道:“据说少年最初是来自岭南剑宗,最后向北而去。或许槐都之人所见到的那名少年剑修,便是他。” 这个金纹黑袍的天狱之主说的很远,直到最后才收了回来。 水在瓶静静的看着柳青河,说道:“狱主大人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柳青河很是叹惋的说道:“岭南剑宗覆灭了。所以很多东西都能够被顺利成章的串联起来。出身岭南剑宗的少年,身负剑崖剑意,还未来得及回去报喜讯,便惊闻岭南覆灭,于是愤而前来——岭南之事,在于兵部军令迟缓。于是在昨日黄昏时候,少年负剑而来,一剑斩杀而快之。” 水在瓶平静的说道:“听起来像是一个很是快意的故事。” 柳青河大约同样赞同的说道:“确实如此,只是......” 柳青河顿了顿,而后话语里的意味一变。 “只是倘若一切确实如此,这正是这样一个故事里最让我迟疑的地方。” 水在瓶缓缓说道:“为何?” “尚书府在槐都以北,少年自东门入城,一个完全不熟悉槐都的人,行走在这样一个地方,犹如蚁行建木,茫茫然而不知其所。” 柳青河轻声说道:“他又是如何能够这样迅速而又精确的找到了槐都兵部尚书的位置?” 水在瓶站在雨里,平静的说道:“倘若你我为福泽,这些雨水为什么能够这样精准的落在你我的伞上?” 柳青河挑了挑眉,说道:“因为它们运气好。” 水在瓶低下头去,轻声笑了笑,说道:“所以也许那个少年真的运气很好。” 柳青河静静的看了水在瓶很久,而后转回头去,缓缓说道:“或许确实如此。”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一同执伞立于这处寂寥的悬街之上,看着那些雨中沉寂的街巷。 大约天狱之治,确实要停驻人间许久了,或许便是为此而来的水在瓶也没有继续逗留下去。 南方战乱依旧,神河尚且没有动静,这样一个侍中大人大概确实很忙。 于是很是平静的与柳青河这个朝堂之外的人告辞而去。 柳青河安静的站在悬街之上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 一直过了许久,才有另外一个道人而来。 正是自那家面馆里离开的梅溪雨。 后者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只是被天狱放在了那样的地方,自然不得不走在了这样一个故事里。 “水在瓶一早便知道兵部尚书会死。” 梅溪雨缓缓说道。 这个天狱狱主只是长久的看着水在瓶离开的身影,而后看着那个总像是在骂娘的道人,微微笑着说道:“这是应该的事情。” 大约对于柳青河而言,倘若水在瓶不知道,那才是不应该的事情。 “换句话而言,其实大家都清楚,我们的侍中大人,就是槐都最大的暗流。” 柳青河轻声说道:“只是那有什么用呢?” 这个天狱狱主很是平静的抬头看着那些落向人间雨水。 春日已经过去了。 只是这个男人大概还在想着那种春日里偶尔有过的温柔的雨水。 “如何让这样一个故事,如同春风化雨一般的结束,才是最重要的。” 梅溪雨沉默少许,而后缓缓说道:“天下大妖,自然也是可以像世人一样暴毙而亡的。” 柳青河平静的说道:“是的,只是陛下不在槐都,侍中暴毙而亡,与陛下在槐都,侍中暴毙而亡,总归是不一样的。” 梅溪雨若有所思的看着柳青河,而后皱眉说道:“所以我是什么?” 柳青河微微一笑。 “你是一根刺,梅溪雨。” 一根来自青天道,又被天狱驱使着,扎在了水在瓶心里的刺。 又或许本就没有扎进去。 只是。 “倘若有人那根刺在你眼前晃悠。” 柳青河微微笑着。 “而你又是一个问心有愧的人,于是有时候郁结于心,便会突发恶疾。” 这个天狱狱主转过头去,看向那处已经不见了踪影的白色身影。 “所以你看。” “他其实已经有些急了。” 第六十九章 你会说不吗 人间细雨不止,那些悬停在了空中的青黑的檐翘上面正在飘着细密的水雾。 许春花忐忑不安的站在酒楼后厨的窗边发着呆。 这个小镇姑娘紧紧的攥着手里的一块抹布,嘴角不自觉的深深的抿着, 她或许在想着很多东西,或许什么也没有想。 掌柜也没有来责怪她。 今日酒楼的生意一般,大家都在发着呆。 一者是因为看起来槐都的运转却是出问题了,今日都停了下来,长久的停在了天狱之治这里。 二来,便是因为今日流传在槐都的那个消息。 兵部尚书横死街头。 兵部尚书当然是可以死的。 譬如老死,譬如摔了一跤,身体机能迅速的垮下去,也譬如淋了一场雨,而后再也起不来。 只是被人一剑在巷子里杀死这样的死法,未免过于惊人。 槐都多少年没有出过这样的事了? 据说只有在当年白风雨引起的十二楼之乱的时候,槐都才有一些不寻常的事发生。 许春花便长久的在那里站着。 后厨有着热锅气的时候,无疑是香气四溢的诱人的,然而当后厨里炉灶都没有生火的时候,倒是有种格外的冷清与寂寥。 窗外大概也是同样的。 虽然人们依旧匆忙,那些飞悬在四处的长街与檐翘依旧在雨里奠定着这样一座浩荡之城的基调。 但是世人脸上的神色,却是都是有些凝重与压抑。 人间剑宗的剑修高坐于斜月台,而兵部尚书死在了街头,再加上五月突如其来的这场阴雨。 大概陈鹤见了都要惆怅一番。 许春花这样想着的时候,便看见街头有着一些天狱吏在雨中执伞缓缓而来。 这个小镇姑娘心中很是忐忑——那个少年在说完那样一句话后,便撑着伞在巷子里踏着巷墙与屋檐离开了。 许春花大概也知道为什么习惯于走的少年选择了飞檐走壁。 大概是为了防止牵连到自己。 修行者当然可以走,也可以飞。 只有世人才能老老实实的踩着那些湿漉漉的石板,小心翼翼的前行——许春花喝完了那碗粥之后便是这样穿过了这座都城。 小镇姑娘的心情自然很是忐忑。 只是一碗刚煮的粥有什么错呢? 所以许春花把它喝得干干净净。 浪费粮食自然是可耻的。 许春花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有天狱吏走进了酒楼来,正在柜台前与掌柜的在那里说着一些东西,时不时的往着帘子被掀开的后厨看一眼。 小镇姑娘瞥过去的时候,正好与那个天狱吏看不出情绪的眼神对在了一起。 许春花有些受惊的收回了视线,转过身拿起抹布就开始擦着灶台。 事实上,紧张的不止是许春花,后厨里的人们在看见那个一身黑色的天狱吏的目光的时候,都是有些忐忑的转过了头去。 天狱自然不是山河观,也不是人间剑宗。 他们好像没有在人间搅弄过风雨,在槐都这样的地方,他们甚至很多时候都是沉寂的。 只是世人还是会惧怕那样一个地方。 夜色也不会搅弄风雨,只是人们孤身或者三五成群的走在膏盲黑夜之中的时候,心里依旧会发着怵。 天狱的黑袍有时候确实像是一片零散落在了人间的夜色。 许春花把那个本就没有怎么弄脏过的灶台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又一遍。 身后渐渐传来了一个很是平缓的脚步声。 许春花的身子瞬间绷直了,手里的动作也僵硬了——那个声音停在了许春花的身旁。 这个小镇姑娘心跳得像是在一条不小心从溪中蹦到了岸上的鱼一样。 不止是乱跳着。 而且窒息。 而且恐惧。 当许春花看见所有人都转过去看着自己身后的那个天狱吏的时候,这个小镇姑娘意识到自己倘若不转身,那么本身便好像代表了许多的问题了。 许春花伸手撑着灶台,缓缓的转过身去。 那个天狱吏便在那里安静的站在着。 只是出乎许春花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在看自己,也没有在看后厨的别人,只是在看着窗外那些细雨屋檐。 雨声或许淅沥,或许潺潺。 只是突然有些耳鸣的许春花却是听不见。 小镇姑娘这才意识到,大约这个天狱吏并非是要刻意走到自己身后,只是自己方才便是一直在看着窗外,而这里是正对窗外的地方。 许春花有些后知后觉的松了一口气。 只是那样的一口气还没有从喉咙里落回胸腔之中,那个面无表情的天狱吏便低下了头来,静静的看着这个小镇姑娘颇有些不平静的胸脯。 “许春花?” 一刹那的寒意笼罩了这个小镇姑娘,她只觉得手脚冰凉,满是窒息的站在那里。 天狱吏并未对于她的反应有什么情绪变化,只是低头静静的看着她,像是要等待一个回答。 许春花用了许久,才终于呼出了一口气,颤巍着说道:“是的,大人。” 天狱吏反倒是沉默了下来,安静的看了她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你不用紧张,只是有些事情要问你。随我来吧。” 那名天狱吏说着,转身穿过大堂踩着楼梯,走上了并没有什么客人的二楼。 许春花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而后默默的放下了手里的抹布,向着酒楼二楼而去。 那名天狱吏便按剑站在二楼走廊的入口处,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而后走了出去。 廊中有些湿意,大约便是那些雨水曾经斜斜的吹进来过。 许春花走在那里的时候,又想起了今天早上走过的那些槐都的路。 这个小镇姑娘心中万般忐忑。 她其实很清楚,向来很少这样走在人间的天狱吏是为了什么。 那个少年。 少年说着他没有杀兵部尚书,甚至也没有拔剑,但是至少也说明了一件事,他确实曾经在兵部尚书死的时候,去过那里。 许春花走着走着,确实有些茫然的看向了人间细雨长街。 又抬头向着上方看去,好像那里正有一个年轻人推着卖铁板豆腐的车,在那里向着下方张望着一样。 自己该怎么去回答那些东西? 陈鹤。 天狱吏便在那里安静的站着,并没有去催促那样一个在那里出神的女子。 许春花直到瞥见了一抹在廊中翻飞着的黑袍,才惊醒回来,低下头默默的向着那里走去。 只是出乎许春花意料的是,那个天狱吏并没有问那个少年的事,只是安静的看着她,问了一个很是古怪的问题。 “你会说不吗?” 许春花怔怔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天狱吏神色平静的再问了一次:“你会说不吗?” 许春花长久的犹豫着。 她不知道这样一个问题自己应该怎样去回答。 哪怕是天狱吏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她是否见过那个少年,都不会让她这样的茫然与挣扎。 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因为这样一个问题存在着悖论的一面。 许春花无法说不会。 所以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她选择了唯一合理的回答。 “会。” 天狱吏平静的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而后却是直接从廊上直接踏着一旁的房檐落了下去,一直到那身翻飞的黑袍在雨中落了下来,他手中的伞再度被撑开来。 这个站在那里的小镇姑娘才终于看见那个天狱吏才在被自己跳落向长街惊起了世人目光的长街上,再次抬起头来,很是平静的看着她问道。 “许春花?” 小镇姑娘怔怔的站在那里,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依旧没有弄明白许多东西。 但她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是的。” “打扰了。” 那名天狱吏什么也没有再问,压低了伞沿,平静的在雨中所有人都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的长街里,安静走远而去。 许春花怔怔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 少年撑着伞安静的走在阴雨长街里。 这样一个撑着伞的少年走在雨中的时候,大概总算不是那么注目了。 然而剑修在现而今的槐都依旧是惹人好奇的。 只是那些行走于长街里的人们却好像都是没有见到那样一个少年一样,哪怕少年的那柄厚重的黑伞便擦着他们的眉眼,甩下了几滴雨水走了过去,亦是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少年手中掐着一个古怪的道诀。 有桃花无比平静的声音正在轻诵着。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 少年很是平静的走着。 却也是在心里问着桃花一个问题。 “是你做的吗?” 桃花静静的诵读着那一篇五千言,神海里的古卷正在缓缓动着,直至停在了视之不见那一页。 “你为什么觉得是我?” 南岛的声音在神海里响起。 “当初在南衣城的时候,你便做过南岛。” 桃花坐在神海一角的风雪草庐前,平静的说道:“那只是因为总要有人来做南岛。” 南岛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像是无数雨里蘑菇中的寻常的一个一样,在人流里穿梭着。 他要回去看一看,看一眼当初的那条巷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如少年与那个叫做许春花的女子所说的那样。 他没有杀他,甚至连剑都没有拔。 少年当然是愤怒的。 只是当初胡芦带着愤怒杀了鼠鼠的那个故事,却也让他的愤怒有了许多克制。 更何况,月下磨剑,问心之事,或许确实有着很大的帮助。 南岛磨了一个晚上,问了自己许多问题。最后那些思绪都停在了某个问题之上。 岭南之事,是否真的是兵部尚书渎职所为? 少年永远都会记得那样一个小妖少女的死,是因为自己当初让零落阁寄了一封信给青天道。 人活着刻意的想做一些错的事是很难的,做一些对的也是很难的。 然而有时候本想做一些对的事,却弄巧成拙,是轻而易举的。 南岛撑着伞沉默的穿行在人间,他知道桃花的这一术道术,不可能瞒得过所有人。 譬如斜月台上的诸多人间剑宗的弟子。 当初那个叫做山照水的,便很是轻易的看出了这样一个少年的踪迹。 只是少年还是这样孤注一掷一般的向着那边走了过去。 少年停在了那些了无人迹的长街之外,那里其实有着许多人正在向着里面张望着。 只是自然什么都看不见,天狱封锁了十里,世人的目光自然无法看见十里的东西。 南岛在人群里沉默的张望了一阵,而后抬头向着四处看了过去。槐都停在了卯辰之时,这样一个槐都的街楼构架,对于少年而言,自然是极为陌生的。 所以他看了许久,还是决定向着更高层的地方去看一看。 雨中的伞很是密集,在那些之字形向着高层悬街而去的石阶上不停的拥挤着。 南岛用了许久,才终于站在了人间中层的某处悬街上。 人们围在护栏边,远眺着前方雨中寂静垂悼的悬街高楼,像是想要在那种万般死寂的街巷里,看见许多盛大的热闹一般。 然而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偶尔有着一些穿着黑色衣袍的天狱吏,在里面巡查着。 其实别处也是这样的,只是这里缺少了世人的拥挤,于是那些黑色便格外的显眼。 就像雪里的青檐一样,一眼便可以让人看见。 南岛站在了悬街边缘,很是安静的在那里等待着。 阴雨下了大半日了。 但是不可能一直有雨的,或许傍晚就会停,或许晚上就会停。 随着暮雨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那些围观的人们也在摇头晃脑的叹息里缓缓的散去。 或许他们在叹息那样一个老大人的突然暴毙。 或许他们在感叹那些因为封锁,而不得不足不出户的人们。 人潮渐渐散去,伞下的少年像是退潮之后终于在海岸边现出的孤屿一般,站在了那些悬街的最边缘。 又好像是被海水冲垮了底部的基石一般,渐渐的消失在了那里。 这个少年在那些人流的涌动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些被封锁的十里范围之中。 便在某处雨水依旧迟迟未息的巷子里,来自檐上的雨水正在哒哒的滴在少年的伞上,在这样沉寂的巷子,大概是有些突兀的声音。 槐都已经没有再变了。 然而对于这样一个少年而言,这恰巧是变化过的。 南岛站在巷子里,安静的看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一些那日曾经走过的巷子,只是现而今那些原本在将夜时分应该是紧密相连的巷子,此时却像是被人斩断了鱼块一样,七零八落的散在四处,有些在天上,有些在地上,还有一些,却是通向了槐都之下。 许多遵循着应有规律运行至某一刻才会耦合的机括,此时大约正停滞在了这片人间阴雨里。 那些天狱吏依旧在四处搜寻着,好像极为认真,又如同只是一场奉献给世人观赏的提线木偶戏。 在一处处搭好的楼阁街巷里,来来回回的穿行着。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撑着伞小心的穿行在那些巷子里,像个昨日那条巷子的方向而去。 只是这样一个少年甚至还没有真正进入那样一处巷子的边缘,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南岛撑着伞沉默的站在那一处雨中阴沉的巷子边缘,抬头看向了那样一处悬街。 那里有着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黑袍男人正撑着伞站在雨里。 男人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只是在抬头看着某处更高层的巷子。 槐都天狱狱主,柳青河。 南岛自然不认识柳青河,只是槐都人尽皆知的柳白猿,总归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那样一个黑袍男人安静的撑着伞站在那里的时候,确实像极了世人所描述的那样。 大猿窥白花。 南岛神色很是凝重,呼吸也不自觉的沉闷了起来。 倘若那样一个男人头上缓缓拉出一条极长的红色血条来,或许压迫感会更强。 南岛默默的向着巷子里退去了几步。 天狱有很多调度使或者院长。 然而这样一个地方,只有一个狱主。 一如当年镇鬼司的司主一般。 这个原本平静而坚定的穿过了长街,想要回到那条巷子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少年,在这一刻却是隐隐生出许多的动摇来。 那样一个黑袍人站在那处俯瞰人间的悬街之上,少年自然没有任何偷偷穿过去,回到那条巷子的可能。 南岛迟疑的站在巷子里。 然而就在下一刻,少年尚且犹豫不决的时候,那个悬街之上执伞而立的黑袍高大男人,却是缓缓转过了头来,目光便停留在了这样一条巷子处。 南岛在那样一道目光转过来的时候,一种极为强烈的危险感蓦然在心底生起。 身后的鹦鹉洲与桃花剑都是有些不安的躁动着,少年匆忙抬手按住了那两柄剑,这才止住了剑鸣的趋势。 只是还未等到少年完全藏入那条巷子中,身后却是蓦然传来了一个很是平静,却足以让少年毛骨悚然的声音。 “南岛?” 南岛骤然握紧了身后的鹦鹉洲。 第七十章 带着克制的自由才是真自由 少年在听见那样一声极为平静的带着询问之意的话语的那一刹,便径直握住了鹦鹉洲。 然而寒光之剑根本未曾出鞘,便被人按回了鞘中,分毫不能动。 南岛缓缓转过头来,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很是平静的道人,少年在看见道人的那一刹那,便怔在了那里。 梅溪雨。 青天道梅溪雨。 当初在岭南的时候,南岛与青椒曾经在听风溪畔见过这样一个道人。 而后这个道人与陈怀风在岭南交手一番,带着许多的愤懑离开了南方。 只是少年大概没有想过,他会在这里再次看见这个道人。 当初人间的那些风声,南岛自然是有所耳闻的。 譬如青天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背负上了瘸鹿剑宗灭门之事的罪名——尽管在最后,所有人都以为那样一个故事被安抚下来的时候,张小鱼跳了出来,正式掀起了那样一场两族的乱世。 只是少年大概没有在意过。 毕竟那样一些故事发生在北方,而他是岭南的剑修。 少年怔怔的站在那里。 梅溪雨很是平静的将少年身后的剑最后一寸,也完全按了回去。 于是少年再拔不出剑来。 南岛当然曾经与张小鱼打过。 只是那样一场战斗的含金量,大概懂的都懂。 “剑出鞘的声音是很硬朗的锋利的。” 梅溪雨收回手,站在那里平静的看着少年。 “在阴雨的沉寂的巷子,剑出鞘了,大家就会都听见了......” 这个道人顿了一顿,轻声说道。 “彼时你就真的走不出这条巷子了。” 南岛的手握在剑柄上,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松开来。 回过头去,那样一个黑袍人已经转回了身去,便在那条悬街之上,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但无论在看什么,都不像是在看着这条的巷子的少年与道人。 南岛重新回过头来,沉默的看着这个站在巷子里的道人。 道人撑了一把伞,很是安静的站在巷墙边,长久的看着少年,像是在思索着很多东西。 一直过了许久,梅溪雨才缓缓说道:“原本从天狱那里听说那样一个撑着伞的很是可疑的少年的时候,我还很好奇,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少年。” 南岛皱着眉头,总感觉这个道人很是古怪。 梅溪雨并没有在意少年在想什么,只是如梦初醒般说道:“原来我见过你的,在岭南,那时还有一个穿着红衣的东海剑修。” 南岛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是的。” 梅溪雨听着少年的这个回答,又看着少年那很是复杂的神色,挑眉说道:“我怎么感觉你有些愧疚的样子?” 只是还没有等到少年回答什么。 这个道人便似乎想起来了很多东西,静静的看着少年。 “岭南与青天道向来毫无瓜葛。近年来唯一的一件事,大约便是那样一封自岭南零落阁送出的信.....” 少年听到这里的时候,便已经清楚,面前的道人终于明白了许多东西。 只是梅溪雨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长久的安静的站在那里。 所以你看,有时候,有些寄往远方的信,最后还是会落回少年自己手里。 少年沉默的站在那里。 他知道面前的这个道人其实决定着自己的命运。 只是道人却是没有再提起那样一件事,只是平静的看着少年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南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初来乍到,不小心走进来的。” 梅溪雨轻声笑了笑,转头看向巷外,也看着那些高层的悬街青檐。 “好一个不小心过来看看,天狱封锁了周边一切街巷,这也是不小心就绕过去的吗?” 南岛此时却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是的。” “就像当初那封信一样?” “是....的。” 南岛下意识的说着,顿了一顿,却还是完整的说了出来,抬头看着道人,道人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 梅溪雨转身向着巷子里走去。 “其实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戴罪之人。” 梅溪雨也没有让少年跟上来。 少年自然只能跟上去。 那个道人在愈发昏暗的巷子里平静的走着。 “或者说囚犯。”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但我没有看见镣铐枷锁。” 梅溪雨回头看了一眼南岛,平静的反问道:“镣铐一定是锁在脚踝上枷锁一定是戴在脖子上的吗?” 南岛沉默了下来。 当然不是的。 “我的镣铐是脚下的石板,我的枷锁是九万贯的宅子。” 梅溪雨很是平静的说着。 “就像你在看见我的第一眼,肯定万般不能理解一样。我的镣铐枷锁过于宽广,于是我不得不被某些人驱使在其中奔走着,充当着许多工具。” “就比如现在,有人不知道抱着何种心思,犯了事不好好躲藏起来,反倒还要跑回来看一看,于是便需要有人来提醒一下他,你的剑不要出鞘,你的人不要出现。” 南岛怔怔的站在了那里,不知道梅溪雨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梅溪雨亦是停了下来,这条巷子深处很是寂静,只有一些绵密的雨声。 一直过了很久,梅溪雨才转过身来,向着巷外看去,这里的视线被两旁的巷墙与楼房悬街拦住了,于是再不能见到那样一个窥花之猿的柳青河。 梅溪雨收回视线,落在了那个伞下少年身上。 “你猜猜为什么柳青河柳狱主会站在那样一处悬街上看雨?” 少年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梅溪雨平静的说道:“他站在那里,你就不敢过去。不敢过去,便不会暴露出来。” 所以其实理由很简单。 只是为了让某个少年望而却步而已。 南岛骤然睁大了眼睛。 所以这样一个少年的到来,自然不可能瞒得过那样一个天狱之主,那一眼,也确实是在看这样一处巷子。 梅溪雨的声音依旧在巷子里很是平静的落下,像是雨水一样砸落在少年的脚边。 “你见过侍中大人?”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问道:“没有。” 梅溪雨长久的看着这个少年。 南岛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说出了与某个书生一样诚恳的话语。 “尚书大人不是我杀的。” 梅溪雨平静的说道:“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杀的。虽然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你,只是有些线索,过于刻意了。” 南岛皱了皱眉,说道:“是什么?” 梅溪雨轻声说道:“巷子里的剑意。” 南岛愣了一愣。 这个道人缓缓说道:“一个能够以踏雪境力敌五境剑修的少年,倘若面对一个垂垂老矣,毫无防备毫无护卫的世俗兵部尚书,还需要用上剑意.......” 梅溪雨说着与柳青河某句话极为类似的话语。 “大概这样一个剑修确实是烂泥扶不上墙的。” 当今剑修,依旧秉持着手中之剑不可久离的理念。 哪怕剑意之道再如何兴盛,终究任何一个剑意之修,在手中之剑上的造诣,都是不差的。 倘若少年真的想要杀人,大概会一如当初南衣河边一样,很是干脆利落的拔剑,无比平稳精准的刺进了另一个少年的心口,而后才是用剑意去摧毁那个一个少年剑修体内的神海。 少年长久的站在巷子里,什么也没有说。 梅溪雨却是有些好奇的看着少年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最后没有拔剑杀人?” 这样一个问题或许也并不突然。 这个故事一切破绽的由来,便在于面前的少年没有拔剑。 于是有人不得不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杀死了那个兵部尚书。 南岛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梅溪雨安静的看着少年。 “什么问题?” “在南衣城与岭南面临着诸多困境的时候,槐都为什么选择了那样一种处理方式。” 梅溪雨并不觉得意外。 好像少年本就应该问一个这样的问题一样。 “那个老人当时看了我很久,或许也是猜到了我的来历与我的来意,而后平静的告诉我,这不是兵部能够决定的事。” 梅溪雨挑眉说道:“你便信了?” 南岛站在伞下淡淡的说道:“我当然不会信,只是有些东西确实很是古怪。” 少年眯着眼睛抬头看着远处渐渐昏暗下来的人间。 “当我在想着我应该去找谁的时候,有人便在不远处交谈着兵部之事,当我思索着兵部尚书会在哪里的时候,有人便在议论着那样一个老大人的所在。” 所以少年大概确实没有去什么很是特殊的地方,只是走到哪里,都好像有人在点明着方向一样。 倘若少年生命里没有发生过南衣河上的鼠鼠死亡的故事,少年也许真的会什么也不说,在巷子里直接拔剑出鞘。 只是有些故事,一如梅溪雨在走入这条巷子前都未曾知晓一般,对于世人同样是陌生的。 他们不知道,少年因为自己当初的那封信,悔恨过多久。 就像当初陈怀风在岭南与少年说的那段话一样——修行界与人间是不一样的。世人如果有仇怨,无非提刀而去,跨过几条街去,如果太远了,走到半路便冷静下来放弃了。但是修行界不一样,我们走得太快,从南衣城,到关外,像我们这样的人,倘若真的很急,点燃神海,也许都用不了一日。倏忽之间,很多仇隙来不及冷静,便成了人间动乱的根源。 所以少年有着愤怒的自由。 也有着冷静的自由。 杀人之前要磨剑,不止是为了剑更锋利。更是为了认真的想一想许多东西。 带着克制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所以巷子里的少年很是认真的思考着。 那个老大人很是平静的告诉他,如果不信,可以去兵部看看,那里有着自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开始到南方叛乱期间,所有被侍中大人驳回的用兵疏议。 少年其实依旧很犹豫。 毕竟哪怕兵部尚书再如何垂垂老矣,终究这是在槐都。 这些故事,或许只有一次机会。 只是看着那个很是坦然的站在巷子里的年迈的兵部尚书,少年最终还是没有拔出剑来。 南岛很是平静的讲述着这样一个故事。 “我又回到了那样一个巷子里,认真的看着人间看着自己的剑想着许多东西。” “只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去兵部看一看,昨日见过的那个老人就死了。” 少年从怀里摸出来了一面令牌。 梅溪雨静静的看着。 那是兵部尚书的腰牌。 “所以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南岛静静的看着那块令牌。 “但却也很是后悔,后悔自己离开的太早了。” 少年沉默了下来。 梅溪雨大约也明白了少年的一些心思。 那样一个兵部尚书这样安稳的在槐都某些暗流里活了这么久,却被自己的鲁莽闯入,带来了一些破绽。 于是死在了巷子里。 少年终究是会有着一些愧疚的。 一如少年最开始看着自己的那一眼一样。 梅溪雨安静的看了许久,而后平静的转身继续向着巷子深处而去。 二人安静的走在雨水渐渐稀疏下来了的巷道上,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梅溪雨带着少年安静的穿过了许多槐都底部的街巷,在夜色落下的时候,停在了某处很是沉寂的短街处。 这个道人在那里站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是天狱的人杀了兵部尚书。” 南岛皱眉看着这个道人。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一个这样的结论。 梅溪雨平静的说道:“天狱从镇鬼司演化而来的时候,那些天狱吏中的一些人所修之剑,便是来自陛下的教授。” “陛下是极为正统的人间剑宗剑修,一千年前的人间剑宗,依旧是修行的磨剑崖剑法。” 这自然是南岛也知道的事。 然而这个伞下少年并没有说什么,皱着眉头沉默着。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在东海的时候,那个自己一度以为是来自西门那边的天狱剑修。 梅溪雨依旧在看着长街缓缓说着。 “天狱自然不会是铁板一块,哪怕这样一个地方存在着极为严苛的自查体系。只是只要是人,便有走在不同河流的可能。” 南岛大约明白了许多东西。 “另一条河流,便是你们所说的门下侍中?” 梅溪雨平静的说道:“是的。” 少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样一个天狱之主,会长久的毫不遮掩的站在那样一条悬街上。 “柳狱主与我说过,许多东西,我们都是心知肚明的,然而那是没有证据的事,这样一个故事里,唯一证据确凿的,便是你曾在尚书大人死去的前后,出现在了这片街巷附近。” 这有一个黄昏里负剑执伞而行的少年,却是容易给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梅溪雨转头静静的看着南岛。 所以少年不能拔剑,不能露头。 只要未曾被世人被某些来自巳午妖府的人看见,天狱便有理由,长久的将这件事情拖下去,直到某个人没了耐心,自己跳出来。 一如便在槐都南面的某处酒楼里。 那个天狱吏问的许春花的那个问题一样。 你会说不吗? 会说不,那就否认一切。 于是那条由许春花牵引而出的关于少年的线索,便可以长久的停留在天狱找不到许春花这个问题上。 这个来自青天道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道人,此时却也是很是诚恳的站在那条短街的尽头,看向前方很是认真的给少年指着路。 “走出去,走进夜色里,找个地方安定下来,不要出来闲逛。” 梅溪雨很是认真的说着。 哪怕面前的少年是导致自己不得不在槐都戴着枷锁镣铐而行的罪魁祸首。 只是大概正如梅溪雨当初在吃那碗阳春面时所看见的一些人带来的意味一般——青天道,确实是与天狱,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 尽管这样一个当初躲在山下镇外溪畔清修的道人并不能够明白许多联系的由来。 南岛长久的看着面前的道人,一直到过了许久,少年才站在夜色里轻声问道:“将这个故事拖下去,又能怎样?” 这个出来乍到的少年亦或者大多数世人,都无法理解槐都这样长久的凝滞的意味。 那代表着天狱全面掌控槐都之治,让巳午妖府彻底从这些故事里被割离出来。 对于某个巳午妖府的侍中大人而言,这当然是极坏的一件事情。 当然,更坏的事情在于。 “陛下就快回槐都了。” 梅溪雨平静的说道。 神河回到了槐都,一切便只能云在青天水在瓶。 南岛虽然并不明白这里面的诸多事情,却也是没有继续问下去,撑着伞向着短街之外缓缓走去。 那个道人在那里看着少年的背影,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 “对了。” 南岛在夜色里转过身来,只见那个道人很是平静的说道:“李大人说的没有错。” “什么?” 梅溪雨缓缓说道:“确实是侍中大人驳回了兵部一切关于南方战事的决议。” 南岛撑着伞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多谢。” 少年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有时候在某些地方人人心知肚明的一些东西,却是让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苦苦追寻的问题的答案。 第七十一章 辣油面与清汤面 夕照如水。 在酒楼里忐忑的待了一日的许春花四处张望着走在槐都那些停滞的长街上。 槐都停滞下来了。 但是人间没有。 人们在城南渐渐疏落的雨水里匆匆忙忙的踩着暮色,行走在各处悬街上,抛下自己的影子,又被云水气里冷然而立的高楼截断,消失在了石板上。 “天狱的反应还真是快啊,巳午卫都没有这样的速度吧。” “快有什么用,都一日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话说和天狱向来不太对付的巳午卫这一次真的便任由天狱把槐都握住了?” “谁知道呢,不过天狱这一次确实很强势。” “......” 路边偶尔停下来的人们,也是一如许春花一般,张望着那些走在人间的黑袍之人,在那里议论着。 并没有很小声。 与巳午卫不同的是,天狱大概不会理会这样的东西。 许春花看了一眼那边议论着的几人一眼,又低下头来,微微蹙着眉头,想着今日见到的那个天狱吏。 这个小镇姑娘其实依旧不是很能明白那个天狱吏为什么要做着这样一件古怪的事。 他们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想抓到那样一个少年。 难道说那个兵部尚书大人的死,其实与天狱也有关系? 许春花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在那里胡乱猜测着。 回到巷子的时候,今日倒是没有看见那样一个少年了。巷口洒落着干净的暮色,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许春花却是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叹息了一声,走入了院子里。 那个少年去哪里了,她也确实不知道。 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块依旧带着一些石泥的磨石的时候,许春花却也很是认真的想着,或许那个少年确实是被冤枉的。 磨剑之事,自然能够让人心思平静下来。 少年昨日回来的时候,确实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做的模样。 身上也没有什么血腥味,剑上照着的光芒也是干干净净的。 换句话而言,倘若少年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又哪里还会回来这样一处巷子呢? 许春花好像想明白了许多东西,在院子里坐了下来,对于不知所踪的少年却是突然多了一些担忧。 哪怕少年真的可以负剑穿云而去,终究也只是一个少年。 不欺人间年少的,又何止是修行界呢? 许多东西,本就是人世间的故事与道理。 许春花在院子里坐了一阵,大概也有些放心不下,看着将要落下帷幕的天色,站起了身来,重新撑了伞向着院外走去。 有个叫做李青花一直在等人。 而这个叫做许春花的,却好像一直在找人。 ...... 一如祝从文所想的那样。 在那个青天道的人离开之后,陆续来了一些人,盘问过这样一个书生。 大多数是天狱的,当然也有刑部与大理寺的人。 书生虽然与顾小二说着丧气话,只是自然很清楚,能够不卷进去,自然还是不卷进去为好。 倘若不是那个叫做梅溪雨的道人从书生的一个措辞里意识到了许多东西,书生大概也不会说那么多的事情。 法家出自道家,道人有时候自然会更为敏锐。 书生在面馆里应付了一下午,终于直到最后一批天狱吏离开了这里,这个书生才终于得以安歇下来。 顾小二他们一直都小心翼翼的在旁边假装擦桌子,探听着那些盘问。 好不容易等到天狱的人在窗外夜色里走远而去,正打算走上前来问一问祝从文的时候,面馆的帘子又被人掀了起来。 进来的是个少年。 趁着夜色走进来的少年身上还带着北面大一些的雨水的气息。 世人有时候如何形容槐都很大? 譬如说城南细雨缠绵,城北却是骤雨如瀑。 这样的画面自然是时而便会出现的。 少年身上的雨水气息带着一些寒意,便这样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在那里看了一阵那几个欲行又止欲言又止的小二,而后缓缓说道:“来碗辣油臊子面。” 一众人与匆匆忙碌去了。 祝从文本来也要站起身来,南岛却是直接在他身前的那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这个书生沉默的看了一眼少年,却也是没有再动弹,只是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 南岛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就好像只是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一般。 少年并没有坐在对桌,倘若这是一场牌局,那么少年大概就是坐在了书生的下家。 祝从文看着那些伞沿上正在往自己身上滴着的雨水,犹豫了少许,再次站了起来,说道:“我帮你拿块干净的布擦一擦伞吧。” 南岛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伞沿,想了想,说道:“多谢。” 祝从文去了后厨,找了一块干净的干布出来,帮南岛把伞上的雨水擦净,而后才重新坐在了那里,将那块布叠在了膝头。或许是活动了一下,使得书生的情绪松弛了一些,于是看着那个坐在那里不知道是要做什么的少年,缓缓说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书生自然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少年一开口,并不是关于前日下午那些巳午卫之事,而是一句与梅溪雨那句很是类似的话语。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年看着这个书生说道。 祝从文愣了一愣,而后轻声说道:“悬薜院,我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大风春考的学子。” 一千零三年大风春考,自然不是在三月。 而是在五月。 大概很多年以后,那些文华院里的先生们又会拿这样一件事来出题。 当然,前提是悬薜院没有覆灭在卿相的这一手反叛之中。 南岛听着面前这个书生的这句话,却也是愣了一愣。 至此大概也是想起了许多东西来,看着书生的神色倒是柔和了一些。 伞下的少年好像在轻声叹息着,而后问了一句。 “杭悦她考上了吗?” 祝从文有些讶异的看着这个少年,大概也是惊讶于少年认识那样一个数理院的少女, 文华院诸院之间,自然关系密切,且不说年末考核,各院交替出卷之事,便是院里学子所学驳杂,自然会有着各种交集。 祝从文自然认识那一个少女,只是关于她究竟考上了没有,这个书生大概却也是并没有关注过。 或许是没有的。 所以书生摇了摇头,又颇有些自嘲意味的说道:“考没考上,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 南岛看着这个去年大考的学子,却依旧在这里当着店小二,大概也是明白了什么。 少年没有继续问下去。 后厨的面弄过来了。 与东海那家现下现煮的面馆不同,槐都人流量极大,是以面馆那些底汤调料都是提前配好的,只需要煮一煮面就可以了。 这样的事,自然不需要什么厨子来。 少年今日大约也是受了一些惊吓,所以肚中倒是有着很是强烈的饥饿感,什么也没有再说,低头在那里吃着汤色鲜红的面条,碗边的葱花辣籽混在了一起,倒像是某片草地里生着的野花青草。 祝从文在那里看着吃得极香的少年,又看着那很是浓郁很是诱人的辣油底汤,吞了吞口水。 回头看着在后厨那里张望着的顾小二,伸手比划了一下,示意给自己也来一碗。 剑修都饿了,书生不可能不饿。 祝从文在这里坐了一下午,自然也是饿得饥肠辘辘了。 是以夜色面馆里,二人坐在有着温暖光芒的窗边,谁也不说话的吃着面。 窗外细雨稀疏,淅沥的洗着那些映照着光泽的长街石板。 他乡遇故人,自然是不可多得的事。 尽管南岛与祝从文并不能算什么故人。 只是一同在那里埋头吃面的二人,倒确实有着一些这样的意味。 少年的面很快便吃完了,书生的面来的晚,是以才吃了一半。 祝从文抬起头来,看着放下筷子的南岛,很是认真的说道:“你尝尝汤,汤也很好喝的。” 南岛挑眉看了一眼书生,而后重新拿起了面碗——只可惜少年大概喝不出那样捧着面碗喝得津津有味的感觉来。 一只手需要撑着伞的少年,倒像是某个江湖侠客一样,捏着一只碗,大口喝酒的模样。 辣油面汤或许也是和烈酒的感觉类似的。 或者更胜一筹。 喝下去的时候,浑身都通透了,所以在某个冬日,某个叫做刘春风的道人,在大雪纷飞的院子里,很是满足的喝着那一碗辣汤。 南岛像是饮酒一样单手执碗喝完了那一碗面汤。 这让在后厨偷偷看着顾小二等人很是瞠目结舌。 里面加了不少辣油的,辣不辣不说,呛不呛却是个很大的问题。 祝从文一面吃着面,一面很是期待的看着少年。 “怎么样?” 南岛放下碗,很是认真的说道:“东海剑崖下面有个小镇,镇子里有家面馆,你如果有机会,可以去吃一碗那里的面。” 少年没有回答书生的问题,从某种意义而言,也确实是已经回答了。 一如祝从文所想的一样。 少年不喝面汤,确实是因为曾经吃过更好吃的面。 祝从文一度以为那是妈妈的面条。 毕竟这个书生有时候便会想起很小的时候,吃过的那一碗清汤肉面。 分明什么调料也没有,只是油盐与一些和面一起煮着的肉丝,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晚上吃的那么香。 大概因为那是他还不识人世之味的年头。 祝从文胡乱想着,而后回过神来,对于少年的那个建议很是迟缓的点了点头。 少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等待着书生吃完面。 后厨的顾小二大概有些不服气,在那里用勺子尝着后厨的底汤。 他自然不信东海那样的剑修之地,会有人煮面煮得比人间槐都的还要好吃。 祝从文吃完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满足的叹了一口气,没等到少年开始问什么,便直接敞开心扉。 “侍中大人......” 祝从文看了一眼少年,后者神色平静,在面馆里那种灯火下并没有什么特殊意味。 于是书生继续说道:“侍中大人想要推动一千零三的学子入仕。” 这好像是与这个少年无关的事。 只是南岛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坐在那里安静的听着。 祝从文拿起一旁的那块布,也不嫌脏,拿起来擦了擦嘴角,继续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却也说明了一些问题,是吏部那边一直压着我们这些学子,而不是侍中大人。” 书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桌边少年与某个横死巷子的兵部尚书之事,只是很是平静的说着自己从那样一个门下侍中大人那里经历的事情想到的许多东西。 “或许在这一批学子里,存在着某一些属于某些势力藏着的棋子。” 书生说着,沉默了少许。 “于是我很幸运的也很不幸的被侍中大人弄了出来吸引那些六部大人的注意力。” 一个在面馆里做着小二的书生,自然知道的东西捉襟见底,只是并不妨碍这样一个书生在高压之下去揣测某些动机。 祝从文默默的看向那个少年。 “你或许也是适逢其会的,踩进了这样一个故事里的人。” 书生的目光里有着同病相怜的意味。 今日下午那些人,是为了什么而来,书生自然很是清楚。 南岛安静的坐在那里,而后平静的说道:“我不是的。” 这一句话让书生有些愕然。 南岛并没有解释什么。 因为有些东西,哪怕是他也有些能够完全说清。 譬如梅溪雨所说的,兵部尚书是死在了某个带着磨剑崖剑意风格的剑修手里。 而自己又无比巧合的,在东海遇见过这样一个剑修两次。 于是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一路向北而来。 南岛将面前的碗推开了少许,转头看着一旁祝从文,说道:“其实我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便恰好在那一日,你会被巳午卫的人带走而已。背后的故事,我并不是很关心。” 少年自然看得出祝从文那种同病相怜的目光。 只是少年很清楚,他与世人不可能同病相怜。 他的病,世人无从怜悯。 是以一如过往一般,天下大势如何,少年漠不关心。 他只关心那些与自己有着交集的人。 譬如张小鱼,譬如岭南剑修。 或许也有那样一个崖上的白裙女子。 所以才会有当初崖下,面对着那样一个人间帝王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松开了手里的伞。 只是那样一个女子,大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需要自己的关心。 于是放下爱情的王位,去做铁石心肠的船长。 面馆里的故事也许会有着许多的发展。 譬如少年与书生同病相怜,而后成为不可多得的挚友。 只是南岛并不想让一些故事这样去发展。 不止修行,人生到底,同样是孤独之境。 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南岛一如当初的那个说着春天真好可惜没有钱的白衣剑修一样,穷得很。 只是少年的穷并非钱财的穷,而是生命的单薄,灵魂的贫瘠。 所以门下侍中水在瓶,想要做着什么样的事,在少年看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哪怕他真的深入其中,解救世人于水火,也不会有人感激一个伞下满是足以倾覆人间的风雪的少年。 当忧患解除,世人便会‘如梦初醒’般想起更多的东西。 少年并不想自己落得一个那样的境地,倾心解救一切,最后却受尽辱骂,怀揣着满怀的委屈转身离去。 这样的故事大概愤慨而动人。 只是。 少年又凭什么要用自己的故事,来换取世人千百年后的愤慨? 人间的悲欢是不相通亦不共存的。 祝从文看着这个无比平静的坐在那里的少年。 或许少年的那些言辞与想法里,确实有着许多因为岭南便这样死在了人间的愤懑。 他好像也能理解许多。 岭南自槐帝时代开始,便一直作为槐安最大的南方屏障,然而便是一个一千多年来为人间赴死的剑宗。 槐都真的便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赴死了。 哪怕是祝从文,当初在听闻岭南覆灭的时候,都是叹息了许久。 自然不用说这样一个少年。 任谁在这样的故事之下,都不会再去热爱人间。 祝从文沉默的看了少年很久,于是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声说道:“或许只是那日,你刚好路过了这里而已。” 南岛在那里坐了很久,缓缓说道:“或许是的,只是我觉得有些东西应该换一下。” 祝从文皱着眉头说道:“什么?” 南岛看着窗外夜雨里灯火灿烂的人间长街,缓缓说道:“是你刚好出现在了我所路过的地方。” 这句话也许与祝从文所说的没有什么区别。 又好像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 祝从文怔怔的坐在那里。 他自然知道少年的这句话什么意思。 自己才是那个被牵连进来的人,而不是南岛。 门外有天狱之人按剑走过,祝从文下意识就想让少年去躲一下。 只是少年很是平静的坐在那里,没有动,而窗外的天狱之人也好像没有看见这样一个面馆里撑着伞背着剑的古怪少年一样,很是平静的走了过去。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付了钱,站了起来,离开了面馆。 第七十二章 悔不该吃茶叶蛋 南岛撑着伞安静的在夜色里走着,却是在某条悬街上,很是意外的遇见了那个叫做许春花的女子。 雨已经快停了。 小镇姑娘撑着那柄小白伞,正在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样子。 南岛安静的停在了那里,等待着许春花向着这边走过来。 只是哪怕是这样,那个女子依旧是用了许久,才终于看见那个站在悬街尽头的少年。 许春花看见那个安然无恙的站在那里的少年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 茫茫人海里,世人想要找到一些走失其中的人,自然是举步维艰的。 所以少年其实很不能明白,为什么许春花会来找自己。 “你今日又去了那里?” 少年的问题还没有问出来,那个小镇姑娘便有些担忧的问道。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点了点头,说道:“总要去看看。” 许春花看着很是平静的站在伞下的少年,一时倒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在瞥见某些行走在远处长街人流里的黑袍的时候,这个女子还是紧张了一下,看着少年说道:“先回去再说吧。” 少年默默的看了女子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好。” 二人在细雨停息的街巷里穿了过去,重新回到了那样一处巷子里。 一直到走到了这样一处陈旧的巷子里,许春花才终于舒缓了一口气。 “其实今日天狱的人也来找过我。” 许春花收起了伞,在前面缓缓走着。 南岛并没有说话,只是在那里默默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 “但是他们表现的很是古怪。” 许春花轻声说着今日那些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又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那个十六岁少年。 “你真的没有杀那个尚书大人?” 南岛至此才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许春花松了一口气。 有些决定,哪怕没有做出来,只是依旧是会郁结在心里的。 当那个天狱吏一身黑袍站在酒楼里的时候,许春花其实想过很多,譬如要不就将少年的事告诉他们算了? 只是那个故事显然并没有让这个小镇姑娘去做一些抉择。 陈鹤是应该是很喜欢这个少年的。 许春花握着伞将手背在身后,歪着头看着夜色,在巷子里慢慢的走着,也在慢慢的想着。 不然怎么会有事没事就要写一些关于这个少年的冒险的故事呢? 这大概便是许春花许多决定的由来。 “我可能需要在这里逗留一些日子。” 一直在身后沉默的少年此时却是突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许春花回过头来,发现那个少年已经停了下来,便站在那里,抬起头很是认真的看着自己,像是在征求着许多意见一样。 许春花想了想,有些好奇的问道:“为什么?” 南岛想了想很久,才轻声说道:“虽然人不是我杀的,但是许多人都看见了我,总要躲过这些风声再说。” 许春花转回了头去,继续向着巷子里的那个院子走去。 “没关系,这个院子本就是陈鹤留下来的。” 小镇姑娘说着,又有些迟疑。 她的想法自然是少年离开槐都。 只是很显然,少年是不会离开槐都的。 不然也不会有着今日去找那样一个书生的事。 岭南与槐都的故事,岭南与人间剑宗的故事,都在这样一座都城之中,少年自然不会离开。 许春花在巷子里停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但是也许天狱的人会找过来。” 南岛平静的说道:“天狱的人不会找过来。” 许春花回头不解的看着南岛:“为什么?” 南岛静静的看着巷子尽头的那些被雨水洗得很是干净的人间灯火。 “因为就是天狱的人,要我藏起来的。” 许春花怔怔的站在那里,这一刻这个小镇姑娘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今日那个天狱之人会表现得这般古怪了。 只是这样一个强势接管了槐都的天狱,又是要做什么呢? 许春花犹豫了少许,最后还是没有问出来。 有时候问得太多了,难免会将自己也卷了进去。 就像当初在青天道下那个小镇里她问着陈鹤很多东西一样。 二人回到了院子里。 许春花本想将陈鹤的那间房重新收拾一下。 只是少年拒绝了。 南岛自然是睡过陈鹤的房间的。 当初在悬薜院,因为杭悦带着她的小姐妹,彻夜在藏书馆打牌,那个年轻人不堪其扰,很是惆怅的与南岛换了地方睡。 只是其实当时的南岛,也很少在那里睡觉。 撑着伞睡觉自然是很苦恼的。 所以当少年入道之后,便经常只是在听风台坐着而已。 一如少年现在只是在院子里坐着一样。 就坐在台阶上,膝头横着剑。 许春花本想给南岛弄条小板凳。 只是大概坐着小板凳,就不像修行而是钓鱼了。 南岛想到了钓鱼的时候,又想起了当初那处竹林清潭崖上的白衣女子。 谢春雪。 斜月台上并没有她的身影。 或许那样一个钓鱼佬,不知道又在哪里钓鱼了。 许春花在一旁看着少年,她并不知道少年在想些什么,只是少年看起来并不是在修行,而是在发呆。 胡思乱想自然是因为不想去想当下的事情。 南岛用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只是今日的少年好像怎样都有些很难进入潜心修行的状态。 少年神海里的白花其实已经凋谢的所剩无几了。 这也意味着少年的成道境,即将走到尽头。 少年本该很热忱的修行着,踏入成道的最后一境寻梅。 只是少年的神思却是有些散漫。 许春花大概也看出来了,一个膝头横剑,却眼神涣散的少年,自然不是在修行。 “你看起来好像有些.....” 有些什么? 许春花也不知道。 南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抬手按在膝头的鹦鹉洲上。 “是的,我有些迷茫。” 许春花看着少年,想了想,问道:“在我找到你之前,发生了什么?” 自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南岛只是在某个面馆里,与某个书生说了一些话,吃了一碗面而已。 南岛摇了摇头,并没有说的意思。 只是少年此时却也是想明白了一些东西——自己今日的情绪过激了。 虽然当时的南岛说着许多东西的时候都是平静的。 只是那种过于平静的语调,恰恰也说明了书生的某些字眼刺到少年。 又或者不是字眼,只是一个眼神。 少年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看着院子里那些带着湿意的院道,问了一个很是突兀的问题。 “你看我像好人吗?” 许春花默默的看着少年。 心想我只是见过陈鹤书中的你,又不了解走在人间的你,我又怎么知道呢? 小镇姑娘很是诚恳的摇着头。 “我不知道。” ...... 少年离开之后,柳青河也离开了那处长街。 这个一身金纹黑袍的高大男人,撑着伞很是安静的走在槐都街巷里,而后穿过了一条向下而去的斜巷,走入了槐都底部。 槐都之上是长街,槐都之下同样是的。 只是大概随着柳青河的某些决定,那些本该在某些时刻升上人间的街巷,需要长久的停留在这片砥石穹壁之下,看着那些高悬的灯火以作日色。 穹壁之上在下雨,穹壁之下亦然,那些雨水在淋洗过那些上层的石板之后,又慢慢的渗入底部,化作了另一场淅沥的雨,垂落在这片下方的人间之中。 冥河上下,都是人间。 这是当年槐都的话语。 那么长街上下,自然也都是人间。 兵部尚书的死同样传到了这片槐都之下的街巷之中。 下方的人间大概比上方的人间要更宁静一些。 或许只是一种处于石壁之下,由来已久的惯于安宁的常俗而已。 上下人间都已入夜,自然没有多少人再逗留在滴着雨水的街头。 柳青河平静的穿过了那些街巷,一直向北而去,直到走到了某条像是骤然断裂下去的长街之上。 一直走到了那处断街的尽头,柳青河才停了下来。 长街自然不是被斩断的,也不是被截断的。 只是这样一处长街在升上去的时候,是衔接皇宫宫门的所在。 于是沉降下来的时候,便如同断裂的一般。 断街继续向前,是一大片如同深渊一样的幽邃的谷地,只是那些幽邃之中,又隐隐有着许多被滴落弥散的水雾遮蔽的温和的光芒。 那里便是槐都极为重要的一个部门,凌驾于工部之上的天工司所在。 震慑人间的大羿之弓,便是诞生于这样一个地方。 柳青河在那里停了少许,这片砥石穹壁之下的人间却是缓缓响起了一些极为沉闷的机括声。 而后在那里有着无数铁索骤然升起绷紧,牵引着一条通向下方的阶梯一层层的升了上来。 柳青河当然可以直接落向那片雨雾深处的谷地。 只是终究有些东西,是要合规矩的。 所以这个天狱狱主很是平静的踩着那些升上来的阶梯向着下方而去。 ...... 宋应新所在的地方位于这样一处看似只是一片谷地然而却向着大地深处不断蔓延而去的天工司上层的一处石台之上。 那里有着许多天工司的司衙,很是拥挤,便是司衙之间的巷道,都是极为狭窄的。 柳青河穿过了那些滴雨的檐翘走进那样一个院子的时候,正在案前带着叆叇镜,忙着测算着许多东西的宋应新抬头看了一眼柳青河,又继续低下头去,说道:“你别急,天工司这边已经在尽力复位槐都了。” 柳青河笑了笑,倚着门看着那个中年人,说道:“事实上,我只是过来告诉你,天工司不要急。” 宋应新抬起头来,将那个可以明目的镜片从眼前取了下来,抬头看着柳青河不解的说道:“什么意思?” 柳青河转身看向这片很是繁盛的司所,其实槐都最大的司所,并不是天狱或者其他地方,而是天工司,便是柳青河都不知道这样一处司所在这片大地之下蔓延了多少的距离。 最初的时候,天工司选择建在地底,是为了防止修行界的争端,毁去了人间的诸多成果,只是大概世人也不会想到,天工司在千年里,会发展得这般迅速。 在谷底去看这样一处地方,与站在那处断街上隔着诸多迷离的雾气去看,自然是不一样的。 倘若说槐都是一场繁盛的燃烧在人间的烈火。 那么天工司便是支撑着这样一场令人惊叹的烈火燃烧的本源所在。 无数的司衙与机括,便在大地之下带着灯火蔓延而去。 自是另一种繁华。 大道出函谷,盛世出天工。 柳青河很是叹惋地看了许久,而后才轻声说道:“在你离开之后,上面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天工司或许要停一停了。” 宋应新皱眉说道:“什么事情?” “李成河死了。” 柳青河缓缓说道。 宋应新很是诧异的看着柳青河,这个常年都居住在槐都之下,甚至与地底槐都都极少有接触的天工司司主自然有时候就会错过人间的很多事。 固然宋应新有时候过于埋头地底,只是却也记得这位兵部尚书虽然年纪大了,却也不像是会突然死去的样子。 只是正想问个明白的时候,却是想起了那天柳青河所说的那一句——那要看侍中大人怎么想。 “是水在瓶做的?” 柳青河平静的说道:“是的。” 这个向来喜欢微微笑着的柳白猿此时并没有笑,只是轻声叹息了一声。 “但我没有想到他真的会这么急。” 宋应新默然无语。 一直过了许久,才说道:“水在瓶到底要做什么?” 柳青河回头看了一眼宋应新,想了想,说道:“你看我像瑶姬吗?” 宋应新不解的问道:“什么意思?” 柳青河轻笑一声。 “我又不是人间神鬼,如何知道这么多?” “......” 柳青河继续说道:“所以天工司这边需要暂缓一下,就让槐都停下来吧。” 天狱要接管槐都,将巳午妖府逼得脱离而出,总归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宋应新也明白了过来,看着柳青河说道:“天狱这是打算逼水在瓶自己跳出来?” 柳青河轻声说道:“他自己走出来,总比将槐都闹得一片狼藉要好。” 宋应新长久的站在那里,倒是有些格外的踌躇。 柳青河看着他说道:“你在担心什么?” 宋应新轻声说道:“槐都停滞太久,会让天工司建立千年的信任在世人心中缺失。” 柳青河站在那里微微一笑。 “总比人间对于槐都的信任缺失要好。” 宋应新叹息了一声,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又突然想起了那日说过的那件事,转头看着柳青河说道:“对了,那个少年的事呢?” 柳青河淡淡的说道:“所以我说你不要急。” 宋应新依旧不能理解的说道:“我为什么不要急?” 柳青河缓缓说道:“因为那个少年就是水在瓶的一些动作。” “什么意思?” “他被推到了那条巷子里,成为了世人所见唯一证据确凿的杀死李成河的凶手。” 柳青河平静的说着。 “天狱当然不会去逮捕那样一个少年,所以依旧是要看他水在瓶怎么做。” 宋应新皱着眉头,长久的站在那里。 柳青河继续说道:“那样一个少年,被他水在瓶一路自东海牵引而来,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拥有一个合理的兵部尚书死去的理由。” 宋应新好像明白了什么,看着柳青河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柳青河静静的看着那些连绵如山野红花的司衙,轻声说道:“只是一些猜测而已,未曾落实,说出来反倒成了诽谤的口实。”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宋应新大概确实很好奇。 柳青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连天狱都会有他水在瓶的人,更何况你天工司?” 宋应新默然无语,而后叹息一声说道:“不如天狱直接将他逮过来算了。” 柳青河轻声笑道:“天狱可不能抓他。” 宋应新挑眉说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柳青河叹息一声说道:“没什么意思,因为他是十二楼的人。如果我们抓了他,自然便要杀了他。” 宋应新自然也说不出什么他只要看看那柄伞这样毫无人性的话来。 “天狱不动手,他巳午妖府便会动手,一切自然都要合情合理,天狱彼时才好从巳午妖府那里将人要过来,转交大理寺,彼时你天工司要做什么,天狱不会管,也不会让巳午妖府插手进来。” 宋应新想了想,好像也确实只能如此。 毕竟天工司确实没有正儿八经去找那样一个少年的理由。 二人在那里站了许久,柳青河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只是走到一般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折了回来,很是认真的看着那些绵延在地底的机括。 “哪些是与槐都运转有关的?” 宋应新皱了皱眉。 “你要做什么?” 柳青河微微一笑。 “总要像一些,譬如槐都之下突然发生了一些很是剧烈的声响,天狱才好告诉世人,地底机关运行了太久,发生了故障,槐都需要停滞很长一段时间。” “......我现在把茶叶蛋吐给你还来得及吗?” “大概来不及了。” 第七十三章白肚皮道人与黑脊背剑修 “其实我说你这是何苦呢?” 抱着木剑的年轻人独自走在平川小道上,一面四处张望着,一面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先回去养好了伤,你再回去东海找你那个所谓的师兄,他不香吗?非要半路时不时的跑掉。害得我也一顿好找。” 年轻人说着,大概胸中愤愤之气不能平,拿着木剑对着道旁花草就是一顿乱斩。 “要不是我不能修行,高低先给你大腿扎两个窟窿眼,看你怎么跑!” 年轻人一面说着,一面突然又提高了声音拉长了调子,扯着嗓子在那里四处喊着。 “白肚皮鱼,白肚皮鱼,白肚皮鱼!” ...... 年轻人自然便是尤春山。 所以那个所谓的白肚皮鱼,就是那个从天而降的道人江山雪。 尤春山大概依旧对那日道人从天而降,砸翻了他的鱼火锅,像条翻白的鱼一样躺在溪边耿耿于怀。 当初在进入京畿之地后,尤春山便与南岛分开而去,少年去了槐都,虽然尤春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槐都,但是也没有问,毕竟这个少年剑修当时的神色太平静,尤春山感觉都要给自己来一剑一样。 而后尤春山则是自己背着江山雪向着东面的青天道而去。 本来一切顺顺利利的,尤春山也快将这个道人送回青天道了。 结果道人好好修养了一段时间之后,却也是再次醒了过来。 在得知自己已经进入了槐都境内的时候,这个道人却是脸色煞白,然而那个少年却是不在了,只有这样一个看起来奇奇怪怪带着木剑的年轻人在那里。 本该是大道之修气度从容的江山雪,此时却也是像个受了欺骗的孩童一样,很是愤怒的看着尤春山。 ——你们骗我,为什么把我从东海带回来了? 尤春山当时神色古怪的想了很久,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南岛在离开之前,要告诉他那天的景象。 所以尤春山很是诚恳的问着江山雪——当时那个少年答应你了吗? 江山雪沉默了下来。 少年当然没有对江山雪的请求有所应答,又或者本来打算有,只是道人却是自己晕了过去。 所以当然没有答应。 于是江山雪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便拖着沉睡了太久的身体,一瘸一拐的向着东海方向走去。 尤春山自然不会接受这个结果,一把将道人扑倒了,而后像是扛麻袋一样,继续向着青天道方向扛去。 对于一个大道四叠的道修而言,被一个不会修行的世人这样扛着走,自然是很没面子的事。 只可惜江山雪现而今只是恢复了意识,形体孱弱无比,自然奈何不了尤春山。 尤春山扛着江山雪又走了一日,直到傍晚时候,才在这附近一处水流边休息了下来,虽然道人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尤春山扛了一日之后,没有什么反抗的动静,尤春山还是仔细的找了一根绳子,把尤春山的双腿双手都绑住了,这才去准备自己的吃的。 毕竟尤春山真的是世人,不吃不喝会饿死。 谁知道好不容易从水里摸出来了一条鱼,一转头的功夫,那个道人便不见了。 尤春山只得舍弃了自己的那条鱼,一路找了好久,才把像只兔子一样在草地里一蹦一蹦的道人找了回来。 那天晚上,二人坐在火堆边进行了一场彻夜长谈。 “你这是何苦呢?你我本不相识,你也不是修行界的人,贸然卷进这些事情里,不怕哪天突然就暴毙了吗?” 江山雪苦口婆心的劝着尤春山。 尤春山只是诚恳的说道:“我已经跑了一路了,也没有看见有谁来杀我,你也不要吓我,修行者一般是不会对世人动手的。” “万一呢?” “那也是我自己倒霉,该倒霉的时候总要倒霉的。说不定我这一辈子这么倒霉,就是因为本该倒一次大霉,而后时来运转,飞黄腾达。现在一个与青天道搭上关系的机会就摆在我眼前,我必须思考,这是不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 江山雪默然无语。 尤春山反倒是看着江山雪。 “你与那个人间剑宗的师兄,关系真的有这么好?情同手足,兄友弟恭?” 虽然兄友弟恭这个词在山河观的故事下,已经在人间变味了。 只是尤春山依旧是用着它最本真的意思。 江山雪听到了这句话后,倒是平静了下来,想了想,看着尤春山说道:“你可以这样想一想,假如你家里有千万贯的家产,本该这个家产是该由你来继承的,这个时候突然来了一个外来人,说是你父亲的私生子,要来与你争夺那些家产的继承权。你虽然不甘,但也不得不接受这样一种局面。” 江山雪转头看向东海,缓缓说道:“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突然暴毙了,你觉得世人会怎么想?” 尤春山听得似懂非懂,想了许久,才说道:“世人肯定会觉得是你杀了他的,于是你就很有可能会坐牢。” 江山雪轻声叹息道:“就是这样的。陈怀风虽然是人间剑宗的剑修,但他却也是被观主亲自收入观中,作为下一代观主培养的。倘若他真的死在了东海,那我江山雪身上,一辈子都会带着洗不掉的血色污渍。” 尤春山沉默了下来。 这个道人平静的说道:“倘若这件事真的是我做的,那么我自然认。” “但不是我做的,我为什么......你做什么!” 道人的话说到一半,便看见尤春山不知道又从哪里弄来了一根绳子,继续开始绑着江山雪。 尤春山一面无视了正在挣扎的江山雪,把他往那块水边的石头上绑着,一面絮絮叨叨的说着。 “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不代表你做的也有道理,毕竟你现在连我都打不赢,还去东海,做梦吧你。就算你做的也有道理,但我也可以选择不听。你想想,我一个倒霉蛋,辛辛苦苦把你从东海一点点的背过来,结果你说走就走,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一番了?” 尤春山说着,自顾自的摇着头。 “这我可不干。” “......” ...... 只可惜尤春山哪怕看得再如何好,终究他是一个世人,世人会饿会累会困。 于是江山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掉了,这一次甚至还把绑他的绳子给咬断了。 尤春山颇为无奈的捡起绳子看着上面的咬痕,也不得不佩服江山雪的执着。 于是一路向着回去的方向找了回去。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几次了。 在那处平川里扯着嗓子喊了老半天,尤春山都觉得喉咙有些嘶哑了,于是便止住了嘴,一面用着剑斩着四处的草叶,一面搜寻着江山雪的踪影。 一直找到了下午时候,尤春山都饿得肚子响得像吃了一肚子蛤蟆一样了,才终于在前方的一条山下小道上看见了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了一根棍子在那里蹒跚走着的江山雪。 尤春山此时终于是松了一口气,看见了道人的身影了,倒也没有那么急了。 只是在那里念叨着白肚皮鱼白肚皮鱼。 一直被念叨着的白肚皮鱼大概也听见了身后年轻人的碎碎念,回头看了一眼,只是却也没有停下来,依旧是默默的拄着棍子向着前方走去。 只不过孱弱的道人大概还是走不赢尤春山,终于还是在小道上被尤春山追了上来。 江山雪叹息了一声,把手里当做拐杖的棍子放了下来,在那里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强扭的瓜不甜,尤春山。” 尤春山诚恳的说道:“我不吃瓜,我只是爱扭。你也知道我是个倒霉的人,倒霉多了,就会很气,凭什么一切不如我意?于是有时候就是头铁,就是要如我意。你越要往东走,我偏要把你扛回青天道去。” 江山雪默然无语的看了尤春山很久,想了想,试探性的说道:“那或者,我和你说我们现在就回青天道?” 尤春山认真的点着头,很是开心的说道:“那好啊,我们走吧。” “......” 所以其实没有什么如意不如意的说辞。 只是不想让江山雪回东海而已。 二人便这样面面相觑的坐在那里。 “诶!” 尤春山突然眼睛一亮,伸着一只手指头。 “弄只兔子给你吃,倒霉蛋烤兔子,你一定要尝一尝!” 江山雪看着某只在山林里蹦跶而去的兔子,倒也是觉得饿了起来了。 毕竟道人也是世人,在神海空空荡荡的情况下,也是会饿,虽然很难饿死,只是饿起来确实也是不好受的。 于是道人点了点头。 只是头还没有点完,尤春山却是拿着那些被咬断的绳子又把江山雪捆了起来,这一次尤春山吸取了教训,将江山雪的手反绑在了身后。 “你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抓只兔子。” 背着木剑的年轻人肚子呱呱叫着,向着山里而去。 ...... 只是等到尤春山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江山雪这小子,又他娘的不见了。 果然人总有倒霉的时候,尤春山很是顺利的逮到了兔子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终于时来运转了,结果一回头,嚯,原来倒霉的在这里啊。 尤春山很是无奈的将那只兔子用木剑穿着,而后继续向前方走去。 好在这一次道人没有跑多远,大概确实是体力不支了,很是狼狈的躲在一处山石后面喘着气,寄希望于不被尤春山找到。 提着兔子的尤春山很是惆怅的看着缩在那里的江山雪——绳子依旧,大概是蹦过来的。 “你走两步路都喘气,这样怎么去东海?” 江山雪叹息着说道:“要不是你给我一路背了回来,我至于这么难吗?” 尤春山听到这句话,倒是冷笑了一声。 “要不是我千辛万苦的背着你,再加上师叔给你续了命,你早就被鱼吃了,哪还能在这里乱蹦跶。” 江山雪倒是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多谢。” 尤春山也懒得鸟他,在一旁捡着柴火,准备烤兔子。 尤春山还是想做剑修。 毕竟剑修想要剑火就有剑火,至少不用像自己一样,为了生个火,都得忙活好一阵子。 一直到黄昏时候,尤春山才终于生起了火,又把兔子剥了皮去了内脏,开始放在火上烤着。 江山雪此时倒也是老实了起来,没有再乱蹦跶,也没有像条毛毛虫一样蠕动着爬走。 尤春山回头看着道人不断上下的喉结,于是伸手用木剑割了一块差不多烤熟了皮丢给了江山雪。 后者看着落在自己怀里的那块皮肉,很是无奈的说道:“我手被绑着怎么吃?” 尤春山这才想起来这茬,把兔子重新放回了火上,而后走过去帮江山雪解了绳子。 同样饿得饥肠辘辘的道人也不管什么风度不风度了,很是狼狈的在那里吃着那块肉。 尤春山被江山雪这么一折腾,也饿得不行了,也开始割着最外面的肉在那里吃着。 “你还要吗?” “要。” “.....” 二人边烤边吃,倒是将那只山林里格外肥硕的兔子一起吃完了。 江山雪倒是有些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看着一旁那些内脏。 “把那些心肝也烤了吧,你吃心,我吃肝。” 尤春山默然无语,叹息着说道:“怎么说得我们像是魔教中人一样。” 江山雪很是诚恳的说道:“对于这只兔子而言,难道我们不是魔教中人吗?” 确实是很有道理的大实话。 于是尤春山把能烤的全烤了吃了。 一整只兔子被二人一点点的分食了。 渐渐入夜。 尤春山很是惆怅的坐在那里。 “那个少年是你师叔?” 一旁的江山雪却是突然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尤春山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道人,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这大概让道人有些不解,说道:“我以为只是师兄。” 尤春山倒是坦然的说道:“因为我叫他的师侄师兄,所以自然就顺理成章的叫他师叔了。” 道人没有再说称呼之类的问题,倒是看着尤春山那柄木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笑了笑。 “看来你很想做剑修。” 尤春山说道:“那是自然,不过说起来,倘若你也是剑修的话,那我肯定拦不住你。” 江山雪挑眉说道:“其实就算我不是剑修,你也拦不住我的。” 尤春山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江山雪平静的说道:“因为道人的骨头比剑修要硬很多的,所以我哪怕再怎么虚弱,至少打死你也不是问题的。” 尤春山点了点头,说道:“说的很好,那你怎么不打死我?” 江山雪叹息了一声,说道:“如果你真的是个剑修,那我真的可能会打死你。” 可惜尤春山不是的。 哪怕他拿的是一柄正常的剑,江山雪大概也不会这么客气。 只可惜都不是的。 尤春山既不是剑修,也没有一柄正儿八经的剑。 江山雪当然不好真的动手。 于是尤春山很是惆怅,江山雪也很是惆怅。 二人坐在暮夜交替时分的林边,相对无言。 “那......” 尤春山正想说那我还是不要会修行的好,免得被你打死。 一旁的道人却是突然神色一变。 “快松开我。” 江山雪神色凝重的看着尤春山说道。 后者尚且未曾明白发生了什么,暮色山林之中却是突然有着许多山鸟惊飞而去。 在一阵倏然的嘈杂之后,一切却也死寂了下来。 尤春山此时也意识到这片山林之中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匆匆抱着木剑跑过去,解开了道人的束缚。 “发生什么事了?” 尤春山有些忐忑的问道。 江山雪在那处山石边站了起来,微微抬手至胸前,像是随时都可能掐住道诀的模样,向着那处山林动静产生的方向看了过去,沉声说道:“有人来了。” 人间当然会有人来。 尤春山倒是好奇的看着道人,心想师叔不是说过你的神海空了的吗?难道还能用出道术来? 只是尤春山大概也不会有这么多时间来想些乱七八糟的。 因为就在下一刻,那片山林深处,隐约有着剑鸣之声传出。 尤春山有些心惊,紧紧的握住了手里的木剑。 尽管这个倒霉的年轻人既不是修行者,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剑。只是握住那样一柄木剑,总归是能够给他一些安全感。 一旁神海空空的道人依旧保持着那样一个掐诀的姿势。 远处山林之中剑鸣之声无比急促,又很快的消失在了这片暮色之中。 尤春山看了一眼一旁的道人,道人依旧很是警惕的站在山石边。 所以那些剑鸣之声虽然不见了,那边的故事也许依旧没有结束。 尤春山正想问一问江山雪的时候,暮色之中却是再度有锵然剑鸣之声响起。 这一次的剑鸣与先前骤然消失的那一声全然不同,声音愈发的响亮,而后在江山雪骤变的神色之中,愈发的清脆——一如向着这一处而来一样。 尤春山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被身旁的道人一把推开而去,而后道人亦是顺势避让而去。 就在下一刻。 一抹寒光却是直接穿过了暮色,射向了这一处。 又或许不止是一道剑光。 尤春山滚倒在草叶里,抬起头,这才发现那处山石之上,不止插着一柄剑,还钉着一个人。 一个流云剑宗的剑修。 林中有动静传出。 尤春山惊魂未定的向着那边看去,至今一个黑衣短发的剑修,背着一个空空的剑鞘,自暮色林中缓缓走了出来。 一旁道人眯起了眼睛,缓缓说道: “四破剑程露?” 第七十四章 脑子有病的尤春山 那个在暮色山林走出来的黑衣剑修并未答话,只是缓缓走上前去,站在那块山石前,抬手握住了那柄钉在石中的剑,而后拔了出来。 尤春山这才发现那柄剑是一柄断剑。 惊异于那个剑修身份的同时,这个年轻人也不免惊诧于这个剑修在用着一柄断剑。 这样一想,好像自己的木剑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只是尤春山还没有来得及安慰自己一下,便突然惊醒过来。 四破剑程露,那么那柄断剑是什么? 自然便是当年磨剑崖的决离。 尤春山撑着林中满是草叶的地面,站了起来一面揉着肩膀——不是摔的,而是被江山雪撞的。 道人的骨头确实硬。 尤春山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那个疑似四破剑程露的剑修,却是突然剧烈的咳嗽着,而后拄着剑跪了下来。 至此尤春山才看见了黑衣剑修身上那些四处的血痕。 倘若是白衣,那么那些血痕自然一眼便可以看见,像梅花也像朱砂随性一笔。 但是黑衣是深沉的,所以直到他拄剑跪在了那里,尤春山才从那些滴落在草叶上的血迹注意到了剑修一身的伤口。 江山雪亦是神色的凝重的走了过去。 尤春山固然不会认识四破剑,但是江山雪认得出来,这倒不是这个北方小镇藏了很多年的道人见过程露。 只是无论是决离,还是那种流云剑宗的夜雨剑意,再加上小道末境的修为,都很能够说明这样一个剑修的身份。 程露拄着剑半跪在那里,虽然没有倒下去,却也是昏迷了过去。 江山雪粗略的查看了一下这个剑修的状况。 尤春山此时却也凑了过来,看着江山雪问道:“怎么样?” 江山雪叹息了一声,说道:“伤得有些重。” 尤春山脑壳有点大。 一个江山雪还不够,这又跑来一个程露,难道还要送他会流云剑宗? 只不过尤春山在看着那个剑修的一身伤,再加上那个被钉在了山石上的剑修的时候,却也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江山雪虽然情况也差不多,但是至少这小子是真没有人追杀他。 而程露一看便是被人一路追杀过来的,身上新伤旧伤一大堆。 真要带着在路上走,大概就像江山雪所说的那样,哪怕没人想杀他,说不定那里飞流一道逸散的剑意,就把他送走了。 只是就这么把这个剑修丢在这里,显然也是不太好的。 尤春山看向江山雪,后者先前还在那里挣扎着要跑,此时却也是犹豫了下来。 说到底,终究他江山雪是青天道的人,这样一个流云剑修不明不白的,如果真的突然死在了青天道附近,总归是会带来许多麻烦。 更何况,这还不是寻常的流云剑修。 身为年轻三剑之一的程露,不止是在南方剑宗,便是在北方,亦是极为出名的,一如北方道门的李石柳三月那些人一样。 不然江山雪也不可能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剑修的来历。 江山雪在那里犹豫着,尤春山却是有些好奇的向着那片山林深处而去。 这个年轻人并没有走多远,便看见无比震惊的一幕。 不止是那样一个被钉在山石上的流云剑修。 在那片山林之中,却是还有着不少剑修的尸体,甚至还有道人。 无一例外的喉间有着一个血孔,凌乱的横在山林之中。 程露的剑大约确实很快。 尤春山抱着木剑很是心惊的跑了回去。 江山雪倒也不好奇尤春山究竟看见了什么,只是瞥了一眼跌跌撞撞跑回来的尤春山,轻声说道:“先把他带走吧。” 尤春山平复了一下心绪,看着那个林边的剑修,问道:“带到哪里去?” 江山雪看着尤春山说道:“看你能够走多远了。总之要先离开这里。” 尤春山蓦然无语,看着道人说道:“所以还是我来背?” 江山雪诚恳的说道:“不然我来背?” 尤春山看着道人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 虽然道人方才那一下给自己撞得一身生痛,只是尤春山却也看得出来这个道人依旧是虚弱的,大概真的只是骨头硬而已。 尤春山叹息了一声,把木剑重新挂在了脖子上,而后把那个昏迷的剑修背了起来。 江山雪重新捡了一根棍子,在尤春山身后跟着,一路向北而去。 尤春山看着一旁的道人,却也是想起了方才江山雪站在暮色里的画面。 “你还能用道术?” 江山雪沉默少许,而后轻声说道:“虚张声势而已。” 尤春山挑了挑眉,转过头去,背着程露看着路走着。 “我不信。” 江山雪笑了笑说道:“你想想,毕竟这是青天道的地盘,假如你是一个南方来的剑修,你是怕看见一个很是虚弱的站在那里的道人,还是怕一个冷然而立,随时可能掐诀施展道术的道人?” 尤春山想了想,发现好像也确实是这样一个道理。 只是依旧觉得有些古怪。 毕竟江山雪当时的动作确实很唬人,至少尤春山是真的相信,假如当时那一剑是冲着二人来的,这个道人极有可能突然一身道韵扩散,强势的以身撼剑。 程露的突然出现,大约确实打乱了二人的轨迹。 江山雪也没有再说要回东海,只是安静的拄着棍子,跟在尤春山身后。 这让一直回头看的尤春山倒也放下了心来。 二人一路穿过了平川,因为尤春山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原因,或许其实也没有走多远。 只是因为担心太近了,这个倒霉蛋还是硬扛着程露在夜色里又赶了很长时间的路。 直到确实四处一片漆黑了,尤春山才在前方的一处平林里停了下来。 有了铁剑之后,生火倒是方便一些,尤春山直接拿着那柄决离,在那里咣咣凿着石头,生起了火之后,这个年轻人这才看见自己身上却也是被沾上了许多血色来。 尤春山于是又跑去溪边洗了洗,而后这才发现江山雪也跟了过来,拄着那根棍子,在溪边张望着。 尤春山有些古怪的看着他。 “你过来做什么?” 江山雪看着打着赤膊在那里洗血迹的尤春山,很是惆怅的说道:“看看有没有鱼啊,不然来看你洗澡吗?” 尤春山默然无语。 二人又回头张望着那处火堆。 不知为何从南方而来的剑修便安静的坐在那棵树下,依旧没有醒过来。 只可惜大概这里并不会有鱼出现,二人又回到了火堆边。 尤春山坐在那里烤着衣裳,一面很是好奇的看着这个也许是四破剑程露的剑修。 “听说流云剑宗与山河观最近闹得不可开交。” 尤春山很是不解的说着。 “但是为什么那些来杀他的人反倒没有山河观的道人?” 江山雪安静的坐在那里,或许也是在想着这样一个问题。 一直过了许久,道人才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又或许江山雪其实是知道一些的。 只是因为当初在湖畔白玉谣与他说的那些东西的缘故,这样一个道人并不想去关注那些事情。 尤春山颇有些愁眉苦脸。 “行吧,对了,你到时候别也晕了,不然我可背不动两个人。” 倒霉蛋不是修行者,但大概是修行者的搬运工。 江山雪轻声笑了笑,说道:“大概是不会的,就算会,我也希望你能够有所取舍。” 尤春山惆怅的说道:“那我肯定还是背你,至少青天道要好说话很多,流云剑宗,e=(′o`*)))唉,鬼知道流云剑宗在做什么,万一千辛万苦背过去,那里的人直接一剑给我劈了。” 江山雪只是向后靠着树倚坐了下来,歪着头看着一旁的程露,不知道在想什么。 尤春山则是有些担忧的在火堆边四处张望着。 大概是担心还会有剑修而来。 江山雪看着那边迟迟不能安定的尤春山,问道:“你在看什么?” 尤春山叹息着说道:“我看有没有人来,要是有人来了,我好拔腿就跑。” 只有一柄木剑的年轻人当然只能拔腿就跑。 江山雪却是至此才说着尤春山先前去了林中的事。 “你在林子里看见了什么?” 尤春山于是又想起了当时的画面,轻声说道:“很多死人。” 江山雪平静的说道:“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大概短时间内,很难再有人过来了。更何况,他程露都这么放心的昏迷下去了,你还担心什么?”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说不定他是看你架势摆得足呢?” “......” 江山雪默然无语。 ...... 好在尤春山虽然担惊受怕了一夜,但也确实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个年轻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睡了过去。 清早醒来的时候,下意识的拿起了自己的小木剑,向着江山雪与程露那边看去。 而后尤春山便愣在了那里。 程露还在,江山雪却是已经不见了。 好好好,让我掉以轻心,你小子反手就跑了是吧。 尤春山看了程露一眼,于是毫不犹豫的站了起来,打算去追江山雪。 只是还没有跑出多远,这个年轻人便听见溪边传来了一些很是喧哗的水声。 尤春山神色古怪的停了下来,而后向着那边而去,只见那个穿着青白色道袍的道人,正弯着腰站在林中晨雾未散的溪中石头上,手里还拿着那根棍子,大概是想要扎一些鱼上来吃。 有一说一,道人虽然形体虚弱,但是却也不是尤春山这个倒霉蛋能够比的。 一旁溪边确实有着一条被扎穿了肚子的鱼,正瞪着眼睛瞅着尤春山。 这大概让这个年轻人有些颜面尽失,于是不服气的也拿着木剑跑去扎鱼去了。 只可惜还没有走到溪边,尤春山便离奇的一脚踩空,摔倒了下去。 江山雪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很是古怪的在一片平林里摔倒的尤春山,而后挑了挑眉说道:“你不会就这样一路从东海摔过来的吧。” 尤春山很是狼狈的爬了起来,呸呸呸的吐着口里的草叶,而后很是惆怅的说道:“那倒没有,背着你的时候,我倒是一次也没有摔过。” 这个年轻人溪边坐了下来,看着那个正在那里拿着棍子扎鱼的道人,歪着头想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说不定那个道人说的是对的,或许只有修行,才能压得住我身上的那种霉运。” 江山雪沉默了少许,而后转过来看着尤春山说道:“不要迷信,该倒霉就是要倒霉的。” 尤春山很是惊叹的看着江山雪。 “你说啥,不要迷信?” 江山雪诚恳的说道:“难道你觉得我们修道的人是迷信的吗?” “不迷信怎么讲命运?” “那是有理可据,有迹可循的东西,而不是玄之又玄言之莫名的存在。” 尤春山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所以我为什么这么倒霉?” 江山雪回头看着尤春山,大概沉思了许久,有好几条鱼便趁着这个时候偷偷从溪边蹿了过去。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道人才说道:“或许你是有病?” “嗯?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 尤春山气得破口大骂。 江山雪倒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回头继续插着鱼,一面随意的说道:“或许确实是这样的,不然怎么会有人平地摔呢?” 尤春山轻声说道:“不止是平地摔。” 江山雪却是认真的反驳道:“只是平地摔而已。” 抱着木剑的年轻人不解的看着这个青天道的道人。 “你觉得我倒霉吗?” 江山雪问着他。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其实也还好。” 江山雪轻声笑着,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当时那一剑,差一点就将我送往冥河了,就像你说的那样,如果不是你那个少年剑修师叔,我大概已经死了,生死之事,如果都不算倒霉,那么什么叫倒霉?像你一样平地摔?” 尤春山沉默了下来。 江山雪轻声说道:“事实上,大多数世人,都不可能真的一生无虞的度过百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你可能觉得你很倒霉,但也许只是你的一种刻意的印象。” “当你走路开始频繁的平地摔的时候,你就下意识的想到了好运与霉运这样的东西,于是遇见一些不如意的事的时候,便开始下意识的将它们定性为自己是倒霉的原因。于是关于所有不顺之事,都会有着深刻的印象。抓不到鱼是倒霉,抓到兔子又给忘了。总是想着倒霉倒霉,人人都是倒霉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尤春山深吸了一口气,抱着木剑很是认真的向着这个青天道的道人行了一礼。 “所以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江山雪很是认真的说道:“你真的有病,你可以将你的身体理解为一种机括产物,其中有一环的机括,出现了一些问题,导致你没法平衡自己的身体。” 江山雪说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着尤春山说道:“你是不是问过很多江湖神棍,却没有去看过大夫?” 尤春山沉默了少许,说道:“是的。” 江山雪叹息一声,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后脑勺,很是怜悯的看着这个年轻人。 “人的脑袋控制身体,你可能这里有问题,如果有机会,还是去槐都看看。” 倘若道人直接说你这里有问题,这个年轻人大概会破口大骂。 只是当道人很是诚恳的说了一大堆之后,尤春山却也是沉默了下来。 五月的山林雾气微微涌动,并没有什么风吹过来。 只是这个年轻人却一身冰凉。 相比于运气不好,自身有着某种很是古怪的隐疾,大概是更能让世人心生惶恐的事。 尤春山坐在溪畔很是粗重的呼吸着,却也没有了抓鱼的想法了,只是怔怔的看着一溪缓缓而去的清流。 原来是这样吗? 道门的人当然不迷信。 他们唯物而辩证,客观而求真。 也许有着许多东西依旧没有答案,只是他们很是认真的走在寻求答案的路上。 譬如缺一门。 道人又抓了两条鱼,抛向了岸边,而后才停了下来,拄着棍子走回了溪岸。 尤春山看着拿着鱼向着昨晚林中篝火边走去的江山雪,轻声说道:“那为什么我背着你或者那个剑修的时候,不会摔倒?” 江山雪停了下来,在那里认真的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或许是在你背负着一些东西的时候,精神很是集中的原因。” 尤春山其实也忘记了。 当初在东海小镇里的时候,陆小二时不时便要让他去帮忙买碗面吃。 那时虽然有时走得磕磕绊绊,但也确实没有把面摔了。 所以大概确实不是背着道人的原因。 江山雪提着鱼回去烤鱼去了,尤春山依旧长久的在溪边站着,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年轻人才认真的拿着自己的木剑,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地面,深吸了一口气,屏气凝神的向着前方走去。 这样一段路却是不算很长。 只是这个东海的年轻人却是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走回了篝火边。 正在那里亲自动手烤鱼的江山雪回过了头来,看见尤春山这般模样,却也是猜到了他在做什么,很是认真的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尤春山,问道:“你摔跤了吗?” 尤春山停在了被道人重新点燃的火堆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没有。” 这个年轻人不得不诚恳的相信了这个青天道道人的话。 “你说的没错,我可能真的,脑子有病。” 第七十五章 你想学一些很好的剑吗 自从知道了自己可能脑子有病之后,本来还能开开心心的和所谓的白肚皮鱼你来我往追逐的尤春山却也是没有一点情绪。 鱼也没心思烤了,就在林子里很是惆怅的坐着,直勾勾的看着平林远处发着呆,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这让江山雪有些愧疚,毕竟就在昨天尤春山还能够跃跃欲试的说我给你烤只兔子吧。 结果今天就像霜打的茄子了。 于是道人很是仔细的烤了一条鱼,给坐在那里发呆的尤春山送了过去。 谁知道尤春山回头看了眼烤鱼,神色里反倒是多了一些忧戚之色,抬起头一幅惴惴不安的样子看着江山雪问道:“你说会不会我脑子有病,就是因为吃鱼吃多了。” 东海的人自然经常吃鱼。 “......”江山雪大为不解的看着尤春山。“你是怎么会想到这里的?” 尤春山振振有词的说道:“小时候听镇上的说书先生,经常在那里说些奇闻怪事,比如古时候谁谁谁,吃鱼生吃多了,吐出了一大堆虫子......” 江山雪从鱼肚子上掰了一块,又重新递给了尤春山,说道:“你也知道是鱼生啊,放心吧,这鱼我烤熟了的,你要是吃死了青天道负责。” 尤春山叹息着说道:“我都孤家寡人一个了,吃死了才负责有什么用呢?” 不过说归说,尤春山还是接过了鱼,在那里没什么食欲的啃着。 江山雪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程露好像依旧没有醒过来,歪着头坐在树下,看起来像是个死人一样。 江山雪回到火堆边继续烤着鱼,不过大概也是对程露手里的那柄决离很是感兴趣,于是顺手便打算拿过来瞅一瞅。 只是才始伸手过去,还没来得及握住那柄剑。 林子里便有剑出鞘的声音响起。 江山雪挑了挑眉,只见那个树下的剑修缓缓睁开了眼睛,静静的看着坐在那里烤鱼的江山雪,又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手中出鞘的决离。 尤春山被声音惊动了,回头看见这一幕,也顾不得愁苦了,连忙提着烤鱼跑了过来,拦在了二人中间,有些紧张的说道:“你们可别打起来,打起来我就跑了丢下你们不管的啊!” 江山雪没忍住笑了笑。 大概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劝架的方法。 程露叹息了一声,而后将手里的决离重新送回了鞘中。 尤春山这才放下心来,一面吃着鱼,一面打算重新回去蹲着。 只是程露却突然叫住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 尤春山有些茫然的回过头来,看着程露说道:“尤春山,怎么了?” 程露默默的看了他一阵,而后缓缓说道:“你是不是见过南岛?” 尤春山很是惊讶的看着程露,说道:“你怎么知道?” 程露看着尤春山手里的那柄木剑。 剑上有张望高崖的年轻人,还有负剑而立的小少年,以及某柄隐没在高崖云雾之中的伞。 对于程露而言,这大概确实不是很难猜出的东西。 程露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说这件事,倚着树坐在那里开始吐纳着天地元气调息着。 其实他也只是突然看见了,顺口提了一句而已。 江山雪在那里静静的看了程露很久,而后问了一个问题。 “你流云剑宗的人,跑到青天道这里来做什么?” 身周剑意渐渐流转的黑衣剑修转头看向这个一身古青天道道袍的道人,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过了很久,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道人问道:“江山雪?” 江山雪闻言沉默了很久,而后目光深深地看着程露说道:“你如何知道我?” 程露平静的说道:“毕竟是古青天道观主的后人,流云剑宗不可能不知道。” 白风雨是青天道前代观主,在他之前,自然便是曾经的道门魁首古青天道。 “原来如此。”江山雪轻声说道,“所以四破剑来青天道做什么?” 程露言简意赅的说道:“有些事。” 至于是什么事,很显然这个流云剑修并不想说。 江山雪转回头去,继续烤着鱼,而后缓缓说道:“以前听说过四破剑程露性子温和,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一旁的尤春山亦是好奇的看向了程露。 程露静静的在那里坐了许久,而后看向那柄时隔千年,重新开始染血的决离,缓缓说道:“人总是会变的。你们道门不是有君子应处木雁之间,当有龙蛇之变的说法吗?” 江山雪轻声说道:“确实如此,所以大概流云剑宗的故事,确实很严峻。” 程露听到这句话,确实沉默了很久,一身剑意渐渐散去,拄着决离满身剑伤的站了起来。 晨雾渐渐散去。 晨露缓缓垂落。 而程露走到了林边,看着林外远山,一直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剑宗的故事,依旧未可知。但我的故事确实如此。” 江山雪看着面前火上渐渐有了焦色的鱼皮,又看着那个林边颇有些寥落流云剑修。 “什么意思?” 程露长久的站在那里,轻声说道:“我上不了山了。” 江山雪与尤春山二人都是有些不解其意。 大概只有这个剑修心里才最清楚。 当初离开泗樯镇的时候,程露以为一切都将向着好的方向而去。 只是他猜错了一些东西。 原来有问题的,不止是自己的师父。 也包括那个出现在浮云台的剑阁白发师叔。 江山雪将手里的那条鱼从火上拿了下来,看着程露的背影说道:“吃鱼吗?” 程露摇了摇头。 江山雪也没有再劝,毕竟程露只是看起来伤势重,形体劳损大于神海空乏。 而江山雪虽然身上没有什么伤势,只是张小鱼的那一剑,差点直接毁去了他的神海。 一个修行者倘若神海不可用,大概和世人差别也不会太大。 “所以你身上的那些伤,还有那些流云剑修是怎么一回事?” 江山雪将另一条鱼放在了火堆上架着,而后吃着手里的鱼,看着程露问道。 程露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他们都是十九章的人。” 在十二楼之后,人间又多了一个古怪的名词,十九章。 江山雪沉默了下来。 程露抱剑立于林边,缓缓说道:“流云剑宗有着太多这样的人,我们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现过。在我离开的时候,南宫师叔说会让夜雨崖的人来追杀我。” 这个黑衣短发剑修也许在笑着。 只是笑声里的意味大概有着许多对于自己的讥讽之意。 “我当时以为那是一种变相的护送,所以我很诚恳的说着多谢。” 江山雪想起了昨日被程露一剑钉死在山石上的那个流云剑修,也许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但其实他只是在袒露着真挚而直白的心声。但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不在当时杀了你,而是要废这么大的劲,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难道是又想让青天道背黑锅?” 程露平静的说道:“最开始我遇见那个下死手的同门师兄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人间不是所有人,都会沉溺于同一条河流。”程露轻声说道。“流云剑宗不止有他那一个剑阁师叔。” 江山雪却也是明白了过来,沉声说道:“所以在流云剑宗附近动手,未必真的能够得手。” “是的。”程露回头看向南方,缓缓说道,“所以流云剑宗如何,是一切未卜之事。” “听说这个故事是山河观陈青山挑起来的。”江山雪皱眉说道:“看起来他也许发现了什么。” 一旁的尤春山听着这个和自己名字相近的道人,却是有些好奇的说道:“陈青山,是东海人人喊打的那个王八蛋陈青山吗?” 程露与江山雪一同转头看向那个默默听了很久的东海年轻人。 尤春山不知道二人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犹豫了少许,说道:“难道大家都说错了,他其实是个好人?” 程露没有说话,江山雪却是轻声说道:“那要看你拿他与谁比,如果与我比,那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与张小鱼比?” 江山雪叹息着说道:“那陈青山可太人间小圣人了。” 所以大概人间好坏,总归是要有着对比的。 尤春山默然无语,他能怎么说呢?他只是一只抱着木剑脑子还有病的小菜狗罢了。 三人在林中停了很久,程露一身的剑伤虽然不是一时半会能够痊愈的,只是总归要处理一下。 毕竟张小鱼都知道在见人之前,把自己先洗得干干净净。 程露把自己泡进了那条溪中。 尤春山在那里很是好奇地看着,而后问着一旁的江山雪。 “这样真的能够洗干净吗?” 江山雪并没有回答,只是让尤春山去下游看看。 尤春山依言走过去,却发现林溪下游,漂浮着许多翻白肚皮的鱼。 所以溪中虽然看起来平静无波,下方大概其实满是汹涌的剑意。 尤春山很是感慨。 假如自己也会剑意的话,那么大概以后就不用辛辛苦苦的搓衣服了。 世人的想法大概总是务实的。 譬如假如自己会修行的话,那么肯定就不用买头牛来耕地了,一声剑来,直接把地咻咻咻的全犁完了。 尤春山感叹着,又顺手捡了两条鱼,打算带回去烤了,在路上吃。 人生当然有忧也有喜。 倘若说得玄乎一点,叫做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虽然尤春山知道了自己并不是运气不好,大概只是有病——对于一个世人而言,这确实是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但至少当下也是有着好消息。 江山雪不用自己背了,跋涉了整个东海至槐都的负重之旅,总算结束了,而且看样子,他也确实打算先回青天道了。 而那个四破剑程露看起来虽然带伤,但也不是需要自己扛着走的存在。 于是当那些上午的阳光穿破林间枝叶,洒落下来,照在了这个东海年轻人身上的时候,尤春山倒是莫名的感觉到了一身轻松,如同肩头的许多重压都消失了一样。 稳中向好,稳中向好。 江山雪看着捡了两条鱼回来,心情便有些好起来了的尤春山,倒是有些古怪。 “你不惆怅了?” 尤春山把那两条鱼弄到了火堆上,说道:“当然也惆怅啊,只不过现在惆怅大概没有什么意义,要惆怅,也得去了槐都,看看是不是真的脑子有病再惆怅。” 江山雪轻声笑了笑,说道:“怎么你看起来,倒真的很希望自己脑子有病的样子?”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命里倒霉这样的事离我太远了,太玄乎了。倒不如脑子有病。” 所以世人有时候,确实韧性很强。 柳三月自己在后来都否定了的东西,或许也是对的。 当初卿相在幽黄山脉骂得那一场街,或许更深刻一些。 只不过大概人总是会变的。 就像卜算子所说的,看见对错,就会走入对错,知道善恶,就会成为善恶,听信悲喜,就会自存悲喜,拥有仁爱,就会拥有偏私。 人人不可免。 程露洗去了身上的那些血迹,背着决离重新回到了这里。 黑衣之上水汽蒸腾,大约是有着无数细微的剑火正在烤着衣裳——尤春山再度羡慕得要死。 江山雪看着这个流云剑宗的剑修,倒是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选择入九境了?” 程露很是平静的站在那里,说道:“总是居于人下,有时候确实寸步难行。” 所以大概这个剑修也打算入大道了。 尤春山却是有些好奇的问道:“所以九境到底高不高?” 江山雪想了想,说道:“那要看与谁比。” 不过这个道人倒是没有再拿自己做比了。 “不如张小鱼,但是至少现在,是比你那个少年师叔要高很多的。” 毕竟陈青山是道人,但程露是剑修。 至于张小鱼,那个天赋卓越的年轻人,既是剑修,也是道人。 其实这样一种比较,还有一种更直观的方法。 那便是将岭南剑宗拉出来。 只是无论是程露,还是江山雪,都没有选择提及那样一个已经在凤栖岭战死的剑宗。 三人又休息了一阵,等到尤春山的鱼烤好了之后,而后便离开了林子,向着青天道方向而去。 ...... 东海萍水剑宗。 那个叫做林水旺的出关境剑修默默的看着那个坐在剑坪剑意旁的白衣剑修。 有时候这个剑修就会很委屈的想着,明明这是落在了我们剑宗的东西,你凭什么就要抢了去? 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想一想,毕竟那个坐在剑坪里,正在借着那道剑意修行疗伤的,是在近一年里,震撼了世人的张小鱼。 无论是当初南衣城红中入道,还是后来的借高崖风雪以斩陈青山,其实都已经足以令世人惊叹。 只是林水旺怎么也想不明白。 你张小鱼都走到这样的境界与高度了,又何必再去做世人口中的恶贼? 所以大多数时候,林水旺都是很是叹惋的站在远处,无比可惜的看着这个剑修。 今日依旧如此。 当然也不是林水旺非要来看着这个剑修感叹什么。 只是萍水剑宗的宗主,又把剑宗振兴的希望交给了他。 指望他能够在那道丛刃留下的剑意衰竭之前,把这个白衣剑修哄走。 这大概是比当初哄走那个少年剑修更艰难的事。 毕竟少年境界也只有踏雪。 而面前这个却是个实打实的五叠剑修。 更何况,谁不知道他张小鱼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嗯,虽然这样说有点过分了。 不过那个白衣带血的剑修的身影,落在林水旺眼中的时候,大概确实可恶得很。 林水旺背着剑岔着腿坐在剑坪道旁的山石上,不住的叹着气。 今日大概又是愁眉苦脸无功而返的一日。 林水旺自顾自的想着。 毕竟自己都不敢靠得太近,生怕那个剑修一剑给自己劈了。 林水旺抬头看着日色,一切正在向着西面缓缓流去。 这个剑修从石头上跳了下来,打算回去向师父交差,就说今天依旧没有成功。 只是他才始跳下来,正打算向着山道上方走去,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些很是窸窣的声音。 林水旺的身影僵在了那里,怔怔的站了很久,而后转回头去。 那个白衣剑修却是已经站了起来,离开了那样一道剑意的范围,正执剑立于剑坪边缘,像是在向着远方张望着。 林水旺心想你都是一个瞎子了,还看什么看? 毕竟那一条带血的眼带格外的突兀。 这个萍水剑宗的剑修很是为难的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一直过了许久,那个站在山腰剑坪的剑修却是转过了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 林水旺愣了很久,才小心的回答道:“林水旺,师兄。” 虽然人间剑修已经不认张小鱼的师兄之名。 只是当这样一个剑修真的便站在面前的时候,大概也没有多少人真的会横眉竖眼的骂着张小鱼狗贼。 在林水旺回答了这个问题之后,那个白衣剑修便重新转回了头去。 这倒是让林水旺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是当他正想问一问张小鱼要做什么的时候。 那个白衣剑修手中的剑却是蓦然出鞘而去。 林水旺有些受惊的站在那里,看着那突然划破天际消失的剑光,吃吃的说道:“你,你在做什么?” 那个白衣剑修轻声说道:“我张小鱼虽然很喜欢耍无赖,但那也只是因为许多东西,确实还不了,只是倘若能还的,我也不会赖着不还。” 林水旺不知道这一句话什么意思。 那个白衣剑修静静的站在那里,却也转回了头来。 “你想不想学一些很好的剑?” 第七十六章 下剑吗,下贱吗 陈怀风并不知道某个道人,已经被那个当初自己见过一面的背着木剑的年轻人扛去了北方。 只是也许对于当初来到东海的江山雪而言,唯一的事情,便是找到陈怀风,并将他带回青天道。 但是对于陈怀风而言,找到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江山雪,显然并不是唯一的事。 这个剑修重新回到了当初遇见南岛的那个小镇子里。 那个叫做王小二的面馆掌柜依旧没有卖面给剑修。 时间久了,于是面馆便一点点的清闲下来了。 毕竟这样一处镇子,来往的人流之中,最多便是天下各地而来的剑修。 陈怀风也没有强人所难,并没有去那家面馆里买一碗面吃,只是问王小二要了一壶酒——陈怀风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找一个面馆掌柜要酒喝。 总之陈怀风便莫名其妙的要了,王小二也莫名其妙的给了。 而后那个穿着流云剑宗弟子袍的剑修便离开了镇子,出现在了当初与南岛坐过的那处溪畔,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那处高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小二大概确实很清闲,在黄昏时候带着一壶酒,捧着一碗面,走到了溪边,一面看着那个在那里看着高崖的剑宗弟子,一面大口的嗦着面。 陈怀风饮酒如品茗,上午要的一壶酒,下午了还有大半壶。 王小二看着陈怀风那微微倾斜壶身便可以喝到的一壶酒,又看着自己膝边需要仰头喝的酒,大概很是诧异于这样一个剑修喝酒的速度。 你在养鱼吗? 但是王小二并没有这样问。 毕竟他知道这个剑修是为什么而来的东海。 如果可以养鱼,陈怀风大概真的会把某个叫做张小鱼的淹死在酒壶里。 我把你推河里淹死啊。 我把你塞壶里闷死。 王小二在溪畔一块青石上盘坐着,那碗面确实很香,但是王小二并不为天下不能吃到这碗面的剑修惋惜。 毕竟他们有些确实罪有应得。 身旁的这一位或许也是。 砸着人间的场子,还想吃着人间的面。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于是王小二又想起了当初,丛刃与神河在东海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那样一个走入了面馆的白发剑修。 白发青衣,白冠青衣。 王小二的记忆里总好像听自己的父亲说过自己的爷爷说过自己的太爷爷说过自己的太太太太太太太爷爷,大概见过一个那样的人。 王小二也不知道那是多少代以前的故事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那个曾经被提起过的剑修,是不是混沌的忧伤的。 总之当时他所见到的那个剑修,是平静的漠然的,又好像带了许多的叹惋的。 王小二喔着嘴叼着一根面条,歪着头看向一旁的那个剑修。 所以那样一个人,要不要与这个人间剑宗的弟子说一说呢? 王小二犹豫了很久,而后把口里的面条吸了进去,又喝了一口汤。 什么也没有说。 关自己他娘的屁事。 不过大概有些事情确实是和自己有关的。 王小二一手端着面碗,一手抄起了一旁酒壶,喝了一大口,而后看着那个好像在这里看了很久的剑修说道:“你帮你师父报仇了吗?” 王小二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那样一个在东海吃了很久面的白衣男人。 他是粗俗的,野蛮的,像个愤懑却也假装平和的王小二一样剑修。 当然,那也是吃自己面吃得最多的一个人。 哪怕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开始淌血了,他都要吃完那碗面。 陈怀风背着剑站在那里,很是平静的摇了摇头。 王小二叹息了一声。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面馆掌柜才轻声说道:“那个叫做张小鱼的,曾经也在这里吃过面。” 陈怀风转头沉默的看了王小二很久。 他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是去年十月或者十一月。 张小鱼在这里问剑。 王小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年轻人才低头继续扒着碗沿吃着面,含糊不清的说着。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其实我也很遗憾。” 这样一句话,让陈怀风有些不解。 “你遗憾什么?” 王小二抬头说道:“因为当时我想给面馆找一个小二的,我很看重那个叫做张小鱼的,可惜没有能够赶上一些故事,于是我的面馆里缺了一个很理手的小二。” 而人间多了一个叫做张小鱼的大混蛋。 王小二看着远方,轻声说道:“有时候我都会想,假如我当初真的把他留了下来,你说很多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陈怀风默默的看了王小二很久,而后重新转回了头去,拿起酒壶喝了一口酒。 这个穿着流云剑宗弟子袍的青天道的人间剑宗的剑修,很是平静的说道:“世人有时候会喜欢将一些人间故事的过错归结于自己身上。” 王小二愣了一愣,却也反应了过来这是在说着自己。 “为什么?” 王小二看着陈怀风问道。 陈怀风将那一口酒吞入了腹中——并不迷人,尽管依旧是暮色,依旧是烧喉的酒,只是并不迷人,酒液没有在肚子里晃荡,晚风也没有吹得人一身畅快。故事与当初在南衣城与卿相喝的那一壶酒时的故事,已经改变了太多。 “因为这样去想的时候,世人就会觉得自己在历史里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好像天命在我,好像大势在我。” 陈怀风轻声说着。 “但事实上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天命在天命,大势在大势,世人永远都是被大流裹挟而去的尘沙。” “倘若想着一切在我一切便真的在我,那么命运理应随着人心所向,奔赴应许之地,如意之境。但命运真的这样吗?” 自然不是的。 “所以人间的对错,其实与个人的选择,是没有关系的事。” “或许就像张小鱼曾经所说的那样,走上牌桌,一切便只能靠赌。” 陈怀风静静的看着暮色,低沉而缓慢的说着。 “或许这便是......时也,命也,运.....也。” 王小二歪着头看着那个站在暮色溪畔的剑修,可惜他并不知道这个剑修身上的许多故事。 甚至他都不知道面前的人叫做陈怀风。 陈旧的怀念,少年的风。 一直过了很久,王小二才轻声说道:“其实我并不能听懂。” 陈怀风理所应当的说道:“我也没有指望你能够听明白。” 毕竟他叫王小二而不叫陈怀风。 王小二若有所思的看向那座高崖。 “原来你是说给她听的?” 陈怀风挑眉说道:“你为什么觉得是说给崖主听的?” 王小二认真的说道:“总不可能你是在自言自语?” 陈怀风轻声说道:“为什么不呢?” 人一辈子,交谈最多的,自然只能是自己。 王小二看了陈怀风很久,而后问道:“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陈怀风小口的喝着酒,看着那座沉浸在东海暮色里破云而去的高崖,缓缓说道:“因为我想上崖问一些问题。” “但你已经站了一天了。” “因为我知道崖主不可能回答人间的问题。只是却也抱着许多不切实际的希望。毕竟......” 陈怀风停顿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 “毕竟那个人也是她师伯。” 王小二捧着面碗,看向了那处高崖,过了许久,才平静的说道:“所以为什么不呢?” 陈怀风转头看着这个面馆掌柜。 后者倒是诚恳的说道:“试一试总是好的。”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而后将手里的酒壶在溪畔放了下来,而后俯下身子,在那里认真的洗了把脸,蹚过了清溪,负剑而去。 王小二也不急着离开,抬头看着天色,揣测着这个剑宗弟子大概要多久才会回来。 他的境界应该很高,所以大部分的剑意应该都是拦不住他的。 只是他的境界也不够高,所以大概是登不上那处浊剑台的。 故事或许在日落之前,便能够得到一个结果。 对于这处东海崖下小镇的人而言,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事实上,年年都会有许多很是自信的剑修前来。 最后望崖兴叹,颓然而去。 青衣的时代自然已经过去了。 只是那样一个十年剑宗留在岁月里的一点尾巴,依旧足以成为人间剑修极难逾越的一道坎。 陈怀风去也匆匆,来也匆匆。 确实是在日落的时候,那个剑修默默的自崖上走了回来。 王小二虽然已经看得出来发生了什么,却还是抱有一些希望的问道:“怎么样?” 陈怀风停在了溪畔,捡起了自己放下的酒壶,轻声说道:“我并未见到崖主。” 这个剑修一路毫无阻碍的穿过了那些两千丈的剑意。 只是一如当初的张小鱼一样,停在了三千丈之下。 大道四叠,怀抱白风雨本源风雨道术,人间崖主境的陈怀风,同样没有跨越过那一道白发三千丈的剑阶。 而那个浊剑台上的白裙女子也没有出现。 于是很多答案自然是鲜明的。 陈怀风站在溪畔,高高的抬起头,像是在大口的喝着酒,也像是在仰望那处高崖。 高崖如何,确实只有登过崖的人才会明白。 越往上,越会自觉渺小。 崖上人,是天上人。 陈怀风站在东海暮色晚风里,却也是突然明白了望剑碎冠这样一个词的由来。 头仰得太高了,一切东西都会摔碎。 这个剑宗弟子很是诚恳的说道:“所以张小鱼,又怎么配和那样一个女子并称三剑?” 丛中笑又怎么配和白衣并称三剑? 只是下面这句话陈怀风并没有说。 毕竟那是欺师灭祖的东西。 白衣虽然早死于槐帝之手,只是那样一个能够与道圣李缺一相提并论的剑修,天赋究竟如何,大概世人也能够从这些白衣后人身上窥见一斑。 王小二喝着最后一点面汤,摇着头自顾自的说道:“我可不懂你们修行界的这些东西。” 大概也不需要懂。 他的面也是人间极致的存在。大概会有一个在槐都吃面的少年,很是惊诧的看着某个书生想着——这样的面也配和东海的那碗面一同享有着好吃这个形容词? 只是王小二的面还没有吃完,溪畔的那个剑修却是蓦然抬头看向了暮色天穹。 王小二大约也是被陈怀风这般凌厉而突然的动作下了一跳,下意识的抬手护住了碗里的面。 大概也是怕从天而降什么东西,把自己的面碗打翻了。 只是并没有。 天际只是有着一道灿如遥夜星河的剑光刹那而过。 王小二正想问那是什么意思。 便看见身旁那个剑修身后所负之剑,亦是拖曳着灿然剑光出鞘,追逐着那一道剑光而去。 王小二怔怔的看着天上。 或许在极为渺远的天穹之上,连暮色霞流都淡薄的地方,那两柄剑相交在了一起,洒落一天剑光如流火。 可惜这样一个面馆掌柜并不能看见。 他只能看见身旁那个剑修的脸色有过刹那的苍白。 而后那柄灿然而去的剑,变得喑哑了几分,自天穹之中倒折而回,落回了他的鞘中。 王小二看着身旁剑修依旧平静的面容,被惊到的情绪这才平缓了一些,端着碗站在起来,与那个剑修并肩而立于溪畔暮色之中,抬头仰看着高天——在遥远的故事里,黄昏里的世人在耕作之后,吃着饭的时候,便会端着碗看着天空。 他们会想,下雨吗,天晴吗,打霜吗? 而王小二则是在想着下剑吗? 或许确实很下贱。 修行者逐渐不讲道理的时代,世人确实很下贱。 “那是谁的剑?” 一旁的陈怀风长久的站在溪畔,哪怕那柄剑已经自远天归来,落入鞘中了,却依旧在带着整个剑鞘不住的轻颤着。 “张小鱼。” 王小二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这个面馆掌柜才轻声问道:“他是要做什么?” 陈怀风轻声说道:“他要告诉我,做好人,是很难的事,一步错,就会落向深渊,比如......” 王小二皱了皱眉头,说道:“比如什么?” 陈怀风拿着酒壶大口的喝着酒。 “比如他要杀人,我就不得不去拦下他的剑——不管百里千里。” 王小二怔怔的看着那个剑修,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捧着碗睁大了眼睛很是愤怒的看着他。 “你们不能这么做!” 王小二虽然不是修行者,然而身为世代生存在东海崖下小镇的人,自然很能明白那一句不管百里千里所代表的意味。 “你是天下大剑修,你应该知道,修行者的剑,倘若毫无顾忌的穿行在人间,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这个东海的年轻掌柜咬牙切齿的看着陈怀风说道。 陈怀风低下头来,轻声说道:“那你觉得我能怎么做?” 这个剑修眼眸中有着许多像是暮色一样沉痛的悲哀。 “我当然很清楚,长风万里送寒光,便意味着剑意剑风,会如同天地辕犁一般犁过人间。” “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人间的规矩只能束缚他,而不能束缚我。有人开始打破规矩,那么规矩便不会再存在了。” 王小二怔怔的站在那里。 是的,这确实不是陈怀风能够决定的事。 规矩里的人,永远要比规矩外的人举步维艰。 那么谁是第一个打破规矩的人? 是张小鱼,还是丛刃,亦或者当初流云剑宗青山之外的,那个叫做陈青山的道人? 王小二沉默了很久,将手里的碗丢入了溪中——这也是不讲规矩的行为。 倘若有谁家小孩子想要来抓鱼,扑通一下跳进去,便可能直接被破碗扎个透心凉。 “神河究竟在做什么?” 这个东海面馆的掌柜没有再称呼陛下。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而后抬头看着天穹,轻声说道:“他在想上天。” 所以便不要人间了吗? 王小二很是仓皇的想着。 又转头无比默然的看着这个先前与自己平和的说着许多东西的剑修。 是的,哪怕世人与修行者再如何和谐,哪怕同一桌吃饭骂娘。 只是终究有些东西是天差地别的。 当他们剥离了世人的身份,人们才会看见他们处在怎样的一种高度。 王小二转身默默的向着镇子里而去。 所以人间也只有一个岭南剑宗。 而现在,一个也没有了。 ..... 林水旺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剑去不知多远的五叠剑修,不知道他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样一柄剑倏忽而去,也倏忽而返。 张小鱼平静的抬手接剑,而后轻抚着剑身。 林水旺在瞥见剑上的一抹鲜红的时候,心中顿时生起了极大的惶恐。 “你做了什么?” 张小鱼平静的拭去了那些剑上的血色。 “我想杀一个东海剑宗的人,但是没有杀成。” “是谁?” “随便是谁。” 林水旺浑身颤抖的站在那里。 这样简单的四个字,所带来的的惶恐,远胜过任何一个名字。 张小鱼只是转过头,那条带血的眼带之下面容好似平湖一般不起波澜,说道:“所以你想不想学一些很好的剑?” 林水旺仓皇的向后退去,大概是绊到了某条树根,向后栽倒下去,又慌乱的爬了起来,转身就向着山林里跑去。 张小鱼平静的转回头来,站在一山晚风里,白衣纷飞如腊月之雪。 人间哪有什么很好的剑? 不过都是下剑而已。 好剑不能杀人。 求真不得其果。 大道不可解脱。 那么,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 张小鱼觉得自己疯了。 这个白衣剑修低下头来。 师兄大概也会这样想的吧。 哪个师兄都是。 第七十七章 江山雪的心思与愧疚 程露三人中途倒是遇见过一些流云剑宗的人,养了一些伤的程露并不艰难的解决了那些人。 此后倒是没有再遇见什么的事情。 毕竟再往前,不止离青天道太近,离槐都也太近了。 更何况现而今的这一片人间,还有着诸多人间剑宗的剑修。 弱病残三人组在五月中旬的时候,很是顺利的来到了青天道山下的小镇里。 江山雪在镇口停了下来,很是安静地在那里看着小镇人间叹着气。 尤春山有些不解地看着这个拄着棍子像个迟暮返乡的老人一样惆怅的道人。 “你叹什么气?” 江山雪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旁程露负剑而立,平静地说道:“因为他觉得有些愧对于你。” 尤春山很是震惊的看着二人。 江山雪的叹气尚且没有明白,程露的这一句话更是让这个年轻人又如雾里看花一样懵懵懂懂。 “什么意思?” 江山雪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默默地看着长街某处——那里曾经有一个会做铁板豆腐的年轻人。 尤春山在江山雪那里许久没有得到答案,又转头看向了程露。 程露大概也是在想着这个问题,于是过了少许,很是平静地从鞘中拔出了那柄决离。 尤春山尚且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便看见这个流云剑修一剑向着江山雪而去。 尤春山吓了一跳,只是显然程露的剑,不是这样一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能够反应过来的。 那一剑径直落向了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的江山雪。 而后停在了那个道人身前——并不是程露收了手。 而是再不能寸进。 尤春山怔怔地看着那一幕。 道人伸出了一只手,拦在了那柄名叫决离的断剑之前,道人骨头或许却是很硬,只是显然只有骨头硬,是拦不住程露这样一剑的。 所以在那些剑刃与手臂交错之处,有着许多的道文流转。 是的,这个本该虚弱无力的道人,一身道文流转,拦下了程露的那一剑。 只是尤春山依旧没有明白,哪怕道人已经伤好了,神海有着元气道韵了,这与他觉得愧对自己有什么关系? 程露收回了剑去,很是平静地说道:“那日我之所以会干脆地晕过去,当然不是因为他架势摆得好。” 而是江山雪真的有镇住那一片山林的能力。 尤春山背着木剑站在那里,看看程露,又看看江山雪,忽然又想起了他们第二次遇见流云剑宗剑修的时候,这个道人非但不慌张,甚至饶有兴趣地站在那附近看着程露拔剑杀人。 这当然可以解释为对于年轻三剑的信任,但也可以解释为他有着足够的底气。 尤春山突然想到了什么,很是惊讶地看着江山雪。 “所以当时你如果真的想要去东海的话,我其实是拦不住你的。” 江山雪很是惆怅地叹息着,回头看着程露,轻声说道:“师弟何必把一些事情说得这么清楚?” 程露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心怀愧疚,日后难免会走一些岔路。我不希望你因为难以静心,从而变成张小鱼那样的人。” 江山雪喟然立于镇口,看了小镇许久,而后转头看着尤春山说道:“是的。” 尤春山有些不明白的说道:“只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山雪平静地说道:“青天道本来就该姓江,而不是姓白,更不是姓陈。” 程露在一旁缓缓说道:“倘若这样说的话,青天道应姓青,毕竟这样一个道观,来自一千多年前的某个叫做青天的道人。” 江山雪回头看了一眼程露,而后轻声笑了笑,说道:“那为什么世人提起人间剑宗,只会想起丛刃,连丛中笑或是斜桥都很少想起?” 自然是因为人间剑宗真正成为剑道魁首,是在丛刃手里的事。 这样一个剑修在千年的故事里,虽然总是留给世人睡懒觉的印象。 只是有些故事本就是遥远的,很难被记起的。 而青天道的故事同样,虽然不如人间剑宗的久远,然而世人所能够记得的,却也只有百年前的白风雨的故事了。 江山雪笑着说完,又敛去了笑意,说道:“所以青天道当然不会姓青。” 尤春山在一旁听得有些不明不白。 江山雪与程露所说的东西,他自然也能够理解。 无非就是开派祖师与鼎盛祖师之间的关系。 只是这到底要说什么? 于是江山雪继续看着尤春山说道:“你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过的那个私生子抢家产的故事吗?” 尤春山点了点头。 江山雪轻声说道:“所以私生子当然是可以死的,只是需要有证据证明,那个私生子不是死在原配儿子手里。”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才终于弄明白了其间的关系。 看着江山雪有些吃吃的说不出话来。 也明白了为什么江山雪说着青天道本来就该姓江的时候,会那么平静。 江山雪站在镇口,迎着那些吹过了小镇的风,眯着眼睛轻声说着。 “其实我很不甘,凭什么有人要来夺我的家业了,我还要好好地看住他,不能让他在乱世里死去。” 当初白玉谣让江山雪去东海将陈怀风带回来的时候,这个道人彼时沉默很久,大概所想的便是这些东西。 “当那个白衣剑修的一剑而来,我拼死以道术寻求生机,而后昏死过去。当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小镇的客栈空空如也的房间里,也看见了夜色里三个好像喝了酒正在摇摇晃晃往这边而来的人影的时候,我便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最初的我,确实是仓皇的。” 江山雪轻声笑了笑,而后笑意很快敛去了,抬起头,就像那晚站在夜色里要看着东海星空一般。 “所以我跳窗而去,只是当我站在那片平野中的时候,或许是海风吹醒了我,或许是寒意冻醒了我,于是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东西——在那几乎不可抵挡的一剑里。” 尤春山轻声说道:“人力有时而穷。” 江山雪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人力有时而穷。如果哪怕最后真的没有找到,陈怀风真的死在了东海,我也不会受到很多的苛责。” 程露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听着,其实他只能看出来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只是这背后的故事,确实是他所不知道的。 陈怀风在东海这件事,程露倒是知道,毕竟那样一个从青天道回来的剑修,在流云剑宗穿了流云弟子袍而去之事,当初在南方亦是有过一些不小的轰动。 只是他却也没有想到,原来这个道人是要去将陈怀风带回青天道。 “他接了夜雨崖的任务,大概便是要不死不休的。” 程露看着江山雪说道。 要么张小鱼死,要么他死。 江山雪轻声说道:“我自然知道。” 尤春山在一旁沉默了很久,终于捋清了思绪,说道:“所以你很诚恳地要我师叔将你留下来。但我很好奇,你又怎么确定,我们一定会离开东海?” 江山雪平静地说道:“站在命运某条分叉而去的路上,去把很多东西当成确凿的既定的一切来看,自然是不能理解的。” 所以当时的江山雪其实并不会知道少年他们会在东海分道扬镳而去。 他所说的,也只是——世人看见江山雪真的虔诚地拖着一身伤势,奔走于人间,苦苦寻找着那样一个剑宗师兄。 尤春山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过来,看着江山雪说道:“所以你其实当初在东海的时候,便已经醒了的?” 江山雪摇了摇头,说道:“当时确实没有,也确实依旧伤得很重。真正醒过来,是在北方的事了。” 镇口的故事大约终于讲完了。 于是三人都很是沉寂地站在那里。 尤春山很是惆怅地背着木剑站在一旁,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而后说道:“不得不承认,一切好像确实是这样的。假如今日你没有在这里叹息,程师叔没有点破那些东西,大概我以后真的会很感动地去向世人嗑着瓜子讲着这样一个故事。” 江山雪转头看着一旁的尤春山,想了想说道:“那么现在呢,你要像世人揭穿我的丑陋面貌与内心?” 穿着青白衣裳的人,内心自然未必是清白的,相反的是,这样一身与当下青天道并不和谐的道袍,恰恰也说明了江山雪内心是有些矛盾的,冲突的。 所以道人在看见那样一个原本应该有着一个年轻人坐在那里卖着诗词的位置的时候,却是突然想起了当初那个叫做陈鹤的人与自己说的那一些话。 不是做人要潇洒一些,那是与许春花说的。 而是不要总把人想得很阴暗,总是这样想,于是自己内心也不免阴暗了。 所以江山雪在想起了那一幕的时候,很是惆怅地叹息着。 尤春山倒是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这与丑陋有什么关系呢?世人也不会接受突然闯进来一个私生子来抢夺自己的家产。那些劝你宽宏大量的,多半是想要看好戏的,毕竟他们又分不到家产。你能够认真的前去救过一次陈师叔,自然也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人力有时而穷,也是合情合理的。换句话而言,你都差点死在了那里了,世人又还能苛责什么呢?” 江山雪转头怔怔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世人当然各有看得通透的,也各有各身在局中难以想明白的。 尤春山不知道自己有病。 江山雪不知道自己确实已经尽力——那一剑,再给他多少年,他都接不了。 尤春山很是诚恳地拍着这个自己扛了一路扛回来的道人,认真的说道:“所以如果有机会,我依旧会去向世人传颂你的这些大义之举。” 这句过分夸大的话说得江山雪很是惭愧,站在那里摇着头笑着:“那倒不必了。我倒是突然有些明白了观主分明都无法做到让自己去想太多,却一直让我不要想太多的原因了。” 人间的事,当然是想不明白的。 天下不止一条河流。 世人不止一份心思。 这个道人转头看向了镇南。 镇南有一处青山,山脚下有一处村落。 这个年轻道人便在其中生活了很多年,也怀揣着青天道的故事想了很多年,直到白观焚尽,某个残损的老道人下山来。 江山雪才重新走入了那片道观。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人间震撼的事。 相反,只是一件小事。 江山雪在那里远眺着,尤春山却是莫名地带上了当初某个小少年的笑容。 “那当然还是有必要的。” 江山雪回头看着这个笑得古怪而真诚的年轻人。 “什么意思?” 尤春山诚恳地说道:“毕竟我希望从青天道这里得到一些好处,总不能说你们的坏话。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脑子有病,可能需要去槐都看一看,但是看病总是要钱的,哪怕当初我没有请陆小二吃火锅,那些钱大概也是不够的。” 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抬起头来,看着镇外那座并不是很是高绝的青山,轻声说道:“所以我希望青天道能够念在我帮了你的份上,也帮一帮我。” 程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 虽然他很诚恳,看起来也很是平静。 只是那样一句话的最后几个字,无疑是极为无力的。 倘若是以前的程露,大概会问一问他需要什么帮助。 只是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程露不是岭南。 在潇洒的时候,他固然会帮人许多忙,哪怕跑来跑去挨了顿打,也是乐在其中。 但是现而今的这个流云剑修,大有自身难保之意,自然也不会去管这么多的事情。 江山雪看着这个从东海一路而来的年轻人,倒也是有些惆怅,而后轻声说道:“我会尽量帮你去观里的师兄师弟师叔们那里凑足去槐都看病的钱的。” 尤春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瞬间便愁苦了起来。 “难道青天道真的没有什么钱?” 江山雪轻声笑了笑,说道:“青天道大概还是有些钱的,毕竟是曾经的道门魁首,只是我在山下住了太多年,是没有什么钱的。” 一旁的程露想了想,说道:“如果不是被流云剑宗赶出来了,其实我倒是可以借你一些钱。” 这句话自然是对江山雪说的。 这个道人古怪地看向程露,说道:“你借钱给我干什么?” 程露平静地说道:“因为我有求于青天道。” 江山雪看着程露的一身伤痕,而后叹息着说道:“所以你到底是要来青天道做什么?” 程露平静地说道:“找人。” “什么人?” “不知道是什么人。” 尤春山看着二人在那里胡言乱语,大概有些无奈,叹息了一阵,背着木剑向着镇子里走去。 “还是先上去看看再说吧。” 这个曾经一直以为自己很倒霉的年轻人大概颇有些忧患意识。 “说不定又有什么变故也说不定。” 江山雪倒是神色平静,而一旁的程露听见这句话后,却也是不免拧起了眉头。 对于这个流云剑修而言,自然是不想在见到什么变故了。 三人一路穿过了镇子,而后在镇北出了镇,走上了那座青山。 五月山青如黛眉。 尤春山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自然有些好奇,背着木剑在那里四处张望着。 只可惜平平无奇,往往便是这片人间的特征,这个很是好奇的年轻人并没有从那些蜿蜒向山中的山道中看见什么能够让世人敬畏于这样一处道观的地方。 一直到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才偶尔看见一些观中弟子,在那些山林间远远地走着。 尤春山此时才感受到了一些出尘清修之意。 当那些四散于青山之中的矮竹一般的道观终于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尤春山终于兴奋了起来。 “山里是不是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 江山雪平静地说道:“有,但是不多。” 毕竟这个年轻道人是大道之修,放眼人间,自是天才人物。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那像南岛师叔那样的呢?” 江山雪沉默了少许,并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程露轻声说道:“他那样的人,不是用来和人间比的,那是要与磨剑崖的人去比的。” 尤春山很是惊叹,大概也有一些自己是跟着陆小二一同叫那个少年师叔的自豪。 程露说着,大概也有些好奇,看着尤春山说道:“你为什么见人就要叫师叔?” 毕竟这个东海年轻人,与江山雪程露他们是年纪相仿的,总是一口一个师叔,总归有些古怪。 尤春山背着木剑走在山道上,很是诚恳地说道:“因为我真的不是剑修。但又想有一些剑修的身份,于是自然见人就叫师叔了。” 姿态放低了,旁人也不会反驳。 于是在那些称呼里而来的身份,自然也便顺理成章地烙在了尤春山身上。 三人正在说着,前方山道上却是出现了一个道人。 眉间曾被扫过雪的秦初来,那一道被钟扫雪留下的剑痕依旧,这使得这个道人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愁眉苦脸的模样。 江山雪停在了那里,静静地看了秦初来很久,而后默默的行了一礼。 “山雪见过师叔。” 第七十八章 好似落魄的道人 程露站在江山雪身后,亦是行了一礼。 “流云剑宗程露,见过秦师叔。” 程露自然曾经与秦初来见过,在山河观的时候。 程露和张小鱼在那里谈话,嫌旁边打牌的人太吵,结果一走过去,便看见这个青天道师叔坐在牌桌上。 尤春山见状,亦是像模像样的行了一礼。 “东海尤春山,见过秦师叔祖。” “......” 三人一同看向这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 秦初来默然无语许久,而后看向程露说道:“观主正在山谣居等你。” 程露再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师叔。” 二人之间自然没有什么愁怨,是以自然该如何便如何。 有少年道人自那些观中小道而来,看着程露行了一礼,说道:“师兄请随我来吧。” 程露负剑而去。 于是那处山道尽头,便只剩下了江山雪三人。 秦初来此时才看向那个背着木剑的年轻人,来来回回的看了许久,却也没有看出这个背着木剑的古怪年轻人是来做什么的。 那一句师叔祖虽然让秦初来莫名的觉得自己像是老了很多岁,但是终究也是能够受用的称呼。 秦初来看向一旁的江山雪,后者这才说起了尤春山的事。 “弟子在东海被张小鱼一剑重伤,险些丧命,是尤春山.....师侄,一路将弟子带回北方。” 江山雪说出师侄二字的时候,其实觉得很是古怪。 只是这个年轻人又是师叔又是师叔祖的,气氛都到了这个地步,不叫声师侄,大概也确实说不过去了。 秦初来这才点了点头,而后脸上带了一些笑意,向着那个东海年轻人还了一礼。 “多谢。” 尤春山有些紧张的站在那里搓着手,而后很是诚恳的说道:“师叔祖言重了。” 江山雪听着尤春山一口一个师叔祖,倒是叹息了一声,拉着这个年轻人便径直向秦初来告辞而去。 二人一路穿过了一片林道,出现在了一座竹舍之前。 江山雪停在那里,看着尤春山说道:“这里是陈师兄先前待过的地方,你先在这里休憩一下,等到程师弟的事完了之后,我大概也要去见观主,给你筹钱的事,可能要晚一些。” 尤春山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没关系,你去忙你的就行,反正我的脑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急的来的事。” 江山雪微微笑着说道:“好的。” 这个道人穿过了竹林匆匆而去。 尤春山背着木剑,也没有急着进屋去休息,而是颇有些兴奋之意的在那里四处闲逛着。 对于尤春山这样一个寻常的人间之人而言,哪怕再如何寻常的东西,终究也是新奇的。 毕竟这里是人间三观之一的青天道。 尤春山在小道上向着林间晃悠而去,不过也没有离开太远,毕竟这是一大修行之地,他倒也怕自己不小心冲撞了某个正在修行的道人。 是以在那里一面走着,一面又带着古怪的想法,摘着路上的叶子嚼着。 青天道的树叶子,吃一口,应该也能有着不少的好处吧。 尤春山有着极为诚恳合理的世人的想法。 只可惜除了吃得满嘴苦涩,什么好处也没有。 倘若江山雪看见这一幕,大概会觉得尤春山的脑子确实病得很严重。 道门道门,自然是与人间讲道理的修行门派。 吃一口叶子白日飞升这样没道理的事,自然很是荒唐。 尤春山在那里呸呸呸的吐着口里的叶子,只是却也是突然想起了某件事。 话说江山雪应该意识不到,自己是需要吃饭的吧,别到时候好几天不见人。 脑子的病还没着落,先给人饿没了。 尤春山深感不妙的走了回去。 只是回到那处竹舍前的时候,却是被吓了一跳。 先前在山道处等着三人的那个青天道师叔又出现在了那里。 而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起来脸色很不好的样子。 尤春山心中有些忐忑的背着剑走了过去,很是谨慎的行着礼。 “师叔祖找我有事吗?” 那个正站在观前的道人转过头,淡淡的瞥了一眼尤春山,又重新转回了头去。 尤春山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这位青天道师叔了,很是忐忑的站在里深思着。 难道是因为方才江山雪直接将自己拉走了? 还是说这一处陈怀风住过的竹舍,其实是什么禁忌之地? 又或者,自己其实不是脑子有病,而是身体里住了什么老爷爷? 尤春山胡思乱想了许久,正打算小心的问一下的时候,一抬头,便发现那个道人已经离开了这里,正在那条小道上平静的走远而去。 尤春山有些茫然的挠挠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年轻人才带着满头雾水,走进了那处竹舍之中。 竹舍里很是简朴,不过倒是有一张矮桌与一些泡茶的器具。 这让尤春山想起了当初那个叫做陈怀风的剑修,在溪畔给少年讲着喝茶之事的画面。 看来这里确实是陈怀风住过的地方,尤春山这才放心下来。 毕竟那样一个剑修,看起来确实不像什么坏人。 只是显然现在的尤春山并不关心这些东西,只是在那里四处翻找着。 最后也只是找到了一些已经生虫了的花生与茶叶。 尤春山惆怅的看着那袋花生,又走到了竹舍门口搬着那个蒲团在那里托着腮坐着。 倘若先前还有一些出去逛一逛的心思,只是被那个青天道师叔吓了一跳之后,这个东海年轻人却也是有些不敢乱跑了。 尤春山不住的叹着气。 难道自己真的要饿死在青天道了? 只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江山雪在下午的时候又过来了这里,还给尤春山带了不少吃的,大概都是这个道人去山下小镇买的,毕竟那些吃的里,有一只很是油腻的烧鸡。 尤春山在这里嗅了一下午,尽是泡茶的味道。 自然不会有什么烧鸡。 饿了许久的尤春山也没有多谢,坐在门口一面啃着鸡腿,一面看着江山雪问道:“你去见过观主了吗?” 江山雪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有,程露依旧在山谣居中。” 尤春山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好吧。” 或许是山中无大事的原因,江山雪也没有离开,与尤春山一同坐在了那处竹舍门口。 虽然说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只是显然这样一处格外安宁清静的山中之观,是不会有这样的感叹的。 暮色穿林而来,落在了竹舍前的平地上,静静的照着许多落叶。 倒有些别样的安适的意味。 尤春山很是感叹的说道:“青天道确实是一个好地方啊!” 江山雪只是轻声笑了笑,说道:“只是风雨已去而已。” 对于尤春山而言,自然只能看见眼下的诸般安宁。 白风雨的故事距离修行界尚且已经有五十多年,更不用说与世人之间的距离。 或许过去那些日子的青天道,确实依旧有着一些不安分的因素。 譬如那十九座白观。 只是随着某个崖上女子执剑下崖,尽管是无意之举,却也使得这样一处道观,很是无情的将那些白观尽数焚毁,观中老人,亦是归去冥河。 现而今的青天道,在那样一个常年居于山后湖畔小居的素裙女子手里,大概安宁也是无比真切的。 尤春山转头看着江山雪神色里的许多感叹,抬手翘着手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认真的说道:“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 江山雪转头看了眼尤春山指头的那些油污,向后缩了缩,轻声说道:“或许如此吧。” 尤春山古怪的看着似乎依旧有些惆怅的江山雪,说道:“难道你不相信有彩虹?” 江山雪轻声说道:“我只是不知道,对于这样一座道观而言,到底我是风雨,还是彩虹。” 尤春山有些不解。 后者微微仰头看着那些舍外的林子,缓缓说道:“你应该看得出来,观里的人,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我。” 尤春山心想我怎么看得出来,不过想到了当时江山雪与那个青天道师叔相见的时候,二人确实沉默的对视了很久。 这个来自东海的年轻人恍然大悟,原来当时的气氛怪异,不是因为自己的问题? “为什么?” 江山雪平静的说道:“可能对于他们而言,我才是那个要来抢家产的私生子,或许陈师兄的身份,对于他们而言,都要更为合理一些。” 这个穿着古青天道道袍的年轻道人没有等到尤春山问什么,又很是释然的说道:“说起来也是,毕竟让他们叫观主的人,确实姓白,而不姓江。而陈师兄,是观主亲自收入观中的人。” 尤春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只是此时却也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看着江山雪问道:“对了,先前我们见过的那个师叔祖,在你离开之后,突然来了这里,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我问他他也不回答,只是脸色有些不好看。我还以为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江山雪蓦然转头看向尤春山,沉思了少许,说道:“他眉间有剑痕吗?” 尤春山认真的回忆了一下,摇着头说道:“没有。” 江山雪了然,平静的说道:“那个是秦再来师叔,先前我们见到的是秦初来师叔。” “不是同一个人?” 尤春山很是惊讶。 江山雪摇摇头。 “不是同一个人。” “那应该是兄弟了,难怪长得这么像。” 江山雪却依旧摇着头,轻声说道:“也不是兄弟。” 尤春山愣在了那里。 这个道人低下头去,轻声说道:“这其实也是观中之人不待见我的原因。” 尤春山听得有些不明不白。 江山雪只是很是平静的说道:“观里有很多十二楼的故事遗留下来的人——秦初来,秦再来,便是如此。” 尤春山怔怔的说道:“所以说到底,他们还是同一个人?” 江山雪轻声说道:“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尚且不同我,这又如何是同一个人?” 尤春山自然开始听不明白了,在那里茫然的看着一坪暮色,有山风卷着一些疏落的叶子向着山道上滚去。 江山雪看向一旁的这个年轻人,倒是轻声笑了笑,说道:“你不用担心,这是与你无关的事。” 尤春山有些不解的说道:“那他来看什么?” “与你无关,不代表与我无关。” 江山雪很是平静。 “再来师叔有个弟子,叫做梅溪雨,同样是下一代观主的人选。” 尤春山总觉得梅溪雨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一直想了许久,才若有所思的说道:“就是那个去年因为南方故事,被槐都抓去坐牢的那个人?” 江山雪看了一眼尤春山。 被槐都抓去坐牢这样一句话虽然不太好听。 但确实是世人的所见,也是世人的言语。 江山雪轻声说道:“是的,但这自然不是他所做的事,他只是沉入了泥潭,以污泥染身,虽然在淤泥之中,他会惹得一身狼藉,只是当一些故事结束之后,青天道会替他洗去一身污渍,让他干干净净的走在人间——与淤泥近,却也与莲花近。” 尤春山坐在那里安静的听着。 江山雪说着却也是轻声笑了笑,说道:“陈怀风,梅溪雨,还有我,我们三人之间,相对而言,其实我才是真的一无所有,两手空空的人。” “他们各有各的底气,但我什么也没有。” 江山雪说着,却也是沉默了少许,或许也是想起了当初关外溪梅边所见的一些故事。 这个年轻道人却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多年未见的兄长,会在那里出现。 原来是自己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却有所追求的人。 自然有时候会成为某些人的目标。 江山雪喃喃的在那里念着一些尤春山听不明白的东西。 譬如不要去看,不要去想。譬如清静为天下正。 尤春山听了老半天,什么也没有听明白,于是很是诚恳的说道:“如果当初某个神神叨叨的道人没有说错的话,说不定日后我就会成为你的助力呢?” 江山雪挑眉看向这个年轻人。 “什么道人?” “在东海的时候遇见的一个道人,南师叔说那个道人可能是卜算子。” 江山雪坐正了一些,看着尤春山说道:“他说什么?” “他说我会成为人间大剑修。” 江山雪神色凝重。 尤春山有些不解的说道:“你怎么看起来这般严肃?” 江山雪认真的说道:“如果真的是卜算子前辈亲口说的,那么你的命运或许确实如此。” “不是说要求真务实,不要玄之又玄?” 江山雪笑着说道:“有些人的求真务实,在我们这样的人眼里,确实是玄之又玄的。只是你我所不能触及本质而已。” 尤春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江山雪却也是没有再说这些很是离奇的东西,而是提起了一个真挚而诚恳的问题。 “先前我虽然没有去观主那里,但是也想办法去帮你筹了一些钱。” 尤春山很是兴奋的说道:“有多少?” 江山雪叹息一声。 “一个子没有。” 尤春山蔫了下来。 江山雪很是愧疚的看着这个东海年轻人。 在镇子里的时候听出了那句话里的无力感的,自然不止是程露而已。 “我也去找过我一个师叔祖。” 一个在白风雨的故事里被打得形体残缺的道人,站在什么样的立场,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这大概是江山雪在青天道之中唯一的倚仗。 “师叔祖当时沉默了很久,说要我等一等,然后便回去了他的小院子里。” 江山雪惆怅的说着。 “我知道他肯定找钱去了。可惜最后什么也没有找到,师叔祖同样很是贫瘠,形体贫瘠,财富贫瘠。大概唯一富有的,便是让青天道回到一切最初模样的渴望。” 尤春山叹息了一声,说道:“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话,我就先去槐都吧,南师叔应该也在槐都,虽然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他好像有一个很有钱的师弟,到时候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他那里借点钱。” 江山雪却是摇了摇头,说道:“终究这是青天道应该做的事。” 这个道人说着站了起来,在院坪里站了许久,而后抬头看着一天山外暮色,轻声说道:“我明日再去试一试,如果实在借不到钱,我帮你去观主那里想想办法。” 尤春山好奇的说道:“观主很有钱?” 道人摇了摇头,说道:“青天道与槐都关系密切,只要观主肯开口,总归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尤春山很是诚恳的看着那个道人说道:“多谢。” 江山雪只是笑了笑,说道:“一个世人愿意从东海背着一个人一路跋涉远来青天道,说到底我江山雪也不是什么狼心狗肺之人。” 这样一个年轻道人,只是有时会有些矛盾,有些纠结。 程露看得出来,所以在镇子里很不留情的说穿了一些东西。 尤春山很是感动。 “等日后我成了大剑修,一定选你做观主!” 江山雪轻声笑着,转身向着那条小道而去。 “要想影响青天道这样一个地方的决定,只是寻常的大剑修,依旧是很难的。” 哪怕是谢春雪,都是难以做到。 除非真的很大。 譬如神河,譬如丛刃。 第七十九章 流云问剑乐朝天 尤春山并不知道的是,江山雪虽然说程露依旧没有从山谣居离开,只是这样一个剑修,却也没有在那处湖畔小居之中。 白玉谣叠手立于湖边,低头看着一湖泛着青山幽意的暮光。 而神河便安静的坐在竹屋前,本该是白玉谣抚琴的那个位置,这个神色向来淡漠的帝王,此时正抬手落于琴弦之上,有清脆的琴音正在拨弹之间缓缓的落向这片暮色之中。 只是那样的琴音,却是与白玉谣、亦或者某个极爱弄曲子的道人所弹的意味极为不同。 白玉谣在那里听了很久,而后轻声笑道:“凭仗飞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此般楚音楚调,陛下是在缅怀何人?” 神河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坐而抚琴,惊起一派辽阔烟云。 这个帝王的伤势大约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身黑色帝袍之下,万般沉寂,没有剑意,也没有道韵。 一直过了许久,神河才缓缓停下来抚琴之举,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那个立于湖畔的素色道袍的女子,平静的说道:“你觉得我是在缅怀何人?” 白玉谣微微低头看着一湖暮色许久,摇了摇头,说道:“不知。” 神河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按琴起身,向着湖畔而去,停在了白玉谣身旁。 一山暮风横吹。 白玉谣站在湖畔,转头看了眼帝袍纷飞立于一旁的神河,低低的咳嗽了两声,而后轻声说道:“我以为陛下会亲自去看一看。” 这样一句话显得有些没来由。 只是自然是有来由的。 譬如当某个自流云剑宗而来的剑修,向着山居大湖畔,一步踏出,便被某种岁月的力量卷入进去,消失在了这片人间。 这位帝王身周并无剑意,也无道韵,只是衣袍之下却是有着许多巫鬼之力正在涌动着。 巫术,洄流。 勾芺秋水与神河三人,当年都曾在幽黄山脉修行过巫鬼之术,勾芺所会的,神河自然不可能不会。 神河静静的站在那里,淡淡的说道:“我自然不能去,哪怕亲眼所见的许多故事,会更为清晰直观,只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倘若妄然踏入岁月之中,一切的改变都是未可知的。” 丛刃的剑可以斩破岁月,自然不止是一句虚词。 或许某个死在了南衣城的灵巫公子,深有体会。 丛刃可以,神河亦然。 而某个自青衣时代活下来的流云剑修,自然亦是如此。 白玉谣低头看着一湖暮光如镜,轻声说道:“说起来,便是我,也不知道当年陈云溪为何来此。” 当年陈云溪来的时候,神河或许在槐都有所察觉,然而终究并没有过来看一看。 这样神秘的一个剑修突然离开了流云山脉,固然是令人忌惮之事,只是神河终究身为人间帝王,风吹草动,便惊如林鸟,自然是令人间嗤笑之事。 只是白玉谣又为何会不知道? 那个素裙女子静静的看着人间光景,像是在回忆着当年。 “观主彼时自白观之中走出,我或许是心中有愧,选择了于山谣居中闭五识而修,尝试道海十二叠浪,哪怕是陈云溪曾经来过之事,亦是在此后才有所察觉。” 神河平静的说道:“我当年亦是以为他是想要看一眼白风雨。只是现而今想来,陈云溪或许看了不止一眼。” 于是那样一个剑修究竟看了几眼,便成了不得而知之事。 白玉谣抬头越过人间青山,看向南方,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那便看看程露能够看到多少吧。”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静静的立于湖畔,等待着某个黑袍剑修的归来。 ...... 程露负剑静静的站在那条湖中小桥之上。 这个剑修依旧保持着见礼的姿势,只是原本在湖畔而立的那个素衣女子却是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间有些细雨正在缓缓落着,沁入平湖便消失了踪迹。 程露抬头看着那些隐隐有着许多枯黄之意的秋山,于是也明白了过来,自己大概也像这场雨一样,没入了一如平湖的人间岁月之中。 程露静静的站了许久,尽管那处山谣居前并无某个素衣女子的身影,程露还是将手里那一个未完成的礼节恭敬的完成。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自然不知道二十年前的白玉谣在做什么,只是一眼看去,目光却好像越不过一湖秋雨,很是疏离朦胧的落向了四处。 那一座竹屋前大约道韵弥漫,万般不可入。 程露负剑转身,向着青天道中而去。 二十年前的青天道。 或许是依旧存留在当初白风雨所带来的那些令人惊悸的故事之中。 是以满观宁静——这样的宁静,与三人踏入青天道时所见到的那种宁静是极为不同的。 山鸟落于林中是寂静,山鸟惊飞而去,满林亦是寂静。 彼时的青天道,大约正是后者。 程露负剑走过了那些山道,站在了观中林道之上,看着那些无比沉寂的道观,观里只是偶尔有人匆匆行过,今日或许并不是一个寻常的日子,那三两个偶尔走过的道人亦是行色匆匆,便是这样一个负剑立于山雨之中的剑修都未曾察觉。 程露安静的在那里看了一阵,而后负剑向着山下的方向而去。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自然不是要下山,只是负剑穿过了那些许多观门紧闭真正如同雨中竹桩一般的建筑,而后停在了那一片下山的林雨小道之上。 程露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却是正好看见了那样一个苍老的道人,长久的立于山道之上,无比沉默凝重的看向那些细雨迷蒙的人间。 白风雨。 这样一个不曾化妖的道人,是人间少有的能够度过百年的存在。 哪怕是二十年前,这样一个道人都是已经极为苍老了——或许比当初在南衣城所见的模样更为苍老憔悴一些。 道人一身风雨而非秋雨,那些风雨里隐隐有着许多剑意弥散着。 丛刃那一剑,历经岁月,依旧强悍如斯。 程露默默的看着那个立于雨中的老道人,心中却也是蓦然生起了一些怜悯。 只是这样的怜悯大概来的也快,去得也快。 程露脸上的怜意尚且未曾流露出来,一切神色便匆匆的消失在了脸上。 取而代之的,是万般的沉默复杂。 山道之下,有着一抹青白之色,正在雨中缓缓而来。 白发青衣,陈云溪。 程露是人间少有的,见过这样一个剑修的人,这个年轻三剑之一的剑修,本就是这个古老三剑之一的弟子。 或许千百年的故事里,这样一个剑修都未曾有过什么改变,又何况是二十年呢? 程露看着那个极为熟悉的身影,真的便在白风雨所讲述的那些故事里,平静的向着青天道而来,一时之间,只觉得满山秋雨带着无比凛冽的寒意铺面而来。 这是南衣城那场风雪都未曾带给他的感受。 原来在二十年前,这个世人一直以为未曾离开过流云山脉的剑修,真的来过青天道。 这是白风雨故事的尾巴。 或许也是此后某个故事的开端。 程露默默的负剑立于雨中,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久的深深的看着那一场山道之上的交汇。 二人停了下来,长久的凝视着彼此,迷蒙秋雨里的那个白发青衣的剑修一如某个道人在风雪里所讲述的那样,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的在那里站着。 这样一个剑修,甚至都没有带剑。 然而那个老道人心口的那些来自丛刃的剑意,却是在不安的躁动着,有许多挣脱出来,斩破秋雨,向着天地四方弥散而去。 程露沉默的站在那里,哪怕过往他一直都坚信自家师父真的比丛刃比神河都要强,只是那些都是来自于这个剑修的自我猜测而已。 只是直到这一刻,当他看见那些因果剑的剑意却是被那样一个手中无剑的剑修身周之意惊走而去的时候,程露才无比直观的感受到了那些猜测的落实。 丛刃已经是剑崖崖主境道海十三叠浪的剑修,当初在东海与神河一战的时候,便是卜算子布下乾坤之阵,以大司命神魂作为镇压,都未能阻止二人的那些剑意落向人间。 那么这样一个白发青衣的剑修,到底又是何种境界? ...... “十五叠。” 乐朝天看着身旁满是好奇的小少年,轻声说道。 陆小三很是惊叹的说道:“十五叠?” 乐朝天站在那处云雾青山之上,静静的看着流云深处,同样很是惊叹,说道:“是的,十五叠。” 可惜陆小三大概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概念,是以在那里掰着手指头数着。 乐朝天转头看了一眼小少年,轻声笑了笑,说道:“你别数了,数清楚了你也不会有概念的。” 陆小三当然只能知道那是很高的境界。 “那到底是多高?” 陆小三放下了手指头,看着乐朝天认真的问道。 “丛刃前辈与神河陛下,都是十三叠剑修。”这个模样年轻的道人很是叹惋的说着。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那好像也不是很高嘛。” 乐朝天拍了一下陆小三的脑袋,大概有些无奈的说道:“越往后走,越是艰难,如果这都不算高,你觉得什么才算高?” 陆小三背着葫芦在山头之上很是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说道:“那他与草为萤前辈谁高一些?” 乐朝天默然无语。 “磨剑崖的人,不要拿来与人间之人比。” 陆小三哦了一声,又看着乐朝天问道:“所以师叔你能够入十五叠吗?” 乐朝天此时倒是沉默了下来,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或许可以,只是那需要漫长的岁月。” 陆小三显然有些失望。 乐朝天没好气的看着小少年。 “道海九叠浪对于世人而言,已经是终生不可触及的境界,你叹什么气?” 陆小三笑嘻嘻的说道:“反正我又不可能到,难道还不能嘲笑一下你吗?” 乐朝天抬手就要敲脑袋,可惜小少年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便猜到了自己会面对什么,直接便是向后一缩,把正在啃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果子的松果推到了身前。 后者有些茫然的看着二人。 这个不知名的果子确实好吃,松果倒是没有注意到二人在说些什么。 乐朝天无奈的收回手来,站在山巅边缘,静静的看着那些云雾里并不平静的人间。 南方战事终究还是在人间兵甲到达之后,被那座山中之城极为顽强的拦了下来。 只是有些东西是拦得住的,有些是拦不住的。 陆小三不知道乐朝天在看什么,于是又跑了回来,好奇的在那里张望着。 “话说师叔你怎么知道陈云溪前辈是十五叠的?” 乐朝天平静的说道:“以前我便在这里看过。” “我还以为你去见过他呢。” 乐朝天默默的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不敢。那样一个自青衣时代走过来的剑修,与这片人间过于疏离冷淡,听说当年世人饮苦酒如甘醴,谁也不知道那样一个剑修究竟抱持着怎样的一种态度。” 陆小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看着乐朝天说道:“那你现在怎么又敢来看了?” 乐朝天微微一笑。 “因为陈云溪不在流云剑宗。” 陆小三有些惊讶的说道:“那他去哪里了?” “他去哪里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乐朝天的话还没有说完,那片云雾青山之中便有数道剑光穿云而来,剑意浩荡,自非寻常剑修。 乐朝天却也只是立于一山剑风之中,抬手无数道文落向人间,那些剑意剑光,被尽数剥离而去,只剩下了数柄光秃秃的剑射向了这片青山。 乐朝天很是平静的抬手握住了那些颤鸣不止的剑,而后淡淡的说道:“陈云溪不在流云剑宗,那么便没人能够拦得住我们进去看一看。” 哪怕是那些剑阁剑修,同样不行。 陆小三眼睛一亮。 身为一个岭南剑修,对于流云剑宗这样一个同样古老的剑修之地,陆小三自然不可能不好奇。 只是看着乐朝天手中的那些剑,小少年又有些担忧地说道:“但是这样会不会太高调了?” 乐朝天轻声笑了笑,说道:“没关系,因为这一次来这里,本身就是为了问剑而来。” 道人自然不可能去问剑。 剑修之间的事,大概才叫问剑。 陆小三便看着乐朝天将那些自流云剑宗而来的剑尽数抛向云雾之中,而后从袖中抖出一柄已经许多没有见过的剑来。 蝶恋花。 这是当初在岭南,南岛教乐朝天学剑的时候,亲自点燃了自己的剑,让乐朝天刻下的名字。 陆小三都差点忘记了,自家这个师叔,虽然怎么看都是一个道人,但却也是实打实的在岭南学了半年剑的人。 只是小少年很是怀疑。 就你乐朝天这种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剑修,真的能够问剑吗? 陆小三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问的。 乐朝天提剑站在云雾青山里,很是认真的回答着陆小三的问题。 “因为我只问剑,不问人。” 陆小三有些好奇的说道:“只问剑不问人是什么意思?” 乐朝天微微一笑。 “意思就是打不过陈云溪,就来看一看他的剑是什么剑。” 陆小三有些惊讶的说道:“难道那个剑修没有带剑出去?那他的剑在哪里?” 乐朝天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东西,总要弄得清楚一些,才能安心一些,所以.....” 这个模样年轻的道人一剑向着那片云雾之中送出。 “管他呢,先试一剑再说。” 陆小三转头看向乐朝天那一剑斩落的方向,而后瞬间瞠目结舌的站在了那里。 数千年来云雾都未曾散过的流云山脉,在这一刹那,却是有如云海翻浪一般,那一剑途经之处,一切障碍尽数被掀翻而去。 小少年吃吃的说道:“师叔你什么时候剑学的这么好了?” 乐朝天转头很是认真的说道:“你听说过一种说法吗?” 小少年问道:“什么说法?” 乐朝天轻声说道:“青衣不会剑法。” 那样一个代表着人间极致的剑修,不会剑法,听起来大概是极为匪夷所思的事情。 只是世人却也确实无法反驳。 因为青衣一辈子只出过一剑。 而那一剑,人间没有见过。 陆小三有些不明不白。 乐朝天看着在一瞬间点燃了青色剑火变得无比灼热赤红的蝶恋花,微微笑着说道:“当你境界真的很高的时候,会不会剑,取决于你想不想握剑。” 远方流云剑宗之中,瞬间有无数剑光出没,结成浩荡剑网,尝试将那一剑拦下来。 陆小三大概终于明白了乐朝天的意思,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幕,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而后看着似是得意的笑着的乐朝天。 “师叔。” “?” “你看起来很像一个嘚瑟的反派。” 乐朝天默然无语,而后又轻声笑着。 “谁能一辈子都做好人?人生苦短,有时候做做反派,也未尝不可,更何况.....” 这个道人看向了一旁的小少年,无比诚恳,无比真挚的说道。 “我本就是山。” 第八十章 秋雨,暮色,少年,剑 当那些山道秋雨里的剑意开始弥散的时候,那个站在道上的老道人沉默的离开了山道的正中央,踩在了那一阶石阶的末端,后背贴着两旁湿漉漉的枝叶,将那样一条路让了出来。 那个白发青衣的剑修很是平静的向着山上而来,与白风雨擦肩而去。 程露默默的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那些雨中山道石阶之上的二人便这样平静的交错而过,白风雨向着山下而去,也许会在那里等上很久,直到什么也没有等到,而后悄然离去,去到南衣城中,找一个坟墓安度余生。 而陈云溪。 陈云溪。 程露沉默的看着这个一路缓缓的穿过了秋雨山道,而后向着上方而来,却没有向着观中而去,而是越过了秋雨深林,静静的转头看向自己的白发青衣的剑修。 这个黑衣短发的剑修并没有躲起来,只是安静的背着决离,站在那里。 丛刃都看得见许多本不该属于这片岁月的人。 陈云溪不可能看不出来。 所以程露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在漫长的沉默的之后,躬身行了一礼。 二十年前的陈云溪,有一个叫做程露的弟子吗? 自然没有。 然而那个面容里依旧带着许多年轻时候影子的白发剑修,很是平静的看着那个站在林中的黑衣剑修。 一直过了许久,陈云溪才开口平静的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程露。” 程露。 原本一直低垂着头的程露在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蓦然抬起了头,眸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剑修。 原本千言万语的质问之词,在这一刹那,尽数被一种无以言表的震撼像是潮水一般淹没下去。 “师.....” 程露只是期期艾艾的说了一个这样的字眼,便再也不能说出任何话语。 就像当初在南衣城,那个老道人说起那些故事的时候,程露的一些遐想一样。 二十年前,程露在做什么,这样一个剑修,彼时才五岁,还未踏出人间,或许便在某个镇子里玩着泥巴,追着蝴蝶,看着南瓜花。 只是这样一个本不该与程露有着交集,本不该知晓程露这个名字的剑修,却在这一场秋雨里,看着那个林中的年轻剑修,叫出了他的名字。 昏暗的秋雨之中,天穹之上隐隐有着雷声滚动。 程露如遭雷击一般,脑海之中像是突然有一道电光闪过,照亮许多不可置信的真相。 “原来师父你.....” “从未化妖!” 秋雨里的那个年轻剑修从未有过这样的惶恐。 是的。 世人一直以为,这样一个自青衣时代活到现在,比丛中笑年纪都要大的剑修,是以身化妖而来,才能存活如此长的岁月。 一如丛刃一般。 化妖之事,来自于当年妖祖的某一个令人惊骇的猜测与试验。 彼时的陈云溪,大约也正是白发苍苍之时。 于是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 只是当程露站在这样一段岁月里,听到那个站在秋雨山道之上的青衣白发剑修如此平静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的时候,那些过往一切关于这个剑修的猜测,在这一刹那,却是被尽数推翻而去。 从前往后看,一切未卜,从后往前看,才是命运。 这样一个二十年前的剑修,又如何能够知道程露的名字? 程露在那一刹那,终于知道了许多便是自己都未曾知晓的答案。 “原来师父你一千多年来,一直都是在岁月之中行走。” 陈云溪只是平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自己这个向来聪敏的弟子。 程露长久的无法平息心绪,无比惊惶的看着这个在自己少年时很是平和的教授着自己剑道的剑修。 一直过了很久,陈云溪才缓缓说道:“你想要知道一些答案?” 程露浑身无力的站在那里,轻声说道:“我想我已经知道了许多答案了,师父。” 从松雪观老道人,到某个人间剑宗,四百多年前的名叫庄白衣的弟子。 天下诸道,古往今来,程露其实一直都不能明白,那样一个好像才始出现不久的十九章,是如何将这么多本不该交结在一起的人们汇聚在了一起。 但是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许多东西。 因为有人走在岁月里。 一千年的岁月,足以让许多东西一点点的将触角延伸到一起。 陈云溪只是平静的站在那场秋雨里。 程露再看着那样一幅画面的时候,却好像看见了一场绵延了千年的雨水。 或许便在这里开始,那些故事如同在石阶上汩汩的流着的雨水一般,开始向着人间古往今来一同漫流而去。 程露在长久的惊骇之后,却也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东西,看着陈云溪神色复杂的问道:“所以师父你来青天道,是要见谁?” 陈云溪并没有回答这一个问题,只是平静的转回了头去,踩着那些带着落叶一同流着的秋山雨水,向着山道上而去。 程露拔腿便向着那处山道追了过去。 只是才始迈开步子,身后的那柄决离剑便蓦然出鞘,横在了他身前。 陈云溪头也不回的停在了那里,淡淡的说道:“有些故事,不是你能看的,程露。” 这个黑衣短发的剑修怔怔的看着秋雨里寒光流转的决离,那样昏暗秋雨里疏冷的光芒本该暗哑,却刺得这个剑修睁不开眼睛。 一直过了许久,程露才轻声说道:“世人总是说着教不严师之惰。但许多东西,不止是师之惰。家师沉沦,弟子亦有过错,譬如君王昏庸,自是因为臣子不谏良言。” 这个黑衣剑修缓缓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那个山道上的白发青衣的身影,而后伸手握住了那柄剑——没有握在剑柄上,而是握住了断剑残缺却也锋利的剑身之上。 程露无比用力的握紧了那柄决离,鲜血淋漓的在掌中滴落。 年轻剑修在秋雨中跪伏了下去,匍匐在一山秋雨之中,声音悲怆而凄凉的说道。 “请师尊回头!” 陈云溪并没有回头,只是平静的站在那里,一直过了很久,这个白发青衣的剑修才在雨中轻声说道:“你应该去学一学张小鱼,程露,乱世之中,跪伏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当有人开始拔剑,你也要学会拔剑,你要与我——讲一讲你的道理。” 程露只是伏首雨中。 “弟子并没有什么道理,弟子只知道,人间疮痍,万般垂陨。” 陈云溪平静的说道:“山河观的有些东西,你也应该去看一看,方中方睨,方生方死,似满未满,将盈未盈。只是他们太温和了,除了落得一身污名,什么也不会有。” 程露万般沉默的抬起头来,长久的看着那个立于山道之上的白发剑修。 后者依旧只是无比平静的说着。 “尖锐的时代,不能以温和的态度去度过。平和的走入夜色,只会安详的死在夜色里。” 一直到这一句话之后,陈云溪才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那处山林里自己那个跪伏的弟子,而后平静的向着山道之上而去。 “我未必不欣赏白风雨。” 这是这个白发青衣剑修最后的一句话。 程露松开了手里的剑,沉默的跪伏在林中,长久的看着那个世人不可阻拦的向着山道之上而去的剑修。 这个黑衣剑修一直过了很久,才终于从秋雨之中拄着剑站起了身来,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在那些迷蒙秋雨的更深处,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道人站在那里。 程露并没有来得及看清那样一个道人的模样,手中的那柄决离之上便有无数剑意涌出。 斩碎了一切秋雨秋山。 暮照平湖,山风徐来。 一身湿漉漉的程露便半跪在湖畔,身前有一袭黑袍迎风而立,手中正握着那样一柄决离之剑,有鲜血在滴滴答答的落着,滴落在湖中。 程露带着一身秋雨沉默的站起身来,看着面前那个黑袍帝王,后者手中正握着那样一柄剑,一身剑意涌动,一如程露一般,剑身横握在手中,割裂了这样一个帝王的手掌,鲜血如流。 神河静静地将那柄剑还给了程露,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执剑行了一礼。 “多谢陛下。” 程露自然看得出来,是神河强行将他自那段岁月里带了出来,亦是扛下了那些决离之上,来自于那个白发青衣剑修的剑意。 神河长久的看着这个无比狼藉的黑衣剑修,而后平静的说道:“所以答案是什么?” 程露沉默了很久,而后转身向着山谣居大湖之外而去。 “答案是.....” 那个流云剑修停在了后山山道前,轻声说道:“我们赢不了,陛下。” ...... 人间好像总是什么都赢不了。 公子无悲当初诚恳的走在南衣城的街巷里,只是连那样一个道人的模样都没有看清,便要仓皇的在满身剑伤里做出选择。 少年抱着剑,安静的在南衣城的暮色街头走着,清冷沉寂的长街里,少年脚下绵延而去的影子就像是一柄犹豫不决的剑一样。 剑镡圆圆的,像是一个瓜皮头一样。 只是大概上面并不会写着什么剑名,又或者确实有着剑名——十三幺。 少年在那里停了下来,静静的看着那个因为战事之后,无人问津,于是从街边牌馆的招牌上掉落下来的字眼。 当年其实有很多人很烦南衣城那种四面牌声的氛围。 总是吵吵闹闹的,大半夜都容易让人睡不好觉。 只是大概当他们看见现而今的南衣城的时候,大概也会觉得十三幺这样的名字其实是无比亲切的。 胡芦抱着剑,在那里沉默的看了很久,而后向前走去,一脚把那几个字踢开了。 南衣城少有的一些人从一旁路过的时候,看着胡芦很是认真的问着。 “你要去做什么?” 胡芦并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剑,低着头,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二流子一样,在街头晃荡的走着——就像是一柄犹豫不决的剑一样。 那人见胡芦没有说话,却也是只好讪讪的走远而去。 现而今的南衣城,街头的问候,是稀有的可贵的。 只是这个少年却并没有珍惜这些东西。 大概是一切都残破了,也没有什么好珍惜的了。 赵高兴同样在街头很是苦闷的逛着。 当初势如破竹的越过岭南而去之后,那场战事终于在山月城外停滞了下来——那晚赵高兴与胡芦其实还在那里看着,看着那座本就易守难攻的山中之城,升起了令人绝望的壁垒屏障。 于是少年不得不开始担忧着,倘若槐安反攻回来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就要以身殉国了。 这样想法日渐浓烈,也日渐恐慌。 赵高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阻塞了。 于是抱着剑在人间四处游荡着。 这或许是黄粱最后的辉煌了。 赵高兴坐在街边,看着暮色想着。 那样一个古老的国度,借着神女的余晖,成功的踏入了北方的这片大地,甚至越过了岭南,听说古楚时候,他们也不过是到了这附近。 赵高兴用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安慰着自己。 你看,你也可以在史书上留下一些字眼了。 虽然你与这场战事无关,只是那些左史府的人,总归是要把你的名字记上去的。 哪怕只有高兴二字,那也是难能可贵的不是吗? 世人书写的历史惜字如金。能够留下名字,便已经胜过了绝大多数人。 赵高兴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只是天色好像突然昏暗下来了。 这个少年本以为是自己出神太久了,连天黑了都不知道,只是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并不是的。 并不是天黑了,而是一个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的少年抱着剑停在了自己面前。 赵高兴有些惊讶的看着胡芦。 “原来你真的已经回来了?” 胡芦或许并不想再听见关于过往的一些东西,所以抱着剑转过头去,一直沉默了很久,才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赵高兴原本忧愁的情绪,在看见了胡芦之后,被那种惊奇给短暂的冲散了。 这个来自黄粱的少年站了起来,看着胡芦很是认真的问道:“你真的回到了过去?” 胡芦闷闷的应了一声。 “那你有没有改变什么故事?” 赵高兴很是天真的问着。 那个剑宗弟子只是长久的站在长街里,看着没有雪只有暮色的人间,一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没有。” “什么也没有?” 胡芦回过头来,重复的平静的也许也是满是无力的轻声说道:“什么也没有。” 又或者,一切本就在轨迹之中。 一切应有,一切已有。 从来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胡芦没有记得自己曾经见过那样一个未来的自己。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仓皇的奔逃而去的时候,到底有多狼狈,是不是像一条落水狗,是不是像一只落汤鸡。 但他知道那种模样那种姿势,一定可笑到了极点。 这个少年叹息了一声,继续向着南面走去。 赵高兴有些好奇的跟了上去。 虽然这个剑宗弟子看起来好像是在漫无目的的闲逛一样。 只是却也是有着一个既定的方向。 他或许会向北穿入一条巷子,或许会拐到河边看一看河水,只是终究一直在向南。 赵高兴不知道胡芦到底是在看什么,还是在找什么。 二人像是我自平生漫浪一般游荡在暮色的南衣城里。 一直到前方有着许多河道环绕起来,有座暮色里的城中之山越过那些檐翘,出现在了眼前的时候,赵高兴才看见身前的那个少年停了下来。 胡芦停在那里长久的看着那座墓山,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高兴来来回回的看着,总觉得今日的胡芦好像很是古怪。 看了许久,这个少年倒是发现了一个很是怪异的地方——今日胡芦怀里抱着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剑。 那柄剑赵高兴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 那是一柄青色剑柄的剑。 如果这是在某个夜月之下的山中之溪畔,那么这个少年大概会很清楚的记起来。 只是暮色里的色调与月色里的色调,往往是不同的。 赵高兴还在那里想着。 胡芦却是突然开口说道:“我曾经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师父回来了。” 赵高兴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个少年,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要说起这样一件事。 胡芦只是抱着剑,自顾自的说着。 “那时他告诉过我,我可以拿那柄方寸,也可以拿那柄很丑的剑,当然也可以拿着自己的剑——我可以自己选择很多的东西,不止是师父所说的那些剑。” 赵高兴看向了胡芦怀里的那柄剑,只是依旧有些不明白。 “其实梦里师父所说的那些东西很是简单,对的,就走下去,错了,就走出去。” 胡芦回头看了一眼赵高兴,轻声说道:“我觉得错了。” 这个少年转回头去的时候,也松开了手里的剑,张开双臂站在暮色里。 那柄青色剑柄的,曾经被丛心带着去了东海,在一天剑意横流之中,都能够破开许多东西的剑,很是平静的垂落下去,钉在了少年身前的石板上,在暮色散发着清冷的光芒。 闻风境的少年一身剑意弥漫,斩得满街晚风凌乱。 赵高兴很是惊慌的向后退去,看着那个站在墓山之前某处长街檐翘之下的少年,吃吃的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觉得错了,人间剑宗,人间,剑宗,无论是什么,都不应该这样。” 胡芦平静的说道。 少年话音落下的时候,有剑鸣声起,一如寒光破湖,暮色里瞬间流溢着许多来自人间剑宗溪桥之上的剑意。 赵高兴怔怔的站在那里。 闻风境的少年,足以将一剑送往墓山,送往同归碑。 于是寒光出暮色,倏忽之间,射向了那处千年的石碑。 第八十七章 槐安之酒 二月份开始学着酿酒的陈酒终于在五月酿好了第一坛酒。 这个曾经的陪帝近侍把酒送去了寒蝉休息的灵修殿那里的时候,看着那个将自己拦了下来,揭开了坛子,先尝了一勺的三月尹,心想着果然自己与王上之间还是隔着三月的距离。 柳三月站在花草簇拥的宫道上,很是认真的尝着那口酒。 陈酒有些忐忑不安的看了他许久,而后谨慎的说道:“这坛酒是小人亲自看护酿造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柳三月咽下了那口酒,而后将那坛酒还给了陈酒,很是平静的说道:“这倒不是怕有人下毒,只是担心你酿得太糟糕了,让王上喝了心情不好。” 陈酒听到这里,亦是有些担忧的看着柳三月问道:“所以怎么样?” 这个面容丑陋的道人微微笑了笑,说道:“还算不错,只是王上可能在小憩,你可以镇子殿外稍等一会。” 陈酒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那坛酒向着柳三月拱了拱手。 “多谢三月尹大人。” 柳三月摆了摆手,向着灵修殿外而去。 陈酒小心翼翼的抱着那坛酒,一直走到了殿外,而后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抱着酒站着。 毕竟不是寒冬腊月,他陈酒毕竟曾经也是做过近侍的人,这样的等待,自然早已习以为常。 ...... 柳三月才始走过了楚王宫,便看见那条宫道上有着一个少年正在匆匆的走了过来,停在了自己身前,恭敬的行了一礼,而后有些急迫的问道:“王上怎么说?” 柳三月站在风里摇了摇头,说道:“王上依旧未曾提及赵高兴之事。” 那个来自左史府的少年宁静倒是真的宁静了下来,默默的站在宫道上,抬头向着人间背面而去。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少年才轻声说道:“南衣城反戈一击,黄粱大军损失惨重,倘若王上还未决定让大军撤回来,或许便是真的想让赵高兴与那些巫甲一同葬身北方了。” 柳三月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人间轻声叹惋了一声。 “好一个人间剑宗胡芦。” 这样一个名字,哪怕前面挂着一个人间剑宗的名头,大概也不会让它变得好听一些。 只是在过去几日的那场故事之中,这个名字,显然已经被人间所熟知。 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都没有想到,就在那些对于山月城的进攻有了些进展的时候,会在南衣城中,骤然射来那样一剑,越过了岭南,落向了那些叛军与巫甲。 这导致那些大军在毫无防备之间损失惨重,不得不重新退回了岭南以作固守之举。 那个叫做胡芦的少年,以人间剑宗溪桥数代宗主的剑意,强行镇压了同归碑,启动了那样一处大河机括之阵。 虽然灵台已经不在其中,然而自有大河如剑而去。 柳三月当然也从未想过这样一件事情。 毕竟人间剑宗在南衣城中,只剩了一个少年与一个七境弟子,卿相他们举以为旗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过那面旗帜会自己折断。 宁静默默的站在那里。 柳三月却是继续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哪怕槐安真的开始反攻了,也不会越过岭南,葬身北方之事,自然过于悲观了,毕竟,现而今谁都知道,神女瑶姬,被卿相请去了北方,便在南衣城中。” 宁静长久的站在宫道上,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只是神女大人,一定也有她所顾忌的存在吧。” 宁静虽然并不知道在人间上层的修行界中究竟有过哪些故事,只是并不妨碍这样一个少年看出许多东西来。 柳三月沉默了少许,而后平静的说道:“是的。” 二人静静的站在宫道上,越过那些宫殿的檐翘,一同向着北方张望着。 “神女会死吗?” 少年问道。 柳三月摇着头。 “我怎么知道呢?” “听说大人曾是北方道修。” “北方道修自然也不意味着知道许多东西。”柳三月低下头来,沿着宫道缓缓走着。“天下没有尽知之事,也没有全知之人。” 宁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依旧站在那里。 柳三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少年,想了想说道:“你是要再等一会吗?” 宁静点了点头。 “方才宫中酿酒的陈酒送酒去了,等会他出来的时候,你可以问一问他,看下陛下心情如何。” “多谢大人。” ..... 这位楚王的心情或许很好,或许很差。 陈酒抱着那坛酒走进去的时候,便看见那位王上穿着一身里衣,便倚坐在殿中,很是平静的仰看着殿中的吊顶。 这个曾经陪帝的近侍其实有些忐忑,毕竟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个当初在风雪殿阶里见过的王上了。 是以很是谨慎的捧着那坛酒,在殿中跪伏了下去。 “下臣酿酒有成,特来献与陛下。” 那位坐在那里的帝王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有数月未见的近侍,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忧喜之色来,只是平静的说道:“拿来尝尝。” 陈酒将那坛酒抱了过去,寒蝉站了起来,向着一旁走去,那里却是正有着一张摆着一些饮酒器具的桌案,还有两个坐垫,与一柄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血的剑,大概先前柳三月与寒蝉便在这里喝酒。 陈酒拿起桌上的酒具,给寒蝉倒了一杯,而后恭敬的呈了过去。 寒蝉拿着那只酒杯,坐在那里小口的喝着,而后缓缓说道:“这坛酒你酿了多久?” 陈酒很是诚恳的站在一旁说道:“三月,三月有余,陛下。” 陈酒虽然是一月便开始去酿酒,只是有些东西自然不是去了便可以酿的。 大概名字里带个酒,所以陈酒与酒确实有些缘分,他学得很快。 寒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陈酒手里拿过了那坛酒,而后站了起来,向着殿外而去,最后停在了灵修殿前的石阶上,静静的看着这片安静的皇宫。 陈酒默然的跟了过去。 那个帝王便一身素色里衣在殿前坐了下来,提着一坛酒,倒不像人间帝王而像人间饮酒的剑修。 寒蝉当然是人间剑修。 “酿酒三月便匆匆来献酒.....”寒蝉喝了一口酒,而后平静的说道,“陈酒,看来你确实不是很喜欢这样的事情。” 陈酒有些惶恐的说道:“下臣以为王上喝不惯黄粱之酒,是以匆忙了一些......” 寒蝉轻声笑了笑,说道:“所以你哪怕酿的酒,也是槐安之酒。” 这大概便是柳三月尝完之后觉得还不错的原因。 陈酒轻声说道:“是的,王上。” “三月尹尝过了吗?” 寒蝉却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柳三月先前才离开灵修殿,自然会遇见这样一个捧酒而来的人。 “尝过了。” “他觉得如何?” 陈酒犹豫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三月尹大人亦是觉得不错。” 寒蝉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安静的喝着酒。 槐安剑修饮槐安之酒,自然应该如此。 一直过了很久,寒蝉才平静的说道:“去吧。” 陈酒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寒蝉会问着这些问题,只是什么也没有说,默默的告退而去。 只是走在那些风声平缓的宫道上的时候,却又听见那位帝王在身后平静的说道:“下次记得酿一些流云山脉的酒。” ....... 柳三月安静的走在京都长街之上。 北方战事的消息虽然还未闹得人尽皆知,只是南北门户大开,这样的事情,自然很快便会落向世人耳中。 现而今的街巷之中,依旧是带着许多兴奋议论——世人大约从未想过,黄粱也有这般壮举的一日,北拒槐安,南遏妖族。 是的,南遏妖族。 在那些槐安妖族渡海而来之后,自幽黄山脉妖土之上的离开的那一支妖族,至此终于在人间露面了。 也不知道他们如何说服了那些北来的群妖,使得本已经快要和平越过丛冉而去的妖族,却是直接与丛冉剑渊动起了手来。 好在剑渊剑修依旧保持着极大的警惕,再加上剑渊附近对于一切剑意之修,有着极强的压制力,是以倒也是将那些北来妖族颇为强势的镇压在了那里。 寒蝉静静的站在街头,听着酒馆里传来的那些议论声,倒是叹息了一声。 世人自然不知道,这样的处境固然震撼人心,然而也只有他们才知道,现而今的黄粱,确实是风雨飘摇之际。 妖族的横空杀出,使得本该全力越过大泽,沐浴神光披甲而去的黄粱大军,不得不分出了一大部分前往丛冉剑渊附近,驰援那里的剑渊之修,这也是黄粱对于山月城的攻势一拖再拖,最后导致被某个犹豫的少年最终送出了一剑,逼回了凤栖岭以南的原因。 柳三月在那里听着,却是听见了一声同样的叹息声,转头看去,正是现而今的令尹老大人。 柳三月行了一礼。 “令尹大人为何叹息?” 老大人轻声说道:“三月尹大人为何叹息,我便因何叹息。” 柳三月向着令尹身后看去,却是还见到了左司马等人,而后轻声说道:“看来令尹大人是特意来找我的了。” 老大人静静的看着柳三月说道:“王上已经许久未曾去过楚王殿,听说时常与三月尹大人在灵修殿饮酒,我等自然不得不前来问一问大人,王上究竟何意?” 令尹固然是黄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只是当初寒蝉偏偏要留下柳三月,并设立了一个三月尹的时候,有些事情自然便是意味鲜明的。 这位王上并不亲近于黄粱诸人。 哪怕是当初推动他上位的悬薜院。 柳三月转头静静的站在街头风中,缓缓说道:“王上心中如何想的,三月确实不知,大人既然有所思虑,不妨前去殿中问一问。” 令尹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王上带剑饮酒,除却三月尹大人,自然无人敢去问津。” 柳三月轻声说道:“大人为何不想一想,王上为何与我饮酒,还要带剑?” 老大人有些沉默的看着柳三月。 后者继续说道:“师兄师弟,终究是过往称呼,现而今的王上,便是柳三月,亦是有了几分疏离,大人今日来此,自然是找错人了。” 一众人却是在街头沉默了下来。 来来往往的世人们都是有些好奇的看着这里的宫中大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直过了很久,柳三月才轻声说道:“大人如无他事,柳三月先行告辞了。” 令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的看着那个来自北方的形貌丑陋的道人拱手而去。 这样一位老大人或许也没有想过,现而今的黄粱,却是会走到这样一种地步。 他们或许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寒蝉,在即位不久,便那般匆忙的对于北方用兵的原因。 一切机缘巧合。 谁也没有想到,现而今的黄粱,却是没有了能够遏制那样一位帝王的能力。 剑渊纠缠于妖族之事,悬薜院大多数先生都是去了槐安,便是人间兵甲,亦是被诸方牵扯,无法对于那样一位来自槐安的大道剑修有所威胁。 身后有人轻声说道:“或者,渡泽前去寻找神女大人?” 令尹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 倘若一切真的要这样做,那么当初黄粱皇宫之变,大概会成为人间极为可笑之事。 悬薜院与九司之人推动寒蝉上位,便是要以此将京都从神女的手里夺回来,握在人间手中。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在人间诸事的变动之下,黄粱却也是失去了一些能够与这样一位帝王相制衡的实力。 一直过了许久,这位老大人才颇有些怅然之意的说道:“或许王上另有深思吧。” 这样一句话自然是无奈之举。 ...... 悬薜院之中,柳三月看着站在探春园小楼之中的蹙着眉头的刘春风与齐敬渊,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令尹大人也找过你们了。” 刘春风靠在小楼栏杆上,看了柳三月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所以寒蝉究竟想做什么?” 柳三月轻声说道:“师兄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刘春风沉默了少许,看向京都长街,缓缓说道:“什么话都可以。” 真话假话,只要说出来了,自然便能够猜得出真假。 柳三月走到了栏边,静静的听着满院竹叶招摇的风声,既没有说真话,也没有说假话,只是平静的问了他一个问题。 “悬薜院北渡而去,真的便能够胜过陛下吗?” 刘春风转头看着柳三月,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又或者说,这大概确实算不上一个问题。 因为答案是很明显的。 “不能。除非悬薜院在整个槐安亦是如同黄粱一般遍地生根。” 柳三月轻声笑了笑,说道:“所以为什么先前王上用兵之时,黄粱不曾过问他究竟想做什么,而现在却要问?黄粱对槐安用兵,本身一如悬薜院渡泽造反一样,在一开始便说明了结局的事。” 刘春风默默的站在那里,一旁形貌丑陋的道人继续说着。 “所以事实上,从一开始,令尹大人与悬薜院,便很清楚,也很能接受某些故事。只是人间大变,槐安被某个剑.....溪云观的道人将人间彻底搅乱,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些希望,有了希望,便会有落差,于是觉得不可接受。” 柳三月或许在一开始确实是想要说某个剑修,只是最终还是换成了某个道人。 刘春风沉默了很久,而后叹息一声说道:“所以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其实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王上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改变的不是在灵修殿中饮酒的王上,而是在人间开始有了希望的众人。” 一旁少年模样的齐敬渊轻声说道:“所以从最初的虔诚于人间,在尝到了一些甜头之后,你我的心思,便成了虔诚于黄粱人间。” 柳三月立于栏边轻声说道:“自然如此。” 刘春风看向了柳三月,说道:“所以我大概也能够猜到三月尹大人为何要来悬薜院了。” 柳三月说道:“虽然令尹大人来找我,便说明了师兄并未答应他们的一些要求,只是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还是过来与师兄说一说最好。” 四叠道修刘春风与赴死剑诀齐敬渊,自然是京都仅有的或许可以制横寒蝉的存在。 三人静静的站在探春园小楼之中。 一直过了很久,刘春风才轻声说道:“所以你有没有动过心思?” 柳三月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不是圣人,当然也动过心思,只是就像左史府的宁静问我的那个问题一样——神女也有她所忌惮之人,而黄粱一旦失去神女,便将一无所有,所以,明知有些篮子是破的,为什么还要将蛋放进去呢?毕竟.....” 这个道人回头看向北方,轻声说道:“我与你们不一样,我是槐安人,而不是黄粱人。” 柳三月说着,看向了刘春风,轻声笑着,说道:“不可否认,当我发现陛下将悬薜院都逼反的时候,我便知道他自然做错了一些事情。” “只是,师兄,我不是圣人,陛下也不是圣人。谁都有执拗的时候,谁都有一意孤行的时候。固然帝王之事无小错,只是你我都明白的东西,陛下又如何会不知?” 刘春风沉默了下来。 人间自然只有一个陛下。 那便是妖帝神河。 第一百章 人生自是孤独之境 少年的话语落地有声,无论是梅溪雨,还是姜叶,都是在那句话中沉默了下来。 只是那些巳午妖卫与妖修似乎并不明白这样一句话的意思,依旧向着这条被姜叶拦住的悬街而来。 姜叶沉默的看了少年很久。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那一剑最终还是落向了少年。 少年静静的看着那一剑,平静的将手中的伞沉了下来。 剑声锵然,剑火一闪而逝,如同悬街之上某朵盛开又快速湮灭的烟火一般。 不眠剑弹开而去——这一剑不算快,也没有什么剑意。如同只是一种警告。 少年静静的看着那柄再度坠落下去的剑。 而那个来自人间剑宗的九境剑修只是静静的看着少年,抬手掐住了剑诀,另一柄青菜折返而回,拖曳着剑意剑光,如同一尾银鱼一般穿梭在悬街之上。 梅溪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却是挑了挑眉。 这不是手中之剑了,而是剑意之剑的某一招剑式。 当初在岭南的时候,梅溪雨便曾经亲历过这样一剑——或者说许多剑。 那是白梅溪雨与乱红秋千的故事。 乱红飞过秋千去。 随着剑诀成形,无数剑意洒落向人间长街。 那些巳午妖卫与妖修面对着这样来自磨剑崖的剑式,却也不得不神色惊骇的退避而去。 人间无数乱红在夜色里纷飞而去。 那些妖修或许也终于意识到,除非有大道之修而来,否则他们确实无法越过那样一个剑修,去杀死那个伞下少年。 只是。 一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 倘若今夜的故事无果而终,他们的门下侍中大人或许便彻底输给了天狱。 那些妖修面对着这样一式剑诀,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却也是像是不要命一样,径直穿过了那些乱红剑意,向着悬街之上而去。 姜叶没有在意那些身后奔涌而来的妖修,只是长久的看着面前的少年。 南岛并没有看姜叶,也没有看妖修,目光向下垂落而去,停在了那条巷子口。 在那些嗤嗤的穿过诸多妖修而去的乱红剑意的声响里,这个少年缓缓问道:“还不够吗?” 梅溪雨终于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安静的站在长街上,看着那些被剑意斩碎,落向长街的大妖的尸体。 “我不知道。” 这个道人想了想,又说了一句。 “或许确实够了。” 少年没有松开手里的伞。只是怅然的在那条悬街上坐了下来。 “其实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没有相信过我。” 南岛盘坐在那里,将桃花与鹦鹉洲并在一起,在臂弯里擦着上面的妖血。 “当初师弟说的确实是对的。” 少年安静的擦着剑上的血,抬头看着姜叶。 “人生自然是孤独之境。” 姜叶什么也没有说,散去一身剑意,召回了不眠与青菜二剑,一并送入鞘中,而后转身向着悬街之下而去。 这个来自人间剑宗的九境剑修路过梅溪雨的时候停了下来,长久的看着他,而后平静的说道:“告诉柳青河,在神河回来之前,人间剑宗不可能离开槐都。” 梅溪雨轻声说道:“好。” 那个剑修踏着一地妖血而去。 道人静静的看着姜叶的背影离去,而后向着悬街之上走去。 少年依旧在那里擦着自己剑上的血,没有别的情绪,只是平静的坐在那里。 梅溪雨停在了一旁的护栏边,低头看着四处那些散落的尸块。 来自磨剑崖的剑式自然强悍。 此时的街巷之中,遍地死寂。 远处似乎有些人在紧张的掀开了窗子,心惊胆战的看着沉默下来的人间,在瞥见悬街之上的道人与少年的时候,又匆匆把窗子合得严严实实的。 “如果姜叶没有来.....” 坐在那里的少年停下了擦血的动作,看着道人突然问道。 “你是会帮我,还是会杀了我?” 梅溪雨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又转回了头去,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我不知道,都有可能,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我们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你。” 这个道人静静的看着某些人间窗棂之后惊魂未定的身影,也听着那些在沉寂里终于变得清晰起来的窃语。 “或者说,相信你的代价,是沉重,而杀了你不需要。” 南岛平静的擦尽了剑上的血液,而后将剑收入了鞘中,缓缓说道:“是的。” 这个少年安静的坐在那里,想了很久,继续说道:“你这样一说,好像侍中大人要杀我的理由,也变得清楚了起来。” 梅溪雨听到这样一句话,却也是眯起了眼睛,远远的看向在今夜毫无动静的巳午妖府。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道人才缓缓说道:“或许是的。” 道人转身,依靠着悬街满是血色的护栏,看着坐在血泊里的少年。 “我知道你不想接受,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今晚你能活下来,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天狱。而是人间剑宗——不止是来了这里的姜叶。” 南岛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所以巳午妖府那里,大概门下侍中大人正在与某个剑宗弟子闲谈。” “是的。” ...... 山照水安静的站在巳午坊中,抱着青山照水之剑,靠着一旁的院墙,配上那张岁月未摧的脸庞与鬓角一些恰到好处的白发,倘若是春风扶杨柳的春日,大概会惹得许多人间姑娘春心萌动。 可惜这是在五月巳午坊的深夜,所以春心萌动的姑娘没有,穿过长街而来的人间大妖倒有一个。 水在瓶停在了山照水身旁,抬头看着人间夜色高楼,轻声说道:“我以为人间剑宗不会掺和进这样一个故事里。” 山照水转头看了一眼这个槐都巳午妖府的人间大妖,轻声笑了笑,说道:“说到底,我们与你终究还是不一样,我们确实对岭南之事有所愧疚。” 水在瓶安静的站在那里,平静的说道:“一样的,我也会愧疚。” 山照水没有问为什么明知愧疚还要去做。 因为人间剑宗其实是一样的。 这个问题如果问出来了,最终还是落回到自己头上。 二人静静的站在那里,一个抱剑靠着墙,一个负手看着夜穹。 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像是某个寻常的夜晚,两个偶然遇见的路人,开始闲谈着一些东西一般。 水在瓶突然低下头来,看着站在那里的山照水。 “你们便这样相信那个少年?” 山照水听到这个问题,却是沉默着,低头看着怀里的剑,好像又想起了当初白鹿某处青山脚下的溪畔,那个坦然的接剑的少年。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岁月不减三分俊俏的剑修才轻声说道:“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 山照水叹息了一声。 “人间没有明知他没有错却一定要杀了他的道理。” 水在瓶并没有被山照水的这句话打动,只是转过了头去,淡淡的说道:“为什么不能有?” 山照水并没有反驳,只是平静的说道:“你觉得能有,我觉得不能有,二者自然都是可以的。” 所以在某个兵部尚书死去后的故事里,天狱选择按兵不动熟视无睹,某处妖府便不得不站了出来。 只是大概他忽略了这样一处原本应该由天狱看着的剑宗。 人间剑宗与少年自然势同水火。 只是这样的一个剑宗在人间的态度,往往是暧昧不明的。 就像某个在桃花溪桥上睡了千年的剑修——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或许像卿相所说的那样,是在做着春秋大梦,又或许像他自己与神河说的那样,是人非梦,没什么不可以做的,于是只是像世人一样无聊的睡觉而已。 那个剑修,哪怕死,都是死得所有人都看不明白。 他们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水在瓶没有说话,只是长久的看着槐都以南的夜空,或许有些剑光,或许有些妖力弥漫,只是在这片辽广的都城之中,大约遥远的如同星火。 “你还在看着那边吗?” 山照水看着水在瓶问道。 水在瓶平静的说道:“如果槐都只有你一个剑宗弟子,我不止会看着那边,可能还会亲自过去。” 可惜槐都自然不止山照水一人。 斜月台上有着许多人间剑宗的弟子,在等待着某个人间帝王给一个回答。 水在瓶的这句话意味自然很明显。 身为六叠剑修的山照水不是他的对手。 只是可惜槐都不止这一柄名叫山照水的剑。 山照水轻声笑了笑,说道:“如果槐都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会来巳午妖府。” 二人长久的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当斜月台上某些决定成为了既定事实的时候,这位侍中大人的许多想法自然只能落空了。 “说起来,其实不止那个少年有些账要与侍中大人算一算,人间剑宗也是的。” 山照水看着水在瓶,缓缓说着。 水在瓶挑眉的说道:“你想说去年三月,南衣城的那场战事?” 山照水平静的说道:“是的。当时剑宗死了一些弟子,岭南死了七万剑修。” 水在瓶只是淡淡的说道:“你们这些做师兄的,未必便没有责任。” 山照水缓缓说道:“那是人间的战事,理应是槐都先有所动作,除非槐都真的无法处理,才轮到修行界下场。” “当时神女复归人间.....” “我们并不知道。” 山照水打断了水在瓶的话,缓缓说道:“我们并不知道,侍中大人,南衣城天狱曾经将南方的故事送到了槐都,但是没有送给我们。” 水在瓶却是轻声笑了起来,说道:“是的,槐都没有动作,但是我们自然也有我们的说辞——譬如三十万青甲离开南衣城,往北深入,槐都不得不对此有所防范。而事实上,三十万青甲确实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暗中自东海境内而来,打算奇袭槐都。我是如何想的并不重要,山照水,槐都只要有着这样一个理由便够了。” 山照水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这个剑修才缓缓说道:“有道理。” 确实有道理。 对于那个故事怀抱愤懑自然只有人间剑宗。 世人当初得知三十万青甲奇袭槐都的时候,原本的一些怀疑也沉寂了下去。 所以哪怕水在瓶的意图确实是要削减那个南方剑宗的力量,世人也无话可说。 山照水倚着巷墙站了许久,而后看着水在瓶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与山河观李石,有什么关系?” 山照水的怀疑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人间的这些乱局之中,槐都的一切决策,都显得无比可疑。 而在神河消失在人间的这段时间里,那些决策,自然都是出自面前的这个白衣大妖之手。 但水在瓶只是平静的说道:“没有关系,倘若让我抓到他,我也会杀了他。” 山照水静静的看了水在瓶很久,没有继续问下去。 水在瓶倒是轻声叹息着,缓缓说道:“我觉得陛下有些仁慈了。” 山照水听到这样一句话之后,却是蓦然回头看向了人间南方。 这个剑修或许突然明白了这样一个槐都门下侍中的许多令人生疑的态度从何而来。 前朝槐安,第三位帝王,那个曾经打烂了冥河的槐帝。 在南衣城的时候,云胡不知听着人间的风声,曾经猜测过,人间如此乱局,是否便是陛下要借此焚尽人间尘垢隐患。 卿相否决了他的想法。 因为神河不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只是神河不是。 不代表旁人不是。 山照水静静的看了南方很久,而后转回头来,不无叹惋的看着面前的这个神色平静的白衣大妖。 “原来是这样的。” 大风朝有时候做决策的不一定是那位陛下。 也可以是水在瓶。 作为朝堂之上,等同于黄粱宰辅的门下侍中,自然可以有着足够的权势去决定人间的走向。 山照水叹惋了许久,而后继续说道:“所以今晚的故事,你确实有些急了。” 水在瓶平静的说道:“是的,陛下快要回来了,有些事情再不做,大概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这个白衣侍中静静的看着槐都以南,连星火都沉寂下来了的夜穹高楼,转身向着妖府而去。 “你们也不要觉得故事已经结束了。” 水在瓶安静的走在长街上。 “那一个伞下少年....” 水在瓶停在街心,回头看着山照水,声音里带着寒意。 “我不可能放过他。” 山照水皱起了眉头,看着水在瓶沉声说道:“你又何必把人往绝路上逼?” 水在瓶只是淡淡的说道:“还是最开始的那句话,你们或许会相信他,但我不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人间也没有必要因为所谓的仁慈,而将自己随时置于可能倾覆的境地之中。相比于所谓的人间绝圣十九章,李石那些人对我而言,远不如那个少年威胁大。” 这位侍中大人一路向前而去,直到停在那座夜色里深沉的府邸之前。 “倘若不是槐都有个柳青河,那个少年不可能活到现在。” 大门缓缓打开,又缓缓闭合。 山照水长久的站在那里,看着那处府邸皱着眉头长久的思索着。 所以这位侍中大人,究竟还藏了什么后手? ...... 夜色里的故事尘埃落定。 细雪安静地洒落在悬街之上。 南岛坐在伞下,安静的调息着。 远处却是传来了许多窸窣的声音。 少年转头越过伞沿向着那边看去。 是许多夜色里衣袍深沉的天狱之人。 这些早应该便出现在故事里,却姗姗来迟的天狱吏们安静的穿梭在那些街巷之中。 这样一场战斗,自然不可能留到明日,等到所有人都看见那些血色才收拾干净。 那些窗棂里暗中窥视的世人们自然会将某些东西传遍人间,而不是让槐都像一个残破的战场一样去告诉世人。 梅溪雨静静的站在那里,这个道人一直都没有离开。 一如南岛所问的那个问题一样。 有些东西已经够了。 梅溪雨当然不会如同姜叶一样,就此离去,终究巳午妖府是否还有着别的安排,一切都是未知的。 有人在收拾着那些战斗留下的东西,有人则是踩着被风吹落悬街而去的细雪,向着这一处悬街之上而来。 南岛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却是皱了皱眉头,身后的鹦鹉洲隐隐有着出鞘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 梅溪雨平静的看着那些向着悬街而来的黑袍天狱吏,缓缓说道:“当今晚这些妖族出现的时候,你必须要承认,现而今对于你而言,天狱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南岛在悬街之上站了起来,长久的看着面前的道人。 一直过了很久,少年才缓缓说道:“我信不过柳青河。” 梅溪雨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也信不过他,但你可以相信青天道。” 南岛皱眉看着梅溪雨,说道:“什么意思?” 梅溪雨平静的说道:“我或许会是下一代青天道观主,所以意思就是在这个故事里,青天道会站在你身后。” 这或许是极大的诚意。 少年固然很想相信面前的道人,只是看着那些离这条悬街越来越近的天狱吏,南岛还是抬手握住了身后的桃花剑。 只是南岛尚且不是姜叶的对手,自然更不可能是这个大道四叠的道人的对手。 那柄青黑色的剑身遍布细雪,却也好像是被细雪凝结了一样,嵌在了走马鞘中分毫不能出。 “拔剑对你没有好处。” 梅溪雨静静的看着南岛,悬街之上道风微微吹拂,吹得那袭青天道道袍招摇不止。 “剑出鞘了,人间便会知道许多故事了,南岛。” 南岛沉默的站在悬街之上,看着面前的道人许久,而后缓缓松开了手。 第一百零一章 巳午坊的道人 许春花觉得这个夜晚异常漫长。 有时候抬头看见夜色里某些正在细微地变化着的光芒的时候,她都觉得好像天快亮了。 五月的天当然是这样的,或许前一刻还昏昏沉沉的,像是倾倒了墨汁泡了水的纸张一样,可能一转眼,那张昏暗的纸上便画满了日出时分匀抹在天穹的朝霞的色彩。 可惜许春花这样想了好几次,或许也刻意地低着头等了好几次。 人间依旧昏暗得很。 就像倒了墨汁的纸洗不干净了,就像沉睡下去的人醒不过来了。 小镇姑娘有些疲惫地在槐都某处依旧悬着灯笼的街头石阶上坐了下来,将那根棍子放在了一旁。 你也有个朋友,我也有个‘朋友’。 可惜许春花最后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朋友’。 这个小镇姑娘大概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偌大的槐都里胡乱地转悠着,直到转得自己精疲力竭了,才停了下来。 许春花安静的坐在那里,这一处街头却是响起了一些很是迟缓的脚步声。 小镇姑娘抬起头来,才发现是先前遇见过的书生。 书生站在不远处,有些踟蹰地停了下来,见到许春花看向了自己,转头看向了长街,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你找到了吗?” 许春花很是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找到了,还是已经错过去了。” 祝从文听到这句话,又看向了许春花。 他总觉得这句话里似乎有着一些隐意,好像是在说着很长一段时间的故事,也好像只是在说着今晚。 书生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小镇姑娘想着,梅溪雨在巳午妖府那边,你离那里还很远,又哪里是错过了呢? 书生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那确实挺可惜的。” 许春花长久地看着书生,眸光里终于有了一些狐疑。 “你呢,你半夜在这里做什么?” 祝从文在那处街沿上坐了下来,缓缓说道:“嗯.....大概还是睡不着吧。” 这自然也是实话。 在巳午妖府里的书生,听到了许多本不该如此的东西。 或许在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书生大概都是很难惬意地睡着的。 祝从文坐在那里,转头看着一旁的小镇姑娘,张了张嘴,或许是想找某个人倾诉一下某些离奇的故事,只是看着那个有些疲倦的垂着眼帘揉着小腿的女子,祝从文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梅真人那样的人,肯定不会住在寻常的地方的。” 转回头去的书生却是突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许春花愣了愣,看向那个书生。 祝从文没有去看许春花的目光,只是坐在路边,缓缓说着:“听说是梅真人的师弟,就是那个前兵部侍郎柳三月,死了一年了的那个。” 这个书生有些语无伦次地自顾自地说着。 “可能他会住在那里。” 祝从文觉得自己好像一口气说了与两个故事有关的东西。 但其实什么也没有说。 许春花倒是突然有了一些头绪。 柳三月她自然也是见过的。 那样一个便生在青天道山下小镇里的道人,年岁自然与许春花相仿。 只是大概岁月过于久远了,这个小镇姑娘也不记得在小时候,自己是否和那样一个道人做过小伙伴。 但是自然是听过见过的。 他确实是梅溪雨的师弟。 也确实是槐都兵部侍郎。 许春花坐在那里想了很久,而后看向不远处同样坐在街边的祝从文问道:“但是柳三月曾经又是住在哪里呢?” 祝从文转头静静地看着那个小镇姑娘,在心里与自己自言自语着。 你看,我可没有告诉她那个道人在哪里。 我只是告诉了她一些很多人都知道的东西而已。 于是祝从文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去,看着脚下那些光滑的,虽然没有湿意却也能够承载一些人间灯火色的青石板,轻声说道:“在城东巳午妖府那边。” 那个小镇姑娘许久都没有说话。 或许也是在犹豫着。 书生低头想了很久,终于鼓起了勇气,抬起头来向着那边看去,说道:“要不我带你过.....” 直到看见那处灯笼下面空空如也的石阶的时候,书生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那个姑娘当然没有犹豫,她只是走得过于干脆与轻巧。 远处街边有着一抹裙角正在夜色里沉没下去。 书生静静的坐在那里,而后却是轻声笑了笑,继续说道:“去吧。” 祝从文站了起来,向着南面看去。 他或许也猜到了今晚会有一些故事发生。 只是书生现在只想认真地去睡一觉。 ....... 当许春花在夜色真的像是海边潮水一般渐渐在天际褪去的时候,走到了巳午坊那边的时候,却是忽然想起来了那个少年与她说过的朋友的事。 南岛说的那个朋友好像也在巳午坊里。 许春花站在巳午坊的入口,看着这一处向来以妖族居多的城中区域,却还是有些犹豫地停了下来。 许春花依稀记得少年应该是说过,那些故事里的反派,便是巳午妖府的人。 一夜未眠加上面对着世人与妖族之间的惶恐,这个小镇姑娘却是有些脑袋也开始想不清楚东西了。 或许是天色这一次真的快要亮了,四处街巷之中渐渐有一些行人在凌晨渐渐亮起来的天色里走着。 许春花看着那些不知道究竟是妖族还是世人的人们,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放下那根让自己看起来很是古怪的棍子,还是继续拿着。 如果那些妖族愿意将自己的长耳朵驴尾巴露出来。 许春花站在街边,这样想着。 如果他们愿意把那些属于妖族的特征露出来,好好地与世人区分开来,或许还会更好一些。 就像在今年年初,这个小镇姑娘在槐都四处寻找着梅溪雨的时候一样。 人间分治,有时候走在街头,便会看见许多妖族特征鲜明的走在那里,而彼时的许春花在穿过人流的时候,并不会觉得惊慌。 或许其实还有着某种行走于异域他国的那种新奇感。 许春花胡思乱想了一阵,心底的那种不安终于散去了一些,站在街坊入口四处看了一番,而后继续抱着那根棍子,向着坊中走去。 并不知道有些故事已经落幕的小镇姑娘依旧认真的在那里想着帮一帮那个少年。 今日就旷工算了。 许春花一面抬头看着街坊两旁的那些号牌,一面想着。 小镇姑娘很是认真地寻找着南岛的那个朋友。 既然南岛的朋友也在这里,那么只要找到了他,肯定就能够知道某个青天道的道人具体是在哪里了。 小镇姑娘站在街边张望着,又一路向前而去。 中途突然有院门打开来,把正在那里用棍子拨着号牌上污渍辨认着的小镇姑娘吓了一跳。 那人也吓了一跳。 “你在做什么?” 言辞很是严肃沉重。 小镇姑娘像是做错了事一样,匆匆向后退去两步,指着那一处门牌号轻声说道:“那里看不清了,我想弄一下。” 那人,或者准确的说是那妖,那妖转头看向一旁,神色平和了少许,只是依旧有些质疑地看向许春花。 “你看这个做什么?” 许春花轻声说道:“我在找人。” 那人没有再说什么,关上院门,而后向着远处而去。 许春花松了一口气,也没有再凑过去看,一路找过来,小镇姑娘大概已经清楚了南岛的那个朋友的院子在那里。 抱着棍子一路走过去。 当许春花一抬头便看见了街对面的巳午妖府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反复的确认了好几遍,确定自己确实没有走错地,只是心中又有些迟疑。 南岛的朋友怎么会住得离巳午妖府这么近? 那岂不是一出门便可以看见那个或许无恶不作的侍中大人? 许春花回头看着那处院子,又转回头看向那座妖府。 却是正好看见了一个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在下人的陪同下从妖府里走了出来。 那人似乎还往这边看了过来。 许春花虽然有些慌张,但是也没有多想,毕竟人间哪里会有这么年轻的门下侍中呢? 这个人看起来比那个书生还要年轻。 或许便是府上的公子? 许春花转回了头来,没有再去管那些东西。 无论是侍中,还是妖族,那样的故事与这样一个在槐都当着小厨娘的小镇姑娘都是极为遥远的。 她今日不去酒楼,妖族也不会因此造反,她天天勤勉地在酒楼干活,侍中大人也不会在朝堂上点名夸赞她。 倘若不是那样一个陈鹤书里的少年——许春花这样想着。 倘若不是因为那个伞下看起来有些孤苦无助的少年。 人间那些故事又与她有关系呢? 小乱不用跑,大乱跑不了。 许春花向前走去,停在了那处院门口,将手里的棍子放在了一旁,而后捋了捋有些被晨风吹乱的裙角。许春花站上了门前台阶,在那里很是谨慎地叩着门。 话说住在这里的话,会不会经常有妖族的人来叩门找茬? 铜环与木门撞击的声音很是沉闷。 相比于街对面那处气势磅礴的巳午妖府,这样一处院子却是小得有些可怜。 所以那些沉闷的声音应该会让院中的人听见。 能够住在这样的地方的人,总该有下人的吧。 只是为什么没有人过来开门呢? 许春花叩了一阵门,而后等了很久,却是一直都没有人过来。 小镇姑娘沉默地站在那里,又重新握着门上的铜环,叩击着那扇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院门。 只是这样一个院子便好像人去楼空了一样,什么声音也没有。 难道说那个少年的朋友骗了他? 许春花思绪有些混乱地站在那里。 小镇姑娘在那里等了许久,身后有些脚步声响起。 或者找人问一下吧,说不定是自己找错了地呢? 许春花这样想着,于是转过了身来。 “这位大.....” 小镇姑娘的话语并没有说完,在看清了身后‘路过’之人的模样之后,许春花便怔怔的站在了那里。 那个青天道道人道袍上沾了几点血珠,正在晨风里不安的晃荡着。 ...... 顾小二一大清早便发现昨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的祝从文趴在面馆的桌子上打着瞌睡。 外面的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来,朦朦胧胧的,就像画卷里的人间一样。 这种时候面馆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客人。 顾小二倒也没有去弄醒祝从文,只是径直去了后厨,打算先给自己下一碗面吃。 大概书生在睡梦里也有些饿着了,顾小二才进后厨忙活了一阵,便看见后厨的帘子便掀了起来,那个书生无精打采地靠在那里,眼睛半眯半睁,也没看顾小二,只是说道:“给我也来一碗吧顾哥。” 顾小二应了下来,而后看着又打算去找张桌子趴下的祝从文,叫住了他。 “你昨晚去哪里了?” 祝从文沉默了少许,这才睁开了眼睛,看着一旁那些渐渐有了热气的炉灶,轻声说道:“天狱,还有巳午妖府。” 顾小二有些错愕地看着他,只是面前的水已经煮开了,他还是先将面条下了进去,而后这才走到了门边,看着祝从文问道:“你去那些地方做什么?” 祝从文只是叹息了一声,说道:“总比待在面馆里什么都不知道要好吧。” 顾小二站在那里看了祝从文很久,而后又走了回去,看着锅中那些随着沸水翻涌着的面条,却也是颇为认同的说道:“确实是的。” 祝从文继续去了面馆里趴着。 昨天又没睡,又经历了一些并不如何美好的事情。 这个书生今日确实很难亢奋地起来。 顾小二很快端了两碗面出来,二人坐在面馆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吃面。 顾小二本想问一问祝从文是不是以后不会来面馆了,只是看着书生那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来。 毕竟留下来与不留下来,总归都是容易让人唏嘘的。 渐渐的别的小二都来了面馆里。 这里面的客人也多了起来。 那些汤面的热气,很是热烈地冲散了清晨的冷清气。 大概也是注意到了祝从文今日的精神不好,顾小二也没敢叫他去端面,只是让他留在了后厨,在那里洗洗菜洗洗碗。 书生也没有多说什么,坐在后院里骑着小板凳倒是难得清静的模样。 只是没过多久,后厨里顾小二他们神色很是惊恐地议论了起来。 或许是后厨里太过嘈杂的原因,在后院独自吹着风的祝从文倒是没有听清他们在说着什么。 直到顾小二神色凝重地向着后院走来,祝从文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回头看着这个小二里的老大哥。 “怎么了?” 顾小二犹豫了很久,而后才迟疑地问道:“你昨晚,去了天狱和巳午妖府?” 这是一开始祝从文便与顾小二说了东西,那时的面馆还很安静,自然不存在听漏了或者没听清楚的情况。 只是顾小二还是谨慎地问了一遍。 祝从文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停下了手里择菜的动作,看着顾小二问道:“对,怎么了?” 顾小二犹豫了好一阵,才轻声说道:“有从城南来的吃面的客人在那里说着一些事情......” “什么事?” “昨晚城南有处街巷里,死了很多巳午妖府的人。据说到处都是血和尸体,天狱的人忙活了一晚上,都没有收拾干净。” 祝从文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像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有些紧张地问道:“还有呢?” 顾小二迟疑的说道:“听说是一些剑修杀的,好像是一个少年,或许还有别的人,我也不清楚......你知道.....” 顾小二并没有说完,只是长久地看着面前的书生。 有时候,哪怕是顾小二,也不免怀疑许多东西或许与眼前的书生有莫大的关系。 譬如当初书生去了一趟巳午妖府,回来与他讲了一个语焉不详的故事,第二日兵部尚书就死了。 而这一次,据说城南那边,死了不少境界很高的妖修。 恰巧在昨晚,书生又去了巳午妖府。 祝从文默然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无论是柳白猿还是门下侍中,他们谁也没有说过任何的东西......” 或许一切过于巧合,上一次兵部尚书的死,祝从文也许知道一些,只是这一次,书生确实什么都不知情。 只是联想着与道人与那个少年在面馆里的数次见面。 这个书生又或许可以猜到许多东西。 “那个少年呢?” 祝从文看着顾小二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顾小二想了想,说道:“听说是被天狱带走了。” 祝从文沉默地在那里坐了很久,而后重新低下头来,挑着面前那些菜叶里的枯死的叶子,轻声说道:“不用怕,和你们没有关系的。” 顾小二长久地看着面前的书生,大概也是奇怪于书生说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 “那你呢?” 祝从文将挑出来黑色死叶甩到了一旁角落里,平静的说道:“我不知道。或许会有关系,或许没有。” 顾小二听到这里的时候,其实便已经清楚了自己先前某个没有问出来的问题的答案了。 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兵部侍郎?” 祝从文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了许久的院子,缓缓说道:“可能是的。” 第一百零二章 春花溪雨,草木无情 人间当然没有什么事情是必然发生的。 也没有什么是必然不会发生的。 世人往往会用着历来的经验论去判断着事物的存在性。 如果街边有一片摔碎了的瓦,人们便会抬头看屋檐。 但是那片瓦也可能是某个调皮的孩童丢在了那里的。 又或者某个道人学了剑,很是兴奋的四处招摇炫耀,于是把瓦当成了飞剑,隔了千万里送了过来,跌碎在了某处街头。 祝从文也不知道自己此后会走在什么样的路上。 所以他诚恳的说着不知道。 许春花也不会想到。 原来南岛的那个朋友,就是梅溪雨。 这个小镇姑娘长久的站在清晨的风里,看着那个一袭道袍沉默不语的年轻道人,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明白,那样一个从南方,从书里来的少年,是怎么和这个青天道的道人成为了朋友的。 南岛与梅溪雨自然不算朋友。 事实上,倘若是过往的岁月里的故事而言,二者之间,其实存在着一些仇怨。 梅溪雨被迫离开青天道,去往岭南,来到槐都,都是因为当初某个少年写的一封信。 只是人在叙述某些东西的时候,总要给他一些合理的具有关联性的身份。 许春花并没有想明白这些东西。 梅溪雨又何尝能够想明白呢? 倘若说梅溪雨与南岛之间的距离,是极为遥远的。 那么那样一个少年说着他有一朋友,可能会被牵连的时候,梅溪雨也没有想过,那个所谓的朋友,会是来自青天道山下小镇的许春花。 梅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梅溪雨觉得就算水在瓶突然暴毙在了巳午坊的街头,也比南岛的那个需要他关照的朋友叫做许春花要更切实际一些。 所以二人长久的,沉默的,相对无言的站在那些人与妖并行而过的街边。 只是大概并没有什么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的故事。 在漫长的沉默的之后,这个青天道的道人倒是轻声笑了起来,抬手替许春花扫去了青丝里一片不知何时落在了那里的槐叶。 “原来南岛说的那个朋友,是你啊.....许春花。” 故事其实过去得并不久远。 哪怕是以百年计的世人而言,这也不过是一场冬雪到夏天的故事。 梅溪雨离开那片白梅溪雪的小木屋,也不过小半年的时间而已。 许春花张了张嘴,大概想要多说些什么,只是又好像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只是轻声说道:“是的。” 这样一个并不久别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很是热烈的情绪,或许是时间还不够久远,哪怕这样一个小镇姑娘安安静静的待在镇子里种花,那些花大概也不会这么快便开放的很是灿烂。 梅溪雨也没有什么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的感慨,只是微微笑着看着面前的春花女子。 道人自然心尚永。 那些白梅溪雪在五月时候已经看不见了。 但梅溪雨还是梅溪雨。 所以他在某一刻,吹着那些穿过长街的人间的风的时候,都下意识的想起了某个檐下的炉子,雪里的空空的花架,还有一个撑着小白伞穿着碎花裙,偷喝酒的撒娇的姑娘。 许春花当然也依旧是许春花。 所以当她看见梅溪雨脸上那种与某个冬日里如出一辙的温暖的笑意的时候,眼眶里还是多了一些晶莹的柔软的东西。 这样一个道人从来没有对旁人那样笑过。 见过那样一种笑容的人,或许也只有许春花。 所以小镇姑娘向前一步,环抱着道人,而后张开了嘴,一口就在他的肩头咬了下去。 在那一刹那,或许有着千万种情绪与滋味一同涌上了许春花的心头。 或许是愧疚,或许是委屈,或许是疲倦,或许是惊吓之后的柔弱。 梅溪雨很久没有那样笑过了。 许春花也很久没有撒过娇了。 总是匆匆忙忙的安静的走在槐都街头的小镇姑娘,在回忆起过往的那些温婉的时候,都觉得好像很是生疏了。 于是她咬在了道人的肩头。 咬破了血肉,那种浓郁的血腥味,却好似陈年烈酒一般令人沉醉。 许春花松开了口,却也没有松开手,只是趴在梅溪雨的肩头,噙着泪水看着五月将明的天光。 这个小镇姑娘或许痛苦的站在那里。 当她决定来找梅溪雨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这样的东西——她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办法向面前的道人开口。 那个由陈鹤故事而带来的交集的少年的故事。 让这样一个小镇姑娘无法在梅溪雨面前说出来。 梅溪雨并不知道许春花在想着什么,只是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道:“没事的,天狱也好,妖府也好,他们不会找你的麻烦的。” 这个道人以为只是偶然收留了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的小镇姑娘是在那样血腥的故事受到了一些惊吓。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许春花终于还是松开了手,退到了院门边站着,抬手擦了擦泪水,而后轻声说道:“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梅溪雨在听到了这样一句话的时候,却也是忽然沉默了下来。 而后看着面前的女子,缓缓说道:“已经晚了。” 许春花蓦然抬起头,看着梅溪雨。 后者轻声说道:“就在昨晚,巳午妖府的人已经动手了。” 许春花怔怔的站在那里,想着那个悬街上安静的站在伞下的少年。 “南岛呢?” 梅溪雨转头看向了长街对面的巳午妖府,缓缓说道:“他没有事,但是被天狱的人带走了。” 许春花默默的站在那里,似乎松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梅溪雨看着院门口的女子,继续说道:“你想要我帮忙救他出来?” 许春花沉默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在那个时候,我也只能想到来找你。” 梅溪雨长久的看着面前的小镇姑娘,没有再提这样一件事,伸手握住了许春花的手。 一夜未眠的小镇姑娘的手冰冰凉凉的。 梅溪雨转头看向巳午坊中某处已经开了门的食肆,又怜惜的看着许春花说道:“先去吃点东西吧。” 修行者很少会有这样的时间观念。 只是梅溪雨有。 许春花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好。” ...... 因为有人挑食,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也写不出什么好吃的,所以在食肆窗边的桌上,只是摆着一碗盖了肉丝洒了葱花的面。 或许人间确实最好吃的就是洒了葱花的面。 许春花挽起了头发,坐在那里安静的吃着面。 梅溪雨同样安静的坐在一旁,看着这个不知为何来了槐都,也不知为何会搅进了某些故事的小镇姑娘。 “你如何会认识那样一个来自岭南的少年?” 梅溪雨终究还是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许春花挑着面的手停在了那里,转头看向了窗外,一直过了很久,才转回了头来,轻声说道:“去年下雪的时候,小镇里来了一个叫做陈鹤的人。” 梅溪雨问的是少年,而许春花说起了某个卖着少年时候诗词的,将铁板豆腐做到了人间极致的年轻人。 这好像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只是许春花明白,有些事情,自然绕不开那样一个闲云野鹤来又如风去又如风的人。 梅溪雨并没有什么疑问,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听着。 小镇姑娘将手里的筷子插在了面前的碗里,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眉顺眼的说着在某个冬日的雪里开始的故事。 故事是从某本不小心遗失在镇上的传记开始的。 巳午坊里的天色渐渐明亮了起来,只是因为槐都停滞,这样一处街坊停在了地面之上,那些诸多悬街与高楼终究还是带来了一些阴影。 有些街边的槐树正在风里摇落着叶子。 这个故事并不长。 但是许春花还是讲了很久。 不长的故事未必便不复杂。 譬如某些冬雪里一些热闹也安静的新年的故事,某些春日的细雨里,穿过青山而去的天衍车的声音,初见槐都的惊叹,黄昏雨后面对浩渺云川的茫然。 还有某些好像永远也不会有结果的寻找,与霞云里落寞的等待。 于是那些春天里种下的花,好像一不小心就开错了地方。 所以星光灿烂风儿轻。 许春花曾经以为自己应该会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样的一个故事,只是当一切真的走到了这里,当那个自己曾经认真的寻找过的道人便坐在了对面。 许春花却发现自己其实也能够很平静的讲着那些故事。 或许就像陈鹤所说的那样,命运会把命运里的人,带到一切应该去往的地方。 譬如食肆里的一碗面,与五月穿过街巷的风。 一直到窗边的叶子都落了好几片,许春花才缓缓讲完了那样一个故事,她好像松了一口气,却又在心里吊起了一块石头,沉默了很久之后,才敢抬起头来去看那样一个道人。 梅溪雨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连姿势都未曾改变过,修行者的定力或许确实是很好的。 本不愿纠缠进许多故事的清修的道人自然更是如此。 只是许春花却突然低下了头去,拿起筷子开始大口的吃着面。 那个道人只是轻声笑着,问了她一个问题。 “所以花开了吗?” 许春花囫囵的吞着面,眼眶通红,像是随时都会有许多湿咸的东西垂落下去一样。 花当然开了,也一直都开着。 许春花不是丛刃,只是同样是人非梦。 有时候人间的风吹得过于凌乱了,那些春风里的花难免会摇摆着,不知道应该落向何方。 只是风会停的。 风会停的。 许春花这样想着,抬起头来,咽下了那一口面,笑中带泪,盈盈幽幽的看着那个道人。 “当然开了,你看,她开得很好呀。” ...... 山脚下的风雪很大,便是南德曲都觉得那些风雪像极了一些散落人间的剑意,割得他脸庞生疼。 不过一旁山石边的火堆倒是生得很是旺盛,就像一朵巨大而灿烂的南瓜花一样。 那个要来鹿鸣境内卖铁板豆腐的叫做陈鹤的年轻人正取了天衍车上用来载东西的板子,蜷缩在火堆边写着一些东西。 南德曲睁开眼睛,散去了一身剑意,轻声叹息着。 这个三十六岁的人间剑修,自然同样停留在了小道九境。 自从入了鹿鸣以来,一路向着西面而去,南德曲便一直尝试着破境。 只是大概就像张小鱼所说的那样,能不能入大道,哪怕对于他们这些人间剑宗的弟子而言,都是不可知的事情。 不是所有人都是一种叫做张小鱼的鱼。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某个伞下不见人间风雪却满身细雪的少年。 南德曲神海之中的那些道果,大概依旧不足以支撑他进入那样一种境界。 随着剑意的散去,那些鹿鸣常年不散的风雪,在这一处又吹得更为猛烈了一些。南德曲看着一旁被放下了笔墨,把手伸过去烤着的陈鹤,想了想,还是留下了一些剑意,驱散着四处的风雪。 “你在写什么?” 南德曲看着陈鹤,有些好奇的问道。 南德曲修行了一路,有时便会看见陈鹤窝在风雪里写着一些东西。 陈鹤一面烤着手,一面说道:“闲来无事,乱写一些故事,你要看看吗?” 南德曲想了想,看着山外猛烈的风雪,这样的情况,自然不适合赶路,大概确实适合窝在火堆边看一些故事,于是他点了点头。 陈鹤将身前那些新写的纸张整理了一下,而后伸手递给了南德曲。 好在身边有个剑修,不然早被风雪把那些写好的东西吹得不见踪影了。 南德曲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人间剑宗的人大概很能够找到一个和世人一样舒服的姿势。 这个剑修倚着一旁的山石,借着风雪里火光,开始认真的看了起来。 才看了一个开头,就很是古怪的看向了陈鹤。 “怎么感觉这不是开始的故事?” 陈鹤笑了笑,说道:“前面也写了很多的,只不过落在了槐都那边忘记带走了。” 或许就算带来,陈鹤大概也不会给南德曲看。 毕竟书里有个少年,剑斩陈云溪,刀劈丛刃,夺了剑宗园林的桃花溪桥做了自己的床榻。 这要是让南德曲看了,虽说不会和陈鹤计较什么,只是终归不太好。 南德曲也没有在意,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 陈鹤则是烤着手,又开始唱起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曲子。 什么你走你的路,直到我们无法接触,我也许将独自跳舞,也许独自在街头漫步。 南德曲已经习以为常,在一场风雪的山火边,看着陈鹤写的那个故事。 那样一个故事并不长,尽管陈鹤洋洋洒洒的写了许多页纸。 “陈草木不会就是你吧。” 南德曲在那里咕哝着。 陈鹤笑了笑,说道:“是的。” “那许春花呢?” 陈鹤想了想,很是认真的说道:“许春花当然就是许春花了。” 这听起来像极了一句废话。 风雪渐渐平缓下来,天边有些暮色透过风雪落在了山头的时候,南德曲终于看完了那样一个故事,把那些纸整理好,又还给了陈鹤,而后欲言又止的看着这个在那里微微笑着哼着曲子的年轻人。 陈鹤看着南德曲的那种神色,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 南德曲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 这句话大概是假的,所以说完没什么之后,南德曲大概还是没有按捺住好奇,坐正了身子,看着陈鹤认真的问道:“所以陈草木后来确实与许春花成亲了?” 陈鹤笑眯眯的说道:“当然。” “那你为什么写到一起站在云川之上看暮色之后就不写了?” 陈鹤低头整理着那些纸张,轻声说道:“因为写到这里刚刚好。” 南德曲还没有明白陈鹤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一处本来被剑意笼罩着的火堆边却是蓦然吹来了一些雪风,而陈鹤好像也是失神了一般,没有拿紧那些纸张,于是那个故事就像一些落叶一样,被纷乱的吹进火堆里。 南德曲下意识的想要去把那些纸页捡起来,陈鹤却是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 “发乎情止乎礼。” 这个年轻人轻声笑着。 “未尝不是一个好结局。” 南德曲有些摸不着头脑,惋惜的看着那些在火中烧得干干净净的纸页。 “但这与要把它烧了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年轻人止住了笑意,静静的看着火中某个变成了灰烬的故事。 “因为在这样一个故事里,长久的抱持着念想......” 陈鹤没有再去看那些火屑,站了起来,转身看着人间风雪,很是认真的说道:“会让我心不正。” “心不正,走得再远,都是假的。” 所以这是与闲云野鹤潇洒来去无关的东西。 南德曲看着那个站在寒风里的年轻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只是南德曲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眯起了眼睛静静的看着那些吹开了自己剑意的风雪,目光落向远处而去。 鹿鸣的风雪有时候会大得便是修行者都寸步难行,有时候却也会渐渐平息,弱小得就像一场南衣城的风雪一样。 天际暮色弥漫在那些不知上下的雪中。 远方有高山层叠而去。 古老陈旧的石道在风雪里若隐若现,不知上天几许。 第一百零三章 沉降的石阶,沉降的春山 来自青天道的少女余朝云停在了那些向着下方而去的石阶边,尤春山抱着自己的木剑坐在一旁,或许是槐都底部湿气有些重,也或许是他觉得自己来看大夫了,那肯定要有些病人的征兆。 总之这个东海年轻人有些咳嗽。 “你知道我昨晚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想起了什么吗?” 在那里向着下方张望着的余朝云却是突然回头看向了尤春山。 这个正在咳嗽着出神的想着某些东西的东海年轻人抬起头来,看着余朝云好奇的问道:“什么?” “小时候过年了,母亲在灶上蒸着腊肉,锅里烧得水汽弥漫,锅下面是许多烧得通红的火块,亮晶晶红彤彤的,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尤春山低头向下看去,有些默然无语。 大概天工司的人也不会想到会有人把它们比喻成一个大炉灶。 尤春山其实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江山雪要他来槐都看病,但是那个天狱的人却要他来天工司。 昨日那个天狱吏将他们带到了这里,让他们在这里等着,便独自走去了那些像是灶底火光一样的建筑群中,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尤春山也不知道现在过去了多久了。 槐都底部一抬头便是那些昏暗的穹壁,而不是天空,或许会有些光芒悬在上面,但是这个东海年轻人依旧不清楚,那些沿着穹壁挂上去的灯火,究竟是代表着白天,还是黑夜。 尤春山打了个哈欠,又拿着手掌不停的搓着自己脸,尝试消除一些困倦之意,毕竟他真的只是一个世人,会犯饿也会犯困。 一旁的余朝云或许是有些少女心性的好奇,依旧精神炯炯,背着手在踮着脚在那里四处张望着。 天工司当然是极大的。 那些蒸腾着水汽的建筑,一直向着地底极为遥远的地方铺落而去,余朝云有时候便会想着,是否它其实一直延伸到了青天道的脚下? 不过大概不会这么夸张。 这个青天道少女听见那些哈欠声的时候,又转回头来看着一旁的尤春山。 “你饿不饿?” 尤春山回头向着石阶上方看去,槐都在上面,哪怕是槐都底部都在很高的上面,二人坐在天工司的上方平台边,其实像是孤悬在断崖中层一样,往下去有很远的距离,往上也是的。 在二人跟着那个天狱吏一路向下而来,停在了这一处石阶边等着的时候,向上而去的石阶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收回去了,尤春山隐隐约约在那些崖壁边看见了许多向下淌着的流水,还有收缩进去的黑色的机括。 此时听见余朝云的这个问题,尤春山却也是叹息了一声,说道:“上去的路都没有了,饿又能怎么办呢?” 余朝云很是认真的抬头仰看着那些极高的穹壁,想了想,说道:“我或许可以试着飞上去,不过我的境界不是很高,有可能会半路就掉下来了。” 这个青天道少女境界确实不高。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如果我师叔.....” 余朝云一听见这句话,就直接扭过了头去。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尤春山在那里自顾自的说了半天,又轻声叹息着,说道:“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槐都哪里,本来我还想着先去找一下他的。” 余朝云至此才回过头来,看着尤春山无奈的说道:“那如果一直没有找到你那个所谓的师叔,你便一直不看病了?” 尤春山挠挠头,有些无言以对。 虽然知道这是在强词夺理,但是尤春山也没有什么争辩的想法。 正在这时,那条向下而去的弥漫着水汽的石道上,那个先前离开的天狱吏终于是慢慢的走了回来。 尤春山连忙站了起来,抱着木剑很是客气的看着那个天狱吏问道:“怎么样大人?” 那个不知名的天狱吏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狱主的手信已经传达给了司主,天工司那边等会会有人来接你们过去,你们还是留在这里,不要乱走。” 尤春山虽然有些遗憾没有第一时间打听到什么,但还是诚恳的点着头。 “好的,多谢大人。” 远处再次响起了一些机括声,那些向上而去的长阶再度被无数绷紧的铁索拉升了上来,尤春山与余朝云都是颇为惊奇的在那里看着,先前在上方的时候,还没有注意,此时大概看得更加清楚了一些。 那袭黑袍向着上方而去。 余朝云与尤春山这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这个东海年轻人向着方才那名天狱吏所说的东西,有些古怪的说道:“只是递交一封手信的事,需要等这么久吗?” 余朝云想了想,说道:“或许天工司那边也有些犹豫,可能他们也没有什么把握弄清楚你的问题?” 尤春山摇了摇头,又咳嗽了两声,而后抱着木剑重新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这个东海年轻人再度忐忑了起来,或许念由心生,他甚至觉得自己脑壳隐隐作痛,江山雪说自己脑袋有问题,只是问题出在哪里呢? 尤春山把手里的木剑放在了一旁,双手抱着头开始揉了起来。 余朝云看见这一幕,有些心惊的问道:“你怎么了?头痛吗?” 尤春山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就是有些不安。” 余朝云这才放下了一些心来。 一路从青天道而来,这个东海年轻人不知道平地摔了多少次,大概就像江山雪所说的那样,可能确实是脑袋有问题,余朝云也不由得关注起了尤春山脑袋的问题,见到这一幕,自然有些担忧。 二人又在那里等了少许,才终于看见有一个天工司的吏人走了上来,先是在那里看了尤春山很久,而后才神色古怪的说道:“司主正在司中等你,请随我来吧。” 尤春山与余朝云连忙跟了上去,走了几步,这个东海年轻人又想起了自己的剑,又跑去把自己的剑拿了起来。 二人跟着一路走入越发浓郁深沉的水汽中,身后却是传来了很是剧烈的轰隆隆的声音。 尤春山回头看去,只见那些向着上方而去的石阶正在不断的降下去。 这个东海年轻人在那里怔怔的停了下来。 余朝云回头看着尤春山,也看着那些降落下去的石阶,有些古怪的问道:“怎么了?” 尤春山长久的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 那大概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先前天狱吏离开的时候,那些石阶便是这样沉降下去的。 尤春山彼时尚且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快要前去天工司的这一刻,他脑中却是莫名的,多了许多很是深沉的叹惋。 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或许是一切正在崩塌所带来的意象,让他的脑海里产生了一种无法回头的仓皇而悲哀的感觉。 尤春山看了很久,直到一切都沉降下去,在身后只剩下了一片空空荡荡、无所依凭、不可触及的断崖彼岸。 这个年轻人转回头来,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扯出了一丝笑意,轻声说道:“走吧。” 余朝云深深的看着尤春山许久,眸光里大概有些哀怜。 只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了上去。 ...... 天工司大概确实很容易让人想起炉灶,想起火锅这样的东西。 那些大片的有着灼热光芒的司衙与机括建筑当中,是一处高悬的石台。 下方许多人正在匆匆的行走着,很是忙碌的模样。 尤春山与余朝云不由得想起了二人在槐都上面听见的那些关于槐都停滞,天工司正在维修的事。 可惜他们来得晚了一些,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坐地日行百里的槐都。 那个天工司的吏人似乎司空见惯,很是干脆利落的穿过了那些石道,走上了那处挤满了各处司衙的石台。 余朝云与尤春山也没有再感叹的四处张望,匆匆跟了上去。 槐都或许没有雨,只是这一片位于槐都下层的穹壁之下,却是有着很是浓郁的湿气,二人不由得觉得自己正走在一口沸腾着的火锅之中,天工司里也确实有着一些很是温暖熏人的热气。 三人一路穿过了那些檐角向下压着逼仄的巷子,停在了一处并不宽敞的院子前,院门是打开的,有条并不长的院道,一旁开着一些红色的花,里面似乎有些人声,那名吏人站在院门口,示意尤春山走进去。 这个东海年轻人默默的看着这一处在一片极不寻常的建筑里极其寻常的院子,或许是过于忐忑不安,这使得他有些窒息也有些头晕。 一旁的余朝云注意到了尤春山有些迷离的眼神,掐住了道诀,吹来了一些凉风,这才让尤春山有些好受了一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一步向着院子里走去。 余朝云也下意识的想要跟进去,那名吏人却是拦住了她,很是认真的说道:“抱歉真人,司主说了,只让他一人进去。” 余朝云虽然只有出关境,然而那名吏人还是客气的用着真人这样往往用于形容上境修行者的措辞,诚意自然是十足的,或许也是看在那身青天道道裙的面子上。 只是这个少女还是有些惋惜。 不过也没有硬闯,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抱歉,我不知道。” 尤春山听到余朝云不能进来,犹豫了少许,又走了回来,将怀里的木剑递给了她。 余朝云有些疑惑的看着尤春山。 那个东海年轻人只是颇有些惆怅之意的笑着。 “倘若我的病治不好,麻烦你将这柄剑交给我师叔,告诉他,辛苦他那段时间帮我凝聚气感了。” 从东海到北方的一路上,那个伞下少年总是在声势浩大的修行着。 尤春山自然知道那是不必要的事。 大概那个少年也确实想要帮自己找到那些气感。 当初的年轻人想要扭转所谓的霉运是真的,想要做一名剑修也是真的。 人生当然总是有遗憾的。 分明一切未卜。 余朝云却好像已经在尤春山的眼里看见了那种很是深刻的关于遗憾的光芒。 那个年轻人也没有等到余朝云答应,边转过头去,向着院子深处而去。 托付当然未必是要答应的。 一如当初江山雪的那些委托一般。 或许当初少年他们真的留在东海帮他找到了陈怀风,那自然是很好的事,只是如果没有找到,那也无可厚非。 尤春山对余朝云的嘱托也是这样的。 余朝云还想说什么,那名吏人却是走上前去,将那扇院门缓缓关了上来。 而后转身看着这个青天道的少女道修,很是客气的说道:“天工司有许多休憩之处,真人想要留下来也可以,或者也可以回到上面去。” 余朝云并没有回答,只是拿着那柄刻着一些关于年轻人关于小少年关于高崖关于剑的木剑站在那里长久的看着院门的缝隙。 依稀可以看见有些影子在里面向着前方而去。 而匆匆交汇的故事仿佛已经结束了。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少女才仿佛一梦方醒一般,转头看向了那个天工司的吏人。 “带我去吧。” 她没有说去哪里。 ...... 门里门外的故事,大概总是不相同的。 那些声音便是从面前的那扇房门里传来的。 尤春山其实有些诧异于天工司这样一出庞大磅礴的机构,司主所在的地方,却只是一个简单的院落。 不过那些遐想很快便被里面的一些争吵声给打断了。 尤春山有些听不清里面的人到底在吵些什么,或许和自己有关,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天狱吏会等了那么久才回来了。 难道自己的病真的是什么不治之症? 尤春山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他站在房门前,用力的捏了捏自己的大腿,才终于止住了那种颤栗,只是那种因为惶恐而带来的彻骨的寒意,却是依旧让他的手脚冰冷。 他有些僵硬的抬起手来,轻轻敲了敲房门。 于是在敲门声响起的那一刻,房间里的争吵声消失了。 尤春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脑袋瞬间一片空白。 那种沉寂远比一些喧哗的争吵,更让人感受到一种未知的恐惧。 好像有人打开了门,也好像有人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尤春山一时间都无法思考,只是呆滞的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初生的孩子一样,无法从事物的本质里看见关于他们的世俗的定义与意义。 在一切恍恍惚惚之中,他好像听见那人在问着自己一些什么东西。 只是他无法剖析出言语的意义,于是分明一切听得真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 尤春山只是呆滞的站着。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坐在那里。 ...... “往后千年,人间权势最盛的,永远不会是天狱或者侍中尚书那些人。而是天工司司主。” 柳青河坐在天狱梨院小道之上,看着面前的那壶正在煮着的酒,微微笑着说道。 在矮桌对面,是一个撑着伞,背着两柄剑的少年。 南岛虽然被天狱的人带走了,但是没有关在牢狱之中。 能够进天狱牢狱的人,往往都是走不出这样一出漆黑的深沉的就像一片落在了人间的夜色一样的地方。 一如柳青河当初与宋应新所说的那样。 天狱不会去抓少年。 所以当初梅溪雨在什么地方,南岛便在什么地方。 少年沉默的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那壶正在煮着的酒,他一手握着伞,一手松垂着,便搭在膝头——衣裳上落着的某片白花正在颤巍着。 少年随时都可能抬手拔剑。 柳青河并没有在意少年的姿态,一如陆小二不会在意尤春山的姿态一样。 这都是没有什么威胁的东西。 “大人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南岛过了许久,才沉声说道。 柳青河轻声笑着,说道:“因为有些事情出乎了我们的意料,所以原本与他所约定好的一些东西,只能换一种方式。” 当初柳青河与宋应新承诺过,如果巳午妖府出面抓了少年,他会将人转交到大理寺,天工司彼时直接去那里要人便可以。 只是柳青河大概也没有想到,水在瓶的目的从来不是让兵部尚书死,而是要让这个少年死。 所以最后他不得不将少年带来了天狱之中。 南岛默默的看着面前身材高大的柳青河,他一直以为陈怀风已经足够高了,没想到这个天狱狱主比他还要高不少,坐在那里的时候,却是比十六岁的少年站着矮不了多少,再加上一袭宽大黑袍堆叠,像极了一直静坐的黑色猿猴。 那么为什么不叫柳黑猿而叫柳白猿? 柳青河并不知道少年在想着什么,只是继续说道:“天工司司主对你很感兴趣,你去见一见他,对你日后很有好处。” 少年听到这句话,才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男人会突然说着天工司的事。 只是少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 某某某对你很感兴趣这样的话,总容易让人想到一些很是阴暗的东西。 柳青河也没有在意,只是安静的看着少年。 他或许以为少年大概会说一些诸如——你们从来都没有信过我,我又如何信得过你们这样的话。 只是少年没有。 他只是坐在那柄黑色的伞下,低头看着落在衣裳上的白花,而后抬头看着柳青河自嘲的说道:“大人觉得我有选择吗?” 柳青河挑了挑眉,而后轻声笑了起来。 “当然有。” 第一百零四章 解救之道,便在其中 南岛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矮桌对面的柳青河。 那个一袭金纹黑袍,如果坐着表情严肃大概会像怒目金刚一样柳青河只是笑着。 桌上的酒壶开始咕噜着热气。 于是那个男人站了起来,走到了一旁梨树下,看着那些齐眉的枝条,很是平静的摘着最后的一些梨花。 “听说你很喜欢喝桃花酒。” 柳青河一面摘着梨花,一面微笑着说道:“其实有时候梨花酒也是可以的,你可以尝一尝。” 南岛的瞳孔骤然收缩。 让少年神色产生了这样的变化的,自然不是梨花酒。 而是那一句话听说你很喜欢喝桃花酒。 这便意味,面前的这个天狱狱主,其实很了解面前的少年,或者说少年的过往。 南岛深深的看着那个在那里摘着梨花的高大男人。 倘若一切都是知道的,那么柳青河这种故作不知的暧昧的态度,自然很令人寻味。 南岛并没有问柳青河如何知道自己爱喝桃花酒,只是收回了目光,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面前那个煮酒的酒壶。 那个壶大概煮过茶水,所以不止有着酒香,也有着茶香。 如果说茶能解酒,那么酒里泡茶岂不是千杯不醉? 这大概就像是反正吃了也会拉,那我边吃边拉,就永远不会撑死。 柳青河带着梨花重新回到了这里,揭开盖子,将手里的梨花尽数倒进了壶中,而后才重新盖上了盖子。 二人继续安静的对坐在那里。 “我不信。” 南岛平静的说道。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所以其实不是我们不信你,只是你自己不相信我们会相信你。” 少年只是说道:“这是没有理由的事情。” “你有个师弟,他不想得罪你,不想让你怨恨许多东西,所以在岭南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想要让你做个好人。” 柳青河平静的说着,看着面前的少年。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呢?” “细雪剑也好,风雪剑也好。不落向人间,我便可以不管不顾。” 南岛沉默了很久,而后深深的看着柳青河。 “天狱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柳青河微微笑着。 “你和他们那些人不一样。所有人都是痴心妄想,但你.....” 这个男人抬起头来,好像很是感慨的看着人间天穹,悬街分割的天穹,高楼截断的天穹。 “南岛,你是真的有可能的人。” “所以人间遍地山火,终日风雨,却好像都与你没有关系一样。” 南岛沉默了下来。 河宗的人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了。 天狱的人好像也偃旗息鼓了。 分明人间水火交加,但他却好像游离在了一切故事之外。 像极了当初某个岭南小小剑修站在南衣河边痴痴的想着那些东西一样。 柳青河长久的看着面前的少年。 “因此除了这柄伞的故事,此外的一切你当然可以自己选择。” 南岛并不意外柳青河会知道伞下的故事。 相比于自己喜欢喝桃花酒。 这柄伞下笼罩着风雪的故事,其实人间知道的人,已经不算少了。 “你如果不在天狱,见不见天工司司主,自然与我无关,但你既然在这里,你去不去,我自然需要征求你的意见。” 柳青河微笑着说道:“我不想你记恨于我。” 南岛安静的坐在那里。 梨花煮酒的香气渐渐弥散开来。 有些花快要落尽了,于是要结果了。 南岛抬头看着那些寥落的白花,却也想起了自己神海里那些同样快要落尽的白花。 他当然可以猜到为什么柳青河会说着不想自己记恨于他。 倘若当年青衣在人间乞行的时候有些仇隙,那些人大概也不会想被那样一个人记着。 “天工司司主....” “宋应新,他叫宋应新。” 南岛抬眼看了一眼好像很有耐心的柳青河,继续说道:“宋大人为何会对我感兴趣?” 柳青河静静的看着那柄伞,平静的说道:“因为他对这柄剑鞘很感兴趣。” 南岛抬头静静的看着那柄伞。 这柄出自少年父亲,某个人间不闻音讯的东海最好的铁匠所打造的伞,有人说过它是剑,也有人说过它是剑鞘。 但不管怎样,大概意味都是一样的——天下只有没有鞘的剑,但不会有没有剑的鞘。 少年藏剑于身而已。 柳青河抬手并指伸在了少年的伞沿边。 南岛尚且没有明白柳青河这是什么意思,便很是惊诧的看着这一幕,漆黑哑光的伞面之上,许多原本沉寂的剑意,在那一刹,却好像活过来了一般,向着这个天狱狱主的指尖而去。 少年蓦然惊起,执伞站了起来,向后退去,满是惊骇的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伞上有着剑意之事,南岛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那些附着于伞上的剑意,便是少年都很难引出来,他只能取下一些来自秋溪儿的剑意。 然而面前的这个天狱狱主便这样平静的将那些剑意抽离了出来。 南岛满脸惊色的看着柳青河,少年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神情了。 “你如何做到的?” 柳青河只是微微笑着坐在那里,端详着指尖那一道古老而凌厉的剑意,轻声说道:“没有什么稀奇的,你也知道的,天狱剑修,倘若不是来自人间各大剑修之地,那么往往都是修的磨剑崖之剑。” 这是直属于那个天下三剑之一的人间帝王的司衙。 南岛沉默了下来。 柳青河没有在意少年的惊诧,只是静静的看着指尖的剑意。 “剑意是有的,伞也是有的,只是那个铁匠到底是如何将这样的东西铸在了一起......” 柳青河看向了南岛。 “这大概是世人所不解的事。宋应新他会好奇,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 南岛长久的站在梨花院落小道上。 柳青河看了许久,而后碾碎了指尖的那一抹剑意——这一幕同样让少年心中惊骇不已。 矮桌上的酒煮好了,再煮下去,大概便要烫嘴了。 随意的碾碎了剑意的柳青河将酒壶从炉上提了下来,翻过茶碗,给二人各自倒了一碗。 少年沉默了很久,重新回到了那里坐了下来。 梨花煮酒或许确实有着不一样的风味。 只是少年无心品尝。 在过往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足够的神秘的。 直到出现在了这个院子里,他才发现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藏住。 少年没有喝酒,毕竟他一只手握着伞,如果还要拿一只手来喝酒,那么便没有手握剑了。 或许就像草为萤说的那样,喝多了,人就会多几只手。 但醉意这样的东西,是需要酝酿的。 柳青河也没有在意,只是平静的喝完了自己的那碗酒,而后将酒碗放回了桌上,站了起来,转身向着院外而去。 “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长久的坐在那里。 直到那袭宽大的黑袍消失在落着梨花的尽头,少年才缓缓拿起了面前的酒,安静的喝着。 故事从不扑朔。 有些人总是很诚恳的说着许多的真相。 只是少年心中明白。 一切自然是有所图的。 那么柳青河,或者当初停留在了岭南的乐朝天,亦或者在一切故事开始的时候,那个溪桥上一梦方醒,提醒自己握紧伞的白衣剑修。 他们都是在图谋着什么? 没有人回答少年心里的问题。 只是许多白花在安静的坠落着。 神海里的也是。 ...... 尤春山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进了那处陈设着诸多古怪器具的房子。 如果陈鹤在这里,便会发现他引以为傲的天衍车的关键部件,正在角落里吃着灰。 除了最开始来给自己开门的那个眼睛上挂着镜片的中年男人,在房间里还坐着一个神情很是严肃的老头子。 方才或许便是二人在争吵着什么。 一旁有张靠在窗边的,摆满了杂乱的图纸的桌子。 最开始给他开门的那个中年人在尤春山走进来之后,便走了出去,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像是在平息着自己的情绪。 尤春山于是有些忐忑的看向了那个神情严肃的老人。 从一定程度上而言,争吵未必不是一种好事。 至少说明了房间里的两个人,与他一样,都是世人,而不是修行者。 修行者很少会有那么激烈的争吵。 毕竟能动手尽量少逼逼。 只是尤春山还是有些紧张,毕竟他不是某个南方喝了一千年酒,跑去看大夫,发现自己有了酒疸,还全然不当回事的人间大妖。 他有病是真的会死。 “大人....” 尤春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叫大人还是叫大夫,当然大夫也可能是大夫。 “坐下吧。” 那老头神情依旧严肃。 尤春山闭了嘴,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而后很是自觉的把手伸了过去。 老头却是并没有给他把脉,只是坐在那里长久的看着他。 尤春山虽然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但也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老头才瞥向一旁的桌案,从身后摸出来个小枕头。 “把手放上去。” 尤春山乖乖照做。 院子里很是平静。 除了外面那个中年人的脚步声,便只有尤春山自己呼吸声与心跳声。 这个东海年轻人心跳得很快,看着面前的老人,其实很想问一问自己究竟是什么问题,只是看着他那副眉头紧锁的模样,又有些不敢开口。 一直过了许久,大概确实是大夫的老头子才终于收回了手去,尤春山正想问一问,那个老头却是突然起身向着门外走去,而后关上了门。 二人或许在门外说着一些什么。 尤春山紧张得有些耳鸣,依旧什么都没有听清。 一直过了许久,那扇门才被重新打开了。 进来的却变成了那个中年模样的男人。 这个应该便是天工司司主? 尤春山有些紧张的看着男人。 从青天道陛下给了自己一柄剑意之剑作为凭证的时候,尤春山便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问题或许确实很大。 宋应新坐回了桌案边,静静的看了尤春山许久,那种目光里的意味很是复杂。 尤春山被他看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起来。 “大...大....大人....” 宋应新看了尤春山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你得的是寒骨症。” 尤春山一脸茫然的看着宋应新,他从没有听过寒骨症这个名字,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寒骨症?” 宋应新或许也有些犹豫。 而先前出去了的那个老头却是走了进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些案卷,边走边看着,瞥了一眼二人的模样,很是平静的说道:“就是以后你会慢慢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先是四肢无力,然后慢慢萎缩,最后呼吸衰竭而死。” 尤春山脑袋里轰的一声,撞翻凳子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的左右张望着二人。 “那...那应该怎么治?” 老头在那里翻看着那些厚厚的医书病例,淡淡的说道:“没有治的法子,你现在已经进入了发病期,只有慢慢等死。” 老头的话很是冰冷。 或许是见惯生死的原因,人间大夫的语调总是平缓的不起波澜的模样。 宋应新或许也觉得老头的语调过于冰冷了,瞥了他一眼,老头只是自顾自的在那里看着案卷。 尤春山有些慌乱的说道:“那槐都别的地方有能治的大夫吗?” 宋应新缓缓说道:“他便是槐都最好的大夫,白术。” 尤春山蓦然沉默了下来,只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依旧怀抱着一丝希望问道:“但是陛下不可能平白无故让我来这里.....” 宋应新沉默了下来。 便是一旁正在翻着医书的白术都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头静静的看着这个来自东海的年轻人。 尤春山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二人。 一直过了许久,白术将手里的那本医书放在了桌案上,转身向着门外而去。 “你来决定吧。” 宋应新安静的坐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天工司司主才站了起来,看着尤春山平静的说道:“你随我来吧。” 尤春山浑身冰冷的站了起来,看着向门外而去的男人,匆匆追了上去,或许是天工司内水汽弥漫的原因,尤春山却是又平白无故的摔了一跤,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浑身有如抖筛一般,慌慌张张的跟着那个男人一路而去。 这是一条通往院后的小道。 小道尽头有一扇门,不知通往何处。 尤春山觉得那或许便是自己命运的门。 门打开了,然而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条继续向着下方而去的道路。 尤春山沉默的跟着宋应新向前走去。 一路水雾蒸腾,不知究竟会通向哪里。 二人一直走了很久,终于才在一处人为开凿的崖边停了下来。 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往下距离那些被余朝云形容成了炉灶的司衙建筑依旧有着很高的距离。 宋应新便在那里停了下来,而后静静的看着下方的一切。 这个来自东海的年轻人很是茫然的站在那里,四处有着通红的光芒,也有着沉闷的机括声,像是某些正在积蓄着力量,随时可能迸发的山火一般。 好像前一刻自己还在一个世俗的,人间的故事里,下一刻,一切便变得玄幻了起来。 一直过了许久,尤春山才看着站在前方的那个天工司司主,轻声说道:“大人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宋应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个年轻人,而后转回头去,缓缓说道:“你知道道圣的《人世补录集》吗?” 相对于那本人间无人不知的《青牛五千言》,对于世人而言,《人世补录集》或许确实没有太高的知名度。 尤春山认真的想了很久,摇了摇头,茫然的说道:“不知道。” 或许他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代表着世人高度的天工司司主,为什么会突然提起了修行界的道卷。 宋应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那是函谷观留给人间的最后一本道典。里面有着诸多关于大道阐述之言的记载。” 尤春山万般的不解站在那里,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宋应新静静的向着远方看去。 尤春山跟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在那些水雾蒸腾的远处,还有着一座隐隐绰绰的山崖,崖上似乎藏着许多极为隐秘的东西。 所以人间没有通往那里的道路。 或者说道路被藏了起来——尤春山依稀看见了一些雾气之中的铁索。 “天工司破解了其中的一页。” 宋应新轻声说着,在一旁某处凸起的石块上,按了下去。 浩大而沉闷的声音在这处断崖之外响了起来。 一如尤春山所想的那样,无数铁索绷紧,将一条沉寂的悬道抬升至了崖边。 这个东海年轻人听着那些含糊其辞的叙述,依旧不明白面前的这个天工司司主所想要说的是什么。 宋应新只是在那些沉闷的声音里转过了身来,静静的看着尤春山,像是一字一句一般的缓缓说道。 “解救之道,便在对岸。” 尤春山忽然睁大了眼睛,在这一刻,他终于记起了先前踏入那个院子的时候,面前的这个人与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你想成仙吗?” 在十二楼出现之前,世人从未有过关于仙的概念。 或许有人说着那是山上人。 或许有人说着那是疯子。 尤春山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是他诚恳的相信着,面前的这个天工司司主,大概是疯了。 尤春山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世俗的中年男人。 一直过了许久,才吃吃的说道:“那您为什么不去?” 宋应新很是平静。 “我们只是有着关于那些东西的猜测,而从无实证,而且,我没有病,我往前还有路。但你没有了。” 这个天工司司主转身向着来时的路而去。 “或许这便是陛下要你来这里的原因。” “走过去,白术会帮你。” 宋应新在半路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踌躇的站在那里的尤春山,又越过了他,看向了遥远的迷蒙的水雾——那未必是蒸腾的水汽。 “倘若世人所定义的仙是确切可以被阐述的,那么,尤春山。” “你或许会是人间第一个仙人。” “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会是,只是死在了对岸。” 第一百零五章 五月十七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五月十七。 当人们开始习惯于槐都这种停滞的模样,安静的走在上午的街巷之中的时候,突然便听见了一种很是熟悉的轰鸣声。 而后下一刻,人间街巷开始迅速的进行着沉降飞升,有巳午妖卫的身影出现在了街头,而那些黑袍的天狱吏,却是缓缓离开了那些街巷。 顾小二肩头挂着一块抹布,很是好奇地站在面馆的门口看着。 大约今日槐都的人都在看着这阔别半月之久,重新开始流转的槐都。 对于大多数世人而言,或许五月的故事,除了兵部尚书的死,便只有槐都停滞算得上大事了。 或许还有发生在城南那个天狱和巳午妖府都未曾出面解释的离奇的故事。 顾小二或许知道得多了一点,但是也不会多到哪里去。 不管怎么说,当他看见槐都街巷在上午的日色里还是变换着的时候,心中终究还是多了一些安定感。 毕竟像他们这样的人,看了这么多年运转着的槐都,突然有一日这座都城便这样停下来了,也不知道会停多久,心中总归有些不安。 顾小二脸上有了些笑意,放下了帘子,重新走回了面馆里。 卯辰天狱之治与巳午妖族之治的交替节点,面馆里向来没有什么客人。 是以一众人都是在那里休息着闲聊着。 祝从文正洗完了碗,擦着手从后厨走了出来。 “槐都恢复正常了。” 顾小二的语调与神情都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开心。 在动荡之后,重新活在习以为常的故事里,自然有着一种浓烈的心安。 祝从文倒是没有像顾小二那么开心,只是静静的向着窗外瞥了一眼,看着那些已经重新构架完毕的长街,只是轻声笑了笑,说道:“挺好的。” 对于顾小二他们而言,自然是很好的事。 当初槐都突然停滞的时候,他们一度以为连槐都都要像人间别处一样无法安定下来了。 虽然槐都这些日子确实未必真的安宁。 只是那些东西都是与绝大多数人无关的事。 顶多是在酒桌上谈一谈,巳午妖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已。 城南的故事确实是藏不住的。 人们猜测着某个妖府里的侍中大人是否已经焦头烂额——对于许多人而言,自然算得上有些喜闻乐见,毕竟那位大人不是世人,而是妖族。 两族之间的故事,在人间山火燃起的时候,便重新被世人记起来。 只是面馆里那个说着挺好的书生,却是清楚,侍中大人或许并不会像世人所想象的那样焦头烂额愁眉不展。 那个夜晚能够那么平静地与自己说着那些东西的人,如何会不知道巳午妖府做出那些事之后人间的反应? 祝从文长久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那些喜上眉梢的行人。 顾小二走过来看着祝从文许久,倒也没有说什么,他自然知道对于世人而言有些故事或许已经结束了,但是对于这个书生而言还远远没有。 二人站在那里看了许久,有人掀起了帘子走了进来。 顾小二转身过去,脸上带着笑意问道:“客官要点.....” 这句话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祝从文古怪地转头看去,脸上却也是带上了一些惊色。 来的人自然不是寻常来吃面的客人,倘若是寻常之人,面馆里的几人大概也不会变得这般古怪。 那是一名吏部吏人。 顾小二默默地回头看了一眼祝从文,而后重新回头看向了那名吏部官员,轻声说道:“大人有事吗?” 那名吏部吏人环视了一周面馆里的那些有些忐忑的人们,而后目光停在了窗边的祝从文身上。 “悬薜院一千零三年学子祝从文?” 祝从文倒也平静了下来,向着那人行了一礼,说道:“是的,大人。” 那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道:“随我走吧。” 说完这句话,那人便径直转身,掀起了帘子走了出去。 顾小二有些担忧地看了祝从文一眼,犹豫了少许,倒是连忙追了出去。 祝从文倒是平静得很,站在窗边整理着衣裳——毕竟方才还在后厨洗碗打杂。 “不知道大人方便透露一下,这次是因为什么事吗?” 顾小二的声音从面馆外传了进来。 那名吏人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好相处的模样,但语气却也没有多恶劣,只是说道:“事关重大,你们还是不要乱打听。” 顾小二显然有些不死心,还在问着些什么,祝从文却是已经走了出来,拉住了顾小二,将他往面馆里推去,笑了笑,说道:“顾哥放心吧,没事的。” 顾小二叹息了一声,默默地看了一眼祝从文,后者与那名官吏走上了长街去,渐渐没入了人流之中。 面馆里剩下的小二也偷偷探出了头来,在那里看着顾小二。 “二哥?” 顾小二沉默了少许,而后摇了摇头,说道:“或许确实没事吧。” “你怎么知道的?” 顾小二轻声说道:“因为他看起来有些客气,按理而言不应该这么客气。” 所以为什么这么客气呢? 顾小二没有再说什么。 长街里似乎还有些书生模样的人在走着。 一众人看了许久,重新回到了面馆里,只是还没来得及议论一下,便再度有人掀起了帘子走了进来。 这次几人看见进来的二人时,神色很显然地凝重了起来。 一人来自刑部,当初几人都是见过的,而另一人,却是来自大理寺。 顾小二作为老大哥,于是再度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道:“二位大人所为何事?” “祝从文呢?” 那名来自刑部的吏人看着顾小二问道。 顾小二犹豫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便在方才,被别部的大人带走了。难道二位大人并不知情?” 那二人对视了一眼,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面馆里的众人默默的等了许久,直到确定真的不会在窜出来什么天狱吏巳午卫了,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人好奇地看着顾小二问道:“大理寺的人找祝从文做什么?” 顾小二站在窗边张望着,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问得好啊,他们找祝从文做什么?” 大概并不是为了祝从文而找的祝从文。 或许和某个侍中大人或者城南之事有关。 只是很显然,水在瓶身为门下省最高长官,除了天狱与陛下,刑部也好,大理寺也好,都是无权直接问责的,自然只能从别处入手。 顾小二觉得自己或许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只是终究这些事情与他无关,他也接触不到,于是重新拿起了抹布,在那里擦起了桌子。 ...... 随着那些天狱吏在槐都街巷之中消失,也意味着持续半月有余的天狱之治的结束。 天狱不再接管槐都,自然一切复归其职。 大理寺位于槐都以北,与当初兵部尚书府离得并不算太远,只是随着当初槐都停滞,这样一处司衙也便被长久地滞留在了槐都地底穹壁之下。 大理寺卿与吏部尚书年岁相仿,大抵而言,是同一批入仕之人。 不过二者大约并非什么旧相识,否则大概也不会发生今日这种令人心生疑惑之事。 正在衙中处理事务的大理寺卿在得知了吏部那边先行将祝从文带走了的时候,自然很是头疼。 现而今的槐都这些事情,大理寺其实并不愿意掺和进来。 一者是天狱,一者是巳午妖府,二者自然都不是什么寻常的部门。 大理寺纵使执掌刑罚,面对着这二者,自然颇有些无力。 是以前段时间,天狱接管槐都之时,大理寺上下自然都是松了一口气。 兵部尚书之事,牵扯到巳午妖府,那个陛下之下的朝堂第一人,任谁都不会想掺和进去。 只是天狱将巳午妖府逼得做出了城南之事之后,反倒是再度沉寂了下来,意味自然很明显,那便是要将巳午妖府之事,落到大理寺与刑部头上,由他们出面,去处理一些事情。 这样或许也确实合理。 毕竟天狱之职并不在于此。 倘若天狱依旧是前身镇鬼司,自然无可厚非。 在大风朝建立之后,被镇鬼司所吞并的诸多权利,便重新下放给了大理寺等部门。 时年五十三的大理寺卿很是惆怅地坐在桌前,想着有人确实在作死,明知道自己没做设定,没写大纲,没取名字,还老是他妈胡言乱语。 那名吏人自然不知道他家长官在想啥,只是安静地在院中等待着指示。 一直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大理寺卿颇为惆怅的声音传了出来。 “去吏部要人,另外安排人去城西国子监等着,吏部突然将人带走,多半是要准备候补官员了,那些学子,多半是要先入国子监的。” 吏人恭敬的应了一声,而后穿过了院子,离开这里。 其实大理寺卿未必全说完了。 他自然可以猜到许多东西。 譬如学子入仕之事,一直都是吏部压着不肯松口,现而今突然有了这些举动,自然也意味着许多东西。 不止是兵部之事,同样也包括巳午妖府。 那位穿着白衣的侍中大人,大概确实要有麻烦了。 他也不想管那么多,毕竟自己现在连个名字也没有,那就一切顺水推舟便是了。 ...... 宋应新正在天狱之中。 正所谓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那个少年被天狱带走了的事,宋应新哪怕在天工司中,自然也是时常留意着的。 久等不来,宋应新便又来了一趟天狱。 只不过并未见到那个少年,因为在宋应新敲着天狱那扇漆黑的大门的时候,柳青河便已经问过了少年。 南岛只是平静地说着不想见。 少年当然不想见。 哪怕再光明磊落的人,也不喜欢被人将一切都看了去。 更何况他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 于是柳青河将宋应新带去了监察院里喝着茶。 宋应新在看见柳青河一早便准备了一壶正在煮着的茶水的时候,大概便明白了那个少年的意思,倒也没有直接说起自己的来意,只是说着近日槐都之中的事。 “听说吏部已经开始选拔国子监人选了。” 柳青河依旧惯常地微笑着。 “那是他们的事,和天狱没有关系。” 宋应新默然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天狱如果不动手,原越又如何肯松口?” 柳青河轻声说道:“这要看大理寺那边能够把事情翻出来多少翻到明面上。天狱固然可以毫无顾忌的去做许多事情,只是说到底,终究是不合理的行为。槐都不是假都,各处司衙自然应该各司其职。” 宋应新惆怅地看着柳青河,说道:“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成竹在胸。” 柳青河挑眉看着这个天工司司主,自然明白他这句话其实有些讽刺当初答应了天工司的那件事。 “我也没有想过,水在瓶的目的不是要将手伸入兵部之中——虽然一开始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却是很像是为此而来。” 宋应新亦是沉默了少许,说道:“毕竟世人很难会想到,有人会用一个六部尚书的死,来换一个少年的必死之局。当然,水在瓶或许也没有想到,天狱与人间剑宗会插手进来。” 柳青河微微笑着,说道:“有没有想到,并不重要,听说今日朝议之时,水在瓶依旧平静得很,大概他还有着什么后手。” “我看你也平静得很。” “我当然平静,毕竟天狱想插手便插手,想脱身便脱身,只有陛下才能够过问天狱之事,谁来了,我都可以不理会。” “大理寺那边大概骂你骂得狠。” 柳青河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推给了宋应新,轻声说道:“随他们,那本就是他们的事。他们其实应该庆幸天狱愿意进来看一看,不然来自巳午妖府的压力,他们可扛不起。” 巳午妖府自然不止是水在瓶,同时也代表着两族之间的一个纽带。 “天狱已经做了该做的了,剩下的,自然需要他们自己去解决,包括李成河的死。” 宋应新听到这里,倒是有些神色凝重,看着柳青河说道:“那个少年都被你们留在天狱了,大理寺又如何继续下去?” 柳青河安静地坐在那里喝着茶,抬头看着那些越过院墙而来的白花,平静地说道:“有个天狱吏消失在了槐都,俞但那边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这一件事了。” 这大概是天狱理所应当的职责。 “蚂蚁走过,尚且有痕迹,更何况这么大一个人?只要能够找到那个巡游吏与巳午妖府的一些交集,李成河的死并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 天狱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管了,只是自然并非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了。 宋应新长久地看着安静的坐在院子里的柳青河,沉默了很久,或许也是在想着关于那个侍中大人的事,轻声叹息着说道:“其实我并不能理解水在瓶究竟是在想着什么。”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不能理解才是对的,有些事情,如果能够理解,自然便是同一条河里的人了。” 宋应新没有再说什么。 柳青河却是突然问道:“对了,那个叫做尤春山的东海人怎么样了?” 宋应新神色凝重起来,说道:“不治之症,等死之症。” 柳青河挑眉看着宋应新。 “我看他好像除了有些惊吓过度,也没有什么别的问题。” 宋应新叹息着说道:“有些病症,自然不是能够轻易看得出来的。更何况,你是妖,他是人,虽然人妖合流,但终究不是一样的事。” 柳青河只是笑了笑,而后说道:“那他怎么选的?” 宋应新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换做是你,你会怎么选?” 柳青河难得的惆怅的说道:“这是很难抉择的事,我没有经历过,当然不知道。” 只不过大概心中还是有着答案的。 柳青河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倒是宋应新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看着柳青河说道:“对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这个天工司司主来此自然不止是为了少年的事。 “什么忙?” 宋应新轻声说道:“我需要一些来自磨剑崖的山石。” 柳青河蓦然看向了宋应新,有些古怪地问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宋应新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某些东西被某座远在东海高崖的人听见一般。 “那个叫做尤春山的人,并非第一个得了这种病的人。在白术的那些医书病例之上,这么多年来,至少记载了数十例这样的东西。我们怀疑与那座高崖有关。” 柳青河沉默了少许,说道:“你们怀疑磨剑崖的崖石有问题?” 宋应新轻声说道:“如果可以拿到那柄磨剑崖的剑看一看,或许会更好一些。” “那是一柄来自磨剑崖的剑意之剑,并非人间凡铁所铸。你哪怕看到了,大概也是没有什么意义。” 柳青河轻声说道。 宋应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柳青河继续说道:“崖石之事,我会让天狱去想办法,但是如果崖上的人要找麻烦,到时候可别怪我将你卖了。” 这个天狱狱主轻声笑着。 “虽然高崖衰败,但是终究崖上依旧有人,能够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 宋应新虽然有些无奈,但还是认真地说道:“没问题。” 第一百零六章 万一是真的呢 宋应新在天狱待了很久,才离开这片基调沉郁黝黑的院子。 南岛撑着伞便在那处梨花院落里静静地看着。 柳青河送了宋应新回来的时候,看着站在梨树道上的少年,想了想,却也是走了进去,看着少年的那柄伞很久。 南岛看着柳青河,问道:“狱主在看什么?” 柳青河笑了笑,说道:“只是突然想了起来,你的这柄伞能够承载磨剑崖的剑意,伞骨伞面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寻常的东西。” 南岛亦是看向了自己的那柄伞,这柄伞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南岛其实也不清楚。 当初年幼之时的记忆,对于少年而言,已经是极为遥远模糊的事了。 “狱主关心这个做什么?” 南岛没有再看伞,而是看着院外的男人。 柳青河轻声笑了笑,却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会平地摔吗?” 南岛下意识的想起来了当初东海遇见的那个叫做尤春山的年轻人,有些犹疑地看了柳青河很久。 少年当然不会平地摔。 那样倒霉的事,或许确实不会落到南岛头上。 “不会。” 柳青河仿佛确实只是随口一问一般,向着天狱深处而去。 南岛在那里看着柳青河的背影,站了许久,正打算去梨院深处坐下来修行的时候,却是看见了一个道人正穿过天狱院道,向着这边而来。 会来天狱的道人,大概也确实只有梅溪雨了。 南岛停了下来,看着走入了院中的梅溪雨。 道人的神色相比于过往的几次见面,要温和了许多。 南岛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想着或许是因为这些烦人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了的原因。 二人在梨树下站着看了彼此很久,梅溪雨看着少年,又想着那个小镇姑娘,却也是有些感叹。 只不过什么都没有说。 许春花并不想让少年知道一些更多的故事。 南岛看了许久,终于转过身去,踩着那些零落的白花。 “槐都的风应该吹了两天了。” 这是一句颇具岭南风格的话。 人间大概只有岭南有着一个听风剑派。 梅溪雨自然知道少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看着少年伞下安静的走着的背影,缓缓说道:“确实有两天了。” “巳午妖府那边?” 梅溪雨听着少年的问题,或许也能理解少年的那种急迫的情绪,站在那里沉吟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大理寺那些地方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 南岛停了下来,沉默了少许,说道:“大理寺能够拿巳午妖府有办法?” 道人同样向前走去,平静地说道:“当然没有办法,但你要知道一些东西,不止是给你我看的,那是没有意义的事,要让人间看见,才有足够的价值。大理寺或许确实动不了巳午妖府,但是让世人知道,巳午妖府做了一些本不该做的事,槐都才有理由对侍中大人动手,这也是最开始与你说的,天狱按兵不动,让被围困一些人自己跳出来的原因。” 梅溪雨停在少年身旁,二人一同看着那处黝黑的高墙。 “当然,我能够理解站在墙里的感受。”梅溪雨转头看着一旁的少年,轻声说着,“当初我也在这里面待了很久.....” 南岛打断了梅溪雨的话,平静地说道:“不,你不能理解。” 梅溪雨听到这句话,倒是沉默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或许是的。” 道人自然不是少年,体内也没有某种极为凝练的元气。 自然也不会有着某种提心吊胆的感受。 又或者不止如此。 哪怕当初梅溪雨坐在这片梨院之中,终究他的背后还有着某个道观,有着某个叫做白玉谣的道门大修。 但是少年没有。 二人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很久,梅溪雨缓缓说道:“风不会吹太久的。” 南岛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了很久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梅溪雨转头看着伞下的少年,或许是终于想起了自己来此的目的,轻声说道:“许春花让我来看看你。” 南岛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 梅溪雨并未向少年说起背后的一些沉冗的故事,只是轻声笑着:“当初你说你有个朋友需要关照的时候,其实我也没有想到,你说的是许春花。” “你们认识?” “我是青天道的人,她是青天道山下小镇的姑娘。” 梅溪雨简单地说着一些东西。 南岛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那确实挺好的。” 少年大概确实有些良心不安。 “我当初确实没想过有可能会牵连到她。” “巳午妖府不会把事情做得太过分,就算你不说,大概那些事情也不会沾染到她身上去。” “那便好。” 南岛说完了这样一句话之后,便没有再说什么,在那棵梨树下坐了下来。 “当初你写那样一封信的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道人站在一旁,很是平静地说道。 本来打算静心了的少年抬起头,看着梅溪雨,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提起这样一件事来。 梅溪雨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这个青天道道人向来都不是喜欢喧闹之人,相应的,自然也便很少将情绪表露出来。 少年自然不知道,道人或许在某些故事里表现得很是平静淡然,但其实心中依旧很是不安。 这种不安,是在当初某个夜晚,看见了某个果决的转身离去的小镇姑娘开始的。 道人有时候都会很烂俗地想着诸多人间故事。 而现在的道人,大概确实才能够真正的静下心来,或许清修,或许好好的看看槐都这些故事的走向。 南岛自然不知道那些东西,只是看了梅溪雨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多谢师兄。” 梅溪雨挑了挑眉,倒是没有想到这个少年会突然叫自己一声师兄。 不过想着自己这些日子所了解到的那些关于少年的故事,梅溪雨倒是叹息了一声。 这或许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少年叫过师兄的人,好像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梅溪雨摇了摇头,没有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之所以会来天狱,自然是因为受了许春花所托。 少年好得很。 就像当初梅溪雨自己一样。 这样一处总是与夜色与黑色相关联的地方,并没有对少年做什么。 道人安静而来,也安静而去。 或许确实给了少年一些慰藉。 南岛安静地坐在树下。 白花安静地坠落着。 ..... 水在瓶自然是很忙的。 这个看起来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的侍中,正在宫道上静静地看着远处那些大片的槐树林。 槐安皇宫之中的槐林,由来已久。 自槐安鬼帝始,至今也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五月的槐树葱葱郁郁,远远看去,在下午的日色里,就像是一片皇宫里水泽翠绿的大湖一般。 正在安静地看着槐林的水在瓶,或许确实有些悠闲的模样。 只是无论是谁,都清楚得很,这样一个侍中大人很难悠闲得起来。 陛下不在槐都,诸多事务都会交由水在瓶所在的门下省来决议。 只是忙里偷闲,自然未尝不可。 有宫中侍卫匆匆而来,看着站在宫道上停留着的水在瓶,很是恭敬地说道:“诸位大人已经在槐殿等了许久了,侍中大人。” 水在瓶依旧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回头看了一眼那条宽阔宫道尽头的那处大殿。 已经是傍晚时分,槐都诸臣却匆匆入宫殿议,自然是大事。 不过这却是与槐都之事无关的事情。 而是南方的事情。 大泽彼岸的某位帝王,在五月的故事里,突然选择了退兵,消息被一路紧急送到了槐都,诸臣自然不得不匆匆而来。 只是同样得到了消息的水在瓶,在走入这条宫道的时候,却停了下来,长久地在这里逗留着。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倘若兵部尚书李成河仍在,大概又要在殿中声色俱厉地痛斥着水在瓶。 掌握兵部的李成河,在现而今的人间故事之中,自然声势要远大于吏部户部。 这也是当初吏部尚书原越会与李成河私下见面的原因。 只可惜讲规矩的人,被人不讲规矩地弄死在了槐都街巷里。 水在瓶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平静地说道:“尚书令与中书令来了吗?” 那名侍卫恭声说道:“早已经在殿中了。” 水在瓶淡淡地说道:“今日之事,便由他们决议吧。” 那名侍卫很是错愕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侍中大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水在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平静地转身沿着宫道向着宫外而去。 侍卫犹豫了很久,还是转身向着槐殿那边而去。 水在瓶很是平静地在色调渐渐深沉的日色中走着,一直到了这条广阔宫道的尽头,才停了下来,独自立于长道之上,回头静静地看着那座决定着人间走向的大殿。 有些故事的结局如何。 其实水在瓶比谁都清楚。 ..... 槐都的风在这处磅礴之城开始重新运转之后好像平静了一些,又或许只是因为世人看不见那些身穿黑袍的人走在街头了,下意识的觉得有些故事已经结束了。 但风声何曾小过呢? 本该如愿前去国子监的祝从文,又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大理寺与刑部联袂而来,无疑是让祝从文在一众学子面前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当然,这不会是什么好印象。 不过祝从文大概也不会在意这些东西了。 当五月初的某个下午,他被巳午妖府的人带走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接下来大概会有许多坎坷。 这是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的事。 书生并没有犯什么事,所以自然也谈不上上刑房入牢狱。 他被带到了大理寺卿面前,很是无趣的讲述着那个被他与道人与少年累述了许多次的故事。 而后在傍晚时分,又被放了出来,只是大概不能去国子监那边了。 在槐都五月的故事里,祝从文与着诸多事情都有着关联,后续可能还会继续提审,于是大理寺与刑部的人又将他送回了自己的住处,要他这段时间不要离开这里。 祝从文很是平静地接受了。 不接受大概也没有什么办法。 毕竟他确实数次出现在巳午妖府之中,又是如今反叛的悬薜院的学子,大理寺没有将他关押起来,已经很通情理了。 祝从文的所住的地方同样是一条很是老旧的巷子。 毕竟书生来了槐都一年入仕之事却没有着落,自然也住不起什么好的地方。 穿过那条逼仄曲折的巷子,拐入深处的院子里的时候,祝从文却是看见了正在门口坐着的顾小二。 顾小二身为地道的槐爷,虽然同样是在面馆里干活,但也是不用像祝从文这样窘迫的,他有着自己的干净舒适的小院子。 大概是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的原因,顾小二倒是有些走神,一时间却是没有发现已经停在了自己面前的祝从文。 直到看见有影子打落在了自己鞋边,顾小二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祝从文的那一刹那,错愕之后倒是松了一口气。 “我本来只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还真回来了。” 顾小二有些庆幸的说道。 祝从文看见顾小二那种神色,便已经猜到了他肯定知道了大理寺找自己的事了,也在一旁坐了下来,轻声说道:“本来确实不用回来了,只不过去了一趟大理寺,现在也只能回来了,面馆都去不了了。” 顾小二听着这话,倒是又有些紧张了起来,看着祝从文问道:“怎么了?” 祝从文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大理寺要调查兵部尚书的死与城南那件事,我需要随时配合调查,暂时不能四处走。” 顾小二坐在那里惆怅地说道:“那你不是又只能像以前那样了?” 祝从文自然不是一直都在面馆当小二。 只是遇上了顾小二,才去做了小二。 还好没有遇上顾小三。 祝从文倒是没有顾小二的那些愁绪,这让顾小二大有一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 这个书生抬头安静地看着那些穿过悬街檐翘落下来的日色,轻声说道:“这倒是可以顺理成章地偷懒休息一下,想想我好像也确实有很久没有静下来看过书了。” 顾小二拍了拍祝从文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 或许对于祝从文而言,这确实是一个还能接受的故事。 总比被逮到大理寺,不小心当成了错假冤案给噶了要好。 顾小二在那里坐了一阵,而后很是好奇的看着一旁站起来开门的书生。 “你说侍中大人到底图个什么?” 顾小二大概很是不能理解。 假如换做是他,如果能够做到门下侍中这个位置,肯定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不让世人抓到自己任何把柄。 毕竟再往上,已经没有路了。 对于以百年计的世人而言,一个一千年的帝王,很难让世人产生某些奇怪的想法的。 在很多年前,他们的太太太太太爷爷还是幼童的时代,那位帝王便这样安静地看着人间。 就如同历史一样久远,也如同高山一般不可撼动。 祝从文开锁的动作停顿了少许,或许是想起了那晚水在瓶与他说的那些至今依旧不能理解的话语。 书生自然也抱着与顾小二一样的疑问,所以大概这个问题他也无法回答。 “或许.....” 祝从文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或许侍中大人,只是过于忠诚于陛下而已。” 顾小二很是错愕地看着祝从文,大概很是惊讶祝从文这样模样端正的书生口里怎么能够说出这般黑白颠倒反天罡的话来的。他虽然不清楚那位侍中大人在做什么,只是在陛下不在槐都的这段时间,他将人间弄得一团糟,这如何像一个好人。 祝从文转头看着顾小二,很是认真地说道:“这是他在那天晚上亲口与我说的话。” “我也知道,只听世人所说,一切都是真假未知的。” “只是我有时候也会想啊。” 祝从文低下头来,轻声说道。 “万一他是真的呢?” 顾小二听不懂,但是大为震撼,呆呆地坐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 “万一他是真的呢?” 终于有了一个名字,叫做余庆年的大理寺卿很是惆怅地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个对于自己将祝从文放了回去之事颇为不解的大理寺少卿说道。 “我当然也知道应该将人暂时监押下来。但万一他真的与侍中大人关系匪浅呢?” “兵部尚书说弄死就弄死,虽然现而今槐都,谁都知道他水在瓶不是什么好玩意,但是如果不是天狱拦在了那里,你真要在这个时候得罪了侍中大人,说不定明天你就可以在大理寺门口看见我的尸体了。” 年轻许多的名字未知的大理寺少卿蓦然无语地站在一旁。 这当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只是大理寺难道就这样做些无意义的事?” 余庆年只是平静地说道:“这些事情本来就不是大理寺能够解决的,倘若陛下在槐都,或许我们能够做到一些事情,只是陛下不在槐都,哪怕我们真的找到了那些事情都是侍中大人所为,你又能做什么?” 院子里沉寂了下来。 这确实是大实话。 “所以大理寺的出面,其实只是为天狱把一些风吹到人间而已。” 大理寺少卿轻声说道。 余庆年瞥了他一眼,说道:“所以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你应该也清楚。” 大理寺少卿点了点头。 大概就是追查线索,想办法抓一些与巳午妖府有关的但是又并不重要的人。 在门下侍中与天狱的故事里,大理寺有些威慑力,但是不多。 第一百零七章 闻人怀归 大风国子监位于槐都以西,一处很是幽深的巷子之中,在槐安建国之时便已经存在,彼时刚刚经历过槐安改制,将前身为太学,隶属于原太常寺的国子监独立出来,划分为一个独立的教育机构,大风朝千年以来,一直便承担着接受来自天下大考学子的重任,与六部之间关系微妙,但是并不从属。 在大风朝千年历史之中,为了平衡云梦泽南北学子入仕之举,大风国子监祭酒,往往便是来自黄粱之人担任。 当今国子监祭酒有个很是令人寻味的名字。 叫做闻人怀归。 一个出身于白河城悬薜院的女子先生。 虽然黄粱历来有悬薜院先生不可入仕的规矩,但是在远在人间以北的槐都,这样一个规矩自然可有可无。 闻人怀归时年三十六,在整个槐都,都算得上极为年轻的存在,在她前来槐都之前,亦是白河悬薜院院长,一个修巫鬼的灵巫。 无论何种角度而言,这自然都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女子。 只是在槐都这样天狱,妖族,修行界共存的人间大都之中,这样一个女子却并没有什么喧嚣尘上的名声。 或许对于黄粱而言,这已经是极为少见的存在,只是对于槐安而言,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用一个极为简单的例子而言。 在槐都披枷而行的梅溪雨,今年三十岁,大道四叠。只是这样一个道人在青天道中,并不能算天赋卓越,诸如江山雪,柳三月这些人,自然远胜于这个镇外清修的道人。 不过或许对于闻人怀归而言,这自然可以说是一件好事。 倘若世人久闻她的名字,那么在当初南方悬薜院反叛之时,槐都迫于大势压力,国子监祭酒之位,极有可能便会换了一个人选。 闻人怀归,在过往的时候,世人想起这个名字,只会称颂她有着一种故土难离的慷慨的情怀。 但是在乱世之中,难免便会多出许多本不该有的意思来。 在大风历一千零三年至一千零四年之间,整个国子监都无比平静。 哪怕吏部尚书将那些学子压了一整年,不允许入学入仕,这位地位并不低的国子监祭酒亦是毫无怨言。 天下大势所迫,自然需要谨言慎微。 是以当一袭有着并不如何明显纹饰巫袍的闻人怀归,立于学府之内的典藏阁外,看见那抹暮色里穿过幽深巷子而来的侍中大人的时候,很是明显的皱起了眉头。 国子监位于槐都深巷之中,自然并不意味着与世事疏离,事实上,作为槐都官吏培育候补机构的国子监,本就不可能脱离于世事。 一整个五月,整个槐都都被来自天狱与巳午妖府的故事阴影所笼罩,闻人怀归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悬薜院的门从来不关。 而国子监的门极少打开。 在那处巷子尽头的大门,自然是紧闭的。 国子监当然有不开门的自由。 只是闻人怀归自然也不想得罪那位侍中大人,或者更为确切的说,是侍中大人手中的巳午妖府。 门下侍中固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终究还是要守着一些朝堂之上的规矩。 但是掌握着巳午之治的巳午妖府,自然便没有那么多禁忌。 换句话而言,在巳午之治期间,便是天狱,都需要给巳午妖府许多面子。 所以当初才会有槐都停滞在天狱之治时候事情。 今日国子监才始接收了那些在槐都滞留了一年的学子,有着诸多事宜要忙,是以倒也未曾有人发现本该在宫中殿议南方之事的门下侍中,却是已经来到了国子监外。 闻人怀归沉默的看着那个巷子里安静的走着的侍中大人,犹豫了很久,还是向下走去,一路穿过了诸多学府,出现在了国子监门口。 那扇大门已经被叩响了。 值守的门房先生正打算开门,却是看见了穿过院道槐林向着这里而来的闻人怀归,一时间也是有些犹豫。 闻人怀归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巫袍,而后在门口站定,点了点头。 大门打开。 便是水在瓶看见便在门口的闻人怀归,亦是挑了挑眉,大概也是没有想到闻人怀归会亲自出现在这里。 这个来自白河悬薜院的女子只是神色平静的行了一礼。 “见过侍中大人。” 水在瓶在诧异之后,却也是收敛了异色,带着笑意还了一礼,说道:“我以为祭酒大人今日应该很是匆忙,倒没有想过你会亲自过来开门。” 闻人怀归神色平静的说道:“人间并不安宁,槐都近日亦是如此,闻人自然需要谨慎对待。倒是不知侍中大人今日来此为何?” 水在瓶微微一笑,说道:“祭酒大人应该也知道,去年学子入仕之事,被吏部尚书原大人一拖再拖,直至昨日,才终于在殿议之中松口,本侍中担心国子监中会有些骚乱,是以推去了今日殿议,特地来此看看。” 闻人怀归沉默了少许,转身向着院道之中走去,轻声说道:“侍中大人料事如神,今日院中确实有些异声并起之势。” 水在瓶并不讶异,只是平静的跟了上去。 毕竟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学子被压了这么久才终于得以入学国子监,自然难免会让一些往年的学子有所议论质疑。 二人一路穿过了那些院道,不远处出现了一处院坪,坪中诸多学子正在国子监先生的带领下,领取着衣裳与身份凭证之类的东西,再远一些,是一片位于槐林之后的学舍与竹舍。 水在瓶与闻人怀归停在了院道上,安静的看着那里。 这个一袭白衣的大妖看了少许,却是轻声笑了起来,说道:“想来这些学子心中,大概对于本侍中满是怨恨。” 槐都一直以为不让去年学子入仕的是门下侍中水在瓶。 闻人怀归沉默了少许,或许有些不明白水在瓶这样一句话何意,缓缓说道:“国子监日后自会将这些事情说清楚,还侍中大人一个清白。” 水在瓶只是平静的说道:“大可不必。” 闻人怀归转头看着这个白衣大妖。 “为君之臣谋君之事,才是他们应该去明白的。” 水在瓶淡淡的说着,转头看向了那些槐林之后,那里隐隐有着一些往年的学子在那里偷偷的看着。 或许是这样一个侍中大人,执掌者巳午妖府的大妖目光过于凌厉,那些在槐林道后偷偷窥探着的学子们却是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与国子监祭酒站在一起的白衣年轻男子。 人间穿白衣的,自然往往都不是等闲之人。 更何况在槐都之中,不着官服而穿白衣的臣子之中,也只有门下侍中水在瓶。 那些林后的学子身影很是惶恐的四散而去。 水在瓶至此才收回了目光,脸上重新带上了一些笑意,看着那些新入学的学子。 闻人怀归静静的看着那些林后的故事,又看向了一旁的水在瓶,轻声说道:“看来侍中大人确实是为此而来。” 水在瓶只是平静的说道:“国子监有着向吏部推荐官吏的职责,学中之事,自然不可轻视。” 闻人怀归行了一礼,轻声说道:“侍中大人百忙之中,还能记得此事,国子监自然不胜感激。只是大人此举,未免有些多余。” 水在瓶挑眉说道:“为何?” 闻人怀归神色平静,缓缓说道:“下官虽为黄粱之人,然亦忠于陛下,身居国子监祭酒之位,自然会行应行之事。” 水在瓶淡淡的说道:“悬薜院反叛之事下,祭酒大人一片忠心,自是令人动容,只是世人未必愿意信。正所谓众口铄金,若是整个槐都都不信祭酒大人,纵使千般言辞,亦不可开脱。” 闻人怀归转头沉默的看着水在瓶。 悬薜院反叛之事,自然是这个来自白河悬薜院的女子祭酒不愿意听见的东西。 一直过了许久,闻人怀归才缓缓说道:“人间未必愿意信侍中大人。” 水在瓶平静的说道:“巳午妖府不会在意他们信不信,但是国子监未必,祭酒大人也未必。” 掌握着槐都三治之一的巳午妖府,自然有着足够的底气去面对许多质疑。 哪怕是手握兵权的兵部,在这样的故事之中,亦是不得不向这个侍中大人低头。 闻人怀归长久的沉默了下来,然而立于槐林小道上,一身巫袍被吹得依旧无法平静。 只是这个国子监祭酒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二人在那里静静的看了许久。 “人间局势震荡,槐都不可出岔子,不止是兵部之事,国子监需要尽快举荐一批人选填补空缺。” 水在瓶缓缓说着,转头看向了一旁的闻人怀归。 “此事便有劳祭酒大人受累了。” 闻人怀归轻声说道:“多谢侍中大人提醒,此事国子监会与吏部认真商酌。” 水在瓶微微一笑,说道:“如此最好。” 这位侍中大人或许确实只是为此而来,在那些诸多学子面前露了一面,便转身离去。 闻人怀归却是转头看向了那个白衣大妖。 “听闻侍中大人对于兵部人选,有所中意?” 水在瓶在小道上停了下来,回头静静的看了闻人怀归许久,平静的说道:“确实心有所属。” “便是今日被大理寺带走了的那个叫做祝从文的学子?” “是的。” 闻人怀归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轻声说道:“侍中大人慢走。” 水在瓶平静的离开了国子监。 一直到水在瓶的身影消失在了那条巷子之外,才终于有国子监丞而来,停在了闻人怀归身旁,颇有些疑虑的问道:“侍中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闻人怀归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正在熟悉着国子监事宜的学子,过了许久,才平静的说道:“不知道。” 水在瓶的突然到来,自然是一件极为怪异的事。 那位居于巳午妖府之中的侍中大人,向来都是有些神秘。 只是不知道归不知道,闻人怀归沉思了许久,而后看向了一旁的国子监丞,平静的说道:“让他们再次查一查,这一批学子的来历与过往,最好去天狱一趟,想办法从天狱求取一些案卷过来。” 立于一旁的国子监丞沉声说道:“好。” 有些事情,自然不止是吏部会有所担忧。 国子监亦然。 水在瓶的到来,无疑让闻人怀归心中多了一些不安。 巳午妖府与巳午之治带给他们的压迫力确实是极大的。 在眼下这种情况之下,她不得不谨慎对待这些事情。 ...... 宫中殿议之事自然无比沉重。 南方战事僵持已久,黄粱那边突然退兵,自然很是可疑,更何况,神女瑶姬便在南衣城中,槐都诸臣对于此事,都是一筹莫展。 兵部尚书李成河死于槐都街头,最受器重的兵部左侍郎柳三月据说虽然未死,却也流落黄粱,兵部之事,暂时便由右侍郎代理。 只不过大概这些事,都与某个正在槐都街头看着落日的门下侍中无关。 陛下不在槐都,这样一个侍中大人是去是留,自然无人能够挟制。 世人匆匆忙忙,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街巷在先前已经变换过一次,要入夜之后,才会开始缓缓流转,日沉阁中一轮落日正在缓缓沉没,东面的斜月台上有剑意横流。 日色向晚,人间自然难见妖族。 哪怕是巳午卫,亦是如同世人一般,规规矩矩的行走在人间。 水在瓶一袭白衣照得无比辉煌,倒像披金带甲一般立于槐都某处高层悬街之上。 某个巳午妖府并不如何出众的中年管家模样的男人穿过了长街,匆匆而来,停在了好似悠闲的看着人间的水在瓶身旁。 “大理寺与刑部,都已经开始行动了。” 那人沉声说道。 水在瓶只是安静的站在悬街护栏边,看着落日,又低头看着向下而去,有如深渊一般层叠着的人间。 纵使是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年的水在瓶,在立于槐都高处向下看去的时候,都会有种颇为壮阔的心思。 自然更不用说一些寻常的世人。 当年某个青天道的道人,便是在陛下寿诞之时,在某处街头震撼的看着这片辉煌浩荡的人间盛景,才会有了后来的某个选择,或许也因此改变了那个道人一生的轨迹。 修行界倘若存在着这样一处浩瀚之地,自然不足为奇。 但这是人间。 以机括,以世人的身躯,一点点的建立的自古未有的雄城。 水在瓶静静的看着这片人间,或许也是有些叹惋。 所以长久的没有说话。 一直到那人又说了一遍,水在瓶才好似从某个极为盛大的梦中惊醒一般,回过了头来,平静的说道:“随他们去吧。” 那名巳午妖府的管家沉默了下来,长久的看着在暮色里逆光而立的门下侍中。 “巳午妖府不想就这样坠落下去。” 那人轻声说道。 “但人走到了高处,便只有坠落下去这样一条路,阕予。” 那人确实是妖族,也只有妖族才会有着这般古怪而离奇而又极为方便像是随手写下一般的名字。 巳午妖府的人,也理所当然的是妖族。 这是一个同样妖力磅礴的大妖。 “更何况,大理寺不动,人间便不会知道了吗?”水在瓶平静的说着。“等到陛下回来,一切自然都会坠陨。一切无非时间问题而已。” 阕予静默的站在那里,怔怔的看着人间,这些道理他当然也明白。 只是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这个巳午妖府之中的大妖神色之中骤然出现了一些狠厉的光芒,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水在瓶沉声说道:“听闻陛下当初在东海受了极为严重的伤.....” “啪!” 只是阕予的那些话还未说完,这条悬街之上却是迅速的响起了一声极为清脆的耳光。 水在瓶平静的收回手来,瞥了一眼自己府中的那名大妖,又转头静静的看着人间。 “我不想再听见这样的话,阕予。” 阕予沉默了下来,唇角渐渐有些妖血淌下,然而这名足以抗衡某些六叠之修的大妖,却只是默默的低下头去。 “如果让我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想法....” 水在瓶平静的沿着悬街走去。 “槐都明日便会多一具失足从悬街之上坠落的尸体。” 阕予默默的跟了上去。 二人静静的在槐都长街之上走着。 其实对于水在瓶而言,他已经很久没有闲下来,去好好的走一遍这座雄伟的都城了。 身为门下省的最高长官。 水在瓶很忙这句话,其实从来便没有什么夸大的说辞。 或许直至今日,这位侍中大人才终于闲了下来。 以后或许也是的。 那些宫中殿议的诸臣,或许心中也清楚,水在瓶突然离开了皇宫,意味着什么。 水在瓶走到悬街尽头停了下来,静静的看着那些人间风光。 一如今日在宫道之上看着那些历史久远的槐林一般。 “陛下是槐安一千多年来,少有的明圣之君。” 这个白衣侍中平静的说着。 “鬼帝,槐帝,后帝,甚至是有着明之一字的槐安明皇帝,在人间层面,没有人能够与他相比拟。” 水在瓶转头看着身后的阕予,淡淡的说道:“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这样一个帝王倘若能够千秋万代,是人间的福泽。” 阕予低着头,暮色里这样一个大妖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大人说得是。” 第一百零八章 顾小二与柿柿如意 门下侍中退出槐都决策中心之事,对于世人而言,自然是不得而知之事。 他们也没有从某个走在暮色的里大人脸上看见什么喜色。 相反的,无论是尚书令,中书令,还是吏部尚书。 脸上都有着极为凝重的神色。 水在瓶的此举,并没有让他们如释重负,相反的,所有人都有着一种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产生的忧心。 世人在看见那些大人脸上的神色的时候,只会越发的觉得,他们的侍中大人,似乎又在做着某些令所有人都为难的事了。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五月十九。 槐都的风仍在吹着。 大理寺数次提审了某个与巳午妖府有交集的书生,同时亦是逮捕了某些游离在巳午妖府边缘的巳午卫。 这或许是某种信号一般。 整个槐都的舆论在瞬间便点燃了。 人们开始议论着某些侍中大人是否真的要倒台了。 神色里或许有些兴奋。 毕竟在门下侍中执政的这一年之中,人间遍地起火,无论如何去看,都与这样一个侍中大人的一系列决策脱不了干系。 顾小二同样有些兴奋,只是在连肩头抹布都忘了留在面馆里,便匆匆跑去了巷子找着祝从文的时候,站在那条巷子里的顾小二却又突然沉默了下来。 似乎这样一件事,对于祝从文而言,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顾小二固然清楚祝从文是被无辜的牵连进去的。 只是对于世人而言,自然未必如此。 这个面馆小二很是纠结的站在巷子里。 侍中大人倘若真的倒了,对于槐都之人而言,自然是一件极大的好事。 只是对于那个书生而言,大概会被牵扯着一起清算。 顾小二有些头疼的披着抹布在巷子里那处拐角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第五次从大理寺走出来的书生才很是疲倦的走了回来。 他是清晨离开的巷子,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终于回到了巷子里。 本以为自己可以安定的读会书的书生很惆怅的想着倒不如给自己直接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之中。 至少免了这些从南到北来来回回跑着的路途。 顾小二看见祝从文脸上的倦意的时候,倒也放下了那些纠结的事情,看着他有些不安的问道:“大理寺对你做什么了?” 祝从文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没有,今日只是喝茶。” 这听起来很像是某些敷衍推诿之词。 只是书生说的却是实话。 他在清晨时候带去了大理寺,那个颇有些无事找事的大理寺少卿带来了两个巳午妖卫,很是敷衍的问过了一些东西,便让他留在了司衙之中,大概正是五月,担心书生饥饿口渴,还给他准备了点心与茶水。 一直到过午,才将他与那两个牛头板凳腿一样的巳午卫一同放了出去。 相对而言,其实祝从文还算幸运的,那两个巳午卫据说因为曾经刁难过某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犯了渎职之罪,又被刑部的人在大理寺外截住,带去了刑部那边。 书生当时在那里看着的时候,也说不上什么同病相怜,只是很惆怅,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书生想到这里的时候,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纸包,递给了顾小二。 后者看着那个纸包,有些谨慎的问道:“这是什么?不会你真的有侍中大人的罪证吧。” 祝从文默然说道:“大理寺的点心,给你尝尝。” 顾小二听到这里,倒也是忘了方才的那些事情,接过来大口的吃着。 毕竟大理寺也算是寻常人不可触及的司衙,与六部足以相媲美的部门,顾小二自然很是好奇他们会吃什么点心。 或许确实很是精致美味。 祝从文倒是没有什么感受,毕竟他没有什么心思去在意这样的东西。 在那里吃着点心的顾小二看见一旁的祝从文那种带着倦意的愁色,却也是没了什么品鉴的心情,匆匆咽下了口里的点心,也顾不上有些噎,看着他很是认真的说道:“侍中大人看起来好像真的要完了,你到时候会不会被牵连进去?” 祝从文沉默的靠在巷墙边,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或许会。” 书生大概也没有想过,人间的故事会转折的如此突然。 在某个夜色里的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一切都开始不可控的倾颓下去。 巳午妖府在天狱之治结束之后,重新拥有了三治之一的权利。 只是却也好像很难再握住那些东西。 尤其是这两日。 哪怕是巳午之治之时,人间依旧有着不少的声音在议论着那些事情。 大理寺与刑部的动作固然是导火索,但说到底,还是因为最初天狱强势接管了槐都数日,将巳午妖府孤立了出来。 这才使得世人们心中开始隐隐有着诸多猜测。 只不过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将一些事情说得太满。 毕竟天狱在这些日子一直很平静。 除了偶尔有来自槐都之外的天狱吏出现在街头之外,也不见有什么大动作。 倒是槐都之中似乎多了一些青天道的真人。 只是青天道之事,往往与人世割离太远,那是修行界的事,世人自然更难揣度。 顾小二回想着近日槐都的那些风声,同样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天狱那边,会不会.....?” 这大概有些痴心妄想了。 天狱自然不可能会对这些东西发声。 哪怕是吏部那边出面,大概也比天狱来得实在。 所以顾小二话说到一半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祝从文却是想起了那晚天狱巷外的故事。 他其实不仅没有明白水在瓶的想法,同样也没有明白柳青河的想法。 二者好像都是在说着某些同样的东西——忠于陛下。 祝从文轻声叹息着,没有说什么。 顾小二也跟着叹息了起来,说道:“所以对于你来说,最好的就是侍中大人不要完蛋。” 祝从文倒是无奈的笑了笑,说道:“这些东西,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该完蛋的,自然也长久不了。换句话而言,其实你也很希望侍中大人下台,人间的故事如果再不有所果决的动作,恐怕连北方也无法安宁下来......” 书生说的东西,自然是水在瓶无可辩驳的罪证。 从南衣城面对八十万黄粱戍海卫与大泽巫鬼开始。 这个侍中大人便在做着世人所不能理解的事。 顾小二沉默了下来。 书生没有再说什么,笑了笑,向着巷子深处走去。 “人生在世,当然不可能事事如意。” 书生轻声说着,却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回头认真的看着顾小二。 “我想吃碗面,顾哥。” 顾小二叹息了一声,自然知道祝从文什么意思,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向着巷外而去。 “我去给你弄来。” 祝从文静静的站在巷子里。 风声不吹少年了,开始吹书生了。 他自然也怕一切都向着不可挽回的局面而去。 面馆离这里不算远,顾小二匆匆而去,赶在夕阳落下之前匆匆而回。 在院门口等着书生看着不仅拿了一碗面,还带了一包东西的顾小二,有些茫然。 “这是什么?” 顾小二把碗递给了祝从文,又在手里摊开了那个布包,里面是一些去年储藏的柿饼。 “是,柿柿如意的意思。” 顾小二很是认真的说着,拿了一个坐下来吃着,又把剩下的都递给了祝从文。 书生怔怔的看着手里的柿饼,又看着一旁的顾小二。 只是什么也没说。 事事如意。 柿柿如意。 当然是很好的一种期愿。 ...... 许春花还是回去了那条巷子。 毕竟从某种意义而言,梅溪雨依旧是戴罪之人。 戴罪之人可以戴枷而行,但也不能过于肆意。 这个青天道道人在巳午坊的院子里安静的坐着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院子的门。 本以为是许春花,结果打开门,这个道人倒是有些惊错的站在了那里,而后回过神来,很是恭敬的行了一礼。 “师叔。” 站在门口的是个道人。 眉间剑痕已经浅淡了很多,但是依旧清晰可见的道人。 秦初来。 而那个给他眉间扫雪的剑修,现而今便在斜月台上,秦初来自然没有去那边,而是直接来了巳午坊中,见一见这个或许便会是下一代青天道观主的弟子。 秦初来微微点了点头,又往院中看了几眼,这才缓缓说道:“师侄在槐都如何?” 梅溪雨让了院门,引着秦初来向着院中而去,轻声说道:“一切顺遂。” 槐都的故事,自然不可能一切顺遂,只是梅溪雨自然也不是什么受了委屈便要告状的孩童,更何况,青天道与槐都之间,本身便有着某些很是紧密的联系,道人为天狱所做的那些事,或许也是理所应当的。 秦初来走在院道之上,倒是轻声笑了笑,说道:“你师父在山中倒是对你记挂得很,此次还特意托付我,一定要来看一看你。”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多谢师叔与师父的关心,溪雨自是无事。” 大概世人有时候很难想得到,秦再来那样一个终日阴沉的道人会与这个颇有些淡泊之意的道人是师徒的关系。 只是终日阴沉或许也只是不喜言辞,未必便是什么心思阴沉狠厉之人。 秦再来或许对于这个弟子确实很是上心。 在当初看到了一些可能的机会的时候,便很是果断的向白玉谣提出了一些想法。 梅溪雨固然不是很想参与进这些故事之中,只是却也明白秦再来的那些好意。 秦初来在院中停了下来。 梅溪雨静静的跟在身后,看着他问道:“不知师叔此次来槐都,所为何事?” 秦初来沉默少许,轻声说道:“观中发生了一些事情,观主不可窥探,便只有来槐都寻找一些线索。” 梅溪雨皱了皱眉头,大概也是不明白为何青天道之事,会需要来槐都寻常线索。 秦初来却是突然转头看着梅溪雨问了一个很是古怪的问题。 “你可曾去过观中深处,见过那些白观?” 梅溪雨有些震惊的看着秦初来,白观之事,历来是青天道从不愿提起的东西,然而秦初来便这样直接了当的问了出来,这个道人或许也是意识到观中之事有些不寻常,认真的想了很久,而后说道:“白观历来是观中禁地,溪雨从未去过那里,师叔,观中发生了什么事?” 秦初来也没有想过从梅溪雨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大概也只是心血来潮,随口一问,毕竟二十年前的东西,梅溪雨自然也不可能触及到。 这个眉间有着剑痕的道人摇了摇头,说道:“无事。” 巳午坊的小院子里沉寂了下来。 过了许久,秦初来才轻声说道:“还有一件事,你需要注意一下。” 梅溪雨神色凝重的说道:“师叔请讲。” 秦初来缓缓说道:“陛下伤势渐愈,不久后便会重回槐都,观主要我提醒你一句,倘若槐都有些乱事,还需要尽早解决。” 梅溪雨听到这个消息,倒也没有多少惊诧。 陛下自然是要回槐都的,青天道终究不是人间帝都。 是以只是认真的说道:“溪雨明白。” 秦初来又在院中逗留了一阵,而后便要离去,梅溪雨看着秦初来的背影,有些疑惑的问道:“师叔要去哪里?” 秦初来平静的说道:“天工司观星衙。” 天工司作为代表着大风朝人间高度之处,自然不止是一些机括之术这般简单。 柳青河与某个伞下少年所说的那些东西,当然不是什么夸大之词。 函谷观,磨剑崖,以及当今人世的天工司,在整个人间历史上,都是有着极为深远的意义。 梅溪雨没有再问什么,一路送到了门口,轻声说道:“师叔慢走。” 道人平静而去。 梅溪雨正欲离去,却是看见了某个白衣男子在长街之中缓缓走来的身影。 故事像极了最初,这个道人来到巳午坊的那一幕。 只是那日人间细雨,一片阴沉。 而今日暮色甚是安详宁和。 身为门下侍中的水在瓶在今日带给梅溪雨的那种感受,似乎同样也是有所不同了。 那个白衣大妖慢悠悠的穿过了巳午坊的长街,停在了不远处,看着人间暮色。 “陛下要回来了。” 水在瓶轻声说道。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 陈述一切即将到来的故事。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是的。” 水在瓶并没有什么慌张之处,反倒是轻声笑了笑,说道:“对你来说,这确实是难得的好事。” 梅溪雨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 水在瓶转头看了梅溪雨很久,倒是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卷进来吗?” 梅溪雨挑眉看着那个白衣侍中,而后问道:“为什么?” 水在瓶平静的说道:“因为白玉谣是大风帝后。” 梅溪雨怔怔的站在那里。 这样的一件事情,确实是这样一个道人从未想过。 至此一直萦留在这个道人心中的许多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好像更久远的一些故事,同样也有了解答。 譬如为什么当初白荷与北台,带着三十万青甲而来,槐都却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 所以有些东西,其实一直都是帝王家事而已。 水在瓶又如何会掺和进去? 这个不知年岁几许,模样极为年轻的门下侍中安静的站在那里,平静的说着五十年前白风雨的故事。 青天道十二楼之乱,丛刃一剑自岁月而来,将那个道人的希冀斩断。 而天狱与陛下,自然不可能对那样一个便在槐都之侧的道门魁首之事熟视无睹。 白风雨重伤,青天道开始发生着内乱。 江山雪的那个师叔祖,便是在那些故事里,被打得犹如恶鬼一般苟存于世。 世人其实一直不能理解,当年都还在不欺人间年少之时的年轻的谢朝雨与李山河白玉谣三人,究竟是如何将这样一个庞大道门的战乱平息下来的。 或许至此终于有了答案。 丛刃剑斩魁首。 而槐都介入青天道内部之争。 而至此,青天道一分为三,李山河与谢朝雨破门而去,一者在槐安西北,靠近鹿鸣之地,建立山河观,而一者远去东海,在苍茫大海之上,造就缺一门。 梅溪雨长久的站在那里,哪怕这个清修道人其实心中隐隐有过类似的猜测。 只是当这样一个故事真的被水在瓶轻描淡写的揭开的时候,他依旧心绪难平。 在函谷观消失之后,道门原来真的一直活在剑宗的阴影之下。 他似乎也能够理解了,为什么李石他们在做那些的时候,最先挑起的,便是人间剑宗与槐都的矛盾。 剑宗不乱。 道门永远乱不起来。 一如过往河宗之事一般。 陈青山好端端的走在东海,都能被某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叫做钟扫雪的剑修按在了东海。 有些故事从后往前看,意味自然是不一样的。 水在瓶安静的站在暮色里,转头看着那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道人,而后缓缓说道:“先前你说要来府上赴约,只是我一直很忙,没有空闲的时间,现而今大约终于不忙了,不知道梅真人有没有兴趣,来府上一叙?” 梅溪雨回过神来,长久的看着那个似乎情真意切的门下侍中。道人原本打算去哪里,自然已经不重要了。 水在瓶在这个时候说出来这样的东西,自然便是不想道人再四处乱走。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好。” 第一百零九章 萝卜青菜,溪谷青萍 梨花确实落得已经所剩无几了。 或许某个院中少年伞上落着的梨花,都已经比树上的多了。 南岛撑着伞站在那些开始结着许多小果子的树下,安静的看着院外远处的小道。 今日的天狱看起来很忙。 不时有天狱吏穿梭在院外小道中匆匆来去。 更是有着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吏人,在与那些天狱吏交汇着。 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官员模样的男人从天狱深处走了出来,而后匆匆离开了这些黑色高墙围成的院子。看起来神色忧虑,行色匆匆。 也不知道是有些事情发生,还是在天狱这样的地方呆着并不痛快。 柳青河也走了出来,目送着那人离去,而后长久的安静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这个天狱狱主却是转头看向了那处幽僻梨花院落之中的少年,目光又微微抬起,落在了那些寥落无几的白花上。 “前不久发生了一件很是古怪的事。” 柳青河一面说着,一面向着院中而来,站在了一棵梨树下,抬手摘了一朵梨花,在手中安静的端详着。 南岛微微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为什么柳青河会与自己来说些这样的东西。 沉思了少许,南岛才缓缓说道:“与水在瓶有关?” 正在看着梨花的柳青河平淡的说道:“是的。” “什么事?” “十七日的时候,他去了一趟槐都国子监。” 南岛静静的看着柳青河,这个对于槐都诸多关系一窍不通的少年自然不知道这样一件事背后有着什么意味。 “国子监是他的人?” 柳青河平静的摇了摇头,说道:“国子监祭酒历来是由黄粱之人担任。二者过往也极少有交集,闻人怀归是妖府之人的可能性不大。” 少年沉默了少许,说道:“所以狱主大人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柳青河微微笑了笑,说道:“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才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南岛看向了院外,安静的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今日天狱那些吏人便是国子监之人?” “是的。”柳青河亦是转身看向了院外。“在那日退出了殿议之事的门下侍中大人,在离开了皇宫之后,径直去了国子监,闻人祭酒心中大为不安,于是开始调查一千零三年的学子来历,为求稳妥,亦是遣人来了天狱这边。” 南岛皱起了眉头,这样一件事,无论如何去看,好像都是与少年无关的事,或许也正如柳青河所说一般,他不能看明白,所以想找个人问一问。 “狱主大人何处不明白?” 柳青河低头看着手中白花,久窥白花的大猿看起来无比安宁,这位天狱之主或许在思考某些东西的时候,很喜欢看着一些雪白的东西,这才有了一个柳白猿的绰号。 一直过了很久,柳青河才重新转回身来,看着少年认真的说道:“倘若一切真如吏部尚书所担忧的那样,水在瓶尝试对槐都朝堂进行更大程度的渗透,他又何必退出殿议?而退出殿议之后,又亲自去了一趟国子监,就像生怕世人不知道他有所图一般。这自然是极为古怪的事。” 南岛站在那里沉思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狱主大人尚且不明白,我又如何会清楚?” 柳青河轻声笑了笑,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有句话叫做观棋不语真君子吗?” 南岛沉默少许,轻声说道:“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是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在其中,而你在其外,有时候未必不能看的更清楚一些。” 柳青河很是诚恳的说着,如同真的将一些解题的希望寄托在了少年身上一般。 南岛长久的沉默了下来。 柳青河很有耐心的在那里等待着。 高楼有风垂落梨院之中,吹得那些小道上的颇有些凌乱的白花翻飞不止。 “他想嫁祸给国子监,让天狱的目光与重心转移?” 南岛过了许久,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柳青河说道。 柳青河轻声笑了笑,说道:“这样的事情,你会信吗?” 南岛当然不信,不是指不相信水在瓶会这样做,而是根本不会相信那个白衣大妖的所为。 所以少年轻声说道:“旁观者有时候未必也会看得清,毕竟你们是对弈之人,但我并不会下棋。” 柳青河并没有失望,这个天狱之主本身也没有想过能够从少年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所以他只是微微笑了笑,说道:“不会也没有关系,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人喜欢下棋,有人喜欢劈柴,当然都是可以的。” 身为天狱之主,能够将巳午妖府都压下去的柳青河,却说着萝卜青菜这样的市井俚语,大概总让人有些不习惯。 南岛有些默然的站在那里,看着依旧未曾离去,站在那里沉思着的柳青河。 “槐都的风还要吹多久?” 这个问题他问过梅溪雨,只是那个青天道的道人终究也不会清楚,毕竟有些事情,是由天狱去解决的。 柳青河回过神来,看了少年少许,而后缓缓说道:“风当然吹够了,但是风从哪里来的还不知道,是来自溪谷之中,还是青萍之末,亦或高天之上,总要有个答案,才好去巳午妖府看看。” 南岛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狱主大人应该知道我依旧是信不过你们的,风吹太久了,我可能会因为不安,而做出许多过激的事情来。” 柳青河只是平静的说道:“你守规矩,我们才能守规矩。如果只是想要让水在瓶死,对于天狱而言,并不是很难的事。但问题在于,天狱没有理由便这样杀死一个门下省的大人。” 这个一袭宽大黑袍,有如一片落在人间夜色一般的男人转过身去,向着院外而去。 “关于岭南之事,我同样深感遗憾。但人间总是这样的,怀抱热爱的人,才会死在他们所热爱的人间,有人年少之时,精神状况还很正常的时候,写过这样一句话,叫做赤诚之人的热血,总会先于世人流尽。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柳青河且行且言。 “但人间不是只凭少年意气,便可以得到一切如愿的结果的,南岛。” 那个天狱之主停在院门口,回头看着院中满地梨雪。 “岭南风雪已经落下了,没有落在你肩头,落在了他们自己身上——我知道这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但你也只能接受,只能承认——这便是你所错过的错失的,或许谬误的人生。” 柳青河确实知道的很多。 所以少年在那些关于肩挑风雪的陈述之中,默默的转过了身去,面对着漆黑的雪白的寥落的仓皇的庭院,连梨花也没有承载的肩头不住的颤抖着。 或许在哭,或许在笑,或许又哭又笑。 柳青河默默的看着少年的背影很久。 岭南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地方。 千年来历来如此。 柳青河所说的那些东西自然也是认真的。 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人间没有人会说什么试问岭南应不好这样的话。 他们只会说着岭南很好。 哪怕过往往往用着愚蠢的热爱来形容。 但那未尝不是一种至高的赞誉。 ...... 生命仓皇得就像一场戏曲。 又或许比戏曲还要荒唐。 少年如是想着。 ...... 宋应新安静的站在那一条石道之上,看着远处水雾缭绕的某些若隐若现的断崖。 有时候或许确实很是荒唐。 宋应新如是想着。 在尤春山到来之后,他们很是认真的再度研究了那些历年来的医书病例。 最后不得不承认,那些得了寒骨症的人,似乎确实与着那样一处高崖有着某种极为紧密的联系。 白术当时甚至还亲自画了一幅寒骨症病人籍贯分布图。 上面是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图案——绝大多数的病人的居住地,都是环绕着那样一座高崖,如同一张残破的蛛网,又好像是被人砸碎的冬日盆中的冰面。 或许就像当初磨剑崖的那个故事一般。 有人去了不可触及的高天,同样也有人打烂了冥河,差点导致人间倾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好像人间的故事总是这样的。 宋应新神色沉重的想着。 那处高崖带给人间的,总是有好有坏的东西。 远处有吏人匆匆而来,穿过了石道,终于找到了这位天工司司主。 宋应新从那些很是匆忙的脚步声里回过神来,回头疑惑的看着那个匆匆而来的吏人。 “青天道有真人到来,司主。” 那人匆匆说道。 宋应新在听见这句话后,亦是露出了一些很是惊讶的神色。 天工司其实与青天道在过往,有着不少的联系。 当初这样一处司衙初见的时候,最开始帮助他们的,便是古青天道之人,彼时在机括之术上,自然是青天道更胜一筹,而才始筹建的天工司,向那样一处道门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 只是随着后来天工司的蓬勃发展,与青天道之间的关系倒也渐渐淡了许多,毕竟后者是道门,修行才是本有之事。 而在白风雨之后,古青天道一分为三,某些极为重要的部分被缺一门带走了,在东海之上建立了那样一轮白月,自此许多联系才终于断开来。 宋应新看着那名吏人,很是古怪的问道:“青天道来此做什么?” 那名吏人轻声说道:“不知道,司主。” 宋应新点了点头,说道:“那先带我过去吧。” 二人匆匆离开了石道,向着高处而去。 ...... 秦初来很是感叹的站在某条逼仄巷子的尽头,低头俯瞰着那些大片的繁盛的建筑。 那些灼热的赤红的水雾缭绕的遍布大地深处的司衙建筑,华美得不像人间之物。 这个道人自然知道当年青天道援助天工司初建之事,只是这个道人大概也没有想过,千年人世过去,这样一处人间司衙,却已经站在了便是修行界都很难想象的高度。 人间太平了千年,倘若毫无进展,大概神河也确实称不上什么明圣之君。 秦初来感叹的想着,目光在那些地底建筑之中不住的搜寻的,不知道想要找到什么东西。 “真人在找什么?” 秦初来闻声回头,只见那个天工司司主宋应新正在微微笑着向着这边而来。 “青天道秦初来,见过司主大人。” 这个境界颇高的青天道道人,倒是很是认真的向宋应新竖掌行了一个道礼。 宋应新叉手还礼。 秦初来重新转回头去,看着那些水雾之下的热烈的建筑,轻声说道:“大羿之弓震慑修行界,我想看看它在哪里。” 宋应新停在了秦初来身旁,轻笑着说道:“正所谓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恐怕真人要失望了。” 秦初来叹息一声说道:“那确实很是可惜。” 二人寒暄了少许,宋应新看着秦初来,很是直接的问道:“不知道秦真人此次来天工司,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秦初来听到这里,神色凝重了起来,看着宋应新再行了一礼,很是诚恳的说道:“青天道中有所变故,或许危及人间,是以来此,想要入天工司观星衙一观。” 宋应新听到这里,亦是神情肃穆,问道:“何事?” 秦初来有些犹豫,只是看着面前的天工司司主,沉默少许,轻声说道:“或与十九章以及青天道白观之事有关。” 宋应新有些惊诧的看着秦初来,只是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不似开玩笑,虽然同样有些不理解为何秦初来要去观星衙,只是却也没有说什么,沉吟了少许,说道:“真人应该知道观星衙是什么地方。” 秦初来轻声说道:“天地雨露,星象运转,诸般人间之事物汇总记录之地。只是我来此,便是为了这些东西。” 宋应新皱眉看着秦初来,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秦初来缓缓说道:“确切的说起来,是要知道在大风历九百八十三年的秋日,有哪一场雨,是在下午时分开始落向青天道。” 宋应新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看来青天道要找的那一日,观中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秦初来再行一礼。 “麻烦司主大人了。” 宋应新没有再说什么,唤来了一名司中吏人,让他带着秦初来前去观星衙所在。 看着二人在天工司那些逼仄的巷子中走远而去,宋应新却是长久的停在那里。 十九章之事,在人间喧嚣尘上,天工司自然不可能不知晓。 那是比槐都之事更为严重的祸患。 只是宋应新却也没有想过,那些事情,居然与青天道有着某种联系。 一直到秦初来二人消失在了那条巷子里,宋应新才缓缓向着自己办公的司衙而去。 只是就在巷子里,这个天工司司主,却是蓦然神色一变。 那些檐翘低压无比逼仄的巷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在阴影里站着的身影。 “在下有要事相商,大人。” ..... 观星衙是一处占地极为庞大的司衙,其间有着诸多院落,是以并未建立在那处高层石台之上,而是在于那些地底诸多司衙之中。 秦初来与那名吏人一路走了很久,才终于走到了那处位于槐都底部那些倒覆穹壁边缘的司衙附近。 纵使秦初来已经在那处石台巷子的尽头俯瞰过这片地底世界,只是真的走到下方的时候,依旧无比震撼。 诸多机括之物,与全然超脱于秦初来认知之外的古怪事物林立于地底之中,如同深谷石柱一般,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看起来极为神秘。 便是这样一个大道之修,都是隐隐感受到了其间那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秦初来神色慎重的站在那里。 一旁的吏人倒是神色如常,在观星衙前停了下来,抬手叩门,有人打开了那扇门,吏人与那人轻声说了一些东西,而后才走回了秦初来身旁,行了一礼。 “您可以进去了,真人。” 秦初来这才从那种震撼里回过神来,向着那名吏人还了一礼,说了一声多谢,而后一步三回头的向着观星衙中走去。 直到那扇院门合上,秦初来才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这样一处好似极为繁琐臃肿的司衙。 那名衙中吏人看着秦初来问道:“真人是想要看二十年前的气象记录?” 秦初来点了点头,看着那人说道:“有劳。” 吏人笑了笑,说道:“真人不必客气,请随我来。” 二人一路向着观星衙深处走去,一路途经诸多院落,其间有着诸多古怪的事物,当然更为古怪的是,其上往往都是有着缺一二字。 譬如缺一台,缺一境之类。 秦初来颇有些好奇的看着那名吏人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那名吏人倒是诚恳,说道:“天工司诸多成果,都是建立于道圣之言的基础上,是以为了纪念那样一个函谷观道人,有诸多东西都是以道圣之名来命名,一如修行界的缺一门一般。” 秦初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二人一直走到了极深处,才终于在一个极为庞大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院中诸房,应该都是储存记录文书的地方,分门别类的标注着名字。 吏人带着秦初来来到了一处名为人间云雨房的地方,推开门去,而后看着秦初来说道:“人间千年雨露之事,都在其中,自左往右,便是从古至今的顺序,真人可以自行寻找想要的东西。” 秦初来看着满屋的文书,惊叹了许久,而后才看着那名吏人行了一礼。 “多谢。” 第一百一十章 我是古道之时的一抹月色 巳午妖府中的赴约之宴很是寻常。 便在一处小院之中,一张矮桌,两处坐榻,还有一壶小酒与几碟小菜。 倘若文艺一些,还可以有半天明月,满怀寂寥与一池清漪。 梅溪雨端坐于榻上,而水在瓶则是斜倚着矮榻而坐,一面喝着未煮的冷酒,一面安静的看着人间月色。 侍中大人喝酒也就花生米,大概是世人从未想过的东西。 梅溪雨其实也没有想过这样一个画面。 这样一个白衣侍中,在过往槐都带来的意象往往是沉郁的,严肃的,冷冽的。 就像乐朝天说着自己这样的人去掏鸟蛋,是一件很毁人设的事一样。 那样的水在瓶,大概也不会让世人看见他伸出三指去撮着花生米。 所以有时候其实活成陈青山那样挺好的。 闲来无事,就跑去山月城,买点酒,买点花生米,一路逛着看着满山月色盈满。 梅溪雨没有饮酒,也没有撮花生米,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长久的看着这个槐都的侍中大人。 过了许久,梅溪雨才轻声问道:“不知侍中大人在槐都多少年了?” 水在瓶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梅溪雨,又转回头去,大概是在很认真的想着这样一个问题。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一袭白衣映照月华的人间大妖才轻声说道:“不记得了,或许有一两百年了。但总之,没有他柳青河在槐都的时间久远。” 水在瓶说着,却是坐正了一些,拿起了一旁的酒杯小酌了一口,仿佛自嘲一般的说道:“所以柳白猿在槐都根深蒂固,而我水在瓶一推便倒。” 梅溪雨沉默了下来。 在这个故事里,巳午妖府自然是孤立的,甚至可以说是举世皆敌。 只是这未尝不是因为这位侍中大人所做的一些事情,无法得到许多人的认可的原因。 水在瓶倒是来了些兴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带着一些笑意说道:“梅真人不如猜一猜,本侍中是何妖族?” 梅溪雨看了水在瓶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我猜侍中大人是一只瓶妖。” 水在瓶并未说话,只是看着月色喝着酒。 梅溪雨挑眉说道:“所以我猜对了没有?” 水在瓶只是轻声笑着,依旧未曾言语。 究竟是猜对还是猜错了,侍中大人并未给出答案,毕竟他也只是说了要梅溪雨去猜,而没有说过自己会告诉他真假。 小院里再度沉寂了下来。 梅溪雨沉默了很久,看着水在瓶问道:“人间一直都未曾明白侍中大人想要做什么,不知今晚能否告知一二?” 水在瓶只是平静的说道:“修道者闻风观雨,修剑者淬剑凝意,人间匆匆来往,世人各行其是,又何必一定要通晓一切?” 梅溪雨缓缓说道:“道修不会逼迫剑修一定要修行道术,小镇里卖菜的摊贩也不会说今日我的菜很是新鲜,你必须买一些回去。侍中大人所行之事,显然不在其间。” 水在瓶挑眉看向矮桌边端坐的道人许久,而后轻声笑了笑,说道:“我不和你们道人争辩,从函谷观开始,你们是最先开始讲道理的,如果不是后来的磨剑崖太高,剑修的道理未必有你们的大。” 梅溪雨沉默无语。 道理自然是很好的武器。 当年剑修大概也是清楚,嘴上功夫说不过道人,那便直接用剑来说话。 讲道理才会有输赢,不讲道理之人,自然立于无敌之境。 撮着花生喝着冷酒平淡而坐的水在瓶,大有一副无敌之势。 梅溪雨静坐了很久,而后看着水在瓶问道:“那个少年曾经得罪过大人?” 水在瓶平静说道:“不曾。” “那大人何必如此?” “人间得罪过你?” 水在瓶并未回答,只是反问道。 梅溪雨轻声说道:“不曾。” “那又何必清修?” 院中安静了下来。 已经五月十九的月色,当然并非盈满之象,只是大概也不会是缺月挂疏桐的模样。 那轮有着些许不完美的月色便安静的悬在高天之上,随着槐都的缓缓流转,时而便会没入某些高层楼阁之后。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水在瓶握着酒杯,静静的看着半天明月,口中却是轻声诵读着某首来自某个剑崖之人的诗句。 青天有月来几时之句,亦是被青天道之人化作道文,留在了那身道袍之上。 梅溪雨静静的看着那个白衣侍中,自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说起这些东西。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水在瓶说道这一句的时候,却是停了下来,低头喝着酒,颇有些惆怅之意的说道:“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应垂泪。”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梅溪雨微微皱起了眉头,看着那个似乎是清饮而醉,辄思故土的人间大妖。 闻人怀归。 梅溪雨有若闻人怀归。 沉默了许久,这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轻声说道:“看来侍中大人并非槐安人。” 水在瓶将手中的酒杯放回了桌上,轻声说道:“是的。” 梅溪雨颇有些惊意的坐在那里。 世人似乎从未清楚过这样一个白衣大妖来自哪里。 又或许合情合理。 百年世人。 自然很难清楚一些数百年前的故事。 水在瓶转回头,看着那个在不断的揣测着的道人,轻声笑道:“这是否让你觉得背后有着极为深层的故事?” 梅溪雨沉默少许,反问道:“莫非没有?” 水在瓶站了起来,走到了那处夜月清辉濯濯的池边负手而立,平静的说道:“自然没有。” “所以侍中大人究竟是哪里人?” 水在瓶静静的在那里站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是公子知秋生前很是喜爱的某个东西。” 梅溪雨怔怔的坐在那里,看着那个池边月色下,一袭白衣泠泠的人间大妖。 公子知秋何许人也? 当年巫鬼神教尚未沉入云梦大泽,磨剑崖尚未出世,函谷观第一次开始在人间讲着道理。 彼时大泽以北的这片土地的帝王,便是公子知秋。 那是人间第一批自函谷观之中,听闻过大道之音的天下大修。 一直过了许久,梅溪雨才不无震撼的说道:“所以大人确实不是槐安人,而是秋国之人。” 槐安之名,始于一千多年前的槐安鬼帝。 而公子知秋,是与古楚同时代之人。 水在瓶或许确实不能算是槐安人。 历史是什么? 或许便是某个不为人知,毫不起眼的遗落在人间的白净的瓶子。 当世人的目光落在上面的时候,或许未必能够从其上看见许多关于过往的故事。 但是他们知道,那便是历史,来自祖辈的文明的历史。 梅溪雨震撼了许久,却又意识到了某个不合理的地方。 “人间第一个妖族,是当年磨剑崖的妖祖......” 道人的话并未说完,那个立于池边的白衣大妖平静的说道:“这是陛下告诉我的事。” 梅溪雨沉默了下来。 槐安承袭前朝而来,大风朝是槐安国祚的传承。 当然有许多的东西被代代相传了下来。 陶罐里的一粒尘土,有时候都在诉说着关于过往的故事。 “第一次总是令人心潮澎湃的。”水在瓶轻声说着。“第一株被人发现在泥地中的植物,第一抹在人间点燃的火堆,第一声有着明确意义的音符。或者.....” “第一个人间一统的国度。” 梅溪雨沉默的坐在那里,听着水在瓶所说的许多东西。 “千年前是人间未有之变局,大风朝亦是人间未有之盛世。” 梅溪雨并不能看见那样一个背对而立的侍中大人的神色,只是他能够从那些话语之中,听出许多为之自豪的情绪。 “我是古道之时的一抹月色,洒落在了千年之后的人间,梅溪雨啊梅溪雨,你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吗?” 水在瓶像是在笑着,又仿佛有些哽咽。 梅溪雨只是沉默着。 这个道人在这一刻,突然面临着当初与某个叫做祝从文的书生一样的挣扎。 他仿佛是踩在泥沼之中一般,不住地坠落向怜悯于这个白衣侍中的深渊。 然而那些令人动容的感慨却好似月色下的昙花一现一般,疏忽而来,也转瞬凋零。 白衣侍中的话语很快变得沉重而冷静。 “陛下视人间万灵如子民,所以他仁厚而宽容的接受着一切和谐的共存在人间。” 水在瓶平静的说着。 “但我不是,我只是为君之臣,谋君之事之人而已。” “当今人间譬如高楼,繁华却也具有极为严峻的隐患,陛下不愿行之事,自然便需要有人来替他去做着某些决定。” 梅溪雨长久地沉默着,一言不发,如同生而无言一般。 水在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好像也无需再说下去。 自大风历一千零三年至今的故事,或许确实就像当初云胡不知与卿相所说的那般,有人要将那些隐患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这个人不是神河。 而是水在瓶。 云在青天水在瓶。 一直过了很久,梅溪雨才轻声说道:“侍中大人所想,溪雨无从辨别真假,只是大人......” 梅溪雨抬头看向了那个白衣大妖。 “在这个人间并不愿意接受的故事里,您是错的,也已经输了。” 水在瓶沉默了很久,而后转回了头来,静静的看着坐在那里至今没有饮一口酒的道人。 “或许是的。” 这个白衣侍中平静的说着,又极为平淡的补充了一句令梅溪雨神色骤变的话语。 “但是天狱也输了。” “你们保不住那个少年。” 梅溪雨站了起来,怔怔的看着水在瓶。 “大人什么意思?” 水在瓶并未说话,只是平静的转头看向了不远处,那条院道的尽头。 梅溪雨的目光跟着看了过去。 那里是一个道人模样的人。 境界并不高,只是小道四境。 梅溪雨并不知道那个道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个院子里。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 水在瓶看着那个梅溪雨极为陌生的道人,云淡风轻的说着。 “南衣城天狱,发生了许多古怪的事情。” “那些故事随着南方的战事与南衣城的沦陷,似乎被长久的掩埋了下来。” “但总有人知道一些故事。” 水在瓶转回头来,静静的看着梅溪雨。 “他叫林二两,南衣城天狱监察院院长。我在某个差点被遗忘的故事里找到了他。” 梅溪雨怔怔的看着那个神色阴沉的站在那里的道人,心中隐隐有了许多不好的预感。 水在瓶并未在意梅溪雨在想着什么,仿佛先前那些叹惋的,情绪浓稠的白衣大妖,从未存在过一般。 这位槐都门下侍中大人一如过往一般令人心生寒意的微笑着。 “你说如果世人知道,巳午妖府要杀的那个少年,是个十二楼的痴心妄想的想着成仙的疯子,而那个人偏偏还被槐都天狱藏了起来,人间的风,会往哪个方向吹?” 梅溪雨如遭雷击一般怔在了那里。 在这样的一个故事之中,对于那个少年而言,天狱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那样一个地方,本身便是一个极为危险的所在。 “人间不该有那样一场风雪,梅溪雨。” 水在瓶平静的说着。 那个青天道道人却好似惊醒了过来,满院道风骤起。 大道四叠与小道四境之间的差距,自然是极大的。 梅溪雨在反应过来了之后,骤然发难。 无数道文自身周衍生。 只是他却忘了,水在瓶便在一旁。 那些道风才始吹起,那位侍中大人便在同一时间抬起了手。 有浩荡妖力自月色之中而来,那些妖力在瞬间便将梅溪雨的一身道韵震散而去,梅溪雨向后退去两步,看着平静的垂手而立的水在瓶,神色无比复杂。 哪怕他想过水在瓶会是一个极为强悍的人间大妖。 只是却也没有想过,他可以这般平淡的便震散了自己的一身道韵。 “闻道有先后。”水在瓶平静的站在那里。“我比你更早见到大道,梅溪雨。” 这样一个或许是来自函谷观时代的瓶妖,自然要比梅溪雨更早见过大道。 梅溪雨沉默,重新在那处矮桌旁坐了下来,平息着翻涌不止的神海,那些道海层叠之浪,却是被水在瓶那一挥手硬生生打散了一叠。 虽未跌境,但是神海之伤不可谓不严重。 “我不明白侍中大人为何执意要置他于死地。那个少年,真的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吗?” 神色渐渐苍白如纸的梅溪雨沉声问道。 水在瓶平静的说道:“等到他真的有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的时候,人间便已经来不及了。” 疑罪从有,向来是天狱独有的理念。 只是梅溪雨却在这个门下侍中身上,看得比什么时候都要真切。 “人间用了多少年,才终于走到了现而今的这个盛世之中,梅溪雨。”水在瓶抬头看着那一抹随着槐都流转,已经快要不可见的明月。“我不想因为什么所谓的仁慈,所谓的期盼,便将一切付之一炬。” 梅溪雨长久的沉默着。 一直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所以风开始吹了吗?” 水在瓶平静的说道:“已经开始了。” “大人有没有想过,倘若真的将那样一个少年逼急了,人间将会如何?” 梅溪雨沉声说道。 水在瓶抬头看着人间某处承载着月色的斜月台,平静的说道:“我猜柳青河肯定与你说过,槐都有着许多很快的剑。这样快的剑都在槐都之中,自然有着一万种让那个少年来不及松开伞的方式。” 剑光历来是人间最快的东西。 除了那一术来自黄粱的巫鬼之术,但那是尺度之术,自然不可能与剑光这种有形之物拿来相提并论。 膝头按剑的剑修,哪怕不会心中之剑,至少在槐都之中,没有什么能比他们更快。 梅溪雨沉默了很久。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 身处于巳午妖府之中的道人,对于一切即将发生的故事,也只剩下了无能为力这样一个词。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所以梅溪雨其实在一开始便看错了。 一如某个国子监的祭酒大人身处悬薜院叛乱的故事之中未曾怀归一般。 面前的这个门下侍中,同样未曾怀归。 当今人间自然是数千年来最好的人间。 梅溪雨同样这样认为。 这样的一片人间,又如何会让那样一个在大道初生时代走来的侍中大人,去怀念两千多年前的人间呢? 一如水在瓶中间那句话一般。 他是古道时候一抹极为幸运的,洒落在了当今人间的月色。 所以不是恨今不能复古。 只是恨古未曾见今——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新月耳。 云胡不知,闻人怀归? 闻人不归而已。 水在瓶平静的走回了矮桌边,重新在塌上坐了下来,先前的那一杯酒已经喝完了,所以这位侍中大人很是认真的给自己再倒了一杯。 也重新撮了几粒花生米。 同样是喝着冷酒吃着花生米,故事里的意味却好像又有些不一样了。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只可惜梅溪雨那杯一直未动的酒液之中,并无月色。 第一百一十一章 槐都的另一种风声 许春花一大早走出巷子,准备去酒楼那边上工。 不远处那家当初一直想要拉陈鹤去吃火锅的食肆门前有不少人正在捧着一些包子,在那里说着一些闲话。 能够坦然地想着这样一个名字,大概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 许春花也并不想去纠结于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事情,只是匆瞥了一眼,便要从食肆门口走过去。 只是走了没有多远,这个小镇姑娘便有些惊诧的走了回来,站在那些闲谈的人群附近,有些不可置信的听着一些消息。 人间的风声确实变了。 当许春花停了许久,终于确定了那个本该水到渠成的故事,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改变的时候,整个人的脸色瞬间就苍白了下来。 原来陈鹤书里的那个少年,是十二楼的人? 许春花神色惊慌的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想着。 当然,这并不是那些故事的重点。 重点在于——那样一个少年,现而今便在天狱之中。 哪怕是许春花这样对于人间与修行界诸多事情都不曾有过多了解的小镇女子,亦是在那一刹那,便明白了那个少年的处境。 在呆愣了许久之后,许春花没有再停留,转身匆匆向着那些长街里快步走去。 她要去巳午坊问一问梅溪雨,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 柳青河静静的站在天狱附近的某处巷口。 或许是因为受了天狱的影响,这些附近的巷子基调同样是深沉的,或许便有些像柳青河——柳青河旁边的那个北方调度使俞但的脸色一般。 很是阴郁,就像一夜阴雨,而后在脸上爬满了青苔。 大概任何人看见这样一种神色,都会瞬间噤如寒蝉,而后低下头匆匆离开。 俞但的脸色很是难看。 只是柳青河的却依旧平静,如同某个行走于路上的旅人,安静的停下来看着远方一般。只是少了一些惯常的笑意。 天狱附近的议论声很是轻微,人们只是偶尔提及两句,而后便变成了用眼神交流的故事。 但是依旧嘈杂。 哪怕现而今正值卯辰天狱之治,那些在人潮之中的声音依旧如同风吹松林一般喧嚣而起,直上高楼而去。 “好一个侍中大人。” 俞但神色阴沉的说道。 那些故事,最开始的时候,便是从巳午妖府的那些妖族口中开始流传着。 而后在极为迅速的时间里,便传遍了整个槐都——不可否认,巳午妖府确实依旧拥有着左右槐都的力量。 这让柳青河下意识的想起了当初在山月城里的那样一个故事。 那个由某个白衣剑修说出来的故事,与现而今的故事一样的迅猛,在瞬息之间,便点燃了整个南方的山火。 柳青河静静的站在那里,平静的说道:“毕竟是巳午妖府的主人,如果便这样轻而易举的被天狱按了下去,又如何能够在槐都三治之中得到一席之地?” 柳青河说得固然平静,只是一旁的俞但依旧有些怒意难平。 巳午妖府的那个故事,自然不止是对于某个少年而言极为沉重。 同样的,这对于天狱而言,亦是一次极为沉重的打击。 世人虽然明知天狱极为令人生厌,但是千年来一直便没有什么真正诋毁于天狱的言辞,便在于天狱是真的毫不留情地对待着任何一个世人。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样一个消息一旦真的坐实——或者说,这本就是一个事实。 俞但几乎无法想象整个槐安的诸多天狱,要面临多少的口诛笔伐。 这对于天狱的公信力,自然是一次不可逆转的毁坏。 身为北方调度使的俞但,在这样的故事里,同样要面临极为沉重的压力。 他抬头看向一旁的柳青河,沉声说道:“那现在应该怎么办,狱主?” 柳青河站在巷口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直过了许久,才平静的说道:“很简单.....” “矢口否认。” 这当然是最简单的办法。 咬死不肯松口,直到风声沉寂下去。 俞但沉默少许,有些犹疑地说道:“只是巳午妖府既然敢放出这样的消息,手中或许便有着一些极为关键的证据。”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那便等他真的放出了那些证据再说,让天狱的人放出话去,究竟是天狱更懂十二楼,还是他巳午妖府更懂十二楼。” 俞但沉思了少许,缓缓说道:“好。” 柳青河向着天狱那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俞但。 “那个叫许......” “许一元。” “他与巳午妖府之间勾结的证据找到了吗?” 俞但点了点头。 柳青河脸上再度浮现出了惯常的笑意。 一袭宽大金纹黑袍里的男人微微笑着。 “同样放出去,先把南岛从李成河的死里摘出来。再让世人想一想,究竟是一个不确定的关于十二楼的消息更值得去看,还是关于槐都兵部尚书的死。” “属下明白。” 柳青河点了点头,向着天狱而去。 ...... 祝从文已经做好了今日再次被提审的准备了。 这个书生早早地吃了早饭,而后在巷子里的那处拐角石阶上坐了下来。 只是书生今日等了很久,都是没有看见大理寺或者刑部的人来。 这倒是让他颇为诧异。 书生甚至还数次像是望夫石一般,跑到了巷口,背着手在那里四处张望着。 可惜依旧没有看见那些大理寺的人而来。 祝从文狐疑的踱步回到了巷子里,在那里坐着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天狱那边动作真的这般迅速,在一夜之间,便已经将巳午妖府控制了下来,将侍中大人逮走了? 只是也不应该啊,如果水在瓶真的在一夜之间便倒台了话,自己也理应受到牵连,大理寺的人应该来得更快才对。 书生想到这里,却是有些惶恐了起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总之今日显得极为怪异。 祝从文在那里出神的思索着的时候,巷子里却是传来了一些脚步声。 本以为是大理寺来提审的人终于姗姗来迟,只是书生一抬头,便看见了愁眉不展的顾小二。 当祝从文在大清早,正是吃面的好时节的时候,看见顾小二的那一刻,便意识到槐都的故事,可能真的发生了一些转变了。 书生有些按捺不住,站了起来看着顾小二匆匆问道:“顾哥你怎么现在来了?” 顾小二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 祝从文心想这种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 “坏消息是什么?” 顾小二在祝从文身旁坐了下来,叹息一声说道:“巳午妖府开始反击了,人间舆论趋势瞬间翻转了。” 祝从文有些呆滞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阵,才问道:“那好消息呢?” 顾小二转头看着祝从文,沉默少许,说道:“也是这个。” 纵使是书生,在这一刻也是脑袋糊涂了许久,而后才反应了过来,消息自然只有一个,对于人间而言,那是个坏消息,对于祝从文而言,那确实是个好消息。 至少巳午妖府的倾颓之势止住了,也便意味着大理寺真的不敢再随便提审书生了。 祝从文在那里呆呆的坐了很久,而后才终于回过了神来,满是疑惑的看着顾小二。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小二惆怅的说道:“天狱现在有些难过,因为当初巳午妖府要杀的那个少年,是十二楼的人,而现在他正在天狱之中,被天狱藏了起来,你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祝从文再次怔在了那里。 哪怕他夜不能寐的时候,想过诸多可能,只是却也未曾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故事。 原来那个当初在悬薜院里扫着落叶,在面馆里与自己吃着面的少年剑修,其实是十二楼的人? 祝从文这一次是真的糊涂了。 脑袋里思绪一片混乱,一时之间却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一直过了很久,书生才看向了顾小二。 “这是真的,还是只是空穴来风的消息?” 顾小二叹息一声说道:“是不是空穴来风已经不重要了。我在来的路上,听见那些路上的人都在谈论着这件事——这还是卯辰之时,归属于天狱之治的时期,可想而知现而今的天狱那边的压力有多大。” 清晨的穿过了巷子而来,长久的吹着坐在那里的书生。 书生的思绪渐渐平缓了下来,沉思了许久,缓缓说道:“当然是重要的,顾哥,如果只是一些空穴来风的消息,我猜天狱那边根本不可能承认这样一件事,他们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动侍中大人,便不可能让这些消息喧宾夺主。” 顾小二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祝从文,缓缓说道:“果真如此?” 祝从文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却是会是这样的。” 顾小二站了起来,拔腿向着巷外而去。 “你去哪里?” 祝从文在身后看着他问道。 顾小二头也不回地说道:“去天狱附近探听一下消息。” 祝从文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坐在那里,只是想着大概今日大理寺的人确实不会来了,书生又站了起来,向着巷子深处而去,最后在小破院前坐了下来。 书生的神色很是复杂。 这当然不是柿柿如意之事的本意。 哪怕他想着,万一侍中大人是真的呢? 但是对于祝从文而言,他宁愿相信侍中大人倒台下去,而后哀怜着他确实是真的,忠诚于陛下的。 也不愿意看见他真的翻身而来。 这样的忠诚,无疑是令人惶恐的。 那些点燃在人间的山火,无一不是在说着这样一个道理。 倘若真的会这样的话。 书生沉默着,从怀里摸出来了一块还没有吃完的柿饼。 无比诚恳的想着。 那还是不要如意了。 ...... 余庆年与大理寺少卿以及大理寺丞等人很是惆怅的在大理寺司衙里排排坐分果果。 想着事事如意的,自然不止是书生。 这样一个夹在中间的司衙当然也不好过。 大理寺在槐都的地位自然举足轻重,只是那也要看面对的是谁。 哪怕大理寺同样有着一些三治之一的权利,在天狱与巳午妖府的故事之间,依旧有些举步维艰。 在一夜之间便开始反转的故事,不由得让他们停止了一切举动。 万一巳午妖府最后真的什么事情也没有。 大理寺在往后的日子自然不会好过。 余庆年看着手里的那个柿饼,又瞥向了大理寺少卿手中的那个,而后把自己的丢给了他,把他手里的夺了过来。 这一举动弄得大理寺少卿一头雾水。 “大人你做什么?” 余庆年很是惆怅地啃着手里的柿饼,说道:“我是大人,我的压力最大,你的柿饼大一些,理应我来吃。” “......” 一众人都是很无奈地看着自家上官。 身为大理寺卿的余庆年,当然不是什么热衷于给下属找乐子的人。 这样一处司衙的工作性质,便注定了这些都是一些不苟言笑之人。 毕竟面对着犯人还嬉皮笑脸,自然有损大理寺威严。 只是他们却也是能够明白余庆年为何近日是这般模样。 夹在巳午妖府与天狱之中的日子确实很难过。 一众人在那里惆怅的吃着柿饼,想着柿柿如意,不管如谁的意,总之快点过去才是真正的如意。 “所以大理寺现在应该怎么做?” 大理寺少卿很是惆怅的看向了余庆年。 后者埋头吃着柿饼,倘若不是一众人身上都是很是严肃的大理寺官服,大概会像极了路边的乞人。 余庆年过了许久才叹息一声说道:“你不要问我,应该去问天狱。” 这确实是大实话。 天狱的动作,才能决定大理寺接下来将如何去走。 大理寺少卿沉默了下来。 他当然不可能真的去问天狱。 在这样的关键时期,去问天狱,便等于直接大张旗鼓地与巳午妖府站在了对立面。 余庆年啃完了那个柿饼,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先等等吧,看看天狱那边的动静,如果天狱还是铁了心要按死巳午妖府,我们直接跟上就行了。” 一如当初水在瓶问祝从文的那个问题一般。 在巳午妖府与天狱之间,世人更怕哪一个? 当然是后者。 大理寺其实只是怕天狱突然撒手不管,到时候弄得大理寺里外不是人。 ...... “事实证明。” 柳青河站在了梨院小道上,看着那个坐在深处修行着的少年,轻声说道。 “你确实不应该相信我们。” 膝头按剑的伞下少年蓦然睁开眼睛,转头看向大片梨树之外的那一袭黑袍。 “狱主大人什么意思?”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你身上破绽太多,有一个被巳午妖府抓住了。” 南岛皱着眉头,右手却是握住膝头那柄桃花剑的剑柄。 “他也知道你是十二楼的人。” 柳青河沿着小道平静的向着少年走去,一直到停在了少年身前,低头看着他,淡淡的说道。 “这对于身处天狱之中的你而言,无疑是极为致命的。” 南岛沉默了少许,紧紧的握着手中的桃花剑,缓缓说道:“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世人。”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是的。” 梨院之中沉寂了下来。 似乎隐约有些剑鸣之声,又好像只是一种错觉。 天光穿过有如云川一般的高楼,又穿过了那株少年倚坐着的梨树落了下来。 只可惜鹦鹉洲是被少年背在身后的,而桃花剑是暗哑的。 所以哪怕是柳青河,也不能看清,少年的剑,到底是不是拔出了一些。 不过想来南岛应该不会蠢到真的面对着这样一个天狱之主拔剑。 在梅溪雨面前他都拔不出剑来,自然更不用说面前的是柳青河。 一直过了很久,南岛才终于缓缓松开了手里的桃花剑,抬头看着居高临下,譬如一座黑色的山崖一般伫立于身前的柳青河。 “狱主大人打算如何做?杀了我?” 柳青河轻笑一声,转过身去,向着那些漆黑的高墙边走去,让那些被遮掩的天光落在了少年身上。 “我如果想杀你,在你出现在槐都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南岛。” 南岛听着这句话,自然无话可说。 这是极大的事实。 从某种角度而言,在南岛知道了水在瓶的目的一直都是自己之后,才明白过来,自己能够在槐都在那样一个侍中大人的视线里活下来,未尝不是因为这个天狱之主。 少年将桃花剑背在了身后,撑着伞站了起来,走到了柳青河身旁,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寻梅境的少年,在一个实力莫测的人间大妖面前,自然说什么都是假的。 一切都只在柳青河的心思而已。 “天狱会否认一切。” 柳青河抬头看着那些高墙之上一些疏落的日色。 南岛下意识的看着那些漆黑的沉郁的高墙。 天狱用不上抹黑。 这样一个地方,本就是以黑为本色的。 “只要天狱不承认,他巳午妖府没有证据,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柳青河平静地说着,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这个少年。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你确实不能继续在天狱待下去。” 南岛至此却是明白了什么。 所以说到底。 他终究还是免不了要去天工司走一趟。 柳青河转身离去。 “我会让天工司的人傍晚时分来接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工之司 许春花在路上想过许多很是令人惊慌的故事。 譬如梅溪雨这样一个道人,也消失在了那片街坊之中。 不过好在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当她敲着那样一个院子的门的时候,院门还是被道人打开了。 许春花正想开口说着自己所听到的那些事情,只是才始说了一个字,这个小镇姑娘便很是惊讶的住了口。 院门是道人打开的,只是道人却并非站在许春花面前。 恰恰相反的是,道人正安静的背着许春花坐在那扇院门之后——道人开门自然可以不用手。 “我.....” 许春花诧异地看着在院门口背对而坐的梅溪雨,下意识地抬手伸到了唇边。 这样的一幕,自然是吓到了这个小镇姑娘。 所以许春花犹豫了少许,走入了院中,转身将院门合了上去,在梅溪雨身前俯下身子,很是认真的问道:“你怎么了?” 梅溪雨抬眸看了一眼许春花,有些勉强的露出了一些笑意,摇摇头说道:“没什么。” 许春花感觉到梅溪雨说话似乎有些虚弱,伸出手来攥住了道人搭在膝头的手掌,入手确实一片冰凉。 “你受伤了?” 这个不会修行的女子有些犹豫的问道。 梅溪雨自然受了一些伤,只是这个道人依旧是摇着头,将手从小镇姑娘手中抽了回来。 “没什么,可能是受了一些凉意。” 梅溪雨如是说着。 只是可惜这个青天道道人大概不太会说慌,所以当他这样说着的时候,不停的抬眼看着院中的一些青檐。 这样的表现自然是古怪的。 而本该敏锐的道人却很是迟钝的看着许春花问着那样一个问题的时候,自然更显得古怪了。 “你怎么突然来这里了?” 梅溪雨强自打起了精神问道。 当一些东西说到这里的时候,许春花自然也清楚,自己所听见的那些东西,极有可能便是真的了。 小镇姑娘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轻声说道:“所以南岛真的是十二楼的人?” 梅溪雨这才终于回过了神来。 对于青天道而言,十二楼自然不是很是遥远而陌生的名词,他也确实不可能因此而这样精神恍惚。 只是对于许春花而言,似乎确实便是因为这样的。 因为少年欺骗了所有人,包括这个道人,才会使得他变成了这般模样。 二人便这样沉默在了院子里。 一直过了许久,梅溪雨才轻声说道:“是的。” 许春花犹豫了少许,看着梅溪雨低声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这个青天道道人再度沉默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门下侍中大人开始反击,天狱有很大的麻烦了。” 天狱有很大的麻烦了,于是少年也会有很大的麻烦了。 当然,巳午妖府的麻烦是依旧的。 人间不知道的故事,梅溪雨知道。 他知道陛下就要回到槐都,那个侍中大人所做的一切,终究要给那位帝王一个交代。 只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令梅溪雨感到极为齿冷。 从那样一处妖府之中出来的时候,梅溪雨分明滴酒未沾,却好像酗饮了数日的人一样,在人间的风里被吹得浑身颤抖。 那样冷冽而决绝的杀意,哪怕不是针对他梅溪雨,同样足以令人满身寒意。 许春花当然明白天狱有很大的麻烦了。 沉默了少许之后,这个小镇姑娘轻声问道:“所以他们会杀了南岛?” 梅溪雨抬头看着人间向午的日色,静静地看了很久才说道:“我也不知道。” 道人默默的站了起来,长长的叹着气,轻声说道:“接下来的故事,大概我并不能插手进去了。” 一如当初人间剑宗无法在某些故事里无法给出回应一般。 在十二楼的故事里,青天道同样只能深缄其口。 他们说得越多,便越会让一些故事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许春花想着自己隐隐约约听见过的一些关于青天道讳莫如深的传闻,却也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梅溪雨看起来这般失神的坐在院子里。 当十二楼三个字出现的时候,道人便成了局外人。 梅溪雨没有再说那些东西,只是看着身前的许春花,轻声问道:“你早上吃过东西了吗?” ...... 山照水膝头按剑,坐在斜月台边缘,静静地听着那些人间传过来的风声。 姜叶神色颇有些复杂地站在一旁。 “原来水在瓶一直藏着的,居然是这些东西,师兄。” 山照水低头长久的看着那柄膝头有若流水的剑,却是极为叹惋的说道:“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后手。我最初也以为他想要杀南岛的刀在他自己手里——倘若真的是那样,剑宗或许还有一些干预的可能,譬如以岭南遗孤的名义。” 姜叶轻声说道:“但他把刀交到了天狱手里,一切便不可回旋了。” 山照水缓缓说道:“所以我在今日清晨最开始听见那样一些消息的时候,都是忍不住想了很久,水在瓶是否早就知道先前的一些事情一定会被阻止,一切都是在等着现而今的故事而已。” 对此姜叶没有说什么,他自然也不知道。 这个当初在南衣河边对着少年出了一剑的剑修静静的看向那些槐都街巷。 “所以大概有些人,确实是要死的。” 山照水静静的坐在那里,缓缓说道:“没有人是不用死的。” 姜叶有些诧异的看着山照水,在一番思索之后,却也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位师兄会说着这样的话。 槐都风声越急促。 自然便意味着有些人要回来了。 斜月台上的这些剑修,自然未曾忘记他们是为什么而来。 人间自然各有各的愁绪。 ...... 梨花谢了。 柳青河站在天狱深处的小道上,静静地看着那些开始挂果的树,想着或许自己应该在天狱里再种一些白玉兰。 只是还没有想好这样一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的时候。 便有天狱吏走了进来告诉他,宋应新来了。 柳青河神色有些讶异。 他自然也没有想过宋应新会在今日这个时候来天狱之中。 毕竟他虽然通知了天工司那边,让他们来人将少年带走,但是大概也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宋应新。 那个天工司司主正在天狱院道上看着一些偶尔可见的一抹白色发着呆,便是柳青河走到了他身旁他都没有发现。 柳青河在那里静静的站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宋应新被突然出声的柳青河吓了一跳,整个人很是敏捷地向着一旁跳开了一步。 柳青河看着宋应新的这种反应,倒是挑起了眉头。 “看来你天工司里也发生了一些事情。” 宋应新站在一旁叹着气,说道:“我也没有想到,你天狱也会有惹上麻烦的一日。” 人间那些一时半会很难止息下去的舆论趋势,宋应新自然也听说了。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并不算什么大事。” 宋应新很是惊诧地看着柳青河的这般表情,一时间倒有些分不清他是否是真的不在意这些东西,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天狱能够压下那些声音?” 宋应新试探着问道。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当然是很难的事,我的北方调度使清晨的时候脸都绿了。只是我们和巳午妖府不一样,我们的底气往往更足一些,换句话而言,在一切未曾改变的人间故事里,世人可以不需要巳午妖府,但是在许多时候,他们依旧需要天狱。” 柳青河沿着小道缓缓走着,继续说道:“更何况,天狱也不可能便任由他水在瓶继续下去,兵部尚书的事,哪怕人间风声再如何喧嚣,他终究要做出一个回答。” 宋应新有些惊讶地说道:“天狱已经查清楚了?” 柳青河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却也摇了摇头,说道:“未必全然清楚。只是李成河的故事清楚了,但是很显然,有些东西不止如此。南岛的事,是属于天狱内部的事,而他水在瓶能够知道,很显然背后依旧有些需要深掘的点。” 宋应新皱了皱眉头,说道:“看来天狱确实也需要好好整顿一下了。” 柳青河淡淡的说道:“那是日后之事。” 宋应新没有再说什么,毕竟他是天工司司主,不是天狱狱主,天狱之事,自然是柳青河的事。 二人沿着那些院道闲走着。 “所以你天工司之中又发生了什么事?” 柳青河转头看着宋应新问道。 宋应新眯起了眼睛,说道:“昨日青天道的人来了,想要在天工司寻求一些帮助。” 柳青河轻声笑了笑,说道:“青天道之事,大概并不会让你亲自来一趟天狱。” 宋应新停了下来,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在此之后,巳午妖府的人也来了。” 便是柳青河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亦是皱起了眉头,看着停在那里的宋应新,说道:“他们去天工司做什么?” 宋应新神色凝重地说道:“来的人是阕予,我并不知道那是否与侍中大人有关。” 柳青河挑眉说道:“他想要做什么?” 宋应新轻声叹息一声,说道:“他大概是疯了,我很难理解他是怎么做出这样的选择来的。” 这个明显受了一些惊吓的天工司司主虽然并没有说明发生了什么,只是柳青河听到这里的时候,却也是意识到了什么,倒是轻声笑了起来。 “难怪方才我与你说话,会让你吓了一跳。如果我没猜错,他大概是想挟持你,拿到大羿之弓的掌控权。” 宋应新轻声说道:“是的,可惜他高看了他自己,也低看了天工司。” 这个天工司司主自然只是一个寻常世人。 只是拥有大风朝人间最具威慑力武器大羿之弓的天工司,自然不可能真的便这般任人宰割。 只是不得不承认,宋应新也未曾想过真的会有人想要对天工司动手,自然受了一些惊吓。 柳青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既然他想要.....” 这个天狱之主很是轻笑着说道。 “那你便给他吧。” 宋应新怔怔地看着柳青河,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柳青河抬头那些洒落下来的傍晚的光芒,淡淡的说道:“只是今日之事,让我突然想通了一些东西。” 宋应新有些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看着柳青河问道:“你想通了什么东西?” 柳青河微微笑道:“关于国子监的那件事。” 宋应新却是不知道国子监又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柳青河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平静的说道:“就当是天狱送给我们的侍中大人的一份礼物吧。” 宋应新皱着眉头追问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柳青河只是微微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暮色里有个少年正撑着伞背着剑安静地站在那处梨花院落的门口,看着向着这边走过来的二人。 宋应新的注意力却是被那个少年吸引了过去,一时之间却也忘了方才正在说着什么。 少年或许终于明白了一些仰人鼻息之下大势不可逆的道理,站在梨院门口,很是端正的向着二人行着礼。 “见过狱主,见过司主。” 倘若宋应新与某个南衣城北大少爷一样,大概也会很是傲娇的哼上一声,说着什么迟来的讨好比什么都轻贱之类的话。 可惜这位中年司主并不是北台。 所以也只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柳青河则是转头看着宋应新,说道:“他便交给你了。” 宋应新有些喜色地说道:“好!” 南岛默默地看着这个男人,大概也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这么激动。 你又不是剑修,看我的伞有什么意义呢? 少年如是想着。 人间暮色渐渐浓郁。 柳青河没有再说什么,宋应新也全然忘记了方才之事,有些迫不及待的带着少年在暮色里向着天狱之外而去。 ...... 国子监祭酒闻人怀归静静的站在典藏阁小楼之上,远眺着暮色里的人间,神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方那些林道之上,那个国子监丞正在匆匆向着这边而来。 关于国子监学子身份调查之事,自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完成。 只是对于他们在槐都之中的行迹,却也有了一些结果。 国子监丞带着一些文书走上了典藏阁小楼,停在了闻人怀归身后。 “祭酒大人。” 闻人怀归转头看着国子监丞手中那些文书,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如何?” 国子监丞翻开了那些文书,很是认真的说道:“吏部与刑部一同协助调查了槐都之中的情况,至于一众学子来历那边,要看天狱那边的结果,可能需要等上一些时日。至少在目前的这些结果来看,这些学子应该不会存在什么问题,未曾与什么可疑之人接触过....” 闻人怀归在那里安静的听着,一直到国子监丞将那些情况说完,才微微点了点头,好似松了一口气一般,轻声说道:“如此自然最好。” 国子监丞将那些文书合上,放在了一旁,留给闻人怀归稍后检查一番,只是大约他心中亦是有着许多不解,站在那里犹豫了少许,看着闻人怀归问道:“如果这些学子确实都没有什么问题,那么侍中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闻人怀归静静地站在暮色晚风里,一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或许这便是他所想要的答案。” 国子监丞怔怔地看着那个来自黄粱悬薜院的灵巫。 或许也是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含糊,闻人怀归抬手翻着一旁的文书,缓缓说道:“他所想要见到的,同样是这些学子没有问题。” 国子监丞好似大梦初醒一般,蓦然转头看向了槐都人间。 这样一个答案,似乎确实是最为合理的。 否则那位侍中大人又何必亲自来一趟国子监? 闻人怀归松开了那些文书,任由它们被晚风吹得重新合了上去。 “他在用他的大势,让国子监与吏部,不得不反复的认真的去核查所有学子的来历。” 国子监丞收回了目光,长久的看着院内,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或许也本就不用说些什么。 ...... 这是南岛第一次来到这样一处闻名遐迩的人间司衙。 便是秦初来柳青河那样的人,在走入这片槐都地底人间的时候,都会觉得无比感叹,自然更不用说这样一个少年。 背着剑撑着伞的少年走在那些悬阶之上,如同一个初识人间的孩童一般,嘴巴与眼睛睁得极大——或许更像一条没见过世面的愚蠢的吐着泡泡鱼一样。 “这里便是天工司?” 南岛有些不可置信的转头看着一旁的宋应新。 哪怕当初在岭南的时候,乐朝天便已经与他极为赞叹提过这样一处人间司衙。 只是大概对于少年而言,关于司衙这样的东西,依旧只是囿于人间世俗的认知。 他从未想过,天工司会是这样一处浩瀚而磅礴的近似于深谷都城一般的存在。 宋应新轻声笑着,在那条向下而去的悬阶上停了下来,看着那些遍地的司衙与蒸腾的水雾。 “是的。” 少年很是感叹的看着,只是还未来得及多说些什么,身后的鹦鹉洲却是不住地轻鸣着。 剑鸣清越。 南岛怔怔地停了下来,看着某个被钉在远处山崖之上的男人。 男人当然不是让少年震惊的东西。 哪怕那是一个妖力浑厚的大妖。 真正让少年如同被高山砸中一般的,是那个大妖心口插着的一柄流溢着丝丝极为熟悉的白芒的剑。 宋应新的声音在少年耳畔很是平静的响起,只是那样平静的声音,不亚于某种极为宏大的高崖坠流之音。 “那是仙气。” 少年蓦然回头,怔怔地看着那个只是一个寻常世人的宋应新。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玩意与大玩意 当宋应新的那一句那是仙气在这槐都之下的悬阶之上响起的时候。 那种震撼无异于路上遇见了一个才始蹒跚学步的孩童,而那个孩童却认真的和他说着我已经大道十五叠了。 而南岛当然认得那是仙气,一如他能够从那个大言不惭的孩童神海之中听见浩瀚的叠浪之声一般。 南岛久久都没有能够从那种震撼里回过神来。 宋应新却也已经好似寻常一般的擦肩走了过去。 或许对于天工司而言,这确实是什么不足为奇的事情。 南岛过了许久,才终于有些呆滞的转头看着那个在前方徐徐走着的天工司司主。 “那人是谁?” 这个伞下少年很是谨慎的没有问那些剑上的仙气之事。 宋应新平静的说道:“一个巳午妖府的大妖,企图在天工司做一些很坏的事情。” 那样的事情宋应新只与柳青河说了。 很坏的事,很坏的人。 宋应新抬起头来,默默的看着那个被钉在远处穹壁之下的男人。 毕竟什么好人会想要大羿之弓呢? 秦初来想要吗? 水在瓶想要吗? 那个少年默默的跟了上来,在宋应新身后一面走着,一面张望着那处崖壁。 “是......” 少年好像很是犹豫。 宋应新回头看着他,等了很久才终于听见了那个犹疑的问题。 “是司主出的手?” 宋应新笑了笑,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一个寻常的人。” “那是.....陛下?” 宋应新向前走去,随意的说着:“你也不用猜了,天工司里没有修行者,那不是谁出的手,是天工司的一种防御手段而已。” 南岛却是想起了当初听陆小小他们说的,整个南衣城化作机括,一剑射出之事。 那正是天工司的手笔。 那个被钉在崖上的人渐渐被迷蒙的水雾遮掩了过去,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只是少年虽然看不见了,但是那种隐隐感受到的力量,与身后轻鸣未止的鹦鹉洲,都像是在提醒着少年。 只是南岛什么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二人一路走过了那些悬阶,直到来到了那处挤满了司衙的平台之上。 南岛自然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是以紧握着手中的伞,很是警惕的跟在宋应新身后——这种情绪是在看见了那样一剑之后的事。 宋应新带着他一路穿过了诸多七拐八拐的巷子,而后停在了一个写着‘沦落人’的院子前。 “院中应该有许多空房子,你可以自己挑一间喜欢的住下来。” 宋应新站在院门口,转头看着南岛说道。 南岛点了点头,向前走入院中,四处看了一下,又回头说道:“多谢司主大人。” 宋应新只是笑着,没有说什么,但也没有离开。 南岛沉默的看着依旧在那里站着的宋应新,过了少许,轻声说道:“司主大人还有事吗?” 宋应新轻声笑道:“我以为你会问一问仙气之事。” 南岛默默的握紧了手中之伞,缓缓说道:“司主觉得我应该问吗?” 宋应新转过了身去,笑着说道:“或许可以问,不过我现在没有空回答,你可以现在司中四处走走。” 南岛默然无语的站在那里。 不可否认的是,当那个看似寻常的中年男人轻笑着对他说出我以为你会问一问仙气之事的时候,这个少年心中在一刹那,确实无比的凝重。 哪怕是当初面对柳青河的时候都没有有过这般惊惶的感受。 南岛站在院门口,长久的看着那个男人离开的身影,却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听闻天工司司主名字之时。 那是从柳青河口中得知。 那个坐在黑袍里的男人,很是诚恳的说着人间未来千年的权势,都会在天工司手中。 少年彼时并没有什么怀疑,毕竟柳青河不会无的放矢的说着这种东西。 只是直到看见了那个被一柄萦绕着仙气的剑钉在了崖壁上的大妖的时候,南岛心中或许才更加明白了一些那句话的含义。 仙气。 南岛沉默的沉入了神海之中,抬头仰看着神海天穹之中悬浮着的那一抹白气。 桃花便在身旁站着,同样沉默不语。 那柄剑上缠绕的仙气,远比少年神海里还未成型的这些白气,要浓郁凝练得多。 “那是从哪里来的?” 南岛低下头来,看着一旁的桃花。 他知道桃花同样能够看见外面的东西。 桃花轻声说道:“不知道。” 或者他们可以假想一下,现而今的天工司没有修行者,不代表以往没有。于是曾经便有一名境界奇高的忘我之人,兵解在了天工司中,于是留下了那些足以作为天工司底气的仙气。 那些传记里往往便是这么写的。 这大概也是最为合理的解释,少年这样想着,而后却是神色一变,身形消散在了神海之中。 站在院门口的少年撑着伞,蓦然转过身去。 只见小道上有着一个道修少女正在踟蹰的走着,看见少年转过身来,犹豫了少许,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剑与伞上,而后轻声说道:“师叔?” 南岛挑起了眉。 人间会叫他师叔的,大概也只有陆小二那些小少年,还有某个东海的年轻人。 不远处小道上那个穿着青天道道裙的少女又是谁? 余朝云并不知道南岛在那里想着什么。 这个比少年还要大一些的少女很是惊艳地看着那个伞下少年。 原来尤春山真的没有说假话。 少年的境界真的很高,便是身后那种像是随意的轻鸣着的剑意,都让她心中有种极为危险的感觉。 ....... 人间有铁索绷紧,而后无数石阶升起在那些迷蒙的水雾之中。 繁烈的人间,未尝不是缥缈的仙境。 宋应新很是安静的穿过了那些通往崖壁之上的悬阶,有平台在崖壁间构筑了出来,就像一个崖间藏着秘宝的石窟平台一般。 只可惜这些槐都地步的断崖,往往都是人为修筑出来的,所以大概也不会藏着什么天地秘宝。 宋应新在那个依旧无法释怀的大妖身前停了下来,默默的看了他许久。 那名来自巳午妖府的名叫阕予的大妖抬眼看着面前的宋应新。 一个妖力浑厚的大妖,想要捏死这样一个世人,无疑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他却什么也用不出来,甚至连指头动一动的想法都类似于一种奢望——那柄带着极为诡异的白气的剑,却是将他的一身妖力都封锁住了。 所以他沉默了少许,只是说道:“司主大人是来看看我这只井中观月不知天高地厚的癞蛤蟆的吗?” 宋应新挑了挑眉,而后若有所思的说道:“原来你是一只青蛙。” 怪不得这么跳。 阕予默默的沉默了下来。 妖族千奇百怪,鼠鼠狸笠青青这样的,大概都是世人惯常以为的妖族,青蛙其实也算不上多稀奇,总比某些板凳腿要好。 只是在千年前黄粱渡妖司成立之后,大概便是为了让天下妖族安心,妖族虽然并入人间,却有着独立的籍贯,将身份好好的藏起来,世人其实很少会知道某个妖族会是什么真实身份。 所以有时候被人说穿了身份的时候,总有种被剥开了一般的古怪情绪。 宋应新静静的看着钉在那里的阕予,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知道大羿之弓是什么?” 阕予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并不知道。” 这样一件来自于天工司的武器,固然有着不小的名气,只是正如宋应新与秦初来所说那般——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整个人间,除了天工司,也便只有天狱的柳青河手中有着一张大羿之弓,便是水在瓶这个曾经权势滔天的门下侍中,都是未曾拥有过。 阕予自然也不知道大羿之弓究竟是什么。他大概也只知道,一张大羿之弓,便足以镇杀人间九叠之修。 宋应新轻声叹息一声,说道:“你连大羿之弓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敢来天工司做着这样肆意妄为之事?” 阕予沉默了少许,低头看着心口的那柄剑。 “这不是大羿之弓?” 宋应新平静的认真的说道:“这不是的,只是一些小玩意而已。” 言下之意,大概便是那是大玩意。 阕予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看来那真的是国之利器。” 如果这样一柄带着古怪力量的剑都不能算是大羿之弓,那么那种威慑人间的东西,或许确实令人无法想象。 “自然如此。” 宋应新平静的说着,而后伸手向前,握住了那柄钉在了阕予身上的。 阕予轻声叹息着说道:“看来司主大人要送我前往冥河了。” 只是下一刻,这个来自巳午妖府的大妖却是震惊的睁大了眼睛。 宋应新握住了剑,而后将它平静的拔了出来。 阕予身上的诸多镇压之力,瞬间消失而去,整个人自崖壁之上骤然坠落了下来。 他大概也未曾想过宋应新会将那柄剑拔出来,猝不及防之下,却是有如当初在云梦大泽高台之上的某个道人一般很是仓促狼狈的跪伏了下来。 宋应新很是平静的站在那里,从怀里取出了一块帕子擦拭着剑上的妖血,而后将那柄剑抛向了那些水雾之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阕予下意识的便要重新将近在咫尺的这个世人司主挟持住。 只是他才始微微抬头,神色便骤然一变。 一柄剑消失了,然而那些迷蒙的水雾之中,在刹那间,似乎又多了无数这样的剑,那种气机很是凌厉的锁定在了阕予的身上。 这个来自巳午妖府的大妖止住了心中的念头,沉默了下来,跪伏在那里,一言不发。 大概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个大妖,有朝一日会面临这样离奇的事情。 而后他听见了那个司主说出了一句本以为不可能听见的话。 “不过我确实可以借你一张。” 阕予怔怔的,缓慢的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那个神色平静的男人。 ...... 斯人若扯淡,遇上才知有。 对于余朝云而言,大概便是这样的一种心绪。 她其实一直都未曾相信过尤春山那个或许脑子有病的年轻人的胡话,甚至还一度觉得他的病肯定是极重的了,不然怎么可能说出这么离奇的故事来? 你以为人人都是很多年前的磨剑崖上的那个人吗? 余朝云并不否认这样一个师叔的存在。 毕竟没有人说过少年不可能是师叔。 只是这个才十六岁,据说在去年三月才开始修行的人,现而今真的便要入小道了? 人间喧嚣尘上的李石与张小鱼可以这样吗? 好像也不行。 张小鱼虽然入剑宗之时是十八岁的小道七境。 只是那样一个道人,是在十二岁,被某个模样年轻的道人带去了山河观的。 张小鱼已经是人间只有这样一种叫做张小鱼的鱼了。 那这玩意又是什么岛? 余朝云一面胡思乱想着,给少年端来了一壶茶,而后跪坐在矮桌前,很是恭敬端正的给少年沏着茶。 这个青天道少女自然没有离开天工司,毕竟现而今的她,正是出关境,既然是出关,那么自然也可以出观。 尤春山自从那日进入了那个小院子后,便再没有出来过。 余朝云便在天工司里练习着泡茶喝——这里的待遇自然不错,毕竟是当今人间最为鼎盛的地方,无论是做什么,都是极为方便的,自己身为客人,在这处院子里每日都会有各种东西送过来。 倒是方便了余朝云研究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茶。 不过给南岛沏的茶倒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而是极为正统的,极为普遍的,也是余朝云泡得最好的——枸杞茶! 毕竟当初教他们泡茶的那个人,便是人间有名的枸杞剑陈怀风。 南岛坐在廊上,静静的看着面前杯中的那些像是小红鱼一样浮浮沉沉的枸杞子,大概陈怀风却是教得很好,所以连里面的枸杞子的粒数,都是一丝不苟的陈怀风风格。 余朝云看着南岛那般神色,还以为这个少年不爱喝枸杞茶,于是很认真的说道:“这是天下有名的枸杞剑陈怀风师叔教我们泡的枸杞茶,师叔你不妨先试一试,有很多好处的。” 南岛沉默了少许,抬眼看向那个青天道少女,而后轻声说道:“我知道。” 那样一个当初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抱着一杯枸杞茶的高大男人,自然会让人很是好奇他的杯子里到底有多少枸杞。 不然南岛也不会从那些枸杞子的数量里看出这杯茶的出处。 余朝云本来还想问南岛怎么知道的,而后才想起来陈怀风原先是南衣城的人,这个少年师叔既然身为南方那边的剑修,自然有可能见过那个师叔,于是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颇为期待的看着少年。 南岛看了好一阵,才终于拿起了那杯茶来,送到唇边喝着。 少年作为一个常年喝着酒的人,喝茶的姿势大概颇有些粗鲁。 于是自然喝不出陈怀风那种云淡风轻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余朝云很是期待的问道:“师叔觉得怎么样?” 南岛默默的看了一眼余朝云,大概是在想着你为什么会期待从一个喝桃花酒的人口里听到什么关于茶的评价? 不过看着余朝云的那种神色,少年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诚恳却也干巴巴的说道:“很好。” 来自青天道的少女大概确实很高兴。 大概看见一些站得比自己高的人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觉得他们在别处也比自己高。 只是人间只有一个李缺一——那个人是人间历史上唯一一个拥有着诸般天下第一美誉的道人。任何事情,只要他想做,那他便是人间第一。 大概这样才对得起大道缺一李缺一这个名字。 南岛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来,坐在院坪廊道上,静静的看着四处,又看向余朝云问道;“尤春山现而今在哪里?” 先前余朝云叫了那一声师叔之后,又在南岛颇为诧异的目光里认真的解释过自己为什么会叫他师叔。 是以南岛才会知道尤春山与余朝云一同来了天工司中。 先前少年便想问的。 只是少女说要泡壶茶给他喝,于是才耽搁了下来。 只是余朝云听见这个问题之后,倒是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那日他去了司主所在的那个院子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可能正在哪里治病吧。” 南岛很是惊诧的看着余朝云。 哪怕少年知道了尤春山与余朝云来了天工司,也只是想着或许是因为青天道可能有些事要来这样一个地方。 只是他从未想过会是治病。 尤春山有什么病吗? 南岛很是认真的回想着。 那样一个年轻人一路自东海将江山雪背回了北方,好像也没有什么有异常的地方。 好像只是倒霉了一些? 南岛皱眉看向了余朝云。 “他治什么病?” 余朝云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江师叔说他可能是脑子有问题,才会一直平地摔,于是让我带着他来槐都看一看。” 南岛听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露出了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不是天生倒霉吗?” 余朝云本想驳回这个少年师叔的这句话,只是在想起了那个经常将自己摔得七荤八素的年轻人的时候,倒是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 “或许是的,天生倒霉,所以便生了一些很是离奇的大病。” 第一百一十四章 师叔与师叔祖 南岛沉默地坐在那里。 余朝云却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突然站起身来,穿过了院坪,向着不远处的那栋房子里走去。 不多时,便拿了一块用布包裹着的长条一样的东西出来了。 这个青天道少女停在了少年身旁,而后将那些布条解开来,露出了里面的那柄相比于当初颇有些磨损了的木剑。 “他当时将这柄剑交给了我,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拿去送给你。” 余朝云轻声说着,看着那柄用断笛刻着一些图案的木剑。 “只不过当时觉得这像是不太吉利的事,所以我便把它留在了这里,今日正好遇见了师叔,那便现在给你吧。” 南岛转头默默地看了一阵那柄木剑,却是没有接过来,只是缓缓说道:“这大概确实是一件并不吉利的事情,而且这柄剑也不是我给他的,就算真的要给,也是给我那个叫做陆小二的师侄。” 余朝云当然也从尤春山口中听过陆小二这样一个名字。 那应该是一个岭南剑修。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尤春山才没有说要交给陆小二,而是选择了或许正在槐都的少年。 毕竟岭南离槐都过于遥远,而且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谁也不知道那样一个小少年会回到哪里去。 只是南岛自然不可能会接过这样一柄剑。 余朝云从南岛脸上看见了很是鲜明的坚定的拒绝。 沉默少许,这个青天道少女将木剑重新收了起来。 “那好吧。” 天工司其实很少有什么客人。 是以这样一处院子之中,却也只有余朝云与南岛二人而已。 余朝云看着少年杯中的茶水喝尽了,于是又给他倒了一杯。 “师叔为什么会在天工司里?” 南岛看着杯中再度被倾满的令人头疼的茶水,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一些小事而已。” 槐都的故事,南岛自然不会与面前的这个其实并不熟识的青天道少女说什么。 哪怕当初梅溪雨说青天道会站在他身后。 只是青天道这样的名词,显然不会与这样一个才始出关境的少女有关。 不过毕竟是叫着自己师叔的人,南岛自然不好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喝着令陈怀风甘之若饴的枸杞茶——大概对于少年而言,确实是有些痛苦。 人间现而今自然是早已经入夜很久了的。 只是身处于那些砥石穹壁之下的天工司中,自然也分辨不出现而今究竟是何时辰来,只是四处都有着常年悬浮着的那种照亮地底的红色的很是温和的光芒。 南岛为了防止面前的这个少女再向自己倒茶,在喝完了那一杯之后,便撑着伞站了起来,向着院外而去。 “我去外面看看。” 本来打算给南岛倒第三杯茶的余朝云大概确实有些失望,看着那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撑着伞向着院外而去,不免有些好奇那柄伞下究竟有什么,才会让这个少年真的便一直握在手里——尤春山那些看似胡扯的话,居然每一句都是真的。 “我也出去走走吧。” 余朝云说着却也站了起来。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余朝云,倒也没有说什么。 毕竟只是为了逃避那些茶而已。 余朝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模仿着陈怀风的模样,将那柄尤春山的剑背在了身后,而后捧着热气腾腾的枸杞茶,与少年一同出了院子,向着那些天工司逼仄的巷子走去。 ...... 南岛大概没有想过,自己逃过了那些枸杞茶,却迎来了一些更为艰难的问题。 这个来自青天道的少女,在尤春山的敦敦善诱之下,终于在亲眼见到了少年之后,产生了一种极为诚恳的崇拜感。 所以跟在南岛身后的余朝云很是真挚的问着一些让南岛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问题。 “师叔当初出关的时候,是如何运转体内元气去冲击关口的?” 南岛撑着伞默默的走在巷子里。 他自然能够理解余朝云的这些问题。 师叔者,传道受业解惑也。 只是对于这样一个问题,他确实没法解答。 因为他不是菜狗,他是开门见山,梦醒出关之人。 他连自己如何见山的都不清楚。 自然更不用说出关。 南岛沉默了很久,转头看着一旁余朝云那种很是诚挚的神色,轻声说道:“一切水到渠成而已。” 我来问道无余说。 云在青天水在瓶。 余朝云却是很是认真的在那里想着这样一个问题,过了许久,才诚恳的竖掌行了一礼。 “朝云受教了。” 南岛有些茫然的看着余朝云。 你受教了什么? 余朝云却是认真的说道:“师叔说得对,修行之事,本就是顺应大道之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而道法自然,一切顺其自然,才是修行之真谛。无怪乎师叔是师叔,而朝云依旧囿于入道之境。” 向来有着小丈育之称的少年默然无语地低头看着石板走着。 对不起,听不懂。 哪怕少年当初念诵着青牛五千言,那也只是跟着桃花念。 道术什么的,从来都只是桃花在道海里留下的种子而已。 只是负剑执伞,静走于天工司檐下的少年,反倒是更有了一种极为玄妙高深的意味。 余朝云心中很是惊叹的想着,师叔真的是师叔啊! 二人走在巷中,快要走出这片司衙之地的时候,少年却是骤然停了下来,身后鹦鹉洲不住的轻鸣着,有些不安的在鞘中颤动着,似乎随时可能出鞘而来一般。 余朝云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南岛却是已经抬手握住了鹦鹉洲的剑鞘,随着少年的剑意覆盖剑身,这柄流光之剑才缓缓平息下来。 余朝云有些惊诧的看着南岛,身周也是下意识的起了道风,颇有些不解的问道:“发生什么了,师叔?” 南岛的神思自神海之中那抹颤动的白气之上收了回来,而后取下了那柄鹦鹉洲,架在了伞骨之上,缓缓拔了出来。 一直看了这柄来自草为萤剑湖的剑很久,少年才抬头看向了那些水雾之中的极远处,轻声说道:“没什么。” 余朝云也跟着向着那个方向看去,可惜身处槐都地步,再加上天工司之中有着很是温暖的热气,使得四处都是被水雾弥漫着,稍微远一些的地方,便已经不可视物,这个出关境的道修自然什么也未曾看见。 只是南岛却很清楚。 那个方向,便是先前自己看见那个被钉在崖上的大妖所在。 所以是那个巳午妖府的大妖挣脱了吗? 少年神色有些凝重的想着,将鹦鹉洲送回了鞘中,没有背回身后,只是握在手里继续向前而去。 二人一直绕过了那些巷子,站在了这处司衙高台的边缘,不远处有着向下而去的错综复杂的石道,可以看见有许多天工司吏人正匆匆地穿行在其上。 余朝云正想感叹些什么的时候,却是依稀看见了那些遥远的水雾里,似乎有些白芒闪过。 这个出关境的少女转头看向南岛,这个少年自然也看见了那抹白芒,正站在伞下握着剑静静的看着远处缓缓弥合的雾中剑痕。 余朝云颇有些好奇的看着那里,不知道为何在天工司中会有剑穿行而去。 南岛倒是没有说什么,或许那便是宋应新所说的一些天工司的防御手段。 这个少年自然再没有轻视过这样一处由世人建立的地底司衙。 因为担心走得太远,找不到回来的路,南岛与余朝云自然没有继续向下走去。 在那里看了许久之后,二人便沿着来时的路而去。 人间大概确实是深夜了。 便是那些高出砥石穹壁之上的灯火,都是渐渐熄去了很多,大概就像人间星光寥落的模样,只不过星光是莹莹的,而那些灯火确实有如红花一般的,所以大概说是春光寥落,更为合适一些。 春光寥落,所以红花凋谢。 只是二人在往回走的时候,余朝云倒是很是惊诧的看着某个正在前方走着的身影停了下来。 “师叔祖?” 自天工司底部的观星衙回来的秦初来骤然听见了这样一个声音,亦是有些惊讶的回过了头来,看着那个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天工司中的余朝云——他自然不知道江山雪托付余朝云护送尤春山来槐都的事。 只是当秦初来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少年身上的时候,瞳眸却是骤然缩了一缩。 好一个剑修。 身为青天道上一代道修的秦初来,自然能够看得出少年身上那种颇为凌厉凛然的剑意。 一如伞下细雪,弥而不散。 南岛看着那个境界颇高的青天道道修,沉默了少许,执剑行了一礼。 “见过前辈。” 秦初来静静的看了南岛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东海那个细雪剑南岛?” 南岛自然也有些诧异于秦初来居然会知道这些事情,不过想想或许便是东海那些剑宗开始向人间放着风声了,毕竟当今人间,在下一代之中,道门的声音确实要大于剑宗,那些位于东海崖下的剑宗会这样做,自然也无可厚非。 或许也像当初岭南之时,少年第一次听见张小鱼在人间问道,惨败而归的消息时所说的那样。 张小鱼输了,自然还有他。 所以南岛很是坦然也很是诚恳的说道:“是的,前辈。” 秦初来静静的看了少年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天下三剑的名头,确实配得上你。” 一旁的余朝云听着二人之间极为简洁的交谈,眼睛却是渐渐睁得极大。 她当然听得出秦初来那些话语的意思。 不是少年配得上天下三剑,而是三剑配得上少年。 意味不可谓不深。 少年执剑再行一礼。 “前辈谬赞了。” 秦初来没有再说什么,转头看向了余朝云,有些古怪地问道:“你为何会在此?” 余朝云行了一礼,将江山雪那些事情与秦初来说了一遍,这个道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秦初来自然知道的要多一些。 所以在听完那个叫做尤春山的东海年轻人的故事之后,这个道人倒是默默地向着天工司之中的某处看了一眼。 余朝云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个东西,只是一旁的南岛却是很敏锐地察觉到了道人的那一眼。 事实上,让南岛注意到的,自然也不止是这个青天道的师叔。 先前鹦鹉洲剑鸣之时,少年便注意到了那样一个方向。 秦初来的那一眼,更加确定了少年心中的那些想法。 毕竟...... 南岛默默地低下头去。 青天道的百年风雨,便是与十二楼有关。 秦初来没有再说什么,看着二人点了点头,而后向着巷子另一头而去——那是离开天工司的方向。 余朝云或许至此才注意到了秦初来眉宇之间的一些愁绪——因为那一道被钟扫雪扫过的剑痕遮掩着,有时候道人的一些情绪总是容易被忽略了过去。 只是这个青天道少女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问秦初来来这里做什么。 毕竟她只是一个出关境的道修,入观太晚,现而今便是师承都还没有确定,有些东西,自然问了也没有意义。 “师叔祖慢走。” 余朝云看着道人的身影行了一礼。 南岛在最初的那几句交谈之后,便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个青天道的道人。 对于少年而言,那样一个道人哪怕再如何狼狈地被人扫过雪,终究也是一个境界颇高的前辈,至少是当下不可及的人物。 但这些自然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少年在道人眼眸之中,隐隐看见了一些藏得很深的惊诧与惶恐。 这不由得让少年沉思着,在道人,或者青天道的故事里发生了什么。 才会让一个这种境界的道人有着这般神色。 余朝云目送着自家师叔祖离去,而后回头看着那里的少年,有些好奇地问道:“师叔在看什么?” 南岛惊醒过来,巷子里已经不见道人的身影了,少年默默地看了一眼远方,而后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余朝云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也没有说什么。 毕竟再小的师叔,也是师叔。 “师叔会在天工司留多久?” 余朝云一面走着,一面问道。 南岛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不知道,怎么了?” 余朝云很是诚恳地说道:“师叔当是我辈楷模,朝云身为修行之人,自然想要多学一些东西。” “.......” 南岛默然无语。 学我做什么? 学我写错字?学我不睡觉? 少年惆怅的撑伞穿过了巷子。 余朝云却是走得慢一些,背着那柄东海年轻人的木剑,在那里颇有些忧虑地默默张望着。 这个青天道少女长久地回想着那日尤春山在走入天工司之前,怔怔地回头看着那些沉降下去的世界的模样。 来路崩塌,前途未卜。 大概确实很让人生怜。 或许能有个师叔,确实会好一些。 ...... 秦初来确实心绪不宁。 不止没有注意到南岛与余朝云,甚至也没有注意到便在前方的宋应新。 对于一个道海叠浪之修而言,这大概确实是不应该的事。 直到宋应新叫了他好几声,秦初来才回过神来,看着前方的那个站在一些渐渐寥落下去的灯火里的天工司司主,竖掌行了一礼。 “见过司主大人。” 宋应新回了一礼,而后很是古怪地看着秦初来问道:“真人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秦初来沉默了少许,说道:“确实如此。” 宋应新神色凝重起来,看着这个青天道道人,沉声问道:“真人在观星衙看到了什么?” 秦初来沉默地站在那里,犹豫了少许,行了一礼,说道:“恕不能相告。” 宋应新倒也没有纠结下去,只是点了点头,给行色匆匆的秦初来让出路来。 “既是如此,那么真人慢走。” 秦初来诚挚地说道:“多谢。” 这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毫不犹豫地与宋应新擦肩而过,而后消失在了那些渐渐升起的悬道之上。 人间有道风吹过——向来如同世人一般安静地走在人间的道人,在离开了天工司,走在了那片槐都穹壁之下的长街上时,却是直接化作道风消失在了槐都。 宋应新长久的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神色凝重的看着道人离去的方向。 倘若说人间剑宗是南方修行界安定的主心骨。 那么青天道便是北方道门安定的主心骨。 纵使近年来山河观与缺一门声名鹊起,只是终究世人还是更愿意看着那样一处曾经的道门魁首。 这个天工司司主自然很清楚,倘若青天道再次乱了,对于当今人间局势的影响。 沉默了很久之后,宋应新唤来了一名吏人,轻声说道:“去观星衙整理一下秦真人看过的那些东西,然后将与之相关的人间一些变化的记录,整理汇总一下,送到开物衙来。” 那名吏人似乎有些震惊,看着宋应新有些迟疑地问道:“不知司主大人所说的相关,包括哪些?” 宋应新沉默少许,轻声说道:“一切,所有,哪怕是鹿鸣之中,哪户人家,在那一日做了一道什么菜,但凡有的,都要送过来。” 吏人点了点头,而后转身匆匆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旷工的姑娘与小二 已经许久没有下雨的槐都,终于又下起了雨来。 在那些层叠而上的人间之中,四处都是一种阴沉的基调。 有少年已经在故事里,偷偷去了天工司之中。 许春花在小院子的门边,扒开了一条门缝,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外面巳午坊里的动静。 这场雨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到现在还很稀疏,滴滴答答地掉落在门前石阶上,在那个并无人来往的院子门口溅起了大大小小的窝点。 只是那一座街对面的府邸并没有什么动静,很是安静地伫立在这场夏雨之中。 许春花默默地看了很久,而后把门重新合了上去,匆匆穿过了雨水滴答着的院中小道,去了那处回廊之中。 梅溪雨正在那里安静的坐着,并没有在修行,只是依靠着身后的廊柱,越过那些爬了一些青藤绿叶的檐角,静静的看着人间。 许春花在梅溪雨旁边坐了下来,迟疑了少许,说道:“我听说天狱那边好像也放出了一些消息,关于兵部尚书大人的死,但是怎么看着那座府上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梅溪雨默默地低下头来,轻声说道:“因为他们没法有什么动静。” “为什么?” 许春花有些不解。 道人缓缓说道:“因为天狱既然重新提起了这件事,那么自然便意味着他们已经找到了证据,就像巳午妖府要说起那个关于南衣城的故事一般。” “天狱那边好像否认了这样一件事。” 许春花有些犹疑的说道。 道人想起了那日夜晚自己所见到的那个来自南方的道人,沉默少许,继续说道:“这大概同样也是没有什么用的事情。只不过对于天狱而言,将时间拖得久一些,自然会更有利。” 许春花自然不懂为什么会更有利,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大概是在想着某个少年的事,想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所以他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梅溪雨转头看着小镇姑娘,轻声说道:“你走出院门的时候,会看见许多人,有人往南,有人往北——一生里诸多轨迹的不同,有时候就会形成一些截然相反的河流。” 道人没有把那个白衣侍中所说的一些东西说得很是清楚。 毕竟他确实不想让面前的女子知道太多的关于修行界的事情。 许春花默默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再说。 她今日又旷工了。 ...... 旷工的自然不止是许春花。 某个面馆的小二同样是的。 顾小二很是匆忙地奔波在天狱与某个书生的院子之间,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匆匆忙忙地跑回去告诉那个书生。 这是槐都风声转变的第二天,顾小二端着一碗面,蹲在天狱附近的某处街巷檐下躲着雨吃着面,很是仔细地听着那些街巷里众人议论的事。 不可否认的是,天狱所做出的那些应对,确实让这样一座人间大狱之外的压力小了许多。 倒也不是他们觉得天狱就是对的。 只是这种很是离奇的故事,让世人们一时间都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原来当初兵部尚书大人的死,其实是与巳午妖府脱不了干系的? 这自然是最为重要的一环。 至于天狱否认少年是十二楼之人之事,世人们自然不信。 死鸭子尚且嘴硬,更何况天狱。 顾小二觉得这些故事其实可以用些很是形象的故事来形容——两个少年骂架,一个说你小时候尿过床,另一个则是不屑地说着你小时候还吃过屎。 其实不止是少年是这样,世人自然都是这样的。 顾小二坐在檐下吃完了那一碗面,又把汤也喝完了,本来想着先回面馆一趟,只是犹豫了少许之后,还是向着祝从文的住所那边而去。 许春花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但是顾小二知道,不然他也不会因为没有带伞,而在渐渐打起来的雨势里,把那只盛面的大海碗在雨里洗了洗,而后倒扣在头上把自己当成淋雨而行的江湖剑客一样穿过人间而去。 不可否认的是。 哪怕顾小二已经快四十了,哪怕现而今槐都故事很是紧张。 当顾小二这样在雨里走着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的浮现出许多少年时候的那种遐想。 今日我顾小二,便取了这人间第一剑的名头! 顾小二顶着那只碗,握着筷子当成剑,张望了一下四周,不动声色地想着。 想象总是让人畅快的。 只是现实自然也是要面对的。 雨水越来越大,顾小二不得不加快了脚步,一手扶着头顶的碗,一面匆匆地向着祝从文那边而去。 等到顾小二跑到那条巷子里的时候,雨水已经大得如同瓢泼一样了——就像那些巷墙之上,站了许多吃了面无所事事的少年,捧着大海碗往下面倒着水一样。 先前遐想着自己成为了人间第一剑的顾小二,很想抬起头骂一骂那些并不存在的少年。 你们把人间弄得这么狼藉仓皇,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过日子? 顾小二贴着巷墙走着,一身已经湿透了,那只海碗终究不是剑客的斗笠,大概剑客的斗笠也拦不住这样大的雨,只有剑修才行。 匆匆拐进了巷子深处的时候,顾小二还没来得及与那个书生说着今日新听见的一些动向,便很是沉默地站在了那里。 有大理寺吏人正神色严肃地站在书生的院门口。 而书生正在戴着枷锁。 顾小二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倒是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其实自己这样匆匆忙忙地远去天狱那边听着那些风声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很多故事的走向,本身便可以在书生身上看出来。 或者更确切一些,是从大理寺那边看出来。 所以自己给自己弄得这么行色匆匆,依旧没有看明白槐都究竟会向哪个方向而去,却在看见书生被大理寺的人带走的这一刹那,瞬间清楚无比。 书生看着腰间别着筷子,顶着一只大海碗匆匆走过来,却怔怔地停在了那里的顾小二的时候,其实很想笑。 毕竟这样一个画面,谁看谁都忍不住。 只可惜书生现而今确实笑不出来。 因为今日的故事确实与过去的几日不同。 天狱那边将一些证据送到了大理寺手中——关于巳午妖府与某个不知所踪的天狱吏,是如何将那位尚书大人杀死在巷子里的故事。 在这样一个故事发生之前,曾经去过巳午妖府的书生,自然便要被带去审问一番。 顾小二很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书生被大理寺的人带着的时候,只是看着站在巷边的他笑了笑,而后微微抬头指了指自己的怀里。 书生的怀里当然没有什么可以逆转局势的锦囊。 那里隐隐有些凸起,看起来像是一块没吃完的柿饼的模样。 所以大概书生只是要这个面馆老大哥不用担心。 柿柿如意。 事事如意。 顾小二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被大理寺的人带走的书生,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很是惆怅地从头上拿下了那只碗,淋着雨向着面馆那边而去。 ...... 顾小二回到面馆的时候,已经一身湿透了,滴滴答答的,就像是一只落水狗一样。 店里别的小二还吓了一跳,仔细看了好几遍,才认出这是顾小二来。 “你这是掉水坑里了吗?” 顾小二一面向着后厨而去,一面嘟囔着说道:“要是掉水坑里,可能还好受一些。” 那人有些听不明白顾小二什么意思,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从文那小子怎么样了?” 顾小二像是开玩笑一样的头也不回地说道:“他从武去了。” 有时候一些玩笑话,未必不能是真心话。 顾小二其实确实很希望这个书生是个从武的修行者,不是说悬薜院什么都教的吗?听说还教人做菜? 所以祝从文可能真的会修行? 顾小二在那里胡思乱想着。 又或许并不是乱想。 这个店小二站在后院檐下,一面拧着衣裳上的水,一面抬头看着槐都某处很高的观月之台方向。 所以有时候大概从文确实不如从武。 你看那些剑宗弟子,这样光明正大地骑在槐都脸上,至今槐都都没有什么办法。 假如祝从文也是一个剑修,那些大理寺的人哪里会这样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顾小二很是惆怅地拧着衣裳上的水,拧得差不多了,回到了炉灶那边,那里正烧着滚滚的热汤。 虽然是来做底汤的,但是顾小二还是舀了一大碗,而后在那里一面喝着热汤一面烤着身子。 大概是有人来吃面了,店里另外的小二探出头来,冲着在那里喝着汤的顾小二说了一声。 “二哥,下一碗面,不要加辣。” 顾小二点了点头,放下了手里的面碗,便忙活了起来。 弄好之后,顾小二下意识的便想让祝从文端出去,而后才想起来那小子现而今大概正在大理寺里,惆怅地叹息了一声,顾小二自己把面端了出去。 看见那个坐在窗边的客人的时候,顾小二倒是有些惊奇。 因为这是个道人,只是与自己一样,都是一身湿哒哒的,大概也是忘了带伞。 顾小二并没有多说什么,将那碗面放在了那里,说了一声客官慢用,便匆匆向着后厨而去。 那名道人倒是很有礼貌,行了一礼,很是温和地笑着,说了一声多谢。 顾小二身为北方人,自然也不会像没见过世面一样觉得受宠若惊。 毕竟北方道人总是多一些的。 顾小二烤了许久火,喝了一阵面汤,便看见店里的其他人将面碗送了回来。 顾小二下意识地瞅了一眼,而后愣在了那里,把面碗拿了过来,很是古怪地问道:“他没吃多少?难道这碗面下得不好?” 那人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只是那个道人好像只是想尝尝味道,吃了两口面,喝了一口汤,便付钱走人了。” 顾小二古怪地想了许久,甚至还亲自拿起筷子挑了一筷子尝了尝。 味道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这倒是让顾小二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掀开后厨帘子,向着店里看了一眼,那道人确实已经走了。 百思不得其解,顾小二也没有继续想下去,毕竟人间总有些古怪的人古怪的事。 ...... 天狱确实没有那么轻松。 哪怕兵部尚书的死亡一案让世人分散了不少注意力。 但是关于那个少年的事,自然依旧如同一片阴霾一般罩在天狱的头上。 听说还有人很是大胆地跑到了刑部那里,说要刑部好好调查一下天狱。 不过刑部的人并没有理会,据说大门都没开。 柳青河大概也没有在意这些东西。 这个一袭金纹黑袍的天狱之主正坐在那处梨花院落的道旁树下,看着最后的一点梨花也被雨水打落而去。 面前是一壶正在煮着的茶。 对桌还有一个人。 大概世人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以为在巳午妖府里愁眉不展的水在瓶,居然会出现在天狱之中。 甚至还与这个天狱之主坐在了一起。 人间一些的风声,那些压力自然都是会落在这样两个人身上,只是二人看起来都是没有什么愁绪,一面等着茶煮好,一面看着雨打梨花深闭门的院子说着一些闲话。 “听说南衣城同归碑的第二次启动,是那个人间剑宗的小剑修。” 水在瓶端坐在那里,颇有些感叹的说着。 柳青河轻声笑着,说道:“丛刃这个人懒散得很,门下弟子做出什么事,大概都不会奇怪。” 水在瓶颇为赞同地点着头,又抬起了头来,缓缓说道:“天狱想过如何解决人间剑宗之事吗?” 这个问题自然是有些沉重的,所以柳青河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在那里安静的坐了很久,才轻声说道:“这确实是极为麻烦的事,比你巳午妖府的那些事要麻烦得多。”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天狱才会一直对于那些剑修无动于衷,而是一直与巳午妖府纠缠在了一起。 水在瓶听到这里,倒是深深地看了柳青河许久,不过也没有说什么。 有些故事,当然不适合在这样的一个院子说破。 柳青河继续说着。 “那些剑修虽然和丛刃一样懒散,但是世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天赋是很好的,所以剑也是很快的,倘若处理不当,大概对于槐都而言,会是一个并不如何愉快的故事。” 水在瓶听到这里,只是轻声说道:“不讲道理的剑修,当然是人间的大麻烦。” 柳青河总觉得水在瓶这样一句话似乎意有所指,轻声笑了笑,说道:“侍中大人当初所做的事,可比他们剑宗的人不讲道理多了。” 水在瓶只是平静地说道:“难道你要和不讲道理的人去讲道理?” 柳青河大概有时候也不会讲道理。 所以大概道理这样的东西,只是在世人身上才会有着它的约束与价值。 二人静静的在这处雨打梨花的院子里坐着。 柳青河看着那壶已经煮了很久的茶,倒是突然笑着说道:“你说世人如果知道我们两个人,便在天狱的院子里喝着茶说着闲话,他们会怎么想?” 水在瓶轻声笑着,说道:“大概会气得把手里的酒碗砸了,骂着什么玩意。” 柳青河长久地看着水在瓶,叹息了一声,而后问了一个问题。 “倘若一切重新来过,你还会这样选吗?” 对于任何人而言,这样一个问题,永远都是值得深思的。 水在瓶也不例外。 这个一身白衣坐在柳青河对面,像是一朵白花一般的门下侍中静静地看着那些零落在地上,被打得狼藉无比的落花,很是认真的想了很久,而后平静地说道:“会。” 柳青河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这又是何必呢?” 水在瓶只是淡淡地说道:“人生从来没有什么何必不何必的事,有些事情的意义,对于旁人而言,自然是不可理解的,愚蠢的,近乎于偏执的。” 这位槐都侍中大人抬起头来,看着柳青河,很是平静地问道:“假如旁人与你说这样是不对的,你便要将自己全盘否定?” 柳青河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水在瓶。 二人对视了许久,这位侍中大人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把南岛送去了天工司,不可否认的是,那样一个地方,我确实动不了。但是人间有些东西,不是藏起来闭口不谈,便可以万般无虞的。” “天狱总要给世人一个交代。” 柳青河平静的说道:“看来你确实找到了一些东西。” 水在瓶平静地说道:“是的。” 雨水越下越大,就像顾小二所想的那样,有许多人站在高处,正在不知疲倦地向下倾倒着水一般。 院中很是嘈杂地挤满了那种哗啦啦的声音,有些甚至还滴落到了这样两个人的肩头。 只是无论是白衣还是黑袍,这样的两种色彩都是并不容易让人看出是否有些雨水落下的。 “假如天狱哪怕声名俱毁,也一定要留住那个少年呢?” 过了许久,柳青河才微微笑着说道。 水在瓶深深地看着柳青河。 这确实是一种极为决绝的解决办法。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间从来不止一条河流 听说很多年以前的人们,便是生活在地底洞穴之中的。 南岛在院子里睁开眼睛,抬头看向那些好似天穹一般渺远的挂着许多灯火的砥石穹壁这样想着。 那时的人们又是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是天黑了,什么是天亮了呢? 少年很是贫瘠的认知,总是容易让他对于某些事物有着刻板的印象。 譬如一听到地底洞穴这样的词,便只会想着不见天日。 南岛看了许久,而后收回了目光。 今日的天工司之中在滴滴答答的滴着雨水,雨水是从那些砥石穹壁里滴落下来的,换句话而言,大概今日的槐都,正在下着一场很大的雨水。 天上下雨,地下自然也下雨。 不过常年撑着伞的少年并没有什么狼狈。 余朝云好像真的因为少年昨日的随口一句有了一些感悟,今日却是没有见到人影。 南岛感受着这个院子里某处一些隐隐约约的道韵,倒也没有去打扰她,只是将膝头的剑背到了身后,而后站了起来,撑着伞推开了院门,向着院外而去。 宋应新并未限制这样一个少年的行迹。 只是在经历了昨日那些事情之后,南岛自己却是变得谨慎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这样一处代表着人间高度的司衙之中,究竟还存在着什么极为古怪的东西,是以也没有敢到处乱走。 只是一路循着那些司衙夹着的巷子,与那些擦肩而过的天工司吏人问过了宋应新的所在,而后一路向着那边而去。 少年自然有问题想要问。 只是宋应新不是修行者,只是世人,少年昨日自然也便没有再去打扰那个天工司司主。 现而今大概确实是清晨。 路上遇见的那些天工司之人虽然行色匆匆,但是依稀可见一些才始睡醒的惺忪模样。 一路赶到开物衙也便是那个极为寻常的小院子的时候,宋应新正在院子里洗着脸。 这个天工司司主确实是极为寻常的世人,静默的少年在门口站了很久,他才在起身倒水的时候看到。 宋应新确实有些诧异,毕竟他很清楚,这个少年其实很是抗拒出现在这个地方,所以确实没有想到南岛会一路找过来。 或许是寄人篱下,躲避着来自槐都上方的风雨,或许是昨日那一柄剑,确实给了少年一些人间的震撼。 这个少年很是端正的站在门口执伞行着礼。 “见过司主大人。” 宋应新愣了愣神,而后反应了过来,一面揉着脸笑着,一面转身向着屋中走去。 “你今日怎么来这里了?先进来吧。” 南岛撑着伞穿过那些淅沥的雨水,跟着宋应新走去。 而后停在了屋前,轻声说道:“因为有些问题想要问一问司主大人。” 宋应新站在那里放着东西,问道:“什么问题?” 南岛默默的看着这个天工司司主的背影,轻声说道:“司主大人是否知道一个叫做尤春山的人在哪里?” 宋应新有些惊诧的转过头来,看着这个站在雨檐下的少年,过了少许才狐疑的问道:“你认识他?” 南岛沉默少许,很是认真的说道:“他叫我师叔。” 宋应新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只是并没有说什么,在那里放着脸盆挂着毛巾。 南岛安静的站在那里等待着。 宋应新回到了他办公的案前,而后在那些堆满了图纸的桌上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他的那架叆叇。 这个中年司主的眼睛大概也不是很好。 所以在看一些东西的时候,总要借助一些别的东西。 叆叇倒不是天工司的产物,这样一个帮助世人看得更清楚的东西,有着很是久远的历史。 是以少年倒也没有多奇怪。 宋应新继续翻找着一些东西,这样一件事似乎与少年的问题毫无关联。 一直过了许久,宋应新才终于找到了某本书卷,翻开来在那里看了好一阵,才取下了夹在鼻子上的叆叇,抬头看着南岛问了一个问题。 “你找他做什么?” 这个天工司司主的一系列举止,自然让少年很是不能理解。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难得槐都有个故人,总要过问一下。” 宋应新看着少年缓缓说道:“只是寻常故人,有些东西自然不好与你说得很清楚。” 南岛默然少许,而后问道:“那么司主可以说到什么程度?” 宋应新平静的说道:“他得了不治之症。” 南岛沉默了很久,而后问道:“只是这样?” 宋应新站了起来,同样走到了檐下,抬头静静的看着那些从砥石穹壁垂落而来的雨水。 “事关天工司隐秘,除了陛下,我们可以有着对任何人保持沉默的自由。” 南岛沉默了下来。 宋应新倒是轻声笑了笑,说道:“不过你可以换个角度来问。” 南岛看着宋应新,沉默了少许,说道:“我应该如何问?” 宋应新抬头看向了那片砥石穹壁,看着那些如同银线一般从上方坠落的雨水,缓缓说道:“你可以问一问我,仙气是什么。” 少年骤然握紧了手中的伞。 他并不知道宋应新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宋应新只是微微笑着继续说道:“这样,我就会告诉你一些东西,而与之相对应的,你也需要拿出一些东西来交换。” 南岛沉默了很久,却是明白了这样一个天工司司主究竟是什么意思。 最终还是落在了自己手中的这柄伞上。 “我不能松开这柄伞。” 宋应新转头长久的看着少年的这柄如同夜色一样,遮蔽着人间雨雪的黑伞,轻声说道:“当然不用你松开伞。其实换个角度想一想,假如天工司真的可以从这样一柄伞里找到什么,你日后也未必要一辈子都活在伞下。” 南岛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仙气是什么?” 宋应新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从一旁的檐下拿起了一柄伞,而后穿过了院子向着某条小道而去。 南岛站在那里犹豫了少许,而后默默的跟了上去。 二人安静的在雨中走着那日尤春山走过的那条路,一直到出现在了那一处往前无路的断崖前。 直到站在这里,少年倒是长久的沉默了下来。 昨日鹦鹉洲的剑鸣,让少年心中所察觉到的方向,便是在这边。 少年当然知道仙气是什么,当初在神海之中初见那一抹白芒的时候,他便从桃花口中得到过关于那些东西的阐释。 一如冥河之力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巫鬼之力一般。 所谓仙气,自然也是天地元气上层的存在。 只是少年在面对着那样一座隐隐约约藏在雾气中的断崖的时候,依旧有着诸多不解。 “尤春山,与这些东西,有什么关联?” 南岛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宋应新。 这个天工司司主很是平静的说道:“因为他便在那里。” 南岛惊诧的看着宋应新,用了许久,才终于确认了他并不是在说笑。少年转回头去,长久的看着那样一处好似云水袅袅一般的雨中远崖。 “我不能理解。” ...... “我不能理解。” 水在瓶眸光深深的看着柳青河。 “天狱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青河只是平静的说着:“那个叫做梅溪雨的道人被你请进巳午妖府,或许在听你说着一些东西的时候,他同样是不能理解的。” 水在瓶只是长久的看着面前这个有如大猿静坐一般的男人。 “人间的道理说到最后自然都是不相通的,所以在青牛五千言中,才会有诸如强名之曰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样的话语。” 柳青河无比平静的说着,那些并不响亮的话语在那些嘈杂雨声、在煮茶声中却分外清楚。 “你有你所想的,我也有我所想的,陛下也有陛下所想的。万般不相通,人说来说去,其实无非都是在尝试说服自己而已。” 水在瓶沉默了下来,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所以陛下在想什么?” 柳青河静静的看着水在瓶很久。 或许就像当初梅溪雨所想的那样。 在当今槐都,也只有这个天狱之主,真正能够猜到那位人间帝王的想法。 所以在柳青河的那样一句话说出来之后,这个一袭白衣的门下侍中,在一瞬间,却是怔了许久。 “陛下在想那个少年所想之事。” 这个自诩来自古道之时的月色,却好似真的像是一抹月色一般苍白了下来,脸上的色彩渐渐褪去,像是清冷月华洒落山间的色彩,也像那一身白衣,而那双眼睛睁得极大,却也渐渐失去了神采——就像本末倒置的夜月,黝黑的夜色反倒成为了点缀在月色之中的一点。 这个侍中大人沉默了很久,终于渐渐敛去了那种惊惶之色,很是沉闷的呼吸着,而后身形似乎矮了一寸——于是那样一个一袭黑袍的男人,在此时同样有如一座黝黑的断崖一般。 水在瓶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所以陛下其实也是十二楼的人。” 柳青河平静的说道:“为什么不呢?” 这好似理所当然,又如同再说着人间极为不讲道理的事。 就像当初某个少年看着因为输了牌剃了光头的小少年想着和尚摸得我摸不得一样。 水在瓶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来,隔着那些茶水煮沸了,袅袅升起的白雾,看向那个好似永远都平静的惯常的带着笑意的男人。 在柳青河面前,他水在瓶或许确实不是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侍中大人。 只是一个莽撞的,不识青天高黄土厚的毛头小子。 “所以你今日将我约来了这里,便是要与我说着这样一件事。” 有些事情,当然说破了,对谁都不是好事。 柳青河抬手取下了小炉子上的茶壶,给水在瓶倒了一杯热茶,平静的说道:“我知道你手里有着南衣城天狱的案卷。我也不想去过问你是如何得到这些东西。但是倘若你真的将那些东西向着人间放了出来,侍中大人.....” 柳青河很是诚恳的称呼着水在瓶。 “为难的从来不是天狱,而是陛下。彼时天狱自然百口莫辩,那么唯一能够平息这样一个故事的,便只有陛下。” 水在瓶长久的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而后拿起了那杯滚烫的热茶,平静的一饮而尽。 茶杯落在桌上的声音锵然有声。 这个人间大妖却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一身妖力。 于是风雨缭乱,满院寥落。 一直过了许久,这一处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依旧是雨声绵绵。 水在瓶静静的看着柳青河,平静的说道:“确实是你天狱赢了。” 但这并非是柳青河说服了水在瓶。 只是这样一个侍中大人,自己说服了自己。 就像祝从文的某个反问一般。 万一他是真的呢? 水在瓶自然是真的。 水在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从一旁拿起了自己的那柄青色的伞,撑开来静静的穿过梨花院落满是风雨的小道,默默的向着院外而去。 柳青河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那一抹雨中的青白色而去。 云在青天水在瓶。 只是大概现而今,那样一个瓶子终于要碎了。 道心破碎。 ...... 少年或许也有些道心破碎。 当水雾之中无数铁索绷紧,将那样一条通往那处断崖的路抬升而来。 而宋应新站在那里,轻声说着那样一个年轻人正在走向大道两千多年,第一次人间所定义而来的仙之一字的时候。 站在伞下的少年几乎整个人都颤栗起来,脑海一片空白。紧紧的握着手中的伞,无比仓皇的看着那样一条无数水雾与水雾里深藏的,让他神海之中那抹白气都轻颤着的似乎同出一源的气流。 一直过了许久,少年的耳旁那些宋应新一直缓缓说着的话语才终于变得意义鲜明起来。 “......我们也不确定,天工司的那些猜测是否一定是正确的。他或许真的会死在那里。你如果觉得不安,可以去看一看他......” 南岛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平息心绪,而后转过了头来,默默的看着身旁的那个中年男人。 宋应新只是轻声说着。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大道两千多年,任何一个修行者,在听闻这样一个东西的时候,都会觉得这像是天方夜谭一般。” 这个天工司司主很是自嘲的笑着。 “哪怕是我们自己,当我们真的从那些来自《人世补录集》中那些世人不可理解的东西里发现了这些东西的时候,都曾经无比惶恐的产生过我们正在亵渎大道这样的念头。” 那些话语正在不住的在穹壁之下响着。 仿佛是在另外一片天空之下的呓语一般。 只是人间哪里,自然都是人间。 这是真切的存在于这片人间的故事。 或许很多年后,世人会这样说起这样一段文明的历程——一切要从函谷观最后一个行走在人间的道人开始。 当宋应新这样说着的时候,有某柄剑在那些断崖之上游离而出,落在了这个世人司主的手中。 剑上白气缠绕——这是人间在过往从未见过的景象。 这样一柄剑,不从天上来,不从高山来,不从剑宗道门来。 只是来自人间。 这个天工司司主静静的看着手中的那柄缠流着‘仙气’的剑——乾坤未定,或许人人都是剑仙。 “但这是真实的存在于一切不可能之中的可能。” 宋应新将那柄剑递向了少年。 这不是昨日那柄钉着某个来自巳午妖府大妖的剑。 南岛并未在其上感受到任何残留的妖血妖力的气息。 或许也正是如此,这样一个少年的心绪才会愈发的翻涌难平。 南岛并没有接过那柄剑,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司主大人......” 宋应新挑眉看着这个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少年。 后者深深的叹息着,身后的那柄鹦鹉洲裹挟着细雪剑意出鞘而来——少年握住了自己的剑,长久的端详着。 “您让我觉得,我们在您面前,像是某些从未开化的远古遗民一般。” 宋应新轻声笑了起来,将那柄剑本想让少年仔细看看的剑收了回来,说道:“人间从来都不是只有一条河流,不是吗?” 少年沉默少许,无比诚挚的点了点头。 “是的。” 所以无论是黄粱修巫鬼,还是北方修大道,亦或是现而今的人间天工司,以世人之力,硬生生在李缺一的猜测遗留之中,破开另一条道路,都是合理的。 也都在人间诸般河流之中。 故事又回到了最初李缺一的那样一句话。 纺工屠夫,都是修道。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少年深深的看着宋应新。“您是上士。” 宋应新轻声说道:“不是我,而是天工司,天工司一千年了,而我不过百年世人而已。”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却也没有沿着那样一条悬于人间好似无有之地的悬阶,去往彼岸的那处断崖,只是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宋应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少年。 “你不去看看了吗?” 少年平静的说道:“不用了。” 当少年看见那些不能理解却也不得不理解的溢流的仙气的时候,有些东西看与不看,自然已经不重要了。 南岛安静的在那条路上独自走着。 “大人何时想要看我的伞,可以与我说一声。” 第一百一十七章 山河一指与白发一剑 余朝云一袭青色道袍,站在回廊里静静的抬头看着那些自穹壁之上垂落下来的雨水的时候,便看见那个少年师叔背着剑撑着伞,从院外缓缓走了回来。 少年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但也没有很难看,就像是突然出门,见到了一些令人惊讶的东西,久久不能释怀的模样。 余朝云很是好奇的看着他,待到少年走来的时候,忍不住问道:“师叔方才去哪里了?” 南岛抬头看了余朝云一眼,向着回廊中走去,轻声说道:“去找尤春山去了。” 余朝云惊诧地看着少年,想了想问道:“那你找到他了吗?” 南岛静静的停在檐下,或许这样一个少年应该站在雨里才会显得更为和谐一些——而不是撑着伞站在廊檐下,越过伞沿也越过如伞之檐去看着天空。 少年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将尤春山的那些故事说出来。 不止是因为宋应新说了那是天工司的隐秘。 或许也因为那一句尤春山或许生或许死的话语。 一个不确定的东西,少年大概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说起。 南岛没有说话,余朝云也没有追问,只是有些惆怅地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轻声说道:“没有看到,但是问了天工司司主,他可能要等很长一段时间了。” 少年很是精巧的用着看到而不是找到来回答。 毕竟他确实没有看到那样一个东海年轻人。 南岛抬起头来,看着余朝云,却也是又止住了原本想要说下去的那些东西。 他其实是想让余朝云回青天道。 毕竟对于这样一个观中少女而言,可能真的看见那个让她很是哀怜的东海年轻人便这样死在了天工司中,或许会是一件残忍的事。 只是话说到了一半,南岛却又想到了尤春山。 那么对于尤春山而言呢? 少年这样想着。 自己或许不会在天工司里久留,槐都的那个在下方一点风声都听不见的故事,他也不知道会是如何走向,或许最后天工司与天狱也都留不住他。 尤春山固然会死。 只是倘若他真的撑过来了,走出那样一座断崖,却谁也看不见,又何尝不是一件令人心生遗憾的事呢? 南岛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下去。 余朝云不知道少年为什么沉默了那么久,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只是以为少年对于没有看见自己的那个大师侄有些遗憾而已。 这个来自青天道的少女轻声叹息了一声,说道:“没关系,至少确定他确实依旧在天工司,已经很好了,师叔。再说了,当初让他来天工司的人,是当今陛下,陛下又有什么理由要加害这样一个人呢?” 南岛默默地点了点头,而后在廊边坐了下来,从身后取下鹦鹉洲,按在了膝头。 槐都之上雨水滂沱,但是在槐都之下的人间里,那些雨水倒有些清冷浅淡的意味,只是淅淅沥沥地打着屋檐,淋着花草。 余朝云看着那个好像是要淬炼剑意了的少年,又想起了当初余朝云所说的那些话,很是好奇的看着他问道:“师叔的伞下,是有什么东西吗?” 南岛对于余朝云的这个问题并不觉得诧异,也没有什么所谓的被冒犯的心理。 假如自己见到一个人,整天撑着一把伞,大概也会问一问,诸如你是一个蘑菇吗? 所以南岛很是平静的回答道:“是的。” 或许是在回答余朝云的伞下的东西,也可能是在回应自己所想的那种自嘲的问题。 余朝云没有继续问下去,毕竟对于不能理解的古怪的事物,自然不能问得太过了。 只是这个青天道少女看着廊边那个少年身周渐渐溢流着的剑意的时候,倒是有了些惊色,有些犹疑的问道:“师叔的剑意好像比昨天要凌厉一些了。” 南岛低头看着那柄微微出鞘的鹦鹉洲,伸手将它推进了鞘里,轻声说道:“毕竟总是我们走在前面的。” 余朝云有些不知所以然的看着这个少年师叔,不知道这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 人间的剑修很喜欢去磨剑崖看看。 千年来莫不如是。 正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能够看见那样一些剑意,对于世间剑修而言,自然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而对于少年而言,今日之见,却是有如在人间见到了另外一座磨剑崖一般。 那样的感受,或许与站在高崖之下的感受有些相似,又或许有些不同。 毕竟那座高崖确实是走在世人前面,也走在世人上面。 但是修行界是走在天工司前面的。 这大概便是少年的剑意凌厉,说着那样一句话的原因。 宋应新其实也能够猜到那样一个少年在看见那些东西时候的想法。 这个天工司司主虽然很是谦虚的说着自己只是一个百年世人,但其实心中依旧有着不少的骄傲之情。 这是合情合理理所应当的。 宋应新站在千年的天工司前,确实渺小,这样一处司衙,是千年之中数十代人一同努力的结果。 就像他那个曾经是天工司小吏的父亲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字时所想的那样。 人间应新。 百年千年,能够看见的东西,总应该是不一样的。 ...... 水在瓶离开了天狱,撑着那柄小青伞,安安静静地走在槐都大雨街巷之中。 这样一场突然而滂沱的大雨,让世人们并没有能够从那些迷离而模糊的视界里去看去那样一个白衣男子的面容。 他们自然便未曾知晓,在人间一切喧嚣的风声之下,有人曾经在天狱的梨花院落里安安静静的喝过茶。 这个巳午妖府的主人,当朝门下侍中,撑着伞安静的向北而去。 直到停在了那座也已经有了一千多年历史的皇宫——大风朝建立之后,并未大肆修缮殿宇,那位来自秋水的人间大妖,便直接继承着从李阿三手里传承下来的这座皇宫。 槐都的历史自然比不上黄粱那一处曾经有着古名为郢的京都。 鬼帝之时,这里还曾经被大肆焚烧过,直到明皇帝与槐帝之时重建。 那一条千年前的人们曾经见过的,通向皇宫的长街,千年后的人们依旧在见着——不过只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才能见到。毕竟现而今的槐都,远比当年大了不少,也变得层次丰富。 大约便是这位侍中大人撑着伞,站在入宫之路上的时候。 那条古老却也在雨水里泛着新意的长街,便安静的直通皇宫而去。 水在瓶撑着伞,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处宫城。 这样长久的停留,终于让某些偶然擦肩而过的路人,认出来了这样一位侍中大人。 只是谁也没有去问,也不敢去问一问,这位侍中大人究竟在想着什么。 “大人是否对某些故事的结局,觉得很是惋惜?” 有个很是年轻温和的声音,出现在了水在瓶身旁。 这个巳午妖府的主人原本有些离散的目光瞬间凝聚,转头看着那个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这场槐都好像大得无止无休的雨中的道人。 道人笑意温和,这样一个词总容易让人想起那个总是人畜无害的笑着的柳青河。 但那种笑意是不一样的。 一个需要世人去字面意义去仰望的天狱之主,与一个与世人身高相仿的道人脸上的笑意,终究还是有着不一样的感受。 人间也有一个道人喜欢带着这样的笑容。 山河观的人如果不翻脸,往往都是这样笑得。 陈青山如是,李石亦如是。 大概只有那个中途叛出了师门,去了人间剑宗的白衣剑修,笑起来的时候才会不一样一些。 水在瓶自然见过身旁的道人。 当初陛下寿诞的时候,北方那些道门俊杰,自然有许多都曾经来过槐都。 比如柳三月,比如李石。 水在瓶静静地看了身旁的道人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我有时候很难将你与当初那个很是宁和的少年联系一起去,李石。” 李石微微笑着说道:“我又何曾想过,原来侍中大人有时候也会如同当年那位槐帝一般,令人心生寒意?” 用丛刃的话来说,或许这便是人间总是会变的,人也是的。 人间有时候是冷的,人也是的。 不得不承认,这个山河观道人出现的时候,很是巧妙。 倘若水在瓶还未去过天狱,那么便是李石出现的那一刹那,这位槐都侍中大人都不会给这个山河观道人开口的机会。 只是就像在那座梨花院落里,看着水在瓶的背影的柳青河所想的那样。 这位侍中大人道心破碎了。 他曾经闻过道,或许也修过道,但哪怕没有修过,也没有关系。 纺工屠夫,皆是修道。 自然都是道心。 所以水在瓶看着温和地笑着的李石,竟是好像忘记了这样一个道人在人间掀起的那些风雨一般,只是长久地迟滞地站在那里,看着雨中那个买了一把新伞撑着的道人。 水在瓶看了很久,而后转过头去,缓缓说道:“槐帝千古之帝,功过难评,我又如何配与那样一个人物相提并论。” 纵使那样一个帝王曾经真的打烂了冥河,却也让人间第一次认识到了一件事,那便是冥河上下,都是人间。 这自然是难以评价之人。 李石轻声笑了笑,诚实的说道:“确实,毕竟他是陛下,而您却只是侍中大人。” 水在瓶听到这里,却是冷笑了一声,说道:“山河观的手好像越伸越长了。” “只是觉得侍中大人未必一定要委屈自己而已。” 李石笑意依旧,站在那柄新买的伞下,长久的看着远处那条大道尽头的宫门,那里槐林如雨,骤雨如林。 “天下是人间之天下,谁来坐守,自然都是一样的。一个终日坐在地上想成仙的帝王,侍中大人又何必如此留恋?” 水在瓶转过头,静静的看着李石,淡淡的说道:“那你为什么不来坐?” 李石平静的说道:“晚辈自是不配。” “当今人间,除了当今陛下,自然谁都不配。” 水在瓶转回了头去,无比平静的说道。 李石静静的看着水在瓶,轻声叹息着说道:“既然如此,那自然便是李石失言了.....” 随着这样一句话落在积水的长街之中,水在瓶却是蓦然神色一变,一身妖力瞬间环绕在身周。 在那些妖力的冲击之下,那个道人依旧温和的笑着,只是已经抬手竖至了身前,山河观道袍之下,无数道文纷飞而出,在雨中如同无数金蝶一般洒落人间。 水在瓶或许也没有想过,自己道心破碎,心神不定,才没有想过要对这样一个道人出手,只是这个山河观年轻道人却是先一步发难。 这位白衣侍中大人眯起了眼睛,立于那柄青伞之下,静静的看着雨中不远处那个道人。 “你修行了多少年?” 李石诚恳地说道:“十四年。” 虽然陈青山也叫着李石师兄。 只是这样一个道人,修行的年岁,其实与张小鱼相仿。 二者年纪也是相仿的。 水在瓶轻声说道:“是的,十四年。只是哪怕是当初的修行了十四年的白风雨,都未必敢对我动手,你又是如何敢的?” 人间百年,自然岁月是一种极其重要的东西。 李石或许确实是当代道门之中,天赋最为出色之人。 只是一个才始过了不欺人间年少不久的道人,自然不会是水在瓶这样千百年大妖的对手。 李石微微笑着,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亦是没有展开那些声势浩荡的山河之术,只是化掌为指,一指向前送出。 “侍中大人,请。” 山河之术未显。 只是那样一个道观,最为得意的,自然是便是那极为寻常的一指。 山河一指。 水在瓶冷笑一声,立于伞下,挥手倾洒妖力而去。 道人的身影倏忽而来,一指山河道韵与那些古道月色妖力瞬间交汇在了一处。 只是就在那一刹,水在瓶脸上的冷笑瞬间化作了一种极为惊诧的神色。 那来自山河观的一指,在与那些妖力交汇的一瞬间,却是迸发出了一种极为锐利的割裂感。 如同那不是一指,而是一剑一般。 这个青伞之下的白衣侍中,在惊诧之后,却也是终于看清了道人的那一指。 那自然是山河观的山河一指。 只是这是并指。 并指单指,自然相差无几。 只是并指有时候,可以拥有着单指无法比拟的优势。 譬如可以夹着一些东西。 那一指瞬间破开了那些本不该被点破的浩荡妖力,出现在了水在瓶眼前。 水在瓶怔怔的看着道人修长有力的双指——指间夹了一根白发。 那些斩开一切的割裂之意,便是来自于那一根白发之上。 人间谁的白发,可以拥有这样惊人的剑意? 水在瓶只能想到一个人。 流云剑宗,陈云溪。 于是道人为什么敢在槐都之中,向着这样一位巳午妖府的主人出手的原因,自然也便极为清楚。 ...... 远处斜月台上,那些来自人间剑宗的剑修在那一刹那,瞬间脸色一变。 道人藏于风雨,自然有时不可见。 只是那样一剑之意,自然不可能藏得住。 山照水与钟扫雪这两位六叠之修都是神色凛然的看向宫城方向。 风雨里有迟来的道韵终于被这些剑修发现。 二人身后再度走来了数名剑修,或者年岁苍老,或者年轻无比,那几人一身剑意虽然流溢,只是对于剑修而言,一眼看去,都会觉得如见剑锋。 人间剑宗当然不可能只有谢春雪这样一个九叠剑修。 “山河一指。” 有人轻声说道。 “还有流云剑宗的剑意。” “陈云溪。” 有些东西,一旦出现了,自然便是极为鲜明的。 山照水神色凝重,看向那几位师兄缓缓问道:“所以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槐都之中?” 有人取了身后之剑,立于高台之上,剑上名字早已磨灭,只是依稀可闻一些音声之意。 大音希声。 那是三百年前的某位剑宗弟子。 南门清羽。 一名大道九叠,剑崖青莲境的剑修。 “为什么来的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在做什么。” “水在瓶似乎往那个方向去了。” 一众剑修沉默了下来。 他们固然对于槐都而言,同样是不速之客。 然而终究人间的故事,总是不相同的。 斜月台上有剑意轻鸣,那些剑修或许确实动了一些出手的心思。 只是最后还是沉寂了下来。 南门清羽收起了自己的剑,重新回到了雨中坐下。 这当然不是他们乐见人间狼狈。 只是。 槐都的事,当然有槐都的人来解决。 ...... 那夹着某个十五叠剑修白发的山河一指,被人截了下来。 有身材高大,有如大猿或如黑色高崖一般的男人出现在了这条宽阔长街雨中。 李石静静地看着那个抬手硬生生地接住了那一剑的黑衣男人,手中白发寸寸断裂,一如长剑崩毁一般。 这个道人微微抬头,看着那个同样带着温和的笑意的男人。 那个黑袍男人一身剑意如渊如海,如同一个本不该被埋没名字的古老剑修一般。 “人间确实都低估了狱主大人。” 道人脸上笑意依旧,如是说道,满街道韵散去,身形亦是渐渐虚化而去。 水在瓶站在青伞之下,沉默地看着身前的男人的背影。 那是天狱之主。 柳青河。 第一百一十八章 槐都的侍中大人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样的事,当然并不少见。 大理寺的人将祝从文带走监押了起来,当然也不是真的要对这样一个书生动手。 只是有人大荒星陨开团,他五级大聪明闪现跟团而已。 兵部尚书之死并没有过去多久,只是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被天狱与巳午妖府的交锋盖过去了而已。 现而今随着天狱一些调查的水落石出,这样一个故事自然重新回到了世人的视线之中。 而大理寺接下来的那些动作,也由不得他们不得不去想着那些东西。 巳午妖府有不少人被带去大理寺。 而相对之下,本应该对天狱进行反击的巳午妖府,在那之后,却是突然沉默了下来。 如同天狱那些含糊其辞的否认极为有理有据一般。 只是随着朝堂之上一些故事的流出,侍中大人早就离开了大风朝决议中心之事,也终于被世人所听闻。 一时之间,人们面对那样一处与兵部尚书之死脱不了干系的巳午妖府,渐渐也大胆了起来。 大理寺卿余庆年听着人间巳午之时,在雨中那些街头的议论声,自然也有些惆怅。 倒不是不想听见那种声音,只是不想在大理寺附近听见这样的声音。 终究那还是当今的侍中大人。 陛下没有回来,哪怕天狱也无权处置那样一个人。 除非哗变。 但倘若槐都想要哗变,在兵部尚书仍在之时,这样的事情便已经发生了。 而不是一直拖到现在。 祝从文被关在了大理寺牢狱之中,不厌其烦地说着过去的许多事情。 他也不知道大理寺的人究竟要听多少遍,才能够相信他说的那些故事确实是真的,他只是一个被无辜卷入的书生而已。 在终于应付完了那些刑部与大理寺的盘问之后,祝从文终于可以安静地待一会了。 只是书生还没有在狱中歇息多久,那些大理寺的吏人便又来了。 不过好在这一次总算不是提审了。 他们还带来了一个人。 用保温的食盒装着一碗书生很爱吃的面的顾小二。 在送走了那个奇怪的吃面的道人之后,顾小二想了想,烤干了衣裳,认真地下了一碗面,装了起来,向着大理寺这边而来。 在巷子里吃面与在牢狱里吃面,总归意味是不一样的。 祝从文看着在牢外坐下,正在那里打开食盒,将分装的面与汤倒在一起的顾小二,有些惆怅地说道:“我都没有想到顾哥你还会来给我送面吃。” 顾小二在那里放着臊子搅着面,而后把面递了进来,认真地说道:“因为我想了想,那样一个傍晚时候,吃的那样一碗面,总让人感觉像是断头饭一样,太不吉利了。” 祝从文接过了那碗面,人间固然大雨,只是终究不是寒冬腊月,这一碗面倒是还没有凉,书生想到没有凉的时候,也被顾小二带得有些胡思乱想起来,没有凉是好事,面没有凉,那自己也没有凉。 面不止没有凉,而且还没有坨,毕竟顾小二考虑到大理寺离面馆很远,所以面汤分离带来的。 书生很是感动地吃着那一碗面,却也颇为不解风情地说道:“难道在狱里吃一碗这样的面,就不像断头饭了?” 顾小二诚恳地说道:“当然不算,因为我后面还会给你送面来吃。” 祝从文吃着面,喝着汤,想了想,说道;“外面怎么样了?” 现而今已经是下午了。 人间的风声也吹了很长的一些时间了。 趋势如何,自然也该有些分晓了。 顾小二听到这里的时候,却是沉默了下来,默默地看着祝从文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你先吃面吧。” 于是祝从文便已经猜到了许多东西了。 侍中大人或许确实无力回天了。 这一处牢房里便只剩下了沉闷的吃面的声音。 祝从文沉默地吃完了那一碗面,而后将面碗放在了一旁,盘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牢房外的顾小二。 顾小二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其实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毕竟你确实没有做什么违法的事情,没有罪名,哪怕侍中大人真的倒台了,你也不会受到什么很是严苛的刑罚。” 顾小二想了很久,书生也沉默了很久,而后叹息一声说道:“我当然也知道我死不了。哪怕现在在牢里坐着的是我,而不是他。只是......” 祝从文很是诚恳的看着顾小二。 “很现实的与你讲,我只是担心我以后,是不是会因为这样一件事,导致一生的轨迹都被改变了。你也知道,与一个世人乐见倒下的侍中大人扯上了关系,说到底,不是一件好事——我不想一辈子真的只能在面馆里做一个小二。我只是担心我的前途。” 顾小二沉默了下来。 对于一个干了一辈子小二的人而言,这样的一些话,或许确实有些伤人。 只是对于这样一个自幼苦读,出身于悬薜院的书生而言,倘若只能做个小二,大概同样是伤人的事。 虽然未必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但总归对于书生二字,算得上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就像黄粱的那个书生一样。 在修行界的故事里,那个叫做青悬薜的书生固然是天命之人,只是在人间的故事里,大概也只是一个对功名求之不得的人而已。 顾小二沉默了很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久地叹息着。 这个面馆小二其实还想问一问书生,他第二次去巳午妖府又是为了什么,只是大概到了这里,也没有问的必要了。 他曾经也想过在路上捡到黄金万两,才能有着足够的底气,去大大方方地与某个心中的姑娘说着许多东西。 顾小二收起了那些面碗,提起了食盒,站了起来,看了书生许久,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确实说不出什么能有用的安慰的话来了,于是向着牢外而去,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书生嗫嚅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明日我再给你送面来吃。” 这大概就是顾小二的安慰了。 祝从文轻声笑了笑,说道:“好。” ...... “不可否认的是,在你出现之前,我确实想过去天工司一趟。” 水在瓶撑着青伞,站在那处长街里,静静的看着雨里撑着伞的柳青河。 皇宫之下,确实便是那样一处极为浩瀚庞大的司衙所在。 水在瓶出现在这里,自然不止是为了看一眼这座宫城。 那指间白发一剑,轻而易举的破开了水在瓶的一身妖力,然而却连这个天狱之主的一身黑袍,都没有能够吹动。 一切都沉寂在了那些如渊似海的剑意里。 就像风吹进了风里。 柳青河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哪怕你去了天工司,也不会有什么办法,相反的,如果你真的在天工司闹出了什么动静,水在瓶。” 这个天狱之主的神色平静,没有称呼侍中大人。 “你便是往后千年,人间最大的罪人。” 水在瓶沉默的看着远处某一条在迷蒙的雨中,向着下方斜去的巷子,穿过了那里,便是向下而去的悬街,走过了那里,便是人间别有洞天。 或许也是另一种命运。 可惜那样一个道人的到来,改变了许多东西。 低估了这样一个天狱之主的,又何止是人间。 水在瓶也是一样的。 这位侍中大人没有再说什么,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到这里,故事确实已经结束了。” 柳青河温声笑着,说道:“或许是的,但是也许还没有,我给了你一个故事,让你去证明自己。” 水在瓶有些诧异的看着柳青河,后者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身在雨中而去。 走了很远,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那场雨里迷蒙而模糊的一抹青白色。 “依旧是云在青天水在瓶?” 那位侍中大人只是轻声说道:“是的。” 云在天上。 水依旧在瓶子里。 水在瓶撑着伞静静地在那里看了许久。 人间的故事或许确实很是匆忙,已经下午时分了,这位侍中大人依旧看见了一脸愁容地从宫中殿议回来的诸位大人。 各部尚书与尚书令中书令那些朝中诸臣大概也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看见水在瓶。 尽管有些故事所有人心知肚明,只是水在瓶终究依旧是门下侍中。 是以众人还是走了过来,与水在瓶见礼而去。 水在瓶神色平静地与众人回了礼,待到他们快要离开的时候,这个侍中大人很是平静地在雨里说了一句话。 “黄粱此次退兵,不会再越过大泽而来了,接下来,槐安只需要提防叛乱的悬薜院与人间妖族之事即可。” 暂任兵部尚书的右侍郎回头很是惊诧地看着那个雨中的侍中大人。 一众人自然都是不知道水在瓶为什么突然会在这里说起这样一件事。 他们或许以为这个门下侍中在那里离开了皇宫之后,便已经无心关注这些人间之事。 只是许多故事,自然并非如此。 门下侍中,自然永远是陛下的门下侍中。 巳午妖府,也永远是槐安的巳午妖府。 水在瓶哪怕再如何偏执于那样一个少年之事,只是这个说着月色洒落,说着人间千年的门下侍中,自然不可能不会去关注那些东西。 大约六十多岁的尚书令皱眉看着水在瓶,沉声说道:“侍中大人如何这般笃定?” 水在瓶很是平静的站在那里,也许是想起了先前那样的一个道人所说的一些东西,这个白衣大妖很是认真地说道:“因为人间是天下人的人间。寒蝉没有理由去继续做着一些很是愚蠢的事情。” 一行人沉默了很久,吏部尚书深深的看着水在瓶,缓缓说道:“那么侍中大人呢?” 水在瓶撑着伞平静的离开。 “我当然也没有。” 有些故事,自然适可而止。 ...... 或许天工司也很忙。 少年在院中静坐了一下午,也没有见到那样一位本来有些兴致勃勃的天工司司主说要来看一看自己的伞的事。 就好像那样一件事突然便被遗忘了一般。 少年隐隐觉得或许与那样一个突然出现的道人有关。 只是一切究竟如何,毕竟少年对于许多事情都是毫不知情,自然也猜不到什么。 哪怕细雪剑人间初闻名声,终究少年依旧是淹没在大潮之中的人。 这个人间变化得太快。 哪怕少年开门见山,亦是难以追及那样一些人的足迹。 在数次拒绝了余朝云很是诚恳的枸杞茶之后,少年不得不委婉的表达了自己更爱喝酒的喜好,而后才终于在院子里安定了下来,静坐修行着。 直到某一刻,那柄身后的鹦鹉洲骤然出鞘,在余朝云与南岛一同不解的目光里,裹挟着细雪剑意游行在了院子之中。 二人才很是惊讶抬头看向了那些砥石穹壁。 人间悬火,人间也垂雨。 那些迷蒙的照亮这片地底人间的灯火,在那一刻,却是如同被大风吹着一般,不住地飘摇着。 那是某道白发剑意出现在槐都街头的那一刻。 余朝云很是茫然也很是惶恐地想起了当初在青天道中之时。 在某一刻,她也同样感受过这样一种剑意。 尽管同样只是转瞬即逝,然而那种心悸,这个出关境的道修少女,自然很难忘记。 她并不知道那样一种剑意究竟来自何人。 只是身旁的少年却好像清楚些什么。 人间三剑,少年见过两个。 这其实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哪怕是千年以来,人间剑修都少有同时见过三剑之人。 能够见到丛刃的,很难见到神河。 反之亦然。 当那些剑意出现的那一刹那,少年心中便瞬间意识到了那种便是他们这样的人都能够察觉到的剑意来自于谁。 大概也只有陈云溪了。 少年抬头静静的看了那些渐渐平息下来穹壁灯火很久,而后抬手唤回了鹦鹉洲。 这柄来自草为萤剑湖的剑,确实远比少年自己的桃花剑要好得多。 毕竟那才是真正的磨剑崖之剑。 哪怕是当今崖主,少年的那个女子先生,从某种意义而言,都算不得磨剑崖之剑。 余朝云目光落在了少年的那柄剑上,从那种惊诧里渐渐回过神来,很是惊叹地看着少年的剑。 “师叔这柄剑,应该很厉害。” 这当然不是吹捧。 事实上,这柄剑虽然在那些剑意里忽而出鞘,但是并非惊悸之意。 相反的,在那种剑鸣之中,有着一种兴奋之意。 南岛并没有什么得意之色,只是平静地将剑送回了鞘中。 “这不是我的剑。” 少年静静的看着手里的剑,轻声说道:“或许这是某位前辈,送给我,来告诉世人一些东西的剑。” 南岛其实从没有叫过草为萤前辈。 在当初初见那个春风小镇里,很是悠闲地走着的青裳少年的时候,南岛便一直将他当成了同辈之人,哪怕后来有了诸多猜测与了解,也没有叫过前辈,只是说着草为萤。 那个青裳少年自然也乐得如此。 毕竟伞下的少年是烦人的。 只是在与外人说的时候,南岛却也还是说着前辈二字。 余朝云有些好奇地问道:“前辈?是丛刃前辈吗?” 少年摇了摇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那他要告诉世人什么?” 南岛垂首按剑,平静地说道:“没什么。” 余朝云没有再问下去。 人人理所应当的有着自己的秘密。 这个青天道少女重新抬头看向了那些垂流着灯火的穹壁,轻声说道:“也不知道槐都上面发生了什么。” 南岛当然也不知道。 那只是一个被道人截断了的,另一种命运的走向而已。 少年并不知道,关于槐都的故事,其实已经快要结束了。 ...... 宋应新没有空闲去找少年。 在那个青天道而来的叫做秦初来的道人离开之后,天工司便忙碌了起来。 那些将巷子挤得无比逼仄的司衙之中,四处都是整理着各种记载文书的吏人——宋应新所说的,当然是极为认真的,天工司当然不止于机括,而是包罗万象之司衙。 那些吏人们真的便将二十年来,所有的,从那一日的秋雨里延伸而出的相关联的记录,尽数搬了出来。 石台之上的各处司衙都暂时停止了本有的工作,投入到了鉴别那些浩瀚如海的信息之中。 却是详实到了当初鹿鸣某户人间,在大雪里炒了一道什么菜。 宋应新默默的看着那份记载着某户人家炒的那碗芹菜黄牛肉的记载。 鹿鸣终日风雪之地,黄牛肉这样的东西,自然是珍稀的。 不过这大概确实不会是什么可疑的事。 毕竟不是过年,也可以吃饺子的。 这位天工司司主有些疲倦地放下了手里的文书,取下了叆叇,坐在那里捏着眉心。 院外却是突然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绕过了那些堆积的记录文书,停在了宋应新桌前。 “大人,这里似乎有些可疑。” 本打算休息一会的宋应新不得不重新戴上了叆叇,而后接过了那名吏人递过来的一本册子。 那是一本关于十一年前,妖帝神河寿诞之时的一份礼单。 记载了当时天下各城与诸多修行之地送过来的贺礼名录。 宋应新沉默了很久,翻开来那本册子,看见了上面某个被吏人们圈出来的名字。 这位天工司司主长久地看着那个名字,渐渐眯起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生命就像一个劈开的南瓜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五月二十五。 原本有些忙碌的天工司渐渐平静了下来,少年撑着伞走出院子,在那些安静的垂落着雨水的穹壁之下,静静的张望着的时候,总觉得前几日的那种忙碌,像是一种错觉一般。 一切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就与自己下来的时候所看见的那种景象一模一样。 只是宋应新依旧没有找自己。 也没有人来告诉自己,在槐都街巷之上的故事,究竟怎么样了。 少年在那条逼仄的巷子里沉默的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选择走上去看一看,而是重新折回了那处院子。 余朝云正在院中小楼阁里安静的修行着。 修行当然是枯燥的事,只是有时候相对而言,等待更为枯燥,于是修行也变得美妙动人起来。 在看见少年撑着伞重新进来之后,余朝云倒是散去了道韵,很是兴奋的坐在那里向前倾着身子看着少年。 “师叔,我好像也快要破境了。” 南岛有些诧异的抬头看着余朝云,后者继续说道:“那日听了师叔的教诲之后,我便渐渐静下了心来,发现这样反倒是颇有些进步神速——大概确实便是清静方为天下正。” 南岛默默的看了她许久,而后认真说道:“恭喜。” 少年认真的说着恭喜,但是少女的神色却渐渐有些迟疑起来。 余朝云看了院子里执伞而立的少年很久,想了想,问道:“师叔有些心事?” 南岛平静地向着那处院中廊檐下而去,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 余朝云看着少年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毕竟少年确实一身疏雨也一身疏离。 那场在前不久槐都之上的暴雨虽然早就结束了,但是对于槐都下方而言,那样的缓缓渗透滴落的细雨,却是连绵了许久。 只是余朝云没有打算问下去了,那个坐在了廊中的少年却是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抬头看向了她,说道:“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余朝云很是古怪的看着南岛,问道:“师叔要做什么?” 南岛迟疑了一阵,而后轻声说道:“帮我去上面打听一下,槐都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少年依旧没有说究竟是什么事,或许有些东西,自己亲口说出来,与在人间听见,是不一样的意味。 余朝云的身影消失在了楼阁之上,过了好一阵,那个一袭青天道道袍的少女出现在了院子里,找了一把伞,沿着院道缓缓走了过来。 南岛看着余朝云,想了想,继续说道:“我不太方便走出天工司,或许你走上那些穹壁之下的街巷,就可以听见一些消息.....” 少年说着说着,声音便渐渐低了下来。 过了少许,才轻声说道:“算了。” 余朝云本来都打算出门去了,听见南岛的这句话,有些疑惑的问道:“为什么算了?” 南岛沉默了少许,只是平静的摇了摇头。 余朝云却好像明白了什么,看着南岛认真的说道:“那师叔也帮我一个忙吧。” 南岛抬头默默的看着余朝云,问道:“什么忙?” 余朝云想了想说道:“等我回来,认真评价一下我泡的茶究竟如何。” 南岛沉默了少许,却是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好。” 那个青天道少女没有再说什么,撑着伞穿过了那些缓缓飘着的雨幕,走出了院子。 ...... 人间的风声其实依旧存在着。 只是槐都的人们却是不知究竟该如何去说许多东西了。 一切都要从那场暴雨之后,有胆大的不怕死的,还真就在巳午坊看见了那个正在坊外悬街上看青檐滴雨的侍中大人,顺口问了的那一个问题说起。 彼时雨水刚停,槐都人们那种被外界意象所带来的压抑情绪终于减缓了一些。 有人看见了那个一袭白衣撑着青伞的侍中大人。 大概是被撺掇着,于是站在那条悬街下方,大声的叫着水在瓶。 “侍中大人!” 水在瓶当时很是诧异的低头看了过去。 却发现只是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槐都某个不知名的路人。 沉默了少许,水在瓶轻声说道:“何事?” 那人大概也没有想到水在瓶真的会回应自己,一时间倒是有些迟疑了起来,一直过了许久,直到那附近的人越来越多,那人才缓缓问道:“大理寺正在查证兵部尚书之死的案子,听说那件事,可能是侍中大.......” 那人的问题还没有问完。 这个槐都门下侍中便很是平静的回答了他。 “是的。” 一时之间,四处一片寂然,继而是无边的哗然。 哪怕天狱与大理寺真的揪住了这样一件事不放手,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想过,那样一件事居然真的是巳午妖府所为,大概更没有想过,这位侍中大人真的便这样承认了这样一件事。 人们面面相觑的停下,窃窃私语的议论,以至于那样一处街巷四处,都是被拥堵了起来。 水在瓶彼时安静的看了所有人很久,而后平静的走下长街去。 “雨停了,散了吧。” 人们让出了那样一条通往巳午妖府的路来。 有人在后面看着那袭白衣宁和却也孤独的背影,犹豫了少许,继续问道:“那关于那个少年的事呢?” 水在瓶没有回答。 哪怕他道心破碎,这样一个问题,他依旧不想回答。 是与不是,好像都是一种错。 于是把一切交给沉默。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问问题的人,姓顾,名小二,在城南一家面馆做小二。 飘风不终期,骤雨不终日。 那些骤然而来喧嚣一时的声音,在巳午坊外那位大人真的做出了回答之后,倒是便这样沉寂了下来。 人们看着安静下来的巳午妖府与天狱的时候,倒是突然明白了他们在等待什么——等待陛下的回来。 巳午妖府这样的地方,门下侍中这样的人,自然只有陛下才有资格去裁决。 撑着天工司做的很是精巧的小伞的青天道少女余朝云走上了穹壁之下的槐都人间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一些很是寻常平静的故事。 人们来来往往,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甚至比自己当初与尤春山来的时候,还要平静许多。 余朝云一面抬头很是惊叹地看着那些头顶的砥石穹壁——毕竟那晚来的过于匆忙,无论是她还是尤春山,大概都没有去仔细看看这片人间的模样。 少女一面看着穹壁,一面很是认真的听着路人讲着的一些东西。 可惜大概那些沉入槐都之下的人间街巷,往往会把穹壁当成夜空的原因,余朝云并没有听见什么有用的东西,大多都是一些偶尔路过的世人闲谈,譬如谁家养了几年的狗生了一窝狗崽子之类的。 余朝云走了好一阵,而后在街边停了下来,抬头长久的看着那些倒覆的穹壁,对于这样一个少女而言,那些承载着槐都的变换的砥石穹壁,自然是很是新奇的东西。 天如何变成地,雨雾如何变成清流? 大道究竟是什么,人间又从哪里来? 余朝云看着看着,倒是有些走神了。 而后在某一刻,人间的天光就像打破了瓜壳一样,如同一场大雨一般向着下方坠落下来。 余朝云怔怔的看着那一幕。 穹壁裂解,灯火如流,而后倾泻而下的,是无比绚丽的暮色。 余朝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终生生活在南瓜里的人,等到终有一日——或许便是今日,有辛勤的农人,在黄昏时候摘了瓜,一刀从中劈开来,于是南瓜之外的一切都洒落了进来。 也许生命的真谛,就是在南瓜里。 余朝云抬头在那些浩大的轰鸣的机括声中,默默的看着那样一幅人间暮色泻流如崖的画面。 街巷沉降,也有街巷升起,像是要去迎接今日的暮色的盛宴一般。 撑着那柄带着天工司精巧机括的小伞的余朝云,在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便站在了那个被劈开的南瓜之上。 青天道少女站在倏忽之间人间便变得暮色晴朗而辉煌的街头,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很是惊叹的说道:“真壮观啊!” 少女本来只是自言自语的感叹着,却没有想到一旁有人却是对此作出了回应。 “是啊。” 那短短的两个字里,却是包含着极其浓郁的情感。 余朝云有些好奇地转过了头去,发现那是一个穿着黑色衣裳的男人。 这个青天道少女大概很是不解的问道:“你们天狱的人,不是经常能够看见这样的东西吗?为什么还会这样惊讶?” 那个黑色衣裳的男人站在街边,缓缓说道:“你喜欢黄昏吗?” 余朝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问着这样一个问题,犹豫了少许,说道:“还好。” 那个男人抬头静静的看着一天暮流,轻声说道:“所以人间有谁会说自己看厌了这种华美而无上的晚意呢?” 所以当然永远热爱,也永远惊叹。 余朝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而后这个青天道少女倒是颇有些讶异的看着那人。 “我以为你们天狱的人都是阴沉着脸,不近人情的.....” 余朝云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毕竟在那之前,她与尤春山才始见过那样一个看起来很是温和的笑着的狱主柳青河。 那人并没有说什么,既不反对,也不赞同,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与这个来自青天道的少女一同看着暮天垂流与繁盛人间。 一直过了许久,余朝云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上来看看的目的,犹豫了少许,看向这个貌似很是温和寻常的黑色衣裳的男人,轻声问道:“最近槐都里,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那人转头看了一眼余朝云,又转回了头去。 余朝云本以为他不会说什么,只是没想到这个男人很是平静的说着:“没有什么大事,有大事也快要结束了。你可以回去告诉那个躲起来的少年,如果有些悠闲的话,可以来上面看看黄昏。” 余朝云有些怔怔的站在那里,自己好像应该没有说过那些东西吧,这个天狱的男人怎么会知道的? 只是还没有等到余朝云问一问这个问题,那个男人却是已经迈开步子,慢悠悠的沿着那些人间垂洒霞光的长街,安静的向着前方而去。 那种感觉让余朝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是青天道附近的一处人间小院子,自家父亲在忙活了一日之后,就会很是悠闲的在院子里搬根凳子架着腿坐着。 虽然二者形态不尽相同,毕竟一个是在走,一个是坐着。 但神态却何其相似。 余朝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先回去告诉那样一个少年,不远处便有一条向下而去的斜巷,余朝云虽然并不熟悉槐都,但是并不影响她判断出那便是去往槐都底部的路。 一路穿过了巷子,那些倾洒的暮光再度变成了飘洒的细雨。 余朝云倒是有些恋恋不舍的回头越过那条向上而去的巷子,在那里看了许久。 ...... 尤春山有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样一个地方的了。 这是一处雨雾袅袅的崖间平台。 头顶好像是一种很是透明的,琉璃一般的东西,就像是有人把那些无比渺远的天穹截断了一块,覆盖在了这片平台之上一般。 他睁开了眼睛,默默的躺在那里,看着上方那些有着不少雨水正在蛇行而下的琉璃屏障。 只是想了很久,依旧有些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切的记忆只停在了某个天工司的男人,将自己带了那样一处遥远的断崖对岸。 然后呢? 这个东海年轻人的脑子依旧很是混沌,他依稀记得那个叫做宋应新的男人似乎说了一些东西,但是偏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尤春山尝试着坐起来。 只是一身肌肉却不听使唤,就像他除了这个头,别的什么也没有一般。 这不由得让他变得紧张了起来。 难道自己真的只剩下一个头了? 于是某些字眼就像一只不小心闯入幽深森林的小鹿一般撞进了他的脑海里。 寒骨症。 四肢萎缩,直到呼吸衰竭。 尤春山呆在了那里。 他至此终于想起来了一些更多的东西。 譬如有人要他做选择。 譬如自己踩着那些袅袅的水雾,在某条孤独的悬道之上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这样一座断崖之前。 然后他看见了某个神色肃穆的老人。 当然不是什么老神仙。 只是一个神情严肃的天工司的大夫而已。 白术。 尤春山想起了这个大夫的名字。 当然也不止是当时看见了,现在尤春山同样看见了。 那个名叫白术的老大夫带着许多古怪的器物走了进来,譬如很是精巧的闪烁着寒光的小刀子,譬如一把很是粗犷的野蛮的斧头,还有更多尤春山都说不名字来的东西。 尤春山歪过头去,看见了在不远处还有许多竹屋,依稀有着许多天工司的吏人正在里面忙碌着。 这样一幅画面,不由得让这个东海来的年轻人心中一紧。 毕竟怎么看,这都像是要将自己分尸然后分食的模样。 白术仿佛从僵硬的不能动弹的年轻人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什么,很是平静的和他说着当年槐安后帝李阿三,被人把心脏挖了出来,而后被人以剑意为针线,给他重新缝了回去的故事。 尤春山很是惶恐的听着那个故事。 白术很是稀松平常的拿着那些器具,譬如那把粗犷野蛮的斧头。 “这是用来凿开你的脑袋的。” 还有那把精巧的小刀。 “这是用来割开你的皮肉的。” 白术把那些东西都放了下去,而后平静的说着。 “当然,我们最后都会给你缝上去的。” 这样令人怖惧的话语,再加上这位老大夫那平静的神情,总容易让尤春山想起小时候在东海小镇听过的一些诡怪的故事。 那个好似冷血无情的老大夫白术说完了那些东西之后,却是很是端正的在尤春山身旁跪坐了下来,神色肃穆的看着他。 “当然,在此之前,我还是需要你再次确认一遍.....” 白术轻声说着。 “你,真的要选择这样吗?” 尤春山沉默了下来。 白术的声音依旧在他耳边响着。 “如果你想拒绝,那就眨一下眼睛。” 尤春山默默的躺在那里,直到泪流满面——当然不是激动得哭了,只是睁着眼睛太久,难免会有泪水流出来。 这个东海年轻人当然也明白许多东西,知道当他走过那些诸多悬道的时候,便知道有些东西其实没有反悔的路的。 一切都坠落下去了,他只有向前。 只是。 只是我愚蠢的老大夫哟。 你还要我睁眼睛到什么时候呢? 尤春山颇有些惆怅的想着,眼泪不停的从眼角流着——又或许那些湿润的东西,不止是因为眼睛睁了太久。 白术当然很清楚。 只是这个老大夫依旧沉默的跪坐在年轻人身旁,看着他死撑到眼睛通红,也不肯眨一下眼睛,于是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了。” 于是那些一直在外准备着的那些吏人们,终于带着许多的东西走了进来。 有极为庞大沉重的器具,也有极其精细微渺的玩意。 尤春山当然看不懂那是什么东西。 那些白气溢流的山崖间很是宁静,然而尤春山却好像听见了诸多嘈杂的声音——那种恍惚的思绪,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经历着某种怪奇的,却也熟悉的新生一般。 真的有斧头凿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凿得他眼冒金星,凿得他浑浑噩噩。 好像某些鬼斧神工的天地造物,正在大刀阔斧的劈砍着自己的生命。 只有这样,才能有光照进来。 第一百二十章 人生不可避免之事 在天工司里待久了,南岛却也终于发现了。 其实不止是地下人间,便是更深处的天工司,都是可以知晓人间天色变化的。 不止是一日之中的最后一些轰鸣的机括声响起,同样也可以在某个时候,如同惊鸿一瞥般的看见那些短暂而迅速的倾洒片刻的人间暮色。 那些常年生活在地底之中的天工司吏人们,或许便是这样来分辨岁月的。 南岛坐在那里,看着在转瞬即逝的暮雨水雾之后,又重新变成了垂火悬流的砥石穹壁,很是认真地想着。 但是在经历了一些故事之后的少年,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理所当然了。 就像民间广为流传的东宫娘娘烙大饼,大饼堆得像座山一样。 人当然很难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事物。 一切想象都是有迹可循的。 南岛并不知道天工司是否有着自己的更为精确的记录时间的方式,于是只能想着他们与自己一样,去看着天色来辨别岁月。 连槐都每日的运转都是由天工司进行精确微调的,他们又如何能够不知道时间呢? 南岛神色凛然地看着这片地底人间。 当初与宋应新所说的那句话,自然是极为真诚的。 在这一刻尤为鲜明。 他确实可以说是未开化的野蛮之人。 是井中蛙,也是乡里别。 少年这样想着的时候,且行且思索的余朝云撑着伞推开了院门,而后很是古怪的在那里站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遇见了一个很是古怪的人,师叔。” 南岛回过神来,看着余朝云。 后者一面思索着,一面向着这处院廊而来,缓缓说着在槐都街面上见到的那个人。 少年长久的没有说话。 余朝云有些好奇的看着南岛那种沉默且凝重的表情。 “师叔莫非认识那样一个人?” 南岛在伞下坐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不止是我认识,其实你也应该认识。” 余朝云有些诧异南岛。 少年抬起头,缓缓说道:“那是神河陛下。” 余朝云愣在了那里。 少年当初在磨剑崖下的时候,曾经与那位人间帝王有过匆匆一面。 彼时少年很是诚恳,说着东海玩完这样的东西。 于是帝王干脆的离开了那座高崖。 只是有些人,只要见过一面,便是很难忘记的。 哪怕是旁人的只言片语,都可以让你脑海里下意识的浮现那样一个人的面容与身影。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来自青天道的少女才很是惊叹的说道:“原来那真的是陛下?” 毕竟她也不蠢。 有些东西,自然有着某种自己无法确定的猜测的。 哪怕那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寻常的在黄昏里看着自家院子散步的中年人一样。 但从某种角度而言。 人间当然是那位陛下的自家院子。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长久的坐在那里。 余朝云终于想起了少年的事,很是认真的说道:“既然陛下都这样说了,那是不是说明你可以离开天工司重新回去上面的人间了?” 南岛沉默了很久,想着当初梅溪雨与柳青河他们与自己所说的那些东西,而后轻声说道:“或许是的。” 余朝云倒是有些惆怅了起来,毕竟如果少年走了,这里又只有自己一个人带着那柄木剑去等着那个治病的东海年轻人了。 只是少年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 余朝云等了很久,很是疑惑地看着他:“师叔不上去看看吗?陛下都说了你要上去看看太阳,晚了,可能就看不见了。”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虽然那位陛下说的是看看黄昏,但是大概没有什么区别——夕阳无限好,毕竟近黄昏。 这个青天道的少女大概确实很喜欢那样一座浩瀚之城,在倏忽的变化里,带来的那种令人惊叹的风景,她至此也终于明白了某个叫做柳三月的师叔,放着青天道不要,要来槐都做一个兵部侍郎。 毕竟。 就像陛下说的那样。 谁会说自己看厌了黄昏呢? 南岛依旧只是坐在那里。 “你还没有泡茶。” 余朝云愣了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随口说的那样一句话,过了许久才笑了起来,说道:“那师叔稍等一会。” 南岛点了点头,安静的坐在那里。 某场盛大的风雨平静之后的黄昏,与某个应许的约定,自然是有着取舍的。 当然,并非没有两全之法。 譬如少年与少女去往人间的长街之上,看看那片暮色,再喝些茶。 只不过大概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适合去做这样的事。 毕竟不是真正的师叔侄。 泡茶的青天道少女大概确实很是认真,一直过了很久才撑着伞拿着那些茶水走了出来,很是虔诚的放在了廊边按剑静坐的少年身前。 “师叔请。” 南岛拿起了那杯枸杞茶,少女很是期待的站在一旁。南岛只是安静的喝着那杯茶,一直到喝光了之后,才很是诚恳的看向余朝云。 “不好喝。” 那个青天道少女的神色瞬间变得哀愁了起来。 少年大概确实有些恩将仇报了。 只是他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毕竟最开始的时候,余朝云说的就是帮她品一品,而是夸一夸。 如果面对一切都只是说着好话,那么人间的事,又有哪件是有意义的呢? “师叔啊!” 余朝云很是惆怅地拿着那柄伞站在廊边,抬头看着檐角。 “你确实不是一个让人喜欢的人。” 南岛从东海某个小镇离开之后,便很少笑了,只是现在,听着这个青天道少女的这句话,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将手里的杯子放在了一旁,将膝头的剑背在身后,撑着伞在廊边站定,一面笑着,一面说道:“是的,我也知道人间有很多人其实确实不喜欢我,譬如前辈,譬如师弟。他们更喜欢陆小二陆小三。” 余朝云转头怔怔地看着少年,反省着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但是少年只是看着一派雨雾蒙蒙的天工司衙,轻声说道。 “但自己喜欢就够了。” 我一心向我。 喝完了茶的少年,在说了某些东西之后,便很是平静的走进了雨水之中。 或许还能赶上一眼暮色。 赶不上也没有关系。 人间还有夜色,与某个少年想要亲眼看见的故事的尾声。 ...... 宋应新并不在开物衙中。 少年撑着伞穿过了巷子,在那个院子前叩了许久的门,都是没有人来开门。 终究自己是宋应新带进来的,少年想着离开前也是要与他打着招呼——虽然这并不是什么一去不回的故事。 但是既然这位突然便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工司司主并不在这里,少年自然也只好径自离开。 在一片阴绵的细雨里走上了那条截断的长街的时候,南岛却很是惊诧地看见了一个很是熟悉的身影。 许春花。 平心而论,南岛并不觉得自己与这个小镇姑娘有着多深的交集。 二人的交汇点在于某个已经离开的,正在鹿鸣风雪里受苦受冻的闲云野鹤的人。 是以看见那个正在犹疑地张望着的小镇姑娘的时候,南岛确实有些意想不到。 小镇姑娘大概忘了槐都下面正在下着雨,所以忘了带伞,很是狼狈地在街边屋檐下躲着雨。 在雨雾弥漫的人间里,撑伞的少年是极为合群的。 所以哪怕许春花张望了很久,却也是没有发现那个少年已经撑着伞走到了附近来。 “你怎么在这里?” 南岛看着还在向着相反的方向张望着许春花问道。 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小镇姑娘吓了一跳,匆匆回过头来,看见在某个妖血弥漫的夜晚之后,便消失不见的少年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时候,许春花瞬间便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原来你真的没事啊。” 小镇姑娘很显然地松了一口气。 哪怕梅溪雨已经与许春花说了好几次,这个少年大概不会有什么事了,只是这个小镇姑娘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是以才会在槐都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犹豫着跑来了天工司附近——这是梅溪雨告诉她的,那个去了一趟巳午妖府之后,便一直很是颓废的道人,在那场大雨停息之后,很是惊诧地看了槐都人间很久,大概他也想不到,有些故事真的便这样结束了。 预想之中的巳午妖府不顾一切的反扑终究还是没有到来。 那个曾经在院子里出现过的叫做林二两的人与他的故事,也没有被那位侍中大人披露出来。 他知道天狱的人来过巳午妖府,而后那位侍中大人去了天狱那边。 只是他并不知道柳青河与水在瓶说了什么东西。 一如所有人所见的那样。 门下侍中坦诚地承认了谋杀兵部尚书之事,并且巳午妖府暂时退出了妖族之治,那位侍中大人也许久没有出过门了。 南岛直到现在,依旧不知道那些故事究竟是如何改变的,所以面对着许春花的这句惊叹,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有惊无险。” 许春花站在檐下看着少年很是轻松地笑着,说道:“没有事自然是最好的,先前我看见有青天道的少女从下面走了出来,本想问一问她的,只是没有想到正好是槐都变换的时候,她就在眼前被抬升的长街送到了上面去了,我本来以为今天可能得不到什么答案了,结果没想到正好你也出来了。” 南岛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 许春花大概确实是松了一口很大的气,否则也不会这样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么长的一段话。 许春花依旧在那里说着:“大概溪雨确实没有骗我,青天道也的确是在帮你......” 南岛安静得有些沉默了。 一直过了许久,才看着小镇姑娘问道:“你与梅师兄很熟悉?” 许春花并不奇怪于少年的这样一个问题,相反,她觉得理所当然。 好像那些絮絮叨叨的东西,都只是为了让少年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做铺垫一般。 许春花很是认真的看着少年,说道:“我们原本在今年要成亲了的。” 南岛怔怔地站在那里,蓦然想起了当初那个破开天狱而来,又潇洒而去的坐在天衍车里年轻人。 他突然有些不能明白陈鹤到底在做什么。 只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所以,某些故事的源头,其实便在自己? 南岛想着在槐都忽见那样一个道人的时候,他所说的那些东西,也想起了上次在天狱里,梅溪雨说着他不再与自己计较那样一封信了的事情。 许多东西似乎在瞬间便因果清晰了起来。 少年沉默了很久,而后看着站在檐下的小镇姑娘,很是愧疚的说道:“抱歉。” 许春花百般不解的看着南岛,似乎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少年会突然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在片刻之后,以为自己明白了什么的小镇姑娘很是认真的说道:“我知道你误会了我与陈鹤的关系,或许那也确实不算误会......” 少年轻声打断了许春花的话。 “不是的,我是说.......” 南岛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看着远处的街头。 那里有着撑着小白伞的道人正在雨里安静地向着这边走过来。 剑修的手很稳的,同样的,剑修的眼神也是很好的。 同等境界下老剑修不如壮年剑修,自然便是因为老眼昏花确实有着不小的影响。 所以少年很是清楚的看见了那个悬火垂雨的穹壁之下走着的道人脸上的意味。 所以他止住了话头,只是微微笑了笑,说道:“没什么,这是很好的事情。” 许春花有些古怪地看着少年。 梅溪雨撑着伞走到了这样一处屋檐下,看着少年很是真诚的说道:“看来你确实没事。” 南岛很是认真的行了一礼。 “多谢师兄关照。” 这样一个道人,在少年在槐都的故事里,自然帮了他不少的忙。 从最开始的兵部尚书之事,到后来的夜色人间街巷。 那一句说过两遍的拔出剑来,人间便会知道了,自然是极为诚恳的。 梅溪雨微微点了点头,而后看向一旁的许春花,颇有些责怪之意的说道:“你怎么没带伞?” 这个穿着碎花小裙的小镇姑娘微微笑着说道:“我忘记了槐都下面是有雨的了。” 南岛只是安静的看着小镇姑娘。 便是少年在槐都这不足一月的时间里,都知道槐都底部更为湿润,那些砥石穹壁往往会渗透着雨水。 许春花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所以大概不止是要让少年问出一些问题,也是要少年看见一些东西。 这个小镇姑娘才可以终于坦诚地从一些故事里走出来,开回应有的白梅溪雨的小屋前。 梅溪雨将手里的伞递给了许春花,而后看着她说道:“你先回去吧,我与师弟还有些事情要说。” 许春花点了点头,接过伞来,安安静静地在细雨长街里缓缓而去。 南岛站在檐下,长久地看着那个撑着小白伞穿着碎花裙的姑娘渐渐远去的身影,神色有些复杂。 梅溪雨同样在那里看着那个女子的身影,过了许久,轻声说道:“我后来才想起来,其实当初那个叫做陈鹤的年轻人,还请我喝过一杯酒。” 南岛转头看着梅溪雨,这个少年听得有些不明不白。 小镇里的故事,自然只有小镇里逗留过的人才会知道。 只是少年虽然不知道某些故事的细节,却也是在命运里,很是巧合地夹在了两个故事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与陈鹤说一声抱歉,还是应该与梅溪雨说一声抱歉。 所以只是惆怅地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我没有想过,我那一封信,会带来一个这样令人遗憾的故事。” 梅溪雨平静地说道:“这不是你的问题。” 这个道人在那里站了很久,轻声说道:“不止是许春花的故事。” 少年沉默了下来。 梅溪雨转过了头来,看着少年缓缓说道:“青天道可以做你的朋友。” 南岛抬头诧异的看着这个道人,不知道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道人静静的看着少年,也看着少年的伞。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南岛好像明白了什么。 道人的声音很是轻缓。 “无论如何,都不要松开你的伞。” 南岛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以为朋友这样的词语,不应该带着条件的。” “那是不现实的事。”梅溪雨说得很是冷静。“人活在人间,便是带着条件的,你要遵守人间律法,要放弃一部分自由。人间不是某一个人独有的人间,万灵共存也共持有之。” 南岛静静的看着这个青天道道人。 “好。” 梅溪雨微微笑了笑,而后向着雨中而去。 “陛下已经回来了,或许今夜,或许明日,巳午妖府的故事便会有个结果,你可以去看看。我知道不能亲自去做一些事情,是极为遗憾的事。” 道人在雨中回头看着少年。 “但这是人生不可避免之事。” 南岛轻声说道:“我知道的,师兄。” 少年当然清楚,否则当初也不会配合天狱去做那些事情。 梅溪雨安静远去。 少年长久地站在那里,思绪大概有些复杂凌乱。 或许是因为许春花与陈鹤的故事。 或许是因为水在瓶与少年自己与岭南的故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清白与否,并不重要 暮色淡去,夜色落入人间,只是却又被那些在人间四处升起的灯火里,被分割的无比零散。 水在瓶站在巳午妖府的院子之中,那日与梅溪雨饮酒的那张桌子依旧摆在那里,有些疏落的夜色便落在了那里。 这个白衣侍中站在那处池边静静的看了人间夜色很久,而后走到了那处矮桌边,在那里坐了下来,拿起了桌上的那壶冷酒,给自己倒了一杯,默默的喝了好一阵,而后唤来了下人。 “阕予呢?” 这个妖府大妖,最近似乎有些神秘。 水在瓶大概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人犹豫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小的也是有数日未曾见过阕予大人了.....” 水在瓶挑了挑眉,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手中的酒杯,过了少许才平静的说道:“我知道了。” 那名下人却也没有离开,只是躬身站在那里。 水在瓶转头看着他说道:“还有事吗?” 那人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今日小的似乎听见了一些消息,说是.....陛下已经回来了。” 水在瓶依旧平静地坐着,喝着杯中的酒,淡淡的说道:“陛下当然是要回来的,这自然是好事。” 那名巳午妖府的下人却是蓦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眼汪汪的趴在院中,哽咽着说道:“小人愿追随大人,赴汤蹈火......” 水在瓶很是平静的看着那名妖府小妖。 “你不应该追随我赴汤蹈火。” 这位白衣侍中喝着酒,看着人间夜月与灯火。 “而是陛下。” 那名下人痛哭流涕的跪伏在那里。 水在瓶的声音却冷静得如同一池寒水。 “巳午妖府日后会有新的主人。但人间只会有一个陛下。起来吧。” 那名下人并未起身,只是长久的跪伏在那里。 水在瓶看着那人的模样,倒是轻声笑了起来,握着酒杯清饮一口,而后放下了酒杯站了起来,走到了那人身旁,缓缓说道:“所以阕予究竟在哪里?” 那人好似无比悲痛,也像无比亢奋的跪伏在那里,浑身颤抖着,断断续续的说着:“在.....在宫城....宫城那边。” 水在瓶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越过了那人走到了池边,低头在照见明月的池中照见着自己,而后很是认真的整理着自己的那一身衣袍。 直到一丝不苟,直到落落大方。 今夜的巳午妖府极为沉寂。 水在瓶走在那些园林之中的时候,两旁跪满了妖族之人。 这位白衣侍中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平静的穿过他们。一直到停在那扇偌大的府门前。 水在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明月与星火一同垂流的人间天穹,轻声说道:“我的伞呢?” 妖府之人沉默了很久,而后有人默默的将水在瓶那柄青色的伞拿了过来。 水在瓶静静的看着手里的伞,或许依旧在想着那样一个少年的事,一直过了很久,才平静的说道:“走吧。” ...... 人间其实很难见到那位天狱之主与朝中之人走在一起。 只是今夜的槐都某处高悬的街头,那位一身黑袍的柳白猿身旁,却是站了那位中书省的大人。 门下中书,在大风朝历来便是宰辅之职。 在水在瓶这位巳午妖府的门下侍中之前,人间诸多事物的决策职权,其实一直便是在中书令手中。 而尚书省执政之事,大约要追溯到前朝槐安之时了。 那位时年五十的中书令大人,一面看着人间夜色里流溢的灯火,一面却也很是惊奇的看着身旁那位总是笑意温和的槐都大猿。 “我以为狱主大人今日会去见一见陛下。” 柳青河轻声笑着,说道:“我自然来日方长,又何必急于一时?今夜故事落幕,明日再见,自是不迟。” 中书令听见这句话,却也是明白了过来柳青河说的是什么意思,颇有些惆怅的看向巳午妖府的方向,轻声说道:“天狱真的认为侍中大人依旧忠诚于陛下?”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这样的事,中书令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中书令蓦然转头看着柳青河,沉声说道:“狱主大人什么意思?” 柳青河轻声笑道:“大风朝一千年的时间里,出现过一些很是独特的官职,譬如五百年前的某位吏部尚书便曾经担任过同门下中书平章事一职。槐都三省,尚书令大人自然形同虚设,唯有左右仆射才有一些实权,但是门下中书二省,历来便位居于人间最高决策中心。” 这个身材高大的狱主看向那位中书令,轻声说道:“巳午妖府固然盛极一时,只是中书省又何曾退出过权力中心?” 那位中书令沉默的站在那里,轻声说道:“原来狱主大人其实比谁都清楚很多事情。” 柳青河转回头去,迎着那些吹面而来,颇有些凌厉之意的五月剑风。 “毕竟天狱前身是镇鬼司。” 所谓镇鬼,与镇妖自然是不同的。 当年黄粱镇妖司,是为了镇压人间妖族,而镇鬼司从来便不是为了那些冥河之鬼,而是世人心中之鬼。 中书令长久的沉默了下来。 柳青河轻声说道:“其实人间放出的风声是假的,天狱从来都没有找到那样一处巳午妖府与很多事情的交集。” 这位天狱之主缓缓自宽大的黑袍之下取出来了一份案卷。 中书令在看见那样一个东西的时候,瞳孔却是蓦然缩了一缩。 “但很不巧的是,我们找到了一些与中书令大人有关的东西。” 柳青河微微笑着,说道:“巳午妖府树大招风,他们大概也清楚天狱会一直关注着他们,所以许多事情,并未亲自去做。这确实让天狱与刑部大理寺的调查,一度陷入了僵局。” 那一份案卷,柳青河并未递给那位中书令大人,只是平静的放在了悬街护栏上,被夜风吹得有些喧哗。 中书令转回了头去,而后轻声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是的。” 过了许久,这位大人继续说道:“其实今日陛下回都,而我第一时间便接到了来自狱主大人的邀约的时候,已经猜测到了很多事情。” 柳青河看着他说道:“但你还是来了。” 中书令苦笑一声说道:“我倒是想不来。但我不来又如何?” 天狱的邀请,在槐都之中,大概无人能够拒绝。 这处离地极高,风声亦是高远凌厉的悬街之上渐渐沉寂了下来。 有行人或匆匆或悠闲的从二人身旁走过去。 他们或许认识柳青河,但是未必认识这位穿着一袭常服的中书令大人。 毕竟世人确实也只知道巳午妖府与那位白衣侍中大人。 一直过了很久,柳青河才缓缓说道:“槐帝这样的人,虽然是人间帝王之巅峰,但是最终免不了落得一生骂名,这是前人已有之事,又何必再去做这样惨烈的事情?” 中书令倒是轻声笑了笑,说道:“狱主大人莫非不知,已有之事,后必再有?果决一些,凌厉一些,对于人间而言,固然会带来短暂的疼痛,但是长久积蓄隐患,未必不能倾覆大厦。我们自然承认天工司已经拥有了与修行界并存的实力与底气,只是那样依旧是不够的。人间大同,唯有帝王之势高于人间一切,当年黄粱左丞欲分权于人间之事,自是愚蠢。像人间剑宗那样割据南方,几乎能与槐都相抗衡的势力,长此以往,自然会成为人间祸患,斜月台上的故事,我不信狱主大人便不曾彻夜难眠过。” 柳青河转头看向斜月台方向,轻声说道:“那是自然。” 那些按剑而坐观月的剑修,其实一直都是天狱最为头疼之事。 所以当初这位狱主也尝试借少年伞下之事,试探一下那些剑修的态度。 中书令继续说道:“只是我与侍中大人大概也没有想过,人间会有十九章这样一个组织的异军突起,他们行事比我们更果决,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反倒是成全了我与侍中大人。” 李石与张小鱼那样两个来自山河观的道人,却是无比诚挚的将人间格局打破。 柳青河静静的看着中书令,而后缓缓说道:“你们便这么不相信陛下?” 中书令平静的说道:“正是我们愿意相信陛下,才会做着这样一些事情。” 柳青河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有道理。” 相信陛下为人之明君,才会慷慨而决绝去为陛下之天下谋虑。 那位中书令没有再说什么,关于这样一个故事的因果,自然已经叙述清楚。 一直过了很久,柳青河才缓缓翻开了摆在护栏上的案卷。 令人诧异的是,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不得不承认,中书令大人确实很是谨慎,许多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人间一丝一毫的风声都未曾听闻过,世人大概也很难想起来朝堂之上,其实还有一位能够与侍中大人共同决议的中书令。” 柳青河静静的翻着那册案卷,将它递给了中书令,轻声说道:“其实关于中书令大人,天狱同样也没有查到什么。” 中书令沉默的接过那本空白的案卷,而后长长的叹息一声,说道:“其实有与没有,大概也已经不重要了。天狱疑罪从有。这便是最大的证据。” 柳青河负手立于悬街之上,低头看着悬街之下的槐都街巷,平静的说道:“是的。” 下方有一个少年正在那里撑着伞安静的走着,也许是要去赶着见一些故事的尾声。 中书令大概同样也看见了那样一个少年,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我可以有一个名字吗?” 柳青河沉默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这是世人未曾听闻的故事,有没有名字,大概并不重要。” 那位中书令什么也没有再说,五十岁的男人大概依旧身体健壮,所以他很是轻松的便爬上了那处悬街护栏,张开了双臂,像是夜色里一直黑色的大鸟,只是却也回头很是认真的看着柳青河,想了想,说道:“你说我从这里掉下去,会不会吓他一跳?” 柳青河挑了挑眉,又低头看向下方,而后诚恳的说道:“大概会。” 于是黑色的大鸟倏忽之间穿过了人间街巷,与那些流溢的灯火一同砸向了地面。 ...... 少年确实被吓了一跳,当那样一个人突然从悬街之上坠落下来,很是沉闷的砸落在了他的身前,砸得头破血流,血肉模糊的时候。 少年甚至下意识的想要拔出身后的桃花剑来。 只是那人好像什么也没有,便这样干脆的死在了那里,有大片繁烈如春花的血色自那具身体之下缓缓淌了出来。 少年沉默的抬手擦了擦溅在了伞骨上的一蓬鲜血,而后抬起头来,与所有被惊吓到的世人一样,一同向着那些悬街上层看去。 某个黑袍男人正靠在栏边。 少年沉默了很久,又低下头来,看着那具尸体。 大概是为了不让少年记得自己,又或许是为了吓少年一跳,那人是脸着地的,于是当有人很是惊慌的把那人翻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了一张血肉模糊,几乎扁平粉碎的脸。 大概确实就像那处悬街之上的那些对话一般。 世人当然认得侍中大人。 但是并不认识中书令大人。 所以有没有名字确实不重要。 少年沉默的看了很久,而后撑着伞,继续向着前方而去。 ...... 在中书令大人失足从悬街之上坠落下去之后,却是又有一位大人来到了这里,趴在护栏边,眯着眼睛不住的张望着,一直看了许久,才抬头看向柳青河说道:“方才掉下去的是谁?” 柳青河看着这位天工司司主大人,很是叹惋的说了一声:“没谁,一个失足的路人而已。” 宋应新默然无语的看着柳青河说道:“路人难道就不是人了?” 柳青河轻声笑了笑,说道:“所以你看我在很诚恳的叹着气啊。” 宋应新惆怅的叹息一声,说道:“算了,反正你们天狱要做什么,我也管不着。” 柳青河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宋应新说道:“你来槐都上面做什么?见陛下?” 宋应新点了点头,而后缓缓说道:“只不过看来今晚的故事不是为我准备的,所以大概我需要等一等了。” 柳青河静静的看向宫城方向,并没有说什么。 宋应新长久地看着今夜大概并不会平静的夜色,斜月台上有剑光难以平静,槐都那些街巷亦然。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你为什么要让我送那张大羿之弓给阕予了。” 柳青河轻声笑着说道:“毕竟他水在瓶,确实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既然总是要死的,不如死得清白一些。” 宋应新叹息一声说道:“确实如此,倘若侍中大人真的便这样死了,大概他真的便被世人长久的记恨下去了。但是如果巳午妖府谋反,而水在瓶选择以死自证,总归能够留下一些悬念,去交由世人解开。但你说如果陛下知道我把大羿之弓交给了巳午妖府,我俩会不会倒大霉?” 柳青河挑眉看向宋应新,有些诧异的说道:“你真给了?” 宋应新冷哼一声,说道:“我当然不会真给,这是可能会落向槐都的故事,我怎么可能真的给他?我给了他一张很好很大的弓,也给了一柄仙气浓郁的剑,然后告诉他,这就是大羿之弓。反正......” 柳青河轻声笑着说道:“反正世人没有见过大羿之弓。” 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当然不可以示人。 宋应新很是唏嘘的站在夜风里,轻声说道:“槐都的这些风雨,确实要结束了,但是人间的未必。” 柳青河看向宋应新,看了许久,而后问道:“所以你发现了什么?” 宋应新轻声说道:“你还记得十一年前,陛下的那场寿诞吗?” 柳青河挑了挑眉。 宋应新正要继续说下去,却是神色古怪的止住了话头,很是惊诧的看向了人间。 柳青河亦是看向了那一处,而后渐渐眯起了眼睛。 那些槐都街巷之中,有着诸多来自巳午妖府的大妖,正在向着宫城方向而去,像是与槐都高处斜月台那些不安的剑意遥相呼应一般。 而这处悬街的尽头,有着一个白衣大妖握着青伞,正在那里缓缓而来。 柳青河转头看着走过来的水在瓶,而后蓦然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侍中大人又是何必?” 水在瓶在了这条悬街的不远处停了下来,微微笑着看着柳青河说道:“狱主大人一番好意,本侍中心领了。只是......” 这位白衣侍中站在伞下,转过头去,静静的俯瞰着有如一副浩大繁花盛开的高山画卷一般槐都。 “只是千年人间,水在瓶清白与否,并不重要。” 水在瓶微微笑着,转过身去,踩着明月高天之风,向着宫城方向而去。 “今日,巳午妖府谋反,槐都门下侍中水在瓶,意欲图谋帝位。” 柳青河与宋应新俱是沉默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白衣大妖缓缓而去。 “于是身死。” 水在瓶如是说道。 宋应新沉默了很久,很是惆怅的说道:“他是什么时候改了主意的?” 柳青河认真的想了很久,看着那柄白衣所执之伞,而后如梦初醒般说道:“大概是当他握住了那柄伞的时候。” 第一百二十二章 如此之大,如此之小 当年磨剑崖有人一剑破天而去之后,往后千年,人间在看见那座早已沉寂下来的高崖的时候,却总还是以为那依旧是当初那座高崖。 以至于后来看见某些高崖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想起磨剑崖这样一个名字。 历史与世人的印象,自然是深刻而沉重的东西。 或许就像那位不知名的中书令所说的那样,已有之事,后必再有。 今日有人在夜色里执伞而去,选择了孤注一掷的叛乱谋反。 于是槐都的人们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看见某些执伞之人的时候,总会产生一些相关的猜想。 其实柳青河猜错了。 水在瓶并不是在握住了那柄伞的时候,才改变了注意。 而是当他听见某个妖府的下人说着阕予在宫城那边,也想起了柳青河在某场大雨里与他说着某些意味不明的话的时候。 该死之人未必不能有着清白,这大概便是柳青河的想法。 只是在那一刻,水在瓶却也是突然便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既然都要死了,又何必要有着清白呢? 对于这样一个并不怀归的白衣大妖而言,千年之后的月色,永远要比当年的好看。 既然是美的好的东西,那么自然便要想办法让它长久的留下来。 恨古人不能见,也怕后人不能见。 所以他说了一句走吧,而后在离开巳午妖府的时候,在这个并没有雨水的夜晚,撑起了那样一柄很是鲜明很是惹眼的伞。 白衣青伞,自然会是人间落眼的焦点。 负剑执伞的少年也是。 南岛大概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人间街巷之中,从酒肆里买了一壶酒出来的时候,再次遇见了那样一个白衣侍中大人。 少年很是警惕的握住了伞,身后的鹦鹉洲与桃花剑,亦是随时可能出鞘而去。 水在瓶却什么也没有做,一如过往所见那般。 这位侍中大人比谁都更想要杀死这样一个少年,然而在槐都之中,这大概是很难做到的事。 二人相对而立的长街上方,有着诸多剑光横流,向着宫城方向而去。 水在瓶看了少年许久,而后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头顶的那些剑光。 少年亦是抬头看了过去。 那些剑光无比迅速,也无比强大。 有些剑光溢流而出的剑意,便是面前这样一位侍中大人,亦是有些惊叹。 “那是一位十一叠的剑崖崖主境剑修。再往上一步,便是青天道观主白玉谣那种存在。” 水在瓶轻声说道。 少年眸中露出了一些很是震惊的神色。 水在瓶低下头来,轻声笑着看着少年,说道:“你是不是以为当初你在南衣城看见的,便是人间剑宗?” 少年沉默了下来,并没有说话。 其实关于这样一个剑宗的答案,当初在岭南的时候,某个听风的剑修与顾盼惊鸿的剑修已经给出过答案。 人间剑宗,当然是在人间。 人间剑宗在抛却了丛刃与陈云溪那种真正屹立于人间之巅的剑修之后,能够成为人间公认的剑道魁首,自然有着他们的道理的。 但是水在瓶大概并不想与少年讲人间剑宗的故事。 在这个白衣大妖依旧是槐都侍中大人的最后一刻,他自然是要与少年说少年自己的故事。 “就像世人从来不知道,他们所看见的伞,从来都不是寻常的伞一样。” 负剑的少年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轻声说道:“侍中大人当真这么怕我?” 水在瓶轻声叹息着说道:“是的,我怕得很,也怕得死。尤其是当我知道了,你现在已经离小道登楼不是很远的时候。如果你是一个在人间声名显赫的剑修,或许我还不会这么怕。” 这位侍中大人无比诚恳的说着:“但你没有,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有些故事,读来令人惶恐,没人知道某场山火烧起来的时候,究竟是在哪里生起的一丝火苗,长风吹过人间万里,世人有时候也无法辨别它究竟是来自那一片青萍之下。” “我不想日后当你真的已成气候,再无人能够挟制于你,从而导致人间倾覆。” 水在瓶转过身去,静静地看向宫城方向。 “所以我只好辛苦一些,把自己点燃了,让世人记住你,记住伞下人的故事。” 这位侍中大人说着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当我想到了这样一种做法的时候,我在那一刻,确实真的有如初生之时,见到浩大人间的那种喜悦。世人会用欢呼雀跃来形容这样一种心情。” “这是我能够想到的,最不负陛下,也不负人间的选择。” 大概唯一会负的,便是这样一位侍中大人自己。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巳午妖府的那一壶冷酒,大概确实喝完了。 少年只是负剑执伞,静静的站在分明繁盛热闹,却也好似无比仓皇清冷的街头。 这样一位侍中大人的慷慨陈词,又何尝不是让少年齿冷的利刃? 所以少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的,紧紧的握着伞站在那里。 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极为冷冽却也好似诚恳正确的选择。 如果是在去年三月,十五岁的少年或许会泪流满面的想着,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但是现在少年不会了,他只是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很是诚恳的说道:“那么,侍中大人,您请死吧,去点燃自己,去让世人看看我身上的风雪与罪恶,去以您的忠诚与热血,来彰显我的冷漠与疏离。” 水在瓶回过了头来,静静的看着少年,而后平静的说道:“自然如此。” 白衣青伞飘然而去。 今夜是一个叛乱的故事。 过程或许有些复杂。 但是对于世人而言,是简单的——白衣青伞的门下侍中水在瓶,祸乱人间,意欲趁陛下负伤之时,取而代之。 这是千百年后史书里,极为短暂地一笔。 在那些槐都吹过的被世人听见的所有风声之中的故事里。 这是极为合理,极为水到渠成的故事。 ...... 人间大概从未想过,在槐都之中,那样一处宫城之外,会有这样一日。 诸多境界奇高的剑修负剑而立,落于那些悬街楼阁之巅。 而无数妖族,却向着他们的妖帝陛下露出了獠牙——这大概是世人永远也不会想到的一幕。 一位人间的妖族陛下,却将要被妖族之人反叛。 那些仓皇的人们,至此终于在那些故事里,想起了某场大雨之后便沉寂下来的巳午妖府。 所以侍中大人真的反了吗? 人们尚且犹疑着。 当某个名叫阕予的妖府大妖出现在人间街头的时候,世人都是沉默了下来。 虽然他们依旧没有看见那样一位白衣侍中,只是或许故事也不会有太多的偏差了。 自天工司带来了大羿之弓的阕予很是沉默的站在街檐下,他没有回头去看妖府。 事实上,对于这样一个大妖,有太多的事情,其实是并没有必要的。 他不是非死不可之人。 在槐都的那些风雨里,非死不可的,大概只有中书门下二省的长官。 但在那样一条暮色悬街的故事之后,这个妖府大妖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当一切走到了高处,自然只有坠落下去。 这是水在瓶与阕予说过的话。 只是这个大妖却也无比诚恳的想着。 侍中大人,您还没有走到最高处不是吗? 如果总是要死的,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这片浩大的槐都,便在这样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故事里,迎来了那场人间至今为止最大的变故。 兵部仅存的右侍郎在得知了这样一场变故之后,已经极为迅速的开始调集槐都附近的京畿之地的戍卫之兵。 只是他们从未想过,巳午妖府真的会在今夜骤然谋反。 那位算不上年轻的右侍郎很是愤怒的质问过兵部之人,问他们天狱究竟在做什么。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是天狱正在看戏。 这让这位仓促掌管兵部的大人产生了一种极为荒谬的猜测。 难道今日天狱也要反? 只是他们又凭什么反? 那位陛下不是黄粱陪帝,他是一千年来真正的人间共主,亦是当今人间站在修行界顶端的天下三剑。 巳午妖府又凭什么反? 这位右侍郎匆匆赶到了宫城之外,看着那些人间剑修与遍地妖族,觉得自己像是第一天认识这片人间一样。 那么陛下呢? 兵部右侍郎站在高层悬街之上,向着那处槐林如海的皇宫看去。 人间夜色繁华,而宫中却并无什么灯火,一切宫殿与宫道,尽皆沉寂如水。 右侍郎什么都未曾看见。 那位妖帝陛下,不知道现在在何处。 那片偌大的皇宫之中,便是一些宫中侍卫都未曾出现。 右侍郎心中有些难以安定,至此也不得不痛斥着自家老上司李成河的迂腐,但凡当初这位兵部尚书选择直接调兵入槐都,将巳午妖府直接按下去,人间又何至于走到这样一步? 他至此却也只能一面期待着那些京畿戍卫之甲可以早一些进入槐都,一面却也在安慰着自己,至少那位侍中大人还未出现在宫城之外,也便意味着一切仍有转机。 只是但他才始这样想着的时候,便看见了人间夜色之中,那一袭白衣手执青伞而来。 兵部右侍郎的心在那一刻,瞬间沉了下去。 很多年前,这位侍郎大人,第一次入京之时,便见过这样一位侍中大人,那是一场春雨之中的故事。 彼时那位伞下侍中大人在宫外遇见他的时候,很是温和的告诫着他。 为君之臣,谋君之事,切记不可有私心。 只是当他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心中却也不免在问着那样一位侍中大人。 您又是因为什么,才终于走到了现而今的这一步呢? 这或许是让绝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的事。 不止兵部右侍郎,便是吏部尚书那些人,亦是百般不解的看着突然便走到了这样一步的水在瓶。 只是不能理解,往往是他人之事。 水在瓶很是平静的执伞穿过了半个槐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人间如流灯火里走了出来。 哪怕是阕予,在看见那样一道白衣青伞的身影的时候,亦是震惊在了那里。 这位妖府大妖眸中亦是满是不解。 或许还有更多的,难以言说的情绪,比如失望,比如欣慰。 没人知道这样一个诚恳的替那位妖府之主谋着生路的大妖,在那一刻,心中翻涌过多少情绪。 或许便是——因君有兰芝桂椒之芬芳而愿奉之为主。 但他自然并不愿看见那样一位白衣侍中,真的便走入滩涂之中,污没自身。 水在瓶并没有在意这些东西,只是平静的走到了这样一位妖府大妖之前,静静的看着那样一座浩大沉默的宫城。 于是从这一刻开始。 谋反便不再是巳午妖府。 而是这位槐都门下侍中。 整个槐都在这一刻,都变得极为沉寂。 在万般寂静之中,他们终于听见了这位侍中大人无比平静的声音。 “陛下.......” 水在瓶轻声笑着,眸中似乎有些晶莹的东西,一如某些长夜里承载着古老月色的平湖一般。 只是一切都在那柄青伞之下,被遮掩住了。 于是世人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们只是听见了那样一句,谁也没有想过的话语。 “这片人间,也该让我水在瓶来看一看了。” 阕予怔怔的站在水在瓶身后,而后痛苦的垂下了头去。 在这样一个故事里。 道心破碎的。 自然不止是水在瓶。 人间万籁俱寂。 然而某处悬街之上却是响起了那位兵部右侍郎无比愤怒的骂声。 兵部在这样的故事里那些愤怒,终于从那位兵部仅存的位高权重的大人口中喷薄而出。 水在瓶并未在意那样一位侍郎的污言秽语。 只是转头看了一眼那个似乎在很多年前某场雨里见过的兵部大人,而后微微侧首。 “让他闭嘴。” 阕予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是。” 有巳午妖卫向着那样一处悬街而去。 只是中途被一名剑修截了下来。 山照水横剑立于那些槐都诸臣之前,神色复杂的看着那个孤身执伞立于宫门之前的白衣侍中。 “何必如此?” 水在瓶微微笑着看向那位青山照水的剑修,说道:“那你们又何必如此?” 大概都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都是在行着逼宫之事。 只是目的不尽相同而已。 那位跳着脚骂着的右侍郎被众人拖离而去。 国子监祭酒闻人怀归长久的看着那位白衣侍中。 那些在国子监之中的故事,自然让这位祭酒大人心中明白有些故事,或许并非世人所见这般简单,是以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这位来自黄粱,在当今人间故事之中,都未曾想过反叛的女子,轻声问着那样一位白衣大妖。 “侍中大人当真是认真的?” 水在瓶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安静的站在那条长街之上。 只是那样一处宫城之中,依旧什么动静也没有。 人们并不知道那位陛下究竟在东海之战中,受了多重的伤,此时面对着这样一幕,却是难免心中忐忑。 莫非今晚巳午妖府与那些人间剑修,真的将陛下逼到了避而不见的地步? 水在瓶当然不知道世人正在想着什么,这位白衣侍中只是站在伞下,低下头去,轻声笑着,几乎不可听闻的念着——陛下啊陛下..... 他当然知道那位陛下为何不出来。 就像柳青河的那些选择一般。 神河同样是在给他留退路。 只是。 水在瓶又需要什么退路呢? 他抬起头来,让世人看见了那种极为平静的神色,又转头看向了人间某条悬街。 那里有个执伞负剑的少年沉默而立。 世人或多或少,都是随着水在瓶的那一眼,看见了那样一个少年。 水在瓶收回了目光,站在伞下,平静的向着身后的阕予伸出了一只手来。 阕予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大人要什么?” 水在瓶很是平静的说道:“倘若你没有拿到某些东西,又如何敢来这里?” 身后之人长久的沉默着。 而后在那些妖族之中,有着巨大的骚乱传来,有某张极为巨大的弓与一柄流溢着仙气的剑,被一同送到了这样一处长街的最前方。 水在瓶静静的看着那张如同参天之树一般的大弓与极为震撼的剑,却是微不可察的笑了笑。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一身妖力喷薄而出,那张大弓被浩荡妖力托浮着,升向了这片槐都的极高处。 立于伞下的侍中大人以妖力为引,张弓搭剑。 整个槐都都听见了那样一张大弓弓弦绷紧的声音。 一如过往那些槐都街巷变换的声音一般。 阕予怔怔的站在水在瓶身后,抬头看着那样一张大弓被越拉越满,无数妖力与仙气一同纠缠着,人间灯火尽皆飘摇着,而后熄灭在了那样一种天地元气一同汇聚而来的蓄力之势中。 那种令人齿冷的声音,让这位本该极为决绝的妖府大妖心中,都是渐渐生起了极为惶恐的感觉。 直到某一声如同拉到极致的声音传来。 阕予却是突然向前一步,跪伏下来,重重的一头砸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喊道:“侍中大人!” 水在瓶仿若未闻,人间有极为尖锐的爆鸣声传出。 仙气与妖力一同弥漫在整片槐都之中,那种剑风吹得所有人都站不住身形。 长夜之下,有白芒倏然落向那样一处宫城之中。 至此,这位侍中大人才转回身来,微微笑着看着阕予,如同安抚着某个因为意气因为鲁莽而对于某些不可承受的后果感到无比惶恐的少年一般说道。 “不用怕,大羿之弓,不应该这般小,阕予。” 那个妖府大妖抬起头,怔怔的看着这个青伞之下的白衣侍中。 而在那样一处宫城之中。 有帝王终于出现在了夜色里,立于那座曾经数次焚毁的摘星楼之上。 握住了那样一剑。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令少年索然无味的月下故事 如果有人看着那古怪的一剑,去问宋应新,那究竟是什么,宋应新大概只会忍着笑意,诚恳的告诉他,这是剑。 至于是剑还是箭,大概宋应新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会给阕予这样一种古怪的搭配。 只是那样一柄剑,确实对于天工司而言的意义很不寻常。 剑名望舒,在天工司中还有一柄名叫飞廉。 取自某句来自那位古楚左徒大人的辞句,叫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望舒与大司命山鬼那些鬼神一般,同样属于古楚神鬼,即为月神。 那位侍中大人在看见那样一柄剑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许多东西,或许也曾因此而想起了诸多美好的寓意。 所以才会在射出那样一剑之前,露出了一个极为隐秘的笑容。 他射出去的,自然不止是剑,也是自己的一生岁月的名声。 那一剑在人间点燃的,不止是所有人的惊惶,亦是这位侍中大人自己的躯壳。 张弓一剑,犹如横云破月一般,无比决绝的切断了自己的一切后路。 但或许也确实不会有什么后路,当他在巳午坊外,承认了兵部尚书李成河是自己所杀的时候,这位侍中大人便注定要成为历史了。 ...... 少年撑着伞,像是一个陌不相识的过路人一样,站在人间某条悬街之上,远远的俯瞰着这样一处宫城之前的故事。 那位侍中大人的那一眼,确实让许多人注意到了这样一个少年的存在。 只是对于少年而言,这大概都是不重要的事。 没人能够遮住世人的目光,也没有人可以遏制世人的想法。 那位侍中大人几时死,这大概才是最重要的。 那一剑射向宫中,那个人出现在了摘星楼上,那样一柄声势浩大的望舒之剑,便如同温顺的羔羊一般停在了那位人间帝王的身前。 倘若它有舌头,南岛并不怀疑它是否会舔舐一下那位帝王平静伸出的手。 神河只是出现在了摘星楼上,便让槐都之人都是定下了心来。 南岛站在悬街伞下,静静的看着那位帝王。 那大概确实是人间一位很好的帝王,只是少年无论如何,都无法像柳三月水在瓶那样,对这位帝王产生什么好感。 或许是因为这位陛下的疑罪从有的天狱,或许是因为当初东海崖下所见的那一面。 少年只是静静的看着。 那样一柄剑被神河截留下来,缠流于剑身之上的那些惊人的白色气芒,在那位帝王的一身剑意之下,却是飞速的收缩凝练起来,最后化作一柄三尺有余的剔透之剑,悬停在了人间夜色之中。 却如月华凝练。 南岛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却是骤然眯起了眼睛。 世间绝大多数人,或许都不会明白那些白色的气芒究竟是什么东西,哪怕是不远处那些负剑立于人间流火之上的人间剑修,亦是神色寻常的看着那边,只当做那是那位帝王的一些特殊剑意,譬如少年满是雪屑的细雪剑意。 只是南岛很清楚,那是仙气,那是与自己体内某一抹凝练的白芒一样的东西。 伞下的少年很是惊疑的站在伞下,看着那些丝丝缕缕落入帝王袖中的白芒,只是少年沉默着,并没有发出什么惹得旁人惊顾而来的声音。 只是神海之中的桃花却是在仰看着一天神海气流,轻声叹息着说道:“原来陛下也是同道中人,南岛。” 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了神海之中,抬头沉默的看着那一抹流溢于元气孤岛之中,正在微不可察的茁壮着的白芒,轻声问道:“陛下不怕世人看见?” “当然不怕。” 那个脸生桃花的白衣男子站在风雪草庐前。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叫做南岛。” 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如此充裕的神海元气,去孕育一些东西。 所以大概能够看见的,确实只有某些人而已。 少年执伞在神海中停驻了片刻,神思又重新回到了人间之中。 某个青山照水的剑修却是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正背着剑站在少年身旁,很是认真的看着那些谋反的巳午妖府之人,又好像是随意的问道:“你好像知道什么,南岛。” 南岛沉默的看着这个当初放自己安稳的离开白鹿的剑修,确实神色颇为复杂,这与姜叶是不一样的。 在迟疑了少许之后,少年只能尽量平淡的说道:“师兄如何这样问?” 山照水轻声说道:“因为方才你的神情有些古怪。” 南岛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因为我以为陛下不应该这样矮。” 山照水挑了挑眉,这大概确实是合情合理的实话。 摘星楼能得摘星二字,自然是极高的。 尽管当年曾有人说着十个摘星楼,也比不上一个磨剑崖,只是终究这是槐安那些疯子帝王所处的地方。 但是大概依旧不够高。 陛下甚至让那样一柄剑出现在了摘星楼附近,才终于现身,握住那一剑。 这当然有些矮了。 山照水看着少年反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才叫高?在这样一座都城之中,一剑斩落人间,使得一切毁于一旦,才能够叫高吗?” 南岛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随口掩饰的一句,倒是让山照水顺理成章的接了下去,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么什么叫高?” 这个青山照水气度不凡的剑修抬头看着那处摘星楼上执剑的帝王,轻声说道:“至少现在的神河,比东海的神河要高。” 所以这大概便是当初乐朝天与青椒所说的那样一句话——人人都想往上,但愿意看着人间的,才是圣人。 南岛诚恳的说道:“原来如此。” 少年与乐朝天这个师弟在岭南相处小半年,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些东西。 只是有时候自然该装傻还得装傻。 山照水没有再说什么,少年本以为这位剑宗弟子便会这样离开。 只是没想到山照水很是犹豫的在那里站了很久,而后看着少年轻声说道:“关于岭南的事,很抱歉。” 这自然是真诚的诚恳的由心而发的。 只是少年在听见了这样一句话之后,却是神色冷漠了起来,平静的说道:“师兄,道歉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这个少年站在伞下,低头看着更下方的,抬头看向那片宫城的白衣侍中。 “代价才是。” 山照水当然清楚这样一个少年所说的所看的所想的,都是什么,他也知道这样一个少年在这位侍中大人走向末路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是一个关键的引子。 山照水沉默了少许,而后脸上却是带上了一些笑意,负剑而去。 “或许今晚你可以见到一些皆大欢喜的东西。” 人间剑宗当然不是过来看戏的。 ...... 那位白衣侍中所做的许多决定,大概都是极为迅速的。 在巳午妖府的时候是这样,在拉满那张弓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这位白衣侍中很是平静的看着那个于摘星楼高风之中飒然而立的人间帝王,或许是在轻声笑着,所以便是连自口中吐出来的某些话语,都带了许多轻松释然之意。 “你们还在等什么呢?” 随着这位白衣侍中的话语落下,那些诸多妖族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如同洪流一般越过了这位白衣侍中,向着那样一处宫城而去。 作为最初的谋划之人的阕予,神色无比复杂的看着那个立于妖府之人奔涌而去的洪流之中好似梅雪桂霜一般冷冽的水在瓶。 “有些决定,可以做得很是果决,但那是没有退路的,阕予。” 水在瓶很是平静的说着。 “下辈子,记得注意一些。” 当巳午妖府之人真的出现在了这样一座宫城之外,他们自然也是没有了退路的人。 阕予沉默了很久之后,轻声说道:“抱歉,大人。” 这位妖府大妖,在这一刻,自然也很清楚,水在瓶会走到现在的一步,亦是因为自己的一些决定。 这位侍中大人站在高处,当然是要坠落下去的。 但不应该,是这样一点也不体面的方式。 水在瓶平静的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 是咎由自取,是孤注一掷,亦是执迷不悔。 阕予只是沉默着跪伏了下来,只是这一次的跪伏,与先前是不一样的。 这位大妖虔诚的跪伏在水在瓶身后。 “那么侍中大人,我也去了。” 水在瓶很是平静的点了点头。 于是阕予起身慷慨而去,赴死而去。 一如虽千万人吾往矣一般的壮烈。 但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千万人。 事实上,巳午妖府,才是千万人。 那位陛下,只是孤身一人,站在那处摘星楼之上。 但大概没有什么区别。 当阕予看见水在瓶那一剑被那位据说身负重伤的帝王这样平静的接了下来的时候,大概有些故事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小道九境之人很难想象大道九叠之人的道海之辽广。 人们或许也确实不知道那位人间帝王究竟有多强。 神河只是站在摘星楼中,将那柄名为望舒的天工司之间抛向了槐都人间——并非落向那些向着宫城,向着摘星楼汹涌而来的诸多大妖。 只是将它落向了那位立于宫城之外的侍中大人身前。 然而只是这样,那些流溢的,偶然洒落的剑意,便有如星光坠陨一般,将诸多妖府大妖斩得遍地鲜红山花盛开。 这位帝王大概确实对于这样一场闹剧并不上心,没有愤怒,没有慨叹,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到最后,也只是静静的看了一眼那位青伞之下的白衣侍中。 “你自裁吧。” 黄粱帝王处理这样一些事情与槐安帝王处理一些这样的事情的方式,自然是不同的。 阑离当初站在迎风楼中的时候,大概也会畅想过这样一个画面。 只是那样一位陪帝,确实也只能无能为力的在殿中骂着愚民骂着反贼。 那位侍中大人静静的看着那柄将这样一片槐都之中的一切元气与剑意妖力都镇压了下来的剔透之剑,很是感叹很是敷衍却也很是真诚的说道:“看来陛下确实是陛下,今日是我水在瓶输了。” 巳午妖府的人在这位侍中大人感叹的那一刻之间,便已经尽数死在了那些溢流的剑意之中。 槐都之人至此,大约才体会到了当初东海那场战斗之时,那些东海之人的惶恐与惊惧。 在东海的故事之前,人间确实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这位陛下出手了。 是以哪怕那样一个侍中大人真的便这样干脆的认了输,人们也并不惊奇。 仿佛理应如此。 又或者,应该更果决一些。 那名终于冷静下来了的兵部侍郎诚恳的想着。 比如在陛下还未出现之前,他便应该直接引颈自戮。 少年看到了这里,看着那些汹涌而来,却颓然赴死的巳午妖府之人尽数在夜色之中被剑意切碎,而后看着那个握住了剑柄,提起了剑来,很是坦然的横剑脖颈之上的白衣侍中。 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或许就像梅溪雨所说的那样。 生命里,总是有着遗憾的。 少年没有再去看,撑着伞转过身去。 槐都世人有一些惊叹声与叫好声响起。 大概有血色在月色里绽放了开来。 ...... 许春花有些脸色煞白的站在某处巷子里,在某柄剑将某个头颅抛起来的,又撞在了那柄青伞上,而后像个果子一样滚落下去的时候,这个小镇姑娘很是惊慌的叫了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 不过好在那些如注的血色,在喷涌而出之后,又被那柄颓然落下的伞给遮了下来。 一旁的青天道道人手里拿着那柄还未干透的伞,沉默的站在许春花的身旁,有道门清心之术落下,这才让这个执意要来看一看的小镇姑娘感到好受了一些。 只是大概一些东西依旧是极为震撼的。 譬如那位帝王在轻描淡写之间,便将那些妖族洪流化作遍地尸体。 这个故事说到底,其实就是一来一往而已。 剑去与剑归。 一直过了很久,许春花才轻声说道:“就这样结束了?” 梅溪雨轻声说道:“当然结束了。在故事的一开始,许多人就已经看到了结局了。陛下如果不能这样轻描淡写的让这些故事落下帷幕,大概那才是不应该的事。” 这个道人转头看向了人间夜色之中的某处,缓缓说道:“这大概便是天狱从来便不慌张的原因。” 在这样一个故事里,那位侍中大人的生死,自然是注定的。 一直不可确定的,只是那样一个少年的生死。 所以或许水在瓶在某场大雨之时,在天狱之中喝着那样一碗茶的时候,这位侍中大人便已经死了。 只是直到今日,他的头才掉下来。 果实总要熟了,才会自己摇落下来。 许春花若有所思的发着呆,一旁的道人却是牵着她向着夜色里走去。 “走吧。” 许春花看着那些依旧停留在人间的诸多凌厉的剑意,犹豫了少许,说道:“后面的不看了?” 梅溪雨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境界颇高的人间剑修,沉声说道:“这个真的不能看了。” 许春花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这位青天道道人神色凝重道:“因为他们真的有可能会打起来,毕竟——这不是人间君臣之事,而是修行界的故事。两边都是剑修,如果道理说不到一起去,那边只有将剑上的道理。” 梅溪雨说着,回头看向那些灯火繁盛的人间街巷。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天狱的人应该都已经在附近了。” 许春花至此才终于记起了那些人间剑修来此的目的。 因为某个南方的三剑死了。 所以这大概确实是一些不可绕开的故事。 只是这个小镇姑娘依旧踟蹰在原地,站在巷口扶着巷墙四处张望着。 梅溪雨看着许春花这般形色,却也明白了她在找着什么。 “你想看看南岛在哪里?” 许春花点了点头。 梅溪雨的目光落向了那些街巷之中,槐都地面有处僻静的长街之上,有个少年正在那里撑着伞安静的走着。 许春花循着梅溪雨的目光看去,也看见了那样一个少年,却是松了一口气。 梅溪雨轻声说道:“他不会蠢到真的在那样的地方去看那些东西。” 人间有些故事当然是可以看的,但是有些东西是不能看的。 人间剑宗那些大道剑修太多太高,便是梅溪雨都不想被牵连进去,自然更不用说那个比谁都清楚自己应该握紧那柄伞的少年。 许春花犹豫了少许,回头看着身旁的道人问道:“侍中大人的故事结束了,他会去哪里?” 梅溪雨却也是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毕竟他只是一个青天道的四叠道人。 不是柳青河那样的天狱之主。 有些少年的去向,自然不是他能够猜到也能够决定的。 而且少年确实像极了一个被孤立,也理应被孤立于人间之外的人。 这个道人看着那处渺远街巷里低着头独自走着的少年,又认真的想了很久,说道:“或许哪天你听见人间哪里突然下雪了,便会知道他在哪里了。” 这其实是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 只不过许春花大概并不能听明白。 第一百二十四章 如此之热,如此之冷 余朝云看见那个少年师叔去而复返的时候,却也是吃了一惊。 虽然少年没有说他这次离开了天工司便不会回来了,但是她也没有想到南岛真的便只是出去了一会,便很是安静的回到了司里。 值得一提的是。 二人并不是在那处院子里遇见的,而是在司衙之中的某处很是逼仄的巷子里。 这个青天道少女抱着那柄木剑,正在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一般。 “师叔怎么就回来了?” 余朝云并不知道槐都之中的那些故事,是以自然有些好奇。 南岛撑着伞站在那里,抬头看着那些渐渐细微下去的雨幕里点缀着的诸多鲜红的灯火——大概像极了许多沾满了血色的地面。 少年低下头来平静地说道:“因为要看的东西已经看完了。” 余朝云哦了一声。 南岛却是看着余朝云许久,目光停在了那柄被布包着的木剑上,想了想,说道:“你在找尤春山?” 余朝云迟疑了少许,却还是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方才师叔离开之后,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那个东海人被人绑了起来,说要把他剁吧剁吧炖汤喝,然后就有人提着斧头开始劈着他的脑袋......” 南岛默然无语的看着这个青天道少女。 过了少许,南岛抬头看着这片巷子之上的诸多檐翘,而后一纵身,落向了那些司衙屋檐之上。 余朝云抬头看着那个少年,有些不解的问道:“师叔要做什么?” 南岛只是平静的说道:“你随我来。” 余朝云犹豫了少许,有些做贼心虚一般的四处看了看,而后也踏着道风落向了那些屋脊之上。 少年撑着伞,安静地在那些悬着红色灯火的屋檐瓦片上走着,一直走到了某处地势高一些的司衙之上,才停了下来,在那处屋脊边坐了下来。 余朝云生怕把人家的瓦踩烂了,很是小心地走着,过了许久才跟上了少年的步子。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大概很难发生。 毕竟道风也好,剑风也好,都是可以让人形体轻盈的东西。 少年握着一柄那样重的伞,都没有把那些司衙踩穿,自然更不用说这个青天道少女了。 余朝云看着在屋脊边坐下来的少年——这大概是每一个少年都梦想过的场景,背着剑,带着一壶酒,很是潇洒地坐在那里看着远方,说着许多感慨的东西。 这个青天道少女大概也曾经想过。 只可惜她是个道人而非剑修,所以想了想,没有坐下来,而是一袭青天道青裙,站在那里远眺着。 “尤春山便在那边。” 少年坐在那里,看着那些雨雾迷蒙的某一处断崖,轻声说道。 余朝云很显然有些吃惊,低头看着一旁的少年师叔。 “他为什么会在那里?” 这个青天道少女一直以为尤春山便在这些司衙之中,所以方才一直都在找着可能是医馆的地方。 南岛平静地说道:“这是天工司的秘密,我也只能与你说到这里,如果你日后实在好奇,或许可以去问一问司主大人。” 余朝云转回头去,久久地看着那边,过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那还是算了。” 南岛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其实少年之所以来此,不止是为了告诉余朝云尤春山的所在。 更多的,或许也是想要找一个地方坐一会——受了某个天上镇青裳少年的影响,这个伞下少年倒也很是喜欢坐在一些这样的地方,去安静的想着一些东西。 余朝云在那里安静的看着那处影影绰绰的地底断崖,过了许久才收回了目光,却是停在了南岛的那一壶酒上。 “师叔去上面买了一壶酒?” 南岛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的那壶酒,沉默了少许,说道:“是的。” 又安静了少许,这个少年才缓缓说道:“原本打算在看某些风景的时候,喝上几口的,但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却发现我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去喝了。” 余朝云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南岛在屋脊伞下坐了很久,平静地说道:“因为一点都不快意,相反的,那样一个故事,只让我觉得很是愤怒,也很是冰冷。” 这个少年很是平静的说着一些东西,却在很愤怒地想着某些东西。 那位侍中大人在死之前,都要来说些某些东西让少年无法快意起来。 所以本应该在某袭白衣颓然死去的时候,痛饮一番的少年,却连最后的结果都没有看,撑着伞孤独地穿过了人间,回到了这些地底的穹壁之下。 余朝云犹豫了少许,说道:“所以那是什么事情?” 南岛从身后取下了那柄鹦鹉洲,拔出剑来,横放在膝头。 “我确实有一柄很好很锋利的剑。”——这是当初在岭南小楼之中面对某个问题时,少年的回答。他确实有着这样一柄剑。 少年抬手轻轻抚摸着那柄流光之剑的剑身,在一旁青天道少女极为惊诧的目光里,剑身之上渐渐密布细雪寒霜。 “有人知道我有一柄这样的剑,他觉得我会杀人,于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杀死我。哪怕到死,都要让我无法痛快。” 少年声音依旧平静。 只是余朝云这一次,却是能够听出少年所说的那种愤怒了。 “就是这样一件事。” 少年说到这里,便沉默了下来。 余朝云长久地看着少年的那柄剑,又看着少年的那柄伞,想了很久,而后轻声问道:“师叔说的剑,是真的剑,还是假的剑?” 南岛缓缓说道:“真的剑与假的剑,有什么区别吗?” 余朝云叹息了一声,说道:“因为人可以不握剑的。” 大概这便是真剑与假剑的区别。 南岛沉默了很久,自然知道余朝云的意思, “这柄剑长在我的手里。” 余朝云目光停在了少年的伞上,认真地想了很久,说道:“那确实是一件让人愤怒的事,毕竟.......” 这个来自青天道的少女轻声说道:“毕竟没有人有权利要求他人舍生取义——这是一个自我用词。” 少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或许确实是这样的。 在少年一路的故事里,他也曾想过自我终结。 只是当有人与他说着你应该去死的时候。 少年还是会不可遏制地愤怒着。 用舍生取义来换取世人称颂的大义,这自然是极为愚蠢的自我感动。 南岛并不怀疑,倘若自己与那个已经死去的白衣侍中说着那我便去死吧,他大概会无比慨然地将自己赞誉为圣人。 但是南岛并不想做什么圣人。 他不是眸中满含热泪,对人间饱含热爱之人。 只是一个偶然走进了伞下,而后再也无法挣脱的,世人的少年而已。 南岛长久的看着膝头之剑的细雪。 这当然是一个极为复杂沉重的问题。 余朝云亦是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那样一些故事,她也不是一个需要终日活在伞下的人。 所以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这个青天道少女轻声说道:“总是喝冷酒自然是不好的,回去我给师叔热一下酒吧。” 南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多谢。” 其实少年自然可以自己热酒。 身为一个剑修,哪怕是陆小三,现而今都可以自己点燃剑火。 只是热酒冷酒,未尝不是温言冷语的代名词。 余朝云跳下了屋脊,看着那个轻巧地落在前方的少年,一面向着小院而去,一面轻声说道:“其实对于大多数世人而言,没有人会被绝大多数人喜欢的。” 南岛平静地在前方走着。 余朝云继续说道:“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这个青天道少女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的某些正儿八经的师叔。 “听说师叔认识江山雪江师叔,其实江师叔也是一样的,观里没有什么人喜欢他,但是也不会有很多人讨厌他。人们有时候,只是会对于一些东西不能够理解而已。” 南岛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师叔自己先前也说过,有些东西,自己喜欢....” 余朝云的话语被那个停下来的少年打断了。 南岛长久地站在那里,站在伞下,站在许多令人惊诧也惶恐的细雪剑意之中,平静的说道:“如果自己也不喜欢呢?” 人在开心的时候,与愤怒的时候,总是会说着言辞不一的东西。 或许在先前离开天工司的时候,少年确实是开心的。 只是现在显然不是的。 余朝云长久地沉默在了那里。 这大概是一句让她先前努力想着的那些安慰的语句瞬间变得苍白无力的话语。 这个少女好像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这样一个似乎总是避让着世人的师叔,为什么却偏偏愿意照顾那样一个东海年轻人的原因了。 同病相怜的从来不是祝从文与南岛。 而是尤春山与南岛。 那个总是说着摔两跤无所谓的年轻人,在某些时候,一些惶恐与无力被暴露出来的时候,其实世人大概也能看到他对于自己的那些生命的厌恶。 余朝云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而那个少年此时却是无比的怀念岭南,怀念陆小小,怀念那个师弟。 可惜许多东西,在一切觉得漫长枯燥而繁琐的岁月永久离去之后,便真的成为了不可追溯的过往。 少年在这一刻,突然很想听见卷着被子窝在火炉边的乐朝天说着师兄我想吃鱼了。 那是某场大雪里温暖的故事。 而不是某个五月里令人齿冷的故事。 ...... 少年想回岭南看看了。 只是岭南的故事,好像都已经远去了。 ...... 整个槐都对于那样一晚发生的故事讳莫如深。 没有任何人提起过那样一个夜晚的事情。 不止是侍中谋反,某个离奇失踪的中书令,也包括那些离开了斜月台的剑修。 似乎没人知道当晚那些人间剑宗的剑修与那位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故事。 只是世人有时候在站在某些槐都高楼之上,向着远处眺望的时候,看见那样一道经久不息的残留于遥远极北之地的剑痕的时候,依旧有些心惊。 那样一道剑痕究竟是来自陛下,还是来自某位愤怒的人间剑修,世人同样不知道。 毕竟大道之境对于世人而言,已经是极为遥远的东西了。 自然更不用说那些九叠之上的剑修。 梅溪雨再次见到柳青河的时候,这个一袭金纹黑袍的天狱之主的衣角,很是离奇的缺了一块。 那是在五月末的巳午坊长街上,这位狱主大人叩响了那个九万贯的小院子的门。 梅溪雨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了那一处缺了的衣角之上,这位狱主大人也没有遮遮掩掩,只是微笑着说道:“你也知道的,有时候劝架的人和看戏的人,难免会挨一些揍。”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或许是在庆幸着自己那晚离开得很是干脆。 这个道人抬头看向槐都斜月台方向——那里已经没有剑意了。 陛下回来了,槐都便一切都恢复到应有的模样了。 街巷热闹而繁盛,悬街往复,坐地日行数十里。 大概唯一的不同便是,梅溪雨所在的城东这边,有些过于安静了。 毕竟已经没有什么巳午卫来敲门找茬了。 梅溪雨看了很久,而后低下头来,看着柳青河行了一礼。 “狱主大人来此做什么?”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槐都有些事情需要你帮些忙。”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狱主大人应该不想听到我说起小时候下河洗澡的事。” 听见梅溪雨突然说起这样一句话的时候,柳青河起初还愣了一愣,有些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这是才骂娘的意思——毕竟当初道人骂着柳青河我操你妈的时候,这个天狱之主很是诚恳的说着难道你小时候没有下河洗过澡? 天下大河,说穿了,大概都是冥河。 所以河妖与河妖,确实都有着同一个妈。 柳青河笑了笑,也没有在意,只是说道:“你还是不要说的好,毕竟你说了,等会少不得要与我赔礼道歉。” 梅溪雨皱起了眉头,正想说什么,却是看见了某个正在向着这边而来的小镇姑娘,而后轻声说道:“狱主大人等会再说吧。” 柳青河顺着梅溪雨的目光看去,却也是看见了那样一个穿着正当时的碎花小裙的姑娘,这个天狱之主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着说道:“好。” 那个道人向着那个小镇姑娘走去。 或许是槐都居,确实大不易,而且许春花确实也不是要在槐都久居的人,只是当初有些不放心,要来找一找梅溪雨而已,是以在前不久,便已经与酒楼结算了工钱,打算这几日回青天道小镇了。 这个时候来,自然是要问一问梅溪雨有什么需要带回去给观里的师兄弟的东西没有。 梅溪雨这样一个向来寡居的道人,大概确实没有什么要带的,是以摇了摇头,而后让许春花稍等一会,晚点他去送一送她——毕竟这个道人是在槐都坐牢,不是在槐都游玩,自然不能随意离开槐都。 柳青河抱着臂靠在那处院边,微微笑着看着那边低声说着许多东西的两个小情人。 这个天狱之主倒也是突然想起了故事最开始的时候,他与李成河在天狱之外说着一些事情的时候,看见的这个小镇姑娘撑着伞在槐都街头走过去的场景。 纵使是柳青河,大概也没有想到,这样一对青天道的小情人,最后倒还真的重新走回到了一块。 难道真的是好人有好报? 柳青河很是认真的在那里想着。 某个叫做张小鱼的,大概便没有这样的故事。 梅溪雨走回来的时候,柳青河还在那里发着呆,直到这个道人说着:“狱主大人之事可以日后再说,我要先离开一阵。” 梅溪雨自然不想再理会这个王八蛋柳青河,所以能够推脱,自然便要想办法推脱。 柳青河笑了起来,说道:“倒也不用日后再说,现在说是一样的。” 梅溪雨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柳青河。 这个天狱之主敛去了笑意,静静的说道:“因为说起来,这是你青天道的事,所以需要你回去一趟青天道。” 梅溪雨有些诧异的看着柳青河,却是蓦然想起了当初匆匆而来的秦初来。 而后神色凝重的说道:“不知狱主所说的究竟是何事?” 柳青河缓缓说道:“天工司司主宋应新在查阅天工司记录文册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很是古怪的事情。所以他想让你回去问一问,在十一年前,陛下寿诞之时,曾经来过槐都代表悬薜院送上贺礼的那位书院先生,是否是在大风历九百八十三年某个秋日,离开了青天道之人。” 梅溪雨有些不明所以地听着这两个时间,沉思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不知道这二者有什么关联吗?” 柳青河淡淡的说道:“当然,当初陛下寿诞之时,那人曾经与山河观李石,同时出现在了某条槐都街巷之中。” 梅溪雨听到这里,却也是终于明白了柳青河什么意思了。 沉声说道:“狱主大人觉得当今人间十九章,根源出自青天道?” 柳青河微微一笑。 “白风雨的故事便是出自青天道。” 所以一切似乎极为合理。 梅溪雨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好。” 第一百二十五章 靠着墙壁晒太阳的过客 槐都门下侍中谋反之事,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随着巳午妖府的倒台,还有某位中书令大人的离奇死亡,槐都的许多故事都安静了下来。 祝从文安静地走出了大理寺,顾小二正提着一个食盒坐在对面的街沿上,里面大概是一些面条与底汤。 这个书生很是惆怅地抬头看了一眼人间天色。 五月下午的阳光自然是晴朗的,只是在那些槐都高楼间洒落下来的时候,难免会被遮去了许多光芒,于是垂落大片的阴影,落在了那些古老而颇有些湿意的长街上——这一处街头大概是刚从槐都底部升上来的。 远处有人在议论着一些已经过去的事情。 祝从文看了许久,而后穿过了长街,走到了顾小二身旁坐了下来。 “侍中大人真的死了?” 祝从文看着顾小二问道。 那个面馆里资历颇老的小二神色里有着许多说不出来的放松之意,只是在祝从文这里的时候,大概还是收敛了许多,毕竟人的悲欢不能相通,但有时也能共情一些。 顾小二一面打开着手里的食盒,摆在膝头,将那些面汤混合到一起去,又撒上臊子,淋了一些葱花辣油,递给了祝从文,低声说道:“是的。” 祝从文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从顾小二手里接过了那碗面,挑了一筷子,欲吃又止,最后看向一旁的顾小二,愁眉苦脸地说道:“你想笑就笑吧,我没有关系的。” 顾小二倒是很是叹惋地看了祝从文一眼,而后说道:“说起来确实应该笑,你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祝从文吃着面,含糊的说道:“不就是侍中大人事发了,被陛下处死了吗?” 只是身旁的顾小二脸上却满是庆幸的神色,缓缓说道:“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祝从文愣了一愣,转头看着顾小二问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顾小二静静地看着远处那些小声议论着某些事情的人们,轻声说道:“巳午妖府在陛下回来的那天谋反了。” 祝从文怔怔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小二,后者则是在那里心有余悸地说着。 “巳午妖府的人几乎全部死在了宫城外,听说连中书令府上都被查封了,许多人都被斩首了。” 这个书生至此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顾小二脸上会有着那种很是庆幸的表情。 在人间那样的故事里,作为一个与巳午妖府有些扯不清的关系的书生,能够活着从大理寺走出来,确实是一件极为幸运的事。 这个书生很是茫然的坐在那里,过了许久才满是不解的看着顾小二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祝从文确实无法理解,为什么巳午妖府的故事最后会走到这样一步。 他以为门下侍中水在瓶的死,只是因为兵部尚书之死最终事发了而已。 顾小二自然不可能知道许多故事的真相,只是说道:“据说是因为巳午妖府以为陛下受了重伤,企图行篡逆之事,结果陛下只是用了一剑,就让整个巳午妖府的人没有留下任何活口。你现在走在街上,都会看见槐都妖族少了许多了。据说巳午之治,似乎是要暂时交给青天道。” 祝从文长久地沉默着,而后低下头来,大口的吃着面。 惊悸有时候确实会带来一种饥饿的感觉。 顾小二转头看着祝从文,很是认真的说道:“你以后也不要再去想那些所谓的仕途这样的东西了,至少,在最近的这些年里,大概是想不成了。这大概确实是已经很如意的事了。” 祝从文只是低着头,很是沉闷地应着声。 二人安静的坐在午后的大理寺门口,直到书生吃完了那一碗面,将碗筷放进食盒里,又盖上了盖子,而后提着食盒站了起来,长久地看着这片人间,而后轻声说道:“我们回去吧顾哥。” 顾小二看了祝从文很久,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两个小二安安静静地向着那家城南面馆而去。 面馆里的小二们虽然平常时候很喜欢拿祝从文打趣,只是在这个时候,看见这个书生真的平安的从大理寺回来了,倒也很是诚恳地给他准备了一顿大餐——请他吃火锅。 书生虽然很想说自己在大理寺没有受什么罪,而且回来的时候也吃过了顾小二送来的面条了,只是大概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而且确实也不是去外面的酒楼消费,而是他们别出心裁的面火锅。 毕竟自家就是面馆,在后厨弄口大锅,整些下火锅的食材过来就行了。 祝从文最后也是没有推辞,一众小二在傍晚的时候,把店门关了,去外面买了酒,买了各种吃的,喜笑颜开的给这个书生筹备起了一场面条火锅。 这场很是吵闹的黄昏火锅,倒是让这个故事的尾声变得没有那么冷清了。 中间顾小二喝到上头了,笑嘻嘻地蹲在椅子上靠着墙看着一众人说道:“我倒是发现了,这个故事里,其实说到底,大概只有一个好人。” 祝从文在那里很是认真地夹着丸子,瞅了一眼顾小二,说道:“谁,你?” 顾小二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你可以猜一猜。” 几人在那里眉头紧锁地猜了半天,从陛下猜到柳青河猜到那个少年与那个叫做梅溪雨的道人。 一直到最后,顾小二才神神秘秘地说道:“是咱们掌柜的。” 祝从文默然无语。 好像确实如此。 毕竟整个五月,顾小二他们都是在胡来,说旷工就旷工,说提前打烊就提前打烊,甚至大门一闭,聚众吃起了火锅。 一众小二都是嘿嘿地笑了起来。 正在那里笑着,被他们关门了的面馆却是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面馆里瞬间鸦雀无声。 一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顾小二,这个老大哥,借着酒劲跑去开了门。 本以为是后知后觉的掌柜终于跑来找这一群无法无天的小二们算账了,结果顾小二在看见那个一身奇怪的衣袍的女子的时候,还是有些茫然,打了个酒嗝问道:“您找谁?” 那个虽然衣袍古怪,但是气度不凡的女子很是平静地问道:“祝从文从大理寺回来了吗?” 祝从文至此也看见了那个站在店门口的女子,神色里显然有些震惊。 他虽然也不认识那个女子,只是他认得那个女子身上的衣袍。 那一身纹饰繁复古老的衣袍,正是黄粱巫鬼道之人的灵巫之袍。 哪怕书生没有去过黄粱,也没有见过黄粱灵巫之人,只是终究这是个悬薜院学子,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而在槐都之中,大约也只有一个这样的灵巫。 那便是槐都国子监祭酒,闻人怀归。 书生虽然不知道这位大人为何会突然来此,但还是匆匆站了起来,走到了门边,很是端正地行了一礼。 “悬薜院学子,见过祭酒大人。” 书生这句话一出,一众本来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小二瞬间傻了眼,顾小二的酒都清醒了几分,很是庆幸自己方才依旧秉承着习惯,说的是您而不是你。 闻人怀归站在门口看了书生很久,而后向着一旁伸出手去——一众人这才发现外面却是还有着另外的国子监吏人在侧,手中捧着一些衣物与腰牌之类的东西。 那人将那些东西交给了闻人怀归,这位来自白河悬薜院的,算得上是祝从文学姐的祭酒大人,拿着那些衣物,缓缓说道:“三日之内,记得来国子监入学登记。” 这是一句极为简短的话,只是这个书生却是在那里愣了许久,而后才在一旁很是惊喜的反应了过来的顾小二的推搡下,有些茫然地把那些东西接了过来。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书生犹自在发着呆,这自然是顾小二说的。 这个面馆小二一面连声说着,一面回头看向面馆里的旁人。 “你们快去把我藏的那坛好酒给大人拿过来。” 面馆里的小二终于也反应了过来,匆匆下了桌,去找顾小二的酒去了。 闻人怀归很是平静的站在那里,看着顾小二说道:“这本是应有之事,只是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而已,不必如此。” 顾小二很是认真的说道:“总归劳累大人跑了这么一趟,您收下我们也好安心一些。” 闻人怀归静静的看了顾小二少许,而后点了点头,说道:“好。” 顾小二珍藏的酒被取了过来,虽然不是什么很名贵的东西,只是终究是这名小二的一番心意,那名国子监吏人接过了那坛酒,闻人怀归看着挤在门口喜笑颜开的众人,倒也是微微笑笑,又看向祝从文说道:“切记不要误了时间。” 祝从文至此才回过神来,看着转身便要走的闻人怀归,却是突然问道:“祭酒大人,侍中......” 闻人怀归在那里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祝从文许久,而后平静地说道:“那些事天狱查明了与你无关,日后还是不要过问了。” 顾小二连忙说着抱歉,而后拉住了祝从文向着店内而去。 这个故事来得太过于突然,一众人再次回到了店里,依旧有些难以平静,看着那一叠国子监学子的衣裳,一众人就好像一片叶子被风吹起来了一样,有些飘飘然找不到落点。 一众人很是认真的把桌子擦了又擦,最后才将祝从文的那些衣裳放在了桌上,不停地啧着嘴。 “你看看这料子,你看看这纹饰,从文啊,你以后当大官了发达了,可千万别忘了我们这些老伙计啊......” 小二们连火锅也不吃了,就围着那身国子监学子衣裳在那里说个不停。 原本还有些不知所措的书生,在一种惊叹声里,终于也是抛开了那位侍中大人的故事,坐在那里看着几人笑着说道:“自不敢相忘。” 书生终于文绉绉起来了。 顾小二很是认真的看着书生说道:“所以你看,当然还是柿柿如意,我那些柿饼,可是价值千金啊!” 柿饼当然不会价值千金。 只是又或许确实如此。 祝从文轻声笑着,说道:“喝酒喝酒。” 国子监祭酒的突然亲自到访,成了这顿火锅之事的一个小插曲,众人在惊叹之后,又开始吃起了火锅。 一直到暮色深沉的时候,这场火锅才偃旗息鼓。 书生与一众小二们都是吃了个半饱,喝了个大醉,很是凌乱的在面馆里倚躺着,至于那一身衣裳,早就被众人很是妥帖地收了起来。 书生与顾小二在那里醉醺醺的靠着,过了好一阵,祝从文却是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着门外走去。 顾小二身为老大哥,自然喝得也不少,此时看着书生的动作,倒是有些好奇的问道:“你....你去....哪里?” 书生站在面馆门口,吹了一阵风,倒是清醒了一些,没有像顾小二那般说话吞吞吐吐。在看了槐都浓烈而饱满的霞光许久之后,这个书生轻声说道:“富贵不还乡,有如锦衣夜行。” 喝晕了的顾小二一时之间没有明白书生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想回南衣城炫耀一下了。 书生当然不想回南衣城。 他只是想起了某个穿着碎花小裙,撑着小白伞的姑娘。 然而书生并不知道去哪里找她,所以便只能安静地站在面馆外,靠着墙,等待着某个姑娘的路过。 只是。 就像陈鹤当初所哼唱的那样——我是个沉默不语地靠着墙壁晒太阳的过客。 ...... 生命的悲欢离合,当然远在地平线之外。 ...... 那位人间的陛下安静的负手立于那条宽广的宫道之上,道旁是大片的槐林,在暮色里不停地漾动着。招摇如海。 柳青河便在一旁,微微笑着回看着暮色。 在不久前的某个黄昏里,有个白衣侍中,也曾经站在这里看了很久,而后平静地离开了这座宫城。 柳青河虽然是微微笑着,但是神色里不无遗憾。 一直过了很久,这位天狱之主才转回头来,看着神河轻声说道:“可惜陛下一定要看一看那样一些东西,否则水在瓶,大概依旧会留在槐都之中。” 神河安静地站在那里,平静地说道:“不去看看,终究内心难安。” 柳青河认真的看了神河很久,最后目光落到了神河那只负在身后的右手之上,缓缓说道:“陛下便有信心一定能够看到?” 神河的目光自槐林里收了回来,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大地,那是这座古老宫城的石板。 “当年离开秋水的时候,我也曾想过,是否妖主他们的选择才是对的。” “后来征伐百年,我也曾想过,人间是否会就此倾覆。” 这位人间妖帝静静地抬起头来,看着那片渺远的天穹。 “在很多年前,很是流行这样一句话——多么伟大的想象力啊。那是用来称赞槐安后帝李阿三的,那位本是槐都店小二的帝王,哪怕世人想破了脑袋,也不敢去想,他能够从槐帝手中得到这座天下。” “但他还是得到了,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想着这样一件事。” 神河说到这里的时候,倒是难得的笑了起来,不再是平静,也不再是古板。就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样——这位陛下已经一千多岁了。 “其实我很希望在千百年后,听见这样一句话——神河也能上天吗?” 柳青河安静地看着这个人间帝王。 后者轻声笑着,沿着那条宫道缓缓走着。 “青衣前辈能够上天,是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我神河不是,我哪怕是千年帝王,终究也是人间范畴之内的存在。我很想听见那样一种满是惊叹满是震撼的话语,就像那一句多么伟大的想象力一样。” 神河一路向前而去,直到登上了那处大殿——大殿其实并不高,相比于宫外那座浩瀚的槐都,其实低矮的就像一些田埂一般。 只是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辽阔且开放的角度,去看着那样一座人间之城。 神河站在了那里,这位从秋水而来的帝王,站在了人间的暮色里,很是认真的看着,轻声说道:“帝王的高度,虽然决定的是人间的下限,但人间能够走到多高的地方,是以一位帝王的视界作为基石的。” “往前既然已经没有路了,我们自然便只能继续向着更高的地方去看看。” “囿于一城囿于一国,囿于此间。” “是不够慷慨的。” 神河看向了柳青河,缓缓说道:“假若在千百年后,人们说着连神河都能上天的时候,那时的他们,自然也已经具备了.....” 柳青河微微笑着说道:“远超于陛下的能力。” 神河轻声说道:“是的。” 柳青河同样向着那处大殿的长阶而去,最后停在了中段,一如那位帝王一般看着那座雄城。 “天狱什么时候可以放开对于十二楼的限制?” 这位天狱之主很是认真的问道。 神河静静地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一切未卜,再等一等吧。” 柳青河点了点头,说道:“好。” 这位陛下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柳青河说道:“让人去南柯镇,找一找那位人间最好的铁匠。” “陛下要见他?” “不见,只是看看。” “倘若天狱找不到呢?” “倘若找不到,那么所谓的白玉京自然是假的。”神河平静地说道,“或许从来便不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是的,我有一个儿子 人们并不知道那晚巳午妖府之后的故事究竟是什么。 那个伞下少年在得知曾经在槐都斜月台停留了数月之久的那些人间剑修,在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亦是露出了极为古怪的神色。 余朝云当然不知道这些东西,这个青天道少女只是安静的在天工司中修行着,极少像那样一个少年一样经常出去走走。 少年的心绪当然是烦闷的,那个侍中大人的死不仅在世人心中埋了一根刺,也在少年心中埋了一根刺。 只可惜槐都并没有能够让少年好好地倾诉一下内心感受的人。于是少年有时候离开了天工司,撑着伞长久地看着繁盛的人间街巷,却也没有真的去这座都城里好好走一走,只是又重新回到了那些砥石穹壁之下,坐在那处断街边,静静的看着下方的那些忙碌的司衙。 听说槐都很忙,毕竟侍中与中书令还有兵部之事,都需要妥善处理。 只是这样的事,大概与天工司没有什么关系。 天狱已经疏离与朝堂之外,而天工司相较于天狱,离得更加远。 哪怕就像柳青河说的那样,天工司的司主,会是往后千年权势极盛之人,终究在现而今而言,一切大概依旧处于积蓄力量之中。 这样一处司衙的文明尺度已经远高于人间,只是终究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去证实与落实。 少年在五月末端,人间某场暮色顷刻落下又在顷刻之间被那些穹壁遮住的时候,终于等到了那位天工司司主的邀请。 少年撑着自己的伞,背着自己的剑,走上了那条升起的悬道,与那位前来寻他的天工司吏人,一路向着下方的那些司衙而去。 终于从一些故事里忙出来的天工司司主正在那些司衙底部的天工衙中等待着。 开物衙是宋应新的办公之处,而天工衙从名字便可以看出来,这是天工司最为基础亦是最为根本的司衙,诸如观星衙太医衙那些地方,往往来自千年里的并入。 这是位于天工司正中心的一处庞大司衙,占地极广,往上便是诸多承载诸多文职司衙的平台。 南岛随着吏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许多槐都大匠与宋应新一同在府衙门外等着了。 少年握着伞,看着一众世人,心中亦是生起了诸多感慨,执伞行着礼。 “见过诸位大人。” 宋应新轻声笑着挥挥手,说道:“不用多礼,前些日子司中有些忙碌,倒是让你多等了一些时日,我们应该向你赔罪才是。” 南岛还未来得及多说什么,已经有很是急切的工匠目光炽热地看着少年的那柄伞。 “不知少侠可否将伞给我等仔细一观?” 南岛沉默了少许,再行了一礼,认真地说道:“此伞不可离身,抱歉。” 倘若少年当初未曾见过那些流溢着仙气之剑,或许也不会这般客气。 这样一处人间司衙,确实给少年带来了诸多震撼。 那人倒也没有强求,只是叹了一口气。 宋应新在一旁笑着说道:“我们在天工衙中为你准备了一个院子,这些时日,便麻烦你暂时在这里住下了。” 南岛微微皱了皱眉头,并没有拒绝,只是认真地问道:“不知我要在这里留多久?” 宋应新沉吟了少许,说道:“最多一月,倘若一月之内,天工司不能从这柄伞上找到什么东西,彼时你可以自由离开。” 南岛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好。” 宋应新笑了笑,推开一众匠人,带着少年向着天工衙深处而去。 少年撑着伞走在道上,一面四处张望着两旁那些诸多或庞大或精巧的不知名的机括之物。 宋应新很是诚恳地与少年介绍着许多东西。 南岛倒是还在这样一处司衙里,看见了一处很是古老的铸剑之地。 人间多剑修,铸剑之地自然并不稀奇。 只是对于少年而言,在这样一处司衙里看见这样的东西,大概依旧有些惊奇。 宋应新大概猜到了少年长久的看着那处铸剑司是何想法,倒是认真地说道:“未必新的才是好的。天下剑修之剑,皆从铸剑炉中而出,这样一种古老的工艺,自然是有着它的独特之处的。” 南岛倒是想起了自己的那柄桃花剑。 这样一柄青黑色的剑,剑身之上自然满是豁口。 少年倒是动了一些在这里将这柄剑重新铸造一番的想法。 他将这件事与宋应新提了一嘴,一旁倒是有铸剑的工匠很是认真地看着南岛说道:“不知道少侠可否借剑一观?” 余朝云确实说得很对,剑修可以不握剑地。 南岛将身后的桃花剑抽了出来,递给了那名天工司铁匠。 只不过少年的想法,大概还是不太行。 因为据那位铁匠所说,这样一柄剑,在剑意的淬炼之下,已经极为坚硬,除非剑修本身出剑使之软化,否则很难再进行重铸。 言下之意,自然便是铸剑不如少年自己继续以剑意磨剑。 对于此事,南岛自然颇为遗憾。 不过也没有说什么,毕竟天工司的人不是神人,只是世人与匠人而已。 一众人一直走到了天工衙最深处,天工司为少年准备的休憩之处便在那里,天工衙中满是机括之物,是以自然少不了诸多嘈杂的声响,这一处倒是远离了那些铸造之地,是一些设计司衙,倒是安静许多。 南岛的小院子便在那些司衙旁边。 将少年安置妥当,那些天工司匠吏便与那位司主大人一同去了那些司衙之中,大概是要商榷着如何对少年的那柄伞进行研究。 南岛在院子里撑着伞坐了下来,心中自然有些忐忑,也有些期待。 此时的少年倒是蓦然想起了那样一个东海年轻人。 或许在尤春山走入某些地方的时候,同样也有着这样的期待吧。 少年闭上了眼睛,平静了下来。 ...... 东海。 那块屿石边有小少年正在那里诗兴大发地笔走龙蛇。 “修月道士归何处,前度陆郎今又来。” 陆小三泼墨挥毫,无比潇洒地将那个来字的最后一瞥拉得极长。 松果默然无语地看着这个张扬的小少年。 大概也是颇为不平,怎么这样的一个神神叨叨的少年都可以是剑修,自己怎么就不是呢? 人间当然人人都可以做剑修。 尤春山那样的人都可以重金买木剑,叫着所有剑修师兄师叔。 自然更不用说松果了。 只是有些东西,自然不是能不能的事,只是想不想。 松果所想的剑修,自然是乐朝天那样的,一剑斩破流云的剑修——虽然这老小子其实是个道人。 但肯定不是陆小三这样连剑都御不好,只能捡个前辈的葫芦飞来飞去的剑修。 所以有句话叫做心比天高。 不过松果倒也没有执着于此,既然做不成剑修,那就做一个小妖吃货。 自从与乐朝天熟了之后,这个小松鼠也和陆小三学坏了,整天想着从乐朝天那里坑蒙拐骗一些钱,好去买烤鸭烧鸡吃。 这个小妖少女一面啃着手里的那只鸡腿,一面惆怅地看着陆小三。 “你说师叔把我俩丢在这里,是要去做什么?他不会被我们吃穷了偷偷溜走了吧。” 这个小妖少女突然便明白了为什么当初陆小三在找不到乐朝天的时候会那样惆怅的原因了。 毕竟一个年轻多金的师叔,谁能不爱呢? 陆小三退后几步,观摩着自己的那些笔迹,毫不在意地说道:“时代变了松果,我陆小三已经不是当年的走的鸡了。” 这个小少年对于自己的笔迹甚是满意,一面点着头,一面拍着自己身后的葫芦。 “有这个宝贝在,他乐朝天就算跑去了天南地北,我也能给他揪回来给我们买火锅吃。” 松果看着陆小三那个装满了剑的葫芦,深以为然的点着头,只是又向着那处白花之岛的远处看去,乐朝天先前到了这里的时候,便要二人在这里自己玩会,他有些要紧的事去观中。 这个小妖少女其实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去了一趟那个据说很是厉害的流云剑宗,这个师叔便突然要回东海,也不知道他在那个剑宗里到底看见了什么东西。 陆小三倒是没有再龙飞凤舞了,把手里的那些东西一丢,走到了松果身旁。 “你身上还有钱吗?” 松果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腰间的钱袋子,警惕地看着陆小三说道:“你要做什么?” 陆小三大概对于自己诗兴大发之事颇为满意,从身后取下了胡芦,等到它变大之后,潇洒地骑了上去,而后向松果招着手。 “有就好,走,吃火锅去。” 松果眼睛亮了起来,舔了舔嘴唇,只是又有些迟疑地看向远处那轮白月,犹豫了少许,说道:“那.....师叔呢?” 小松鼠还是比小少年要有良心很多,至少知道记挂着自家师叔。 当然,也有可能是怕乐朝天知道二人自己跑回清角城吃火锅了,会怪罪他们。 陆小三无所吊谓地说道:“他飞起来比我们还快,不用管他,说不定他闻着味就来了。” “......” 松果虽然有些无奈,但还是诚恳地爬上了陆小三的葫芦。 陆小三笑嘻嘻地骑在葫芦上,振臂一挥。 “火锅号,前进!” 天下万般故事,唯有火锅不可辜负。 他陆小三才不要做什么铁石心肠的船长,他要做物质的忠诚的热烈的永恒的情人。 就像乐朝天一样。 ...... 那个模样年轻的山河观道人很是安静的坐在林子里。 当然,不是年轻的山河观道人,就一定是乐朝天。 也有可能是短视的陈青山。 这个河宗之人坐在溪林里,看着面前那条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鲫鱼,很是感叹地看着自家弟子。 “我是带你回来修行的,你怎么修着修着,把自己变成小厨娘了?” 张梨子理直气壮地说道:“如果你愿意在我修行有些进展的时候夸一夸我,而不是在我做了一顿好菜的时候夸一夸我,那我肯定也不会走偏了。” 这个山月城小姑娘最开始的时候,自然是有些怕这个山河观道人的,毕竟他好像仇家很多,也不像什么大善人,只是待久了之后,发现其实他也就是爱说些骚话吹些牛皮而已。 一个天天很是自恋地说着自己是小圣人的道人,大概确实也坏不到哪里去。 陈青山很是惆怅地说道:“修行好有什么用呢?站得再高,不爱人间,那么修行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说了,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天才,很少能有看得过眼的修行天赋,不骂你已经算好的了,还想我夸你吗?” 张梨子哑口无言。 毕竟陈青山说的都是事实。 身为山河观三杰,这个道人自然谁都看不入眼。 不远处的那个东海红衣剑修却是走了过来,一副理所当然的坐在了那条鱼前,给自己盛了一碗饭,而后毫不客气的开始吃了起来。 陈青山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这个自己的仇家,而后转头冲着张梨子说道:“你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与我待久了之后,倒也聪明了不少,知道杀死我是不太可能了,于是干脆抢我的饭吃。” 张梨子默然无语。 青椒只是边吃边冷笑。 “这只是一些利息而已。” 这大概是修行界史上,独一份的古怪的利息。 然而未必不是合理的,对于陈青山这样的山河观弟子,某个道门大修的亲传弟子而言,人间最珍贵的,自然不是所谓的修行天赋或者资源秘宝。 只是人间的事物而已。 怀仇者说着我要夺去你心爱的东西,然后毁了他的一切,与吃了他的饭菜,自然是同等的。 陈青山倒是无所谓,笑眯眯地说道:“好吃就多吃点。” 人间小圣人大概也确实乐见世人大快朵颐的模样。 只是张梨子倒是依旧有些不解,谁家报仇这样子报的? 她有些担忧自家师父,毕竟如果以后青椒变胖了,那可真的是吃了他家的大米。 陈青山从溪里钓上来的鱼确实被张梨子做得很好,三人各吃了三碗大米饭。 张梨子在那边收拾着碗筷的时候,便听见又回到了溪边坐着的陈青山很是突然的说道:“我要出去一趟。” 张梨子心中不由得一紧,有些慌张地抬起头看着那个很是安静地倚坐在溪石边的道人。 她当然猜得到自家师父是回山河观养伤的,这些日子,她也能感受到这个山河观弟子身周的气息愈发的浑厚,不止是伤好了,或许也是快要破境了,陈青山已经是六叠道修了,再破境,便会是七叠——这未尝不是青椒开始绝望地吃着陈青山的大米的原因。 只是张梨子大概也不会想到这么快,陈青山真的便要离开山河观了。 这个山月城小姑娘沉默了许久,又低下头去,在那里默默地收拾着碗筷。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小姑娘尝试打着感情牌。 “我在观里谁也不认识,他们欺负我怎么办?” 陈青山很是平静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不出意外的话,年前应该会回来。至于你....” 这个道人停顿了少许,淡淡的说道:“观里的人不敢欺负你,他们也没有必要欺负你。山河观名声虽差,但是不是所有人的名声都差,如果真的有不长眼的,你可以去山巅大殿后的柴房,找那个叫顾文之的师叔,他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也是你们南方人。” 张梨子沉默了下来,只是默默地收拾着碗筷。 二人谁也没有提及那个与张梨子也算相处了小半年的东海剑修。 只是坐在远处淬剑的青椒却是收起了一身剑意,看向陈青山说道:“你要去哪里?”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东海,去找我师弟。” 那个来自东海的红衣剑修却是沉默了很久,而后看向张梨子说道:“我会在观里。” 张梨子很是惊诧地看着青椒,下意识的说道:“你不报仇了?” 话才说完,这个小姑娘就看向了陈青山,后者什么都没有说。 青椒平静地说道:“如果回去了东海,还总是跟在仇家身后像条失家的野狗,这才是不应该的事。” 大概便是无言以对东海父老。 张梨子再次沉默了下来。 青椒看向溪边那个道人,平静地说道:“我会努力修行,希望你回来的时候,不要伤得太重。” 正所谓兄友弟恭山河观。 陈青山去找他那位叫做张小鱼的师弟是为了什么,自然不用多说。 陈青山轻声笑着说道:“只怕你还是会失望,与其想着捡漏,不如认真的想想,怎么把我家的大米吃光。” “......” ...... 东海,白月之镜。 同样年轻的,笑意温和的道人站在那处悬阶护栏边,眯着眼睛看着某处白花林中的小屋,很是诚恳的说道:“我很好奇,师兄平日里会怎样叫你那位太奶奶。” 某个一袭白衣雪剑的人间剑修,便在东海白花浮岛之上垂钓。 卜算子沉默无言地站在那里。 事实上,这种沉默并不是来自乐朝天眼下所问的这个问题——谢春雪嫁给了自家弟子的事,这位老道人早已经看开了。 那样长久的沉默,来自一个更早的问题——我在流云剑宗之中,看见了一个与师兄很像的道人。 这个名叫谢朝雨的道人在沉默了很久之后,面对着人间东海,终于轻声说道。 “是的,我有一个儿子。” 乐朝天也没有再笑,转头迎着海风静静的看着自家师兄。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佛音道术剑意与文明之术 鹿鸣风雪深处。 南德曲眉头紧锁的行走在那些布满了风雪的石道上,陈鹤正在后方艰难的推着他那无数次被冻住了的天衍车。 虽然这个年轻人说了无数次要把这辆车丢在这里算了,但是最后大概还是舍不得,所以铲掉了雪之后,又开始推着车向着山上而去。 二人已经在这条破旧的石道上走了十来日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依旧在那些层叠而去的风雪高山之下,一如最开始踏入这条石道之时的风光一模一样,在风雪磅礴的时候,甚至都会让二人觉得自己甚至离那些远方高山越来越远。 南德曲皱着眉头负剑而行,终于是在前方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在那里吭哧吭哧地推着天衍车的陈鹤,轻声说道:“歇息一会吧。” 陈鹤想了想,说道:“师兄不用在意我的,而且我也不是很累。” 南德曲沉默了少许,从身后拔出剑来,在石道边坐了下来,点燃了一蓬剑火,缓缓说道:“我累了。” “......” 先前南德曲一直闷头走在前面,陈鹤看不见他的脸色,直到这时才发现南德曲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像是神海元气驱使过度的模样。 相比于南德曲,虽然陈鹤冻得瑟瑟发抖,但是倒像极了一个元气充沛的大修。 陈鹤推着天衍车走到了那一蓬剑火边,伸手摊在火上烤了烤,又拿出来铲子,铲着车轱辘上冻住的雪。 “我们是不是中了什么大神通了?” 陈鹤一面铲着雪一面扭头看着坐在那里调息着的南德曲问道。 那个一直用着剑意护体,亦是向着风雪里探视而去的剑修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我不知道。” 顿了一顿,南德曲继续说道:“佛门在人间消失太久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些什么神通。” 陈鹤转回头来,说道:“不是说你师父丛刃,兼修人间万法吗?难道不通佛法?” 南德曲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风雪很久,轻声说道:“兼修的是师父,而不是我们,他除了剑,什么也没有教过我们。” 毕竟是人间剑宗,不是人间佛寺。 丛刃会九字真言,都未曾教过他们,自然更不用说别的了。 陈鹤有些惆怅,将天衍车掉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正对着那蓬剑火,而后像个少年一样撑着肘托着腮坐在那里,穿过了那些风雪向着极深处看去。 远处风雪茫茫,石道陈旧,不知是多少年前修建的,石道之外四处茫茫,远处或许有雪湖与山下平原,只是二人同样走不出去,这倒是让陈鹤想起了那些人们前去寺庙里为陛下祈福的画面。 或许心诚者才能走上去吧。 这个年轻人惆怅地想着。 自己当然心不诚,自己是来鹿鸣卖豆腐的,本想着上去看看有什么新奇的东西,结果来时好好的,回不去了。 不过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陈鹤并不至于饿死在这里,石道外有时候就会蹦蹦跳跳地跑来一些雪兔之类的东西。 陈鹤有时候无聊的时候,就会想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数字,从一到一百,他把这个分成层级,每吃一只兔子,就会使自己的层级数上升一些,从第一级到第二级,需要吃两只兔子,从第二级到第三级,需要吃四只兔子。 陈鹤安慰着自己,等你吃到一百级的时候,你就形体强健,就像那个白衣大和尚一样,武德充沛,就能走出这条石道啦! 后面为了让这个设定更有趣一些,他还会在吃完兔子之后,把一些骨头皮毛收集起来,说是等攒齐了一定数量,就可以用剑火来淬炼一些神兵利器。 到后来,一些山上有意思的石头,也被收集了起来。 譬如这枚叫做晶魄石,蕴含极其浓烈的天地元气,加入铸造之中,就可以使武器的强度更上一层楼——陈鹤当时拿着那粒像是结冰的兔子屎一样的东西与南德曲认真的说着的时候,这个人间剑修很是惆怅地拍了拍脑袋,觉得他大概是在风雪里吹了太久,导致脑子冻坏了。 陈鹤在那里发着呆的时候,那条满是风雪的古旧的石道上,却是不知道从哪里又跑来了一只兔子,正从这条并不宽阔的石道左边跳到右边去。 陈鹤眼睛一亮,连忙大声喊道:“师兄!” 陈鹤的话音才落,南德曲手中的剑便已经倏然而去,将那只兔子钉死在了石道上。陈鹤笑眯眯地从车上跳了下来,跑了过去,把南德曲的剑拔了出来,而后将那只兔子提了回来。 闲云野鹤走南闯北的年轻人很是干脆利落地将那只兔子扒了皮,一面念叨着:“这次的皮毛质量好啊一块顶十块......” 南德曲默然无语。 陈鹤用雪将那些血水擦拭干净,把兔子丢在了火上,把皮毛丢在天衍车里——神兵利器是陈鹤的谎言,但是可以带来一些温暖的皮毛当然不是。 南德曲也没有去分陈鹤的兔子,倒不是陈鹤舍不得,只是毕竟他是修行者,只要体内还有元气,自然不需要进食——这一点大概让陈鹤很是羡慕。 打死兔子会掉落神兵利器,吃掉兔子会提升自我层级,又何尝因为不是终日吃兔子吃得人头皮发麻呢? 陈鹤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认真地把那只兔子吃了下去,而后一面把骨头丢在一旁,一面念念有词。 “你五级啦陈鹤,你的拳头更硬了一些,而且气血更为充足了。” “......” 南德曲无言以对,收回剑去,坐在剑火边认真地调息着。 陈鹤在那里摆弄了许久的骨头,一旁南德曲大概是休息好了,背着剑站了起来。陈鹤抬头看着他说道:“要继续走了吗?” 南德曲静静的看着远方风雪石道,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我继续走,你在这里等一会。” 陈鹤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南德曲轻声说道:“我试一下剑光能不能够突破这片风雪。” 南德曲其实一直有这样的想法,点燃神海,以极致的速度,强行穿越过去。 只是因为这片风雪石道过于怪奇,南德曲一直没有付诸行动,毕竟点燃神海虽然可以给剑修带来极致的爆发,却也意味着会拥有一段漫长的虚弱期。 然而他们在这里蹉跎了这么久,南德曲自然也是有些焦急了起来。 陈鹤看着南德曲身后那柄渐渐点燃了青火的剑,知道这名剑修开始燃烧着神海了,倒是向后推了推,毕竟万一被剑意剑风吹到了,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注意安全,师兄。” 南德曲点了点头,而后身形瞬息虚化,风雪里骤然出现了一道极为漫长的剑痕,而那个剑修却是已经不知去向。 陈鹤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收回了目光,南德曲的点燃的那蓬剑火依旧在那里,不然陈鹤说不得便要缩回天衍车的那些兔子皮毛里御寒了。 闲云野鹤的年轻人独自坐在了那蓬剑火旁,在这样一条古怪的石道上倒也没有什么慌张的情绪,反倒是把先前的那些骨头都拿了出来,丢进了那堆火中,火势渐渐变得大了一些,也带来了更多的温暖。 至于所谓的神兵利器,自然影子都没有,只有一些烧得通红的腿骨在火中渐渐炭化。 “神兵利器,哪里比得上一堆火哟。” 陈鹤烤着手很是感叹的说着。 “在这样一个地方,确实是这样的。” 石道上却是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陈鹤有些诧异的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一身黑袍的剑修,正背着剑,踩着那些咯吱咯吱的雪,向着这一处而来。 陈鹤有些惊奇的看着那个黑袍剑修,大概也是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居然还能看见一个剑修。 黑袍剑修大概也是冷得很,一面搓着那双格外年轻的手,一面停在了陈鹤身前的火堆旁,坐在那里烤起了火来。 陈鹤至此才看见了那袭黑袍下这个剑修的面容。 大概是有些凌厉的,就像一柄剑的意味一样,只是此时并不如此,相反的,任何人看见他,都会觉得他的面相很苦很委屈——因为有只眼睛是肿的,有片眉骨是塌的。 就像是被某个武德充沛的大和尚来了一拳一样。 陈鹤神色古怪的看了他很久,而后说道:“你就是庄白衣?人间剑宗的某个弟子?” 庄白衣诚恳地如实的说道:“是的。” 陈鹤一拍大腿:“坏了,南师兄才刚走,不然我们就可以直接功成身退了。” 陈鹤与南德曲走了一路,自然也知道那个人间剑宗的弟子在找什么。 庄白衣惆怅地说道:“他不走,我当然不会出来。” 陈鹤很是古怪的看着庄白衣,缓缓说道:“你难道很怕他?你不是很厉害的样子吗?听他说你还把卿相给打了一顿。” 庄白衣坐在火堆边搓着手,说道:“那是因为院长跌境了,他拔了自己的道树,落回小道境了。” 只是那位三观之下的道门大修,确实深藏不露,当初在幽黄山脉上与那几个灵巫都打得那么艰难,结果遇见了庄白衣的时候,直接给他整了一手函谷观道术,差点将庄白衣阴死在那里。 这个黑袍剑修说着,又抬起头来,看着陈鹤很是认真的说道:“而且我被困在山门前太久了,自然不如当年了。” “山门?” 陈鹤很是惊奇的看着庄白衣,后者抬起头来,向着那样一处石道的渺远处看去,轻声说道:“是的,这里便是曾经人间四大修行之地,阿弥寺的山门。” 这个黑袍剑修抬起手来,向着那些石道深处的层叠高山指去。 “穿过山门,你便可以看见许多落在山雪中的宏伟的寺庙群。曾经这里满是僧人,但是现在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庄白衣说着一个并不是很好笑的笑话。 “大概都是极乐去了。” 陈鹤看着庄白衣问道:“你已经去到了里面?” 庄白衣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没有,但我走到了山门前,看见了这样一幕,只是最后那一步,跨不出去。我那位师弟大概也是这样的。然后他就会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问题,自己被卡在了山门一寸,神海空空荡荡,进不得也退不得。” 陈鹤有些担忧地看向那道向着风雪深处而去的剑痕。 “他会死在那里?” 庄白衣想了想,说道:“有可能,毕竟我当时也是依靠剑光强行穿越了过去,而后在那里滞留了很久,最后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些,从那里走了回来。” 这个剑修神色平静,看着那边很是不讲师兄弟情谊的说着:“如果死在那里了,这也怪不得别人。” 这样两个隔了几百年的剑修师兄弟之间,大概也确实不会有什么情谊。 更何况,二人现而今所处的,并非同一河流。 陈鹤倒是没有说什么,毕竟这是人间剑宗的事,他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只是很惆怅地在那里叹着气。 庄白衣在那里烤着火,也没有再说什么,这个剑修看起来确实有些虚弱,一如他自己所说那样,在山门前被困了太久。 陈鹤看了他许久,而后问道:“看来你是要回去了。” 庄白衣轻声笑了笑,说道:“原本确实是这样的想法的,但是现在不一定。” 这一句话让陈鹤露出了很是惊疑的神色。 那个剑修抬起头,黑袍之下的面容长久地审视着这样一条古旧的石道,而后从身后抽出了剑来。 陈鹤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缩,屁股拱得后面的那些兔子皮毛掉了不少。 只是庄白衣的剑并没有落向陈鹤,他只是拿着手里的剑,在那里敲着雪下的地面,像是在试探着什么,而后骤然剑意流转,一剑抬起,像是蛮武之人一般,径直斩落了下去。 这片风雪石道之上瞬间响起了洪钟大吕一般的浩瀚之音。 一剑剑意之下,诸多风雪被斩开而去,露出了下方石道之上的那些古老的石板。 庄白衣平静的收剑坐在那里,随着剑意在石道之上的弥散不去,却是蓦然有着诸多佛音响起,许多经文瞬间自石道之上升起,将那些剑意驱散而去。 一切渐渐尘埃落定也风雪落定。 那些佛音在震散了剑意之后,便消失在了石道之间。 如同庄白衣从未出过那样一剑,一切风雪如旧的模样。 陈鹤有些好奇的看着庄白衣,问道:“你这是在这做什么?” 庄白衣轻声说道:“这便是我们无法走过去的原因。这样一条古佛道之上,残留着当年阿弥寺消失之前,留下的诸多佛音经文,非大神通者,不可跨过。” 陈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只是看着这个人间剑宗的剑修,说道:“那当年你师父又是如何走进去的?” 庄白衣轻声说道:“师父自是大神通者。” 那样一个十三叠剑修,精通四大修行之地诸法,大约许多东西自然不可能拦得住他。 换句话而言,一个能够走上磨剑崖的剑,自然便能够走遍人间诸地。 哪怕不会所谓的大神通,自然可以一剑破之。 只是无论是庄白衣,还是南德曲,当然不会是能够一剑破之之人。 陈鹤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想了半天,却是突然发现这个名叫庄白衣的黑袍剑修背着剑,便在那里长久地看着自己。 他下意识地擦了擦嘴唇。 “我脸上有东西吗?” 庄白衣很是认真的摇着头,说道:“没有。” “那你看我做什么?” 庄白衣诚恳地说道:“但你屁股下面有东西。” 陈鹤差点吓得跳了起来,还以为自己吃了这么多兔子,因果报应,那些兔子的冤魂来寻仇了。 结果低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架旅经人间之后,已经开始咣咣作响的天衍车。 陈鹤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庄白衣说的就是这辆天衍车,恍然大悟地看向那个人间剑修。 “你想借我的轮椅车坐坐?难道这玩意可以帮你穿过那处山门?” 庄白衣很是认真的说道:“这样一条古佛道之上,满是佛门之法,寻常剑意与道韵,都是很难突破这样的封锁,或许有着神足通之人,可以跨越这样看似短暂实则漫长的距离,可惜我并不会那一术佛门神通。只是人间当然不是一成不变的。便是我都没有想过,人间会有这样的东西,更早以前的那些阿弥寺的大师们又如何能够猜得到?这条古道之上的佛法虽然封禁巫鬼之力,剑意,道术,但是这是人间的文明之术.....” 这个黑袍剑修轻声笑道:“所以我改变了主意。” 陈鹤低头看着自己身下的天衍车,想了想,说道:“但是这玩意被冻住了,很难烧起来驱动前行。再说了,按照那些人所说,师兄大概不像什么好人,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庄白衣平静地说道:“我会用剑火帮你烧水,而且,你总不想那个叫做南德曲的剑修,真的死在那里吧。” 陈鹤愁眉苦脸地想了半天。 这大概确实是很让人头疼的问题。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闲云野鹤的年轻人才惆怅地说道:“行吧。” 庄白衣平静的坐在那里,古道之上风雪不停地吹着,那身黑袍烈烈不止,只是这个剑修后背的那些衣裳,却好似被冻住了一般,很是僵硬的模样——大概这个平静的说着很多东西的剑修,其实也是出了一身冷汗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小镇里的李花姑娘 草为萤很是惆怅地的坐在天上镇的某处屋檐下。 这个青裳少年大概确实不是很快乐。 或许是某个书院的院长,正在满人间找着自己,而自己偏偏又不想见。 或许是现在正值人间六月——就像草为萤与那个叫做木子花的镇上少女说的那样,他很不喜欢这样一个季节。 所以连喝酒的模样,都是惆怅的忧伤的。 如果是春光明媚的时候,这个少年肯定是笑眯眯地,搭着腿坐在屋檐上,看着镇上天空飞花落叶,看着镇上人们在春意里来来往往,看着远处大湖薄雾渐散——这是很富有生命力的画面。 木子花正提着一个篮子在镇上街边走着,里面是一些李子,也有一些梅子。 这个少女四处张望着,大概正在寻找草为萤的身影。 她先前去了大湖边,结果发现往日里都会在那里喝酒的草为萤,却是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不过总归是会在镇子里的,所以她又提了那一篮果子跑来镇子里找他。 老狗在街边搭着舌头乘着凉,那只猫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少女在路过镇边那处檐下的时候,却是终于听见了草为萤有些惆怅之意的声音。 “这些李子也是你自己种的吗?” 木子花抬起头来,看着屋檐上坐着的草为萤,想了想,说道:“不是,我春天时候种下的那些李树,都还没有长成,先前去看的时候,还在那里开着小小的白花,大概会晚很多。” 草为萤若有所思的说道:“那看来这是我种的那些了。” 木子花点了点头。 这个小镇少女提着那一篮果子站在檐下,抬头看着草为萤犹豫了少许,说道:“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开心,是因为春天过去了吗?” 草为萤很是真诚的点着头,说道:“是的,我觉得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虽然这个青裳少年曾经很是真诚的教导着这个小镇少女,要她学会去看人间的每一种风景。 只是说来说去,大概他自己还是不喜欢这样的季节。 虽然有很多果子吃。 但还是不喜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木子花在檐下坐了下来,毕竟她不是那个少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有些屋檐太高了,她爬不上去,就只能在下面坐着。 草为萤很是惆怅的在上面喝着酒。 木子花于是自己拿着那些果子吃了起来。 草为萤如果想吃的话,肯定会跳下来的,既然没有跳下来,那大概就是没有什么心情吃了。 这个初识人间的少女吃了好一阵李子,直到牙都有些酸了,才皱了皱鼻头,放下了手里那枚李子。 草为萤看着木子花那般模样,倒是轻声笑了起来,说道:“像这样的果子,哪怕再甜,吃多了也会牙酸的。” 木子花想了想,说道:“但是它从一开始就是酸的。” 草为萤有些羞愧的说道:“大概是因为我当年种下之后,就没有管过他们的原因了,不过应该也没有那么酸吧。” 木子花将先前拿着的那颗李子抛向了屋檐上的草为萤。 青裳少年接过那枚李子,倒是愣了一愣,而后轻声笑着说道:“我可没有琼玖报你。” 木子花有些茫然的看着草为萤,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草为萤却是没有再说什么,拿起那枚李子送进了嘴里,而后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木子花看见这一幕,倒是在下面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那棵李树便在镇子外围的路边,结的又大又好的样子,木子花从那里过的时候,也是咽了咽口水,直到她摘了一颗尝了之后,却也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倘若有什么东西看起来很好,但是偏偏无人问津,那么大概真的只是看起来很好。 草为萤面色难堪的从口里拿出来了那枚李子,惆怅的看了许久。 这样又大又好看的李子,吃起来偏偏酸得不成样子。 只是一想到要把它丢了,偏偏还有些心疼。 想了很久,草为萤还是把它塞进了自己的酒葫芦里。 木子花看见这一幕很是惊讶,大概这个小的口子能够塞进这么大的东西,确实是一件很费解的事情。 不过她已经开始渐渐的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是不尽相同的。 这个少年看起来与镇上的少年好像并没有太大差异——木子花记得当初自己好像看见过许多草为萤,卖酒的草为萤,卖豆腐的草为萤,但是自从过完那一个年之后,那些草为萤都不见了,各自有了各自的模样。 但是木子花知道他是神异的。 木子花低下头去,没有去看那个在那里晃着青色胡芦的少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却是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草为萤很是认真的说道:“如果不喜欢某些东西,那么为什么还要让它留在人间呢?” 草为萤还没有从那种酸意里缓过来,愁眉苦脸的说道:“只是我不喜欢而已,如果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就要将它毁去,这是错误的,也许偏偏就是我不喜欢的东西,才是人间最合理最正确的东西呢?” 木子花似懂非懂的点着头,过了少许,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草为萤说道:“那我们可不可以这样做——把春天放在一个地方,把夏天放在一个地方,于是喜欢春天的,就去春天里,喜欢夏天的,就去夏天里.....” 草为萤挑眉看着檐下的少女,而后轻声笑着,说道;“当然可以。但你要怎么做呢?人间又会怎么样呢?李花在春末夏初开了,没有足够适宜的气候与阳光,它便只能是酸的。于是当它落下的时候,都像是在哭着的泪落如雨的模样。” 少女好像确实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有些惆怅的低下头来,看着篮子里那些因为过往的年岁,人间总是春天的模样,导致那棵李树都惯常的生着很是酸牙的那些果子。 “当然,如果可以这样,那真的是很好的。” 草为萤安慰着那样一个小镇少女。 “想象力确实是一种很伟大的东西。世人看见火,而不能只想着那是火,要想着怎样去用那些东西。” 这个青裳少年坐在檐上抬头看着远雾依旧的这片人间,轻声说道:“人往前走了,岁月才是有意义的,历史才会是值得留恋的。” 木子花抬头看着那个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少年那双清澈的瞳眸里,好像有着一些悲伤与难过的意味。 “你......” 木子花迟疑的说着。 “你是不是要离开镇子了?” 草为萤安静的坐在那里,拿着青色的胡芦大口的喝着酒,那枚原本打算放在酒里泡着的李子又被倒了出来。 少年也不嫌李子酸了,也不嫌酒酿得不好了。 “大概是的。” 木子花骤然沉默了下来,双手抓着篮筐,有些不知所措的坐在那里。 草为萤喝了很久的酒,而后从屋檐上跳了下来,从木子花手里的篮子里挑了好几枚果子,拿在手里吃着,沿着小镇街道向着外面走去,而后在镇门口,那条老狗趴着的地方停了下来,远眺着那些花海另一边的大湖与一些山崖薄雾。 当初草为萤与某个伞下少年说过,山的那边还是山,湖的那边还是湖。 这当然是真的。 草为萤一面吃着那些李子,一面回头看着木子花,轻声笑着说道:“你想去镇子外面看看吗?” 木子花提着篮子站了起来,看了不远处的青裳少年很久,而后认真的点了点头。 草为萤一定是有更多的东西想要告诉她。 木子花不无难过之意的想着。 二人在那条花海小道上徐徐而去,青裳少年握着青色的胡芦,啃着手里的李子,少女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果实。 那条老狗不知道何时也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落叶,颠着步子摇着尾巴,跟在了二人后面。 二人一狗,便这样在人间六月的阳光里,穿过了花海穿过了大湖,而后翻越了薄雾群山,直到停在了一处山间断崖之上。 有风而来,吹着人间四处的叶子簌簌的响着,便在木子花的眼前飞了过去,而后落向了那一片渺远的巨大的大地。 木子花渐渐张开了嘴巴。 她以为人间的意思便是一个方圆数里的镇子。 直到草为萤带她来到了这样一处山崖之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一幅画面,立于山崖之下俯瞰而去,人间群山起伏,遥远山间之上,顶着一抹雪色。有隙谷断崖正在缓缓弥合,成为辽广的平原。有千万大湖汇聚而来,一同卧在那些大地之上。有许多炊烟袅袅的镇落,汇聚在那些流水之地的旁边。有牧童倒骑着黑牛,那只牛正伸长了脖子,在山脚溪畔啜饮着溪水。 这个少女很是震撼的看着那片人间。 就像一只终日生活在井底的蛙,偶然跳了出来,才发现月色照得人间遍地银霜。 如此渺小,如此浩大。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云雾弥散,山崖合并,大湖汇流,才能是真正的人间。” 曾经这里自然是无数翻不尽的山与看不完的镇子,和懒散的喝酒的青裳少年。 直到它们不再互相割离。 木子花长久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的攥着手里的篮子。 这个镇上的少女回头看向那些来时的山崖云雾——那些东西也正在缓缓散去。 “但这样一个人间,日后会走到什么样的地步,我也不知道......” 草为萤举起了手里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看着一旁兀自不能平复下来的未曾见过世面少女,微微笑着。 在浩大的人间面前,在草为萤的那个温和而迷人的微笑面前,这个少女确实像是一朵小小的,偶然被风吹来的柔弱颤巍的李花。 “我把它交给你了,李花姑娘。” ...... 瑶姬安静的站在静思湖畔,那个悬薜院先看尽了大道,而后才开始走上修行之路的书生便沉默的坐在一旁。 “院长已经离开了南衣城很久了。” 书生低头看着一湖平水,只是大概心中总有些难以平静,终究那样一个当初与神女交谈之后,便离开了南衣城不知去向的谋反书生,是他的老师。 吾爱吾师更爱真理自然是难能可贵的。 但尊师重道,同样是人间传承的根本。 “他到底去了哪里,神女大人?” 云胡不知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瑶姬,很是认真的问道。 这个撑着一柄伞,一身神力溢流的古楚神女,大概唯一让人觉得不合理的,便是脚上的碎花袜子与小鞋子。 只是瑶姬并没有去看那些东西,也没有回答云胡不知的问题,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的那柄伞下,一些隐隐之中,被一些莫名的东西切断了的神力。 一直过了许久,这位大泽之中复苏而来的古老神鬼才终于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人间的那片天空。 六月的天空当然没有什么稀奇的。 只是原本打算继续追问下去的书生却也是蓦然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很是惊诧的抬起头来。 在南衣城待了一年有余的书生,此时却也能够很是清晰的意识到,那是一种弥散的,有如月色一般平等的洒落到了人间的剑意。 云胡不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色凝重起来,看向一旁神色平静,只是身周神力荡漾的瑶姬。 “这是什么?” 瑶姬一直看了很久,才终于低下头来,语调温和的说道:“假如你是一只活在大湖里的蜉蝣。有一天,突然发现湖畔的树开始被风吹着,好像人间倾陨,万般摇落的模样,于是你问了一只路过的青蝶,你说——这是什么?” 瑶姬不无叹惋的说着:“云胡不知,你说一只蝴蝶,要如何向短暂的蜉蝣,去解释人间的风?” 云胡不知怔怔的抬头看向那片渺远的天穹。 这个书生终于想起来了什么,大风历一千零三的春天,有个青裳少年曾经在这里钓着鱼洗着脚。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书生回想着当初那个少年的那些故事,低下头来,看向了一旁的瑶姬,轻声说道:“云胡不知自然是蜉蝣,但是神女大人又如何会是青蝶呢?您应该是湖畔看风的人。” 瑶姬微微笑了笑,说道:“我自是看风的人,只是你再想一想,假如那不是湖,那不是风,只是有人眼帘扇动,睫毛招摇,从睡梦里醒来,看一眼人间......” 云胡不知沉默了下来。 “今日方信....”这个古楚神女轻声说道,“大道很大,剑崖很高。青莲.....青莲......” 古者不能见,今者不可追。 千年前的磨剑崖,与现而今的磨剑崖,确实不是同一座崖了。 只是哪怕这样一个神女如此赞叹的感叹着某个摩挲素月之人的渐渐复苏,神色里却是依旧不见一点慌乱。 巫鬼神教,当年不止覆盖过黄粱。 在更古老的时代之中,人间曾经同祭神鬼,直到那样一座北方之观的出现。 所以太一春祭,在南衣城,叫做元夕。 人间皆是眼中之人,而瑶姬自然不是的。 自大泽之中复苏以来,这位古老神女的神力自然便一直在借着冥河之力恢复着。 人间正神之位,又何尝不是抱月而坐? 瑶姬安静的站在湖边,至此才终于回答了书生的那个问题。 “卿相正在人间尝试找到那样一个少年,以情理说服他。” 云胡不知自幼饱受盛誉,虽然往往自谦,但是终究心中还是会有着诸多自傲之意。 此时面对着人间大湖与蜉蝣之说,自然长久不能释怀。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悬薜院书生才轻声说道:“如果卿师不能够说服那样一个人呢?” 瑶姬平静的说道:“那么便是天上人见天上人。” 云胡不知沉默了下来。 ...... 黄粱兵甲已经退去。 现而今的南衣城中,只剩下了那些南方叛军与一些悬薜院之人,哪怕是这些人,亦是不多,毕竟更多的人,现而今正在岭南那边。 沐浴神力的巫甲的离开,自然使得岭南山月的战事吃紧,只不过随着那些南方悬薜院诸多修行之人的到来,倒是依旧将那些槐安兵力牵制在了岭南以北,甚至还隐隐有着继续向北推进之势。 毕竟以这么多境界颇高的悬薜院之人参加这样一场本属于人间的战事,自然是不平衡的。 悬薜院自然不止有先生,也有诸多走在人间的学子,再加上黄粱悬薜院,以巫鬼道见多,在战场之上,自然是极为难缠的存在。 是以这座南方古城,倒也是继续宁静着。 某个本该随着黄粱之甲离开的少年,却是不知为何,依旧留在了这座城中。 赵高兴坐在墓山之下,长久的沉默的看着那样一座布满了青色石碑的城中之山。 或许也是沉重之山。 曾经梦想着做着镇北高兴大将军的少年,在经历了诸多惶恐的血腥的故事之后,却也是终于明白了许多东西的沉重之意。 他似乎也终于明白了那样一个剑宗少年,为何会突然拔剑,借着剑宗剑意,斩下那一座墓山石碑,使得那些围攻山月大军,险些倾覆于那座山中之城外。 如果不是为了天下安宁,那么战争便毫无意义。 南方的这些战事。 少年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暮色,很是诚恳的想着。 确实是错的,不应该的。 胡芦送剑斩碑,而后离开了这样一座古城不知去向。 只是赵高兴却留在了这里。 终日看着那些千年前的墓碑。 如同在为自己曾经所有的意气之想赎罪一般。 第一百二十九章 王小二曰操你妈 想也不可以,想也有罪。 这是人间剑宗前代宗主丛中笑,留在人间最为出名的话。 尽管在他看来,他最得意的,就是写了一本叫做《桃花美学》的书,但那本书在悬薜院都少有人看,自然更不用说别人了。 反倒是这一句因为意欲拔剑而负伤所带来的感想,被人间所熟知。 想当然也有罪。 尽管人间君子论迹不问心。 但那是对于旁人而言,对于世人自我而言,问心自然是极其重要的不可割离的一部分。 哪怕是当年天狱前身镇鬼司,虽然是替陛下看着世人心里的鬼,但是他们也清楚,世人心里的鬼,是不可捉摸地抓不到的。 赵高兴如此。 卿相亦然。 这位悬薜院院长,远离南衣城远离岭南而去,虽然是在找着人间那位少年的踪迹,但是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位白衣卿相,未尝不是在逃避着某些故事。 连少年都知道对错的事,这样一位书院院长,又云胡不知? 千年都未曾真正喝醉过,哪怕当初在剑宗园林里,与丛刃溪桥对饮,都不过是装醉而已的卿相,在大风历一千零四的故事里,却是经常醉饮在人间。 白衣书生在东海。 白衣书生在东海饮醉。 卿相并不是剑修,所以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吃着某家面馆的面。 而后抱着一壶酒,坐在那处高崖之下的小镇街头,看着东海剑光如流。 东海最近死了不少剑修,也死了不少人。 来自那样两位剑宗弟子的隔空弈剑。 就像当初那个叫做王小二的面馆掌柜与某个叫做陈怀风的剑修所说的那样,剑走千里,便是犁过人间。 世间这么多年的剑修,都少有选择这种方式的人。 但张小鱼大概是疯了。 所以陈怀风不得不接剑,东海剑宗亦不得不接剑——那些剑光,便是落向这样一处剑宗。 卿相只是安静坐在街头,看着那些穿越过人间的剑光。 小镇安然无恙。 那些剑光落不到高崖这一边来。 “这些王八蛋,迟早有一天人间会被他们给玩完!” 面馆掌柜王小二啐了一口,而后端着一碗面走出了面馆,蹲在了面馆前,像是一只史前文明的猴子,蹲在林子边缘看着人间车马如流一样。 卿相喝着酒,回头看了一眼旁边正在嗦着面的王小二——这个书生心中其实有些忐忑得很。 万一这个面馆掌柜,这个世人掌柜,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在南方造反的悬薜院院长,大概会骂得更狠。 因为当初卿相刚来的时候,便听见这个掌柜在骂人,说什么南衣城三个穿白衣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丛刃与张小鱼自然都是穿白衣的,剩下的那一个,卿相哪怕用手里的酒壶去想,也知道那是在骂自己。 所以卿相只是沉默着,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王小二开始给面馆里的客人端着面出来,又骂起了天下剑修的时候,这个书生才有些弱弱的说了一声,岭南剑修是好东西。 此话一出,面馆里满是附和之声,人们竭尽余力地夸着那样一个剑宗。 就好像。 就好像如此喧哗地夸赞着岭南,于是自己也像极了好人一样。 剑宗未必全是坏人,世人也未必都是好人。 卿相什么都没有说。 今日客人不多,所以王小二端着一碗面出来自己在那里吃着,看着那些天上的剑光,骂了一阵娘,又看向了一旁喝酒的卿相。 “你在这里,是要等什么人吗?” 卿相听到这一句,沉默了少许,而后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等谁?” 王小二一面扒着面条,一面含糊地问道。 问的人问得含糊,于是回答的人也回答得含糊。 “一个和我一样喜欢喝酒的人。” “喝酒好啊,喝酒好啊。” 王小二突然很是感叹地说道,“可惜我不会酿酒,不然我也天天喝酒,省得去看这些烦心事。” 卿相默默地看着这个面馆小二,大概心中很是感慨。 你怎么不会酿酒呢? 你要是不会酿酒,我为什么会长久地在这里等着某个人呢? 但卿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口闷光了壶里的酒,而后站起身来向着附近一家酒馆而去。 “对了,帮我也下碗面。” “好嘞!” 王小二很是利索地吃完了自己的那碗面,而后走进了面馆。 卿相买酒回来的时候,王小二还没有下好面,这个白衣之上有着黑色如梅斑点的书生,便继续坐在面馆外独自喝着酒。 王小二端着那碗加了许多辣油的面出来的时候,倒是有些狐疑地问了一句。 “你这么爱吃辣,不会是南衣城的人吧。” 卿相有些心虚地猛灌了两口酒,而后认真地说道:“不是的,我是黄粱谣风的人。” 王小二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卿相确实也没有说谎,他自然是黄粱谣风之人,只是在后来长久地留在了南衣城而已。 这个白衣书生担心王小二再问着什么让他心绪难平的东西,于是扯开了话题。 “喝酒有什么好的?” 正在抬头看天的王小二一时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低头看着捧着面坐在那里的卿相,疑惑地说道:“什么?” 卿相放下酒壶,一手捏着面碗,像是喝酒一样在那里喝着面汤,一手点着自己的肋下位置。 “我有酒疸,当时去大夫那里检查的时候,已经是酒疸晚期了,他和我说,你不能再喝酒了,继续喝下去,迟早要把自己喝死。” 卿相看着王小二那诧异的目光,拿起了筷子,继续说道:“但我当时不信,心想,我卿.....卿词人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喝酒把自己喝死呢?好人应该有好报才对。” 卿相差点就将自己的真名说了出来,好在老酒鬼不是什么酒懵子,喝点逼酒就胡言乱语,很快就转了过来。 王小二很是唏嘘的说道:“或许以前确实会好人有好报,但是往后难说啰。” 卿相沉默了下来。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大概依旧无法形容一个真正的盛世,那只能说明世人生活富足而已。 或许一个真正的好的人间,最为朴素的形容便是——好人有好报。 如果好人没好报,那么这样一个人间,又如何能够说得上好呢? 卿相低头吃着面,想着难怪自己会得酒疸,大概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有些释然下来,却也有诸多的忐忑而来。 为什么当人发现自己不是好人的时候,会如释重负般地松一口气? 卿相不敢再想下去,大口地吃着面,而后强装镇定地说道:“我可能确实要死了。” 王小二并不知道这样一句话背后的意思,叹息着说道:“那你还是少喝点酒吧。” 卿相听到这里倒是笑了起来,说道:“反正都要死了,为什么不再多喝点呢?喝酒又不是任务,我不堪重负了,于是便放下来?” 王小二看着卿相问道:“那这是什么?” 卿相想了想,说道:“这是喜好,就像有人死也忘不了桃花,死也割舍不了人间一样。” 所以从来都没有什么你有很多事放不下?做人要潇洒一点。 放得下的不叫潇洒。 放不下的才是。 就像我知道我喝酒会死,造反会死,但我还是这样做了。 王小二托着腮在那里想着。 “那我的喜好是什么呢?下面吗?好像也不是的,酿酒?可惜我不会酿酒。” 卿相轻声说道:“喜好就像生命的里的一朵桃花。” 王小二愣了愣,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可以有,也可以没有,人不会因为没有了喜好,就只能去死了。” 王小二认真地想了很久,说道:“那他们道门的人说着心如死灰身如槁木,又是什么意思?” 卿相诧异的看着这个东海剑崖之下的面馆小二,认真的说道:“你还看道门道典?” 王小二理所当然的说道:“我们就是人间的蜉蝣,哪里有水泽可供生养,自然便要依附在哪里。剑宗的人坏透了,那我们自然便只能去看看道门的人。” 卿相叹息了一声,说道:“别看道门,看自己就好了。” “为什么?” “当你发现人间一塌糊涂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不管是剑宗还是道门,其实都不尽是好东西。” 王小二哦了一声,而后还是追问道:“所以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卿相挑了一筷子面,塞进了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某些东西。 “啥?” 王小二没听清楚。 卿相于是咽下了那口面,重新说了一遍。 “无所依凭,逍遥以游的意思。” 王小二挠着头想了半天,而后诚恳的说道:“还是不懂。” 卿相想了想,说道:“没必要懂,能活着才是最好的。” 面馆掌柜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倒也是,虽然世人往往说着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绪难以自控,但是事实上我们并不懂什么大道理,人间那些懂道理的人,偏偏又不讲道理.....” “因为道理是讲不通的。”卿相倒执着筷子,捧着碗吹着气,而后大口的喝着汤。“世人众说纷纭,所有的道理说到了最后,都是矛盾的,所谓大道二字,不过是给予一些不可阐释不可归一的规则的笼统的名字。” 王小二很是惊诧的看着这个白衣男子。 他大概确实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道理。 卿相抬起头来,看着天上的那些时而穿梭而过的剑光,轻声说道:“如果道理讲得通,那这些东西又为什么会出现呢?” 王小二这下子明白了。 “所以道理,不过是人间历有经验的矛盾之处。在同一条河里的东西,自然不需要讲道理——当需要讲道理的时候,便已经说明了那些事物不可消除的矛盾性。” 卿相很是赞叹地看着这个面馆掌柜。 “你很聪明。” 王小二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毕竟镇子里不乏说他面做得好的人,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聪明。 他想了想,又看向卿相,认真的说道:“但你为什么也懂得这么多?” 卿相吃完了面,放下碗筷,拿起酒壶来了一大口。 “因为我就是道人。” 卿相是大妖,是书生,是院长,但在槐安这片土地上,他有一个不可忽视的身份。 那就是虔诚的唯物的辩证的道门大修。 修行与修道,自然不是同一种东西。 王小二继续问道:“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卿相握着酒壶愣了一愣,而后看向王小二,说道:“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王小二惆怅地说道:“谁家好人会讲道理讲得这么头头是道呢?” 好人是不讲道理但是讲道理的。 坏人是讲道理但是不讲道理的。 前者不讲道理,因为知行合一。 后者讲道理,因为知道自己表里不一。 王小二大概确实不蠢。 所以卿相叹息了一声,说道:“我说出来,你不要骂我。” 王小二诚恳地说道:“你说来看看,如果不是很坏的,我不会骂你的。” “我是卿相。” “我操你妈啊!” ....... 卿相很是惆怅地抱着酒壶离开了那家面馆。 王小二在得知自己就是导致南方陷入水火之中的卿相之后,直接捡起了一旁的那只面碗就要扣在卿相头上。 这个人间大妖,千年书生,虔诚的道人,不得不狼狈的逃离了那里,在四处响着打铁铸剑声的镇子里晃悠了一阵,卿相终于离开了镇子,在崖下那条溪边坐了下来——好像人人都会在这样一条毫无神异的溪畔坐上一阵,然后自言自语的说上许多东西。 毕竟这条清溪,是当年圣人李二身死之地。 卿相坐在溪畔喝着酒,很是静默地想着。 李二当年从来不和人间讲道理。 他往那里一坐,世人便知道自己肯定错了。 这才往后千年,乃至于千万年,都是不可复刻的人间画面。 不是因为世人都不讲道理了,而是因为世人都开始讲道理了,人间的道理太多了,世人沉寂不下来。 从前慢,从前淳朴,从前宁静。 从某种意义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对于懵懂无知的赞礼。 不讲道理有不讲道理的好处,讲道理有讲道理的好处。 哪怕一切说到头都是矛盾的,势同水火的。 但又何尝不是人间万流的意义? 石头当然是石头,草木也只会是草木。 倘若空口白话,便可以让草木变成石头,这才是最令道人道心破碎之事。 卿相在那里坐了很久,一直到人间渐渐在清溪之中洒下六月暮光。 有身影踩着那些波光粼粼的画面缓缓而来。 卿相回过头去,挑了挑眉。 来的不是某个从溪里捡了一柄剑的青裳少年。 也不是某个没有背剑的青裳少年——虽然人间无数草为萤。 但是这里大概确实没有草为萤。 只有一个道人,与另一个道人。 “缺一门的人?” 那名道髻一丝不苟,却有了许多白发的道人很是恭敬的行了一礼。 “缺一门木摇风,见过前辈。” 卿相当然是前辈,这个大妖第一次读到青牛五千言的时候,是千年之前的故事。 卿相静静的看了道人许久,而后缓缓说道:“谢朝雨的师弟?” 木摇风摇了摇头,很是认真的说道:“他是我师叔。” 只是不管是师弟,还是师叔,大概从某种意义而言,这样一个道人,都可以说是青天道的人。 毕竟当年青天道之乱,白风雨虽然不止谢朝雨三名弟子,但是大多死在了那些故事里,既然是叫谢朝雨师叔,自然便是青天道的旧人。 或许当年那些故事发生的时候,这样一个道人,尚且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 直到岁月变迁白人青丝。 卿相看了那名名叫木摇风的九叠道人很久,而后转回了头去,轻声说道:“缺一门的人都开始走在人间了吗?” 木摇风安静的站在卿相身旁,叹息一声说道:“缺一门不得不走在人间了。” 卿相听着这样一句若有深意的话语,眯起了眼睛,喝了一口酒,看着一溪暮光,缓缓说道:“什么意思?” 木摇风并未回答,只是看着卿相说道:“晚辈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一问前辈。” 卿相沉默了少许,说道:“什么问题?” 木摇风神色凝重的看着卿相,沉声说道:“前辈是否记得悬薜院里,有一个叫做谢苍生的青牛院先生?” 卿相眯起了眼睛,手中的酒壶送到了唇边,又缓缓放了下去,转过头深深的看着木摇风。 “当然记得,他在今年年初,已经辞行而去,离开了悬薜院。” 木摇风似乎松了一口气,而后抬头看向人间暮色远山,又转头看向那片无垠东海。 “他与你缺一门有关系?” 卿相缓缓说道。 木摇风轻声叹息着。 “当然有,而且关系匪浅。” 听到了这里的时候,卿相似乎便已经明白了许多东西,如梦方醒一般,轻声说道:“原来他是谢朝雨的儿子,只是,这样的东西,或许并不值得让你来见我一面。” 木摇风低头看着溪畔饮酒的书生,轻声说道:“是的。倘若李山河师叔并未看错的话......” “人间风雨的故事,未必不是在你悬薜院中。” 当初卿相曾经立于悬薜院探春园小楼里,感叹过大风起兮。 只是哪怕是卿相自己,都未曾想过。 或许风确实起于那里。 第一百三十章 世人譬如风草 倘若换做是当初的卿相,在听见这样一个故事的时候,或许会很愤怒。 只是已经坐在了磨剑崖下溪边的这个白衣书生,却是平静得很,也安静得很,低头喝着酒,过了许久,这个书生看着自己衣裳上的那些斑点,还有某个神女大人赤足踩下的脚印,轻声笑着说道:“在又如何?” 木摇风似乎并不惊异于卿相的回答,只是轻声说道:“只是有些事情,要向院长求证一下,才能更清楚一些。” 卿相转头看向木摇风,缓缓说道:“看命运的人也要问这样的东西?” 木摇风诚恳道:“只看不问,人人都可以是命运三尺之人。更何况,有些东西,是三尺之外的人,流云剑宗陈云溪站在那个故事背后,便是师叔都不能去窥探,一切只能从人间历有轨迹之中去寻找。” 陈云溪。 卿相听到这样一个名字的时候,却是沉默了下来。 当初叶寒钟本来都要被卿相擒拿下来,只是那样一个剑修手中,却是有着一道来自陈云溪的剑意,破开了卿相的道术,甚至还企图将这个书生阴死在那里。 从那时开始,卿相便知道,人间的这些故事与流云剑宗脱不了干系。 人人尽说山河观。 只是天下诸多修行之地,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这大概便是在镇子里的时候,这个书生与王小二说着那些东西的原因。 卿相沉默了很久,轻声叹息道:“陈云溪陈云溪,他已经人间无敌了,你们又能怎么办呢?” 尽管人间还有某个少年,与某个神女瑶姬。 只是二人都是不会插手这些故事的人。 那样一个古老三剑,自然已是无敌。 木摇风抬头看天,轻声说道:“人间不会有无敌的人,有生便要有死,有来便要有往,大道恒常,往复而易。人间怎么会有无敌的人呢?” 卿相自然这个道人在看什么。 曾经磨剑崖有过一个真正无敌的人。 只是举目无敌,终究会摧折于内心的想法——活着便会有对立。 卿相拍拍屁股站起来,喝着酒沿着清溪走着。 “在人间说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世人已经不是当年未闻道之时了。” 木摇风在那里看着书生拍屁股走人的身影,好奇的问道:“院长要去哪里?” 卿相停下来,四处张望着,而后颇为失望的说道:“久等客不至,大概是不想见我,正好来了东海,我去看看丛刃那老小子死的地方。” 木摇风微微一笑,说道:“晚辈正也想去看看。” 卿相回头看着木摇风很久,而后缓缓说道:“看来缺一门也怀疑那样一个故事。” 木摇风诚恳的说道:“师叔当初一直不能理解丛刃前辈为何便这样死了,倘若不是当时为了阻拦那些横流的剑意落向更广的人间,受了太重的伤,大约也轮不到我来看看。” 卿相转回了头去,缓缓走着,说道:“谁来看都是一样的,有答案的总归会有答案的,没有答案的,哪怕青衣前辈来了,终究也是没有答案的。也许丛刃真的便这样死了,毕竟从来都没有人说过,天下三剑,便一定要轰轰烈烈的死。如果真的要这样,那么当年圣人死的时候,又何至于只有青莲前辈一人为他送行?” “或许是的。” 木摇风并未争辩什么。 ...... 人间无数草为萤。 确实有个青裳少年在东海,甚至离当时的卿相还不是很远。 那个白衣书生在暮色溪畔喝酒的时候,那个青裳少年便在崖边喝酒。 人间小镇在某一刹觉得自己好像看见那些云雾浅薄了一些,依稀可见崖上人影,只是一眨眼之时,一切便又再度变幻了回去,高崖云雾翻涌,好似什么都未曾有过的模样。 那人觉得一定是自己今日酒喝多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自己只是凡人而已,又如何能见那样的天上人? 于是他低下头来,继续与自己的儿女讲着当年十年剑宗也被叫做青莲剑宗的故事。 秋溪儿端坐在浊剑台上,按住了自己的剑,那样一个少年她自然知道是谁。 只是她依稀听见了一些高崖里本不该有的声音。 不是在崖顶浊剑台,而是在崖下,在那些寥落了千年的山崖之中。 草为萤孤独的坐在崖边喝着酒,身后背着那样一柄从溪里捡来的剑——那柄剑叫方寸,曾经是南衣的剑,与之对应的还有一柄叫做灵台,是青衣的剑,后来留给了白衣。 草为萤其实也不记得,自己当时在崖上做着崖主的时候,用的是哪一柄剑了。 大概那是并不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什么呢? 草为萤歪着头喝着酒,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这是槐安新历二十年,斜桥已经离开了磨剑崖,去了南衣城。他自然潇洒得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大师兄一剑顶着高冠,站在三千丈那里,很是认真的想着自己何时才能越过那一丈。” “磨剑崖没有二师兄,我虽然是三师兄,但是也未尝不是二师兄。” “五师弟一辈子没有名字,在剑阶之上淬剑,直至死于槐都。你现在下去看,应该还能在那里看见他。” “六师妹.....青竹,是你这一支的....” 草为萤很是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是你太奶,她此时应该在青竹居里看书。她是个安静的人,长得很好看。” 这个青裳少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笑着,说道:“当年白衣很喜欢黏着她,总是在青竹坐在溪石上看书的时候,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在那里玩着她的脚。” 这大概是秋水都未曾知道过的先祖轶事。 “七师弟决离与八师弟也便是后世所说的妖祖,正在谷中练剑。其实世人一直以为七师弟与八师弟这两个人有些不苟言笑,但事实上,在故事开始的时候,他们也是爱笑的,八师弟更是人间少有的极为温和的人。只是在他的七师兄死了之后,他才开始变了性子。” “白衣.....” 青裳少年说到这里的时候,很是唏嘘的感叹着。 “九师弟白衣,大概又在山崖里某个石居里偷着懒睡着觉,倘若当年师父没有选择破天而去,那个师弟大概真的可以带着令所有剑修愤恨的天赋,安稳而潇洒的活着那一辈子。” “十师弟,也便是槐安,或者说北方唯一个剑势之道的大成之人,木鱼,正在剑崖侧面,守着那一条被他劈开来的上崖之路。” 草为萤说到了这里,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秋溪儿等了很久,而后缓缓问道:“剑崖那一代,最后一个弟子呢?” 草为萤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那是一个可怜人,本是南衣的弟子,亦是槐帝的三弟。只可惜生来命不好,在冥河里埋了太久.....不提也罢。” 秋溪儿没有再说下去,听着那些自岁月里而来的声音,转头越过了那样一处剑阶,向着下方看去。 可惜高崖云雾袅袅,一切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那时的师祖在哪里?”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那时的我就在这里,就在崖边坐着,看着东海喝着酒。而师父坐在浊剑台那里,等着某柄剑被磨好。” 所以其实这便是这个青裳少年记忆里的一个画面。 “我是第一个跨过了当年师父留下的那一丈剑意的人。那年我或许三十几岁,一千多年太久了,我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草为萤眯着眼睛,很是仔细地回忆着千年前的故事。 “那时我并没有很开心,相反的很是惆怅,因为我很茫然。” “于是我坐在崖边喝着酒,很是诚恳地问着师父,我已经走到了磨剑崖的尽头,如果还要往前,应该去登什么样的地方?” 这个少年很是感叹地说着。 “师父很是平静——他总是这样的,如果很生气,也不会看见什么愤怒的神色,当年南衣师祖被赶下崖的时候,师父脸上的神色都没有过什么变化。他一身青衣,也安静得像是人间遍地青草的青意一般。我们有时候总是会将他鬓角的几缕白发被云雾撩动的模样,当做他情绪的具象体。” “他那时很是平静的告诉我,往上确实没有路了,就算有,也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他以前当乞丐的时候,应该会觉得人间很大,大到他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完一样。但是坐在崖上的他,却和我说着人间太小了。” 草为萤说着停了下来,长久地看着东海四十九万里。 “人间太小,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唏嘘的事情。真正让世人觉得风都是苦涩的,是这样小的人间,我们却走不出去。” 满崖的声音在这一刹那都沉寂了下来。 秋溪儿默默地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师祖这样的人,如何会走不出去?” 草为萤并没有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只是轻声说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秋溪儿骤然沉默在了那里,怔怔地看着那个青裳少年,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原来只是不愿出。” 这样一个青裳少年没有说我,他说的是世人,说的是我们。 草为萤依旧没有回答,依旧只是轻声说道:“人当然不能忘根,也不能忘本,修行者是天地生育的,飘行于世间浮游于高天的风草,但草木有根,哪怕走得再远,终究也要回到大地之上。故土难离呵故土难离.....” 这个少年转回头来的时候,是在微微笑着的,只是眸中却是有着极为浓郁的色彩,或许是暮色,或许是风色。深沉而饱满,一如落在人间的某口满溢的大湖一般。 “秋溪儿,你能明白这样四个字的重量吗?” 秋溪儿并没有回答,这样一个在剑崖疏离人间已久的白裙女子,或许确实很难体会那样一种情绪。 但某个穿着如同秋水的色彩一般的橘衣女子或许能够明白。 当年天下妖族囿居于幽黄山脉,某头瘸鹿,便时常立于那些黑土高崖之上,满含热泪的远眺着人间。 所以那样一个女子,在得知自己大限将至,便下了崖去,真诚的穿过了人间,死在了秋水。 草为萤转回了头去,继续坐在崖边看着人间,喝着自己葫芦里酿了千年的酒。 崖下的声音依旧着。 是这样一个少年不可忘却的过往的故事。 只是他让这样一座高崖回到了槐安新历二十年,却没有走下去看一眼。 秋溪儿在那里沉默的坐了很久,看着那个少年,缓缓说道:“师祖突然来了崖上,说着这样的故事,难免会让人多想。” 草为萤轻声说道:“不要怀疑自己,你们所想的,便是正确的。” 秋溪儿默默的转头看向某个与道人一同北去,寻找某个人间剑宗的剑修身死之地的书生。 “神女之事,当真一切不可容?” 秋溪儿虽然也不想去问着这样的东西,只是一切已经摆在了面前,自然不得不问。 草为萤平静的说道:“不是不可容,而是瑶姬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过遵循世人的意愿,她历经过冥河之下的人间,秉持着一切徒然的想法,觉得生于神鬼庇佑之下,才是世人最好的选择,卿相不知道这些东西,才会相信着瑶姬会让人间更上一层楼。我无法说清她的想法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但世人是生而自由的风草,是走是留,不应该被神鬼所制约。” 这个负剑的青裳少年转头看向人间南方。 “她的神力正在缓缓恢复。” “当初秋水离开之前,我便与她说过,人间不可能再被允许出现当年古楚那样的天地正神。” 高崖之上,似乎有着无数剑鸣之声随着这样一个少年平静的话语升起。 剑声锵然。 然而崖上并未有过那样多的剑。 “大道十五叠往上,便是人间偏神。她只要愿意留在那样一个层面,我自然不会理会这样的事情。” 当初在静思湖中,草为萤从明蜉蝣那里要来了种子,瞬息入灵巫,而后由那样一个书生算出了如何是人间偏神。自此少年便不再过问那样一个古楚鬼神之事。 便是卿相,亦是在太一春祭之前,说过当下槐安,只要愿意倾尽全力,未必不能倾覆那样一个神女。 “人间自会有力量去对抗那样一个神鬼。” “但天地正神,这是一个对于当下人间而言几乎不可触及的领域。” 草为萤无比平静地看着南方。 没有继续说下去。 秋溪儿沉默了很久,而后问了一个或许许多人心中都有着猜测的问题。 “东皇太一大司命那些人,是如何只剩下了神魂的?” 草为萤并未回答,只是轻声笑了笑,说道:“我当然不可能奈何得了东皇太一那样一个人间至高神鬼。” 答案自然是清楚的。 秋溪儿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长久的沉默的坐在那样一处清泉边。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当代剑崖崖主才看着那样一个少年轻声问道:“师祖何时真正醒来?” 草为萤缓缓说道:“该醒来的时候,自然便醒来了。” 秋溪儿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为何不是现在?” “剑修虽然不讲道理,但是也不会去欺人间年少,去欺神鬼孱弱。” 青裳少年抬起头,微微笑着,说道:“更何况,青莲修剑千年,总要有个合适,能够问我之剑的对手。” 青衣一生无敌。 他这位三弟子,自然不想步那样的后尘。 修行本就是枯燥之事。 倘若没有一个对手,自然更为遗憾。 一如书生不能入仕。 一如厨子没有客人。 剑修可以没有剑,但不能没有出剑的人。 秋溪儿轻声说道:“秋溪儿等着观沧海那一日。” 草为萤却是笑着说道:“只怕你要失望了,我那一剑,人间见不得。” 神河之剑,当初便差点打烂东海。 人间最好的剑。 当然是人间不可见之剑。 闻之则伤,见之则死。 秋溪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却是蓦然沉默了下来,按着膝头的剑,一瀑青丝如流地垂落在清泉边。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自秋水手中接过了剑崖崖主之位的女子才轻声说道:“师祖。” 草为萤回头看着那个女子,看见她那般神色,好像也是明白了些什么,微微笑着说道:“磨剑崖很高,但从来都不是这座崖有多高。而是崖上的人。” “不是应该坐守高崖不问世事的人,又何必如此呢?” 秋溪儿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这个青裳少年。 草为萤的意思自然是简单的。 磨剑崖早已不是当年的磨剑崖了。 这样一个当初四大修行之地的高崖,早已经名存实亡。 否则人间又何至于发生诸多这样的事情? 草为萤轻声笑着转回头去。 “在我离开之后,让磨剑崖消失吧。” 让磨剑崖消失的意思,自然不是人间再无高崖。 相反,这是让高崖入世的意思。 走入人间,才是当年那样一个故事的结束。 “剑呢?” 秋溪儿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草为萤平静的说道:“神河能够拿走,那就给神河,南岛能够拿走,那就给南岛。” “但问题在于,他们两,都能够拿走这样一柄剑。” “那是他们的问题,你看不住的东西,又何必忧思于此?神河如果想要毁了人间,你以为秋水就能够拦得住他?” 秋溪儿沉默了下来,而后轻声说道:“好。” 剑修的好字。 当然是独一档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眉清目秀的小少年筋疲力尽地在山月城北方境内停了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那样一个少年背着剑站在一处山峰上长久地向着那样一座南方之城张望着。 陆小二总觉得他好像是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少年一样。 是在岭南小九峰吗? 陆小二很是认真地回忆着,只是大概确实想不起来了,只是看见有一些眼熟。 既然或许见过,那么自然有可能是岭南逃出来的剑修。 这样的想法,让小少年心里突然便有些激动了起来,背着溪午剑,一路向着那样一处山峰跑了过去。 知水小少年一路从东海赶回来,早已经心力交瘁,否则他大概也可以驾驭着剑意飞上那么一小段距离。 山月以北的山,因为毗邻流云山脉的原因,或多或少地也带了一些云雾。 等到少年穿过了那些云雾跑上那座山头的时候,那个少年剑修却是已经消失在了那里。 陆小二一度以为是自己过于疲惫,而产生了这样奇怪的幻觉。 只是当他垂头丧气地打算继续向南而去,去看一眼被山月阻拦了下来的战火的时候,却是突然瞥见了远处的山道上,有着一个身影正在踽踽独行。 陆小二有些惊喜地向着那边挥着手,叫喊着。 “师兄!师兄!” 那样一个少年的身影或许正在走神,并未听见寂寥的青山里小少年的呼喊声,陆小二有些焦急了起来,生怕错过了那样一个岭南小师兄,也不知道以后要去哪里探听岭南的消息。 于是小少年情急之下,祭出了身后的溪午剑,虽然疲倦,但是小少年大概依旧有一剑之力。 那柄来自草为萤剑湖的长剑,摇摇晃晃地穿过了山间的云雾,落向了山道上的少年。 至此那个顶着瓜皮头的少年终于回过了头来。 一剑斩落了陆小二的溪午剑,而后那柄摧折了剑锋的剑,带着极为凌厉的剑意,倏然之间穿破了云雾,停在了小少年身前一寸。 陆小二显然也吓了一跳。 不过很显然,那样一个少年同样是吃了一惊。 所以本以为是遇见了偷袭的少年,在看见了身后那个不过十二岁的焦急小少年的模样的时候,却也是匆匆止住了剑去之势。 那些被剑意破开的浅淡的云雾中的剑痕正在缓缓弥合。 胡芦沉默地看了少许,而后收回了剑来,走向不远处,弯腰捡起了小少年的剑——本以为只是一柄寻常之剑,只是胡芦在握住那样一柄剑的时候,剑上却是流转着令这个少年极为惊悸的剑意,他匆匆握住,又匆匆松开来。 那些剑上的剑意正在缓缓散去——一如远处那个少年很是惊慌的情绪渐渐平息一般。 胡芦静静地看着那柄被自己插在一旁道上的剑,剑镡有名,为溪午。 只是这样一柄剑,在过往的时候,他却从没有听过。这自然不由得让胡芦心中产生了一种某个隐世剑宗正在出世的念头。 胡芦在那里等了很久,才终于等到了那个虽然长得极为俊秀,只是显然经过了漫长的跋涉,面容很是憔悴的小少年走了过来。 “抱歉,方才一直在叫师兄,可是师兄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不得已之下,才出此下策。” 陆小二走了过来,从山道边拔出了自己的溪午剑,而后执剑向着胡芦行了一礼。 “多谢师兄手下留情。” 胡芦默默地看了面前的小少年许久,只是摇了摇头,而后继续向前走去,平静地说道:“有事吗?” 陆小二抱着溪午跟上了胡芦的步伐,低着头轻声说道:“师弟我是岭南小白剑宗的陆小二,想要问一问师兄,不知岭南剑宗.......” 原本正在平静地走着的少年骤然停了下来。 小少年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境界有些高的少年剑修为何是这样一种反应,一时间倒也有些不解地停在了那里。 胡芦沉默地看了这样一个叫做陆小二的岭南小剑修很久,大概无人知道在他听见那样一个剑宗名字的时候,心中有过多少复杂的情绪。 “师兄?” 陆小二迟疑了少许,看着胡芦的那种神色,大概很是不解,不过这或许让少年会错了意。 “抱歉,我以为师兄是岭南剑宗的人,却是忘了这里离流云剑宗更近一些。” 陆小二将胡芦当成了流云剑宗,或者流云山脉之中的那些剑宗之人。 胡芦沉默了很久,心绪很是复杂地接受了这样一个身份,转回头去,轻声说道:“是的,我是流云剑宗的人。” 陆小二其实有些不能明白为什么胡芦会将这样一句话这样古怪的重复着陈述一遍。 只是想着先前这位剑宗少年师兄默默地走在山道上的模样,他也只是将胡芦当成了一个性情孤僻古怪的人。 胡芦有些无言地在山道上走了一阵,而后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人间南方。 陆小二也跟着停了下来,在那里长久地打量着这样一个有些眼熟的剑修——当初在南衣城之中,二人其实曾经碰过面,只是那时的胡芦是昏迷的狼狈的,被姜叶的剑意托浮着的,这也是陆小二虽然觉得眼熟,但是始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原因。 “你先前没在岭南吗?” 胡芦远眺着南方某片已经剑修空空的群山,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陆小二神色有些戚然,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溪午之剑,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没有,我随师叔去东海看剑崖去了。” 胡芦回头静静的看着陆小二,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没有了。” 其实这样一句话的意思,意味自然已经很是明显了。 哪怕是小少年,在听见这样简单的三个字的时候,原本憔悴的面容,亦是在瞬息之间,增添了一种惨白之色。 只是陆小二却偏偏好像要装作不知情的模样,低着头,声音细微的问道:“师兄是什么意思?” 或许小少年其实是在期待着面前这个流云剑宗的师兄突然带上了笑脸,而后告诉他——我骗你的啦,岭南好好的,那么多剑修,怎么会说没就没呢? 但是并没有。 那个瓜皮头的少年剑修,很是平静的说着。 “岭南没有了,这个剑宗覆灭了。” 岭南剑修当然很多。 只是大多境界低微,自然很难从那样一个故事里走出来。 陆小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胡芦长久地看着身旁这个十二岁的小少年——他以为这个叫做陆小二的小剑修,会有着很多慌乱的神色。 只是并没有。 在听见胡芦真的把那三个字的意思阐述清楚之后,陆小二反倒是沉静了下来。 握着剑站在那里长长地吸着气,也长长地吐着气。 仿佛要把自东海走来的那样漫长的郁结的心绪,一并在青山云雾里吐纳而去一般。 神色憔悴的小少年自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了。 在东海的时候,他甚至连走都很难,只能扶着墙去了小镇客栈的房间里,像是一个被折断了手脚的人一样在那里躺着。 只是这样漫长的路途,大概也终于能够让陆小二承受很多东西了。 小少年默默地将手里的剑送回来身后的鞘里,而后很是认真的向胡芦行了一礼。 “多谢师兄。” 胡芦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只是微微藏在身后的右手,那些并不尖锐的指甲,却已经陷进了血肉之中。 只是他并没有避让那样一个岭南小剑修的剑礼。 人间剑宗的弟子,当然永远承受不起那样一句多谢。 只是。 只是胡芦沉默地站在那里,在心中安慰着自己,你是流云剑修不是吗? 胡芦也同样不会像当初一样,总是产生着落荒而逃的想法了。 我已经在赎罪了。 胡芦很是认真地想着。 落在同归碑上的那一剑。 尝试让南方再度安定下来的那一剑。 只是有些东西,不是少年能够决定的。 他们太年轻,也过于孱弱。 胡芦看着那个背着剑,便要向着南方而去的小少年,却是皱了皱眉头。 “你要去做什么?” 这样一句突然言辞严厉的话语,让陆小二觉得这个少年剑修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样一种想法。 陆小二回头默默地看着那个瓜皮头的少年剑修,只是什么也没有说。 胡芦皱着眉头站在那里,而后缓缓说道:“岭南其实有很多少年剑修早在大战开始之前,便已经离开了凤栖岭,你与其回去岭南尝试找到一些幸存者,不如往北而去,或许还更有可能一些。” 陆小二停在了那里,一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在云绝镇,我随着师叔看着那样一场人间妖事的时候,在那些青山之下,那些剑修在参战之前,便已经给自己挖好了坟墓。那时某个剑修还吓唬我,说如果我陆小二死在了那里,有时候都很难找到人来将自己的尸体带回岭南。” 陆小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说起这样一件事情。 只是在从东海回来的路上,这个小少年其实一直都在想着这样一些东西。 胡芦沉默地看着陆小二。 后者在那里认真地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少年,却也从云绝镇的那些故事里,明白了不能魂归故里,是一件很凄惨的事——尽管这是身后事。” 故土难离之事,自然不止是生,也有死。 陆小二抬起头来,越过那些浅淡的云雾,与远雾山下的诸多绵延而去的小镇,轻声说道:“如果曝尸荒野,那是更为凄惨的事。” 胡芦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他大概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会说出这样的东西来。 “所以至少,总要有人回去看一眼他们,给他们收尸吧。” 陆小二的话语里有着许多的悲意。 一如他总是会想起自己在那样一片狼藉的山岭之间,千辛万苦地寻找到了陆小小的尸体,又将那样一具冰冷的尸体变成了更为冰冷的坟墓的画面。 胡芦沉默地站在那里,而后轻声说道:“但你过不去的。山月岭南之间,早已经变成了一处极为惨烈的战场。” 陆小二很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句话,让他想起了当初那个叫做西门的刀修与他们说的那句话。 那也是这样的。 你们过不去的,白鹿现而今被妖族占据了。 只是那真的是不能过去的吗? 在过去千年里,那样一处八百里大泽,依旧年年在人间互通着来往。 鹿鸣风雪极盛,往往三尺之外便不可见,但是那样一处雪中国度,也未曾真正地与人间割离。 只是不能悠闲的过去。 只是不想狼狈的过去而已。 倘若当初的那个少年师叔,是听闻剑崖噩耗,那么纵使白鹿之中满是妖族,他们自然也不会如西门所说那样在云绝镇停留。 人间的故事,其实往往都是取舍而已。 所以陆小二回头认真的看着这个流云剑宗的师兄,轻声说道:“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师兄。” 本想再说些什么的少年胡芦,在这一刻,却是蓦然张大了嘴巴,瞳眸渐渐变得极大,怔怔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当然知道陆小二所说的,不是与他的故事有关的东西。 只是当他骤然听见这样一句话的时候,却还是深深地沉默了下来。 胡芦便这样看了那个少年很久,原本刻意的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却是松弛了许多。 满山云雾缓缓飘动着。 陆小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流云剑修会突然变成了这般神色,但是也没有问什么,只是默默的转过了身去,疲倦却也坚定地向着南面而去。 一直过了许久,那个少年师兄的声音才从身后传了过来。 “祝你好运。” 小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这片山月境内的青山里。 胡芦安静地背着剑站在那条山道上。 迎着山道向着极为渺远的云雾之外看去,是一些黝黑的沉寂的高大山脉,这是一条向着西面而去的山道。 西面有很多的东西,不止是在高处遍布风雪的幽黄山脉,也有终年风雪的鹿鸣。 少年在当初离开南衣城的时候,曾经很是茫然地在那片曾经倾洒人间之血的平原上站了很久。 丛刃当然说过,你可以自己选择。 胡芦也知道自己可以自己选择。 只是当他真的一剑落向同归碑,像是斩断了自己与人间剑宗的联系之后,这样一个少年却也不可避免的迷茫了起来。 倘若一切真的都可以交给自己去选择,你便真的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吗? 胡芦彼时在那个暮色里站了很久。 直到他终于想起了某一个漫长的美好的,从无仓皇与悲怆的梦里的故事。 梦里有个没有变成瞎子的白衣剑修,与这样一个少年坐在人间剑宗冬日将雪的黄昏里,说着一些很是惊奇的故事。 东海的树上之国,大漠深处的函谷观,无尽深洋之下的怪奇人间,又或者,某个在鹿鸣风雪极深处的一家那样的客栈。 人间当然是很大的。 人间远远没有某个摩挲素月的少年所说的那么小。 青牛五千言中,便有一句这样的话——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 没有对立,便不会有存在。 正是因为十五岁少年的小。 人间于是才会那样大。 于是在那个黄昏里,胡芦决定去看一看,那样一些梦境里的师兄,所述说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 只是便在今日。 当葫芦看着那个明知回到岭南,什么也不会看见的小少年陆小二,无比认真的说着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时候——那时少年才惊惶地察觉到许多东西。 东海当然可以有树上之国,翠绿的就像一块碧玉一般。 北方某个已经消失了的函谷观中,也可能有着看着一眼清泉的名叫李缺四十九的道童。 鹿鸣也许也真的有着一个与磨剑崖七师兄同名的决离剑客。 道圣当年或许确实吃过一种叫做蟹黄堡的东西。 只是啊胡芦。 这个人间剑宗的少年背着剑,长久地站在青山云雾之中。 那或许正是因为你想要逃避一些东西吧。 人间的故事尚且在万般渴求与奢望之中不得结果。 更何况梦里的故事呢? 胡芦长久地沉寂着。 一如一块山中静观日月的苍然之石一般。 只是人间没有一朝顿悟而入道的故事。 就像某个溪边的书生所想的那样,倘若心念一动,石头便可以变成草木,那才是令天下诸般道修道心破碎的事。 这也是人间自始至终,都无法理解妖族这样一个群体的存在的缘由。 胡芦观日月,终究也只会是胡芦而不会变成葫芦。 只是少年想明白了一些东西之后,于是觉得死也是可以的了。 少年没有选择去死。 只是在青山里沉寂了许久之后,而后面朝人间西面,缓缓跪伏下来。 一如某些古老的故事里,那些虔诚的向着神鬼而拜的世人一样。 少年不跪神鬼。 但是跪向了生死。 依旧是少年梦里的故事。 那个白衣剑修说过那片风雪国度里的那样一幅虔诚的信徒们叩首而行的故事。 听说冥河之下也是人间。 少年的额头触叩到山道泥土的时候,这般虔诚地想着。 某个名叫陌山茶,在去年三月的故事里死去的剑修,曾经与那样一个青天道道人说过。 当世人终于遇见许多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故事的时候,难免会虔诚于某些东西。 第一百三十二章 草为萤去哪里了呢 丢下自家师叔不管不顾,拉着小松果骑着葫芦跑去东海清角城里吃火锅的小少年陆小三成功给自己撑到了那个剑仙胡芦都载不动了。 松果一脸无奈地看着走在前面的拖着葫芦扶着墙走着的陆小三。 因为这个狗屁葫芦刚起飞就掉了下来,导致在食肆里与人吹了牛皮的陆小三颜面尽失。 恼羞成怒的小少年气得直接把葫芦在地上拖来拖去。 草为萤啊草为萤,你这老狗让我在世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陆小三总觉得自己脑海里还吵闹着那些围观的人们哄堂大笑的声音。 当时小少年酒足饭饱,站在窗边看着那些不知道为何穿梭在天穹之上的剑光,这个才始见山的小少年,很是感慨的拍窗而叹——大剑修当如是。 于是便有同样在那里吃火锅的人们看着小少年毫不留情的嘲讽着,说他连剑都没有,还大剑修当如是。 陆小三当然有剑,而且还是绝妙的人间好剑不闻钟。 只不过因为有时候背着太麻烦了,而且自己是要养剑的人,总是拿着剑,自然做不到那种出其不意的效果,于是陆小三便把不闻钟也一并丢进了胡芦里。 是以酒足饭饱,气概正豪迈的小少年,听见这样一句话自然便不乐意了。 本想把自己的剑拿出来,只是小少年很是尴尬地发现,见山小少年养剑时间依旧过短,那个胡芦塞子就像生根了一样,打死也打不开,乐朝天现而今又不在这里,小少年自然没法向世人炫耀自己有一柄好剑了。 只不过正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晒完残阳..... 咳咳。 陆小三也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 不过被人嘲讽的场子还是要找回来的。 于是小少年便想到了自己的这个宝贝葫芦,感叹着大剑修当如是的小少年当即从身后取下了那个葫芦,冷笑着说着。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剑修多得是,但你见过一招骑葫芦而去的剑法吗? 那人尚未反应过来陆小三在说着什么鬼东西,这个小少年便已经蹭的一下跳到了窗户上,取下了自己背后的葫芦,大笑三声,扬声道,御剑乘风去,除魔天地间。千杯醉不倒,唯我陆小三! 那人心想坏了,本以为是个小少年,想逗逗他,结果碰上傻子了。 只是还没等他放下手里正在锅里烫着香菜的筷子,去把陆小三拉下来。 这个喝点逼酒便没了逼数的小少年已经把手里的葫芦向着窗外一抛,而后纵身跃了过去。 只是往日很是灵验的葫芦,偏偏在今日便不灵了。 小少年连着葫芦一头栽了下去。 也得亏附近有个东海剑修,接住了陆小三,不然这喝上头了小少年,哪怕已经见山,也少不得伤筋断骨一百天。 陆小三狼狈而去。 直到躲到了一条巷子里,才终于停了下来。 松果赶来的时候,那个葫芦便被陆小三牵着绳子,像是遛狗一样在地上拖来拖去。 里面的酒水和剑倒是晃荡着不停地想着。 这幅画面,不知道为什么,总让松果觉得陆小三像是个捡破烂的。 小少年很是惆怅地在巷子里停了下来,回头瞅了一眼那个正在咕噜噜地滚着葫芦,本来没看见,还没有那么气,此时看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是一脚咣当一声踢在了葫芦身上。 只是陆小三大概忘记了自己系葫芦的绳子还在自己手里,那个青色的装满剑的葫芦,被一脚踹过去,先是迅速的飞了起来,而后又被绷紧的绳子扯了回来,咣当一声砸在了小少年的脑门上。 松果看见这一幕,确实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陆小三捂着额头,恼羞成怒地瞪着松果。 “你笑什么?” 松果转过了脸去,憋着笑认真地说道:“我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陆小三狐疑地问道:“什么高兴的事情?” “我小时候喜欢拿松果砸路人的脑门。” “......” 陆小三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和一只傻松鼠计较,一面揉着自己的额头,一面巷子里的不知谁家院子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清角城这边大概不久前下过雨,巷子里有些被磨得有些凹陷了下去的石板上积着一些水,于是小少年探头过去,认真的看了自己那个被葫芦砸出来的肿包,很是惊叹的说道:“此子头角峥嵘,必有剑仙之姿!这是谁家的弟子?” 小少年有模有样的端坐起来,自问自答的说道:“岭南,陆小三。” “......” 松果很是无奈的看着那个小少年。 不过痛大概是真的痛,陆小三的额头确实肿得高高的,小少年亦是在不停地揉着那里。 松果想了想,呸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吐在掌心里,便把小手向着小少年伸了过去。 陆小三蹭的一下跳了起来。 “你你你,你干什么?” 松果愣了愣,说道:“给你涂一涂啊,我以前在白鹿的时候,经常看见有小孩子受伤了,他们的父母就呸呸呸,然后用口水涂上去,你看小猫如果受伤了,小猫娘也会去舔着它。” 小猫娘,哪里有小猫娘? 陆小三四处张望着。 松果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陆小三很是嫌弃的用葫芦推开了松果的手,义正言辞地告诫着她:“不准往我身上吐口水,不然我就要在你脸上画王八!” 松果真诚地说道:“很有用的,你试试。” 陆小三牵着葫芦就向着巷子外面跑去,那个倒霉葫芦在地上咣当咣当地撞击着石板,倒是颇有些节奏。 “滚啊!” “......” ...... 陆小三也不知道为什么草为萤给的葫芦突然就不能用了,一路上试了好多回,不管是请宝贝现身,还是请宝贝转身,这个葫芦就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小土狗一样,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大有再起不能之势。 松果却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一旦二人没能够及时赶回白月之镜,就会发生极其恐怖的事情。 乐朝天会发现他们俩偷偷吃火锅! 二人在城里研究了很久,看着天色渐渐深沉,于是决定先出城再说。 东海平原六月暮色,自然是无比开阔。 高天行云,远山流霞,海风吹来有如天的音声一般辽广。 小少年依旧牵着那个葫芦,就像牵着某条被自己总是忘记带走的小土狗一样。 松果抱着一些吃的,边吃边开心地大步走着。 只是如果不是陆小三实在有些愁眉苦脸的模样,大概会是一幅很好的画面。 但人生自然是有遗憾的。 没有遗憾,美的意义便不会存在。 “你说师叔要是知道我俩偷偷吃火锅,还回不去了,会不会气得心中之剑一剑而来,把我俩狗头斩于马下?” 小少年措词向来毫无顾忌。 松果倒是认真的想着,你陆小三是狗头,但我的可是松鼠头。 吃了一块糕点,这只小松鼠沉思了片刻,很是诚恳地说道:“大概你的会,但是我的不会。” 陆小三惊讶地看着松果:“凭什么你的不会?” 松果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是你拉我来吃火锅的,你是主谋,我是被你威胁的。” 陆小三冷笑一声,说道:“我威胁你烫了三大盘鲜切牛肉还想要加两盘?” 松果有些心虚地说道:“毕竟来都来了,不吃顿好的,也说不过去。” 所以来都来了,不好好看看人间也说不过去。 谁知道世人的降生到底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呢? 小少年没有再和松果计较,只是走着走着,却是突然吸了吸鼻子,很是认真的问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松果看着陆小三,也跟着吸了吸鼻子,只是大概只能嗅到一些远处镇落的炊烟的与平原草木海风的味道。 小松鼠很是狐疑地看着陆小三:“难道你又饿了?出现幻觉了?” 陆小三没有理会松果,只是牵着咕噜噜滚着的葫芦,探着头一路嗅了过去。 不远处有着一大片六月里很是茂盛青翠的草甸,一旁有着一些溪流正在潺潺而去。 陆小三一路嗅到了这里,而是很是惊叹地站在了草甸边,看着某个正抱着葫芦躺在草甸里睡着、鼾声悠长而舒缓的青裳少年。 “原来是睡得这么香啊!” “......” 松果默然无语地看着陆小三。 人间依旧无数草为萤。 大概只是取决于这样一个青裳少年想不想见人而已。 不想见的时候,哪怕书生在人间苦苦寻找了那么久,依旧连青裳的一角都见不到。 想见的时候,隔了十万八千里,都能让你嗅到他睡得这么香。 陆小三松开了手里的绳子,而后蹑手蹑脚地踩着草地向着那个正在迷人地睡着的青裳少年走去。 “你.....” 松果正想问问陆小三在做什么,小少年却是极为迅速地回头向松果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不愧是见山小剑仙。 反应确实快得很。 松果很是好奇的闭上了嘴,站在草甸边缘张望着。 小少年狗狗祟祟的摸了过去,摸到了草为萤的身旁,而后贼兮兮的笑着,伸手就抓向了草为萤的那个酒葫芦。 只是陆小三的手还没有碰到葫芦,整个人就突然跳了起来。 “汪汪汪!” 那一连串的狗叫,却好似银瓶乍破水浆迸,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在某蓬草丛里响了起来,这让本来就是打算干着偷鸡摸狗的事情的陆小三,差点魂都被吓没了,一扭头瞪着那条正在蹦跶过来的小土狗,气急败坏地叫着:“你在狗叫什么啊!” 松果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却是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大概也是因为陆小三的那一句话,确实也像是在骂着自己一样。 小土狗不仅要叫,还直接扑了过来。 于是恼羞成怒的陆小狗和小土狗便在草丛里滚来滚去地扭打起来。 打得草叶纷飞,此起彼伏。 松果有些担心向着草甸里跑了过去,却发现方才还在那里睡觉的草为萤,却是已经醒了过来,在草甸里坐着,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酒,微微笑着看着正在那里狗咬狗的画面——陆小三真的咬住了小土狗的一只耳朵,正在那里一脸得意的模样。 松果有些担忧地看着草为萤,轻声说道:“他们这样不会有事吧前辈。” 草为萤喝着酒,笑眯眯地说道:“没事,以前在镇子里的时候,他们三天两头打架,习惯了就好。” 天上镇的时候,陆小三在那里背着剑名,背到无趣了,就去骚扰小土狗,而后二人便一前一后从湖底跑到了花海里,到处乱蹦跶着。 松果这才放下心来,在草为萤身旁坐了下来,想了想,又打开了自己买的那些糕点小吃,递给了草为萤。 “前辈吃不吃?” 草为萤转头看着松果,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倒是问了一句。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松果不知道草为萤为什么要问一个这样的问题,只是面前之人虽然看着年轻,但是毕竟是剑仙人物,这只小松鼠捧着那些吃的,还是认真的想了很久,而后说道:“是在城里买的,不是自己做的,很好吃的。” 松果说着很好吃的时候,都在诚恳的咽着口水——大概千万种形容词,都不如一个简单的下意识的动作。 草为萤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从松果的糕点包里拿起了一块,捏在手里,一面喝着酒,一面吃着糕点,顺便看着四处打滚的陆小三和小土狗。 一直过了很久,那边的战斗才终于尘埃落定。 陆小三以体型优势占据了上风,毕竟世人并非什么孱弱的生物。 小少年很是开心很是得意的把小土狗揍了一顿,而后踩着一地被晚风吹得摇晃不止的草叶,带着一身的草絮向着二人这边走来。 草为萤微微笑着看着小少年。 “你方才想做什么?” 草为萤不说还好,一说这件事,陆小三便又愁苦了起来。 “前辈啊前辈,你让我在世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纵使是天上人,终究也会有些不得而知之事。 草为萤很是疑惑地看着陆小三。 “什么意思?” 陆小三只是闷着头走过去把那个被绳子系着的葫芦捡了回来。 松果有些忍俊不禁地与草为萤说着今日吃火锅之后的那件事。 草为萤至此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着在那里感叹着剑仙英名毁于一旦的陆小三,轻声笑着说道:“这件事可与我没有关系。” 陆小三自然不信。 草为萤只是笑着将手里的葫芦递给了陆小三。 小少年喜笑颜开地抱着葫芦跑开去,站在暮天之下的草地里,将葫芦抛向了天空。 而后不出意外的,那个葫芦径直掉了下来,咣当一声。 陆小三头角更加峥嵘了。 小土狗很是放肆在草地里蹦跶着,那种吐着舌头的模样,像极了是在嘲讽着这个小少年一样。 草为萤看着又追逐着小土狗而去的小少年,很是认真的说道:“所以你看,确实和我没有关系。” 陆小三过了许久,才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把手里的葫芦还给了草为萤,瘫倒在草地里陷了进去。 “那为什么葫芦都飞不起来了?”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你要等一些东西回到了应该存在的位置,才能让葫芦重新飞起来。” 陆小三不解地说道:“那是什么东西?” “一些剑意。” 草为萤说得很是简单,只是看着小少年依旧茫然的神色,这才多说了一点。 “一柄剑上的剑意。” 陆小三狐疑的说道:“不可能,哪有什么剑意可以让这么好的葫芦失效的,你拿来我看看,我跟你讲,你可不要诓我,我陆小剑仙剑也未尝不利。” 草为萤看穿了陆小三的心思,笑眯眯地说道:“有些剑不是给你的,你要看它做什么?” 陆小三嘿嘿一笑,说道:“就看看嘛,看看又不会死。” 草为萤倒是惆怅地叹息了一声,说道:“真的会死。” 连想都不可以的事,自然更不用看。 陆小三好像明白了什么,毕竟天下剑修,有几个不知道青衣之剑的呢? 小少年很是惊叹的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着。 “难道那柄剑就在我们附近?” 草为萤并没有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只是在那里坐着安静的喝着自己的酒。 陆小三看见这般模样,倒也知道这老狗又不想说了,很是惆怅的叹息了一声,问道:“所以前辈为什么会在这里?” 草为萤看着那条在草丛里追逐着草叶的小土狗,轻声笑着。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所以草为萤不是送雪,就是送狗。 陆小三在看见那条小土狗的时候,却也是明白了过来。 草为萤转头看着躺在那里的陆小三,轻声说道:“下次你可别把它忘在那里了。” 陆小三并没有听出草为萤那样一句话里别的意思,只是惆怅地说道:“这又不是我想记得就记得的。” 草为萤只是微微笑着。 “但你要是把它忘了,人间大概真的就不会有人记得有这样一条狗了。” 陆小三虽然没有能够听明白一些东西,却也是莫名的觉得惆怅了起来,在暮色里坐了起来,想了想,说道:“那我怎么才能记得它?”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给它取个名字吧,就叫草为萤,于是等到哪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又忘记带着它走了的时候,你就会想着.....” “草为萤去哪里了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东海有口很大的锅 随着草为萤的那句话落在草甸上,这一处暮色里坐着的小少年的神色却是突然变得沉重了起来,看着草为萤很久。 一旁的松果觉得自己好像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出来,只是看着草甸暮色里正在对视着的二人,这只小松鼠倒也没有插嘴进去。 陆小狗和我想的是一样的吗? 松果有些好奇的看向了陆小三。 而那个小少年却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突然便跳了起来,一脸的恍然大悟。 “好好好,我拿前辈当前辈,前辈拿我当鱼仔,还想钓鱼是吧。” 陆小三觉得草为萤肯定是想打自己一顿,但是又没有什么好理由,于是诱骗自己把小土狗叫成草为萤。 “我陆小三料敌如神,岂能落入此般拙劣的计谋之中?” 小少年冷笑立于草地之中,揪住了葫芦的绳子,用力一扯,那个葫芦就被扥到了自己手中。 “无耻老贼,看剑!” 小少年抱着葫芦竖指掐诀装模作样了半天,草甸里大概只有不远处的那条小土狗有些呆呆的看着这里。 假如小土狗会说话,大概它也会问着陆小三:你又在狗叫什么? 草为萤只是微微笑着看着陆小三。 青色的酒葫芦半天没有动静。 陆小三讪讪的将酒葫芦放了下去。 “罢了罢了,今日肠胃不适,改日再与阁下一决生死。” 草为萤笑眯眯的说道:“好。” 陆小三又屁颠屁颠的在草为萤身旁躺了下来。 暮色里倒是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我说怎么小三他们都不见了,原来前辈在这里。” 松果转回头去,只见乐朝天正从远海而来,一身道袍之上带着颇为浓郁的海风气息。 做贼心虚的松果下意识的看向了陆小三,却发现那个小少年已经开始打起了呼噜。 睡得真他妈的香啊。 草为萤回头看向乐朝天,而后笑了笑,又转回头去,说道:“你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快乐了。” 乐朝天很是惆怅的叹着气,穿过了那条小道,走入草甸之中,在草为萤和陆小三的右边坐了下来,也没有去管那个小少年,看着一地在晚风里摇曳着的草叶,轻声说道:“因为我遇见了一件不能理解的事。” 草为萤倒是淡然的说道。 “有什么事是不能理解的呢?” “前辈别说,还真有。”乐朝天认真的说道,“我近日去寻了我师兄,他与我说了一个故事......” 一旁的草叶窸窣着,松果也是悄咪咪的摸了过来,一面吃着零食,一面听着乐朝天说着那些东西。 “说是他在以前,去过一次东海的很深处,虽然不至于是四十九万里,但也是有着极远的距离了。” “他在那里见到了一条极为巨大的鱼,身上的鳞片,比一座山还要大,那一双眼睛,就像生于天地两侧的日月一般。那条鱼叫做鲲。后来他又亲眼看见了那条鱼忽然在一阵大风里,乘风而起,化作了一只叫做鹏的大鸟。羽翼并生,悬垂人间,正所谓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草为萤挑眉看着乐朝天。 事实上,这是一个记载于函谷观道典之中的故事。 只是眼下,便是草为萤也不知道这个山河观道人要说什么。 乐朝天说到了这里却是停了下来。 一旁的松果咬着手里那块糕点,很是好奇的问道:“后来呢?” 乐朝天微微一笑,说道:“后来它就被我师兄起锅烧水,炖了吃了。” “......” 松果默然无语。 一旁却是响起了某个本在打着呼噜的小少年大声的质疑声。 “你放屁,哪有那么大的锅?” 说少年想象贫瘠吧,他相信有那么大的鸟,说他丰富吧,他又不相信有那么大的锅。 乐朝天转头看向了垂死病中惊坐起的陆小三,微笑着说道:“你如何知道没有那么大的锅?” 陆小三言之凿凿的说道:“今日我们吃的火锅,特意要的大锅,都不过三尺宽.....” 小少年说着就觉得不对,转移了话题,看向草为萤认真的说道:“我觉得小黄还是叫乐朝天比较好。” 乐朝天眼前小少年居然死不悔改,偷偷吃火锅就算了,被发现之后,居然还要骂自己是狗,冷笑一声,从袖中抖出一柄剑来。 “尔要试试我宝剑是否锋利吗?” 陆小三并没有犟什么我剑也未尝不利,面对着握着剑冷笑着的乐朝天,很是诚恳的低下头去认着错。 “师叔我错了。” 乐朝天这才善罢甘休。 小少年在那里嘀咕着,乐朝天你是真小气,不就是偷偷吃顿火锅嘛,居然还要拿剑来吓我。 草为萤倒是在一旁为乐朝天洗着冤屈。 “这倒不是你师叔吓你,是你在吓你师叔。” 陆小三愣了一愣,自然有些不明白草为萤说的是什么。 松果倒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方才乐朝天在一天暮流之下出现的时候,看见这边的一幕,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这个小松鼠转头看向了乐朝天的衣袍,大概那些并非什么海风之意。 而是这个道人的山海之意。 小松鼠停下了吃糕点的动作,有些迟疑的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叔以为我们被人抓走了?” 乐朝天并未回答,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陆小三说道:“下次再这样偷偷溜走,你就回流云山脉....那边去吧。” 陆小三其实也有些委屈,虽然乐朝天这句话说得很是平静,只是一句话的意思,自然不止是语气而已。 小少年从草地里爬了起来,跑去了溪流旁边和狗坐在了一起。 乐朝天倒也没有继续与陆小三斗什么气。 其实在过往的时候,不说陆小三喜欢乱跑,便是乐朝天自己也喜欢乱跑。 只是从流云剑宗离开之后,这个道人便没有与陆小三二人分开过。 人间的故事,当然是此一时彼一时的。 这个因为发现陆小三与松果突然在白月之镜的岛上消失了,从而激荡着一身山海道韵的道人渐渐平复了下来,示意松果去找陆小三玩儿,待到那个小松鼠离开后,乐朝天才静静的看着高天暮色,缓缓说道:“不久前朝天曾闻人间剑风微动......” 这个道人沉默了少许,而后看向了一旁的青裳少年。 “不知是否是前辈将醒未醒之意?” 草为萤只是微微笑着,说道:“或是眼动,或是风动,一切未来之事,自然不可说尽。” 乐朝天没有再说下去,安静的看着暮色里的那个与狗而坐的陆小三,还有一旁正在与他私语着的松果。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模样年轻的道人才语调轻缓的说道:“神女既然来了人间,那么或许这便是早晚之事。” 草为萤平静的说道:“是的。” 乐朝天认真的看了草为萤很久,而后将自己先前从袖中抖出的蝶恋花在暮色里递了过去。 “前辈需要剑吗?” 那样一柄剑其实算不上好剑,是伍大龙在乐朝天入山之时匆忙打造的剑胚,剑身不够平直,剑体不够坚硬,剑锋也不够锐利。 哪怕心中之剑关外斩梅,只是大概依旧不够将这样一柄剑淬炼得很好。 乐朝天当然没有想过草为萤真的会需要一柄剑,只是身为天下晚辈,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只是出乎这个道人意料的是,这个青裳少年放下了酒葫芦,从他手里将那柄剑接了过去,而后微微笑着说道:“自然需要。” 便是乐朝天,都是下意识的睁大了眼睛,许久没有反应过来。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道人眸中那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才渐渐被一种明悟之色取代。 乐朝天站起身来,站在这处草叶纷飞暮色垂流的草甸里——草为萤出现的地方,自然是人间风光甚佳之处。 道人认真的垂首而礼。 “前辈此举,倒让晚辈心中惶恐了。” 乐朝天自然明白草为萤接过了自己的剑是什么意思。 草为萤只是轻声笑着,说道:“心中之剑闲走人间八万里,虽然你是道门之人,但是未必没有修剑之姿。” 这个青裳少年拔出了那柄潦草的刻着蝶恋花三字的长剑,端详了少许,继续说道:“为你磨一磨剑,自然也未尝不可。” 乐朝天轻声说道:“所以前辈觉得我是对的?” 草为萤微笑着说道:“对错与否,我不评价,但我很是喜欢你这样一个眸中满是热爱的道人。” 乐朝天脸上渐渐也有了许多笑意,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恭敬的行了一礼。 草为萤将乐朝天的那柄剑系在了腰间,站了起来,扶剑而饮。 饮至尽兴之处,这个少年以酒葫芦指着人间,笑眯眯的说道:“人间当然是很好的。” 乐朝天站在一旁,眸中似乎有些不解草为萤为何会突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认真的想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这似乎更像是一个回答,或者对于某句话的补充之语。” 草为萤低头闲适的走着,说道:“是的。很多年前,你们道门有位圣人,便在东海某条溪畔老死人间。” 这个青裳少年并未说太多的东西,只是渐渐远行而去。 “那时他满是留恋,满是叹惋,满是不舍。” 草为萤在暮色里回过头来,看着乐朝天,微微笑着。 “我比他幸运得多,我多看了千年,多看了千年之后,不一样的人间。” 乐朝天轻声笑着说道:“倘若我也能够如前辈这样幸运,那或许真的是人间一大妙事。” 草为萤笑而不语,身形渐渐在暮色里化作了极为渺远的一点。 ....... 松果很是好奇的看着坐在那里不像是生闷气,反倒是独自惆怅着的陆小三。 过了许久,这只小松鼠才低声说道:“你是不是也听出来草为萤前辈的弦外之音?” 陆小三揽着小土狗,轻声说道:“你难道真觉得我陆小剑仙是傻子吗?” 陆小三当然不是傻子。 只是有时候旁人没有把一些东西说穿,自己自然也没有说破的必要。 不过陆小三终究还是陆小三,张口就是剑仙,像极了狗改不了吃屎。 陆小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忧心忡忡的看向了小土狗。 “草为萤啊草为萤,你会吃屎吗?” 小土狗瞬间龇牙咧嘴,一口便咬在了陆小三的胳膊上。 给小少年疼得直接蹦了起来,骂骂咧咧的看着蹦进了草丛躲起来的小土狗。 “他奶奶的,会咬人那肯定会吃屎,以后离我远点。” 松果想起来方才这小少年还在和小土狗蹭啊蹭啊蹭,瞬间也没了胃口,将那些糕点收了起来,放在膝盖上,又回头看向那个长久的在草甸里独自坐着的师叔。 草为萤已经离开很久了——这个少年大概真的只是给陆小三送狗来的。 只是松果却是有些好奇,方才乐朝天支开了自己之后,与那个剑仙前辈在那里说了些什么。 只不过松果倒也没有去问。 乐朝天倘若想说的话,自然会说的。 只是那个师叔看起来倒是颇有些惆怅的样子。 大概。 松果转回了头来,又抬头看着那些偶尔便会倏然而去的剑光。 大概人间的故事,确实很令人发愁吧。 人间晚意渐浓。 那个将自己的剑送出去了的道人在那里坐了很久,才终于站起身来,看着在那里对着清溪发呆的二人说道:“我们也走吧。” 陆小三倒也没有再和乐朝天置气,看着乐朝天问道:“去哪里?” 乐朝天很是唏嘘的说道:“海边的晚上有点冷,先去吃顿火锅吧。” 陆小三脸色有些发苦。 “师叔你今晚可不可以吃点包子将就一下?” 乐朝天挑眉看向陆小三,后者很是诚恳的摸着大概吃得太多还没有消化的肚子。 “我下午吃得太饱了,现在还吃不下,不如我们明天再吃火锅吧。” 小少年理所当然的话语给乐朝天差点气笑了,下意识就想去摸袖子的剑。 只是摸了空才想起来剑已经借给草为萤了。 乐朝天只得放下了吓唬一下陆小三的想法,转身向着清角城中而去。 “那我可不管,我乐朝天要吃火锅,人间没有谁能够阻止。” 陆小三惆怅的叹息了一声,牵着葫芦一脸懊恼的跟了上去——早知道...... 早知道乐朝天也要吃火锅,那么自己应该早点来吃的,这样就能一天吃两顿火锅了。 松果看着陆小三那幅懊恼样,倒是不住的偷笑着,尽管她其实也吃不下了,只是看见陆小三这般模样,大概确实大快人心。 陆小三走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自己他妈差点又把小土狗忘在了这里了。 已经走到了小道上的小少年又折回了草甸边。 人间暮色将尽,小土狗正在一地草叶之中,搭着耳朵支着小短腿安静的站着,像是在张望着某些远去的东西一般。 陆小三歪着头看了他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别看了,草为萤。” 小土狗好像听见了,耳朵动了动,又好像没有听见,依旧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突然转过身来,在草甸里扑腾着向着陆小三这边而来。 ...... 乐朝天站在清角城里的那处食肆门口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话确实说得太早,也说得太满。 整个食肆里安安静静,只有一口摆在大堂正中间的桌子上的正在咕噜噜的响着的火锅,以及一个膝头按剑如琴,白发之上带着点点血色的青衣剑修。 陆小三在回城的时候,与乐朝天说了自己的葫芦不能再飞的事。 直到乐朝天看见那个在流云剑宗里见过的剑修的时候,或者说当他看见陈云溪膝头的那柄古朴之剑的时候,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草为萤的剑意葫芦都不能再飞的原因。 也明白了为什么食肆里一个别的食客都没有的原因。 这样一个带着血色的白发剑修出现在这里,这处食肆里,那些客人自然都吓走了。 乐朝天带着陆小三与松果长久的站在门口,那个天下三剑之一的陈云溪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们一般,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时而拿起筷子,在里面烫一片牛肉,沾些酱料吃着。 夜色降临的东海清角城,自然算不上多么繁闹,只是在不远处的长街上,却是响起了一些嘈杂的声音。 乐朝天有些古怪的回头看去,却也是明白了什么。 远处有掌柜模样的人与一些剑修正在向着这里而来。 大概便是那个掌柜的见到自己的客人都被吓走了,有些担心,于是去城里找了一些东海剑宗的剑修过来看看。 那几个东海剑宗的剑修境界倒是不差,都是小道初境左右,毕竟这样一片剑修之地,既没有人间剑宗,也没有流云剑宗,好苗子自然都是自己消化了。 只是人间剑修之中,又有哪一个能够比这个自上一代三剑之中存活至今的白发剑修呢? 乐朝天还在那里想着的时候,那几个东海剑修已经义愤填膺的随着掌柜的赶了过来。 那名掌柜的看着在门口犹豫着的乐朝天,大概也是以为他也是被那个白发带血按剑如琴的剑修吓得不敢进去的人——虽然事实好像确实是这样。 掌柜的很是诚恳的说道:“客官稍等片刻,店内有点小事.....” 乐朝天同样诚恳:“不不不,我只是路过而已,你们忙,不用管我。” 陆小三在一旁默然无语,而后唯恐天下不乱的说道:“师叔你方才不是还说要吃火锅吗?” 乐朝天:“......” 店里的那个白发剑修却是转过了头来,静静的看着小少年,目光落到了陆小三身后的那个胡芦之上,而后又看向了一旁的道人。 “一起吃点?” 乐朝天惆怅的说道:“行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夜色里的老鼠与草甸上的土狗 某些故事并没有发生。 当那几个东海剑修出现在了食肆门口,看见了那个白发剑修的那一刻,便沉默着告辞而去。 他们自然不认识陈云溪。 人间认识陈云溪的人,本就没有几个。 只是不认识陈云溪,便不代表他们就是傻子。 那样一个剑修,便那样安静的坐在那里,身周都隐隐有着不可抑制的极为凌厉的剑意流转,有些东西自然是极为明显的。 东海当然也有大道之境崖主之境的人,只是大概从未见过这般剑修。 倘若不是来自人间剑宗,那么自然便是来自流云剑宗。 面对这样境界高背景深的剑修,或许确实可以试着讲讲道理,只不过大概没有什么必要。 毕竟那人看起来只是在安静的吃火锅,也没有闹事,食客被吓走,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乐朝天带着陆小三进了门,看着那些瞅了一眼便转身而去的东海剑修,又看向门口一筹莫展的掌柜。 这个道人叹息了一声,说道:“或者我们去楼上吃?” 陈云溪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面前桌上的那口锅许久,而后平静的说道:“可以,不过.....” 乐朝天皱眉看着陈云溪,他确实不知道陈云溪的那一句‘不过’之后的停顿是什么意思。 那位白发青衣的剑修静静的看着横在身前的那柄古朴之剑,而后轻声说道:“需要你们帮我把这些东西拿上去。” 乐朝天的目光落在了那柄剑上,又落在了陈云溪的白发血色之上。 似乎明白了什么。 “难怪当初在流云剑阁之时前辈只出了一剑,原来确实也支撑不住了。” 乐朝天很是惊叹地看着陈云溪膝头的剑。 陈云溪挑了挑眉,说道:“不然你来试试?” 乐朝天诚恳地说道:“我不行,前辈都扛不住这种剑意,我又如何能行?但我很好奇,为何这样一柄剑,本不该有剑意逸散,为何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陈云溪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因为师兄终究也是人间人。” 当初在槐都之侧,那个青裳少年将这柄剑自秋水唤了回来,交给了陈云溪,让他以自我剑意与剑上剑意拨弹成曲,自然便导致了一些剑意的逸散。 乐朝天有些幸灾乐祸地笑着,看着那位白发剑修像个少年一样得意的说道:“原来如此,看来前辈倒是不是很喜欢你,但他倒是很喜欢我。” 陈云溪静静地看着乐朝天,说道:“那又如何?” 乐朝天收敛了笑意。 “没什么,我帮你抬火锅。” 一旁的陆小三与松果都是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毕竟连乐朝天都这样了,自然面前之人是他们得罪不起的。此时看见乐朝天走上前去伸手端起了那个火锅,二人倒也是默默地跑去把那些菜肴之类帮着拿了起来。 门口的掌柜很是感激的看着这个原本说着只是路过的道人。 陈云溪安静的坐在那里,一直到乐朝天几人把桌面清空了,才低下头来,静静的看着横在大腿上的那柄剑,抬手握住了剑身,一身上下却是随着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开始不断有着裂纹出现,无数剑痕在白发青衣唇齿瞳眸之间游走着。 乐朝天站在上楼的楼梯之上,很是惊叹地看着那个流云剑修。 “好一个陈云溪。” 在青衣之后,也便只有寥寥几人动过这样一柄剑。 一个是前代——准确地说起来,在秋水死去之后,应该是前前代崖主,红衣,在冥河之中拔剑,止住了倒流向人间的冥河之水,而后死于冥河之中。 另一个是与陈云溪齐名的当年的人间第一剑丛中笑,在东海四十九万里拔剑,与妖祖同归于尽。 陈云溪虽然未曾拔剑,但是却也是硬生生以自身剑意为手,拨弹过这样一柄剑。 在那样的剑意镇压之下,这个剑修却也是还能走在人间,自然是极为震撼之事。 陈云溪握着那样一柄古朴之剑,如同手握着整片人间一般,步履沉重的一步步向着食肆二楼而去。 乐朝天他们已经在窗边收拾好了位置。 陈云溪看着三人倒是认真的说了一句多谢。 乐朝天看着陈云溪诚恳说道:“前辈不用说多谢,我倒是希望前辈能够拔剑相向。” 这个道人脸上满是真诚。 “这样至少显得我比较像好人。” 陈云溪缓慢的在窗边坐了下来,松开了手中的那柄剑,放在了膝头之上。瞳眸之中那些游走的剑痕才终于慢慢消散,只是唇角却有了些血色,这个白发剑修毫不在意的擦了擦,而后看着乐朝天说道:“好人坏人,真的便这么重要?” 乐朝天夹起了一片白菜,送入了锅中,陆小三很是感叹地想着,师叔果然还是这样喜欢烫白菜。 这个道人看着红汤里浮沉的菜叶,轻声说道:“我和前辈不一样,前辈大概是真的疏离于人间的,但是我是活在人间的,活在人间里,当然是要在意好人还是坏人的。” 陈云溪静静地看着道人,一旁的陆小三有些谨慎地问着这个剑修。 “我可以下个丸子吃吗?” 便是乐朝天都有些无奈地看了过来。 说少年不谨慎吧,他还知道问。 说他谨慎吧,他还真敢问。 不过好在陈云溪并没有在意,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想吃什么就吃,不用问我。” 陆小三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而后夹了一个肉丸子,小心地放在了锅里。 并排坐在条凳上的松果凑了过来,小声地说道:“你不是吃不下了吗?” 陆小三认真的说道:“草为萤还没有吃的。” 松果这才想起来了小少年这次带回来了一只小土狗。 乐朝天默然无语。 陈云溪倒是神色古怪地看向了陆小三,又看向了那条正将前腿扒着桌案,吐着舌头眼巴巴的看着锅里的小土狗。 “他叫草为萤?” 陆小三看着陈云溪谨慎地说道:“难道不可以?” 陈云溪亦是有些默然无语,看了陆小三很久,默默的转回了头去,看向了乐朝天。 “你晚辈?” 乐朝天矢口否认。 “不相干。” 陆小三瞬间就瞪大了眼睛,很是惊诧很是失望的看着乐朝天。 “师叔你怎么可以这样...唔唔唔...” 松果很是迅速地捂住了小少年的嘴。 陈云溪倒是轻声笑了笑,这一笑,倒是有了一些温润如玉之意,说道:“很有意思的少年,要不要做我弟子?” 便是乐朝天都是诧异的看向了陈云溪。 流云剑宗弟子虽然众多,但是三剑之中,门下弟子最多的,其实是丛刃,而不是这样一个人间都没有多少人见过的白发剑修。 松果亦是有些震惊的松开了捂着陆小三胡言乱语的嘴巴的手。 陆小三很是惊喜的看着陈云溪说道:“前辈没有开玩笑?” 乐朝天皱了皱眉头。 陈云溪只是淡淡的笑着,说道:“不开玩笑。” 只是那个小少年却是叹息了一声,而后很是诚恳的说道:“算了。” 陈云溪看着陆小三身后的那个葫芦,挑了挑眉,问道:“为什么?” 这个来自岭南,总是咋咋呼呼好像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正色看着陈云溪。 “相比于做些需要在人间躲躲藏藏的阴暗的老鼠,我其实更喜欢做一条草地里晒着太阳打滚的土狗。” 当小少年这样一句话落下的时候,整个食肆的声音都消失了一般。 松果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只是那些短暂消失的火锅底汤咕噜的声音却又真切地回到了自己的耳边,人间的夜风也吹着清角城中那种悠悠的声音而来。 那个来自山河观,于东海观海而入十三叠的道修身周开始荡漾着不尽山海道韵。 陈云溪瞥了一眼明明说着不相干,却在这里似乎随时可能因为少年的一句话而与自己动手的乐朝天,倒也没有在意什么,只是看回了陆小三,看着那个并不隐晦地骂着自己的小少年。 “你说得对。” 陈云溪依旧淡淡的笑着,拿着筷子夹起了一块已经烫老了的牛肉,平静地嚼着。 “能够活在阳光下,当然比不见天日要好得多。” “这是深思熟虑的正确的选择。” ...... 那样一场火锅里,那个带着某柄剑崖之剑的剑修什么也没有做,哪怕是乐朝天,在小少年横插一脚,说了一句那样的话后,亦是没有与陈云溪再说什么。 四人安静地吃着火锅。 直到夜深人静,而后各自离开。 松果看着那个在夜色端正地捧着剑离去,一身青衣白发落在长街灯火夜风里,如同冬雪春叶一般的剑修。 看了许久,又看回了那个正蹲在路边逗着狗的陆小三,很是惊叹地说道:“你是真不怕死?” 陆小三手里拿着几个在火锅里烫好的打包走的丸子,一面给小土狗丢了一个,一面给自己嘴里塞了一口,一面吃着一面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还只是个孩子啊,他真的要和我计较吗?” “......” 虽然修行界有着不欺人间年少之说——甚至于在所有故事里,第一次将那些规则总结成这样一句极为简洁的话语之人,便是陈云溪,这一句话的完整版,叫做不欺人间年少,从此不闻音讯。代表着千年之前,以道门为主的修行界的一种态度。二十五岁之前,作为当代年少之人,自由地走在人间,而后在二十五之后,不欺人间年少,从此隐于山林。 只是不管如何,大概那也不是小少年这样用的。 乐朝天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笑着站在那里。 其实乐朝天也有些不怕死。 在小少年之前,其实是这个道人先开的腔。 便是所谓的好人坏人之言。 松果很是无奈地看着越来越放肆的师叔侄二人,突然有些怀疑跟着他们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陈云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长街之上。 乐朝天看向了那个蹲在那里逗狗的小少年,倒是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假如他陈云溪是人间绝顶的大好人,你会不会做他的弟子?” 陆小三理所当然地说道:“师叔觉得我像傻子吗?那可是陈云溪啊。你都打不赢的人,我为什么不同意呢?到时候我就狗仗人势,天天逼你给我钱去吃火锅。” “......” 乐朝天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问了,惆怅地叹息了一声,沿着长街缓缓走着。 六月的东海小城,自然夜风宜人。 风太冷想吃火锅,与水太冷明日再死,自然都是一样的谎言。 无非是想吃火锅无非是不想死而找的借口罢了。 陆小三站了起来,把丸子都塞进了自己嘴里,气得小土狗在那里乱蹦跶,咬住了陆小三的裤腿不肯松口。 陆小狗拖着小土狗跟上了乐朝天的步子。 “师叔在那个月亮那里的时候,和你师兄说了什么事?” 乐朝天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 陆小三哦了一声,而后又想起了下午在草甸那里的事,继续问道:“所以东海到底有没有一口那样大的锅?” 乐朝天回头看着小少年很是惊奇的说道:“你怎么不问有没有那么大的鱼?” 陆小三很是认真的说道:“因为知道有没有那么大的鱼,不一定就会有那么大的锅,但是有那么大的锅,就一定有那么大的鱼,不然要那么大的锅做什么?” 这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乐朝天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而后诚恳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函谷观道典里的一个故事,你可能需要去问一个叫做庄生的观中前辈才能知道。” 陆小三有些遗憾地叹着气。 毕竟磨剑崖都快完蛋了,更不用说那样一个早就不见了千年的古老道观。 小少年走在城中长街之上,却也是又胡思乱想了起来。 “要是我能够把整个东海都变成一口大火锅,师叔,你说我们要吃多少年才能吃完?” 一旁的松果蓦然无语,她以为自己想吃一口月亮已经够离谱的了,没想到有人比自己还勇猛,居然妄图吃掉东海。 那样一个道人却是没有回答,只是安静的在前方的长街之上停了下来。 陆小三与松果顺着乐朝天的目光看了过去,小少年的目光瞬间变得惊讶了起来。 长街拐角处,有个蒙着眼睛的白衣剑修抱着一个剑鞘安静地站在那里,头顶是一个悬在檐下的灯笼,正在静静撒着如血的红光。 那个剑鞘里空空如也,剑不知道在哪里。 陆小三突然抬起头,看向了东海那片辽广的夜穹。 夜色之中,有一道白炽的光芒倏忽而来,而后落入了那样一个剑修的手中。 陆小三怔怔地看着那个白衣剑修。 他当然认识那个人。 哪怕现而今的这人眼睛上,蒙着一块并不如何干净的布条。 那个人叫张小鱼。 当初在岭南的时候,这个剑修曾经在一场冬雪里,一场藏着许多血色的冬雪里而来,与他们在峡谷的小楼里,吃了一顿火锅。 他并不知道这样一个剑修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瞎子,也突然出现在这里。 所以陆小三抬头看向了一旁安静的站着的乐朝天。 这个道人神色平静,只是那样一双干净而温和的眸中,却是有着一些极为隐晦的复杂的神色。 那个靠在长街拐角的白衣剑修握住了自己剑,剑上有血色,一如某些劣质的红漆一般,看起来很是斑驳很是丑陋。 或许是在风声里听见了那柄剑上的血流的声音,从而勾勒出了那样一幅只有线条没有色彩的同样丑陋的画面。 张小鱼很是平静地将剑抬了起来,在臂弯里擦着剑上的血。 “沧浪剑宗,朱虾,四叠崖主剑修。” 这个白衣剑修很是认真的一字一句地在那里自顾自的说着。 “这是第十三个东海剑修。” 陆小三很是茫然地看向了那个剑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直到张小鱼擦完了剑,将那柄剑送入了鞘中,而后转头看向了长街里停驻的三人,平静地说着那样一句话。 “我现在.....” 那个白衣剑修似乎是在微笑着,说出的话语像是惊叹着,像是咏唱着。 “杀的人比你要多了,师父。” 无论是陆小三,还是松果,都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白衣剑修,也看向了那个安静而立的道人。 有夜风而来,吹着二人的衣袍。 都是一样的。 都是,山河同坐,风与我。 这样一句话,或许某一个少年更能够明白一些。 人生当然是孤独之境,哪怕是有所热爱,也是一样的。 辽阔山河之中,与我同坐的,只是那些吹过耳畔而去的风而已。 或许没有人知道当年这样一个语调温和笑意清澈的年轻道人,是怀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以这样一句自诌的诗句,作为了道袍之上的道文。 又或许那样一个正在街角靠墙而站的白衣剑修会明白一些。 所以当他无比冷静地吐出了那样一些字句之后。 这个向来温和,向来淡泊,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弄曲子的人一样的道人,脸色终于变得难看了起来。 陆小三觉得有些青苔正在沿着乐朝天的微微蠕动着的喉结向上而去,爬过唇齿,覆过眼眸。 那是一种极为愤怒的脸色。 而后化作了两个冰冷的字眼砸落在了这片长街之上。 “孽徒!” 张小鱼脸上的笑意也敛去了,无比平静地回应着自己的师父。 “您难道不是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金缕曲 当年白风雨是否看着自己的三个得意弟子说出过这样两个字,已经是不得而知之事。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个五十年前的故事里,这个叫做乐朝天的道人,确实做过一些并不如何光彩的事。 那个用带血的白衣一角蒙住眼睛的,年轻的剑修,平静地站在那里,面朝着自己的师父,在说完了那样一句您难道不是吗之后,唇角又勾起了一些浅淡的笑意。 “在批评别人之前,师父,我觉得世人往往应该先反省一下自己,看看自己是否有资格,去评判他人的选择,斥责他人的对错。” 张小鱼颇有些讽刺意味地笑着,抱着自己的山河剑。 “毕竟从某种角度而言,弟子只是在将师父的一些秉性,变本加厉地传承下去。我是如此,师兄也是如此。天下这么多道观,为何人间只说兄友弟恭山河观?师父,这是您应该好好思考的问题。” 那个模样年轻,然而却是自白风雨的故事里走出来的道人,似乎是无言以对的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陆小三也没有敢再看他的脸色。 当张小鱼的那样一句师父响起在这条东海小城的长街上的时候,小少年自然便已经知道了许多东西。 那个白衣剑修似乎是看向了一旁那个沉默不语的小剑修。 “我与你讲一个故事吧,陆小三。” 张小鱼当然记得这样一个小少年的名字,哪怕现而今只剩下了依靠风声勾勒而出的一些轮廓。 “当年我有位师伯,学到了一手变卦,于是岁月变卦,有一剑而来,将某位叫做白风雨的师祖重伤,但彼时的青天道,依旧还不至于陷入内乱之中,直到你的这位师叔我的这位师父——当然,他有个世人更为熟知的名字......” 那个白衣剑修的话并没有说完,便被这个小少年打断了。 “你闭嘴!” 陆小三向来很是鲁莽,鲁莽于是勇敢。 哪怕方才这个人还在擦着剑上的血,说着自己又杀了一个东海剑宗的剑修。 但是小少年还是极其愤怒地喝住了他。 松果下意识地拉住了陆小三的臂弯,生怕这个小少年冲上前去,而后被人打死在街头。 只是陆小三大概不会真的蠢到去和这样一个剑修拼命,他只是站在那里,愤怒却也克制的看着那个曾经在风雪里走上过岭南,而后骗了所有人的白衣剑修。 “我有眼睛,张小鱼。我只是年纪小,不是傻子。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张小鱼轻声笑道:“你看见的,一定便是对的?当初你也叫过我师叔,陆小三。” 陆小三沉默了下来。 小少年并非无言以对。 只是有太多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说。 是以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这个岭南小剑修终于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你喜欢吃火锅吗?” 张小鱼静静的看着身上依旧带着弥散不去的火锅味的三人,在没有眼睛的人眼中,那种由风声而非色彩带来的印象之中,这样一种味道更加的浓郁。 “一般。” 对于这样一个白衣剑修而言,大概剑宗门外的糖油粑粑,与某些街巷里的铁板豆腐,更加令人神往。 陆小三好像终于找到了反击的理由,向前一步,无比得意地说道:“一个喜欢吃火锅的人,怎么会是坏人?” 张小鱼大概没有想过小少年会是这样一种想法,挑了挑眉说道:“方才那个叫做陈云溪的剑修前辈,也在吃火锅。” “但是他不喜欢,他坐得太端正,吃得一丝不苟,却连烫牛肉的时间都把握不好。” 陆小三很是认真的说着。 “他吃的那片牛肉,比我的鞋底还老。” 张小鱼轻声笑了笑,说道:“如果我也喜欢吃火锅呢?” 陆小三冷笑一声说道:“但你真的喜欢吃吗?” 张小鱼平静的说道:“确实不是很喜欢,因为这样的东西,费时也费力,或许你说得有些对,一个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样的琐碎的事情上的人,大概确实是对生活充满着热爱的。” 陆小三眼睛一亮,他倒是没有想到,张小鱼会把自己觉得很难表达的东西说了出来。 只是那个白衣剑修接下来所说的东西,却也是让他沉默了下来。 “热爱当然是褒义的,但为了热爱所做的事不是。忠诚同样是褒义的,但为了忠诚所做的事也不是。人间南面有位神女大人,你说她不爱世人吗?当然未必,但她却要让世人生活在神鬼的囚牢之中。我张小鱼未必便没有所热爱的事物,但你能说我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吗?” 当然不是的。 陆小三当然说不赢他们这些人。 或许就像某个小镇,面馆门口,叫做王小二与卿相的人,说的那些东西一样。 做坏事的人,往往说得头头是道条条有理。 非慷慨不足以陈词。 但是那又怎样呢? 卿相终究做了槐安的反贼。 张小鱼正在点着人间的火。 一直沉默着看着那个白衣剑修的乐朝天,至此终于开了口。 “所以你想要说什么?” 这个道人的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一如过往看山看水抚琴弄曲一般。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自家师父,而后平静地说道:“我以为您会为我而感到骄傲。” “这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事,张小鱼。”乐朝天淡淡的说道,“哪怕行迹相似,但是终究我们所做的,从来都不是同样的事情。” “为了所谓的热爱而杀人,与我自生卑劣而杀人,对于那个被杀了的人而言,难道前者就会更高尚?” 张小鱼不无讽刺地说着。 乐朝天平静的垂手立于东海小城的夜色长街里。 “但至少我问心,尚是圣人。” 张小鱼不住地笑着,说道:“是的,是啊,大圣人李山河,小圣人陈青山,河宗这些年来杀的人,原来都是十恶不赦之人。” 乐朝天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去,带着陆小三与松果,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你活成了一把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剑了,张小鱼。” 原本一直平静的讥讽的好像毫不在意的站在那里的白衣剑修,却是在这个道人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瞬间变得愤怒了起来。 “我既是天下大恶之人!你为何不动手?东海边你已经入了十三叠,你为何不动手?” 乐朝天头也不回的说道:“陈云溪在清角城中,我又何必多次一举?更何况......” 这个道人微微顿了顿,无比平静也无比漠然的说道:“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你不再是我的弟子了,张小鱼。” 这是当初在小楼之中,听闻东海某个剑修的故事之后,这个道人抚琴而唱的一首曲子。 如同一语成谶。 又好似这样一个道人其实总能隐隐看清一些风雪之后的故事。 人间长街之中有锵然剑鸣而来。 那一道自鞘中灿然而来的剑光,却是直接落向了那个背着葫芦的小少年。 乐朝天仿若未闻,便任由那样一剑倏然而来。 只是便在下一刻,那个白衣抱剑鞘之人,却是低下头去,静静的看着自己那身白衣之下的道袍,有道文自那里脱离而出,化作屏障,追击而去,与那一道剑光怦然交汇。 剑意与道韵一同弥散,像极了一场寥落下去的星光烟火。 那柄剑在长街之上坠落下来,铿然有声。 而那些道文却没有再回到了那个白衣剑修的道袍之上。 张小鱼低着头,看着风声勾勒的,空空如也的被某个道人剥落了道文的道袍衣角,好似低落的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笑着,颇有些颤栗地笑着。 “原来你是认真的。” ...... 什么也没有再说的白衣剑修捡回了自己的剑,长久地看着某个道人离去的方向,而后平静的向着另一个剑修离开的方向而去。 张小鱼见到了那个端剑而行,一身剑痕游走的白发青衣的剑修的时候,是在清角城的一处巷子里。 这个十五叠,堪称当今人间境界最高之人的剑修正在那里对着一天皓月歇息着。 张小鱼静静的看了三剑之中最为神秘的最后一剑很久,而后轻声说道:“那日在山林之中,那个身影是前辈?” 陈云溪很是艰难的转回头来,这样一个动作本该是极为简单的,只是对于现而今的陈云溪而言,却是无比痛苦的,手中那柄剑上被激发逸散的一些剑意,让他如负人间,如临深渊,也如履薄冰。 “是的。” 陈云溪很是平静的说道。 在悬雪小镇之中,这个白衣剑修受到了来自谢春雪的一剑,逃离而去之时,风声曾经勾勒出了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似乎很是哀怜地说着你真的走得下去吗? 所以张小鱼低头看着手中被风吹得微微鸣响着的剑,轻声说道:“有什么是走不下去的呢?” 陈云溪平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那一轮似乎倾洒着许多细微剑芒的皓月,淡淡的说道:“倘若我告诉你,我们所做的事情,对于人间而言,确实是错的呢?” 这个白衣剑修看着身前那个剑修的抬头望月的模样,同样抬起头来——但张小鱼是不见人间月色的。 那样一轮皓月,离人间太远,风声无法勾勒那样的东西。 所以他只能想象着,有冷月清辉,疏淡地洒落人间。 “那么前辈为何明知是错,却依旧前行?” 陈云溪平静地说道:“因为我们畏惧许多东西。他李山河是热爱里的愤怒,而我们是畏惧里的惶恐,于是许多东西,我们便不得不做得更为决绝无情。” 张小鱼长久的沉默地站在那里。 从某种角度而言,乐朝天说的当然是有道理的。 河宗与十九章,虽然都是在杀人,但是二者在本质上,当然是存在着区别的。 只是对于世人而言,是否是问心圣人,当然是不重要的。 生死才是。 这个白衣剑修静静的在巷子里站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所以在这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真相?” 陈云溪平静地说道:“我以为你知道你师父当年提出过的人间流影的假想。” 张小鱼沉默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或许师兄他知道。” 那样一个观宗弟子,是第一个自山河观脱离而出的人。 陈云溪什么也没有说,或许是休息够了,这个剑修重新端着那样一柄剑,一步步的向着前方而去。 张小鱼沉默地跟了过去。 二人一直向着这样一处东海小城之外而去。 直到停在了某处平原溪畔。 这个白发剑修才缓缓停了下来,捧着剑静静的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一溪明月,还有那种如同烟云一般袅袅而动的自己的倒影。 张小鱼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如陈云溪一般,静静的看着溪中的自己。 这个画面,不知为何,突然让他想起了当初在剑崖那边的某场初雪里的故事。 自己的山河被陈青山的山河破了。 于是跌落下去,落在了那处断崖雪溪之中。 彼时的陈青山,只是平静地接着一捧自心口坠落的鲜血,而后便要翻转手掌,将那些鲜血滴落入清溪之中。 张小鱼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了一滴液体如水的声音。 那是自身旁的那个剑修白发之上,滴落的一滴血水——作为以身而承这样一柄剑剑意的陈云溪,一身血色自然是不尽的,那些游走于身上的剑痕,无时无刻不在给这样一个剑修的身体带来新的伤痕,于是血珠渗出,沾满青衣与白发。 张小鱼的目光自陈云溪身上收了回来,而后又落向了那处正被滴落的血水,打破的那些溪面。 明月碎了满溪,人影也是的。 但张小鱼其实并不能看见这样一种画面。 只是来自过往的生活的经验,并不妨碍他想象出来许多的东西。 先天失明之人,与后天失明之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张小鱼虽然看不见色彩了,但是那些色彩其实一直在他脑海里。 除非用上漫长的岁月,去将那种色调一点点地淡忘下去。 陈云溪的声音很是平静的在一旁响起。 “所以你明白了吗?” 张小鱼抱着怀中山河剑,静立于溪畔,轻声说道:“或许明白了。” 陈云溪没有再说什么,平静地转过身去,继续向着剑崖方向而去。 张小鱼静静的看着那个白发剑修的背影,风声勾勒的线条之中,有纷飞的白发,卷乱的青衣,还有飞溅的血水与溢流的剑意。 “前辈既然手中有剑,为何不更为干脆利落一些?” 陈云溪停了下来,平静的立于浩渺夜空之下,淡淡的说道:“我们不是要毁了人间,张小鱼。” 这个白发剑修低头看着这样一柄剑。 “剑出鞘了,人间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这个剑修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转头看向那个白衣剑修,说道:“在一些故事结束之后,帮我一个忙吧。” 张小鱼皱眉说道:“什么忙?” 陈云溪平静地说道:“杀了你那位师弟。” 张小鱼怔怔地站在那里,长久的沉默之后,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轻声说道:“好。” 陈云溪捧剑而去。 这个白衣剑修长久的沉默地站在溪畔。 张小鱼当然有很多师弟,曾经南方诸多剑修,都叫过他师兄。 甚至在岭南的时候,那个叫做乐朝天的道人,都叫过他师兄。 但是张小鱼很清楚,当师弟二字,不加任何前缀与阐释之语的时候,自然只会有一个人。 那就是那个终日躲在伞下的,叫做南岛的少年。 人间六月月色清冷,照得人间如同霜雪之地。 安静的站在那里的白衣剑修,更是有如一株雪中之梅——白衣之上,有着许多的洗不干净的血色,勾勒出枝桠与梅花。 只是究竟是血中梅,还是眉上雪。 大概无人知晓。 不知为何,张小鱼总觉得自己好像隐隐听见一些渺远的,抚琴而唱的声音。 是。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他并不知道这些声音来自哪里,于是很是茫然地四处张望着。 一直过了很久,张小鱼才终于想了起来。 是在久远的故事里。 在某个青山之观中。 有个道人便是那样叩击着一些乐器,坐在月色里,轻声唱着。 “我亦飘零久.....” 那时的道人,或许确实是在唱着自己。 只是。 张小鱼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松开了怀里的剑。 剑鞘垂直落下,插进来溪畔那些湿软的泥土之中,而后无数剑意流转,寒光骤然出鞘,一如一带月色清溪一般,射向天穹之中。 有东海剑修的声音无比愤怒地自夜空之中而来。 “张小鱼,你不要欺人太甚!” 张小鱼平静地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那些风声里勾勒而出的诸多剑光与剑意的轨迹。 山河剑带着极为强悍的剑意,射入其中。 那些东海剑修或许确实没有想过,当初那个初入大道不久的年轻人,却已经远比他们东海诸多剑修都要高得多也强得多了。 毕竟倘若天赋不好,如何能够在二十五岁之前,同时将山河观之术与剑意之道,都修得这么好呢? “我没有欺人太甚。” 张小鱼平静的说着,抬手掐诀竖至身前,白衣之下,道韵如海,剑意如云。 “只是不欺人间年少而已。” 同样的一句话,自然有着诸多不同的解释。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去不回不止少年 卿相大概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丛刃身死之地的那些残破的青山里,看见了那个一身风雨剑意的陈怀风。 只是当初曾让卿相觉得无比迷人的陈怀风,大概现在也不再迷人了。 这个剑修端坐于青山脚下,膝头之剑只剩一个剑鞘,那柄剑却是不知道去了何处。 或许便在那些剑光横掠而过的人间之中。 事实上,东海这一处被打得无比残破的青山人间,同样横流着诸多剑意——来自当初丛刃与神河的那一战,也来自那样一个白衣剑修兵解之后的余意。 倘若说人间是青空,那么这一片残破青山之地,便有如一片大湖。 光线在穿过大湖的时候,会发生折跃。 剑意然。 剑亦然。 卿相在看见那些久久未散的剑意与那个坐于青山之下的陈怀风的时候,却是瞬间明白了为何陈怀风会长久地停在这里。 毕竟这是一个书生。 那些数理院的先生们知道的东西,没理由卿相不知道。 无非便是借着这片青山里的剑意藏身而已。 陈怀风的身上有着一些陈旧的剑伤,有些在肩头,有些在心口,还有一些,却是擦着这样一个剑修的面门而去。 剑走千万里,对于剑修而言,自然便可以判断出它的起点落点。 毫无疑问,这个剑修那些剑伤,便是来自他的某个师弟。 所以陈怀风藏进了这片青山之中。 只要轨迹被改变了,那么那个白衣剑修自然很难判断出陈怀风的具体位置。 一柄剑没有了准度,就算再快,自然都是假的。 那个来自缺一门的道人木摇风很是叹惋地站在卿相身旁。 “原来当初那二人是真的动手打烂了东海。” 卿相自山脚之下的那个闭目静坐的剑修身上收回目光,看向这片残破的人间,四处都是当初那些世人不可阻止的剑意留下的痕迹,偶尔还能看见一些怀抱着希望,企图捡到那柄来自磨剑崖的方寸之剑的剑修们。 “观里当时没有看吗?” 木摇风轻声说道:“缺一门在东海深处,自然很难看见,更何况,天下三剑之争,我们又如何能看?” 某个山河观的道人来看了,差点被丛刃一剑斩碎道海。 有些东西当然不是想看就能看的。 “但这却也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白衣书生静静的看着这片剑意横流,依旧随时可能撞见某道残留的剑意,从而割伤妖体的剑意。 “我哪怕不信神河,也不会相信丛刃这王八蛋真的会是不顾人间生死的人。” 卿相与神河虽然同为黄粱大妖,但是二人相交甚浅,只是这个书生与丛刃却是交契千年。 木摇风并未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观看着这样一片残破的人间之中,那些溢流的剑意的轨迹,似乎企图丛中看出一些东西来。 毕竟这是久远的故事,是岁月的故事,不是他这样的后生之人能够了解的东西。 卿相静静的看了很久,而后迈开步子,向着当初那样一个剑修身死的那处青山而去。 那个一直在那处青山之下闭目静坐的剑修终于睁开了眼睛。 陈怀风看见剑意之中向着这座而来的书生,自然也是吃了一惊,握着剑鞘站了起来,看着越来越近的卿相,皱眉说道:“院长为何来此?” 卿相很是感叹的看着陈怀风身上那些要素拉满的衣袍,从人间剑宗到青天道到流云剑宗。 这个剑修几乎将天下的雷都踩完了。 剩下的,却是让他那个师弟踩了。 “丛刃做了你二十年师父,而我做了他一千年的朋友,难道我不能来吗?” 陈怀风听着卿相的这句话语,倒是沉默了下来。 毕竟这确实是事实。 卿相没有与这个剑修多说什么,毕竟二人现而今的故事,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这个悬薜院的书生只是与那个缺一门的道人平静的沿着那被斩开的青山,向着那处青山之巅而去。 陈怀风长久地看着卿相的背影,倒是轻声说道:“听说悬薜院真的要与陛下不死不休了?” 卿相微微顿了顿,而后平静地说道:“是的。” “为什么?” 这个剑修似乎并不能理解卿相的这种选择。 当初卿相与丛刃在溪桥边的故事,这个不知在园林之中何处饮茶的剑修,自然未曾知晓。 那个白衣大妖回头看着青山脚下的剑修,倒是微微笑着说道:“剑宗反得,我书院自然同样反得。” 这其实是一句很无赖的话。 难道别人出生就死了,你也要跟着死吗? 陈怀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随着卿相一同向着这处青山之上而去。 卿相挑眉看着陈怀风。 “你不管你的剑了?” 陈怀风很是认真的说道:“剑来剑往,终究需要一些时间,正好可以看看院长来此想要做什么。” 卿相惆怅地说道:“陈怀风啊陈怀风,你现在真的一点都不迷人了,难道你觉得我会对那个王八蛋,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企图吗?” 陈怀风静静地向着青山之上走去,站在了二人之前。 “院长可以理解为,怀风正在为师父守孝,见而不闻,自然非礼。” 卿相叹息一声,说道:“随你吧。” 陈怀风又看向了一旁那个道人,行了一礼。道人九叠,放眼整个修行界,都是境界奇高之人。 “这位应该是缺一门的前辈?” 木摇风很是端正的回礼。 “缺一门,木摇风。” 陈怀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说道:“请。” 请之一字,当然不是请出手的意思。 只是请上山的意思。 不请而来,自是非礼。 ...... 卿相静静地站在当初丛刃执剑而立的位置,眯着眼睛,越过青山,看向了某处剑痕剑势极为鲜明的远方。 当初便是在那样一处青山之上,某位人间帝王,握住了丛刃的方寸,施展了那样一式磨剑崖的绝学。 悬于一线而决于一念之意,至今犹存。 这位只在三观之下的道门大修,站在这样一处青山之巅,依旧能够从那些残留于人间之中的诸多行迹与意味之中,感受到当初那样一剑所带来的压迫感。 那一剑停在了青山之前,或者说,是丛刃所站的这一处之前。 神河所施展的人间一线,自然不可能被丛刃所拦下来。 所以,大概当晚,曾经在这片人间之中,出现过了一个酒葫芦。 于是那一剑之势,被尽数截留,未曾真正的落向这片人间。 至于那个来自缺一门的木摇风,则是无比震撼的站在卿相身旁。 有些东西,亲眼所见,与道听途说,自然是不一样的感受的。 哪怕他明知道自家观主都是因为那两个剑修之争,从而受了重伤,才不得不回观修养。 只是当他真的亲眼看见存在于这一处的那些剑意之痕的时候,依旧深深的陷入那种惶恐之中。 一直过了许久,木摇风才很是庆幸地叹息着。 “大概世人并不知道,在今年三月的时候,他们便曾经真的悬于一线而决于一念。” 卿相轻声说道:“你要知道,彼时的南方,便是那位神女大人,都是将冥河之力牵引向了大泽彼岸。磨剑崖绝学人间一线,从来都不是应该存在于人间的剑式。” 陈怀风便沉默不语地站在不远处——这个位置,当初曾是某个叫做张小鱼的剑修站立的地方。 这个剑修后来当然也许多次站在那样一处青山之巅,看着那些剑痕沉思着。 这片人间残留着诸多的痕迹,不止是剑意,也有巫鬼之力,也有道韵。 只是所有的那些东西,都仿佛是在为某个蒙着眼睛的白衣剑修的出现做着铺垫一般。 就好像。 就好像命运就是这样。 就是陈怀风与卿相所站的地方。 就是当初张小鱼与丛刃所站的地方。 人们站在过往的足迹里,无比诚恳地思索着许多东西。 然而好像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所有人都无法从命运里有所收获。 一如卿相无比徒然地叹息着。 “丛刃啊丛刃,你确实是个王八蛋。” 一个以因果剑闻名,精通九字真言巫鬼之道与佛门宿命通的人,却偏偏什么也不说,带着他的剑潇洒地离开了南方,一言不发的死在了东海。 当然可以说是个十足的王八蛋。 卿相转回头来,看着那个在这片青山里待了很久的剑修,无比诚恳地问道:“你师父究竟想要做什么?”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院长都不知道,我又如何会知道?” 卿相叹息了一声,转身向着山下而去。 “看来这样一个问题,只能去问神河了。” 木摇风与陈怀风站在山头,看着那个安静地向着南方而去的身影。 神河已经回到了槐都,那场槐都的短暂的风雨,在悄无声息之中平静了下来,便是人间剑宗的那些剑修都不知去向。 接下来的故事,自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那些据守南方的叛军与悬薜院之人,将要面对来自北方的清算。 卿相当然不可能长久地在人间闲逛着。 前来丛刃身死之地看一眼,大概便是这段旅途最后的一站。 身为悬薜院院长,这个书生终究还是要回到南方去,准备迎接自己的故事。 一直走了很远,卿相却是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陈怀风,想了很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后只是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重新转回头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青山。 那个叫做木摇风的,来自缺一门的道人,亦是向陈怀风辞别而去,只是大约去的方向有些不同。 木摇风向北而去,或许目的便是青天道。 陈怀风在那处山头站了很久,而后人间终于有剑光倏然而回,悬停在了陈怀风身前。 剑上干干净净,并无血色。 只是在剑锋之处,却是有着一处极为凌厉的豁口。 陈怀风静静的看着身前之剑。 师兄与师兄自然亦有差距。 这个曾经终日饮着枸杞茶的剑修,或许也不得不承认。 自己已经越来越难追及那样一个白衣剑修的步伐了。 但,这是不应该的事。 张小鱼已经快六叠了。 哪怕人间真的有着一种叫做张小鱼的鱼,又如何能够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无比迅速地自初入大道,一直跨越到了六叠之境? 陈怀风当然也有许多的东西没有与那个白衣卿相说。 一怀风雨的剑修收起了手中之剑,走到了那处青山之巅,缓缓坐了下来,将剑插在了身旁的泥土之中,一如当初在同归碑下的墓山之巅一般。 “命运的答案,其实是在张小鱼身上。” 这个身形高大的剑修静静的看着这片青山人间,低声说着。 “我猜得对吗,师父?” 陈怀风并不笃定于这样一种猜测。 毕竟这样一个剑修,连命运的问题是什么,都未曾清楚。 在短暂的调息之后,这样一个剑修身旁之剑,再度拖曳着剑光,穿过了那些破碎的青山人间,不知去向。 ...... 命运就是这样,就是我所站的地方。 某个白衣剑修在三月的暮色里,曾经这样诚恳而悲哀地说着。 也是每个人所站的地方。 不止少年。 ...... 一如当初那个叫做江河海的七境弟子所说那样,倘若胡芦离开了人间剑宗,那么他也会离开了。 于是当有少年虔诚地,一步一叩地,向着西面的山道而去的时候。 江河海也在人间剑宗之中收拾着东西。 丛心抱着那个布娃娃,倚在门边,安静的看着这个剑宗弟子在那里整理着房间。 “离开人间剑宗之后,你会去哪里?” 丛心这样问着。 江河海的动作顿了顿,又继续认真地叠着床上的被子。 “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呢?” 丛心问得很是平静,就像她确实不在意这样一个剑宗弟子的离开一般。 江河海只是轻声说着。 “因为剑宗太空了。一点都不像人间了。南衣城也是的。” 人间好像就应该热热闹闹诚诚恳恳,你在打牌,我在闲聊,他在匆匆穿过巷子,去找心爱的姑娘。 而不是现在这样,在巷子里走了一下午,都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丛心沉默了很久,紧紧地抱着怀里的那个布娃娃,而后轻声说道:“如果以后,以后人间剑宗又热闹起来了,南衣城又繁华起来了,你还会回来吗?” 江河海长久地沉默在了那里,将那床被子叠好抱了起来,踮起脚放入了一旁的橱柜上层,这个并未在人间的故事里留下多少笔墨的年轻剑修走到了窗边,在那里看着剑宗园林里那些六月里茂盛却也孤寂的树木亭台。 “师兄们还会回来吗?” 江河海像是在反问着丛心,也好像只是在喃喃自语着。 “师父还会回来吗?” 那个少年时候的没有太多忧虑的我还会回来吗? 有些或许是会回来的。 而有些不会了。 四时最好的未必是三月,一去不回的不止是少年。 “他们会回来的。” 丛心很是认真的说着。 江河海转回头,笑了笑,说道:“他们都回来了,人间又热闹起来了,丛心,这不会是真的,这是胡芦的梦。” 休言万事转头空。 未转头时皆梦。 “就算他们真的都回来了,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的,人间剑宗历来如此。我们只是提前了这样一个过程,丛心,一去不回,是人间剑宗的最为长久的故事。我们是滴进水里的水,吹进风里的风。落进雪里的......” 江河海停顿了少许,轻声说道:“梅花。” 这个剑宗弟子站在窗边的风里,轻声笑着。 “但你是桃花,你要长远地恒久地开在这里。所有已经离开的,才会记得自己曾经从哪里而来。” 丛心什么也没有再说,抱着那个布娃娃走出了小楼,踩着六月的随着一些并不枯黄的叶子落在地上的风,安静的离开了三池。 只是却也没有回到一池的树屋,也没有去桃花溪桥边。 这个其实比所有剑宗弟子都活得长久的桃花之妖,安静的走到了人间剑宗门口,推开大门坐在了那些张小鱼修好的石阶上。 一直到黄昏的时候,最后的那个留在剑宗里的七境剑修才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走了出来。 江河海站在丛心身旁,安静地看着面前一河流水。 或许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江河海心中或许有些许多的情绪,只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目光渐渐落向了河畔的垂柳,寂寥的长街,还有那些总让人感觉有些残破之意的青檐。 半天霞光流溢,一派烟云低垂。 倘若不是世人的故事。 这应该只是一个寻常的傍晚。 人间所有的傍晚,都只会是寻常的傍晚。 世人各怀心思,才会物皆着我之色彩。 于是物皆浊我之色彩。 天地大美,被我的情绪亵渎了。 江河海安静的想着,而后回头默默地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丛心。 “我走了。” 丛心只是抱着手里的布娃娃,点了点头。 于是江河海执剑负行囊而去。 或许再见之时,便不知是人间哪片江河海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南衣河的桥上先生与书生 有人正在回来,有人正在离开,在这样一座古城之中,当然也不乏有人正在发呆。 云胡不知早已经没有了静心修行的心思,在得知了瑶姬与某个青裳少年之间不可避免的故事之后,便是连书都看不下去了,很是愁苦地在院子里散着步。 六月的竹叶翠绿,暮色时分落在地上的时候,倒是确实与那些横斜疏影相得益彰。 满林风声飒然。 书生停下来在道旁看着林中修竹的时候,身后却是传来了另外一些簌簌然的声音。 云胡不知转回头去,这才看见了那个许久不见的梅先生却是又回来了。 南方故事虽然乱,只是终究对于这些悬薜院里的杂事先生而言,自然不会有什么影响。 梅先生在五月的时候,曾经身体有些不适,于是那段时间便请假回去了,一直都没有来,直到今日云胡不知才重新看见这个中年有些发福的男人。 “梅先生的病好了?” 云胡不知看着梅先生关切地问道,梅先生这个称呼,倒是云胡不知随着陈鹤南岛他们学的。 梅先生低头扫着地上的落叶,轻声叹息着说道:“年纪渐渐大了,哪有说好便能够好利索的。” 其实梅先生自然也算不上年纪很大。 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十多岁而已。 只是大概心思老了,年纪自然也跟着会大许多。 云胡不知也是这样想的,看着这个在去年春天之后,便总是表现得很是苍老的门房先生,轻声说道:“院长千年都未老,梅先生又如何能够算老?” 这个其实姓李的梅先生轻声笑了笑,站直了腰,扶着扫把站在那里。 “院长寿数未知,千年自然不算老,但世人撑死百年,临近半百了,自然可以说着奔着老去了。” 云胡不知同样笑着。 其实二人都心知肚明真正让人老去的原因是什么,但是谁也没有提起。 人间风起,吹着道上的竹叶离乱地飞着,云胡不知下意识地抬手,以天地元气止住了那些被吹得四散而去的落叶。 梅先生很是惊叹地拄着扫把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在去年才开始真正踏入修行界的书生。 “先生体内的元气,又浑厚了许多了。” 云胡不知散去了那些元气,倒只是惆怅的说道:“不足为道也。” 哪怕梅先生这样曾经也是自院里走出来的人,却也是有些听不明白这到底是不值得去说,还是算不上大道的意思。 想不明白的事,多半是与自己无关之事。 风起暮色凉,梅先生倒是低下头不住的咳嗽了许久,而后又拿着扫把,继续扫着地上的叶子。 云胡不知大概也确实有些愁闷,在一旁看了少许,倒是问梅先生要了一把扫把,一同在道上扫着那些落叶。 暮色深沉,院里虽然寥落,但是总还有些学子留在了学舍之中,二人一路扫叶点灯。 云胡不知倒好像是真的忘了那些令人愁苦的事情一般。 只是美好的,安宁的扫地点灯的工作,自然总会结束的。 云胡不知拿着扫把,停在了悬薜院大门口,梅先生正在旁边的院子里点着灯。 这条门外僻静的巷子里一派黄昏之色。 那些巷道石隙里的苔藓,远没有春天那么鲜绿了,有些暗沉的生在那里,像是一处处霉斑一样。 梅先生点完灯,提着手里的油灯出来的时候,看见云胡不知站在那里发着呆,倒也是有些好奇地问道:“云胡先生在想什么?” 云胡不知回过头来,或许确实是想起一些东西,轻声笑着说道:“我想起了去年三月的时候,一个妙极的闲逛的故事。” 梅先生自然也想了起来。 那个叫做陈鹤的年轻人,在某个晚上闲来无事,于是便拉着少年拉着云胡不知,也拉了梅先生,四人一起闲逛去了南衣城。 于是这两个留下来的先生,大概有了些旧事重寻的意思,放下了手里的那些家伙,在暮色将尽的故事里缓缓穿过巷子,向着不见旧时人的旧时人间走去。 二人一路闲走。 也不知是六月晚风吹得人昏昏沉沉,还是那种颇有些浓烈的暮色使人沉醉。 梅先生在走了一段路,走在那些宁静的行人稀少的长街上的时候,倒是有些头晕目眩。 好在不远处就是南衣河的一段,河边通透来风,云胡不知搀扶着梅先生走到河边靠着护栏吹了吹河风,梅先生才感觉好了许多,很是感叹的站在那里,像是开玩笑一般的说着:“所以世人的体格,大概确实是不尽相同的。有人四十多岁生龙活虎,到处乱溜达,也不见有什么事,有人却总有种病恹恹的感觉了。” 云胡不知没有附和,只是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看了梅先生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梅先生前段时间回去修养,可曾看过大夫?” 梅先生笑了笑说道:“自然看了,大夫说我体虚气弱,要尽可能的补一补。不算什么大事。” 云胡不知稍稍放下心来,没有多说什么。 梅先生倒是迎着一河寥落寂静的风——很多年前,当这个门房先生还是个初来乍到的悬薜院少年学子的时候,大概他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用着寂寥这样的词来形容这座古城里的风光。 “所以有时候,做妖还是有好处的,你看院长得了酒疸那么多年,倒是什么事都没有。” 云胡不知只是惆怅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梅先生吹着风,感叹的心思渐渐多了起来,又向着不远处的那座河上之桥缓缓而去,停在桥上,眯着眼睛站在风里看了许久,而后看向了桥下宁静的云胡不知,笑着说道:“其实在去年春天的时候,与陈鹤南岛那两个小子在这里看着人间繁盛的夜色的时候,我总是会下意识地想着,或许在多年以后,我会在这里听见他们从人间传回来的消息而感叹着。” 云胡不知自然明白梅先生什么意思,抬头看着他轻声笑了笑说道:“只是大概你我都没有想到,那两个人,却是一去便没有音讯了。” 人间当然不是所有故事都会有回响的。 梅先生很是唏嘘地说着:“毕竟当时我也看得出来,院里对待南岛和陈鹤的态度,其实很是暧昧。于是总会想着许多声名鹊起的故事。” 云胡不知倒是想了想,而后认真的说道:“或许梅先生再多等一等,多过些年头,就能等到那些故事了。” 梅先生呵呵的笑着,对于云胡不知说的那些话却是不置可否。 云胡不知也走到了那处桥上。 这处寥落的承着暮色的大河,倒是远远地有一艘小舟漂流而来。 无论是云胡不知还是梅先生,都是有些诧异的看着那艘小舟。 这样的一幕,像极了当初某个名叫鼠鼠的小妖撑船而来的模样。 只是直到那艘小舟靠近了,梅先生才释怀地移开了目光。 小舟自然是乌蓬小舟,只是舟头之人并非鼠鼠,而是一个女子。 只是云胡不知在看见那个舟头女子的时候,眸中倒是有了许多惊色,有些惊诧地看了少许,而后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丛心前辈?” 这个书生大概是第一个以前辈称呼丛心的人。 舟头赤足的桃衣女子大概并不是很喜欢这样一个令人一眼就觉得岁月漫长的称呼,是以并没有回应云胡不知,只是安静地坐在舟头一侧,踏水而看人间暮色。 云胡不知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说错了什么,而后很是迅速地改了口。 “丛心。” 眉眼干净得如同自画中走出的女子这才抬起头看向了那个桥上的书生——事实上,这样一幕,本身便像极了一幅暮河行舟之画。 相比于那样一个曾经终日撑船行于河上的小鼠妖而言,世人见过丛心的,其实寥寥无几。 而见过这般模样的丛心的,更是凤毛麟角。 至于云胡不知为何认得出,自然便是因为自家老师曾经于云胡不知说起过这样一个人间剑宗桃花大妖的故事。 书生虽然叫住了这个不知为何舟行大河之上的桃衣赤足女子,却也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是以站在那里犹豫了许久,才有些生疏的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小舟漂流的速度渐渐在桥边平缓了下来。 那个舟头女子抬头静静地仰看了这个黄粱的年轻书生很久,而后看向了南衣城,很是平淡的说道:“出来看看。” 书生并不知道现而今的剑宗园林里,最后一个剑修也离开了,自然有些不解,只是想着终究丛刃死在了人间东海,这个书生也没有多过问,只是微微笑了笑,说道:“挺好的。” 丛心再度低下了头去,小舟自桥沿之下而过。 云胡不知回过头静静地看着那个人间未见的桃衣女子。 梅先生至此才在一旁轻声问道:“原来人间剑宗的丛心是这般模样?” 云胡不知沉默了很久,其实这个书生也不知道丛心究竟应该是哪般模样。所以过了很久,云胡不知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梅先生倒是很是惊奇地站在桥上站了许久。 “她是不是也是一个很厉害的剑修?” 这个问题或许确实是有答案的。 “不是。”云胡不知认真地说道:“她是一只从未修行的大妖。” 梅先生倒是有些惋惜地叹着气。 云胡不知回头有些古怪地看着梅先生,问道:“先生叹什么气?” “人间剑宗最后走到这般寥落的境况,剑宗之中连个像样的剑修都没有了,自然令人唏嘘。” 云胡不知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不是剑修,未必便不能用剑。 云胡不知在一开始便看见了某柄被放在船沿边的青色的如同桃枝一般的剑。 暮色确实随着一河流水缓缓而去,人间渐渐昏暗了下来,只是现而今的南衣城,已经很难像过往一样,用着满城繁盛的灯火,去撑起那样一帷夜幕如盖。 这两个悬薜院里的先生缓缓地沿着来时的路向着院中而去。 梅先生大概依旧在煎着用来调理身子的药,出来的时候还未曾闻到什么浓烈的气息,等到云胡不知回来的时候,却是在门房附近嗅到了一种煎得很苦的味道。 书生站在那里看着梅先生走入了门房之中,将房间里煨了一下午的药倒在碗里皱着眉头喝着,沉默了少许,云胡不知倒是情真意切的说道:“先生还是要注意保重身体。” 梅先生并没有说话,只是在那个书生向着悬薜院深处而去的时候,这个门房先生又跟了出来,站在那些庭院灯静静洒落的院子里。 “云胡先生。” 云胡不知有些疑惑地转回了身来。 只是不知是药太苦,还是有些故事确实很难开口,梅先生却是长久地沉默着。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门房先生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老谢或许不是什么好人。” 云胡不知用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梅先生口中的老谢,便是当初悬薜院里的谢先生。 这个书生有些不解地看着梅先生,问道:“先生什么意思?” 有些东西最难的,自然是开口的第一瞬间。 当某些被深藏的压抑的气息从唇齿口喉之中吐出来,于是往往便是一河倾泻之水一般。 “去年三月的时候,我去杏林找他还前晚顺走的一盏油灯。” 梅先生低头喝着那种滋味生苦的药汤。 “看见了他与一个道人正在杏林深处说着许多东西。” 云胡不知依旧有些不解,看着梅先生说道:“道人?是谁?” 梅先生轻声说道:“山河观李石。当然,那时我也并不知道那人便是李石,只是依稀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山河观的道人,直到黄粱谣风发生了那些事情,许多故事在今年被世人发掘了出来,我才意识到了这样一件事。” 云胡不知沉默的站在那里,却也是想起了那样一个曾经与自己数次论道的青牛院五先生。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书生才轻声问道:“所以谢先生叫什么名字?” 梅先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谢苍生。他叫谢苍生。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听见那个站在我旁边,一同等待着悬薜院春招结束的少年被念出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人应该不会是一般人——世人谁会取一个这样的压不住的名字呢?” 风雪谢苍生。 这样一个名字,或许确实不是世人能够压得住的。 “只是我大概没有想过,他远比我所想象的还要......” 梅先生说到这里便沉默了下来。 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绝情一些。” 云胡不知静静地站在那处入院深处的竹林小道上,夜色里有一些庭院灯正在道旁缓缓散发着光芒。 梅先生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东西,直到将这些故事都说了出来,这个先生脸上的气色却是好了一些。 当世人心中有些压抑的郁结的东西的时候,大概总会让人看来憔悴。 云胡不知看着捧着药碗的梅先生,轻声说道:“原来先生一直都是心病吗?” 梅先生倒是叹息了一声,说道:“人谁没有心病呢?人谁又只有心病呢?” 云胡不知缓缓说道:“确实如此。所以先生觉得谢先生的心病,又是什么?” 当初在竹林小道,云胡不知与那样一个先生说着许多东西的时候,其实也能够看得出来,谢先生自然也是有着一些隐秘的故事的人。 只是大概他也没有想过,在背后的故事,会是这样的。 这个书生大概一度以为,让那样一个先生无心授业,终日杏林静坐的,会是一个关于世人与妖族的情爱的故事。 只是现而今看来,或许并非如此。 梅先生沉默了很久,而后认真的说道:“这便是我不得而知的事情了。” 这样两个老友之间,终究曾经有过一段漫长的疏离期。 或许答案要从谢先生在青天道之中的故事开始说起。 这样一个天赋并不差的道人,当年为何离开了青天道,或许当初旁人都未曾留意,只是显然有着许多隐情。 云胡不知叹息了一声,转身向着书院深处而去。 梅先生看着那个年轻书生的背影,却是问道:“云胡先生去哪里?”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我去杏林坐坐。” 这是一句当初那样一个青牛院五先生最常说的话。 悬薜院的先生学子们,偶尔看见那样一个曾经的悬薜院大先生的时候,那个看起来很是寻常平淡的道人,往往都是说着去杏林坐坐。 不是在杏林坐着,就是在去杏林坐坐的路上。 梅先生看着云胡不知的背影,想了想说道:“云胡先生稍等一下。” 云胡不知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梅先生,后者三两口的将碗中的药喝完,而后转身走入了门房之中,没有多久,便拿着一盏油灯走了出来,梅先生有些发福的身子匆匆穿过了小道,将那盏油灯递给了云胡不知。 “或许先生带一盏油灯,能够看得更清楚一些。” 云胡不知看着手中那盏寻常的世人的油灯,一时之间却也是不知道梅先生说的看得更清楚,究竟是指哪一方面。 不过这个书生还是认真地说了一句多谢,而后把持着油灯,缓缓向着青牛院的杏花溪坪那边而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很好与不好 那样一处杏花溪坪的林子深处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在林中小道尽头的树下有着一些坪地,有着一些石桌石椅而已。 人间已经是六月了,自然不可能再有什么杏花。 云胡不知带着那一盏油灯走来的时候,倒是在那些树下,看见了不少被闲置在那里的油盏。 大约当初那样一个谢先生,便是一路执灯来此,久坐于其间。 其实谢先生喜欢在杏林里静坐,自然不是什么秘密,这是南衣城悬薜院都知道的事。 或许也正是因此,院里的先生们倒也极少会进来打扰那样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心思懒散的青牛院先生。 大概也只有梅先生会来此叨扰。 云胡不知握着油灯,静静地站在那条小道上。 油灯或许确实是有些特殊的含义的。 当初某个伞下少年初来院中的时候,那个先生便向梅先生讨要了一盏油灯。 彼时少年自然还不解地问过梅先生谢先生不应该是修行者吗?为何走夜路还需要点油灯? 那时梅先生告诉少年,谢先生说那是在修行。 只是究竟修得是什么,行得是什么,梅先生自然未必真的清楚。 杏林夜风簌簌,吹起了许多干枯的叶子,在林子里四处滚动着。 云胡不知却是突然在某棵杏树下看见了一些东西——梅先生说得没有错,行走在夜色之中,带着一盏油灯,自然会看得更清楚一些。 那是一张被雨水打湿污浊了的纸张。 书生握着油盏走了过去,在树下弯下腰来,拾起了那样一张纸。 上面很是凌乱地写着许多东西,只是大约那位先生也曾心思烦乱过,最后又将那些字迹尽数涂抹掉了,只留下了最后的寥寥几字。 大道废,有仁义。 这是青牛五千言中的一句话。 但其实它还有着一些更为详实的语句,便是当今人间都有所耳闻的十九章之语。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云胡不知静静地看着那张被雨雪浸泡过的皱皱巴巴的纸张,沉默了很久。 这并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只是一个道人静坐静思之时的自我排解的笔迹而已。 书生拿着那样一张纸走到了那处石桌前,将纸张翻了过来,抬手在油盏的灯芯之上捻了捻,直到指头黢黑。 云胡不知提指如笔,静静地看着那样一张被遗弃在了雨雪之中的纸张很久,而后以指上的油墨之色,平静地写了一行字。 先生心向往之,但不可以至。 这大概便是这个书生对于那样一个道人之举的回答。 杏林之中响起了一些轻微的脚步声。 一直沉思着的云胡不知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瑶姬不知何时却是已经来到了这片杏林中。 这个古楚神女一身神力已经极为浓郁,书生静坐在那里,都是觉得自己犹如立于冥河之侧一般。 瑶姬静静的看着那张石桌上的纸张,而后抬起头来,看着云胡不知语调平缓地问道:“为何不可以至?” 云胡不知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方才写下的那一句话,沉默了很久,而后看向瑶姬说道:“不可否认的是,函谷观确实给人间带来了一个新的时代,只是天下有如何会有一定便永远是对的东西?圣人之言也,未必不能是靡靡之音。废弃大道,摈弃巧利,固然可以带来一时之安稳。但人间有如逆水浮舟,倘若真的千万年如一日,其生犹死。” 瑶姬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个书生。 云胡不知或许确实性子要比卿相他们更为柔软一些,沉默了少许之后,轻声说道:“道者反复,而非沉溺。十九章之言,以为精神之境有余,但行之于人间,或许确实是极为谬误的选择。” 瑶姬静静地看着这个卿相的学生。 倘若是那样一个书生,说到了这里,大概便已经开始骂起街来了。 但是云胡不知依旧很是平和。 云胡不知等待了很久,依旧没有听见瑶姬的声音,书生抬起头来,在油盏的光芒之中,很是认真的看着这位古楚神女。 “那神女以为如何?” 瑶姬平静的转过了身去,看着满林夜色。 “你说的确实是对的。但是云胡不知。” “世人只靠道理,是活不好这一生的,越是讲着道理的人,越是辨明对错的人,往往都不会过得很如意。” 云胡不知沉默了下来。 “哪怕天下人人都讲道理,但是人间的灾祸也是不讲道理的,山会塌下来,水会淹过来,撑着伞走在夜雨之中,或许都会失足跌倒,摔死在大路之上。你觉得这样的事情是与世人讲道理的吗?打烂了天,人就会死,大地沉陷,世人便只能抱着浮木漂浮在大海上。天地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发生的。所以你们人间的道典之中有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语。天地自然如何,世人便只能如何,所以其实我观你人间大道之语,无非便是在说着不争,说着顺应。” 云胡不知颇有些惊异的看着林子的黑裙女子。 悬薜院中有着诸多书籍,只是他也确实没有想过,瑶姬会去看人间的道典。 这个古楚神女回头看着书生,继续说道:“世人以大道的名义来反抗神鬼的宰制,却从未想过,其实那样一座道观,在很多年前,便已经将一切的答案告诉了你们。” 云胡不知轻声笑了笑,说道:“是的,我也没有想过神女大人您居然也已经看过了人间道典,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便已经说过了,先贤之言,未必便对。两千年前的人间,所能够看见的故事,自然与当今人间所能见到的是不一样的。我们从不质疑祖辈们对于后世的贡献,只是时代的局限性,总会让他们看不清许多的东西。人间不是一家之言,天下不是固守之地。函谷观的人未必便不曾讽笑过第一次见火而惶恐的蛮荒之人。但文明的意义便在于此,总要先看见火,才能去了解火。我觉得人间最美好的故事,莫过于当年的道圣,偶然自冥河之中醒来,看着当下的人间,看着当年他为之奔走以求解惑的人间,不无惊叹地说着——原来是这样啊!” 这个悬薜院的书生无比认真地看着瑶姬。 “人与鬼神,终究是不一样的,神女大人。” 瑶姬听到这样一句话,倒是转回了头去,抬头静静地看着遥远的夜色里的那样一处幽黄山脉。 山中有古来之河流,承载世人之生死。 “若是他偶然醒来,只是悲戚地看着人间,云胡不知,你是否会道心破碎?” 书生怔怔地坐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书生才不可置信地说道:“神女大人莫非见过道圣?” 瑶姬平静地说道:“或许如此。” 冥河上下,无非人间而已。 这是当年槐帝所证明的东西。 这样一个自冥河之中复苏而来的神女,或许确实有可能,在冥河之下的人间,见过那一位函谷观最后一代观主。 瑶姬似乎并不想提及那样一处冥河之中的故事,只是平静地说道:“不可否认,泥泞之中,确实有着无穷的希望。但哪怕你们走到了山顶,不过也只是一条死路而已。那同样是其生犹死。倒不如,曳尾于涂。至少可以落得个逍遥自在。” 瑶姬平静地向着杏林之外而去。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瑶姬停在了那条小道的入口,站在一林摇曳的树影之中,回头静静的看着云胡不知。 “这是你们人间青牛五千言的第八十章。我觉得这样的一个人间,应该是很好的。” 云胡不知沉默的坐在那处石桌前,一直过了许久,才诚恳地坚定的说道。 “我觉得不好。” ...... 槐都的风雨告一段落。 这处浩瀚之都再次繁盛却也安宁了起来。 天下安宁,自然是人间最好的事情。 安居乐业,永远是一个世人的社会之中不会过期的褒义之词。 顾小二端着一碗面蹲在清晨起着薄雾的面馆门口,很是痛快地吃着。 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招牌,于是便免不了有几个本来只是打算路过的人,看着这个肩头披着抹布的小二,吃着那样香的一碗面,咽着口水,走进店里要了面来吃。 顾小二不无得意地想着,什么叫做老艺术家的素养。 其实那碗面下得很是潦草,连料都没有放足,毕竟只是烧开水,先试一碗而已。 但是顾小二还是蹲在面馆门口大口的嗦着面。 随着槐都的那些街巷里的夜色真的一点点被世人踏碎挤破,于是面馆里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顾小二也放下碗筷,开始了一大清早的忙碌。 后厨的水汽蒸腾着,面条被一碗又一碗地送到了前面去。 清晨时候,面馆的生意自然好得很,毕竟大清早的,能够简简单单的吃上一碗有滋有味的面,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一直忙碌到了近午时分,面馆里才渐渐闲了下来。 一众小二很是悠闲地靠在窗边嗑着瓜子聊着天,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们说着闲话。 倒是有人想起了祝从文,而后看向了顾小二。 “二哥,你说祝从文那小子,在国子监里应该不会受欺负吧。” 顾小二在一旁擦着桌子,笑着说道:“那倒没有,我先前去过一趟国子监,虽然没能进去,但是还是让人把祝从文叫了过来,你别说,他好像胖了一些了,大概吃得比我们面馆里好多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前些日子的故事,让这样一个书生终日忧思,难免消瘦了下来,等到一切回归正常之后,自然气色便好起来了。 众人在那里胡乱地说着许多玩笑话。 “你说以后他真的做大官了,我们是不是得规矩一些拘谨一些,叫上一声老爷?” 顾小二气干云霄地说道:“这小子要是敢在我们这帮兄弟面前摆谱,你看我打不打烂他的脑壳!” “哈哈哈啊哈哈。” 街头的人们都是神色古怪的看着这处面馆里的小二们,也不知道他们在笑着什么东西。 顾小二趁着有些闲适的时间,搬了根凳子,跑去了店门口坐着,而后在怀里摸着什么。 店里的小二看见顾小二这般模样,很是好奇地问道:“二哥你在摸什么好东西,是不是藏的私房钱?” 顾小二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霍然是一块没有啃完的柿饼。 小二们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便没有在意,继续转回了头去在那里胡吹乱侃。 柿柿如意,自然是事事如意。 顾小二脸上的笑意确实渐渐敛去了。 其实他那次并没有在国子监见到祝从文。 书生大概正在忙着读书,所以没有空出来。 ...... “九百九十三年的时候,便是在槐都之中,李石见到了那个从悬薜院而来的谢先生。” 柳青河看着面前的那些人间街巷,微微笑着说道。 “所以人间的一些故事走向山河观,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在这个天狱之主身旁,平静地站着那位一袭黑袍的人间帝王。 二人的目光正一同落在那处看起来很是寻常的长街之上,长街之上有处酒肆,开了很多年了,哪怕是柳青河与神河,都未必记得那已经开了多少年了。 但是人不记得的东西,一些文字未必便不记得。 “柳三月当年也在。” 神河平静地开口说道。 当年那样一个形貌美好的少年道人,便是在这样一处长街层叠迷离,如同天外星火流落的人间街头,陷入了一种足以改变他一生的热烈的情绪之中。 柳青河当然知道神河并不是说柳三月也是其中一员。 他很清楚这位陛下,其实很喜欢那样一个青天道道人,不然一个道人,又如何能够成为槐都兵部侍郎? “正是因为柳三月也在,有些东西才被记载了下来。” 柳青河轻声说道。 那样一个当年正是三月少年的道人,在长久的震撼之后,一回头发现与自己一同在人间闲走的道门师兄不见了。 他先是去找了守在街头摊贩边,等着吃炸年糕烤包子的张小鱼——彼时的张小鱼,身上还只有一身道袍,并没有那样一袭白衣,端正而规矩地站在那里,哪怕心中很是期待,也只是暗搓搓地在道袍的袖子里搓着手。 只可惜这样一个少年大概确实过于等待的入神,却也是没有注意到自家师兄去哪里了。 至于陈青山。 那个短视之人,更不用说了,他看人间灯火的时候,早就花花绿绿一片,就像看着一面起了雾的镜子一样。 “虽然槐都之中不可能会发生什么大事。”柳青河轻声说着。“但是终究那是李石,是道门之中这一代天赋最为出色之人,巳午妖府与天狱都帮忙着寻找了一下。” 这个天狱之主看向了那处酒肆门口。 “据说是在这里找到了李石。他那时正在发着呆。不过李石毕竟是观宗之人,行事风格更偏向于缺一门,向来比较安静,是以所有人也都没有在意这个道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神河静静地听着,而后说道:“后来呢?” 柳青河叹息了一声。 “是天工司当年的一个无意之举。” “谢苍生当年代表悬薜院前来槐都,天工司对于这样一处以文化之天下的书院,自然颇为好奇,对于其中数理院与风物院这些院系,尤为好奇,于是便想请谢苍生前去天工司聊一聊。这才发现了藏在岁月里二人的交集。” 人间是天下人的人间。 哪怕这是当今人间共主,自然也不可能真的去看着所有的东西。 神河至此却也是终于明白了这些当年之事的脉络了。 正是因为当年天工司的这一意外之举,这才导致了那样一个本该被掩埋下去的故事,被众人从岁月里发掘了出来。 柳青河从怀中掏出了一些案卷,在那里一面翻着,一面说道:“谢苍生当年是自己前去悬薜院中入学,后来因为天赋优越,被送荐去了青天道,不知为何,未入大道,在二十一年前,离开了青天道,回到了悬薜院中,做了一名青牛院先生。值得一提的是,当初入学之时填写籍贯的时候,这个人写了一个东海。” 神河淡淡地说道:“谢朝雨当年在人间,应该曾有过一个妻子?” 柳青河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但是已经死去多年了。” 这位人间帝王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人间长街,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东海堪海衙的船队应该也快返航了吧。” 柳青河点了点头,说道:“已经在路上了。” 神河转身离开了这处悬街。 “让谢朝雨带着他们来槐都。” “好的,陛下。” 在槐都见神河,与在东海某处小镇牌馆之中见神河,自然不是同样的意味。 在人间是三剑。 在槐都是陛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含光与雪中君 余朝云循着那些满是水汽的司衙小道,一路走了过去。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没有夹稳的牛肉,于是胡乱的滚进了下方的炭火之中。好在自己不是真的牛肉,天工司也不是真的炭火。 只是天工司底部的温度确实比上方要更高一些,从那些被蒸腾的水汽之中便可以看得出来。 大概便是因为诸多怪奇的司衙建筑与大片的支撑着槐都运转着的机括的原因。 这个青天道少女一直走了许久,才终于在天工司底部正中心的天工衙附近,打听到了那个少年师叔的消息。 因为青天道与槐都与天工司历来关系不错的原因,这个少女倒是被允许进去看看。 这让余朝云有些受宠若惊。 不过毕竟天工司是大风朝最为核心的机构,能够去司衙之中多看几眼,自然是很难让人拒绝的提议。 余朝云收起了那柄天工司打造的很是精巧的机括之伞,随着那个吏人走入了那有着诸多繁琐而嘈杂声音的天工衙中。 有许多工匠与吏人正在司衙之中穿梭着,司间小道之上满是忙碌的人,偶有一些用于观赏的花树在路边檐下,但是并不多,也并不显眼,大约多而且大了,终归有些喧宾夺主,是以更多的,是诸多机括模型,余朝云甚至还看见了槐都南衣城这些人间城池的模型,上方大概与世人所见并无两样,但是在下方,却是余朝云从未见过的机括构架。 这个青天道少女很是惊叹的站在那里附身仔细的打量着那些模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总有一日,这些人间之城,会在某个厚积薄发的迸发点骤然拔地而起,成为世人所不可想象的人间。 余朝云看了许久,那些天工衙之人倒是没有谁过来阻止过这样一个少女,这不免让她有些好奇。 不是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余朝云很是疑惑的请教着一旁的吏人。 那人倒是轻声笑着解释道:“因为这并不是什么很机密的东西。而且这些都是古早时候的模型,那时对于力学的认知还不够清晰,自然有着诸多繁琐累赘的构造。等到天工司真的完善了这些构架,人间诸城都会进行一次重建。” 余朝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毕竟都这样摆在路边了,或许确实算不上什么隐秘。 一如现而今的人间,大概都知道了南衣城同归碑与山月城天堑壁垒那些东西。 青天道少女站直了身子,继续拿着那柄伞向着前方走去。 “大羿之弓呢?” 少女有些好奇的问道。 那名吏人倒是没有继续给余朝云解答了,只是认真的说道:“问这样的东西,哪怕是青天道,都可以说是失礼了。” 余朝云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那人回答得这么严肃,慌忙行了一礼。 “抱歉。” 吏人也没有在意,毕竟天下人人都好奇大羿之弓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当然是可以想的,也可以问的。 只是不能回答而已。 毕竟那真的是武器,而不是用以改变人间的东西。 ....... “不可否认的是,悬薜院的数理院对于万灵拟态模型的构建与研究,确实要比天工司更强一些,毕竟他们有着天下知名的风物院。” 宋应新拿着手里的那张图纸,很是赞叹的评价着。 南岛撑着伞站在一旁,很是沉默的看着宋应新手里的图纸。 上面的东西很是眼熟。 正是当初卿相爱不释手的飞仙。 那是一只蚂蚁模样的两轮车,远比当初陈鹤他们匆匆弄出来的天衍车要好看多了。 可惜少年没文化,看着这玩意两眼懵。 哪怕当初在南衣河边的时候见过一次,南岛此时看着宋应新他们那些机括师在那里指指点点的说着许多东西,依旧是不太明白。 至于什么流线型,减少空气阻力之类的词句,自然更不能理解。 一听一个不吱声。 只是少年心中却是隐隐有着一种极为荒谬的感觉——当初南衣河边夜色里的故事,他一直以为主角是自己,原来主角是卿相的那辆飞仙?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很是不解的问道:“天工司不应该远比悬薜院那些地方研究的更为深入一些吗?” 宋应新大概这才发现了这个不知道何时从小院子里走出来,正在一旁吃瓜围观的少年。 这个天工司司主很是感慨的推了推鼻梁上的叆叇。 “没有谁更强一些,只是我们最开始推进的方向与悬薜院不同,天工司最开始,是从道圣所提出的缺一粒子理论开始着手,与悬薜院所走的并不是同一个方向......” 少年听得一脸懵。 身处这样一处司衙之中,少年无时无刻不为自己不够开化而深感愧疚。 大概也是注意到了一旁少年越来越迷离的眼神,宋应新也很适时的止住了话头,微微笑着说道:“其实这也可以说是人间大道之事,毕竟缺一门所走的方向,与天工司颇为类似,都是在缺一粒子层面的研究。” 毕竟在缺一门所继承的,便是旧青天道与天工司对接的那一部分人。 南岛沉默了许久,最后诚恳的说道:“还是听不懂。” 宋应新笑了笑,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少年稍等一会,这个天工司司主拿着那张自南方得来的图纸,与司衙之中的那些机括师们继续讨论了起来。 只是说到了天衍机的替代优化问题的时候,少年此时却是听明白了。 天工司自然很是看好这样一种车辆,从前车马慢于是诚恳,只是读书人的感叹之词,倘若人间真的可以有着一种代替车马的工具,自然是更好的。 南岛听见他们说起了一种叫做混沌机的东西。 大概便是取名自古时候对于天地万物的一种猜测,天地初始混沌,一如鸡子,忽而开裂,遂生万物。 所谓混沌机,自然便是一种在内部燃烧的机器——天地如鸡子,自然需要巨大的能量来使它开裂。 南岛听到这里的时候,倒是如梦初醒一般,看着众人说道:“混沌机是否便是剑修点燃神海换取剑光之速的那种方式?” 宋应新这才想起来一旁撑着伞的少年,是一个剑修,看着他点了点头,说道:“便是这样一种原理。” 所以纺工屠夫,自然都是修道。 毕竟大道相通。 南岛倒是神色古怪的站在那里,心想着难道宋应新他们打算在飞仙里面塞一个剑修?不然怎么把那种烧出水蒸汽作为动力核心的天衍机取代? 于是故事又回到了老生常谈的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 大饼如山,大葱如海。 其实哪怕是天工司,在当初突然注意到了剑修那种点燃神海的方式的时候,亦是很是惊诧,觉得不能理解。 但人间当然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东西。 天工司博采天下万法,总归接受能力要更为强一些。 少年还在那里胡思乱想着,天工司众人却是已经敲定了方案,对图纸进行了补缀修改,送往了那些铸造司中。 宋应新等人这才开始研究起了少年的那柄伞。 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天工司,在面对着这样一柄从铁匠铺中敲出来的伞的时候,也不得不惊奇于那样一个早已被世人忘却了的铁匠的诸多新奇构造。 不是在于伞体的形制之上,毕竟这样一柄伞虽然古怪沉重,但是其实与世人之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而这正是令这些天工司机括师最为着迷的地方。 这样一柄伞,布满了来自磨剑崖的剑意,在一定程度之上,拥有着消解一些剑意的能力——这大概也是少年最喜欢最常用的一招便是沉伞的原因。 一众人围着少年,在那里很是认真的研究着。 少年则是闭上了眼睛,安静的修行着,毕竟自己也听不懂——有机括师曾经拿着自己回去写的洋洋洒洒的几万字的关于这柄伞的文章在那里说着。宋应新当时都听烦了,无奈的取笑着那人,你要是这样写一篇折子递给陛下,陛下大概会被啰嗦得打你三顿。 只是那样一片文章,大概还是有着许多价值的。 至少众人都是耐着性子认真的听完了。 今日众人们又研究了许久,众说纷纭,只是依旧没有一个确切的结果。 宋应新很是惆怅的坐在那里,让众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但是不准再写几万字的文章出来。 一直到众人都离开了,宋应新才站了起来,走到了这处衙中司所的檐下,在那里静静的看着那些垂落也浮升的水汽。 南岛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到了宋应新身旁。 “司主还是没有任何收获吗?” 宋应新摇了摇头,也点了点头,而后看着少年的那把伞,很是惊叹的说着。 “不得不承认,这是鬼斧神工的造物。” 与天工司的那些东西相比,南岛确实不觉得这样一柄伞有什么精巧之处,所以他很是不解的问道。 “为何如此说?” 宋应新沉吟了很久,而后认真的说道:“如果人间都是水,有人可以打造一柄这样的伞,让世人避水而行。如果人间都是火,那么便避火而行。” 南岛有些不能理解。 “但是这样一柄伞并不能避水避火,只是如同世人的伞一样,遮蔽雨雪而已。” 宋应新很是叹惋的说道:“只是一种比喻,你可以理解为,人间有着某种世人无法察觉的东西,而它的作用,便是屏蔽那样一些存在的感知。就像水滴进水里。” 南岛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比如剑意?” 宋应新回头看了少年许久,世上当然没有全知之人,所以这个天工司司主很是认真的问道:“看来你自己也知道些什么?” 南岛当然知道许多。 譬如他神海里有道被青牛五千言压住的剑意。 那些伞离手之后,最先出现风雪的地方,往往便是自己的神海。 当初他也与草为萤说过这样一些东西。 倘若那个青裳少年的沉默便是默认,那么那样一道剑意便是那些风雪落下的锚点。 只是这样一柄伞,究竟是如何让神海之中的那道剑意被隔绝的,这确实是少年不能理解的事情。 或许也正是天工司所要找的答案。 南岛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我神海里的风雪,总是先动的。” 只是这大概确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说辞。 宋应新沉思了很久,也只是叹息着,没有再说起这些东西。 毕竟天工司是很忙的。 宋应新向着这处司衙外走去,南岛倒也跟了上去。 “天工司真的可以改进那样一辆飞仙?” 宋应新一面走着,一面点着头,说道:“是的。我们还打算给它改个名字,叫做含光。” 大概便是因为新一代的飞仙动力核心,来自剑修点燃神海之术的启发。 人间含光之剑。 宋应新倒是想起来了什么,回头看着南岛笑着说道:“到时候送你一辆吧。毕竟让你在天工司待了这么久。” 南岛却也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大概并不方便用那样的东西。” 而且对于一个剑修而言,那种东西确实是可有可无的。 宋应新笑了笑,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二人一路走去,倒是在路上遇见了那个青天道少女。 余朝云正站在道边,很是认真的看着摆在院坪之中的一处极为狭长的有如走廊一般的东西,只是却是封闭式的。 此时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见少年倒是有些高兴的样子,挥了挥手。 “师叔。” 余朝云又看向了一旁的宋应新,行了一礼。 “见过司主。” 宋应新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看向了余朝云所看着的那一条狭长的走廊模型。 “你在看这个?” 余朝云点了点头,很是认真的说道:“不知这是什么?” 宋应新轻声笑了笑,说道:“这叫雪中君。” 余朝云与少年都是有些好奇的看向了这个天工司司主。 云中君他们倒是听说过,那是古楚神鬼之一。 只是雪中君又是什么? 宋应新大概也明白这样一个名字不是很好理解,想了想,更为通俗的说道:“这是一条通往鹿鸣的雪中走廊。” 余朝云至此才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难怪会被叫做雪中君。 宋应新原本大概是要急着赶回司衙上方去,此时不知为何,倒是停了下来,很是认真的与二人解释着。 “鹿鸣大雪不止,两地隔绝之势,尤甚于云梦大泽。天工司很早便开始筹备在雪原之中,修筑一条这样的走廊......” “已经开始修建了?” 余朝云听了许久,很是认真的问道。 宋应新无奈的笑了笑,说道:“那倒还没有,毕竟鹿鸣风雪过于强盛,自然不能以人间寻常走廊之事来对待,有诸多东西要考虑,譬如风雪之中的材料耐受程度,以及后续的修缮维护,而且,要横穿风雪,自然需要诸多的物资与资金筹备.....” 面对鹿鸣那样的风雪,确实需要慎重对待。 南岛倒也听得很是认真。 这让宋应新有些惊奇,笑着说道:“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毕竟平日里他们讨论一些东西的时候,这个少年就像一个热衷于逃学的顽劣孩童一般,总是瞌睡连连。 少年大概是在想着当初在听风台上与陈鹤说过的去鹿鸣卖铁板豆腐的事。 听见宋应新的这个问题,倒是认真的说道:“确实有一些,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在于.....” 宋应新挑眉看着南岛,后者平静的说道:“这样一条横跨风雪之国的走廊,耗费之大,当然不是天工司能够决定的......” 南岛抬起头来,看向那片有如夜穹一般砥石穹壁——天工司之上,便是宫城。 “我很好奇,陛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宋应新轻声笑了笑,缓缓说道:“陛下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南岛低下头来,长久的看着宋应新,可惜这样一个中年人眸中并未有什么陛下的身影——少年对于那位陛下的印象,依旧是剑崖之下的一身带血的剑修,与摘星楼上,轻描淡写的镇压下了巳午妖府之事的帝王。 少年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倘若诸如雪中君这些事情都是真的,或许陛下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宋应新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笑着:“日后你可以多见一见陛下。毕竟道听途说不可信也。” 南岛轻声说道:“有机会再说吧。” 少年并没有觉得见到那样一位陛下是荣幸的事。 所以回应的也很平淡。 宋应新笑了笑,向着天工衙外而去。 余朝云依旧在那里看着那条叫做雪中君的走廊,一直过了许久,才回头看着一旁安静的站着的少年,大概有些不解的问道:“师叔为什么看起来好像对于陛下有些敌意的样子?” 南岛站在伞下认真的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大约我与那位陛下的第一面的故事,并不是很愉快。” 又或许,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原因。 譬如少年往往会站在与那样一位帝王的对立的故事立场之中。 余朝云想了想,说道:“但我想陛下或许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南岛看向这个青天道少女,问道:“为什么?” 余朝云诚恳的,很是理所当然的说道:“因为我还没有听到有谁说过陛下的坏话。” 南岛无言以对。 这或许也确实是正确的。 第一百四十章 烂柯的故事与檐上少女的故事 宋应新确实很忙。 就像神河与柳青河在槐都之上的悬街里说的那件事一样。 勘海衙的人要从东海回来了。 而勘海衙同样归属于天工司。 他们上一次离开人间大陆的时候,还是大风历一千年整,作为这样一个王朝的千年之时,陛下很是豪气的让户部拨款,给天工司筹措了一个新司衙,用于探测人间广海之事。 倘若陆小三知道天工司的这些故事,大概当初第一次骑葫芦月下看人间时所见到的那件古怪的事,便会有所答案。 海域当然未尝不是人间之地,虽然当年人间历代帝王,对此都有过类似的举措,只是受制于当时的人间高度,远海自然是可望不可及之事。 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或许是这位陛下在位之时的,又一个极为重要的开拓性的举措。 尽管无论是剑圣青衣,还是道圣李缺一,都曾经承认过,东海之外,别无人间。 只是三日之事,尚且需要刮目相待,更何况千秋呢? 李二当年也未曾想过人间会有妖的存在。 或许就像当初胡芦的那个梦里的张小鱼所说的故事一样,也许千年里,那样一片四十九万里的茫茫海域之中,真的便生出了一棵庞大的翠绿之树,承载着无数生灵的生命与存续。 勘海衙之事余朝云自然不知道,但是南岛知道,毕竟听到天工衙里的人提及过。 是以余朝云在与南岛说完了陛下之事之后,又很是好奇的看着远处那个水雾之中远去的背影。 “司主是要去做什么?走得这么急?” 南岛撑着伞,看着那个方向,想了想说道:“听说是海上的事情。” “海上的事情?” 余朝云露出了很是惊讶的神色。 “难道海上也有什么乱子发生?”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余朝云,其实也不怪少女会这样想,毕竟现而今的人间,大概便是容易给世人一种这样的感觉。 “不是的。”南岛回过了头来,撑着伞在天工衙的院道上走着,衙中道路太多,有时候确实也是让人苦恼的事,总是容易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去了。这个少年随意的选了一条路,缓缓说道:“听说是要绘制海图。” 余朝云脸上的神色由惊讶变为了不可置信。 “师叔你没在开玩笑吗?” 南岛很是古怪的想着我开什么玩笑,天工司的人就是这么说的啊。 那个青天道少女跟在南岛身后,很是诧异的说着:“东海可是四十九万里,天工司真的要绘制海图?” 南岛摇了摇头,同样带了一些惊叹的情绪说道:“那是他们说的,我怎么知道呢?” 我是一只土狗罢了。 如果是尤春山,大概就是我只是一只菜狗。 南岛想了想,继续说道:“听说不止是东海,日后还会有幽黄山脉那些人间绝地的探索勘测。” 余朝云很是震撼的站在那些迷蒙的水汽之中,长久的看着这样一处浩大的司衙之地。 或许大风历的第二个千年的开始,也是人间一个新的大时代的开始。 只不过对于这样一个青天道少女而言,那些是大而且遥远的东西,尽管她是人间修行界之中青天道的弟子。 余朝云倒是想得很小。 “我想打造一柄剑。” 走在前方的南岛很是诧异的回头看着余朝云。大概不止是惊诧于她突然从极大的人间的故事里,突然转折到了打造一柄剑这样的小事上,也有对于这样一个青天道少女为什么会想要打造一柄剑的好奇。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神情古怪地说道:“你要一柄剑做什么?” 余朝云依旧带着尤春山的那柄木剑,很是认真的站在那里,说道:“因为突然想起来,尤春山好像一直很想要做一个剑修,剑修怎么能只有一把木剑呢?” 剑修为什么不能有一把木剑呢? 张小鱼曾经都拿着红中当剑。 不过话虽如此,剑修也确实是要有一柄很好的铁剑,这才是合规矩合大流的正儿八经的剑修。 当初南岛开始修行的时候,秋溪儿都特意送了他那柄桃花剑。 南岛倒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依旧有些好奇地问道:“但你是怎么突然想到剑上去的?” 余朝云想了想,说道:“不是想到了剑上,只是突然想到了,人间的故事是很大的,但属于世人的故事是很小的......嗯....于是我就顺带着想起了尤春山这个从东海来的人?” 于是便想到了要不给他打造一柄剑吧。 南岛长久地安静的站在伞下,却也不得不承认余朝云说的是极有道理的。 在浩大的恒久的漫长而古老的人间之中,一切大事,自然一切都是由小小的世人的故事组成的。 所以南岛辨明了方向,带着余朝云穿过了那些天工衙中的道路与房舍,去了那处铸剑院中。 余朝云虽然是突然想起,但是大概早有想法,是以在与那位愿意帮忙铸剑的匠人说着自己的期愿的时候,说得很是认真。 从剑的形制到剑的尺寸,都详实地描绘了出来。 那名匠人将余朝云说的那些东西都记录了下来,而后告诉她过几日再来拿。 突发奇想的青天道少女在做完了这样一件事后,倒是显得活跃了几分,握着伞背在身后,在那里东张西望的看着。 天工司里当然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尤其是在这样一处以设计铸造为主的司衙之中。 “在江师叔托付我护送尤春山来槐都的时候,在下山的那段路上,我说过山上山下其实都是一样的。” 余朝云很是感叹的说着。 “现在才发现,我确实错了,山上山下,是不一样的。修行者一生往往一世清修,于是百年岁月匆匆而过,有时候难免会觉得世人也是这样的。但当然不是的。” 这个青天道少女目光追随着某一个走得匆匆忙忙的吏人而去,又收了回来,诚恳地说道:“我好像以前听说过一个这样的故事,说是有人上山砍柴,于是遇见了仙人对弈。沉迷其中,连自己的斧头柄都沤烂了,于是回到山下,才发现人间已经过去了百年,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南岛挑眉说道:“然后呢?” 余朝云轻声笑着,说道:“然后我发现,其实编这样一个故事的人,大概也是囿于岁月尺度极为短暂的一瞥之中。人间倘若真的百年,又何止是人非呢?人间造物亦然如此。” “大概......” 余朝云停下脚步,抬起头静静的仰望着那片水雾迷蒙的穹壁,而后轻缓的说道。 “人间从来都不是一些仙家故事里那样,匆匆一瞥的、用以衬托岁月流逝大道无情的背景板。” “他们有自己的故事、意义、价值,还有求索。” 南岛静静的站在伞下,或许是又想起了自己当初见到那样一处仙气之崖的时候那种心绪。 所以少年不无叹惋地说道:“是的。” 当年某个人间三月的少年道人,或许也是有着同样的想法。 人间道理千万,各逐其流。 但。 总有一些是相同的。 ...... 余朝云很是感叹的说了很多,而后认真的低下头来。 “曾经我们为了追逐大道而走上山去。走入高崖,走入大漠。但人间告诉我们,应该走下来了。” ...... 其实在千年之前,千年之前的人间,便有人这样说过—— “所以从李观主开始,道门都在尝试着走回人间。”竹寒看着那片人间说道,“但是我们依旧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回人间,一如当初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走出人间一样,或许是为了道,或许是为了心中的故土情怀,我们不知道。” ...... 林梓观竹寒。山月城中天狱九境道人竹溪的先祖。 便是当年将磨剑崖红浸珊,坑杀在了黄粱丛冉剑渊的那个道人。 或许在那样一个苍苍暮年的故事里,这样一个道人是癫狂的丑陋的。 只是。 谁在少年时候,未曾说过一句‘我剑也未尝不利’呢? ...... 十五岁的南岛也与张小鱼认真的说过,师兄,这样不好。 那是在那个白衣剑修欺骗了那样一个叫做李青花的柔软的女子的时候。 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却在面对着来自高崖,来自手中之伞,来自天穹之上的莫名的惶恐的时候。 与那个白裙女子更加认真地说着,先生,以后我不会写信了。 ...... 或许在更为久远的千年之后,有人很是遗憾的说着,当年修行界本来应该继续走上去的,只是他们走回来了。 于是衰亡下去。 当然也是有可能的。 一如青牛五千言中开篇之句一般。 道可道,非常道。 一切都是未卜的,不可言明的。 也是无限可能的。 方知生方知死,才是生命的迷人之处。 ...... 南岛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在这些人间的故事里,他确实是一只菜狗。 余朝云也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感慨过多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说道:“我倒是忘了师叔是剑修了。” 南岛沉默少许,很是诚恳地重复着:“是的,我是剑修。” 所以不是我是菜狗,只是因为术业有专攻也已。 二人在天工衙中闲走了许久。 南岛却是转头看着余朝云问道:“对了,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大概确实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 毕竟少年与这个青天道少女之间,也只是有着基于尤春山而来的师叔的名头而已。 大概也正是因为那样一个走入了天工司中,生死未卜的东海年轻人。 余朝云沉默了少许,低头看着湿漉漉的小道石板,轻声说道:“尤春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南岛却也是沉默了下来。 山中或许未必不知岁月,只是身处于槐都底部迷蒙而热烈的司衙之中的少年,大概确实有些不知岁月的意味了。 过了许久,南岛才缓缓说道:“或许是他的病情确实有些复杂,悬壶衙中的大夫还没有想好应该怎样去做。所以拖的时间便久了一些。” 余朝云轻声叹息了一声,说道:“或许是这样的吧。” 南岛转头静静地看着伞外站在水雾了的少女,说道:“你有些担心?” 余朝云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是的。” 大道至简。 大言至微。 所以这个青天道少女回答得异常简洁而清晰。 南岛倒是没有说什么,继续向前走去,说道:“有空我帮你问一问宋司主。” 余朝云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师叔。” ...... 宋应新当然是很忙的。 经验主义的因果律有时候确实是不可靠的。 就像某片街边掉落的瓦一样。 勘海衙的人要回来了,与宋应新匆匆忙忙的回到了上面,未必有着必然的联系。 事实上,在宋应新回到那处平台司衙小院之前,那个看起来很是古板的大夫白术便已经早早地在那里等着了。 宋应新一回到院子里,便皱着眉头看向了白术。 “怎么样?” 白术神色严肃,站在院道边踱着步,而后缓缓说道:“并不是很乐观,排异反应很严重。” 这个老大夫说到这里的时候,却也是有些犹豫,站在院子里四处张望了许久,而后低声说道:“比陛下那次.....” 宋应新打断了白术的话,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白术皱着眉头,很是不解的说道:“按理而言,不应该会这般严重。” 宋应新轻声说道:“不要拿陛下与世人去比。更何况,你也知道,他的寒骨症,可能是与磨剑崖的崖石有关,归属于汞中毒一类的病理......” 院子里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白术才缓缓说道:“天狱那边,还要多久才能将磨剑崖的石头送过来?” 宋应新沉吟了少许,说道:“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毕竟那是曾经的人间至高处,总归有些麻烦。” 白术点了点头,说道:“能拿到自然是最好的。” 虽然人间寒骨症与磨剑崖崖石之事颇为古怪,只是眼下天工司自然还是要先将尤春山之事认真处理再说。 宋应新想了许久,看着白术说道:“先继续观望,如果情况继续恶化,便去天狱找柳青河,究竟应该如何去做,他们这些修行者,或许会更清楚一些。” 白术点了点头,而后匆匆离开,向着那处断崖而去。 宋应新站在那处后院门口,长久地看着那样一处水雾之中的地底山崖,却也是有些忐忑不安。 就像当初他与尤春山所说的那样。 天工司固然自《人世补录集》中有所获益,只是从未实证之事,自然没有人能够笃定那些猜测是可行的。 ...... 余朝云在天工衙中散了许久的步。 回到了那处平台之上的院中之后,这个青天道少女给自己泡了一些枸杞茶,而后像是那个从剑宗来的师叔一样,抱着那杯茶又走了出去,沿着那日少年踏檐走过的路线,一直到了那处不知名的司衙边。 登高望远,自然是一个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感叹着大道的人,未必不会忧心着人间的小事。 余朝云独自坐上了那样一处檐脊,抱着茶杯在那里安静的看着那处迷蒙之中若隐若现的断崖。 那里很是遥远,也很是安静。 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或许正是让少女有些担忧的原因。 天下有些事很大很急,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去看那些大事的。 余朝云很是惆怅的坐在檐脊上,她确实很是担心那样一个年轻人的命运。 大概是少女叹气的声音惊动了司衙里的人,有吏人从对面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歪着头看着屋脊上的那个道修少女,同样惆怅地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余朝云低头看去,大概也是意识到自己大概打扰到这些正在认真工作的吏人们了,连声说着抱歉,而后便要从那上面跳下来。 那吏人见状,倒是摆了摆手,说道:“你在那里看吧,没事。” 余朝云有些犹豫地说道:“不会打扰到你们吗?” 吏人听到这句话,倒是笑了笑,说道:“确实会,毕竟你坐在上面动的时候,檐上的瓦就会嘎吱嘎吱的响。但人间当然有舍才有得的。” 余朝云倒是有些糊涂了,不解的看着他问道:“什么意思?” 吏人笑着解释道:“你难道不知道,一个道修少女盘着腿坐在屋檐上抱着一杯茶看着远方,其实是一道很好看的风景吗?” 余朝云有些诧异地看着吏人。 “我以为你们只是会研究着各种各样新奇的东西。” 吏人想了想,倒是诚恳地说道:“这应该不是什么冲突的事情,毕竟我们是世人不是圣人。” 那个看起来已经上了些年头的吏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笑着。 “话说如果当年人间有一个像你这样好看的少女坐在屋檐上等着我,我说不定也不会来天工司这样忙碌的地方了。” 余朝云倒是有些羞涩了起来,想了想,还是抱着茶杯从屋脊上跳了下来,站在窗边看着那个吏人问道:“难道当年没有吗?” 吏人很是唏嘘的说道:“当然有,只不过当年我不知道而已。” 余朝云倒是有些遗憾了起来。 不过吏人好像知道余朝云在想什么一样,轻声笑着说道:“当然,那个少女现在应该正在家里做着饭等我回去。” “?” 吏人笑呵呵地说道:“当年不知道,不代表一直不知道啊。” 人间总是有着遗憾的。 只是人间却也不是只有遗憾的。 余朝云很是无奈地转身抱着茶杯踩着巷子里带着湿意的石板走远而去。 少女大概并没有听明白这个吏人难得闲下来打趣的那些话。 第一百四十一章 淹死在脸盆里与风里 青天道。 白玉谣静静的站在那些白观之前,秦初来与梅溪雨都是沉默的站在这位赤足的素衣女子身后,神色复杂的看着那些山中白观。 “所以其实师叔当初并不是老糊涂了,记错了,将十八座白观记成了十九座。” 白玉谣语调温和的说着,那样的声音像极了六月清晨路边带着晨露被风一吹便摇晃着的小小白花。 “当初青天道确实还有十九座白观。” 秦初来沉默了许久,轻声叹息着说道:“十八座小白观,还有一座大白观。” 那一座,便是指整个青天道。 这个眉间剑痕浅淡的道人,忽然有些好奇,当初白玉谣要那位师叔将青天道白观焚之一炬的时候,是否想过在整个青天道点起一把火。 想了想,秦初来似乎又有些了然——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那位老师叔烧了那些白观之后,突然将那样一个前代青天道观主的后人带回来了山上。 这又何尝不是一场火呢? 只是这是温和的,平和的,尝试以下一代的过度,将青天道的故事烧尽在岁月里的火。 道人们似乎都有些无言以对。 青天道确实是这片人间最大的那处白观。 他们这些师叔辈的人,说到底,都是当初白风雨故事的延续。 梅溪雨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所以白观是十九座还是十八座,其实是与当今人间的那些故事并没有关系的事情?” 白玉谣倒是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如何能够没有关系?黄粱的一颗种子,被吹到了槐安,都可以带来当年令世人极为惊慌的鬼脸花开的景象。人间的事,从来便不是绝对的割离。” 这个一身素色道袍的女子转过身来,静静的看着林后那些青天道青竹一般的道观。 “我想当初谢苍生肯定来过白观之中,见过某些人。” 当秦初来终于在那样一处观星衙中,找到了二十年来的云雨记录,却也是终于想起了当年那样一个道人。 谢苍生。 这样一个本身便可以说是出自青天道的道人,本该在青天道之中声名鹊起的道人,在二十年前的某一日,便这样突然离开了青天道。 秦初来依稀记得自己当年还为此唏嘘过。 但他觉得这或许也是好事。 悬薜院当然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以文化之天下,算得上一种极大的抱负。 倘若真是有此夙愿,当然未尝不可。 只是人间的事总是匆忙拥促得很。 连明天的事都未必清楚,又哪里能够看得这么远呢? 梅溪雨沉默地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白玉谣。 这个时年三十的道人,自然不会知道二十年前的故事。只是这样的一个消息,无疑让道人很难相信。 原来人间的故事,真的便是风起青天道? 一直沉默了很久,梅溪雨才轻声说道:“我要如何回去给陛下交待?” 白玉谣对于这件事倒是很是平静淡然,微微笑着看了一眼梅溪雨,说道:“如实承认便可以。而且,有些事情既然已经露出了线索,以槐都的能力,不可能查不到这些东西。” 梅溪雨行了一礼,轻声说道:“依观主所言。” 白玉谣点了点头,说道:“去吧。” 梅溪雨转身离开了这里。 秦初来与白玉谣依旧长久地站在那些白观之前。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很喜欢四处乱跑的,被人在眉上扫了一道剑痕的道人很是唏嘘的说道:“难道青天道真的要将最后一座白观也烧了?” 青天道最后的一座白观,便是青天道本身。 所谓的烧了,自然也不是真的烧了,只是如那样一个老师叔所愿,让江山雪成为青天道的下一任观主。 白玉谣转头瞥了一眼秦初来,轻声说道:“为何要烧掉?” 秦初来叹息一声说道:“谢苍生之事被世人知晓之后,青天道势必再次回到世人的视野之中。人们总会再度想起那些上一个百年的风雨。青天道难道真的便可以安稳的端坐在青山之中?” 这大概便是当初秦初来匆匆离开了槐都的原因。 他在这样一个故事里,看见了令青天道可能再度倾覆的势头。 白玉谣平静地说道:“青天道问心无愧,自然不需要去做些这样的东西。” 秦初来沉默了很久,而后无比真诚地看着白玉谣说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观主?” 白玉谣默默地看了这个道人许久,转身向着山谣居方向而去。 “问心有愧,那就拿出诚意来,给人间看看。” 秦初来静静地站在那里,回头看着那样一处白观群落。 在那里面,曾经有这位道人的师父。 ...... 青山里通往后山大湖的林中院子里。 秦初来叩响了那扇很是寂静的院门。 那个与秦初来长得一般无二的道人秦再来神色平静的打开了门。 二人像是在照着一片有了些污垢的镜子——所以在秦初来的眉间,才会有着那样一道剑痕。 秦初来与秦再来,自然不是兄弟。 那些后入观的弟子们,往往对于这样两个道人的关系颇为好奇。 如果不是兄弟,也不是亲友,那么是什么呢? 秦初来静静的看了面前的道人很久,而后轻声笑着说道:“你我二人,总要死一个。” 秦再来眯起了眼睛,长久的看着这个很是轻松的说着这样一件事情的道人。 生死之事,如何能够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呢? 这是沉重的,连道圣,连圣人,都感叹的东西。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神色总是古板的,总是漠然的道人,淡淡的说道:“你去死。” 他并没有去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或者,当秦初来突然叩开了他的院子的门的时候,这个道人便已经明白了一些东西。 青天道大概又要落向人间漩涡了。 所以他平静的说着你去死。 这大概也是有理有据的。 秦初来也能理解,这个眉间有着剑痕的道人微微笑着说道:“确实应该是我去死,毕竟你还有个叫做梅溪雨的弟子,但我没有。” 没有牵挂的人,最适合去死。 秦再来点了点头,而后转身走入了庭院之中。 秦初来很是平静地帮他关上了院门,而后转身沿着小道一路折返而去。 六月的风正在静静地吹着这样一座青山,路旁草木摇曳,远处有澄明的大湖折跃着波光。 秦初来安静地一路走去,伸手拂着道旁的草叶,或许有草叶勾住了道人的衣袍,表现出很是留恋的意味。 但草木无情。 留恋的只是道人。 倘若道人没有伸手,那些人间的枝叶又如何能够缠在了袖口之上呢? 秦初来一直走到了那样一条通往山谣居的山道之上,在白石台阶上坐了下来,静静的看着人间。 人间风动草动。 道人心思未动。 平静地坐在那里。 ....... 梅溪雨临行之前,打算与秦再来辞别一下,于是向着这一处后山而来。 于是他便看见了那样一个安静地端坐在山道风里的秦初来。 “师叔怎么在这里坐着?” 梅溪雨站在秦初来身后,恭敬的行了一礼问道。 只是许久都没有等到这样一个道人的回答。 梅溪雨愣了一愣,匆匆走到了秦初来身前去。 至此,这个年轻道人才发现,这个观中师叔,眉间有着剑痕的道人,却是已经平静的去了。 梅溪雨怔怔地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大概道人确实很难想明白,方才还在白观之前唏嘘着感叹着的师叔,怎么转眼之间,便已经离开了人间了呢? 古道门的人喜欢把自己淹死在洗脸盆里。 而秦初来把自己淹死在了人间的风里。 ...... 白玉谣当初当然说得当然是真的。 青天道的那些师叔之中,依旧有着许多十二楼的人。 ..... 许春花正在小镇镇尾自家老爹的酒馆里帮忙滤着酒。 许掌柜自从许春花回来之后,便很是惆怅的在那里唠叨着。 “当初都和你说了别去槐都,你偏要去,结果啥也没捞到,还掉了一身膘。” 许春花放下滤网,横眉竖眼的看着自家老爹说道:“什么掉了一身膘,瘦了就是瘦了,说得这么难听做什么。” 许掌柜冷笑一声,说道:“因为你是山猪吃不了细糠,不用掉膘用啥?” 许春花大概有些不服气,再加上滤酒的时候偷喝了一些,脸颊红红地叉着腰,与自家老爹争辩着。 “我凭啥就是山猪?” 许掌柜知道自家女儿肯定偷喝酒了,也只是哼哼唧唧的说着:“陈鹤那么好的一个小伙子......” 许春花那像是盛着一些酒水一样的眼眸里很是迅速的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而后却也更快的弥散而去。 小镇姑娘没有哀哀戚戚的说着那是人家不要自己这样的哀婉的话。 只是理直气壮地反驳着说道:“那凭什么就不能我是细糠他是山猪?” 许掌柜无奈地摆摆手,说道:“行吧行吧,你是细糠你是细糠。” 许春花于是酒也不滤了,从一旁抱了一个酒坛子,舀了两勺酒倒进去,而后抱着坛子就往外面跑去。 “你去哪里?” 许掌柜从酒馆里探出头来。 许春花头也不回地说道:“你管我。” “......” 小镇姑娘在小镇里,大概与在那样一处浩瀚的都城之中,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 镇子小小的,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 自然会自由得多。 ...... 梅溪雨回到那处镇外溪畔小居的时候,许春花正在那里抱着个酒坛子小口地喝着酒。酒馆里长出来的姑娘,大概酒量总是很好的。 那一坛酒已经快要见底了,许春花脸上却只是有些绯红而已,并没有胡言乱语,只是安静地坐在溪畔石头上,很是认真地打量着屋外那些坪地。 梅溪雨走过去,在许春花身旁坐了下来,而后伸手就去拿许春花手里的坛子。 小镇姑娘却是揪进了坛沿不撒手。 “我再喝一口。” 梅溪雨倒是叹息了一声,说道:“没说不让你喝,只是我也想喝一口。” 许春花有些诧异的看着这个向来喜欢清修的道人。 “观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梅溪雨从许春花手里拿过来了那个酒坛子,而后送到了唇边,喝了一口,倒是低着头沉默了下来,一直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看着那样一片青山,轻声说道:“我有个师叔死了。” 许春花很是震惊的看着梅溪雨。 “谁?” 梅溪雨想了想,说道:“就是镇子里喜欢叫他初来真人的那个道人。” 许春花此时倒是想起了那样一个经常会下山去人间走走的道人。 观里许多道人都是不喜欢在人间走动的,但是秦初来大概有些例外。 这样一个道人似乎很喜欢到处乱跑。 一直过了许久,许春花才有些不解的问道:“初来真人.....他怎么会死了?” 梅溪雨叹息一声。 “我也不知道,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山谣居外的山道上羽化了。” 死当然是有着千万种说法的。 归天了,去冥河了,去庄生岛了,走出时间了,圆寂了,兵解了,羽化了。 但本质上自然都是一样的。 那就是不在人间了。 许春花默默地看着梅溪雨,好像故事总是一样的,当他们安静地坐在这处溪畔的时候,青天道里总会有些故事发生。 梅溪雨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但是观里好像表现得很是平淡,我去告诉了师父,师父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我去告诉了观主,观主也只是坐在湖畔闻所未闻。” 许春花并没有说什么,毕竟梅溪雨都不知道的事,她自然更不可能知道。 道人大概思来想去,也没有想明白一些事情,毕竟缺少一些关键性的信息,自然很难想通一些事情。 梅溪雨将酒坛子还给了许春花,而后看着许春花说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许春花抱着那个并不大的酒坛子,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在规划花圃和菜畦。” 这个喝了一些酒,大概情绪也兴奋了起来,不再是在槐都那般总是安静的模样的姑娘说着站了起来,捡起了一旁的一根树枝,在那里很是认真的划着道。 “花架到时候就放在这里,架子上种一些花,然后在地里也种一些花,再用篱笆圈起来。” “这边留着当菜地,可以种一些白菜萝卜那样的时令菜肴。” 许春花握着树枝在地上划着痕迹,而后回头笑眯眯地看着梅溪雨说道。 “到时候你回来了,在溪边挖个池塘,把溪水引进去,我们还可以养一些鱼,夏天就看他们露着黑黑脊背吐泡泡,冬天就拿来炖汤喝。” “屋后面再圈一块地,种一些梅子李子之类的果树,到时候我们从我爹那里拿酒过来泡果酒,可以自己喝,也可以拿去卖钱.....” 许春花很是认真的规划着,梅溪雨在那里安静的听着,微微笑着说道:“当然可以。” 小镇姑娘回头看着那个坐在那里微微笑着的道人,只是却又有些愧疚了起来,将手里的树枝丢了,走了回去,蹲在了梅溪雨身旁,轻声说道:“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便默认你放弃了青天道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许春花当然清楚,自己眼前的道人放在整个修行界,都是属于天赋极上层的那些。 不是所有人都是张小鱼。 一百年的故事里,青天道才重新出了一个柳三月。 梅溪雨轻声笑了笑,说道:“这些并不是很冲突的事情。而且你也知道的,我不是很喜欢去看那些很是喧哗的热闹的故事。” 道人喜欢白梅溪雨,清静淡雅。 许春花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但你还是要回槐都,然后肯定又会像当初南岛和侍中大人的那些事情一样,被卷进去,弄得心力交瘁。” 梅溪雨想了想,而后认真地说道:“去想着怎样把一畦白菜种好,同样是会心力交瘁的。人间的事情其实都一样,只是看喜欢还是不喜欢而已。” 梅溪雨当然是不喜欢的。只是身为青天道弟子,在这样一个人间的故事里,他自然需要去承担一些责任。 许春花只是坚持着说道:“这是不一样的,菜地种不好,荒废了,只是会没有一些时令的小菜吃,而那些故事是会死人的。” 那样一个巳午妖府的故事,确实让这个小镇姑娘印象深刻。 过往在镇子里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人间真的会有那样的一幕,无数生命便匆匆消失在了一个故事里。 梅溪雨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许春花说的确实是事实。 许春花放下了酒坛子,重新在那块溪石边坐了下来,一溪流水潺潺,不时有草叶落在其中,打着旋漂流而去。 或许生命也是这样的。 一直过了许久,许春花倒是轻声笑了笑,抬头看着那些林外的天空,缓缓说道:“我突然想起来陈鹤当初所说的那些话。” 梅溪雨挑眉看向了这个小镇姑娘。 “什么话?” “命运会把一切带到应有的位置。” 许春花认真的说着,而后转头看向了梅溪雨。 “你去吧。” “我等你便是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当然怕得很 庄白衣大概也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迷上陈鹤的这样看起来破破烂烂,开起来哪里都咣咣响的天衍车。 这让这个五百年的大妖心中很是惭愧。 毕竟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境界颇高的剑修,沉迷于这样一种工具,就像放弃了自己的黑色的剑,去抢了某个孩童的木剑玩得不亦乐乎一般。 只不过虽然心里不愿承认,但是这个剑修身体确实诚实得很,穿着一袭黑袍,坐在天衍车里,一脸冷酷的开着车。 男人至死是少年。 五百年的少年也是少年。 一直到一旁的陈鹤神色古怪地看了他许久,这个剑修才咳嗽了一声,把车停了下来,轻描淡写地说道:“还不错,是个好东西。” 陈鹤也没有戳穿他,只是笑眯眯的说道:“喜欢就多开一会,反正按照你所说的,这里离山门的位置还有很远。” 毕竟是要以点燃神海的剑光穿越的距离,自然不是短时间内便可以到达的。 庄白衣似乎有些意动,只是最后还是冷酷地拒绝了内心的想法,抱着那柄通体黝黑的剑,坐在了另一辆轮椅上,微微向后仰着头,眯着眼睛看着人间风雪,淡淡地说道:“人间五百年,我早已经心冷如剑,你觉得这样的讨好便可以打动我的话.....” 庄白衣有些想要起身的意图。 陈鹤却是诚恳的说道:“看来你确实是一个合格的剑修,那我还是自己来开吧。” 本来打算说着你成功了的正要起身坐回去的庄白衣脸上有些尴尬的神色,不动声色的坐了回去。 鹿鸣高山之下的雪风很是凛冽地吹着天衍车上的二人。 庄白衣的那袭黑袍的兜帽被风吹开了,模样确实凌厉而年轻,只是除了那些被某个白衣大和尚打出来的颇有委屈之意的眉眼,又多了一些自作多情的尴尬之意。 好在陈鹤大概真的在很认真的驾驶着天衍车,倒也没有注意这个人间剑宗的剑修脸上的神情。 这大概是人间一大奇景,一辆破破烂烂的,靠轮椅拼凑而成的车子,咣咣铛铛的飞驰在那样一条好像永远没有止境的古寺道上。 漫长的旅途总归是有些无趣的,更何况四面的风景总是相似的,只是不尽的风雪。 “你们为什么要去阿弥寺?” 陈鹤扭头看着那个抱着剑坐在那里的庄白衣。 虽然听着这样一个名字,总觉得这样一个剑修应该是穿着白衣的样子。 只是多念几遍这个名字,又觉得好像穿黑衣也没什么不对的。 毕竟是装白衣。 庄白衣此时的心绪倒是平静了下来,静静的看着那些鹿鸣风雪。 “因为阿弥寺就在那里。” 这个剑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柄漆黑的早已经磨去了名字的剑。 “不去看看,总归有些心难安。” 陈鹤似乎有些不能理解,认真地问道:“这为什么会心难安?” 庄白衣平静地说道:“因为那样一个地方,当年同样很高。” 阿弥寺大概是人间四大修行之地中,最没有存在感的地方。 位居于鹿鸣风雪之中,终日与人间隔离。 哪怕是当初世人传着这样一个地方早已经消失在人间了,都是有些后知后觉的意味。 不像函谷观与磨剑崖,当他们真正消失的时候,世人总是会第一时间意识到。 庄白衣声音落在那些呼啸的雪风里,显得有些缥缈,也有些无情。 “倘若我们真的将道门与剑宗都按下去了,偏偏这样一个地方,又重新在人间探出头来了,这是一件我们并不愿意看见的事情。” 陈鹤惆怅的说道:“你们看起来好像怕得很。” 庄白衣沉默了少许,淡淡地说道:“确实如此。” 陈鹤扭头看了一眼庄白衣,却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将天衍车停了下来,而后跳下了车,看着庄白衣说道:“你来开吧。” 庄白衣抱着剑狐疑的看了陈鹤一眼。 “什么意思?” 陈鹤认真的说道:“我突然想写一些东西。” 这个黑袍剑修仔细的看了陈鹤许久,确定他不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而后有些故作不情不愿地说道:“行吧。” 陈鹤坐到了旁边的轮椅上,而后摸索出了纸和笔,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而后开始动笔写了起来。 庄白衣最开始确实没有注意陈鹤在写什么,只是在那里默默地想着,自己要不要也去弄一辆这样的东西来开? 毕竟这玩意看着好像并不难做的样子,自己来做的话,肯定会好看很多。 这个人间剑修沉思了很久,而后才注意到了一旁的陈鹤,余光瞥了过去,倒是愣了下来。 ...... 剑是黑色的,衣裳也是黑色的,但是这样一个剑修却叫做庄白衣。 很多年前丛刃收下这样一个弟子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过,自己的这个弟子,会在五百年后,大风历一千零四年,重新去走一遍当年自己走过的路。 穿着黑色衣袍的剑修抱着那样一柄黑色的..... ...... 陈鹤突然抬起头来,给庄白衣吓了一跳。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庄白衣扭回了头去,淡淡地说道:“如渊。” 陈鹤哦了一声,而后低下头去继续写着。 ...... 那柄剑叫做如渊。 这同样是一个与白衣这样的名字并不和谐的剑名。 那个在风雪路上遇见的,差点被冻死的叫做陈草木的年轻人,在看着那样一个人那样一柄剑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如同是在看着一片不可窥视的深渊一般。 二人正在攀爬着一座风雪高山,耳朵是很痛的,踩进雪里在痛苦的咯吱声之后,将鞋袜一同濡湿了的雪水凝结在脚上的时候,同样是很痛的。 陈草木或许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剑修,会突然想着要爬上鹿鸣的这座山。 所以他很是认真地问着。 ——前辈因何登山? 庄白衣并未回答这样一个问题,直到二人踩着那些积雪,一点点的走到了高山之上,这个剑修立于山巅远眺着人间风雪。 ——因为山便在那里。 陈草木继续问道。 ——你看起来好像有些畏惧。 庄白衣说道。 ——确实如此。 ——山或许会塌的,山下的镇子便会毁在这样一种山崩之中。 这个剑修立于山巅,于是拔剑。 ——所以我想将山先斩了。 ...... 庄白衣沉默了下来,静静地转回头去,没有再看那样一个写着许多东西的陈鹤。 或许也未尝不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就像最开始的那些问题里,那样一句你们看起来怕得很一样。 庄白衣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种讽刺。 这个剑修眯着眼睛看着那样一片似乎越来越近的风雪高山。 我们当然是很怕的。 庄白衣很是诚恳地想着。 ...... 身穿黑衣的剑修提着剑沉默地站在关外某处山隘间。 继续往外走去,便是一片茫然地,不知究竟有多远的大漠。 函谷观便在大漠之中。 但是又好像不在大漠之中。 依照人间流转的种种故事,世人并不难猜测那样一处道观,其实未必便是在人间。 听说是要穿过大漠,倘若那样一处道观愿意见你,大漠里便会幻化出许多青山绿水来。 穿过那些古树荫荫的山道,走过一些极为崎岖的山崖,于是便可以看见那样一处藏在人间之外极深处的道观。 但久远的故事,早已经真假难辨,甚至世人有时候不再相信,当年人间真的存在过那样一处将大道带往人间的道观。 就像世人在两千年的故事里,一度认为巫鬼神教,只是黄粱用于掩饰自己孱弱的借口。 或许千年之后,人们看着那样一处杂草丛生的高崖,也会想着,人间怎么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呢? 那个黑衣剑修沉默地看了许久,却是开始咳嗽了起来,咳出了许多殷红的血液,在那些并不茂盛的草地里,摊开了一大片浓烈的色彩。 对于程露而言,当然不止是不能上山了。 甚至,那样一座山的故事,回头压了过来,给这个狼狈逃窜的剑修,压得喘不过气来。 自从流云剑宗的故事被山河观捅破了之后,那样一处剑宗似乎也不再隐瞒许多东西了。 在那些前来截杀程露的剑修之中,不乏一些大道崖主境的剑修。 也庆幸的是。 程露确实当得上当代三剑这样一个名号。 带着那柄断剑决离,硬生生的自夜雨崖的追杀之中逃了出来,一路逃至了关外。 程露咳了许久,才终于平息下来了体内那些颇为驳杂的剑意,而后抬手平静的擦拭着唇角的血色,握着剑一步步的向着远处走去。 远处有着一条溪流,流畔安静的伫立着一座很是简朴的道观。 溪云观。 大约这样一个曾经并不如何出名的道观,现而今已经天下皆知。 毕竟观里的那个道人,叫做李石。 那样一个道人现而今或许在槐都,或许在青天道,又或许正在观里。 程露并不知道,只是现而今的关内,有着一些流云剑宗的人,这使得他不得不出关而来。 那样一条路有些漫长。 但是对于剑修而言,大概人间并不会有很漫长的距离。 只是程露还是走了很久。 中途咳了三次血,拄着剑休息了四次,才终于走到了那样一株已经凋谢得只有一些干枯的枝叶的白梅树下。 程露在树下坐了下来。 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调息,便听见了一个声音自那样一处道观里传了出来。 “你们为什么总是喜欢来这里看看呢?” 程露握紧了剑,转头看向了那处很是简陋的道观,观里有人推开门,抱着一篮子白菜走了出来。 程露皱起了眉头,露出了极为疑惑的神色。 那并不是李石,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道人,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很是简朴的道袍,道髻梳得有些随意,用根木簪子斜斜簪着。 道人很是苦恼的看了一眼程露,而后提着菜篮子走到了白梅树下的溪边,撩了撩道袍的衣角,在溪边找了块石头了下来,在那里洗着白菜。 程露握着剑坐在那里轻声咳嗽着,看着一旁道人的脊背,缓缓问道:“你是谁?” “我当然是道人啊。当然,倘若你想知道得更为确切一些,大概便是一露观某个不知名的道人。” 道人的身子在溪畔颤动着,大概是在认真地搓着白菜根茎上的泥土。 洗好的白菜被放在一旁干干净净的溪石上。 程露沉默了少许,继续问道:“你在做什么?” 道人回头看了一眼程露,大概很好奇这样智障的问题是如何从这样一个看起来并不愚蠢的剑修口中说出来的。 “当然是洗白菜,然后炒白菜,最后吃白菜。难道你也像陈青山那个半瞎子一样,生得端端正正,看什么都模模糊糊?” 道人有些无奈的说着,而后转回头去,将湿哒哒的手搭在膝头被撩起的道袍上,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了,你大概觉得这样一个道门的地盘,或许会有些古怪。所以有些胡思乱想?” 道人轻声笑着,又俯下身子去,继续洗着白菜。 “你把我们道门的人当什么了?洪水猛兽?” 道人将一片洗好的白菜扭身递了过来,很是真诚地说道:“我们都是好人。” 程露并未接过那样一片给自己尝尝的白菜,只是握着剑警惕地坐在那里。 道人耸耸肩,又将那片白菜收了回去,啃了一口,而后一同放在了一旁的溪石上。 道人继续洗着白菜,自顾自地说道:“我叫子实,你应该也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很诚实的名字。所以你确实可以相信我。”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想来这里破境。” 一露观道人子实很是认真的说道:“李石短时间之内都不会回来,你大可以放下心来。” 程露听见这样一句话,却是眯起了眼睛,握紧了手里的决离。 道人话里话外,都是极为诚恳的。 只是这样的诚恳,反倒显得颇为怪异。 “你如何知道李石不会回来?” 子实愣了一愣,而后诚实地说道:“因为我是他的同伙。” 确实很诚实。 诚实得程露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被追杀得被迫来到了关外的剑修压下了体内的那些剑意伤势,握着剑扶着白梅树很是警惕地站了起来。 子实将溪石上的白菜都放进了篮子过了过水,而后湿哒哒地提了出来,看着那个靠着梅树握着剑,随时都可能动手的程露,很是惆怅地擦身走了过去。 “难道我吃个白菜也有罪?当年道圣也喜欢吃白菜,还亲自炒过一碗白菜,可惜人间没有谁吃到过,或许只有那个叫做丛中笑的剑修前辈吃过。不过虽然没有吃到过,但是并不妨碍我们去想象一下那一碗白菜有多好吃,毕竟那可是道圣李缺一,万般第一李缺一。当然,我炒的白菜肯定没有他那么好吃。难道是因为你已经猜到了我炒的白菜很一般,所以气不过要打我一顿?” 子实一路絮絮叨叨的说着,走到了那处道观门口,抬腿跨过了那处门槛,又回头看着程露,想了想,说道:“这是不讲道理的,而且你也打不赢我。” 程露默默地看着那个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道人子实。 道人已经走入了观里去。 没过多久,那处观中便升起了一些人间烟火的气息,紧接着是一些很是嘈杂的锅铲声,油爆声。 或许那个道人过于谦虚了。 这样熟练的声音,大概炒出来的白菜,也不会很难吃。 或许会很好吃。 程露靠着白梅树,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毕竟他现在受了伤,修行者如果体内元气运转不过来,能够吃一些人间的食物,当然是很好的事情。 程露沉默了很久,重新握着剑在树下坐了下来,犹豫了少许,将决离按在了膝头——对于坐着的人而言,这样自然是最好拔剑的。 道观深处炒菜的声音依旧。 程露看了那边许久,而后开始运转着神海之中的剑意与元气。 只是这个剑修都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那样一片道海之中的那些道果。 道观深处的那种炒菜声便停了。 程露骤然握住了膝头的剑,只是下一刻,依旧是被一种如海的,带着猪油炒白菜味道的道风给掀翻了出去,很是狼狈的滚在了清溪边,决离都是被吹落溪中,歪歪斜斜的插着。 那个名叫子实的道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这株白梅树下,很是诧异的看着这个流云剑宗的剑修。 “你还真破境啊!” 程露吐了一口血,沉默地在溪畔盘坐了下来,这才将那些道韵自体内驱散而去。 这个流云剑修咳嗽了许久,而后颇有些虚弱的说道:“你不是很诚实吗?” 子实竖掌行了一礼。 “我开玩笑的。” 程露眯着眼睛看了道人很久,这样一句话颇有些暧昧不明,他也不知道这一句开玩笑,是指先前让他破境,还是现而今不让他破境。 沉默了许久,这个剑修才俯身去够着溪中的那一柄决离。 只是尚且未曾碰到,便有道风再来。 子实诚恳地站在那里,说道:“你还是不要握剑了,又破境又拿着决离,我肯定就打不赢你了。” 程露收回了手,似是了然地看向了那个道人。 “原来你们怕得很。” 子实行了一礼。 “确实如此。” 程露沉默了少许,嗅了嗅鼻子。 “你的白菜烧了。” 子实倒吸了一口气,匆匆向着观里跑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破境与否的选择 道人炒的白菜是不是有当年道圣李缺一的那么好吃,程露并不知道。 但是当子实端着那盘炒好的白菜坐在门槛上就着一碗香喷喷的大白饭吃着的时候,程露不得不承认,那确实很诱人。 人饿起来的时候,看什么东西都是诱人的。 程露本就受了伤,又被道人的道风吹了两回,坐在那里自然饥肠辘辘的。 决离依旧在那条清溪里歪歪斜斜的插着,那个一露观道人大概确实不会让程露再去碰剑。 一个手中没有剑的流云剑修,自然比人间寻常剑修都要弱得多。 所以子实很是放心的吃着他的饭菜。 程露沉默的坐了很久,而后问道:“如果我不握剑,只破境呢?” 子实一面端着碗扒着饭,一面囫囵不清的说道:“那当然是可以的.....” 那口饭大概拔得太急也太多了,这个一露观道人似乎噎住了,伸着脖子在那里努力的咽着。 程露都怀疑这样一个道人会是人间第一个吃饭噎死的人间大修。 不过这样事虽然不无可能,但是确实很难发生。 世人都很难噎死,更不用说道人。 子实端着碗筷,径直跑到了溪边,伸手鞠了一些水,而后将那个塞住喉咙的饭团咽了下去,这才抚着自己的胸膛大口的出着气——这或许确实是极为惊险的一幕,不亚于程露被十多柄剑指着的时候。 一露观道人这才看向程露,说着方才没说完的话。 “但你自己会信吗?这就像色欲熏心的男人和女人睡在一个房间里,说着只睡觉;猫咪乖巧的说着自己会和小鱼儿做朋友。” 程露诚恳的说道:“我信,哪怕全世界都不相信,我自己都会信。” 道人只是哂笑着,没有再理会程露,坐在溪边自顾自的吃着饭。 程露静静的看着道人的背影,不知道为何,却是似乎想起了些什么,神色犹疑地看着那个道人。 “一露观子树?” 道人有些讶异的回头看着程露。 “这你都知道?” 程露轻声说道:“毕竟是当年与李缺一白衣他们齐名的道门七子之一,世人既然会知道李缺一的名字,自然那些人的名字也不会忘记。” 子实很是唏嘘地说道:“这有什么意义呢?一露观子树,林梓观竹寒,函谷观无目,北顾,李缺一,还有他青天道祖师青天。当年道门七子,有哪个有好下场的?” 程露很是认真地在那里想了许久,而后认真地说道:“你是不是少数了一个?” 子实诚实地说道:“因为我就知道这六个,还有一个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也是后人,不是先人,如果想知道第七个是谁,大概你要去问你师父。” 流云剑宗陈云溪,这是千年前那一代的七子三剑之人。 程露听见这个道人说起自己师父的时候便很是干脆地沉默了下来。 子实这才后知后觉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师父也是我们的同伙了。” 程露沉默许久,看着道人那歪斜的道髻和木簪,缓缓说道:“你的道髻是不是被人打歪的。” 子实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有些古怪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程露转过头去,轻声说道:“因为你看起来既啰嗦,又欠揍。” 一露观道人哈哈笑着,说道:“确实是中肯的诚恳的一针见血的。” “谁打的?” “李石。” 程露眯起了眼睛,想起了那个曾经人间一度以为很是温和的道人。 只是这大概确实是很难想明白的事。 “他为什么要打你?” 子实诚实地说道:“因为我爱说大实话,他觉得我会坏事,我想和他们一样出去干点大事,他不肯,打了我一顿,不准我入关,我就只能待在关外,到处乱晃悠,先前我还尝试过去找一找当年磨剑崖南衣的葬身之地,你应该也知道这样一个传奇人物就埋在大漠里,我就想着说不定那一位崖主便给人间留下了什么解开一些秘密的真相。可惜路上遇见了北顾前辈的后人,又叫他给我打了一顿,说我想着挖别人的坟是不道德的事情。我哪能受这气啊。” 子实说着叹息了一声。 “但是没办法,他带着青天道的三十万青甲,我要是真和他打起来,多半我也得被人埋了。” 程露看着这个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人——大概他确实很诚实,又被李石关在关外,很是无聊,所以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子实依旧在那里说着,把筷子放在碗底夹着,一只手端着碗,空出一只手来擤着鼻涕。 “没办法,只好认栽,跑回溪云观来。” 程露眯起了眼睛,看着道人问了一个问题。 “我师父当年在青天道见过的那个道人是谁?” 子实在溪中洗了洗手,继续吃着自己白菜拌饭。 “谢苍生啊,卜算子前辈的儿子,你应该知道他叫谢朝雨的吧。他是我们的解书人。大概就类似于山河观观主那样的存在。” 程露沉默的坐在那里,看了道人很久,轻声说道:“如果我是李石,大概不会把你关在这里,而是直接把你弄死。” 这道人大概确实能处,也确实不能处,知道什么他是真说。 子实自顾自地说道:“你真以为我有这么傻?之所以告诉你,无非便是因为这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大概陛下都已经知道了。只是你们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你师父才是给我们撑腰的人。除非你回去上慈下孝,一剑给你师父宰了,不然知道得再多都是没有用的事情。” 程露沉默了下来。 道人吃完了饭,在溪边洗了碗筷,而后慢悠悠的从程露身边走了过去。 “程露啊程露,你以后真的没有机会上山了。” 程露静静的坐在那里,道人却是又停了下来,抬手伸向了那一处溪中的决离所在方向,那一柄断剑化作流光落入了子实手中,这个道人看着手中的那柄剑许久,很是诚恳的回头看着程露。 “我不让你破境,其实真的是为你好。” 道人将那柄剑丢在了那棵白梅树下,就像一条折了尾巴的细长银鱼一样躺在那里。 “但正所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子实静静的看着程露。 “是破是留,你自己决定。” ...... 那样一个流云剑宗的剑修,对于整个人间格局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陈云溪自然不如神女,就像草为萤所说的那样,十五叠往上,才是人间鬼神之境。 这个当年的七子三剑之一的剑修,虽然境界远比神河他们要高,只是终究依旧只是人间之人。 但也正是因为他是人间之人,或许神河他们才会对于这样一个剑修这般顾忌。 神女不会杀人,青莲也不会杀人。 但是陈云溪会。 人间人才会骗人间人,才会杀人间人。 巳午妖府的故事结束之后,由原尚书令兼任中书令,吏部尚书升任门下侍中,该清洗的自然清洗了,空缺职位由下层官员逐级擢升。 倒是兵部原右侍郎升任尚书,而左右侍郎都是空缺了下来。 槐都对此自然颇为疑惑,当今人间,兵部之事自然当务之急,毕竟无论是黄粱的割离,还是南衣城悬薜院的反叛,都是需要兵部去处理的。 直到人间隐隐听见了一些风声,说是左侍郎依旧是为那位据说在黄粱的柳三月留着的。人们至此心中疑惑才消失了一些,毕竟陛下确实很喜欢那样一个青天道的道人。 民间甚至还有野史传闻,说柳三月是陛下与柳青河的私生子。 确实。 正史可能不可靠,但是野史绝对野。 也不知道是哪个酒鬼胆大包天,在那里胡言乱语着这样的东西。 只是固然柳三月依旧有可能重新回到槐都,担任他的兵部左侍郎一职,只是右侍郎为何也空着? 人们不免想起了巳午坊那条街上的另一个青天道道人。 只是那样一个道人,看起来很显然对于人间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 那位人间的陛下正在槐都日沉阁之中。 一轮落日正在缓缓垂落,那种光芒金灿灿地洒在这样一处高层阁楼之上。 “我确实很喜欢柳三月这样一个年轻人。” 神河凭栏而立,负手静观人间。 天下风声,或许莫不能闻。 柳青河微微笑着说道:“但是说他是我与陛下的私生子,还是有些过于离奇了。” 那样一个道人的来历当然是清楚的,甚至于他的父母依旧在青天道下的小镇里安稳地生活着。 只是对于世人而言,一个这样的道人,拥有着极为平凡的身世,大概是不够猎奇的。 神河瞥了一眼一旁的柳青河,淡淡的说道:“难道你还在意这样的东西?” 柳青河当然不会在意。 事实上,就人间这么多年的六眼飞鱼,倘若事事都要去计较,柳青河又哪能这样安闲地在槐都散着步? 世人的嘴巴当然是管不住的,非议一个人就像喜欢一个人一样,捂住了嘴巴,还是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所以只能管住自己的心思。 柳青河轻声笑着说道:“当然不在意。” 二人安静的站在日沉阁中,看了人间暮色许久,这个天狱之主收敛了笑意,认真的说道:“那个东海来的年轻人要死了。” 神河微微眯了眯眼睛,说道:“怎么回事?” 柳青河沉吟了少许,说道:“白术他们来找我去看过。或许是以世人的躯体,承载那样一种磅礴的力量,依旧有些过于孱弱。他们太着急了,虽然是重病须下猛药,但是种下的仙种依旧有些超出了尤春山的承受能力。” 神河在那里静静的站了许久,而后很是平静的说道:“继续看看吧。” 柳青河倒是有些诧异的看向了这位人间帝王。 “陛下便这般相信天工司?” 神河平静地说道:“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总要有所尝试有所得失,更何况,谢朝雨的命定之术,还是很少会走眼的。” 柳青河想着那样一个很多年前见过的年轻道人,大概当年确实没有想过,那个年轻人,会成为当今人间足以窥探命运之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柳青河倒也是有些感叹,轻声说道:“一阴一阳谓之道,陛下真的觉得那样一面镜子可以推衍出整个人间的轨迹?” 神河看向东海方向,轻声说道:“或许确实可以,但前提是,他真的能够算出那一个缺一粒子观测谬误值来。” 柳青河认真地想了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但是道圣当年都说过,缺一粒子的轨迹是不可确定的。” 神河平静地说道:“道圣说的,便一定是对的吗?人间过去千年了,一切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柳青河微微笑着说道:“至少,在目前而言,道圣说的依旧是对的。” 神河没有与柳青河继续争下去,说到底,二人固然在人间是站在极高处的存在。 只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境界高不代表一切都高。 在某些方面,便是宋应新,都比这日沉阁中的二人高得多。 所以争来争去,未尝不是外行看热闹。 “南方的那个山鬼大人,有什么动静吗?” 神河其实在某种意义而言,也算是瑶姬的子民。 毕竟这样一个帝王虽然居于槐安千年,但是说到底,他是一只来自黄粱秋水的大妖。 称神女大人,也未尝不可。 柳青河摇了摇头,说道:“至少以人间风声而言,是没有任何动静的,当然,对于天狱而言,比较难受的在于,南衣城天狱的西门那些人,被迫去了山月城中,整个南衣城,其实与整个人间,都是割离的。” 这个一袭黑袍温和得像是一个书生的一样的高大男人转头看向南方。 “天狱曾经尝试过回去南衣城看看。只是那样一个地方,四处都是弥散着极为浓郁的神力或者说冥河之力。很难窥探其间究竟有什么。但是神女大人究竟在做什么,大概也是可以猜到的。” 神河平静地说道:“她在汲取冥河之力,重新回到人间正神之位。” 南衣城那里,有着一条冥河的尾巴,便在城外,自高山垂落于大泽之中。 甚至于悬薜院中的静思湖,都是可通冥河之水。 柳青河沉默少许,看向神河问道:“我们要做些什么吗?” 神河淡淡说道:“人间如何能够对一个已经快要回到正神之位的神鬼做什么?” 人间当然有一柄很好很好的剑。 但那样一柄剑,只有在未曾出鞘的时候,才是很好很好的。 哪怕神河真的拥有了青悬薜的一只臂骨,他也不会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作为剑主拔剑而不伤人间。 当初秋水只是将剑从泉中取出,带下高崖,整个人间的大道之修都为止神海震荡,自然不用说拔出来。 想也不可以,想也是有罪的。 这是最好的阐释。 柳青河轻声叹息着说道:“可惜青莲前辈,太讲道理了。天上人,为何不能照看一下人间呢?” 神河抬头静静的看着高天暮色,漫天霞云有如诸多璀璨却也柔和的剑光一般。 “如果总是期望着那位前辈,这与听凭神女宰制人间有什么区别?” 柳青河叹息着说道:“确实没有区别。” 毕竟已有之事,后必再有。 倘若那最后一位磨剑崖剑修,真的会因为还在人间之中的瑶姬出手,日后自然便陷入干涉人间之事的窠臼之中。 所以神女的故事,确实已经成为人间之外的故事了。 神河在日沉阁中站了许久,倒是突然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那个叫做祝从文的书生,你们都查清楚了?” 柳青河颇有些诧异的看了神河一眼,又仿佛明白了什么,站在栏边轻声笑着说道:“吏部刑部天狱国子监,四方一同调查了数次,大概确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陛下是想要让他做兵部右侍郎?” 神河平静地说道:“水在瓶除了行事过于激进,别的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这个帝王低下头去,静静的看着那片人间,似乎是在轻声叹息着。 “他这一生,从始至终我都看在眼里。云在青天水在瓶,这样一个名字也是我给他取的。” 那样一个侍中大人,直到最后,自然依旧在那样一个古老的瓷瓶之中。 柳青河同样叹惋着。 这个天狱之主其实也能够明白那一晚,为何神河久久不愿现身。 他是在给水在瓶最后的一次机会。 可惜那样一个白衣大妖拒绝了,拉开了那样一张弓。 于是一切不可挽回。 柳青河静静的想着那个门下侍中的所作所为,倒是惆怅的看向了人间。 “陛下。” “嗯?” “你说,倘若我们真的看错了那样一个少年,一切将如何收场?” 神河平静地站在那里。 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任由那些人间的遥远的,从暮色里吹来的晚风拂乱自己的那袭黑色帝袍。 这样一个问题,或许这样一位帝王确实无法回答。 所以从始至终,他也没有提及过任何关于那样一个少年的态度。 人间有着很多东西是很难取舍的。 尤其对于这样一个陛下而言。 第一百四十四章 道人笑曰我不去 世人做一个决定的时候,往往会轻松许多。 譬如今日想打牌那就去打牌,想上山就上山。 但是陛下自然是不行的。 人间妖事并没有平息,只是由槐安转移到了黄粱而已。 那些曾经汇聚于白鹿的南方妖族,渡海而去,最后与丛冉剑渊的剑修们纠缠到了一起。 是以哪怕是寒蝉这般,并不如何想做这个南方的王上的人,在面对诸多事情,做出一些决定的时候,自然也不是柳三月他们所看见的那般轻松自在。 安静地站在那处迎风楼的中的时候,寒蝉都觉得自己似乎是已经老了好几岁。 从三十一岁,直接跳到了三十六七。 只是这样一个故事,分明还只是从正月的太一春祭才开始的。 又如何会是过了好几年了呢?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很是惆怅地叹着气。 他已经不记得左史府上的那个少年是第几次来这里了。 总之看着那个一本正经的端正的走在宫道上的少年的时候,寒蝉心中总是觉得有些烦闷。 你倒是宁静了。 但我呢? 宁静自然不知道寒蝉在想什么,很是恭敬地穿过了那些宫道,停在了迎风楼下,与近侍说着一些什么。 而后那名候在楼下的近侍匆匆地爬上这处高楼——这大概是一件很吃力的差事,陛下们总是喜欢站在百丈高楼看人间,于是便苦了这些传信的人。 寒蝉虽然一早便已经看见了宁静,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楼中坐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的那柄剑,支着手沉思着。 那名近侍用了许久才爬了上来,又用了许久,才等到寒蝉回过神来,看着他说道:“让他上来吧。” 近侍很是无奈地又跑了下去。 于是又过了很久,那样一个少年才缓缓走上了高楼而来。 “宁静见过王上。” 寒蝉叹息了一声,说道:“宁卿又有何事?” 少年端正地行了一礼,轻声说道:“赵将军依旧未归。” 寒蝉坐在那里,回头看向了北方,倒是平静的说道:“赵高兴愿不愿意归来,这不是孤能决定之事。是他自己选择留在了南衣城中。现而今黄粱大军已经尽数回到大泽彼岸,对于北方之事,自是鞭长莫及,如果你觉得他应该回来,那就自己去将他带回来,而不是一直来宫中说些让人烦闷的话语。” 宁静抬起头来,看向寒蝉,认真地说道:“这是王上当初那个决定所导致的故事。” 寒蝉轻声笑了笑,歪坐在矮榻上,支着手托着腮帮子。 “是的,是的啊。” 只是这样一句话而已。 宁静沉默了下来,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过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很是认真的看着寒蝉。 “其实我更愿意看见最开始的王上。尽管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帝王本应如此,平易近人,是世人应该有的态度,而不是君主。” 寒蝉微微笑着说道:“自古帝王到了执政晚期,往往都会变得昏庸偏信。” “王上才即位不到半年。” “半年又如何不能是一生?”寒蝉轻声笑着。“我当了近二十年杀手,从我开始踏入流云剑宗开始,便去了夜雨崖。但是这二十年来,我所杀的人,远不如坐在这样一处宫城之中杀的那么多。宁静,人间的尺度不止是岁月,所以半年又如何不能是一生?” 少年宁静沉默少许,缓缓说道:“或许是的,但这不是王上便这样放纵下去的理由。” 寒蝉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静静的看着那个少年。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去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世人之血,去进行一些没有意义的战争?” 这个剑修大概自从来到黄粱之后,第一次露出了这般冷冽而讥讽的神色。 “黄粱人是否都像你一样不自量力异想天开?” 宁静抬头沉默的看着这位穿着简单的素色里衣的陛下。 寒蝉是槐安人。 寒蝉当然是槐安人。 这甚至是当初寒蝉已经与假都之人屡次强调过的事情,更不用说对这样一个少年。 少年沉默了很久,默默的跪伏下去,轻声说道:“是的,王上,黄粱人都像我一样不自量力。但是王上。当您也这样说着黄粱,说着槐安的时候,您应该也是清楚的,这样两个地方,虽然归属于大风朝之下千年,但是隔泽相望,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融合过。所以这不是什么异想天开的故事,只是有时候我们想一想,确实很难将自己代入大泽彼岸的那些身份之中去。换句话而言,王上一直与我强调槐安人的身份,又何尝不是如此?同流而不同心,如此人间真的便是对的吗?” 寒蝉静静地看着身前的那个少年,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剑修站了起来,立于迎风楼边,轻声说道:“原来有时候喧嚣的东西,未必便是真的。赵高兴整日说着要做镇北大将军,但其实他远不如你这般虔诚。” 那个少年沉默的跪在那里。 寒蝉回头看了一眼宁静,平静的说道:“我能够理解你这样的少年的那种未见血色的天真的幻想。来人。” 有候在楼宇走廊之上的侍卫走了进来。 “王上。” 寒蝉淡淡的说道:“将他送回左史府,禁足一年。” “是。” 少年被宫中近侍带下了高楼而去。 寒蝉静静的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昏庸的楚王所偏信的三月尹一高一低的走了上来。 “师兄看起来又与那个少年吵了一架。” 柳三月很是感叹的说着。 寒蝉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丑陋的道人,轻声说道:“当他发现宫中的这位王上,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位王上的时候,自然会开始滋生着失望的情绪。” 这个剑修说着,却是笑了起来,看着那个被近侍带走的,正在宫道上远去的少年。 “他觉得他是清醒的。” 只是寒蝉说着,却是沉默了下来,眯着眼睛看了许久,而后淡淡的说道:“他或许确实是清醒的。” 柳三月挑了挑眉,说道:“这是为何?” 寒蝉平静的说道:“从一开始的时候,这个少年便没有过问过那些越过大泽而去的巫甲之事,当初他第一次入宫,问得是赵高兴的事,虽然谈及过用兵之事,但大约也是存了一些谏言之意。” 柳三月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所以少年屡次谏言,无非便是清醒地认知着自己的身份,行着左史言官之事,是为劝进。” 寒蝉凭栏淡淡地笑着。 “只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好像劝错人了。” 当在那处宫墙之上,这个少年发现这位喝着槐安之酒的陛下,从未想过要将黄粱带上一个新的高度的时候。 这位来自流云剑宗的楚王什么都没有再说。 故事当然也只是这样的而已。 “巫甲已经开拔向丛冉境内。” 柳三月从怀中取出了一些文书,翻看着说道。 “只是现而今神女正在南衣城中,神力有所不及,大约会不如在大泽那边那般强势。” 寒蝉久不至楚王殿,自然许多东西都需要本无实职的三月尹去看。 只是大概也历来如此。 槐都门下侍中一人之下的原因,未必不是因为这位大妖与神河是极为亲近的。 柳三月想要将那些文书递给寒蝉,这个剑修只是轻声笑着,说道:“师弟以前是陛下的兵部侍郎,兵家之事如何,自然比我更懂,又何必给我?” 宁静那一句话或许确实是对的。 倘若是先前的寒蝉,哪怕真的看不明白,至少也会接过来看一看。 现而今的寒蝉,大概是装都懒得装一下了。 悬薜院北去,剑渊需要制衡妖族,整个黄粱,大约也极少有能威胁到这样一个南方帝王的存在。 柳三月轻声笑了笑,说道:“毕竟师兄才是楚王,而且身处高楼之上,总归是要做一做样子给世人看。” 寒蝉只是淡淡说道:“这样一个故事不会持续太久了,又何必继续做样子呢?” 柳三月挑眉看着寒蝉,不知道这个剑宗师兄是什么意思。 寒蝉平静的抬头看向人间天穹,看了许久,而后回头看向柳三月。 “师弟未曾感受到人间剑风吹过吗?” 这个形貌丑陋的道人收起了那些东西,走到了迎风楼边,认真的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神海空了许久了。” 这个道人体内,大概也只有那些维系着生命的神力。 寒蝉却是蓦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怔怔的看了柳三月许久。 柳三月神色古怪的看着寒蝉,不知道他为何这样看着自己。 这个流云剑修蓦然伸手点在了柳三月眉心。 这样突然的一幕,自然令道人有些惊诧,只是哪怕柳三月神海未空,未入大道的他,自然也很难对寒蝉的这些动作有所反抗。 一指如剑,似乎有剑意正在迅速地穿梭在这个道人体内,直到接近了神海,才被那些来自瑶姬的神力尽数化解而去。 寒蝉收回手来,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人间。 柳三月很是古怪的看着寒蝉。 “师兄这是在做什么?” 寒蝉沉默了许久,而后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从今日起,你便不是三月尹了。” 柳三月皱眉看向寒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剑修转头看向那样一处高悬于人间之上,被牵引向假都之外的神都之中的冥河。 “从现在开始,你前往槐安,去青天道之中找卜算子,或许一切还来得及。” 柳三月听着寒蝉这一句极为沉重的话语,不解地问道:“什么来得及?” 寒蝉平静的说道:“当然是来得及活下来。当初大泽之中,瑶姬曾经将大司命的魂灵送给了卜算子所带着的一个道童。” 柳三月很是惊诧地看着寒蝉,他虽然不知道为何寒蝉会知道这样一个故事,只是显然他不能明白寒蝉说起这样一件事的缘由。 直到寒蝉很是平静的从身旁拿起了自己的剑,拔了出来,横在眼前长久地仔细地看着。 那样一柄剑无风而轻鸣,不动而微颤。 就像寒蝉所说的那样,人间正有剑风吹着。 或许便是某个天上人正在醒来,于是那些睫毛轻颤着扑落向人间的风。 “神女大人自身难保了,柳三月。” 这个道人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看着那个转过身来的剑修。 “当你体内的神女之力弥散,除非找到那个拥有大司命魂灵之人,否则谁也留不住你,师弟。” 只是随着寒蝉的那些话语渐渐说完,这个道人反倒是从先前的惊诧之中平静了下来。 柳三月站在迎风楼边安静的看了很久,而后微微笑着说道:“我不去。” 寒蝉沉默地看着柳三月。 “为什么?” 柳三月轻声笑着,说道:“师兄忘了柳河边的那场长谈了吗?” 寒蝉眯着眼睛想了许久,或许终于记起来了。 ——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这是那个道人当时所说的那些话语。 “我本就是应死之人,如此强留人间,本已经不合道理。”柳三月很是平静的说着。“生也,死也,命也,造化也。若非不忍心见师兄于黄粱孤苦,大概在那场风雪之后,三月便应该死去了。” 柳三月回头看着寒蝉,微微笑了起来。 “师兄未忘初心,自是欣慰之事,此时死去,正当时,正合理。” 寒蝉轻声叹息着,转身向着迎风楼下而去。 “寒蝉死不足惜,只是师弟未免可惜。” 柳三月依旧是那样一句话。 “谁死了不可惜呢?” 寒蝉回过头来,那个形貌丑陋的道人正在微微笑着。 ...... 云胡不知闲来无事,在南衣城中闲走的时候,却是发现那个来自黄粱的,在墓山之侧坐了很久的少年赵高兴,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倘若那个少年当初随着黄粱的巫甲一同离开,大概这个书生还不会有着这般的诧异。 只是在这个时候消失了,未免让人不解。 墓山作为整个南衣城的中心之地,自然无处不可通达,那些四面八方的街巷都通往此处,相对而言,这里自然便要人多一些。 云胡不知在那里拦住了一个大概是生活在附近的人,很是诚恳地问道:“这位大哥,你知道先前在这里的那个少年去哪里了吗?” 那人对于那样一个少年也有些印象——自然不可能没有印象,毕竟当初谁都知道,那些南方来的巫甲,名义上的将领,便是这样一个少年。 只是那人很是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我先前也好奇他突然不见了,是去哪里了,先生或许可以去问下别人。” 尽管南衣城叛乱,只是这个人还是诚恳地称呼着云胡不知为先生。 毕竟千年的故事,对于世人而言,与百年也没有区别。 陛下的人间当然是很久远的,而悬薜院在南衣城,同样是很久远的。 他们或许也有些夹在这样一个故事里,茫然得不知道自己应该去看哪一方。 云胡不知沉默了少许,点了点头,轻声说着:“多谢。” 书生在墓山四周问询了许久,才终于从一个住在墓山附近的巷子里的女人口中得知了这个少年的去向。 “大概是前日?”女人有些不确定地说着。“总之没有太久,我当时看见他突然站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云胡不知认真地问道:“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女人摇着头,说道:“没注意。” ...... 所以那样一个少年或许确实离开南衣城了。 只是不知道去哪里了。 这倒是让云胡不知有些惋惜。 毕竟那个少年,说来说去,倒也算是悬薜院的弟子。 而他作为悬薜院的先生,自然总要尽些责任。 当初少年留下来的时候,云胡不知便想着若是日后人间的故事平息下来了,倒也不是不能让他留在南衣城的悬薜院之中。 只是还没等到槐安南方的故事结束,少年便不见了。 不过终究二人相处并不多,云胡不知也只是感叹了一阵,而后又绕着圈子向着南静坊那边而去。 一直到走到了悬薜院外的那条巷子的时候,这个书生倒是很是惊诧地看着前方一个正在缓缓走着的身影。 “方先生?” 那个正在悬薜院巷子里走着的身影自然便是谣风祖院副院长方知秋。 听见云胡不知的声音,方知秋这才转回了头来,微微笑着说道:“许久不见了,不知。” 云胡不知与方知秋年岁自然并没有相差太远。 只是闻道有先后。 方知秋当初做了悬薜院先生的时候,这个年轻书生大概还在认真的看着书。 所以自然是先生。 云胡不知有些惊喜的小跑了过去,看着方知秋说道:“先生为何也来了南衣城。” 这大概确实是不应该的事。 哪怕悬薜院选择与神河为敌,但是那也是青牛院与巫鬼院的事。 对于那些文华院的先生而言,这样的故事,大概极少有能够参与进来的。 哪怕是南衣城悬薜院之中,那些文华院的先生,都是好端端的留在院中没有前往岭南那边。 方知秋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这个谣风祖院的风物院先生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云胡不知。 “你要学会管理天下书院了,云胡不知。”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云胡不知 幽静的巷子里时而有黄昏时候带着暖意的晚风轻轻吹着。 云胡不知有时觉得有些暖和,有时也觉得很是寒冷。 这个书生沉默地站在巷子里,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先生是什么意思?” 方知秋安静地向着悬薜院中走去,跨过了那扇长久的开着的书院大门,站在了院子里静静的看着那些枝叶茂盛的院子。 “不知你这样聪明的人,又如何会不知我是什么意思呢?” 云胡不知,云胡不知? 云胡不知低着头看着巷子里那些古旧的,正在慢慢死去苔藓的巷子,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书生才抬起头来,缓缓说道:“不知愚钝,还望先生解惑。” 方知秋回头看了一眼云胡不知,看着那个长久的低头看着那条幽静巷子的书生,而后转回头来,平静的说道:“书院总要有一个院长的,不是吗?” 这或许已经说得极为明白了,只是那个书生抬起头来,认真地说道:“不知不解。” 或许不是不知不解。 只是这样一个书生从来都不愿意去知解。 方知秋安静的在院中小道上走着,一路向着深处而去,那个书生亦是沉默地跟了上来。 二人一直穿过了那些竹林,站在了那样一座小桥之上。 “楚王寒蝉,正在平定黄粱内部的妖族之乱。” 小桥之下流水缓缓,不时有一些飘落的竹叶在其中旋流而去。这个自谣风穿过黄粱大地,也缓缓地越过大泽而来的祖院先生,便那样静静地看着那些竹叶。 那些细长如小船的叶子,自然是常青的。 只是并不代表着不会凋落。 妖族的寿命也是漫长的,但是不代表不会死去。 人间没有不会死的东西。 哪怕是石头,在千年的故事里,也会磨损得令人找不到历史里的模样。 方知秋静静的看了那些竹叶很久,而后目光移向了那些流水,继续说道:“这位王上,从始至终,始终都是槐安的子民。所以我们并不难猜到,当人间的故事稍稍平息,这位王上便会将黄粱的政权重新交还给北方的那位陛下。” 云胡不知静静的站在那里,那位先生转过了头来,看着云胡不知,似乎确实是在认真地给这个连当年的丛刃都惊叹过的书生解释着那样一句话的由来。 “所以南方虽然依旧割离,但那也只是因为神女的故事尚未结束。所以我们自然不可能将黄粱的故事,长久地当成一个割离的人间故事来看,它依旧是大风朝的一部分。” “悬薜院反叛,固然声势浩大,一度连同巫甲,将战线推进至山月白鹿,这在古楚时候都是一个极为惊叹的壮举。只是你要知道,那是建立在槐安内部自乱的情况之下,妖族内乱暴起,丛刃身死,人间剑宗与陛下反目成仇,流云剑宗深陷天下十九章之事,哪怕便在山月之北,都是没有插手人间战事,而东海剑宗亦是久经离乱,至今不得安宁,只说剑宗之事,我们便已经不得不承认,这片大地早已经不是黄粱能够觊觎的存在。更不用说北方更为古老的那些道门之人。” 方知秋平静地说道:“悬薜院的失败,只是早晚之事而已。” 这个风物院先生说到了这里,便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样一条小桥之上。 云胡不知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轻声说道:“所以卿师的死,也只是早晚之事而已。” 方知秋转头默默地看着这个书生。 这样的事情,书生又如何不知道呢? 或许当初在人间三月,得知了丛刃死讯的那一处探春园小楼之上,他亲耳听着那个一身斑点如梅落的白衣大妖说着‘我们做个有趣的反贼吧’的时候,书生便已经心知肚明一切的结果了。 只是这样的事情,书生又如何愿意去想呢? 所以他有时候,却也宁愿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期望。 譬如一千年的大风朝,早已经在内部腐朽不堪——黄粱的历史,槐安的历史,往往都是这样说的。 只是大概在那样的历史之中,从未存在过一个在帝位之上坐了一千年的人间大妖。 没有帝权的更替,或许曾经确实存在过隐患,但是也终究在这个帝王漫长的生命里,被一点点地消磨殆尽。 方知秋轻声说道:“卿师死后,你不要再反了,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云胡不知转头看着方知秋,缓缓说道:“先生你呢?天下书院,也可以交给先生的。” 方知秋平静地说道:“我当然不行,青师臂骨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失窃的,我难辞其咎。” 云胡不知这才发现这个风物院先生的腰间正悬着一个小挂饰,在风里微微晃荡着。 那是一截指骨。 虽是风物院先生,只是未尝不熟读过青牛五千言。 大道之言与那样一个千年前真正的天命之人的相遇,自然能够带来诸多玄妙的东西。 云胡不知怔怔的看着那截指骨。 他自然知道了方知秋的想法。 身为风物院先生,方知秋自然可以不用卷入那些故事的,只是他还是越过了大泽而来,带上了那截指骨。 “我难辞其咎,不知,典守者不能辞其责。当那些东西在谣风祖院失窃的时候,摆在我面前的,便只有两条路,要么把它拿回来,要么......” 就像云胡不知先前所说的那样,人间不会有万事皆知的聪明人。 哪怕这个书生确实想过卿相之死,是早晚之事而已,只是大概也没有想过这样一个祖院先生的事。 云胡确实不知。 书生很是沉默地低下头去,静静地看着那些落叶流水。 方知秋倒是笑了笑,说道:“这是必然之事。虽然那些修行之人,往往说着生死之事,才是人间大事,但是你要知道,人间不是只有生死,还有着许多远比生死更为重要的东西。譬如理念,譬如信仰,譬如情感。舍生取义之事,也未尝不可。” 云胡不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久的惆怅地站在那里。 方知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微微笑着说道:“我走了一日,有些累了,给我安排一间住所吧。” 云胡不知至此才回过头来,看着方知秋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先生可以去卿师的小竹园中歇息。” 方知秋站在那里没有动。 书生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知秋并未来过南衣城悬薜院,自然不知道那一处小竹园在哪里。 云胡不知叹息了一声,说道:“先生随我来吧。” 二人一路穿过了诸多院系,向着藏书馆那边而去。 站在那条竹林小道的时候,方知秋倒是停了下来,看向藏书馆那边,看着云胡不知问道:“神女大人现而今在哪里?”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静思湖那边,先生要是想见一见的话,我等会再带您过去。” 方知秋微微笑了笑,说道:“不必了,神女大人想来现而今忙得很。” 这个风物院先生虽然不是修行者,只是腰间所悬的那一截指骨,却是不住的颤动着,像是被风吹动的,也像是被这样一座古城之中愈发浩荡的神力惊动的。 ...... 小少年背着剑,沉默地坐在山中之城的一处地势颇高的巷子里。 明月当空,只是人未必静。 人间也是的。 哪怕是处在这样一座地势复杂的城中,依旧可以看见那些远方似是寥落,也似是绚丽的人间术法的光芒。 一直到入夜极深,那些战争的意味,才渐渐的平缓了下来,夜风里有着一些渐渐安静下来的气息。 有人提着一些饭菜向着这条巷子而来。 那是个叫做张三的人。 也是这一条巷子里那些院子的主人。 当初张三一直想着将这处院子卖给别人,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间战事接踵而来,这样一处山月之城中的院子,自然也很难卖出去了,不仅卖不出去,甚至连租客都少了,张三不得不将租金一降再降,才终于在近日有了一个客人。 便是那个据说是岭南剑修的小少年。 张三觉得自己与这个少年大概很有缘分。 因为二人的名字有些简单到相似。 一个叫做陆小二,一个叫做张三。 这是大道至简。 张三提着那些热饭热菜,给小少年带了过来。 为了招揽一些租客,张三不仅降了租金,还提供了许多额外服务,比如会帮忙烧热水,会提供饭菜,帮忙跑腿。 陆小二当然不要那些乱七八糟的,只是听到可以提供饭菜的时候,反倒是答应了下来。 这让张三觉得很是古怪,你一个修行者,为啥偏偏要了这最不重要的东西? 不过他也没有多问,毕竟当初那个叫做陈青山的道门大修,照样每天窝在雪檐下,吃吃喝喝。 张三停在了巷子台阶上,看着那个坐在那里抬头不知是看月色还是看着那些山城壁垒的少年,看了少许,张三大概也确实想不明白他在看什么,于是也没有继续看下去,只是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打开来,把里面的一些家常便饭提了出来。 青椒炒肉永远是人间一道不可或缺的家常小菜。 当然还有水煮豆腐。 因为看见陆小二年纪太小的原因,张三还额外给他煎了两个蛋,便卧在青椒炒肉上面。 白米饭是刚煮的,装了一大海碗,很是热乎的冒着气。 张三把那些饭菜都拿了出来,又把筷子递给了陆小二。 “少侠快趁热吃吧。” 哪怕当初陆小二与南岛在天堑镇中吃着火锅的时候,看着云雾袅袅的岭南,觉得像是世外仙山。 只是这些人间之人,大概也极少会以仙家称呼这些剑修。 毕竟大家都是人间之人而已。 少侠或者少年郎,大概是最为合适的。 陆小二回过神来,看着递到了自己面前的大白饭,接了过来,很是诚恳的说道:“多谢。” 张三现在大概比当初诚恳很多了。 所以笑呵呵的说道:“不用客气,事实上,如果不是现而今的山月城确实有些困难,我也不会收你的那些租金,毕竟.....” 张三说道这里,倒是停了下来,他也意识到了与这样一个岭南的小少年说着一些东西,大概是不合适。 只是陆小二自然也清楚张三想要说的是什么。 无非便是岭南为人间付出了这么多,又哪里好意思收钱呢? 少年闷头扒着饭,青椒炒肉无疑是极为下饭的,再加上一碗水煮豆腐,也能解一些腻。 这些饭菜虽然简单,但往往能够让人吃得极为舒适。 张三大概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陆小二确实吃得很香。 张三便默默地在一旁坐着。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男人才很是好奇的看向了这个小少年。 “岭南的那些少年剑修,现而今应该都已经向北而去了,你怎么回来了山月城中?” 陆小二安静地吃着饭,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想过来看看。” 张三大概理解错了一些意思,很是唏嘘地叹息着,说道:“其实你也不用太担心,虽然那边打得很是惨烈,隔三差五便要攻上山来,但是那些壁垒却是坚固得很,流云剑宗那些大修行之地虽然没有参与进来,但是也有许多修行者在那里,听说前段时间,黄粱那边还退兵了,他们肯定是打不过来的。” 小少年只是一面将那些辣椒炒肉夹到了碗里,混合着大口地吃着,一面含糊不清地应着。 “嗯。” 张三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等着小少年吃完,而后将那些吃得干干净净的食盒收了起来。 “明日还是三顿饭吗?” 张三提着食盒站了起来,看着背着剑坐在那里的陆小二问道。 陆小二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张三,诚恳的说道:“如果可以的话,饭菜可以再多一点,我给你加钱。” 张三笑着向着下方走去,说道:“当然可以,毕竟你这个年纪,确实要多吃一些饭。天地元气虽然好,但是肯定是不如人间的饭菜营养丰富的。陛下不允许世人太早地踏入修行界,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加钱就没必要了,毕竟哪怕给你多加一壶好酒,我也是能够有很大赚头的。” 陆小二想了想,说道:“那可以加壶酒吗?” “......”张三蓦然无语,但也只是无奈的笑笑,说道,“行。” 陆小二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好像要求太过了,在后面很是认真地说道:“我酒量很小的,一壶酒可以让我喝很久了。” 张三大概这才轻松了一些,笑着说道:“没问题。”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抬头看着人间。 哪怕这一处巷子地势很高,足以见山中月华如流,只是大概依旧有些东西,是见不到的。 譬如那些升起的壁垒之外的某些连绵的青山。 当然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哪怕在那之外,便是一场已经持续了很久,正在逐渐激烈化的战争。 小少年当然清楚自己不是自家少年师叔,能够一人一剑,在那些妖族战事之中,一路突破至战线的后方。 在岭南的时候,小少年的天赋或许确实是很好的,毕竟那样一个地方,像听风吟这样的剑修前辈,终其一生,也未能踏足上境之流。 只是放在人间,显然是不够的。 天赋不够高,年岁不够大,剑法不够好,剑意不够强。 所以少年很是诚恳地暂留在了山月城中,吃着许多的人间饭菜,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身体强健一些。 哪怕是修行者,当然也是需要身体来支撑的。 老剑修打不赢壮年剑修,自然便是这个原因。 大概也只有巫鬼神教那些巫鬼道的人,身体的影响因素,才会更小一些,毕竟他们的巫术鬼术,往往都是与形体无关的东西,形体的姿态,只是一种礼神的诚意。 陆小二在那里坐了许久,也认真的看了许久,尽管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少年还是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吃饱喝足的时候,人总是容易满足的,修行者也不例外。 人间仓皇,岭南狼藉,这样一座山中之城,尚且面对着未知的命运之流。 只是小少年并没有太多的悲伤。 从东海走来的一路里,那些情绪早已经被安抚了下来。 现而今的小少年心里,大概也只有一些重回故地,看一眼那片剑宗的诚恳。 或许便像在小少年踏入这座山中之城,选定了这样一处巷子里的某个院子,与那个叫做张三的人第一句话便是‘我是岭南剑修,我想要租一间院子待些时日’的那样。 张三或许以为少年是想要自己将租金提得便宜一些。 但其实少年心中的想法虽然很多,却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或许是以自己身为岭南剑修而自豪。 或许是想要告诉世人岭南依旧还有剑修。 陆小二倒是想起了当初离开岭南的时候,乐朝天所弹唱的那首曲子。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岭南怎么会不好呢? 陆小二站在巷子里,眼眸倒是像极了一口大湖一般,承载着月华漾漾。 岭南永远是很好很好的。 他们没有下流。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不要坏了岭南的名声 小少年在山月城中吃了好几日的饱饭——他似乎依旧很久没有吃得这样饱了,也很久没有记起过那种肚子被撑得让人难受的感觉了。 虽然在东海的时候,他也会与尤春山跑去吃火锅。 但是当吃饭变成了一种上层享受而非底层欲望的时候,人便很难会将自己吃得那么饱。 一旦食欲消退,将食物往肚子里面填便成了一种很是艰难的举止。 修行者进食,大概很少有像另一个小少年那样,吃个火锅都能给自己吃到反胃那种行为。 但是陆小二这几日确实是将自己吃得很撑。 不得不放下剑,放下修行的念头,在院子里巷子里踱着步子散着步。 没有任何一粒吃下去的米饭是会浪费的。 小少年依旧秉持着一种虔诚的岭南的观念。 它们总会成为剑修身体里爆发的力量。 张三都有些担心这个看起来平静的小少年,其实是伤心过度了,于是暴饮暴食,在看见了那次小少年被撑到拄着剑坐在院子门口流清口水的时候,再往后打死也不肯给小少年带两海碗大米饭了。 陆小二倒也没有说什么,这让张三觉得很是古怪,于是偷偷躲在巷子外面守着,而后看见小少年在吃完了自己送来的饭菜,喝了一杯小酒之后,又继续在那里等待着,过了没多久,倒是又来了一个附近的食肆的小二,提着一些烫好的火锅丸子粉条给小少年送了过来。 人不想吃饭的时候是拦不住的。 当人很想吃饭的时候,同样是拦不住的。 张三很是担忧地想着,走了出来。 小少年在看见张三去而复返的时候,还有些慌张,下意识地想要把那些吃的藏起来。只不过大概是又想到了自己吃什么吃多少,又和张三没关系,为什么要怕呢? 于是肚子鼓鼓地坐在那里,一面往嘴里硬塞着丸子,一面装作没有看见张三。 这个本来被陈青山的故事吓了一跳之后,变得谨慎了很多的山月城的男人,此时倒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走上前去,提起陆小二身前的那个小火锅的耳朵,便向着巷子外面抛了出去。 “别吃了!再吃你要撑死了。” 张三很是大声的说着。 陆小二有些茫然,也有些蓦然的坐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巷子里滚落了一地的丸子,沉默了少许之后,小少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艰难的站了起来,俯下身子,去捡着地上的丸子。 张三见状,快步上前,吧唧一声,就将那个丸子踩得稀碎。 陆小二惆怅地说道:“我吃我的,和你又没有关系.....” 张三愣了愣,但转而便反应了过来,沉声说道:“你只有十二岁,还租了我的房子,在这期间,要是把自己撑死了,按照人间律法,我是要承担一定责任的,你说怎么没有关系?” 陆小二大概确实不知道这些繁琐的人间律法,在那里站了许久,而后站直了腰,很是认真的说道:“我心里有数的,不会将自己撑死的。” 张三皱着眉头,看着却是很是清醒冷静,并没有什么颓丧之意的小少年,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吃这么多东西?” 陆小二叹息了一声,用手里的溪午剑戳住了一个丸子,举了起来,轻声说道:“因为我要做一些事情,但是我的境界又不够,所以只能尽可能的让自己强壮一些。” 张三默然无语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抬起脚来,看着自己脚下的那个稀碎的丸子,惆怅的说道:“但你不知道一句话叫做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陆小二想了想,看着溪午剑中的自己,又看向张三说道:“你看我是不是比刚来的时候,气色要好很多了。” 张三看了小少年很久,却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这样的。 这样一个从岭南跋涉到东海,又从东海跋涉回来的小少年,虽然依旧眉清目秀,只是先前看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有些消瘦,有些憔悴。 但是这几日看,脸上的棱角却是圆润了一些,颇有些白净的意味了。 张三默然许久,而后不解地说道:“然后呢?” 陆小二将剑上的丸子吹了吹灰,而后塞进了嘴里,认真的说道:“这样我就更有力气去挥动我的剑。” 张三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看着陆小二问道:“你要回岭南?” 说起岭南的时候,小少年总是平静的。 所以那一句回应同样平静而淡然。 “是的。” 张三摇着头,很是坚定地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山月到岭南的路,已经全部变成了战场,哪怕是人间上空,都是被道术剑光封锁,你不可能穿过去的。” 悬薜院的先生参战,自然意味着剑修道修还有巫鬼之修一同混迹在战争之中。这样一场战争,自然不会给少年留下什么能够走过去的路。 陆小二继续在地上捡着丸子。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但岭南已经成为了那些叛军的大本营,你就算穿过去了又能怎么办?” 张三虽然是一个世人,只是世人未必便不能详知天下之事,更何况,这样一场战争,便在世人的家门口,倘若不是这样一座出自天工司之手的山月壁垒之城,或许张三也早已与那些岭南少年一般,一同去往了北面。 陆小二平静地坐在那里,丸子已经在方才都捡回来了,那个翻滚了几圈的小火锅底部还有一些汤汁,他把那些东西都捡了回来,依旧坐在那里,将丸子在锅底滚着汤,一面送入嘴里,一面说道:“所以我才要吃得更饱一些。” 这或许并不是一个正面的回答。 只是答案自然已经在这样一句作为原因的话语之中。 不怎么办,该去自然还是要去,所以只能吃饱一些。 张三叹息着坐了下来,看着小少年说道:“看来你们岭南剑修确实是很蠢的。” 卿相骂丛刃王八蛋,世人骂岭南愚蠢。 但是大概都是一样的。 没有哪一句是真心的辱骂。 陆小二理所当然地点着头。 “张叔你说得太对了。” 小少年的回答让张三有些无言以对。 不争之人自然无敌。 你骂他他都说你说得对,那你还能怎么办呢? 啊对对对。 张三没有去问意义之类的东西。 当一些争论沦落到需要靠意义来解答的时候,哪怕那些意义再如何深远,也都是不可认同之事了。 张三在一旁坐着想了很久,而后看着陆小二说道:“你真的一定要过去?” 陆小二诚恳的说道:“是的,我师父,我师弟,他们或许都留在了那里,我总要回去看看。毕竟我是二师兄。” 张三并没有在意陆小二说的那些东西,只是站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钱袋,数了许久的钱,而后丢到了小少年怀里。 “那我不租给你了。” 陆小二皱着眉头说道:“为什么?” 张三轻声说道:“虽然我劝不住你,但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去死,哪怕人间没有律法,这也是不应该的事。” 陆小二虽然年纪小,但却是一个知水境的剑修,张三自然没有办法强行拦住他。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而后平静的说道:“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有打算久留的。” 张三站了起来,认真的说道:“我会去城里那边通知那些修行者。” 陆小二挑了挑眉,什么也没有说,将手里的剑送入了鞘中,转身便向着巷子面南的一头而去。 大概便是那我现在就走的意思。 张三看着这一幕,倒是呆愣了许久。 人要吃饭是拦不住的。 人要走呢? 这个中年男人突然跳着脚在巷子里叫喊了起来,而后举着手胡乱地抖着向着巷外跑去。 “来人啊,抢钱啦,杀人啦....” 活像是一个泼皮无赖一般。 陆小二尚且没有明白这是要做什么,便看见巷外突然跑来了许多人。 张三混迹在人群中,指着小少年说道:“就是他,抢我的钱!” 陆小二皱了皱眉头,却也是突然明白了张三这是要做什么。小少年看着那些向着自己扑过来的人们,一时间也是有些慌了神。 他固然认真想过自己到时候如何在那些剑光横流满是刀剑的战场之中穿行而去,只是面对着这些附近的世人的时候,却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 陆小二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张三的声音盖了过去。 “就是他,别看他年纪小,心思却是坏得很,仗着自己学了一点剑,住了我的院子吃了我的饭不给钱,还打算打我一顿.....” 陆小二默然无语,这听得他自己都想打自己一顿。 只是小少年心中却也很是疑惑,怎么他一叫,真的便有这么多人跑来逮自己了? 陆小二当然不知道张三虽然只是张三,但他有一个叫做张梨子的女儿,和一个道门大修修行去了——人们当然是知道这样一件事的。 张三或许对于自己狗仗人势的行为也觉得有些羞愧,只是眼下却也只能如此,继续在那里扯着喉咙胡编乱造着小少年的罪名。 一众人一拥而上,倒是趁着陆小二愣神的时候,真的将他给扑倒在了那里。 本就吃的肚子鼓鼓囊囊的小少年差点就将那些吃的全部吐了出来。 张三默默地站在人群后面,他知道吃饱喝足的小少年突然被人扑倒,肯定会很难受的。 只是难受,也总比跑出去送死要好一些。 只是张三尚且在想着到底是送天狱还是送府衙的时候,这条巷子里却是骤然响起了剑鸣之声。 小少年的手脚自然都被按住了,剑也被夺走了。 但这正是剑意之修与剑客与剑势之修的区别。 他们依旧握着手中之剑。 但也不一定要握着手中之剑。 于是那柄被人夺走了的溪午剑,在小少年的心思一动之中,便骤然带着寒光斩破了人间天光。 与此同时,那些城外战场之中,似乎也响起了许多剑鸣之声——战争仍旧在继续着。 众人慌乱地松开了少年,在巷子里跑做一团,四散而去。 陆小二方才被按扭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此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翻身撑着巷子里的青石站了起来,又吐了两口清口水,这才感觉好受了一些,伸手接住了那柄并未见血的溪午剑,送回了鞘中,而后看向了沉默且诚恳地站在巷子里的张三。 后者认真的说道:“你出去了,真的可能会死的,我们在城里,有时候都会被一些失控的溢流的剑光伤到,更何况要穿过那片战场?” 陆小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弯腰在地上捡着那些散落的铜板,而后握在手心里,走过去,站在张三面前,抬头看着这个男人,沉默了许久,陆小二很是认真的说道:“我没有抢你的钱,也没有干那些可耻的勾当,你不要....” “坏了岭南的名声。” 小少年将那些钱塞进了张三手里,而后平静地转过身去,继续向着南面而去。 张三叹息了一声,终于还是没有继续阻拦下去,默默地将那些钱收了起来,转身收拾着巷子里的污秽。 小少年吃得白白胖胖地离开了这条巷子,也离开了这座山月之城。 ...... 自从当初人间的第一把火,从山月城中开始点燃之后,竹溪便一直很是在意城中的风声。 张小鱼带给竹溪的那种愤怒与惊颤,依旧长久地留在这个天狱道修的心底。 草木自是无情。只是风要吹着什么样的故事,人间便只能是什么样的故事。 那样一个叫做陆小二,出身岭南,自东海一路跋涉回来的小剑修,竹溪自然在一开始便注意到了。 这个穿着天狱黑袍的道人沉默地站在街头,倚着护栏,看着那样一个从短暂的发生了一些故事的巷子里走出来的小剑修,神色里大概也是有些叹惋。 “岭南的人确实很蠢,蠢到了一种我们很难达到的高度。” 什么是蠢,蠢就是不清醒,不理智,明知不可挡而当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与傻与笨是不一样的。 一如当初南方叛乱之声初起的时候,岭南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完全可以向北退去,而不是孤注一掷地守在那片群山之中。 但是竹溪对于这样一件事,却是永远不可置喙。 倘若岭南在当初第一时间便退了,那么很显然,山月城便会首当其冲,在北方兵甲未曾支援而来的时候,南方防守空虚的情况下,黄粱巫甲与南方叛军的第一波攻势,便可以直达流云山脉之下,要知道越过流云山脉,便已经可以说是槐安中部了。 这对于整个槐安而言,显然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自古至今,哪怕是当初的古楚兴盛的时代,大泽以北的这片土地,都未曾被人深入至此。 所以他也只能干巴巴地说着一个蠢字。 在竹溪身旁有着一个同样身着黑袍的天狱之人,那是一个年轻人,背着一柄断刀。 已经破了七境入了八境的刀修,西门。 竹溪虽然是九境道修,只是很显然在年岁上,要比这个年轻人大了不少。 二者在于人间的地位与重量,自然是不一样的。 甚至对于修行界而言,这样一个在剑修兴盛的时代里负刀而行的刀修,都是极为少有的。 西门与陆小二自然不是第一次见了。 当初在云绝镇的时候,二人便有过一些交集,只不过大概当时的故事,更多的是在他的那个师叔身上。 这个因为李石借给北台的山河一指而负伤的刀修,既然已经破境,大概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一身气息渊沉的站在那里,倘若不是身后的刀是断的,或许气息会更强一些,只是断刀也未尝不能带来一些更为凌厉的味道。 “他们一定要这样,我们当然无话可说。” 西门静静的看着那个远处街道之上向南而去的少年,缓缓说道。 尽管当初岭南为了某个少年之事,在山中杀了一些天狱之人。 只是随着那样一处剑宗的覆灭,西门也再没有提起过那些事情,包括狄千钧亦是如此。 世人不是圣人。 圣人也未必不能有私心。 竹溪转头看了西门许久,轻声说道:“但你今日会来看这样一个少年,大概也不像是会无话可说的样子。” 西门沉默了少许,倒是叹惋地说道:“终究也想看看这个本来应该在东海那边的岭南剑修,突然回到山月城中,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 竹溪转回头去,静静地看着那个向南而去的少年。 “他想回岭南,又或许是想要为岭南报仇。” 这并不是很难猜的东西。 西门安静地看着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刀修才撑着身前的护栏,跳到了下方的那处街头,同样向着那边而去。 竹溪挑眉看着这个年轻刀修。 “你去哪里?” 西门背着断刀,很是潇洒的走在街头。 “我去送一送他。” 竹溪神色古怪的看着西门,想了想,继续问道:“送到哪里?” 西门平静的说道:“当然是岭南,不然是鹿鸣吗?” 送佛送到西。 但西门要送的只是一个少年而已。 竹溪沉默了少许,说道:“悬薜院不乏人间大修与灵巫。” 哪怕是西门,自然也可能如同诸多小小剑修一样,一同被埋在那场战争的故事里。 只是西门仿若未闻。 人有时会是一些坏人,有时也未尝不能是好人。 只看在哪条河流之中而已。 第一百四十七章 剑修的浪漫 送佛送到西。 只是大概佛本就在西面。 陈鹤与庄白衣开着那辆天衍车终于在靠近了那样一座高山脚下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终于看见了在风雪里背着剑,很是艰难的在那样一条石道是上独自走着的南德曲。 陈鹤至此倒是很是清晰的看见了那种自石道雪下升起的那些极为繁琐的佛门术法,一如枷锁一般缠绕在南德曲的脚下,将这个点燃剑光而来的男人扣锁在了那里。 无怪乎当时庄白衣说一旦点燃神海化作剑光而来,就会被困在这里进退维谷。 只是陈鹤还没来得及在天衍车上站起来向着南德曲挥着手打着招呼,一旁的那个黑袍剑修却是轻笑了一声,那柄或许名为如渊的剑,在陈鹤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便骤然出鞘而去,化作一道黑色的弧光,极为凌厉的斩向了那个神海空空的剑修。 南德曲至此才终于从那些迷蒙的风雪里,听见了一些并不寻常的风声,在抬起头的那一刹那,这个三十六岁的剑修便已经握住了自己的剑,只是那样一剑,过于突然也过于迅速,哪怕南德曲再如何意识到,终究也是有些为时已晚。 如渊之剑破开风雪,倏而之间便已经出现在了南德曲的身前。 只是下一刻,有一对耳朵却是骤然从南德曲怀中飞了出来,倒像是一只风雪里被冻得很是僵硬的蝴蝶一般。 石道之上有不少的佛音响起,只是却也在很快便被那一剑斩得销声匿迹而去。 哪怕是那一对来自白衣和尚的耳朵,同样在一剑之中,斩飞而去,落入风雪远处,不知去向。 只是那样来时凌厉的一剑,在斩飞了那样一对耳朵之后,却也是势头颓然了下来,南德曲匆匆侧身,便与那一剑擦肩而过。 通体幽黑的剑越过了这个剑修,落在了不远处的那些风雪石道上,歪歪斜斜的钉了进去。 南德曲回头看向那钉在石道上颤颤巍巍的剑,又看向了石道远处,那样一个已经从陈鹤的天衍车上走了下来,正在那里静静地向着这一处而来的黑袍剑修。 这个自南衣城一路而来,在风雪里逗留了许久的剑修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庄师兄。” 庄白衣平静地在风雪里走着,抬手张着五指向着那一剑的方向,似乎是想要将那柄剑唤回来,只是大概到了这里的时候,那些佛门神通之术,确实已经极为强盛。 那柄剑只是在南德曲身后颤鸣着,并没有落向这个黑袍剑修的手中。 庄白衣也没有在意,垂下手去,垂在黑袍之下,淡淡地说道:“我以为你不会叫这样一声师兄.....” 陈鹤有些听不大清那些风雪里二人的对话了,想要发动天衍车继续向前,却发现那个剑修已经中止了那些给天衍机烧水的剑火,陈鹤叹息了一声,只得跳下车去,踩在那些极深的雪里,像是推着犁地的辕一样推着这辆轮椅车向前而去。 随着剑火的消失,天衍车的轮子又有些冻结的趋势,陈鹤用了许久才终于将车推倒了二人那边。 只是这两个师兄弟却是已经没有再说什么。 南德曲负剑沉默立于风雪之中。而庄白衣平静地与这个师弟擦肩而去,在南德曲的身后握住了那柄剑,一身剑意流转,这才将那样一柄剑拔了出来。 石道之上满是剑鸣锵然之声。 陈鹤有些担心庄白衣再次动手,只是大概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样一个剑修只是平静的擦了擦剑上的雪泥,而后送入了鞘中,头也不回的的向着前方而去。 陈鹤至此才终于看见了那样一处石道尽头的模样。 有古老沉寂的寺宇之门覆在深厚的大雪之中,风雪之国中的建筑,原本是什么色彩,大概已经是不重要的事了——一切都理所当然的是一种极为空旷的白色,或许在其间会隐隐绰绰的夹杂着一些沉寂的黑。 陈鹤一时之间倒也有些惊讶的看着那里,转头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南德曲问道:“那便是阿弥寺的山门?” 南德曲深吸了一口气,向着那样一对耳朵飞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回头来,与陈鹤一同站在那里看着那个黑袍剑修所去的方向。 “或许是的。” 这个剑修又补充了一句。 “但是我们进不去。” 陈鹤倒是想起来庄白衣先前出现的时候所说的那些东西。 古佛道之上满是佛门术法神通,无论是剑光还是道韵,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压制,于是走到山门前一寸,一身元气消耗殆尽,进退不得。 不点燃神海,便无法穿越那些风雪古道上的封锁神通,点燃了神海,便不会有余力去推门。 只是有时候人间两难之事,不过是囿于当下的认知而已。 这才是这样一个剑修很是诚恳的向着陈鹤借着天衍车的原因。 陈鹤很是好奇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风雪里的黑袍剑修,或许确实很是好奇他会怎样去打开那样一扇尘封的大门。 只是当一路坐着天衍车而来的庄白衣,提着剑在风雪里向着那样一处山门越走越近,身上渐渐涌现出了无数的天地元气与剑意的时候,答案似乎也是明显的了。 当然是以剑叩门。 只是随着那些剑意在那个黑袍剑修身周开始流转,这片人间四方上下的那些风雪却也是浩荡而来,带着极为沉闷压抑的气息,落向了这样一条风雪古道之上。 庄白衣身周的那些剑意之势,却是在渐渐的消退着。 只是。 只是那样一个剑修离那样一处山门已经太近了。 山门之外的石灯之上风雪渐渐被那种横流的剑意斩开,露出了其下饱经风雪的沧桑的纹路,似乎隐隐有佛灯的光芒在其中点燃,在风雪里摇曳着。 这让陈鹤想起了自己先前还记得挂在了车头,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风吹得不知道落向了何处的那几盏油灯。 这个本该闲云野鹤的年轻人看着那样一个与山门对峙而去的黑袍剑修,倒是陷入了沉思。 “我们是不是应该拦住他?” 南德曲站在风雪里轻声咳嗽——这样一个点燃了神海穿梭过来的剑修,在神海空空之后,倒是被风雪吹得有些着凉了。 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很是惆怅地看向了那个在万千风雪佛音之中不为所动的那个剑宗妖修师兄,轻声说道:“如果能够拦得住,我先前早就拔剑了。” 这个剑修神海空空,面对一个已经恢复过来的大妖剑修,自然是毫无还手之力。 “只希望.....” 南德曲重新看向了那一对耳朵被斩飞而去的方向。 “那位大师能够听见这里的风声.....” 陈鹤神色古怪的说道:“连耳朵都被斩飞了,他拿什么听见?” 哪怕是陈鹤都能看得出来,庄白衣见面那一剑的意思。 毕竟黑袍剑修眉眼上的伤痕诚恳得很。 他大概打不赢那个大和尚,但是打赢一对耳朵还是没有问题的。 南德曲沉默了下来,看向陈鹤说道:“要不你来?” 陈鹤神色愈发古怪,看着南德曲说道:“师兄在开玩笑吗?我怎么来,当场做一大车铁板豆腐,给他撑死吗?” 南德曲大概确实是在开玩笑,听着陈鹤的这句话,只是苦笑了一声,而后背着剑迎着那些风雪向着那一处山门缓缓而去——风雪之中佛音很是浩大,只是对于一个神海空空的剑修,大概也没有落下太多的束缚,是以南德曲虽然走得很慢,但是大概也不会像那个一身剑意,如同长夜举火一般张扬而去庄白衣那样承受着诸般风雪的压力。 陈鹤挑眉看着这个神海空空的剑修,虽然是在说着各种拦不住,只是南德曲还是诚恳的抬手握住了身后的剑柄——这大概便是手中之剑,最大的好处。 哪怕你神海空空,哪怕你剑意萎靡,你依旧可以认真的握住那样一柄剑。 南德曲没有去问陈鹤为什么会将这样一个剑修送到了这里来,只是保持着那样一个握着剑随时可拔出来的姿势向着风雪古道的尽头走去。 “师兄。” 这个三十六岁的,在鹿鸣风雪里尝试了许多次,都没有能够真正破境而去,至于三叠道成之境的剑修,很是认真的叫着那样一个黑袍剑修。 庄白衣仿若未闻,只是一袭黑袍纷乱,提着剑,带着不尽剑意,与那些风雪佛音抗衡着,在无数剑意与佛法相交而弥散的画面里,一步步的向着山门而去。 南德曲也没有继续叫下去,只是握着剑顶着风雪一步步的追随着那样一个素未谋面的剑宗师兄的脚步而去。 陈鹤很是惆怅的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天衍车,倒是有些犹豫自己该不该继续往前走去。 犹豫了很久,陈鹤还是老老实实的缩在了天衍车上。 毕竟看起来那里要打起来了,自己还是躲远一点比较好。 陈鹤又把天衍车往后推了推,而后拿起一些兔子皮毛盖在了头上,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在那里眯着眼睛张望着风雪古道尽头的那些故事。 覆了一千多年的大雪,显得无比厚重的山门之前的那些石灯似乎确实亮起来了,像是一些风雪里的油灯一样飘忽不定的晃动着。 那些风雪石道之上有着无数浩瀚的佛音响起,无数经文正在自雪下而来,化作了一种极为强悍的封禁之意,试图将那样一个剑修拦在山门之前。 或许确实整片风雪人间的压力都落在了那一个黑夜举火的剑修身上——迷离的雪色里,那样一个剑修的姿势,已经从提剑,变成了拖剑,如渊之剑拖行在风雪之中,与雪下的经文石道撞击着,好像是无数次极为迅速的出剑一般。 风雪呼啸。 而在庄白衣身后的南德曲却是走得很慢,也很安宁,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数十丈,却好似隔了一个遥远的人间一般。 庄白衣却是蓦然停了下来,转回头,那张棱角凌厉却也被和尚打得鼻青脸肿的面容之上的瞳眸之中有着极为漠然的情绪。 “再往前,哪怕你没有入大道,我也只能杀了你了,师弟。” 南德曲听到这样一句话,倒是挑了挑眉,一直举于身后的手反倒是将那柄剑握得更为坚定了一些。 “看来师兄确实压力很大。” 明蜉蝣当初在幽黄山脉等待着丛刃的时候,那样一个剑修,哪怕被一柄剑插得像是拒马一样,都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大概那个南楚灵巫,确实很难让这样一个剑修有着什么压力。 只是后来丛刃与神河在东海之战的前一刻,某个兴致勃勃跑来看戏的弄曲子的人,却是还未见面,便被斩了一剑,狼狈的跑回来孤屿上。 乐朝天固然被斩得很没面子,只是那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个观山海入十三叠的道人,确实让丛刃感受到了一些压力? 风雪古寺之前的故事,或许依旧如此。 随着南德曲这样一句话落下,庄白衣瞳眸之中的意味又冷了几分。 藏着想要开陈鹤的天衍车的期待的光芒的剑修,与现而今眸中光芒极为冷冽的剑修,当然也可以是同一个人。 只是大概比庄白衣神色更为冷冽的,是那种渐渐浮生于这样一个剑修面容之上的一种有如雪色的苍白之意。 陈鹤窝在天衍车里,躲在一堆兔子皮毛之下,倒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南德曲先前并未阻拦这个黑袍剑修,却在他向着山门而去的时候,握剑跟了上去的原因。 南德曲自然也去过山门附近,他很清楚在那里将会面对着什么样的压力。 所以他握紧了背负于身后的剑,不紧不慢的在风雪里跟了过去。 只是陈鹤大概也很是好奇,你神海都点燃了,只是握着剑,那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你还能突然跳起来,一手道术青天有月来几时,说其实我是青天道潜伏在人间剑宗的卧底吗? 那个三十六岁的剑修只是平静的向前走去。 庄白衣不知为何,却是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窝在那些兔子皮毛之下的陈鹤。 陈鹤神色古怪。 你瞅啥? 庄白衣当然不瞅啥,瞥了一眼,便又平静的收回了目光。 只是还未等到这样一个剑修在风雪里回过头去,这片极为呼啸凌乱的风雪里,却是突然传来了一声很是细微很是轻微的声音。 陈鹤很是惊诧的看向了那个一直保持着一个反手握剑姿势的南德曲。 那样一个声音便是自那样一个剑修身体里传出来的。 便是庄白衣亦是重新看回了南德曲。 那种声音虽然很是细微,但是却也很是清晰。 这让陈鹤下意识的想起了一个水泡,一个凭空出现又骤然破裂的水泡。又或者某条山下平缓流着的清溪里,突然被一只不知从哪而来的蜻蜓亲吻了一下水面。 这个原本神海空空的剑修身周,却是骤然有了一些有如死灰复燃一般的剑意,卷动着许多风雪漩涡。 庄白衣挑起了眉头。 在风雪之中,那个三十六岁的九境剑修拔出了剑来。 剑光灿然。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南德曲神色坚毅而平静的看着那个风雪里的黑袍剑修。 “这是大概便是剑修的浪漫,师兄。” 一剑倏然而去。 ...... 穿着单薄的白衣的大和尚依旧端正的坐在那里,明蜉蝣气若游丝的坐在对崖——这个南楚灵巫当初确实被打得伤势沉重,又一直被这个白衣和尚的一身佛法镇压于此,长久与人间冥河之力疏离,伤势自然一日日的不可还复的加剧了下去。 明蜉蝣双目无神的倚着崖石坐在那里,或许是在想着自己分明离冥河很远了,为什么会感觉这样近呢? 他觉得自己或许在恍恍惚惚中,也看见了那样一艘自冥河逆流而来的,像是一只黑色的靴子一样的小船。 在那样一片风雪之海里缓缓而来。 虽然明蜉蝣在当初选择与庄白衣来鹿鸣面对着这场风雪的时候,便已经想过了会有这样的一个下场。 只是当他真的好像看见了那样一艘黑色小舟的时候,心中依旧无限伤怀。 哪怕黄粱巫鬼道之人亲近神鬼,亲近冥河,但那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向往着去往那样一条大河之中。 明蜉蝣当然也是世人。 巫鬼道之人往往虔诚而狂热,但没有剑修那样的凌厉决绝,也不如道人将生死看得很是淡然。 也不如那些佛门之人一样视往生为极乐。 但一切当然都是自己的选择。 明蜉蝣静静的想着。 风雪好像越来越大了。 明蜉蝣却是突然被那样一个白衣和尚的惊咦之声给惊醒了过来,这个一身骨头都被打断了的南楚灵巫很是艰难的看向了那样一个对崖的和尚。 和尚很是滑稽的,像是一个冬日过年时候,点燃了鞭炮掉头就跑的孩童一样疑神疑鬼的捂着耳朵——尽管他其实没有耳朵。 明蜉蝣很是虚弱的看着那个和尚,轻声问道:“大师在做什么?” 大和尚捂着耳朵想了很久,而后认真的说道:“我耳朵痛。” 耳朵被人打了,当然就会痛。 这大概是因果清晰的故事。 第一百四十八章 彼岸在彼不在此 因果清晰的故事,就是耳朵痛。 那么因果不清晰的呢? 明蜉蝣在那里看着那样一个和尚的时候,却好像听见了一些剑鸣声,好像是从那些风雪之外传来的。 这个大概已经没有多久好活了的南楚灵巫转头看向了这样一处风雪山隘之外。 那里好像会有一个剑修的身影穿过风雪拔剑而来。 只是看了很久,风雪只是平静而长久的吹着。 明蜉蝣有些不解的回过头来的时候,蕉鹿大师已经放下了自己的手,正在低头认真的看着自己的手掌,他的掌心里隐隐有着一些血色,并不是很明显,倒像是偶然摘下某朵色调大红的花,在掌心里依约拓下的色彩。 这个南楚灵巫看见那些雪色的时候,倒也是吃了一惊,声音虚弱的问道:“大师为何耳朵痛?” 和尚放下了手掌,微微笑着说道:“我的有缘人或许快要来了。” “......” 你发癫,别人问地你答天。 这样一句话大概就是明蜉蝣心中最为真实的想法。 气息虚弱的南楚灵巫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所以呢?” 白衣大和尚认真的说道:“所以耳朵痛不痛,并不重要了。” 明蜉蝣看着那个没有耳朵,很是滑稽的坐在风雪里的白衣和尚很久,而后默默的向后缩了缩,与身后的那块崖石倚靠得更为紧密了一些。 又或许。 世事幻如蕉鹿梦,浮华空比镜花缘。 耳朵痛不痛,本就是不重要的事情。 明蜉蝣将虚弱的身体蜷缩得更紧,才能感受到那些吹袭入骨的寒意消退了一些。 命不久矣的灵巫靠在那里想了很久,轻声问道:“所以大师的....咳咳....有缘人到底是谁?” 白衣大和尚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他还没有来,我又怎么知道呢?” “大师如果不知道,那么是在等什么?” “正是因为不知道才要等,如果知道了,我自然就像有缘大师一样,跑去人间了。” 明蜉蝣认真的想了很久,而后叹息一声说道:“原来和尚也说命运。” 蕉鹿大师微笑着说道:“佛门六神通之中,便有宿命通,我们如何不说命运?” 只是大概最后都须漏尽通而已。 明蜉蝣倒是带着一种虚弱却也自得的神色笑了起来。 “也只有巫鬼神教之人,从来不信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 蕉鹿大师看着明蜉蝣很是平静的说道:“你们将一切都寄托于神鬼大人,当然不需要去信这样的东西。” 明蜉蝣叹息一声。 大和尚看着明蜉蝣好奇的说道:“你叹什么气?” 明蜉蝣叹着气说道:“可惜我也修过道,虽然修得不是很好,道术与巫鬼之术,往往相斥,这大概就是我修道修得不行的原因,但这也导致了我的摇摆,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身为巫鬼道之人应该是自豪的——当大师讥讽着巫鬼神教听任神鬼主宰的时候,我应该愤怒的驳斥。但是我没有,我也看过道典,我知道我知道大师所说得不无道理。做人做到这样一个份上,大概是很挣扎沉沦也失败的事情。” 大和尚笑着说道:“挣扎是好事,挣扎说明你还活着,当你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的时候,大概人已经在冥河了。” 这好像也是一种别人问地你答天。 但又好像不无道理。 痛苦是生命必有之物。 那是催促人间一切前行的理由。 明蜉蝣静静的倚靠在那里,大概蜷缩了一阵,又恢复了一些精神,于是坐正了一些,看着蕉鹿大师问道:“所以我什么时候去冥河?” 白衣和尚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快了快了。” 明蜉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或许这确实是让人轻松一些的消息。 虽然恍惚里看见了那样一艘黑色的小舟令人心生惶恐。 只是总比这样一直不生不死的被镇压在那些佛法之下要好得多。 明蜉蝣不知为何,看着那个白衣和尚的目光倒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很是艰难的端正的坐了起来,用着一些仅存的巫鬼之力与逸散在天地之间稀薄的冥河之力将自己的双手托举了起来,学着那个和尚双手合十,又将自己的头顺其自然的垂落了下来。 像极了一个佛门的虔诚的信徒。 “大师。” 这个南楚灵巫的声音很是轻微。 没有耳朵的大和尚大概耳朵那里的伤口被风雪吹出冻疮来了,坐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挠着。 “施主何事?”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也是因为明蜉蝣的那般模样的原因,这个和尚挠了几下之后,倒也端正的坐了起来。颇有上山问禅,风雪里一问一答的意思。 明蜉蝣的头深沉的垂着。 “像我这样的人,死后,能够到达彼岸吗?” 蕉鹿大师很是认真的说:“不能。” 明蜉蝣显然有些失望,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为什么?” “彼岸在彼不在此。” 这大概是一种并不真诚只有巧辩的回答。 明蜉蝣却是轻声笑了起来,松开手去,重新倚靠回了身后的崖石上。 “大师说得对。彼岸在彼不在此,这大概是一个永远都不可抵达的地方。” 明蜉蝣笑着笑着便平静了下来。 “过河的人走来走去,永远都会有一个对岸。这是世人聪慧巧利之下的一个令人挣扎痛苦的言语悖论。” 本是南楚巫鬼道之人的明蜉蝣却是说起了大道。 “正如函谷观道典所言——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 “唯有消除聪慧,抛弃巧利,泯灭言语,摈弃定义,以无有相见无有,于至虚至极之境......” 这个南楚灵巫无比平静的看着风雪。 “世人才能安宁。” 武德充沛的白衣大和尚只是微微笑着双手合十。 “所以你看,你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够到达彼岸?我与你相谈之后,都需要以鹿鸣风雪里牦牛粪土来擦拭身体,以污秽阴沟之水来濯洗耳目。” 明蜉蝣同样笑着。 “所以道不同,终生不可同语,亦不可同谋,大师将我打死,也是合情合理的。” 白衣和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轻诵着佛号。 有缘人或许正在路上。 明蜉蝣安静的倚坐在那里,很是艰难的转头向着那些风雪深处看去。 彼岸自然是不可达的。 只是阿弥寺未必。 说到底,终究那也曾是人间之地。 ...... 那样一声清脆的声音所代表的含义,自然是有东西破了。 陈鹤虽然只是一个闲云野鹤的世人,只是大概也能够从那样本不该有的一剑里看出许多端倪来。 这样一个风雪里握着身后之剑坚定而去的剑修。 无非只有两种破。 一种是境界破了。 一种是道海破了。 陈鹤在那一刹那,其实关于这两种破,都进行过很是迅速却也好似极为漫长的遐想。 境界破了,是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潇洒的意气风发的破。 道海破了,是破釜沉舟,一切不留退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慷慨的破。 二者当然都是很好很好的。 陈鹤很是认真的想着,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破。 直到看见那一剑之上那本不该属于九境剑修的凌厉而浩荡决然的剑意的时候,这个年轻人才很是惊叹的想着,其实有些东西,未必是一定要有一个选择的。 譬如有那样一个神海空空的剑修,说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世人的浪漫的时候。他先将一剑落向了自己的道海正中央。 斩在了那样一棵在九境成果已久,却始终不得摇落的道树之上。 于是道树被斩断,作为其基石的天地根同样被斩碎,一切数十年积蓄的修为,在那一刻,化作了滔滔之水,重新填满了那一片干涸的道海。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只是今日风雪之中,这个三十六岁剑修的谷神死了。 被他自己一剑斩碎,换取了最后的一点力量与剑意。 是以一身元气充沛,一身剑意浩然,只是一切都在极为迅速的消散着——修行者的天地根一旦消失,一切元气自然便犹如大流之中的无根浮萍,四散而去。 南德曲没有犹豫的,抓住了一些逸散得最为磅礴的那一个点,将那一剑送出。 庄白衣亦是沉默的看着自己那个并不熟识的师弟。 破而后立,破釜沉舟,意气风发,慷慨决然。 这些当然都是故事里很好的字句。 只是天下没有你慷慨了我便必须要失败的道理。 勉强破九境之剑,固然声势浩大,在这样一场风雪里,足够让那个肩负着山门之前阿弥寺残留佛法神通的庄白衣有着压力。 只是,大概那依旧是不够致命的。 当初在东海畔,某个白衣剑修高崖借剑意一剑斩下的故事里,某个叫做钟扫雪的剑修一剑拦下了那个快要入七叠的道修,而庄白衣一剑挑飞了钟扫雪之剑。 倘若不是磨剑崖上的女子一剑而来,大概故事会有着不一样的走向。 这样一个五百年前丛刃收下的妖修弟子,哪怕说着自己天赋一般,终究也不可能差。 差点在幽黄山脉斩杀负伤的卿相之人,当然境界也是极高的。 所以面对着那一剑——那是云破月,人间剑宗继承磨剑崖剑式之中,极为凌厉的一式。 横云破月。 庄白衣并没有什么惊惶之色,只是依旧平静的拖剑站在风雪里,一身剑意,也一身经文缠绕,这个剑修吸引了这条风雪古道上的绝大多数佛音镇压,一如庄白衣来之前,南德曲身上的那些经文枷锁一般,甚至远比南德曲当时的枷锁要沉重得多。 横云破月之间斩开风雪而来的时候。 这个剑修缓缓抬起了剑,有着无数经文枷锁破碎的声音,同时唤来了更为宏大的令人心神震颤的佛经颂唱之声,一齐向着庄白衣镇落下来。 事实上,这大概只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画面——从陈鹤所见而言。 有剑修破道海于是破境一剑送出,有剑修硬扛着风雪佛音,拖雪如渊之剑平静上挑。 剑鸣之声极为清脆。 庄白衣一身黑袍,都是在那些经文的镇压之下,如同被丝线勒入了血肉之中一般。 而南德曲的剑,极为干脆的在风雪之中,被一剑挑飞,断作两截,很是颓然的掉下那些石道之外的高山之下而去。 南德曲沉默的站在风雪里看着那一幕。 愤慨的结局不一定是快意的。 慷慨的结局不一定是如愿的。 这个剑修就像他倾尽全力却被一剑挑断的剑一样沉默在风雪里。 庄白衣的剑很是迅速的垂落了下去,这个剑修哪怕再如何平静的斩断了南德曲的剑,终究也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一些来自那些古道经文的伤势,如渊之剑重新拖在雪地之中,风雪黑袍之下的如渊之人,亦是微微弯下腰去,咳出了一些血色。 南德曲并无伤势,只是一身天地元气都在极为迅速的弥散着。 他以后或许也只能如世人如过往一般,诚恳的吃着人间的饭菜来维持生命的延续了。 但对于这个剑修而言,这并不是什么伤感的事。 人间剑宗的人,当然是会一去不回的去往人间的。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去看在风雪里坠落下去的断做两截的剑,只是平静的转过身去,踩着来时的风雪脚印,向着下方而去。 庄白衣大概确实因为这一剑而付出了一些代价,原本拖剑而行的剑修,却是长久的停在了那里,一袭黑袍之下剑意元气游走,将那些勒入了体内的经文一点点的斩断。 陈鹤终于从一堆兔子皮毛里钻了出来,很是唏嘘的看着南德曲。 “你这又是何必呢,本来就是不可能拦得住的事。” 南德曲只是静静的停在那里,轻声说道:“所以才叫不可为而为之。总不能真的有那么一丝可能,便这样在这里看着?” 陈鹤这才发现了这个剑修身体正在不停的颤抖着,有些担忧的问道:“你不会还是伤到了吧?” 南德曲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冷成这样的?” “......” 大概哪怕南衣城,在冬雪之时的时候,那些世人与修行者之间,也远远没有当初张小鱼在东海小镇里所想的那样和谐如一。 修行者哪怕如同世人一样穿得臃肿肥胖,终究那种在寒意里的战栗,是很难如意的模仿出来的。 南德曲倒是古怪的看向了陈鹤。 “你怎么不抖?” 陈鹤笑呵呵的说道:“你以为我收集兔子皮毛,真的是为了打造神兵利器吗?” 南德曲默然许久,看着陈鹤真诚的说道:“给我也来一点。” 陈鹤从轮椅里掏了一大把兔子皮毛,塞给了南德曲。 二人倒是颇为默契的一同缩在了天衍车上,只露出了一对眼睛,远远的看着那个风雪里的剑修。 “真冷啊!” 南德曲由衷的感叹着。 陈鹤倒是没有这样的感叹,只是惆怅的看着那处山门之外的黑袍剑修。 “你那一剑真的有用吗?” 南德曲沉默了少许,而后认真的说道:“或许会有些用,哪怕你说了大师的耳朵都被人斩了,但是万一他真的会天耳通,能够听到这里的故事,只是一时半会赶不过来呢?我那一剑,或许便是至关重要的一剑。” 陈鹤缩在天衍车里很是惆怅的叹着气。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借他小车车,让他赶来了这里。” 南德曲默然许久,缓缓说道:“你能打赢他吗?” 陈鹤默默的说道:“师兄不要说笑。” 南德曲轻声说道:“既然打不赢,那借不借,便不是你说了算的事了。” 或许确实如此。 假如陈鹤确实只是陈鹤。 只是陈鹤如果不是陈鹤,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个黑袍剑修安静的站在风雪里调息着。 南德曲的那一剑,并未能够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只是一直到庄白衣重新以剑意护住了自己,缩在天衍车里的二人依旧没有等到那样一个武德充沛的白衣和尚。 庄白衣再度拖剑,在风雪里向着那样一处雪中石盏佛灯飘摇着的山门缓缓而去。 南德曲或许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是破灭了,缩在一堆兔子皮毛里,很是忿忿的骂着。 “什么天耳通大师,我看就是一个狗屁聋子。” 这样很是通俗的世人骂人的一句话,很难让人想象这个剑修先前还在慷慨的说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剑修的浪漫。 南德曲当然也是世人,更何况,在剑宗园林里,本就是天天听着隔墙的人间喧闹之语。 当然不足为奇。 陈鹤想了想,说道:“或许他确实没有说错,他真的只是耳朵痛呢?” 南德曲沉默了下来。 远方风雪山门。 黑袍剑修在不尽的佛音与经文镇压一步步拖剑而来——二人隔了这么远,都能够看见那种天地元气的碰撞所产生的无数的细小也宏大的涟漪。 风雪来客,大概不是归人。 拖行在雪中的剑骤然被扬了起来。 佛灯招摇,无数经文破碎,那些浩瀚的颂唱之音亦是在那一刻,被剑意剑风斩得止息而去。 剑修叩门。 当然是用剑的。 陈鹤或许很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 那一扇不止被风雪覆盖了多久的古旧寺宇山门,在这一剑之下,终于被叩开来。 庄白衣终于扛不住那些经文佛音的压力,如渊之剑脱手而出,插在了山门之前。 这个一袭黑袍,冷冽的穿过了风雪而来的剑修在门口吐了一地的鲜血,而后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 于是风雪人间在这个棱角凌厉却眉骨肿起的剑修那种错愕的目光之中深缄了下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耳朵痛,所以找耳朵 彼岸在彼不在此。 那么阿弥寺呢? 沉默下来的不止是艰难的走到了山寺门前的以剑叩开那扇古老大门的庄白衣,也包括一直缩在天衍车里陈鹤与南德曲。 当山门被叩开的一瞬间,这场风雪好像便变了,有一种悠长而沉缓的呼吸声像是风声一样吹着这片人间。 山门之中,依旧是古道,可见覆雪的钟鼓之楼,与不尽庙宇层层而去,哪怕已经沉寂了千年,依旧在诉说着这样一处古修行之地曾经的盛景。 但这不是让那个黑袍剑修错愕也沉默的缘由。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了一种更为离奇的故事。 有个失去了耳朵的白衣大和尚的头便在那片风雪之上,像是在低头看着掌心一般,无比认真无比感叹地说道:“你原来在这里。” 陈鹤有些茫然地看着当那扇山门被打开之后的人间,也看见了那个有如参天巨人一般的白衣大和尚。 他说的你原来在这里,究竟是什么呢? 是指庄白衣,还是指阿弥寺? 陈鹤在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的时候,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 这个大和尚的手里,应该是有一块白色的小石头的吧。 原来阿弥寺一直都在这个白衣和尚手里,难怪他会说他找不到阿弥寺的入口。 人怎么才能走上自己的手掌呢? 这又不是什么莫什么斯的环。 陈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着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 南德曲很是沉默的缩在那些兔子皮毛里,那个白衣和尚说话的时候带来的气流,卷动着风雪,差点将他从车里掀翻了出来。 而庄白衣便长久的,沉默的拄剑跪伏在山门之前,他已经低下了头来,默默的看着那些佛道与石灯。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黑袍剑修才擦拭着唇上血色,重新抬起头。 “大师是否早就知道会是如此?” 剑修的身体依旧在那些佛法的镇压之下微微颤栗着。 一袭白色单薄僧袍坐于风雪之中的大和尚很是平静地说道:“一切不确定的东西,怎么能够说知道呢?” 庄白衣再度沉默了下来。 或许知道与否在眼下已经不重要了。 阿弥寺便在眼前,只是他们却都落入了这个大和尚的掌心里——那样一条古道,未必不是这个鹿鸣蕉鹿大师的掌纹。 陈鹤却是胡思乱想起来,低头看着下方的古道,心想这究竟是生命线还是事业线? 或许是想到了一个极为惊叹的可能,陈鹤骤然睁大了眼睛。 莫非这是爱情线? 不然这和尚当初怎么会跟着自己唱什么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只可惜现而今的他们太小了,陈鹤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小,小到站在和尚的掌心里,都只能看见茫茫风雪而不见边界。 否则陈鹤怎么说也要去看看这到底是哪条线。 或许是陈鹤那睁大的眼眸引起了大和尚的注意,这个和尚叹息了一声,看着陈鹤无奈地说道:“施主在胡思乱想什么哟。” 陈鹤嘿嘿笑了笑。 南德曲至此才终于裹着那些兔子皮毛走下了车,抬头看着天穹之上那个硕大的卤蛋,轻声说道:“大师,你的耳朵不见了。” 白衣和尚很是认真的想了想,而后说道:“没关系,应该就在这附近,什么时候有空找一找就可以了。” 几人正在那里闲谈着,那个拄剑跪伏于山门前的黑袍剑修庄白衣却是蓦然自雪石之中拔出了剑来,一身剑意流转,却是在瞬间便突破了那些佛音经文的束缚,身化剑光,却是直入山门而去,只在原地留下了一些血色与久久未熄的剑火。 南德曲看见这一幕,有些失神。 庄白衣也点燃了神海。 只是这大概是让南德曲不能理解的事,已经确定自己落入蕉鹿大师手中了——这是包括字面与引申意义的事实。 庄白衣又何必如此呢? 那个大和尚却是没有什么动静。 依旧安静地坐在风雪山隘之上,对于庄白衣的举动仿若未闻。 “大师不拦住他?” 南德曲看着蕉鹿大师不解地问道。 后者只是微微笑着说道:“拦住他做什么?” 南德曲思虑了许久,才认真地说道:“如果大师不是要拦住他,当初又为什么要我找到他?” 蕉鹿大师回头看着风雪,很是平静地说道:“只是担心他在鹿鸣人间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而已。但是既然他已经在阿弥寺中,自然便不用在意那些事情了。” 陈鹤坐在那里说道:“那如果他把阿弥寺的东西都砸了,你该怎么办?” 这个年轻人总是会想起庄白衣说的那些确实很怕的话语。 蕉鹿大师神色古怪。 “我为什么要怎么办?” 陈鹤总觉得这个回答有些不应该。 “听说神河把悬薜院祖坟挖了,卿相都直接反了,阿弥寺有点什么闪失,大师总有些责任的吧。” 蕉鹿大师笑眯眯地说道:“我又不是阿弥寺的僧人,为什么要负责任?” 不止是陈鹤与南德曲,便是这处山门之外,奄奄一息地坐在山崖上的明蜉蝣都是露出了很是惊诧的神色。 “大师不是阿弥寺的僧人,为何阿弥寺会在大师手里?” 明蜉蝣才始从原来阿弥寺一直在蕉鹿大师手里这样一件事中回过神来,便听见了这样一句话语。 蕉鹿大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丛刃拿着磨剑崖的方寸,他便是磨剑崖的人吗,天下修行者都修大道,难道人人都是函谷观的人?” 一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一直在南衣城这样一个同流之地的南德曲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很是惊诧的看着这样一处掌中佛国风雪人间,轻声说道:“大师莫非是阿弥寺化妖之人?” 白衣大和尚脸色有些愁苦,说道:“我就一定要是妖僧?我就不能是个人?” “......” 南德曲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 那个白衣大和尚倒是很是认真地回想了起来。 “这粒石子大约是在三十年前得到的。贫僧彼时还很年轻,也很瘦弱。那日随着父母去风雪山寺为陛下祈福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于是便让他们先走了,我去了附近的一条雪溪之中洗着手,洗着洗着,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发现掌心里多了一枚白色的石子。” 大和尚笑了起来,继续说道:“回去之后,我父母看见这枚不知从何而来的嵌在了手心里的石子,很是欣喜,说这一定是鹿鸣某位大师的舍利子。他们觉得我有佛缘,于是将我送去了山寺中出家了。” “大概我也确实有佛缘,那处山寺倒是鹿鸣佛门衰落之后,少有的还在修行佛门神通的地方。” 蕉鹿大师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于是贫僧秃了,也变强了,武德也充沛了。” “......” 鹿鸣风雪吹着那样一个大和尚的单薄的白衣,确实露出了其下极为健壮的腱子肉。 “但倘若不是庄白衣斩开山门,我确实不知道这便是阿弥寺。” 蕉鹿大师很是诚恳。 “毕竟人无法踏足自己的掌心。” 陈鹤倒是不知道又在想着什么,看着白衣和尚认真地说道:“要不你试试把自己的脚抬起来踩在手里?” 南德曲默然无语地回头看着一旁的陈鹤。 只是人间却是瞬间颠簸了起来,这个已经一身修为尽失的剑修还以为庄白衣真的在阿弥寺里弄出来了什么动静,慌忙扶着天衍车,向着那边看去,只是那处佛灯飘摇的山门之后,却是安静如常。 这个三十六岁的男人这才发现,原来是白衣和尚,真的觉得陈鹤说得有道理,于是坐在那里掰着自己的腿往手掌里塞。 南德曲很是慌张的看着那一只从天而降的大脚,那一脚要是踩下来了,大概二人真的就完蛋了。 只是陈鹤说得确实不无道理。 当那一只脚出现在风雪之中的下一刻,却又很是离奇的消失了。 南德曲仿佛听见了一声极为沉闷的声音,想了想,趴在天衍车上转头看去。 只见不远处有个没了耳朵的白衣大和尚正趴在雪里挣扎着,好不容易才从一地积蓄了千年的大雪中挣扎了出来,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面拍着身上的雪,一面看向陈鹤,很是诚恳的说道:“所谓当局者迷,确实如此。” 陈鹤笑呵呵地说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蕉鹿大师扫尽了身上的雪,又低头向着掌心看去,现而今的掌中,却是已经空空如也。 南德曲正想说什么,却是好像又听见了一声扑通声。 只是与大和尚掉下来的那种声音不同,这一次的声音极为宏大,如同天崩地陨一般。 蕉鹿大师神色古怪的站在那里,倒是想起了什么,抬头向着天上看去。 过了许久,只见一个模样很是凄惨的男人出现在了天穹之上,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看着。 明蜉蝣。 大概是看见蕉鹿大师真的走进来这片风雪佛国之中,这个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了的南楚灵巫却也是瞬间打起了精神,大概是拖着重伤之体,掉下了山隘,又一点点爬了过来。 明蜉蝣虽然模样凄惨,只是此时脸上倒是有些笑意,伸手拈起了了那块白色石子。 “大师,现在你落入我手里了。” 蕉鹿大师微微笑着,抬手伸向天穹之上。 “差点忘记你了,你也下来吧。” 明蜉蝣神色一变,下一刻,天穹之上的那张很是凄惨的脸便消失在了那里。 而风雪之中,传来了一声如出一辙的闷声。 明蜉蝣当然要凄惨得多。 本就被蕉鹿大师打得半死,又摔来摔去,却是连从雪里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穿着那身宽大的巫袍,像是一幅古老而繁复的画卷一般陷在雪中。 最后还是陈鹤不忍心,跑过去把明蜉蝣这个南楚灵巫拉了出来。 明蜉蝣倚靠在天衍车边,脸上的笑意来得也快去得也快,默默地看着蕉鹿大师。 这个武德充沛的大和尚没有再理会明蜉蝣,只是转身站在风雪里看着那样一处当年四大修行地之一的雪中古寺山门,低头轻唱着佛号。 陈鹤与南德曲倒也没有打扰他,后者更是一直在那里冷笑着看着明蜉蝣。 毕竟南衣城之事,便是这样一个南楚灵巫挑起来的。 “你不能打死我。” 明蜉蝣很是认真的看着南德曲说道。 南德曲冷笑着说道:“为什么?” 明蜉蝣缓缓说道:“你打死我了,大师就会很没面子,毕竟他也要打死我,你打死我了,他打死谁去?虽然我并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一定要打死我,但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被他打死了。” 南德曲说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明蜉蝣皱着眉头说道:“真不知。” 南德曲平静地说道:“因为大师是鹿鸣人。你们这样的人,来鹿鸣能有什么好事呢?打死自然是最简单的。” 就像蕉鹿大师很是无奈地问着南德曲我为什么就不能是人一样。 这个白衣和尚当然是鹿鸣人。 “我以为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原因。” 明蜉蝣很是唏嘘的说道。 南德曲冷笑着说道:“你看得太高想得太远,把自己妄想得像是圣人,但人间哪有圣人?不过都是世人,世人当然理所当然地会有家国情怀。你没有吗?” 明蜉蝣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当这样一个南楚灵巫在大泽边以黄粱世人的鲜血为诚意敬礼神女,当他选择将黄粱拖入与南衣城的战争。 大概确实也不多了。 而另一边,陈鹤正在那里看着那个白衣大和尚,陈鹤大概现在才知道原来大和尚叫蕉鹿大师,而不是他所说的大力和尚。 只是对于当初白衣和尚干脆地承认自己便是大力和尚之事,陈鹤倒是有些不解。 白衣和尚便一直安静地站在风雪里,遥看着山门,低声诵念着佛经——陈鹤有些听不清。 不过世人说和尚念经,一般念得快而且含糊的原因,便是因为他们有时候自己都忘了经文,于是在那里反反复复地含糊念着我日你娘我日你娘。 也不知道蕉鹿大师会不会这么干。 陈鹤在那里胡思乱想着的,一旁的白衣和尚倒是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闲云野鹤的年轻人扭过头去,当做无事发生一般在那里哼着曲子。 一直过了许久,陈鹤才重新回过头来,看着已经停了下来,却依旧站在那里毫无动静的大和尚。 “大师好像并没有进去看看的意思。” 蕉鹿大师唱了一声佛号,轻声说道:“进去看什么?” 陈鹤想了想,说道:“毕竟这是天下佛门的起源之地,大师难道就不动心?” 蕉鹿大师只是微微笑着说道:“前尘往事尔。” “如梦幻泡影?” “如梦幻泡影。” 陈鹤认真地想了想,问道:“那大师方才在念诵什么?” 蕉鹿大师神秘地笑了笑,说道:“你猜?” 陈鹤惆怅地说道:“我又不像大师一样会他心通,如何去猜?” 白衣大和尚笑着说道:“我可不会他心通。” 这个大和尚说自己耳朵痛,脚也痛,但就是不肯承认有什么通。 陈鹤只是看着大和尚哂笑着。 后者同样在那里微微笑着。 活像两个风雪里的大傻叉。 大概大和尚也是这样以为的,于是收敛了笑意,转身向着这一处古道之外而去。 陈鹤看着白衣和尚在风雪里走去的身影,很是好奇地问道:“大师去做什么?” 蕉鹿大师很是诚恳地说道:“耳朵痛,找耳朵去了。” “找到了耳朵之后呢?” “继续去等我的有缘人。我的有缘人是个盖世草包,他会在有一天带着一身泥土与委屈走过来.....” 陈鹤默然无语地站在那里。 风雪古道的尽头,那扇通往阿弥寺中的山门依旧打开着,石灯佛火招摇,在风雪里却是久久未熄。 南德曲最后还是没有与明蜉蝣这个将死之人去计较什么,而且大概也计较不来,毕竟明蜉蝣好歹是南楚第一灵巫,哪怕被蕉鹿大师打得半死,终究也是灵巫,而南德曲在大道三叠昙花一现,便重新做回了世人。 当然,若是手中有剑的话,大概他还是一个合格的剑修。 只是他的剑也已经被庄白衣一剑挑断,落在了风雪之中而去。 所以南德曲最后放下了那些心思,裹着那些兔子皮毛走了过来,一面哈着气,一面长久地看着那样一处山门。 陈鹤转头看向了这个便在前不久,还是一个可以点燃剑火,但是现而今却只能依靠兔子皮毛来取暖的剑修。 “你想要进去看看?” 南德曲认真地想了很久,轻声说道:“你想一想,这可能是我这一辈子,最后一次离这样一座古修行之地这般近了,如果不进去看看,或许以后确实再没有机会了。再说了,我也确实很好奇,庄白衣去了那里面,会做什么。” 陈鹤很是唏嘘站在那里。 “确实是这样的。” 虽然陈鹤并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们会出现在蕉鹿大师的掌心里,只是大概并不难猜到,他们在鹿鸣深处,肯定是跨过了某一道风雪屏障,从而踏上了这样一条通往蕉鹿大师掌心的路。 一如跨越整个鹿鸣,或许更为遥远。 南德曲裹着一身兔子毛向着山门而去。 “你去吗?” “去。” 第一百五十章 如死的阿弥寺 “鹿鸣的人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为那位人间的陛下祈福。” 年轻人提着剑,很是平静地走在那处宫墙之上,静静地看着人间那种有如极夜天光的天穹里,不停地垂落的雪絮。 “我不是很能明白这样一件事。一个这样的陛下,为什么会受到他们这些世人的爱戴?” 素色道裙的女子叠手腹前,安静的站在他的身旁,轻声说道:“因为他们并不是当年北顾的后人。” 北台再次听见这样的东西的时候,早已经没有了最开始与那个伞下少年说着过往故事的那般愤慨,只是眸光平静的在那里停了下来。 “当年七子之中,竹寒与一露,都是有着后人存续.....” 白荷轻声说道:“不是七子,只是函谷观。” 这大概是一个世人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问题——那便是陛下为何要这般苛责于这样一个家族。 或许落笔的人暂时也不知道,还没想明白。 以前的胡言乱语,总要付出代价的。 北台没有再说下去,静静地看着这个好像远在人间之外的风雪国度的绚丽的天穹。 天下三都,槐都京都极都。 大概这样一处远在风雪深处,甚至已经靠近了人间边缘的雪中都城,往往容易被世人所遗忘。 于是也顺带着遗忘了在这座都城之中,同样有着一位陪帝。 鹿鸣陪帝,回南天。 事实上,回南天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在鹿鸣发生的,纵使是在槐安,也是要过了岭南,才能在春日里见到一些这般气候,黄粱倒是不少见。 只是这位鹿鸣陪帝便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或许便是一种出于对于春日的美好向往,以至于哪怕回南天是一种南方并不喜闻乐见的气候,都依旧可以成为一种期盼的缘由。 听说曾经还有陪帝名字叫做倒春寒。 在三十万青甲穿过风雪,登上了这座都城的城头的时候,那位陪帝陛下或许也心知肚明大势已去,便没有继续负隅顽抗下去,很是干脆的投了降。 北台本以为他会在之后以死谢罪。 只是当这个南衣城大少爷穿过极都,走入鹿鸣皇宫的时候,才发现这位年近七十陛下正在宫中一处古寺中诵念经文,为神河祈福。 北台依旧记得当时自己沉默了很久。 他无法理解这样一个故事。 这个瘸了一条腿的年轻人当时愤怒得甚至想要拔剑斩了那个神色虔诚而平静的陛下。 只可惜这个年轻人并不是剑修,当初入了悬薜院,也是被分配去了巫鬼院,所以拔出来的剑握得并不是很稳,反而是在不停的战栗着——这反倒成为了这样一处宫中寺庙里的笑话。 北园将他的剑按了下来。 终究这位陛下没有孤注一掷的赌上鹿鸣之人的鲜血与三十万青甲死战,倘若便这样将他杀了,对于他们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北台沉默的收了剑,看着那个站了起来整理着衣冠的鹿鸣陪帝,长久无言。 后者很是平静看着提剑而来的北台,很是平静的说道。 “我已经祈福完毕,你可以动手了。” 北台当然没有再拔剑,只是沉默的看了他很久,而后转身离开了那座宫中古寺。 这个来南方的年轻人很是平静的说着。 “你不配做陛下....” 北台一瘸一拐地在风雪里走着。 “我来。” ...... 北台回过神来的时候,肩头已经覆了不少的雪——或许便是那些积雪的重量,将这个本就因为瘸腿而有些高低肩的年轻人压醒了过来。 身旁那个素色道裙的女子同样在那里抬头有些失神的看着人间风雪。 北台替她扫了扫发丝里的一些雪屑。 “你在想什么?” 白荷低下头来,轻声叹息着,缓缓说道:“不得不承认,鹿鸣的故事,让我对于那位陛下的看法,也有了一些动摇。” 北台扫雪的手停滞了一下,过了许久才平静的说道:“为什么?” “这样一处风雪大地的虔诚,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世人说着三人成虎,但是倘若三千万人一同这样说着,又如何会是谣传之事......” 白荷没有继续说下去。 北台收回了手,拄着那柄其实除了用来做拐杖,别无它用的剑,安静的站起宫墙之上。 “或许是的。” 这个南衣城大少爷淡淡的说道。 “但我没有理由,连自己的故事都还没有讲好,便去共情他人的情绪。” 北台抬头看向了人间东面,语调平缓。 “神河或许对人间很好。” 年轻人继续一瘸一拐的在宫墙之上走着。 “但他对我不好。” “所以鹿鸣的故事,是他罪有应得。” 白荷并未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跟了上去。 鹿鸣人间,与槐安黄粱的人间,大概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这里的建筑之上,总是覆着极为深沉古老的冰雪,所以这里的房子大约修筑得更为瓷实厚重。 或许不如人间青檐白墙那般秀丽。 但是自然能够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毕竟谁也不想睡着睡着,就被大雪掩埋了下去。 人间长街里不时便有一些行人们撑着大伞,匆匆的走在街头,因为回南天并未进行过多的抵抗的原因,这处人间风雪之都倒是没有受到很沉重的打击,都城之中一切依旧一如往常,只是多了一些哀伤的情绪而已。 大概只有那位依旧在寺中,已经脱下了帝袍的老人,受到了许多非议。 有些事情的是非对错,自然是很难说得清楚的。 哪怕是北台,也无法想清楚,假如是自己面对着在风雪里摧枯拉朽而来的三十万青甲,自己会怎样去选择。 须知这是曾经驻守于南衣城外,用以防止南方叛乱的兵甲。 黄粱都无比忌惮,自然更不用说鹿鸣这样一处风雪之地。 二人一直走了许久,才在宫城的北面停了下来。 那里有个道人正在那里等待着,正是曾经与江山雪在溪云观见过一面的江茱萸。 这个在南衣城中打断了北台的腿,又打断了南岛的腿的道人,已经入了小道,只是大约在人间上层,依旧有些难以崭露头角。 然而对于这样一个道人而言,大概安安静静的跟在北台身后,是最好的事情。 “师兄。” 白荷看着江茱萸行了一礼。 虽然这个素色道裙的女子境界比江茱萸要高得多,但是终究这是一位年纪更大修道更早的青天道师兄。 北台倒也是微微点了点头,跟着白荷一同叫了一声师兄。 江茱萸倒是微微让了一让,而后很是认真的看着北台说道:“登基事宜,已经大致筹备完毕,只是帝袍之事.....” 北台平静的说道:“便依照我先前所说。” 江茱萸倒是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人间从未有过以道袍做帝袍的先例。” 北台只是平静的转头看着风雪,轻声说道:“从未有过,便一定不可么?” 在黄粱那位女帝登基之前,人间也从未想过坐在帝王之位上的人,可以是一个女子。 虽然那个名为阑的女帝,来自那位左丞大人企图架空皇权的设想,但是不可否认的是。 这样一个故事,依旧给人间的认知,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江茱萸沉默少许,缓缓说道:“自然无不可之事。我知道陛下是想要以道袍来证明一些东西,只是身在鹿鸣,我们却不得不考虑,这里曾经是风雪佛国,陛下以道门青甲入风雪之事,本就已经在鹿鸣境内带来了许多非议之声,倘若再以道袍做帝衣.....” 北台沉默的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莫非要我先去做一个僧人?” 江茱萸自然不会蠢到去接这样一句话。 且不说南衣城北家千年的故事,便是他们身为道门七子函谷观北顾的后人,大概也很难让他们去接受这样一件事情。 白荷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江茱萸轻声说道:“师兄先去吧,此事我们再好好思虑一番。” 江茱萸点了点头,一袭道袍穿过了风雪,走下了宫城而去。 北台长久的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白荷一同看着人间风雪。那种绚丽如梦般的天穹色彩,在看久了之后,其实也渐如寻常——极都之人常年面对着这样一种天色,或许走出雪国去看人间,同样会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青天道女子看了许久,倒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看向北台轻声说道:“前不久东面的风雪里,似乎有些异样。” 北台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女子,皱眉说道:“什么异样?” 白荷亦是有些犹疑的说道:“有佛经颂音浩瀚,也似有剑意纵横。现而今极都之中隐隐有着一些风声,说是青甲入雪,阿弥寺要再回人间。” 北台沉默了许久,在听见了阿弥寺这个名字之后,却也是露出了一些凝重的神色。 “你去看了没有。” 白荷轻声说道:“没有,那般剑意过于凌厉,可能是来自某个八叠剑修。或许与人间剑宗有关。” 北台长久的站在极都宫城之上,远眺着风雪人间。 “让人过去看看。” 白荷点了点头。 “好。” ....... 陈鹤将明蜉蝣丢在了风雪古道的路边,毕竟这是一个南楚灵巫,大概一时半会也冻不死,等到那个白衣大和尚捡完自己的耳朵回来了,大概就会把他从这里带走。 这个年轻人还很是好心的给他留了一些兔子皮毛。 明蜉蝣躺在那里很是感激的向着陈鹤道着谢。 陈鹤也没有在意,把自己的天衍车很是艰难的推到了山门内,高山古寺,陈鹤当然不好将这样一辆车推上去。 当然,未尝不是有这车已经太破了,推上去有些贻笑大方的意思。 如果这是卿相的飞仙,大概陈鹤也会开开心心的推到寺中去看看。 南德曲正在前方那些钟楼边的小道下缓缓的走着。 这样一处风雪古寺之间,一路向上而去,都是那种剑火残留的意味。 至于那个点燃神海身化剑光而去的黑袍剑修,却是已经不见了踪影。大约已经到了极高之处了。 陈鹤很是惊叹的跟上了南德曲的步伐,在那里张望着那些风雪掩埋之下,层叠而上的诸多庙宇。 或许在当年,大道初生的第一个一千年里,这样一处风雪之地,确实曾经极为兴盛,僧人如织如流。 正所谓鹿鸣四百八十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陈鹤这样想着的时候,却是神色古怪了起来。 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不过陈鹤也没有在意,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连无边落木萧萧下,一枝红杏出墙来都读得通,自然更不用说这样的东西了。 陈鹤回过神来的时候,南德曲已经又向上走了很远一段距离了。 山寺古道覆满大雪,让这个才始斩碎了天地根的剑修走得气喘吁吁,只是却也没有停下来,只是沿着那些寺庙之间的剑痕继续向上而去。 这样一处已经沉寂了千年的修行之地,虽然那些楼台寺宇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但是其间早已空空如也,伫立于大雪中不尽寥落。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世间兴衰,当然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或许走在这样一处曾经繁盛却也死寂下来的古寺之中,才能更让人看见岁月的痕迹。 二人一直走了很远,才在某处寺中殿前停了下来。 南德曲在那里靠着寺墙不停地喘着气,静静的看着这片万般寂然的人间古寺。 事实上,在这里面,什么神异也没有,只是山,只是寺,只是千年来不曾止息的风雪。 倘若不是他们曾经走过外面那样一条古道,或许哪怕真的偶然踏入其中,也不会以为这便是当年与磨剑崖函谷观齐名的阿弥寺。 在岁月在历史面前,一切当然都是微渺的。 南德曲不由得想到了那样一座东海高崖。 或许再过千年,世人终于能够随意踏足那样一处高崖的时候,或许也会心中满含失望。 “有生就要有死。” 南德曲在那里轻声说道。 陈鹤转头看向这个三十六岁的男人,古怪的问道:“你说什么?” 南德曲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没什么,只是.....” 这个剑修叹息了一声。 “阿弥寺或许确实已经死了。” 或者用佛门的术语而言。 应当是已经往生了圆寂了。 陈鹤有些唏嘘的看着那些不尽寥落沉寂的雪中寺庙大殿。 “是的。” 二人大概确实很是诚恳的这般以为着。 只是当他们继续往上而去,终于看见了一座立于风雪山巅的浩大殿宇群落的时候,却又不得不承认,阿弥寺或许确实还没有死透。 这是他们从那个正在俯身拄剑,在佛阶上一点一点的迎着风雪向着那片山巅佛殿群而去的黑袍剑修身上看出来的。 向上而去的佛道之上,有着一线极为鲜明的血色。 纵使是南德曲,在风雪里骤然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亦是有些动容。 庄白衣一身剑意之上,满是经文,将这样一个剑修镇压得近乎匍匐。 山雪古寺空空如也,却好像有着诸多诵经之声,不断的自那些风雪殿宇之中而来,落向那样一个剑修。 陈鹤站在风雪里,看着那个与自己二人所经历的全然不同的境界颇高的剑修,有些狐疑的说道:“所以阿弥寺到底死没死?” 南德曲发现自己好像无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就像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剑修无法安然无恙的穿过那样一条古道,但是陈鹤的天衍车却可以一样。 沉默了少许,南德曲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如死。” 如来。如死。 “......” 陈鹤默然无语。 庄白衣拄着剑,很是艰难的向着风雪山巅而去,手中的如渊之剑,先前轻而易举的挑断了南德曲手中之剑的如渊剑,在此时诸般镇压之下,却也是渐渐有了一些弯曲的弧度,甚至隐隐开始有着裂纹产生。 一个境界颇高的剑修,以剑意蕴养了数百年的剑,自然不可能脆弱。 只是在眼下的风雪故事里,它确实随时有可能断折。 庄白衣一身剑意不住的流转着,纵使如此,那种大道之境,在这佛音经文的镇压之下,都是开始有着跌境的迹象。 这个黑袍剑修看着自己的那柄剑的时候,不知为何,却是突然想起了当初古道上陈鹤所写的那个故事。 是的。 是登山。 只是大概远不是他所写的那样肆意潇洒。 相反,哪怕庄白衣点燃了神海,在越过了山门之后,却也是被镇压了下来。不得不如同世人,以手足行于这片风雪中。 或者还不如世人。 他当然知道南德曲与陈鹤也走入了阿弥寺中。 庄白衣没有去想他们为何也要进来,纵使以剑意护体,那些经文依旧深深的烙入了他的血肉之中。 也正是因此,那些风雪之中,才会有着一线极为鲜艳的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后发而先至的南德曲与陈鹤,却是已经走到了庄白衣的身前。 那个人间剑宗的三十六岁弟子深深的看着境界正在不断跌落下去的庄白衣,轻声说道。 “师兄这又是何必?” 庄白衣一手拄剑,一手扣住风雪佛阶,向上再进了一步。 这个一袭黑袍被风雪灌满,棱角凌厉也凄然的剑修只是一字一句的说道。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剑修的浪漫.....” 庄白衣一身血色的抬起头来,看着沉默下来的南德曲。 “这是你说的,师弟。” 第一百五十一章 跳下壁垒的小少年 山月城外的那些山岭小道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色彩,沿着那些城外升起的壁垒一路向下,到处都是姹紫嫣红的色彩。 但那并不是山花盛开的模样。 只是诸多或陈旧或新鲜的血液的色彩。 残破的甲衣被遗弃在了那些小道上,也有一些折断的剑,钝口的刀,或者许多道袍与巫袍的衣角。 在山月城的机括壁垒升起之前,大概所有人都以为越过了岭南,这样一座山中之城虽然据势险要,终究也无法抵御太久。 只是无论南北,人们大概都低估了这座山中之城的防守能力。 这是卿相都未曾想过的事情。 这个书生在寻人未果之后,便已经从东海归来,立于山月境内的某处青山之巅,一袭白衣临风,静静的看着那处极为惨烈的战场。 在数月的时间之中,南衣城叛军与巫甲与悬薜院的诸多修行者,对于这样一座山中之城发起过近百次的进攻,只是已经缺少了岭南剑宗与人间剑宗的山中之城,便依靠着当初兵部调遣而来的北方兵甲以及南方诸多离散剑宗的剑修,将这一座山月之城给顽强的守了下来。 虽然城中防守之力已经渐渐消耗殆尽,只是在少年自南衣城中送出那一剑之后,寒蝉亦是将巫甲调回了黄粱——至少明面上而言,是因为妖族之事在南方事发,黄粱不得不回守境内,只是卿相他们心中自然清楚,那些黄粱巫甲不会再回来了。 这个悬薜院最大的书生便长久的站在那里,心中或许有着万千思绪,只是大概无人知晓。 一直看了许久,这个本欲先回南衣城的书生,却是骤然挑起了眉头,看向了那处人间战场的边缘角落。 在那里他却是看见了某个似乎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少年,穿过了山城壁垒,背着剑跳入了那些青山战场之中。 那应该是个岭南的小剑修吧。 卿相神色古怪的想着。 目光长久的驻留在那一处。 他不知道那个岭南剑修想要做什么。 ...... 秉持着一些吃饱了才有力气的想法的小少年,在山月城里吃了好几日的饱饭之后,终于提着剑走向了山城壁垒那边。 难以跨越的当然不止是城外的战场,也包括如何才能够突破那处壁垒。 陆小二当初在离开了那处巷子之后,尚未真正靠近山月城南的城头壁垒,便已经被一些剑修与守军拦了下来。 一如在云绝镇一般,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除非人间已经走到绝境,否则绝对不可能被允许走上战场。 那些替换下来在那里调息着的剑修神色很是坚决的拔剑拦住了陆小二。 “前方便是战场中心,你不能过去。” 这是一句并没有多少情绪很是生硬的话,就像才始学会说一些人间的语言一般干枯。 战争当然是极其消磨世人情绪的地方。 陆小二也能够理解他们说话的语调失去了平日的和气,带上了一些如血如刀剑一般的冷酷。 陆小二背着溪午剑很是认真的站在那里,这个剑修虽是来自人间离散小剑宗,但却也是有着成道境的修为,依旧停留在了知水甚至尚未出关的小少年自然不可能拔剑强行突围过去。 听着那些来自城外的交战的声音,天穹之上亦是有着剑光,有着道术星斗,有着巫河流转。 小少年想了很久,缓缓说道:“我是岭南剑修,我想去上面看一眼岭南。”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那个剑修显然沉默了许久,手中的剑亦是垂落了几寸,只是依旧拦在小少年身前,沉声说道:“岭南剑修,同样不可以。” 眉清目秀的,把自己吃得白白胖胖的小少年站在那里很久,低下头去,静静的看着地上那些带着血色的石板,过了许久,又抬起头来,眸中似乎有些漾漾的光芒,这个小少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抬起袖子在眼前擦了擦,重新低下头去,轻声说道:“我土在南,师兄不可使我面北而泣。” 那个南方小剑宗的剑修沉默的站在了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终于收起了手中的长剑,送入了鞘中,转身一瘸一拐的向着城头而去——陆小二这才发现这个剑修却是少了半只脚的。 “只能让你看一刻。” 那个剑修的声音从前方缓缓传来。 陆小二看着那个剑修的背影,轻声说道:“好。” 剑修的好字,大概是这样一群修行者最为讲道理的地方。 只是那也只是在寻常时候而已。 当人间战乱的时候,许多的规矩自然都形同虚设。 所以小少年确实骗了那样一个剑修。 他被带着走上了那处足以横绝南北的山城壁垒,群山拥促之城,在那些壁垒升起之后,便仿若一片深沉的谷地,无比顽强的据守住了这片青山之地。 那名不知名的剑修便横剑立于小少年身侧,随时做好了替他抵御一些飞流而来的攻击的准备。 小少年站在那处壁垒之上,静静的俯瞰着那些人间战火,有剑光自战场之中倏忽而来穿梭其间,那般剑意,虽然远不如槐安以南的剑意那般凌厉,但是在战场之中却也足以带来一些极为沉重的杀伤力。 以文化之天下的悬薜院,或许修道之人与修巫鬼之人会更多一些。 这大概是小少年第一次看见巫鬼道之人在战争之中那种极其强势的压制里,远胜于剑修或者道修。 人间神力正在向着南衣城汇聚,这样一处本来已经远离黄粱的远离冥河的人间之中,同样还是弥散着诸多冥河之力,这也使得那些悬薜院的巫鬼道之人的术法更为强大,黑气游离之间,冥河之花,流沙暮雪,一同洒落在人间。甚至还有一些位于南楚三城的悬薜院先生,却也是学到了那样一术南楚招魂之术,这永远是战争里最令人惶恐的存在。 这大概便是哪怕神女只是静坐人间,黄粱依旧不可抗拒的割离而出的原因。 一片礼神鬼的土地,对于那样一个神女带来人间的改变的受益,自然是极大的。 小少年看了许久,却是突然看向身旁的剑修,问了一个问题。 “山月还能守多久?”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战争场面的小少年,自然心中渐生绝望。 与这里相比,当初云绝镇的妖族战事,倒平和的如同唇齿之间的言语而已。 那个剑修听到这里,倒是沉默了下来。 世人固然听闻山月据守青山,将南方战事北去的步伐拖了下来,只是大概也只有他们这些位于战事之中的人才清楚,在这之间的巨大压力。 “要看人间与槐都,是否还会有驰援....” 这名剑修沉思少许,正打算与小少年说一说,只是说到了一半的时候,他便神色一变,匆匆探身向前一抓。 可惜大约腿脚受伤——那是被某道落向了城头的剑光带来的。 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的身影,便这样干脆的在这个南方小剑宗的剑修眼前跳下了那些壁垒而去。 那名剑修愣了一愣,而后匆匆趴在了壁垒边缘,向着下方看去。 知水境的岭南小剑修一路向下滚落了下去,好在终究不是世人,否则自那样一处极高的壁垒之上纵身跃下,无异于自寻死路。 只是纵使有着剑意护体,也有着剑风减缓下降的速度,那个小少年依旧将自己摔的眼冒金星,手脚之上满是血痕,额头也摔破了,看起来很是凄惨的模样。 陆小二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来之前吃得太多了。 假如自己瘦一些,或许砸得就不会这么痛? 小少年挣扎着爬了起来,抬头向着那片山月壁垒看去,那个剑修正在那里向下张望着,很是愤怒的看着自己,似乎是在说着些什么,只是战场里的声音过于浩大,陆小二并没有能够听清他在说着什么。 陆小二叹息了一声,轻声说了一声抱歉。 他知道自己做这样的事,那样一个剑修日后肯定会受到责罚。 只是..... 陆小二什么也没有再想,站在壁垒之下,看着那些青山之间,满是鲜红之色,堆积着无数尸体的山岭小道,从身后拔出了剑,沉默的向前而去。 那名南方小剑宗的剑修怔怔的站在壁垒之上看着那个好似决然的离开的小少年。 他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做什么,岭南这样一个身份,固然能够给他带来许多向着南方而去的理由。 但不论是哪一种,这个剑修都无法理解。 在这样一场战争里,一个十二岁的知水境剑修,如何能够活得下来? 那个剑修蓦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除非小少年本就心存赴死之志。 他在城头上沉默了下来,犹豫了少许,身后之剑同样出鞘而来,只是握在手中,虽然是成道境,但是他也没有身化剑光去追及那个少年,毕竟剑光过于张扬,一旦身化剑光出现在战场上空,瞬息之间便会被人打落下来。 只是还未等到他也跟着跳下去,身后却是有人攀住了他的肩膀。 “我来吧。” 那个剑修错愕的转回身去,看见了那个背着断刀的年轻人。 “西门大人?” 西门并未多说什么,哪怕这个道修已经八境,都是未曾敢在人间张扬的落入战场,毕竟悬薜院中不乏上境之修。 这个背着断刀的年轻人,诚诚恳恳的,如同小少年一样,纵身跳下了那处壁垒。 ...... 悬薜院意味着什么。 这大概向来是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 只是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样一处以文化之天下,无所不教的书院,在千年以来,却是已经成为黄粱极为强大的高层战力,与丛冉剑渊,以及南楚巫,共同构成了黄粱的非世俗力量体系。 他们修道也修巫鬼,修剑却也做着与天工司类似的研究。 那个叫做方知秋的书生已经来到了岭南以北,与诸多道人剑修一同出现在了战场后方。 对于方知秋的到来,不止是云胡不知不能理解,便是刘春风也不能理解。 他一直以为这个风物院先生已经回到了谣风祖院,却未曾想过他会一路跨越大泽而来,出现在这片山月岭南的战线之中。 “方院长这样的人如果死在了槐安,大概我们都会是悬薜院的罪人。” 那个假都悬薜院的春风院长很是惆怅的看着正在凤栖岭某处山崖之上远眺着战场的方知秋。 方知秋回头看了一眼刘春风,虽然二人一者是谣风之人,一者是假都之人,只是在黄粱宫城之变中,倒也有过不少的交集,自然谈不上陌生。 这个风物院先生笑了笑,说道:“如何说?” 刘春风轻声说道:“人间的趋势正在倾向一种新的境地,往后人间,或许便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从天工司的崛起便能够看得出来,先生乃文院之人,日后自然是悬薜院中坚之才。只是却来了这样一片战场之中,我们自然会心生惭愧。” 方知秋摩挲着腰间所悬的那一截指骨,倒是平静的说道:“文院之事,自然倚仗诸多先生,不止是知秋一人之事。而天下之事,知秋却是责无旁贷,孰取孰舍,自然一目了然。” 二人言谈之间,却是有山月之中的剑光而来,便擦着方知秋的衣袍而去。 这个风物院先生倒是平静得很,转头看了一眼那柄钉入了身后山崖之中的剑,又看向了一旁的刘春风,轻声说道:“春风院长还是想将我惊走?” 刘春风沉默少许,缓缓说道:“自然。” 那一剑虽然直入战场后方,只是对于这个春风道人而言,想要拦下来,自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只是刘春风却熟视无睹,默默的站在那里。 大概他也是清楚那一剑由于距离过远,有些偏差,不可能真的刺中方知秋。 毕竟都是悬薜院的先生,哪怕不是数理院的人,终究也会有所涉及了解。 方知秋摩挲着那一截指骨,轻声笑了笑,说道:“我以为当初黄粱之事,你应该也对我有所了解。” 刘春风只是平静的说道:“黄粱之事,与现而今的山月之事,当然不可相提并论。” 方知秋轻声叹息着说道:“有什么不可并论的呢?无非以文乱之天下而已。” 刘春风向前一步,静静的看着人间满山风血。 “但这是真正的赴死之举。” ...... 横穿战场当然也是赴死之举。 哪怕是西门,在面对着这样一片壁垒之外的遍地血色的人间的时候,亦是沉默了很久。 他确实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少年是如何有胆量在壁垒之上看了那么久,却依旧执着的从那上面跳了下来的。 不过好在现而今巫甲南去,南方叛军亦是在数月的战事里消耗了不少,虽然战场之中术法驳杂而密集,只是这片山月之城外的那些青山里,倒是没有多少兵甲。 他们大部队依旧在更靠近凤栖岭的那一边,等待着双方修士尽皆力竭,才会踏血而来,向着那一处壁垒发起冲锋。 背着断刀的西门刀未出鞘,一路追随着那样一个小少年的前行的方向而去。 陆小二却是确实遇见了一些麻烦。 在离开山月壁垒不过半里之地,在那处青山里,他便遇见了一些巡逻于其中的兵甲。 或许在山月城中吃得那些饭菜,确实并非无用之功,小少年虽然摔得头破血流,但是还是提着溪午剑,自那些为数不多的兵甲之中杀了出去。 这是这个来自岭南的小少年第一次杀人。 只是对于陆小二而言,却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 或许是当初在云绝镇的时候,虽然小少年并未参与进去,终究那个少年师叔已经带给他了足够的近乎切身的感受。 溪午剑将某个南方叛军的甲衣斩破,深深嵌入血肉,又带着极为凌厉的剑意透体而出,将一抔鲜血洒在了小少年肩上的时候,他并没有很是惶恐,很是惊颤。 相反的,他有着一种与当初那个少年师叔一般,对于这样一个人间故事的悲哀。 这本不该是小少年应有的能够体会的情绪。 只是他曾经见过。 大雪曾经覆满山川。 于是哪怕小少年不识人世,在冬日寒意渐凛的时候,也能够想象得到那种雪白的斑驳的色彩。 陆小二没有多想,只是诚恳的拔出剑来,又折身一剑将身后某个向着自己的后背砍下来的士兵斩做了两截。 这大概确实是极为残酷的一幕了。 所以陆小二的瞳孔收缩了少许,而后垂下了眼帘,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那些东西。 如果所有人死了都像被斩开的白菜,被摇落的果子,或许这样的故事会更让人能够接受一些。 只是终究那也只是一种避让的叙述手法。 头颅就是头颅,不会成为令人觉得美好的成熟的摇落的果子。 陆小二在杀死了那十多名士兵之后,走远了一些,才在某处山腰里拄着剑休憩了下来。 剑意的强度取决于元气是否充沛。 只是手中之剑的速度,却与执剑之人的体力有关。 哪怕是天地元气可以作为剑修体力的供养,终究那也是需要休息的。 陆小二安静的靠在一棵树下,不无庆幸的想着,自己确实是对的。 上境剑修确实可以不需要吃很多的饭。 但是知水境的剑修不可以。 他们的剑意不够,元气不足,剑离手之后,未必能有手中之剑那般凌厉。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某个伞下少年一样,在神海之中拥有诸多元气孤岛。 小少年休憩了一阵,正要继续前行的时候,那些剑光道术遮掩天色之下的青山之中,却是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陆小二如临大敌,握紧了溪午剑。 第一百五十二章 普天之下莫不如是 世人当然不是瞎子。 哪怕在那样一处壁垒之上,坠下了一个小小的少年,他们自然也能察觉到。 出现在小少年前方的,便是一个背负着长剑的悬薜院中年剑修。 这样一个剑修或许在去年,还在黄粱教授着人间学子,然而在人间故事倏忽变换的一千零四年,却是负剑而来,出现在了这样一片青山之中。 那位剑修先生的衣袍之上有着鲜红的杜鹃之色,剑柄之上亦是有着已经干涸的趋向于黑色的色彩。 或许在时间往前一些,小少年在看见这样一个剑修的时候,哪怕这是一个黄粱人,也会诚恳的叫上一句前辈或者先生。 只是在这一刻,陆小二的脑海里却只是很是冷静的想着,这样一个剑修的身上,有哪些血色是来自岭南剑修的? 于是小少年什么也没有说。 哪怕只是知水境,只是任何一个剑修的手中之剑,又如何会不锋利呢? 并不入流的剑意卷起了一地带血的落叶——这是当初在落枫峡谷之中的时候,乐朝天挑雪的一剑。 小少年当时迷了眼,从此便深刻地记住了这样谈不上什么剑式的一剑。 青山之中,带血的落叶瞬间纷飞而去,陆小二藏于落叶之后,一剑穿叶而来。 师叔的剑,陆小二当然都曾经见过,也练过。 虽然未必能有多强,只是有其形,自然便有其势。 然而那样一个悬薜院的剑修先生却是皱着眉头站在那里,并未拔剑,只是微微侧身,让过了陆小二的那一剑,而后看着小少年沉声问道:“你是谁?” 这个名叫周山远的悬薜院剑修,确实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里看见这样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小少年。 终究不欺人间年少,在大风朝的千年故事里,已经不止于槐安,黄粱这样一座书院亦然。 哪怕少年见面便是极为狠厉的一剑,周山远亦是没有拔剑,只是避让了过去。 只是或许是这样一个剑修身上的血色,激起了陆小二心中的一些愤慨。 这个小少年却是有些不依不饶地继续提剑刺来。 周山远皱了皱眉头,掐住剑诀,身后之剑自行出鞘而来,裹挟着剑意,迎向了陆小二的溪午剑。 能够做悬薜院剑道先生的,虽然未必是上境剑修,只是境界自然也不可能低。 小少年的手中之剑被剑意之剑斩飞而去,落向了不远处的山林杂草之中。 本以为小少年会就此罢休的周山远正欲收剑,却发现那个小小年纪便已经知水,算得上天赋可以了的小剑修,在手中之剑被斩飞之后却是匆匆向后退去,却是很是认真的运转着剑意,似乎是在轻声诵念着什么。 他在做什么? 周山远露出了一种极为狐疑的神色。 只是下一刻,这个悬薜院剑修便骤然睁大了眼睛,回头看向了岭南方向。 那些满是带血剑光的天穹之中,却是有着数道如水之剑而来。 小少年的某个伞下师叔未必会多少天涯剑宗的剑。 但是陆小二却会得很多。 譬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剑名在某种意味上,未尝不能代表这样一柄剑上剑意的风格。 林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自然便是平静宁和的。 而君不见之剑,自然意味大为不同。 那些剑光到来的极为迅速。 周山远才始回头看见那些剑光,那些带着破湖而来的剑意的剑,却是已经在倏然之间逼临了这片山月城外的青山。 周山远面对着这样的数剑,自然无法在气定神闲,掐住剑诀,长剑于身周游走,化作了一道剑意之障。 也庆幸的事,小少年的境界确实很低。 哪怕陆小二只是成道境,那些自剑湖之中来的剑,都足以让这样一个悬薜院剑修吃上一些苦头。 只可惜的是,陆小二只是知水境。 止于唤剑而不可御剑。 那些穿越了岭南山月的剑,叮叮当当的与周山远那柄游走之剑相交在了一起,剑火迸发,除了其上破湖之时的一些剑意,斩碎了一些这个悬薜院先生的衣角之外,确实没有带来更为沉重的实质性的伤害。 周山远抬手执剑,将最后一柄落下的剑斩飞而出,这才转身神色复杂地看向了这个面色苍白的小少年。 陆小二当然尝试过御使那些剑,只是他的剑意与元气,并不支持这样一个小少年去掌控那些剑。 青山林中倒是终于沉寂了下来。 那些剑湖之剑七零八落的散落在那个悬薜院剑修身周。 周山远一直看了微微喘息着的陆小二许久,才轻声说道:“原来你是岭南剑修。” 陆小二喘息了少许,抬手以剑意唤回了那柄落向了远处的溪午剑,执剑立于山林血色镇子,平静地说道:“是的。” 小少年脸上有着一些血色,尤其是在眉角处,那是先前从壁垒之上跳下来的时候摔伤的。 那样的一种色彩,虽然并不会让小少年的端正清秀的眉眼变得丑陋几分,但却也是有了一种很是凌厉的观感。 陆小二握住了剑,再度向着那个衣角被剑意斩去了几分的悬薜院先生而去。 后者皱眉站在那里,沉声说道:“你知道你在找死吗?” 哪怕不欺人间年少,也不会是无限度的不欺。 面对着一个执剑的并不友好的小少年,世人能够容许几分,便取决于他们自己的态度。 陆小二倒是轻声笑了起来,像极了当初在南衣河边,双手包得像是粽子一样,却依旧从那些师叔们身后走出来,握着剑与人间剑宗的剑修对峙时的模样。 小少年笑得很是认真,所以说得也很是诚恳。 “你们又知道你们是在找死吗?” 那个悬薜院的剑修先生沉默了下来。 悬薜院向神河向槐安宣战,自然是一种找死的行为。 他当然知道。 所以那个小少年当然也知道,自己拔剑而向这个小道境的剑修,同样是找死。 只是生死是大事,有时却也是小事。 周山远没有说话,但是小少年却是继续说道:“岭南剑修都被你们杀完了,难道还差我这一个吗?” 周山远的剑在身周环游不止,却并未有什么落向小少年的趋势。 这样一个剑修也没有与小少年说什么抱歉。 岭南剑宗要作为槐安屏障,守住这片人间。 但悬薜院当然也有自己的立场。 那么归根结底,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呢? ...... “悬薜院臂骨失窃之事,与谢苍生脱不了干系。” 在小少年一路向南而去的时候,那样一个白衣书生亦是回到了南衣城中。 提着酒壶的老书生与年轻书生便一同站在那样一处杏花林中,静静的看着这片当初某个被大家叫做谢先生的道人最喜欢来的林子。 云胡不知默默的看着那些早已凋谢殆尽,结满了黄红色小小果实的枝头。 卿相所说的东西,他当然并非一无所知。 “梅先生与我说起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便已经猜到了。” 云胡不知轻声说道。 “悬薜院的东西,当然也只有悬薜院的人更为了解。” 尽管当初卿相他们一直怀疑臂骨失窃之事,与书院之人脱不了干系,只是大概谁也没有将这些事情,与那样一个远在南衣城的坐观杏花的道人联系在一起。 这个书生说着便沉默了很久,而后看向了自家老师,轻声说道:“所以说来说去,其实一切都是悬薜院的错?” 卿相提着那壶新买的酒,送到了唇边,平静地啜饮一口,淡淡地说道:“没有哪场风雨,是由某一个人某一个地方便能带来人间的。” 这样一句话的意思,自然很是清楚。 天下之乱,天下都有错。 不止悬薜院,不止青天道,不止人间剑宗与某个北方的陛下。 尽管所有人看起来都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恶人。 但不是只有恶人才会做恶事。 问心觉得自己无愧的人,同样会。 这大概也是当初卿相与东海面馆掌柜王小二,说着那些所谓万般其实从不同流的道理的缘由。 人间不可能真正同流如一。 你有酒疸。 他有短视。 你爱喝酒。 他爱喝茶。 一切从最为根本的东西上,便已经彰显了这片人间的不可统一的割离性。 于是恩怨交错,于是矛盾激发。 最终由千万股细小的微流,演变成了一场浩大的溃堤之河。 卿相喝了许久的酒,转头看向北方,平静地说道:“倘若当初神河未曾收下那一截臂骨,人间又何至于走到这样一种境地?” 云胡不知沉默无言地站在那里。 当然是这样的。 倘若丛刃没有离开南衣城,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倘若丛刃没有死在东海,南方也不会彻底失去控制。 那样一个剑修在剑宗园林里睡觉,当然不止于睡觉。 那是一个南方平稳的极为重要的因素。 卿相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着杏林之外而去。 “神女大人在哪里?” 年轻书生轻声说道:“静思湖中。” 于是饮着酒的老书生穿过了那些寥落的讲道溪坪,向着那片白玉兰林而去。 卿相在穿过那一条小道尽头的时候,下意识地沉默了许久。 说到底,虽然卿相是大妖,是黄粱之人,只是他不修巫鬼,修得是北方大道。 这样一处与冥河相通的静思湖畔,那般浓郁的冥河之力,自然让这样一个书生有着一些并不如何舒适的感受。 瑶姬安静的执伞立于静思湖边。 一如这样一处院中大湖的名字一般。 静思静立也静修。 只是对于这样一些来自古老的祭祀里的神鬼而言,大概并不用修,而是汲取。 卿相站在白玉兰林中,静静的看着那些自冥河而来的神力轨迹,那些轨迹的尽头,自然便是瑶姬。 “我没有能够见到青莲前辈。” 这个书生喝了一大口酒,看着那个湖畔伞下女子的背影,轻声说道。 瑶姬回头看了一眼卿相,并不觉得意外,语调温和地说道:“一开始我便与你说过,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两千年前,世人们都会想着人神相离之事,更何况现而今的时代?” 这个神女回头静静地看着湖中的自己。 “你与其说服那些剑修接纳神鬼,不如来劝说我放弃执念。” 卿相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这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瑶姬平静地说道:“所以又何必东奔西走?天下之势已经不可力挽,你说到底,也不过是世间尔尔而已。” 卿相倒是自嘲般笑了笑,说道:“我一直以为我是此间了了者。” 瑶姬轻声说道:“了了者又何至于此?” 卿相叹息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大口地喝着酒。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书生才缓缓说道:“天地神鬼尽没,诸般冥河之力尽皆来此,神女大人应该离正神之位不远了。” 瑶姬不置可否地问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书生很是诚恳。 “卿相与神女大人,现而今已经是同舟之人。” 书生转头看向北方。 “神河已经回归槐都,现而今的人间虽然并无动静,其实所有人都明白,世人只是在等一个结果而已。” “神女大人赢了那位前辈,则天下尽归黄粱,一切从头分说。” “神女大人若是身陨于此,则神河挥师而来,卿相死无葬身之地。” 瑶姬听着卿相的这些话,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我纵使赢了,人间之事,依旧未见分晓。” 卿相的目光落在了瑶姬的那柄伞上。 人间有一个少年,同样无比长久的,撑着一柄伞。 瑶姬同样看向了手中的伞,轻声说道:“你是否好奇这样一柄伞是何来历?” 卿相沉默少许,缓缓说道:“确实如此。” 这样一个自冥河之中复苏的古楚神鬼并未说什么,只是平静地松开了那样一柄伞。 于是。 于是人间风雪。 卿相于那种极为熟悉的寒意之中,长久地沉默了下来。 瑶姬重新握紧了那柄伞,低头看着那一处与冥河相通的静思湖,淡淡地说道:“这是自冥河镇子,当年你们人间某个磨剑崖崖主,送往了冥河用以镇压冥河之水的剑意之中,撷取的一小段。” 卿相只是沉默地在那里喝着酒,什么也没有去想。 瑶姬倒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说道:“说起来,我看了当今人间如此之久,不得不承认,一切今非昔比,哪怕是孱弱的世人,在某个故事的厚积薄发之后,未必不能有着踏天之力。” “天衍机,混沌机,以至于某一张大羿之弓。” 卿相并不知道瑶姬是如何知道这些东西的,只是大概对于这样一个神鬼而言,许多人间都东西,确实很难成为秘密。 “但我在冥河之下的人间,还见到了另一种极为璀璨的文明。这恰恰是冥河之上的人间所欠缺的忽略的,甚至在你们人间的《人世补录集》中都曾经提到过的。” 卿相皱眉看向瑶姬,沉声说道:“那是什么?” 瑶姬轻声说道:“你在雷雨天打过伞吗?” 卿相有些不解其意。 瑶姬也并未与卿相多说什么,只是立于浩瀚神力之中,静静地看着人间。 “当你们理解了这样一句话,日后便会理解这样一柄伞下的故事。” 卿相沉默了许久,说道:“我会将这样一个问题交给数理院的先生。只是......” 瑶姬低下头来,接过了卿相的那句话,温声说道:“只是你有所不解。” “是的。” 瑶姬平静地说道:“没有什么不解的,神鬼不是一心要让世人孱弱。我既然重来人间一趟,总要为这片人间留下一些东西。一切故事,我已经与你们说得很明白,那便是徒然二字,世人既不信,世人既不愿。” 这位古楚神鬼颇有些寂寥地看向了那片大湖。 “我只能强求。” “但人间之事,不可强求......” 瑶姬说到这里,倒是沉默了很久,低头看着自己的那双小鞋子。 “那便这样吧。” 这位古楚神女什么也没有再说。 只是当这样一句话落下的时候,那样一个喝了大半辈子酒的书生,却好像突然有着诸多醉意涌上头来。 立于湖畔的那位神女好像骤然变得极为遥远,又似乎无处不在了。 那一袭黑色拖地长裙之上,骤然有着无数古老的纹饰渐渐浮现,如同幽草兰芝,亦如深山雨露。 无数神灵辉光有如翩然之蝶一般落向人间。 这个书生仿佛听见了那样一处大泽之中,那些承载着冥河之水的一切人间之地,有着许多的温婉而神秘的歌声传来。 是古楚礼神的歌谣。 古音古调。 颂曰。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罗...... 是山鬼,亦是当年巫鬼神教的巫山神女。 卿相默默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些好像自两千年前传来的歌声,什么也没有再说。 抬头看向天穹之中,那样一条漆黑的幽黄山脉之上,有浩荡冥河而来。 化作了无数神力,替这样一位古楚神鬼,进行着最后的洗礼。 书生转过身去,仰头喝着酒,很是洒脱地离开了这里。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当然不止是剑修。 书生,神鬼,道人,少年,世人。 普天之下,莫不如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奔赴岭南的小少年 西门其实在远处看着那个小少年拔剑迎向那个悬薜院剑修的时候,心中很是不解。 这确实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 你不过是一个知水境的小剑修,如何敢向一个小道境的剑修拔剑的? 只是陆小二不仅拔了,而且拔了不止一柄。 西门在看见那样一些从岭南而来的剑光的时候,倒是突然想起了云绝镇的时候,这个小少年站在小镇屋顶,看着他的那个杀入了妖族之中的师叔,不无自豪的说着这是岭南剑宗的剑。 这样一个小少年或许真的以这样一个身份作为一生最为自豪的事情。 只是。 只是生命的故事写满了无常。 西门觉得这大概就像当初自己前去截留北台的时候。 谁能够想到那样一个北大少爷,真的便能够将自己打成重伤呢? 谁又能想到岭南真的便突然覆灭了呢? 西门好一阵唏嘘,最后在那个小少年唤回了那柄溪午剑,继续向着那个悬薜院剑修而去的时候,负刀自青山之中走了出来。 本来握着溪午剑,一步步向前而去的陆小二,却是突然听见了身后传来的那种脚步声,一时之间都是愣了下来。 他本以为是先前的那个南方小剑宗的剑修追了上来,亦或者是某个先前并未杀死的叛军士兵。 只是当他回头看见那个一身天狱黑袍,背着断刀缓缓而来的西门的时候,大概很难理解为什么西门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人当然各有各的不能理解。 或许是当初草为萤与他们说的那些话小少年依旧记得的缘故——不能理解是人间常态。 陆小二很快便转回了头来。 或许这样一个天狱刀修只是路过而已。 陆小二并未在意,握着剑继续向前而去。 西门站在陆小二身后,目光越过了陆小二,落在了那个悬薜院剑修先生的身上。 “你想做什么?” 陆小二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头,又转回头去看着西门,只是看着他的那种目光,一时之间不知道他是在和谁说话。 小少年沉默了少许,还是决定回答一下西门的问题,不管他问得是不是自己,终究二人也算有过一些交集。 只是小少年的话还没从喉咙之中吐出来,便被一道倏然而来的剑光打断了,那一道有如匹练一般的剑光,自那些遍布道术与巫术的天穹之上落了下来。 但是却并没有什么杀伤力。 在掠过了天际之后,便直直的掉落下来,砸落在了不远处。 大约是哪个剑修死了。 陆小二这样想着,重新低下头来,看着西门认真的说道:“我要回岭南。” 周山远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西门,目光并未因为那样一柄突然坠落的剑而有所转移——这大概是这数月之中极为常见的一个画面,双方都有剑修,也都有上境剑修,剑去得很远,总有些剑会穿越了青山之后,击中了另一个剑修,或者道人或者巫师的心脏,于是原本延续的术法,便骤然中止。 于是坠落下来,就像星光凋谢,就像繁花衰败。 周山远一直看了许久,那个南衣城天狱监察院的年轻院长便一直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这个悬薜院剑修先生很是平静的说道:“我没有想要拦住他。” 只是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陆小二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这个悬薜院先生还是握住了那柄游走在身周的剑。 “但是黄粱一直有一句话——这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故事里流传下来的,叫做握着刀剑而来的,只能是敌人。哪怕那是一把菜刀。” 溪午剑当然不是菜刀。 这柄自剑湖之中出来的剑,比天下绝大多数剑都要好。 周山远的目光落向了那个依旧握着剑在那里的小少年,缓缓说道:“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如果他还要继续向我而来,那我只能欺一欺人间年少——毕竟少年的命是命,我的命....” “也是命。” 人间那些术法的交锋依旧在天穹之上长久地延续着。 远处似乎隐隐有着兵甲正在向着这里而来。 西门看向了陆小二,沉声说道:“你听明白了吗?” 陆小二低头看向手里的剑。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样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只是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绪难以自控。 所以小少年很是认真的点着头,反手却是将手里的剑递向了那样一个悬薜院的剑修。 只可惜,站在这里的确实不是那样一个南方小剑宗的剑修。 而是西门。 虽然他同样出身一个不入流的刀修之地。 只是这个人天赋确实很好。 他的刀快到可以与程露相提并论。 溪午剑裹挟着剑意的嗡鸣声才始出现,便有一柄断刀已经横在了陆小二与周山远之间。 陆小二看着那柄被斩回自己身前的溪午剑,沉默了少许,回头看着西门说道:“西门大人应该也恨他们。” 西门平静地走上前来,将自己的断刀从地上拔了出来,送回了鞘中。 “是的。” 这个一身天狱衣袍的八境刀修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陆小二。 “我自然可以一刀杀了他,但你要知道,出了山月,是他们悬薜院与叛军的地盘,杀了他,他们便真的不会不欺人间年少——你如果只是想寻死,而不是回岭南,我当然可以这样做。” 陆小二沉默了下来。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小少年才缓缓说道:“西门大人便是为此而来的?” 西门平静地说道:“我也很年轻,我不想寻死,如果不是你是岭南剑修,我又何必走出山月来?” 陆小二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一些正在向下滴落的血水——尽管只有十二岁,但是有时候见得多了,自然也未免不能冷静地去面对一些东西。 “大可不必,西门大人。” 陆小二清秀的眉眼里虽然沾着一些血色,只是看起来依旧容易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少年。 小少年抬起眉头,很是认真地看着西门。 尽管在这样一场战争里出现这样的一幕是很怪异的事情。 “岭南是岭南......” 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西门打断了。 这个当初在听风吟那里受过一些气的天狱之人很是平静的说道:“倘若岭南依旧在,那么岭南自然是岭南,我还要与陛下说一说当初他们坑杀天狱之人的罪名。” 提刀之人看向南方,声音低缓了下来,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但岭南已经不在了,那么岭南之事,便是天下之事......这是.....” “为众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的道理。” 陆小二沉默了下来。 一直过了很久,小少年才默默地收起了手中的溪午剑,亦是走过去将那些散落在四周的剑都捡了起来,而后才转回头,看着西门,轻声说道:“西门大人太讲道理,我很难将大人继续当成一个坏人怎么办?” 西门平静地说道:“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大概身为那样一处黝黑的院子之中的人,确实并不会在意世人怎样看他们。 周山远这样一个悬薜院剑修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而后将自己的剑也送入了剑鞘之中,回头看着已经与自己擦身而去的陆小二,轻声说道:“凤栖岭与山月之间往西面,有一条云岭峡谷....” 周山远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转身走入了青山之中。 这倒不是周山远觉得有些东西是不该讲的。 只是他突然想起来,像这样的一个小少年,或许便会有着逆反心理,你明明告诉他哪里好走,但是他偏偏就不要从那里走。 于是周山远说到一半,便止住了话头。 陆小二抱着一堆剑,在前方走了许久,而后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西门,轻声问道:“云岭峡谷怎么了?” 西门平静地说道:“那里比较偏僻陡峭,自峡谷往北,是骤然抬升之地,所以叛军并未在其间驻留。”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他的意思,是要我从那边走?” 悬薜院的先生们或许依旧会讲一些道理,毕竟他们是出身自以文化之天下的书院,只是那些叛军未必,倘若这样一个负剑的小少年真的遇上了数百上千人的大股兵甲,自然便要死在其中。 西门却也是犹豫了起来,抱着刀站在那里长久地看着少年,而后轻声说道:“或许是的。” 陆小二倒是平静的说道:“好。” 这样干脆地回答,便是西门都有些诧异。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沿着青山,向着西南面而去。 毕竟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毕竟听人劝,吃饱饭。 西门或许也意识到小少年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也没有再说什么,抱着刀重新藏入了青山之中。 毕竟。 毕竟他这样的人,倘若太招摇了,确实很容易死在山月的这些山里。 陆小二很是诚恳地接受了那个并不知名的黄粱悬薜院先生的好意,抱着剑,一路向着他所说的方向而去。 他确实没有撒谎,向着西南面走了一些距离之后,确实这边的声势要小了许多,或许未尝不是因为这边更靠近幽黄山脉,在当初是那些巫甲主攻的方向,在巫甲退回黄粱之后,这里便空虚了下来。 小少年在翻过了好几座山头之后,喘着气停了下来,毕竟手里的那些剑确实很重。 陆小二当然也想过将这些剑丢在山里,让他们日后自己回去。 只是有时候想一想,自己都已经被岭南抛下了,难道还要将这样的命运施加给这些无辜的从大湖里出来的剑吗? 陆小二想到这里的时候鼻子确实有些酸,或许是有些悲从心来,小少年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眶,而后回头看着那片青山。 “西门大人,你还在吗?” 青山里并无回应,只是有着无数晚风吹着人间的簌簌的声音。 陆小二等了很久,却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这样一条路或许确实并不算太远。 至少要比从东海到山月境内,要近得多。 只是未必只有很远的路,才是难走的路。 有时候越近的距离,越是难以到达。 前方不远处,便是那样一条坠落下去的,极为狭长幽邃的云岭峡谷了。 往下而去,只有一条容许一人通过的小道蜿蜒在山间,有些路段甚至因为被灌木遮蔽的原因,看起来像是断绝了一般。 陆小二缓缓走到了这一处,在山边坐了下来,坐在晚风里,坐在青山里,远眺着那些像是起了雾瘴一样的昏沉暮色人间。 身旁有窸窣的声音传来,抱着剑的小少年转过头去,便看见抱着刀的西门从山林之中走了出来,头上还顶着一些叶子——大概这样一个刀修确实是在躲躲藏藏地走着。 “这条路比我想象的要好走很多。”陆小二转回了头来,轻声说道,“看来我在山月城里吃的那些饭菜,算是白吃了。” 只是陆小二也很清楚,这样一条路固然好走,未尝不是因为世人依旧愿意讲道理的原因。 又或者,哪怕自己今年不是十二岁,而是二十岁,那么自然不可能便这样穿过了那片战场而来。 二十岁的岭南剑修做着这样的事,周山远不会持剑静立,西门也不会带刀而来。 西门不置可否地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刀修才缓缓说道:“或许确实是这样的。” 陆小二在那里坐了许久,才重新站了起来,沿着那样一条向下而去的小道而去,西门便安静地站在那里。 穿过了云岭峡谷,在越过一些山脉,便是凤栖岭了。 只是这里依旧是岭北,而非岭南。 岭北当然也有一些剑宗,只是因为数量并不多,是以也被叫做岭南剑宗。 “上了凤栖岭之后,你要冷静一些。” 西门的声音从山上落下来,走在小道上的陆小二回头看着西门,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西门平静地说道:“岭南剑修都在了山里,你如果想替他们收尸,自然可以,但是不要意气用事。如果你出了事.....” 这个天狱刀修无比惆怅地回头看向北方,轻声说道:“我怕有人回来将我一剑给砍了。” 毕竟西门可以选择将陆小二强留在山月,却选择了将他送回岭南。 陆小二自然明白西门说的是什么意思。 “原来西门大人真的很怕我师叔。” 陆小二若有所思的说道。 西门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 陆小二继续说道:“所以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放下那些事情?” 西门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抱着刀站在那里。 陆小二见状,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低下头继续向着那处横于凤栖岭与山月之间的西南面的峡谷之中而去。 本来已经远离了战场中心的这样一处青山之中,却是有剑光游行于巫河之上而来。 大约那些悬薜院的先生们至此终于发现了西门的踪迹,于是将那些攻击落向了这一处。 走在小道上向着峡谷而去的小少年亦是被突然的动静惊到了,回头看向那处青山。 西门只是立于山林边缘,站在暮色里一刀斩去巫河,一刀破开剑意,却没有离开,而是依旧停在了那里。 陆小二仿佛明白了什么,将手里的剑抱得更紧了一些,而后加快了步伐,匆匆向着山下跑去。 当然没有什么饭会是白吃的。 小少年并没有用那些饭菜带来的体力去挥出更多的剑。 但是需要用那些饭菜带来的体力,去更快地穿过这片战场。 送佛送到西。 送少年,则要送到岭南。 陆小二终于跑下了青山,只是那些穿行在暮色里的剑光,并未因为被西门斩去了一些,而变得稀疏下来,相反,他们更为密集了。 甚至还有道风开始吹拂在这片人间。 小少年站在峡谷口回头看着青山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了那样一个刀修的身影。 他好像已经被淹没在了那些横流在人间的术法之中。 只是小少年却是依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刀势凛凛的意味,正驻守在青山之上。 西门好像也要破境,进入小道的最后一层楼了。 毕竟他也二十五了。 身为当初年轻一代天下三剑之外的第四刀。 西门当然也没有理由继续拖延下去。 只是大概这样依旧是不够长久地停留在这片青山之中的。 陆小二没有再看下去,匆匆一瞥之后,便继续在那条狭长的,极为漫长的峡谷之中向着南方奔跑而去。 或许就像陆小二在山月以北的那座青山里与某个瓜皮头的少年所说的那样。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只是有时候,少年人的意气之举,往往会将后果落在那些愿意照看着他们之人的身上。 陆小二其实有些后悔了。 或许便在山月之中待着,也未尝不是一种很好的结果。 等到尘埃落定,等到人间平静。 总有回到岭南的那一日。 只是事已至此,一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陆小二只能带着那些剑,向着凤栖岭方向奔逃而去。 或许是终于意识到带着那些剑,带着那些并无益处的感叹而留下的剑,是一种累赘。 陆小二最后还是将那些剑丢在了峡谷里,背着一柄孤零零的溪午剑远离而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神女赋 人间当然不可能同流如一。 便是当初同在落枫峡谷里的小少年之间,命运都是不一样的。 陆小二正在南方艰难地走在某些故事的路上的时候,陆小三却是在东海吃烤鸭火锅。 松果在那里吧唧着嘴,扒拉着那些在火锅里煮得又香又软的烤鸭皮。 而乐朝天在窗边,握着一双筷子,把头伸出了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陆小三也不怕烫,从锅里夹出来了一只烤鸭腿,便径直拿在手里啃着,而后很是古怪地看着乐朝天。 “师叔你在看什么?” 乐朝天看了许久,而后才把头缩了回来,正襟危坐——这模样确实不太像这个道人的风格。 只是这般动作,大概更让陆小三疑惑了起来,一面张着五指抹着嘴角的油,一面跑到了乐朝天旁边,探头探脑的向着窗外看去。 可惜这样一处小镇里,大概确实除了一些路上的行人与炊烟之外,啥也看不见。 陆小三看了许久,颇有些疑惑不解地缩回头,古怪地看着依旧端坐在那里的乐朝天。 正想问什么的时候,乐朝天却是突然将蘸料碗拖了过来,歪着头思索了一番,拿着筷子试探性地在碗沿上敲着。 松果依旧埋头苦干,全然没有在意二人在做什么。 陆小三则是一面啃着烤鸭腿,一面听着乐朝天敲的那些东西。 过了许久,才狐疑地说道:“这好像不是槐安的曲子?”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陆小三哪怕对于学曲子之事再如何不上心,终日跟着这样一个弄曲子的道人,也总归在耳濡目染之中,学到了许多东西。 乐朝天听到了这一句话的时候,唇角倒是带上了一些笑意,点点头说道:“是的。” 陆小三好像来了一些兴趣,跨过了乐朝天坐着的那根条凳——松果这时倒是往这里看了一眼,看见这一幕,本以为小少年会坐在那上面,结果陆小三跨过了条凳之后,顺势一蹦,却是直接蹲在了上面,像一只未开化的猴子一样。 “嘣!” 松果在听见这一声的时候,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因为蹦了一下,导致身后的胡芦直接撞在了后脑勺上,砸得嘣嘣响的小少年有些恼羞成怒地看着松果。 “你笑什么?” 松果低下头去,继续在火锅里扒拉着那些煮脱了很是丰腴的烤鸭皮,忍着笑意说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 陆小三揉着脑袋,也没有和松果这个笑点奇低的傻子计较,蹲在条凳上,看着一旁在那里拿着筷子敲着碗试着音的乐朝天。 一直过了许久,那些自乐朝天手下流淌而出的音调渐渐顺畅了起来——这个道人大概终于找到了一些那种非槐安之曲的感觉。 陆小三其实很是佩服这样一个师叔。 好像在他手里,便没有什么是不能成曲的。 小少年很是惊叹的看着那个正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敲着装着葱花蒜末辣油的调料碗的道人。 击筑而歌当然也可以是击箸而歌。 大概唯一让陆小三比较迷茫的是,他确实从未听过这样一种风格的曲子,好像颇有些古老的意味。 或许是猜到了一旁连烤鸭腿都忘了啃的小少年在疑惑着什么,乐朝天一面敲击着碗筷,一面看向了窗外,这是一扇面南的窗户。 “这是古楚名篇.....” 乐朝天目光长久地看向那片人间暮色里的天空。 “神女赋。” 陆小三脸上露出了极为惊叹的神色,便是正在那里埋头咬着烤鸭皮扯着的松果都是蓦然抬头看了过来。 “让我听听。” 陆小三有些期待地蹲在那里。 乐朝天微微笑着,转回头来,形态端正的坐在那里。 于是暮色流云,一镇远风里,这个道海十三叠的道人击箸朗声而唱。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 “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 “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近之既姣,远之有望。” “骨法多奇,应君之象。” ..... “于是摇佩饰,鸣玉鸾,整衣服,敛容颜......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 书生静静的站在大泽之中,那样一处高山云台之下的某处花草山石旁,无比怅然念着这样一篇古赋的尾声之句。 那一卷书册早已经被放在了一旁,上面的字迹正在渐渐干涸,这个从一开始在大泽之中归来之时便握着那样一卷书卷的书生,或许早已经将这样一个故事写完了。 所以放下了笔墨,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样一处云雾高台。 有天光倾泻,神力流转,大泽来风,万般舒然。 这个名叫子渊的书生看了很久,而后默默地将那卷书册拿了起来,缓缓的走上了那样一条当初某个青天道道人曾经走过的雾中青藤悬桥。 一直走了许久,这样一个书生终于穿过了那样一处悬桥,出现在了那处云雾高台之上。 那一棵茂盛而古老的庞大的古树依旧伫立于高台之上,随着那些神力的流转,有着无数的花草盛开在其间,摇曳在天光之下,一如雨露辉光一般不可侵犯。 只是这样一个书生还是走上了高台,握着书卷背手身后,俯身下去,在那些高台之上摘了一朵由神力催生而来的花卉。 其茎碧绿,有宽大叶片散垂,萼叶雪白,包裹着一枚浅绿近白的珠果。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这是当年古楚灵均,为神鬼重新撰写的礼神山鬼篇中的一句。 子渊长久的看着手中的杜若,人间渐渐有风吹来,那一株杜若立于风中,在留下了最后一抹芬芳之后,便渐渐干枯了下来。 书生并未感叹什么,只是平静的将那一株干枯下去植株,夹进了那卷书册之中,而后一步步蹚过那些云山雾峰之中盛开的花草,停在了那株古树之下。 子渊眼眸之中带着许多的怀恋的色彩,仰头看向那株古树,如同在那之上,依旧有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裙,赤足踩着古枝的女子一般。 山鬼呵山鬼。 书生轻声叹息着,将那卷书册放在了树下某一条虬曲在泥土之外的根茎之上。 书卷之上,有着三个落笔极为沉重的古楚文字。 是为。 《神女赋》。 书生放下了书卷,转身便向着高台之下而去。 只是快要离开的时候,这个站在巫山主峰悬桥边的书生,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书生心中很是清楚。 这一眼之后,那个古老的久远的,世人与神鬼的故事,也终于要落幕了。 ...... “为什么我以前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陆小三抱着那个葫芦,因为吃得太撑了,不得不慢悠悠地走在小镇街头消着食。 松果在一旁捧着一颗松果一样捧着自己的肚子,大概同样吃撑了。 唯一没有吃撑的,就是一直在那里击箸而歌的乐朝天。 这个道人微微笑着看向陆小三,说道:“如果你活了一千年,还没有听说过,那确实是你的问题,但你才十二岁,人间的故事,你又听过了几个呢?” 陆小三抱着葫芦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只是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沉思了许久,突然跃跃欲试地看着乐朝天。 “师叔。” “嗯?” 乐朝天有些疑惑地看向了小少年,看见他眼眸里那种很是雀跃的光芒的时候,心中倒是咯噔一声。 这小子又要作什么妖? 只不过陆小三这一次确实没有作妖的想法,很是认真的停了下来,看着乐朝天说道:“要不我们去当说书人吧,先把人间到处逛一遍,把故事都听来,然后我去说,师叔你就在旁边弹曲子。松果....嗯....松果你到时候就在旁边收钱。.” “?” 松果震怒。 “凭什么我就只能收钱?为什么不是你来收钱!”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我收钱也可以,到时候别人打赏三个铜板,我就扣下两个铜板。” “!” 松果迅速的反应了过来。 “那还是我来收钱吧。” 小松鼠被小少年点醒了之后,却也是醒悟过来这是一个油水极大的差事。 陆小三心中冷笑一声,开玩笑,我陆小三能让你偷偷把钱扣了? 他打算到时候找人印制一些听书券,价值面额与银钱同等,到时候他们要打赏了,就用听书券来打赏。 松果啊松果,要是让我发现收回来的听书券与卖出去的相差太大,你就等死吧,哈哈哈哈哈哈! 只是小少年脸上依旧不动声色,看着松果真诚地说道:“你办事,我放心!” 松果拍拍胸脯。 “那是必须的。” 于是二人一同看向了乐朝天。 这个道人只是微微笑着说道:“当然可以,但那要很多年之后了。不然你什么故事都还没有听到,你怎么去和别人讲呢?” 小少年当然一生里会有过许多的遐想,只是有几个能成真的呢?或许过些时日,自己都会忘了吧。 陆小三并不在意的点着头,心中开始盘算了起来。 到时候把楚腰师妹也拉过来,她不是喜欢咿咿呀呀唱戏么?乐朝天弹曲子,她就唱,还要把陆小小也拉过来,让这个罪大恶极的大天魔跑去给人端茶送水,让她天天打我屁股。 还有师兄和师叔,这两个人太装了,干脆就丢门口当门神吧。 陆小三得意洋洋的想着,走起路来都轻快了不少,倒是在那里胡乱唱了起来。 “快乐小神仙,快乐小少年。” 我要飞我要飞。 陆小三抱着胡芦蹦蹦跳跳的在街上走着。 走了一阵,倒是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回头看着后面慢悠悠地走着的乐朝天。 “师叔你方才为什么突然会敲着那一首古楚的曲子?” 乐朝天停了下来,站在一天暮色里,静静地回头向着南方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因为神鬼的故事,或许要结束了。” 陆小三有些一知半解的问道:“神鬼的故事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乐朝天轻声说道:“那些礼神的颂音,有一个尾音落到了现在的人间,等它也沉寂下去了,那才是真的结束了。” 陆小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三人在小镇里继续向前走去。 “我们去哪里?” “不知道,边走边看吧。” “师叔你别哄我。” 乐朝天轻声说道:“这个真不知道。” 陆小三见乐朝天这般诚恳,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抱着葫芦走去。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又忘记了什么东西。 ....... 山河观道人静静的站在北方某处平川之中。 这里离槐都并不远。 道人如果想去槐都,只是片刻之间的事。 那样一个东海年轻人的故事,在命运里依旧扑朔迷离,哪怕是自诩离命运二尺九的道人,依旧未能真正的看得透。 天工司的轨迹,已经远超出两千年大道的逻辑。 所谓命运,有时候说起来,未尝不是一种经验之谈。 譬如天上下了数月的大雨,田埂的命运便免不了要溃倒。 所以每个人自然都能看见一些命运,只看究竟是三尺,还是二尺九,亦或者,四十九万里。 李石神色平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远眺着南方。 倘若不是当初未曾在南衣城中见到那样一个少年,邀请他来打了几局牌,大概李石也确实很难算出,那样一个古楚神女在岁月里在命运里的轨迹。 丛刃所说的举头三尺,当然是不无道理的。 涓流不可更易大河之势,细雨难毁高崖之基。 李石便一直安静的站在那里,南方的故事,大约终于要开始尘埃落定。 天上人的故事,或许笔墨从来不多,但却是一切故事之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 这个道人不由得想起了陈云溪与他说过的那一句话。 不要觉得愧疚。 道人轻声叹息着,低下头来。 世人如何能够不愧疚? 是人如何能够不愧疚? 哪怕是平静的说着这样一句话的陈云溪,在青天道之外的某处平川溪流畔,亦是默默地跪伏在了那样一个青裳少年身旁。 所以当那样一个道人离开了一些匆匆带着许多勘测图纸走在人间的大部队,向着这一处平川而来的时候。 这个道人很是认真的在那里说着。 “我们不谈对错啊,前辈。” 卜算子站在那里轻声咳嗽着——丛刃与神河的那些剑意带来的伤势,有些依旧是不可逆转的。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远比当初要苍老得多的道人才终于止息了下来,看着这个年轻的道人说道:“你应该叫我师伯。” 李石轻声说道:“但是前辈一词,可以更为广泛的去概括更多的人。” 譬如白风雨,譬如丛刃,譬如草为萤。 “原来是这样。” 卜算子轻声说道。 这个本该在东海养伤,却因为某个叫做谢苍生的道人弄出的人间故事,不得不去槐都向神河自证清白的老道人没有再看李石,只是看向了人间。 人间平川一切安宁,草叶舒缓的摇曳在风里,远方有细流湍急而去。 只是无论是卜算子,还是李石,自然都能够看见那些安宁之下的风雨。 “你是在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卜算子缓缓问道。 李石自然知道这一个他字,说得是谁,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十年前。” 卜算子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眯着眼睛看向远方,而后轻声说道:“确实应该是这样的。” 老道人只是简单的说了这一句话,便什么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石在一旁沉默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以为师伯会继续问一些东西。” 卜算子站在平川草地里咳嗽着,平静地说道:“我应该问什么?” 这样一句话,却是让李石一时有些无言。 卜算子应该问什么? 问一问李石究竟打算如何在命运的故事里,来证明二尺九比三尺要离命运更近? 还是问一问他们究竟是抱持着怎样的想法去做着这些事情? 卜算子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安静的站在一川风叶中。 穿过山川而来的风吹得两个道人的衣袍猎猎,连道髻里的发丝都有些纷乱了。 一直过了许久,李石才似有不解的看着这个缺一门的观主,缓缓说道:“所以师伯来此做什么?” 卜算子平静地说道:“因为你我的命运,要从这里开始。” 李石挑起了眉头,长久地看着这个站在风里的渐渐老去的道人。 只是这个年轻道人还未说什么,却是骤然转头看向了人间西南方向。 那个方向的人间风声里,似乎隐隐有着钟声而来。 很是悠长,很是轻缓,只是在这样一个意境的故事里,难免会让这个道人有着一些如闻洪钟大吕一般的诧异。 这个来自山河观的道人眯着眼睛长久地看着那样一个方向,那是遥远的,靠近鹿鸣那边的山河观的方向。 一直过了许久,李石才转回头来,看着老道人轻声问道:“钟声从何而来?” 卜算子静静的站在那里,抬腿向着槐都方向而去,过了很久,立于平川风中的年轻道人,才终于听见了一句很是平静的话语。 “从命运里而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妨帮朕看看人间 缺一门的老道人离开了那一处平川。 来自天工司勘海衙的那些人已经往前走了很远。 只是却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在那里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一川草叶,静静的等待着这个老道人的归来。 这是天工司仲司,勘海衙掌御使,当然,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一个大道七叠的修行者。 是一个剑修。 据说是柳青河的弟子,叫做曲万年。 虽然历来人间大修都确定,东海四十九万里空空如也,只是终究远海航行,自然不可能真的毫无防备。 勘海衙远行之人中当然还是存在着一些修行者的。 卜算子在风里缓缓走了回来,神色平静地看着那个叫做曲万年的剑修。 “掌御使大人在等我?” 曲万年抬起头来,看了卜算子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人间的风声这些日子我也听了一些。” 卜算子平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这个男人的下文。 曲万年抬眼看向了那样一处风中溪川。 “那个人便是山河观李石?” 卜算子平静地说道:“是的。” 曲万年目光收了回来,看了卜算子很久,而后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既然如此,谢前辈为何不动手?” 卜算子并未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只是看着曲万年身后的剑,淡淡的说道:“大人是剑修?” 曲万年平静地说道:“是的。” 道人神色古怪的说道:“既然是剑修,莫非你真的察觉不到他身上藏着的那些剑意?” 曲万年挑了挑眉,说道:“什么剑意?” 老道人叹息一声,平静向前一步,自这个勘海衙剑修身后拔出了他的那柄剑。 曲万年神色一变,只是这个道人并未有什么过多的动作,只是抬手叩击在了曲万年的那柄剑上。 剑声锵然,剑鸣悠然,迅速地在这片平川之中扩散开来。 曲万年正想问卜算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在下一刻,这个七叠剑修的神色便变了,骤然转头看向卜算子来的方向。 在那里,有些东西正在无剑而鸣。 却是将那些被卜算子叩击而出的剑鸣之声,尽数镇压了下去。 曲万年神色凝重地收回了目光,低头看向卜算子手中的那柄剑。 剑上却是已经有了一些裂纹。 这个剑修倒是没有责怪老道人将他的剑弄坏了,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些裂纹,轻声说道:“陈云溪?” 卜算子倒执长剑,将剑柄递了回去,平静地说道:“是的。” 曲万年什么也没有再说,默默地接回了自己的剑,抬手轻抚着上面的裂纹——对于一个壮年剑修而言,剑上是否有一些裂纹瑕疵,自然是不重要的事。 看了许久,这个剑修才将剑收了起来,让开路来,轻声说道:“看来是我误会前辈了。” 卜算子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无妨。” 二人在风中远去。 ...... 少年撑着伞,静静地站在那条通往槐都之上的巷子尽头,倚着巷墙静静地看着这片人间。 虽然天工司将他留了下来,只是这自然并非软禁之类的。 少年当然可以自由地行走在人间之中。 天工司当然是一处很是令人惊叹的地方,只是终于待在那样一个水雾弥漫之地,终究会有一些无趣——毕竟对于少年而言,并没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 南岛离开天工衙,出来闲走的时候,还特意去了那个院子,只可惜余朝云不知道去哪里了,少年便独自走上了人间长街。 身后便是那条狭长的巷子,巷子的尽头依旧有着一些来自砥石穹壁之上渗透的雨水滴落。 这似乎让这个站在巷子里,独自撑着伞的少年,又融洽了几分。 至少伞上是湿的。 少年看着重新平和下来的人间,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倒是有些走神了。 不远处便是那处人间的中枢之地,槐安皇宫的所在,只是与这片都城在日色里的模样相比,反倒有些沉寂低矮了。 少年长久的发着呆,却是骤然有一只手握在了他的伞骨之上。 巷子里骤然一声剑鸣。 鹦鹉洲瞬间出鞘。 只是不论是伞,还是剑,都是被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巷子里的男人稳稳地握在了手里。 伞骨被握住的是中段,鹦鹉洲也是。 回过神来的少年长久的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那个一身黑色帝袍的男人。 神河几乎是不容抗拒一般,将少年手中有些歪斜的伞,扶正在了那里。 南岛或许是想起了当初第一次走入人间的时候,在剑宗园林里见到的那个白衣剑修。 “握紧你的伞啊,少年。” 那一句话至今让少年难以忘记。 只是面前的这个人间帝王,当初那个白衣剑修的师兄,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将少年的伞扶正之后,亦是松开了那柄横在他身前的鹦鹉洲。 南岛默默地将手里的鹦鹉洲送回了鞘中,端正地行了一礼。 “见过陛下。” 这是二人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的时候,是在东海。 东海崖下,少年在目睹着那些剑光游行,看见了那个帝王带着一身血色向着磨剑崖而去的时候,松开了手里的伞,很是诚挚的说着——还有三息。 而第二次,这个少年却变得安静了许多,很是端正的行着礼,说着见过陛下。 神河静静的看了少年许久,而后一拂袖袍转过身去,看着巷外人间,淡淡的说道:“免礼。” 南岛沉默地站在巷墙边。 固然天工司之上便是皇宫,只是大概他也没有想过,这个人间帝王真的会过来看自己。 神河倒是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负手看着槐都日色里繁华而安宁的长街。 巷子里一片沉寂,二人谁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一直过了许久,那位站在巷口,像是踩在日色里,也像是站在阴影里的帝王,看着人间神色平静地说道:“槐都最高的长街,不过百丈,与磨剑崖相比,依旧很矮。” 少年皱着眉头站在伞下,不知道为什么神河会突然说起这样的东西,沉默了少许,少年轻声说道:“陛下想说什么?” 神河平静地说道:“但磨剑崖的故事,或者说四大修行之地的故事,虽然曾经都高得很,但那都是偶然的,世人不可复刻的。” 这位帝王转头看了眼少年,淡淡的说道:“就像你的故事一样,你生来便很高,也注定会走得很远。当初朕其实并不信,以为丛刃他们做梦过度,痴心妄想了。” 神河的语气里倒是渐渐多了一些感叹的情绪。 “但亲眼见过之后,朕却也不得不承认,你与青悬薜与青衣他们,都是同一种人。” “这是偶发的,不可必然不可复刻的。” “论及天赋,天下都不如你。” 南岛沉默的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行了一礼,轻声说道:“陛下谬赞了。” 神河平静地说道:“并非谬赞,只是实话实说。” 站在伞下的少年缓缓说道:“只是陛下为何要实话实说?” 神河长久的看着少年,缓缓说道:“朕与人间剑宗的剑修达成了一个协议,若是日后人间混乱崩陨,朕便把槐都交给他们,将这片山河交由他们人间剑修来掌管.....” 南岛怔怔地站在那里,他确实不知道那晚巳午妖府的故事结束之后,这片槐都之中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只是这位帝王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这大概确实是人间极为难得之事。 “但朕骗了他们,将他们骗去了大漠之中。” 伞下的少年神色诧异地看着这个帝王。 过了许久南岛才轻声说道:“只是这与陛下来见我有什么关系?” 神河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平静地说道:“终究他们算得上都是朕的师侄,朕也不可能真的下死手,人间剑宗千年来,对于南方剑宗的影响过于深远,倘若真的这般做了,大概天下哗乱也不远了。” 这位黑袍帝王一身凛然之意,立于人间巷风之中。 只是大概话语却是有些寂寥之意。 “身为陛下,当然不止是挥斥方遒。事实上,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你所能拥有的,满是责任与妥协。” “只是有些事情,朕不得不做。” 神河说着,停顿了许久,长久地看着人间,看着天穹。 二者大概确实是两难全之事。 “若是日后你我未曾敌对......” 这位帝王平静地说着,向着巷外缓缓而去。 “不妨帮朕看一看人间。” 少年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却也不明白这样一个帝王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这里是天门山 尤春山觉得自己好像是走在了一条很是漫长的,满是薄雾的山中石道之上,石道边隐隐有着一些很是青翠的古树,树下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 石道是向着山上而去的,往上不知道有多远。 尤春山很是疑惑地在那里站了很久,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自己好像是在天工司里? 有个道人说自己有病,于是自己跑去了槐都看病,结果被送到了一处地底的幽僻的山崖之上,在那里,有个叫做白术的大夫,拿着斧头劈开了自己的脑袋。 于是自己便失去了意识。 尤春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脑袋完好无损,又摸向了自己的身体,身体也是好端端的,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难道说之前的都是梦? 自己其实只是在走上那条升起来的通往山崖的石道的时候,睡了一觉? 还是说自己已经死了。 眼前的这样一条路,便是通往冥河之下的人间的? 尤春山心底有着些微的慌张。 想了想,于是捏了捏自己的大腿。 完了,不痛。 要么死了,要么做梦。 这个东海年轻人匆匆跑到了石道边上,在树下找了一块石头,端起来就往自己脑门上砸去。 只是下一刻,一股剧烈而清晰的疼痛感便从自己的脑门上传来,尤春山眼冒金星的踉跄着回到了石道上,在石阶上呻吟着坐了下来。 哎呦,哎呦。 尤春山感觉自己额头上似乎有些液体在流淌着,一定是砸出血了。 抬手一摸,果然一片鲜红。 尤春山哀叹着将手伸到了道旁的花草里捋了捋,又顺手扯了一大片叶子捂在了额头上,胡乱地擦拭着头上的血色。 弄了许久,尤春山依旧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捂着额头,尝试向着石道下面而去,只是往下并没有走多远,便已经没有路了,是一片看不见边缘的大湖,石道的末端没入了那些清澈的湖水之中,里面似乎还有一些,只是满是暗绿色的水藻。 尤春山有些望洋兴叹地站在那里张望了很久,而后在那里蹲下来洗掉了头上的血液之后,继续拿大片的草叶贴在被自己砸出来的伤口上,转身满是惆怅地向着石道上方而去。 这条石道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长。 总之尤春山一直走了很远,往上依旧满是云雾袅袅的模样,这一度让他怀疑自己其实是做了一个更长的梦——这其实是在磨剑崖上。 那个少年师叔并没有遇见什么偷袭的剑修,自己如愿在那里引气入体,于是很是顺遂的向着崖上走去。 至于之后的什么道人江山雪,剑修程露,青天道少女余朝云,其实都是自己做了一个梦,都是梦里的故事而已。 尤春山一面乱想着,一面却也感叹着。 怎么会有这么真切的梦呢? 这让他很是惆怅,很是不解。 往上的石道依旧没有看见尽头,只是这样一条石道之上也没有剑意。 大概不是磨剑崖。 尤春山很想说服自己,现在才是在做梦,只是那种额头上好似灼烧一般的疼痛感,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一切。 东海年轻人想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暂时抛弃了那些遐想,认真地沿着这条石道往上走去。 东海都有尽头,人间怎么会有没有尽头的路呢? 只是太远了而已。 于是让人渐生绝望,层生苦恼。 尤春山走了很久,或许是确实有些累了,于是坐在那里休憩了下来,有风吹着那些山间云雾缓缓飘动着,尤春山确实骤然睁大了眼睛,他好像听见了一些人声,这对于这样一个迷茫的人而言,无疑是极大的喜讯。 本来有些疲倦地坐在那里的尤春山,瞬间爬了起来,站在那些吹着云雾的风里,仔细地听着。 那像是一些城镇里的喧哗的声音。 只是颇为缥缈,不知道究竟在哪里。 尤春山犹豫了少许,转头看向了石道之外的那些满是雾气的山林,看了许久,这个东海年轻人向着山林之中而去。 林中并无小道,花草无数,大多生得极为极为茂盛,有一些或是因为时令不对,正在慢慢地枯萎泛黄。 尤春山对于这些东西只是匆匆一瞥,便穿了过去。 那种人声似乎变得更近了一些。 这让尤春山有些兴奋了起来,拨着许多拦在身前的花草灌木的枝叶,迫不及待地向着山林更远处而去。 随着在林子里走得越来越远,那些迷雾倒也渐渐变得稀薄了起来,尤春山抬起头来的时候,依稀可以看见一些天空了。 这让这个东海年轻人心中为之一振,确定自己并没有走错方向,也没有再捂着自己的额头,双手挥舞着,在山林里跳着向着那些雾气更薄的方向而去。 只是就在下一刻,尤春山便匆匆抱住一棵前方生长得极为茁壮的林木。 东海年轻人惊魂未定的停了下来,心有余悸地看向了前方。 前方已经没有路了。 这样一片山林毫无征兆地在前方截断了下来,有些被自己踩松的小块山石正在向着下方坠落而去,低头看去,深不见底,只是无数青藤缠绕着,悬垂而去。 尤春山怔怔地停在了那里,过了许久,才终于松开了自己抱着的那一棵树。 人声依旧,只是依旧渺远,像是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这个东海年轻人站在那里四处看了许久,远方之外依旧是无数在风里游行着的云雾,四处茫茫,什么也不可见。 所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这样一个问题在东海年轻人心底愈发的沉重了起来。 在那处断垂下去的山崖边眺望了很久,尤春山才终于听清了一些那种来自热闹的城镇里的声音——这让这个年轻人的眼睛渐渐睁得极大,就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秘密一般。 然而那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在风里吹来的,许多语调各异的话语。 世人说话的强调自然是不一样的。 东海的人是一个调子,北方的人是一个调子,岭南那边的人又是一个调子,更不用说黄粱鹿鸣那边的人。 而尤春山在山边,却是朦朦胧胧的,听见了一切这样的语调。 一切声音糅杂在一起,从四面八方而来,最终汇聚成了一场极为浩大,也极为渺远的人间之音。 所以..... 尤春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那样一种猜测,默默的低头看着那些往下同样是云雾的一切风景。 所以自己是在天上吗? 或许自己可以直接这样跳下去,于是从天而降,世人就会流传着天上掉下个尤妹妹的故事。 尤春山对于自己的这种胡思乱想颇有些无奈。 摇了摇头,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沿着来时踩出来的痕迹,缓缓回到了那样一处石道之上。 石道干干净净,上面没有尘土,也没有落叶,像是一种暮色时候的天空的幽蓝的颜色,有着一些白色的纹路在上面爬行着,像是一些线状絮状的流云一样。 尤春山坐在那里一面仔细地看着,一面休憩着。 只是大概这并不能给他带来一些能够解惑的答案。 尤春山休息了许久,终于哀叹着站了起来,踩着石阶一步步向着上面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这些石道之上,却是渐渐带上了一些雪色,有着许多雪屑穿过了山林而来,缓缓的落在了这个年轻人的面庞之上。 一直低着头沉默地走在石阶上的东海年轻人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来,至此他才发现,原来前方的山石之道上,云雾已经消失了,而那里却是渐渐地覆盖着一些浅淡的雪色,越往上去,那些细雪便越来越多,在山林之中缓缓的落着。 尤春山有些惊诧地在那里看了许久,抬手接着一些落雪,认真的看了很久,确定这真的是雪,而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既然是人间的雪,那么自己应该还是在人间吧。 尤春山安慰着自己,并没有多想,继续向着石阶更上层而去。 当山道上开始下着雪的时候,那些走过的脚印,也便有了痕迹。 尤春山回头看向了下方,看着那些铺着薄雪的石阶上的那些一串串的脚印,心中却也是感叹着。 原来自己已经走了很远了啊。 人一生有三万多日。 那么人一生会有多少步呢? 这个东海年轻人脑海里不知为何,倒是生出了一些这样的感叹来。 像那种活了一千多年的人,他们又走了多少步呢? 尤春山很是感叹地想着,转回头来,继续向着更上方而去。 山道笔直,一切清幽,风吹山林,细雪如流——流风的流。 尤春山不知走了多久,却是终于在那些雪中寒意渐盛的时候,抬头看见了那样一处似乎已经到了末端的山道。 那是一处逼仄的细雪山崖组成的大门。 黑色山崖覆着白色的雪,像是一幅落笔厚重的水墨画一般。 尤春山停了下来,不知为何,心中却是隐隐有着一种很是极为仓皇的,令人想要垂泪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样一种感觉从何而来。 也不知道这样一种感觉因何而生。 回头看着来时的那些山道,那些山雪,那些山林,那些山风,还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了一切里的远离而去的,缥缈而热闹的人间杂语。 于是这样一个年轻人真的便垂落了一滴泪水。 尤春山怔怔地看着那样一滴不知为何会自己从眼眶里流溢而出的泪珠——滴落了在那些白雪之中,然后化作了一个黑色的孔洞。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东海年轻人才抬起了头来,他好像是终于想起了宋应新与他说的那样一些东西。 只是在这样的一片山雪之前,他已经失去了言语,只是长久地伫立在那里,最后抬了抬手,擦着自己的眼眶,一步步的走着那最后的一段旅途。 东海年轻人穿行在那样一处山崖之间的时候,是极为渺小的,小到在那样一处山崖之上倘若滑落下来一小块雪盖,都可能将这样一个年轻人彻底覆没下去。 已经走到了极其疲倦的年轻人搀扶着两旁的崖石,踩着那些逼仄的雪道,一点点地穿过那样一处山间之门。 人间澄明的天色是在刹那之间出现的。 尽管细雪茫茫,只是那样的天光却是依旧毫无遗落地洒落在了那样一些山崖的另一端。 尤春山停在了那处逼仄山崖之门的尽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是一口承载着极为灿然的天光的大湖,不知几深几广。 湖边有着一些凝结着雪色的形状各异的石块,在大湖之中与湖水平齐,绵延而去。 在极为遥远的地方,似乎有这着一片极为庞大的湖中雪山,山中白雪覆盖,只是似乎依旧有些林木的青绿之色。 尤春山眯着眼睛站在细细地洒落下来的雪中,四处看了很久。 大湖四面而去,眼前便只有那样一条通往大湖之中雪山而去的路。 东海年轻人犹豫了少许,又回到了那些逼仄的山崖间,在那里休憩了好一阵,或许是感觉口干舌燥,尤春山还抓了几把雪送到口中吃了,而后才重新站了起来,走到了大湖之畔,踏上了那样一处像是猫爪印一样的湖上雪石之道。 那样一处大湖之中的雪山是极为遥远的。 尤春山也不知道自己需要走多远,才能够走到那样一处雪山之前。 只是。 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个东海年轻人却总感觉自己听见了一些很是细微,也很是悠长的风声。 那些风声很是悠然地吹在细雪大湖之上。 尤春山不知道那些风声从何而来,张望无果之后,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在那些湖中间隔的雪石之道上不停地跳行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年轻人似乎终于逼近了那样一处湖中雪山的边缘。 只是这反倒让尤春山更加疑惑了起来。 这似乎并不像是一座山。 尤春山神色犹疑地停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眼前那样一片山雪之地。 眼前是一条上山而去的雪中小道。 人间天光细雪一同倾洒而下,落在那样一条小道之上,倒是一派山林光亮的模样。 尤春山犹豫了许久,还是向着山上而去。 这个东海年轻人一直用了很久,才终于爬上了那样一座大湖雪山之巅。 于是他更为清晰地听见了那样一种风声。 倘若。 尤春山挠着脑袋站在山顶,很是认真地想着。 倘若自己是一只蚂蚁,那么听见世人的呼吸声,是否便会像是这样的一种浩大的风声? 莫非有人在睡觉? 尤春山四下张望着,山雪之中,一切枝桠都是寂寞的干枯的,干巴巴地伸在细雪天光之中。 找了很久,这个东海年轻人都是没有找到那样一个在山中睡觉的人。 他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想了想,决定问一问。 “有.....” 只是尤春山才始将双手围在了嘴巴前,喊出了第一个字,便被人很是突然地打断了。 “嘘.....” 那像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尤春山蓦然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不远处有着一座山崖,崖上坐着一个青裳少年,少年的身后背着两柄剑,一柄很是粗劣,一柄满是裂纹。 少年手里握着一个酒葫芦,正回头看着自己,竖着一只手指头,向自己比着噤声的手势。 尤春山虽然对于这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青裳少年很是好奇,只是终究走了这么久,总算是看见了一个人,自然很是惊喜。 放下了手来,一路踩着山林细雪,向着那边奔走而去。 只是少年却又皱了皱眉头,指了指尤春山脚下的雪地,似乎是在让他小心一点。 尤春山虽然不知道为何,但还是依言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踩着雪,向着那样一处山崖而去。 一直到走到了青裳少年的身后,这个年轻人才很是惊诧地看着他身后的那柄有着很多很多裂纹的剑。 剑镡之上,方寸二字,对于任何一个人间之人而言,都不会是陌生的。 那是磨剑崖的剑。 在青衣的那柄剑从崖中拔出之前,这便是人间最好的两柄剑之一。 尤春山怔怔地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目光才终于落向了那个背着剑喝着酒的青裳少年。 “你.....是谁?” 青裳少年轻声说道:“草为萤,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草为萤转回头,看向了这个东海年轻人,似乎对于这样一个年轻人同样很是好奇。 “你呢?” 尤春山看着少年身后的剑,犹豫了少许,学着那些剑修行了一礼。 “我叫尤春山,师叔。” 尤春山叫师叔,自然是因为依照着平日里对于南岛的那种称呼,习惯性的而来。 只是草为萤在听见这一句师叔之后,却是挑了挑眉,唇角似乎带上了一些笑意,转回了头去,轻声说道:“好一句师叔。” 尤春山有些不解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这个东海年轻人大概不知道这样一声师叔意味着什么。 哪怕是丛刃,在面对着这样一个青裳少年的时候,都需要叫上一声师祖。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没有,没什么问题。” 尤春山虽然觉得有些古怪,只是大概也不知道究竟古怪在那里,想了许久,依旧有些不得其解,于是也没有纠结下去,站在那里张望了许久,终于想起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这是哪里,师叔?” 草为萤歪着头喝了一口酒,回头看向了那样一处天光细雪之地的两座高崖,轻声说道:“天门。” 尤春山蓦然睁大了眼睛,这个年轻人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亦或者这个少年说错了。 但那个叫做草为萤少年只是很是平静地缓慢地重复着。 “这里是天门山。” 第一百五十七章 恐惊天上人 余朝云看见少年的时候,他正站在天工司衙间的巷子里撑着伞独自走着。 哪怕这个青天道少女这般显眼的坐在屋脊上,这个少年剑修都好像没有看见一般。 只是低着头很是沉默的在那里走着。 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东西。 余朝云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那杯枸杞茶,虽然还没有喝完,但是也没有剩下多少了,于是青天道少女很是放心的捧着茶杯从屋檐上跳了下来。 “师叔什么时候上来的?” 余朝云停在了巷子里,看着缓缓走来的少年,有些好奇的问道。 只是少年好像依旧有些走神,虽然被巷子里的动静弄得下意识的停了下来,只是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少年才缓缓抬起了头来,又看了余朝云很久,而后才像是一个反应迟钝的痴呆儿一样闷闷的说道:“便是先前。” 余朝云有些好奇南岛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心中却也是突然有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师叔这样.....莫非是尤春山出事了?” 南岛至此才终于回过了神来,看着前方巷子里的少女,大概也明白了为什么她会突然联系到这上面去,于是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司主大人知道尤春山叫我师叔,倘若真的出事了,他自然会来找我的。” 只是少年的话音还未落下,巷子里的二人便看见了那样一个中年司主匆匆的从巷外走了过去。 于是不止是余朝云,便是南岛都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而后撑着伞追出了巷子,看着宋应新的背影问道:“司主大人要去哪里?” 宋应新蓦然听见少年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一看,看见站在巷子里的少年少女,这才确定南岛确实是从下面天工衙走上来了。 不过大概宋应新应该确实只是恰好从这里路过,看着少年笑了笑,说道:“有些事去宫中一趟。” 南岛没有多问什么,轻声说道:“大人慢走。” 余朝云看着宋应新的背影,轻声说道:“师叔怎么不问问尤春山的事?” 南岛只是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尤春山的事事关重大,倘若他真的有什么问题,司主大人不可能笑得出来。” 余朝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只是这个青天道少女却又好奇了起来。 “所以师叔是因为什么才会先前那般模样?” 南岛撑着伞默默地站在巷子口,抬头看着那些打湿两旁逼仄青檐的水雾,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我见到了陛下。” 余朝云很是惊诧地看着少年。 “陛下?难道陛下要对你做什么?” 南岛摇了摇头,低下头来,沿着这些司衙之中的巷子缓缓走着。 “陛下......” 少年很是踟蹰的走在巷子里,目光游移不定,大概声音也是犹疑不定的。 “陛下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 少年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但这才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余朝云正想问什么,少年却是继续说道:“他看起来太像个好人了。” 青天道少女大概确实不能理解少年的这些想法。 是个好人,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一定要是坏人,才是正确的吗? 南岛撑着伞停在了那里,认真地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所以我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让我觉得陛下不是一个好人。” 余朝云安静地看着少年的背影。 其实这样一句话里的意味,已经能够说明许多东西了。 少年正在改变他的看法,正在回溯自己过往的认知。 “所以是什么?” 余朝云好奇的问道。 南岛或许是想起了某一个曾经很是招摇很是放肆的人。 “于是我想起了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三月,我才始从人间南方小镇里走出来的时候,遇见的一个叫做北台的人。” 南岛轻声说道:“我第一次听见关于陛下的叙述与评价,便是在那样一个北大少爷口中。” 余朝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北台这个名字,很是熟悉,但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少年在那里继续说着。 “在北台口中,陛下无疑是十恶不赦的,满是罪孽与血色的。” 余朝云有些理解的说道:“对于世人而言,第一印象,自然是极为重要的。” 南岛平静地说着:“或许是的,所以在后来,一路走来,直到听见陛下与丛刃在东海大战,我也觉得理所当然的,一个怀揣着罪恶的人,当然是理应与好人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的。” 余朝云若有所思的说道:“所以在你看来,丛刃便是站在了善之一面的。” 南岛沉默了很久,想着当初见到的那个说着不想见,却还是诚恳地见了自己的白衣剑修。 每个人心中,对于一切事物的好坏,当然都有着自己的定义。 一个人无法同时看见石头的每一面。 所以人间向来有着一个很是深刻很是沉重的词。 叫做偏见。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少年才轻声说道:“现在我不知道了。” 余朝云倒也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默默地看着那个在前方踟蹰的走走停停的少年,想了很久,轻声问道:“陛下与你说了什么吗?” 南岛平静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一些小事而已。” 许多东西,当然不是能言尽的。 余朝云倒也没有在意,只是缓缓说道:“或许师叔可以多看一阵,看看究竟陛下是好,还是坏。” 南岛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站在巷子里点着头。 少年安静的向着下方的天工衙而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少年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很是长久地撑着伞停在巷口。 余朝云正想上前问问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个青天道少女却也是蓦然停在了那里。 天工司之中满是水雾,满是那种温和的光芒——就像余朝云在第一眼的时候所说的那样,这样一处地底司衙,就像一炉炭火一样。 只是便在这一刻,那些水雾光芒里,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正在破壳而出。 巷子里的少年少女一同抬头看向了那些弥漫的巷外水雾。 水雾之中,有着许多流溢着白色气流的飞剑倏然而去,像极了朦胧里的不尽流光。 而所去的方向,正是天工司中,某一处水雾缭绕的地下断崖所在。 无论是余朝云还是南岛,在这一刻,都很是震惊的看着这一幕。 少年身后的鹦鹉洲正在轻鸣着。 二人在这样一幕之中,很是沉默的对视了一眼,而后很有默契地向着那样一处断崖的方向而去。 只可惜在半路上,二人便被天工司的吏人拦了下来。 那些往日里很是和气的吏人,此时脸上的神色却是无比凝重严肃,将南岛与尤春山一同拦在了天工司的另一端。 “二位真人抱歉。” 当先那名吏人很是严肃地看着二人,沉声说道。 “天工司需要进行临时封锁管控,此地暂时禁止通行。” 南岛执伞负剑站在那里,余朝云有些不知所措地跟在少年身后,二人一同看着那样一处巷子的尽头。 尽头似乎有着无数白芒流溢,有着许多飞剑正穿行在其间,向着水雾缭绕的深处而去。 “师叔.....” 余朝云低声叫着南岛。 只是少年沉默了很久,而后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走吧。” 少年当初亲眼见过那样一个巳午妖府的大妖被那样一柄天工司的剑钉在了石壁上,也亲眼见过宋应新将一柄满是自己神海之中那一抹仙气一般的剑递到了自己身前。 这样一处人间司衙,虽然平日温和沉寂,只是倘若他们真的不想让世人见一些东西的时候,大概人们才会想起来许多的东西。 余朝云看着少年身后那柄一直轻鸣着,似乎随时可能出鞘的流光之剑。 她不知道那是遇主之鸣,还是御敌之鸣。 犹豫了很久,这个带着东海年轻人木剑的少女,才缓缓转身,跟上了那个少年的脚步。 二人在氛围迥然不同的司衙巷中走了很久。 余朝云才打破了那种漫长的沉默,轻声问道:“天工司,究竟在对尤春山做什么?” 少年停了下来,抬起头默默地看着那种少女以为是白雾,而只有自己明白那是什么的水雾里的白芒,缓缓说道:“或许是很好的东西,或许是很坏的东西,我不知道。” 对于这个伞下少年所知道的那些东西而言,大概也只有这样两种很是极端的结果。 这个故事非黑即白,不生则死,没有中庸之道。 余朝云攥着怀里的木剑,沉默了下来。 ...... 槐都长街之中,一袭宽大金纹黑袍的柳青河安静地在人间悬街之中走着,而后在某处面馆之外停了下来。 大概是有些事情很是烦心,这个天狱狱主很是惆怅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敲开了那家面馆的窗子。 窗内有个年轻道人正在那里低着头,安静地吃着面。 面里没有辣油,只是白面与绿色的葱花。 虽然好看,只是大概远远没有里面点缀着一些红色的东西那般诱人。 “人间的声音此起彼伏,你们能不能安静一些?” 正在吃面的道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微微笑着看向了窗外的身形高大的男人。 “正是因为人间有声音,我们才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柳大人。” 柳青河挑眉说道:“你真不怕死?” 只是这样一个问题问出来之后,便是柳青河自己都觉得自己问得很蠢,这个天狱之主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也对,你们确实不怕死,早知道,当年槐都就不该插手青天道的事,让你们这些不安分的道人全死在了那座观里。” 年轻道人李石轻声笑道:“当年李石尚未出生,大人又如何能够想得到这么远的事情呢?从后往前看,当然是极为简单的。” 柳青河站在窗外,看着一天暮色,轻声说道:“是的,确实是极为简单的,现在也是这样的。” 道人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却是将筷子从碗中抽了出来,用双手横握在手中,认真的看着柳青河说道:“大人想要动手?” 柳青河微微一笑。 “我知道陈云溪肯定给了你不止一剑——陈云溪的剑,当然是很快很锋利的,能够斩断人间绝大多数东西。” 这个天狱狱主伸手从窗内桌上的筷筒里拈出了一双筷子,像是要去道人的碗中夹菜一般,在窗棂上敲至平齐。 然而那些从这个有着柳白猿之称的口中吐出来的字眼,显然并没有这么简单。 “只是李石.....” 柳青河将手中的那双筷子平静地伸进了窗中。 “我剑也未尝不利。” 于是便在这三尺窗口之地,无数剑意自这样一个天狱之主的袖袍之中而来,缠绕上了那一双筷子——剑的末端是细长的,筷子也是。 于是就像红中一样,面馆里的筷子,也未尝不能是剑。 倘若这样一个在槐都静观白花的大猿立于窗前,轻笑一声剑来,于是满都筷子如剑而来,大概那也是一幅极好的画面。 只是柳青河大概并不喜欢这般声势浩大的行为,所以他只是自己取了一双筷子,像是夹面一样伸向了道人。 李石的神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下来。 一身道袍在三尺剑风剑意之中,猎猎而动。 而三尺之外的人间,依旧安然无恙,或许在他们看来,这大概确实是故人相见,于是窗外之人想要尝一尝窗内之人碗中的面条一般。 礼人间,礼人间。 身为天狱之主的柳青河,当然可以将这样一件事做得很好。 来自山河观的道人李石沉默地看着那一双伸在了眼前的筷子,双手紧紧的攥着手中的筷子,道人年轻而修长的手指似乎都有些因为用力过度,而呈现出一种苍白的色彩来,有青筋暴起。 于是终于在那样一双筷子离自己不足三寸的时候。 道人手中的筷子骤然断折,迸飞出许多竹屑竹刺,道人匆匆闭上眼,眉眼之上瞬间有着许多剑痕浮现,缓缓呈现出一种殷红的色彩——就像一卧远山,忽而红花盛开。 道人骤然站起身来,连带着面前的那一碗面都突然打翻在了那里。 柳青河的筷子便停在了李石身前三寸。 道人眉间血色正在缓缓向着下方流淌着,而在那些剑痕鲜血之下的眉宇之中,却满是震惊之意。 “十三叠?十四叠?” 柳青河微笑不语。 道人什么也没有再说,身形瞬间消失在了这家面馆之中。 这个天狱之主一身剑意缓缓散去,而后手中的筷子折向,伸向了那碗翻倒的面条。 山河观的道人,大概都是跟着那样一个不爱吃辣的道人乐朝天学坏了。 柳青河吃着那一口很是清淡的面条,叹息着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筷子抛向了桌上,而后转身看向了天工司所在的那一个方向。 他很清楚,那样一个道人之所以敢再来槐都,无非便是因为陛下确实很忙,人间有太多事情要处理,未必能够注意到人间之中有着哪个面馆,多了一个吃面的道人。 只是。 陛下很忙,但他柳青河却很闲。 可以闲适地在人间听着风声,四处看着世人。 柳青河一直看了天工司方向很久。 他当然知道在那处司衙之中发生了什么,或许也正是因此,他才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槐都的道人。 身后有脚步声而来。 柳青河并未回头,只是微微笑着轻声说道:“谢朝雨,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踏过了天门?” 尤春山满是震惊的看着那个坐在那里喝着酒的青裳少年,万般不可置信的问道。 草为萤微笑着放下葫芦,在唇边竖起了一只手指。 “嘘.....是的,但你要小声一点。” 尤春山缩了缩头,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为什么?” 草为萤轻声笑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说道:“请勿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这是当初某个撑伞的少年,第一次踏入天上镇的时候,在镇外石碑上看见的经过了第二次修改的话语。 最开始的时候,是不敢高声语。 大概警示作用不够,于是又被青裳少年改成了请勿。 尤春山下意识的抬头向着天上看去,只是天上除了细雪与明澈的天光,什么也没有。 草为萤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在你头上,而在你脚下。” 尤春山睁大了眼睛,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先前在看见这样一座雪山之时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感受,至此好像终于清晰了起来。 “师叔的意思是?” 尤春山有些欲言又止。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微微笑着说道:“是的,我们正在他的指头上。” 尤春山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少年。 草为萤喝着酒,却是站了起来,看着尤春山说道:“你想看看他吗?” 尤春山用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那个背着剑握着酒葫芦的青裳少年,缓缓点了点头。 于是草为萤将那个酒葫芦递了过来,尤春山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那个葫芦。 于是下一刻,这样一个东海年轻人在蓦然之间,便好似穿过了不尽的风雪与天光,出现在了某处覆雪的墨色山崖之巅。 尤春山用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这便是自己先前在山道之上,看见的那样一处逼仄的山崖所在。 一切藏在细雪与天光里的时候,他全然不知道这究竟有多高,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这里远比那样一座东海的磨剑崖要高得多。 或许万丈之崖。 “他便在那里。” 青裳少年的声音自尤春山耳畔传来。 尤春山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见四处茫茫之中,有着一片浩大的湖泊,细雪天光,一同洒落向大湖之中。 而在湖心之地,有着一个一头白发铺落如云海的身影,正侧身抱月而眠。 尤春山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他....是谁?” 青裳少年的声音很是感慨地在风雪里传来。 “青莲,十年剑宗,青莲。” 尤春山在这一刹,却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了一旁的青裳少年。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自己那一声师叔,或许确实叫得很不应该。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天上掉下个尤春山 身为一个东海人,当然不可能不知道青莲这样一个名字。 更何况草为萤还很是明确地说了十年剑宗这四个字。 从最开始的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得十年剑宗,到后来的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敢试得磨剑崖。 尽管世人尽知那一代青衣有个弟子叫白衣,从这个名字便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下一代崖主。只是当年在为那些师兄师弟们兜底的人,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叫做青莲的青衣三弟子。 在后来的一些岁月里,十年剑宗一度被称作过青莲剑宗。 尤春山尽管在东海只是一个清角城附近小镇里的世人,只是大概东海人对于磨剑崖的故事不说烂熟于心,至少也是耳熟能详的。 在看见那样一个巨大的,好似醉卧在大湖之中的身影的时候,倒是蓦然想起了磨剑崖上的一些东西。 “白发三千丈?” 草为萤不知道为何尤春山会突然说起这样一件事,低头看向那处天门之后的大湖,看了许久,大概是在认真地数着,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或许确实是三千丈吧。” 尤春山很是惊叹的走到了这一处山崖的边缘,撑着手摸索着,在那里坐了下来,大湖之外的一切都是茫茫的,或许是云雾,或许是继续绵延去的天上之山,只是在那些细雪与皎月之辉中,却是什么也看不清。 “师.....前辈。” 尤春山很是诚恳的改了口。 只不过大概这样一个称呼并不是草为萤所喜欢的。 这个青裳少年握着酒葫芦喝了一大口,很是潇洒地在崖雪边缘伸着一条腿坐了下来,眯着眼睛看着大湖里依旧在睡着的那样一个人。 “你继续叫我师叔吧,前辈是他,不是我。” 尤春山听到这样一句话,倒是突然忘记了自己先前想问什么,很是惊讶地回头看着一旁的草为萤。 “那前....师叔与前辈是什么关系?” 草为萤拿着酒葫芦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或许,是一个梦?” 这个青裳少年说着,倒是笑了起来,很是肯定的重复了一句。 “就是一个梦。今日之梦,明日之梦,千年之梦垂落人间而去,于是人间无数草为萤。” 尤春山好奇地问道:“那梦里有时身化鹤呢?” 草为萤低头轻笑一声,说道:“就是梦里有时身化鹤的意思。” 尤春山其实听得朦朦胧胧,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只是看着一旁那个好似诚恳,又好似随意敷衍的青裳少年,这个东海年轻人最终还是没有追问下去。低头在那里长久地看着大湖里睡得很是安稳的那个白发剑仙一般的人物,又抬头看向了头顶,头顶细雪飘落,头顶天光倾洒,一切都渺远而朦胧。 “往上去,是什么?是白玉京吗?” 草为萤坐在那里喝着酒,同样抬起头来,很是叹惋很是唏嘘地看着天穹。 “不是,天上没有白玉京,天上的天上,依旧只是天上。” 风的后面是风,天空后面是天空。 尤春山不是很能听懂这样一句话。 只是喝着酒的青裳少年放下酒葫芦的时候,却是古怪的扭头看着尤春山,很是突然的问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尤春山亦是突然想起来了这个问题,很是惊讶的看着草为萤。 “不是前辈....师叔让我来的吗?” 草为萤挑眉说道:“为什么?” 尤春山很是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不是说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天上没有白玉京。”草为萤倒是轻声笑了笑,而后转头看向了一湖细雪明月天光。“也不会有什么受长生,大概只会帮你寸劲开天灵。” 尤春山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总感觉草为萤说得不像什么好话。 这个东海年轻人在看见了草为萤之后,一度以为是这样一个青裳少年让自己来的。 只是倘若不是的话,那又是什么呢? 尤春山很是不解地抱着膝盖坐在那里。 草为萤则是一直在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这个青裳少年也确实不明白,为何这样一个寻常的世人,为何能够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十二楼的人,修到最后,是不是都想来这里?” 尤春山犹豫了许久,转头看向了这个青裳少年问道。 草为萤想了想,说道:“是的。” “那以前有人来过这里吗?” 草为萤微微一笑,说道:“没有。” 尤春山很是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一个都没有?” 草为萤诚恳地如实的说道:“一个都没有。” 这个青裳少年回头看向了那样一处细雪天门之外的无比漫长的长阶。 “这里远比磨剑崖的剑阶要难走的得多。” 尤春山长久地看着草为萤,这个青裳少年的脸上有着一种意味不明的笑意。 “所以大概他们走到了一半,又回到人间去了。” 尤春山想起了一路走来的干干净净的山中长阶。 倘若世人走过,大概确实不应该这般干净? 草为萤继续微笑着说道:“其实来不来这里,都是一样的,踏上了这里,未必便能够比世人高出多少,不来这里,也不意味着不能去更远的地方。这里.....” 青裳少年停顿了下来,歪着头在那里长久地想着。 尤春山好奇地问道:“这里怎么了?” 草为萤看向尤春山笑着说道:“这里只是某个人睡觉的地方而已。” 尤春山很是惊诧地说道:“那人间传得.....” “人间传的,便一定是对的吗?”草为萤倒是很是平静的说着。“道听途说,不可信也,你是千年来第一个来这里的,又为何还要去信人间传的东西呢?” 尤春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草为萤继续喝着酒,那个青色的酒葫芦里的酒,好像永远也喝不完一样。 “不过有一点倒是没有错。” 尤春山好奇地问道:“是什么?” 草为萤轻笑一声,站在了起来,俯瞰着这样一出天门大湖之地。 “一般人,确实走不到这里来。” 就像岭南的栖凤山一样,寻常世人,大概也很难走到那样一处高山的山顶之谷中去。 只是这样反倒让尤春山更加不解了。 “所以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来的这里呢?” 这个问题确实连草为萤都难住了。 青裳少年长久地站在那里,想了很久,而后说道:“你先前是在哪里?” “天工司中。” 草为萤挑起了眉头,转头长久的看着这样一个年轻人,继续问道:“在天工司做什么?” 尤春山诚恳地说道:“治病,大夫说我是寒骨症,过不了几年就会萎缩而死,于是将我带到了司里的一座崖上,那里有个大夫凿开了我的脑袋,话说师叔.....我真的.....” 这个东海年轻人有些忐忑。 “真的不是死了吗?” 草为萤倒是笑了笑,转过头去,喝着酒说道:“你死不了,你现在神魂强盛,倒是有种沛莫能御的意味,不说千秋,至少百年朝夕之事,安稳无虞。” 尤春山很是惊喜地说道:“真的?我以后不会平地摔了?” 草为萤有些不解地问道:“什么平地摔?” 尤春山将自己平地摔之事与草为萤说了一下,这个青裳少年不知为何,却是低头向着人间看了一眼,而后微微一笑,说道:“大概是不会了。” “那这确实太好了。”尤春山喜色溢于言表。 这倒是让草为萤有些古怪的说道:“怎么看起来这件事比你来到了天上还要让你开心?” 尤春山诚恳地说道:“因为我知道我的天赋很差,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 草为萤打断了尤春山的话,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无敌的人才能无敌,能来的人才能来这里。” 尤春山觉得这个青裳少年似乎在说着一句废话。 只是他却看见这个少年抬手自那些细雪之后,引来了一道很是皎然的白芒,比之月色多一分浓稠,较之寒梅少一分清幽,那道白芒落在了这个东海年轻人身周,缭绕不止,不知是何意思。 尤春山很是古怪的看着那一道白芒,看着他在自己身周环流了许久,而后试探性的抬起手来,于是那一抹白芒落入了手中。 那一刻,这个东海年轻人很是震惊的愣在了那里。 一股极为充沛浩瀚的意味,自那样一道很是微小的白芒之中而来。 “这....这是什么?” 尤春山怔怔的抬头看着青裳少年问道。 草为萤微微笑着,看着那样一个侧卧于大湖之中的身影。 “这个啊.....” “我们把它叫做仙气。” 尤春山怔怔地站在了那里,耳畔却是响起了当初那个天工司司主与自己所说的那样一句话。 “你想成仙吗?” 草为萤看着尤春山,说道:“所以你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尤春山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所以我是成仙了吗?” 草为萤听着这样一个粗鲁的词语,倒是轻声笑了笑,说道:“如何能够叫成仙?” “师叔不是剑仙吗?” “那难道剑圣就是圣人吗?” 剑仙当然未必是仙人。 尤春山默然无语。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年轻人才不解地问道:“那我这叫做什么?” 草为萤很是认真的想了很久,低头看着脚下那一处天门之山,轻声笑道:“你上山了,所以叫做山上人。” 生猪上山。 尤春山想着自己攀爬的那么久远的一路,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上山了。 只是山上人,那不就是仙吗? 然而那个青裳少年却好像明白这个年轻人在想着什么一般,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细雪倾下,云雾缭绕的人间。 “只是人而已。” 尤春山很是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很是清楚的一句话,远比先前的那些含糊其辞的话语更让他不能理解。 “那十二楼的人图个什么呢?” 草为萤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是啊,他们图个什么呢?” 这个青裳少年低头看向了人间,轻声自顾自地说着:“我也只是此间人,我又如何不能骗人呢?” 只是这样一句轻微的话,那个正在苦苦思索的东海年轻人大概并没有听见。 尤春山在细雪里坐了很久,而后终于从万般不解里醒过神来,这个东海年轻人肩头已经覆了不少的雪,倒是有些沉重的意味。 尤春山将肩头的那些雪扫了扫,而后看向了那个自称是青莲一梦的青裳少年。 “我还能回去人间吗?” 草为萤轻声笑着,说道:“当然可以,但是大概以后想来这里,就很难了。” 尤春山诚恳地说道:“这里没有火锅吃。” 所以意思就是来不来,大概也没有那么重要。 草为萤听见这样一句话,倒是很是灿烂的笑着,说道:“是的。” “不过我有个师叔,他说不定日后也会来这里,如果他能来的话,我会想办法让他给你带句话。” 尤春山很是认真的说道。 草为萤挑了挑眉,说道:“那你为什么现在不说呢?”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因为现在说,大概不够诚恳。” 草为萤并未说起很多的东西,只是微微笑了笑,说道:“好。” 这个东海年轻人也站了起来,站在那处不知去天几尺的高山崖边,低头张望着。 “我要怎么离开呢?” 草为萤喝了一口酒,说道:“跳下去。” 尤春山看着那片云深不知处的人间,惆怅地说道:“我能不能走下去?” 草为萤摇了摇头,说道:“倒也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够诚恳。” 于是人间大概真的掉下个尤春山。 ...... 来自东海缺一门的老道人与槐都天狱之主很是安静的站在悬街之上看着人间。 “人间算命的,哪怕真的能够算得出一些什么,也不会随便给人算。” 卜算子看着槐都人来人往,轻声说着这样一句话。 柳青河一袭黑袍罩在风里,颇有些招摇之意,转头看向了卜算子,神色大概确实很是诚恳。 “为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卜算子回头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家面馆,平静地说道:“因为你算了,总有人想要找茬,想要证明你是错的,除非你能够拿出足够的代价来。” 柳青河好像明白了什么,轻声笑着说道:“比如给钱。” 卜算子叹息着说道:“是的。” “命运本身便是多变的,因为人间的一切都不可确定。书生苦读十年,学识出色,沿袭人世经验,世人都能够看得出来他日后必定会有所成就。只是那不是必然的,一切都是存在着极大的变数的。” 柳青河这样的人,自然能够理解卜算子要说的是什么,低头俯瞰着人间。 “所以缺一粒子观测谬误值,便是命运的最后一道关口。缺一门算出来了吗?” 卜算子的腰间并没有悬那样一面镜子,那样一面可以推衍人间绝大多数事物的镜子,依旧在缺一门中,等待着观测模型的修复与重构。 道人很是惋惜的说道:“没有。” 二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直到晚风吹了一遍又一遍,柳青河才缓缓说道:“所以当初你是真的算到了,那个东海年轻人,会走到这样一步来?” 卜算子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南衣河上的那个小妖,我都不知道她会是在那样的命运里死去,这样的一个变数更多的故事,我又如何能够算得透彻?” 柳青河轻声笑了笑,说道:“所以这大概才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卜算子平静的说道:“命运便包括谈吐命运的一切言语与行为。这才是观测谬误值的真正意思——缺一粒子便在那里,但我们无法确定当我们去看的时候,它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状态。” 这个道人说着,倒是苦笑一声,说道:“所以缺一门的故事看似玄之又玄,其实只是一种企图在人世的风声里,总结出一切经验并将其施加于往后岁月的愚笨的行为,一旦经验主义的正确性被推翻,一切关于命运的逻辑都将不复存在。” 柳青河并未对此发表什么看法,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天狱之主才惆怅地说道:“太高太远太深了,谢朝雨。” 卜算子站在晚风里笑了笑,说道:“那便当成是一个苦寻无门的老道人自诉衷肠吧。” 柳青河笑了笑,目光继续游离在人间之中。 “李石虽然被我吓走了,但是倘若他真的想要对你动手,肯定还会回来的。” 只是听到这里的时候,卜算子倒是很是平淡的笑了笑,说道:“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柳青河挑了挑眉。 “一旦你的对于命运的观测的判断被推翻,谢朝雨,大概那便不止是道心破碎这般简单了。” 这个来自东海的老道人平静地回看着人间,人间某处来时的平川方向。 “我是对的。二尺九或许确实高于三尺,但是我是对的。” 柳青河皱眉看向了这个神神叨叨的道人,缓缓问道:“什么意思?” “因为我已经听见了钟声。” 谢朝雨平静的看着人间,说道。 “这个人间命运的故事,不止是观测缺一粒子而已。”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南方小镇的铁匠 南方小镇无疑是极为寂寥清静的。 南衣城屡遭战事,这样一处东面的镇子,自然也很难热闹得起来。 或许是才始下过了一场雨的原因,镇上的石板湿漉漉的,有些黝黑的色彩。 巷子里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衣裳忘了收,被雨水打落了,很是狼狈地摊在墙角。 穿着黑色衣袍的男人弯下腰去,默默地将那件衣裳捡起来,放在了墙头之上,大概是这样的动静惊动了院子里的人,有男人很是警惕地伸出头来,看见那一身黑色的时候,眸中的色彩先是变成了惶恐,继而又变成了一种很是安心的情绪。 “原来是天狱的大人。” 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天狱大人,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倘若是在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时候,这些世人或许并不会有着这样的好态度去对待这些穿着黑衣的人。 只是现在显然故事不一样了。 南方战事之中,天狱反倒成为了世人少有的可以依靠与寄托的地方——在悬薜院与人间剑宗都反叛而去的时候。 那个黑袍男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继续向着巷子深处走去,只是走到一半,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回头看着那个正打算关上院门的小镇男人,沉吟了少许,问道。 “你们这有个铁匠吗?” 男人很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天狱的大人会突然问着一个这样的问题,一时间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看了那人很久,却并未从他身上看见什么需要修铸的刀剑之类的东西,但是没有这样的,便不代表着不能去找铁匠,也许正是因为没有,所以才为此而来。 “好像是有一个,在小镇东面,大人可以一路打听过去,或者我给大人带路也行。” 那个黑袍男人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带路便不必了。” 男人诚恳的说道:“大人客气了......” 这样一句话似乎并未说完。 所以那个黑袍男人依旧长久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站在院门口的小镇男子。 犹豫了许久之后,这个小镇里的男人很是小心的问道:“大人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天狱之人平静地说道:“槐都。” 这有一个地名显然让镇子里的男人有些吃惊,愣了好一阵,才重新恭敬的行了一礼。 “原来是槐都的大人。” 不止是来自槐都,更是天狱北方调度使,因为担心发生什么意外,所以亲自来了一趟南方的俞但,看了那个小镇男人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小镇男人有些忐忑,只是大概确实有些问题,不问出来,会是更加忐忑的事。 一直过了许久,偶尔有着青檐滴雨声的巷子里才响起了男人诚恳的声音。 “陛下....不要南方了吗?” 不知道为何,俞但在听见这样一个很是平缓的问题的时候,心中倒是有了些许的哀怜。 所以这个天狱北方调度使眸中的光芒倒也柔和了少许,长久的看着男人,缓缓说道:“不会不要的,他们很快就会来了。” 小镇男人脸上有了一些喜色,行着礼连声说着:“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俞但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向着小镇的东面而去。 这个天狱北方调度使走出了巷子的时候,却也是在巷口停了很久,抬头长久地看着那些镇外青山,那样一座古城,与那样一片群山,还有某个依旧点燃着血与火的战场,都在那些青山之外,似乎并不能得见。 只是有些东西,不用看见,便可以想象得出许多令世人仓皇的故事来。 俞但不得不承认,他依旧有些庆幸于,这是一个并未真正礼崩乐坏的人间。 世人依旧讲着许多规矩——战争并未绵延至这些人间小镇而来。 世人虽然仓皇,但也不至于民不聊生,流离失所——这大概是某些人都不愿落笔的故事。 礼人间呵礼人间。 俞但惆怅地在那里站了很久,才终于迈开了步子,向着小镇东面而去。 一路问询而去,世人对于天狱的态度确实好了许多——毕竟有些东西,世人都是能够看在眼里的。 在南方这些离乱的故事里,这样一处深院黑墙的天下司衙,确实替人间扛下了许多的风雪。 为人间慷慨赴死的,自然不止是岭南而已。 镇东是那条自南衣河中而来的支流的末流,在出镇不远,便延伸成了一大片滩涂汀州之地,芦草茂盛,似乎在其中确实有着一户人家。 俞但走到那里的时候,看见一个赤着臂膊的精壮男子正在水岸边的小棚子里系着小船。 这一幕无疑是让俞但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因为船里有着一些渔网,网里还有一些鳞片青白的鱼。 哪怕身为天狱北方调度使的俞但,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都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俞但在那里看了许久,那个男子很是娴熟地在那里系着船收着网,大概过于认真了,一直过了许久,才注意到了水边的那个黑袍男人。 天狱之人的突然到来,当然还是会给小镇的人们带来一些惊色,尤其这样一个男人身上的衣袍,并非寻常的天狱吏所穿的衣裳。 俞但在槐都是否受过一些委屈,这是世人不得而知的事,只是当他安静的站在芦苇水边,一身黑袍漾漾的时候,总容易让人心中骤然一紧。 男人犹豫了少许,放下了手里的网,匆匆踩过了那样一条水泽小道,来到了俞但身前,行了一礼。 “大人找我有事吗?” 这样一个男人在镇子里停下的时候,小镇的人们自然不会问着这样一个问题。 毕竟小镇里有着街巷,有着道路,没人知道这个天狱之人要找谁。 但是走到了这里,往前便是水泽滩涂之地,芦苇之中也只有这样一户人家了,于是自然便不一样了。 俞但静静的看了男人很久,而后伸出手来,平静地说道:“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那个男人犹豫了少许,虽然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但还是忐忑的把手伸了出来,递到了俞但身前。 小镇男人的手当然有茧,在手掌的软肉处,更是有着很是坚硬的老茧,同时也有着一些黄黑的色彩——大概便是抡铁锤打铁抡出来的。 俞但看了少许,而后抬眼看向了这个很是壮硕的男人,缓缓说道:“你以前是个铁匠?” 男人愣了愣,而后认真的说道:“现在也是的。” 俞但挑了挑眉,目光落向了那一艘用来入水捕鱼的小渔船。 男人认真的说道:“以往的时候,给小镇还有附近的一些村落打一些农具,确实可以有着不错的收入,只是大人也知道,近年来人间不太太平,大家心里都不安,自然这些需求便少了,平日里如果没有活计,那便在水里打一些鱼.....” 俞但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男人没有再说下去,看着这个不知为何而来的天狱之人,很是谨慎地问道:“大人是要.....” 俞但沿着男人走来的小道而去,一直走到了那处芦草之中的房屋前,在那里确实有着一些打铁的灶台与器具,只是炉中无火,大概已经熄炉许久。 男人默默地跟了上来,站在俞但身后,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这个天狱大人的回答,犹豫了少许,以为他没有听见,于是向前一步,正想再问一遍的时候,这个天狱大人确实蓦然将手伸入了袖子之中,下一刻,便在这个小镇男人很是惊诧的神色里,从那身宽大的衣袍之中抽出来了一柄形制很是粗劣的剑。 男人很是惊恐地向后退了退。 俞但握着剑转过身来,将倒转了手里的剑,将剑柄递给了男人,平静地说道:“我偶然捡到了一柄剑,看起来不是很美观,希望你能帮我重新铸造一下。” 男人在俞但执剑转身的那一刻,吓得全身都湿了,大口地喘着气,直到听见了后面的那些话,才稍微安定了一些,稍稍定了定神,目光落向了俞但手中的那柄剑。 这确实是一柄很是粗制滥造的剑,以至于当初插在某个白衣剑修的心口的时候,都让某个山河观道人觉得他像是一架拒马。 男人默默地看了少许,似乎有些为难,轻声说道:“铸造一下确实可以,只是大人......我平日里打造的,都是些乡野农具,关于剑这样的东西,却是只有以前在南衣城当学徒的时候做过一些,荒废了多年,说不定打完之后,会比现在的样子更难看.....” 俞但平静地说道:“没关系。” 这样简单的话语,大概确实不容拒绝。 男人沉默了许久,接过了那柄剑,轻声说道:“大人稍等一会,炉子要烧起来,需要很长的时间。” 俞但点了点头,说道:“慢慢来,不用急。” 这个天狱北方调度使说着,却是瞥见了不远处水边男人系在那里的小船——船里的网中还有一些鱼在那里因为缺水而挣扎着。 俞但转身向着那边而去。 “你慢慢弄,我帮你把鱼弄出来。” 男人这才想起来了自己的鱼,连声说着:“不敢劳烦大人。” 俞但只是平静地说着:“鱼臭了,还能卖吗?” 男人没有再说什么,走回了打铁的炉子那边,准备将那柄剑好好的敲打一番——总不能真的打得比原来还难看吧。 男人惆怅的看着手里的剑,又看向了芦草水边,那个天狱的大人当真便上了小船,在那里一条条的从网上摘着鱼。 这大概确实是一件古怪的事情。 男人百思不得其解。 ...... 炉火烧得很是旺盛。 二人便站在炉边看着那柄安静地躺在那些炭火之中的铁剑。 天色已经接近了傍晚,天边晚霞漾漾地映在水中,雨后的人间,大概很是清冷幽静,尤其是在这样的青山河畔的小镇周围。 镇子里有炊烟袅袅而来,带来了人间饭菜的味道。 男人虽然并不想去嗅闻着那种味道,只是大约人间的风不解世人之意,依旧很是执着地将那样的味道吹了过来。 男人瞥了一眼身旁的天狱大人,后者神色平静,天狱之人当然都是修行者,自然不会饿。 只是男人还是诚恳的问了一句:“这柄剑材质似乎不同寻常,也许一时半会软化不了,大人饿不饿,要不要我做条鱼给大人吃?” 俞但转头默默的看了男人许久,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好。” 男人有些欣喜的离开了炉边,跑去先前放鱼的水桶里,挑了一条大鱼出来,蹲在水边,很是干净利落的处理着那些鱼。 俞但便站在炉边长久的看着。 天狱往往都是疑罪从有。 因为有着太多的东西,是无法证明的。 一如现在的这样一个故事一样。 陛下要天狱来南方看看,看看是否还能找到那样一个东海来的铁匠。 只是无论是柳青河,还是俞但,对于这样一件事情,都是无比的头疼。 没人见过那样一个东海铁匠,或许有人见过,只是已经忘记了。 这样一个人,要如何去寻找? 而最为关键的是,唯一或许有着关于那样一个铁匠的记载的案卷,在南衣城中被焚毁了,俞但只能够通过城户司那边户籍去追溯一些线索。 只是城户司当然不是天下之人都会记载在册。 便是槐都周边,都有一些世人并未入户记载,自然也便无法确切地知道许多东西。 俞但只能用着很是原始的方法,一点点地去试探。 只是看又能看出些什么呢? 俞但沉默了很久,抬手从那些烧得灼热的炉子里,将那柄烧得通红,却依旧无比坚硬的剑拿了出来。 那个男人还蹲在水边剖着鱼腹,将那些鱼肠鱼蛋之类的东西掏出来。 俞但提着剑,走到了男人身后。 天狱究竟是好是坏,这或许是一个再过一千年,世人也无法说清楚的问题。 只是至少在这一刻,当俞但握着那样一柄烧得通红的剑的时候...... 俞但没有想下去,提着剑走到了水边,极为迅速的一剑斩向了男人的臂膊。 暮色里的风声是舒缓的。 只是灼热之剑破风的声音,却无比凌厉。 男人似乎听到了什么。 但是一切是如此的迅速。 那一只手连着尚未掏干净的鱼肠,一同在倏忽之间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这样一出小镇东面的水泽之地长久地沉寂着。 男人低头看着水中的那一只断臂,一时间还没有明白这样一只看起来很是眼熟的手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直到肩头那种灼热的无比深刻的疼痛传来。 男人蓦然的痛苦地喊叫了出来,用着剩下的那只手,捂着自己的右臂断口,惶恐地向后跌坐下来,看见了那个一脸沉默地握着那柄灼热的剑的天狱大人的时候,整个人不停地颤抖着蹬着泥地向后退去。 “大.....大.....” 男人或许想要问一问这个天狱大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只是在那种骤然而剧烈的疼痛里,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俞但握剑的手很是平稳。 剑上那些鲜血在刹那之间便被高温点燃了,沿着剑身不断地蔓延着,一如暮色晚霞一般。 铸剑的人都清楚,世人的血液,其实是一种很好的助燃剂,足够的高温,才能够将铁矿融化,所以当年久远的人间的蒙昧的故事里,才会有着活人祭剑的故事。 所以那些剑上的火,并不是什么很是神异的故事。 男人的惨叫声依旧在水边继续着,便是小镇之中,都有人听见了,跑了出来,站在远处向着这边远远的张望着。 剑上的火焰渐渐低落了下来,一如暮色也不会是长久的一般。 俞但沉默了很久,弯下腰来,将手里的剑送入了水中,水汽瞬间弥漫了这样一处水畔之地。 “抱歉。” 这个天狱北方调度使没有回头,静静地看着那柄浸没在了水中的剑,轻声说着。 那个男人只是面色苍白,痛苦地跌坐在水边的地上,满是不解与惶恐地看着这个不知为何便拔剑伤人的天狱大人。 一直到那柄剑彻底冷却了下来,俞但才默默的将他拿了出来,送入了袖中,转回头很是愧疚的看着那个因为人间动乱,没有什么农具生意,只得打些鱼来谋生的男人。 “我只能这样去试。” 男人至此才终于恢复了一些语言能力,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向后退去。 “为什么,大人?” 俞但沉默地看着地上的那一滩血色,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因为这样一个问题的答案,对于人间而言,太重要了。” 男人只是痛苦的不解的站在那里,肩头不停地有着血液滴落。 暮色仓皇,一水芦草也变得疼痛起来,不停地在风里摇晃着。 俞但转过了去,长久地看着那个男人,而后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钱袋,放在了地上,转身沿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远处小镇的人们沉默而惊惶地看着这一幕。 在南方战乱的故事里,天狱或许确实扮演着极为正面的角色。 只是。 只是这样的一个小镇里突然发生的故事,却是在提醒着世人。 天狱当然依旧是天狱。 人间的好坏,或许从来都不是对立的。 一切都是挣扎的,矛盾的。 第一百六十章 泥沼高山,方为人间风骨 柳三月强盛得近乎妖异了。 这件事是寒蝉与这个道人在宫中对月饮酒的时候发现的。 因为陈酒在熟练的掌握了槐安口味的酿酒之法后,又很快的酿出一些流云山脉周边口味的酒。 这个曾经的阑离近侍,在傍晚时分兴冲冲的将酒送到了寒蝉那里。 于是这个流云剑宗的剑修便找来了柳三月,二人一同在宫中北面一个叫做飞云殿的殿前,弄了一些吃的,品酒观月。 只是酒至半酣的时候,寒蝉眯着眼睛回头看向在一旁微微笑着倚着殿前护栏斜坐着的三月尹的时候,却发现这个道人的身上,却是好像蒙上了一层月色清辉。 寒蝉显然是愣在了那里。 柳三月却是有些不知情,看着那个很是惊错的看着自己的剑修,神色古怪的说道:“师兄在看什么?” 寒蝉并未说话,只是唤来了自己的剑,在一殿月色之中,一剑落向了这个道人。 柳三月虽然未曾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他并未在寒蝉眼中看见什么杀意,更何况,在这样一个黄粱假都之中,倘若寒蝉都不可相信,那便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自然也便没有避让。 那一剑来的很是突然也很是迅速,在夜色里拖曳着弧光,落向了道人的肩头。 只是下一刻,无论是柳三月,还是寒蝉,都是惊愕的看着那一幕——一个大道四叠的流云剑修的剑,却是停在了柳三月身前不可寸进。 柳三月却也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身体上的异样,手中的酒杯微微低垂下去了一些,低头看向了自己怀中。 一怀神力。 甚是浩荡。 柳三月在看见那些濯濯辉光的时候,却是终于明白了喝得半醉的寒蝉为什么会突然一剑而来。 只是对于这个道人而言,大概并没有什么很是惊奇的地方。 柳三月很是寻常的看着自己那一身浩荡的神力,重新握紧了酒杯,站了起来,依靠在了护栏上,静静的看着夜色里很是寂静的皇宫,而后喝了一口酒,回头看着依旧坐在殿前石阶那里的寒蝉,轻声笑了笑,说道:“师兄,我现在,比你强多了。” 寒蝉轻声叹息了一声,说道:“看来神女大人现而今,也比人间强多了。” 有些问题的关键,并不是什么秘密。 是以无论是寒蝉还是柳三月,都能够猜到这是因何而来。 这个丑陋的道人神海承接着瑶姬的神力,才能摆脱冥河的牵引,活在这片人间之中。 一如春满华枝之时,哪怕是最末端的枝梢,同样会带着很是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柳三月现而今的情况,便是如此。 只是这个道人在那里笑着说着那些东西,神情却是渐渐寥落了下来。 寒蝉从壶中倒了一杯酒,站起来走到了柳三月身旁,一同凭栏而看人间。 这个流云剑修浅饮着那样一种流云之酒,轻声说道:“师弟看起来似乎还有一些苦恼的地方。” 柳三月站在那里神色寂然的看着夜色许久,而后仰头一口饮尽杯中之酒,缓缓说道:“因为三月至此,确实有些遗憾。” 寒蝉挑眉看着道人。 柳三月举目看向北方,平静地说道:“恨不能见人间至盛之日,恨不得见大道果成之时。亦恨天上月照不完古今流水。” 寒蝉默然无语的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这三件事,大概没有一件是好见的。” 柳三月倒是低声笑了起来,说道:“不过不见也好,正所谓盛极必衰,倘若人间真的繁盛至了极点,大概也会渐渐走向灭亡了。” 盛极之意,便是自此以后,一切再不能复。 “在一切有如蓬草逢春之时死去,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个一身白色帝袍的剑修便默默的站在那里,倒是说道:“那么大道呢?” 柳三月低头静静的看着自己的一身神力,倒是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弃道则生,见道则死。” 这个青天道道人的神海,已经干涸了很久了。 柳三月轻拍着护栏,很是叹惋地说着:“或许对于修道之人而言,确实是见道则死,见道须死,不死不足以为道。” 只是大概这样一个一身神力——换种说辞便是一身极其浓郁的冥河之力的道人,大概是很难重新摇落道果,踏入道门三叠之境了。 寒蝉在那里静静的看了柳三月很久,而后转身,走到了不远处,捡起了那柄落在了殿前石阶上的长剑。 “或许,我能够帮一帮你。” 柳三月挑眉说道:“师兄如何帮我?” 寒蝉抬手轻抚着手中月下流光之剑,平静地说道:“师弟曾经说过,剑修之事,譬如石火隙驹,天下至快至极,则万物可断。” 柳三月却是好像明白了什么,看着寒蝉手中的那柄剑,缓缓说道:“师兄想要斩断瑶姬在我身上遗留的神力之索?” 寒蝉轻声说道:“是的。” 这个形貌丑陋的道人默默的站在那里,沉思了许久,说道:“这大概是痴心妄想之事。” 寒蝉转头看向柳三月,沉声说道:“只是倘若不去痴心妄想,自然一切都不可见。我只想问一句,师弟是想死在神力衰退的故事之中,还是死在人间大道求索的故事之中?” 柳三月长久的叹惋的站在那里,远眺着夜色之下的人间山河,缓缓说道:“自然是,闻道则死的故事里。” 寒蝉轻笑一声,手中之剑挽了一个剑花,而后很是干脆迅速的送至了柳三月身前。 “所以为什么不痴心妄想一次呢?” 柳三月看着眼前那柄剑意流转的长剑,抬手轻抚过剑锋,轻声说道:“只是要如何去想?” 寒蝉眯着眼睛看向了北方,平静地说道:“人间剑意倾洒,则必有天上剑而来,神鬼故事,或许便在这样的一个尾声之中,彼时......” 柳三月却也是明白了过来,轻声说道:“彼时瑶姬不可能再顾及人间诸多之事。我体内的那些神力,一如断源之流。” 寒蝉收回了那柄剑,在石阶上找到了剑鞘,送入了鞘中,缓缓说道:“彼时我会点燃神海,一剑而来,这一剑......” 寒蝉神色凝重的看着柳三月,沉声说道:“师弟务必要接住。” 柳三月微微一笑,说道:“天下没有接不住的剑。” 天下没有接不住的剑。 只看接剑之后,是死是活而已。 寒蝉并未再说什么,重新握着剑,坐回了石阶上。 陈酒所酿的酒,因为时间原因,并没有太多,二人夜饮至此,却也是没有剩下多少了。 只是无论是寒蝉,还是柳三月,大概都是没有什么醉意,只是微醺。 或许恰好,或许不足。 寒蝉在那里揭着酒壶看着壶中的酒水,柳三月却是依旧在护栏边静静的看着人间夜色。 “师兄。” 寒蝉回过头去,看着那个立于月色之中,一身神力清辉濯濯的道人背影。 “你说,天上,究竟是什么?” 寒蝉听到这样一句话,亦是抬起头来,长久的看着那片渺远而辽广的夜穹。 只是这样一个问题,大概确实并不好回答。 寒蝉拿着那个酒壶回到了护栏边,给柳三月与自己一人倒了一杯流云之酒,而后轻声说道:“或许便是某个抱月而眠的剑崖之修。毕竟.....” 寒蝉的话并未说完,只是柳三月大概知道那样一句毕竟之后,是什么样的一句话。 毕竟两千年大道人间,也只有曾经磨剑崖的人,称得上天上人。 函谷观固然曾经担着千年人间第一的名头,只是这样一座古老道观,对于天上之事,却并不热忱。 所以那样一个天上人究竟是谁,或许也不是什么很难猜的事情。 只是寒蝉也好,柳三月也好,谁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并肩站在大殿之前,在这黄粱他乡之地,共看着人间一天将倾的月色。 一直过了许久,二人才低下头来,啜饮着杯中之酒。 “师兄当时倒是少说了一句话。” 柳三月突然说道。 寒蝉有些不明所以的看向这个道人,这样一句话没头没尾,任谁来了都不会知道这说的究竟是什么。 来自青天道的道人轻声笑着说道:“其实当时还可以让陈酒酿一些槐安更北方的酒的。” 寒蝉至此却也是明白了过来,惆怅的说道:“毕竟我以为师弟来日方长,自然未曾往这方面想过。” 柳三月略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现在想起来,大概有些晚了。” 寒蝉没有再说什么,静静的看着人间。 或许夜色也确实有些晚了。 自宫中看向假都的时候,那些浮游在夜色之中的灯火,已经熄灭了大半。 “人生之事,自不可至不可尽。” 这个流云剑修缓缓说道。 “遗憾总是有的。” 柳三月轻声笑着,握着杯中的小半杯酒,一面喝着,一面沿着石阶而去。 “倘若天下之事复归于大风.....” 这个道人在那条长阶之上一面走着一面问着。 “师兄会去哪里?” 寒蝉很是平静的说道:“当然是回槐安。” “黄粱的苦酒,喝多了,虽然也能习惯,但是依旧不如故乡的酒那般怡人。黄粱的青山绵绵不绝,看多了也会觉得瑰丽清秀,但是终究是他乡之地。” 这位楚王很是平静的站在夜色下,无比平静的说着。 “落叶尚且归根,何况世人呢?” 柳三月在长阶上停了下来,回头长久的看着这位白色帝袍的师兄,浑浊丑陋的目光之中,倒是有着许多的艳羡。 “可惜三月回不去了。” 一去不回唯少年。 一去不回唯三月。 寒蝉低头看向下方的柳三月,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师弟当然也可以回去的。” 柳三月眸中却是有些光泽。 这个形貌丑陋的道人只是微微摇着头。 “回不去了,师兄,我不是柳三月。” 这个道人很是遗憾的说着。 “柳三月,在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便已经死在了南衣城中。” 寒蝉沉默了下来。 当然是这样的。 在去年的春天的末尾的故事里。 这个自槐都而来的道人,艰难的从大泽之中走出来的时候,便在那样一个剑宗里被剑火焚尽了。 ......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所以望月饮酒之事,往往都是思乡之事有关。 只是令柳三月没有想到的是,在离开了皇宫之后,这个道人却是在假都的长街之上,看见了那个已经许久没有过声音的令尹老大人。 这位令尹大人正在街檐之下,穿着一袭常服,静静的抬头看着天上夜月。 这一幕自然让柳三月颇有些不解。 “令尹大人今夜因何在此?” 令尹或许确实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柳三月,直到听见柳三月的声音,才转过头来,长久的看着那个自宫中走出来的丑陋道人。 “三月尹大人又是为何夜深方回?” 柳三月轻声笑了笑,缓缓走至了令尹身旁,抬起头来,越过那些屋檐看向天穹,轻声说道:“王上新得好酒,是以命臣入宫,夜饮方回。” 令尹有些叹息的说道:“原来如此。” 柳三月听着这个老大人的语气,倒是有些好奇的问道:“大人叹什么气?” 老大人颇有些唏嘘的笑着,说道:“因为很是羡慕三月尹大人的夜饮方回之事。” 柳三月似乎明白了什么,转回头去,缓缓说道:“大人生于黄粱,久居假都,莫非便没有可以夜饮之人?” 令尹站在檐下轻声说道:“或许昨日还有,只是今日没了。” 柳三月挑了挑眉,有些不明白这位令尹大人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位曾是黄粱奉常司大人的老人轻声说道:“悬薜院苏先生今日下午的时候,已经病故了。” 柳三月听着这样一句话,想了许久,才终于有了一些印象,大概这位老大人说的便是假都悬薜院的那位文华院院长。 二人年岁相仿,当年亦是有着同窗之谊。 对于百年人世而言,一生至此,或许也确实没有什么能够夜饮之人了。 柳三月顺着这位老大人的目光看去,而后轻声说道:“原来令尹大人不是在看月色,而是在看冥河。” 悬在世人头上的,当然不止天心月圆。 也有那样一条高山之上垂落人间的大河。 令尹轻声说道:“是的。” 柳三月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大人节哀。” 只是这位老大人倒是没有什么哀痛的神色,只是安静的抬头看着人间之上的那些遥远的风景。 一直过了许久,这位大人才轻声说道:“听闻三月尹大人,本该身死于大泽彼岸,因承得神女青睐,才能够长久的存留人间,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柳三月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这个老大人,而后低头看着自己那一身似是月华的神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是的,大人为何好奇此事?” 令尹低头长久的看着柳三月,轻声说道:“只是有时不免有些因时而感,因事而伤,会想到许多东西。” “譬如?” “譬如倘若世人真的重回神鬼怀抱,是否会少去许多悲欢离合?” 柳三月静静的看着这个老大人,不知为何,却是想起了当初在大泽边,遇见的那个种了一片花海的老剑修。 人越老,自然便越会相信神鬼之事。 这是那个老剑修当初所说的东西。 少年壮年之时,意气风发,壮志满怀,觉得万事万物,无不可成,于是嗤神鬼之于空谈。 待到晚年,回首一生,才发现此生短短,满是遗憾。 才能明白寄希望于此身之外之事的意义。 只是止于寄托也好,一如信徒一般虔诚也好。 “那是不可能的事,令尹大人。” 柳三月轻声说道。 “天上明月尚不可长圆,更何况世人呢?” “无缺则不可成圆,不死则不可谓生。哪怕神女大人真的有着足够的权柄赋予世人尽皆美满,但天下无对立而不存。泥沼高山,方是人间风骨。” 令尹老大人惆怅地说道:“你们道门的人,确实看得过于透彻,倒是少了许多人情味了。” 柳三月诧异地看向这个老大人,问道:“什么是人情味?” 令尹笑了笑,说道:“贪生怕死,才是人情味。” 柳三月沉默了下来。 这位令尹大人或许是觉得自己说赢了这样一个道人,倒是笑得有些年少时候的得意的意味来。 只是这个道人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很是叹惋的说道:“我又如何不贪生不怕死呢?” 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绪难以自控。 令尹有些不解的看着柳三月,只是道人并未说下去,只是沿着长街缓缓向前而去。 那位老大人站在那里长久的看着柳三月的背影,不知为何,却又突然叫住了他。 “三月尹大人。” 柳三月回过头来,长久的看着那个站在街边的老大人。 令尹似乎还有一些事情想说,有些欲言又止的站在了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叹息一声,轻声说道:“饮酒伤身,大人还是少饮为好。” 柳三月轻声笑了笑,说道:“多谢大人提醒,只是柳三月残缺苟存之人,倘若不饮酒,又能做什么呢?” 令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回了头去,长久的看着那片遥远的幽黄山脉。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人间永远是后来者的人间 勘海衙的人从东海带回来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样一处司衙,当然不止是勘绘海图而已。 东海四十九万里,大概是这片人间向着一些更新的未知之处迈出的新的一步。 宋应新当然很忙,是以哪怕那样一处仙气之崖中发生了令许多人侧目之事,这个天工司司主也是忙得没有能够去看上一眼。 因为勘海衙的归来,天工司一时之间,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交接整理,这些都是需要宋应新亲自过问的。 至于槐都的神河陛下,大概正在宫中某片槐林之中,见着某个从东海来的道人。 人间六月午后的槐林池边,一袭黑袍的妖帝陛下安静的站在那里,而道人则是恭敬地立于身后——这大概是与当初东海某个牌馆里的景象大为不同的。 彼时的道人说不上放肆,至少也是能够平静的说着狗上牌桌这样的话来。 只是终究东海的神河是天下三剑,而槐都的神河,是天下之主。 神河负手立于池边,池中有着一些青红诸色的鱼正在假山荷盖之下游着,不远处有宫中下人正在那里抛撒着鱼食,只是神河并未去看那一眼清池,而是在长久地看着远处的那些宫道。 谢朝雨并未言语,只是安静地垂首站在那里。 其实这样一个画面,在很多年前便已经出现过。 那是青天道内乱之时。 彼时的青天道之事,将整个槐安北方都弄得人心惶惶,这才使得槐都插手进去,强行止住了那样一件道门之事,却也使得当初的青天道,一分为三,这才有了现而今的天下三观之事。 一直过了许久,神河才终于转回了身来,静静地看着身后的那个道人,缓缓说道:“其实朕一直有所不解。” 卜算子垂首立于原地,轻声说道:“陛下何事不解?” “当初谢苍生为何没有留在缺一门,反倒是去了悬薜院?” 卜算子沉默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陛下生于黄粱秋水,为何会成为天下三剑?” 神河平静地说道:“自然是因为朕志非秋水,而在天下。” 卜算子轻声说道:“苍生亦然。” 神河看了卜算子很久,只是并未继续追问下去,转回了身去,低头看向了林畔的那些池鱼。 卜算子微微抬头,看着那个池边的帝王背影,沉默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陛下怀疑缺一门与人间风雨有关?” 神河并未言语,只是长久地站在池边。 卜算子等待了许久,而后缓缓跪伏了下去,轻声说道:“缺一门久居东海白月之镜,门下之人鲜有行于世间之时,此事天下皆知。” 神河临池而立,听到谢朝雨的这些话,却是挥了挥手,说道:“起来吧,缺一门如何,朕自然清楚,毕竟每年户部都要拨出一大笔银钱流向东海,这些钱当然不是白给的。” 食君之禄,自然也便意味着这样一处远在东海的道观,其实一直都在接受着来自槐都的管制与监察。 卜算子却是蓦然沉默了下来,或许确实不知道为何神河会突然说起这样一件事。 这位天下之主长久地站在那里,继续说道:“你也不用去多想什么,倘若我真的只是为了人间十九章之事,也不会只要你来见我,他李山河又如何能够安闲的走在人间?” 卜算子有些不解地站起身来,或许是方才的心神不定,确实让这个道人体内的剑意之伤又牵动了几分,此时倒是在不停地咳嗽着。 神河回头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那些剑伤还未痊愈?” 卜算子轻声叹息一声,说道:“百年世人,活到了七旬之时,伤势自然已经很难像年轻时候痊愈得那么快了。” 神河倒是默然了少许,转回头去,轻声说道:“东海之事,确实罪责在朕。” 卜算子咳嗽了许久,一身道韵扩散开来,这才压下了那些剑伤,抬头长久地看着面前的这位帝王,轻声说道:“东海之事,陛下与丛刃前辈,究竟是在想着什么?” 神河平静地说道:“没什么,生死之争的必然而已。” 这大概依旧是不想说。 卜算子沉默了少许,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在那里站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所以陛下要我来槐都做什么?” 神河抬头看向人间南方,平静地说道:“你觉得悬薜院如何?” 卜算子皱起了眉头,却是不知道神河这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样一处发源于黄粱谣风的书院,虽然已经遍布大泽彼岸,然而在云梦泽以北,千年来却始终只有南衣城那一处。 世人往往以为这是因为卿相终日饮酒,以至于囊中羞涩,无力在北方继续将那座书院开设下去。 只是卜算子却是清楚,这样一件事,自然不是如此。 一个喝酒都要因为涨了一文钱而愁眉苦脸的书生,千年来自然不可能因为饮酒而挥霍掉诸多钱财。 便是当初云胡不知所见,那样一处悬薜院藏书馆之中,都是藏着满满当当的许多钱。 更何况,悬薜院历来的开销,其实都是交由各地府衙承担,自然不可能因此而止步南衣城。 真正让悬薜院止于大泽以南的,说到底,终究还是因为某些不可抗拒的因素。 哪怕是南衣城那一座悬薜院,亦是因为城中有个人间剑宗,剑宗里有个终日睡觉的白衣剑修与卿相是好友,或许才能安稳坐落于那座南方古城之中。 丛刃的三尺命运之论,自然是极有道理的。 哪怕卜算子历来都被称作离命运最近之人,只是在面对着这位妖帝陛下的时候,依旧有着太多的东西无从得知。 是以在沉思了很久之后,这个道人才轻声说道:“以文化之天下,自然是天下不可逆之趋势。” 世人不会永远蒙昧。 也不应该永远蒙昧。 神河平静地说道:“是的。只是谢朝雨,鱼不可脱于渊。云应在青天,水应在瓶中。” 卜算子听到这里的时候,却是终于明白了什么,长久地看着那位人间帝王,缓缓说道:“陛下是要槐都接管悬薜院?” 神河转过身来,看着那个道人,平淡地说道:“不是槐都,是缺一门与国子监。” 世人大概往往很难想到这样两个地方会有什么联系。 只是倘若将悬薜院的故事夹在了中间,一切似乎又合情合理了起来。 悬薜院当然不止是书院,它可以教授天下学子,参加大风春考入仕,同样也会教授着天下修士,择优而入剑宗道门。 卜算子至此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神河明知谢苍生之事与缺一门关系不大,却依旧让他自东海前来槐都的原因。 一如神河所说,户部每年都要给那样一处白月之镜提供大量的经费,而山河观没有,所以神河可以召见谢朝雨,而不会去召见那样一个闲走人间的道人。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只是卜算子却是轻声叹息了一声,看向南方缓缓说道:“我以为陛下应该会心怀愧疚,放过那样一个书生。” 神河平静地说道:“愧疚自然是有的,只是倘若帝王之事,因为愧疚,便要置之不理,这便是弃天下于不顾。人间安稳了千年,我却也一直都未曾想过,以文化之天下,对于人间究竟有着多大的影响。” 直到黄粱皇宫之变,直到南方守军叛乱。 大概至此,这位身居于修行界顶端的陛下,才终于看见了那样一座书院在这片人间之中的号召力。 无所不授,自然意味着世人可以在任何一种行业之中,看见那样一个书院的人。 哪怕是槐都天工司之中,神河也不得不承认,亦是有着许多人是出身自悬薜院的数理院。 这位陛下一袭黑色帝袍,立于槐林风中,平静地看向南方。 “所以悬薜院,不能再交给世人。” 卜算子沉默地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这个道人才轻声说道:“陛下打算如何安排?” 神河回头静静地看着卜算子,一直看了许久,缓缓说道:“缺一门可有人选?” 卜算子沉思了少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倒是有了一些惆怅的意味。 “有。” 神河看着这个道人的那种神色,倒也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唇角似乎有些笑意,只是还是很好的掩饰了过去。 这位陛下转过身去,不动声色地说道:“神女之事之后,缺一门便开始筹备吧。” 卜算子行了一礼,转身默默地离开。 天下之事,自然是算不尽的。 而有些事情,更是说不清的。 譬如这样一个道人究竟应该叫自己的太奶奶什么。 ...... 在道人离开之后,那个一个忙着勘海衙之事的天工司司主却也是匆匆来了这里。 神河依旧站在池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应新很是恭敬地在那里等了很久,这位陛下才终于转回头来,看着这个中年司主缓缓说道:“勘海衙的事如何?” 宋应新行了一礼,认真地说道:“四十九万里海图绘制之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以当今天工司所拥有的机括技术而言,所造之船想要走完东海,大概依旧需要近百年。” 神河平静地说道:“用不了百年。” 宋应新愣了一愣,而后笑着说道:“陛下说的是,此事或许确实不用百年。” 毕竟天工司发展也不会一直停在大风历一千零四年。 由剑修点燃神海之术而来的混沌机已经开始渐渐步入正轨,相比于先前的那种天衍机,自然可以让那些船只在广海之上走得更快更远。 事实上,天工司亦是有着一种更为磅礴的动力核心,只是那样一种由道圣留下的《人世补录集》中的猜想而来的东西,依旧处于一种极度不可控的状态。 天工司自然不会贸然将那些东西应用于人间之中。 宋应新继续说着那些关于勘海衙的事,这样一处司衙才始成立没有多久,自然诸多事物极为繁琐,亦是需要进行着不断的调整完善,只是这位陛下倒是听得很是认真。 一直到日色偏斜,风吹晚林,宋应新才终于说完了那些东西。 “常年航行于东海之上,勘海衙吏人往往有着诸多病症,此事大概还需要悬壶衙那边进行慎重诊断,下一次出海,或许比预想得要晚一些。” 神河静静地站在风里,轻声说道:“晚一些没有关系,我们不争朝夕,千秋之事,交给千秋。” 这样一句话是当年青衣与槐帝所说的。 只可惜那样一个帝王并未听进去。 神河或许听进去了。 这个帝王转回头来,长久地看着宋应新,缓缓说道:“走得快与慢,并不重要,但天工司诸多事务,却是不可停下。” 宋应新点了点头,躬身行礼道:“下臣明白。” 神河重新看向了那些槐林之外的皇宫。 “雪中君与云中君之事,筹备得如何了?” 宋应新沉吟了少许,沉声说道:“雪中君的问题依旧出在如何应对风雪与日后的修缮维护的问题上,司中曾经考虑过,参考磨剑崖剑意之事,以修行界的力量来抵御风雪,只是这样未必能够长久,毕竟人间只有一个磨剑崖,而且世人不能总是依靠修行界来抗住人间风雪。至于云中君......” 这个天工司司主却是有些犹豫,看向神河轻声说道:“大泽之中巫山已经重现人间,构架这样一座跨越八百里大泽的悬空之桥,是否有些过于浪费?” 神河平静地说道:“巫鬼神教之事,依旧处在世人不可掌控的层面,古楚神鬼虽然几乎尽数身陨,只是那些由冥河权柄而来的神鬼故事,是否真的便这样落幕下去,这不是人间能够确定的,哪怕东皇太一真的已经不可能复归人间,但是没人知道那样一条冥河,是否会重新衍生出什么存在。人间的事,当然要人间自己解决,不要去管巫山是否重新连接大泽。” 宋应新沉声说道:“是。” 神河继续说道:“雪中君之事若是一时无法解决,那便先进行云中君之事,户部会给拨出款项给予天工司......” 这位陛下一直说了许久,才终于停了下来。 宋应新安静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陛下对于此事倒是有些紧迫。” 神河立于池边,倒是沉默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因为有些事情,朕怕朕不去做,又会拖延千年万年。山河一同之事,不可能永远拖延下去。” 山河同坐,自然不应该只是风与我。 宋应新倒是突然想起来了那样一处山河观写在了道袍之上的那一句道文。 修行界或许历来便是孤独之境。 但人间不是地。 人间不应该是的。 只是宋应新却是突然从神河的那些话里,听出来了一些并不寻常的意味,想了片刻,倒是有些错愕地站在了这片向晚的槐林风中。 “陛下......” 这个天工司司主迟疑了许久,才轻声说道。 “陛下是要离开人间了?” 神河平静地说道:“是的。” 宋应新似乎大不能理解这位帝王的这个决定。 怔怔地在那里站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陛下既然心忧人间之事,又何必走得这般急?” 神河倒是轻声笑了笑——这是极为少见的事。 这位帝王迈开了步子,沿着那些槐林旁的林立着沉寂石灯的宫道缓缓走着。 “现在是大风历多少年?” 宋应新跟在神河身后,轻声说道:“大风历一千零四年,陛下。” “是的,大风历一千零四年。倘若一切真要从先帝李阿三死去的时候开始算起,朕已经在这样一个帝位之上坐了一千一百多年。” 虽然李阿三向来被称为槐安后帝。 只是大概对于这样一个继承了李阿三帝位而来的妖帝而言,那样一个世人帝王,确实可以用先帝来称呼。 神河停在了一处宫道石灯旁,伸手缓缓摩挲着那样一处与眉眼平齐的宫庭石灯。 “人间的灯火,熄灭又点燃了三十多万次了。而朕依旧在这里。” 宋应新并非奉承极为诚挚地说道:“陛下理应千秋万代。” 神河静静地看着那样一条极为古老漫长的渐渐被黄昏霞光覆满的宫道,平静地说道:“千秋万代,真的便是好事吗?” 宋应新一时无言地沉默了下来。 神河很是冷静地站在那里,说道:“朕有时确实怀疑,在朕之后,人间帝王,是否会热忱于朕所热忱之事。” 这个帝王抬头看向天穹。 “但有时独坐宫宇之上,也会想着,人间不该长久地活在同一条河里,这里是安稳的,平和的。但人间也许跳出来,才能让一些已经陈旧的东西,焕发更新更蓬勃的生命力。” “朕已经很老了,宋应新。当初天工司将大羿之弓造出来的时候,朕曾经失眠了百年。朕无数次站在那样一处司衙之上,不无惶恐地看着那些东西——那时朕无比诚恳地认为,你们是在亵渎大道。” 宋应新怔怔地站在那里。 世人或许从未想过,原来天工司的一些东西,也同样让这样一个帝王感到过惶恐。 “从那之后起,朕便意识到,对于这个人间而言,朕已经很老了,老到哪怕明知人间理应向前,也很难去接受一些新的事物。于是朕终于明白了道圣当年所说的,有生便要有死,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并非道圣对于生死的局限性,而是......” 神河转回头来,长久地看着这个不知道是第多少代天工司司主的中年男人。 “春去秋来,草木枯荣,老朽的陈旧的,本就应该死去。” “人间永远是后来者的人间。” 第一百六十二章 神女应无恙 多么伟大的想象力啊! 这是当年李阿三很喜欢说的一句话。 人间的战争,当然可以不止是在地上的。 人间的帝王,当然可以不止是神河的。 人间的道路,当然也可以不止是神鬼,大道,或者更多止于当下的文明的。 宋应新在宫中与那位帝王交谈了许久之后,很是叹惋地离开了那片暮色里的皇宫。 人有时确实很难看见自己偏执陈旧的一面的。 就像那样一句话一样,人很难想象自己认知之外的事物。 宋应新不由得想象着,假如自己活了千百年,又或者如同某个神女一般,突然从某一场漫长的岁月里醒了过来..... .......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 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 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 宋应新痴痴地站在人间暮色的街头,想着许多的东西,不知为何,却已是泪流满面。 这个中年男人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那些湿润,重新抬起头来,回头看了一眼那处远比人间要低得多的皇宫,什么也没有说,踩着六月的暮色,向着槐都之下的天工司而去。 ...... 撑着伞的少年已经天工司上去的那条悬道前等了很久。 只是当他看见那个看起来很是叹惋的从槐都上面走下来的中年司主的时候,却是一时间有些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等在这里的了。 少年只是站在伞下,看了宋应新很久,似有不解的看着他那有些发红的眼眶与有些湿润的衣袍袖口。 “大人怎么了?” 宋应新走下石道来,微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少年,说道:“没什么,有些感叹而已。” “感叹?” 南岛似乎并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司主去了一趟槐都,到底见到了什么,会将自己感叹到眼眶都泛着红意。 “是的。”宋应新在那里停了下来,轻声说道,“感叹一些很好很好的东西。” 南岛想了很久,若有所思地说道:“那看来那些很好很好的东西,是要消逝了的,不然大人何至于此呢?” 宋应新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微微笑着。 “是的。” 二人向着司中而去。 南岛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这个少年在回头看见那些流溢于水汽之中的白色气流的时候,倒是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何而来。 在司中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司主之后,少年不得不来到了这条进出天工司的石道,这才终于见到了这些日子很是忙碌的宋应新。 “尤春山那里......” 少年说到了这里的时候,却是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说下去,有些犹豫地组织着措辞,最后还是放弃了,只是抬起头来看着宋应新。 他知道宋应新会明白自己要问的究竟是什么。 只是出乎少年意料的是,当听到了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位司主大人却是停了下来,回头很是诚恳地看着南岛。 “我也不知道。” 少年蓦然睁大了眼睛,这无疑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少年很快便皱起了眉头,看着宋应新说道:“司主大人如何会不知道?” 宋应新轻声说道:“不止我不知道,便是白术也不知道,他曾经去问过狱主柳青河,那位大人也是沉默无言。” 南岛很是不解的说道:“为什么?” 宋应新转头默默地看向了那样一处流溢着白气的地底断崖,缓缓说道:“整个天工司所提取出的仙气,都被吸引了过去,我们无法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悬壶衙的一些医师,在那日甚至因为离开得不够及时,都死了两个人。” 南岛沉默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少年才看着那个默默向前而去的天工司司主,轻声问道:“所以仙气究竟是什么?” 这样一个问题当初少年自然已经问过了。 只是或许是今日听见了宋应新话语之中的提取二字,让这样一个少年心中再度生起了许多不解。 旧事重问,自然是想要知道不一样的答案。 宋应新只是依旧平静向着那片天工司司衙而去。 “仙气当然就是仙气。” 或许觉得这样确实过于含糊过于敷衍。 宋应新在稍稍停顿之后,轻声说道:“就是山上之气。” 南岛沉默了少许,撑着伞追上了那个中年司主的脚步,沉声说道:“我想进去看看。” 宋应新停了下来,回头皱眉看着这个少年,一直过了很久,直到目光落到了那柄伞上,他才很是坚决地摇着头。 “不行,槐都承担不了这样的后果。” 南岛同样看着自己手中的这柄伞。 事实上,哪怕天工司对这样一柄伞进行了诸多研究,但是依旧无法弄明白这柄伞上的许多东西,而因为曾深入了解过却始终不得其解的原因,天工司却也是对于少年的伞产生了莫大的忌惮。 天下最大的恐惧,自然是未知。 只是天下最大的勇敢,当然是鲁莽。 少年抬起头,很是认真的说道:“如果有问题,我会第一时间离开那里。” 向来和气的宋应新在这个问题上却是不愿让步,甚至连谈判的想法都没有,背对着少年挥着手而去。 “天工司不可能答应这个要求。” 宋应新很是平静地说着,只是走了很远,却也没有听见那样一个少年的声响了,皱了皱眉头,回过头来,才发现南岛正撑着伞向着槐都之上而去。 这显然让这个天工司司主有些不解。 “你去做什么?” 南岛平静地说道:“我去狱主或者陛下。” 宋应新皱了皱眉头,看着少年的背影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去看看?” 南岛停了下来,低头看向那样一处仙气流溢的断崖,过了许久,轻声说道:“因为我觉得他很可怜。” 或许这样一句话往深层而言,是少年觉得自己很可怜。 所以当初在东海剑崖溪畔的时候,少年才决定帮一帮他。 帮人当然要帮到底的。 哪怕是神河的律法之中,都对此做过阐释。 你可以见死不救。 但是救到一半不救了,那就是谋杀。 我已经谋杀了岭南了。 少年很是认真的想着。 当然不能再谋杀那样一个东海倒霉蛋。 宋应新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少年那一句话,或许是少年打算去找神河或者柳青河的举动,总之这让宋应新有些松了口。 南岛转回身来,从衣角上撕了一块,将那柄伞在手中缠紧,很是诚恳地说道:“我绝对不会松开这柄伞。” 宋应新叹息了一声,挥了挥手,说道:“去吧。” 少年很是真诚地向着这个中年男人行了一礼。 “多谢司主。” 少年向着那边而去。 宋应新在那里站了许久,而后唤来了一个吏人。 “去将柳大人请来天工司坐坐。” “是。” ...... 卿相正在那样一座寂寥古城的桥上喝着酒。 那个模仿着鼠鼠游荡在南衣河上的剑宗桃妖丛心便在不远处。 二人都是在看着那些流溢于这样一座古城之上的神力。 “我每隔一百年,从剑宗里向着南衣城里看来的时候,都会觉得人间变化是很大的。” 丛心坐在舟边,踩着水,低下头来,轻声说着。 “莫非神女大人隔了两千年,都觉得人间还是当年的模样?” 卿相喝了一口酒,站在南衣河上那些令人心生寂寥的风里,缓缓说道:“当然没有,神女大人曾经说过人间的变化确实是很大的,只是她觉得这是徒然的,没有任何意义的。” “为何徒然?” “她未曾明言。” 丛心没有继续问下去,低下头来,看着舟边暮色漾漾,就像一张皱巴巴的橘子皮一样。 卿相依旧是在自顾自的喝着酒。 整个南衣城,都沐浴在了那种极为浩瀚的神光之中, 自南至北,莫不如是。 大河沿岸,在那种极为浓郁的冥河之力的催化之下,却是生出了许多黝黑的花朵来。 卿相的目光缓缓落在了一株已经开到了桥上的黑色之花上,看了许久,而后将它摘了下来,捏在手中端详着,轻声说道:“鬼脸花开,死人复生。这样的一幕,倘若放在一千多年前,人间少不得又要多上许多传闻。” 丛心转头看向了那个一袭白衣却握着一枝黑色之花的书生,目光移向了那些长街之上,在那些冥河之花缓缓绽放的街巷之间,有着一些依旧留在了南衣城中的世人正在那里惊惶的张望着。 “放到现在,也是一样的。” 丛心收回了目光,没有再去看那些受惊而去的人们,抬头看向那些倾洒着冥河之力的高山大河。 冥河的尾巴便在南衣城之外。 或许也正是因此,当年道圣才会来到这片大泽附近的古城之中,去看着那些覆满人间的黑色之花。 这个剑宗园林里的那一株桃树化身而来的女子,静静地坐在舟头,轻声说着。 “倘若我们未曾知晓神女之事,同样也会惊异于这些景象,从而产生诸多古怪的猜想。” 卿相或许亦是认同丛心的这些话,并未说什么,只是长久的看着南衣城的街巷。 那些黑色之花蔓延的速度是极为迅速的。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在某个渴死的鱼一样的石板豁口里探出了一枝花茎,而后生出了一个花苞,最后张开了那些令人如见夜色的花瓣,在风里摇落着花粉,又迅速的枯萎,将那些细小的种子洒满长街。 最后就像起了一场黑色的大火一样。 这与那种流溢于古城之上的神力辉光是截然不同的画面。 白衣的卿相与桃衣的丛心都没有再说话,一者在桥上,一者在舟头,二人静静的看着那些向着人间蔓延而去的黑色花朵。 一切色调沉郁,唯有暮色悠然。 卿相也不知道自己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苦寻不得的青裳少年,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南衣城的街头的。 草为萤背了两柄剑,一柄叫做方寸,满是裂纹的方寸,这样一柄剑,卿相不可能陌生,丛心也不可能陌生。 只是另外一柄与方寸并排在身后的看起来很是寻常很是拙劣的剑,哪怕卿相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那柄叫做蝶恋花的剑究竟是何来头。 这让这个书生很是失落,从腰间取下了那块青红二色的悬薜玉,很是惆怅地看着那个正在南衣城街头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些黑花的青裳少年,轻声说道:“我以为前辈至少会向我借剑。” 草为萤回头看着站在大河暮色之桥上的白衣书生,微微一笑,说道:“如果要用很好的剑的话,我又何必用你的剑?” 天下最好的剑,当然是某个流云剑宗的剑修送往磨剑崖的那柄剑。 卿相叹息了一声,将那块悬薜玉收了回去,说道:“确实如此。” 剑宗桃妖丛心在舟头之上站了起来,很是恭敬地向着这个青裳少年行了一礼。 “见过前辈。” 丛心虽然生于人间剑宗,只是却不是剑修,哪怕身后背着那样一柄桃枝一样的剑,依旧不是剑修,是以哪怕当初斜桥的剑是青莲教的,这个桃妖亦是没有用师祖来称呼这个青裳少年。 草为萤看着这个立于舟头的桃衣女子,点了点头,而后看向了她身后的那柄青绿桃枝之剑,倒是有些感慨地说道:“可惜我已经有两柄剑了,不然倒是可以借一借你身后的这柄剑。” 丛心回头看着身后的那柄剑,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前辈这样的人,有剑无剑,又有什么区别呢?” 心中有剑,则天下莫不是剑。 草为萤很是认真的说道:“自然还是有的。” 丛心有些不解地问道:“是什么?” 这个斜负双剑,在黑色花海长街之中腰悬青色葫芦缓缓而行的少年微微一笑。 “背着剑,会更帅更潇洒一些。” 剑修当然要有剑修的样子。 丛心默然无语,卿相则是倚在桥边护栏上不住地笑着。 “当然,剑背得太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草为萤笑眯眯地走在那些冥河之花中,伸手撩拨着那些晚风里摇曳的花朵,大概确实像是一个少年一样。 “那样的话,总容易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走街串巷贩剑地。” 丛心轻声叹息一声,说道:“我没想到这个时候了,前辈居然还能笑着开着这样的玩笑。” 草为萤挑眉说道:“那我应该如何做?愁眉苦脸地走到这里来,与你们交代着后事?” 那个原本笑呵呵地站在桥头的白衣书生蓦然低下头去,收敛了笑意,看着一河暮色,沉闷的说道:“前辈是十年剑宗最后一个剑修了,如果可以的话......” 书生抬起了头来,很是认真的说道:“我们确实想要听一听前辈交代一些后事。” 草为萤轻声笑了笑,依旧悠悠然地在那些花海之中负剑踱步而行,说道:“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你们在这个时代所做的事,远比我们当年要好得多。前人赘语,向来是不必要的事。” 当少年的这样一句话落下的时候,在长街的另一头,却是传来了另一个温婉的声音。 “我为何觉得你这样一句话,是在说着我?” 三人一同向着长街那边看去,暮色之中,有神女执伞,一袭黑裙款款而来。 好似赴约一般。 草为萤微微一笑,说道:“神女应无恙?” 穿着人间的碎花袜子与小棉鞋的瑶姬停在了那里,一袭黑裙好似寻常,又似乎凛然清冷至不可直视。 “青莲应无恙?” 瑶姬并未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只是反问着那样一个少年。 草为萤抬头看向人间天穹,轻声笑道:“大梦千年,何其快哉,自是无恙。” 二人停在了南衣河畔,静静地看着彼此许久,而后一同转过身来,凭栏而看人间。 人间黑花沉郁,人间暮色辉煌,大河之水粼粼波光,数千年来,曾经有着无数的世人行舟曾经曳桨而去。 那个自古楚之时复苏而来的巫山神女,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语调温和地说道:“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青君可否解答一番。” 草为萤微微笑着说道:“什么问题?” 瑶姬抬头看向天穹,看着那些渐渐浩荡地落向人间的剑意与剑风,柔声说道:“天上剑仙一梦千年,不知梦得是何人间?” 草为萤眯起了眼睛,静静地看着暮色天穹,轻声说道:“是很好很好的人间。” “请试为言之。” “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何穷?” 瑶姬静静地看了很久,而后低下头来,缓缓说道:“那甚是可惜。” 这个青裳少年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立于河畔的黑裙女子,说道:“我也有一个问题。” 瑶姬轻声说道:“请讲。” 草为萤很是认真地说道:“神女于大泽之中一枕黄粱,不知梦得又是何人间?” 那样一个古楚神女低下了头来,神色哀婉的看着一河流水,轻声说道:“是很坏很坏的人间。” 那般神色,便是立于桥上的书生与舟头的女子,心绪都是下意识的低落了下去。 所以那样一个负剑立于河畔青裳少年叹息了一声,很是唏嘘的说道:“确实甚是可惜。” 二人什么也没有再说下去。 青裳少年从腰间取下了酒葫芦,送到唇边饮了一口,微微笑着看向了瑶姬。 “请。” 第一百六十三章 问君冷否,为卿热否 云胡不知在小竹园中察觉到那些人间之中的异象,匆匆离开了悬薜院,走上人间长街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未曾看见了。 就像那个青裳少年在崖上与某个白裙女子所说那般,这样一个故事,就像剑崖之上的那柄剑一样,是世人不可见的。 只有遍地凋零的冥河之花,与一派昏沉的暮色。 还有暮色里一直驻留在桥上的书生,与舟头的桃妖。 这个年轻书生没来由的心中浮现了许多仓皇之色,看向那个在桥上安静的喝着酒抬头眯着眼睛看向天空的白衣大妖许久。 云胡不知脚步沉重地向着卿相走了过去,停在了他身旁。 “神女大人,已经离开人间了?” 卿相小口的喝着酒,低下头来看着身旁的云胡不知,轻声笑了笑,说道:“是的。” 云胡不知神色变得极为复杂,长久的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白衣书生放下酒壶,抬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很是洒脱的说道:“不要害怕,人间总会赢的。” 云胡不知却是缓缓摇了摇头,抬头看着这个白衣大妖,向来温和,从无什么过激的情绪波动的书生眸中似乎有些一些哀伤的泪水,低声说道:“我并不在意神女大人或者青莲前辈的生死。卿师。” 卿相愣了一愣,而后低头看着这个自己的学生,而后摇着头轻声笑着。 “何须论得丧,云胡不知。生死,别离,这是人间惯常之事,应有之事。更何况一切乾坤未定,你又如何知道我卿相不能是人间白衣卿相?” 只是这样的安慰之语,对于这样一个年轻书生而言,并没有什么效用。 云胡不知只是低着头,轻声说道:“乾坤已定,卿师,我又不是什么只知苦读的书生,天下事,我也能够看得见的。” 哪怕当初方知秋未曾与云胡不知说过那些东西。 这个书生同样对于一切心知肚明的。 从探春园小楼里,临春煮酒的卿相,说出那样一句话开始。 那个白衣之上长久地烙印着许多黑色斑点的书生只是平静的看向人间。 “神女大人梦见了很坏很坏的人间,而我卿相是很坏很坏的人,这是我应得的下场。” “为天下明道理,为先师守尸骨,卿师,这如何能够是很坏很坏的人?” “神女都未曾将故事落向人间,而我将悬薜院与神河的故事落向了人间,云胡不知,这难道还不坏吗?” 云胡不知怔怔地站在那里。 这大概确实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南衣城,凤栖岭,山月城,白鹿城。 悬薜院将槐安半个南方,都陷入了血与火之中。 而神河与悬薜院之间,那样一些故事,在某个叫做谢先生的故事出现之后,好像说来说去,却是怎么也说不清究竟是谁对谁错了。 就像当初剑宗园林之中,那样一个叫做柳三月的道人的死一样。 说得清的叫做话本。 说不清的,才是人间。 那个一袭桃衣眉眼如画的女子,只是安静地坐在舟头,好像没有听见这边的两个书生所说的一切一般。 丛心背着那柄桃枝之剑,只是看着这片寥落的人间。 世人非梦。 当然各有各的故事。 ...... 陈云溪捧着剑,停在了那处崖下小镇某个面馆门口。 这个一身血色与剑意的白发剑修抬起头来,眯着眼睛仔细的打量着这样一处面馆。 或许很是遗憾这样一处开了千年的酒馆怎么就变成了面馆了呢? 哪怕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这个剑修还想着这或许确实是一件好事,只是当这一次,这个剑修诚诚恳恳的带着剑走来了这里,忽然有剑风像是某片轻薄的花瓣一样落在了他的眉梢的时候,这个剑修还是觉得很是遗憾了起来。 那个叫做王小二的掌柜很是愤怒地站在那里面,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的白发剑修。 陈云溪透过窗口,看着王小二,依旧尝试着努力着。 “你好好想想,或许你真的会酿酒呢?我很多年前,还喝过这里的酒呢。” “我去你妈的,买不到面,就想着法子来骗我?” 王小二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王八蛋剑修,害得我们还不够吗?吃面,吃屎吧你。” 陈云溪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他确实不想吃面,只是突然很是怀念某一个师兄。 当年人间都知道白衣。 但是当年,那样一个很喜欢喝酒的人,才是真正的人间诸多剑修的师兄。 所以陈云溪想要再尝一尝那个师兄曾经很喜欢的那一口苦酒。 只可惜这个面馆掌柜大概确实误会了什么,依旧在那里骂着。 陈云溪捧着手里的剑,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 王小二好像又没有误会什么。 这个分明是在很是愤怒地骂着的掌柜,却是潸然泪下的低下头去。 “一群王八蛋,我怎么会酿酒呢?我怎么会酿酒呢?你们打我打得还不够吗?” 陈云溪默默地看着那个店里的年轻掌柜,其实如果仔细去看,依旧能够看见那些养了一年的肌肤之下,那些青紫色的伤痕。 这个与那样一个剑崖三师兄同时代的剑修沉默了很久,张了张嘴,或许是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才始张口,一块抹布就从面馆里甩了出来,带着油污挂在了陈云溪的肩头。 “滚蛋!” 陈云溪惆怅地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再说,默默地转过了身去,回头看向了那样一处便在镇外的,藏在云雾里不知多高的剑崖。 在很多年前,这样一个白发剑修尚且年轻,尚且白冠青衣的时候,便站在那样一条剑阶之上,这样仰望着那样一处高崖。 哪怕是陈云溪也没有想过,过了千年,他依旧需要这样去仰望那样一座高崖。 这个白发剑修端正地捧着剑,站在那些吹过小镇的东海风里,或许遗憾,或许怀念,或许愧疚,或许庆幸地看着那座高崖。 以后人间不用这样了。 陈云溪默默地想着。 师兄。 你不死。 人间怎么睡得着觉呢? 陈云溪低下来,看着手中的那柄剑,不住的笑着,笑着笑着便有泪水滴落在了那柄古朴的剑鞘之上,于是剑意迸发而出,陈云溪只是抬手默默的握紧了手中的剑鞘,以自己的一身剑意,与那些丝缕逸散的剑意碰撞着。 这个来自千年前的流云剑宗的剑修唇角再度出现了一些血色。 而后大口地吐着血。 世人们或许很是好奇这样一个白发剑修为何会站在暮色里,站在小镇的街头这般狼狈地吐着血。 他们并不知道,那个剑修手中的那柄剑,哪怕只是逸散出如发丝一般无人约束的剑意,都足以将整个东海夷为平地。 这是当年破天镇冥之剑。 非人间之剑。 陈云溪一袭白发纷飞,弯腰站在那里咳了许久的血,才终于平息下来。 当他捧着这样一柄剑的时候,不止是想也有罪,哪怕垂泪,都是错的。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再想,端正的捧着剑,一如当年所有人怀揣着对于那样一个剑圣的敬畏一般,神色肃穆地穿过镇子,蹚过圣人死去的清溪,向着那座高崖而去。 ...... 秋溪儿神色同样肃穆凝重,月色出水之剑化作剑簪,端正地挽着一瀑长发,长久的停留在了剑崖剑阶的最下方的石阶之上。 那样一个白发青衣的剑修,正在暮色里捧剑而来。 那样一柄剑,在剑崖之上安静的待了千年之后,随着某个眸含秋水的女子的死去,短暂地在人间停留了半年——事实证明,秋水当初做的,确实是对的。 倘若她没有将这柄剑带去秋水。 只是这样一个崖上的女子,自然不可能在当初东海的故事里,将这样一柄剑留下来。 神河或许不如陈云溪。 只是这样一个帝王,本就是站在人间之巅的存在。能够制约于他的,自然不过与他同时代的几人而已。 只是故事走到了这里,或许人间也确实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止那样一个帝王将剑拿走了。 只有一个陈云溪。 秋溪儿默默地看着那个暮色里捧着剑,蹚着溪水的白发剑修。 或许这便是草为萤所说的,没必要去强行做着崖上人的原因。 只是。 这样一个向来冷漠疏离的女子,却也是有着许多的茫然,抬头看向那片暮色的天空,有着某个剑崖前辈正在醒来的天空。 他们这样的,在剑崖待了一辈子,不问人间之事的人,倘若不做崖上人,又能做什么呢? 磨剑崖在那样一个来自秋水的女子手里,已经与人间疏离了千年。 千年的岁月,人间当然已经物是人非。 秋溪儿默默地想了很久。 陈云溪已经带着剑走到了崖前。 这个白发剑修面对着这个白裙晚辈,却依旧是无比端正的行了一礼。 “流云剑宗陈云溪,见过崖主。” 秋溪儿自然明白,这样一个十五叠剑修的剑礼,并不是真的是给予自己的,而是自己身后的这座高崖。 所以她亦是很是端正的回着礼。 “前辈无需多礼。” 二人一上一下的站在那处剑阶之前,静静的看着彼此。 陈云溪自然是第一次见到秋溪儿,这个崖上女子,亦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三剑之中极为古老神秘的剑修。 一直过了许久,秋溪儿目光才落向了陈云溪手中的那柄剑上,伸出了一只手来,缓缓说道:“有劳前辈将崖上之剑送回来。” 陈云溪却并未将那柄剑递过去,只是轻声笑了笑,说道:“千年未至,我想去崖上看看。” 秋溪儿沉默了下来,长久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白发剑修。 “前辈要来崖上看什么?” “千年人间变迁,或许也只有崖上才有一些故人辄痕。” 秋溪儿什么也没有再说,收回手来,转过身去,默默地将那样一条上崖之道让了出来。 陈云溪捧着剑,静静地抬头看去,却是蓦然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崖主可知为何世人千年仰望磨剑崖?” 秋溪儿沉默少许,缓缓说道:“因为剑崖太高。” 陈云溪便站在那样一处长阶之前,平静地说道:“高崖可仰,但却非景仰。磨剑崖从来都不是因为不允许世人踏足,才被世人仰望,就像当年白衣师兄与我说的那样,剑崖一直便在人间,只是世人走不上去——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这个白发剑修静静的看着那个在剑阶之上让出路来的白裙女子,轻声说道:“你可明白?” 秋溪儿静静的看着这个流云剑修,缓缓说道:“自然明白,只是前辈。” 纵使是这样一个惯于清冷的女子,语调里却也是有了一些遗憾的意味。 “我并非十年剑宗之人。” 当然是这样的。 或者换句话而言,这样一个女子,其实可以说是人间剑宗之人——秋水,丛刃,神河。这三人都是当年人间剑宗丛中笑的弟子。 陈云溪挑眉看着秋溪儿,这个女子在遗憾地说着那样一句话之后,却也是收敛了情绪,看着陈云溪很是诚恳地说道:“我自是看不住这样一座高崖,但前辈看得住,所以前辈不妨上崖前去浊剑台坐守人间?” 陈云溪听到这样一句话,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那柄剑,轻声笑着,说道:“这样一处人间最大的囚牢,又哪里是我们这样的流云剑宗的人能够坐得住的?更何况......” 陈云溪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抬头看向了天穹,人间有着无数柔软的剑风正在倾洒着,与某些风雪里的剑意不一样,这是并无杀伤力的,甚至远比人间的风更为细小温柔的东西。 这个白发剑修眸中满是哀色。 “世人皆知青莲爱人间,我陈云溪又如何不爱人间呢?” 我剑也未尝不利,或许永远也比不过这样一句我又如何不爱人间。 只是天下大流殊异。 只是世人心思难同。 秋溪儿静静的看着那个白发剑修,缓缓说道:“只是人间正在为前辈所谋之事,而流尽热血。” 陈云溪低下头来,平静地说道:“热血不流,谈何以热?” 秋溪儿冷声说道:“热血流尽,人间便只剩我们这样的冷血之人,便是好的吗?” 陈云溪微微一笑,说道:“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当初崖主为某个少年凝聚剑崖剑意而面对神河之时,便是冷的吗?剑崖对谈,崖主冷声而言热血流尽之语,便是冷的吗?只是高崖困守,崖主不得不冷而已。所谓热血,譬如燎原之火,愤慨之时方出,激昂之时才临,绵绵不绝而生生不息。坐观天下,世人又有几人真是冷血之人?” 秋溪儿沉默了下来。 那个白发剑修没有再说什么,散去一身剑意,将那样一柄剑递与了秋溪儿。 崖上女子默默的看着那柄剑,接了过来,缓缓说道:“前辈不上崖看了?” 陈云溪静静的站在崖下,吹着那些千年未变的海风。 “想看的从来都不是这样一座剑崖。” 白发剑修抬头仰望高崖,一如望剑碎冠一般,这样一个十五叠的剑修,在这样一暮霞光之中,倒是渺小的如同一个孩童一般。 “而是当年温润谦和的自己。” 秋溪儿神色复杂的看着这样一个剑修。 白冠青衣,白云清溪。 从当年的世人对于这样一个剑修的描述,便可以看得出来,这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 二十五岁的陈云溪,也曾经带着万般愤慨,与世人一同对抗着那样一个帝王的一意孤行。 只是。 是什么让他也走向了这样一条一意孤行的道路呢? 是槐帝,是青衣,是妖祖,还是那样一个便在五十年前的那个并不算太高的叫做白风雨的道人? 秋溪儿并不知道。 陈云溪仰看许久,或许也确实找不到那样一个年轻时候的自己了,于是低下头来,轻声说道:“可惜你们看不到了,我也看不到了。” 说完了这样一句话,陈云溪背对着剑崖而去。 或许是想起了什么,这个白发剑修却是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东海当初那样两个剑修曾经有过一战,依旧没有恢复的人间方向。 “神河与丛刃打起来的时候,我便在镇子里看着。” 秋溪儿静静的看着这个白发剑修,她当然也是知道这样一件事的。 陈云溪静静的看着那边,没有捧着那样一柄剑的白发青衣的剑修,那种剑意渊沉的气息再度环绕在了身周。 “其实那样一个故事并没有什么很难猜的地方。” 这个白发剑修或许是在想着自己在小镇里说的那样一句话,倒是轻声笑了笑。 “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死,他们又怎么能够睡得好觉呢?” 丛刃后来也确实再没有睡过好觉。 秋溪儿沉默少许,缓缓说道:“那前辈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陈云溪淡淡的说道:“因为我很好奇,丛中笑的这两个弟子,能够带给我什么惊喜。” 天下能够这样平静地直呼丛中笑之名的,并没有几个人。 但陈云溪绝对是最有资格的那一个。 因为无论是当年三剑的名次,还是在修行界的辈分,陈云溪都比丛中笑要高出一层。 秋溪儿什么也没有再说。 陈云溪踩着暮色,却是并未向着那样一处小镇或者南方而去。 而是向着天穹之上。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 那样一个叫做尤春山的东海年轻人,都去过那样一处位于人间之上的天门雪山。 陈云溪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看一眼呢?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再次被忘记的小土狗 陆小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了。 在那个酒葫芦不能飞了之后,小少年再次回到了那种很是茫然的人间乱走的故事里。 乐朝天也没有带着他和松果去飞,而是一如最开始离开岭南时候一样,诚诚恳恳的在人间走着。 不过让陆小三觉得欣慰的是,今年夏日的风并不炎热,反倒很是宜人,吹得这个吃饱了才肯走上路的小少年经常抱着肚子眯着眼睛像是一只大肥鹅一样舒服地叹着气。 也就是松果看起来有些沮丧,用她的话来说,总是这样走在人间,看起来就像是无家可归的人一样。 陆小三虽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话,但是却也能够理解这只小松鼠的想法。 毕竟当初他们遇见她的时候,她便是被人赶了出来,无家可归的趴在树上,看着自己啃着甜瓜流口水。 只不过这样的感叹,也只有在松果饿肚子的时候才会有。 当他们坐在人间小镇的食肆的条凳上,攥着筷子等着上菜的时候,小松鼠眼睛里的光芒比谁都亮。 所以当他们走在人间某处长满了杂草的田埂上,而这个小松鼠又开始叹着气的时候,陆小三便很清楚,松果八成是又饿了。 小少年很是不解的停了下来,围着在那里蓄着势叹着气,大概又想说着什么我们看起来好像是被遗弃了一样的话的松果转悠了好几圈。 陆小三这样古怪的行为,自然引起了松果的好奇,倒是没有继续叹着气,而是皱着眉头看着小少年问道:“你看什么?” 陆小三看了半天,却是骤然恍然大悟一般跳开来去,伸手指着松果说道:“我知道了!” 松果一脸茫然,心想该死的畜生你又知道了什么? 小少年转头看向了正在前方慢悠悠的走着的乐朝天,说道:“师叔,你快让这小妖现出原形。” 乐朝天大概是在想着什么东西,一时都没有注意到这两人已经落在了后面,回头张望了许久,才看见了那里的陆小三和松果。 “你在胡说什么?” 乐朝天也被咋咋呼呼的陆小三给整懵了。 小少年冷笑一声,说道:“我怀疑松果根本不是松果,真正的松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这其实是一只猪妖。” 松果愣了半天才反应了过来,张牙舞爪的向着陆小三扑了过去。 “陆小三,你敢骂我是猪,我打死你个王八蛋!” 陆小三嘿嘿笑着,一面躲闪着一面跑着,说道:“反正都是妖,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那我能不能说你是黄粱人?” 小少年愣了愣,而后认真的说道:“不可以。” 陆小三一愣神的功夫,便被小妖追了上来,哪怕岭南小剑修在东海见了山,但是作为一个手里没有剑的剑修,大概也确实不会是天生妖力的松果的对手。 小少年被松果按在地上一顿暴揍,这让自诩为人间小剑仙的陆小三觉得颜面大失,一面抬手挡着脸,一面狼狈的叫喊着。 “快住手,不然不要怪本剑仙不讲情面,替天行道,收了你这猪妖!” “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松果姐姐你快住手,等下真把脸挠破了.....” “大胆,你扯我头发,本剑仙便真要发脾气了!” 小少年的语调倒是颇有些此起彼伏能伸能屈的意味。 可惜松果也知道这小子从小挨揍,皮厚肉糙得很,压根就没理会陆小三在说什么。 陆小三挨了好大一顿揍,最后松果手酸了,才放开了这小子。 小少年哎哟哎呦的捂着那些不痛不痒的伤口,狼狈的爬了起来,恶狠狠的盯着松果。 “好好好,看来你是忘了当初我在东海之上,一己之力,震慑天下大妖的故事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剑来!” 小少年背着那个青色的胡芦站在那里,得意洋洋的伸手向着天际,仿佛已经见到了那些剑湖的剑应声而来的画面。 只可惜人间的风吹了一遍又一遍,小少年惆怅的等了很久,也只等到了一些甚是寂寥的草叶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松果抱臂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不知为何发着呆的小少年,冷笑一声。 “你的剑呢?” 陆小三却是并没有与小松鼠再纠缠下去,只是呆呆的回头看着一天暮色,看了许久,才看向了一直停在那里安静的看着人间风叶的乐朝天,轻声问道:“师叔,草为萤呢?” 陆小三至此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上次忘了什么东西了。 那只蹦跶着的小土狗。 乐朝天亦是愣了一愣,回头看向三人来时的方向,草叶摇曳不止,好像有无数只小土狗在里面钻着,只是偏偏没有一只跑出来的。 乐朝天看了许久,才看向了小少年,说道:“它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这样一个问题,或许陆小三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松果也是意识到了这件事,围着陆小三转了几圈,确定这小子没有把狗藏在衣服里,来假装不见了骗人。 三人默然无语的在一天旷野之下,在那些人间草木之间四处张望搜寻着。 陆小三是怎么通过因为没有剑来而想到的小土狗不见了的事,大概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小子又把那只狗弄丢了。 陆小三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当初想得好好的,一人一狗一剑仙的故事,结果真离开岭南了,却老是把狗忘了。 三人在那里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那样一条小土狗的踪迹。 陆小三垂头丧气的在田埂上坐了下来,惆怅地说道:“完了,也不知道前辈还有没有空将狗送回来。” 松果在那里拍着小少年的肩头默默的安慰着他。 方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小少年与小松鼠,转眼却也是因为小土狗的丢失,又和好如初了。 乐朝天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小三一直叹了许久的气,才看向了乐朝天。 “师叔在看什么?” 乐朝天沉思了少许,却是认真的说道:“所以剑为什么不来了?” 小少年愣了一愣,大概没有想到乐朝天会在这样一个问题上纠结起来。托着腮认真的想了想,陆小三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可能前辈正要用剑?” 陆小三自然知道乐朝天的剑借给了草为萤,那个真正的大剑仙,大概才是真的才斩妖除魔? 乐朝天平静地说道:“如果前辈会用天涯剑宗的那些剑,又何必拿我的剑呢?” 陆小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同样抬头看向了天空。 “师叔想的莫非是,那些剑其实已经来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比平常来的慢一些?” 乐朝天惆怅地说道:“我担心我们走了,那些剑才姗姗来迟,一不小心把人砸死了。” 陆小三同样想到了这里,虽然小少年调皮捣蛋,但是是非轻重,却也是分得清楚的,神色凝重的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天空。 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这便是师叔这样的上境修行者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原因吗?” 乐朝天轻声笑了笑,或许对于这样一个小少年能够想到这里很是欣慰。 “是的。” 陆小三没有再说什么,安静的坐在那里,说道:“那让剑再飞一会吧。” 乐朝天也在陆小三身旁坐了下来。 只有松果有些惆怅的眼巴巴地看着二人。 “我好饿。” 陆小三看了眼一旁的乐朝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松果很是认真的说道:“那我们来钓鱼吧。” 乐朝天坐在那里轻声笑着。 小少年大概依旧忘不了当初落枫峡谷里的那一锅桃花水煮鱼。 但松果自然不知道,一头雾水的坐在田埂上,四处张望着。 “钓鱼?哪里有鱼钓?” ...... 剑湖的剑确实动了的。 那个被青裳少年叫做李花姑娘的木子花,便在那里安静的看着。 看着那些剑如何留恋不舍的离开了剑湖,再不复往日破水而去的潇洒与干脆,像是许多眷念的人一般,一步三回头的在路上踟蹰的走着。 草为萤往年种的那些李子已经熟了很久了,可惜因为过往的年份,人间——木子花开始能够熟练的使用人间这样一个词语了。 过往的年份里,人间只有春天,那些李树生长得不是很好,所以那些李子酸得很,至今也没有什么小镇里的人去摘下来吃。 木子花种的李树才始开花,结着许多小小的白花,一大簇一大簇的挂在枝头,像是这个小镇少女第一次看见雪满人间的模样一样。 木子花是在抬头看着那些悬满了枝头的梨花的时候,看见了那些从大湖里出来的剑光的。 事实上,在今年过完年之后,这个小镇少女便时常能够看见一些剑光从里面跑出来,不止去了哪里,最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 他们一定是去了草为萤带着自己看过的那片很大很大的人间吧。 木子花抬头看着那些很是缓慢的飞在天空之中的剑光,而后默默地向着那口薄雾已经散得没有剩下多少的大湖走去。 湖畔那株桃树也在开着花,但是好像不会结果。 木子花停在了那棵草为萤经常坐在这里喝着酒的桃树下,抬头看着那些桃花。 人间会有开花不结果的桃树吗? 这样一个问题或许就像当初的草莓屁股与人的屁股都是白的一样,让人很是费解。 木子花当然还有很多的东西没有弄明白,只是那样一个青裳少年好像已经不会回来了。 曾经在小镇里总能够看见的那一抹青色的身影,好像在一夜之间便销声匿迹了。 就像——木子花抬头想了很久。就像李花落进雪里。 木子花这样想着的时候,却是轻声笑了起来,大概她也很喜欢这个比喻。 虽然李花并没有可能落进雪里。 雪应该是在冬天的,李花是在夏天落下的。 木子花安静地靠着那棵湖畔桃树,很是认真的看着这片小镇人间的一切。 虽然草为萤已经带她看过了那样一片很大很惊叹的人间,但是木子花还是回到了这样一个小镇子里。 我连镇子里的许多故事都还没有看明白,怎么去看那么大的一个人间呢? 木子花很是默默的想着。 前些日子里,镇子有一个年纪很大的人不见了。 那是不是就是死了? 木子花低下头来,却是像是自顾自的问着。 “那么,草为萤,你呢?” 人间山崖来风吹着大湖,吹着桃树,吹着花海,一切都在不住的响着。 但是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只是。 木子花回过了头来,看向了那些自己在镇外种下的李树。 只是李花泪落如雨。 ...... 细雪不停地落在那样一条向上而去的,干干净净的山道之上。 陈云溪的白发之上,已经看不见血色了,只是有着许多的雪屑凝结着, 这个剑修离开了东海高崖,便踩着暮色而去,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自人间走到了这样一处满是细雪,看起来好像没有尽头一般的山道之上。 又或许这样一个问题向来很是简单。 你去天上去啊! 但是如果只是简单的向着天上去,人间那么多曾经身化剑光,游走于天穹之上的剑修,又如何不能见到这样一个地方呢? 大概他们依旧不够高。 就像东海,世人都知道东海之外,有四十九万里,只是哪怕天下剑修,又有几个能够真正走到四十九万里的边界,去看看当年丛中笑与妖祖一战之地的呢? 有些问题的答案或许极为简单。 只是世人无法走得那么远。 哪怕是陈云溪,走到这里的时候,同样都是有些疲倦的意味。 这个本就承受了诸多剑崖之剑剑意的剑修,自然不可能恢复得那么快。 所以这个曾在人间剑崖之下仰望的剑修,此时不止白发如雪,便是唇色,亦是有些如雪。 陈云溪停在了那些薄雪覆盖的山道上,在往前,雪便有了一些厚度了,就像石上总要爬着青苔,才能留下足迹一般,在前方的那些山道上,却是留下了一些脚印。 似乎便在不久之前,曾经有着两个人,自这里走了上去一般。 神女见青莲。 陈云溪从未见过那个古楚神女。 哪怕是李石,都曾经在前去谣风的途中,与瑶姬见过一面。 但是陈云溪没有。 以当世人间的境界而言,十五叠的陈云溪,无疑便是足以坐守人间之人。 而坐守人间之上,便是鬼神。 这样一个剑修,自然不可能在过往的故事里,出现在瑶姬面前。 那样一个古楚神鬼或许不会在意丛刃,但是自然不可能对于陈云溪无动于衷。 所以当陈云溪看见那一双好似人间小棉鞋留下的脚印的时候,却是沉默了很久。 既然穿了鞋子,那么自然也会穿袜子。 这个剑修或许确实很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可以让这样一个巫山神女,穿上了这样的一些东西。 白发青衣的剑修默默地站在那里,一直低头看了很久,也休息了许久,才终于收回了目光,向着更上方缓缓而去。 这里离人间无疑是很远的。 渺远到哪怕这是一座高悬于人间之上的雪山,世人依旧无法站在大地之上,像是窥见尘埃一般窥见这样一个地方。 只是那些人世的声音却无比清晰,谣风有个男人生了孩子,正在那里欢天喜地的告知着邻里。鹿鸣有人好不容易买了一块水豆腐,结果因为很少吃这样的东西,一不小心给煎过头了,正在那里惆怅的叹着气。槐安。 槐安有一个帝王正在摘星楼中,静静地抬头看着天穹,身旁大约是尚书令正在向他说着许多人间要处理的事。 这位帝王很是平静的发号施令,将一切都有条不紊的吩咐了下去。 陈云溪走在这样一条山道之上的时候,不止听见了声音,好像也能看见许多的画面一样。 如临深渊。 陈云溪平静的听着那些人间之音,想象着那些人间之景。 想着这样一个词。 就像最开始的时候,丛刃与陈怀风所说的那样。 修行者从来都不是站得越高,越能够自由。 所谓任重而道远,不可以不弘毅。 便是如此。 低头看着人间的,未必是圣人,但。 一定是这片人间之中的世人。 陈云溪克制住了那种离开山道,去到那些云雾缭绕细雪漫天的山崖边,去看看人间的想法。 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我去看什么呢? 陈云溪看着那样一条向着山道之外而去,好像是才始踩出来不久的雪中道路。 那是四行脚印,有来有回。 陈云溪在那里停了片刻,目光远眺而去,仿佛看见了那样一个青裳少年,握着酒葫芦,与神女一同走到了山崖边缘。 陈云溪甚至都能够想象得到这样一个剑崖剑修会说些什么。 他一定是先喝一口酒,而后很是满足很是怀念的叹着气,伸手指向那些云雾细雪之下的人间,说道。 “人间这么好,神女大人怎么舍得让它就这样止步不前呢?” 陈云溪默默的看着那边。 他知道那个青裳少年一定会这样说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人间人与天上人 冤枉你的人,一定比谁都更清楚你是被冤枉的。 陈云溪倘若不明白这样一个师兄的秉性,又如何能够让这样一个故事走下去呢? 当年圣人在东海老死人间的时候,青莲是唯一在那里送他前往庄生岛的人。 圣人的那一句感叹,当然会对这样一个剑修的一生,产生极为巨大的影响。 这或许也是这样一个剑修,明明可以坐守人间,甚至当年十年剑宗一度被称为青莲剑宗,但是他还是走下了高崖,去了人间的原因。 宁在人间曳尾于涂,大梦千秋,也不愿坐在那样一处高崖囚牢之中。 师兄呵师兄。 陈云溪轻声叹着气,没有再看那边,转回头来,平静地沿着那样一条细雪山道向着更上方而去。 ...... 大湖之中的雪山已经不见了踪影。 于是明月出天山。 这个白发青衣的剑修走到了那样一处耸入云雪深处的天门隘口时,却是好像一个寻常的世人一样,微微弯着腰,一手扶着两旁的崖壁,一手撑着自己的膝头,不停地喘着气。 师兄呵师兄。 这个剑修身上的剑意之伤,在那种好似寻常的攀爬之中,却是渐渐又有了些渗血的迹象。 这样一条远在人间之上的山道,又如何会是寻常的攀爬呢? 那些细雪不是细雪。 而是一种细小的晶化的仙气,一如当年冥河倒卷之时,那种同样晶化如雪的冥河之力一般。 陈云溪站在那里喘息了许久,而后伸手握住了自己垂下的一缕白发,上面凝结着许多雪屑,这个剑修伸手将那些雪屑捋了下来,握在手中,神海之中剑意涌出,这才将那些雪屑震散而去。 师兄呵师兄。 陈云溪静静的看着那些弥散而去的白气。 天上人也许只是山上人。 仙气也许也只是山上气。 只是非契合者不可得之。 哪怕陈云溪一身大道境界奇高,道海叠浪十五重,这些仙气他依旧无法吸纳入体。 这不由得让这样一个剑修想到了那样一座人间都城之中,深藏于地底的某处人间司衙。 哪怕是陈云溪,同样好奇,天工司究竟在李缺一的《人世补录集》中看见了什么。 那样一个东海年轻人,又是凭什么,能够那样轻而易举地跨过这扇上天之门? 陈云溪站在那样一处天门对崖之前,像是某个山雪来访的客人一般,站直了身子,抬手叩门。 于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于是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陈云溪静静地看着那样一轮好像暮色流尽了,才缓缓在人间天穹之上升起的浩大月轮。 但其实只是那样一个抱月而眠的人去了更高的地方了,于是那样一轮明月才孤独的升了起来。 青天有月来几时呢? 师兄。 陈云溪站在天门之前,静静的看着那轮在细雪里升起,洒下月华的白玉盘。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今月依旧照古人。 满头白发,一袭青衣的剑修静静地立于山雪之中,这确实是一个来自千年前的古人。 师兄呵师兄。 陈云溪默默地低下头来,顶着满头大雪,穿过了那样一处天门之境。 一直到穿过了那样的两处对崖之山,陈云溪才停了下来,静静地远眺着那样一处平静无澜的雪中大湖,而后回过了头来,重新看着那样一处山崖。 陈云溪从未踏足过十二楼的故事。 只是这样一个剑修还是踏过了天门,以一身剑意浩然,顶住了那些风雪,穿过了那样一处似乎世人不可至之境。 人间有个天狱的北方调度使,依旧在南方人间里,寻找着某些故事的答案。 或许那样一位帝王也不知道,其实有些答案真的很简单。 就像当初某个少年在天上镇外的崖坪上,看见那样一块石碑上的一些字句一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 陈云溪长久的,感叹的,看向那片大湖,这样一片云天之上的人间之境,有着两道极为浩然狭长的剑痕。 如同那样一个青裳少年与某个古楚神女并肩而来,而某个在大湖之中沉睡的人终于缓缓苏醒——陈云溪当然很清楚这样一个故事是在哪一刻发生的,天下上境之修,也都能看得出这样一个故事是在哪一刻发生的。 便是人间无数剑意剑风垂落的那一刻。 于是有人松开了怀中明月,舒了一个懒腰,或许也会微微笑着说着什么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而后伸手自那样一个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的少年身后,抬手唤来了那样一柄方寸,说着十年剑宗,青莲,请。 陈云溪同样与世人一样,不可见那样的一些故事,所以他只能认真地去想象着那样一些画面。 不是闲人闲不得,能闲必非等闲人。 能够这样安稳地睡着,等待着那个神女回到人间正神之位的剑修。 他的剑,哪怕是陈云溪,当然都是不可以见的。 闻之则伤,见之则死。 陈云溪静静的站在那里,想象着那样一个师兄在这片天门之境中,或许会做着的一些事。 只是。 师兄呵师兄。 陈云溪低下头来,看着那样一个被遗弃在了湖畔青色酒葫芦。 不似人间人的您,不也会怕,不是吗? 陈云溪当然会这样想。 因为他知道那样一句曾经刻在了石碑上的诗,所缺失的那一个字,究竟是什么。 是。 仙人抚我顶,结发狩长生。 这个站在雪中的剑修想到这里的时候,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或许某个少年并不知道,他在那样一个天上镇中见到的某位前辈,才是人间最不愿见到他走得很远的人。 如果他不等神女。 那么在一切应有的故事轨迹里。 他一定是在等着少年。 可惜人间没有如果。 陈云溪没有再想下去,向着前方而去,一直到在那个青色的酒葫芦前停了下来。 少年大概在这里喝了最后一口酒,而后真的变成了人间无数草为萤。 那些湖雪月色之中,有着许多盈盈幽幽的光点,不断的落向大湖而去。 陈云溪低头看着那口天门之后的辽广的大湖,其实越过了那些湖中漾漾天光月色,越过了那些迷蒙的细雪,大湖之下是无比澄澈的,澄澈得足以看见这样一整片人间,一切都像在一面镜子之中。 陈云溪一如那样一个少年一般,在湖畔长久地站着,低下头去,看着那片山川起伏河泽横流的人间。 这样一个白发剑修很是惊叹的叹了一口气。 “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何穷?” 陈云溪捡起那个被遗弃在细雪中的酒葫芦,轻声说道。 “这样一个人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陈云溪拔开了酒塞,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抬头看着明月山雪,微微笑着说道。 “师兄,且共勉之。” ......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 俞但停在了那样一个小院子前。 这是小镇西面某处小巷子里的某个院子。 这里已经人去院空,什么也没有留下,连门上的蛛网都已经大得像是有人打碎了门口的空气一般。 尽管小镇里的人们只记得那样一个在镇东芦苇水边的铁匠,但是这个天狱北方调度使,还是诚恳地找到了这里来。 当初曾有一个背着一柄坚毅的长刀的天狱吏叩开了这扇院门。 最后又稀里糊涂地离开了这里。 俞但并不知道那样一个叫做西门的刀修在这个院子里究竟看见了什么,也经历了什么。 只是当他推开院门的时候,确实看见了一些用以打铁铸剑的炉子与器具,还有一张摆在檐下,磨得带上了一种水色的橙黄色竹椅。 当然,还有一些似是闲来无事,在门前石阶的灰尘里写下的句子。 那样一个应该便是当初东海最好的铁匠的人,大概确实已经消失在了人间。 若不是陛下记得。 大概这个天狱北方调度使,也不会记得关于那样一个东海最好的铁匠的故事。 自然更不用说这些小镇里的人们。 俞但长久的沉默地站在那里,最终还是没有走进去。 大概人间确实找不到那样一个铁匠了。 他也许就在镇子里,也许去了镇外。 但是人间所能知道的,大概也只有那样一个东海铁匠四个字了。 俞但带着那样一柄剑,沉默地离开了这样一处镇子。 ...... 真人非我。 只是世人如何能够是真人呢? 世人当然只能是我而已。 ...... 柳青河正在那样一条通往断崖的悬道之前停驻着。 这个天狱之主因为某个少年执意想要穿过那些白气,去到深处看看,不得不被天工司的人请来了这里,用以防止一些意外的发生。 只是对于柳青河而言,这大概是一件很无趣的事。 所以这个天狱之主有些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宋应新神色古怪的看着柳青河,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看见柳青河这般模样。 “你看起来怎么有些不感兴趣的样子?” 柳青河穿着一袭黑袍,倚靠着一块山石,很是惆怅地笑了笑,说道:“因为你不知道最近人间有些更应该去看看的东西,很多人都在看着,但我却被你叫来了地底,看着这样一个少年,你说我能有什么兴致呢?” 宋应新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人间有什么应该去看看的东西?” 柳青河想了想,抬头看向那些水雾之上的点燃着灯火的砥石穹壁,缓缓说道:“大好人间,大好黄昏。还有某些虽然明知不可能会看见,但是依旧想要去看看的事情。” “既然明知看不见,那又何必去探头探脑地张望?” 听着宋应新的这句话,柳青河却是笑了起来,轻声说道:“假如你十四五岁,听说南方有两个大剑修打架,你会不会想去看看?” 宋应新认真地思考了许久,而后诚恳地说道:“大概会,不仅探头探脑,还想着应该带上几日的干粮。” 这当然不止是凑热闹的事。 更是一种心思的寄托。 老人看着少年,大概看来看去,满心满眼都是将自己当成了那个少年。 柳青河很是惆怅地说道:“宋应新啊宋应新,你害得我错过了人间的一场好戏。” 宋应新默然无语,大概确实有些愧疚,于是转过了头去,认真地说道:“倒是含光弄好了,给你弄一辆最好的。” 柳青河靠着崖石缩在黑袍下,这大概让他更像一只大猿了。 “我不要那样的东西。太招摇了。” 喜欢看白花的人,大概确实不会喜欢那种招摇的东西。 所以哪怕柳青河其实很强,但是人间知道的,确实寥寥无几,哪怕是当初门下侍中水在瓶,这个同为大妖的人,都未曾想过柳青河这么强。 宋应新耸耸肩,说道:“不要算了。” 柳青河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虽然这个天狱之主哈欠连天,但是看在宋应新的面子上,却还是诚恳地留在了这里。 那样一条在天工司之中升起的悬道没入白气之中,其实并不能看见那样一个撑着伞的少年的身影。 只是二人还是长久地看着那里。 “天工司弄明白那柄伞的问题没有。” 柳青河却是突然说起来这样一件事。 宋应新惆怅地说道:“没有,我们缺少了一些好像很是关键性的研究,看来看去,始终如隔云山,不得其解。” 柳青河轻声说道:“看不明白那就算了,也许这本就不是当下的人间能够看明白的。” 宋应新皱眉说道:“什么意思?” 柳青河抬头看着那些穹壁,微微笑着说道:“人间又不是要死了,有些问题,大概确实不用这么急。” 宋应新沉默了少许,看着这个天狱之主说道:“我以为你们对于那样一柄伞下的故事,会很是焦急。” 柳青河轻声说道:“我们何曾急过呢?” 大概确实没有。 可以被少年握住的伞,或许确实没有那么着急。 哪怕是丛刃,哪怕是神河,都是在少年走神之时,提醒着他而已。 这个天狱之主低下头来,倒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说着:“我们其实什么都不急,毕竟,只有我们急,是没有用的。” 宋应新觉得自己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毕竟在这样一些人间大妖面前,哪怕宋应新看起来更老一些,但其实也是年轻的。 只可惜柳青河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到底是急什么。 宋应新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二人一同看向了那些水雾白芒之中。 那里有许多剑光悬垂,分明这是天工司的司衙之地,只是在那样一幅画面之下,偏生玄幻得不像人间。 那样一个撑着伞的少年正在那些白气悬道之上悬剑身周,很是警惕地走着。 但是事实上,那些连柳青河都拦了下来的天工司中所存留的仙气,并未伤到这样一个少年。 哪怕一直到穿过了整条悬道,那些白气也只是温婉得像是许多雪白的鱼儿一样,环绕在他的身周。 南岛看向了自己的神海,神海之中诸多元气孤岛正在飞速地旋转着,吐纳着那些流溢于人间的极为精纯的气流。 这个少年不由得想起了在人间巷子里,那个帝王与自己所说的那些话。 或许这样一个少年的天地根,确实远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大。 以至于哪怕被剑意斩碎了,面对着这样的东西,依旧可以安然无恙的吐纳运转着。 南岛沉默的看了自己神海中的景象许久,而后才将目光落向自己面前的这处断崖。 断崖并不高,只是弥漫着白气,倘若这样一处断崖,并非存在于天工司中,而是人家某些青山大湖之畔,大概会像极了一座缥缈出尘的仙山。 只是天工司中那种来自人间的灯火的光芒,却是将那些缥缈的意味压了下去。 于是看起来很是怪异。 就像卿相骑着飞仙穿行在风雪高山之上去见那个南楚灵巫一样怪异。 有条小道一直通向更高处而去。 南岛看了许久,抬手握住了身旁的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柄剑今日好像一直都有些轻鸣。 少年以为是遇见了人间仙气的缘故,却也没有多想,握住了鹦鹉洲,缓缓穿过那些白雾向着更上层而去。 一切仙气溢流的终点,便是在于那样一处断崖的上层。 用宋应新的话来说,那个来自东海的年轻人,便在那里,替人间迎接着某种更新的东西。 上崖的小道并不长,也没有什么阻碍。 少年很是轻易的便攀登了上去。 只是少年才始走上那样一处崖坪之巅,便怔怔的停在了那里。 白雾的深处,一片光亮,如同万千天光洒落,却只是汇聚在了那一处。 槐都的砥石穹壁并未破。 那些好似天光一般的东西,只是来自那样一个拄着拐杖,被包得像是一个粽子一样的年轻人伸出的一只手指。 指尖万千皎白的光线如同星河一般流溢着。 只是发着呆的又何止是少年呢? 在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或许是将少年当成了某个天工司的司主。 那个来自东海,曾经一梦踏过了天门的年轻人,很是惊叹的转过头来。 “您是天上人吗?司主大人。” 少年撑着伞怔怔的看着那一幕,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 “或许是的。” 年轻人指尖的光线,并非星河,又似乎远胜于星河——那是天工司的世人,所创造的凝练的仙气。 被大刀阔斧地劈开了头颅的年轻人,在这一刻,或许确实看见了来自南瓜外面洒落的天光。 第一百六十六章 早晚便是从早到晚 伞下的少年大概再过多少年,都很难忘记今日在天工司中见到的这一幕。 一个连天地元气都很难感受到的东海年轻人,在被天工司藏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之间便变成了一个足以身承仙气的人。 哪怕他已经在天工司之中见过了诸多神奇的事物,只是当他看见被包成了粽子,看起来很蠢,偏偏又光耀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尤春山时,依旧震撼得无以复加。 尤春山却也是愣神了许久,才意识到走上来的并不是宋应新或者白术他们谁,而是曾经一同自东海走来的那个少年师叔。 他确实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看见这个师叔,但很快尤春山便醒过神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笑着走了过来。 “师叔。” 南岛依旧是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说起,虽然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只是在尤春山身上发生的故事,确实让少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来来回回地看了很久,才轻声说道:“你这是,发生了什么?” 尤春山看着那些像是线条一般流溢在自己身周的白芒,挠了挠头,而后很是诚恳的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就记得那个老大夫举起了斧头,然后我就被砸晕了过去.....不过我倒是做了一个梦。” 南岛挑了挑眉,假如是寻常的梦,大概确实不会让人想要在这样一个时候说起来。 “什么梦?” 尤春山回忆了许久,而后有些迟疑地说道:“我梦见我好像去了天上.....” ...... 柳青河在那里等了许久,在某个少年轻声说着或许是的的时候,这个天狱之主倒是转头看向宋应新,轻声笑了笑。 只是柳青河的这种突然而来的微笑,大概总是让人有些难以安心。 宋应新皱了皱眉头。 “你笑什么?” 柳青河笑着转过了身去,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去。 “没什么,我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宋应新默然无语,只是看着柳青河缓缓离开的身影,却也是狐疑地问道:“你不看了?” 柳青河惆怅地说道:“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我得赶紧去上面看看,看还能不能赶上一些落日余韵。” 宋应新好奇地追问道:“那片落日里难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发生?” 柳青河想了想,说道:“是的,毕竟......” 这个天狱之主回头看着这个中年司主,微微笑着说道:“毕竟这是个天上人的故事。” 宋应新只觉得柳青河在一派胡言,挥了挥袖子,也没有再去挽留这个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守在天工司的大河妖,转回头去,依旧有些惆怅地看着那里。 毕竟柳青河或许可以越过那些水雾看见一些东西,但是宋应新确实看不见。 ...... 余朝云正在小院子里看着那柄天工衙的人送来的打好的剑。 这个青天道少女因为在上面遇见了一些事情,一时间倒是忘了自己还托那里的人帮忙铸剑的事了,直到先前她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院子里抱着一杯枸杞茶的时候,天工衙的人便敲响了院门,将那柄剑送了过来。 这大概让余朝云觉得有些愧疚,毕竟天工司的人向来很忙的,却还要因为自己的一些疏漏,来这里跑一趟。 只是她原本想留着那个吏人喝杯茶,那人却只是匆匆摆了摆手,而后便离开了这里。 确实很忙。 余朝云送走了那个吏人之后,一面想着,一面打开了那个包裹。 外面是用布包着的。 拆开之后,却是一个亮银色的五尺长的匣子。 这显然让余朝云有些诧异。 她大概确实没有想到,天工衙的匠人会把这样一柄剑弄得这么好。 她只是想要一柄剑,但是他们反倒还额外帮她打造了一个剑匣。 余朝云坐在院中回廊边上,很是惊叹地看着手里的剑匣。一如她这些日子所用的那柄天工司的伞一样,这样一处人间司衙打造出的东西,往往精巧而玲珑。剑匣的正面便雕着一些余朝云依照尤春山的那柄木剑上刻的东西描述的画面。 最末端是一条林川里的小路,最上端是一处高崖,而在正中间,便是一片如镜面一般的开合之地。 余朝云摸索了许久,在剑匣的侧面摸到了一个机关一般的凸起,按了下去,在一声极为锵然清脆的声响之中,那一片镜面却是如同对窗一般弹开。 余朝云甚是惊叹于天工司的这般手艺,向着匣中看去,在其中霍然是一柄如水泠泠的长剑,纵使是在槐都之下的这般并不是很明亮的光线之中,剑身之上亦是散发着清冷幽静的光芒。 剑镡之上有着两个字。 春山。 余朝云一直都觉得这两个字,是当初自己突发奇想想要打造的这柄剑的点睛之笔。 这样一柄剑,当然要比那个伞下少年师叔的桃花剑好看得多。 毕竟在剑形之上,是参考的那柄鹦鹉洲。 只是。 余朝云伸手探入剑匣,将这柄剑拿了出来,捧在掌心里不住地端详着。 只是青出于蓝,自然便胜于蓝。 大概那柄鹦鹉洲,却也是比不上这样一柄春山剑了。 当然,也只是在剑形之上。 毕竟那样一柄剑,哪怕余朝云不是剑修,也能够意识到那是极其不寻常的。 余朝云坐在那里很是惊叹地看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这柄出自天工司的剑,哪怕未曾经历过剑修的淬炼,亦是远胜于人间诸多铸剑之地所铸造而出的剑。 毕竟天工司不只是依循古法铸剑。 只不顾这个青天道的少女倒是有些惆怅了起来,在看了许久之后,又默默地将那柄剑放回了剑匣之中。 所以尤春山到底怎么样了呢? ...... 对于世人而言,尤春山的那样一个好似梦境一般的故事,显然是足以令人嗤之以鼻的。 天上有人大得像座山,还抱着一轮月色在湖中睡觉? 他们或许更愿意相信陆小三曾经吃过一口口感绵密的月亮。 尤春山最开始的时候,生怕这个少年师叔也不相信,所以说得很是保守。 只是少年有什么不相信的呢? 尤其是当尤春山说到了那样一个拿着酒葫芦喝着酒的青裳少年的时候。 少年便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南岛坐在这处山崖的崖坪边缘,轻声感叹着说道。 这显然让尤春山有些吃惊,骤然转过头去,却忘记了自己现在是一个粽子,差点给自己扭出了痛苦面具。 偶然捡到黄金万两的人,一下子也不会有着什么豪门风范。 突然便可以在自己的指尖看见仙气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山上人的做派。 东海年轻人依旧像过往一样嘀咕了一声倒霉,而后缓缓回正了自己的脑壳,有些不解的问道:“师叔怎么知道他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少年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变得有些怀念起来,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上方,好像那里是当初那个镇子的某片檐脊一般。 “因为当初他也是这样与我说的。” 尤春山恍然大悟,既而诚恳地说道:“师叔果然还是师叔,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见过那样一个剑仙少年,原来师叔早就见过了。” 只是尤春山说着又神色古怪起来,狐疑地看着撑着伞坐在那里的少年。 “但草为萤前辈不是说过,没有人去过那样一座天门山?” “我不是在那里见到的。”少年平静地说道:“我是在天上镇。” “天上镇?”尤春山露出了很是茫然的神色。“那是什么地方?” 南岛认真的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在梦里吧。” “师叔果然是师叔,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做过那样的梦。” “......” 南岛大概对于尤春山这样无休止的吹捧有些无奈,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尤春山说道:“你为什么老是说着师叔师叔的。” 那个东海年轻人倒是蓦然沉默了下来,低下头去,看着自己醒来的那一刻,曾经流溢着仙光的指尖,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说起来,我其实还是有些踌躇有些怕。如果师叔也经历过,可能会让我安心一些。” 南瓜里的人可能想象过南瓜被劈开的场景。 只是当那些光芒真的从破口倾洒下来的时候,谁又知道在那些惊叹之下,有着多少惶恐呢? 南岛歪着头看了尤春山很久,而后转回头去,平静地说道:“不用怕。”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为什么,师叔?” 少年在伞下伸出了一只手,或许是神海开始涌动,或许是剑意开始躁动,于是有着许多的白芒落向了少年的指头上。 “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尤春山并未在意少年说的是什么,只是渐渐睁大了眼睛,心中想着。 果然师叔就是师叔。 虽然少年指头上的光亮其实远不如当时尤春山指头上的光亮。 只是尤春山却是能够清楚的感受到,在那些白芒之中,有着一些,是属于少年自己的,而非外来的。 南岛指尖的光芒只是出现了一刻,便被少年散去了,撑着伞背着剑,从崖边站了起来,看着身旁的这个东海年轻师侄,认真的说道:“你见山了,尤春山。” 包得像个粽子一样的东海年轻人很是感叹得像是开着玩笑一样说道:“原来只是见山了,我还以为我成仙了。” 南岛静静地看着尤春山,想了想,说道:“早晚的事。” “早晚是多晚?” 伞下少年真诚地说道:“从早到晚。” 拄着拐的尤春山默然无语。 这处山崖间的那些水雾白芒正在缓缓散去——就像话本之中那些秘境被开启之后的模样一般。 其实只是那些被这个突然拥有了很好很好的天地根的年轻人吸引而来的天地元气与仙气正在重新隐没于山崖之间而已。 “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师叔。” 尤春山拄着拐站在那里,很是惆怅地说道。 南岛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尤春山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那只右腿。 “我好像感受不到我的腿了。” 所以少年看见他的时候,他便一直拄着一副拐杖在那里。 这倒是让少年想起了当初与陈鹤说的道人山中清修于是把腿坐麻了的事。 “可能是太久没活动了。” 南岛看着尤春山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没事走两步?”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那我试试。” 于是从早到晚就可以做仙人的东海年轻人,很是认真地松开了拐杖,在那处崖坪上慢慢悠悠歪歪斜斜高高低低踉踉跄跄来来回回地走着。 南岛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或许是山崖间那些白芒弥散的原因,那些原本穿梭于其间的许多被宋应新叫做小东西的剑,亦是缓缓隐入了那些水雾之中,带着迷蒙光芒的天工司的景象,缓缓出现在了少年面前。 悬道之上那个中年司主正与某个老大夫向着这边而来。 尤春山绕着那处并不大的崖坪走了很久,最后很是惆怅地停了下来,看着自己的腿,又看向了少年,说道:“好像没有什么用。” 南岛并未说什么,只是看向了那条通往下方的崖道。 白术与宋应新已经走了上来。 “因为你的身体曾经产生过排异反应。最后导致了一些肌体坏死。” 老大夫虽然依旧板着脸,只是话语里却是有着一些愧疚的意味。 “这是我们最开始没有考虑到的。” 尤春山有些不明所以的摸摸头,问道:“什么是排异反应?” 白术想了想,说道:“就类似于把你的屁股割了,换个猪屁股上来,你的血肉就不肯干,不流到那里去,于是那个猪屁股就坏死了。” 尤春山低头看向自己的腿。 “你们给我换了条腿?” 白术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没有,只是往你脑袋里加了点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 这个老大夫神色严肃地说道:“这依旧是天工司的秘密,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尤春山本来正想问他们当初劈开了自己的脑袋到底干了些什么,听到这里却也只能遗憾地说了一声:“好吧。” 不过大概是瞥见了一旁伞下安静地站着的少年,这个东海年轻人心中一动,继而问道:“不可以告诉我,那可以告诉我师叔吗?” 宋应新瞥了一眼一旁的少年,后者显然也是极为好奇的。 这个天工司司主缓缓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也不可以,天下人在百年内,都不能知道这个秘密。” 南岛挑了挑眉,看向宋应新说道:“为什么?” 宋应新站在那里神色很是平静。 “因为这样一个东西,倘若被世人知道了,整个修行界都会道心破碎。” 大概世人很难理解宋应新的这些话语。 这样一处司衙自道圣的《人世补录集》中得到的某个答案,为何会让整个修行界道心破碎? 南岛与尤春山自然不能理解。 只是宋应新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们自然也便没有问下去。 远处有着一些天工司的吏人正在缓缓而来。 白术让尤春山重新回到了那处琉璃屏障之中。 虽然这个东海年轻人很想出去走走,只是想着自己那条因为排异反应而坏死的腿,不免也多了一些担忧,于是与南岛打了个招呼,拄着拐杖重新回到了那里面躺了下来。 来自悬壶衙的医师吏人们很快便来到了崖上,开始在白术的指挥下,对这个东海年轻人进行着后续的检查与观察。 南岛与宋应新看了少许,便下了崖去。 少年一路上都是有些欲言又止。 宋应新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少年的问题,于是便主动问了出来。 “你有什么问题?” 南岛想了想许久,停在了那条悬道上,回头看着那处在水雾之中平静下来的地底山崖。 “确实有一个,不过想了想,还是不问了。” 南岛转回头来,看着宋应新,认真地说道:“大概是觉得问一个这样的问题,会是对于大人您的侮辱。” 宋应新有些诧异地说道:“什么问题这么严重?说来听听。” 南岛犹豫了许久,而后轻声问道:“尤春山想问大人,您是天上人吗?” 宋应新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大概不能理解为什么二人会有着这样的一个问题。 但这个中年男人还是很受用的看着伞下少年。 “日后有这样的问题,请一定要问出来。” 南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宋应新笑眯眯地说道:“我可以否认,但你不能不问。” 南岛倒是没有想到宋应新的关注点会在这里,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这样一个道理。 世人谁不喜欢得到夸赞呢? 二人在满是水汽的悬道上走了许久,南岛很是认真的问道:“所以大人是不是?” 宋应新很是叹惋地说道:“当然不是,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是天上人呢?我只是一个世人而已。” 南岛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因为当我们面对着那些完全不能理解的事物的时候,也只有这样去想,才能让一些故事合理起来。” 宋应新平静地说道:“只是你们不知道背后的东西而已。” “便是那个不能告诉世人的秘密?” “是的,就像陛下所说的那样,我们......” “可能确实亵渎了大道。” 第一百六十七章 看不见但是听得见 天上的故事当然是看不见的。 哪怕是像陈云溪一样,远走天门之外,依旧也只能看见一些寥落的天上山雪而已。 但人间的故事当然是可以看见的。 只是对于这样一个人间而言,大概天上的故事,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曾知晓的。 甚至于当初秋水下崖之时的动静,都比这样一个故事更为世人所熟知一些。 人间无数草为萤。 只是无人知是草为萤。 或许也确实会有一些在人间山川里走过的人,会想起自己曾偶然见过的那样一个带着酒葫芦的青裳少年。 然而世人一生之中,要遇见太多不相识的人。 谁又会真的将那样一个少年长久地记着呢? 柳青河从天工司走出来的时候,人间暮色已经所剩无几了。 人间依旧忙忙碌碌,踩着落叶霞色,与同路人说着今日的遭遇。 这个天狱之主安静地站在槐都街头,抬头静静地看着那片浩渺如同千万云川的人间。 哪怕是神女从南方消失的故事,也是要在很久之后,才会被人间的风声吹过来。 于是世人心中又会多了一个未解之谜,那个古楚神鬼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来,又因为什么而消失了呢? 其实人间的喧嚣远在人间之上。 世人只能听见零星的一角。 柳青河看了很久,却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 槐都之下的也是,槐都之上的也是。 大概真正好看的,某过于槐都,亦或某些开在角落的小花。 柳青河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却是看见了一些朝中大臣,诸如新任兵部尚书之类的,长街里匆匆向着宫中而去。 这个很闲的天狱之主拦下了一人,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去宫里做什么?” 那名兵部官员行了一礼,匆匆说道:“听说是要着手处理南方叛乱之事了.....” 柳青河倒也没有继续拦着他们。 毕竟这确实是意料之中理所当然的故事。 南方一直处于槐都掌控之外,无非便是因为那样一个自大泽之中走出来的神女而已。 神女惠泽之处,自然令整个人间感到无比棘手。 现而今神女终于与那样一个沉睡千年的剑修去了天穹之上,大风朝的故事,大概也确实应该好好收拾一下了。 不过这大概是和这个天狱之主无关的事,柳青河倒是依旧清闲的,走在渐渐暗沉下来的街巷里,向着远处而去。 在路过当初的巳午妖府附近的时候,柳青河倒是看见了那个去而复返的青天道道人梅溪雨。 这个道人正在那里带着他的无形的镣铐,站在小院子门口,看着那座沉寂下去的府邸。 小镇姑娘留在了镇子里,大概不会再来槐都了,而梅溪雨依旧来到了槐都之中。 人间的故事当然要有始有终的。 梅溪雨的刑期,当然还有一年半。 倘若不是因为某些故事的真相被揭露出来,大概会是两年半。 这样一个日子,未免有些太美了。 “柳大人倒是清闲。” 梅溪雨看着微微笑着晃悠而来的高大黑袍男人,不无感叹地说着。 柳青河听见这一句话,倒是摇了摇头,说道:“只是你未曾看见我忙的时候。” 梅溪雨转头看向那座巳午妖府,缓缓说道:“侍中大人的故事里,柳大人都清闲得很,反倒是我到处跑来跑去,大人有什么忙的呢?” 柳青河认真地说道:“当然忙,你不知道,槐都天狱之中,所有的梨树院子,都是我来打理的。这难道还不忙吗?” 这大概确实很忙。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说道:“其实我倒是可以去帮大人打理一下院子。” 柳青河笑了笑,说道:“白梅溪雨,确实是一个一听就喜欢清静的名字。这件事大概确实适合你,但想想还是算了,免得到时候白玉谣说我瞎使唤你们青天道的人。” 这个黑袍男人摇着头走了过去,只是走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梅溪雨说道:“听说秦初来死了?” 梅溪雨默默地看着柳青河的背影。 事实上,秦初来虽然已经死了,但这大概依旧是不为世人所知的事情。毕竟那个道人没有任何动静地死在了青天道后山。 而身在槐都之中的柳青河却是不知为何,已经知道了这样一件事。 只是这样一个问题既然已经被问了出来,在否认自然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梅溪雨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可惜。” 一如梅溪雨不知道柳青河是如何知道的这件事一样,他也不知道这样一句可惜是什么意思。 所以道人想了想,还是诚恳地问道:“为什么可惜?” 柳青河神色古怪地回过头来,看着梅溪雨说道:“不说可惜,难道我应该弹冠而庆?” “......” 梅溪雨沉默少许,说道:“我以为大人有着什么深意。” “确实有,只不过我不能告诉你。” 柳青河微微笑着,转身离去。 徒留道人一人站在大街上像个傻子一样。 ...... 青天道的人其实有着不少已经离开了那片青山,向着人间而去。 那样一个曾经在青山秋雨小道上见过陈云溪的道人的身份的揭露,自然可以带来许多的东西。 一如当初人间剑宗被岭南之事牵扯进去一般,谢苍生的故事,无疑会让这样一处修行之地,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缓解压力的办法当然也有,那便是将某个东海的道人有着一个儿子的事告诉世人。大概压力便会从青天道落到缺一门头上。 只可惜青天道终究不是人间剑宗。 对错当然就是对错。 谢苍生毋庸置疑,是青天道的道人。甚至于这样一个十九章的起因,与当初青天道的白观风雨之事都脱不了干系。 青天道只能尽可能的去人间追寻着十九章之人的线索,为人间谋定一些安宁。 来自缺一门的道人木摇风站在这样一处修行之地的林道之中的时候,却也是有了一些唯有山间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的感叹。 这个道人在很多年前,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自然是青天道的人。 五十年的岁月,落在笔端的时候,自然是极为短暂的。大概只需要一息,便可以匆匆掠过去。 但是走在那片曾经的青山之中的时候,才能极为真切地感受到那样一段岁月的漫长。 道人惆怅地穿过了山林,停在了山谣居大湖的木桥之上,向着那个正安静地坐在湖畔的素色道裙的女子躬身行了一礼。 “青天....缺一门木摇风,见过观主。” 白玉谣正在那里煎着自己的一些用以安神的药。过往她都是在身后的竹舍之中煎药服药的。 只是大概现而今的人间,这样一个青天道的观主,确实不能像过往一样,深藏于竹舍之中清修静养了。 于是许多事情都来到了湖边。 “木摇风......”白玉谣轻声念着这样一个名字,而后抬头看向了那样一处湖中小桥之上的并不算年轻的道人,眸光里倒是有了些许恍惚,过来许久才轻声说道:“是林师兄的弟子?” 林师兄当然只是林师兄,一个早已经死去的道人,大概也确实没有有一个名字的必要。 于是只是一种怀旧的符号而已。 木摇风低头躬立于小桥之上,轻声说道:“是的。观主。” 白玉谣叹息了一声,并没有再说什么。 师叔这样一个称谓,大概确实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湖中一直沉静了许久,最后在煨药的罐子渐渐散发出一些有如岁月一般清苦的味道的时候,白玉谣才轻声说道:“师兄要你来青天道做什么?” 木摇风低头看着一湖静水,缓缓说道:“师叔说谢苍生之事,首罪在他,观主与青天道不必过多苛责自身,天下能定则定,不能定,便顺应风雨.....” 白玉谣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此事如何罪责在他,缺一门远在东海,人间之事,如何说都应该与他无关。” 木摇风沉默了少许,继续说道:“师叔还说了一句话。” 白玉谣抬头看向那个道人,问道:“什么?” 木摇风抬起头来,回头看了一眼东海,或许是想起了那个在剑伤之下不断苍老下去的道人当初说那些话时的模样,神色倒也变得惆怅起来。 “命运看得太多,有时候都会忘了,其实自己也不过只是一个世人而已。” 白玉谣自然明白卜算子所说的这一句世人是什么意思。 倘若说得更为清楚一些,大概就是,自己也只是一个父亲而已。 养不教,父之过。 大概便是如此。 白玉谣却也是突然想起来了自己的那个女儿。 修行者,好像往往都因为各种各样的东西,很难去做一个合格的世人的父母。 又或者,对于世人而言,这同样是一件很是困难的事。 大概人间很难想象,青天道与缺一门的两位观主,让一个九叠道修来传信,只是为了说一件这样的事情。 只是人间之事,有什么不是大事呢? 白玉谣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我知道了,师兄还说了什么吗?” 木摇风摇了摇头。 “没有了,观主。” 白玉谣默默地看向了槐都方向。 卜算子现而今其实就在槐都,甚至当初前往槐都的时候,他还曾经离青天道并不是很远。 只是那样一个道人并未过来见一见自己的师妹。 或许是见了总容易想起当初观里的那些事情,或许是因为养而不教,以致天下祸乱的愧疚。 总之,道人在那里见了李石,说来一些关于命运的钟声的东西,便匆匆去往了槐都。 一直过了许久,白玉谣才轻声说道:“山里有些枇杷树应该已经熟了,你回去的时候,给师兄带一些回去吧。” 木摇风点了点头,又有些好奇地问道:“师叔当初很喜欢吃观里的枇杷吗?” 白玉谣摇了摇头,说道:“这是师兄离开后,我才在观里种下去的。师兄又如何能够喜欢?只是枇杷润肺,师兄当初受了不少剑意,想来咳得很,吃一些总归有好处。” 木摇风沉默了少许,行了一礼,说道:“观主费心了。” 白玉谣只是伸手揭开了一旁的药罐子,轻声说道:“你可以不叫我师叔了,只是我自然还是要叫他师兄的。去吧。” 木摇风没有再说什么,在大湖小桥之上转身离开。 青天道当然不会与缺一门大呼小叫着因为某个叫做谢苍生的人撕破脸皮。 说到底,这样两处修行之地,其实都是那位人间帝王的修行之地。 大概也只有山河观,才是真正破门而出的人。 ....... 人间六月的故事好像无波无澜地走着。 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有某个六月的某个黄昏里,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发生。 哪怕是东海。 世人只是觉得人间好像曾有一阵风吹拂而过,很是柔和,很是宜人。 而后一切都在暮色里消失殆尽。 蒙着眼睛的白衣剑修安静地坐在东海某处海崖边上,海浪阵阵,一如他神海里的声音一样。 有人当然不会承认忘了这个修了六年道七年剑的年轻人是要做什么了。 但显然有些东西是不会忘的。 按着山河剑坐在海崖之上的剑修,大概确实是人间少有的一种鱼。 去年三月破境入大道,在十二月的时候,就已经五叠了。 现而今坐在海边听人间叠浪之声的剑修道人,大概正在入六叠。 这条鱼在不欺人间年少的岁月里的积蓄,大概远超于世人的想象。 剑上的血色一如白衣之上的血色一样,好像拥有擦不干净了,于是张小鱼也没有再去管它,只是任由着那种色彩长久地留在那柄剑上。 那些都是东海剑修的血。 作为人间十九章之中,行事最为凌厉的一柄剑,白衣当然是要见血的。 天边有剑光而来,带着极为果决的肃杀之意,只是这样一个白衣剑修却是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便任由那柄剑落了下来。 只是那样一柄曾经叫做枸杞现在叫做师兄的剑,在逼近了张小鱼身前的时候,却是停在了身前三尺,不可寸进,只是在那些剑意与道韵的舒卷之中,与那些海崖之下的浪潮之声一同发出很是磅礴的震颤的声音。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白衣剑修才平静地伸出手来,抬手越过了那柄剑上缠绕的剑意,径直捉住了剑身,一切剑鸣,才颇为寥落地沉寂了下去。 就像大浪拍崖,颓然垂落一般。 那柄剑被捉到了身前,在海风里重新发出了另一种意味的悠悠低鸣。 张小鱼静静地听着风声里那柄剑的模样,却是极为平静地笑着。 那种平静的笑意,很难让人看得出这样一个剑修究竟在想着什么,或许是讥讽,或许是遗憾。 “师兄,你已经落在了我身后太远了,你看,你的剑都像是一粒无用的漂浮的枸杞子了。” 这个白衣剑修静静地捉着那柄剑,就像是捉着一粒才始从杯里挑出来的枸杞子一般,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着。 剑修与剑修,当然亦有差距。 于是师兄不如师弟。 张小鱼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于是将那一柄剑随意地丢弃到了一旁,插在崖石上,不住地颤鸣着。 这个白衣剑修握住了自己的剑,在海崖之上站了起来,看着海风,看着海浪,最后看向了东海之上的那片天空。 于是这样一个剑修的耳朵开始淌着血。 风声确实勾勒不出那样一种月色。 只是。 哪怕是张小鱼都未曾想过。 世人看不见的故事。 他这样一个用耳朵当眼睛的人,却是能够看见。 毕竟。 当世人譬如蜉蝣青蝶的时候,那样一个抱月之人醒来之时,眨眼扑流的微风,都浩瀚得如同狂涌。 这个于是这个抬头听风的白衣剑修,耳朵开始流血,脸颊之上开始出现剑痕,一如高天之上,不知几远的那些剑风,无比真切地斩落在了这个剑修脸上一样。 张小鱼满脸血色,然而神色却平静得很,抬手摩挲着脸上的那些液体,轻声说道:“如此之远,如此之快。前辈......” “你确实很该死。” 或许那样一个抱月而眠的剑仙人物,确实是该死的。 倘若人间没有神女,倘若他一念差池...... 张小鱼低下头来,不住地摩挲着手里的剑。 人间是不需要剑仙的,除非那样一个剑仙是一个叫做陆小三的小少年。 这个白衣剑修立于海崖之上,无比平静地想着。 那些从耳畔滴落的血液,正一点点的打在那柄山河剑上,在剑上流行而去的时候,却是留下了一些很是深刻的痕迹,就像这个听着天上剑风的剑修脸上的那些剑痕一样。 他或许都已经忘记了,当初在南衣城静思湖的时候,他其实也问过那个青裳少年这样的一个问题。 前辈来人间,所为何事? 只是那时的白衣剑修,大概远不如现而今这般偏执而癫狂。 以至于现而今的东海剑宗,人人自危,不得不抱团取暖。 只是哪怕东海剑宗不乏大道崖主境的剑修,但这样一个剑修的剑,他们偏偏却挡不住。 或许就像当初丛刃死的时候,张小鱼悲痛地说的那一句话一样。 这个白衣剑修平静地拭去了剑上的血,将手中之剑送往了人间。 “师父,你真的将我教得太好了。” 好到他已经离岸太远,东海剑宗都拦不住他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东海的道人 自剑崖往西而去百里,便是一片遍地剑宗的青山。 因为三月的时候,丛刃与神河的那一战,导致现而今的这片剑宗之中,诸多山川之间,往往残留着许多的剑意。 这或许确实是一件好事。 毕竟两个那样的剑修残留的意境,对于这些剑修的剑意淬炼,自然作用匪浅。 只不过大概现而今的东海剑宗,并没有什么心思去寻着那些散落青山的剑意来淬炼自己的剑与意。 那个叫做张小鱼的剑修的剑,已经在东海徘徊了许久。 世人的目光往往被南方的故事所吸引,只是他们大概忘了,东海也是一片难得安宁之地。 陈青山到东海的事情,人间并没有谁知道。 所以那样一个总是眯着眼睛,穿着一身黑色衣裳的年轻人握着一册书卷走在那条大河边的时候,路上偶尔遇见的一些剑修们大概也只是以为这是一个书生,而不是道人。 自然更不用说与陈青山那个山河观弟子联系起来。 毕竟,谁都知道山河观惹上了流云剑宗,那样一个道人好像也确实没有理由来东海这条大河边。 大河名叫通天河,只是大概并不通天,只是横跨过了半个人间而已,南衣河便是这样一条槐安中部的浩大河流的支流。 整个东海剑宗据青山而建,但也未尝不是环大河而立,是以才会有着诸如惊涛,沧浪这样的剑宗之名的存在。 沿着那一段向着高崖那边而去的大河一路看去,满是剑宗剑坪楼阁,还有诸多自大河上山的登山之梯。磨剑崖倘若不是三千六百丈,大概放到这里来,倒简陋得有些过分。 但正是有人的地方才能够繁华起来。 磨剑崖那样清冷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什么人烟气。 陈青山眯着眼睛的时候,与那些喜欢眯着眼睛笑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他的头会微微向前伸出,表情会有些凝重,手大概还会插在腰上。 因为这个道人生来视力便不太好,如果眼睛里没有道文,大概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这般模样的陈青山,确实很少有人会将他与流云剑宗附近,面对诸多剑修之时,一己之力拔出青山砸人的道人联系在一起。 陈青山在那里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终于站直了身子,把手里的书插到了腰带上,而后在河滩边上俯下身子,洗着手和脸。 远道而来,自然风尘仆仆。 陈青山洗干净了脸,这才感觉舒服了许多,把书卷重新拿在手里,继续向前慢悠悠地走去。 再往前一些,便有了一些与河水一同流去的剑鸣之声, 音声自河畔山中而来,分明才始转过了一个弯去,却好像进入了另一片人间一般。 陈青山站在那里听着那种剑鸣之声,看着那些剑光穿行的画面,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是用坠入凡俗还是用坠入仙家来形容。 东海这些日子死了不少上境剑修,是以这片剑修汇聚之地的警惕性倒是很高。 陈青山才始在那片剑鸣乍起的河边停了一小阵,便有剑光从附近的某座山中而来。 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剑修,大概小道初境,剑意人间青莲境左右,负剑而来,停在了陈青山身前,正色问道:“这位道友从何而来?” 陈青山在那里发着呆,倒是在想着张小鱼好像确实将东海剑宗打得客气了不少。 不过大概这确实不是很礼貌的行为,那名剑修皱了皱眉头,不过看着陈青山那好像有些无神的眼眸的时候,倒也没有觉得这是在轻视自己,只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陈青山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瞳眸之中的光芒渐渐凝聚,好奇地看着面前的那个剑修,问道:“你如何知道我是道友?” 那名剑修瞥了一眼陈青山手里的那卷书卷,缓缓说道:“东海剑修自然也听说过函谷观道典天下篇的名字。” 陈青山默然无语,低头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那本书卷,轻声叹息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 函谷观虽然已经消失千年,只是一些道卷自然没有,除却人间所熟知的‘青牛’与‘人世’,在道门之中,自然还是有着不少古卷流传着,只是都不是原本,只是人世拓本而已。 陈青山手里的这本,便是这个道人在离开山河观前,顺便去了一趟观宗那边,自那里摸来的一本道卷。 毕竟路途遥远,坐在路旁歇息的时候,总要有些东西看一看。 陈青山将手中道卷收入了袖中,重新看向了那个剑修,轻声笑道:“我以为你们只知道说剑。” 那名剑修倒是有些不明不白的问道:“说什么剑?” 陈青山微微一笑,说道:“没什么。” 二人正说着,那名剑修却是神色一凛,回头看向了东面的天穹。高天之上,有着某道剑光灿然而来,没入青山之中,瞬息而回。 只是大概在回去之时,那些剑光之上,依稀多了一些殷红的色彩。 陈青山抬头静静的看着天上的那道剑痕,而后低下头来,看着手背之上垂落的一点血色,轻声说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是谁家的剑修?” 那名东海剑修过了许久,才转回头来,脸色有些僵硬,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东海正在举行一场试剑之约,可能是谁失手了,导致剑光失控了.....” 陈青山当然很清楚那是谁家的剑修。 毕竟自己师弟的剑,没有理由认不出来。 只不过大概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一问,倒是让东海多了一场莫名其妙的试剑之约。 不过想想大概也正常,毕竟这么大一个剑修之地,却被某个不过二十六的剑修逼得狼狈不堪,说出去总归不好听。 哪怕世人心知肚明,嘴上功夫终究还是要硬的。 这倒是让陈青山又想起了留在了观中的那个东海剑修。 明知杀不死,却依旧跟了陈青山许久,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嘴硬呢? 那名剑修大概不想再谈及这样一件事情,收拾好了情绪,正色看着这名不知从何而来的道人,沉声说道:“不知道友来东海剑宗所为何事?” 陈青山听着那个剑修话语里的凝重意味,只是笑了笑,说道:“我有一个朋友,是你东海惊涛剑宗的人,前些日子在流云剑宗那边遇见了她,她一时有些脱不开身,所以托我来东海看看。” 那名剑修狐疑地看着陈青山。 陈青山行了一礼,诚恳地说道:“林梓观,竹枝,山月城天狱竹溪,是我表叔。” 出门在外,身份当然都是自己给的。 至于竹溪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做竹枝的表侄,大概并不重要,毕竟不管是山月城还是林梓观,离东海都是很远的。 这些剑修谁会闲来无事去打听那些清静于人间的道人们叫什么名字呢? 只是那名剑修依旧有些狐疑地看着陈青山,过了许久,才说道:“只是看看?” 陈青山认真地说道:“如果东海剑宗愿意以上礼接待,倒也不是不可以。” 那名剑修默然无语,上下打量了陈青山许久,转身向着附近的一处青山剑宗而去。 陈青山倒是看着那个剑修的背影,继续认真地问道:“是不太方便吗?” 那名剑修远去的身影好像有着抬手握住了身后之剑的动作,最后还是默默地放了下来。 明知故问,大概确实容易挨打。 陈青山握着那卷天下篇,笑眯眯地看了许久,一直到那名剑修的身影消失在了那条青山长阶之中,这才敛去了笑意,沿着大河一路向着前方看去。 那样一剑留下的剑痕,依旧残留在这片东海人间的天空之中,其间的剑意之势,便是陈青山,亦是需要认真对待。 一直看了许久,陈青山才低下头来,沿着大河缓缓走着,自顾自地像是叹息一样说着。 “张小鱼啊张小鱼,你是不是猜到我来东海了?不然.....”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一剑,刚好在陈青山走到了这里的时候,落向了东海剑宗呢? 这或许确实是巧合,或许是刻意为之。 但总之,陈青山见到了张小鱼入六叠之后的第一剑。 很是惊人。 这让这个道人原本有些散漫的心思变得凝重了起来。 师兄不远千里而来,却被师弟打一顿,怎么说,都是一件丢尽脸面的事——尽管东海已经有一个师兄这样做了。 但陈青山与陈怀风唯一的共同点,便在于他们都姓陈。 陈青山惆怅地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放下了这些心思,沿着大河继续向东而去。 东海剑宗自然不是只有河畔有剑宗。 只不过许多青山里的剑宗,被当初洒落的剑光毁了许多,大概也只有这边依旧保留着这片剑修之地一千零三年的模样。 当然,这些都与陈青山要沿着大河走是没有关系的。 青椒的名号自然不是白打的。 他要去惊涛剑宗一趟。 毕竟当初陆小小的有句话确实没说错,虽然没人说不能姓青,只是好歹别人叫青莲青衣青竹,而那个红衣剑修却叫青椒,总归有些不好听。 大概青椒确实不姓青。 ...... 朱鱼死了,但是何榭还在。 惊涛沧浪,都是东海大河之畔的剑宗,所修剑意之道,倒也是颇为相似。这也导致了二者关系向来不错。 那日那一剑落向沧浪剑宗的时候,何榭还曾经出剑相助。 只是大概他们确实没有想过张小鱼的剑已经强势至此,何榭一剑,却是直接被剑意破开,等到这个剑修意识到不对,裹挟着一身剑意去了大河对岸的青山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多年的好友已经死在了张小鱼的剑下。 这大概是第一个死在张小鱼剑下的剑宗之主。 在最初的时候,那个白衣剑修伤势未愈,再加上有着陈怀风同样驱剑阻拦,那柄游走于东海天穹之中的山河剑,并未给这片剑修之地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直到从那一剑开始,一切便变得不一样了。 那样一个白衣剑修带给东海剑宗的压力越来越大。 毕竟谁能想到张小鱼来了东海之后,倒好似鱼入广海一般自在了呢? 何榭负剑皱着眉头,长久地看向那一道才始消失不久的剑痕。 这个剑修其实同样身负剑伤。 只不过因为朱鱼的死给东海剑修敲响了警钟,这些东海剑修在面对那一剑时没有再掉以轻心。 只是何榭还是受了一些剑伤,一道在肩头,一道在左肋,还有一道擦着他的下颌而过。 甚至在惊涛剑宗的剑坪之上,也残留着一道极为深刻的剑痕——那是那样一剑极其贴近人间倏然而过之时留下的痕迹。 虽然那些剑光并非冲着那些寻常弟子而来,只是剑走千里之事,其上的剑意自然是不可控的,惊涛剑宗之中,依旧有着不少弟子伤在了那些剑意之下。 当初王小二愤怒地质问着陈怀风的事,当然不是子虚乌有。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最致命的是,他们对于那样一个剑修颇有些束手无策。 前些日子东海诸多剑宗曾经有着不少上境剑修,追寻着那一抹剑痕而去,只是却在清角城外被那个亦道亦剑的年轻人给打得半死,狼狈逃回了东海。 千里之外不是对手,身前三尺同样不是对手。 东海剑宗的人至此倒是怨恨起了当年的丛刃,为何要收一个这样的弟子。 何榭默默地在山巅之上看了许久,而后目光才垂落下去,落在了在山外大河畔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东海剑修或许不尽认识那样一个山河观的弟子,只是何榭又如何能够不认识。 当初张小鱼还在南衣城,李石也未曾离开关外溪云观,整个山河观之中,便是这个叫做陈青山的人最惹人嫌。 更何况,惊涛剑宗与陈青山,确实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 何榭当初最得意的弟子,甚至还未成长起来,便被这个道人赶来了东海,亲手打死在了那条大河的河滩之上。 那个弟子叫做青团。 后来成了一柄剑的名字。 倘若是往日,大概这样一个道人并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出现在东海剑宗的疆域之内。 只是现在东海人间一片飘摇,那些剑修们尚且未曾自神河与丛刃的剑意之争中缓过气来,另一个蒙着眼睛的白衣剑修便将剑光不停地落向了这片人间。 何榭并不想与陈青山在这个时候翻脸。 毕竟这是在东海剑宗的核心之地,诸多剑宗林立于此,哪怕是张小鱼,也只敢千里送剑,而不敢负剑亲临。 但是张小鱼是孤家寡人,陈青山不是,山河观据说已经与流云剑宗达成了初步和解,那些道人随时可能离开流云剑宗前往东海。再招惹这样一个道人,难免首尾难顾。 何榭默默地站在山巅,看了许久,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干脆转过了头去,没有再去看那样一个道人。 不管他去哪里,只要不是来惊涛剑宗就行。 何榭在山巅剑坪之上坐了下来,如此诚恳地想着。 只是大概人间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何榭在山巅坐了许久,或许是确实好奇那样一个道人来东海是要做什么,于是重新睁开了眼睛。 只是睁开眼的那一刻,这个东海剑修便愣在了那里。 那个带着道卷装文雅书生的道人,正在缓缓地沿着惊涛剑宗的山道向上而来,甚至已经走到了半山腰,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在那里看着惊涛剑宗的弟子练剑修行。 何榭愣了许久,而后在那个道人终于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竖掌与自己行着礼的时候,眸中闪过了一丝怒意。 老子今天打死你们这些山河观的畜生! 这名五叠崖主境的剑修身后之剑骤然出鞘,拖曳着剑风而去,径直斩向了那个站在剑坪边眯着眼睛笑着的道人。 只是那样声势浩大的一剑,惊风惊雨惊山惊涛,唯独没有惊倒那样一个道人。 道人竖在身前行礼的手掌,在那一声剑鸣响彻青山的时候,便已经化作了道诀。 在那些尚未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年轻剑修惊诧的目光之中。 这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道人身周很是迅速地流转着诸多道文,而后尽数没入道人身体之中。 五叠崖主境的剑修全力一剑而来,满山剑意飘摇不止,然而那个道人只是笑眯眯地立于剑坪一侧,向前一指点出。 一剑之势在刹那之间偃旗息鼓。 那柄剑被道人硬生生接了下来,握在了手中。 一众惊涛剑宗的剑修弟子都是怔怔的看着那处剑坪道旁的那一幕。 人间不相通的,何止是悲欢呢? 天赋也是一样的。 百年的故事,人与人之间,当然不尽相同,甚至天差地别的。 满头白发的何榭,倾尽全力一剑,却被那个不到三十的年轻道人这般轻易地接了下来,自然惹尽唏嘘。 至此终于有人通过那身黑袍与极为显着的山河道韵,看出了这样一个年轻道人的身份。 “陈青山!” 陈青山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柄剑,很是惆怅地想着。 难道我不出手,你们便认不出我来吗? 这或许让这个自诩小圣人的道人有些沮丧,只是很快他便重新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看向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一个剑坪之上的成道剑修发出来的声音。 “是的,是我。”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间不姓谢 “个人英雄主义确实是要不得的。东海剑宗现而今大概确实向岭南学得很好。” 陈青山带着那柄剑走上了山巅,停在了何榭身旁,把剑还给了他,而后抬头看向那些从惊涛剑宗之外四处青山之中而来的剑光,很是真诚地说道。 何榭大概依旧有些怒意难遏,接过剑来,顺势便指在了陈青山眉前,冷声说道:“你既然也知道,为什么还要来惊涛剑宗?” 陈青山并未在意那样一柄便在眼前的剑,依旧抬头看着那些自各处剑宗而来的剑光。 “我想我们之间大概有些误会,你可以先与那些别的剑宗的人解释一下,不然到时候真的在东海剑宗打起来了,确实也不太好看。” 何榭并未说话,只是依旧执剑立于山风之中。 陈青山低下头来,看着何榭平静地说道:“青椒在山河观里。” 这样一句话无疑是容易有着诸多猜测的。 青椒为何会在山河观中?她是被抓去的,还是自己去送死的?她已经死了,还是被关在那里? 一直到听见这样一句话,何榭神色终于有了一些惊色,沉默地看了陈青山一眼,而后化作剑光,消失在了山巅之上,没入了青山之上的那些云雾海风之中。 于是满天剑光缓缓消失在了天穹之上。 何榭一直过了许久,才重新落在了青山之中,手中的剑已经送回了剑鞘之中,只是身周剑意流转,依旧随时可能拔剑而出。 这个年岁已然不小的剑修默默地看了陈青山很久,而后缓缓说道:“她为何会在山河观里?” 陈青山将那本书卷垫在地上,而后在山巅剑坪坐了下来,东海不太安宁,吹到这里来的海风大概也带着一些令人不安的味道。 这个道人一面吹着风,一面回想着那样一个东海红衣女子,而后轻声笑了笑,说道:“因为观里的大米饭比东海的好吃,所以她在观里吃我弟子做的饭。” 一个六叠道人,一个五叠剑修,结果在东海山巅之上,说着这样的东西,大概确实很像是在开玩笑,只是陈青山说的确实是实话。 毕竟那样一个东海女子,确实是在山里吃着他的饭。 只是听到这样一句话,何榭身后的剑重新开始散发着凌厉的剑意。 虽然先前那一剑被陈青山接了下来,只是说到底,剑修最大的倚仗,永远是手中剑。 逼得一个剑修点燃神海,哪怕是陈青山,大概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陈青山转回头眯着眼睛看着何榭身后的那柄剑,认真地说道:“我是认真的,如果你不信,日后可以自己问她,看看她是不是说过吃了观里的饭,会让她有着一种快乐的感觉。” 断章取义,节选自不要断章取义。 那个红衣女子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大概陈青山省去了一些很是关键的字眼。 何榭沉默了许久,渐渐散去了一身剑意,看着陈青山说道:“你既然见过了青椒,那便应该知道,她的那柄剑,叫做青团。” 陈青山很是惆怅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是的,所以我其实有些后悔,当初不该选在那个时候把您的那个得意弟子杀了的,只是我那时没有想那么多,弄得现在人间总以为我是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才会让那个东海女子一直跟着我跑了半个槐安。” 这个道人无比理所当然地看向何榭。 “从槐安律法角度而言,我确实是杀人犯,但是我不是花心犯,这一点,我希望宗主还是不要误会了。” 何榭冷笑着讥讽了一声,背着剑转过身去,看着东海那一条滔滔大河。 “有什么区别吗?不过都是畜生而已。” 陈青山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全然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一样。 “做圣人之前,总要先听着诸多诋毁,只是畜生这样的字眼,你甚至还不如那些世人骂得狠。” 何榭沉默了少许,回头看着这个年轻人,大概真的是在考虑着道人所说的东西,过了许久,这个满头白发的剑修看着陈青山无比诚挚地问道:“如果我说我操你妈,算不算老牛吃嫩草?” 这样的言辞,大概远比一句干巴巴的柳青河我操你妈更能激起世人的愤怒。 哪怕是陈青山这样整天无所吊谓地说着各种小神仙小圣人的人,脸上的笑意亦是停滞了一下,满山似有道风起。 只是山风来了又去,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这个年轻人缓缓低下头来,平静地说道:“算。” 何榭静静地看了陈青山很久,转回头去,缓缓说道:“你陈青山确实是个狠人。” 能够徒手拔山,当然不算狠。 二人一站一坐,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一直到海风变成山风吹了一轮又一轮,这处山巅之上的气氛才缓缓平和下来。 “所以你来惊涛剑宗做什么?” 何榭也没有再辱骂这样一个剑修,尽管他确实值得被骂。 但大概骂来骂去,大概也没有什么意义,陈青山依旧是陈青山,他惊涛剑宗也确实很难再让那个被他杀了的剑修活过来。 陈青山安静地坐在风里,看了这片人间很久,而后淡淡地说道:“我听说青椒不姓青......” 这个道人抬头看向那个剑修。 “那她姓什么?” 何榭蓦然沉默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姓谢。” 陈青山脸上闪过了一丝了然的神色。 “哪个谢?” “谢苍生的谢。” ...... 顾文之在镇子里买了一些药,提着那些大包小包的药材,哼着那样一首什么好春光,不如梦一场,穿过了小镇街道,向着山上而去。 路上倒是还遇见了一个少年,很是诚恳地问着鹿鸣在什么方向。 顾文之虽然要忙着回去给自家师父煎药,但还是仔细把少年带到了小镇外,给他指明了方向,而后才在黄昏里回到了观里。 只是在山顶大殿后面的房子里煎好了药之后,却没有在那个熟悉的位置看见自家师父。 那个总是脸色苍白的道人,并没有在那个熟悉的殿阶上坐着看着青山道观。 顾文之有些紧张地把手里的药放在了台阶上,用块瓦片盖好,而后在山里找了许久,最后才在某个师弟的告知下,才得知那个老道人去了陈青山的修行之地那边。 这大概让顾文之很是不解。 陈青山在的时候,你都没有去看他一眼,怎么人去东海了,您反倒要去看看了? 难道您也怕他吗? 这大概是无稽之谈。 毕竟再如何年迈的九叠剑修,那也是九叠剑修,不是九境剑修能打的。 老道人虽然神海之伤多年未愈,但是终究也是乐朝天的师兄,那是属于当年青天道的一代人杰。 顾文之怀揣着不解,一路沿着观中小道而去,最后在那座小道观后面的山崖林后看见了那个站在暮色里的老道人。 林下的道观后面炊烟阵阵,大概便是那个小师侄正在做饭,陈青山走之前还特意找了顾文之一趟,告诉他,假如有人想要欺负张梨子,记得帮他揍人。 顾文之虽然并不喜欢这个曾经的山宗大师兄,只不过说到底,这与那个叫做张梨子的山月城小姑娘是没有关系的事。 是以倒也是应承了下来。 这个年轻道人默默走了过去,站在老道人身后,低头向下看去。 那个小姑娘正在观后的小厨房里系着围裙做着饭——顾文之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倒是有些恍惚。 大概因为在过去的某些年岁里,在那里面做着饭的,是一个眼神有些不太好的大少年。 吃过陈青山的饭的人,自然不止是张小鱼。 顾文之当初自悬薜院被推荐过来的时候,也曾经吃过一段时日陈青山的饭。 大概人生总是这样的。 没人知道再过十年,一切会是在什么样的河流里。 人又何尝不是溪中的鱼呢? 顾文之轻声叹着气,目光向着观前而去——那也是老道人所看的方向。 那里有个正在淬炼剑意的东海剑修,一袭红衣落到了溪畔,好似天上云霞垂落人间一般。 只是衣裳是热烈的,但人却是清冷的。 顾文之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才看向了自己师父,轻声问道:“师父在看什么?” 老道人大概是在沉思,此时倒是有如被惊醒一般,身子还抖动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顾文之,瞪了他一眼。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顾文之觉得自己师父今日的表现有些古怪,联想到他在陈青山走了之后特意跑来这里看着这个东海剑修,这不由得让他产生了一种很是荒诞的猜想,睁大了眼睛,也没有回答老道人的问题,惊诧地说道:“莫非这个叫做青椒的东海剑修,是师父您的私生女?” 老道人大概也是被顾文之这种不切实际的猜想给震惊到了,一时之间一口气没上来,给自己呛得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着。 顾文之被吓了一跳,赶忙替自家师父顺着气,这要是真把这样一个道门大修给气死在这里,他顾文之怎么说也要遗臭万年了。 道人当然是可以被气死的,只不过大概这样的事情并未在这样一座西南道观之中发生。 老道人咳了许久,确实是咳出了一些血色。 不过这与道人身体不好也脱不了干系。 老道人顺过气来的第一反应便是抬起了手,只是看着自家弟子那一副紧张的模样,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垂下手去,重新看向了那边,无奈地说道:“你再胡思乱想什么?” 顾文之理所当然地说道:“师父你不乱跑,我肯定不会胡思乱想。” 老道人默然无语。 顾文之有些好奇地看向了山林下方那处溪畔小观前的红衣剑修。 “所以师父是在看什么?” 道人倒是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世人做了坏事的时候,上下三代都会被挖出来。” 顾文之大概有些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毕竟陈青山当初对于这样一个女子身份产生怀疑的时候,并未与这个看起来有些耿直的师弟说过什么。 只是老道人当然不一样,观主不在,观主的师兄便是观主。 观里的事情,自然瞒不住这样一个道人。 “师父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顾文之认真地问道,甚至还想拿手伸到道人额前看看自家师父有没有发烧。 老道人并未理会顾文之的动作,反倒是轻声笑着,说道:“你觉得这个东海剑修怎么样?” 顾文之收回手去,认真地看了那个溪畔淬剑的女子许久,而后认真地说道:“天赋尚可,大概祖上没什么天赋很好的人物。” 祖上天赋好,那么下一代天赋一般也不会差,一如磨剑崖白衣的那些后人,红衣秋水秋溪儿。 老道人轻声笑了笑,说道:“他祖父是谢朝雨。” 顾文之愣了一愣,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哪个谢朝雨?” 人间当然有很多谢朝雨,哪怕丛刃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在千年里都曾经出现过。不过神河确实没有,世人一般镇不住这个名字。 老道人只是轻声说道:“人间提起谢朝雨,难道还能说道某个村子里种地的谢朝雨?” 顾文之默然无语,过了好一阵,才很是惊叹地说道:“好一个道三代。不过他怎么做了剑修?” 老道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说道:“很多年前,大概也有人这样和你谢师伯说过。” 顾文之挑了挑眉。 “什么意思?” “因为谢朝雨的太奶奶,是人间剑宗阳春剑谢春雪。” 顾文之琢磨了好一阵,才诚恳地说道:“没听说过。” 毕竟那是两百年前的剑宗弟子。 百年世人,当然不会听说过。 顾文之好一阵盘算,心道我自己太奶奶是谁我都不知道了,谁还记得卜算子前辈的太奶奶? 不过顾文之倒是听明白了自家师父的意思。 毕竟谢朝雨的太奶奶是人间剑宗的弟子,但谢朝雨却做了一个道人,大概就像现而今的故事一样。 只是这个年轻道人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明白老道人究竟想说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这里看着。 直到老道人将谢苍生的名字说了出来。 顾文之才终于明白了什么,很是惊叹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观前的红衣剑修许久,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老道人平静地说道:“不然还能是哪样呢?” 修行者当然也是世人,不是无父无母的人,谁家祖坟没冒过青烟呢? 哪怕是妖族,小松鼠也会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在树上蹦蹦跶跶的爹娘。 “只是这件事与她有关系吗?” 老道人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大概也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看看。 “不过听说谢苍生后来也只是在青天道与悬薜院之中,大概确实没有关系。” 顾文之有些不解地说道:“既然没关系,还看什么?” 老道人惆怅地说道:“万一有呢?” 顾文之沉默了下来。 天下万事,说到最后,大概总离不开一个万一。 所谓万一,大概便是命运之外的三尺。 顾文之沉默了许久,站在暮色崖林边,倒是唏嘘了起来。 “难怪入朝为官,要审查三代之人。” 老道人转头看着顾文之,挑眉说道:“你怎么知道?” 顾文之惆怅地说道:“当年我也参加了大风春考的。” 毕竟没有哪条规矩,说青牛院的人不能参加大风大考。 老道人默默地看着这个年轻道人,却也是突然想起来自己这个弟子,以前叫做顾生辉。 “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爹偷过牛。” “......” 老道人其实有些想笑,只是大概便这样笑出来,确实不太好,所以老道人转过了头去,看着暮色不停地抖着肩膀。 顾文之自然心知肚明,于是诚恳地说道:“所以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来了山河观。” 老道人大概笑不出来,回头默默地看着自己这个弟子。 只是不得不承认。 倘若将槐都也算作天下一大势力,那么山河观确实比不上那样一个地方。 晚崖风林沉寂了下来。 顾文之也没有开玩笑,看着老道人很是认真地说道:“但我还是不能理解师父为什么感叹三代之事。” 老道人很是唏嘘地说道:“因为有些事情,其实不止三代,甚至毫无关联的人,因为某些东西,都很容易被牵扯进来。” 顾文之皱眉说道:“什么意思?” 老道人诚恳地说道:“你看我的伤势重不重?” 老道人伤势自然重,不止是因为十二楼的故事。 也有当初青天道风雨的故事。 顾文之诚恳地点着头。 老道人感叹地说道:“因为我刚好也姓白。所以有些人打起来的时候,下手格外重。” 顾文之至此大概终于明白了老道人先前为什么很是惆怅地走着神。 大概也是想起了当年的故事。 “师父与白风雨没有关系?” “大概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关系。” “......” 毕竟天下也不止是白风雨姓白。 白衣也姓白。 甚至在黄粱白河,也有许多姓白的。 “所以当今人间,世人大概最好不要姓谢。” 这大概才是老道人在暮色里所想的东西。 但顾文之想的自然不是这样的,年轻道人看着昏沉的天色,突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老道人神色古怪。 “你去做什么?” “把药重新煎一下。” 第一百七十章 不如再试一次,师兄 青椒姓谢,但是不叫谢青椒,而是叫做谢北北。 这样一个名字显然是有些出乎陈青山意料的。 毕竟已经穿得霞云热烈,活得远山清冷,结果再来一个这样听起来有些可可爱爱的名字,哪怕是自诩小圣人的陈青山,都是坐在那座青山之巅一时无话。 何榭看见陈青山这种神色,倒是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原来你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 陈青山用了许久,才平复了心绪,认真地说道:“因为她和某个人有些相似。年幼的时候还看不出来,长开了,那种模样便像了。” 其实陈青山并未比青椒大多少岁。 只是人间的故事往往都是会有着割离感的。 看着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等过了几年,那些熟悉的久别的人再见的时候,都会满是惊讶——你昨天还是小孩子呢! 陈青山当初杀青团的时候,青椒也确实还只是一个少女。 何榭挑眉说道:“你见过谢苍生?”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见过。” 这个道人转过头去,平静地看向人间北方。 “师兄.....李石虽然比我小,但他确实是师兄,师兄当时以为我眼睛不好,并未看见一些东西,但是你也知道,眼睛不好的人,有时候其实更想看清一些东西。” 于是所有人都以为大少年陈青山,在槐都灯火里迷了眼,但其实他看得很清楚,毕竟,最开始他修行的目的,便是为了看清家门口的青山。 而乐朝天告诉他,要看远一些,要看看人间。 “只不过当时谁也没有在意那些故事,毕竟师兄是观宗的人,那个悬薜院先生想要与观宗接触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哪怕是后来,青椒来到了山月城里,我都没有将那些故事联系起来,我那时甚至还想着,这是一个寻常的无力的世人的爱恨情仇的故事。” 陈青山很是唏嘘地说道:“但我没想到,她背景居然这么大。谢朝雨,谢春雪,很庆幸的是,修行者对于血脉的关系,大概并没有像世人那样看重,不然大概也不知道人间那一座青山,有幸埋了我陈青山。” 何榭默默地站在风里,听着陈青山后面的那一句话,喟然叹道。 “你陈青山是真的脸都不要了。” “我连命都不要了,还要脸做什么?” 山巅沉寂下来,只有大河之声滔滔而去。 “观主在你心中,真的便那般正确?” “不是师父对于我而言便那般正确,而是正确的师父收了正确的弟子,才有这样的故事发生,你看,将你们东海逼得抱团取暖的张小鱼,不照样离经叛道?因为他是错误的人,错误的故事,当初师父便不该从师伯手中将他抢过来,我承认他的天赋比我好,但这依旧是师父一生唯一的一件错事。” 无所吊谓的陈青山,好像永远理直气壮。 何榭也不想与他继续说着这些东西,有些事情,是天下的事,但说到底,终究还是他们山河观的事。 谢苍生的事,才是这个人间需要注意的事。 这个惊涛剑宗的宗主直接岔开了话题,看向东海远方的某片青山——那里已经毁在了剑意之中。 “谢苍生也好,青椒也好,说起来,二人都是我曾经看着在这片人间长大的。” 何榭没有再纠结于与陈青山的那些恩怨,抬手指向那个方向。 “往南面过去,四十里地,有个依据着通天河支流建立的镇子。前些年的时候,还算繁华,毕竟里面不止出了青椒这样一个东海剑宗的弟子,还有一些旁人,在尚剑之地,拥有一些境界很高的剑修,自然是值得世人津津乐道的,不过现在大概你应该看不到了,陛下与丛刃前辈在东海打起来的时候,那些溢流的剑意,毁去了许多地方,运气好的,埋了半座镇子,运气不好的,一个也没有留下。那个镇子虽然运气算好,只是经此一事,却也已经走得所剩无几了。” 陈青山轻声说道:“看来东海剑宗真的尽力帮助过东海人间重建,不然也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何榭回头看向陈青山,不知道这个道人又想说什么。 陈青山只是笑了笑,说道:“我只是想夸夸你们。” 何榭默然无语。 这个道人大有一种让我看看哪个小朋友坐得最乖最端正的姿态,这让发丝已经由灰白向着雪白而去的剑修颇有些不爽。 不过终究确实不拉上东海别的剑宗,他打不赢这个道人,何榭也是没有与陈青山计较,继续说道:“谢苍生当初似乎是被人遗忘在东海的,那时年纪尚小,一个人生活在镇子里,有一次我路过那边的时候,见到了他——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好苗子,只是当时因为某些事情,并未能够将他收入剑宗来。再后来......” 何榭有些感慨,轻声说道:“再后来他便不喜欢剑修了。” 陈青山挑眉说道:“为什么?” “因为东海不知是哪个剑修练剑,失手将剑送往了人间,很不巧的是,将他的妻子杀死了。” 陈青山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命运这样的东西,大概确实是猜不透的。但他为什么还是让青椒来了惊涛剑宗?” 何榭缓缓说道:“他大概都不知道他有个女儿。” 陈青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看来他妻子死的时候,他并不在东海,而是在青天道中。” 何榭轻声说道:“是的。”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人间,说道:“所以后来惊涛剑宗便将青椒收入了剑宗之中。” “是的。” “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何榭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因为我二十多年前入大道,见人间崖主境。” 陈青山神色古怪起来,扭头看着那个站在那里的剑修。 倘若当初陈青山能够在东海,听见这个叫做何榭的剑修与那个叫做朱鱼的剑修很是叹惋地说着青椒回不回来过年的事,大概他会更明白许多东西的情绪一些。 “我可以把故事说破吗?” 陈青山诚恳地说道。 何榭拔剑说道:“那我只能鱼死网破。” 山巅再次沉寂下来。 南衣河上某个小鼠妖曾经质问过一个少年——如果觉得愧疚,那为什么不去死? 答案当然很简单。 贪生。 没有谁心里没有一些愧疚。 但有几个人因为愧疚而去死呢? 何榭执剑指向陈青山。 “青团死了,你山河观势大,我惊涛剑宗可以不与你纠缠。但如果青椒死了,我哪怕是死,也不会让你陈青山好过。”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那柄无比平稳地点在自己眼前的长剑,轻声叹息一声,说道:“原来那个东海女子,最大的背景,反倒是你惊涛剑宗。” 缺一门卜算子是天下三观之一的观主,谢春雪是人间剑宗的弟子。 只是这样两个人,无论是谁,大概对于那样一个已经隔了很多代的女子,都不会有着什么照应的心思。 但何榭不一样。 毕竟,就像他不肯直言的一些东西一样——当年破境的人是他。 无怪乎白发如此之白,也如此之寂寥。 “但人总是要死的。有时候是命运捉弄,有时候是自己找死......”陈青山很是平静地说着。这个道人或许还想说什么,只是瞥了一眼何榭,最终还是给了他一些面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何榭当然也清楚青椒为什么会出现在山河观。 惊涛剑宗里的二人沉默了下来。 一直过了很久,陈青山才重新站了起来,看着那样一条向下而去的剑宗山道,或许是担心这个山河观弟子,张小鱼的师兄,对自家宗主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那些惊涛剑宗的弟子们倒是有不少神色愤慨的带着剑汇聚在那之下,看起来声势颇足。 作为东海剑宗之中有名有姓的剑派,惊涛剑宗大概确实并不能说是人间小修行之地,至少成道小道境的修行者不在少数。 满山剑鸣。 陈青山低头向下看了许久,而后回头看着何榭,轻声笑着说道:“陈青山是陈青山,张小鱼是张小鱼,你们不要把我当成是他。” 这个山河观道人很是真挚地说道:“至少我对于你们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兴趣。” 何榭同样看向了那些剑宗弟子,沉默少许,说道:“你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了然一切的事物。在人间看来,陈青山也好,张小鱼也好,不过都是山河观的一丘之貉而已。” 陈青山沉默少许,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本用来垫屁股的书卷。 事实上,这样一本道卷的全名很是啰嗦,叫做——《庄生·杂篇·天下》。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卷,淡淡地说道:“倘若一定要这样说,其实你我也不过是人间的一丘之貉而已。” 何榭静静地看着陈青山,缓缓说道:“为什么?” “天下无不同而不存,无非大同异与小同异而已。”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 何榭什么也没有再说。 只是那个山河观道人倒是诚恳地看向了何榭。 “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何榭皱起了眉头。 ...... 天下大修之地的境界与天下小修之地的境界大概往往都是不能同语的。 一如秋溪儿曾经说过她也只是崖主境,只是磨剑崖的崖主境,自然与人间崖主境是不一样的。 对于磨剑崖的人而言,能够登临浊剑台的才叫做崖主。 一如当初白鹿境内,同样是六叠剑修,那个曾经于东海修剑的白鹿城主,秦桑,却完全不是人间剑宗六叠剑修山照水的对手。 陈怀风虽然也只是四叠,只是出身人间剑宗,且身怀白风雨的半帘风雨,这样一个剑修自然比那些东海剑修要强得多。 只是说来说去,终究都是不如那一个海崖之上听着人间剑风的白衣剑修而已。 陈怀风沉默地看着自己身前那柄剑光暗哑的剑,在剑身之上,隐隐有着一些印痕,那是那样一个白衣剑修将他的剑还回来的时候,留在上面的。 有些东西,哪怕不说明,其实也可以看得出来的。 比如那些看似不成文字,似乎只是某个白衣剑修随意地敲击的痕迹,却是在清楚地警告着自己的这位师兄——东海的事,你管不了了。 陈怀风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抬手,以风雨剑意覆过了剑身,这才让这样一柄剑重新有了光泽。 将手里的剑重新送回了鞘中,这个剑修大约要好生休养一下,倒也没有继续往东海送剑,只是安静地坐在青山之上,抬头看向了人间天穹之上。 距离当初人间那阵剑风洒落,已经过去了有几日了。 陈怀风摩挲着手里的那柄剑,剑镡之上有着师兄二字。 这是当初在墓山的时候,那个青裳少年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很是感叹地给自己留下的两个字。 时间并未过去多久,哪怕百年世人,也不会觉得一年的时间很是漫长。 只是上面的字迹已经变得有些隐约了。 这当然不是岁月的功劳。 只是说明那样一个剑崖前辈,正在远离人间。 陈怀风默默地看了别无一物的人间天穹,而后神色忧伤地低下头来。 师兄与师兄,当然是不一样的。 青莲与陈怀风当然更是不一样的。 所以前辈。 陈怀风轻声地问着某个已经不在人间了的人。 “究竟如何,才是师兄?” 青山里有着海风,大河里有着剑意,远方有着世人的声音依稀地在人间传递着。 只是唯独没有那样一个握着酒葫芦的青裳少年出现在陈怀风身前,很是感慨地说着当年,说着过往,说着师兄对于师弟的愧疚与怀念。 陈怀风低下头去,默默地垂着泪。 我错了啊,师弟。 倘若一切可以重来一次——曾经无数次的觉得,假如一切重新回到南衣城三月的故事,他依旧会做出那样的选择的陈怀风,在这一刻终于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倘若一切可以重来一次。 他不会再杀了柳三月,也不会再放任公子无悲去探究某个本就是错误的,只会将人向着不见底的河流之中推涌而去的故事。 也许当时的一切不知对错。 但往后的故事,已经证明了,这样一个剑修,或许确实错得很是彻底。 世人也许不会承认一生里犯下的诸般错误。 只是世人不得不承认,这便是他的一生。 陈怀风将手里的剑插在了青山泥土里,而后拄着剑站了起来,默默地回头看了一眼南方。 一切已经消亡的南方。 张小鱼在剑上留下的道海六叠的剑意,确实让这样一个三十三岁的剑修心灰意冷了。 或许枸杞剑,确实做不好一个师兄。 陈怀风默默地想着。 不如回去青天道吧。 只是这样一个剑修才始转回身来,便很是错愕地看见了某两个正在向着这里而来的身影。 一个是道人,叫做江山雪,一个曾经依稀有过印象剑宗师兄——山照水这样生得好看的人,任何人只要见过一眼,大概都很难忘记。 陈怀风大概很难理解为什么这样的两个人,会走到一起去。 这大概就像是南拓的某个世人与北方安宁城的某个世人,两个从未穿行过大泽的人,却因为一个梦,有了一个孩子一般。 事实上,这大概并没有那么离奇。 江山雪当初追寻程露的踪迹而去,那样一个流云剑修最后是逃至了关外,从轨迹而言,确实可能途径过槐都附近。 而山照水当然一直在槐都。 与神河的那场夜谈,世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哪怕是某个伞下少年,也只知道人间剑宗的那些剑修,离开了斜月台,似乎是去了大漠之中。 只是当然不是所有剑修都喜欢去大漠之中的。 青山照水之剑,倘若没有青山,又如何照水呢? 江山雪是在槐都之外的某处青山下遇见的这个剑宗弟子。 彼时的山照水正在那里很是惆怅地叹着气——江山雪虽然并不知道这样一个剑修在叹什么气,但是至少一个六叠剑修的剑意,他还是认得出来的。 一个剑镡之上磨去了剑名的六叠剑修,究竟来自何处,当然不用任何的赘述了。 这个道人当时很是古怪地问着山照水。 “师兄叹什么气?” 这个鬓角有着白发的五十岁的剑修,很是惆怅地看了一眼江山雪,而后轻声说道:“人间没有人间剑宗了,你说我叹什么气呢?” 江山雪彼时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当然不知道在槐都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这样一个剑修,很是遗憾很是惆怅地说着这样的话。 只是山照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青山下拄着剑站了起来,很是认真地看着江山雪。 “所以你如果想做什么,一定要记得一件事。” “什么事?” “趁着自己年轻,趁着自己热血未凉,趁着自己心思不老。不要像某些老剑修一样,活了数个世人的百年,反倒不记得自己也是世人了。” 江山雪觉得这些话语里,有着莫深的隐意。 只是那个师兄什么也没有说。 二人最后结伴来了东海。 江山雪很是认真地看着那个站在无数残留剑意之中的陈怀风,很是唏嘘地说道:“不如再试一次,师兄?” 第一百七十一章 请辞与请死 寒蝉倚坐在迎风楼上,一面饮着酒,一面安静地看着那片天空。 神女已经离开了南衣城的事,自然不可能不被许多人知晓。 瑶姬既然离开了南衣城,也没有回到黄粱神都,那么大概她只能去了天上。 寒蝉浅饮了一口酒,想着那些可能发生在天上的不可见的事情,倒是轻声笑了起来。 这个剑修却是在想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 譬如曾经有人好奇过,迎风楼,摘星楼,为什么要修建得这么高? 寒蝉大概至此有了一个答案。 很简单。 因为离天上更近。 虽然也近不了多少,但是世人又如何知道是否便是因为那更近的数百丈,那些站在高楼里抬头看天的帝王们会知道许多比自己更多的事情呢? 君权神授啊君权神授。 寒蝉很是感叹地想着,小口地饮着壶中的酒。 流云风味的酒虽然只是当初试酿了一些。 但是槐安风味的倒是不少。 尽管陈酒技艺不佳,但至少也比黄粱的苦酒好一些。 大概唯一的不好之处便在于,喝起来有些淡,就像掺了水一样,又或者只是因为年份不够。 这个黄粱的楚王喝得并不是那么尽兴,不过聊胜于无,将手里喝空了酒壶放了下去,唤来了一个近侍,平静地说道:“传令尹来见孤。” 那名近侍应声而去。 年岁已高的令尹大人彼时大约正在楚王殿中会见群臣,处理政务,寒蝉不上殿,自然不代表黄粱诸事荒废,尤其是在丛冉境内,那些巫甲剑修正在与白鹿而来的妖族对峙。 寒蝉偏偏又不设司马,自然兵甲统筹之事,也有了诸多不便。 本就因为老友归去冥河,有些心思哀哀的令尹大人,连日操劳之下,显得更加的老迈了。 是以寒蝉在看着那个许久不见的老大人身子颤颤地走上了这一处百丈高楼的时候,心中却也是有了一丝不忍,站在栏边看了许久,褪下了身上的宽大帝袍,为老大人披了上去,又唤来了近侍,命人在楼中生起了小炉子——毕竟高楼风寒。 寒蝉可以不在乎,但是世人大概不能不在乎。 这位来自流云剑宗的楚王的这些举动,自然让令尹老大人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惶恐,在迎风楼中沉默了少许,而后默默地跪伏了下来。 “不知王上唤臣来此,有何吩咐?” 寒蝉看了令尹许久,而后转回了身去,轻声说道:“起来吧,丛冉战事如何了?” 令尹大人听到了这样一句落在了实处的话语,心思这才稍稍安定了一些,并未起身,依旧跪伏在小楼炉边,沉吟了少许,轻声说道:“并不乐观,白鹿妖族虽然在槐安以南有过数次战斗,再加上渡海而来,难免有些折损,只是丛冉之事,却也不止是白鹿群妖之事,黄粱妖族,亦是应声而起,想来当初幽黄山脉的妖土大妖们,在人间隐匿已久,早已经煽动了境内妖族,先前神女大人仍在黄粱的时候,倒是可以震慑一些,只是王上应该也清楚,人神之间,尚且曾在数千年相亲,但妖族没有,对于神鬼的敬畏,甚至远不如对于那样一个北方帝王的敬畏。神女北去之后,那些妖族便再没了任何顾忌,长此以往,黄粱沦为妖土,或许也只是时间问题.....” 寒蝉眯起了眼睛,他确实从未想过这些东西,一地之事,自然以一地之事而论。 槐安妖事,大约确实与黄粱不同,槐安终究大道兴盛,再加上妖帝神河,人间剑宗丛刃那些人的存在,妖族虽然暴起,但是却也并非全面暴乱。 终究妖族是在那些剑修震慑之下,与人间同流了千年。 但黄粱不行。 哪怕悬薜院亦是人间一大势力,只是终究无法令妖族折服——卿相在北方骂娘,妖族都不听,自然更不用说南方。 一直过了许久,寒蝉才缓缓说道:“齐敬渊他们那些剑渊剑修也拦不住?” 令尹轻声说道:“终究剑势之修,成势太晚,远不如北方剑意之修。” 天下剑意之道兴盛而剑势之道衰落,自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器自然难成。 人间数千年,也只出了磨剑崖木鱼那一个剑势大成之人。 这位南方帝王轻声叹息着,轻拍着护栏,缓缓说道:“所以妖族之事,令尹大人觉得应该如何应对?” 老大人沉默了下来。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当今之计,或许唯有王上亲赴南衣,请神女大人归来,与神都重修旧好,再募巫甲,沐浴神力而去。” 寒蝉轻声笑着,说道:“这确实是一个最好的解决之法,只是令尹大人可能要失望了。” 令尹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栏边的寒蝉,或许依旧以为这样一位帝王依旧固执己见,轻声说道:“王上须以天下之事为重,此一时彼一时,人神之事,未必不能相亲。” 这位来自流云剑宗的四叠剑修抬起头来,看着那片宁静的天穹,淡淡地说道:“倘若神女已经不在人间了呢?” 老大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时隔千年,重新将楚王之名带回黄粱的帝王。 “王上.....此言何意?” 寒蝉微微笑着,转回头来,看着那个一脸错愕的令尹大人,无比温柔地说道。 “神女死了,令尹大人。” 这位年过七旬的大楚令尹如同一个初见人世的少年一般,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吃吃地说道:“王...王上不要....说笑。” 寒蝉敛去了笑意,无比平静地说道:“君王无戏言。令尹大人如若不信,可以去神都寻找三月尹大人。” 令尹这才想起来,这几日他们一直都未曾见到过那个形貌丑陋的柳三月,令尹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悬薜院苏先生死去的那晚。 “三月尹大人为何去了神都?” 寒蝉转回身去,平静地提起了那柄倚在栏边未曾出鞘的剑。 “师弟去年便已经死在南衣城,是神女大人自冥河之中,以神鬼权柄,强行将他留在了人间。神都之中有着诸多神力残余,也只有那里,才能让他在神女离去之后,在人间残存一些时日。令尹大人明白了吗?” 令尹沉默地跪伏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再说。 对于这些黄粱人而言,哪怕当初曾经亲口说着,人间应该是人间的人间,但是说到底,终究在心底,依旧对于那位古楚神女,有着不可放下的依恋情节。 只要巫鬼神教这个名字不曾消亡,在这片大地上延续了数千年的神鬼信仰,便永远不会衰败。 迎风楼上高天之风甚是肃冷。 纵使老大人身披帝袍,身临火炉,却是依旧有如身处寒冬腊月一般不住地颤栗着。 寒蝉握着剑长久的站在那里,看了人间许久,回头看着那个不住颤抖着的令尹,平静地说道:“人神相离,这是当初你们推孤登临帝位之时的选择,事已至此,大人又何故如此?” 令尹沉默了很久,才颤颤巍巍地说道:“世人拒绝人神相亲,只是为了自由,而非真正厌恶那样一种古老的存在,一如古时先祖们虔诚以礼,反复颂唱的那样——吾神吾母吾神吾父。少年时候,不乏因为叛逆破门而出之人,但是王上,有哪个少年,真的会与自己的父母决裂呢?” 寒蝉静静地看了令尹许久,而后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或许大人所言非虚,只是身为一个槐安人——就像当初在巫鬼大河之中,那个南楚巫骂的那一句话一样,槐安是背神弃礼的戎狄。孤并不能理解大人所说的这种情感。” 令尹沉默少许,沉声说道:“神女大人倘若真的死了,黄粱现而今的处境,便有如弃子,需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才能将那些战事平定。” 寒蝉微微一笑,说道:“大人倘若一开始便直言黄粱譬如孤儿,孤又何至于踌躇不解?” 令尹愣了一愣,抬头看向那个立于栏边的帝王,似乎从这样一句话中想到某个极为震撼的可能。 “既然黄粱独木难支......” 寒蝉轻声说道。 “那便还政大风吧。” “不可!” 当这位帝王那句话落下的时候,老大人的话语亦是几乎在同时响起,甚至还要先于寒蝉的话语砸落在迎风楼中。 原本颤颤巍巍,好似命不久矣的令尹在这一刻,却是骤然惊悸而起。 寒蝉转回身来,平静地看着令尹,说道:“为何不可?” 惊悸而起的令尹大人沉默地看着落在了地上的那身白色帝袍,炉子里的火正在飘摇着,有着许多灰烬被风吹了出来,落在了那身帝袍之上,于是像极了一身被遗弃的陈旧的衣裳。 为何不可? 寒蝉的那个问题依旧在令尹心头回响着。 只是或许这位老大人也说不出来为何不可。 一直过了许久,老大人才神色复杂地看向寒蝉,轻声说道:“王上是认真的?” 寒蝉淡淡地说道:“不然我在说笑吗?” 令尹沉默了许久,什么也没有说,重新伏下身去,于高楼之中俯首一礼。 “下臣请辞。” 寒蝉静静地看了令尹许久,转回身去,轻声说道:“自然可以,只是大人请辞之前,还需要帮孤做一件事。” 老大人长久地跪伏在那里,声音哀戚地说道:“王上何必置老臣于死地?” 这位令尹大人自然清楚寒蝉需要他做什么。 一如当初京都之乱之时那般,拟旨,昭告人间。 寒蝉只是平静地说道:“孤乃流云粗人武夫,不善文采,大楚重临人间一趟,总归需要一些体面的落幕,此事倘若大人不做,黄粱情何以堪?” 令尹只是长久地跪伏在迎风楼之上,什么也未曾说。 一直过了许久,老大人才重新抬起头来,神色果决地说道:“下臣,请死。” 这位流云剑修默默地看了那位令尹大人很久,而后蓦然叹息一声,转回头去,看向了那样一座楚王殿前。 思绪似乎又回到了太一春祭之时的风雪长阶。 “阑离确实没有说错,孤家寡人呵孤家寡人。” 这位并未着帝袍的流云剑修闭上眼睛,挥了挥手,淡淡地说道。 “大人去吧。” 高楼之上有苍老而迟缓的脚步声慢慢远去,而后倏然而止。 有黄粱的大鸟飞过了天空。 寒蝉静静地看着某朵在地面绽放的大红色的花朵。 这或许确实让这位帝王有着些许的动容。 但也许更多的,只是让这位帝王,想起了流云山脉夏末之时,一些生长在了那些崖壁间的灿烂的山花。 寒蝉看了许久,才终于缓缓收回了目光,向着假都之外看去,看向了那片曾经在风雪之中拔起,却又缓缓沉寂下去了的神都。 那片神光溢流之地中,有着一个形貌丑陋的道人,在等着寒蝉的剑。 寒蝉看了许久,又重新看向了那片天穹。 天穹之中早已宁静下来,那些曾经洒落人间的柔和的剑风,早已经渐渐平息。 神女大人当然还没有死。 只是寒蝉身为槐安人,自然只能如此去说。 这位在迎风楼喝了许久槐安之酒的流云剑修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剑上似有青火起,轻声说道:“你准备好了吗,三月师弟?” ...... 柳三月正在缓缓穿过那些神力之湖。 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神海之中,那样一位神女留在其中的神力,正在缓缓退去。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或许确实如此。 曾经短暂的强盛过的北方道人,在那日的夜月清辉之后,便无比迅速地衰落下来。 一如烈日当空之时,便已经是垂陨之势。 道人高高低低的走在那片湖畔的道上,在神力开始衰退的那一刻,这个道人便离开了假都,出了城,向着这片由神女在太一春祭之时,牵引冥河而铸的神都而来。 那些神鬼魂灵,依旧有如长夜余火一般,安静地停留在那些神都之中的极为庞大的神柱之上。 甚至在神女消失之后,这片神都之中,依旧有着许多信徒,默默地虔诚地在那里祈祷着。 有年老的人,也有年轻人。 年老的人未必是因为痛苦而来,年轻的人也未必是为了爱情的苦恼而来。 当一切自我无能为力的故事在生命力长久地延续。 大约礼神,便会成为一个长久的不可磨灭的姿态。 柳三月静静地站在那里,越过那些神力薄雾,安静地看着那些虔诚以礼的人们。 这个道人其实很想告诉他们。 神女快要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只是话到了喉间的时候,却又重新咽了下去。 道人想起了在云梦泽边遇见的那个种花的剑修。 也想起了与神女洋洋洒洒地争论过的许多东西。 世人当真不知道,神女垂怜,是一件极为奢侈的,近乎不可能的事吗? 他们知道的。 但是世人依旧有所愿而有所待。 就像..... 柳三月默默地低下头来,想着那样一个一千零三年的春天的故事。 就像某个叫做李青花的姑娘,真的便不知道,那样一个白衣剑修其实确实不会再回来了吗? 这个道人蓦然垂落了几滴泪水。 生命当然是开着花的。 但有时未必是从花茎里开出来的,也会从那些虬结的伤口里。 开出很是扭曲的花朵来。 生命呵生命啊。 柳三月抬手拭干了泪水,抬头静静的看着那些神力之外的天穹。 一切既往,一切不可复来。 生命啊生命啊。 柳三月缓缓地向着这片神都的极深之处而去。 穿过大湖,穿过神光,一如当初某个细雨绵绵的春日的故事一样,道人攀爬着那座高崖。 直到满身泥泞,一如柳三月当初所说的那样,世人在泥泞之中,才会更清楚自己的所想与所要。 于是他们诚恳地索要着。 柳三月有些精疲力尽地爬上了那处神都之崖。 当初的那个撑着伞的黑裙女子已经不见了,某个穿着白衣的模样甚佳的书生也不见了。 崖上落满了人间的尘埃,落叶,还有许多枯萎的花朵。 柳三月站在上面张望着,好像是想要寻找一些东西,好像只是在休息着。 当初那个被瑶姬从岁月里找回来的,变作了她的虔诚的信徒的柳三月呢? 柳三月并没有找到他,于是这个道人很是遗憾地在崖边坐了下来。 其实道人未必不想问一问,当初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那个一刻钟之前的自己,那样虔诚于神女大人。 只是当他抬头看向这片人间的时候,却是蓦然沉默了下来。 柳三月啊柳三月。 你当真不留恋这人间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如果真的不留恋,当初又何必从冥河之中,应承了神女的垂怜,带着这样一副残破扭曲的躯壳,长久地赖在人间呢? 柳三月默默地坐在那里许久,似乎听见了一些声响,从自己的身后而来。 这个道人回过头去,却是愣在了那里。 站在身后的,不是别人。 而是他自己。 那样一个好像已经将自己鞋上的泥泞撬干净了的道人,正用着一种哀怜的鄙夷的目光看着自己——那个目光很熟悉,柳三月当初便是这样看着一刻钟前的,跪伏在神女身前的自己。 柳三月沉默了很久,默默低下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的鞋上干干净净。 而膝头满是尘泥。 道人反倒是笑了起来,抬头看向了天穹,轻声笑着。 “现在,我是您的信徒了,神女大人。” 来自对生命的留恋,对冥河故事渴求再次发生的憧憬。 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呢? 柳三月其实也不清楚。 两个柳三月或许在一同看着天空,也或许在一同看向假都,等待着假都的某个剑修,点燃神海的一剑而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酒里的忘忧之水 左史府位于假都明合坊东面的巷子里,与当初的九司府邸相距并未多远。 那个叫做宁静的少年此时正默默走在巷子里,抬头看着那片人间天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有行人路过的时候,看着这个少年,端详少许,脸上往往都会露出一些很是惊奇的神色。 毕竟左史府少年小吏宁静,因为得罪王上,被人从宫中带了回来,关在左史府禁足的事,这附近的人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人间哪有禁足禁到可以在巷子里闲逛的事呢? 人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于是默默地从少年身旁走了过去。 宁静也没有去管旁人在想着什么,只是安静地在巷子里闲走着,一直到走到了巷子的尽头,那里通往明合坊最主要的一条长街,当初九司府邸,便尽数在这条街上。 少年走到了巷子尽头,没有再走出去,只是抬头看着巷墙角落,某块不知何时新插在巷子尽头那棵树下的石碑,碑上只有三个简单的大字——左史府。 宁静平静地想着,我当然是在禁足。 但是没人说过左史府不能扩建吧。 左史府当然是可以扩张的,只是这样的事情往往需要宫中群臣商议,交由王上裁决。 只不过那个来自流云剑宗的王上一副懒于朝政的模样,大概这样的事情,他确实不知道。 宁静的目光从石碑上移开了去,落在了那一块与石碑平齐的石砖上,而后默默地将自己的双脚挪移着,直到鞋尖与石板线平齐,少年抬起头来,伸手扶在巷墙上,而后将身子倾斜着,探了出去。 明合坊长街倒是宁静得很,比这个少年的名字要宁静得多。 大概那些由九司返古改制而去的群臣们,依旧在宫中殿议未归——楚王不上殿,自然便缺少一些进行最终决策的人,大概许多东西便容易纷争不休。 宁静在那里默默地看了好一阵,倒是有些惆怅地缩回头去,低下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不小心将鞋尖已经抵出了那一块石碑与石板划出的界线来,少年心中有些惊慌,匆匆将双脚往后退了少许,又四处张望了一下,大概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宁静心里才安定了少许。 毕竟终究是一个被禁足的人。 宁静默默地想着,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到左史府上去。 只是少年才始转身,便听见外面的街头传来了一阵很是喧哗的声音,隐隐还带着许多假都行人很是惊慌的叫喊声。 宁静心中闪过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又折回了巷口,把鞋子对齐在石板上,重新扶着巷墙探出头去。 明合坊街上的行人们都是停驻了下来,向着一个方向神色惊异地看了过去。 宁静顺着众人的目光一路而去,终于在原奉常府现而今的令尹府前停了下来。 在那里是两个宫中近侍,有着不少的人围在那里,在府门前似乎停了一些东西,只是宁静并不能将视线越过众人,去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只是从坊中众人那种惊惶错乱的神色里,可以看得出来,大概是发生了什么极大的事情。 那两名近侍大概心中也有些不安,踌躇地站在那里,按着腰间的刀剑,犹豫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令尹大人为国事操劳过度,于今日殿议之时,突发脑疾而亡......” 宁静不可思议地站在巷子里,听着奉常府前传来的那些声音。 这如何可能? 少年心中很是惊诧地想着,下意识地就想走出巷子,穿过那条长街,去令尹府前看一看。 只是才始抬起脚,便又瞥见了那一块刻着左史府的石碑。 宁静重新放下脚去,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这个少年弯下腰去,将那一块只是粗浅地埋在树根附近的石碑用力地拔了出来,而后将那块带着泥土的石碑夹在腋下,匆匆向着令尹府前跑去。 随着近侍的那些话语落下,整条长街都沉寂了下来,大概当初巫鬼道与悬薜院在坊中角力之时,都没有这样沉寂,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种好似听见了什么极为荒谬的事情一般的神色。 宁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才会让众人脸上有着这样的神色,夹着那块石碑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那座府邸前,用力地挤开了那些围得水泄不通的人们,挤到了最中间。 这个左史府上的修史小吏,在看见府前的那一幕的时候,却也是瞬间睁大了眼睛,无比错愕地看向了那两个按着剑的宫中近侍。 ...... 一个世人从百丈高的地方摔落下来,会变成什么模样? 假都的人们大概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听说当年李阿三对黄粱发动战争的时候,曾经让人从幽黄山脉跳下来,凭借风力机括与道门术法,飘向墨阙城关之后。 那时便有不少兵甲因为机括失灵,坠落下去,连尸体都找不到。 幽黄山脉两千多丈,自然很难找到尸体。 但是对于百丈的高度而言,或许还是能够将那些摔得四分五裂的尸块找回来的。 ...... 摆在令尹府前的,是一团被强行收拢起来的烂肉与碎裂的骨头。 那些东西究竟是不是令尹大人,还需要另说,只是..... 只是一如所有人所惊错的事情一般。 谁家脑疾,会让人暴毙成这副模样? 所有人的目光在沉默里落在了那两个将这些东西带回来的近侍脸上。 二人很是紧张地按着腰间的剑,默默地看着那些明合坊的行人们。 黄粱陪帝失势千年,有时候对于假都之人的影响里,远不如九司,是以二人哪怕是当今楚王近侍,站在明合坊之中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底气。 目光无疑是有力量的。 二人好像看见了口诛笔伐这样四个字,变成了一种字面意思上的东西,化作刀剑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犹豫了很久,那两人才轻声说道:“是王上让我们这么说的。” 腋下夹着石碑的少年在听见这句话的一刻,便蓦然转过头去,看向了那片假都以北的皇宫。 神色里大概满是惊悸之意。 ...... 宫中酿酒之事,其实算不得小事,此事归于新造尹职权之下,在陈酒给寒蝉酿出了一些好酒之后,那位楚王甚至还将皇宫南面的落星殿送给了他们,专门用来进行酿酒事宜。 当初阑离其实也经常饮酒,只是大概没有寒蝉这么阔气。 只是落星殿虽然被送给了这些酿酒的匠人,他们倒也没有真的将这样一处早已作用不明的大殿用来酿酒,只是在附近修筑了一些小院子,用来进行酿酒之事。 然而这样一处大殿附近,还是飘满了那种酒糟的味道。 因为在尝试着槐安酿酒之法的原因,这些味道大概确实说不上有多好闻。 陈酒正在那里研究着一些酒酿之事的时候,便听见院外来了一名近侍,二人曾经说不上有多熟悉,只是终究是打过照面的。 陈酒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起身迎了过去。 那名近侍的神色很是复杂,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陈酒,而后轻声说道:“陛下让你送酒过去。” 陈酒犹豫了少许,小心问道:“是要何种酒?” “何种酒都行。” 陈酒有些摸不清那位陛下的意思,本欲再追问少许,只是目光却瞥见了那名近侍衣角的一抹血色。 这让这个曾经的阑离近侍心中瞬间升起了许多警惕的心思,沉默少许,这位近侍默默地行了一礼,轻声说道:“下臣稍后便为陛下送过去。” 那名近侍什么也没有再说,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这片酿酒之地。 陈酒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名近侍远去的背影,转回头来的时候,便发现宫中酒正正站在自己身后。 “你也看见了那一抹血色了?” 那个酒正低头看着陈酒缓缓问道。 陈酒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是的。” 二人站在那里沉默着对视了很久,那名酒正伸手探入了袖中,摸出了一个很是简朴的小瓶子。 陈酒默默地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这是什么?” 酒正平静地说道:“忘忧水,世人饮之可忘前尘之事......” 陈酒自然清楚,自己并没有什么需要遗忘的前尘之事,在犹豫了少许之后,这个酿酒小吏缓缓问道:“若是王上饮之呢?” 酒正并未回答,只是将那样一个小瓶子递到了陈酒怀里。 陈酒心中很是惶恐地握着那样一个小瓶子,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其实这样一个近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那样一种血色,让这个曾经从风雪京都的故事里亲自走出来的近侍心中有着许多不安的恐惧。 “如何是忘忧水?大人又是如何得到的这些东西?” 那名并不知名的酒正回头静静地看着那个曾经的近侍,轻声说道:“左史府送来的。” 酒正神色平静,继续说道:“你也不用担心这些东西会被王上发现......” 这个大人转回头去,很是平淡地说道:“事实上,从你给王上送去第十壶酒的时候,那些酒水里便被我们加了这些东西。” 陈酒错愕的站在那里。 他大概从未想过只是因为自己在看见了那抹血色的一刹犹豫之后,许多故事便这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陈酒低下头来,默默地拔开了手中的那个小瓶子的瓶塞,只是这样一个近侍却是愣在了那里。 瓶中好像只是一些并不如何清澈的河水而已。 他嗅来嗅去,也没有嗅到什么别的味道,只是陈酒并不敢真的去尝一尝。 在犹豫了许久之后,陈酒还是默默地离开了这一处。 ...... 那壶酒送来的时候,并不算太晚,也算不上太早。 陈酒端着酒在暮色里走上迎风楼的时候,便看见那一身洒落在地上沾满了炉火尘灰的帝袍。 寒蝉手中握着那柄并未出鞘,但是隐隐有着剑火自鞘中吞吐而出的剑,正安静地站在高楼边,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陈酒身子微微颤抖着,站在楼心之中,轻声说道:“王上,酒来了。” 寒蝉头也不回地站在那里,平静地说道:“今日是什么酒?” 陈酒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先前的那些槐安之酒已经被王上饮尽,新的酒还未酿出来,是以这是黄粱苦芺酒。” 寒蝉并未说什么。 陈酒犹豫了少许,走上前去,在那张楼中矮桌前跪伏下来,取来了酒杯,在其中倒了满满一杯。 寒蝉听着身后的那种倒酒的声音,不知为何,却是轻笑了一声,握着剑转回头来,看着这个曾经在阑离与自己之间,选择了自己的原宫中近侍。 “你今日好像有些紧张。” 陈酒手中的动作一颤,却是差点将那杯酒打翻了过去,好在终究是宫中之人,反应却也算是迅速,他匆匆将酒杯扶住,又放下了酒杯,仓皇地跪伏下来,匍匐在那个早已熄灭,只有一些余温的炉子边。 “王上恕罪,先前下臣见到昔日同僚衣袍之上有着血色,因为担心王上有所意外,是以一直有些心绪不宁.....” 寒蝉静静地看着那杯酒,又平静地转回了身去,缓缓说道:“当今黄粱,谁能让孤有所意外?” 身为来自流云剑宗的四叠剑修,在悬薜院北去,剑渊枯守丛冉,巫鬼道亦是未曾出现在假都的人间故事里,大概确实有着无人能够让自己有所意外的实力。 陈酒轻声说道:“看来是下臣多虑了。” 寒蝉平静地站在风里,轻声说道:“下去吧。” 陈酒抬起头来,犹豫地看着那位不着帝袍的楚王许久,最后还是将喉中的一些话语重新咽了下去。 “下臣告退。” ...... 腋下夹着石碑的少年默默地走在假都长街之上。 人间夜色快要落下了。 宁静抬起头来,看着那些在昏沉的暮色里逐渐变得浓郁的长街灯火。 天色暗淡了,灯火自然便明亮了。 那些灯火照落在少年眼眸里的时候,或许也是格外明亮的。 宁静的少年眸中的光芒像是湖心之月一般,濯濯如水。 这个在左史府学习修史的少年一直看了很久,才终于低下头来,没有在意那些在灯火之下很是诧异地看着自己的那些行人。 这个人间太多的故事,当然是与世人没有关系的。 倘若不是这个少年因为曾经与那位楚王一同在悬薜院中待过,大概那些事情也不会与他有关。 修史的人有时候确实容易有着更多的更为澎湃的情感。 沉浸在那些岁月里的只言片语的时候,往往容易生出一种很是强烈的自豪感来。 宁静或许便是这样的。 所以这个少年曾经数次,借着与寒蝉的那些过往的交集,走入宫中,与那位王上说着许多的劝诫之语。 只是大概一如柳三月所说那样,他们在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所托非人了。 寒蝉从来便不是古楚的帝王,也不是黄粱的帝王。 他是在某个故事里,偶然闯入其中的一个错误的选择。 宁静夹着刻着左史府的石碑,默默地在长街上走着。 这依旧是禁足的。 毕竟他始终保持着左史府三个字在自己身前,以至于将那些石碑底部的泥土都夹在了自己的衣裳之上。 左史府有多大,少年就能走多远。 这是当初他被带回来之后,问着大人之时,那个并不知名的左史大人所告知的事情。 于是左史府的石碑便被插到了巷子外面。 当然,现而今大概要插到宫中去了。 这让宁静有时候有一种,自己成为了规则大盗的感觉。 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宁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看见过这样一句话,应该是在悬薜院中的时候? 宁静有些犹豫地回忆着。 少年虽然当初被分配至了假都悬薜院的青牛剑院之中,只是有时候去文华院食堂吃面的时候,便会听见那些文华院的学子们在诵读着一些东西。 应该是来自青牛五千言吧。 宁静有些不确定地想着。 毕竟他也没有读过,也有可能是来自别的书卷。 但他只听过青牛五千言,并不知道,其实诸多道门典籍,不止是青牛院在学,文华院同样在学。 不过这些大概并不重要。 宁静默默地想着那句话。 被禁足在左史府,却夹着石碑走到了宫门前的少年,大概确实是并与仁义而窃之的人。 宁静在宫门前停了下来。 那处宫门前早已就站着一个大人,一旁有小吏跟随着,拖着一些笔墨之类的东西。 那是左史府的左史大人。 作为殿中言官,自然需要如实地记载着关于这片人间的诸多事情。 宁静默默地走了过去,看着那扇大开的宫门前的左史大人,而后将腋下夹着的那块不算太大的石碑拿了下来,在宫门前的石板上立了起来。 “大人。” 这个左史府修史小吏端正地行了一礼,从腋下倒是有着一些尘泥簌簌地落了下去。 左史大人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宁静,微微点了点头。 而后转回头去,依旧安静地在那里写着许多东西。 宁静并没有去看,因为有些东西他本就知道的,有些东西,甚至是这样一个修史的少年提出来的。 譬如酒中的忘忧水之事。 所以他只是在那里张望着那条宫门之后的宫道,看了许久,而后轻声问道: “其他大人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离世人三尺的一剑 其他大人在哪里,大概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他们当然可以如同左史大人一样,站在宫门前,准备记载着许多的故事。 也可以躲在暗地里,去看着他们这些世人对于那样一些四叠剑修的楚王所谋划的一些事情。 令尹大人的死便是今日正午之事。 那样一个明明都摔成了肉泥,却被告知人间是突发脑疾而死的老大人的故事,确实让这样一些臣子们心中产生了一种很是荒唐的念头。 只是有些故事自然不是因为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而来的。 他们或许更早一些。 譬如从某个少年看着那位帝王,产生了诸多失望的情绪开始。 宁静默默地站在宫门前,看着那个奋笔疾书的左史大人,轻声说道:“大人如实记载了所有事情?” 左史伸手将手中墨水干涸的笔伸向了一旁吏人,那人将砚台之中的墨汁递了过来,重新沾满了笔锋。 这位大人继续写着。 “是的。王上知道的,王上不知道的,当然一切都写了进去。” 少年眸中倒是闪过了一丝很是激动兴奋的光芒,这与这样一个少年宁静的名字与宁静的行事风格显然有些不同的。 或许那些东西确实是足以令一个这样的少年兴奋到悸动颤栗的事情。 “我以后会青史留名的,是吗?” 左史大人的笔锋压在了书册上,停顿了少许,才重新重重的将那一笔写了下去。 那是水字的一捺。 前面两个字,是冥河。 忘忧水是冥河水。 忘忧水当然是冥河水。 那样一条悬于人间之上的大河之中,有着极为浓郁的冥河之力。 大概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世人在往返上下人间的过程之中,不为前尘所叨扰。 “人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下臣以冥河之水毒杀君王。” 左史平静地记录着那些事情,淡淡地说着。 “或许确实会青史留名,只是未尝不是遗臭千年。” 宁静身为左史府修史小吏,自然也清楚这些东西,但这个少年只是依旧轻声笑着站在那里。 “让一个槐安人做黄粱的帝王,而这个槐安人却只想着将黄粱并入槐安,这大概才是对于黄粱历史的一种亵渎。” 宫门前很是宁静。 大概就像当初某个叫做李青花的姑娘,很是惊叹地站在这座南方都城之中想着的那句话一样——张小鱼,你看,这里都是黄粱人。 张小鱼是否会嗤之以鼻地说着黄粱不都是黄粱人难道还是槐安人吗这样一句话尚且不得而知。 但是那句话无疑是极为客观诚恳的。 黄粱当然都是黄粱人。 哪怕世人生活在大风朝千年,黄粱也不会将自己当成槐安人。 大泽横亘,两地割据,这样两片大地,自然很难真正地同化为同一种人。 是以北方大道兴盛,悬薜院亦是尝试以文化之天下,然而这片大地上,最为古老的信仰,依旧是巫鬼神教。 他们依旧自认为是神鬼子民,而非那位妖帝陛下的子民。 哪怕是令尹,在面对着神女归天的消息的时候,亦是产生了极为惊悸的神色——就好像,就好像当初诚恳地推翻神女所选择的楚王的那些人,从来不是他们一样。 有些故事,在血脉里的传承,自然是不可忽视不可磨灭的。 “如果王上没有受到冥河之力的影响,那么今日假都,不会有任何臣子活下来。” 左史并没有在意少年的那些慷慨的言辞,只是平静地不无凝重地说着。 宁静沉默了少许,静静地看着左史,轻声说道:“所以大人千万要记载得真实一些详细一些。” 史书是给后人看的。 对错与否,也是后人才能知道的。 这大概便是无论南北,人间史官一职都是自古老之中沿袭而来的原因。 左史并未说什么,依旧在那里认真地写着。 或许已经写到了今日令尹之死了。 楚新历元年,王不事朝政,长饮于高楼,令尹闻召往,坠而亡..... 宁静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长街灯火却是突然飘摇了起来。 这个少年回头看着那些街头的被莫名而来的风吹得招摇不止的灯笼。 少年虽然不是什么修行者,只是终究在剑院之中待过一些时日,也算有些见识。 宁静看了许久,转回头来,轻声说道:“王上似乎在拔剑。” 那是剑风剑意落向人间的征兆。 左史大人手中动作一滞——世人或许在千百年后,会看着那一笔着墨极为浓郁的史册原稿,猜想着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倘若是我发现,自己突然中了什么很是离奇的古怪的毒素,同样也会愤怒地想要拔剑杀人。” 左史缓缓说道,又继续写了下去。 宁静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大人写快一些,不然可能到时候来不及写完了。” 左史平静地点着头,一旁的吏人重新将墨汁递了过来。 那个少年弯下腰去,重新将那块石碑捡了起来,夹在臂弯里,向着宫中而去。 少年当然依旧是禁足在左史府中。 只是今日的左史府大概大得很,一直从明合坊到了皇宫之中。 ...... 那些黄粱的苦芺酒的味道,也与往日的有些不同。 这让寒蝉突然想起了当初自己第一次穿过大泽,来到墨阙城关之内的一处幽黄山脉之下的小镇时候喝到的第一口苦芺酒的味道。 冬雪时候的苦芺酒,哪怕热过了,总归还是有些又苦又寒的味道。 但那时的酒与现而今自然是不一样的。 不止是第一次见到风雪覆过山川的感受。 而是酒里有别的东西。 寒蝉静静地看着那只酒杯。 又转头看向了在暮色宫道上踟蹰而去的那个酿酒的近侍。 这个帝王沉默了很久,将那一壶酒拿了起来,送到唇边饮了一大口。 寒蝉当初喝着那些槐安之酒的时候,所感受到的大概并非虚假。 酒里确实掺了水。 只不过并不是人间的水。 而是冥河的水。 当寒蝉注意到了这些东西的时候,再次喝下的那一口酒中的意味,便无比清晰而鲜明了。 这也不是寻常的流在人间的冥河水,而是极其靠近幽黄山脉深处的那种冥河水。 世人往往用着忘忧水来称呼,尤其是在槐安。 当年槐帝陛下极其喜欢喝着这种忘忧水。 只是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一个叫做姬无胥的帝王。 那个帝王一生只怕两个人,一个叫做李二,一个叫做青衣。 所以他可以将冥河水当酒喝,但寒蝉显然是不行的。 所以这个帝王在那一口酒落入腹中之后,很是清楚地察觉到了那种极为浓郁的冥河之力向着神海而去的侵蚀之意。 至此这个从未想过这些东西的流云剑修,才发现神海之中的剑意都已经被蚀化了几分。 于是这个剑修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当初南衣城某个道门大修闹出的笑话。 能够一拳打死一个灵巫的白衣大妖,却因为神海被冥河之力侵蚀,差点死在了幽黄山脉的高山风雪之中。 不论是剑修,还是道修,亦或者曾经的佛门,所修的自然都是天地元气。 唯有巫鬼神教的人不一样,他们所修行的,是冥河之力。 那是一种与天地元气截然相反,有时候甚至势同水火的东西。 寒蝉平静地放下了手里的酒壶,看着那些犹如跗骨之蛆一般,向着神海而去的冥河之力。 这个流云剑修终于想起来了一件事。 他不是在槐安,而是黄粱,冥河便悬在头顶。 所以这片人间如何会没有能够挟制他的存在呢? 寒蝉觉得有些醉意上头了。 所以这个剑修扶着了手中的那柄剑,拄剑立于高楼栏边,举目向着暮色昏沉的人间长街看去。 他看见了那个将石碑夹在了臂弯里的少年,正在默默地穿过人间升起的灯火,向着皇宫方向而来。 这个流云剑修拄剑而立,却也是不得不感叹了一声。 “好一个黄粱的少年。” 寒蝉承认,他一直对于那些黄粱巫鬼道之人抱持着戒心,也对那些正在丛冉的巫甲与剑渊剑修抱持着警惕——神光之下,世人自然无比强盛,而剑渊,齐敬渊当初的赴死剑诀,无疑给了这个剑修极为沉重的教训。 他甚至想过,黄粱的这些人会暗中前去南衣城,将悬薜院的那些修行者请回来。 只是上面的那些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 于是那样一个少年并不隐晦的一些举止,却也因此被这位帝王所忽略了。 左史府一直大到了皇宫,寒蝉才终于意识到了许多东西。 这当然不是左史一人能够决定的事情。 寒蝉从来都不是什么合格的帝王,甚至作为一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他在宫中也只有柳三月这个道门师弟可以多说一些话。 至此他才明白了那样一座楚王殿中许多暗地里涌动的故事。 寒蝉不愿意做黄粱的帝王,于是那些臣子大概也不会愿意去承认这样一个来自槐安的剑修。 这个带着那种来自冥河之水的醉意的帝王在感叹了那一句之后,神色却也是渐渐冷了下来。 确实是愚民,确实是蠢货。 阑离当初一点都没有骂错。 只是寒蝉却也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人间群臣,又如何能够是蠢货愚民呢? 只是他们不知道人间的许多高层的故事而已。 纵使是寒蝉,也只能通过那些蛛丝马迹,猜到了神女已经不在人间。 那些楚王殿中的人,又如何能够知道? 他们或许依旧坚定地反对着神女治世,却诚恳地借用着那样一个古楚神鬼带给北方的威慑来做着诸多的春秋大梦。 想到了这里的时候,寒蝉脸上的神色却也是渐渐由冰冷变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好似讥讽一般的笑意。 “神女已经死了,宁静。” 寒蝉很是讽刺很是哀怜地笑着。 这个剑修脸上的色泽有些苍白,却也有异样的潮红。 冥河之力对于任何一个槐安修行之人,都会带来极为沉重的伤害。 寒蝉在皇宫之中,不知不觉间饮了这么多的冥河之水,在发现的那一刻,那种创伤自然已经深入骨髓。 所以这个帝王笑着笑着便开始咳嗽起来,拄剑立于高楼栏边的帝王,咳出了许多的血色来。 落在那些栏边,像极了许多烧焦了红色布幔——既红也黑。 就像是某个搭好的戏台子,最后却突然起了一场火,于是一些咿咿呀呀的唱腔,最后都在那些布幔烧焦的气味之中,化作了一场闹剧收场而去。 这大概确实是一场闹剧。 寒蝉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手中那柄点燃着青火的剑。 人们有时候确实会忘记了。 这样一个剑修,只是因为收了某个道人两万贯,前来黄粱杀死另外一个道人而已。 谁会想到这个一个杀手,最后会稀里糊涂的变成了一个帝王呢? 这或许也有着当初寒蝉自己被自己所见的一些东西所打动的缘由在其中。 也许直到现在,寒蝉才终于明白,黄粱人所心心念念的人间,与自己所理解的,大概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目光被大泽隔绝了,从来都看不了那么远。 但曾经的虔诚与热忱自然也是真的。 只是天下大河从来不同流而已。 寒蝉咳了一些血色,又平静地抬手擦拭着唇角。 身为一个杀手剑修,受伤当然是家常便饭的事。 高楼渐有冷风起,这位帝王静静地俯瞰着这座位于人间南方的都城,人间灯火很是繁盛。 那些世人们或许并不知道今夜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发生。 寒蝉握着手中的剑,剑上青火开始跃动了起来。 从下午的时候,那些剑火便起了,只是直到如今,才终于有了一些点燃夜色的势头。 这一剑可以落向神都,也可以落向假都。 对于寒蝉而言,这自然是没人能够阻止的事。 天下一念之事,又何止是磨剑崖之于人间呢? 只是寒蝉看了许久,目光终于还是离开了这片都城,远眺向了假都之外,那片神光渐渐喑哑的神都。 那样一个坐在神都之中等待着的道人,大概不会清楚假都之中的那些故事。 所以他也不会明白,这样一个带着痛苦站在风中的帝王,在那些无比冰冷的心思之中,经过了多少的纠结,才会选择了没有去看假都。 就像寒蝉曾经总是看着那个形貌丑陋的道人说着可惜一样。 柳三月如果不去大道看看,大概确实是很可惜的事情。 所以这个剑修最后还是放弃了那些对于那个少年与少年背后的诸多臣子的愤怒。 站在宫门口赶着时间,记录着人间这个故事的左史大人确实没有猜错。 冥河之水虽然不至于对于这样一个剑修没有作用,但是也没有他们所设想的一样,能够轻而易举地将这样一个剑修毒杀在宫中。 寒蝉将手里的剑鞘立在了高楼栏边,那些剑火跃动而起,无数剑意元气随着这个剑修握住剑柄的那一刻,一同落向长剑之上。 只是四叠的寒蝉,倘若想要替柳三月斩断那些神力的束缚,除却点燃神海,没有别的选择。 那个少年已经走在了宫道之上,臂弯里抱着石碑,正在诚诚恳恳地向着迎风楼方向而来。 寒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目光只是落向了自己身前的那柄将要出鞘的剑。 有青火在寒蝉的衣袖之上蓬然而生,继而极为迅速地蔓延向整只手臂。 那是来自点燃神海的过程中,外泄的一些火焰。 天工司曾经无比感叹地评价过剑修点燃神海的剑法——这是极富有想象力与现实客观性的剑法。 剑修们或许并不知道,点燃神海的做法,究竟蕴含着什么天下至理,与道圣所阐述的缺一粒子究竟有着什么关联。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是天工司研制出混沌机的先驱。 夜色之中剑火迸发,一切天地元气汇聚而来,凝于一剑之上。 寒蝉面色苍白,唇角有着血色流溢,只是神情却无比平静。右手倒执长剑,平静地向上提了一寸。 无数剑风剑意吹向人间。 整座假都灯火招摇——那些茫然的世人们抬头看向这样一场大风的时候,或许终于意识到了今夜的假都,会有一些极不寻常的故事发生。 只是在他们心中有着这样一个猜想的时候。 那柄满是青火的剑,便已经从一寸,变成了三尺。 剑上剑意化作了一柄极为庞大的锋刃,离这片人间也只有三尺。 无数石板被剑意之势震得迸射而出,化作一条直通神都而去的人间剑痕。 少年宁静站在迎风楼下,看着那近在咫尺,离世人的头顶不过三尺的浩然一剑,心中满是惊骇。 修行者愿意礼人间,人间才能安然无恙。 只是落在头顶三尺,大概已经是极为仁慈之事。 宁静的脸上一片苍白,那个立于宫门之外,手中史册被剑风卷得无比凌乱的左史大人同样脸色苍白,无数站在夜色里那些假都诸臣,或许亦是如此。 混在酒里饮下的冥河之水,或许对于一个剑意充沛的剑修而言,所带来的影响,远不如他们所设想的那样沉重。 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看向了那处高楼。 这一剑是去往神都的。 那么是否还会有第二剑落向假都呢? 脸色苍白的少年沉默了很久,抱着那块石碑,开始向着那处百丈高楼攀登而去。 前度宁郎今又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王上怎可忘了 宁静攀上高楼顶端的时候,那位帝王正拄剑狼狈跪于迎风楼中咳嗽不止,身前已是大片血污。 宁静在看见那只用力的撑着剑柄的手的时候,却也是明白了一些事情。 冥河之水当然是有着作用的。 至少,当这个帝王向着神都斩出了那一剑之后,那些汹涌的冥河之力,确实在摧毁着寒蝉的躯体与神海。 在倏忽之间烧空了的神海,大概确实没有余力再抵抗那些冥河之水的侵蚀。 只是这也让这样一个少年无比的茫然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 倘若是这样的话。 寒蝉又何必送出那样令假都惊骇绝伦的一剑? 这个帝王咳嗽着,在迎风楼边又吐了一大口血,血色已经几乎不可见,吐出来的东西,满是有如巫鬼之力一般黑色的东西,或者说更像某种生于冥河岸畔的黑色花朵,自寒蝉的口中吐了出来。 “这一剑如何?” 寒蝉背对着那样一个抱着石碑走上来的少年,微微抬头看向剑风不止的人间,倒是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宁静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王上这一剑,如果落向假都,假都大概没有人能够存活下来,当然是很好的一剑,但.....” “我不能理解。” 少年确实不能理解在世人头顶三尺浩荡而去的那一剑。 “人间不能理解的事,向来有很多。” 寒蝉的声音渐渐平静了下来。 “一如我始终不能认同你们想要将黄粱自大风朝割离的想法。” “大概,便是你们是黄粱人,而我是槐安人。” 寒蝉的这一句话,也许便是回答了彼此的两个问题。 所以宁静沉默无语。 这个少年抱着那块刻着左史府三字的石碑,沉默少许之后,走到了寒蝉身前跪了下来,而后抬起头,轻声说道:“王上现在如何?” 寒蝉看着少年走来,什么也没做,安静地坐在那里,大概呼吸并不安静,在一剑送去,将神海耗空了之后,这个帝王便一直沉沦在那种冥河之力侵蚀的痛苦之中。他的脸色颇有些惨白之意,只是眸光却是依旧冷静而带着光芒——有些东西不止少年眼中有。 “不如何,剑修神海空了之后,只能慢慢吐纳,修养生息,但是我被你们喂了太多冥河水,大概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个楚王一面端详着那个少年,一面很是缓慢地说着那些东西。 “如果我能够回到槐安,那里的天地元气更足一些,或许能够让我慢慢摆脱这些冥河之力的侵蚀,但是大概现在不行,冥河便在黄粱之上,我剑斩神力,同样会受到来自神都的反噬。如你所见,我只能坐在这里咳着血喘着气,猜测着你为什么要带块石碑上来。” 宁静沉默地看着那块端正地摆在自己身前的石碑。 “我在禁足,王上。” 那块石碑依旧在宁静身前。 少年说着,却也是停顿了少许,目光游离地看向迎风楼之外的夜色,还有那些在剑风之下仓皇的人间灯火。 “但是我现在发现了一件事。” 宁静轻声说着。 寒蝉坐在那里咳嗽着,那些咳嗽的声音好像成为了少年叙述的背景音。 “其实我完全可以不用带这块石碑。左史府是很小的,但也是很大的。我们所走在黄粱的每一丈土地之上,都写满了历史的痕迹。带着一本史书走在人间,走到哪里翻到哪里,就会惊叹地说着,啊,原来当初那些故事就是在这发生的,于是我们便踩在了历史里。” 少年的这句话大概是极有道理的,所以寒蝉拄剑而坐,咳嗽了许久,缓缓说道:“是的。那么,你在这里看见了什么?” 宁静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我在修史的时候,看见了一些迎风楼上的故事。当初那位女帝,黄粱女帝阑,在迎风楼之上,很是惆怅地说过许多东西,譬如修行界太高,以至于人间从来不由自己做主。” 寒蝉挑了挑眉。 那个少年很是虔诚地说着:“所以大概,大概我后来有了一个梦想。” 寒蝉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依旧轻声问道:“什么梦想?” “我一定要打死一个修行者。” “用什么?” “用这块石碑。” 这个剑修的目光落向了那块石碑,石碑底部还带着许多从树根附近拔出来的泥土,还有一些腐烂的植物根茎与一些碎砖。 寒蝉静静地看了很久,而后重新抬起头来,看着宁静说道:“这样能够代表什么?” 宁静很是用力的思考着——他紧锁着眉头,嘴唇紧抿,目光踌躇却也有着一些坚定的色彩。 对于一个少年而言,去想着太多与人间有关的东西,往往是痛苦的,又或者那也是快意的。 疼痛本就是一种快感。 一直过了很久,宁静才抬起头来,看着寒蝉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道,但当我看见王上做着太多侵害着黄粱利益的事情的时候,我心里有着愤怒,那样的愤怒,让我不用去想明白太多的东西——天下大势,交给你们成年人去看。” 少年伸手握向了那块石碑,石碑虽然并不大,但是少年想要一只手拿起来,还是极为吃力的。 所以少年一只手未曾握起石碑之后,又换成了两只手——模样像是上朝的臣子们手执着玉笏的恭敬的模样。 宁静举着石碑,缓缓举过了头顶,看着身前那个坐着的,喘息着的,眸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剑修,诚恳地说着。 “少年只做少年想做的事。” 寒蝉其实并没有想太多的东西,那些东西在他向着神都送出那一剑的时候,便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包括之后的后果,剑意元气荡然无存,冥河之力侵蚀神海带来的痛苦让他肌肉痉挛,只能握紧了手里的剑拄在楼中,才能维持着一个端坐的模样。 只是看着少年将那块石碑举过了头顶的时候,这个南方帝王还是轻声叹息了一声。 “我没有想到有些事情会是你....” 寒蝉的话语还未说完,那块石碑便带着风声砸在了他的头颅上,发出了很是沉闷的声音来,这个剑修觉得自己脑海里似乎响起了一声极为苍老悠远的钟声,最先产生的,并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茫然——这让他突然忘记了自己是谁,又是因何来到这里,又是因何走到如今。 但很快那些无边的疼痛便开始从额顶之上蔓延开来,就像被抛入石子的平湖,就像一张细密的蛛网。 这让寒蝉勉力撑着剑的右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整个人像是某个坐在一个悠然的黄昏里晒着太阳的老人在某一个泛着瞌睡的模样,头重重地向下砸去。 脖颈似乎在少年的那一击之下发出了很是痛苦的声音,也许是折断了。 好在终究是剑修,终究是流云剑修。 在一刹那的恍惚被痛苦击穿之后,寒蝉的目光重新恢复了清明,松开剑柄的手重新握紧了一些东西——那是那柄剑的剑刃,骤然的疼痛让这个三十一的剑修身体里有着许多东西开始起着作用,于是疼痛反倒是减少了一些。 寒蝉拄着剑锋,重新将头抬了起来。 少年眸中有些惊诧,瞳孔渐渐收缩,似乎还有着许多惶恐与惊悸。 他或许以为这一击会让这个剑修彻底沉睡下去。 只是头上淌着血的剑修反倒是目光清明地重新抬起头来,抓着那柄剑,直直地看着自己。 然而少年想到了很多的东西,那种恐惧在血液的刺激下,同样缓缓消退而去。 他重新用力的举起了先前砸落在了地上,甚至在砸到了自己指头的石碑。 “王上怎可忘了,这里是黄粱!” 少年的石碑高高举起,第二次砸了下去。 石碑再度将那个剑修的头砸了下去,剑修撑握剑锋的手,再度向下滑落了三寸,鲜血正在沿着那柄剑迅速地滴落着——比生命要快,比风声要远。 “王上怎可忘了,是黄粱的子民,从血与火里,将您捧上了这个位置!” 那个少年的声音依旧在高楼之中很是愤怒地叫喊着。 一点也不宁静。 神思已经有些恍惚的剑修默默地想着。 “我不接受!王上,黄粱的历史,怎可以再度断绝?” 与之一同叫喊着的,是那些石碑与头骨与腿骨碰撞发出的令人痛苦的声音。 宁静一次次地举起那块石碑,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疲惫是什么意思。六月单薄的衣裳之下,沿着少年的手臂开始渗着血色,少年的肌肉或许同样被撕裂了。 汗液与飞溅的血色一同落入了少年的眸底,让他看着这片夜色人间都变得无比迷离了起来。 只是少年或许并不想去看清许多的东西,只是奋力挥动着手里的石碑。 直到有人伸手拉住了少年的手。 “王上已经死了。” 少年罔若未闻地继续举起了石碑,只是很快那块石碑便被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夺了过去,这种力量如此浩瀚,一如天地自然伟力一般。 手中东西的缺失,让少年心底蓦然有着一种极为空虚的感觉,于是当夜晚的风吹过来的时候,这个少年却是止不住地颤栗着。 宁静打着寒颤,缓缓抬起头来,在血色里依稀看清了那个将自己手里的石碑夺走的男人的面容。 陈酒。 曾经阑离的近侍后来为寒蝉酿酒的陈酒。 宁静蓦然惊颤了一下,而后虚弱的无力的,缓缓低下头来,看向了那个曾经倚坐在栏边的剑修。 男人被打碎的头颅深深地垂在——吊在胸口,那只握剑的手,早已经滑落到了钉在地板上的剑的末端,已经松开了不知多久。 那个叫做陈酒的近侍默默地站在一旁,握着手中的那块底部满是泥土,顶部满是鲜血的石碑,叹息了一声,弯腰将它放在了一边,而后站直了身子,看向了当初楚王殿前的长阶,重复地赘述地说着。 “王上已经死了,宁静。” ....... ——楚新历六月廿四,令尹坠而卒,是夜,左史吏宁静,以石击王,崩。 左史大人平静的站在宫道之上,抬头看着那座高楼,落笔沉重地将那些故事化作了寥寥数语,写在了手中的史册之上。 ...... 来自北方的膝头干干净净的道人长久地坐在神都的那处山崖之上。 神海之中的那些来自神女神力的束缚,确实正在缓缓减弱消退着。 也许用不了多久,这个道人倘若没有等到那一剑,便会在那种衰退之中,安静地走向冥河。 哪怕是柳三月,在这一刻也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很是紧张的情绪来。 虽然方知生方知死,但身为道门之人,有哪个道人愿意便这样死去呢? 柳三月的目光越过那些依旧在神都暮色里向着神女祈祷的人们,落向那片青山之外的南方都城。 人间暮色深沉,或许就像某个道人在岭南是所想的那样,暮夜之时,人间是一个大皮蛋。 柳三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饿了。 这或许也是正常的事。 神海空空,神力衰退,在这一切之下,柳三月当然也只是一个世人而已。 世人饿的时候,看着夜色像皮蛋,看着暮色像煎蛋。 柳三月想着,倒是轻声笑了起来,自顾自地说道:“师兄啊师兄,你要是送一剑过来的时候,还能送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面,那大概确实是人间最好的事情了。” 这个神力衰退的道人并不知道在那样一处看似宁静的都城之中的许多故事——哪怕当初令尹大人好心提醒的,让他们少喝点酒的事,这个道人也没有当回事。 人间哪有什么万般俱全的尽皆洞悉的故事呢? 道人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心中渐渐地也忐忑起来。 他自然也清楚寒蝉当初所说的那一种想法,会带来什么后果,一个剑修点燃神海,一切空空荡荡,那位帝王或许便会短暂地失去震慑这片人间的力量。 不过终究那是个流云剑修,只要手里有剑,或许也确实出不了什么乱子。 柳三月心中的忐忑,或许更多的,是对于自己彼时会功亏一篑的担忧。 这个道人虽然当初是青天道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弟子,只是终究已经死过一回,又被神力束缚太久——有时候神思恍惚间,柳三月甚至都觉得当初在青天道的故事,好像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前尘往事了。 道人在当初神魂乘舟去往冥河的时候,总归是饮了一些冥河水的。 柳三月心思忐忑地在那里等了很久,一直到了暮色褪尽,人间夜色覆盖于这片神光流溢的神都之上。 人间冥河依旧自四方而来,垂落于神都之中。 道人低头看向这片神光辉耀的人间的时候,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大概确实是一片很是璀璨的神国。 神火飘摇,神光流溢,当初太一春祭的那些颂唱之音,似乎依旧在那些承载着神鬼魂灵的神柱之间回荡着,音声悠长而肃穆。 那是来自那些跪伏于神都之中的世人们的祈颂之音。 黄粱当然是黄粱。 这片曾经承沐着巫鬼神教数千年福泽的大地,历经千年,依旧秉持着对于神鬼的虔诚的信仰。 柳三月默默地看了很久,而后看向了人间夜穹之上。 遥远星河衔承冥河而去,不知去天几尺。 神鬼的故事与人间的故事,究竟哪一个才是对的,其实柳三月自己也不清楚。 但世人自当勉励前行,这永远都不会是错的。 这怎么会是错的呢? 所以这大概是不愿让步的神女不得不死的原因。 柳三月不无感叹地想着。 人间剑风在某一刻,开始吹袭着这片人间。 柳三月在那种夜风的寒意里,低下头来,看向了神都以西的那座人间都城。 寒蝉点燃神海了。 这个道人似乎依稀看见了那种夜色有如星火垂落人间,很是灿烂灼热的剑火——在高楼之上升起。 点燃神海的一剑,到来的速度自然是极为迅速的。 当剑风开始吹袭,柳三月向着假都看了一眼,便撑着脚下的崖石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掐住了道诀。 寒蝉一剑,是由外而内,只是有些故事自然不止于由外而内。 这个道人同样要准备着由内而外。 二者凝聚于同一刻,才能将那些来自神女的神力束缚挣脱而去。 悬于人间三尺之上的一剑在剑风落向人间的那一刹,便浩然而来。 如此之浩荡,也如此之凌厉,失去了神女庇佑的神都之中,那些自冥河而来的毫无牵引的神力,亦是在这一刻开始飘摇了起来。 柳三月神色平静地看着那一剑,掐住道诀,形貌丑陋的躯壳在这一刻,却是无比的正气凛然。 向着剑风里,道袍飘飘地一步踏出。 这个来自北方的困缚于南方一年的道人,平静地迎上了那一剑。 这一剑,自然只能以身承之。 有着无数细微的声音在那一剑越过人间的浩大声响中自道人残破扭曲的躯壳中响起。 那是神力枷锁碎裂的声音。 可斩神力的,或许确实不止天上之人天上之剑。 道人的神思没入了自己的神海。 谷神不死,绵绵不绝而用之不勤。 道人的谷神当然未曾死过。 当那些剑意与神力一同撕碎了道人躯壳的那一刻,有着许多东西,终于在道人的神海之中重新复苏而来。 无数的天地元气在那一刻,撕碎了那些神力与冥河之力,汹涌地向着道人而来。 道海之中,道树之上无数道果重新焕发生机,摇落而去,那片干涸的道海瞬间水泽滔天,叠浪而起。 形貌昳丽的道人立于广海之畔,抬头静静地数着那些层叠而起之浪。 浪起五叠,直逼六叠而去。 道人轻声笑着,随着躯壳的被撕裂,神魂同样开始涣散。 柳三月当然是柳三月。 道人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了,但这一刻,道人很是自得地想着。 师兄一定会很高兴。 第一百七十五章 要是能重来 被撕碎的疼痛究竟是什么样的? 被灼烧的疼痛究竟是什么样的? 那个道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着想着,师兄一定会很高兴的。 人生已经是哭着来的了。 如果还是哭着走的,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 陈云溪安静地坐在那样一个细雪大湖边。 人间有时哭声遍地,有时却也笑得很是灿烂,也有人低着头,任由那些石头砸落在自己的额头之上,发出生命的最后的碰撞的声响。 “你又是何苦呢,寒蝉。” 陈云溪默默地看着那样一处高楼里被一个少年用石碑硬生生地砸死的那个流云剑修。 那样一个剑修,当然有着千万种生路。 身为大道四叠之修,哪怕饮下了足够多的冥河之水,又何至于便这样死在那样一片异国他乡? 只是寒蝉便这样安静地坐在那里,握紧了那柄代表着自己的身份的剑,至死未休。 哪怕是陈云溪,哪怕他便坐在这样一处天门之后的大湖畔,看着那样一处人间里的所有故事。 这个剑修也未曾想过这个夜雨崖的弟子便这样死在了那里。 他当然不是无情的人,他有时候愤怒于程露的不敢拔剑,有时也愤怒于寒蝉的太敢拔剑。 甚至那样一剑,他还点燃了神海,只为了让那一个青天道的道人看一眼大道的模样。 但大道有什么看的呢? 不过一生风雪,满怀孤寂而已。 世人见大道,无非出门见山而已。 山不减分毫,人徒增愁苦。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是浪漫,但更多的,无非愚蠢而已。 圣人终生未言,不就是希望世人能够安稳地活在人间吗? 陈云溪坐在大湖畔,满头白发胜雪,止不住地叹息着。 见山知水出关,闻风观雨踏雪寻梅,于是登楼窥人间,直至道海叠浪欲与天公试比高。 但说来说去,不过徒然二字,不过纸上苍生而已。 陈云溪喟然长叹一声,抬手撑着身下的雪湖之岸,站了起来。 “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师兄,你觉得对吗?” 这个白发剑修默默地抬头看向那样两道剑痕而去的更高的人间天穹,一直看了许久,转回身来,缓缓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只是便在那一刻,他好像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一些很是窸窣的声音。 像是有人捂着心口,跌跌撞撞地走在那片湖畔雪地之中一般。 陈云溪浑身僵硬地停在了那里,这样一个已然人间无敌的剑修,在这一刻,却是连头都不敢回,只是一头白发被风吹得很是纷乱地飞着。 “对的。” 身后那人轻声说道。 陈云溪在那一刹那,很是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转回身去。 转回身去。 一袭黑裙握着一柄被斩碎的残破的伞,面色苍白地站在湖畔,唇角与心口都在不停地淌着殷红的血液,在这样一片满是细雪的大湖之中,色调明艳到令人目眩。 “师......兄呢?” 陈云溪面色在那一刻瞬间煞白,唇齿颤抖着,用了许久,才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瑶姬并未说话,只是向前伸出了一只素白的手,像是一朵幽山之花一般缓缓绽放。 里面是一个神鬼的魂灵。 古楚执掌生死权柄的鬼神,大司命。 人间当然不止是师兄与师兄之间有着差距。 神鬼亦然。 身为执掌生死权柄的鬼神,大司命自然要比山鬼,比巫山神女这样的人间之神更为强大。 那样一个神鬼的魂灵,已经虚弱到几乎不可见,像是一团氤氲的雾气,随时都可能散去一般。 陈云溪在看见那样一个神鬼的神魂的时候,便已经明白了许多东西。 丛刃当初说过,举头三尺,便是命运。 哪怕他是陈云溪,哪怕他道海十五叠,只是终究,这样一个神女的心思,不是他能够窥见的。 世人只能听见她所争论的,看见她所表现的。 只是这样一个神女究竟在想着什么,人间没有人能够猜得到。 那是所有人三尺之外的东西。 陈云溪怔怔地看着那一抹几乎被青莲斩碎的大司命的神魂,用了许久,才终于说得出话来。 “原来当初,神女大人从未将大司命的神魂赠予世人。” 陈云溪当然知道谢朝雨牵着某个承载着大司命魂灵的小道童走遍了人间的事。 只是眼前的这一幕,却无比残忍的摧毁了这个剑修的认知。 瑶姬松开手,任由大司命的最后一缕神魂逸散在风雪之中,轻声说道:“我当然送给了她,只是我从未说过,那便是大司命魂灵的全部。” 倘若世人对于冥河之中的某个故事,对于黄粱之中的某个道人的故事有着更多的了解。 他们也许会更清楚一些。 瑶姬当然一直都手握着这样一个古楚生死之神的神魂,才能够将那样一个已经陷入了冥河涡流之中的道人硬生生拔了出来。 陈云溪沉默地站在那里,沉默地向着大湖边走去,越过了那个撑着残破之伞的神女,站在那口大湖边,沉默地看向人间。 一身剑意血色的瑶姬转过身来,看着那个沉默不语的剑修,平静地说道:“你在找什么?” 陈云溪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找一柄剑。” “不用找了。” 瑶姬轻声说道,抬头看向了那片细雪之上的天穹。 “再等一会,青莲用过的两柄剑,就会从天上掉下来。” 陈云溪默默地抬起头来,看向那片渺远的天穹。 “神女大人不问我找剑做什么?” 瑶姬轻声咳嗽着,语调轻缓地说道:“自然是你剑也未尝不利。” 陈云溪转回头来,默默地看着身后的那个满身剑伤的古楚神女。 瑶姬依旧撑着那柄残破的伞,站在那里,抬头看着人间天穹,轻声说道:“但大概并不需要如此了,你师兄的剑,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凌厉得多。” 陈云溪皱起了眉头,深深地看着那个古楚神鬼,似乎想要将她看穿一般。 只是瑶姬虽然一身剑痕,然而神体之中依旧满是神力,陈云溪的目光什么也不可越过,只是落在了那些最表层的肌肤与血色之上。 瑶姬轻声叹息一声,却是缓缓松开了手中那柄残破的伞。 天光洒下,一切神力却是正在缓缓消散着。 “人间最好的一剑,确实是磨剑崖的人间一线。” 陈云溪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看着那些正在弥散的神力。 高天细雪之中,有剑风垂落,缓缓吹开了瑶姬的那一身黑裙。 陈云溪无比清楚地看见了那样一道贯穿神女雪山而去的剑孔。 瑶姬低下头来,无比惊叹地看着自己心口的那一道剑伤,轻声说道:“此剑,神鬼不如。哪怕是全盛时期的大司命,也难以抵抗青莲所施展的人间一线。大概只有太一能够承受。” 这个古楚神女平静地合上了自己的衣襟,看向了那个白发剑修。 “所以你剑虽然也利,但并没有什么用处,陈云溪。” 天上有两柄剑掉了下来。 便插在了二人身前。 一柄叫做方寸,已经寸寸碎裂,有如锯齿,另一柄大约并非施展人间一线所用之剑,在那样一个抱月而眠的剑修的手中淬炼之后,变得无比挺拔坚韧,哪怕是陈云溪,在目光触及的那一刻,都是察觉到了极为凌厉的割裂感。 那柄叫做蝶恋花,是人间某个道人的剑。 陈云溪默默地看着那两柄剑,走过去,将他们拔了出来,握在手中端详许久,最终叹息一声,散去了自己的剑意,并未出剑,只是将那两柄剑抛入了大湖之中。 “师兄呢?” 陈云溪沉默地站在湖畔,看着细雪之下的人间,再度问了这个问题。 瑶姬缓缓抬头看向天穹,轻声说道:“我不知道,那一剑之后,他的神魂便被撕裂了——哪怕是青莲自己,也承受不住这样的一剑带来的威势。” 这个古楚神女说着,神色里却也是出现了一丝迷茫之意。 “但他在神魂裂解的那一刻,曾经说了一句我无法理解的话。” 陈云溪转头看向瑶姬。 后者轻声说道:“——在我那一代,天赋最好的,有两个人,一个叫做李缺一,一个叫做白衣。倘若日后世人有机会,走出这片人间,可以去看看,说不定便可以找到一个叫做李白的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人间曾经有过李缺一和白衣,他便要叫做李白?” 陈云溪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或许这便是师兄给人间的答案吧。” 瑶姬低下头来,看着自己那些正在缓缓逸散的神力,缓缓说道:“或许吧。” 陈云溪依旧在那里沉默着,过了许久,才发现那个黑裙神女正在缓缓向着天门方向而去,不止是那些神力,那代表着古楚信仰的神鬼衣裙,同样正在风里缓缓弥散着。 这个白发剑修默默地看着那个正在褪去一切衣袍,赤裸裸地走向人间的神女。 “神女大人呢?” 陈云溪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但还是诚恳地问着这样一个问题。 瑶姬走在月色细雪之中,语调平和地说道:“当初我与某个道人争执了很久,谁也没有说服谁,所以我想去人间看看,人和神鬼,究竟有着什么区别。” 陈云溪默然地站在那里。 瑶姬似乎是在轻声笑着,或许带了一些期盼,这让她的语调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些上挑的意味。 “名字我也取好了,叫做柳眉弯。” 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这或许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名字。 陈云溪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向了这个古楚神鬼的脚上。 瑶姬依旧穿着一对人间的碎花小袜子和小布鞋。 白发剑修转回头来,迎着那些细雪,迎着那一轮被人抛下了的明月,轻声说道: “慢走。” ...... 小少年一直在人间田埂上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了那些徐徐而来的剑。 那些剑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穿过了人间清晨的天光,又好像一些莫名其妙挨了打的狗尾巴一样,委屈巴巴地乱插在了小少年身旁。 抱着葫芦还未睡醒的小少年在耳廓被刮了一下的时候,才突然惊醒过来,看着插了满地的零落的光芒暗淡的剑,大概满是不解。 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跑去拨弄着那些剑,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们怎么都蔫了啊。春风不怜花,你们就不愿意做少年的剑了吗?” 松果还在田埂下睡着,他们确实等了很久,这个小松鼠甚至已经弄了许多的稻草给自己做了一个窝了。 小松鼠睡得很是香甜,甚至保持着当初做松鼠时候的习惯,下意识地想要抱着自己的大尾巴。 乐朝天正在不远处静静地抬头看着天空。 这个十三叠的道人掐诀身前,身周满是山海道韵,甚至在那些人间青山平川之中,都隐隐有着虚化的山海之影浮现。 而在道人脚下,是无数若隐若现闪烁着的道文卦象。 乐朝天与谢朝雨都是白风雨的弟子。 自然不可能不会乾坤卦术。 只是谢朝雨学得比他更好而已。 陆小三与那些剑在那里自言自语了许久,才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那些很是宏大的画面。 小少年或许在当初随着乐朝天去往东海白月之镜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道人的身份。 所以看着面前的这些画面,自然并不吃惊。 只是跑到了那些山海之影的边缘,看着乐朝天很是惊讶地问道:“你在做什么师叔?” 这个道人并未回答小少年的这个问题,只是神色平静地站在那里。 陆小三也没有继续问,只是默默地在那里看着那些卦象道文与山海之影。 或许道人此刻确实无法分神来回答小少年的问题。 陆小三等了许久,于是先不管乐朝天了,在田埂周围四处奔走着,将那些七零八落的剑都拔了出来,归拢着放在了一旁。 剑既然已经来了,陆小三便想着干脆将他们全部放进葫芦里算了,只是这样一件事,大概要乐朝天来才能做,毕竟小少年拔不开那个养着剑的葫芦。 天边的朝阳正在缓缓升起,红彤彤的,就像一个柿饼一样。 陆小三想着柿饼的时候,并不会想着柿柿如意,他只会想着一口咬下去,自己得是一个多么活泼开朗的小少年。 远方的山青绿的,或许是生机勃勃的,但是陆小三同样想着的是一盘油光发亮的炒青菜。 陆小三想到这里的时候,便疯狂地摇着头。 陆小三啊陆小三,你怎么就馋了? 陆小三当然馋了,为了等这些剑落下来,免得到时候不小心砸死了人,小少年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见山与吃饭,从来都不是什么冲突的事情。 人总要打开门,看看门前的山是什么样子的。 人也总要吃饭的。 陆小三原先还没有这种感觉,直到那些自己嘴贱叫来的剑真正落地之后,这个小少年才松了一口气,于是少年知馋意。 小少年倒是突然想着,自己这么清楚什么叫做馋,说不定日后还是一个万人敬仰的大师。 振兴佛门,我辈义不容辞! 小少年早就将当说书人的事丢到天边了。 现在他开始拿着剑照着镜子,想象着自己剃光了头发的模样。 肯定帅得掉渣渣。 陆小三很是唏嘘地摸着自己有些发胖的脸——跟着乐朝天天天烤鸡烤鸭下火锅,陆小三倒是都没发现自己居然胖了一圈了。 “罪过罪过。” 陆小三双手合十,虔诚地说着。 “你罪过什么?” 陆小三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乐朝天已经散去了那些人间道韵,走到了自己身旁了。 小少年本想说自己正在考虑做个万人敬仰的大和尚,只是看着自家师叔那些还未散尽的道韵,想了想,还是收起了这种想法。 毕竟自己是剑修,自家师叔是道人,说要去做和尚,大概确实有些大逆不道。 所以小少年很是诚恳地改了口。 “我想起上一顿火锅的时候,有颗丸子在锅底没捞上来,这真是天大的罪过。” “......” 陆小三却也是突然想起了先前的事情,看着乐朝天问道:“师叔刚才在做什么?” 乐朝天抬头看了眼天,很是平静地说道:“没什么,突然想起来,想要算一算天上事。” 陆小三很是惊叹地睁大了眼睛,问道:“师叔算到了没有。” 乐朝天惆怅地说道:“你觉得这是我能够算到的吗?” 陆小三嘿嘿一笑,说道:“万一师叔真的算到了呢?” 乐朝天只是轻声笑了笑,说道:“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越算越看不清,你把这些剑都丢这里做什么?” “哦。”陆小三转头看向那些剑,认真地说道:“我觉得葫芦里的剑还可以再多一些,师叔你帮我把它们都塞进去吧。” 乐朝天无奈地说道:“行吧行吧,有空再说。” “师叔现在没空吗?” “有空,但是你也知道,天上事不是那么好算的。” “所以?” “所以我其实受了伤。” 陆小三狐疑地看着生龙活虎的乐朝天。 后者惆怅地掀开了道袍,小少年这才发现这个师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却是留下了不少剑痕,正在那里缓缓渗着血。 天上事当然是不可算的。 陆小三倒也没有再纠结下去。 “先去吃顿火锅压压惊吧。”乐朝天诚恳地说道。 陆小三顿时来了精神,把葫芦和剑一起抱了起来,又想起来了在田埂下窝着睡觉的松果,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只是小少年跑到那里的时候,便突然愣住了。 他好像突然想起来自己忘记什么东西了。 陆小三默默地看着被松果当成了自己的大尾巴抱在了怀里的小土狗,轻声说道: “原来你在这里啊,草为萤。”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能握剑的尤春山 虽然说天下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的。 只是当余朝云背着天工司打造的剑匣坐在那处巷子的檐脊上,安安静静地喝着枸杞茶,低头便看见了那个坐在轮椅里被少年师叔推了过来的尤春山的时候,这依然让这个青天道少女沉默了很久。 一直到尤春山被南岛推着,停在了屋檐正下方的时候,余朝云才回过神来,从屋檐上跳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尤春山那条无力地搭着的腿,用了许久才问出来。 “你的病,没有治好吗?” 尤春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并没有什么忧伤的情绪,只是笑呵呵地说道:“没有,治好了,这是我自己从坡上摔下来摔断的。” 余朝云当然不是傻子,腿是不是摔断的,自然是可以看得出来的。这个青天道少女只是默默地看着尤春山。 尤春山大概也觉得这句话有些假,于是他想了想,又诚恳地撒着谎:“其实已经差不多治好了,只是白术大夫给我开的药有些副作用,暂时要坐在轮椅上一段时间。” 尤春山说着,眼睛亮了起来,很是开心地拍着南岛搭在轮椅背上的手。 “师叔你撒手,我让她看看这辆轮椅有多神奇。” 余朝云只是默默地想着,轮椅能有多神奇呢? 只是当南岛松开了手,安静地站在巷边,然后尤春山握住了在轮椅前方升起的一个小把手,扭来扭去扭来扭去这辆轮椅就自己动了起来的时候,这个青天道少女还是露出了一些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当然知道天工司现而今正在研制着一种叫做混沌机的内燃产物。 只是显然尤春山的这辆轮椅与那些东西是没有关系的。 尤春山扭着把手,将轮椅往前面送了十来步,然后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余朝云说道:“这东西是司主大人给我的,他说叫做什么木牛流马。不过我觉得应该叫做木扭扭车才对。” 尤春山说着,将把手扭动的幅度变得更大了一些,而后从逼仄的巷子里掉头回来,停在了余朝云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家师叔大不了多少的青天道少女,笑呵呵地说道:“你看,是不是很神奇,只要扭啊扭啊,就可以动起来了。” 余朝云确实很是惊讶,看着这个木扭扭车许久,而后轻声说道:“确实很神奇,不过你的腿是什么回事?” 巷子里蓦然沉寂了下来。 少年惯例的只是撑着伞,安静地站在一旁,而尤春山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了,松开手来,默默地看着自己的那条腿。 背着剑匣的青天道少女便安静地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尤春山才叹息了一声,说道:“坏死了,治不好了。” 尤春山当初也想过,天工司的悬壶衙不是人间最好的医馆吗?应该能够治好的吧,只是后来他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生命这样的东西,是很难逆转的。 花凋谢了就是凋谢了,哪怕再开,也不是原来的那朵了。 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怕再有一个容颜一模一样的,灵魂也是陌生的了。 所以自己的那条腿坏死了,哪怕是天工司,也没有办法让它重新活过来了。 余朝云很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大概对于这个少女而言,有些事情是想不通的,这个年轻人因为经常平地摔,所以来槐都治病,怎么治着治着,反倒是把腿治没了? 说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大概就是确实把平地摔的毛病治好了。 毕竟腿坏了,坐在轮椅上,怎么还能平地摔呢? 尤春山很是惆怅地看着余朝云,轻声说道:“其实我不是想骗你,只是想骗我自己而已。” 看破不说破,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余朝云骤然醒悟了过来,怔怔地看着这个东海年轻人,而后很是愧疚地说道:“抱歉,我.....没有想这么多。” 尤春山重新笑了起来,说道:“你要不要试试这个木扭扭车,可好玩了。” 男人或许有时候活来活去,确实活不出少年的样子。 余朝云犹豫了少许,也确实有些意动,于是点了点头,毕竟尤春山少年心性犯了,但余朝云本就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尤春山让南岛将自己扶了起来,让余朝云坐了上去。 青天道便是以机括之术起家的,只是随着当初分崩离析之事,那些机括之术都是被缺一门带走了,这也导致了这个少女在坐着木扭扭车的时候,倒是有着一种见到了新世界的感觉。 尤春山看着那个颤颤巍巍的扶着握把,将轮椅往前扭去的青天道少女,倒是在这个时候才看见了余朝云背后背着的那个亮银色的剑匣。 这个东海年轻人本想立刻问一问,只是看着余朝云那副眯着眼睛胆战心惊的样子,还是耐着性子等待了下来。 一直到余朝云也把扭扭车在巷子里开了一圈,有惊无险地在并不宽敞的巷子里折了回来,尤春山才看着偷偷抹着额头上的汗水的余朝云,很是疑惑地问道:“你后面背得是什么东西,琴匣吗?” 其实这有些明知故问了。 尤春山虽然不知道这样一个剑匣的由来,只是剑匣的镜面上下两端,那些雕刻的画面,却是很熟悉的,就是自己交给余朝云的那柄木剑上的东西。 余朝云大概这才想起了这件事,眼眸亮了起来,从扭扭车上跳了下来,拉着尤春山坐到了轮椅上,而后把身后的那个剑匣取了下来,摆在尤春山膝头,在轮椅前蹲了下来,看着他认真地说道:“这是前段日子,我让天工司的人帮忙给你铸造的一柄剑......” 便是南岛也是挑了挑眉,他这些日子并没有去院中,是以确实不知道天工衙的人已经帮余朝云弄好了这柄剑了。 尤春山很是惊讶地看着膝头的剑匣,抬起手来,就要摸索上去,只是快要触碰到的时候,却又缩了回来,用力地在衣裳上擦了擦,毕竟这个剑匣看起来太精致了,这让尤春山下意识地想要擦干净手。 余朝云倒也没有觉得奇怪,毕竟哪怕是自己,哪怕是自己这样的道人,在第一次看见这个剑匣的时候,都觉得很是惊艳,更不用说这个拿着木剑,都想要当剑修的东海年轻人了。 尤春山一直擦了好几遍手,又举起来就着穹壁之下的光芒反复看了很久,这个东海年轻人才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只是尤春山摸了许久,却是一直没有摸到怎么打开这个剑匣。 余朝云伸出手去,指了指剑匣侧面的小机关。 “在这里。” “哦哦好的好的。” 尤春山忙不迭地应着,而后摸向了那个机关,颤颤巍巍地按了下去——大概与余朝云开着扭扭车的时候一模一样。 随着一声清脆的机括声,剑匣之上如水一般的镜面裂解开来,露出了下方那柄灼灼如水的长剑,尤春山在看见它的第一眼,大概都以为是剑匣之中有着极为凌厉的凹槽,盛了一些漾动的水色。 剑名春山。 这样一柄剑,当然比尤春山花了几百文从孩童那里买来的木剑要精致耀眼得多。 以至于尤春山坐在那里怔怔地看了许久,都没有把手落到那柄剑上去。 余朝云有些期待地说道:“拿出来看看啊。” 尤春山愣神了很久之后,才轻声说道:“好。” 只是这样一个东海年轻人并未伸手去拿那柄剑,而是转头看向了站在巷墙边的南岛。 “师叔,帮一下忙吧。” 余朝云与南岛都是神色古怪地看向了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 后者只是认真地坐在那里,看着南岛说道:“师叔?” 南岛沉默许久,撑着伞走了过来,停在了尤春山身旁,看了他许久,才轻声说道:“哪有剑修的第一次出剑,是让别人来的?” 尤春山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毕竟我不会御剑,让师叔来,会帅一些。” 余朝云狐疑地看着尤春山。 当初在青天道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其实也乱舞过一些剑,虽然说不上多好,只是终归也是有些架势在里面的。 更何况,会御剑的人就会开车,会开车的人就会御剑。 这大概是当初草为萤说过的话。 南岛静静地看着尤春山,平静地说道:“当初你拿着木剑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自己不能修行的事。” 尤春山淡然地说道:“时过境迁,心境自然是不一样的。” 一旁的余朝云却是蓦然伸出手来,抓住了尤春山的手便往那柄剑上而去。 只是这个曾经心心念念要做一个剑修的东海年轻人却是好似匣中的不是流水之剑,而是灼日之火一般,极为惊慌地将手弹开了。 巷子里一片沉寂。 大概余朝云与南岛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二人不解地看向尤春山。 后者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师叔。” 南岛应了一声,安静地看着尤春山,等待着他的下文。 尤春山很是惆怅地将手垂落下来,按在了剑匣的两端,轻声说道。 “你还记得在崖上,你和我说过什么吗?” 南岛沉默了少许,试探性地说道:“从早到晚?” 尤春山轻声说道:“是的,从早到晚。尽管师叔说了我现在境界大概相当于见山。这也意味着我或许确实算是天下大修了。当初那个老道人说过,我以后会成为天下大剑修,我从未想过这样离奇的故事,却还能有成真的一日。” 东海年轻人低头看向了自己膝头的剑匣还有匣中的剑。 “这也就意味着,我距离天下大剑修,只差一柄剑了。” 余朝云惊诧地说道:“难道这不是好事吗?” 尤春山看着二人,很是认真地说道:“这是天大的坏事。” 二人都是惊诧地看着他,大概并不能理解为什么尤春山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尤春山当然知道这些很是突然的话,是旁人所不能理解的。 所以他只是声音低落地继续说道:“在青天道的时候,我见过山河观李石。” 此言一出,余朝云与南岛都是惊愕地站在那里。 他们确实从未想过那样一个道人会与尤春山有着什么交集。 东海年轻人坐在轮椅里,很是平静地说着当初的那些事情。 余朝云与南岛却也是至此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尤春山不愿意去握住那样一柄剑。 剑当然不算什么好剑,天下名剑,都是出自大剑修之手,历经剑意淬炼,方能焕发出属于剑的光彩。 只是握住剑的尤春山,便踏入了那样一个故事之中。 只是不握住剑,难道就不会吗? 南岛平静地想着,也平静地说着:“倘若那些都是真的,你不成为剑修,卜算子前辈同样是在命运的故事里输给了李石。” 尤春山当然也明白这样的东西。 这个少年师叔回想着当初在南衣城长街里见过的那样一个道人,那个道人确实颇为神秘,哪怕至今,南岛依旧有些惊悸于当初个夜晚发生的事。 只是或许也正是这样,少年的神色有些冷意,自己失去了张小鱼这样一个师兄,当然也与那样一个道人脱不了干系,甚至岭南的故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不信,哪怕是在槐都,他也能真的这样放肆。” 尤春山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扯开了自己的衣襟,虽然那里并未显现出那样一个道文,只是这个东海年轻人却还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种道韵依旧存在着。 “他在我身体里留下了一枚道文,我不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所以我不敢去赌,师叔。” 南岛沉默了下来。 尤春山默默地坐在轮椅上,将那样一个剑匣合了起来,而后递给了余朝云,很是释怀地说道:“这个也送给你了。” 余朝云叹息了一声,抱着那个剑匣站在巷子里,说道:“我一个道人,要这样的剑做什么?” 这个青天道少女将手里的剑匣递向了南岛。 背着两柄剑的伞下少年平静地说道:“我要这么多剑做什么?” 尤春山笑着说道:“师叔这样的人,多拿几柄剑又怎样呢?” 南岛并未说话,只是平静地撑着伞向着天工司之外的方向而去。 尤春山好奇地问道:“师叔去哪里?” 南岛平静地说道:“去天狱,请狱主大人来看看,能不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尤春山蓦然沉默了下来,长久地看着那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 “其实我一直不是很明白,师叔为什么这么照顾我。” 南岛并未回答,只是在满是水汽,像是一场迷蒙的细雨中的天工司中撑着伞缓缓而去。 尤春山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转头看向了那个抱着剑匣站在那里的青天道少女,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没有想过师姐居然还在天工司里,没有回青天道去。” 余朝云抱着剑匣,在巷子里缓缓走去,认真地说道:“毕竟江师叔托付的事,我还没有完成。” 尤春山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很是唏嘘地说道:“倘若这样说的话,那你大概一辈子也完不成了。” 短视就是短视,酒疸就是酒疸。 修行者或许在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并不如世人那般无力,只是有些东西大概确实是不可改变的。 依旧是丛刃的那句话。 是人非梦。 修行者也不过是世人而非梦。 余朝云站在巷子里,回头看了尤春山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没关系。” 尤春山挠了挠头,扭着木扭扭车追了上去,有些不解地问道:“什么没关系?” 余朝云抱着剑匣转回头去,平静地在巷子里走着,淡淡地说道:“山河观的人太欺负人了,大不了,我来当个剑修,一剑给他狗头斩了。” 尤春山很是惊诧地看着这个青天道少女,大概并不能理解余朝云这样的人会说出这样像是开玩笑一样的话来。 木扭扭车追上了余朝云,尤春山这才看见了这个青天道少女却是在笑着。 大概确实是开玩笑的。 但山河观的人欺负人这句话,确实是真的。 余朝云笑意渐渐敛去,站在那里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与自己一同在巷子里挤着的木扭扭车上的尤春山。 “你真的不能做剑修了?” 尤春山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或许是的。” 哪怕少年说过从早到晚。 终究那是一种夸张的说法。 倘若天工司真的可以让尤春山立地开天门,大概这才是扯天下之大犊子的事。 尤春山说着,却是笑了起来,很是轻松地说道:“你别看我失去了一条腿,但是至少,往后我不用担心肌肉萎缩痉挛而死了。” 余朝云有些不解地看着尤春山。 “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平地摔吗?” “我这是寒骨症,司里的大夫说的,等再过几年,我就开始动都不能动,直到某天噶地一下人就没了。” “好吧。” 余朝云确实不是很清楚尤春山到底是什么病。 二人默默地向着巷子的尽头而去,在那里停了下来。 司中水汽弥漫,其实换个角度而言,假如不知道这里是天工司的司衙所在,站在这样一处巷子尽头,向着四处张望而去,确实有些世外之地的意味。 当然不止是通俗的过年时候的蒸汽氤氲的灶底炭火。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言难尽啊师叔 柳青河正在天狱之中梨院里,坐在一林青果之下,一面喝着酒,一面翻看着那些各地天狱的案卷。 有人带着一些东西匆匆走入了院中,在柳青河身旁小声地说着一些什么。 这个天狱狱主轻声笑着放下了手里的案卷,看着那个天狱吏说道:“说那么小干什么,声带落东海了?” 那人默然无语,而后恢复了正常的声音,缓缓说道:“磨剑崖的崖石已经取回来了。” 柳青河平静地伸出手来,那人将怀里的那个人头大小的包裹递给了他,柳青河将那块崖石托在手里掂了掂,很是唏嘘地说道:“你们居然挖了这么大一块回来?” 那名天狱吏不解地说道:“这应该也不大吧,狱主。” 毕竟对于一座三千六百丈的高崖而言,人头大小的崖石,确实小得可怜。 柳青河只是摇着头笑着,说道:“这么多年来,谁敢去挖磨剑崖的石头?” 自从当年八百道门上剑崖,结果被白衣杀得所剩无几,导致了道门整体都衰落下来之后,大概确实没有人敢去挖磨剑崖的崖石了。 这个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天狱吏,大概确实不是很能明白那座高崖在两千年大道历史之中的地位。 不过,确实一切俱往矣。 柳青河倒也没有再说什么,打开包裹看了看,而后重新将它封存了起来,想了想,又加上了一些妖力附着在上面。 “送到天工司去,之后记得去天工司的悬壶衙检查一下你的身体。” “是。” 那名天狱吏点了点头,而后小心翼翼地抱起了石头,匆匆走出院子去。 柳青河坐在院子里,默默地看着那个天狱吏离开的身影。 磨剑崖的崖石是否会对世人造成什么影响,柳青河也不清楚,毕竟术业有专攻,天工司的东西,他自然不会了解。 只是有些事情,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 前段时间宋应新还与柳青河讨论过这件事情。 天工司给对于这种现象的猜测,去了一个名字,叫做灵溢。 大概灵感便是来自那种夜里会发光的萤石,石中有灵,溢流而出,这种情况或许会给世人带来一些好处,或许会让世人患上诸多疾病。 好坏并存。 只是磨剑崖的崖石显然不会发光。 宋应新同样有着自己的解释,不是只有会发光的,才会产生灵溢现象,在这期间,他引用了道圣的缺一粒子衍散理论,给柳青河听得云里雾里头痛欲裂,于是大手一挥,让人把宋应新叉了出去。 柳青河看了许久,收回目光来,继续拈起了桌案上的那些案卷,认真地看着。 天狱纵使有着陛下许可的错杀配额,只是终究也不是能够肆意妄为的。 每一份与之相关的案卷,在经过各地天狱甄别整理之后,最终都会送到槐都天狱来。 柳青河没有看多久,院门口便再度传来了脚步声。 这个天狱之主头也不抬地说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门口的人似乎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确实有些问题。” 声音很是年轻,算不上稚嫩,但也有些青涩,很显然这是少年的声音。 柳青河挑了挑眉,抬起头来,便看见那个本该在天工司中的少年撑着伞站在院门口。 二人说熟也不熟,说不熟也熟。 柳青河自然是知道关于少年的许多事情的,只是少年对于这个天狱之主知之甚少。 只知道这个身材高大的河妖,在人间也好,在槐都也好,都是有着极高的地位,不逊色于那些三观之主。 柳青河看了少年少许,而后微微一笑,低下头来,将手里的案卷合了起来,将已经有些冷的酒壶重新放到了一旁的炉子上。 “你这次来的倒是不巧,今日既没有桃花酒,也没有梨花酒。” 少年抬头看向了那些头顶枝头上的小果子,轻声说道:“梨果酒呢?” 柳青河想了想,说道:“如果想吃的话,那就自己摘吧。” 十六岁的少年虽然长得很快,柳青河只是几日未见,都觉得他比以前高了一些了,只是大概依旧高度不够。 于是南岛倒是真的踮起脚来,在那里摘着几颗还未长开的梨子。 “狱主大人不爱喝梨子酒?”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只是不欺人间年少。” 人间当然是一个宏大的概念,再小的人间,也是有着亿万生灵。 这让少年的动作滞了一滞。 但很快少年又继续摘了起来,轻声说道:“但少年如果不因为任性摘下几颗没成熟的果子,叫什么少年呢?” 柳青河笑了笑,说道:“是的,所以你随意。” 少年握着那一把小梨果,向着柳青河的树下小桌而去,这个天狱之主倒是客气地帮少年揭开了酒壶的盖子,让他把手里的果子都丢了进去。 “我倒是没有想过你会来天狱。” 柳青河确实有些诧异。 毕竟少年十二楼的身份,确实不会让他对于这样一个地方有着什么好感。 南岛在桌案对面坐了下来,沉默了少许,而后诚恳地说道:“因为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请狱主帮忙看看。”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那个叫做尤春山的东海人的事?”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狱主大人如何知道?” 柳青河轻声笑着,喝着自己先前倒在杯里的那些酒。 “毕竟你先前一定要穿过那条悬道,去崖上看看的时候,我也在天工司里。” 南岛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天狱之主。 宋应新让人去请柳青河,是在少年离开了之后的事,南岛自然不清楚柳青河当时也在。 柳青河并未在意南岛诧异的神色,只是浅饮着温酒,说道:“你对他倒是上心,看来他的那些师叔确实没有白叫。”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大概曾经在东海见到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曾经的模样吧。” 这样一句话,说起来其实很是古怪。 倘若少年是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看见那个东海年轻人,说着这样的话,大概很是合理的。 只是少年十五岁,说着这样老气横秋的话,未免有些古怪。 只是柳青河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轻声笑着说道:“所以你想给他打把伞。” 少年点了点头。 柳青河转头看向那边正在煮着的酒,说道:“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已经挺过了白术的那些开颅洗骨手术,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于是故事又回到了少年踏入院子的那个疑问之中。 少年沉默了少许,将尤春山在青天道遇上的那件事与柳青河说了一遍。 柳青河并不觉得惊奇,毕竟这件事他确实是知情的。 “李石确实已经在槐都出现了几次。” 柳青河很是平淡地说着。 这个消息无疑是令少年极为吃惊的。 南岛很是惊诧地看着柳青河。 “他是为了什么而来?”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你觉得呢?” 南岛至此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先前所说的李石不敢在槐都放肆的话,确实过于武断了。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不过前些日子,他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受了我一剑,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槐都了。这你们倒是可以放心。” 柳青河闲归闲,哪怕水在瓶当初闹得那么凶,他也没有出手,只是有些事情的轻重,他自然也是清楚的。 巳午妖府的事是槐都内部的事,而山河观李石的事,显然不是的。 所以这个狱主在这些日子出手两次,两次都是因为李石,一次是拦下李石的那一剑——那一次大概李石确实是冲着打探柳青河底细而来的,而第二次,正是尤春山一梦入天门的那个时候。 柳青河苦口婆心的劝诫,李石不听,那自然只能出手了。 如果能够做好人,谁想做坏人呢? 柳青河很是唏嘘地想着。 南岛并不知道柳青河在想些什么,柳青河所说的那些东西,确实让他心安了一些。 “只是李石留在尤春山身体里的那个观字呢?”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大概那就是道人的剑了。” 天下名剑,历经大剑修剑意淬炼,其上自然会残留一些剑意,于是遇主而鸣,遇敌而鸣。 南岛听到柳青河的这句话,倒是明白了那个字的作用。 那是道修的道剑。 一如少年现在身后,依旧背着那柄可以拔出有道无道二剑的剑鞘。 道人自然也会用道剑的,只是不修剑意而已,而是以道韵出剑,一如当初南衣城外,卿相与张小鱼以大道之言驱使的那一剑一般。 “所以尤春山只要握住剑,在神海之中产生剑意念头剑意种子,那枚道文就会化作道剑,直入神海?” 南岛若有所思地说道。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是的。” “那一剑可以取出来吗?” 柳青河轻声笑了笑,说道:“那是附着在他的心脉之上的,你如何取出来?掏心掏肺肝胆相照?” “......” 倘若柳青河不是顶着一个天狱之主的名头,这大概确实可以算得上一个有趣的人。 南岛沉默了少许,却也是继续问道:“狱主能不能将它祛除掉?” 柳青河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平静地说道:“自然可以,只是李石的道文,需要我的剑意来斩除,我的剑意,他承不起。” 少年撑着伞沉默的在那里坐着。 柳青河倒是好心地提醒着他。 “你的梨子酒煮好了。”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从炉上取下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那里默默地喝着。 柳青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着少年继续说道:“说起来,这样的事情,其实你不应该来找我,人间不是境界高,剑意强,便能够解决所有问题的。” 南岛有些诧异地看着柳青河,有些迟疑地说道:“大人的意思是?”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天工司的事,当然是交给天工司解决。” “天工司能解决?” 南岛很是震惊地看着柳青河。 这个天狱之主握着那杯所剩无几的酒水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天狱之外的高楼悬街,平静地说道:“你太小看天工司了。大风朝全力供养了千年的司衙,又如何会是这么简单的?世人迄今为止,所能看见的,依旧不过是天工司的冰山一角而已。” 南岛默默地坐在那里,便是连自己杯中的酒什么时候喝光了的都不知道。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轻声问道:“天工司会如何解决?” 柳青河耸了耸肩,喝光了杯中的酒,睁着眼睛很是无辜的样子。 “那是天工司的事,我怎么知道呢?” 南岛默然许久,才轻声说道:“原来大人也只是猜测而已。” 柳青河笑了笑,说道:“天下没有空穴来风的猜测。” 这个天狱之主说着又看向了桌上的那壶酒。 “你的梨子酒还喝不喝,不喝我倒掉重新煮了。” 南岛摇了摇头。 柳青河不爱喝这种未成熟的梨子酒不是没有道理的。 煮过之后又酸又涩,能喝得下去那才是见鬼了。 哪怕是黄粱爱喝苦芺酒的人,也不见得能够喝得下这种酒。 所以不欺人间年少,只是没有欺人间年少的必要而已。 ...... 南岛回到天工司的时候,那两个人依旧挤在巷子里看着这片浩大的地底司衙。 其实天工司的巷子虽然逼仄,但是也不至于两个人就会挤得很。 只不过大概当初预留道路的时候,他们也只考虑过两个相对而来吏人抱着文书擦肩而去,没有考虑过有人腿坏了,只能坐在轮椅上。 余朝云虽然是出关境的道修,只是这一次的听觉,反倒不如尤春山敏锐,一直到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回头看着那个撑伞而来的少年,笑着说着:“师叔回来了。” 余朝云才后知后觉地转身来,看着南岛很是殷切地问道:“师叔见到了狱主大人没有?他怎么没来?” 南岛撑着伞穿过水汽,走过巷子,只是看着二人已经将巷子尽头站满了,倒也没有继续走过去,站在了尤春山身后不远,点了点头,说道:“见到了,狱主说这些事情,去问他也没有什么意义,让我们去找宋司主。” 余朝云有些不解地问道:“这应该属于修行界的事,为什么要找宋司主?” 在这个青天道少女看来,山河观李石的那些事情,自然是属于修行者才能解决的问题。自然不能理解柳青河的回答。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我也不知道。” 尤春山神色古怪,说道:“为什么不知道?” “因为柳狱主也不知道。” “......” 三人在巷子里相对无言。 柳青河的回答,却是容易让人很无奈。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轻声说道:“先去宋司主那边看看吧。” 余朝云点了点头,把剑匣背在身后,而后走到了尤春山的轮椅后,推着这个年轻人就往当初二人去过的天工司衙的小院子而去。 尤春山其实并不想再去麻烦那样一个很忙的司主大人。 毕竟在他看来,无非便是不能握剑而已。 只是余朝云神色却很凝重——尤其是在路上南岛与二人说了柳青河的一些解答之后。 “今日他只是不想你握剑,你觉得只是不握剑就行了,若是来日他觉得你不能活呢?那你就不活了吗?” 尤春山默然无语。 这确实是极有道理的。 心脉之上留着一枚道文,大概确实等于将自己的生死掌握在了他人的手里。 三人一路穿过七拐八绕的巷子,来到了宋应新的小院子外。 身为天工司司主,宋应新确实很忙,与柳青河大概是两个极端。 院门虽然是大开着的,但是三人还是在院外的巷子里等了下来。 毕竟其间来来往往,诸多吏人抱着厚重的文书走来走去,确实有些络绎不绝的意思。 勘海衙的事,还有云中君雪中君的事,包括接下来的槐都兵部的大军调动,大概也与天工司有着一些关联——南岛看见了那天夜晚,在槐都悬街之上指着水在瓶骂娘的兵部右侍郎的身影,当然,现在这个男人已经是兵部尚书了。 后者从巷子里经过的时候,还很是古怪地看了南岛一眼。 不过少年也并不在意。 毕竟巳午妖府的那些事情,说到底,其实是自己与水在瓶之间的事情。身为新任兵部尚书,他大概会知道许多东西。 三人一直在那里等了很久,大概是有吏人看见了在那里等待着的三人,进去与宋应新提了一句,于是有吏人自院中走了出来,很是歉意地看着三人。 “抱歉,诸位真人,司主这些时日确实很忙,他让我转告几位,倘若确实有事,可以先去悬壶衙中寻找白术大人。” 余朝云与南岛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与那位吏人道着谢。 倒是一旁的尤春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古怪了起来。 问清了悬壶衙在天工司平台司衙以南的余朝云正打算推着尤春山向着那边而去,一回头便看见了尤春山那种极为古怪的神色。 “白术大人有问题?” 余朝云大概确实不能明白尤春山的这种神色是因何而来。 尤春山叹息了一声,说道:“有问题,有大问题。他好像特别喜欢玩斧头。不是要凿我脑袋,就是要砍我腿。” 一旁的南岛转头挑眉看着尤春山。 “砍你腿做什么?” “他说要给我换条腿。” “那你怎么不换?” 尤春山欲言又止,犹豫许久,才叹息一声说道:“一言难尽啊师叔。” 第一百七十八章 神女大惊之后呢 对于尤春山而言,来到天工司的所有体验带给他的感受,就好像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一样——过往的一切规则似乎不复存在,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尤其是在醒来之后,坐在那处断崖之上的时候,看着那些在四周忙碌着的天工司吏人,总会有种很是奇妙的感觉。 他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样的一种心情。 也许是变成了一条鱼,从东海游进了一片更大更深的海。 也许是变成了一只鸟,从一座山里去了一座更大的山。 分明头顶便是抬眼可见的那些渗着雨雾的穹壁,但是这样一个年轻人总觉得其下无限辽广。 像是有着万千大世一般。 他有时不免想着。 在两千多年前,那样一个骑着牛的人,独自走出关外,看着人间时候的场景。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想到这样的东西。 大概是因为脑子被白术凿开了,看见了南瓜外面的天光,于是开始惯于神游天外了。 当然,那些所有的胡思乱想,大概最为直观的原因,便是来自那个看起来很是古板,却总是掏出许多世人所不能理解的东西来的白术。 从最开始抱着医术确实像极了人间大夫的模样,到后来提着斧头说要凿开他脑袋给他治病,还有那些山崖之间存放的诸多古怪的器具——尤春山无法形容那些都是用来做什么的。看起来不像人间医馆那样,满是装药的架子,一个个柜子里盛满了气味浓郁的药材。倒像是一些用来把自己大卸八块的工作台。 尤春山依旧记得,当时自己的腿不能动之后,白术带着那些天工司吏人,拿着奇奇怪怪的器具,将自己腿上的肉剖开了,研究了好一阵,然后告诉自己,腿上的经络彻底坏死了,没得治了。 尤春山当时还在惆怅地看着自己的腿,一回头便看见白术拿着一把大锯,说是要把他的腿先锯了,然后给他换一个新的。 这个东海年轻人彼时还在想,去哪里换新的,难道从别人身上砍一条下来给自己接上? 直到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吏人,不知道从哪里提来了一根黝黑的有着一些怪异而细微的纹路的棍子。 棍子? 尤春山当时还在想着,这是要先把自己砸晕吗? 直到白术拿着那个有着竹节一般的翻着幽冷的金属光泽的棍子在他的腿上比划好一阵。 尤春山才受惊一般用着仅存的那条腿向后退去。 他算是看明白了,白术这是打算把他的腿锯了,给他接上一条铁做的腿。 白术很是诚恳地告诉尤春山,这是机括之术所铸造的腿,其上篆刻着道文,你现在体内有着仙气,可以以此来驱使道文运转,催动机括,保证比他自己先前的那条腿还更好使。 尤春山当然不可能便这样被三言两语诓骗过去。 哪有棍子可以当腿的,尽管那根棍子看起来确实像极了世人的腿骨。 白术大概很是遗憾,说尤春山是井底之蛙。 “我才不信那些东西。” 尤春山很是唏嘘地和南岛与余朝云说着这件事情。 “机括之术哪有这么神奇?” 只是东海年轻人的吐槽并未得到二人的认同的附和,这让他神色也古怪了起来。 “难道真的可以?” 南岛看向了余朝云,后者沉思了少许,诚恳地说道:“千年前后帝李阿三便在人间兵甲之上,将机括之术与道术结合在了一起。” 尤春山默然无语,低头看向了自己腿。 一直过了许久,尤春山才抬起头来,看着两旁那些缓缓倒退着的司衙小巷,轻声说道:“难道我真的要去换一条那样的腿?” 南岛撑着伞安静地走在一旁,或许是在回想着柳青河的那些话。 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从他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这个少年停了下来,默默地看着便在前方不远处的那样一处在雨雾里悬着灯笼的司衙。 “这大概不是腿的事情了。” 尤春山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师叔,也想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很是震惊的神色。 ...... 柳青河看完了那些案卷,也打扫完了自己的梨花院落,而后负着手带着浅淡的笑意,慢悠悠地走出了天狱。 槐都或许也确实嗅闻到了一些风声的意味,毕竟近日来槐都各大司衙之间的走动极为频繁,尤其是兵部尚书,人们经常能够看见这个大人奔走在各处之间。 是以现而今的槐都虽然依旧一如往常的安宁繁盛,只是在那些市井的喧哗声里,总有着许多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有人或许依旧不明白,为什么陛下都回到了槐都近一月有余,才终于开始对于南方的战事采取措施。 世人众说纷纭,虽然大多数猜测都过于武断片面,但是自然也有一些猜到了一些真相的。 “会不会是南方的那位神女出事了?” 天下人如何知天上事呢? 只是神女出世,神女北巡,神女崩陨,与那样一个古楚神女有关的故事,总能够引起世人的好奇心。 人们渐渐向着那处街角围了过去,想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人大概也是见到自己的一句瞎猜的话,引来了这么多人,心中有些得意,尽管其实啥也不知道,但还是很是神秘地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而后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 “你们不要出去胡传,这是我一个南方的远房堂弟前段时间过来告诉我的。” 众人从善如流地点头如捣蒜。 便是柳青河,都是神色古怪地走了过去,不动声色地站在人群的边缘角落,靠着墙打算听一听那个人知道些什么‘内幕’。 “其实丛刃一直都没有死。” 大约是秉持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想法,那人一开口就镇住了柳青河。 “甚至连当初的丛中笑都没有死,人间剑宗其实骗了所有人,他们会兼修佛门之道,精熟六神通,深谙芥子须弥,在剑宗园林之内,那样一棵千年不败的桃树之上,构建了一处桃花往生佛国......” 那个人口若悬河地在那里说着,大概说到兴起了,有些兴奋之意了,甚至在众人给他让出来的三尺墙角边,手脚并用的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南方的故事,一下子抬手指着天上,说这里便是那样一处佛国,一下子便好像已经走在了那处桃花佛国枝桠之间。 “神女大人别来无恙?” 那人或许是将自己当成了那一个南方三剑,神色肃穆地站在墙边负手而立,好一派孤傲剑修的作态。 而后又换成了一种清冷的神女的模样,清冷里又似乎带着惊意。 “丛刃,你居然还没死?” ‘丛刃’微微抬头,看着眼前那一片大如天穹的桃花,如同一切尽在意料之中般,理所当然地说道:“丛某候于佛国久矣,神女不来,又岂敢轻易前往冥河?” ‘神女’神色诧异,继而冷笑着说道:“人神相离两千年,世人久不见鬼神,竟以高崖为美,简直荒谬至极。” ‘丛刃’只是平静道:“美与不美,见之方能知之,某却有一剑,自天上来,还请神女观之。” “于是浩然之剑天上来,斩落佛国桃花,这一剑,却是将神女手中之伞,斩为两半,神女大惊......” 众人正听得起劲,突然便看见那个人好像看见了什么很是惊讶的事情,讪讪的住了嘴。 “神女大惊之后呢?你快说啊!” 一众人在那里催着。 那人只是面露尴尬之意地向着人群角落里那个格外突兀的黑袍身影躬身行了一礼。 “见过狱主大人。” 一众人倒是不知道这个人是看见了站在那里的柳青河,还以为他依旧在那里唱大戏,一个个都是一头雾水。 “怎么是见过狱主大人?难道天狱狱主柳青河其实便是丛刃?” 那些路人们很是不解地问着。 只是那人只是面露苦涩地站在那里。 众人或许至此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转头看向了方才那人行礼的方向,果然便看见了微微笑着站在那里,像是大猿窥白花一般的柳青河。 其实美梦与清醒的界限,有时候往往是模糊的。 一如人们真的便将那一句见过狱主大人也当成了故事之中的存在一般。 柳青河倒只是微微笑着,说道:“神女大惊之后呢?” “......” 柳青河大概确实很闲,闲到居然能够在街边听着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能饶有兴趣地问着之后的故事。 只是柳青河敢问,但是那人却不敢胡说了。 站在那里嗫嚅了少许,眼睛一亮,说道:“之后我也不知道了,我那远房堂弟,那日来了一趟槐都,还未说完,便匆匆离去了。” 柳青河挑了挑眉,说道:“你那远房表弟又是如何知道剑宗桃花佛国里的故事的?” 那人至此神色倒是有了一些得意之色。 “因为他便是人间剑宗丛刃宗主的最后一个弟子,胡芦。” 柳青河神色古怪地看向那人,说道:“那你叫什么名字?胡瓜?” “胡说,狱主大人。” 所以到底是说柳青河在胡说,还是说自己的名字叫做胡说呢? 柳青河也没有问,大概觉得这样一个悬而不决的问题,不问清楚反而更有意思一些,微微笑着转身离开了这里。 这个黑袍狱主还未走出多远,那处墙角边又开始滔滔不绝了起来。 “你们别走啊,我那堂弟虽然走了,但是也没说他后来没有回来不是嘛。他后来又与我说了神女大惊之后的故事......” ...... 柳青河一路在槐都街巷之中穿行而去,却是听见了不少这样的传闻,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这个天狱之主倒也没有说什么。 毕竟天狱不是镇鬼司,倘若槐都出现了大鬼,还可以插手管一管,但世人要如何去说,自然由着他们去了。 毕竟柳三月是柳青河和神河的私生子这样的遥远,柳青河都没有管一管,自然就更不用说那些关于南方故事的猜测了。 只是有些东西他们确实是没有猜错的。 毕竟槐安在黄粱太一春祭之后,一直保持着极为克制的态度,始终未曾踏足那些神力神光惠泽之地,现而今突然大举调兵,自然容易让世人往着这方面联想而来。 柳青河抬头看向人间天穹,很是唏嘘很是感叹地想着。 神女大概确实已经死了。 只是这是与人间无关的故事。 丛刃何德何能能够斩杀神女呢? 柳青河当然只是当做一些市井闲言来听的。 这个天狱之主一路穿过了槐都高高低低的街巷,如同翻山越岭一般走去了皇宫那边。 做了千年人间共主的妖帝神河正立于宫中那样一处圣明池边,看着六月末尾的那些槐叶穿过宫道附近的亭子而来,飘落于其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圣明池,这是槐都之中一处历史极为古老悠远的池子。 当年大道初生千年,槐帝曾于槐都设天下问道之宴,地点便是在圣明池周边。 彼时虽然青衣已然人间无敌数十年,但是天下第一的名头,依旧在函谷观的头上,磨剑崖真正力压函谷观,是在青衣拔剑破天而去,白衣登崖杀尽八百道门之后的事。 只是当年磨剑崖,却也已经颇有孤傲之意,连函谷观都会给槐帝一个面子,让北顾那些人前来赴宴,只有磨剑崖说着狗屎之类的话语,对此事视若罔闻。 当初那样一句不欺人间年少的总结之语,便是在槐帝之宴之时,圣明池的某个亭中,尚且二十五岁的陈云溪所说出的。 这大约便是人间岁月的浩瀚之处。 哪怕千年万年,总有些故事的尾声,依旧穿过了漫长的岁月,在物是人非的旧地,散发着寥寥余音。 陈云溪当然说着那样一句话的时候,是否会想到在很多年后,自己会变成槐帝那般一意孤行的人呢? 他是在欺着人间年少了。 神河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陷入了漫长的沉思,在圣明池边,当然不止是陈云溪的故事。 这位帝王得到槐安帝权,便是在池边,彼时李阿三于高崖坠亡,妖族南来,槐安群龙无首,而数年之后,这样一个人间大妖,平静地走入了槐都,穿过彼时尚且低矮的人间。 这帝位,李阿三都能做得,自然没有理由他神河做不得。 于是那样一个因为李阿三的疑心而被驱逐而去的礼部尚书,在数十年后,有一个弟子走入了槐都,将槐都镇压下来,坐上了那样一个帝位。 或许是因为彼时年轻,更为景仰那样一个只要人间不要人烟的通冥之帝的原因,神河便是在这处槐帝设宴的圣明池边穿上的帝袍,一如姗姗来迟的赴宴之人一般。 神河默默地看了许久,却是骤然很是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身后有簌簌的,像是踩着碎石小道上那些落叶的声音而来。 柳青河微微笑着出现在了神河身旁,说道:“陛下今日何故叹气?” 神河负手立于池边,缓缓说道:“千秋已过,然而关于槐帝与后帝二人的功过是非,依旧没人能够说得清楚,身为帝王,自然难免感慨。” 柳青河倒也是收敛了一些神色,静静地看向眼前那样一处弥漫着一些水雾的圣明池——上善若水,雾泽人间。这般异象,便是古时候称之为圣明池的原因。 但其实后来道圣对此有过阐述之语,大概便是池下构造有些特殊的原因。 只是这样的东西,大概没有哪位帝王会选择与世人诉说。 “哪怕是一个世人,百年岁月,都是有着难以说清的是非,更何况帝王呢?” 柳青河看了许久,很是平静地说着,大概有着一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了。 又或许他确实不在意这些东西。 身为天狱之主,早已被人间非议了千万回,世人如何看,确实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神河并没有再说什么,仿佛方才感叹的那个帝王,只是世人的一眼错觉一般。 人间当然并没有清冷的冰山一般的女子,便不可热忱如晚霞的说法。 哪怕先前柳青河在街头听见的,将丛刃说得孤傲,将神女说得清冷漠然,虽然其实并不符合那两人的风格,只是那样的两个人,又何尝不曾有过这样的神态呢? 手握人间的沉静的陛下当然也是可以叹息的。 二人静静地在池边站了许久,而后却是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向了那片天穹。 “南柯镇的事有结果了?” 神河平静地说道。 看着天上天,说着人间人,大概历来便是世人常有的姿态。 柳青河站在那里,缓缓点了点头,说道:“那个铁匠确实找不到了。” 神河眯起了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柳青河倒是轻声笑了起来。 “向我,非我,斩心我而忘我,于是登临天门,上天一窥究竟。不可否认,十二楼的故事确实很有诱惑力。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想上天。” 这个天狱之主,专职于猎杀十二楼之人的天狱之主,站在池边很是灿烂地笑着。 “虽然这样一句话未必真的便是讽刺之语——做了人类如果不想成仙,生在地上不想上天,那么人间便永远只会停在原地。只是那些人大概确实想不到,有些路,从始至终都是假的。” 神河抬头静静地看着那片天穹,身旁的黑色大猿微笑着说着。 “天上哪有什么白玉京呢?” “只是疯子在雪夜里冻死前的幻想罢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悬壶衙前的故事 其实柳青河的这样一句话,未必不是将身前的这位帝王也一并讽刺了进去。 然而神河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像没有听见这些话一般。 柳青河一直笑了许久,才渐渐敛去了那种笑意。 “陈云溪似乎去了天门之后。” 这是东海传回来的故事。 有人曾亲眼见到那样一个白发剑修,踩着人间剑风,破云而去,不知去向。 神河平静地仰看着那样一处天穹。 “不用似乎,他确实去了那里。” 先前在迎风楼之中的时候,这个帝王便察觉到有人在窥视着自己。 在这样一片人间之中,那样一个人自然只能是陈云溪。 又或许谈不上窥视,毕竟那样一个白发剑修只是平等地俯瞰着一切世人而已。 柳青河倒是来了一些兴趣,挑着眉头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那样一处高天。 “天门之后,究竟有什么东西?” 神河淡淡地说道:“你也没有去过,我也没有去过,这样的事情,谁知道?” 天下最好说的,便是人间没有见过的东西。 一如先前在槐都街头,柳青河所听见的那个关于神女如何在人间消失的故事一样。 没人知道天上发生了什么,自然一切任由他人去说。 但是天门之后的东西,却是有人见过的,所以神河只能坦然地说着谁知道? 柳青河看了许久,才颇为遗憾地低下头来。 一如向着东海而去,不管向着那个方向而去,最终走到极处,都会出现在四十九万里异样。 向着天上而去,不管向着那里而去,最终都会出现在那样一条青山长阶之前。 草为萤曾经说过没有人走到过天门之后,但是并未说过在那样一条登临天门山的山道之前,没有人驻足停留过。 或许曾经可饮酒,但只是送到了唇边,便倾洒向了人间。 二人并未在这样一个问题上多纠结,继续说起了一些天上地下的事情。 “不久前,人间似乎有着一些神力异动。”柳青河神色凝重地说着,看向了一旁的神河。 “陛下可曾见闻?” 神河静静地看着人间,平静地说道:“确有其事。天工司观星衙今日才始让人将那些观测到的东西送了过来。” 柳青河好奇地看着神河,说道:“如何?” “神光垂陨,直落黄粱。” 神河只是说了这样简单的八个字。 倘若放在更早一些的人间国度之中,这样的异象,大概会被解读为天子非圣,上天震怒之类的攻讦之语。 只是无论是槐安,还是大风朝,大概那些负责观测天象的人,都不会说着这样的话。 鬼帝槐帝之时,世人自然不敢说。 而到了神河之时,受益于道圣的诸般辨证阐述之言,人间大概也已经没有了这样风声涌动的必要。 所以这样一句话的意思,无论是柳青河还是神河,都清楚得很。 天上的故事便在悄无声息里结束了。 那样一个十年剑宗的剑修不知去向,而神女神力散尽,回归人间。 柳青河很是唏嘘,颇为慨叹地看向人间南方。 “我倒是没有想过她居然还会回来人间。” 神河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理所当然一切应当如此一般地说道:“做一个世人,当然是很好的事情。” 这个帝王抬起头来,向来平和沉静的面庞之上倒是有了一丝笑意。 “做我大风朝的世人,是更好的事情。” 柳青河转回头来,看了一眼一旁的神河,微微笑着说道:“陛下有些不要脸了。” 神河轻声笑了笑,倒也没有说什么。 二人将目光从南方收了回来,这个帝王倒是说起了天工司中的一些事情。 “那个叫做尤春山的人怎么样?” 相比于那些人间大事,这样一个东海年轻人的故事,或许确实有些微不足道。 只是这样一个神河亲自允许踏入天工司中,去进行着某些改变的年轻人的事,大概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柳青河沉吟了少许,缓缓说道:“白术的想法与猜测确实是对的,那些被植入体内的天地根——当然,用他们天工司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存在于人体之内的催化因子。那些催化因子同样会受益于高浓度的仙气,从而不断增生,以至于生机焕发之境地。” 这个天狱之主当初在天工司中无趣地等待的时候,当然不止是说着一些废话。 毕竟这件事关系重大,柳青河自然也要认真过问一番。 柳青河说到这里的时候,倒是轻声笑了起来,看向了神河,说道:“现而今,那个东海年轻人的天地根,大概比陛下你的还要大了。入道见山乃至道海叠浪,大概只是时间早晚与他进取的心思的问题。” 神河唇角似乎有着一些笑意,只是依旧语调淡然地说道:“可以。” 这个帝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柳青河说道:“催化因子,天地根,这样名字说来说去,有些过于繁琐了,让天工司改个名字吧。” 柳青河挑眉说道:“陛下有什么想法?” 神河静静地看着人间,想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千年前的修行界,曾经将修行看做一种异化,陈云溪与李山河他们的所思所想,或许亦是有着一些这种观念的影响在其间,一如美酒浅饮宜人,多饮伤身,修行之事或许亦然,使其酿者则为其罪。酒之母为酶,那便叫做酶吧。” 柳青河轻声问道:“酶?” 神河平静地说道:“酶。” 一问一答,一池风声不止。 大概世人并不清楚,大道两千多年的一些答案,便这样简单而平静地在一池风亭畔盖棺定论。 道圣见之,或许万般欣然。 函谷观确实已经消失在人间之中,也许再不会归来。 只是那样一个最后一代观主留给人间最为宝贵的东西,依旧在延续着。 并非《人世补录集》。 而是辩证的笃行求真的思想。 柳青河很是感叹地看着满池水雾在风中袅袅不止,轻声说道:“所以有些东西,大概确实从来都不是玄之又玄的。” 神河平静地说道:“有些东西,大概依旧不能说得太早。毕竟可道之道,自非常道。” 柳青河微微笑着,说道:“那有什么关系呢?陛下你也知道千秋之事是千秋之事,以后对不对不重要,只要它现在是对的,便永远有着积极的意义的。我们不笑前人,后人也没有理由笑我们。” 神河转头看着柳青河,一直看了这个比帝王还高,却不知道微微佝偻着腰的天狱狱主很久,而后重新转回头去,说道:“说得头头是道,看来你确实有些闲了。” 柳青河神色一变,脸上笑意勉强了起来,转过身去打着哈哈。 “臣突然想起来,今日梨院煮酒,倒是忘了将酒从炉上拿下来了,臣先告辞了,陛下不必送了。” 大猿窃得白花,于是转身便逃。 神河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些柳青河真心实意地溜走的脚步声,缓缓说道:“悬薜院之事,你天狱前去监察吧。” 柳青河叹息了一声,在那条碎石小道上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亭外花圃中的某朵白花,很是惆怅地说道:“天狱事务繁忙,确实脱不开身,陛下。” 神河平静地从帝袍之下伸出了那只手来,其实这样一个帝王一直都还有些难以适应这样一只千年的臂骨。 是以在指节弯曲的时候,尚且有些僵硬。 虽然对于一个十三叠的剑意之修而言,这确实影响不大,能够逼得他要用手中之剑的人,本就寥寥无几。 只是偏偏那样一个人,确实是当今人间神河的敌人。 “你很忙,总不至于比我还忙,梨院的酒可以让天狱吏去取下来的,梨院的落叶也可以让别人去扫的。但卿相那边,你确实是最适合去看着的。” 总不至于让某个成道境的天狱吏去看卿相,而柳青河拿着扫把在那里扫地看花。 神河转回头来,看着柳青河,淡淡地说道:“而且你我都不方便对那样一个白衣书生出手,我已经让兵部去天工司调取大羿之弓,彼时他们在大军兵临之后,将会以大羿之弓开路.....” 神河说到这里的时候,柳青河的神色便凝重了起来,看着那位帝王,沉声说道:“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神河站在圣明池的风里,平静地说道:“灵台在摘星楼上,带过去看住卿相,不要让他发疯,死得安静一些,缄默一些,最好不过。事后将它重新放在南衣城之下。” 帝王毕竟是帝王。 不可能总是温和的。 那样一个白衣书生将南方人间弄得一片涂炭,他确实没有再与他讲什么道理的必要。 柳青河叹息一声,这一次倒是没有再说什么狱中有事的借口了。 毕竟整个槐都高层之中,也就他柳青河最清闲,户部工部一直负责接洽天工司,自然不用说,哪怕是礼部,这些时日也忙得很。 至于忙什么,有人懒得去细查了,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 尤春山的事,确实不是腿的事了。 在柳青河将一些事情告诉了那个伞下少年,三人又去了一趟宋应新那边,虽然未曾见到宋应新,只是却也是在途中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 三人停在了悬壶衙前,这样一处司衙的名字,自然很是通俗的来自悬壶济世的典故。 所谓壶,自然也不是什么酒壶茶壶,而是曾经的药葫芦。 小少年拿葫芦装剑,古时候的医师们则是拿葫芦装药。 只是那样一个名字来自一味药材的白术大夫,这三人确实不太明白他葫芦里到底装得是什么药了。 不止是尤春山,哪怕是南岛与余朝云,对于医师的印象,也是那种提着药箱,穿着医袍,行色匆匆地往来人间救助世人的模样。 只是白术喜欢拿斧头。 谁会在看见一个大夫拿着斧头跑过来,认真地说着你脑中有疾,须破颅医治的时候,觉得很是惊喜呢? 大概只有惊吓吧。 至于现在,三人更是深缄如夜,神色古怪地看着那样一处天工司下辖的司衙。 尤春山好像已经看见了那样一个画面。 老大夫白术神色凝重地晃着手里的小斧头走过来,另一只手中便握着那样一只泛着幽冷光泽的,像是一个小凉薯一样的铁玩意,说着你心脉有疾,须破心治之。 这让这个东海年轻人浑身下意识的颤了一颤,而后转头看着南岛。 “师叔,其实吧,我觉得有些事情,也未必有你们想的那么严重,不是都说了道门的下手知道轻重的嘛,我都不当剑修了,难道他还要赶尽杀绝?” 南岛沉默地站在那里,过了少许,轻声说道:“我有个师兄,叫做张小鱼,他虽然是个剑修,但是也是道门之人,你觉得他下手有轻重吗?” 尤春山想着那个留在了东海的白衣带血的年轻人,他虽然没有见过,但是一路以来,倒也是听说了不少他的事情。 张小鱼大概下手确实没轻没重。 而李石是他的师兄。 哦,陈青山也是。 不愧是兄友弟恭山河观的年轻三杰。 南岛继续说道:“换句话而言,当初李石既然要拿你做赌注,你倘若能够自他所限定的命运之中走出来,未尝不是为天下抛洒热血?” 尤春山愁苦地说道:“可是师叔,掏心掏肺,真的很痛的。” 不管是引申义还是字面义,这样一个词所代表的意思确实如此。 南岛确实突然沉默了下来,抬头看向了那处司衙。 司衙水雾之中,有个老大夫模样的人正在开门走出来。 虽然那人手里没有提着斧头,看起来也是平静宁和的模样,只是南岛在那处崖上自然是见过白术的,三人里只有余朝云没有见过而已。 老大夫性喜金铁之器。 南岛看着向着这边走来的老大夫,重新低下头来,看着坐在轮椅里的尤春山,很是诚恳地说道:“没关系,就算老大夫不擅长让人昏迷,我倒也略懂一些拳脚。” “......” 尤春山默然无语,偷偷瞥了一眼少年的手,少年握着那样一柄伞,大概不懂拳脚也没有关系,力气大了,总能把人打昏过去。 只是东海年轻人还是很惆怅。 “师叔今日怎么这样强人所难?” 南岛沉默了少许,静静地在伞下站了许久,而后抬头看向那些远处很是迷蒙,像是命运的细雨一般的司衙水汽。 “我的病,是没有能治的法子的,但是你的有。” 少年在天工司待了差不多一个月了,天工衙那边依旧什么办法也没有。 或许对于这样一个少年而言,想要摆脱这样一柄伞,也只有枯守那样一座高崖。 尤春山回头看了一眼很是平静地说着这些东西的少年,一时间倒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白术已经穿过那条衙前巷子,站在三人身前,神色古怪地看着尤春山几人,说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余朝云看向尤春山,尤春山看向了南岛,后者只是平静地站在伞下。 规劝归规劝,但就像尤春山所说的那样,强人所难,从来都不是什么很好的事情。 从大风朝的律法而言,这是触犯刑律的事。 尤春山默默地坐在那里许久,而后转回头来,看着白术诚恳地说道:“来治病的。” 只不过这一次的病,并非人间的病,而是修行界的病。 白术确实对于尤春山的情况很是了解,哪怕三人没有说什么,这个老大夫却依旧知道许多东西,挑眉看着他说道:“你连一条腿都不肯换,让你换个心脏,你能接受?” 尤春山睁大了眼睛,很是无辜很是无奈地说道:“那咋办嘛?” 这个东海年轻人这句话一说出来,便是向来神色严肃的白术,也被下意识的逗乐了。 咧着嘴笑了半天,才收敛了笑意。 老大夫转身向着悬壶衙中而去,平静地说道:“可惜这东西你想换,天工司也不会给你换。” 人向来都是有着逆反心理的。 你若是和他说你今天非要什么什么不可,他肯定不愿意。 但是你要是说这玩意不是你想要就要的,他反倒偏要了。 尤春山看着老大夫在水雾里转身离去的身影,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白术停了下来,站在悬壶衙的小巷里歪着头站了半天,才转回头来,看着尤春山说道:“你把天工司当成什么地方了?” 尤春山却也是被白术的语气也弄得沉默了下来。 想想好像也确实如此,自己当然没有理由去要求天工司做什么。 只是白术的下一句话却把尤春山又整得迷糊了。 老大夫很是惆怅地说道:“你以为是天上白玉京吗?” 尤春山有些不明白白术的这句话什么意思。 反倒是一旁推着轮椅的余朝云好像明白了什么,犹豫地看着白术,轻声说道:“大人的意思是,天工司并没有能够让人换一颗心脏的手段?” 白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向着悬壶衙而去。 “当然有,只是天工衙那边的机括制造精度不够,他们可以造出大羿之弓,但是在某些微小层面,在技艺方面,依旧难以达到足够精密的地步。” 老大夫的最后一句话在巷子里落了下来。 “机括之心,悬壶衙有,只是换上去,能不能活,我们不能保证。” 第一百八十章 后知后觉命运,若有若无细雪 原本认真的在那里劝诫着尤春山的二人到了这里却是沉默了下来。 事实证明,有时候,确实不能提前把事情想得太好。 尤春山反倒是如释重负一般,既有些释怀,也不难看出有些失落,坐在轮椅上笑了笑,回头看着南岛说道:“现在好了,师叔,我们不用纠结了。” 南岛并未说什么,只是一旁的替余朝云背着剑匣的余朝云很是惆怅,看着老大夫在巷子里走回去的身影,叹息了一声说道:“那咋办呢?” 三人大概确实都不知道应该咋办了。 如果天工司都无法解决这样一个问题,他们确实有些不知所措了。 尤春山倒是平静得很,抬起头来,很是诚恳地说道:“先去吃饭吧,我有些饿了。” 那就先点菜吧。 ...... “其实那些走街串巷的,拿着旗子给人算命的人,一般都只会说你有血光之灾。” 卜算子站在天狱之外的巷子里,看着从槐都街巷里走回来的柳青河,很是突然的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柳青河虽然有些诧异这个缺一门的道人为什么还在这里,只不过大概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他会突然说着一句这样的话。 六月底的槐都街头很是喧哗热闹,于是生长在巷子里的槐树的叶子,也很是应时地在风里飘落着。 大猿的肩头落了一些叶子。 倘若是往常时候,他只会微微笑着抬手拂去。 只是当看见谢朝雨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有些很是寻常的东西,也容易让人联想到这是命中注定会垂落肩头的叶子。 它为什么早不落晚不落,偏偏这个时候落下来呢? 柳青河伸手从肩头拿了一片叶子,走到了卜算子身旁,抬头看了眼天色,天色不算很晚。 “为什么?” “因为趋吉避害,是世间生灵的本性。” 卜算子并未说一个人字。 事实上也确实不止是人,天下万物,能够蠕动的一切,自然都是有着趋利性。 柳青河好像明白了什么,微微笑着说道:“所以算命的会说你近日会有血光之灾,必须要如何如何去做,你才能化解。倘若你做了,什么事情都没有,那便是确实化解了,倘若你做了,正好运气不好,路过巷子被掉下的瓦砸伤了脚指头,你就会想大师真的神机妙算,倘若你做了,运气实在倒霉到了极点,犯了一些事被砍头了,你就会想着,早知道当时就多给大师一些钱了。但我如果对此不屑一顾呢?” 卜算子低头轻声笑了笑,说道:“那对你而言,我就是江湖骗子又如何,一个人不信,并不耽误天下人不信。” 柳青河低下头来,看着身旁那个老迈的道人,说道:“所以观主这是想说什么?” 离命运三尺的老道人淡然地说道:“能够许人命运期望值的,自然是本身便有着这样的本事的。” 柳青河挑眉说道:“那观主能不能祝我天天清闲,不用工作,只要饮酒看花便行?” 卜算子默然无语,看了柳青河许久,缓缓说道:“狱主大人有些强人所难了,小道确实没有这样的本事。” 柳青河站在巷子里哈哈大笑。 一直笑了许久,柳青河才重新低下头来,看着卜算子微笑着说道:“观主为何还在槐都之中?” 卜算子轻声说道:“这便是我所说的,许人命运期望值的故事。” 柳青河挑了挑眉,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向着巷子的另一头看去。 槐都繁华的街头,有少年好像怕晒,撑着伞在那里默默地走着,也有年轻人好像怕累,很是慵懒地缩在轮椅里叫人推着,更有穿着道裙的少女如同渴望做剑修,背着一个极为精致的剑匣。 天下万物,只看一眼,当然是看不到本质的。 柳青河一直看了很久,才颇有些惊意地看向身旁的老道人:“观主当初便已经看到了现而今的这一幕?” 卜算子想了想,说道:“倘若我说我确实看见了,狱主会不会觉得扯犊子?” 柳青河诚恳地说道:“会的。” 卜算子轻声笑了笑,说道:“因为这确实是扯犊子的事。” 这大概也是与卜算子所提出的缺一粒子观测谬误值是相悖违的。 “所言务虚,所见未实。”卜算子很是认真地站在那里,“知道酒旗会动,那便不要去想什么时候风来。” 柳青河立于巷中,缓缓说道:“风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 这个天狱之主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先前卜算子会开口说着寻常算命之人,一般只说血光之灾这样的东西了。 卜算子大概确实不一般。 他敢开口说尤春山必定会成为一个大剑修。 柳青河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着巷子里那三个似乎是在寻找着食肆的人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悬薜院的风物院与数理院,在万灵拟态方面强于天工司,那么缺一门呢?” 老道人微微一笑。 “是机括精密程度。” 毕竟,当初天下机括之道,青天道一直都是走在人间前列。 柳青河很是唏嘘地说道:“原来是这样。” 这个天狱之主转头看向卜算子,想了想,说道:“需要我来做命运的推手?” 卜算子只是平静地说道:“狱主大人亲自去说这样的东西,未免还是太刻意了。” 柳青河叹息了一声,说道:“但存在着信息差的命运,有时是很难走出去的。” ...... 三人之中,大概也只有南岛在槐都逗留的时间更长一些。 尤春山和余朝云,都是在来了槐都之后,便匆匆去了天工司,所以大概那次余朝云受南岛所托,上来听听槐都风声的时候,突然看见那些裂开的南瓜一样的人间,才会有着那般的惊叹。 三个人都是没有什么钱的,所以最后南岛还是带着两人去了当初的那个面馆。 顾小二总觉得这三人有些眼熟,只是大概有些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唯一印象深刻一些的,便是那个撑着伞背着剑的少年,少年模样并不出众,只是这般姿态,很难让人忘记。 应该是叫南岛吧。 顾小二其实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叫这个名字,如果祝从文在的话,一定会知道。 可惜那个书生去了国子监之后,就音讯全无了。 只是大概少年是叫做南岛,还是叫做北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就连丛刃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死的,对于顾小二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自然更不用说这个坐在窗边的少年。 这个中年男人跑过来,问了三人要什么面之后,便匆匆进了后厨。 余朝云把尤春山从轮椅上搀扶了下来——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毕竟他只是坏了一条腿,又不是全身瘫痪了,先前在崖上的时候,还能拄着拐在那里看着仙气瞎溜达。 只不过因为尤春山过往喜欢平地摔的缘故,余朝云还是下意识地将他扶了下来。 尤春山坐在了南岛的对面,扭头看着一旁在那里整理着轮椅的余朝云,又转回头来,看着少年师叔,很是诚恳地说道:“其实想一想,走到了这里,也挺好的了,师叔,以前我能走能跳,但是谁也不知道,究竟会在哪一天,就突然瘫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现在虽然少了一条腿,但是自然也算得上好事。再说了,无非便是不能做剑修的事而已,天下难道只有走剑修这一条路吗?” 天下当然不止是做剑修这一条路。 倘若这个年轻人未曾牵扯进某些故事里。 自然想做什么都可以。 南岛默默的看着尤春山,倒也没有说什么那个说着命运的老道人该怎么办。 毕竟对于少年而言,哪怕那是一个十三叠大修,终究也不过是命运里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 只是少年哪怕不说,尤春山自己也不可能真的便将这样一件事忽略了过去。 只是有些东西说出来并没有什么意义。 面端了过来要趁热吃才是有意义的。 提前准备了料子的面,来得确实很快。 余朝云还没有想好剑匣要不要取下来,面馆里的小二便已经将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 东海那家面馆的面确实是很好的,只是那是遥远的。 三人坐在那里,都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各有心思地埋头吃着面。 余朝云与尤春山虽然在这里吃过面,但是大概也已经不记得了,自然没有什么可说的。 只是南岛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在那里擦着旁边桌子的顾小二,问了一句。 “祝从文不在了吗?” 书生与少年的交集其实也不算多。 只是终究在这样一个人间以北的都城里,能够见到了一些南衣城来的人,大概确实是能够有着一些慰藉的。 顾小二抬起头来,看着窗边的伞下少年许久,又重新低下头去,笑着说道:“他去国子监了,日后大概很难回来这处面馆了,毕竟坐在小馆子里吃面这样的事,可能有些不体面。” 南岛其实有些听不明白顾小二说的那些东西,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少年也确实不是什么多话的人。 三人坐在那里吃完了面,少年付了钱结了账,又一同站在了槐都的悬街之上。 街头人来人往,有向下踩着台阶,去往下层街巷的,也有向上而去,去到高层楼台的。 尤春山很是惊叹地站在那里。 天工司属于槐都,只是槐都当然不是那样一个总是被一些水汽弥漫遮掩的地方。 它首先是人间的槐都。 三人有些无事可做,于是便顺着那些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街巷里随意地穿行着散着步。 在走到斜月台附近的悬街的时候,坐在轮椅里的尤春山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南岛问道:“师叔,我记得那次来的时候,这上面不是有着很多剑修的吗?怎么现在都不见了?” 南岛抬头越过伞沿,静静地看了那样一处在白昼时分尚未升到槐都顶端的宽阔平台许久,里面确实很是寂寥,既没有月色,也没有剑修,只有一些孩童在里面跑着玩耍着。 事实上,这样一个问题,不止是尤春山会好奇,人间诸多世人也会好奇。 人间剑宗匆匆而来,最后与巳午妖府的故事一同沉寂下来了。 世人不免猜测他们落得了与巳午妖府一样的下场。 当尤春山这样问着的时候,身旁其实有着不少的路人在侧目看着三人。 伞下剑修,轮椅上的年轻人,背着剑匣的道修少女,这样的组合,无论走到那里,都不会有人觉得他们只是普通的世人而已。 所以或许也确实有些好奇是否会在这样一个被叫做师叔的少年口中听到一些答案。 南岛当然知道。 只是当他发现世人并不知道的时候,便意识到大概有些东西,是不能说的。 所以他想着那日那个帝王与自己说过的大漠之事,却也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尤春山显然有些遗憾,叹息了一声,说道:“好吧,其实当初刚来槐都的时候,抬眼看见那些坐在台子里的剑修,倒是想过,到时候要是病治好了,就去找个有眼缘的拜师学剑。” 毕竟那是人间剑宗的剑修,槐都之中有过这样想法的,大概也确实不在少数。 余朝云倒是笑了笑,说道:“你不是说你的剑,是和丛刃前辈学的吗?” 尤春山说道:“如果真是,那何至于此?” 说着这个东海年轻人倒是有些痴心妄想地说道:“倘若我师父是丛刃,那我怎么说也得去南衣城干上几回吃饭不给钱的勾当。” “......” 三人一面闲谈着,一面向着槐都更高处而去。 这样一座都城虽然不是山上之城,只是有时候大概远胜于山上之城。遍地楼阁悬街层叠堆砌,一如陈鹤所说的云川之事。倘若有人畏高,大概还不敢往着上方走去。 尤春山托着腮,被余朝云推着,一直到了上层悬街边上。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这个东海年轻人倒是突然抬头看向了那片头顶渐渐带了一些橘色光芒的天空,很是感叹地说着。 余朝云虽然不知道尤春山为何要说着这样的东西,却也是好奇地抬头看向那片天穹,轻声说道:“难道真的有天上人?” 尤春山看了一眼一旁的少年,后者很是平静地撑着伞站在那里。尤春山于是又转回了头去,看着松开轮椅,背着剑匣站到了另一边的余朝云,认真地说道:“当然有,我还见过。” 也许还曾经笑摸他的狗头,说很好,现在你可以长生久视了。 余朝云大概并不会信,只是看着那片渐渐向着黄昏里垂落下去的天光之处,不无感叹地说道:“难怪那日陛下会说着人间的黄昏是看不腻的。” 没有什么解释。 只是真的是看不腻的而已。 然而看着看着,这个青天道的少女神色便有些古怪起来,蓦然低头看着自己的搭在护栏是的手背。 那上面似乎有着一片雪屑,只是正在迅速地消融着。 这个青天道少女下意识地便看向了身旁的那个少年师叔。 少年伞下风雪的事,虽然不是人人尽知。 只是。 只是东海开始有了名声的细雪剑南岛,大概并不算什么隐秘的事情。 她本以为是这个师叔拔剑了。 只是并没有。 那个伞下少年,见不得人间雨雪的伞下少年,同样低着头,看着某片被吹入了伞下的细雪之屑。 人间暮雪。 只是这又好像是少年少女的一种错觉一般,六月末虽然代表着人间立秋。 然而哪怕是槐安以北,都不会有着风雪。 除非是地势极高之地。 槐都高吗? 当然很高,但是远不至于会有雪的地步。 有些后知后觉的尤春山,却也是看见了一片细雪落在了轮椅上,只是抬头看去的时候,分明什么也没有。 这个东海年轻人却也是看向了南岛。 毕竟余朝云只是听说了细雪剑的名字。 而尤春山却是在东海崖下亲眼见到细雪剑这个名号的诞生的。 少年站在溪畔,面对着那些东海剑修的问题,很是平静地说着细雪二字。 南岛当然知道二人在看自己。 这个伞下少年只是平静的将手翻转过去,将那片还未来得及消融的雪花抖落下去,轻声说道:“与我没有关系。” 事实上,在这一刻,整个槐都的那些人们,都是神色惊奇地抬起头,看着天空,似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细雪的垂落。 只是。 只是抬头看去,一天暮色悠然,并没有什么大雪将临的征兆。 三人在悬街之上看了许久,南岛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骤然自身后拔出了那柄鹦鹉洲。 一旁的余朝云与尤春山很是不解的看着这个少年师叔。 少年只是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剑上那些正在缓缓消退的剑意。 一直过了很久,才神色复杂地将那柄剑收了回去,抬头看着天空,轻声说道:“也许是草为萤死了。” 余朝云听着这个名字,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 只是一旁的尤春山却是露出了很是惊诧的神色。 “师叔没开玩笑?” 这个东海年轻人确实有些难以接受这样一件事情。 他虽然只见过那个青裳少年一次,只是却看见了更多的东西。 南岛心底有些失落,并未回答尤春山的问题,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长久地看着天空。 第一百八十一章好大的枸杞子与小道境的师叔 余朝云虽然很是好奇,尤春山与南岛所说的草为萤究竟是谁,只是看着少年的那般模样,却也没有问,只是满是不解地背着剑匣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很久,南岛脸上才勉强挤出了一些笑意来,低下头去,撑着伞沿着长街缓缓走着。 “也许是我猜错了。” 就像世人其实都只是恍惚了一下,才以为人间有了一些雪一样。 事实上,六月末的槐都,如何看,都是没有下雪的。 余朝云与尤春山都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少年沿着悬街慢慢地走着,而后在不远处很是安静地停了下来。 没有走得很远,但是也没有很近,便那样撑着伞很是孤单的站在人流里。 余朝云至此才疑惑地看向尤春山。 “草为萤是谁?” 尤春山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去说这个东西,歪着头想了半天,才很是认真地说道:“大概,是一个很厉害的剑修,与师叔应该是旧相识。” 余朝云想了想,问道:“有陛下厉害吗?” 神河作为天下三剑之一,大概总会面临这样的比较。 尤春山一时间却也是有些茫然了,毕竟那些东西离他确实是有些远的。 “我也不知道。大概会厉害一些?” 余朝云很是惊叹地说道:“那确实很厉害了。” 事实上,大概这也不是厉不厉害的事了。 当今人间剑意之修,往往以当年磨剑崖七弟子为源头。 然而那个决离剑客的剑,说到底,终究还是传承自青莲。 只是对于余朝云和尤春山而言,大概那些久远的故事确实是遥远的,也是没有必要深究的。 二人在那里闲谈了一阵,那个方才走远而去的少年却是又撑着伞走了回来。 少年的神色平静,好像方才的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反倒是尤春山看着人间的目光,似乎有些犹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到余朝云问了他好几遍要不要回去了,这个东海年轻人才反应了过来,点了点头。 ....... 少年破境登楼,是在六月的最后一日。 因为天工司最后也没有能够从那柄伞上看出许多东西来,也便没有继续将少年留在天工衙中。 南岛与尤春山余朝云三人,便一同待在了那处平台之上的小院子里。 余朝云清晨起来,坐在院中回廊里认真地泡着茶的时候,便看见少年撑伞背着剑从另一栋小楼里走了出来。 起初这个青天道少女并没有在意,瞥了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背着剑匣站在廊道里很是认真地数着手里的枸杞子的数量。 只是数着数着,便觉得哪里不太对,很是惊诧地回头看着那个站在庭院里练着剑的少年师叔,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睁大了眼睛,手里的枸杞子散了一地。 过了许久,这个青天道少女才满是震撼地走到了廊边,看着水汽里的少年身周那些横流的剑意与元气。 “师叔入小道境了?” 少年并未停下穿花之剑的动作,只是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 对于人间而言,入小道这样的事,大概算不得大事。 对于少年而言亦然。开门见山,去年九月成道。现而今大概也确实该入小道了。 只是这样一件事,落入那个青天道少女眸中的时候,自然是令人惊叹的。 比看见南瓜外的天光更让人震惊。 余朝云怔怔地看着那个院子里很是平静的少年,一直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嗫嚅着站在那里,似乎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是好像确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少女走了回去,蹲在炉边捡着那些枸杞子。 掉在地上的枸杞子并不多,毕竟余朝云每次泡茶,也没有放几粒。只是她还是捡了很久。 最后很是惊叹地说了一声:“好大的枸杞子啊。” 尤春山刚好自己滚着轮椅出来,很是疑惑地问道:“什么好大的枸杞子?” 余朝云将那些枸杞子放进了杯子里,而后倒了一杯热水,很是平静地说道:“没什么,师叔入小道了。” 这个青天道少女大概也想让尤春山像自己一样小小地震撼一下。 只是作为跟着南岛从东海走来的年轻人,自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只是转头看向了院子里的少年师叔,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所以是什么好大的枸杞子?” 余朝云深深地看了尤春山很久,确定这个东海年轻人是真的觉得理应如此,一时间有些默然无语,抱着自己的枸杞茶杯走回了小楼去。 “没什么,就是有一粒太大了,吓到我了。” 尤春山在那里挠了半天头,也没琢磨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于是看向了正在院中练剑的南岛。 说起来,其实尤春山也确实很少看见南岛练剑。 从东海一路走来,这个少年往往都是以修行养剑为主。 是以眼下倒是让尤春山有些新奇,在那里看了好一阵,一直到南岛最后收剑,送入鞘中,尤春山才慢慢挪着轮椅靠了过去。 “师叔真的入小道了?” 尤春山又不是傻子。 怎么可能听不出余朝云说的好大的枸杞子与少年师叔的关系? 南岛微微点点头。 这个东海年轻人哪怕早已经见怪不怪,只是眼下依旧有些感慨,靠在轮椅上歪头看着伞下少年。 “真快啊。” 南岛并未说什么,只是穿过了院子,走入了廊中,余朝云之所以煮完茶水,便径直走了,便是因为这个少年要来煮酒喝。 尤春山又咕噜咕噜地跟了上去,而后支着单脚从轮椅上下来,扶着回廊柱子挪到了南岛身旁,看着那个正在往炉上放着一壶酒的少年。 “师叔方才练的是什么剑?磨剑崖的剑?” 南岛撑着伞盘坐在炉前,撑着手看着面前的那炉酒,淡淡地说道:“不是,乱舞的。” 尤春山狐疑地说道:“乱舞的怎么会这么凌厉这么有气势?” 少年想了想,说道:“大概是我的境界高吧。” 毕竟剑是乱舞的,但那些裹挟在剑上的剑意自然不是的。 尤春山默然无语,本想去拿木剑试一试,现在的自己和当初的自己,握着木剑的时候,会有什么区别。 只是想起了南岛说的剑意念头可能会激活心脉之上的道文的事,还是惆怅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虽然尤春山当初吃面的时候说着谁说一定要做个剑修呢? 只是剑修真的很帅啊。 人当然一生都会被不可得之物困缚终生。 尤春山看着那壶在炉上缓慢地升温的酒,倒是下意识地想到了很多年以后,自己同样境界很高了,推着轮椅坐到了山巅,而后自己的小孙子跑了过来,偎在膝头,看着正在叹气的自己,问着,爷爷爷爷,你有什么遗憾吗? 尤春山于是很是惆怅地眯着已经苍老浑浊的眼睛,轻声说道,其实我当年可以做一个剑修的。 这个东海年轻人想着,却是满是唏嘘地叹了一口气。 坐在伞下的少年神色古怪地看着尤春山。 “你怎么了?” 尤春山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远了,嘿嘿笑了笑,说道:“没什么。” 少年倒也没有问下去,安静地坐在那里,直到炉里的酒热了,才取了下来,倒在了那个悬在腰间的小酒壶里,捧在手里小口地喝着。 好像有些出神。 尤春山倚在回廊边看着南岛想着,想了想,他问了一个问题。 “草为萤....前辈怎么死的?” 南岛平静地喝着酒,看着廊外的水汽,像是思考着这个问题,又好像只是在发呆,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少年才平静地说道:“不知道。” 少年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哪怕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天上镇之后的所有的故事,但许多东西,自然是可以从一开始就看见端倪的。 青裳少年为何突然要来人间,为何时常看着南方? 答案当然是很明显的。 只是少年并不想去说一些自己并不能确定的东西。 尤春山有些惆怅地说道:“那么大的一个前辈,说没就没了,还真是可惜啊,本来还想着,下次有机会,再去天门走一趟,问一问我到底是为什么才能走到那里去的。” 少年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 尤春山见到少年这般模样,倒也没有继续打扰他,在那里无趣地坐了一阵,又站了起来,蹦蹦跳跳地向着廊外轮椅的方向而去,如果手里有一柄伞的话,大概会像一个成了精的大蘑菇。 尤春山依旧需要留在天工司中留候观察,这才是几人一直留在这里的原因。 只是现在显然还不是去司里接受检查的时候,是以南岛看见尤春山独自滚着轮椅压着石板咕噜噜地向着院外而去,倒是问了一句。 “你去哪里?” 尤春山停在院前,伸手开着院门。 “去外面溜达溜达。” ..... 下午的时候——其实在槐都之下的人间,很少说下午,毕竟下午总是要与天色联系起来的。但在这片穹壁之下,自然是看不见天色的,抬头便是灯火,在那种并不幽冷的空间里洒下辉芒。 所以更多的时候,大概他们会说人间之治。 于是大约便是进入人间之治半刻钟后,余朝云从小楼里走了出来。 看得出来,那个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师叔,突然便入了小道的事,给了她很大的刺激。 走出小楼的时候,身周道韵依旧没有散去,大概是在狠狠地修行。 背着剑匣的道修少女很是惆怅地看了一眼一壶酒喝了小半天的南岛,又转头在院子里四处找了许久,只是并没有发现尤春山的身影,不由得有些疑惑地看回了南岛。 “师叔,尤春山呢?” 正在回忆着天上镇的那些故事的少年蓦然惊醒过来,同样在院子里张望了一周。这才发现尤春山天狱之治时候出门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如果是陆小三,此时肯定炸毛地说着多半是偷偷吃火锅去了。 只是大概南岛不是陆小三,尤春山也不是乐朝天。 “他上午便出去了,说去溜达溜达,可能现在在外面哪里闲逛吧。” 南岛想了想,很是平静地说着。 余朝云哦了一声,天工司也确实不会有什么危险,有危险的地方,都是禁止通行的,只要尤春山不是自己作死,在那些平台边缘玩着木扭扭车,大概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是余朝云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去找一找。 凡事当然都怕个万一。 于是青天道少女便背着剑匣走了出去。 南岛在廊中坐了一会,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撑着伞走出了回廊,而后飞身上了院中小楼的顶端。 这些待客小楼虽然说不上多高,只是却也是能够多越过一些拥挤的司衙,看得稍远一些。 青天道少女正背着剑匣在一条檐角逼仄的巷子里缓缓走着,尤春山却是不知道去了哪里——至少在南岛所能看见的地方,确实没有看见这样一个年轻人的踪迹。 这倒是让这个少年心里起了一些疑虑的心思。 默默地看了许久,少年却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古怪起来,目光落向了悬壶衙的方向,那是天工司衙平台以南,与这里隔了不少司衙楼阁,一眼看去,衙中水雾茫茫,青檐层叠,倒是看不见那边的情况。 南岛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犹豫少许,还是决定去那边看看。 而正在这个时候,余朝云却是匆匆地跑了回来,穿过巷子跑进院子里,张望了一阵,抬头看着站在楼顶的南岛,很是急促地说道:“尤春山可能出事了!” 本打算离开的南岛皱了皱眉头,从楼上跳了下来,落在了余朝云身前,沉声说道:“你看到什么了?” 余朝云匆匆说道:“先前我在那里一直没有找到他的踪影,正好遇见了一个司中吏人,他告诉我上午的时候尤春山便去了悬壶衙那边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南岛便已经明白了过来。 很显然,二人所想的所担忧的确实是同一件事。 那便是尤春山可能真的跑去悬壶衙换心脏去了。 当初白术亲口与他们说了天工司的技艺还不成熟之后,其实南岛与余朝云都是放弃了这种念头,只是没有想到尤春山却是不知道为什么,避开了二人偷偷去了那边。 二人什么都没有再说,匆匆离开了院子,向着悬壶衙的方向而去。 ...... 尤春山确实去了悬壶衙。 只不过一直坐在那条巷子里,并未进去。 毕竟他也不是什么生性果决之人,许多事情,倘若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自然很难做出某些决定来。 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这样的话,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说得出来的。 尤春山坐在轮椅,很是安静地看着那样一条巷子。 悬壶衙这边大概并没有被天工司的忙碌干扰到,这里的巷子虽然同样很窄,但是并不拥挤,因为并没有什么吏人来往。 满巷氤氲在水汽之中,有些湿漉漉的茫茫然的模样。 尤春山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命运的巷子这样一个词组。 就像当初踏上天工司的时候,回头看着那些坠落下去的悬道一样。 走到了这里,便无路可退。 穿过了巷子,便是另一种命运。 其实当初在那处崖前的时候,宋应新也说过与白术类似的话。 走过去,走入那些仙气里,可能会死,也可能看见另一种人生。 当时的尤春山很是平静地走了过去。 只是大概现在的决定确实是有些难的。 自己在天工司一系列古怪的操作下,入道见山,还能够吐纳那些仙气,倘若自己勤勉一些,大概确实是可以做一个陆地小仙人,于是寒骨症所带来的忧虑,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人没有忧虑的时候,大概总是优柔寡断的。 哪怕他很清楚,人间有某个道门大修的命运,便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只是那依旧不足以让他做出一些很是决绝的选择来。 谁的命不是命呢? 尤春山很是认真地想着。 卜算子对于人间修行界的意义或许重大。 只是他尤春山便要因此慷慨地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那些赌注之中去吗? 这大概是不讲理的。 春山朝雨,自然都是一样的,同等的。 尤春山在那里发着呆的时候,身后却是传来了很是急促的脚步声。 这个年轻人回头看去,便看见了南岛与余朝云很是匆忙地向着这边而来,直到看见了巷口发着呆的尤春山,才放慢了一些脚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尤春山神色古怪,看着二人问道:“师叔,师姐,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南岛并未说话,只是站在伞下长久地看着尤春山。 只是一旁的余朝云神色复杂,看了尤春山很久,从身后取下了那个剑匣,轻声说道:“所以你其实还是想要这柄剑的?” 尤春山愣了一愣,而后轻声笑了起来,转回头去,歪着头看着那处悬壶之衙,诚恳地说道:“怎么可能不想要呢?” 只是身后却是突然传来了一些窸窣的机括声,而后是一声很是清脆的声音,像是剑鸣一样。 尤春山有些疑惑地转回头去,却是正好看见那样一柄春山剑化作流光被抛出了巷子。 那个先前诚恳地劝着尤春山收下剑的青天道少女安静地站在那里,将空空如也的剑匣合了上去。 而后很是平静地看着尤春山说道:“你不要想了,这柄剑是我的,我想给你就给你,不想给你,你想也没有用。” 尤春山怔怔地看着余朝云许久,而后轻声叹息了一声。 “师姐啊师姐。” 第一百八十二章师叔确实生气了 剑匣里的剑虽然名字叫春山,只是不是叫春山,便代表那是尤春山的剑。 春山剑当然是余朝云这个道修少女的。 所以她确实可以把它留在剑匣里,也可以将它抛出巷子。 尤春山并没有什么争论的意思,只是长久地坐在轮椅里。 南岛便站在那里,方才余朝云突然打开剑匣把剑拿出来的时候,也确实将他吓了一跳。大概他也没有想到余朝云会突然将剑以道韵裹挟着抛出了巷子。 伞下少年默默的看了二人少许,而后撑着伞走出了巷子。 巷子里的两个人都是没有再说什么,南岛一路沿着方才那柄剑被抛出的方向而去,终于在不远处的巷子里看见了那柄插在石砖缝里的剑。 好在这柄剑并没有砸到天工司里的人,这也是南岛第一时间便离开了悬壶衙的巷子向着这边而来的原因。 当初亲眼看着那些裹挟着白芒的剑穿梭在水汽之中,南岛很清楚天工司其实并不好惹。 说一千道一万,随便丢剑,也是不道德的行为。 南岛撑着伞走了过去,抬手握住了剑柄,在一声清脆的剑鸣里将剑拔了出来。 石缝里有些尘泥,这让这柄天工衙打造的剑,沾上了一些污秽,只是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少年只是沉默地看着这柄原本形制近乎完美的剑身右侧,被少女抛出砸落的时候,产生的一处细小的豁口。 这大概才是令人唏嘘的事。 虽然桃花剑上面的豁口更多。 只是大概那是不一样的。 那柄剑本就只是剑胚,是少年一点点淬磨至此的。 再说了,一柄本就是青黑色的像是灼烧过后一般的色彩的剑,倘若太过平直了,反倒少了一些韵味。 只是春山剑这样一柄好看的剑被摔出了一个豁口,谁来了都会觉得惋惜。 南岛握着剑看了少许,倒也没有用剑意去淬炼一下它,只是握在手里,重新向着悬壶衙那边而去。 南岛回来的时候,尤春山大概与余朝云已经道过歉了,这个青天道少女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一些,而后尤春山则显得有些无辜的样子。 毕竟他也只是闲逛一下,突然想着来这边看看。 结果却惹得余朝云生了这么大的气。 南岛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里的那柄剑递还给了余朝云。 这个青天道少女虽然有些余怒未消,只是在低头看着剑上的尘泥与豁口的时候,却也是不免得有些心痛。 尤春山看着站在那里看着剑默然无语的余朝云,本想伸手去帮她擦擦剑,只是想起了一些禁忌,又默默地缩了回来,看着那柄本来很是好看的春山剑变成了这样,惆怅地叹息了一声。 “师姐下次生气,还是直接打我吧,不要丢剑了。” 余朝云瞪了尤春山一眼,伸手从尤春山身上撕了一块衣角,把剑上的尘泥擦干净了,又把那块衣角丢到了尤春山怀里,而后把剑重新放进了剑匣里,一甩头便抱着剑匣在司衙巷中离开了。 尤春山默默地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又看向了站在那里很是安静的南岛,这才笑了笑,说道:“多谢师叔。” 南岛默默的看了一眼尤春山,而后同样转身离开了这里。 尤春山连忙扭着自己的木扭扭车跟了上去。 “师叔也生气了?”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尤春山,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有一点。” 尤春山默然无语,跟着南岛在巷子里走着,很是惆怅地说道:“我尤春山看起来就那么像会做傻事的人吗?白术大人都已经说过了他都不确定能不能活,我又不是非要搏命不可。” 南岛平静地说道:“但你能够走到这里来,至少也是证明了你是有想法的。” 尤春山听着少年话语里的态度,倒是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少年在巷子里认真的说着他也略懂一些拳脚的事,笑呵呵地看着南岛说道:“师叔这次怎么不劝我了?” 南岛停了下来,安静地站在伞下,一直过了很久,才淡淡地说道:“你不是傻子,我难道就像恶人?” 尤春山听着少年的这句话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连忙拍了拍脑袋,诚恳地说道:“我说错了,说错了师叔。” 南岛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径直向着巷子外走去,只是并未向着那处院子而去,而是径直取了离开天工司的方向。 尤春山扭着木扭扭车追了好一阵,都没有追上去,只得无奈地停在了那里,看着少年离开的方向问道:“师叔真生气了?” 南岛平静地应了一声。 ...... 少年生气的原因,大概并不是尤春山偷偷跑去了悬壶衙的事。 而是那一句师叔这次怎么不劝我了? 所以才会有了那样一句回答。 少年撑着伞走出来的时候,依旧是未申之治的时候。 夏秋之交的分界线,其实并不是很明显的。 那些槐叶依旧青绿,也许有些小小的槐豆正在长着。 南岛撑着伞默默地走出了那条巷子,或许是那日在这里见到了陛下的原因,所以这一次他也是下意识地看向了皇宫那边。 可惜今日并没有。 毕竟神河也不是闲到每日都能出宫看看的,尤其是离开了槐都一年,虽然朝中之事都有诸臣一一处理,只是因为巳午妖府的事,大概还是留下了一些麻烦的东西。 少年没有看见那位陛下,自然也便将目光收了回来,撑着伞安静地在槐都街头走着。 其实天工司巷子里的事,与当初天狱之中的某些交谈,大概是类似的。 依旧是少年的那一句话——世人其实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他。 人间山火遍地而与少年无关,说起来自然好听,但归根结底,无非便是他们宁愿看见山火,也不愿看见某些风雪洒落人间。 南岛平静地想着,安静地走着。 或许当初确实是自己意气用事了。 这个伞下少年回头看向人间东海方向。 像自己这样的,随时可能给世人带来风雪的人,本就该像是一个囚徒一样,坐在那处高崖顶端,从此人间不闻音讯也不闻人间音讯不是么? 南岛觉得心里似乎有些冷意,好像那些神海里的风雪,飘落到了心底一般。 但他其实明白,那不过是自己自怨自艾地想着一些东西所带来的一种悲哀的快感而已。 少年摇了摇头,没有去想这些只会越想越孤独的东西,执伞负剑,在拥挤的街头走着。 过午的阳光正洒落在槐都高处那些大红色的楼阁与护栏之上,看起来很是明亮,有绿色的槐叶被风吹着沙沙作响,街巷之中人来人往,或许确实喧哗到足够去淹没很多的东西。 南岛撑着伞走了许久,倒是不知为何,便走到了巳午妖府的所在。 随着门下侍中水在瓶与诸多妖卫的死去,巳午妖府暂时也沉寂了下来。巳午之治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巳午卫穿行在街头了。 这一片巳午坊倒是难得的宁静了下来。 人们很是闲适地围在街头的树下,一面嗑着瓜子,一面议论着当初那个白衣侍中的一些事情。 南岛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处妖府,心中或许有着一些恨意,那些自然是很难放下的东西。 或许确实会有人因为那样一个执伞谋反的侍中,将目光在这个少年身上多留意少许,猜测着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当初那个故事,大概也只留下了这么一点悬念。 随着水在瓶地死去,兵部尚书之死的真相披露,那些关于伞下少年关于天狱的一些事情,自然成为了没有确凿证据的诬告——至少在世人看来是这样的。 天狱如何会收留一个十二楼的人呢? 这简直比让当初的槐安后帝李阿三娶一个妖族为后更让人嗤笑。 少年并没有去想这些东西,只是安静地想着,南衣城沦陷了,岭南覆灭了,自己也不会给先生写信了——当初那些话语,大概会让那个白裙女子很是厌恶自己。 南岛不免伤感地想着。 世人自然不会接纳自己,连天上镇,那样一处似梦非梦别有人间的地方,都因为草为萤的死去,而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自己好像,确实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师弟说得真对啊。 少年想起来了小楼里乐朝天说过的话。 孤独之境呵孤独之境。 少年低下头来,却是轻声笑了笑,而后便打算转身离去。 只是便在这个时候,他确实听见了某个道人很是平静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南岛转回头去,便看见梅溪雨在街头缓缓地走了过来。 这个道人虽然是在槐都坐牢,只是大概并没有那么多的约束,当然可以自由来去。 当然,最让少年惊诧的是,这个道人手里提了一打水豆腐。 梅溪雨当然不是那种热衷于人间生活的人。 清修道人清修道人,独坐清溪,独看梅林而已。 沾上烟火气,反倒让人有些不解。 仿佛看出来少年眼眸里的诧异,道人只是笑了笑,将手里的豆腐提上来给南岛看了看,而后轻声说道:“春花她好像变得有些喜欢吃炸豆腐,在槐都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学一学怎么把豆腐炸得好吃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南岛在听见春花的时候,瞬间便觉得俗气了起来,不如叫全名那般好听了,大概人间有着太多的春花了,这是不用见过,便可以联想到的事情。 但许春花,大概指代的更为鲜明一些——是来自青天道小镇的,穿着碎花小裙,撑着小白伞的姑娘。 少年愣了一下神,而后便意识到了什么,他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梅溪雨,轻声说道:“师兄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吃炸豆腐?” 梅溪雨只是淡然地笑着,提着豆腐站在街边。 “做人要潇洒一点——这是陈鹤当初和我说过的一句话。其实我在想起那样一个年轻人的时候,心情当然也是复杂的,只是你也知道,命运这样的东西,确实是看不透的。只有回头望,没有向前看。一切既往的故事,从某种意义而言,已经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这是不可割舍不可否认也不必否认的东西——人本身便是由生命里一切走过的辙痕所构成的思维的聚合体。” 道人微微笑着,看着南岛。 “难道许春花只是因为爱吃豆腐了,她便不是许春花了吗?” 所以独坐溪林的道人突然提了豆腐走在人间,当然依旧可以是那个道人。 南岛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只是下意识地问了一下,却让这个道人说了这么一大串的东西。 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为什么我感觉师兄好像是在说我的样子?” 梅溪雨转头看向街对面的巳午妖府,平静地说道:“因为你看着那里发了很久的呆,又不回答我的问题,反倒是关心起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并不重要的东西,我猜你肯定又在想着什么哀怨的事情。”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看来你们确实都不相信我。” 梅溪雨挑了挑眉。 少年负剑立于伞下,很是冷静地说道:“倘若师兄们信我,那么便可以打我骂我,而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便总想着安抚我,生怕我一念差池,便走向一条不归路——这与当初在岭南的那个师弟所做的是一样的。”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确实如此,看来我们确实没有办法去信任你。” 少年倒是平静了下来,轻声说道:“其实我能理解,毕竟信任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伞下风雪的代价,哪怕是草为萤来了,都未必能够扛得住,不愿意信任,也是合情合理的。” 梅溪雨皱了皱眉头,看着少年大概又想说些什么。 南岛却是轻声笑了笑,说道:“我看得开的,师兄,不用担心我。” 梅溪雨深深地看了少年很久,而后叹息一声,转过头去,轻声说道:“那确实是好事。” 二人安静的站在巳午坊的街边。 梅溪雨重新看向南岛。 “巳午妖府的事已经结束了很久了,你怎么还在槐都?” 南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我在东海认了一个师侄.....” 少年站在那里,或许存了一些愁眉不展的倾诉的意味,倒是说得很是认真。 梅溪雨提着豆腐站在那里安静地听着。 未申之治快要过去了。 人间忽然起了浩大的轰鸣声。 于是万千街道都在那种起伏之中不断升降而去。 夜色好像是降临了,但其实只是巳午坊落入了槐都之下而已。 少年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抬头怔怔地看着那些方才还是日色偏斜,但转眼便成了悬火穹壁的人间。 梅溪雨古怪地看着少年,问道:“怎么了?” 少年回过神来,轻声说道:“没什么。” 其实少年方才倒是有些没来由的心慌——讲故事的人突然历经了白日黑夜的转变,不免会觉得这便是分明漫长,但是说来却也短暂的一生一样。 南岛低下头来,继续说道:“山河观李石留在他心脉里的那枚道文,确实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他的境界太低,能够剥离道文的剑意他承受不住,而天工司也没有足够精密的机括之心,去帮他将那些东西置换出来......” 梅溪雨安静地听着,沉思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关于机括之心的事,或许......我知道你们应该去哪里。” 少年很是诧异地看着梅溪雨。 后者平静地看向人间,才始变换过的,宏大的人间。 这是极为巨大的机括造物。 能够日复一日的进行着有如沧海桑田一般的沉降,内部构造虽然不为人知,但是自然也是极为精密的。 只是或许在一些微小的造物之上,依旧有些不够。 但天下之事,向来各有所长。 天工司自然并不代表了这片人间的一切文明。 “缺一门谢朝雨前辈,有一面镜子。” 梅溪雨缓缓说道。 卜算子有一面镜子,这是整个修行界都知道的事情。 据说镜中藏着混沌,可以用来推衍命运。 当初那样一个南衣河的小鼠妖的故事,便是从她不小心偷了卜算子的镜子开始的。 南岛甚至也亲眼见过那样一面镜子,在悬薜院的时候,那个道人向他展示着天衍机的运行原理的时候,只是那时的少年,大概并未注意到那样一面镜子有什么特别的,是以印象并不深刻。 “那面镜子.....大有来历?” 南岛看着梅溪雨有些不解地问道。 梅溪雨轻声说道:“大有来历倒不至于,但那是机括之道,发展千年的巅峰造物,当然,它也不止于此,其间似乎隐含着有无二元之道。” 道人口中的有无二元,大约便是当初叶逐流与陆小三解释的那些缺一门与圆满门。 南岛似乎明白了什么,很是惊诧地看着梅溪雨说道:“所以师兄的意思是?” 梅溪雨低头看着伞下少年。 “你倘若真的觉得置换一个心脏,可以让那个叫做尤春山的东海人从李石的道文之中解脱出来,可以去找宋司主要到机括之心的设计图纸,前去东海缺一门。” “在机括之道的精度之上,天工司也不如缺一门,毕竟.....” 道人抬起头来,看向那些悬火弥雾的穹壁。 “缺一门要算的,是命运。”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可以不弘毅 缺一门能够制造出足够精细的机括之心的消息,无疑是带给了南岛极大的震撼。 那样一个地方,不应该是人间道门三大修行之地之一吗? 为什么在梅溪雨说来,偏偏在人间文明的某些尺度上,还形成了对于天工司这样一处司衙的优势地位? 伞下少年自然不会清楚天工司最初的那些建设与援助,是由青天道所提供的。 这或许也是青天道能够从千年前的小修行之地,一度发展到后来的道门魁首的原因。 毕竟背靠槐都,尽管当年未必能有现而今这般关系密切,但对于林梓观那些老牌道门而言,自然也是有着极大的便利的,一如当初本在槐都手中的《人世补录集》为何后来会给了青天道,自然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古青天道与天工司,大概便是一个相互成就的关系。 再后来便是缺一门承袭了古青天道的机括之术,远走东海,建立白月之镜观测命运。 只是这些东西,哪怕梅溪雨与少年详细的说了,那同样也是令人惊叹的事情。 是以在道人提着豆腐回到了小院子,从里面渐渐传来了豆腐炸老了的味道,都没有能够让少年有着一些别的想法。 只是不可思议而已。 ...... 震惊自然不止是南岛。 在少年将这样一个消息带回天工司小院子之后,哪怕是身为青天道道修的余朝云也是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在想了很久之后,余朝云却也觉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毕竟在青天道分崩离析之前的那百年里,这是个被称为道门魁首的地方。 须知自从道门出了个万般第一李缺一之后,人间便从来没有过道门魁首这样的称呼。 道门修行者,本身所修便是涵盖颇广,是以非全才不敢称魁。 尤春山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只是颇有些讶异地看着南岛问道:“我们又要回东海?” 南岛挑眉看着尤春山,说道:“难道你不想回东海?” 尤春山只是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命运像是在开玩笑一样。我辛辛苦苦从东海跑过来,结果又要辛辛苦苦的跑回去,还是坐着轮椅回去的。” 这个年轻人说着倒是有些遗憾。 “可惜我不能用剑,不然怎么说,也要试试身化剑光,去小镇里炫耀炫耀显摆显摆。” “......身化剑光,那也是需要神海入了成道境,剑意入了斜桥境,才能达成的行走法门。不然你元气不够,速度太慢,看起来就像一条被剑穿着的蠢鱼一样在天上飞着,有失剑修颜面。” 尤春山听着南岛的这种形容,倒是下意识的想象着那种画面,于是哈哈笑了起来。 震惊归震惊,不可否认的是,少年被尤春山气到了之后,出门闲逛带回来的这个消息,确实让三人的心情好了不少。 南岛已经有很久没有说过斑驳雪山像卧着的斑点狗这样的话了,今日却是难得的再形容了一次。 余朝云却也是终于从震撼里回过神来,只不过她并未像尤春山与南岛那般乐观,抱着剑匣微微蹙眉,轻声说道:“但是天工司会愿意将那种东西的图纸给我们吗?” 随着余朝云的这个问题落下,院子里倒是又安静了下来。 尤春山自然无可奈何,所以他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少年。 南岛撑着伞在廊边站了少许,轻声说道:“我去想想办法。” 少年这样说自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初天工司想要研究少年的那把伞的时候,宋应新便说过要送他一辆含光。 只不过少年觉得自己撑着伞,不是很方便骑那样的东西,也便拒绝了。 只是宋应新到底会不会因此便将机括之心的图纸交给他,这大概也是未知的事,是以南岛才会说着去想想办法。 尤春山坐在轮椅上,很是认真地看着南岛,还像模像样地行了一个剑礼。 “多谢师叔。” 其实从师叔这样一个称呼里,便可以看得出来,这样一个东海年轻人,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做一个剑修。 哪怕剑修在现而今的人间,再如何被人诟病,但一个帅字当头,哪一个曾经挥着笔直的木棍斩落一路油菜花的少年能够拒绝呢? 南岛并未多说什么,撑着伞便去了宋应新的司衙那边。 在少年师叔离开之后,尤春山却是蓦然叹息起来。 抱着剑匣坐在回廊台阶上的余朝云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你又怎么了?” 尤春山瞥了一眼余朝云怀里的剑匣,轻声说道:“没什么,只是想想回去东海,陛下越丛刃前辈打过那一架留下的剑痕依旧,肯定满目春山凋敝。满目春山凋敝啊师姐!” 余朝云默然无语地坐在那里。 春山凋敝,自然说的不是东海的山。 而是今日被余朝云摔破相了的春山剑。 这个青天道少女打开了剑匣,看着里面的那柄在剑刃末端有着一些小瑕疵的春山剑,继而冷笑一声,说道:“东海春山凋敝与你有什么关系?东海的春山,那也是陛下的春山。” 尤春山眨巴着眼睛,真诚地说道:“但是陛下如果说过了把东海的春山送给我,他肯定会说话算话的。” “陛下把东海春山送给你,但你不要,回头又反悔了,再回去讨要,这是轻视陛下,要砍头的。” 尤春山愣了一愣,而后笑嘻嘻地说道:“陛下人在青天道,要东海的春山做什么,不如送给我算了。” 虽然当初在东海的时候,这个年轻人觉得自己一笑就倒霉,只不过现在大概也已经无所谓了。 该笑还得笑。 余朝云却是抱紧了剑匣,说道:“陛下就不能去东海住?” “磨剑崖在东海,陛下如何肯去东海住?” 虽然二人说得实际上并不是神河的事,只是这一句话却是真实的。 陛下不可能以陛下的身份住在东海,除非他住在浊剑台。 余朝云一时无语,倒是将剑匣放在了尤春山膝头——大概也是不想把它放在地上免得有什么磕磕碰碰。 尤春山还没明白余朝云要做什么,这个青天道少女便已经锵然一声,将那柄放在剑匣里的春山剑拿了出来,跳入了院中空地,横剑眉前,并指掐住道诀,抵着剑身迅速地划过,一些道文道韵渐渐留在剑身之上。 “那陛下便做崖主又如何?” 随着余朝云的话音落下,小院之中倒是起了剑舞。 青色道裙的少女执剑而动,满院剑光浮跃,一如春风白蝶,蹁跹不绝。 尤春山很是惊叹地抱着剑匣坐在轮椅里,看着那个向来比较安静的青天道少女。 “原来你也会剑?” 道人当然会剑。 只是随着剑意之道的兴盛,在那些可以剑意御使手中剑的剑意之修面前用剑,难免会有些自己给自己挖坑的意味。 这才导致道剑之势渐渐无人问津。 余朝云在院中舞剑少许,而后收剑而立,散去一身道韵,却是轻哼了一声,倒执长剑绕过了回廊而去。 尤春山很是疑惑地抱着剑匣坐在回廊里。 “你去做什么?” “泡茶。” 剑修泡茶饮茶,在陈怀风声名大躁之后,倒是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一如当年的剑修打牌一样。 尤春山倒是颇有些意动,想着当初在东海崖下见到的那个叫做陈怀风的剑宗师叔,嘀咕着要不他也先学着泡泡茶? 不是说修行先要修心,修心先要养生? ...... 宋应新依旧很忙。 南岛在院外巷子里等了很久,才终于见到了这位终于忙完了一些事情的天工司司主。 少年走入院中去的时候,房门是打开的,宋应新正坐在桌案后面,撑着手,低着头用热毛巾敷着脸。 这样大概确实可以缓解疲劳。 “司主大人近日为何这么忙?” 南岛撑着伞走了过去,停在了屋檐下,看着好像很是疲倦的宋应新。 宋应新只是叹息着,并未说话,大概脸上盖着一块毛巾,也确实不好说话。 直到脸上的毛巾温度渐渐低了,这个疲倦的中年男人才用力的搓了搓脸,把毛巾丢进了一旁的脸盆里,而后把脸盆往前面推了推。 “帮我倒下水吧。” 南岛点了点头,宋应新这倒不是什么颐指气使,少年确实从他的眉眼里看出来了许多的倦意。 修行者都会累,自然不用说这样一个世人。 南岛走到院子里将盆里的水倒进了水沟之中,又将毛巾脸盆放了回去,这才回到了房间里。 宋应新已经重新戴上了叆叇,正在那里看着一些文书,大约是听见了少年进来的脚步声了,这才缓缓说道:“陛下打算着手修建连通南北的云中君了,司里自然要忙着准备许多东西。再加上人间一些事情,天工司涉及太广,自然不可避免的会忙碌许多。” 南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在宋应新口中听见云中君这个名字,只是却也清楚,这并不是古楚鬼神云中君,大概便是与打算修建在槐安与鹿鸣之间的名叫雪中君的长廊类似的东西。 宋应新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南岛说道:“你要走了吗?” 当初南岛与天工司约定的一月之期早已经过了,少年自然也是可以离开这里了的。 南岛却也是才想起来这件事,最近一直想着尤春山的事,倒是忘记了这点了。 伞下少年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是的,只不过,还有一件事,可能需要司主大人应允。” 宋应新看了少年少许,又重新低下头去,缓缓说道:“是尤春山的事吧。” 这确实不是什么难猜的事。 毕竟少年在司中,除了那柄伞的事,大概也只有东海年轻师侄的事了。 南岛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不知司主大人可否将机括之心的图纸让我们带去东海?” 宋应新挑眉说道:“你们想去找缺一门?” 尤春山的许多问题,悬壶衙在经历了诸多检查之后,自然也是清楚的。 南岛缓缓说道:“听说缺一门在机括之事的精度之上,尤胜于天工司,所以想去那边看看。” 宋应新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向着门外而去。 南岛犹豫了少许,还是撑着伞跟了上去。 宋应新一路上并未说什么东西,只是安静地走着。 二人穿过了重重巷子,终于在诸多司衙深处的某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南岛神色古怪地看着面前的那扇门。 门当然不是什么特殊的门,只是在门后,似乎只是一堵墙的模样,也不知道这扇门通向哪里。 宋应新平静地推开了那扇门。 南岛这才发现,这扇门确实不是通向某个院子,而是通往地下。 天工司诸多行政司衙,都是建立在这样一个颇高的平台之上,南岛过往一直以为这处平台便是实心的,只是现在看来,里面大概另有乾坤,至于是什么乾坤,少年便不清楚了。 宋应新倒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少年笑了笑,说道:“你随我来吧。” 二人沿着那处门后向下而去的通道中走去,里面并不昏暗,似乎有着许多的萤石照亮着,但是也说不上有多明亮,通道通体以青石铸造,看起来颇为坚固的样子。 南岛看着宋应新眯着眼睛看着脚下石阶的样子,下意识的便要拔出剑来点燃剑火照明。 只是剑才出三寸,宋应新便好像知道了他要做什么一样。 “这里面可不能见明火,南岛。” 南岛有些诧异地将手里的剑送了回去,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宋应新却并未回答,只是沿着那样一条盘旋而去通道,一直向着深处走去。 南岛带着好奇,默默的跟了上去,一直过了许久,通道前方却是突然明亮了起来,似乎有着许多幽幽天光自前方涌了出来一般。 转过了最后一个弯,这样一个地下通道的尽头之外的一切,也便尽数展现在了少年面前。 南岛蓦然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一幕,或许让这个少年突然回忆起了,在天上镇的时候,那个青裳少年喝着酒,说着我真的会剑,于是大湖万千剑光破水而出的画面。 或许尤甚之。 因为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无比浩大的柱形空间,大致便是这样一出伫立在天工司地底司衙之上的那样一处平台的支柱的模样,有悬阶螺旋向下而去,当中是一块颇为巨大的散发着幽幽冷光的镶嵌在顶部的萤石。 而在那些洞壁之上,是一格一格环绕着石壁层叠着向下而去的石架——南岛至此却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宋应新说这里面不能见明火的缘故了。 因为在这样一处颇为庞大的柱形空间之中,满满当当的,全是各种机括图纸。 这与万千剑光破湖而来的画面自然是不一样的。 只是带给少年的感受却是一样的。 都是那种初识浩大人间的震撼。 南岛转头怔怔地看着宋应新,看着这个不知道是第多少代天工司司主的男人。 后者很是感叹的站在那里。 “这是天工司千年来,所有图纸的存放之地,总共三千六百多万格,是下一个千年的人间雏形。你要是一把火给这里烧了,南岛,往后万年,只要人间文明依旧存续,世人都会记得你这样一个罪人。” 南岛下意识地回头看着自己的那两柄剑,好在他们依旧好好的待在那里,并未发生什么碰撞,产生什么火花。 只是宋应新的这些话,还是让少年心中忐忑难安,犹豫了少许,还是极为轻微地将身后的两柄剑解了下来,而后向着通道之后而去,一直到绕了好几个弯,将双剑平稳地放在了地上,这才重新走了回去。 少年撑着伞无比震撼地站在那些悬阶上层看着这样寂静的一幕的画面。 人间或许确实存在着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足以令一个剑修,无比虔诚地放下了自己剑,像是一个孩童一般震撼的看着一切。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带着那种不可磨灭的震撼与惊意,看向了一旁的宋应新。 “司主大人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宋应新伸手指向洞壁之中的某一处,轻声说道:“因为你要的机括之心的图纸,便在那里。” 南岛顺着宋应新的手指看去,因为这样一个地方过于庞大,再加上光线昏暗,南岛却也只是依稀看见了一个纪年与分类。 是‘大风历六百某某年’与‘拟态机括猜想’之类的字眼。 这大概又是一个令少年震撼的故事。 原来那样一颗机括之心,早在数百年前,便已经有了雏形。或许就像白术所说的那样,有些东西,只是一直受限于天工司机括精度的问题,无法付诸现实。 这大概也是这三千六百多万格图纸,一直沉寂在地底,世人从未得知的原因。 只是某些东西,自然还是可以看出端倪的,比如应该是作为试验之地的槐都,还有南衣城山月城那些城中机括。 南岛沉默了很久,撑着伞,重新转头看着宋应新。 “大人便不怕,我将这里毁了吗?” 宋应新轻声说道:“如何不怕,不止是你,哪怕是我,有时候都会产生了一种将这里付之一炬的想法,那样的想法,足以带来极大的罪恶的快感。” 南岛默默的站在那里。 宋应新却也是轻声笑了起来。 “只是南岛,你也清楚,你所承担的,是令这片人间所有知情的人都畏惧的东西。所以你信不过我们,我们也未必能够真正信得过你。但.....” 宋应新收敛了笑意,很是诚挚地看着这个伞下少年。 “予以承诺,不如予以责任。” “人间的风雨是短暂的,人间的希望是无穷的,你是被困在伞下的天上人,不管日后如何,我希望你能够永远真挚的诚恳的......善良的,去对待这片人间。” “这便是我让你来看一看这三千六百万格图纸的原因。” “任重而道远。不可以不弘毅。” 不可以不弘毅。 少年站在伞下,久久不能言语。 第一百八十三章 炬火 南岛并没有想过,这样一趟去拿图纸的过程,会是这样简单。 宋应新在一开始,便猜到了他的来意,而后直接了当地带着他来了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不能见明火。 只是少年所见,处处都是明火——文明的火种。 那三千六百多万格的图纸,在这一刻,不再是毫无生命力的纸张,那些以世俗的笔墨尺规一点点地在上面严谨地画下图案写下注释的痕迹,像极了许多含苞待放极富张力的种子,被育种南瓜的农夫,在春天未曾到来前的严冬里,仔仔细细地储藏在了洞穴里。 只是有时候看起来最简单的,往往都是最难的。 就像宋应新所说的那样,他并不要求少年为天工司付出什么。 然而这恰恰是一种图谋甚远的打算。 对于南岛而言,这或许才是最为艰难的一条路。 谁能够保证自己永远真挚诚恳而且善良? 少年站在石壁阶前,轻声说道:“我尽量。” 宋应新只是转头深深的看着南岛。 “不要尽量,要必须。” 南岛长久的看着这个中年司主因为常年处理事务翻阅图纸,而变得有些短视的眼睛,里面的光芒并不锐利,只是少年却在其中看见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 沉默了很久之后,少年轻声说道:“好。” ...... 那样一份图纸其实南岛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拿到。 尽管他已经入了小道,在修行界之中,都算得上上层修士,只是这样一个少年,或许是怕自己踏着剑风而去的那些动静,卷动了很是稳妥地存放在那些格子里的图纸,他还是撑着伞诚恳地沿着那些螺旋下去的悬阶,一点点地走了过去,直到踩在了那些格子的走道之上,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一如宋应新所说,天工司千年的积蓄,三千六百多万格图纸,所包含的东西几乎囊括了人间的一切事物。 少年曾经一直以为,那些所谓的仙气,便已经是这样一处司衙所能拥有的极致的东西。 只是直到走在这里,他才意识到了自己浅薄与无知。 那些格子一人高,三尺宽,其中塞满了图纸,自人间器具,到天下建设,诸般都在其中,南岛偶然一瞥之中,却也是看见了震慑修行界的大羿之弓的构造图纸的储藏格所在。 有些确实已经付诸实施。 少年没有再去乱看什么,匆匆去往了大风历六百年的那一格之前,从其中找到了关于机括之心的那一份图纸。 宋应新依旧站在那里等待着自己。 这样一个司主自然也清楚,将一个小道境的剑修,带入这样一个地方来,意味着什么。 一旦南岛发了疯,哪怕司衙之中有着诸多裹挟仙气之剑,大概也是来不及阻止什么的。 南岛在悬阶的最后一阶停了下来,那份图纸已经被很是小心地收在了怀中。 这个伞下少年很是惊叹地看着安稳地站在那里的宋应新许久,而后行了一礼,诚恳地说道:“多谢司主。” 宋应新微微一笑。 “既然拿到了,那便走吧。” 少年点了点头。 二人沿着来时的通道向前走去,南岛在不远处捡回了自己的剑,默默地背在了身后。 身后的那些荧光正在渐渐暗淡下来,这让少年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弯曲的通道里,已经看不见那样一处洞壁了,只是无边的宁静,在荧光里蔓延而来。 宋应新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未说什么,向前面走去。 二人出了那扇门,宋应新留在了后面,将门缓缓合了上来。 南岛回头看着那样一处好似简单至极的院门,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天工司千年来便将它们存放在这里?就不怕有人闯进去?” 宋应新只是轻声笑了笑,说道:“你猜猜这条巷子里为什么没有别人?” 南岛眯着眼睛看向了巷子,最后目光缓缓落在了两旁的巷墙之上,那些青绿的墙壁之上,似乎隐隐有着一些剑痕。 少年似乎明白了什么,想着当初那些穿梭在司衙之中的流光之剑,缓缓说道:“看来,巷子里大概有着许多仙气之剑。” 宋应新轻声说道:“是的。” 这个中年司主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笑着看着南岛说道:“当初巳午妖府谋反之时,你应该见过了其中一柄。” 望舒。 那柄极大的剑,被宋应新骗着那个忘了叫啥名字的妖府大妖当成了大羿之弓,带去了皇宫之前,最后化作一柄细长的像是月色一般的剑,落在了神河手中,斩落了下来。 南岛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剑。 “那柄剑来自这里?” 少年看向了宋应新问道。 宋应新平静地摇摇头,说道:“并不是,那柄叫做望舒,但与之对应的,还有一柄叫做飞廉。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那柄便在这里。” “在哪里?” “你脚下。” 宋应新的话音未落,少年脚下某块石板便骤然裂开,一柄形制古朴纹饰繁复的剑,倏然之间,自巷道之下射了出来,满巷大风不止。 这柄剑的风格与那柄叫做望舒的剑,却是有些不同。 只是一个世人的宋应新,却很是平静地接住了那柄剑,看着上面的纹饰,缓缓说道:“望舒是黄粱神鬼里的月神,而飞廉是黄粱神鬼之中的风伯。这是古楚左徒大人的一句辞句。” 连字都能写错的少年,在这一刻却好像明白了什么。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所以飞廉镇守着那些图纸,正在追随着人间脚步向前而去。 “原来是这样的。” 不过大概少年更好奇的是,宋应新是如何能够接住这样一柄剑的。 只是南岛还没有问出来,宋应新便走了过来,很是平静地将飞廉重新插入了石板之中。 “一些机括小道罢了。” 南岛想了想许久,大概确实无法从自己贫瘠的认知里想出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机括构造。 “我不能理解。” 宋应新笑了笑,向前走去,轻声说道:“谁能够说自己一定便能理解人间的一切呢?” 少年撑着伞背着剑,跟着宋应新向着外面走去,轻声说道:“但这样总让我看起来有点像一只菜狗。” ...... 事实上,天工司对于那样一处地方的保障,自然不止是一条巷道里的诸多剑。 当那样一扇门被打开的时候,两个黑袍人都是出现在了槐都地底断街的边缘,安静地向着那里看去。 二人一高一矮,矮的人当然也不是真矮,只是高的人太高大了而已。 能够将那样一身黑色的宽大帝袍撑起来的神河,体格当然不会矮小,相反,在世人眼中,这个帝王无疑是高大魁梧的。 只可惜柳青河太像一只大猿了。 这天狱之主还没有离开槐都,因为兵部那边尚且才开始向着南方布置下去,他自然不用这么急。 当他站在那里越过水雾,如同窥探水泽中央的白花一样,看着宋应新将那个少年带入了炬火之中的时候,却也是惊咦了一声,而后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神河,挑眉说道:“陛下的意思?” 神河平静地说道:“倘若是我的意思,我来这里看什么?” 柳青河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宋应新还真是胆大啊。” 神河倒是淡定地说道:“你我都还在槐都,有什么好怕的,哪怕一切都不可避免。大不了,人间再等千秋。” 这位帝王的目光渐渐从那样一处打开的院门之上离开,落向了那些地底有如山花一般向着远处蔓延而去的诸多司衙,语调倒是难得的温和下来。 “这不是一代人间的事。是代代人间,万代之事,我们离天上,依旧很远,柳青河。” 柳青河倒是好奇地看着那样一处少年走进去的院门。 “陛下觉得宋应新在那里面,会如何与南岛说那些东西?” 神河平静地说道:“这是他的事。” 柳青河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反而是叹息了一声。 “说起来,我们似乎都没有察觉到那个少年入小道了,人间哪有这么快的速度?” 神河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天穹,只可惜在槐都地底,并不能看见那样一处渺远的夜空。 柳青河诚恳地说道:“剑圣前辈不算。” 于是这位帝王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右手。 “......”柳青河很是无奈地说道:“青悬薜那样一个从未修行的书生,也能算?” 神河瞥了柳青河一眼,平静地说道:“这也不算,那也不算,难怪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柳青河微微一笑。 “我没有看见的,自然都不算。” “那你现在看见了?” “或许看见了。” 这个人间帝王与天狱之主在那里很是闲适地说着一些闲话。 大概确实不在意宋应新将少年带入了炬火之地的事。 一直到司中的二人重新走了出来,这两个身影才缓缓离去。 ...... 南岛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尤春山与余朝云依旧等在那里。 那个青天道少女正在廊边台阶上坐着,喝着一些枸杞茶。 至于尤春山,因为依旧从世人的身份里走出来没有多久,虽然抬头不见天,但是到了这个时辰了,自然也会犯困了,是以坐在轮椅里是不是的栽着头打着瞌睡。 余朝云在听见巷外有脚步声的时候便看向了院门那边,只是大概并不确定是不是南岛,是以也没有站起来。 直到撑着伞的少年推开门走了进来,余朝云才颇有些忐忑地抱着放下茶杯,抱着膝头的剑匣迎了过去。 “怎么样师叔,司主大人同意了吗?” 尤春山却也是被院子里的动静惊醒了过来,一面抬手擦着唇边的口水,一面看向了院子里的二人。 少年的神色有些凝重,这显然让二人有了些失落的想法。 只是与那种神色不符的,是少年很是干脆地说着‘已经拿到了’这样一句话。 尤春山还以为是自己没有睡醒,导致自己听错了,只是看着余朝云放松下来的侧脸,这个年轻人反倒是迷糊了起来,于是咕噜噜滚着轮椅,去到了二人身旁,不确定地问道:“师叔真的拿到了?” 南岛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把那样一份图纸拿了出来,递给了二人。 事实上,白术确实没有说错,这样一颗机括之心的构造,是极为精细复杂的,有着近百页的图纸细分。 余朝云和尤春山本来还想研究一下,只是拿过来,看着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图案,瞬间便放弃了这种想法。 一如江山雪说着自己不是大夫,让尤春山来槐都找大夫治病一样。 专业的事情,当然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二人很是谨慎地对视一眼,最后决定把这份图纸放在了剑匣的底部。 尤春山很是慎重地看着抱着匣子的余朝云。 “师姐,拜托你了。” 青天道少女或许是气已经消了,或许是这样的事情确实不能开玩笑,很是认真的抱着剑匣说道:“师弟放心,人在匣在。” 本来余朝云还有些不适应叫尤春山师弟的。 只是看着南岛天天被叫做师叔都无所吊谓,自然也便诚恳的接受了这样一个称呼。 毕竟这可能也是事实。 少年虽然唯一一个能够与世人论辈分的身份,便是小小的岭南剑修。 只是偏偏这个人天天叫着张小鱼陈怀风梅溪雨他们这样的上一代的修行者师兄,自然也便叫师叔算了。 余朝云和尤春山还在那里说着,一回头却发现南岛已经默默的撑着伞走远而去。 二人神色显然都是有些不解。 怎么这么快便拿到了图纸,师叔还这般模样? 难道他付出了很是沉重的代价,才从宋应新那里拿到了这样一个东西? 尤春山心里倒是有些愧疚了起来,想了想,让余朝云推着轮椅跟了过去。 ...... 少年去了院中小楼的屋顶之上,便坐在檐边,拿着一壶酒在那里喝着,安静的看着那些司衙黑色檐翘还有远方红色氤氲的光芒。 坐在轮椅里跟了过来的尤春山倒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再加上少年一言不合,就去了屋檐上,这让虽然已经见山了,却不知如何使用的尤春山有些一筹莫展。 好在一旁的余朝云看出了尤春山的心思,一手抱着剑匣,一手掐住了道诀,吹起道风,将这个早晚成仙的年轻人送上了那里。 尤春山很是兴奋地坐在那里,全然忘记了自己瘸了一条腿的事——反正坐在这里的时候,瘸不瘸的,大概也无所谓的,反正都是垂在那里晃悠着。 只是低头看着还在下面的余朝云,想了想问道:“师姐上不上来?” 余朝云摇了摇头,指了指手里的剑匣,认真地说道:“我怕把它摔了。” “那好吧。” 尤春山显然有些失望。 余朝云却又看向了尤春山身旁正在那里安静地喝着酒的南岛。 “师叔,我给你把酒热一下吧。” 南岛低头看着那个青天道少女,却是突然想起了当初在巷子里,她说过要尽量少喝冷酒的事,沉默了少许,将手里的酒壶抛了下去。 剑修的眼力当然要好。 酒壶很是精准地落在了余朝云伸着的那只手里,青天道少女于是抱着剑匣,跑去了回廊那边,给少年热酒去了。 尤春山歪着头坐在那里,看了南岛很久,却也没有说话。 南岛皱了皱眉头,将手里的伞压下去一些,说道:“你在看什么?” 尤春山转回了头去,诚恳地说道:“我怕师叔受了什么委屈,想不开,扑通一下从这里跳了下去。” 这个东海年轻人很是感叹地说道:“那我可真是罪大恶极了。” “......” 南岛默然无语,下意识地想要喝口酒,只是摸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把酒壶丢下去了。 尤春山倒是没有再开玩笑。 虽然他整天叫着师叔师姐,只是事实上,这样一个年轻人,年纪比少年大得多,与张小鱼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同龄人。 在百年的世人生涯里,这确实是一段不短的岁月了。 “师叔看起来有些苦闷?” 尤春山很是认真地问道。 南岛撑着伞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远方,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不是苦闷,是.....” 少年或许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形容那样一种感受。 尤春山倒也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着少年思索出那样一个答案。 少年的目光最后缓缓落在了手里的那柄伞上,轻声说道:“是我好像握住了比这柄伞更重的东西。” 尤春山有些不明不白地问道:“是什么?” “是人....” 少年说道一般,却又止住了话头,轻声说道:“没什么。” 这个伞下少年倒是收起了先前的那种神色,轻声笑了笑,很是老成地说道:“些许风雪罢了。” “......” 尤春山默然无语。 只是少年大概说的却是认真的。 只是些许风雪,与些许风雪里,需要守住的一些东西而已。 尤春山也看出来南岛并不想说一些东西,并没有问下去,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司衙水雾与灯火,晃悠着自己的双腿,好像他们依旧是健康的一样。 那壶酒并没有热很久,毕竟余朝云先前还在泡着枸杞茶,炉子自然是热的,再加上壶里也没剩多少酒了,自然热得很快。 只是所剩无几的热酒,却让这个酒量很好的少年,喝得有些醉意流连。 大概哪怕再过很多年,他也很难忘记这样一个天工司里的故事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悬街里的柳青河 在得到了图纸的第二日,三人便与悬壶衙的白术辞行了。 尤春山本来还想去感谢一下宋应新。 只是让余朝云推着自己到了那处巷子里,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又突然觉得不去打扰这样一个司主大人,大概便是最好的感谢了。 南岛没去,独自撑着伞,在向上而去的悬道那里等待着。 告别的话自然在宋应新将图纸送给他的时候,就已经说完了。 不可以不弘毅,大概便是那位司主的临别赠言。 至于尤春山二人,南岛自然清楚他们大概见不到宋应新的。 少年也确实没有等多久,就看见了余朝云推着轮椅带着尤春山穿过了那些水汽而来。 “见到了司主了?” 少年大概有些明知故问了。 尤春山摇了摇头,说道:“大人确实很忙,大概也只有师叔去见,才能够见得到了。” 南岛没有再说什么,看了一眼余朝云背在身后的剑匣,轻声说道:“那走吧。” ...... 三人在槐都都没有什么熟人,梅溪雨虽然是青天道的弟子,只是这个道人往往是在山下,再加上余朝云入门比较晚,倒是没有见过这样一个道人。是以在南岛问着她要不要去见一见梅溪雨的时候,余朝云很是诚恳地站在街头反问着。 “梅溪雨是谁?” 南岛默然无语,淡淡地说了一句是你青天道的一个师叔,少年最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加了一句,说道:“大概算是我的一个道人朋友。” 三人最后还是没有去巳午坊看看那个正在学着给小镇姑娘炸油豆腐的道人。 只不过倒是在某处街头,看见了那个很是悠闲地站在悬街上看着人间的柳青河。 这倒是让南岛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男人的那一幕。 那是在兵部尚书的死亡的故事里,少年重返那条巷子,想要找一找兵部尚书之死的真相,只是还未走出黑暗,便看见了那样一个站在悬街细雨里的男人。 在整个槐都的故事之中,大概最为重要也最为关键的一个,便是这样一个天狱之主。 所有人都以为这应该是一个阴沉之人的柳白猿,反倒格外的好相处。 从巳午妖府的故事,到后来尤春山的故事,柳青河大概确实说得上是功不可没。 少年在这一刻,倒也是放下了对于天狱的诸多戒心与成见,带着二人走上了悬街,向着柳青河行了一礼。 “见过狱主大人。” 尤春山与余朝云亦是有着恭敬也有些畏惧地向着这个槐都最高大的黑袍男人行着礼。 柳青河很是唏嘘地看着槐都,而后转回头来,看着南岛,也看了一眼余朝云与尤春山,而后微微笑着说道:“走了?” 这好像只是一个寻常的问话,只是少年下意识地从柳青河什么都没问,却直接说出三人离别意图的话语之中,想到了当初他开口便说桃花酒的事。 在离开的途径之地,遇见了一个什么都可能知道的人间大妖,这大概并非什么偶遇或者巧合。 所以少年倒是有些惊诧地说道:“狱主大人是在等我们?” 柳青河叹息一声,说道:“不然你真的以为我很闲吗?陛下要我随兵部调动,前去南衣城,自然也要离开槐都了,哪还有心思在这里闲逛?” 南岛倒是明白了一见到这个天狱之主,他便是在唏嘘地看着人间的原因了。 原来柳青河也要走了。 只不过他自然是会回来的,只是少年会不会回来,大概便是未可知的事了。 余朝云与尤春山二人和柳青河只有一面之缘,并不了解这样一个天狱之主的秉性,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在入秋的风里,安静地听着二人的对话。 少年站在伞下,想了想,看着身前大猿轻声说道:“狱主大人也是有话要说?” 柳青河一甩袖袍,转过身来,背靠着护栏,笑着说道:“人间哪有这么多话要说,难道你听着陛下与宋应新的还有我当初的唠叨,还觉得不够?” 大概已经够了。 所以南岛有些不解地问道:“那大人是?” 柳青河微微笑着,将手伸入了袖子里,似乎是在摸索着什么东西。 “我大概没什么话可说,但有些东西要给你。” 南岛诧异地看着柳青河,却也是明白了为什么柳青河会突然转回了身来的原因——大概便是为了方便从袖子里拿东西。 柳青河拿出来的是两册文书,像是天狱的案卷。 南岛眯起了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 柳青河将第一册案卷交给了南岛。 “这是天狱关于南柯镇某个铁匠的案卷汇总,除此之外,在各地天狱之中,那样一个铁匠的信息都已经销毁,这是人间最后一份,与他有关的东西。” 南岛深吸了一口气,接了过来,轻声说道:“多谢狱主大人。” 柳青河的手里还有一份。 南岛大概清楚那一份是谁的了。 只是柳青河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将它交给南岛,只是将它夹在的指缝里,于是在初秋的第一抹阳光越过那些高高的屋檐落下来的时候,那册案卷从书角处开始燃烧起来,在顷刻之间,便已经烧成了灰烬,什么也没有留下。 南岛神色复杂地看了柳青河很久,最终还是收起了一切情绪,执伞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柳青河捻着指头,将指间的灰烬捻落下去,而后轻声说道:“你也不要去恨水在瓶,他只是过度忠诚于陛下,忠诚于这片千年后的人间而已。” 南岛并未说什么。 柳青河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微微笑着看向了坐在轮椅里的尤春山,那种很是迷人很是怡人的笑意,让这个东海年轻人很是惶恐。 某处街头有片槐叶飘了过来,正好落在了柳青河捻尽了尘灰的手中,这个天狱之主顺手便将那枚叶子递给了尤春山。 “他日做了剑仙,可不要忘了我这样一个老妖的照拂。” 尤春山很是惊诧地听着这个天狱之主的这句话,他有些不明不白,却还是诚恳地收下了叶子,行了一礼。 “多谢狱主大人。” 余朝云看着二人都与柳青河有了一番交谈,心中倒也有些忐忑起来。 如果狱主大人与自己说着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那自己应该怎么办? 这个背着剑匣的青天道少女有些难安地攥住了道裙的一角。 柳青河的目光最后落向了余朝云,轻声笑了笑,说道:“余朝云?” 余朝云低下头去,恭敬地行了一礼。 “是的,狱主大人。” 柳青河微微一笑。 “你很好看。” 余朝云怔怔地站在那里,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个槐都柳白猿已经在悬街之上慢悠悠地走远了。 青天道少女有些不解地看了许久,最后有些求助一般地看向了南岛。 “师叔,狱主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南岛倒是认真地看了余朝云许久,而后真诚地说道:“字面意思。” 余朝云又看向了尤春山,这个坐在轮椅里的东海年轻人更加真诚。 “是这样的。” ...... 槐都历来有着坐地日行百里的形容。 虽然确实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只是却也是说明了这样一处人间大都是极为浩瀚广阔的。 因为尤春山腿脚不便的缘故,哪怕三人都是修行者,却也只能如同那些世人一般,行走在街巷之间。 尤春山与那个清角城的女子吹嘘过的天上飞来飞去的故事,大概还是要等很久才能实现了。 三人离开槐都的时候,天色却也是已经有些偏斜。 站在槐都之外的那片青山之下的风川之中,三人却是一同回头向着那处屹立于北方的浩瀚都城看去。 群峰起伏,连绵不解——那样一片都城落在这一片曾经的河谷之地中,却是有如一片连绵的色调鲜明而灿烂的山脉一般。 尽管三人在来之前,都已经看见过这样的一幕,只是来时所见,与离去之时所见的,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 虽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只是生于东海长于东海,仰望了很多年高崖的尤春山,在一刻,依旧真切的觉得。 这样一座都城,确实极其高大巍峨。 这个东海年轻人倒是突然有些诗兴大发,轻拍着轮椅笑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只是诗还没念完,就被余朝云打断了。 这个青天道少女很是无奈地看着尤春山。 “你在说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哪怕南岛是个小丈育,大概也听得出来这不是同一首诗,这个伞下少年思索了一番,很是认真地看着尤春山说道:“我记得不是这样的,应该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 尤春山叹息了一声,看着少年师叔诚恳地说道:“师叔啊,你这比我错得更离谱一些。” 南岛挑了挑眉,他分明记得当初陆小三是背过这样一首的吧。 难道这不是草为萤写的? 余朝云看着这二人,沉默了很久,这样的一幕,确实让她有些无言以对。 不过本着不能误导世人的想法,这个青天道少女还是背着剑匣,看着那样一处大风朝的都城,郑重地说道:“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南岛与尤春山默默地转过头去。 或许是为了找些话题掩饰尴尬,尤春山想了很久,眼睛一亮,说道:“师叔,你说陆师兄现在在哪里?” 南岛转头向着南方看去。 “不知道。” 尤春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却是惆怅地说道:“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师兄了。” 南岛转头看向这个东海年轻人,并没有说什么。 对于尤春山而言,那样一个岭南小少年,确实是他生命里极为重要的一个人。 这个东海年轻人的故事,便是在崖下小镇里,遇见那样一个小少年开始改变的。 虽然当时在崖下溪畔,他们做了许多无用功。 譬如买木剑,譬如在剑上刻画。 不得不承认,虽然在很多时候,尤春山都是说着无所谓。 只是连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拿来从孩童手里买一柄木剑,相信所谓的诚意足以改变命运这样的事情,尤春山都愿意去试一试。 大概世人总是口是心非的。 余朝云背着剑匣站在风里,倒是认真地说道:“等你的病真的好了,到时候自然便能见了,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尤春山轻声笑了笑,说道:“希望如师姐所说吧。” 一旁的少年依旧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并没有去看尤春山,而是默默地看着岭南方向。 余朝云回头看着这一幕的时候,倒是有些好奇,想了想,问道:“师叔难道也有什么想见的人在南方?” 尤春山听到这句话,脸色稍微变了变,一面抬头向着余朝云使着眼色,一面打着哈哈说道:“师姐你什么时候这么多嘴了,当初下山的时候,我和你说话你都不理我,哈哈哈哈。” 余朝云自然也意识到自己大概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了,联想到南岛岭南剑修的身份与岭南剑宗覆灭之事,却也是反应了过来,只是还没有等到她想到什么补救的法子,那个执伞负剑立于晚风平川里的少年便很是平静地开了口。 “有很多。” 南岛转回头来,看着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青天道少女与尬笑着的尤春山。 “比如我师姐师兄,比如某些调皮捣蛋的小师侄。” 尤春山默默的看着南岛,其实这个东海年轻人依旧记得很清楚,当初在东海边界小镇里,这个少年那日的那些心情。 还有最后那一句什么也没有赘述,直截了当地说着去北方的话语。 彼时尤春山自然不知道少年要去北方做什么。 只是现而今大概也清楚了。 毕竟巳午妖府的事,确实过于轰动。 门下侍中极为突然的谋反,带着诸多妖卫一同死在皇宫之前的故事,大概要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会被世人渐渐淡忘下去。 只是他大概没有想到,少年现而今倒是能够这么平静地说着这些东西。 其实大概也不算平静,至少尤春山还是能够听见少年那并不平缓的呼吸。 对于少年而言,槐都的故事,自然是充满遗憾的。 水在瓶在最后选择带着巳午妖府反判自绝后路,少年反倒什么都没有能够做成。 南岛静静地想着柳青河与梅溪雨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人生当然总是有着遗憾的。 岭南的风雪最后落到了他们自己的肩头。 而门下侍中也并未如愿的死在少年手里。 或许生命的意义便在于,诚恳地去接受一切,无论是圆满还是遗憾。 所以少年很是诚恳地继续说着。 “假如能够让我再来一次,我想我一定有机会.....” 少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尤春山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去亲手杀了那位侍中大人?” 少年平静地摇了摇头,看向了自己手里的那柄伞。 “去扶挽岭南倾倒下去的趋势。” 尤春山没有再说什么。 少年或许确实可以。 一如白鹿妖事一般。 以个人能力而言,少年在修行界之中,或许依旧不够强大。 只是这样一个独特的尽天意不尽人意的少年,确实手握着某些足以扭转人间大势的东西。 但生命就是一张拉开的弓。 哪怕无论南北,都有些溯流命运的手段,终究一切还是难以回头的。 少年在一月的时候,将自己在某个愤怒的故事里,将自己射了出来,再回头看去,人间已经大变模样。 三人静静地在槐都之外的山川之中站了很久。 而后继续向前而去。 大概也只有继续向前而去。 从槐都到东海,当初少年与尤春山,带着昏迷的江山雪,走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现而今大概依旧需要这么久。 人间的这个故事仓促得很。 没人知道一个月的时候,人间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就像去年三月,那个活了千年的白衣剑修,还在人间剑宗的园林溪桥畔,趴着睡大觉,今年三月便已经死了。 千年的故事,尾声也是短暂而迅速的。 南岛倒是想起了在天工司里看见的那些东西。 云中君,雪中君,含光,满是仙气的地底断崖,藏在高大石柱里的机括图纸。 他自然也清楚,自己所见的,大概依旧是这样一个司衙——或者说这样一个人间,正在后飞廉使奔属的冰山一角。 天衍机也好,混沌机也好,都是不足以驱使这样一座浩大的都城日复一日的循环升降的。 那些从来只是远观,而从未仔细去看过的地底司衙与建筑之中,自然还存在着更多的秘密。 南岛倒是很是庆幸地想着。 幸亏自己知道的不多。 只是那样一些图纸,便足以让自己感到极为沉重。 倘若再多知道一些,大概以后的日子,往往会彻夜难眠了。 少年所想的自然是不无道理的。 毕竟。 毕竟那样一位陛下,都与宋应新很是坦诚地说着,自己曾经在百年的时间里,独坐宫宇彻夜难眠。 谁说天上人,一定便要是天上的人呢? 第一百八十五章 岭南失去了它的头 白衣书生默默地站在那条曾经很是清澈,在这个时节,应该有叶子渐渐趋向明黄色的树木生长,大概还会有鬓角有着白发的剑修,一面喝着酒一面与来往的剑修与世人说着故事的溪畔。 曾经自然是这样的。 这里曾经有哭也有笑。 但现在都是沉寂的。 不止沉寂,也许还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譬如某些小小的,被翻出来的泥土还未完全褪色的坟墓,就像是一些青山里长出的脓疮一样。 墓上插着断剑,墓前插着一块木板,当做墓碑,上面写着——岭南听风剑派,剑三百七十三之墓。 卿相并不认识这样一个所谓的剑三百七十三,这也并不是埋在下面的那个剑修的真名。 只是对于某一个从东海回来的小剑修而言,这样一个从青山里翻出来的剑修的沤烂腐败的尸骨之上,并没有什么可以表明他身份的信息。 岭南的剑从来都没有名字。 岭南的剑从来都只有岭南这一个名字。 倘若是陈怀风死了,后人找到他的尸骨,捡到他的剑,从那些剑上或许已经磨去名字的地方,依旧可以看出来那里曾经写着枸杞,写着师兄,于是便明白,这便是陈怀风。 但是岭南的不会。 世人只会找到一把剑意孱弱,剑身残破,什么也没有的剑。 也没有人像当初云绝镇天狱吏周山那样,将参战剑修的名字一个个记录下来,于是才好知道谁死了,被埋在哪里了。 于是那个小少年只能按照自己找到他们的顺序,仔细地辨认着身上的血色干枯的衣裳,给他们取一个这样冷冰冰的名字。 卿相沉默地站在那里,长久地看着那个名字。 猜测着他是否便是那个听风剑派的宗主听风吟。 只可惜这样的东西,大概猜一辈子,都很难猜出来的。 书生惆怅地叹息了一声,拿起了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酒,而后沿着溪畔继续向前走去。 一路走去,青山之中满是坟墓。 远方渐渐有了一些掘土的声音。 卿相在某棵树下的坟墓边停了下来,这里的是惊鸿剑派剑八十六之墓。 远处还有一些,譬如小九峰剑派,剑四百六十七之墓。 而在远处的溪边,有灰头土脸的小少年,正拿着自己的溪午剑,跪在地上刨着溪畔有些湿润的泥土。 这大概是卿相一路走来,唯一一个认得的岭南剑修。 当初在南衣河畔,这个小少年因为犯了错,被师叔用桃枝把手打烂了,于是双手包得像是一个粽子一样,却依旧握住了剑,从一众岭南剑修身后站了出来,说着岭南小白剑宗陆小二。 这样一个小少年大概确实很难让人忘记。 他的修行天赋放到人间也许并不出众,只是他那极为清秀的眉眼,确实是任何一个见过的人都很难忽略的。 所以当初骑着飞仙而来的卿相,却也记住了这个小少年。 小少年的身旁还有着一些剑修已经高度腐败的尸体,大概再过一些时日,便会变成一无所有的白骨了,只是身上的衣裳却还在。 有时候有生命力的东西,在被遗弃之后,消失得远比没有生命力的东西快得多。 卿相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小少年。 再往前便没有坟墓了,只有在血色里沉寂下去的青山,甚至连血色都已经不明显了,变成了一种沉默在剑痕之中的黑色的污渍。 那一个坟墓已经大概掘成了,于是小少年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剑,看了那个空空荡荡的,像是一个更大更深的萝卜坑一样的墓穴,并没有什么叹息的声音。 只有风吹着满山叶子簌簌,溪水淌过山石汩汩,还有小少年颇为沉闷的呼吸声。 那一具尸体被小少年拖了过来,放入了泥坑里,又一点点地将刨出来的土填了进去,将某柄断剑插在了上面,最后拿出一块削好的木板,插在了上面,用剑在上面认真地刻着——惊鸿剑派,剑一百七十六。 小少年刻字的神色很是认真,原本在山月城吃得圆润的脸庞,现而今又有了棱角,从侧面看的时候,很是突出,就像一柄剑的剑格一样,足见消瘦之意。 满山风吹不止,将那些入秋渐渐凋零的叶子吹了过来。 小少年刻好了那块木碑,最后拄着剑站了起来,休息了一阵,而后四处张望了一眼,在看见握着酒壶站在那里的卿相的时候,陆小二沉默了下来。 就像没有看见那一个书生一样,小少年很是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继续搜寻着山岭间的某些插着断剑的地方。 岭南虽然是剑意之修,只是在当初那场战事里,这样一个剑宗,首当其冲地与那些叛军以及黄粱巫甲还有巫鬼道之人碰撞到了一起。 这是槐安的第一道防线。 也是最为惨烈的一道防线。 面对来势汹汹的大军,岭南至死未曾后退,一直到剑意元气耗尽,握住了手中之剑,像是世人一样,在贴身拼杀之中,被淹没在了大军的洪流之中。 是以有断剑的地方,自然便会存在着岭南剑修的尸体。 小少年才始将目光移开了一点,便重新看见了一柄萧瑟地斜插在溪畔的残剑。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拄着剑,迈着疲惫的步子,缓缓向着那边而去。 陆小二停在了那柄残破的剑前,抬手扒开了那些生长得很是茂盛腐生植物,下方是一具已经变成了白骨的尸体,那种叫做水玉簪的矮小的植物,便在那些衣物里长了出来,很是茂盛。 落叶归根。 剑修死在故土。 当然一切都会化为这片人间的养料,就好像重新来过一样。 陆小二默默地将那些植物从尸体里拔了出来,尸体的头并不在这里,小少年又找了一阵,附近都没有,大概是飞得很远了。 小少年也没有去找。 他要立很多座墓碑,有些事情,大概确实是来不及去做的。 陆小二将尸体与剑一同搬开来,拄着剑蹲在那里,仔细地辨认着那些尚未完全腐坏的衣裳。 这是一个秦云剑宗的剑修。 岭南之外的人,大概并不会知晓这样一个剑宗的存在,毕竟岭南剑宗,是诸多剑宗的聚合体。 大约是与小白剑宗一样的存在。 这也许便是这个剑宗仅有的几个战力之一。 陆小二辨认出了这个剑修的来历之后,却是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一直都很怕,怕不能认出这样剑修的身份,最后只能写上一个笼统的岭南剑宗。 也怕从这样一个剑修的衣裳之上,看见某些熟悉的东西。 岭南秦云剑宗,剑一之墓。 陆小二轻声念着这样一个名字,而后跪了下去,将溪午剑用力的插进了山中,开始一点点的掘着坟墓。 少年的坟墓不会掘得太深,也不会掘得太宽。 只要能够成为一个墓穴,藏得下一具被风雨吹打了数月的尸体便可以。 只是哪怕只是这样,少年一日也不会掘出很多坟墓来。 山中不止有泥土,也会有石头。 尽管小少年作为一个剑修,剑上带上一些剑意,便足够锐利,只是终究是人而非机括之物。 陆小二的手上满是剑伤,往往都是因为突然插在了石头上,长剑脱手,于是割伤了自己,或者已经筋疲力尽了,却仍旧想要挖完面前的这个坟墓再说,于是手便滑了下去。 这是今天的第多少个坟墓,陆小二其实也记不清了,但在整个六月里,他已经挖了近千个坟墓。 也庆幸的是,他终究是一个修行者。 倘若他只是世人,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陆小二掘完面前的小小的墓穴之后,并未像是先前一样,将那具尸体放进去,而是走到了溪边,将自己的手脚与溪午剑,一同浸在了溪水里。 冰凉的溪水确实可以让人精神一震,也可以带走许多疲劳。 只是大概体力上的消耗,是不可避免的。 陆小二坐在那里,缓慢地喘着气,溪午剑上的泥土渐渐被溪水带走,像是一条银色的鱼儿一样。哪怕已经掘了这么多坟墓,这柄剑依旧完好如初。 小少年有时候都会感谢那样一个天涯镇的前辈。 倘若不是他送了自己这样一柄剑,大概他也没法挖出这么多的坟墓来。 对于自己用这样的剑来挖土之事,陆小二并没有什么愧疚之心。 剑作为一种工具,能够用到实处,才是真正的好剑。 可以像乐朝天说的那样,用来弹奏曲子,也可以用来掘着泥土。 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陆小二在那里休息着的时候,身旁却是晃过了一抹白色,恍惚里像是月色一样,但是岭南现而今只是黄昏时候,哪怕天上真的有月色,也不会这般明亮。 有一壶酒递了过来。 陆小二长久地看着那壶酒,很是平静地拒绝了这样一个人间大妖的好意,抬起头来,灰头土脸的小少年眸光很是平静。 “我不需要酒,而是食物。” 酒会让人血液流动加速,会带走更多的热量。这自然不会是小少年想要的。 卿相静静地看着陆小二,最后将酒壶收了回去,转身向着山里而去。 这样一个人间大妖离开的时间并不久。 再次回来的时候,手中提着一只被打烂了头的鹿。 卿相在溪畔坐了下来,看了一眼那个一身狼藉,很是消瘦的小少年,生起了火,取下了腰间的玉佩,化作了一柄剑,割下了鹿肉,用壶里的酒浇了上去,而后放在了火上烤着。 鹿肉渐渐发出了诱人的香气,千年大妖,总会一些炙烤的技艺,色泽金黄,不停地滴着油,再加上洒了酒,更加有种特殊的香气。 卿相将手里的鹿肉抛给了溪边的小少年。 陆小二也不怕烫,从溪畔捡起来,便送到了唇边,大口地啃食着。 卿相便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喝着壶里剩下的酒。 “我以为你会眼中噙着泪花,恶狠狠地看着我,每吃一口,都像是在吃着我的肉一样。” 这个白衣书生抬手擦着唇边的酒水,看着小少年轻声说道。 陆小二只是低着头吃着烤肉,补充着体力,同时也是在吐纳着天地元气,补充着自己的神海,蕴养着自己的剑意。 “我杀不了你,那样做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杀得了你,那样做更没有意义。” 数月的时间,小少年便好像已经变了一个人,很是清醒很是冷静的说着这些东西。 “我也没有想到你会给我打死一只鹿来吃,事实上,我已经做好了休息一阵,自己叉鱼的打算。” 不过十三岁的小少年用力地撕扯着鹿肉,这让他面目狰狞,随着那一块鹿肉被啃了下来,小少年的神色又平静了下来,只有两个腮帮子鼓鼓的,不停地咀嚼着。 “但这并不会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院长。” “岭南的风血,那些死去的剑修,不是一块鹿肉便可以抵债的。” 卿相转过头去,看着黄昏里挂在天边的一轮残月,平静地说道:“是的。” 陆小二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低着头,认真地仔细地吃着食物。 其实那样一块鹿肉,对于小少年而言,无疑是极为巨大的,只是陆小二却一点点的将它全部吃进了肚子里,又低头像是一只小牛犊子一样,伸着头喝着溪水。 卿相打死的那只鹿算不上太大,只是哪怕小少年真的想往肚子塞,也是不可能塞的下去的,只会将自己撑死。 所以陆小二喝完了溪水之后,又将溪午剑按在了膝头,休息了一阵,便站起了身来,重新向着那样一处掘好的坟墓走去。 依旧是先前那般流程,将尸骨放进去,填好土,插上剑,最后写下了自己念叨了许久的,生怕遗忘了的那个名字。 岭南秦云剑宗,剑一之墓。 卿相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 小少年什么话也没有继续与卿相说,只是拄着剑,继续在昏黄的天色里向前走去。 青山渐入夜。 其实有时候,入夜之后,那些尸骨更好找一些。 尤其是在这样一处开阔的溪边。 在那些青山半坡之上,月色洒落的时候,那些零散的落在了山里的剑,便会散发着幽幽冷辉。 或许本身便像极了一座座无言的坟墓。 只是意象之中的坟墓,依旧是不够的。 入土为安这样的四个字,往往是人间最后最好的归宿。 陆小二吃了一些东西之后,又找到了五柄剑,还有它们的残破的主人。 于是一同被埋在了这片青山里。 至此小少年终于休息了下来,在溪畔濯洗着身上的泥土,又洗干净了那柄剑,最后找了一处倚着山石的溪弯,在那里坐了下来。 陆小二身周的剑意很是萎靡。 只是却也是有着一些凝实之意。 小少年或许从未如此频繁地使用过剑意,虽然只是用来挖掘坟墓,却也算得上是一种磨剑的方式。 在这样反复的长久的消耗天地元气的故事里,陆小二前不久出关了。 但这大概确实不会有什么用。 人间的故事,大道之修都死了不少了。 自然不用说入道出关境。 卿相坐在远处溪畔,一面喝着酒,一面长久地看着那个小少年。 青山之中遍地残剑,在疏冷的月色里散发着幽幽清辉。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小少年却是突然转回头来,看着坐在那里的卿相,好像万般不解,万般痛恨地问了一个问题。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卿相坐在那里平静地喝着酒。 “你要去问陛下。” “你打不赢陛下,便来欺负岭南剑宗?” 平静了一日的小少年,终于在埋葬了诸多剑修之后,语气里带上了很是愤怒的意味。 卿相沉默少许,轻声说道:“我没想欺负岭南剑宗,是......” 这个白衣书生在青山夜色里抬起头来,看着漫山遍野散发着幽冷光辉的残剑。 “是他们不愿退去。我想过你们岭南之人是很愚蠢的。但我没有想到,你们真的这么愚蠢。” 卿相的语气也有些激烈,就像一个因为某些事情而喝着酒,终于喝醉了一样,无比激昂地倾诉着自己的苦恼的人一样。 “退一步,退一步!他们就可以继续在人间存活下来,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打过山月去,我只想让陛下服软!” 这个白衣书生的语气又低落了下去,仰头喝着酒。 “但他们没有,陛下也没有。” 小少年或许确实无法理解卿相所说的那些东西——这或许也是卿相愿意说出来的原因。 一吐为快,当然是要说给不能理解不可相通的人。 这样,他们才不会用道理来动摇你的决心。 “事到如今,其实我也分不清到底谁对谁错了。” 卿相轻声说道。 “但对错已经不重要了。开弓得箭,从来便不可回头。” 陆小二确实不想去理解的卿相的那些倾诉。 哪怕他再如何是对的,岭南的故事永远是惨淡的。 “院长。” 这个小少年按着溪午剑,坐在溪畔,打断了这个白衣书生的话。 “你只是不可回头。” 陆小二默默地看着今日下午的那一个,自己再没有找到头的剑修的坟墓。 “但岭南的人,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头。” 第一百八十六章 桃花,流水,岭南溪鱼肥 卿相无言以对地离开了这里。 陆小二坐在夜色溪畔,看着那个在盈盈幽幽的青山残剑光芒里沉默离开的书生,并不觉得自己在这场对话里赢了。 事实上,身为岭南剑修的小少年,在开口的时候,便已经输了。 陆小二默默地收回了目光,按着剑坐在一片寂然的青山之中,缓缓闭上眼睛,没有再去看任何东西。 小少年的休憩与修行,自然都是短暂的。 在天边微微露出光亮的时候,陆小二便已经重新睁开了眼睛。 昨日挖了一日坟墓的疲倦消散了一些,但是并不多。 陆小二散去了身周的元气与剑意,拄着剑缓缓站了起来,而后将手中之剑抽了出来,提着剑向着溪畔走去。 目前而言,那些坟墓都是在这样一条听风溪边,这自然是陆小二认真地考虑过的。 溪畔的泥土湿软,溪中有鱼可以吃。 这便是两个最为重要的因素。 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让这样一个小少年更为长久地去将岭南的故事好好的写一个尾声。 在凌晨起来的小少年走到了溪边,放下了手里的剑,跪在溪畔掬水洗着脸,而后又带着剑一同跳入了溪中,溪水算不上深,但也不浅,前方便是山中之涧,这一处的水流倒是急湍了起来。 不过毕竟是剑修。 水再急,大概也并不影响小少年捕捉到一些黝黑的脊背从溪底碎石之上掠过的身影。 溪午剑在尚且昏暗的天色之中无比迅速精准的带过了一道剑光轨迹,噗嗤一声扎进了水里。 再提出来的时候,上面已经穿着一条很是肥硕的大鱼——这在往年的岭南,大概并不常见。 当年八万剑修生活在这片山脉之中,不止是鱼,便是兔子和山猪的平均体型,都被吃得小了一寸。 陆小二默默地看着手中那种肥硕异常的大鱼,而后提着它蹚着水走上了溪岸。 晦暗不定的凌晨青山中,升起了一些火光。 陆小二将那条鱼简单的处理了一下,便架在火上,而后便没有再去管那里,只是抱着剑,静静地坐在溪边——在这一刻,小少年却是好像突然有些理解了自家师叔总是那样沉默不语地坐着的缘由了。 因为茫然。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啊,师叔。 陆小二抬着头,看着远方那些在边缘渐渐起了红芒的山尖。 天色的明暗变化,只是倏忽之间的。 当朝阳在山头出现的第一刻,小少年所见的山中人间便明亮了起来。 陆小二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一旁的那条鱼。 开膛破肚的鱼像是一个风筝一样挂在火上,依旧散发着明亮水润的光泽,陆小二这才注意到火大概是小了一些,又顺手找来了一些干柴,丢在了那里。 随着火势的变大,烤鱼的香气确实慢慢飘散了开来。 陆小二吸了一口气,继续坐在溪边等待着鱼熟。 今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 那样一个白衣书生大概真的离开了。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在小少年成功踏上了凤栖岭的时候,便有悬薜院先生来过,毕竟现而今的岭南固然沉寂,但岭北并非如此,那里不止有大军驻扎,也有诸多上境修行者与巫鬼道之人停留。 一个这样的小少年,自然不可能瞒得过所有人的目光。 只是那些站在青山之中看着小少年的修行者们,大都对陆小二的存在保持了沉默。 陆小二也不想再去招惹他们,当初在山月城外的出剑,自然是愚蠢的毫无必要的。 小少年在溪畔坐了一段时间,人间青山终于天光大亮,那条鱼也终于烤好了,陆小二从溪边站了起来,将那条用木棍串起来的鱼拿了起来,背着溪午剑,一面吃着,一面向前走去。 虽然再往前不远,便是那样一处溪涧所在,只是便是这样的一段过程,大约也需要陆小二走上一段很是漫长的时间。 七月的草叶在风里摇晃着,有些剑露在外面,而有些则是躺在地上,也有许多,沉浸在溪水之中,被洗得干干净净。 陆小二当然不可能找得到所有人。 他只能尽可能地去找到自己所能找到的,剑与人都在地,那便将剑与人一同埋在青山里,只能找到人而没有剑的,也只是坟上少了一把剑而已,而只能找到剑,不能找到人的,陆小二便将那些剑投入了那条溪中,也许日后有人会从那些残剑之中,找到一些好剑,从而开始走上剑修之路。 陆小二缓慢地走着,吃完了那条鱼的时候,已经向着溪中抛下去了好几柄剑,也在这一处溪畔标记了好几处有着岭南剑修尸骨的地方。 小少年吮吸着鱼骨头上的一些汁水,而后将鱼骨与棍子一同丢到了先前的那一堆还未熄灭的火堆之中,提着剑,开始了新一日的坟墓的挖掘。 这样的故事当然是枯燥的,重复的,同样也是让人情绪压抑的。 陆小二有时候就会走神,将那些剑修的来历给记错,譬如将小九峰剑宗写成了听风剑宗。 不过大概这样的东西,影响并不大,无非便是重新写一块墓碑而已。 至于写错的那一块,也未必便派不上用场,在这样一处沉寂的青山之中,大概并不会出现一块无用的墓碑的情况。 陆小二是在清晨烤鱼的时候,向着西面一眼看去,便看见了那条不远处的溪涧,只是一直到了下午的时候,这个满身泥土的小少年,才终于走到了溪涧之下。 这里大约也曾是一处很是惨烈的战场交锋之地,溪涧两侧满是折断的剑,还有泛白的骨头。 陆小二拄着剑,低头翻看着那些散落在附近的尸骨之上的衣裳时,倒是沉默了少许。 这些尸骨之中,剑修的尸骨只有极少数,不止是通过那些衣裳,这也是可以从骨头之上的情况看得出来的事情,哪怕剑意之修在修行界之中躯体强度再如何比不上道人,终究这是经过了天地元气与剑意洗礼淬炼的骨头,与世人的骨头总归是有着不一样的地方的。 小少年默默地看着那些堆积的骨头,又抬头,沿着那样一处大约数十丈高度的溪涧,向上看去。 岭南虽然并没有什么上境剑修,只是小道境的剑修,对于世人而言,未尝不是上境之人。 所以大概当时在这里,确实存在过一个境界高于他人的剑修,据守于此。 陆小二并没有去想后来怎么了。 岭南的故事当然没有后来。 溪涧之下被冲击出了一个凹陷下去的水潭,陆小二提着剑先是在周边的那些溪林草木之中寻找了许久,并未找到那样一个符合自己猜测的剑修的尸骨,于是便提着剑,跳入了溪水之中,向着那处丈许宽的小水潭中蹚渡而去。 溪水渐深,将小少年一点点淹没了下去。 这样的地方,溪泥自然早已被冲刷而去,底部满是干净的石头,还有一些刀剑之类的东西存在着。 潭水清澈,并无血色残留,如同一切过往的故事,早已经随流而尽,不复归来。 陆小二一路向着潭底潜泳而去,落到最深处的时候,却是突然神色一变。 手中的溪午剑似乎隐隐发出了一些剑鸣之声,小少年低头看向手中之剑,剑身微鸣微颤,荡开一些细小的波纹。 天下没有什么凭空而鸣的剑。 如果什么都没有,至少也一定有着风吹过。 陆小二的目光从溪午剑上移开,看向了潭底的石头之中,似乎隐隐有柄剑被压在一些碎石落叶之下。 小少年沉默了很久,屏气凝神地走了过去,在水中弯下腰来,拨开了潭底的那些落叶。 一柄有名字的剑,出现在了陆小二眼前,上面霍然是两相欢三个字,正在日色浅照的潭水之中,荡漾不止。 陆小二沉默地看着这柄剑很久,而后伸手握着了剑柄,将它自潭石之下抽了出来。 一声很是清脆地剑鸣自潭底响起。 这样一柄有着名字,一如溪午剑一般历经摧折而不毁,剑上寒光濯濯的剑,便安静地躺在了陆小二的手中。 其实岭南的剑,也并不是全都没有名字的。 譬如天涯剑宗的剑,在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九月,便开始有了名字。 名花倾国两相欢。 陆小二轻声念着这样一句被陆小三从剑湖之中带回来的诗句。 潭底不远处的角落里,有剑光骤然破水而出,又自溪潭之上垂落下来,钉在了小少年身前。 只是倾国却并未出现。 这一幕让陆小二骤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越过那些潭水,向着外面承漾着青山天光的那袭垂涧之地看去。 也许是错觉。 这个岭南的小少年却是蓦然看见了一抹像是桃花色彩一样的花瓣,正在缓缓从溪涧之上坠落下来。 陆小二没有再去管那柄插在潭底的剑,带着两相欢与溪午,匆匆向上浮游而去。 小少年破水而出之后,那样一抹桃花却是正好自山涧之上垂落下来,落在了潭水里,慢悠悠地漂着,停在了小少年的身前。 陆小二瞳孔急剧收缩,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前的那抹桃花。 现而今已经是人间七月,如何会有桃花这样的东西呢? 倾国之剑,为何没有随着自己的念诵而出现呢? 陆小二捉住了那朵桃花,沉默了少许,纵身一跃,自溪潭之中跳了出来,看了一眼天色,日色偏斜,只是大概依旧有着很长的一段时间供小少年去探索许多的东西。于是他自潭水之中唤回来名花剑,好端端地放在了溪潭边,而后握着溪午剑,在山涧侧面,找到了一条向着上方而去的崎岖的山道,向着山涧上端攀援而去。 尽管小少年有些疲倦。 只是数十丈高的山涧,对于一个剑修而言,确实算不上多高。 陆小二在一刻钟之后,成功登上了这样一片山涧之地。 一涧暮色飞溅。 小少年握着溪午剑,默默地站在那里,长久地看着那处山涧的对面。 某片布满了剑痕与绿苔的涧石深处,陆小二似乎依稀听见了一些咿咿呀呀的唱腔传出来。 中间稍微停顿了少许,变成了一些很是沉闷轻微的咳嗽声,而后又继续唱着。 这个咿咿呀呀的声音,小少年并不陌生。 当初随着南岛离开岭南,在岭南山下的那处天堑镇中,小少年便听见了这样一种声音。 楚腰。 这个当时身为某个人间剑宗老剑修的孙女的小道境剑修,很是突兀地输给了南岛——因为小少年的剑从高山之上落了下来,很是机缘巧合地成为了声势浩大的一剑。 后来她去了岭南。 陆小二的心中满是惊疑,他不相信在岭南整个覆灭,那些巫甲叛军与悬薜院的人都已经出现在山月城外的时候,在这样一处槐安南部的山岭之中,这个叫做楚腰的剑修依旧活着。 日色带着一种浓郁得化不开的色调落入了溪涧之中,这样浓稠的色彩让小少年的心情沉重而复杂,伴随着那种咿咿呀呀的腔调,或许带上了一些诡异的味道。 陆小二犹豫了很久,握紧了手中的溪午剑,人间白衣境的剑意环绕在身周,一步踏入了那些湍急的涧水之中,向着对岸蹚渡而去。 那种咿咿呀呀的腔调依旧着,陆小二跨过了溪涧,天色好像便暗了下来,但只是这样一处涧西的暮色被青山拦了下来而已。 有些青松古柏安静地生长在涧边,与那些灰白的涧石一同环出了一条小道,向着深处而去。 小少年一身湿哒哒地站在那里,最后咬了咬牙,提着剑,向着其中快步走去。 涧后有着一片谷地。 只是小少年才始看见那片山谷,暮色里便有剑光倏然而来,陆小二神色一惊,匆匆横剑,拦在了身前。 青山之中锵然一声,又迅速地沉寂下来。 暮色洒落在谷口。 陆小二沉默地看着被拦在身前的剑,剑镡之上,霍然便是倾国二字。 那柄剑折返而去,陆小二提剑追了上去,走入谷中,未见其人,便先见到了一些零落在地上的很是明艳的桃花。 小少年沉默了少许,垂下手里的剑,抬头看去,一袭青衣正立于谷中,背对小少年而立,身后有着一枝桃花——也许便是从落枫峡谷的小楼里带过来的。 咿咿呀呀的声音停止了,那柄倾国剑回到了那个青衣女子身周,轻声哀鸣着。 “原来.....是二师兄。” 陆小二在听见这样一句平静的二师兄的时候,却是沉默了下来。 陆小三他们从来都不会叫自己二师兄,他们只会师兄师兄地叫,就像乐朝天叫着南岛一样。 也只有楚腰这样一个女子,在当初因为云绝镇的一些故事,从岭南而来的时候,叫过他二师兄。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手里的剑虽然低垂着,只是并未收入剑鞘,依旧是握在手里。 “岭南的人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当然是一件很是古怪的事。 楚腰依旧背对小少年而立,只是轻声说道:“师兄看见了这株桃花了吗?” 陆小二当然看见了,而且他也知道人间七月盛开的桃花,除了人间剑宗,也只有天涯镇与峡谷小楼有。 小少年的目光重新落向了那一株桃花,只是在最初的被那些桃花所吸引的目光垂落下去之后,陆小二的脸上瞬间出现了一种很是惊诧的神色。 桃花自然是桃花,只是这样一株很是繁盛的桃花,并非是生长在这片涧后谷地之中。 虬曲的根茎,却是从楚腰的后背伸了出来,有大片的殷红的色彩正在那里晕染着。 陆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 楚腰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 “当初岭南之战,我重伤濒死,便坐在听风溪畔,仰头看着暮色,听风吟顾山鸿那些前辈,早已经死去,岭南剑修所剩无几。” 楚腰停顿了少许,轻声叹息着。 “彼时我也以为我快要死了。当时也确实是这样的。我的身体变得冰冷,我很难再发出什么音节,被某个叛军的长剑刺穿的心口也已经不再淌血,大约已经流尽了。于是我便从山涧之上滚落了下去。” 故事似乎到这里,便应该结束了,楚腰长久地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来,似乎是在看着自己的心口。 陆小二只是安静地握着剑站在那里。 他既然来到了这里,看见了这样一个站在涧谷暮色里的青衣女子,那么故事大概确实没有便这样结束。 “以前在天涯剑宗的时候,我听师父与师兄们说起过师叔的事。他从某个地方带回来了一株不死不败的桃花。” 楚腰轻声笑着。 “只是你也知道,春天的时候,没有人会相信有桃花不死不败的。” 因为春天本就是桃花开放的季节。 在衰败的时节到来之前,这样的话语,自然不会有人信。 “但我从那处溪潭的水底醒了过来的时候,看着那枝插在了我心口的桃花,感受着其间传来的生命力......” 楚腰平静地转过身来。 “我相信了。” 陆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在衣裳血肉之上,处处长满了细小桃枝,也摇曳着桃花的青衣女子——甚至在她的唇边,都生长着一朵桃花,那些从唇齿里吐出话语的气流,让这样一朵桃花不住地颤巍着。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兄正少年 其实当初在天涯镇的时候,陆小二与陆小三,都猜测过那样一棵湖边的桃树,与自家师叔有着什么关系。 毕竟师叔的剑分明是漆黑的,偏偏名字叫做桃花。 而且这个师叔在峡谷煮鱼的时候,别人都是加青椒葱花,就他别出心裁,要加桃花。 他也喜欢和桃花酒。 师叔当初被师父从南衣城带回来的时候,分明伤得那么重,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下来了,哪怕是师父当初都放弃了,打算把他拖到后山去埋了。 结果他偏偏就活了下来。 这如何不奇怪呢? 只是师叔本身就是一个奇怪的人。 那样一个总是沉默的少年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小少年们也只是猜测着,什么也没有过问。 只是当陆小二看见那一朵因为机缘巧合,插在了楚腰心口,从而导致这样一个女子存活了下来的桃花的时候,小少年不得不承认,或许自己当初的那些猜测确实是对的。 “只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枝桃花出现在听风溪这边?”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将手里的剑送回了身后的剑鞘之中,看着那个正缓缓向着这边走来的楚腰,轻声问道。 楚腰低头看着自己殷红的心口,同样是在沉默着,一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楚腰或许确实不知道,只是小少年却好像想起了什么。 自家师叔,似乎曾经在听风溪上,与听风吟顾山鸿那些前辈煮过桃花酒喝。 那些桃花,便是从天涯剑宗的那个木缸里的那株桃花上折来的一枝。 小少年若有所思的站在那里。 一身桃花,看起来格外诡异的楚腰看着小少年轻声说道:“你想起了什么?” 陆小二轻声说道:“是的,当初师叔曾在听风溪煮酒,或许这样一枝桃花,便是被他们摘尽了桃花之后,落入溪中的残枝。” 这样一个答案,或许也解答了楚腰心中的疑惑,这个似乎与桃花共生下来的女子眉头亦是舒展了一些。 青山晚风缓缓吹来,满山簌簌不止,有些叶子大约带了些枯黄之意,正在缓缓地落着。 楚腰抬头看向天空,又轻声咳嗽着,那柄倾国之剑便在一旁不住地环绕着。 “我记得你应该是去了东海的吧,二师兄。” 虽然是二师兄,但是大概这个二师兄,远不如眼前的这样一个师妹。 哪怕楚腰身受重伤,一身剑意萎靡,终究这是一个小道境的剑修。 陆小二不知为何,却是想起了那个少年师叔。 师叔当初在东海的时候,便已经快要寻梅了,现而今,或许也已经入小道了吧。 陆小二回过神来,眉眼低落了下来,默默地看着脚下的青山。 “我在东海听见了岭南的故事,所以匆匆赶了回来。” 楚腰沉默了少许,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少年,似乎很是叹惋地说道:“你回来了,这或许确实是令人动容的事,只是师兄,这有什么意义呢?” 谷口一片沉默,身后那些松溪山涧的水声很是嘈杂地传来,盖过了这样一处山谷之中二人的呼吸。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背着溪午剑转身向着来时的小道走去,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我是依旧在岭南,突然有一天听说我在幽黄山脉脚下的家被一把火烧了,我也会回去看看。回去看看,这大概就是意义。更何况......” 陆小二停顿了少许,轻声说道:“也未必真的没有意义。” 楚腰并未说话,走在道上的少年回头看了过去,只见那个青衣女子正握着倾国,捂着心口神色痛苦地在那里走着——在心口处,有殷红的血色正在滴落着。 陆小二怔怔地看着她。 楚腰倒是神色苍白地笑了笑,说道:“桃枝根茎便在血肉之中,走得太多了,难免便会撕扯到血肉。” 陆小二轻声说道:“你后来便没有出来过?” 楚腰缓缓说道:“一直在谷中养伤,更何况,出来又能见到什么?” 陆小二沉默了下来,轻声说道:“那你为什么这一次又要走出来?” 楚腰脸色苍白,却嫣然一笑,很是认真地看着小少年,轻声说道:“我想看看,二师兄所说的意义是什么。”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看着那个女子强行将一身剑意收入了体内,似乎是在体内斩断了一些桃花根茎,于是这个青衣女子唇角有血色溢流出来,只是面容之上的痛苦,却是衰减了几分。 二人将那样一条并不算太长的涧边小道走完,最后停在了一块水流飞溅的涧石边。 楚腰微微咳嗽着,而后搀扶着手中的倾国剑,在那里坐了下来,转头看向暮色里,一带溪水带风而去的青山。 山间无数坟墓沿溪而去。 楚腰神色里并无惊叹,只是长久地叹息着,说道:“这或许确实是一些意义。只是师兄,岭南尽数死绝,哪怕太多剑修尸骨无存,这依旧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你又能做到几时?” 陆小二沉默少许,背着剑站在那块涧石边,看着身旁那个与桃花共生的女子,说道:“能做到几时,做到几时。” 楚腰或许确实有些动容,回头看着小少年,轻声说道:“可惜师妹苟延残喘之躯,不然倒是可以帮一帮师兄。” 陆小二听见了这样一句话,确实蓦然低下头来,抬手擦着自己的眼角,勉强带上了一些笑意,说道:“其实我倒是想多听见一些这样的话。” 楚腰轻声叹息着,说道:“听不见了,师兄,我当初亲眼看见听风吟前辈在远方山头死去,他是岭南境界最高的几个剑修之一,连他死的时候,都是只能握紧手中之剑,你觉得岭南又能活下来几个人?”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听风吟前辈死在哪里?” 楚腰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着,最后抬手,向着这处青山以南的某片群山山巅指了过去。 “在那里。有一柄剑穿过了他的心口,有柄剑斩下了他的耳朵,而后那些叛军鲁莽的拥挤了上来,将他扑倒在了山里,最后他再也没有站起来。” 这大概一点也不体面。 那样一个终日坐在溪畔的鬓角有着白发,与来往世人说着风声,讲着故事,甚至曾经按剑而拒西门的剑修,大概死得过于惨淡。 陆小二沉默不语。 楚腰继续说道:“顾山鸿前辈当时想要去救他,可惜才始将自己的剑送了过去,便有片冥河垂落下来,那个年轻一些剑修前辈,便被那些冥河里的鬼花吞没了进去,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陆小二默默地看向那一片更南一些的青山。 如楚腰所说。 那些小九峰剑宗与听风惊鸿这些剑宗的宗主,大多死在了更南方的一些的地方。 当他们在那里尽皆死去的时候,也便意味着岭南的防线彻底崩溃。 巫甲叛军长驱直入,一众疲惫的剑修在青山之中节节败退,直到听风溪边,直到退无可退。 于是死战于此,最后无一生还。 楚腰低下头来,看着自己腰肢之上一朵盛开的血色一般的桃花,将它折了下来,抛入山涧之中,涧水里似乎带上了一些鲜艳的色彩,只是又很快弥散而去。 当初那样一场战事带来的血色,自然不是一朵桃花上的血色可以晕染出来的。 “我是岭南最后一个小道境的剑修。” 楚腰默默地看着那朵漂流而去的桃花。 这个青衣女子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南方暮色里一片烟云的天空。 “前辈们说我入岭南时间太短,资历不够,所以我只能在更北一些的听风溪边。” “但其实他们说得不对。” 楚腰或许心绪有些激涌,却是突然弯着腰,剧烈地咳嗽着,一直过来许久,才终于平复下来,面色苍白地看着青山。 “天下事,从来都不只是岭南事。” “面对南方叛乱,人人都有着拔剑而出的资格。” “哪怕我当初未曾入岭南剑宗,在这场战事里,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陆小二怔怔地看着楚腰,一直过了许久,才迟疑地说道:“你不应该是人间剑宗.....” 楚腰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我确实所修的剑,是人间剑宗的剑,但我从来都不是人间剑宗的弟子。当初在天堑镇,不过也是因为我祖父不愿出手,最后才把那个故事交给了我来处理而已。” “倘若修行的是人间剑宗的剑,便是人间剑宗的人,天下至今,也只会有一个函谷观而已。” 陆小二倒是没有再说什么,他自然明白楚腰这句话的道理。 天下大道出函谷。 哪怕是磨剑崖,也不例外。 “剑有剑的立场,人有人的立场。但是人的立场,永远要高于剑的立场,所以世人只会说手中剑,而很少说剑上人。” 楚腰默默地看着暮色青山。 “我既然是人间之人,自然便会来岭南,与同袍而战。” 陆小二低下头去,或许满是愧疚。 岭南也许并不需要这样一个小少年。 只是每当陆小二想起当初岭南覆灭的时候,自己却远在东海,便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叛逃之人一般。 只是当小少年低下头去的时候,却是有一枝桃花被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陆小二抬起头来,才发现楚腰从自己的身后折下了一枝桃花,递给了他。 陆小二有些不解这个小道境的师妹是什么意思。 楚腰只是面色苍白的笑了笑,说道;“少年人正是看花的年纪,又何必去想这些东西?” 陆小二愣了愣,并没有接过那朵花,只是看着楚腰轻声说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小少年没有接过那朵桃花,楚腰也没有强给,只是松开手,任由它砸在涧石之上,而后滚落下去,落入了那袭飞溅的涧水之中,向下漂流而去。 “当我看见那些剑修坟墓的时候,便知道你在想什么,二师兄。” 陆小二看着那一枝很是狼狈地滚落下去,又被涧水带走的桃花,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惶恐,身后溪午剑骤然出鞘,裹挟着剑意,便想要将那一枝桃花带回来。 只是一只纤长的,曾经拖曳着水袖,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唱腔而动的手在暮色里捉住了那柄剑。 陆小二默默地看着楚腰将溪午剑横握在手中,锋利的剑刃割破了这个女子的手掌,殷红的血液沿着剑刃缓缓滴落着。 楚腰却好似未见未闻,只是平静地将那柄剑按在了膝头。 “人间岁月譬如流水,而天下万物,没有什么是不会被水流带走的,师兄。” 陆小二默默地听着楚腰那很是柔和很是宁静的话语——这样一种腔调,也许会从阳春剑谢春雪的口中说出来,但是大概不会从楚腰这样一个颇有些冷傲之意的女子口中说出。 小少年默默地想着数十丈的涧水之下看去,那一枝桃花已经坠落下去,被水流压进了潭水之下,也许有些桃花被打落下来,漂浮在潭水里,只是暮色深沉,在那样倒映着青山倒映着暮色的色彩之中,一朵细小的桃花,大概是很难看见的。 楚腰微微掩唇咳嗽着,唱着戏曲的女子,大概总有些柔婉的姿态。 那袭青袖放下来的时候,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子脸上却是有着一些温和的满是憧憬的笑意。 “岭南事已休,师兄正少年。” 少年的溪午剑被举了起来,正在那个坐在涧石之上的女子的眉头,正在这个立于石边的小少年的肩头。 “岭南之希望.....” 楚腰轻声说道,目光明亮地看着小少年。 “在于师兄。” 陆小二怔怔地听着这样一句话,只是并未去接过那柄属于自己的溪午剑,只是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轻声说道:“师父他们呢?” 楚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手里的剑向前推去,按在了少年的胸口。 这个身负重伤的女子,看似寻常的一推,却势同高山崩陨,尽数砸落在少年心口一般。 陆小二猝不及防的便被楚腰一把推落山涧而去。 陆小二睁大了眼睛,在无比迅速的坠落之中,看见暮色里那样一个女子站了起来,迎着暮色,像是一些腐朽的衣物一般,带着青色的绯红的色彩,片片垂落下去,堆积在了涧石之上。 “扑通!” 极为磅礴的水声灌入了陆小二的双耳之中。 自山涧之上坠落下来的小少年,却并没有在巨大的重力作用下,直入潭底,反而如同跨越了某层并不存在的潭水界限一般,在某些空间碎裂的刹那,骤然自水面之上冒出头来。 小少年有些头晕目眩地漂浮在潭水之上,怔怔地看着日色西斜的青山。 青山之中暮光浓郁,尽皆洒落下来,落在了一潭清水之中。 有一片桃花正从不远处缓缓飘来。 陆小二用了许久,才终于平息下来,看向这一处水潭的边缘,那里并没有被小少年从潭底捞出来的两柄剑。 只是潭边没有,但是山涧之上有。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握住溪午剑,纵身一跃,破水而出,踏着剑风,径直落在了那样一处山涧高处。 涧石之上插着一柄剑,名叫两相欢。 小少年身为一个合格的剑修,眼力自然不差,这是他在潭下的时候便看见了的。 一如溪午剑一样,这些剑一旦失去剑主,便会重新回到那样一口位于天涯镇的剑湖之中。 只是这样一柄名叫两相欢的剑没有。 因为在涧石之上,有着一具已经成为了白骨的尸体,大约在死前,依旧握住了这样一柄剑,这才导致了两相欢一直留在了这片青山之中,又或者——陆小二看向了那具尸骨旁边的一簇桃花,也许当初自家师叔煮完酒后,真的有这样一枝残枝,落在了青山里,开出花来,直至七月也不败。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陆小二记得当初自己的师弟陆小三,背诵过这样一句诗。 所以呢? 那些所有的能够自洽的逻辑,也许只是少年认知里的猜测而已——并没有什么桃花能够让人起死回生。所有的交谈,都不过是少年潜意识的自言自语而已。 陆小二湿哒哒地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尸骨。 又转头向着涧水以西看去。 那里并没有一条小道,通向某个涧后的山谷。 只是一些崎岖的灰绿色的石壁而已。 陆小二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弯下腰去,伸手拈起了涧石之上的那样一具尸体的尚未腐败的衣裳,就像他在岭南所做的那些枯燥的重复的事一样。 陆小二认真地辨认着那样一件衣裳。 又或者不用辨认。 当小少年站在溪涧之下,抬头看见了那柄插在了涧石之上的剑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许多东西。 陆小二沉重地呼吸着,分明已经从梦境里挣脱出来,分明已经从潭水里跳了出来。 小少年却总感觉依旧有着许多东西压在心头——也许是他一直所畏惧的那些故事,真的便摆在了他的面前,也许是因为梦里,自己因为那样一柄插在涧石上的天涯剑宗的剑而自我催眠的梦境里,始终没有答案的那一个问题。 陆小二仿佛脱力一般大口喘息着在涧石上坐了下来,弯着腰将额头抵在了溪午剑的剑柄上。 楚腰这样一个在岭南时间并不久的女子剑修,确实是死了。 陆小二用了很久,才终于平复了下来,缓缓站直了身子,拖着溪午剑,走到了不远处的一块有着尘泥的空地,开始一点点的掘着坟墓。 那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在过往已经逝去,那个女子被埋进了墓穴里。 陆小二呼吸急促,写下了第一块有着确切名字的墓碑。 岭南,天涯剑宗,楚腰之墓。 于是痛苦好像也被具象化了,便是暮色里那样一行剑痕清楚的字迹——那便是痛苦落在青山人间里的样子。 陆小二在暮色里拖着满是泥土的溪午剑站了很久,而后用手背抹了抹眼角,拄着剑,继续向着青山里走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鹿鸣老人说春花 阿弥寺确实已经死了。 只是那些殿宇之中存在的佛音余韵,依旧让那样一个数百年前的人间剑宗的妖修,吃尽了苦头,在追随着陈鹤与南德曲的脚步登上了山巅大殿之前那一刻,这个剑修便吐了一大口血,很是凄惨地晕了过去。 陈鹤当时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只是想想先前的那些事情,还是看向了一旁一直沉默着的南德曲。 这个乍入大道便神海破碎的剑修虽然一直说着这确实是活该,但是在叹息了许久,还是走了过去,将昏迷的庄白衣扛了起来。 一个已经死了的阿弥寺,确实没有什么可看的,陈鹤与南德曲在里面四处乱逛了一阵,便打算沿着原路走回去。 只是二人从某处偏殿里走出来的时候,便发现先前上来的那样一处佛阶,已经被层层风雪覆盖了过去,往下风雪凄迷,万般不可见。 倘若是先前的南德曲,毕竟有着作为剑修的底气,怎么说也要进去看看。 只是现而今的寺里面,三个人加在一起,大概都凑不出一份足以入体的气感来。 南德曲扛着庄白衣,很是惆怅地看着那片风雪帷幕,这大概便是让世人望洋兴叹的东西。 或许确实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陈鹤倒是在那些大殿西面,发现了另一条山道。 那是一条不过三尺宽的小道,铺着一些简单的山石,得益于两旁那些低垂下来的雪松与周边的林木,虽然风雪之势浩荡,然而这一条小道上倒是没有那般迷蒙。 陈鹤虽然惦记着自己的小车车,还在阿弥寺的山门那边。 只是有时候,人生大概就是取舍之事而已。 没有天衍车,人当然不会死。 但是如果他们一直这样长久地留在阿弥寺中,大概真的会被饿死。 三人于是沿着那样一条小道,谨慎地向着这样一处不知道究竟位于何处的风雪高山之下走去。 ...... 陈鹤其实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再次看见北台。 他们从那片风雪高山之上走下来的时候,便看见了那些严阵以待地陈列在风雪里的无数青甲。 还有那样一个一瘸一拐地从青甲之后,缓缓走出来的刻意蓄着胡子的年轻人。 南德曲彼时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自己曾经亲眼从稚童之时看到了叛逃南衣城而去北大少爷,一直过了很久,才叹息地说道:“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北台。” 北台亦是沉默了少许,当初白荷说极都以东有着异动,他便让青甲过来了,只是这样一处响彻着佛音的风雪高山,这些身披着青天道的青甲的士兵,却是无法登临上去。 在犹豫了许久之后,这个年轻人最终还是决定让白荷带着自己来看看。 只是他没有想到,刚刚走到这里,他便看见了陈鹤与南德曲这两人,当然,还有一个生死未卜的,但是一眼便可以看得出是一个人间剑宗的剑修的黑袍男人。 北台深深地看着那样一个人间剑宗的剑修,只是还未等到这样一个即将登临鹿鸣帝位的人说些什么,显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的陈鹤便搓着手向前走了一步,很是诚恳地笑呵呵地问道:“北公子有没有带些什么吃的过来?我们好不容易才从风雪里翻山过来,都快饿死了。” 这让北台那些带着仇视的痛快之意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最后弯腰咳嗽了好几声,才终于将那些气息咽了下去,过了好一阵,北台才抬起头来,默默地看了陈鹤一眼,挥了挥手,让那些青甲带来了一些吃的。 青甲当然不可能没有吃的。 他们说到底是世人军队,只是披上了道门之甲而已。 一些食物被送了过来,在这样的风雪之地,大概确实不会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无非便是一些硬邦邦的干粮而已。 不过二人大概确实饿坏了,哪怕是南德曲,在被陈鹤扒拉了好几次之后,却也是放下了那些情绪,默默地将庄白衣放在了一旁,在风雪里蹲了下来,默默地啃着那些干粮大饼。 陈鹤连啃了三个大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站了起来,向着安静地背对二人站在那里的北台跑去,只可惜在半路便被那些青甲拦了下来。 这个年轻人倒也没有在意,在那里挥着手说道:“北公子带水了吗?” 一旁有青甲呵斥着。 “地上不是有雪吗?” 陈鹤低声嘟囔着说道:“吃雪伤胃啊。” 那名青甲大概也有些无奈,转头看向了北台,这个一瘸一拐的年轻人沉默了少许,又让人把水送了过来。 北台从那名青甲手里拿过水,拨开了那些青甲的手,向前而去,停在了陈鹤身前,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很久,最后收敛了那些情绪,语调平静地说道:“首先,你该称呼我为陛下。” 陈鹤笑呵呵地接过那壶水,从善如流地行了一礼。 “谢陛下。” 陈鹤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又将那个水壶丢向了在不远处默默地啃着大饼的南德曲。 北台只是平静地看着,并未阻止,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年轻人才一缺一拐地向着青甲之后而去。 “将他们带回极都。” 手握三十万青甲,哪怕这个年轻人腿瘸得再厉害,大概也都带上了一些挥斥方遒的意味。 ...... 倒春寒被软禁在了皇宫偏殿之中。 北台倒也不算太绝情,那处偏殿,便是当初这个鹿鸣陪帝祈福之地,那座宫中古寺,便在其中。 毕竟三十万青甲并未经历什么战斗,很是轻易地拿下了极都,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倒春寒的未战先降之举,北台终究也不好对于这样一个陪帝过于苛刻。 风雪之中,古寺异动,引得北台与诸多青甲前去探寻之事,自然瞒不过世人。 在当天夜里,便有一名被遣散为民的原极都守军将领偷偷潜入了宫中。 当这位老陛下秉持着烛火,推开寺庙之门,打算念诵一会经文的时候,那人便从佛像之后闪了出来,跪伏在了倒春寒的身前。 倒春寒安静地站在门口,手握着那个烛台,看着面前跪倒下去的将领,又回头看向了夜雪。 雪色里并无什么异样,宫道宁静,树木沉寂,来自极都上方人间极西之地的那种瑰丽的夜空安静地在风雪之上流旋着。 一直看了许久,倒春寒才回过头来,看着那名跪在地上的将领,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那名将领沉声说道:“东方异动,人间传闻,是阿弥寺不忍见鹿鸣苍生受苦,意图重回人间,北贼惊悸而去,仅带了近万青甲。这是鹿鸣为二位陛下分忧的最好机会,鹿鸣守军虽已经被缴械遣散,但陛下只要能够降下密旨,让末将前去人间招揽旧部,埋伏于城外风雪之中,待到北台归来之时,突然袭杀之,天下未尝不能平定.....” 倒春寒沉默地站在那里,手中烛台在门外吹进来的雪风里不住地摇晃着。一直过了许久,这位老人才轻声说道:“你知道你这样做,很大可能,会死在那里吗?” 那名将领重重地叩首下去,又抬起头来,目光坚毅地看着这位曾经的鹿鸣陪帝,平静地说道:“前朝槐帝有非赴死之句,末将亦然,虽死不辞。” 倒春寒手执烛台,苍老的面容之上倒是带上了一些笑意,转过身去,看向殿外风雪,很是叹惋地说道:“虽死不辞,好一句慷慨之言。” 这似乎是在夸赞着那样一位将领的壮举,只是下一刻,这位老人却是再度带上了一些帝王威严,骤然转身,手中烛台如剑一般指向那位将领,冷声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三十万青甲在京,一旦你们有所举动,整个极都将会面临什么样的灭顶之灾吗?” 那名将领怔怔地看着这位苍老的陪帝。 倒春寒的声音或许确实就像他的这个名字一般,纵使是阳春之时,依旧让人觉得遍体生寒。 或许是年纪确实很大了,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让这位老帝王的呼吸有些急促,于是那个烛台被弃置到了地砖之上,蜡油横流一地。 倒春寒微微后退一步,依靠着身后的门框,捂着心口不住地喘息着,用了许久才平静下来,缓缓说道:“你以为只要你一句虽死不辞,世人便该为你奉上他们的生命,用来成就你所谓的壮举?” 将领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事在人为,未战而先言败......” 倒春寒只是冷声说道:“哪怕你们真的杀了北台,你以为三十万青甲便会群龙无首,任凭宰割?他们自鹿鸣以北,从大漠之中而来,分明是在本土作战,惯于风雪的鹿鸣守军,却被一路长驱直入,让他们直抵极都,你难道还看不明白一些东西?” 那名将领沉默了下来,忽然潸然泪下,叩首说道:“那我等应该如何去做,陛下?” 倒春寒默默地站在那里,附身将那个倾倒在地砖之上烛台捡了起来,走入门外的殿前石灯,将烛台重新点燃,而后秉持着重新点燃的烛台站在风雪里,轻声说道:“我不是陛下了,你不该来问我。” 那名将领默然地看着风雪里秉烛而立的老人,站起身来,在风雪里消失而去。 一直过了许久,倒春寒才叹息一声,转头看向了不远处风雪树下的某个道人的身影,轻声说道:“江真人是来看笑话的吗?” 江茱萸轻声笑着,自风雪里缓缓走了出来,停在了殿前,一同回看着这片风雪人间。 “我没有想过你会这般警觉。” 倒春寒沉默少许,轻声说道:“不应该是真人这般警觉吗?我才始推开寺门,真人便已经出现在风雪里.....” 江茱萸倒是有些讶异地转头看着这个老人,只是看来看去,大概都看不出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前陪帝有着什么神异之处。 倒春寒自然知道江茱萸在打量着自己,倒是轻声笑了笑,说道:“真人不必多虑,我并非什么佛门弟子,也不会什么天眼通天耳通,只是......” 这位老人很是唏嘘地看向了这处风雪偏殿。 “只是一生礼佛数十万次,这样一处偏殿之中的一切,我已经了如指掌,哪怕是什么时候,某片檐上的积雪垂落了一块,或许都能够察觉出来。” 江茱萸很是惊叹地看着倒春寒,轻声说道:“陪帝每日都会来此?” 倒春寒轻声说道:“每日都会来此。忙的时候,清晨来一次,不忙的时候,早中晚来三次。” 江茱萸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一地苍茫的雪色,缓缓说道:“这大概确实是鹿鸣之外的人们很难理解的事情。” 倒春寒平静地说道:“因为你们没有出生在这样的风雪之地,贫瘠之地。处处看着青山的人,在见到鹿鸣风雪的那一刻,大概会由衷地赞叹着这是一场浩大的美学盛宴。只是真人,你所赞叹的,是千万鹿鸣子民的痛苦。我们的文字里,有着春这样一个字眼,只是绝大多数鹿鸣人,穷极一生,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春日。” 这位曾经陪帝秉持着烛台,向着寺中走了几步,在门槛处坐了下来,将烛台放在了身旁,抬着头看着那片风雪之地,瑰丽之地,却也是人间极致的贫瘠之地。 “说起来,其实我也没有见过偶尔闯入鹿鸣的那些槐安人所说的春天,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景象。我少年时候的名字,并非倒春寒,这样一个名字,来自很久之前,某个槐安人说起他们那里的一种并不讨喜的气候的那些惆怅之语。但是他不知道,其实鹿鸣人很想拥有倒春寒这样一种气候——至少,这说明了我们曾经拥有短暂的春日,明媚的春日,春山啊,春水啊,春风山花,开满屋檐啊。那真是一种我们很难想象的画面。” 倒春寒万般感叹。 江茱萸轻声说道:“但这与你们虔诚地去寺庙里祈福有着什么关系呢?” 倒春寒只是微微一笑,那种笑容,虽然苍老,但是未尝不像是某个迷人的春日。这位老人轻声说道:“因为陛下,是真的想要让鹿鸣摆脱这样的状况。” 一个单独的,毫无修饰毫无前缀的陛下,大概确实只有槐都那位陛下。 倒春寒说着,目光倒是迷离了起来,抬头看着那些色彩瑰丽的人间极西的夜穹,轻声说道:“大约在六十年前,陛下曾经来过极都。那时我也才始登临鹿鸣帝位不久,那日在风雪街头,我遇见了一个身穿黑袍的人。” “我彼时尚且不知道这样一个人便是神河陛下,因为他看起来过于年轻——说起来你们不信,我们一直都以为那位活了一千年的陛下,应该会苍老一些。但他确实春秋鼎盛,让人看一眼,便知道他还能再活一千年,或者两千年,或者更久远。” 江茱萸沉默少许,看着倒春寒说道:“你们当时说了什么?” 倒春寒轻声笑着,苍老的面容之上确实浮现了少年一般的年轻的笑容——当时这样一个鹿鸣陪帝,大概确实也只是一个少年。 这个老人笑了许久,转头看着江茱萸说道:“我不是已经与你说过了吗?” 江茱萸沉默了很久,才意识到倒春寒先前所说的那个说着春日的槐安人,便是神河。 所以神河与倒春寒说了什么呢? 无非便是明媚的春日,春山,春水,春花,一切繁盛地开在屋檐,簇拥在窗棂,小小的少年少女捧着腮坐在窗边,散发着怀春的忧愁。 当然也不止如此。 倒春寒依旧记得已经过去了大半生的那个风雪街头,那个一身宽大帝袍的男人,在与少年说过那些景象之后,很是认真地看着他,说道:“鹿鸣人也会见到这样的画面。” 彼时的少年很是憧憬地问道:“那是哪一天呢?” 那位陛下抬头看着人间风雪,轻声说道:“总有一天。” 江茱萸默默地坐在那里。 那个苍老的,未战先降的,很是自觉的,毫无异议地让出了鹿鸣帝位的老人握着烛台站了起来,转头看着站在那里的江茱萸。 “鹿鸣人不会将鲜血抛洒在你们所想要的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之中,我们虽然也有着家国情怀,只是我们有着更为期盼的东西。这样一座都城之中,有着怎样的一位陛下,从来都不是很重要的事情——鹿鸣帝位,从来都不是世袭的,今日给了你们,并不会影响我们身为大风朝子民的身份。” 江茱萸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风雪,平静地说道:“并非没有意义的,无论是对于北台,还是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意义永远都是有的,只是那些意义,并没有站在你们的立场之上而已。” 世人理所应当的各有所思,各有所想,各有各的河流,各有各的坚持。 倒春寒秉持着烛台向着古寺之中而去。 “谈论意义的时候,真人可以稍微走远一些。” 江茱萸回头看着倒春寒。 “为什么?” 那位老人很是诚恳地说道:“活得艰难的时候,谈论意义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我要诵经祈福了,真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少年风雪,少年高兴 陈鹤后来依旧时常叹息着。 “我当时就不该将天衍车停在山下的。” 这个闲云野鹤的年轻人第一次这样子的惆怅,哪怕当初他离开槐都的时候,大概都没有这样子伤心过。 交叉着双腿,托着腮坐在那个满是积雪的小院子的门口,看着这条鹿鸣的厚重的巷子里悬垂着的,那些凝结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冰柱。 “我真傻,真的。” “我单单知道上山会很难,但我没有想过,阿弥寺刚好会起了大风雪,将下山的路给埋了......” “当时站在山上,突然觉得很冷的时候,我就想着,坏了,怕不是糟了大风雪了,一回头,果然就看见了那大得吓人的雪花砸落下来....” “我想央求庄白衣去帮我找一找我的小车车,可是他自己都醒不来了,师兄你也失去了剑意了.....” “我真傻,真的.....” “......”南德曲缩在大棉袄里,默然无语地看着坐在院门口自言自语地诉说着的陈鹤——他好像变成了某个絮絮叨叨的老妇人了。 “我真傻,真的,我单单知道上山会很难.....” 陈鹤哀愁地念叨着。 “我以为我会一辈子带着天衍车东走西顾的......” 南德曲觉得自己的耳朵都生出茧来了,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与北大....嗯鹿鸣的陛下看起来关系还可以,为什么不让他去帮忙把你的天衍车找回来?” 陈鹤终于结束了絮絮叨叨的赘述,摇了摇头,说道:“虽然看起来还可以,而且他也没有把我们关起来,反倒在城里安排了一个小院子,但是你也知道,和他关系还可以的,其实从来都不是我陈鹤,而是南岛。换句话来说,他只是对于当初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那个少年变成了瘸子,心生愧疚而已。” 南德曲倒是第一次听见陈鹤说起这里面的事情,挑了挑眉,说道:“这又是什么事情?” 陈鹤大概也是想起了当初的一些事情,没有再沉浸在失去了心爱的小车车的失落之中,倒是笑了起来,说道:“当初南衣城不是有个叫花无喜的吗?他哥是北巫道公子无悲,南岛大概得罪了那个少年,于是就打算和北台二人合伙,把他弄死。结果北大少爷创业未半,而中途被打断了腿,甚至还连累着南岛也被打断了腿,这就导致了后来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南德曲默然无语地听着。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时候,这个剑宗弟子确实已经很少出门了,南衣城的一些事,大概也只有陈怀风和张小鱼这两个人清楚一些。 只是分明才是去年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剑修却觉得好像已经遥远得很了。 ....... 或许真的遥远得很了。 陈鹤的天衍车其实被找了回来了的。 只是一直留在了北台手里。 这个已经穿好了一身古道袍作为自己的帝袍的年轻人,正坐在天衍车的轮椅里,歪着头看着人间风雪。 白荷神色古怪地站在一旁,看着好像坐着轮椅,便可以回到从前一样的北大少爷。 只是大概有些东西,确实已经遥远得很了。 南衣城的那两个少年,在某个春天的故事之后,便去了两条毫不相干的道路,从此人间不闻音讯。 北台坐在轮椅里惆怅地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南岛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白荷想了想,轻声说道:“似乎是在东海。” 这个一身素色道裙的女子倒是微微笑了笑,说道:“他好像还行,细雪剑这个名字,听起来确实还不错。” “细雪剑?” 北台坐在轮椅里,抬头看着那个在一旁撑着伞的女子。 “就是似乎当初东海剑修问剑,没有打赢他,于是便问出了细雪剑这样一个名字来。” “什么境界的?” “登楼五境?” 白荷其实也有些不确定,毕竟那样一个少年的故事,与这样一个风雪国度里的故事,是并不相干的。 从南衣城离开之后,便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北台此刻脸上的神色倒是鲜活了起来。 “那小子厉害啊。” 白荷默默地看着北台,这样一个年轻人的神色里,其实大概也是有着许多艳羡的。 只是他没有说,白荷也没有去问。 北台笑着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从白荷手中拿过了伞,一瘸一拐地在风雪宫道向后退去几步,打量着被拼凑到了一起的两架轮椅——一架是南岛的,当初悬薜院梅先生知道南岛被打断了腿后,给他弄过来的,另一架自然便是北台的。 说起来或许确实有些唏嘘。 这样两个交情极为短暂的朋友,到最后,反倒是各自断腿之后坐过的轮椅,反倒亲密无间地在人间奔走着。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他不是一般人,只是我以为他会叫做轮椅剑或者桃花剑。细雪剑这样一个名字,我确实猜不到。” 白荷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听说是因为他的剑上有细雪。” 北台轻声笑了笑,说道:“我只记得他的剑上有很多玉兰花。” 白荷并没有再说什么,北台撑着伞站在风雪里,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其实我知道一些的,不是因为他的剑上有细雪,而是因为他的伞下有风雪。” 这个年轻人转过头去,看向人间东面,缓缓说道:“当初我们还未前去槐都,还在人间,绕道东海的时候,我就听说了,我比人间知道的还要早一些——当我和世人一样,听见南衣城那一场覆盖了大泽的风雪的时候,我便猜到了那是南岛。” 北台低下头去,踩得一地厚厚的积雪,在宫道上随意地走着。 “说起来,其实我们俩是一样的,都是活在风雪里的人,大概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风雪在伞下,而我的.....” 这个大概在不久后便会登基的北大少爷,抬头看着那柄寻常的伞,与寻常的伞外风雪。 “我的风雪在伞外。” “这样的风雪,北家承受了近千年。” 北台轻声笑着,只是那样的笑意里,似乎总有些讽刺。 “江茱萸前些日子,与我说了在我离开极都之后的一件小事,关于那位陪帝陛下的小事。” “那位老人似乎总觉得我们这样的人,没有经历过漫长的风雪,所以不明白生活在雪里的痛苦。” 北台松开了手里的伞,伞下的那身古道袍在风雪里猎猎而动,只是站在这里的,依旧并非道人,只是一个年轻的,充满愤怒的帝王。 “但我比他们清楚得多,也深刻得多。” 北台静静地看着落了一身的大雪。 “我们的风雪,在伞外,也在心里。” 白荷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将那柄被北台丢在了宫道上,狼藉地滚着的伞捡了起来,重新在北台的头顶撑了起来。 “都会过去的,陛下。” 这个青天道女子声音温和地说道。 北台伸手揽住了她,沉默很久,缓缓说道:“是的。” ...... 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在那些高山风雪之下,捡到了自己的耳朵的白衣大和尚长久地站在远山之巅,眺望着那座极光之下的鹿鸣帝都。 要死不活的明蜉蝣跌坐在一旁,抬头很是不解地看着这个大和尚。 “听说那里面的那个北公子,都快要称帝了,大师为何还在这里看着?” “阿弥陀佛。” 白衣和尚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而后平静地说道:“鹿鸣的帝王,从来都不是世袭的,谁能做,谁便可以做,我不在这里看着,难道还要去极都之中看着吗?” 明蜉蝣垂着头思虑了很久,大概确实没有想明白一些东西,过了许久,才缓缓问道:“莫非大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白衣和尚松开手,摸了摸耳朵——大概是耳朵才始接上去,伤口有些发痒,所以他又认真地挠了挠。 “当然知道,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从鹿鸣出兵,直取槐都。” “既然大师知道,为何还能说着这样的话?” 白衣和尚想了想,认真地说道:“这样的事情,想一想,是没有罪的。除非他付诸行动。” 明蜉蝣倒是笑了笑,回头看向风雪以东,轻声说道:“黄粱割据,南方叛乱,妖族分流,槐都现而今要顾及太多的事情,这样一个机会,便在眼前,假如我是北台,我也会想着这是不是此生仅有的机会——这已经是近乎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了。倘若真的付诸行动,大师觉得这还来得及吗?” 白衣和尚立于风雪山巅,微微一笑,双手再度合十,露出了一身极为健壮的肌肉。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施主,贫僧......” “便是人间猛士。” “三十万青甲,要想穿过鹿鸣雪原,自然需要先过贫僧这一关。” 明蜉蝣沉默了很久,抬头默默地看着那个大和尚,好似终于明白了什么东西,轻声说道:“原来那日在阿弥寺前,大师低声诵念,是在为陛下祈福?” 白衣和尚轻声笑了笑,说道:“你倒是第一个猜出来的。” 明蜉蝣叹息一声说道:“毕竟大师据守黄粱,却对庄白衣进入阿弥寺之事置若罔闻,这不由得不让我多去想一些东西。” 白衣和尚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看了那边许久,而后转身提起了明蜉蝣,向着风雪以东而去。 鹿鸣风雪之地,虽然偏远,但是并非什么人间小国,这片西方雪国,历来便是极为宽广,高山平川,一望无际。 只是这样一个大和尚却迈着步子,一步一山川。 要知道,这并非是在礼人间的道术世界之中,哪怕是会天下三大奇术之一越行术的明蜉蝣,被大和尚提在手里,看着那些倏忽变化的风雪人间,亦是惊叹地说道:“看来大师不是什么诚实之人。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大师为何屡次否认自己会神足通之事?” 大和尚行走在风雪山川之中,却是笑着说道:“贫僧确实是佛门弟子,只是心系家国,如何能够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与贫僧有什么关系?” 明蜉蝣像只小鸡仔一样提在风雪里,惆怅地叹息一声,说道:“大师还真是不要脸啊。” 大和尚笑而不语。 ...... 不可否认的是,哪怕大和尚确实会佛门六通的神足通,然而从风雪极都附近,跨越山川,走到了鹿鸣故事最开始的那处风雪山隘的时候,依旧用了大半日的时间。 更何况他还提了一个人。 明蜉蝣被随意地丢到了对崖,而大和尚则是气喘吁吁地在那里盘坐下来,平息着自己的苦海。 明蜉蝣被丢了个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才挣扎着,回到了最舒适的那个位置,此时倒是不免有些感叹。 “早知道那日大师进入了掌中佛国的时候,我便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了。” 明蜉蝣看着自己身上那些才始吐出来的新鲜的血色。 “倒也可以免去这一顿摔来摔去的惨状。” 白衣和尚抬眼看了一眼对岸的明蜉蝣,平静地说道:“你与我说有什么意义呢?你该与那日的自己说,或者更早一些,你该与还未踏入风雪鹿鸣的自己说。” 明蜉蝣认真地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倘若真的可以的话,那我大概也只会说——明蜉蝣啊明蜉蝣,你可千万要小心一些,看见那个白衣大和尚,一定记得掉头就跑,你打不过他的。” 白衣和尚叹息一声,说道:“这大概就是执迷不悔吧,你们反倒没有某个少年看得清楚。” 明蜉蝣神色古怪地说道:“少年,什么少年?” 白衣和尚转头看向风雪山隘以东,明蜉蝣也跟着看了过去,果然在那些隐隐绰绰的风雪之中,有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在那里艰难地爬行着。 明蜉蝣很是惊诧地看着那个少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原来这便是大师的有缘人?” 白衣和尚挑眉说道:“怎么?你有些失望?” 明蜉蝣诚恳地说道:“失望倒不至于,大师的拳头,让我说不出失望这样的字眼,但.....咳咳咳....但我很是诧异。” 这个明明已经没有几日好活了的南楚灵巫,却是挣扎着,向着山崖边缘爬了过去,趴在崖边,眯着眼睛认真地看了那个风雪里的身影很久,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这才惊叹地说道:“我没有想过,大师的有缘人,会是一个黄粱人。” 白衣和尚有些讶异地看着明蜉蝣,轻声说道:“你如何知道他是一个黄粱人而不是槐安人?” 风雪里少年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明蜉蝣冷笑一声,说道:“大师什么时候见过一个槐安人,会拥有这么虔诚的目光?” “也只有黄粱人,生活在神鬼故事的尾声里,尽管被悬薜院以文化之,然而数千年来沿袭在大地上与血脉里的信仰底蕴,依旧会让我们对神鬼保持着畏惧与崇敬,于是在礼节的姿态与仪态之上,拥有着槐安人所不能拥有的端正与虔诚。” 这个南楚灵巫说着,很是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那片风雪之上的天穹,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哪怕神女大人已经再度离开人间。这样的姿态,依旧要用漫长的千年去遗忘。” 白衣和尚只是轻声笑了笑,说道:“哪里用得上千年,百年便够了。” 明蜉蝣似乎有些不解地看向对崖的和尚。 这个境界颇高武德充沛的大和尚,却是虔诚地向着人间北方赞礼了一声那位陛下。 “云中君的故事,可比雪中君的故事好讲得多。一旦两岸不再隔绝,施主,黄粱的信仰,最终也会糅合到大风朝的民俗之中去。” 明蜉蝣沉默了下来。 大和尚却是没有再理会这个南楚灵巫,低唱了一声佛号,自山崖之上站了起来,看着那个茫然地走到了风雪山隘之下,抬头看着左边垂死的灵巫,又看着右边微笑的耳朵生疮的大和尚,从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 “阿弥陀佛,贫僧在此等候多时了。” 大和尚的这句话,大概确实没有说错,从他耳朵上那些丑陋的冻疮的疤痕便可以看得出来。 少年似乎有些惶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 只是那个方才还在山崖之上的白衣和尚,却是突然出现在了山崖之下,便在少年的身前,踩着少年方才踩下去的雪痕。 少年震惊地睁大了双眼,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只是这样一个和尚,似乎确实没有什么恶意,这才让少年打消了转身便跑的念头,站在那里犹豫了很久,才拙劣地模仿着大和尚的姿态,双手合十,恭敬地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大....大师是在....等我吗?” 白衣和尚微微一笑。 “你既然问了我,那么自然便是在等你了,只是并非我在等你,有缘者,另有其物。” 少年似乎有些不太明白这样一句话的意思。 白衣和尚只是微笑着唱着佛号,而后将自己的右手伸了出来,在少年身前摊开来。 那样一处让某个黑袍剑修苦寻许久,为之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的白色石子,便这样安静地出现在了少年面前。 少年犹豫了少许,伸出手去,在那座高崖之上某个灵巫不可思议的目光里,轻而易举地将那枚白色石子拈了起来。 “这是什么?” 并非出家人的白衣和尚微微一笑。 “这是一块石头,只是与你有缘而已。你叫什么名字?” “赵高兴。” 少年心思都在那块小小的白石之上,很是随意地说道。 “我叫赵高兴,大师。” 第一百九十章 有缘无缘之事 明蜉蝣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白衣和尚等了这么久的有缘人,居然会是一个来自黄粱的不知名的少年。 南楚灵巫眸中满是惊讶地趴在崖边风雪里,看着下方的大和尚与那个浑然不知自己拿着什么东西的少年。 不知为何,明蜉蝣倒是想起了当初在山隘上,蕉鹿大师与那个叫做陈鹤的年轻人说过的那一番话。 ...... “有缘大师也不会见人就说有缘。” “比如?” “比如他就没敢和槐帝说你与我佛有缘,也不敢和青衣说你与我佛有缘。” 那个白色僧袍如雪一样的和尚坐在崖上,无比真诚的说道:“所以我也不敢和你说有缘。” 陈鹤若有所思的说道:“所以你要等的有缘人,大概就是懵懵懂懂,很好欺负很好诓骗的人?” ...... 明蜉蝣回过神来,一面默默地缩回到了那处山石边,低着头不住地咳嗽着,一面长久地看着崖下风雪里的少年。 “我以为大师当初说的那些话是开玩笑的。”明蜉蝣很是感叹地说着,“原来大师你是认真的。” 大和尚似乎也有些忘记了自己当初说过什么了,回头看着明蜉蝣,似乎有些不解。 明蜉蝣咳嗽着,说道:“便是有缘大师....咳咳....不敢与槐帝说你与我佛有缘之事” 白衣和尚明白了过来,站在那里看着面前似乎沉浸在了那样一块看似寻常的白石之中的少年,微微笑着说道:“倘若他人有着自己想要走的路,你强行将他从应有轨迹里拉出来,要他选择另一条路,这从来都是扯淡的事。” 明蜉蝣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 和尚转过身来,看着明蜉蝣继续说道:“所以所谓有缘,确实如同陈鹤所说那样,你走得懵懵懂懂,踌躇而茫然,而我刚好有条路子......” 明蜉蝣自然也已经明白了和尚要说的东西,只是听着蕉鹿大师的那些话,这个南楚灵巫还是很是唏嘘地说道:“大师措辞有些野啊。” 白衣和尚大概很高兴,站在风雪里哈哈笑着。 曾经的黄粱镇北高兴大将军终于醒过神来,握着手里的那块石子,又看向了在那里哈哈笑着的白衣和尚,歪了歪头,很是不解地说道:“大师在笑什么?” 和尚止住了笑意,转回身来,神色肃穆,双手合十,看着少年真诚地说道:“我笑寒蝉无谋,卿相少智.....” 赵高兴在听见这样一句看似开玩笑的话的时候,便怔在了那里,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大师什么都知道?” 蕉鹿大师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原本不知,现在知道了。” 少年不解地看着和尚。 坐在那处山隘崖雪里的明蜉蝣向他解释着:“这和尚会他心通。” 说着,这个南楚灵巫却也是好像终于明白了许多东西一样,在那里愣了片刻,而后挣扎着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原来这便是有缘....咳咳....好一个有缘。” 赵高兴皱着眉头,看着那个无比凄惨,像是一条被人打断了骨头的狗一样的黄粱巫师——少年虽然不认识明蜉蝣,但是他却认得那样一身礼神之袍。 这个人总是在胡言乱语,看起来似乎精神有些不正常。 少年很是诚恳地想着。 只是明蜉蝣并未在意少年在想什么,只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崖边,松软地搭着双手,看了少年很久,而后闷哼一声,自唇边淌出了不少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崖雪里。 这个曾经自诩比灵巫高出三尺六的南拓巫师,在这一刻却是站直了身子,身周亦是流溢着一些黑色的巫鬼之力,山隘之间隐隐有着一些巫河之影浮现。 白衣和尚挑了挑眉,而后转头看向风雪以南,虽然那样一处幽黄山脉,并未插入鹿鸣境内,在这样一片风雪国度,世人亦是不可见黑色高山,只是天下都在冥河之下,人间总归会有许多自冥河逸散的冥河之力。 大概这样一个南楚灵巫,并非只是坐在那里等死。 终究还是进行过一些努力的。 只是全盛时期尚且被武德充沛的和尚打得头破血流,自然更不用说现而今。 明蜉蝣抬手拭了拭唇边血迹,很是唏嘘地看着蕉鹿大师,轻声说道:“虽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是像我这样的,已经确切的知道没有活路了的,又何必这样赖在人间呢?所以其实当初在知道大师要等有缘人的时候,我便做了一个打算——每天藏一丝冥河之力,倘若能够撑到大师的有缘人到来,说不定,我便能趁大师不备,暴起而杀之。” 白衣和尚平静地站在那里,明蜉蝣既然已经选择了暴露出来,大概便是放弃了这样一个想法了。 也确实是这样的。 一身巫鬼之力环绕的,回光返照一般的南楚灵巫,默默地看向了那个少年。 “但是当我看见大师的有缘人是一个黄粱少年的时候,我改主意了。” 明蜉蝣擦拭完血色的手垂落下去,而后缩进了巫袍之中。 天下人都知道,面对一个南方巫鬼道之人的时候,不要让他们的手离开视线——因为你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样的术法。 少年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了两步,身为黄粱人,他自然很清楚一个这样的灵巫双手入袖意味着什么。 明蜉蝣却是轻声笑了起来,看着那个有些惶恐不安的少年。 “既然这样,那他又如何不是与我有缘呢?” 赵高兴很是惊诧地站在那里,似乎有些听不明白这样一句话。 白衣和尚倒是微微笑着。 “这当然是可以的。” 明蜉蝣的双手缩入袖中,却并未带来什么令人惊骇的南巫北巫上冥下冥之术,只是一条残损的巫河自体内涌了出来,穿破风雪,停在了少年的身前。 “当初我遇见过一个前辈,他说要你要给予世人种子,才能让田地里长出压过稗子的稻子。” 明蜉蝣默默地看着那样一条残破的巫河,轻声说着,又沉默了许久,最后一挥手,那样一条巫河向着少年而去,最后悬停在了少年身前。 “现在,我给你种子。” 那样一条巫河,随着这样一句话语落在风雪里,倏忽之间便没入了少年的身体。 而随着巫河离体,那样一个南楚灵巫大概也确实很难在这样的一片风雪之地继续撑下去,整个人的面色瞬间苍白了下来,惹得那些血色更加鲜艳。 赵高兴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在自己身体里消失无踪的巫河,又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山隘之上摇摇欲坠的南楚灵巫,轻声问道:“你是谁?” 明蜉蝣站在风雪山崖之上,很是唏嘘地说道:“明蜉蝣,黄粱首恶,明蜉蝣。” 赵高兴骤然睁大了眼睛。 哪怕他知道白衣和尚叫做蕉鹿大师,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惊讶之色,毕竟这样一个风雪之地的和尚,对于世人而言,确实是陌生的。 只是明蜉蝣不是。 就像他自己曾经所说的那样,他是黄粱灵巫之上神鬼之下的第一人。 在巫鬼道之上,没有人能够比这样一个南拓巫师更强。 赵高兴又如何会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的名字呢? 只是他大概没有想过,这个看起来被人打得要死不活的人,便是明蜉蝣。 明蜉蝣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被打成这样,这大概是与少年极为遥远的故事。 或许也是不会有多少关系的故事。 赵高兴怔怔地看着上面的那个灵巫,后者似乎确实已经后继无力,在送出了巫河之后,便被风雪吹得摇摇晃晃,残存的生命像是一张轻薄的纸张一般。 于是坠落山崖而去,埋在了风雪国度之中。 赵高兴沉默地看了很久,而后看向了那个一直站在前方一言不发的白衣和尚,直到明蜉蝣坠崖而死,他才低头轻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少年看着和尚,轻声问道:“是大师打死的他?” 白衣和尚转回头诚恳地说道:“是的。” 少年并没有再说什么。 白衣和尚缓缓说道:“你不好奇为什么?” 赵高兴叹息了一声,说道:“不好奇,因为我知道他不是好人——黄粱的很多人都知道。” 从当初大泽风起,无数南楚巫奔赴泽边的时候。 人间便知道了。 ...... 在观里如果站得高一些,眼神好一些,其实是能够看见那种在西面天空之下,一些渐渐有了雪色的山头的。 这是和季节无关的东西。 哪怕是在春天,能够看见雪的时候,依旧可以看得见。 毕竟山河观便在槐安西面,鹿鸣也在槐安西面,那样一片风雪国度,或多或少,都会落入这样一处道观之中的道人们的视野。 但大概陈青山是没有见过的。 毕竟这样一个年轻道人,虽然修为高深,但眼神确实算不上有多好。 只是张梨子却是能够看见。 或许是少女心性的原因,陈青山走了之后,她便有些静不下心来修行了,在溪畔坐了许久之后,便偷偷地离开了那处观中小居,在山里四处乱逛着。 张梨子大概也是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条偏僻小道的尽头,那个山腰亭子里,会看见了那个正在那里托着腮看着西方那片隐隐绰绰地带着雪顶的山峰的顾文之师叔。 这个山月城小姑娘最开始的吓了一跳,倒不是担心这个年轻师叔会是坏人,只是想起要是到时候师父回来了,师叔跑去找他告状,说自己不好好修行怎么办? 张梨子在灌木丛后张望了一阵,发现那个师叔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偷偷地转过身来,打算溜回到陈青山的观中小居去。 只是小姑娘才始转过身来,便听见那个师叔的声音从亭子那边传了过来。 “梨子师侄?” 张梨子动作一滞,犹豫了少许,还是转过了身去,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站在山亭外端正地行了一礼,轻声说道:“见过顾师叔。” 顾文之确实是一个比较温和的道人,大概也只有那一次,陈青山突然让河宗的去流云剑宗之外挑事,这才导致了这个总是默默的给山顶那个似乎生了病的老师祖煨药的年轻道人剑拔弩张地出现在了小居的溪畔。 大概对于张梨子突然出现在这里颇为不解,顾文之坐在山亭之中看了有些紧张的张梨子许久,才微微笑了笑,说道:“不用拘谨,我虽然不喜欢你师父,只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进来坐着吧。” 张梨子犹豫了少许,走进了亭中,在对面的亭椅里坐了下来,顾文之也没有说什么,继续亭边,微微蹙着眉头,看向西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梨子见状,也没有去打扰他,坐在那里四处张望着。 这样一处山中之亭大概确实能够见到不少的风光,人间山间小道逶迤而去,有青山大湖清流散落其间,再远一些,便是很是遥远的,对于张梨子而言,只存在与听闻之中的鹿鸣雪国的方向。 那些山头覆雪的山,倒也不是鹿鸣境内,而是依旧属于槐安范畴,要穿过那些像是戴着小白帽一样的山,看见大河冰冻,看见风雪凌冽,彼时才始真正进入了鹿鸣境内。 山月城当然也不是无雪之地,真正的无雪之地,大概只有黄粱极南的南拓。 只是对于张梨子而言,大概人间七月的时候,便能够看见雪色,是一件极为惊奇的事情,是以她坐在那里倚着亭边的红漆护栏看了许久,直到顾文之叫了她好几声,她才终于回过神来,惊悸地坐端正,双手按在膝头,看着那个已经不看人间而是看着自己的年轻师叔。 “你修行得如何了?” 顾文之也没有什么责怪之意,只是微笑着看着这个在观中而言,天赋不可谓不差的山月城小姑娘。 张梨子对于自己修行的进度,大概也确实有些难以启齿,她曾经打听过观里的别的师叔或者师兄们的修行情况,大多是在数月之中,便可以入体周天,然后准备入道见山。 毕竟这是天下三观之一。 不是岭南剑宗那样的地方。 所以听到顾文之突然问起这样的东西,一时间倒是有些支支吾吾,犹豫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已经.....已经入体了,师叔。” 张梨子从被陈青山带出山月城,便已经开始修行,感受气感。只是一年过去大半了,这样一个小姑娘却依旧在修行初境,自然心中有些自卑。 顾文之自然看得出来张梨子的那些心思,轻声笑了笑,转过头去,说道:“已经很不错了。” 张梨子有些讶异地说道:“这样还不错?” 顾文之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不错,天下能够修行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大风朝这么多人,一如一口平湖一般,将整个修行界的人都砸进去,大概都溅不起几滴水花来。” 这或许却是让张梨子心里好受了一些,很是感激地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师叔。” 顾文之只是轻声笑着,并未说什么。 张梨子坐在那里沉默了少许,大概是想起了关于自己那个师父的诸多不解的事情,有些迟疑地看向了顾文之。 这个来自悬薜院的年轻师叔轻声说道:“修行上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天下大道出道门,只是那样一处以文化之天下的书院,或许在解惑之上,颇有心得。 只是顾文之都已经做好了回答一些张梨子关于修行的疑问的准备的时候,这个山月城小姑娘却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师父......” 张梨子转过了头去,犹豫了少许,大概鼓起了一些勇气,才将那样一个问题完整的认真的问了出来:“他真的是一个很坏的人吗?” 这样一个问题,大概从山月城走到山河观来的一路里,都困扰在张梨子心头。 青椒是陈青山的仇家,她说的,也许是不可信的,陈青山是一个好像万事无所吊谓的人,哪怕问了,他也只会说小圣人真神仙。 所以大概问这样一个山河观弟子,也许是最为合适的。 顾文之愣了一愣,而后默默地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人间,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 张梨子有些紧张地绞着手坐在那里。 对于这样一个小姑娘而言,有些问题的答案,或许确实是很重要的。 顾文之一直想了很久,才转回头来,看着张梨子似乎有些叹惋地说道:“你还记得我先前说过的那样一句话吗?” 张梨子有些疑惑地看着顾文之。 后者轻声说道:“我向来不喜欢你师父。” 张梨子大概没想到会是这句话,这样一句话又能够说明什么呢? “我没有说好坏,我只是说着个人感受的喜恶。”顾文之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出了亭子,站在了那条山道的边缘。“就像上山与下山一样,究竟是上去更好,还是下来更好呢?这本身便是缺乏确切答案的东西。” 顾文之回头看着这个山月城小姑娘,很是认真地说道:“我很难说清他所做的一些事情的对错,但......” “但什么?” 张梨子有些不解地问道。 顾文之轻声笑了笑,说道:“对于你而言,你师父大概确实是好人,有时候看不清对错的时候,那便不要去看对错,他既然是你的师父,你便站在他那一边。毕竟天下要文之,也要礼之。尊师重道,走到哪里都不会错.....” 第一百九十一章 风雪不可见 七月青山小亭之中很是安静,那些或许是从鹿鸣远道而来的风,在穿过了群山之后,大概也没有多少寒意了,只是清凉宜人而已。 顾文之的声音温和地在亭中响着,张梨子认真地听着。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山月城小姑娘才松了一口气,看着这个观中师叔,很是真诚地行了一礼。 “多谢师叔。” 顾文之挥了挥手,轻声说道:“没什么好谢的,毕竟,这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这个年轻道人说着,却是沉默了少许,而后继续说道:“更何况,兄友弟恭上慈下孝,本就应该是褒义的,而不是任由世人嗤笑的。” 兄友弟恭山河观,大概是这个人间最大的笑话。 顾文之不愿意再听见这样的东西,也是情有可原的。 张梨子认真地点着头,说道:“我知道的,师叔。” 顾文之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依旧像先前那样,看向了鹿鸣方向。 张梨子也跟着看了一阵,而后颇有些好奇地问道:“师叔在看什么?” 顾文之转回头,看着张梨子轻声笑了笑,说道:“没什么。” 自然不可能没什么,事实上,张梨子从一开始便看得出来,这个师叔的眉宇之间似乎有着一些凝重的意味。 只是顾文之不愿意说,自然有些不愿意说的理由。 许多的东西,大概与这样一个尚且停留在入体的小姑娘而言,说了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张梨子在那里又停留了一阵,最后还是站起身来,向着顾文之行礼辞别而去。 只是她并未走出多远,便看见了青山道边的一袭红衣。 青椒抱着剑,安静地站在那里。 张梨子下意识地回头了看了一眼来时的那一条路,从那座亭子到这里,大概也就数十丈的距离,她也不清楚,自己先前与顾文之说的那些东西,有没有被这样一个东海剑修听了去。 犹豫了少许,她还是试探性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青椒抱着剑,静静地站在山道风里,瞥了一眼这个小心翼翼的小姑娘,而后很是平静地说道:“我听得见的。” 这大概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只是张梨子却也明白了过来,青椒其实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所以很是直接地回答了她心里那个并未说出来的问题而已。 张梨子蓦然无语,小心翼翼地离着青椒四尺——毕竟剑修的剑一般有三尺。 虽然后来这个东海剑修没有再动不动就按剑拔剑了,只是最开始的时候,那一袭雪中红衣的姿态,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万一她的真的生气了,躲远一些,跑掉的概率也大一些。 张梨子认真地想着。 青椒抱着剑,向着山亭那边看了许久,而后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张梨子默默地低着头跟在后面。 本以为青椒不会说什么,只是走着走着,张梨子便听见这个东海女子很是平静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顾....真人说的是对的。” “啊。” 张梨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青椒停在了前方,转过身来,眸光平静地看着这个小姑娘,缓缓说道:“陈青山对于我而言,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不杀之不足为快的人。但对你而言,不是的。” 张梨子这才明白了青椒在说什么,小姑娘很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红衣女子。 看来她确实听到了的。 张梨子这样想着,又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但是我记得当初在山月城还有来观里的路上.....” 青椒转回身去,继续走着,平静地说道:“我确实觉得你做陈青山的弟子,是一件很蠢的事,但是你既然已经做了他的弟子,那么自然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张梨子缓缓地在道上走着,青椒走得有些快,已经在前面很远,不止四尺了,小姑娘连忙紧追几步跟了上去,看着青椒的背影说道:“我以为你也是觉得那些对错是不能说清......” 张梨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感受到了一种极为凌厉的剑意在这样一处山道之上穿梭着,像是与那些人间的风落到一处一般,吹得小姑娘脸颊有些割裂的疼痛。只是很快自山亭那边,便有温和道风而来,吹散了那些剑风。 青椒静静地停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那处山亭方向——说到底,张梨子确实是山河观的人。 所以剑意起而道风起,大概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个红衣女子默默地将怀里出鞘了三寸的剑送回了鞘中,只是语调却是没有像先前那般平静了。 “对于你那样一个师叔而言,对错大概确实是看不清的。” 青椒站在那里,冷声说着,回头看着张梨子。 “但不是所有人都说不清的,他觉得说不清,无非便是因为陈青山的山河,没有落在他身上而已,倘若你有一个朋友,无缘无故被打死在了河边,哪怕是圣人来了,这也是不可开脱的罪大恶极的事情。” “你既然选择了做这样一座道观的弟子,那便要明白一件事,不要用个人的对错去看天下的对错,也不要以天下的对错,来评判个人的对错。” 青椒深深地看着张梨子,而后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而去。 “这是很愚蠢的事情。” “还有,下次如果要出来散心,记得与我先说一声,我一个剑修,不好在道门之中找人的。” 张梨子长久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知道了。” ...... 青椒是来叫张梨子回去煮饭的。 至少在回到了溪畔小居前的时候,这个东海剑修确实是这样说的。 有条被剑穿着的鱼便在溪边,已经不蹦跶了,大概便是先前青椒从溪中捉出来的。 张梨子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条鱼从剑上取了下来,又回头看着重新按着剑坐在了溪边的青椒,认真地问道:“你今天想怎么吃?” 青椒确实是在认真地想着这个问题,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清溪许久,而后缓缓说道:“蒸着吃。” 陈青山不吃辣,鱼往往是选择清水炖汤,或者蒸煮着吃。 张梨子看了青椒许久,确定她是真的想要将陈青山爱吃的东西吃个精光,这大概是一件让人无言以对的事。 不过小姑娘也没有说什么,提着鱼去了后厨,先把饭煮了,而后才开始处理这样一条鱼。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蹲在那里杀鱼的小姑娘,突然便回头看着坐在溪畔的青椒。 “你为什么不把鱼处理掉?” 青椒倒是沉默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不会。” 一个东海剑修,一个便在通天河畔的惊涛剑宗的剑修,最后却是说出了自己不会处理鱼这样的话来,大概确实是让人惊诧的。 青椒虽然不太爱与张梨子说话,只是大概也觉得这样的事情,是需要解释一下的。 坐在溪畔的女子按着剑,认真地说道:“我师父从来不让我去做这样的事情。” 所以在岭南不会盖房子,在观里不会杀鱼。 张梨子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说道:“好吧。” 陈青山离开了之后,也确实没有什么人跑来这里欺负这样一个小道人。 只是难免便会有些清静过头了。 张梨子一面在那里剖着鱼腹,一面自顾自地说道:“今天出去走的时候,总感觉观里的气氛好像不太对,似乎有些紧张,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上次这样的时候,好像还是和流云剑宗打起来的时候。” 事实上,山河观与流云剑宗的事,在某个年轻人去了一趟那个剑宗之后,已经平息了下来。 那处剑宗依旧封山,将自己藏在了云雾之中。 而河宗的那些人,则是重新回到了暗处。 只不过张梨子自然不会知道这样的事情,所以在那里自顾自地说道:“今天顾师叔还一直盯着山外发呆。你说会不会是观里有什么事情发生?” 青椒坐在溪边,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一溪流水。 事实上,这样的一些氛围,不止是张梨子感受到了,青椒亦然。 否则这样一个东海剑修明明说着身为剑修不好在道门之中找人,却还是诚恳地找到了亭子附近。 一直过了许久,青椒才轻声说道:“应该不是观里。” 张梨子掏出了一把鱼蛋,听到这句话倒是有些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着溪边的青椒,问道:“为什么?” 青椒平静地说道:“山河观观主李山河,倘若观里有事,这样一个道门大修又如何会至今没有踪迹?你师父大概也不会便这样放心的前去东海。” 张梨子歪着头想了想,似乎确实是这样一个道理,低下头来看着手里的那串鱼蛋,看向了青椒。 “你吃鱼蛋吗?” 青椒回头看了一眼,沉默了少许,说道:“吃。” 张梨子说道:“我是说单独拿出来烤着吃,撒上辣椒葱花蒜末.....之前我就想这么吃,但是怕我师父不喜欢.....” 青椒不知道为何,却是突然想起来了当初在峡谷里,那一个似乎也不爱吃辣的师弟。 或许是这样的画面比较熟悉吧。 青椒默默地想着,说道:“也可以。” 张梨子放下心来,把鱼蛋放到了一旁,打算等下蒸鱼的时候顺便给它烤了。 “所以观里出事的可能不大,你不用担心太多。”青椒却是继续说起了方才没说完的事情,抬起头来,看向先前那样一处山中之亭的方向,看了许久,缓缓说道:“顾真人一直在看着西面,或许便是鹿鸣那边,会有些事情发生。” 张梨子回想着先前顾文之一直看着那边的模样,有些好奇地说道:“鹿鸣那样一个常年被大雪盖着的地方,能有什么事情发生?大雪把山压塌了?” 青椒沉默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张梨子哦了一声,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继续准备着今日的晚饭。 ...... 或许是因为今日在亭中看了太久的原因,顾文之后来才想起来煨药的事,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山巅大殿。 老道人倒是已经自己跑去了殿后,将那一罐子药煎好了,正端着碗坐在殿前石阶上喝着。 看见顾文之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老道人倒是笑了笑,说道:“今日又去看雪了?” 顾文之见到老道人已经在喝药了,步子倒也放慢了下来,沿着石阶慢慢地走着,在这个很不巧姓白的老道人身旁坐了下来,依旧看着西面。 只是这一处山巅大殿虽然更高,只是大概方向不对,视野反倒没有山腰的亭子那么好,别说鹿鸣了,暮色里连远山雪的景象都看不见。 看了许久,顾文之收回了目光,轻声说道:“三十万青甲入鹿鸣,现而今,倘若没有意外的话,大概整个鹿鸣已经落入了青甲之手。” 天下寻常兵甲,自然很难是那样一些青甲的对手。 顾文之哪怕并未前去鹿鸣,也能够猜到这样一个故事的后续。 风雪鹿鸣向来贫瘠,这大概也是当年佛门能够以西方极乐之言,独自兴盛于那样一个国度的原因,这是剑宗与道门都很难做到的事。 毕竟这二者所秉持的理念,对于那样一个风雪之地的世人而言,是毫无意义的。 能够有闲心看着秋枯春荣,大约才能有着许多关于生命的思考。 所以鹿鸣人会虔诚祈福,会叩首前行。 从某种意义而言。 黄粱人倘若远去鹿鸣,看着那样一些画面,总能够想起一些在漫长的岁月之前,他们礼神之时的模样。 ...... 白道人一面喝着碗里的药,一面很是平静地说道:“除非阿弥寺真的还在,不然鹿鸣总会失守的。这是必然之事。” 顾文之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一旦鹿鸣失守,槐安西部的压力,便会落在山河观头上。” 一旁的老道人坐在暮色里,抬头看着天际暮云横流,轻声笑着说道:“你难道不应该想着,这是山河观洗清污秽的,此生仅有的机会吗?” 顾文之叹息了一声,看着自家师父认真地说道:“但相比于洗清污秽,我更希望不要在这片大地上看见血与火。” 老道人倒是颇为豪气地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只是气虽豪迈,顾文之还是看见了道人因为药汤干苦而不停地抽动的眉角。 “事已至此,说着希望,说着不想,其实才是最无用之事。” 老道人将药碗递给了顾文之,咳嗽了两声,在山巅大殿的石阶上站了起来,看着暮色,缓缓说着。 “你师兄他们既然将人间的故事推到了这里,我们也只能接下去。洪流要来,只凭意愿,是拦不住的。” 顾文之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碗中那些正沿着碗壁汇流下去的残余的汤药。 里面不知何时爬了一只蚂蚁进来,可能是老道人站起来的时候,从道袍之上抖落的。 哪怕顾文之同样是人间大道之修,只是有时候听着人间那些故事的风声,或许也会觉得自己有如这样一直被碗壁汤药逼得无处可去的蚂蚁。 一直过了许久,顾文之才抬起头来,轻声说道:“我以为山河观偏安一隅,总可以安宁一些。” 老道人轻声笑了笑,说道:“确实偏安一隅,远在槐安西面,再往西,便是雪国之地。但人间风雨,很多都是从这里吹出去的,以你师兄他们的性子,又如何会放过这样一座道观,且不说你师兄,便是观主......” 顾文之皱了皱眉,看着自家师父,沉声说道:“观主如何?” 老道人很是唏嘘地说道:“从观主离开山河观的那一日起,他便不会回来了,也不会管这座观里的事了。山河观的存亡,是李山河的事,而与他乐朝天无关。” 顾文之被老道人这句话里的意味震惊了许久。 不止是话语里透露的,关于那样一个道门大修,白风雨的弟子的真名的事,同样是那样一个道人的选择。 “我不是很能明白。” 顾文之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 老道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最开始我也不能明白,但是当我听见李石的那些故事,当我坐在这里想了很久,却也是直到后来才迟缓地明白了这个道理。从来都不是观主不在,我便可以是观主,观主不在了,那便是不在了,山河观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是你师叔对于当年白风雨之事不能释怀,从来建立的一个用来对人间之事进行干预的临时的管制之地。” 老道人很是唏嘘地说道:“换而言之,月圆水满,人间才需要山河观。他就像一个守着糖果一样守着这片人间的愤怒的少年,谁要不自量力的抬头看天,他就要打死谁。” 老道人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很是讽刺地笑着。 “观宗本应该是观中保守派的,只是身为观宗大弟子的李石,在见过了某个同样出自青天道的道人之后,反倒觉得你师叔的这样的激进的行为,过于保守了。于是不管抬不抬头看不看天,只要你比人间高一尺,他便斩掉你一尺。” 顾文之默然地坐在那里。 “这样一个地方,在一开始的时候,走的路便是偏激的。也许是对的,但永远是偏激的。” 老道人轻声说着,却是看向了人间北方。 “所以我们要感谢陛下。” 顾文之皱眉说道:“什么意思?” 老道人平静地说道:“鹿鸣的故事,何尝不是陛下给山河观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顾文之终于明白了什么,蓦然回头看向人间西面。 风雪不可见,只有暮色辉煌。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七月成熟的血李子 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岭南的坟头似乎又多了一些。 但是也多不到哪里去。 毕竟在这样一片沉寂的青山之中,只有那样一个小剑修在做着这样一些事情。 哪怕是陆小二自己,也没有想过,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认真地将岭南走一遍。 有时候坐在山间休息的时候,这个小少年都会觉得,自己的手掌纹路里,都沾满了那些岭南剑修的碎屑。 所以才会变得这么粗糙,开始生着厚厚的茧。 剑修的手掌上当然是会有茧的。 只是在剑修以剑意为正统的时代,那些茧往往并不会很明显。 不会像现在这样,当小少年将剑插在泥土里,一觉醒来,就能够看见低垂着的掌心里,那些疤痕一样的东西。 小少年默默地摩挲着手里的那些坚硬的东西,一直过了许久,才终于叹息了一声,反手握住了一旁的剑,支撑着站了起来。 拔出剑来的时候,剑刃带出了一些泥土,洒在了青山之间,像极了给坟墓填土的最后一手土。 但陆小二知道,这当然不会是最后一把。 岭南有着太多的东西需要掩埋下去。 或许就像当初那样一个小九峰第二峰峰主沉青苔所说的那样,直到旧岭南的故事被尽数遗忘。 陆小二默默地看着身旁的那些泥土,而后提着剑继续向前走去。 离开了听风剑派附近之后,那些剑修的尸体很显然的要少了许多。 所以或许就像小少年恍惚里做的那个梦一样,这样一处剑宗,确实在岭南战事的最后一段时间,退守到了听风溪边——因为听风剑派这样一个独特的剑派存在,这里是往年岭南剑宗最为热闹的地方。 那些神海空空,剑意疲顿的剑修们,在这里进行了最后一战。 才会导致了那样密集的剑修尸骨与断剑的出现。 休息了一晚的小少年站在这样一处并不大的青山之上,提着剑默默地看着无比寂寥的群山。 陆小二其实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他走在整个岭南之中的时间,其实也是极为短暂的。 倘若是陆小小他们,大概就会清楚,这一处应该曾经是哪个剑宗的地盘,他们在圈了山,养了鱼。 但陆小二并不知道。 事实上,那些被少年所填上土的坟墓里,有着太多的剑修的来历,或许都是错误的。 但也许并没有关系,只是最开头的岭南,总是对的。 哪怕有一些并非岭南剑修,但与岭南一同死去的剑修,当然也可以叫做岭南剑修。 小少年安慰着自己的一些错误,而后向着某一处很显然曾经发生过惨烈战斗的山间平林而去。 只是这个小少年才始走到了一半,便很是突然的停了下来,神色之中带着凝重,回头看向了凤栖岭以北的方向。 从那边,好像隐隐传来了一些很是嘈杂的声音。 凤栖岭南北,其实跨度极大,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才导致了小少年对于自己忽然能够听见那片战场的声音,感到无比惊疑。 原本安安心心地在岭南收拾着岭南后事的小少年似乎有些犹豫。 只是那样的声音并不长久,好像只是一阵偶然的,在战场里迷失了方向,吹到了岭南的风一样。 陆小二认真地握紧剑听了很久,确定没有再听见那些声音了,这才默默地向着先前的方向而去。 只是才始走了没有多久,那样的声音便再次很是汹涌地向着这片青山之中而来,掠过松涛,穿过灌木,无比清楚地落在了小少年的耳朵之中。 那样的声音很是浩荡,极为壮烈。 虽然隔得很远,但是小少年依旧从那些声响之中,听见那种像是世间的一切碎裂的声音。 就像剑身崩裂,就像瓶身破碎。 而远在青山之间的小少年,便是一只听着这些声音的蚂蚁。 蚂蚁的心头惶恐了起来。最后却是放弃了为自己的同族们掩埋尸体的活计,带着剑,踩着剑风,便匆匆地想着凤栖岭以北的青山而去。 蚂蚁大概确实是很累的,只是好在昨晚休息了一晚,今日的故事还没有开始,所以原本也没有离南衣城很近的小少年,只用了一刻多钟,便匆匆穿过了那些青山,出现在了岭北的某处山头之上。 现而今的岭南自然是无比沉寂的,只是岭北不然。 当初小少年离开山月城的时候,便看见了这片面北群山之中,满是那些正在休息的叛军与悬薜院修行者,亦或者本身便需要远离战场中心,颂唱着巫鬼之术的那些巫师们。 只是这一次陆小二停留在岭北青山之间的时候,这样一处群山之中,却是同样沉寂了下来。 小少年尚且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那样一种轰鸣的声音便再次传来。 陆小二听着这种更近更磅礴的声音,骤然意识到了什么,踏着剑风,向着附近最高的一处青山之上而去。 岭南最高的山,有两千多丈,只是有时候想要看遍附近的人间,当然不一定要去到那么高的地方。 一千丈当然也是可以看到的。 陆小二驱使着剑意剑风,让溪午剑将自己带上了岭北那样一座不知名的高山,站在山巅之上,向着山月城方向看去。 于是那一眼,让这样一个岭南小剑修,突然地便开始惶恐了起来。 因为山月城的那些壁垒,正在缓缓破裂。 这样一处让南方战事停滞了这么久的山中壁垒,在这一刻,正在失去一些屏障的能力,露出了像是被石头砸过的冰层一样的纹路。 那种浩大的声音依旧持续着。 在凤栖岭与山月城之间的青山之中,无数大军正在缓缓推进,也许在那样一处壁垒碎裂之前,刚好能够抵达那样一座山中之城城下。 陆小二在最初的那一刻,确实是极为震撼与茫然的。 当初他也曾经在那些山城壁垒之上停留过,哪怕面对着数月术法与剑意的冲击,似乎并未有什么大的损伤,这大概也是西门他们觉得山月城不会被攻破的原因。 只是现而今的小少年却亲眼目睹着那样一处将战争截停在了南方的壁垒,正在碎裂着倒塌着,就像月色滑落人间一般,自山月城外坠落青山而去。 小少年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听见了一些关于古道之术的声音,在那些青山里响起,直到他看见了一柄很是眼熟的青红色的剑自那样一处遥远的壁垒之上疾射而回——相比于那样一处浩大的壁垒,这样一柄剑大概确实是极为渺小的。 只是也正是这样一柄剑,击碎了那些壁垒。 那柄剑向着凤栖岭的方向而来。 落在了离小少年并不远的某处山林之中。 陆小二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提着剑便向着那边而去。 某棵山松之下,有小炉子正在煮着酒,有白衣之上带着梅花一般斑点的书生正站在那里,身周有柄剑正在回旋着,每环绕书生一周,剑上的凌厉而肃杀的意味便强烈几分。 这个来自谣风的黄粱大妖,确实剑道造诣很差。 只是天下用剑之事,从来不是剑意之修的专属。 那些遍布山林的道韵,同样可以驱使着某些千年前书生的臂骨,承载着极为浩荡的力量,穿越人间,击穿那样一座壁垒。 陆小二握着溪午剑,怔怔地站在那里,终于明白了什么,看着卿相不可置信地轻声说道:“你疯了吗?” 卿相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小少年,什么也没有说。 身为天下三观之下的道门第一人,世人从未想过,这样一个白衣大妖,真的会对人间出手。 哪怕是丛刃,当初在秋水冷声说着要一剑斩南衣,一剑毁槐都,只是到最后,那样一个剑修终究还是没有做出这样的事来。 甚至哪怕已经被东海认定为疯了的张小鱼,他的剑也没有落向过世人。 但是卿相便这样做了。 陆小二见卿相没有回答,而那样一柄环流之剑,正在缓缓吸纳着道文,积蓄着力量,这个小少年终于有些惊惶了起来。 小小的岭南剑修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站在青山之间,浑身溢流着白衣境的剑意,驱使着那样一柄溪午剑,径直落向了那样一个立于山松之下的白衣大妖。 只是一个入道境的剑修,又如何能够撼动一个大道境的道人的那一身道韵? 当初岭南封山,小九峰剑宗布下剑意之网。 某个小道境的巡山人的剑,便当着小少年的面,被某个重伤的山河观道人撞了回来,甚至因为剑意被摧毁,还受了不轻的伤。 所以溪午剑在这样一个青山清晨里而去的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剑身才始穿过那些道文,便被某一枚环流的道文拦截了下来,而后以一种更加迅速的速度,倒插回了陆小二的身旁。 剑去的时候都未曾带着剑火,但是被那样一个白衣书生的道韵震回的时候,反倒点燃了一些细微的火焰。 陆小二沉默地看着那柄剑的四周极为迅速的点燃了起来的枯死的落叶,默默地将手里的剑拔了出来,送回了鞘中。 哪怕再给小少年百年的时间,面对这样一个道门大修,他都是无能为力的。 小少年在这一刻,突然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人间有着那样一句看起来毫无来由的话语的原因了。 那句话叫做——倘若剑圣青衣疯了,人间该怎么办? 修行者当然和世人一样,有着忧虑,有着愁苦,有着一些杞人忧天的荒诞之举。 只是有时候也确实是有道理的。 就像这个小少年离那样一个白衣书生并不远,但他只能沉默的在这里看着那样一柄青红色的剑上的意味愈发沉重,而后缓缓瞄准了那片群山之中孤立的壁垒。 陆小二甚至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个发疯的道门大修,世人能够拿他怎么办? 卿相平静地站在那里,在身周那柄悬薜玉所化的剑倏然而去的一瞬间,这个书生弯下腰,将炉子上煮着的那壶酒提了起来。 “这是血李酒。” 卿相很是突然的说着。 陆小二抬头看向不远处,那里确实有一颗血李树,正当时的血李子带着深青暗红的色彩,沉甸甸的挂在枝头。 现而今的凤栖岭,什么都是富足的,山猪是壮硕的,鱼是肥大的,果子是无人采摘的。 卿相大概是第一个从这棵生在高山上的血李树上摘了一些果子来煮酒的人。 陆小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卿相会说着这样一句话,只是那样一个白衣书生也没有与他分享那一壶血李酒的意思,自顾自地提着酒壶,走到了山脊边缘,眯着眼睛看着远方。 远方是某些壁垒轰然破碎的画面。 哪怕书生不太会用剑,但是只要境界够高,拿剑劈柴都可以有天地异象。 “云绝镇的故事过去之后,人间流传着那个叫做西门的刀修,在白鹿境内某场极为凌厉的痛斥之语,关于青梅,关于青杏,关于血李子。” 卿相提起酒壶,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 血李子的果肉是血红的,也正是因此,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字,理所当然的,果肉里面的汁液,也是血红的,在酒水里煮过之后,那些汁液便渗透了出来,于是酒水也变成了一种暗红色。 陆小二看着这个嗜酒的书生唇边的色彩,下意识地想着这不是酒水,只是这个患有酒疸的书生,终于开始扛不住了,于是吐血了。 但这大概只是一种毫无用处并不现实的自我安慰式的遐想而已。 身为原生妖族的卿相,尚未显露老态,倘若不是人间的一些故事,这个书生大概比世人想象得更能活一些。 陆小二叹息了一声,在那处山林边的山石上坐了下来,长久地看着那个悬薜院院长。 “然后呢?” 卿相静静地看着山月城方向,淡淡地说道:“西门说的当然是对的,青梅青杏与血李子,倘若是不熟悉的人,确实很难在他们成熟之前,很是准确地将他们鉴别清楚。” 陆小二好像明白了什么,再度看向了那样一棵挂满了血李子的李树。 所以七月了,血李子成熟了。 于是世人终于发现。 其实当初的秦桑,并不是什么血李子,她不过是没有如世人所愿的,成长为青梅而已。 于是陆小二看向卿相那身白衣之上的一些陈旧的斑点的血迹的时候,觉得那不像是梅花了。 小少年并没有什么话想说,一切话语都被那种无力感给压了下去,变成了一种深沉的叹息。 当初他离开幽黄山脉山脚下的村子,前往岭南学剑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过,人间的有些故事,会让他这样一个十三岁的小少年来看着。 分明往前两年,他还是幼稚的,天真的,只是现而今却比许多二十五岁的人都要沉默了。 卿相安静地站在那里喝着酒,脸上平静的神色,随着那样一处山中之城的壁垒的逐渐破碎,也渐渐像是碎裂一般跌落下去,变成了一种很是怅然很是遗憾的神色。 “不可否认的是,你那日所说的,我只是不可回头,而岭南失去了他们的头,这一句话,是无比正确的。只是陆小二,人在年幼的时候,往往都会觉得自己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人,行侠仗义,匡世扶民。我卿相年少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想法。” 卿相说着,神色便冷下来,冷笑一声,提壶喝了一口热酒,说着极为冷冽的话语。 “可惜他神河没有给我做好人的机会。” 陆小二默默地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陛下,究竟做了什么?” 对于小少年而言,确实无法理解,那位远在槐都的陛下,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才会让卿相这样决绝的带着整个悬薜院,投入到了摧毁南方这样一件残忍的事情之中。 卿相平静地很是通俗易懂地说道:“他刨了我的祖坟。” 陆小二怔怔地坐在那里,这样一个答案,或许更让他不能理解了。 且不说妖族这样的化物种族,是否会拥有祖坟这样的东西,便是陛下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刨人祖坟这种事,大概同样是不可思议的。 卿相大口的喝着酒,淡淡地说道:“你想象一下,很多年后,你修剑有成,游历人间,直到某日功成名就,重回故里,却发现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等着看你的笑话,于是你不解的去问他们,最后发现自己爹娘的坟墓被村长挖了,你会怎么做?” 陆小二沉默地坐在那里。 这样的问题对于小少年而言过于沉重,他甚至都不敢去想那样的东西。 是远方那些叛军踏过人间的声音将小少年唤醒了过来。 陆小二没有回答那样一个问题,转头看向了山月那边。 青山之中,有着无数剑光道术穿越人间而去,巫鬼之术在漫长的颂唱之后,化作了极具威慑里的战场掌控者,带着古老的神秘的色彩,垂落那座山中之城。 那些将山中之城护卫住的高大的壁垒,已经出现了一处极为巨大的豁口。 小少年虽然并不能够看见那样遥远的故事里,站在城头的那些守军与剑修是何模样。 但是他却也能够想象得到那种惊惶的神色,是如何在浩大的碎裂之声中,一点点浮上面孔。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天下无道,道人的道 陆小二长久地看着那一片即将陷入一如岭南的故事一样的人间战场。 看了许久之后,这个岭南小剑修才从山石之上跳了下来,背着剑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卿相依旧站在那里,喝着自己的血李酒。 小少年走了许久,步子却是越来越沉重,直到最后好似再也走不动了一般,这才扶着膝头,弯下腰了去,大口的喘息着。 卿相听见了这边的声音,神色平静地转过了头来。 小少年渐渐站直了腰,站在高山之上张望着群山南北。 陆小二一直看了很久,转回身去,看着卿相轻声说道:“倘若这些故事,未曾落到我的身上,落在我的视线里,我或许确实能够理解院长的苦衷。但人间山血色,院长,当我看见人间山血色的时候......” 小少年认真地看着那个白衣书生,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祖坟,活该被刨,我甚至为自己......不能扬一抔土,而深感遗憾。” 卿相长久地站在那里,站在并不孤寂,却吹得人血肉冰冷的山风里。 那柄斩破了壁垒的剑已经穿过了战场,回到了这样一处青山之中,便悬停在了少年的眉前。随剑而来的风吹得那个岭南的小少年面色苍白。 陆小二并不畏惧,背着溪午剑站在那里,也许这样一个小少年,会很是怀念南衣河边张口骂着赌你妈个头的卿相。 就像南岛怀念那个说着春天真好,可惜没有钱的白衣剑修一样。 一切当然都是存在过的,只是已经逝去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陆小二的目光从那柄看着自己眼眸生疼的剑上移开,落向了那个站在山巅的白衣书生。 “妖就是妖,畜生就是畜生。” 随着这样一句话的落下,那个立于山巅白衣大妖骤然看向了陆小二。 后者无比平静。 平静得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这样一句话确实是极为偏颇有失公允的。 只是陆小二还是这样说了。 不吐不快。 于是一吐为快。 那一剑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化作了一块玉佩,落向了那个白衣书生腰间。 “是的。” 卿相喝了一大口酒。 “是这样的。” 人世的悲欢从来都是不相通的。 “我就是在报复,报复神河,报复人间。”卿相平静地说着。 陆小二并不想继续听下去,背着剑,默默地向着岭南而去。 身后似乎有些风声吹过。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转回头去,那个白衣书生的身影已经从山巅消失了。 那壶血李酒已经被喝完了,剩下一个酒壶在青山之上打着滚,不知道会落到那里去。 那一棵血李树有个熟透了果子被风吹了下来,砸落在地面上,砸得裂开了口子,露出了血一样的果肉。 原本打算离开的小少年在沉默地看了很久之后,却是再度走了过去,背着剑走到了那棵血李树下,弯腰捡起了那个摔破的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而后送入口中狠狠地咬了一口,一面很是痛快地咀嚼着,一面回头看向凤栖岭以北的战场。 白衣书生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那处战场之中。 ...... 修行界与人间的对比,在近百年来,随着天工司发展的声势愈发旺盛,而不断地被世人提及。 当然,世人往往不可避免的,会以当年磨剑崖崖主南衣,被槐帝围困于南衣城最后重伤逃往大漠之事作为参考。 于是当然不乏有人觉得人间已经高于修行界,譬如天下都在大羿之弓的射程之中,这才使得天下大修,人人尽守规矩,敬礼人间。 直到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三月,天下三剑之中的丛刃与神河在东海一战,而人间束手无策,只能任由他们打得东海山河残破的时候。 大概世人才真正意识到。 这样一个发展了两千年的修行界,又如何会弱于人间? 槐都尽管最开始并未注意南方的战事,只是终究整个南方的守军,并非全部叛变,再加上后来水在瓶终究也不是真的要人间倾覆,还是让兵部调集了流云山脉以北的诸多大军前来,这才让拥有壁垒的山月城,在这场南方战事之中僵持了这么久。 只是一如卿相所说,从来都不是悬薜院越不过那样一座山中之城。 尽管悬薜院的诸多修行者尽数前来了槐安,只是终究那些大道之修,还是没有真的不顾一切去全力进攻这样一处山中之城。 战争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屠杀。 只是有所求而已。 然而随着神女的故事在世人不可见之处落下帷幕。 一切自然便已经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于是在高山之上,有白衣书生用着拙劣的剑法,斩开了山月的壁垒。 这样一座一度被世人认为不可攻破的山中之城,在战场之中,被那些南方叛军与悬薜院的修行者们,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攻占了下来。 张三背着匆匆收拾的行李,带着自家妻子随着城中世人匆匆向北逃亡而去的时候,或许才真切地感受到,命运这样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世人能够窥视的。 当初那样一个岭南小剑修固执的要离开山月城,前往岭南的时候,张三觉得他真的是不可理喻的。 留在山月城中,等到战火慢慢平息,当然有着漫长的时间,重新去回到岭南,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直到那些铺天盖地的剑光与道术,一同越过壁垒,落向这种高低起伏的山中之城的街巷,如同洪流一般将世人吞没进去的时候,张三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来都把这场战争想得过于乐观了。 世人或许并不孱弱。 只是当两千年修行界之中的那些修行者,毫无顾忌对世人出手的时候,张三才真正明白当初自己与那样一个山河观道人的那些平和的交集,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张三带着自己的妻子,向着山月城外一口气跑了十里地,才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将手里的包袱随意地往山脚石头边一放,而后跑去了溪边打了一些水回来。 张三这样一个经常在城里跑来跑去的人,都尚且累成了这样,自然更不用说他那有些肥胖的妻子。 女人的脸上有些狼狈的泪痕,只是跑到了这里,倒也没有哭喊着什么,也没有在半路上的时候说着什么累了跑不动了之类的话。 毕竟那些剑光在某一刻,便擦着他们的身体穿了过去,再贴近一些,便是魂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趟了。 张三打了水回来的时候,自家妻子正在那里靠着山石双眼无神地坐着。 看见自家丈夫回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水,喝了两口,就低下头去,不停地抹着泪水。 张三喘着气,把手搭在膝头坐在那里。 不时便有那些依旧在亡命奔逃的人们仓皇地从山脚下跑了过去。 女人的声音渐渐从抽泣变成了放声大哭。 于是也有男人的声音混合了进来。 张三也跟着哭了很久。 在这样的故事里,其实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是一样的。 剑光落下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扛得起那样一些剑锋。 来自南方地道人的术法,也不会因为高矮,而错漏某些人。 高楼崩塌的时候,附近的人自然没有能够幸免的。 “所以你看,人间的秩序,有时候看起来坚不可摧,人人偱礼,万般守节,但是往往垮塌的时候,也是最不可阻挡的。” 张三擦着眼泪,抬起头来,看见了一个道人便站在了自己的身前,很是平静地看着肆掠在那些青山之中的战火。 这个在山月城里有着一些院子的男人,似乎想起来了,自己曾经在城里见过这样一个道人。 那是人间山火第一次被点燃的时候。 那个叫做张小鱼的剑修在城中说出了某个故事。 彼时的张三,因为好奇,曾经跟着张小鱼一段时间,最后在那个白衣剑修默然离开山月之城的时候,他看见这样一个道人,便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个剑修的背影。 张三沉默了很久,擦干了眼泪,将依旧在哭着女人拉到了自己身后,捡起了一根棍子,看着那个道人问道:“你是谁?” 道人静静地看着那边,好像没有听到张三的这个问题一般,一直过了很久,他才缓缓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张三,说道:“谢苍生。” 对于世人而言,这确实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倘若张三是凤栖岭以南的南衣城中的人,大概会从这样一个名字里,想到某个青牛院的五先生。 只可惜张三并不是的。 所以他只是茫然且警惕地看着这个道人。 “你先前是在和我说话?” 张三沉默了很久,缓缓问道。 谢苍生并未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张三,这样一种平静的目光,让这样一个山城世人感到毛骨悚然。 直到某个咳嗽着的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张三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是的,这样一个道人,又如何会与自己这样的世人说话呢? 张三握着木棍,转回了头去,那里有个白发剑修,正在不停地咳嗽着,向着这里走来。 “咳咳.....他是在和我说话。” 咳嗽自然不是因为苍老,而是因为这个剑修身上带着伤。 是剑伤。 张三虽然是山月城中的人,却也很是熟悉人间剑宗与流云剑宗的两大标志。 前者在于,他们的剑往往曾经有着名字,而后会将名字磨灭,而且看起来就像一个世人一样。 而后者,作为人间最古老最正统的剑派,除了那些流云剑宗的流云衣袍,白发,同样是一个标志性的象征。 流云剑宗剑阁白发剑修。 这是与人间剑宗走在人间的那些剑宗师兄同等地位的存在。 只是张三看着这个流云剑宗白发剑修身上的剑伤,却是颇为不解。 这样一个剑修的气势,远比当初山河观陈青山身上的气势要强得多,那个最开始出现在这里的道人,站在他面前大约就像一只蚂蚁一样。 只是张三却从他的眸中,看见了一种对于这个道人的极为深沉的忌惮之色。 只是很快,这些杂乱的思绪,便被山月城被攻破的悲伤情绪所替代。 张三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很是愤怒地看着那个白发剑修。 “山月城都破了,流云剑宗真的便这样看着吗?” 那名白发剑修从青山小道之上缓缓走了下来,停在了张三身前不远处,似乎是沉默了很久,而后抬手掀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下面那一道极为深刻,甚至能够看见心脏的剑痕。 “你猜猜这样一道剑伤谁留下的?” 那个白发剑修无比平静地问着。 张三被那道伤口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有些迟滞地摇着头。 那个名叫徐行苍的白发剑修默默地将衣襟合上。背着剑越过了张三,无比平静地说道:“是我师兄,是我师弟,是我师侄.....” 张三怔怔地听着那样一句话,有些不能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个山月城世人或许听闻过流云剑宗与山河观有些冲突的事,只是随着南方叛军长久地缠住了山月城,导致人间的许多故事,都没有再落入这座山中之城中。 他当然不知道,山河观的人早已经离开。 但是流云剑宗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内部混乱之中。 徐行苍静静地看着道人,又回过头,看着那个因为山月城沦陷,而不得不仓皇北逃的世人。 “不是流云剑宗隔岸观火.....” 这个白发剑修神色悲伤地回看着北方的那片流云山脉,轻声说着。 “太岁阁都被打碎了,我们没有余力来帮你们。” 张三怔怔地站在那里。 太岁阁是什么地方? 当初某个山河观道人入剑宗的时候,曾经看向过那样一处山峰。 徐行苍彼时很是肃穆地告诉他,那是流云剑宗历代宗主长眠之地。 一如一个世间家族的宗祠之地,列祖列宗的牌位都会陈放在那里。 只是这个白发剑修却说着太岁阁被打碎了,可想而知那样一处剑宗之中的故事,究竟有多惨烈。 张三有些不敢相信地回头看去。 可惜这只是一个世人,不能看见那样一处满是云雾的山脉之中,在这样一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行苍看了许久,终于转回了头来,看向了那样一个神色平静的道人,冷声说道。 “就算是,咳咳....难道那些秩序礼节,不是你们这样的人打破的吗?” 谢苍生平静地站在那里,淡淡地说道:“放在井边的陶罐,总有被风吹翻,从而打碎的那一天,修建的高楼,总有腐朽溃烂,从而垮塌的那一日。我们只是提前了这样一个过程而已。” 徐行苍沉声说道:“陶罐可以不放在井边,高楼也可以一点点拆除,而不是用着这样暴力的手段,将他们推倒向人间。” 谢苍生不知道想起了,看了徐行苍许久,却是轻声笑了起来,转过身去,看着人间南方,看着曾经有着某个白衣剑修常年酣睡的古城方向。 “我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叫做槐安人的性子,往往是喜欢折中调和的。你如果说这座高楼不好,太高了,要拆掉一些,他们自然是不肯同意的,但是你拿来了斧头,直接把高楼的楼基砍到,他们就会觉得将高楼拆掉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这个曾经性子恬淡懒散的悬薜院五先生微微笑着站在那里,或许这是一种讽刺,或许这是极为真诚的内心实话。 “如果我们不这样做,而是直接跑去人间剑宗里,与丛刃说着,您老人家实在太高了,我们活得不安心,还请你死一死......” 谢苍生回头看着徐行苍,敛去了笑意,淡淡地说道:“你觉得丛刃会同意吗?” 徐行苍平静地说道:“谁来了都不会同意,这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事。” 谢苍生语调淡然。 “是的,但是道理这样的东西,从来都不是永远不变的。倘若不是我们先让你们看见了血与火,你这样一个九叠剑修,又如何肯在这里,与我说着这样的东西?” “只有我们做出一些更没有道理的事,你们才会觉得,先前的那种没道理,其实也未尝不能算是一种说得通的事情。” 徐行苍很是讽刺地看着谢苍生,缓缓说道:“倘若不是陈云溪站在你身后,你又如何能够与我们讲道理?” 谢苍生低垂着眉眼,平静地看着自己的那身道袍。 道袍并不是青天道道袍,而是某个无名小观的道袍。 只是这样一个道人,在二十年前,却也是那样一处北方道门,天赋极为优异之人。 “没有陈云溪前辈,我照样可以与你们讲道理。” 谢苍生抬起头来,目光平静的看着这个九叠白发剑修。 “二十年前,我便可以入大道,但我没有入。” 这个道人语调冰冷。 “天下本不该有大道这样的存在!” 二十年前的谢苍生,大概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已。 一如当初的白风雨,二十便入大道一般。 有些人的天地根,自然要比旁人大得多。 这样一句话,哪怕是神河听了,都要沉默很久。 大道两千年,这是第一个堂而皇之的在人间说着这样的东西的道人。 徐行苍负剑立于山脚,深深地看着这个道人,缓缓说道:“兄友弟恭山河观,满门忠烈青天道,这样一句话,或许确实是人间最讽刺的东西。” 谢苍生平静地站在那里。 “山河观也好,青天道也好,道门的人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我们讲道理,人间才有大道,我们不讲道理的时候,天下也不要想讲道理。” 徐行苍沉默地看着一片仓皇的人间,轻声说道:“是的。” “是这样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必将失败与已然胜利 二人长久地对视着,在那里沉默着。 一个并不合时宜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了。 张三默默地看着那个白发剑修,又越过他的背影看向了那个道人,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所以你们道门的人不讲道理,我们便不能活了吗?” 谢苍生眸光闪烁着,看了这个从山月城里逃出来的无名世人很久——张三这样一个名字,与叫做无名氏,又有什么区别呢? 道人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转过了头去。 面对这样一句无比寻常无比轻微的质问,道人却显得无从回答。 道理或许都是大的。 但是落到人间的时候,却又显得无比轻渺。 然而在这样的轻渺之中,却也带着世人无法承受的重量,令他们有如赤足踏瓦一般,鲜血淋漓地走着。 这天下,没有任何一种道理的后果,不是由世人承担的。 女人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男人的背影,分明往日里看起来有些中年发福的模样,在这一刻却显得很是消瘦,很是孱弱,甚至连自己的生死这样的问题,他都问得像是有求于人一般。 在这一刻,原本已经渐渐止住了哭声女人再度嚎啕地哭了起来。 大概便是悲从心来。 徐行苍回头默默地看着那个男人。 其实这样一个故事,又何止是道门呢? 除了西方鹿鸣,因为佛门衰落,未曾走入这样一个故事,这个人间最为主流的三条道路,在二十年前,都汇聚向了同一处。 不止道门。 如果只是道门。 流云剑宗之中,又何至于将太岁阁都打碎了? 那是将这样一个古老剑派的脸面,都亲手摔碎在地上。 这个白发剑修沉默地转回了头,低头看着自己那些因为发冠被剑砍碎,而散落在了风里的白发——因怜生白发,不敢看人间。 这样一句话,出自当年那一代磨剑崖崖主,南衣。 一切的故事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岁月千年过去,世人却好像依旧挣扎在当年那样一个剑崖之主带来的那种真相的恐惧之中。 徐行苍将目光离开了自己的白发,于是身后的剑也离开了那样一柄剑鞘。 流云剑宗某个已经死在了黄粱的剑修,曾经说过——假如你被道人一拳头打得颅骨开裂,五彩斑斓,你便会知道道人下手知道轻重,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 所以流云剑宗的人向来都喜欢一剑封喉。 这是否是一种美学,尚且不提,至少在某些层面,他确实要美过于带着血污的拳头。 张三握着那根像自己一样无力的棍子,沉默的站在那里。 白发剑修剑出鞘的声音,无比清脆,也无比干脆——这大概便是流云剑宗之剑,最大的特点。 在一片昏沉,天光都被那些游行于山月之城上空的剑光与道术覆盖的人间青山之中,这样一抹寒光,大概像极了一片残损的月光落在了人间一般。 这让张三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天空。 天色算不上太晚。 也许本该有暮色灿烂地流溢在青山之间,为七月中旬的那一轮圆月落向人间铺着鎏金一般的道路。 只可惜天心无月,人间的春天已经过去了很久了。 张三低下头来的时候,却愣在了那里。 拔剑的人跪了下来,而道人却依旧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甚至连指头都没有动过。 这个山月城的世人惊错地看着自流云剑宗方向而来的那数道剑光留下的痕迹。 再回头看着拄着剑,捂着心口不住地咳嗽着吐着血的徐行苍的时候,似乎终于确切地感受到了太岁阁被打碎了这一事实的意义。 就像他最开始指着心口的剑伤所说的那样——这是师兄,这是师弟,这是师侄。 这是那样一处云雾剑宗之中,另一条河流的人留下的痕迹。 于是当这样一个剑修拔剑的时候,那些痕迹便追出了云雾,落在了人间。 天上有着许多剑鸣之声。 张三抬头看了过去,这才发现那些天穹之中,却是有着许多剑光已经纠缠在了一起。 带来的剑风无比凌冽地吹着人间。 徐行苍不住地咳嗽着,拄着剑,拭着血,同样抬头看着那里,眸光里似乎有着一些悲哀之意。 世人怎么会觉得那种游行于天穹之中的剑光,像是仙家之物呢? 徐行苍拄着剑站了起来,回头看着那个依旧怔在那里的张三,冷声说道:“还不走,在这里等死吗?” 南北的剑光都在垂落人间,张三低下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青山四野,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我们应该去哪里?” 如果曾经的一切,令世人心安的屏障,最后都会碎裂,化作锋利的东西落在人间,将世人斩得支离破碎。 那么去哪里,又能够活下来呢? 徐行苍沉默了下来。 这个剑阁白发剑修,却是突然想起了今年春天的时候,曾经有个道人,在流云山脉以北附近的时候,直接拔山而战——那样的动静,徐行苍不可能察觉不到。 也许那个时候,那个道人便在给予着这样一个剑宗警示。 只可惜所有人都没有注意。 徐行苍沉默了很久,目光骤然坚定了下来,拄着手里的剑,站了起来,平静地指向人间东北方。 “从白鹿走,去北方,找陛下。” 张三错愕地转过身来——这样一句话,并非是来自身前的那个白发剑修所说。 在青山以北,有黑袍大猿微笑而来。 除却槐都之外,天下绝大多数人,自然都不可能认得那样一个在槐都很闲的柳白猿。 只是有时候,他们未必要能够认得那样一个人。 认得衣袍便够了。 那样一身远胜于西门所着天狱之袍的宽大金纹黑袍,哪怕只要一眼,便足以令世人沉寂下来。 徐行苍眸中闪过了一些惊诧之色,而一直平静的谢苍生,在看见那样一个自青山之中缓缓而来的高大男人的时候,眸中亦是闪过了一丝惊悸之色。 “柳.....青河” 谢苍生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去了一步。 这样一个道人当然见过柳青河,当初在槐都的时候,他便见过数次这样一个总是喜欢在槐都街头闲逛,像是看着人间白花一般的天狱之主。 柳青河微微笑着,分明方才还在遥远的青山以北,只是短短几步之间,便已经出现在了这一处。 “哪怕没有陈云溪,你也可以与我们讲道理,谢苍生......”这样一个站在青山之下,却好似另外一座青山的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那些剑光,微微蹙了蹙眉头,而后又重新微笑着,看向了那个道人,很是温和的说道:“我想听你再说一遍这句话。” 道人沉默了下来。 这样的话可以与徐行苍说,但是大概并不能与柳青河说。 哪怕他真的天赋可以比拟白风雨。 只是那样一个道人,最后还是无法抗拒当初的人间剑宗与槐都这两个地方。 道人长久地没有说话,所以柳青河倒是难得的冷笑了一声,从宽大的袖袍里抖出了一柄剑来,站在青山之下,平静地说道:“没有陈云溪,你们什么也不是。” 谢苍生沉默了很久,转身默默地向着人间青山之中而去。 张三下意识地看向了这个不知是何来历,但显然非同一般的天狱之人。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事,这个高大如大猿的男人,虽然自己袖袍之中抖出了一柄剑来,却是并未阻拦那个道人的离开。 徐行苍下意识的想要执剑追过去。 却被柳青河以手中灵台拦了下来。 白发剑修回头不解的看着这个男人,后者很是平静地说道:“虽然没有陈云溪,他们什么也不是,但是你要知道——他们真的有陈云溪。” 那样一个青衣白衣时代的天下三剑,才是让这片人间动乱不可止息的源头。 倘若人间没有那样一个十五叠的剑修,无论是李石还是谢苍生,大概都不会这样堂而皇之的走在人间。 徐行苍默默地将手里的剑送回了鞘中,看了柳青河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以为这一次的槐都,依旧会在人间的故事里姗姗来迟。” 柳青河握着灵台静静地看向那样一处陷入无边混乱之中的山中之城,平静地说道:“神女不死,槐都纵使来了南方,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更何况.....” 这个槐都大猿回头看向那个惊悸未定的山月城世人,轻声说道:“这确实已经算是姗姗来迟了,你说呢,张三?” 张三骤然睁大了眼睛,他大概怎么都没有想过,这样一个自槐都来的天狱大人,却是能够一口便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一时之间有些口吃地站在那里,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才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大....大人如何知道....小人的名字?” 柳青河转回头去,平静地说道:“你有个女儿,做了陈青山的弟子,我知道你的名字,并不为奇。” 陈青山那样的人,当然是会活在天狱的视线之内的。 张三怔怔地站在那里,没有再说什么。 尽管他也知道自己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 只是那样一个问题,回答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徐行苍默默地站在柳青河身旁,抬头看着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后者在看着人间的那些剑光道法与巫术。 一直过了许久,柳青河才平静地说道:“流云剑宗内乱很严重?” 徐行苍轻声说道:“是的,狱主大人。” 柳青河回头看了一眼那片云雾山脉的深处,倒是轻笑了一声,说道:“那是你们活该。” 徐行苍默然无话地站在那里。 柳青河平静地看了许久,却是缓缓将手中的灵台自鞘中拔了出来,而后将手里的剑鞘抛给了那个白发剑修。 “回去告诉他们,再打下去,大羿之弓便会落向流云山脉,彼时不要怪槐都无情。” 徐行苍神色里闪过了一丝惊诧,哪怕整个人间或多或少都听闻过大羿之弓的名字,只是那样一张大弓之箭,却是从未落向过人间。 天下究竟在不在大羿之弓的范畴之中,那样一箭是否真的能够镇杀九叠之修,没人能够说得清楚。 只是很显然,没有人会愿意去试一试这种东西。 徐行苍抱着怀中剑鞘,沉默了许久,没有再说什么,抱着剑鞘向着青山以北而去。 柳青河拈着那样一柄灵台,安静地站在这处青山之下,这样一幅画面,其实颇为怪异。 灵台身为当初磨剑崖镇崖双剑,历经数代崖主的淬炼,与方寸一般,在形制之上虽然有些不同,然而同样是剑形无可挑剔之剑,这样一柄剑或许线条更为纤细柔和一些,但是大概总不至于像是一枝柳条一样,被人拈在手中。 只是柳青河手执灵台的模样,确实像极了是在拈着一枝柳条,或者一枝白花。 这个天狱之主静静地看了那边很久,而后神色古怪地回头,看着依旧站在原地的张三,挑眉说道:“你还不走?” 张三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槐都太远,我怕去了,便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柳青河听着这样一句话,倒是唏嘘了起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好一个故土难离。” 张三轻声说道:“故土难离难道不对吗?” 柳青河轻声笑了笑,说道:“当然很对。落叶归根之事,是生命里永远不可或缺的意义。” 张三默默地在那里看着这个大猿青山一般的人物的背影,沉默了很久,迟疑地问道:“大人是谁?” 柳青河歪着头想了想,将手中灵台倒执于身后,向着山月城方向而去,平静地说道:“天下大乱,我是槐都来的钦差。” 张三有些不解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缓缓问道:“是什么意思?”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就是可以救济世人的意思。” 就是孩童问着某个看着桃花之上的鲜血的道人,问着你可以帮我们吗?道人回答着不行,这是命运应有的轨迹。就是张三问着衣襟之下有着剑伤的白发剑修,你可以帮我们吗?剑修回答着不行,因为太岁阁被打碎了。 就是在这样的诸般的故事里,平静地从青山里走来。 什么也没有多说,但是谁都知道,他的回答是可以的意思。 于是在那片万般混乱的天空之下,在张三的目光之中。 那样一柄与黑袍男人对比之下,无比纤细轻巧的剑,在倏然之间斩向了天空。 张三无比震撼的站在那里。 那个从槐都来的男人,只是平静地将手中的剑,抛向了天空。 于是一切剑光道法与巫术,尽皆喑哑沉默了下去。 这个山月城里狼狈逃出来的世人仰着头静静地看着那片好像突然之间海晏河清的天空,总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在那里见过这样一个类似的画面。 一直想了很久,张三才终于想了起来。 是在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三月十五,人间万灵节的时候。 有个白裙女子踏天而去,面对天下剑海,送出一剑,似乎也是这样一幅画面。 ...... 谢苍生远遁而去,直至出现在了某处云雾青山之上,才终于停了下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南方天空之上的那一剑。 那一剑没有落向人间,只是落向了那些企图落向人间的一切剑光术法。 只是大概那一剑,却比任何一道落在人间的剑光,更能让世人铭记下来。 松雪观老道人轻声咳嗽着,便坐在不远处涌动的云雾山石之侧,身前咳出了许多暗红的血色。 当初陈青山在他身上留下的那些伤势,至此大概确实无法再压制下来。 谢苍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眸光也只是平静。 道人的生死观,大概总是极为淡然的。 “柳青河是这个故事里最大的变数。” 老道人咳了许久,才终于止住了那些绵绵不休的势头,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色,很是慨叹地看着那片人间。 谢苍生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是我的问题。当初我曾经亲自去过槐都,只是却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天狱之主,原来从来都不是水在瓶那样的人。” 天狱与巳午妖府分治槐都,大概便是因此,世人往往会将那样一个黑袍狱主与白衣侍中放在同等的位置。 只是世人大概忘了,巳午妖府,只有槐都有。 而天狱,遍布人间。 二者从一开始,也许便是不对等的。 老道人不知为何,倒是轻声笑了起来,只是苍老的面容里带着一些很是遗憾的情绪。 “所以,这大概便是谁也无法触及的命运三尺的道理。” 谢苍生叹息着站在那里,轻声说道:“或许是的。” 老道人静静地看了他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你似乎有些动摇了?” 谢苍生只是平静地摇摇头,看向人间,平静地说道:“没有,只是有时候,会隐隐觉得,我们似乎已经失败——我们必将失败。” 老道人微微向后仰去,轻声笑着,说道:“天下没有不相通的两条河流,从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已经胜利了。” 谢苍生回头看着老道人,后者已经平静的抬起了一根手指,那些神海之中残余的元气与道韵,尽数附着在了手上,像是一柄锋利的剑一样——道人当然也是会用剑的。 那根手指无比迅速地插进了自己的口中,自后脑勺贯穿而出。 于是血色喷涌了出来。 “我们胜利的,杀死了自己。” 老道人含糊的话语落向了云雾之中,而后沉寂地坠入了尘泥之中。 第一百九十五章 南北倾覆之事 当卿相送出那一剑,站在城头的西门便知道,山月城守不住了。 卿相当然不是什么大剑修,这样一个白衣书生,甚至说起来,都不是剑修。 他是酒鬼,是书生,是大妖,是道人,但不是剑修。 只是他刚好拥有一柄很好的剑。 西门背着刀,站在城头之上,看着那样一道如同极夜天光一般,带着瑰丽的色彩,落向这座山月一剑的时候,便长叹了一声。 卿相的出手,是所有人都没有想过的。 西门也是听着以文化之天下这样一句话长大的。 所以他也没有想过,卿相真的会疯到这种地步。 竹溪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山月城主桑岚看着满城守军,这是当初人间北方第一批来援的大军,自青禾城那边的西北诸城调集而来。 正是这些援军,加上流云剑宗与岭南剑宗中间的诸多小修行之地的援助,这才使得山月能够固守壁垒之内数月之久。 只是很显然,今日之后,便固守不住了。 桑岚并未多说什么,转身便走下了城头。 西门与竹溪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事实上,这样一个世人女子城主心中的压力,远比他们要大得多。 他们依旧记得当初听闻岭南小九峰剑宗第二峰主桑山月战死岭南的时候,这个并未修行的女子在城头向着南方群山看了多久。 最后这个女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固守山月,一如所有人一样沉默。 桑岚一直向着城头之下走了很久,才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城头之上的西门与竹溪,这两个天狱之人,在人间平和的时候,往往都是站在世人的对立面的存在。 只是到了最后,世人却不得不依附着他们,才能在这些故事里,挣扎着找到一些希望。 桑岚长久地看着二人,最后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山月之事,便仰赖诸位了。” 西门并未说话,竹溪本就是山月城天狱的执掌者,与桑岚交情更深一些,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道:“城主尽快组织那些城中之人北去即可。” 桑岚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匆匆而去。 城主当然是可以坚守城头,作为一面旗帜,至死方休的。 只是在这样的一个故事里,面对着南方叛军与悬薜院的攻势,显然这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与其死在城头,不如带着世人一同离开这里。 这才是更为重要的事情。 桑岚才始离开城头。 整个山月城那样一处浩大的壁垒之上,便产生了一阵极为剧烈的震动。 西门低头看向那些壁垒——那样一柄剑已经插在了壁垒之上,有着无数裂纹正在沿着剑下的痕迹,向着四处蔓延而去。 竹溪则是看向了城中的大地,相比于山月壁垒那些缓慢蔓延的裂纹,城中那些街巷,那些曾经在山月悬垂天心之时,散发着幽幽光芒的干净的街巷,此刻却是有着巨大的裂隙正在狰狞的张开着。 当初天工司铸造这样一座山月壁垒之城的时候,便是以这样一处群山为基石,在城下,有着诸多机括运转,将来自壁垒之上的压力,尽数传递给那些山城内外的诸多山峰,虽然人间群山,好似各有根基,只是往往那些大片的山峰,只是地底山脉探出的一些峰头而已。 哪怕是陈青山,当初在流云山脉以北拔山,那也只是折断了一处露出人间的峰头而已,那样一处青山之下,连接着流云山脉,以道人六叠之力,自然难以撼动。 这也是为何这样一处壁垒,能够在诸多术法之下,坚持这么久的原因。 只是很显然,卿相的那一剑,却是已经伤到了这样一处地底山脉的山根,这才导致了壁垒未破,但是城中街巷却已经开裂。 身为三剑三观之下的书生,卿相当然有着打烂人间的能力。 只是世人没有想过,他真的敢打而已。 “院...卿相真的疯了。” 西门怔怔地看着那折返而去,落向了凤栖岭以北的某处山中,将要积蓄着力量再度而来的一剑。 这个背着断刀的男人,也确实未曾想过,原来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血李子,从来都不是在那些妖族之乱中。 反而是卿相,是这样一个本该坐守南衣城的白衣卿相。 在山月群山与凤栖岭群山之间,那些更为低矮一些,反倒是像是平川一般的青山之中,有着诸多身影正在向着山月城而来。 一如洪水潮流,等待着大湖之堤溃塌的那一刻。 竹溪神色凝重地将目光从城中收了回来,突然裂开的人间,让山月城的人们陷入了一片混乱,而城主府想要组织世人撤离,依旧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 事情发生的过于突然,竹溪也只能寄希望于那些世人聪明一些,看见裂隙之时,便逃出城去,而不是等到府衙那边给出了确切的答案,才匆匆收拾着行李。 竹溪转回头来,与西门一同看向了那些山外之山,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他要疯,那能怎么办?你入了大道,我也入了大道,只是说来说去,面对这样一个人间大妖,你我的力量都是孱弱的。” 竹溪的话语其实很是讲究,卿相有着诸多身份,只是他并未说道人,只说大妖,毕竟竹溪出身林梓观,这样一个函谷观时代便声名鹊起的古道门,大概总有些骄傲,于是不愿意承认那样一个确实是道门大修的书生的某些身份,只剩下了大妖二字。 本来卿相对于南方的威胁,远远没有这么大的。 只是丛刃身死,流云剑宗自顾不暇,于是这样一个书院院长,便真的没有人能够拦得下来了。 西门沉默了很久,缓缓自身后拔出了自己的断刀来。 “难办,当然也是要办的。天狱之人哪怕再如何不讨喜,终究我们是站在世人一面的。” 竹溪轻声说道:“是的。” 年近五十才入大道的竹溪,只是三叠道修。 跨过不欺人间年少入大道,与最后拖延了半生才能入大道,自然是不一样的。 三叠与五叠之间的差距,亦然足够大,自然更不用说与卿相了。 只是这个道人身周还是有着许多道文流转。 “我有时候就会想.....” 竹溪的话语因为第二剑的到来而停顿了少许,那样剑法拙劣的一剑,其上所蕴含的力量,却是巨大的。 于是人间震颤。 一如岭南某个小少年所想那样,满城仓皇,只是却没有人离开这里,所有人修行者与人间兵甲,都是默然的带着惶恐,握紧了自己的武器,站在城头之上,据守着即将破开缺口的壁垒。 竹溪停顿了少许,回头看向裂口更加狰狞的人间长街,轻声说道:“倘若当初,在岭南的故事还未落向人间,我阻止了那样一个白衣剑修,将某些令妖族惶恐的消息说出来,是否现而今故事便不会走到这里来?” 西门沉默地站在那里,或许也是在认真的想着。 南方叛乱,是有着诸多因素的。 譬如丛刃身死,譬如卿相倒戈,譬如巫甲北来。 但说来说去,或许当初最为关键的地方,便是因为妖族之事,导致整个南方守备失衡,北方亦是陷入短暂的动乱,这才导致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轻而易举的发生。 西门认真地想了很久,看向竹溪,缓缓说道:“张小鱼的那些事情,不在山月爆发,也会在白鹿,悬雪,那样一些地方爆发。这是拦不住的。” 竹溪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再说。 西门倒是苦笑了一声,说道:“其实天下之事,罪责未必不是在我。” 毕竟南衣城三十万青甲,便是在西门手里丢掉的。 那才是整个南方,世俗兵力之中,最为重要的存在。 那一支青甲之军,集道门之术与机括之术为一体,是修行界与人间接洽的存在,自然不是寻常兵甲能够比拟的。 竹溪叹息着说道:“在谁都是一样的,剑来了。” 西门回头看向凤栖岭。 那样一柄青红之剑,带着不可抵御的天地元气与道韵,穿过了人间,悍然钉在了山月壁垒之上。 于是万般碎裂。 于是无数剑光随之而来。 自豁口之中不留退路地穿梭而去。 ...... 云胡不知坐在南衣城的桥头,握着一本拿反了的书,静静地歪头看着人间暮色。 今日风里的意味,或许确实过于喧嚣了。 这个书生似乎并不想去想得太多,于是低下了头来,安静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只是书都拿反了,这样一个书生又能看得进去什么呢? 也许只是在发呆而已。 于是在那样一处长街之上,有着某个很是谨慎的脚步声传来的时候,书生像是受惊一样抬起了头来。 那是一个穿着黄粱服饰的年轻男人。 云胡不知神色古怪地看着那个人,后者亦是在犹豫地打量着这样一个书生,过了少许,很是恭敬地走了过来,看着云胡不知身上的那一身书院先生袍,行了一礼,轻声说道:“不知先生名讳?” 云胡不知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你是陪帝近侍?” 名为陈酒的男人大概没有想到书生却是能够一眼便看出了自己的来历,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是的,前阑离近侍,陈酒。” 云胡不知将手里的书放在了桥上,而后撑着护栏站了起来,还了一礼。 “悬薜院,云胡不知。” 陈酒在听到云胡不知这个名字的时候,便露出了很是惊喜的神色。 他当然听说过云胡不知这样一个名字,也知道这个看似年轻的书生,在悬薜院之中的地位无比超然。 而更关键的是,云胡不知,正是卿相的学生。 是以这个曾经阑离近侍,有些喜出望外地向着桥边跑来,扑通一声便跪倒下去,便是云胡不知都是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陈酒恭敬地匍匐在那里,最开始还是笑着,只是很快便啜泣了起来。 “请悬薜院重回黄粱.....解救黄粱....于倾覆之间。” 云胡不知皱起了眉头,看着陈酒有些不知所以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酒啜泣着跪伏于桥畔,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白鹿妖族渡海而来,与秋水妖族同流,汇聚南方妖族于丛冉境内,意图再造妖国,当初王上将巫甲调回黄粱,与剑渊剑修一同抵御妖族进攻之势,起初颇有成效,只是神女消失不见,巫甲之力渐渐褪去,剑渊之修亦是损失惨重,一旦丛冉失守,黄粱内部空虚,不出一月,便会落入妖族之手......” 云胡不知却也是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世人的目光往往停留在了槐安南部的这些叛乱之中,却也是未曾想过,那些曾经喧嚣一时的人间妖事,并未真正平息,反倒是落在了黄粱之中,在悄无声息之中,竟是发展到了令黄粱危如累卵的地步。 “寒蝉呢?” 云胡不知自然知道当初假都之变,这样一个流云剑修登临了楚王之位。 只是这样一个问题落了下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陈酒止住了啜泣之声,长久地沉默地跪伏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轻声说道:“王上被左史府以冥河之水,毒死在了迎风楼中。” 云胡不知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确实从未想过南方的故事,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一个流云剑宗的大道剑修,却被黄粱左史府的人毒死,大概如何去说,都像是一个极为荒诞的故事。 只是大概天下确实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陈酒再度匍匐下去。 “还请院长与诸位先生渡泽回南,以救黄粱苍生。” 云胡不知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长久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这便是你们的选择?” 陈酒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云胡不知,不知道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云胡不知却是没有再说下去的欲望,从桥上捡起了那样一本关于数理院的书籍,踩着暮色走上了南衣河石桥的顶端,站在那里,向着人间北方看去。 暮色或许也像是一种血色。 书生看了很久,这才平静地说道:“悬薜院回不去了,院长也回不去了。” 陈酒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书生。 “先生什么意思?” 云胡不知转过了头来,淡淡地说道:“院长死了,陈酒。” 陈酒不可置信的看着桥上的云胡不知。 “什么时候的事?” 书生神色怅然地笑了笑,说道:“我不知道,或许明天,或许后天。” 云胡不知抬头看向人间天穹。 故事的转折自然是极为迅速的。 从某个背着两柄剑的青裳少年出现在了这座古城的街头。 一切便不可挽回地倾颓下去了。 天上人的故事是看不见的。 但是天上人故事的后延,落到人间的时候,自然是极为鲜明的。 云胡不知抬头看了许久,低下头来,长久地看着那个无比震惊的黄粱近侍。 “左史府为什么要毒杀寒蝉?” 陈酒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因为王上要还政于大风。” 书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是轻叹了一声,缓缓说道:“确实应该是这样的。” 事实上,黄粱虽然作为千年陪地,这样一处古老的大地,当然不会孱弱到哪里去,至少远胜于那样一处风雪之国。 只是在大泽风起的故事里,他们将太多的东西葬送在了南衣城外。 诸多灵巫死去,北巫道远走槐安,八十万戍海卫尸骨随流落入大泽之中。 再加上神女降世,导致了黄粱内部的自我消耗摧残。 最后悬薜院孤注一掷地与神河磕在了一起。 这才导致了黄粱走到了现而今的地步——被天下妖族逼得趋近于亡国之境。 陈酒神色凄然地站在这样一座寂寥古城的桥头,茫然地四处张望着,一直过了许久,才惶恐地说道:“那现在黄粱应该如何是好?” 云胡不知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剑渊的人死完了没有?” 陈酒迟疑地说道:“虽未死绝,但是也损失惨重,大概撑不了多久了。” 云胡不知平静地说道:“那便等剑渊的人死完了再说吧。” 陈酒还想再说什么。 这个书生却是已经沿着那样一座石桥缓缓的向着大河对岸走去。 “这是黄粱自己的一切选择。” 陈酒沉默了下来。 当然是这样的。 不止是左史府,也包括悬薜院。 换句话而言,这样一片大地,虽然曾经在神女的故事里挣扎过,只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依旧是依附着那样一个并未在人间留下太多故事的神女的福泽,才能够在风起云涌的人间之中,无比决绝地与大泽彼岸割裂开来。 黄粱的故事,当然都是一切选择里,必然的后果。 陈酒终于丧失了所有希望,在最初受假都众人所托,前来大泽以北,寻求援助的时候,他们并未将事情想得这么悲观。 只是事实证明,他们大概错得很是彻底。 “先生。” 陈酒抬头看着安静的在大河对岸走着的书生,轻声叫住了他。 云胡不知停了下来,转头看着陈酒。 “倘若黄粱,真的倾覆了......” 云胡不知平静地说道:“只是一时之事,神女的故事结束了,槐安彼时自会渡泽而去。” 陈酒什么也没有再说。 所以最后。 大概依旧只是还政于大风而已。 第一百九十六章 你在哭什么 卿相死不死,这往往是局外人谈论的东西。 西门或许也曾经想过那样一个白衣书生做出这些事情的结果。 只是当山月壁垒被卿相斩碎,曾经滞留在那样一片青山之中的洪流沿着那样一处豁口而来的时候,这个不过二十五岁的刀修也没有心思去想那么多的东西了。 毕竟剑光是很真切地在耳畔擦过的,毕竟血液是很鲜艳地从眼前泼洒的。 山月城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便是竹溪的身影,西门都找不到了。 好在桑岚当时离开得很是果断。 城破之后,那些修行者与大军一同涌来之后,城中的世人早已经从北面离开,满城空空荡荡,一如那些张开在街巷之上的那些山脉裂口一般。 西门并不知道那些世人们能够逃到哪里去,只是这样一处壁垒破碎之后,他们却也不得不像是岭南剑修一般,在这座山城之中以肉身化作壁垒。 毕竟相对而言,整个天下的悬薜院之中,依旧是巫鬼道之人占据多数。 否则真的一路向后退去,没人知道卿相他们能够长驱直入多远。 西门已经退到了城中某处颇为高耸的街巷之中,毕竟他又不是什么高手,也不是什么傻子,孤身立于壁垒豁口,除了能够耍一些帅,大概毫无作用。 在过往的时候,这样一个年轻人或许还存留着一些对于世人动手的顾忌。 只是当卿相将那块悬薜玉所化的青红之剑斩向了壁垒——那般浩荡的力量,哪怕不是径直落向人间,却也是导致了山月城中诸多世人的死去。 甚至于在最后,西门不得不从壁垒豁口离开的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因为卿相出现在了战场的正面。 那个书生已经收起了手里的剑,那样一柄青红色的剑,化作了一块无辜的悬薜玉,悬在了白衣的腰间,而书生立于战场之中的青山之巅,抬手掐住了道诀,人间道风自梅斑白衣之后吹袭而来。 整个山月城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在城头之上站得住脚。 西门握着断刀,据守着这样一条南北向的山城长街,最开始的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只是一些零散的兵甲与一些修行者。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城中,这样一条将洪流截住的长街,自然也是被那些诸多悬薜院的修行者注意到。 西门的模样或许并不是很出众,西门的名字对于黄粱人而言,自然也并不出名。 只是天下没有什么二十五岁入大道的人,是什么简单之人。 西门提着断刀,神色平静地向前踏步而出,一身元气涌动,将那些闯入了长街之中的士兵与一些境界并不高的修行者挑飞而去。 刀自然是断的,只是西门仿佛也适应了这样一柄断刀一样,那些天地元气汹涌于断刀之外,明明纤细也单薄的断刀,却也能一刀斩尽长街。 山月城的街巷自然是崎岖的,有时高,有时低,起伏颇大,再加上山脉根基被卿相数剑震碎,无数裂口出现在街头,倒是让这样一座山中之城,好似回到了久远之前,世人的足迹尚未踏足这片青山之地的模样。 于是被西门挑飞的那些人们,便好似坠落深渊一般,落下那些街巷,坠入裂隙而去。 西门本以为很快便会有诸多大道之修或者一些灵巫到来。 只是他只是在沾染了一身浓郁的血色之后,看见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在这样一处战场之中,看起来无比孱弱的先生。 西门握着刀,越过满街血色,皱眉看向了那样一个与战场格格不入的文弱书生。 巫鬼道的人其实也孱弱,只是他们并不会将自己送到战场最前方,而是在山城以南,继续颂唱着那些巫术鬼术,压制着这样一座城中的剑修们。 剑意之修往往也不会出现在战场正面,那些剑光便代表了他们的行迹。 只是这样一个书生,既不是剑修,也不是巫鬼之修。 那么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的动机,自然便变得很是令人生疑。 西门犹豫了少许,还是没有手下留情,一脚踏在那些已经淌满了血色的街石之上,整个人向着长街以南随刀一同落下。 那个书生抬头很是惊叹地看着这个天狱之人的那一刀。 “好一个西门。” 跃在半空之中的西门皱了皱眉,只是还没有等到他想些什么,那个书生脸上的神色便变得肃穆起来,抬手握住了腰间的一枚指骨一样的东西,很是突然地问道:“大道废之后是什么?” 西门虽然不是道门之人,只是青牛五千言作为北方大道启蒙之书,他自然也曾经看过。 大道废,自然是有仁义。 西门当然不会蠢到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只是那个书生很是平静地自己说出了后面的东西。 “有仁义。” 倘若西门曾经在天狱之中,见过某个少年御使着来自青牛五千言的古道之术,大概此时却也已经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只可惜西门不曾见过。 所以他没有收刀,依旧是落向了那样一个书生。 于是在下一刻,满街浩然道风而起。 西门眉眼感受到道风那一刻,便好似进入了另一片人间。 不是礼人间,却胜似礼人间。 那一刹那,那柄断刀之上的天地元气,却是尽数被泯灭而去。 西门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握着刀时候的感受。 一如现在一般,空空如也,没有元气,没有什么所谓的天地之韵,断刀之势。 习惯了断刀也许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眼下而言,自然只能是一件坏事。 尽管无人来阻拦西门,只是那个书生在西门的刀落下之后,还是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 那柄断刀在书生身前劈落下去,砸落在了山月城长街的石板之上,发出了锵然有力的金铁之声。 西门惊诧地将手中断刀从石板之中拔了出来,站直了身子,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书生。 “原来是禁法之术,我以为只有卿相才会这样的东西。” 那个来自谣风祖院的风物院先生轻声说道:“其实我也不会。” 方知秋当然不会。 这样一个从未修行过的书院先生,能够施展道术,无非便是因为他手中的那一截指骨,来自千年前的某个黄粱游行书生而已。 西门沉默了少许,并没有与方知秋去讨论什么会不会的问题,抬头张望着那些止步不前的修行者,还有那些从方知秋身后涌来的人间兵甲,重新看向了书生,缓缓问道:“大道废了,仁义在哪里?” 方知秋静静地站在那些兵甲之后,轻声说道:“我又不是圣人,我怎么知道呢?” 他只是一个书院先生,甚至不是青牛院先生,只是风物院先生,或许确实不会知道这样的东西。 或许是西门的问题确实让他兴起了一些兴趣,这个书生认真的想了想,看着那个方才还是大道之修,截停洪流,现而今却囿困于一些人间兵甲之中的西门,认真的说道:“相对于一刀杀十人而言,一刀杀一人,自然便是仁义。” 西门沉默不语。 这片街巷之中的天地元气,被尽数封禁,神海空空如也的西门,大概确实只能一刀杀一人。 西门其实想过自己会陷入一些险境,譬如被诸多上境修士包围,被无数巫河困缚,又或者,亲自面对着那样一个三观之下的白衣卿相。 只是他确实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一些人间兵甲围困在这条街巷之中。 不止如此,西门提刀奋战于那些兵甲之中的时候,却也是看见了那个书生身后,多了许多手握着弓箭的人。 方知秋低头看着那样一枚指骨,很是唏嘘地抬起头来,逼得书生来做这样卑劣的事,在悬薜院与神河之间,大概确实是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 “其实杀不杀你们槐安人,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方知秋轻声说着,抬起手来,无数弓弩拉满弦的声音响起。 “但是杀天狱的人,是有意义的。毕竟天狱直属于神河,既然我们可能至死都见不到神河,自然只能谋求一些额外的东西。” 西门一刀割开了眼前某个士兵的衣甲,抬头看向街巷尽头的那个书生,还有那些蓄势待发的弩箭。 随着那些满弦的声音响起,那些兵甲也不再向前而去,毕竟他们的目的,也只是不想让这样一个天狱之人接近方知秋而已。 西门看着那些锋利的足以将自己扎成一只刺猬的弩箭,沉默了少许,甩着刀上的血液,轻声说道:“所以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才会让悬薜院这样疯狂。” 方知秋平静地说道:“自然是因为你们的陛下偷了悬薜院的一些东西。” 西门皱眉说道:“什么?” 方知秋正想说什么,却是蓦然抬头看向这些青山街巷之上。 这处长街之上,蓦然出现一阵很是悠扬的笛声,只是笛声吹着吹着便断续了起来,伴随而来的,是一些很是狼狈的咳嗽声。 西门同样抬头看去,只是一身血色的竹溪裹挟着许多道韵,恰而出现在了这处街巷之上。 同样身为天狱之人的竹溪,所面对的故事,也不会比西门轻松太多。 只是大概古道之术,终究还是没有多少人会,这个原属于山月城的天狱院长,倒是没有落得西门这样的惨淡模样,虽然身上带着许多鲜血,却也是自那边的围困之中冲杀了出来,赶来了这里援助西门。 笛声之中有着浩然道韵,自长街之上洒落下来,化作了无数竹叶一般的道文,切割在了众人身上,倒是带来一阵不小的骚乱。 竹溪处在禁法长街之外,自然不受方知秋的那一截指骨影响。 林梓观身为古道门,虽然传承至今,已经衰落下去,只是终究不会像西门这样的出身五刀派的人一样,在听见了大道废的起势之言,依旧不肯退去。 所以竹溪虽然已经赶来了这里,却也没有靠近这样一片区域,咳嗽了几声之后,便放下了笛子,抬手掐住道诀,无数道文流转,唤起满街风声,卷起诸多碎裂的石砖,与青山落叶,一同落向了那样一个处在人群之中的书生。 倘若方知秋确实是一个古道之修,大概并不会被这些道术所逼退。 只可惜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风物院先生,只是世人而已,哪怕可以借助青悬薜的指骨施展一些道术,却也无法像真正的道人一样,拥有一身刚健的体魄。 环绕在他身周的那些悬薜院先生在竹溪道术起势的那一刻,便将方知秋送离而去,远离了这一片街巷。 于是那一道古道之术,自然也便无法持续下去,化作清风,消散在长街之中。 西门与竹溪对视一眼,也没有继续逗留下去,那些弩箭迟迟而来,只是大概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二人极为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至此才有某些悬薜院的道修与剑修自竹溪出现的那个方向匆匆而来。 方知秋默默地握着那截指骨,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姗姗来迟的道人与剑修,自然有些遗憾。 南北道修,确实有着差距。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便将重点放在了西门身上。 毕竟这样一个年轻人,曾经与程露齐名,在山月城中入大道之后,亦是四叠之境,而非竹溪的三叠道修。 所以带着青悬薜指骨的方知秋才会出现在这里,而非竹溪那边。 只是他们并没有想到,竹溪这样一个向来不知名的道人,却是这么快便自数名悬薜院上境修行者的围杀之中挣脱而来,这也导致了西门的逃脱而去。 刘春风是最后出现在这里,这个春风道修脸上却是有着一个极其鲜明的拳印。 “函谷观时代的古道门,确实没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刘春风很是唏嘘地说道:“是我的问题。” 方知秋挑眉看向刘春风,缓缓说道:“你打不赢他?” 刘春风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生死之事,没有打不打得赢的。只是......” 这个曾经假都的春风少年,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的道心虚浮,他的道心坚定。换句话而言,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对的,而我们却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对的。” 于是神海运转迟缓,于是心思犹豫。 以至于这样一个能够媲美柳三月的道人,以四叠之境截留三叠之境,反倒被人在脸上打出了一个很是丑陋的拳头印。 方知秋沉默下来。 这个风物院先生支离破碎的山月城街道之上,俯瞰着那些血色涂抹的人间青檐。 一直过了很久,方知秋才将手里的青悬薜指骨重新挂回了腰上,缓缓向着山月城中心方向而去。 “我们不能是错的。” 这个书生轻声说道。 “我们只能是对的。” 所有的说了一辈子的道理,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意义了。 当他们站在血色里的时候,也只能相信自己是对的了。 刘春风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书生离去。 道人身上的道韵在风里往复不止,那些道文离体而出,又如同呼吸一般,再度没入体内。 有剑光自城北而来,不知道是哪个南方的小剑宗的剑修,发现了这样一个道人位置,于是一剑送来。 刘春风沉默地看着那一道剑光,抬手握住,以道韵牵引着,在身周盘旋了许久,最后将它投了回去。 有些东西当然是不会错的。 譬如剑光的轨迹,是可以推算出来的。 身为悬薜院的先生。 刘春风很是擅长做这样的事。 所以那一剑如何而来,也如何而去。 至于中间滞留的那一段时间,或许便是这样一个道人在人间对错里的挣扎。 如果那样一个剑修送出了剑之后,依旧在原地等待着,那便是命中注定应该这样死去。 刘春风没有再想什么,与方知秋一同向着山月城更深处而去。 ...... 卿相握着一壶酒——这是在入城之后,某条长街里捡起来的。 这个书生其实很有钱,只是他往往都只会喝着几文钱的酒,所以地上捡来的酒,卿相也不会在意什么,能够解愁的东西,没有贵贱之分。 卿相握着酒壶,走在那些凌乱的长街之上。 在这样一个南方的故事里,没有人能够拦得住这样一个书生。 所以在长街的尽头,当然不会有什么人走出来,拔剑看着卿相说着你不能走过去这样的话。 竹溪与西门的故事他自然也看见了。 只是这样一个书生并未插手。 打破人间壁垒,让洪流越过山城,对于这样一个书生而言,大概已经是很不要脸的事了。 如果还去做着那种截杀后辈的事,说来说去,大概依旧有些不讲武德。 卿相握着酒壶,在街边坐了下来。 长街自然是凌乱的,只是也是空空荡荡的,世人已经逃离而去,那些战场也并未落到这一处偏西的街巷之中来。 卿相坐在那里一面喝着酒,一面安静地听着整个山城所有的喧哗的声音。 漫天剑光流溢,倘若是落在青山之上,大约那些山城之外环绕的山巅,都会被削去不少。 这个白衣书生默默地坐在那里,一直过了很久,抬头看着那片仓皇的人间的时候,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却是垂落了一滴泪水。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很是稚嫩的声音在某处倒塌的屋檐之后响了起来。 “你在哭什么?” 第一百九十七章 槐都来了什么 卿相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也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低下头去,看着手里的酒壶,淡淡地说道:“你不跑吗?” 身后的孩童也许在瑟缩地张望着,也许在低头玩着自己的衣角,也许躲在某个倒塌的院墙后面。 卿相没有去看,所以并不知道,只是猜测着。 “我和朋友们捉迷藏,等了很久,他们都没有来找我,等我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大家都跑完了。” 孩童停顿了少许,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我就只好继续在这里躲着了。” 卿相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躲得太好了,你如果躲得拙劣一些,他们逃走的时候,肯定会把你揪出来的。” 孩童没有再说什么。 卿相坐在那里等了很久,仰头喝了一口酒,转过身去,只可惜并没有看见那样一个孩童的身影,只是一些在山脉开裂的时候,倒塌下去的房屋与院墙。 这个白衣书生沉默了少许,对着那些废墟轻声说道:“你还在吗?” 可惜没有人回答。 卿相低下头,将手里的那壶酒打开来,照着自己的模样,白衣之上有着许多血色。 卿相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这些东西。 在那些陈旧的血迹之上,有着许多鲜艳的血色,像是新开的梅花一样。 这个白衣书生似乎有些不解的看着那些酒水。 自己分明都没有杀人,为什么衣袍之上会有血色呢? 如果整个南方的生死,都要落在自己的身上,为什么身上又只会有这么点血色呢? 卿相捏碎了手里的酒壶,而后沿着长街缓缓走去,重新在街边捡了一壶酒,这一次他没有打开盖子,只是抬头仰看着天穹安静地喝着。 直到某一泼鲜血,自某些高处的街头洒落下来,便倾洒在了卿相身前的一面酒旗之上的时候,这个书生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身上会有着这么多新鲜的血液了。 是的。 天上有时候确实不会下雨,但是会下雪,也会下血。 卿相安静的长久地站在那里。 那个孩童大概是看见了这个白衣书生身上的血色的时候,便仓皇地逃远了,躲起来了。 我生闷气了,不告诉你,让你猜去。 卿相重新回头看向了那样一处街头,可惜依旧没有看见某个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身影。 又或许其实那样一个孩童本就不存在,只是这个书生在某些痛苦的挣扎之中的一切幻想而已。 幻想着某些故事并没有那么沉重,幻想着某些被遗落的世人依旧可以平和地和自己说着闲话。 直到他照见了身上的那些血色。 卿相沉默地看了许久,重新转回了头来,继续向着前方而去。 山中之城的街巷自然是起伏不定的。 卿相分明只是走过来一段安静的长街,眼前却是突然冒出了无数的烈火。 便熊熊的燃烧在前方的人间之中——山月城大概终究还是做过关于城破之后的打算的。 那些断后的剑修一路向着北面而去,一路将那些储藏的火油尽数点燃了,不可否认的是,这确实可以将那些大军前进的步伐截停一些时间。 卿相在那处突兀耸起,又忽然垂落下去的街头停了下来,重新坐了下去,握着酒壶喝着酒,看着那些穿梭在烈火之中的剑光道术与众人。 烈火腾腾的燃烧在那些檐角之上,山中之城多古木,于是房舍之中的木质结构,自然也是众多的,这种结构的房屋,一旦起了火,无人管制,便会不可阻挡地燃烧着,将看得见的一切都吞没进去。 那些火焰在很远的地方燃烧着,又好像便焚烧在卿相的身前。 这让这个书生呼吸有些艰难,又好像有着许多轻松释怀之意。 两种分明处于极端的情绪,便这样长久地在卿相心底交替着。 哪怕是卿相这样的人,也是用了很久,才终于读明白了自己心底的那两种意味。 让他呼吸艰难的,自然是对于自己亲手摧毁了槐安南方的愧疚。 而轻声释怀的,则是一种在痛恨里生出的快意。 天下有几个至善至恶之人呢? 一切生命里的轨迹带来的情绪,才是主宰善恶的存在。 卿相有时候都觉得,当初瑶姬一脚踩在了自己的衣袍之上的时候,或许已经看清了许多故事的结局。 所以自己做了一辈子的白衣卿相,反倒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衣袍之上带上了许多污渍。 千年书生低头看着自己衣袍之上的那些痕迹,也许是陆小二所想的血李子,也许是探春园中的那些红梅,又或者,是某些从剑宗园林飘出来的一些桃花。 卿相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也许没有那么多的遐想,只是一种残忍的,鲜红的血迹而已。 卿相抬起头来的时候,原本昏暗的人间,却是在忽然之间,有了一刹那的光明。 这个白衣书生骤然握紧了手中的酒壶,睁大了眼睛,看着天上的那道剑光。 那是某个黑袍人在山月以北的青山之中,抛向人间天穹的一柄剑。 于是一剑之下,被剑光与人间山火衬托的无比昏暗的一切,都瞬间光亮了起来。 卿相倏然之间站起了身来,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破开了一切的剑光。 也许惊诧于它来的这么突然,来得这么及时。 也许是惊诧于那一剑之中的意味,或者更多。 总之这个书生无比震惊的站在那里,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 那柄剑卿相当然认识,那是灵台,与方寸相比,颇为纤细灵动,只是这样纤细的一剑,却将整个山月城中的一切术法与剑光都压了下去。 卿相的抬头看着那一道让人间重现光明的剑光许久,才终于将目光落向了山月城以北。 有人的剑来的很快,人来的也是很快的。 那些才在城中响起的喧哗之声,鲜血泼洒之声,还未持续多久,便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袍人倏忽之间,从远方青山之中而来。 整座青山之城,在那一刻都沉寂了下来。 所以那些茫然且震惊的看着天上那一道破开一切,向南而去的剑光的人们,在那一刻,都听见了某一个书生很是遗憾的声音。 “我以为来的会是神河。” 还有某个大猿那像是惯常的带着微笑的温和的声音。 “没关系,我柳青河来也是一样的。” 卿相握着酒壶默默地站在街头喝着酒,眸中的光芒也从惊诧变成了一种遗憾的色彩。 这如何会是一样的呢? 自己将整个南方闹成这个样子,不就是为了要见一面那个人间帝王? 来的是天狱的柳青河。 这算什么? 卿相有些意兴阑珊地喝光了酒,弃了酒壶。 ...... 西门与竹溪很是震惊地站在山月城北的屋脊之上。 对于卿相而言,见到柳青河,无疑是一种极为遗憾并不如愿的事情。 只是对于这两个天狱院长,或者更多的,依旧在城中厮杀的天狱之人而言,见到柳青河,无疑才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二人怔怔地看着那个从下方某处街道之上走过的金纹黑袍的高大男人。 后者抬起头来看了二人一眼,微微笑了笑,说道:“西门,竹溪?” 西门与竹溪回过神来,匆匆自屋檐之上落了下来,停在了柳青河身前,很是恭敬地弯腰行着礼。 “见过狱主大人。” 柳青河很是唏嘘地看了二人许久,抬起手来,大概是想拍拍西门的肩膀,只是大概又觉得只拍西门显得对竹溪不公,伸两只手又太过蠢蛋。 所以那只手抬起来,又垂落下去,负在了身后,微笑着点点头说道:“辛苦了。” 西门与竹溪二人一时之间都是愣在了那里,毕竟眼下的这一幕,确实过于怪异。 柳青河也没有在意二人的神色,缓缓越过了二人,向着山月城南而去。 走了一半,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二人说道:“对了,让所有人都退出山月城吧。” 竹溪与西门都是惊诧地看着柳青河,似乎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二人向着山城之外的青山之中张望而去,可惜并未看见那些自槐都而来的大军,青山沉寂,好像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 西门犹豫了少许,还是向前一步,行了一礼,满是不解的问道。 柳青河停了下来,静静的看着那些远方的大火与诸多修行者。 “因为没有意义,一场修行者与巫鬼道参战的战争,你们投入到其中,哪怕死得再多,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无非让这片人间多增添一些血色而已。” 西门沉默了下来。 自然是这样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旦那样一处壁垒被打破,整个山月城便再无抵抗之力只能且战且走。 一者是已经坚守太久,城中剑修哪怕没有死,也已经大多伤残,很难再有什么正面迎战之力。 二来自然也是城破之后,那些人间大军,面对着剑光术法,很难再有什么作用,只能成为一些穿行在街巷之中的靶子而已。 “倘若我们便这样放弃了山月城,悬薜院自然便会长驱直入,哪怕前方有流云山脉阻隔,他们同样可以转走白鹿方向,继续深入,除非......” 西门长久地看着面前的那个黑袍人,轻声说道:“除非大人送出的那一剑,不是止战之剑,而是镇守之剑。” 柳青河微微笑着转过头来,看着西门说道:“你是要槐都带头不守人间规矩吗?” 西门沉默了下来。 他自然明白了柳青河的意思。 那一剑,只是止战之剑而已,所以在斩破了一天剑光术法之后,便没有停留的向着南方而去。 柳青河亦是袖手行走于这样一处山月之城中。 这个槐都大猿转过头去,慢悠悠地在长街之中走着,淡淡地说道:“我知道陛下在东海的事,让世人心中开始有了一些动摇,开始质疑着天下大修,是否开始真的不再顾及人间。” “只是有些东西,也只能在东海。” 柳青河平静地说着,只是并未解释为什么有些东西必须在东海,依旧缓缓向前而去。 “人间的规矩依旧是在的,旁人不守规矩,那是旁人的事,如果槐都也不守规矩了,人间的秩序,才是真正的崩塌了。你应该清楚,在这样一个大道兴盛了两千多年的人间,一旦礼崩乐坏,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后果。” 一直没有说话的竹溪此时却是沉声说道:“但狱主大人总要给一个让我们便这样离开山月城的答案。” 柳青河抬头看向山中之城某处高处街头,看着那个站在那里的白衣书生,微微一笑,语调温和地说道:“因为陛下打算将山月城送给卿相院长。” 西门与竹溪有些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西门才轻声说道:“所以陛下确实做了对不起悬薜院的事?” 柳青河敛去了笑意,惆怅地叹息了一声。 “千真万确。” 二人沉默的站了很久,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向着山火之外的人间而去。 ...... 随着柳青河的突然出现,这样一场短暂却也不无惨烈的战争,终于落下了尾声。 那些叛军与悬薜院修士停在了山月城以南,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些在这里固守了许久的剑修们缓缓的离开这座山中之城。 刘春风与方知秋已经来到了卿相身旁,刘春风沉默地站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们还要继续往北而去吗?” 卿相握着酒壶,小口地喝着酒,平静地说道:“你觉得我们还能往前吗?” 刘春风虽然知道柳青河大概率不会出手,只是终究还是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对于他们这些悬薜院先生而言,大概确实也没有脸面再去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东西来。 方知秋这个风物院先生倒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在短暂的明亮之后,又向着暮色里坠陨下去的人间青山。 “今晚月色应该不错。” 方知秋这样一句话很是突然。 只是当卿相与刘春风抬起头来,看见了东面的那一轮轮廓已经很是鲜明的白月的时候,却也觉得理所当然。 七月中旬的山月城,当然是可以看见极为皎洁的月色的。 “但让人遗憾的是,这样的月色之下,我们却做了一些并不美好,也毫无用处的事情。” 方知秋继续说道,抬手握住了腰间的那一截指骨,长长的叹息着。 卿相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遗憾当然是不可避免的,就像青师当年,一直想要在黄粱考取功名,却无果而终一般。” 三人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暮色里走来的天狱之主。 一直过了许久,卿相才轻声说道:“你们走吧。” 刘春风沉默少许,缓缓说道:“都走到这里了,还走什么?哪怕我们真的从这个故事里苟活了下来,世人也不会夸赞我们迷途知返。” 卿相平静地说道:“要看月色,自然各看各的,我喜欢独自饮酒。” 刘春风此时倒是明白了卿相的意思,看着那个正在向着这里而来的柳青河,没有再说什么,与方知秋在长街之上缓缓而去。 柳青河穿过了那些街巷走上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只剩下了卿相一人,还有半壶酒。 这个天狱之主很是唏嘘地在那处街头停了下来,而后回头看着西面的落日,与一片残红的人间。 “陛下虽然一直没有提及与青悬薜臂骨有关的东西.....” 这个天狱之主开门见山地说着。 “但是你应该也知道,像陛下这样的人,闭口不谈,自然也是代表了一种愧疚。” 卿相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柳青河说道:“然后呢?”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所以陛下决定将山月城,包括这些青山,全部送给你,” 卿相长久地看着柳青河,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从岭南至流云山脉之间的一切?” 柳青河轻声说道:“从岭南至流云山脉之间的一切。但是.....” 这个槐都大猿平静地说道:“但是青悬薜的臂骨,他不可能还给悬薜院。你应该很清楚,那样一个东西,可以给世人带来什么。” 卿相当然很清楚。 那样一个千年前的天命之人,能够让青衣之剑自行认主,让大道原本甘心去被垫桌脚,哪怕已经死去千年,依旧可以有着极大的用处。 譬如方知秋手里的指骨。 卿相冷笑一声,说道:“倘若是在故事的一开始,陛下便愿意这样做,人间又何至于此?”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陛下不是你我,世人都知道,卿相是个闲人,柳青河是个闲人,但陛下不是闲人,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你有诉求,完全可以一纸文书送往槐都,而不是将整个南方,陷入血与火之中。” 这个天狱之主很是遗憾地看着面前的书生。 “你看,事情走到了这里,谁来了,都没有办法扭转了。” 卿相深深地看着柳青河,目光落向人间北方,可惜哪怕是卿相,也没有能够看见在那些北方的青山之中,看见什么大军的痕迹。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槐都来了数十万兵甲,只是大概现在依旧在东海与流云剑宗的剑道之线上。” 或许是担心这个白衣卿相不能理解。柳青河又追加了一句。 “他们不是为了山月城的事来的,所以走得慢了一些。” 卿相沉默了很久,看着柳青河缓缓说道:“所以槐都来了什么?” 柳青河很是唏嘘地站在那里,看向人间,轻声说道:“大羿之弓,十三架大羿之弓和十三个锚点机括师。” 槐都大猿回头看着白衣书生。 “陛下决定用山月城,为你卿相和悬薜院陪葬。” 这大概便是大羿之弓开路的事,开的不是通往山月城的路,而是通往大泽彼岸的路。 第一百九十九章 把酒祝东风 山月的傍晚大概也是残破的,烟云蔼蔼,暮光四垂。 有一轮像是世人的脸色一般惨淡的白月在东面的天空里若隐若现。 卿相低着头在街头那些映照着霞光的石板上四处张望着。 柳青河有些好奇的看着他,问道:“你在做什么?” 卿相将手里那个空空的酒壶丢在了一旁,一面找寻着一面说道:“你也知道我卿相一刻都离不开酒,一个酒鬼满地张望,当然是找酒喝了。” 柳青河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卿相很是叹惋的说道:“我没有想到你们会来的这么快。” 柳青河只是微微笑着站在那里,看着书生在黄昏街头佝偻着腰的背影,缓缓说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卿相平静地说道:“真不知。” 柳青河倒也没有说什么,目光在长街上扫视了一周,而后停在了某处,那里有一壶打翻的酒。 “那里。” 柳青河伸手指向了那个方向。 卿相转头看了过去,而后缓缓走过去,将它捡了起来,可惜这一壶酒因为打翻在地,倾倒了不少,卿相颇有些惋惜地看着壶壁上的那些酒水,只不过终究也是没有做出舔一舔那些酒水的举止来——倘若柳青河没有在这里的话,他大概会这么干。 只是人前总要留些体面。 书生袜子破洞的时候,在外从来不会脱鞋子,宁愿说自己脚臭。 书生带着那一壶酒回到了街头,与柳青河一同站在那里,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坐了下来,死到临头了,还站着装什么风流? 卿相盘起了腿,抱着那个酒壶大口地喝着,而后抬头看向了天穹之上,那一剑走过的痕迹依旧,暮天四垂,然而剑痕过处,却是有如高山垂流一般清澈。 “这一剑......” 卿相眯着眼睛看着那里,轻声说道。 柳青河很是平静地说道:“磨剑崖剑意。” 卿相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而后转过头来,长久的看着这个在槐都扫着梨院落花的男人。 一直过了很久,白衣书生才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山月城街巷。 那些山火依旧在持续着,只是随着那些剑光的落幕,山火的势头已经远远没有先前那般旺盛了,正在暮色里摇曳着,就像一些入秋的叶子一样。 卿相一直看了很久,才缓缓说道:“看来你当初也练过很久穿花的剑。” 这个书生大概是想起了当初在院里看见的某个练剑的少年。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不算太久,两百年。” 活了千年的大妖轻声笑了笑,说道:“确实不算太久。” 柳青河听着这种笑声,倒是回头看了卿相一眼,而后转回头去,站在那里淡淡的说道:“看来你猜到了一些东西。” 卿相惆怅地说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长街之上沉寂了下来。 柳青河看着那些三三两两停留在街巷之中的悬薜院的先生们,看了很久,缓缓说道:“他们都要死了,所以当初你将他们从南方带过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卿相平静的说道:“这样让人痛苦的东西,狱主大人又何必多问?既然已经要死了,不如给我多留一些平静的时间。” 柳青河轻声笑了笑,说道:“喝了一辈子酒,都喝出了酒疸——讲句实在话,一个千年大妖,一身妖力道韵如此浩荡,却让自己的肝脏不堪重负生了疾病,我确实无法想象你这一辈子到底喝了多少酒。难道这样,还不足以让你平静一些?” 卿相静静地看着人间。 “狱主大人喝酒吗?” 柳青河轻声笑道:“某平生不好饮酒,只好煮酒。” 卿相倒是没来由地哼了一声,说道:“哪有煮酒的人滴酒不沾的?” 柳青河只是笑着。 “世人没看见,他们自然便没有证据。” 卿相没有再说什么,坐那里安静地喝着自己的酒。 人间暮色渐渐从天穹之上褪去,只有那一道剑痕依旧,很难想象这是这样一个总是微笑着的天狱之主随意地抛向天空的一剑。 所以神河能够安心的离开槐都,大概不是没有道理的。 山月一轮,正在缓缓自东面升向高处。 卿相四处眺望着人间,轻声说道:“那十三个锚点机括师现而今在哪里?”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这便不能告诉院长了,毕竟他们只是世人而已。” 卿相沉默少许,轻声说道:“莫非狱主大人以为我还抱有什么活下去的希望?” 柳青河看着山城之中的众人,平静地说道:“院长或许不为自己谋生,但未必不想为他们谋生。” 卿相沉默很久,抬手将那个酒壶举了起来。 举在昏沉的暮色里,像是一个黝黑的,边缘也带着红芒的果子。 有道文开始从这个书生的白衣之下流转而出,书生手中的酒壶骤然碎裂,露出了其下那一只不知何时掐住了道诀的手。 略有些浑浊的山城之酒在暮色之下飞溅而去。 柳青河平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些酒水打落在了自己身上,化作了一条条闪烁着金光的锁链,轻声说道:“我不想动手,卿相。” 卿相掐住道诀,坐在那里,轻声说道:“我可以为人间的故事陪葬,但是悬薜院千年积蓄,我不想看着他们真的便尽数葬送在这里。” “不想看着他们葬送,又何必多此一举?” 白衣书生神色怅然地坐在那里,看着漫天夕照之流,掐诀之手骤然下沉,天地之间似有道音响起,如同某些磬锣合拢之声一般。 “因为我卿相,知道错了。” 书生迟来的悔意,在那一句话语之中砸落人间。 随之一同落下的,是某些古韵悠长的道文。 以这样一个书生为原点,无数道文一如水波一样,落向整个青山人间。 城中所有人都是茫然地看向天穹,不知道在这片山城之中发生了什么。 柳青河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那些扩散向人间的道术波纹,轻声说道:“你找不到他们的。” 卿相默然的看着一直扩散百里,都未曾有着什么波动的那些道术波纹,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为什么?” 柳青河平静地从黑袍袖口里伸出手来,并指如剑,自衣袍之上那些有如锁链一般的道文之上垂直滑落,那些金光道文无比迅速地消融而去,弥散在了天地之间。 这个天狱之主切开了卿相的那些束缚,而后平静地抬手指向了人间天穹。 “因为他们不在人间。” 随着这样一句话落下,卿相便好似听见了一声极为清脆的机括之声,自高天之上垂落下来。 这个书生怔怔地抬头,看向那些暮光四垂的天穹,一些都在昏暗下去,然而有着某些很是明亮的东西,正在缓缓落下,自柳青河先前送出那一剑,从而导致整个人间天穹,长久的留着的那一道剑意辙痕之中坠落下来。 那像是一道极为皎洁的月色,也像是某个天上之人失手坠落的一柄仙剑。 带着极为浩然的白芒自高天之上坠落下来,只是倏然之间,便已经落向了这样一座山中之城。 便在卿相身前。 这个白衣大妖,至此终于看清了那样一个东西的模样。 不是剑。 而是一支极为精巧的羽箭。 箭头已经钉在了长街石板之中,而尾羽正在那里微微颤鸣着,有着一种极为浩然令人惊叹的力量自其中扩散开来,瞬息之间,便覆盖了方圆十里之地。 卿相沉默的看着那一支白羽之箭,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这便是大羿之弓的箭?” 柳青河平静地摇摇头,轻声说道:“这只是一个锚点。” 随着这样一句话落下,一阵极为迅速的机括声自箭杆之上嗡鸣着传递开来,羽箭的尾羽骤然开裂,一股浩荡的力量将附近的一些都推涌而去,而后整支箭都裂解开来,一股极为精纯的白色气流自其中喷涌而出,化作一道直入天穹的白色光柱。 那个天狱之主微微笑着看着那支羽箭消失的地方。 “就是这样的,他已经定下了第一个锚点。” 卿相沉默着站起身来,低头长久地看着那些像是在散发着某种讯号一般的白色气流,而后抬头向着天穹之上看去,将夜的穹壁倒覆在青山之外,这样一片战火骤然止息的人间,在暮夜交际时分显得无比安宁,只是那样一道破云而去的白色光柱,显然正在预示着某些东西即将坠落下来。 卿相看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假如我是一个剑修,在看见这些极度危险的白色气流的时候,大可以化作剑光远遁而去。大羿之弓,未免有些过于缓慢,甚至不如那些巫鬼道之人的颂唱来的迅速一些。” 柳青河抬起头来,看向山城人间,确实如同卿相所说,这片破裂的青山之城中,已经有着不少的剑光重新浮现在人间之上,犹疑不定的观望着这样一处极为古怪的白色光柱所在。 “这是人间第一次看见大羿之弓,但这也是槐都第一次将大羿之弓送往人间。” 柳青河很是平静地说着。 “有许多东西,需要一点点地去确认,等到熟练了,自然便不需要这般繁琐了。” 这个天狱之主抬手伸向人间,有柄无主之剑被吸纳而来,落入了他手中。 卿相静静地看着柳青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柳青河当然不做什么,只是反握长剑横于身前,抬手缓缓拂过剑身,而后抬手便将它送离了这一处。 二人静静的看着那一道远去的剑光。 “剑修能走很远,但大羿之弓只会比他们走得更远。” 卿相默默的站在那里,虽然对于眼前的诸多事物有着许多不解,只是那一身道韵依旧未曾散去。 随着二人的俯瞰之剑,天穹之上,却是有着第二道白芒垂落人间,这一次落在了山月城正北方向,一如先前卿相所见那般,再度有第二道白色光柱直冲云霄而去。 卿相静静地看着那些只是落在了山月城中的锚点,沉默少许,缓缓说道:“但大羿之弓想来无法随意地落向人间。” 柳青河微微一笑,负手立于长街尽头,说道:“是的,确实是这样的,在这天底下,越是强大的东西,越是需要沉思熟虑。丛刃的那句话当然是对的,越高越不自由,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陛下亦是在摘星楼上想了很久,才决定第一次将大羿之弓射向人间。所以倘若你们真的选择身化剑光,或者驾驭道风,或者驱使巫痕,离开了山月城,大羿之弓确实不会再落下。” 卿相长久地站在那里,似乎从柳青河的这些话里,听见了某些言外之意。 于是那一道先前被送往遥远人间的那一剑,在倏忽之间,便掠破残余的暮光,重新回到了这一处长街,便插落在了二人身前,轻鸣不止。 “但我手里的剑,就会落下了,我不想动手,卿相。” 这样一句很是平静的话语,便这样云淡风轻地落在这片青山人间之中。 那个白衣书生长久地站在那里,在这短短的沉默之间,却是再次有着数道白芒落向人间,将这样一处山中之城困缚在了其中。 十三架大羿之弓,已经有九个锚点落在了山月城中,便以卿相所在之处为中心,将整个山城四面八方都环绕了起来。 那些暮夜之时无比明亮的光柱,有着灿然的白光正在缓缓流溢着,将这样一处山中之城遍地点亮。 卿相叹息了一声,看着那些似乎尘埃落定的故事,轻声说道:“我倒是突然想起了当初太一春祭之时,那些神柱屹立在假都之外的画面。” 柳青河平静的说道:“大道都会退出历史舞台,更何况那些更久远的神鬼的故事?你悬薜院这千年来,同样是在进行着诸多研究,自然也很清楚,世人的力量,远胜过人间一切。踏海登天之事,天上人做得,世人同样做得。” 这个天狱之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倒是神色肃穆的看向了那个白衣书生。 “还记得决离之事吗?” 卿相挑了挑眉,平静地说道:“当年复古流剑道的最后一舞?” 一千多年前,剑意之道初生,复古流剑道,便是在那样一个决离剑客与磨剑崖青莲的一战之中落下帷幕。自此剑宗兴盛,颠覆了道门的主宰地位。 柳青河抬头看向天穹,缓缓说道:“眼下之事,也许在千年之后,也将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节点。” 卿相很是唏嘘的站在那里,轻声说道:“但我可不是那样一个复古流剑道的集大成者,卿相何德何能,来承担着拉开千年大幕之序章的责任?” “时也命也运也,天下无不可之事。” 柳青河平静地说着,看着那最后一个锚点落向这片人间。 当那样一道光柱随着最后一抹暮光的消失,骤然绽放在夜色之下的时候,这个槐都大猿亦是转过了身去,平静地向着远方而去。 书生的白衣在夜风里猎猎而动,无数道文亦是开始不断的落向人间。 “它叫什么名字?” 书生回头轻声问着那样一个即将离开这里的槐都大猿。 柳青河的脚步微微顿了顿,抬头看向那片天穹,人间夜色之中,似乎有着某些极为凌厉的东西落向人间。 如同高天垂落之剑一般。 但那不是剑。 也不是箭。 “东风。”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它的名字叫东风。” 这样一个名字,也许会让某些人想起人间剑宗极为擅长的,红中之剑。 但这样一个名字,大概与麻将没有关系。 卿相并没有去想这样一个名字究竟与什么有关系,这样一个书生同样看见了那样好似高天之剑垂落一般的东西。 那是一个形制极为古怪的存在。 但总体而言,大概还是更趋向于箭形的。 柳青河回头看着那个正在抬头仰望天空的白衣书生。 望剑碎冠,也许也可以是往箭碎冠。 于是在十三架大羿之弓射出的浩大风声之中,这个千年大妖的书生之冠砸落在了长街之上。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书生到了最后,反倒是笑了起来,鞠捧着某些散落在人间的酒水,送到唇边一饮而尽,轻声颂念着某首人间诗词。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啊,卿相呵卿相,知与谁同?” 书生叹息着摇着头,垂下头来,闭上眼睛,而后一切笑意与叹息尽数敛去。重新抬手竖在身前,掐住了某个极为古老的道诀。 也许柳青河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今天下三观,尽皆后来之人,也只有他卿相,是人间少有的,通晓古道之术的存在。 以千年书生之事,承继今古。 当然未尝不可。 浩荡的道风自青山有月之城中吹起,万千道文升向人间天穹,却好似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这个白衣书生立于青山之城中,身周金光道文流溢,带着古老的道韵,整个人圣若天人。 十三架大羿之弓的齐射,在倏忽之间,便已经自高天之上而来。 然而便在这最关键的一刻,这个书生突然听见了一个很是稚嫩的声音。 “那是什么?” 卿相无比震惊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那一条山月长街。 街头有个满脸泥泞的孩童,正惶恐地站在灯火阑珊处,抬头看着这样一片即将毁灭的人间。 于是在名为东风的大羿之箭落下的那一刹那。 书生垂落了一滴泪水。 第两百章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 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没有谁见过\/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 但我还是举手敲门\/带来的象形文字\/洒落一地 岁月呵岁月。 ...... 人间第一次听见这样浩瀚的声响。 从世人的眼睛里,从世人的双手之中。 当那些浩荡光芒在那样一座山月之城中升起,连天心满月都寥落下来的时候,跪伏在岭南之中,诚恳地挖着坟墓的小少年怔怔地抬起头来,看向了北面的人间。 那里发生了什么? 有股极强的音浪穿过了整片人间,陆小二不得不停止了挖掘的动作,将手里的溪午剑死死的钉在了某处山石之中,这才让自己在那样的大风之中稳住了身形,没有被吹落山崖去。 那些大风与音浪长久地持续着,人间好像变成了一片海,于是大浪滔天,冲刷着一切。 小少年艰难地抱着剑,眯着眼睛,企图越过青山,看向那样一处山中之城。 只可惜岭南群峰绵延,在某处山头挖着坟墓的小少年什么也看不到。 只能感觉到人间的一切都寂静了下来。 人间第一次听见这样浩瀚的声响,从世人的眼睛里,从世人的双手中,唯独没有从世人的耳朵里。 在那一刻,整个岭南与流云剑宗的青山之中,没有人可以听得见任何声音。 一切都是喑哑的,沉默的,世人失去了听见一切声响的能力,只是惶恐的,慌乱的,如同那样一个山间的小少年一样,茫然地看向山月之城。 天心月圆。 人间华满。 那样的声响,一直在人间持续了一刻钟,才终于缓缓平息下来。 陆小二依旧握着那样一柄剑,长久地跪伏在山岭之中,小少年的耳朵里,依旧长久地残留着那样一种嗡鸣的声音,似乎有着一些液体正沿着耳廓流淌下来,陆小二松开了一只手,摸向了自己的侧脸,那里湿哒哒黏糊糊的,送到了月光下一眼看去,却是一片殷红之色。 陆小二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血色,沉默了很久,将他们在衣袍之上擦拭干净,而后跪伏下来,继续挖掘着那样一个坟墓。 直到那个坟墓挖好,某个剑修的尸骨掩埋进去。 陆小二才将剑送回了鞘中,站起身子来,背着剑,翻越山岭,向着岭北那边而去。 他不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有着这样惊人的动静。 那一刻,他甚至有种重新回到了东海,面对着那样两个三剑在天上决战之时的感觉。 今日黄昏的时候,似乎有柄剑从天穹之上穿梭而去,落向了南衣城中。 这自然而然地让陆小二想到了那样一个曾经在东海见过一面的陛下。 毕竟陛下的灵台剑,曾经便在南衣城之下。 那样的惊悸让小少年一刻也没有停留,穿梭在人间山头之上,一路向着岭北的方向而去。 只是当小少年出现在了凤栖岭以北的某处高山之上的时候,却是无比骇然地停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人间。 那样一座山中之城,已经不见了踪影。 原地只剩下了一个幽邃的大坑。 不止如此,凤栖岭往北的那些青山,都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样一座曾经满是剑修的群山,终于第一次,可以这样清晰的看见遥远之外的那些云雾之山。 也许千百年后,世人不会再记得这里曾经是一片高山耸起之地。 人间多了一片新的大泽。 于是这样一个地方,便真的从山月不知心中事,变成了水风空落眼前花。 陆小二背负着剑,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是剑,为何留下的会是深坑,而不是像丛冉剑渊一般的地方? 那些山又去了哪里? 对于这样一个岭南小剑修而言,这样一处极为突然的改变,无疑有着太多的谜团。 小少年怔怔地看着那里,却是露出了一丝极为惊诧的神色,原来在那样一处幽邃的深坑之中,却有着一处有如断崖一般的存在,正在静静地立于月色之下。 可惜那里实在太远,陆小二并不能看清,那里究竟是什么。 只是他看见了夜色里,好像有着一只大猿自远方而来,落向了那样一处幽谷断崖之上。 那又是谁? ...... 柳青河缓缓落在了那处仅存的长街之上,这样一处山中之城的一切,都已经化作了齑粉,随风而去,洒落人间。 然而这样一条长街,却硬生生地在那样一个书生的庇佑之下,却好似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柳青河静静地看着脚下的石板,弯下腰去,伸手扣在了石板边缘,然而没有等到这个天狱之主用力,所触及到的那些石板便变成了尘沙一般的存在。 在这样一个有如青山黑崖一般的身影之后,却是有些窸窣的声音传来。 柳青河沉默了许久,站起身来,转回头去,静静地看着那一截满是血色的躯体。 今年花也许确实红过去年的花。 书生的也很是惊喜的不用去担心自己的酒疸了。 因为他的胸腔之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肝脏都没了,还怕什么酒疸呢? 这个笑话也许并不好笑。 所以柳青河也没有笑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只剩下了半截的卿相,在街头爬行着。 “十三架大羿之弓,卿相,你确实比世人想象的还要强一些。” 这个白衣书生并未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事实上,他的眼睛也已经没有了,五官扭曲,像是在某种高温之下融化了一般,唯有不远处的那一块青红之玉,依旧保存着原本的模样,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 那个扭曲的书生挣扎着,似乎是要去往长街的某个方向。 柳青河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长街尽头。 那里什么也没有。 尽管这样一个书生,最后尝试将这样一处长街庇佑下来。 只是人间不如意之事,往往十有八九。 柳青河静静的看着那里很久,什么也没有说,走过去,俯身捡起了那枚悬薜玉,转身离开了这里。 ...... 伞下少年很是惊诧地回头看向了人间南方。 这里离那样一片广海,并没有多少的路程了。 是以三人在入夜时候,便在某处溪流旁停了下来,打算休憩一夜,第二日再赶路。 只是正当尤春山眼巴巴地看着清溪,想要从里面找一条鱼出来的时候,坐在溪畔的少年师叔却好像受惊一般,骤然抬头看向了南方。 尤春山与余朝云都是下意识的跟着少年的目光看去。 天穹之上,有着数道极为耀眼的光芒正在夜色里划破长空而去。 尤春山惊诧地叫了一声,差点从轮椅上掉了下来,伸手指着那里,仔细地数着。 “我操!一二三....十二十三。好家伙,人间还藏了十三个剑仙?他们要去做什么?” 那样的灿烂的白色焰尾,或许让这个东海年轻人下意识的想到了在天工司那座崖上见到的许多仙气。 少年或许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当他循着那些轨迹而去,发现那样一些白芒的起点,似乎是在槐都方向的时候,却是好像明白了什么,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是剑仙。” 尤春山疑惑的看着南岛,问道:“不是剑仙,那是什么?” 少年撑着伞,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那些拖着白色焰尾的东西尽数消失在了夜穹之中,人间云雾拨散还复来。 南岛低下头来,平静地看着身前的那一条清溪,平静地说道:“是大玩意。” 当初在天工司的时候,少年看着某柄将妖府大妖钉在石壁之上的剑的时候,以为那便是大羿之弓,只是当时的宋应新,很是平静地说着,那只是一些小玩意而已。 大概眼下的,才是真正的大玩意。 少年已经低下了头来,只是大概心绪远比抬头之时更加汹涌。 那应该便是落在山月城那边的东西。 少年心绪有些混乱,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什么也没有再想。 只是一旁的那个青天道少女倒是很是好奇的问道:“这样的大玩意,难道是天上人的手段?” 少年不知为何,在听到了这样一句话的时候,却是长久地愣在了那里,一直过了很久,少年才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那片天穹,轻声说道:“那不是天上人的手段,天上人的手段,比它更高更凌厉,但......” 少年无比叹惋的说着。 “但天上人,当年也曾经是此间人。” 所以。 踏海登天,世人自然可往。 ...... 陆小三记得自从乐朝天算天失败之后,便一直有些郁郁寡欢,食欲也不是很好,有时候一只烤鸭都吃不完,上次便是这样,陆小三兴致勃勃的要了钱,跑去买了几只烤鸭回来,分明说好了一人一只,只是吃到了一半,这个师叔便意兴阑珊地将剩下的半只烤鸭丢给了草为萤。 陆小三发誓,他绝对不是因为乐朝天宁愿把那半只丢给草为萤也不丢给自己而觉得愤懑。 他真的只是觉得师叔这样浪费粮食,是很可耻的行为。 草为萤一只小土狗而已,哪里吃的完一只半的烤鸭? 小少年当时惆怅地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放弃了狗口夺食的想法。 只是今日,不知道为什么,乐朝天却好像很是高兴的样子,很是阔气地给了小少年一袋钱,让他去附近的镇子里买些吃的回来。 陆小三虽然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屁颠屁颠地跑去了镇子里,买了一大堆烤鸡烤鸭之类的东西跑了回来。 回来的时候,便发现乐朝天取出了许久没有用过的琴,端坐在溪畔,正在那里微微笑着拨弹着曲子。 松果便趴在一旁,很是好奇地听着。 “师叔你又在弹什么曲子?” 乐朝天并未回答,只是认真地在那里弹着。 倒是一旁的松果,很是小声的说道:“好像是什么水调歌头。” 陆小三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水调歌头他熟啊,以前在山里的时候,乐朝天便弹过一些,诸如什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什么一诺比金重,一笑比河清。 只是凑过去听着乐朝天弹着的那些曲子的时候,小少年却是一头雾水,怎么这一首自己没听过? 一直听到了神女句,陆小三才很是惊讶地看着乐朝天,不解地说道:“师叔怎么又想到了神女了?你不会偷偷喜欢那一个黄粱的神女大人吧。” 听着陆小三的胡言乱语,乐朝天倒也没有生气,微微一笑。 “神女大人当然是可以喜欢的,当初给你们弹的那样一曲神女赋,不就是古楚公子子渊写的,关于楚王与神女的故事吗?但这倒不是喜不喜欢神女的事。” 小少年很是不解地问道:“那是什么?” 乐朝天低头轻拨着膝头之琴,轻声说道:“只是替神女大人觉得遗憾而已。” 小少年有些不解地问道:“遗憾什么?” 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遗憾她不能见此后人间。” 小少年与小松鼠大概并不能理解这个道人师叔在说着一些什么。 乐朝天满是感叹地拨弹着膝头之琴,最后用力的挑出了一个上挑的尾音。 “俱往矣.....” 这个道人感慨地说着这样三个字,而后很是干脆地将手里的琴推入了溪中,任由它像是一截烂木头一样逐流而去。 陆小三很是惊诧地看着这一幕,不是很能明白乐朝天这是要做什么,抱着那一包吃的,怔怔地站了许久,一直到古琴漂流而去,不知落往何方,才回过神来,看着乐朝天问道:“师叔不弹琴了?” 乐朝天站起身,负手立于溪畔,轻声说道:“不弹了。” 陆小三皱眉问道:“为什么?” 乐朝天很是唏嘘地说道:“虽然说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只是当你听过一些很好很好的高山流水之音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再弹下去,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了。” 陆小三满是不解的站在那里,甚至觉得乐朝天是太久没吃好吃的,饿疯了,于是小少年向着溪流的下方张望着,想着要不要帮师叔把琴捡回来,不然哪天他突然又后悔了怎么办? 只是小少年还在那里犹豫着的时候,便发现乐朝天伸手便从自己怀里的烤鸡上扯了一条大鸡腿,送到唇边很是豪爽地吃了一大口,而后像是一个愚蠢的热烈的少年一样,在溪畔举着烤鸡腿。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 陆小三直接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那玩意是我的!” “汪汪汪。” ......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 摩娑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有客骖麟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 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 少歌曰,神甚放,形则眠。 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 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 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娟娟。 ...... 顾文之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这个不知为何又开始叩碗而歌的老道人。 后者好像有些醉意,身形摇摇晃晃,但他分明没有喝酒,老道人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酒了,他只是喝了一碗汤药。 只是那样一种摇晃,又好像是在为那样一首曲子而沉醉一般。 一直过了许久,老道人才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那一句‘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缓缓停止了敲击的动作。 顾文之深深的看着老道人,轻声说道:“师父好像很喜欢这样一句。” 老道人咳嗽了两声,轻声笑了笑,看向顾文之说道:“你难道不喜欢吗?” 顾文之反复琢磨了两遍,很是叹惋地说道:“这样一句豪迈的词句,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只是大概不会有师父这般热烈的情感。” 顾文之却好像想起了什么,挑眉看着老道人说道:“莫非师父曾经见过那样一个天上人?” 老道人摇了摇头,站了起来,倚靠着一旁的枝桠,轻声说道:“当然没有,那样一个天上人的故事,是在千年前的事情,我们这样的百年世人,又如何得见呢?” 顾文之有些不解的看着自家师父,大概确实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又突然说起了这些事情。 老道人倚在那棵人间小枝旁,抬头看着一天明月,轻声说道:“你觉得当年白风雨的故事如何?” 顾文之认真地想了想,说道:“精神可嘉,但走得太急了。” 这个人间的故事,大概确实不是非黑即白的。 老道人笑了笑,说道:“是的。你知道吗?其实当初在青天道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拒绝了走那样一条路,包括乐朝天,谢朝雨。只是一些当下与理想之间的矛盾,让这样一个故事激化了。有人心灰意冷,有人怒而破门。但你看来看去,他们那一代人,真的便放弃了那些想法了吗?” 那一代人,自然便是指谢朝雨与乐朝天那些人,而非李石与张小鱼这些年轻一代的人。 顾文之好像明白了什么,抬头与老道人一同看着天上明月,轻声念着。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 原来这样一句辞句,从来都不是说的某个天上人。 老道人轻声说道:“鹿鸣有一句佛门谒语,叫做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所以我们也可以这样说......” 天上人,是人间人。 第三卷,天上人。 完。 第一章 人间的第三朵花 女人的男人突然便倒下去了。 因为已经有了身孕的原因,女人便很少出门了,于是便将许多琐碎的小事一并交给了自家男人。 那是在入秋后不久的一天。 男人出门前还在低声细语地问着她,今天想吃些什么,她捧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坐在院子里想了想,说要不吃萝卜炖排骨吧。 一刻钟后,男人便被街坊邻居抬回来了。 院门被急促地敲着,女人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跑过来打开门,看见满身血污地躺在院门前被许多人围着的男人的时候,女人一直愣了很久,心想他们怎么抬了个这样的人来自己家里? 只是当她看见男人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菜篮子子的时候,整个人瞬间便晕了过去。 等女人再次醒来的时候,便已经是在房间里了,巷子里隔壁院子的李婶便在床边坐着,神色忧愁地看着自己,看见自己睁开了眼睛,又很快带上了一些很是勉强的笑意。 “你醒了?” 女人点了点头,又呆呆地躺在那里,一下子有些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李婶在那里带了些悔意,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们当时也是被吓到了,忘记了你已经有身孕这件事了,只顾着匆匆把他带回来.....” “.....大夫已经来了,万幸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没事,也得亏我家男人眼疾手快,跑过来把你扶住了,不然......” “......唉......你说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呢......” 女人神思有些恍惚,分明李婶说得并不快,只是偏偏有些东西她却好像听不见了一样。 房间里传来了一些香气,像是萝卜炖排骨的味道,萝卜大概已经炖得烂熟,与排骨的味道混在一起,很是香甜。 女人的心思被分散了一些,只是很快又茫然了起来——只顾着匆匆把他带回来。是把谁带回来? 脑海里闪过了一些色调鲜红的画面。 女人下意识的想到了尤春山,听说他去了东海天涯剑宗,难道是和人在天上打架,被人打下来了? 但是自己怎么又突然会在房间里醒过来呢? 女人缓缓挪着身子坐了起来,坐在那里安静地想着。 她以前和尤春山是青梅竹马的事,其实巷子里的人都是知道的,自家男人也知道的。 上次尤春山他们突然出现在巷子里,和她说了一些话的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毕竟二人便光明正大的在巷子里,说着天上的人,说着天上的事。 这件事她甚至还和自家男人说了,在有了身孕之后,有时候心情不好了,她还会说着什么早知道当初我就和尤春山走了之类的话来撒着气。 女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想着许多东西,全然没有听见李婶说的那些东西一样。 一直过了许久,女人才抬眼看向坐在床边的妇人,微微笑着说道:“李婶,你出去看看那些排骨是不是炖得太烂了?” 李婶止住了话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女人,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好。” 直到这个邻家的妇人从房间里离开了,女人才终于低着头,不住地抽泣了起来。 哪有什么突然便听不见的事呢? 哪有什么突然便想不起来的事呢? ...... 男人是在出门买菜的时候,被一道穿梭人间而去的剑光弄成这样的。 那道剑光飞得很高,高到哪怕把一万个世人叠起来,都不一定能够够得着。 只是就像当初在东海,丛刃和神河一战之时那样,哪怕剑修的手再稳,剑修的眼神再好,终归会有些剑意失控,逸散向人间,于是自高天之上垂落,就像一片蕉叶一样,穿过了世人的身体。 男人的手当时便断在了哪里,耳朵也被削去了一只,但更为严重的是,那些剑意残留了一些,便在男人身体里,哪怕清角城里最好的大夫来了,那些残留在体内的剑意,也是很难化解的。 清角城里有些东海剑修,只是大概境界都不是很高,巷子里的人们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厉害一些的。 只是那人看了之后,却也是有些愁眉不展,那一道残留的剑意很显然是人间崖主境的剑意,虽然只是溢流的一丝,但剑意层面的差距,却也是让他有些无可奈何。 名叫陈兰花的女人与那个摇着头离开的剑修说着多谢,待到他走远了,却也没有回到院子里去,只是站在院门口,扶着门,出神的看着那条巷子。 一直过了很久,李婶才挎着菜篮子从巷子外走了回来,很是关切地看着陈兰花,问道:“怎么样?那些用剑的人有办法吗?” 陈兰花回过神来,眼帘垂了下去,摇了摇头,说道:“他们也没有法子。” 事实上那个剑修在离开的时候,犹豫了很久,与陈兰花说了一段这样的话。 “这样的事情,我们是没有办法的,你家男人.....唉,这也只能说命里倒霉,人间肯定有能够救他的人,只是那些人,你又怎么找得到呢?而且整个东海,上境剑修都是惶惶不可终日,张小鱼一直在东海杀人,谁也不敢贸然走动在人间......” 剑修最后很是遗憾地看着陈兰花,又看着她那已经有了数月身孕的肚子。 “姑娘,要我来说的话,你还是好好的,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也算是给你男人留个后,你还年轻,以后,总还可以遇见一些愿意照顾你的男人的.....” 那个四十来岁的东海剑修确实算得上一个好人,不然也不会愿意来帮他们看看。 只是不是好人说的话,便可以让世人接受的。 陈兰花默默地扶着门,站在那里,看着正在叹着气的李婶,又看着那样一条巷子,一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但他说了,人间肯定有能够救他的人的。” 那个剑修说的那些话,大概女人只听见了这样一句。 李婶挎着菜篮子站在那里,看着陈兰花轻声说道:“但那样的人,肯定是很高很高的天上人物吧,这样的人,我们又哪里能够见得到呢?” 陈兰花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想去东海天涯剑宗看看。” 李婶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些惊讶地看着陈兰花,又看着她的肚子,过了许久才说道:“东海剑宗离清角城可是远得很。再说了,东海那么多剑宗,你又怎么知道那样一个什么天涯剑宗在哪里?虽然我们也知道那个叫做尤春山的年轻人是个好人,当初你们成亲的时候,他还特意过来给你们送了些礼物。但是你也知道,终究他已经是修行界的人了,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呢?你到时候去找了他,他偏偏不见你,你又能怎么办呢?你已经是带着身孕的人了,兰花,不说那些,哪怕是路上万一有个什么好歹......” 陈兰花扶着门,指甲很是用力的抠着门,嘴唇紧紧的抿着,眉眼低垂,神色哀戚。 “那我应该怎么办,李婶?” 李婶沉默了下来。 陈兰花同样什么也没有再说,默默地转过身去,回到了院子里。 ...... 身体上的伤,城里的大夫当然是可以治好的。 哪怕是断手断脚,大概依旧算不得什么很严重的事情。 只是就像那个剑修所说的那样,那些残留在体内的剑意,却是他们没有办法的事。 隔壁的李婶出门买菜的时候,往往也会帮忙带着一些回来,陈兰花倒也用不着出门,每日便在家里照料着自家男人,做着一些简单的事情。 只是男人的身体状况还是一日一日的差了下去。 毕竟他只是一个世人,这样长时间的昏迷不醒,哪怕陈兰花每日都会给他尽可能的喂一些食物下去,但终究还是很难扛得住许多东西。 巷子里的邻居们自然也已经尽力了,当初四处在城里奔走着找着剑修,找着大夫,又尽可能地筹了一些钱,免得陈兰花过得过于窘迫,毕竟汤药费,当初便已经花了不少。哪怕尤春山当初说着陈兰花因为自己没有钱,才和别人成了亲,但是男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只是相对于尤春山而言,小有一些积蓄而已。 八月初的时候,李婶买菜回来的时候,去敲着陈兰花家的院门,敲了许久,都没有开门,便有些慌张起来,用力推门,发现门拴住了,因为担心陈兰花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连忙挎着菜篮子跑回家去,叫来了自家男人,跑过来匆匆将门砸开,院子里空空如也,这更加加重了李婶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毕竟这些日子天气比较好,陈兰花有时候便会将男人搬出来晒晒太阳,有时候也会自己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是以在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时候,李婶心里霎时便是咯噔一声,连忙和自家男人匆匆向着房子里跑去。 然而不止是院子里,房子里也是空无一人,二人找遍了所有房间,也没有看见那个终日愁眉不展的陈兰花和他男人。 “坏了,怕不是投井了。” 李婶男人突然一拍脑袋,着急地向着院子里跑去,李婶也慌忙跟了上去。 院子里那口水井边落了一些叶子,并没有什么很是凌乱的痕迹,但二人不敢掉以轻心,还是趴在井口,张望了好一阵。 正当李婶男人犹豫着要不要下井看看的时候,院门口却是传来了一个很是惊诧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二人回过头去,便看见一个很是陌生的年轻人抱着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皱着眉头看着他们,见二人在那里发着愣,又很是警惕地说道:“你们在我家做什么,偷东西?” 李婶二人还在发着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年轻人已经很是利索地将东西放了下来,从院子里捡起了一根木柴,大有一言不合便动手的架势。 李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挥着手。 “等等等等,先别动手,你是谁?陈兰花呢?” 年轻人愣了愣,好像明白了什么,手里的那根木柴放下去了一些,看着李婶狐疑地问道:“你是说将院子卖给我的那个女人?” ...... 陈兰花将院子卖了。 李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事,但是年轻人拿出来了黑纸白字的契书的时候,二人才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 年轻人在了解了这些事情的缘由之后,倒也没有与李婶二人计较他们把院门砸坏了的事,反倒还告诉了他们,陈兰花当时卖了院子之后,还让自己帮忙去买了一辆牛车,说是要带着自家男人回自己的故乡看看。 李婶听到这里的时候,便已经明白了过来。 陈兰花的故乡在清角城外的某个小镇里。 只是他们却也清楚,那样一个小镇,早在今年三月的时候,便因为天上的人打架,毁在了那些剑意之中。再加上当初陈兰花说过尤春山的事,二人自然也便清楚了陈兰花去了哪里。 她大概最后,还是选择了前去剑崖那边的那处剑修之地看看。 事已至此,李婶二人也是没有办法了,只是不住的与年轻人道着歉,而后很是唏嘘地离开这个院子。 走到了巷子,李婶重新捡起了自己的菜篮子,里面还有一些帮陈兰花买的菜。 “我真傻,真的。” 李婶提着菜篮子看着这条巷子叹着气。 “前几天她突然说让我帮忙照料一下他男人,她要出去买点药的时候,我便应该猜到这些事情的。” 陈兰花在后来再也没有提过去找尤春山的事了,所以李婶也以为她却是已经放下了这种想法,打算安安分分的留在巷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说。 只是她没有想到,陈兰花其实一直都没有放弃过这些事。 男人与孩子,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呢? 李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东海在当年磨剑崖崛起之后,一度成为过人间最为繁华的地方。 人多了,自然路也会变得好走,不是刻意抄近道,从山脚下走的话,道路总是宽敞平坦的,那头牛也很是温顺,路上倒也没有什么大的颠簸,老牛饿了的时候,便停下来,在路边吃着一些草。 陈兰花在这个时候,也会从车上下来,搬下一口小锅,在路边煮着饭菜。 陈兰花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男人好像变成了一个从雪里长出来的人一样,因为他的面色确实过于惨白了,陈兰花一面想着这样的东西,一面又在车头坐了下来,端着碗里那些煮得很烂的菜汤,将男人的头枕到了自己的腿上,一点点地给他喂着吃的。 男人吃了一些菜汤的时候,脸色就会红润一些,这确实会让陈兰花心里稍稍安定一些,给男人喂了一些吃的之后,陈兰花才会在路边坐下来,一面吃着东西,一面看着那头暂时解开了,在路边吃着草的大黑牛。 事实上,哪怕在某个下午,这个女人很是坚定的做出了要去东海找寻那一丝希望的决定,只是当她真的变卖了院子,走出了清角城,向着人间南面而去的时候,她的心中依旧是惶恐的茫然的。 就像李婶所说的那样。 自己能不能够到那里呢? 自己能不能找到那个叫做天涯剑宗的地方呢? 尤春山还会不会念着过往的旧情呢? 一切当然都是未知的。 牛车上的男人发出了一些声响——最初的时候,陈兰花总是很惊喜的以为他要醒过来了。 只是后来才发现不是的。 体内存在着剑意的昏迷的男人,有时候就会像是一个挑食的孩子一样,会把陈兰花一点点喂进去的那些食物吐了出来,陈兰花只能叹息着将那些污秽擦干净,而后很是哀伤地看着男人发着呆。 人间入秋了,东海的平川草甸虽然很多,但是也不免有了一些枯萎的意味。 于是路边的那些芒草,也变得锋利起来。 老牛吃了没有多久,便没有再吃下去,慢悠悠的走了回来,停在了车前。 陈兰花匆匆帮自家男人收拾了脸上的污秽,又仔细确认了没有卡住喉咙,这才回到了路边,匆匆吃完了食物,将东西都收拾了一下,而后才继续坐着牛车,沿着那条大路,向着东海剑宗的方向而去。 东海确实曾经繁华过,只是大概在今年三月的故事之后,也变得寥落了下来。 陈兰花一路而去,有时候都会在路上看见一些镇子,从镇子里走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了许多被剑意斩塌了的房屋,还有行人寥寥无几的街道。 马蹄哒哒,牛蹄便要沉闷一些,车轱辘吱呀吱呀地碾过那些小镇的街道,向着另一头而去。 陈兰花在镇尾的时候,才终于听见了一些比较热闹的声音——镇北被剑意毁了,于是人去楼空,镇南倒还有些人。 陈兰花在某处卖着帽子的摊贩前停了下来,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给二人买一顶帽子。 毕竟现而今已经入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才能到剑崖那边,做一些防寒的措施总是必要的。 陈兰花在摊子前认真地挑着。 小镇里的人却是突然抬头看向了天空,而后许多人都是匆匆离开了这里。 陈兰花有些后知后觉的抬起头来,只见天穹之上,有着一道很是灿然很是高远的剑光倏然而去,在所有人的视界里,留下了一道久久未散的很是深刻的剑痕。 一剑破云,不知落向何方。 陈兰花低下头来,继续挑着帽子,心想着能够落向何方呢? 不过都是人间罢了。 第二章 这是上境之剑 尤春山第一次看见那样一轮白月之镜的时候,大概和当初某个岭南小少年的神情一模一样。 这样一个年轻人也许更兴奋一些。 甚至从轮椅上挪了下来,趴在船边用手扒拉着海水,恨不得现在便去到那样一座白花之岛上。 事实上,余朝云和南岛也没有好上多少。 三人尽管已经在天工司见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只是在茫茫大海之上,航行了这么久,突然便有一轮漂浮在海面的白月出现在了视野之中,无疑是极为震撼的事情。 那个青天道少女抱着剑匣怔怔的站在船头,看着那样一处由缺一门打造的海上明月,一直过了很久,才自顾自地轻声说着:“青天道当年到底失去了什么?” 青天道分崩离析,一分为三的故事,修行界自然并不陌生。 一如所有人所想的那样,哪怕余朝云自己便是青天道之人,也只是以为无非便是出走了一些上境修行者而已。 青天道这样的地方,大概并不会缺这些东西。 只是那样一个故事,对于青天道而言,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不止是《人世补录集》那样一本道圣的阐释之书,也包括诸多已经走在了天下前列的人间文明。 大概也只有南岛比较平静一些。 也许便是因为在离开槐都之前,宋应新曾经带着他前去参观了那样一处藏满了图纸的地方的原因。 少年只是撑着伞站在小船之上,带了些惊艳之色的看着那边。 有些事情当然是急不来的。 哪怕尤春山甚至用上了自己那并不充裕神海,小船依旧是用了很久,才终于靠近了那处白花浮岛。 这个东海年轻人很是支着脚跳上了小岛,余朝云很是无奈地看着尤春山的背影,帮他把轮椅从船上搬了下来。 只可惜尤春山确实过于兴奋了,像是一只亢奋的猴子一样,蹦蹦跳跳地便沿着那些白花小道向着深处蹦跶去了。 毕竟只有一条腿,只是很难维持平衡而已。 南岛撑着伞走下了船,想了想,还是在岛边找了一块石头,将小船绑在那里,而后才跟着二人的脚步,向着前方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这个少年的神色便变得古怪了起来,停了下来,狐疑地向着那些白花林的边缘看去。 岛边有些石头,其中有一块,很是高大平整。 当然,对于南岛而言,让他停下来的,当然不是那样一块石头。 而是石头上的那些字迹。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人间小剑仙,陆小三到此一游。 没人知道伞下少年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脑海里究竟闪过了那些情绪。 余朝云回过头来的时候,只看见那个少年师叔眼睛睁得极大,就像一条突然跃过天门,见到了仙人的蠢鱼一样。 “师叔?师叔?” 余朝云叫了南岛好几声,那个少年都好像没有听见一般,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块石头。 余朝云犹豫了一下,看着在前方蹦跶而去的尤春山,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而后松开轮椅,抱着剑匣向着南岛那边走去。 “唤来,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人间小剑仙......陆小三到此一游。剑仙!” 余朝云在看着那些石头上的字迹的时候,却也是露出了极为惊诧的神色,只是又觉得有些古怪。 “人间真的还有剑仙吗?不过陆小三这个名字,听着好像有些耳熟啊。” 南岛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像没有听见那个青天道少女的自言自语一般,只是缓缓向下看去。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后辈乐朝天,未见剑仙前辈风采,甚为遗憾,然神往,因留之。” “后辈?” 余朝云喃喃念叨着那样一句话。 “难道我们见到了几百年前,某个剑仙与他的追随者的足迹?下面是什么?” 余朝云继续向下看去。 “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吃一口月亮,是月亮不是月饼!但是可以是蛋黄酥的——松果留。” 青天道少女的眼睛渐渐睁得比南岛还大。 又是剑仙,又是吃月亮的,这很难让余朝云不去想着某些很是令人惊叹的东西。 她好像已经看见了那样一幅画面。 在数百年前,曾经有白衣剑仙月下仗剑而来,落于山石之畔,看着一天明月照得自己满怀冰雪,于是感叹高处不胜寒,信手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只是身旁的少年并没有这种想法,只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缓缓走上前去,轻声笑着,抬手轻抚着那样一块石碑。 “师叔小心!” 余朝云看见这一幕,下意识便想提醒师叔小心一些。 南岛转回头来,静静地看着余朝云。 青天道少女很是认真的说道:“我知道师叔你的天赋很高,境界很高,可是那万一真的是剑仙留下来的东西呢....” 只是余朝云说着说着,便怔怔地停了下来。 因为她看见了少年站在那些白月辉光之下,眸中一些很是晶莹的东西。 “师叔你这是.....” 余朝云有些不解的问道。 少年轻声笑着,眸中也许有着一些很是欣慰很是庆幸的神色,转回身去,看着那块石头,轻声说道:“他是我师侄。” 余朝云在一刻,却是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会觉得陆小三这个名字耳熟了。 她也许听过,也许没有听过,但是另一个叫做陆小二的少年,却是时常会被尤春山提起来。 那个不过知水境的少年,确实是南岛的师侄。 陆小二,陆小三,难道还有陆小四陆小五? “那乐朝天呢?” 余朝云不解的问道。 少年的手停在那样一句话之上,轻声说道:“他是我师弟。” “师叔的师侄与师弟,都是剑仙?” 余朝云依旧没有摆脱第一眼的那种印象,下意识地问道。 只是话才问出来,便觉得有些愚蠢了。 南岛缩回手来,很是温和地说道:“不是,陆小三只是一个岭南小剑修,乐朝天的剑也学得一塌糊涂,但他们都是一些很快乐的人。快乐朝天,快乐朝天。” 余朝云有些讶异地看着伞下的少年。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南岛用着这样的语气说着话。 南岛只是站在那里笑中带泪地看着,也许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变得很是温和很是柔软。 一直蹦跶着向前而去的尤春山至此也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跑了回来,看着在一块石头边站着的二人,大概很是不解。 “你们在做什么?” 余朝云回头看了一眼尤春山,想了想,伸手指向那块石头。 “我们好像看见了你师兄的师弟留下的东西了。” 这句话说得很是绕口,尤春山有些不明白,自己哪来的师兄,什么师兄的师弟? 只是当他看向石头的时候,却也愣了下来。 “陆小三?就是小二师兄说的那个经常犯贱,被他们师父按在膝头打得屁股肿的天高的小少年?” “......” 余朝云不得不承认,当尤春山这样说着的时候,那个想象里的月下剑仙的形象轰然崩塌了。 虽然南岛已经否认了,但是他也只是说着那是一个快乐的小少年,而不是犯贱的小少年。 南岛轻声笑着,说道:“确实是这样的,三师侄确实经常被打得哭爹喊娘。” 余朝云惆怅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师叔还是不要说了。” 果然再美美不过想象。 本以为能够一睹剑仙风采。 却原来只是一个调皮小少女的胡言乱语。 尤春山倒是神色古怪的看着那块石头,说道:“他们当初来过这里?” 南岛却也是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继续向下看去,在松果那一句想吃月亮之后,还有一句,相比于先前那些,笔迹要更为清晰一些,大概是后来写的。 也确实如此。 那一句正是——修月道士归何处,前度陆郎今又来。 也就是说,在后来,陆小三又来过一次这里。 可惜在这之后,便没有字迹了。 少年撑着伞,环绕着那一块石头,四处搜寻了许久,也没有看见别的字迹,少年大概有些不死心,又在附近的那些石头之中找了许久,可惜大概也只有这样一处石头上有着一些字迹。 余朝云有些不明白南岛在找着什么,一旁的尤春山却是突然明白了过来,扶着轮椅站在那里,深深的看着那个正在四处搜寻着的少年的身影,轻声说道:“师叔是想要,找一找你师姐他们的字迹吗?” 南岛停了下来,静静看着面前的某块空空如也的石头,轻声说道:“是的。” 那些字,固然是某些小少年既具有恶趣味的胡言乱语。 只是。 只是少年却很清楚,这里能够出现这些字迹,甚至还不止一次,那至少也是说明了,当初陆小三他们,也许是离开了岭南的。 余朝云也终于明白了过来,看着远处那些白花之林,林子里当然也有些横卧着的岛石。 这个青天道少女很是认真地说道:“我帮师叔去那边找找。” 这也许是一个不错的提议,毕竟少年一个人找,终究不如三个人一起找。 只是尤春山却是拉住了余朝云的道袍,将她扯了回来,却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 余朝云尚且没明白尤春山什么意思,便看见南岛已经撑着伞重新回到了那块有字的石头前,轻声说道:“不用了。” 余朝云有些不明不白。 南岛站在伞下,转过头去,目光柔和地看着那一片绵延而去的白花之林。 “就当师姐他们确实在那里面留下过字迹吧。” 少年轻声说着,重新看回了这块有字的石头。 “只是我们没有找到而已。” 尤春山很是诚恳地说道:“是的。” 余朝云倒是反应了过来,没有再说什么。 南岛静静地站在石碑前。 岭南的故事当然也没有过去很久。 所以少年当然记得,当初陆小三与乐朝天说过的一人两狗浪迹天下的事。 南岛并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撑着伞走回了那条白花小道上,向着前方走去。 “我们去缺一门吧,陆小三他们既然来过这里,也许缺一门的前辈,会知道他们的下落。” 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至少他们也许确实是在快乐地浪迹天涯。 尤春山重新坐回了轮椅上,经过这一茬,他的那些兴奋的情绪倒也消退了一些,看着那一处白花林后的白月之镜,倒是有些忐忑了起来。 余朝云也察觉到了尤春山的这种心思,一面推着轮椅向前而去,一面很是认真地轻声安慰道:“没事的....” 尤春山点了点头。 ...... 南岛确实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里看见谢春雪。 三人一路穿过白花林而去,在那些白花林道的尽头,便看见了一个很是熟悉的白衣女子,抱着那柄白雪之剑,笑吟吟的站在树下。 “许久不见了,南岛。” 伞下少年满是惊讶的停在那里。 “谢前辈?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春雪神色如常,只是微笑着说道:“湖里的鱼太难钓了,还是东海的好钓一些,所以便来了这边。” 这样一句话,大概并不能让少年相信。 一旁的尤春山与余朝云虽然不知道面前的白衣女子剑修是何来历,只是看着那一柄极不寻常的剑,却也明白这大概又是哪个人间大佬。 二人很是端正地行了一礼。 “见过前辈。” 与此同时,那些白花林后,却是有个很是匆忙的脚步声传来,一个模样很是年轻的道人从其后匆匆走了出来,大概还想端着一些神秘莫测的架子,匆匆在白花树下站定,竖掌身前。 “贫道在此等候多.....” 道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谢春雪拧起了耳朵。 “衣服洗完了?” 叶逐流愁眉苦脸的说道:“这不是有客人来了嘛。” 南岛神色古怪的看着二人,目光落在了谢春雪的白衣之上。 天下哪有不染污秽的白衣? 只是有勤于搓洗的剑修罢了。 当初张小鱼弄了一身血色,都是老老实实地跑去湖里洗澡。 余朝云与尤春山有些摸不清楚是什么情况,是以都是看向了站在那里神色古怪的南岛。 少年沉默了少许,向着叶逐流行了一礼。 “见过叶前辈。” 南岛自然与叶逐流只见过一面。 只是当初在湖畔的事,陆小二自然也与他说过的。 余朝云与尤春山见状,连忙有样学样,行着礼说道:“见过叶前辈。” 叶逐流的耳朵还在谢春雪的手里。 终究这是谢朝雨的亲传弟子,谢春雪最后还是松开了手,依旧是笑眯眯地看向了三人,说道:“这是缺一门代观主,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 尤春山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这两个大道之修,下意识的蹦出来一句。 “我衣服脏了也可以让他洗吗?” “......” 此话一处,满座皆惊。 余朝云连忙捂住了尤春山的嘴巴,向着谢春雪与叶逐流道着歉。 “抱歉前辈,他脑子有病.....” 尤春山确实脑子有病,只不过已经治好了,刚刚那一句,估计也是看着这古怪的一幕,突然犯了下病而已。 道人默然无语地站在那里,耳朵有些泛红,也不知道是被拧红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谢春雪倒是认真的说道:“不行。” 至于为什么不行,这个人间剑宗的剑修却是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大概大家心知肚明。 叶逐流大概也不想让这个很是怪异的画面继续下去,挤出了一些微笑,看着坐在那里的尤春山,说道:“二位来意,缺一门已经知晓,不知天工司的图纸何在?” 尤春山与余朝云这才想起了正事,青天道少女小心翼翼的将那一个剑匣取了下来,摆在了尤春山膝头,而后打开剑匣,从里面取出了那一份图纸。 南岛站在一旁,看着叶逐流,犹豫了少许,而后轻声问道:“缺一门真的可以将这样一个机括之心制造出来?” 叶逐流平静地说道:“需要看过,才能清楚,毕竟这是天工司的设计,缺一门并未接触过,究竟如何,我们也无法确定。” 谢春雪倒是微微笑着抱着阳春剑站在树下,说道:“如果做不出来,明天的衣服,还是你洗。” “......” 那个缺一门的道人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聋子,就像没有听见谢春雪的话一样,看着尤春山与余朝云说道:“二位随我入观吧。” 尤春山听到这样一句话,却又兴奋了起来,看着那样一处通向白月之镜的悬阶,认真地确认着:“我们也可以去到里面吗?” 叶逐流微微一笑。 “当然可.....” 话还没有说完,耳朵又被拧了起来。 “听见了吗?” 叶逐流愁眉苦脸地看向谢春雪,有气无力地说道:“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谢春雪这才松开了叶逐流的耳朵,笑吟吟的看向南岛,说道:“你随我来吧。” 南岛松了一口气,连忙跟着谢春雪向着白花林后走去。 毕竟眼前的一幕,确实过于吓人了。 难道男人的耳朵,就是给女人拧的? 不是说好的,爱情是华春枝、暗香蝶、黄昏月、晚风云吗? 少年撑着伞,默默地走在白花小道上,只是才始走了不远,林中便有剑风骤起。 南岛很是惊错地抬起头来,满林白花飘落,白雪之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穿过无数白花而来,直取少年面门。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南岛还是极为迅速地拔出了桃花剑。 剑鸣之声不止。 然而林中之剑的势头已经止息。 阳春白雪之剑停在了南岛身前,被一柄青黑色的剑拦了下来。 谢春雪微微笑着看着少年伞下的那些弥散的细雪,收回了自己的剑,送入鞘中。 “这一剑,是上境之剑。” 第三章 无非纸上苍生 这个人间剑宗的剑修,在出剑试探了一下南岛之后,便继续带着他向着林后的小道而去。 谢春雪的小屋在这处白花浮岛的边缘。 其实她那句话,也没有说错,湖里的鱼,大概真的没有东海的鱼好钓。 当初南岛去到那处竹林之后的清潭的时候,那里除了一些剑与崖潭,基本没有别的。但是这一次,少年却是在木屋的远处,看见了许多晒着的鱼干——这也许便是最好的证明。 谢春雪抱着剑走到了木屋前,在那里停了下来,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南岛最初以为她在沉思,直到这个伞下少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盆还没有洗完的衣服。 少年明白了什么,默默地站在那里,不敢吱声。 谢春雪看了许久,才轻声笑着转过头来,看向那样一处白月之镜的方向,大概是在找着那样一个道人的身影,而后收回目光,看着伞下少年说道:“看来今天有人不敢回来了。” 南岛默然无语,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叶前辈他.....” 谢春雪听见前辈二字便很是惆怅的转回身去,抱着剑叹息着向着海边走去。 少年本想说叶逐流既然是缺一门代观主,便总该忙一些。 只是骤然听见谢春雪的叹息,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止住了话头,默默地跟了上去。 谢春雪站在了海边,远眺着那些白月之下的广海,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应该叫师姐和师兄,而不是前辈。” 南岛这才想了起来,当初在崖潭之时的时候,谢春雪便说过不想被叫前辈。 毕竟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大概年龄确实是很重要的。 尤其在谢春雪和叶逐流的故事里。 南岛想了想,看着那个站在海石边的白衣女子,重新叫了一声。 “谢师姐。” 某个道门大修的太奶奶回过头来,展颜一笑,看着南岛,说道:“这才对嘛。” 南岛默然无语。 谢春雪又转回了头去,轻声说道:“而且你就算想叫前辈,大概也没有多少机会叫了。” 南岛惊诧的看着这个白衣女子,撑着伞向前走了两步,皱眉说道:“前....师姐怎么了?” 谢春雪惆怅的说道:“这才多久不见,你便已经入小道了,谁好意思当着你的面腆着脸应下那一句前辈呢?” 所谓的好久不见,当然只是一句开场白而已。 “......” 南岛本以为谢春雪是要出什么事了,结果却是听见了这样一句话,大概确实很是无奈。站在伞下看了谢春雪许久,南岛却也是问道:“所以师姐叫我过来做什么?” 谢春雪转回头来,长久地看着这个伞下少年,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一直过了许久,她才缓缓说道:“你走得太快了。” 南岛有些不知所谓地看着她,确实不是很明白这样一句话的意思。 事实上,这样一句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站在那里沉思了很久,南岛才轻声说道:“师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谢春雪平静的说道:“按照你现在的速度,大概明年便可以入大道。”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谢春雪转过身去,看着人间广海,轻声说道:“当然没有什么不好,哪怕是他们十九章的人,也不会说什么不好,世人对于极致的东西,总是不乏赞美的.....” 谢春雪说着,便停了下来,静静的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 南岛也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着。 一直过了许久,谢春雪叹息了一声,才轻声说道:“但问题在于,你走在一条尚且未被证实的道路之上。” 东海之中有着第二声叹息响起。 “原来师姐是在说我?” 南岛转头看向了一旁,一袭白衣的桃花出现在了海畔,脸上的那朵大而明艳的桃花,在海风之中颤巍不止——大概也是叹息的意味。 桃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人间了。 谢春雪回头看了一眼桃花,平静地说道:“十二楼千年以来,没有一个真正踏过天门的人,你莫非以为这真的是天狱之人猎杀的原因?” 南岛与桃花都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谢春雪语气柔和了一些,轻声说道:“或许确实有一些天狱的因素夹杂其中,只是大道两千年,都能够有着极为强盛的高度,十二楼,不应该如此。” 谢春雪说的当然不无道理。 天狱与十二楼并生而来。 然而世人千年,往往只见天狱而不见十二楼,这或许确实有十二楼之人往往忘我的原因,自己尚且不知,更不用说旁人。 但是也不应该真的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百年前的青天道白风雨之事。 事实上,若不是青天道内部的矛盾爆发,大概世人也不会听闻那样一个道观的故事。 谢春雪继续说道:“原本我们也并未对此有着过多的猜疑,直到.....” 这个九叠剑修转身去,抱着白雪之剑,静静的看着那样一轮白月之镜的方向。 南岛好像明白了什么,沉声说道:“尤春山?” 谢春雪平静地说道:“是的。那是陛下对于某些东西的怀疑。” 南岛有些震惊地站在那里。 这个少年虽然知道当初尤春山去天工司治病,是陛下的意思,只是他也只是当那是因为陛下刚好在青天道,而青天道为了还尤春山将江山雪带回去的恩情而已。 他从未想过,在这背后,还有着这样一个故事。 “人间十二楼千年,都未曾有人踏足天门之后,一个这样的年轻人,便那样走了上去,南岛,无论是谁看见这样一件事情,都会觉得无比古怪。” 谢春雪说得很是平静,只是那种平静的话语背后,却隐隐藏着许多令人心悸的意味。 “前些日子,缺一门重新编写了关于推衍之镜的底层逻辑,我那时心血来潮,于是让他们算一算那一个东海铁匠的事。” 南岛沉默了少许,轻声问道:“然后呢?” “天底下没有这样一个人。” 谢春雪平静地说着,转头看向了南岛。 “你就像一个孤儿一样,天生地养。” 南岛怔怔地站在那里。 不止是南岛,哪怕是一旁的桃花,亦是浑身一颤,脸上的桃花剧烈地摇晃着,骤然看向了那个平静地诉说着的白衣女子。 少年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来了一册案卷——当初离开槐都的时候,那个天狱之主柳青河亲手交给他的东西。 这是天狱关于那样一个东海铁匠的记录。 只是少年拿出来的时候,却一如不愿去寻找白花林中的石头上是否有字迹一样,一直都没有翻开那本案卷。 海风像是知道少年想要证明些什么一样,自远方而来,将那一册案卷缓缓吹开。 少年本以为自己会看见一本空空如也的册子,然而并没有。 那册案卷之上,字迹清楚的记载着那样一个叫做南川的铁匠在人间留下的辙痕。 ——大风历九百五十三年,诞生于东海小镇某户世代铸剑的人家,自幼冶铁铸剑,后于东海剑宗学剑,一年而返...... 少年怔怔的看着那样一些记载,而后很是激动的将手里案卷递给了谢春雪。 “这是天狱的记载,师姐.....” 谢春雪并未去看那样一册案卷,只是平静地说道:“大风历九百八十三年,有剑修于崖下磨剑,一日而成至上剑道,登天而去。” 少年怔怔地看着谢春雪,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谢春雪轻声说道:“但是你我都知道,人间并没有这样一个剑修的存在。所以哪怕天狱的案卷记录得再如何清楚,没有史实,这也不过是一些故事,不过是纸上苍生。” 南岛沉默地站在那里,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手里的案卷。 谢春雪转回头来,将少年手中的案卷缓缓合了上去。 “这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了,南岛,事实上,当柳青河将这样一册案卷交给你的时候,你便应该明白,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了。” 南岛不知为何,却是突然想起了当初在天上镇湖畔,说着乐朝天关外斩梅一剑的时候,草为萤说过的那些东西。 人间没有的,叫做心中之剑。 这样一册案卷,大概也成为了一种别样的心中之剑了。 南岛长久的看着手里的案卷,只是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在看了很久之后,重新将它收回了怀中。 谢春雪挑眉看着南岛,轻声说道:“我以为你做出一些很是失控的举动来。” 南岛苦笑了一声,大概是说了一个冷笑话:“我已经不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的了。” 因为他十六岁了。 “......” 谢春雪默然无语。 南岛却是神色渐渐平静了下来,执伞负剑,立于海畔,缓缓说道:“说起来,这倒是让我想起了当初在槐都的时候,那个叫做许春花的女子。” 少年很是叹惋地看着人间,吹着海风。 “因为她最开始知道我的时候,是在陈鹤胡乱写的那一本里,所以有时候她就会叫我书里走出的少年。” “现在真的是这样的了。” 少年说得很是感慨,却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意思。 反倒是低下头去轻声笑了笑,说道:“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我现在只要看着前方就可以了。” 往前的故事,都是书里的故事,可以任由他人撰写了。 谢春雪有些惊叹地看了少年许久,过了许久才说道:“我倒是没有想到你现在居然能看得这么开。” 少年难得有文采了一次,说着某句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词句。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从乐朝天....准确的说起来,是从陆小小师姐开始,这片人间便一直尝试以善意相待。” 少年轻声笑了笑,说道:“真善意也好,假善意也好,说到底,终究这是让人很难心底生恨的故事。当然,也不否认,有人依旧顽固地觉得我这样的人应该去死,但人间总是这样的,有时会看见风雪,有时会看见枝梢春意。” 这样一段话,反倒是将谢春雪说得有些无言以对,很是惭愧的转过了头去,说道:“说起来,其实今日的我,并不是善意的。” 南岛平静地说道:“我看出来了。师姐觉得我走得太快,假如走到尽头,发现十二楼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是虚假的,担心我道心破碎,从而伤害人间。” 少年抬头越过伞沿,看向那个满怀忧愁与愧疚的钓鱼佬,诚恳地说道:“这是必要的,中肯的,也无比正确的。” 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桃花轻声补充道:“鱼不可脱于渊。” 万事万物,当然都要活在规则之中。 谢春雪转回头去,抱着剑,面朝大海,长长地呼着气。 “我们有时依旧把你当少年,也许确实是错误的。十六岁的人,确实可以有着自己的认知与想法了。毕竟三十而立,十五半蹲。” 谢春雪轻声笑了起来。 “你已经可以很好地走在人间了。” 晚风吹着白花浮岛,三人或者说两人一心我,便安静地站在海畔。 一直过了很久,谢春雪才重新说起了十二楼的事。 “关于这样一条所谓的向我非我忘我之路,究竟如何,哪怕是陛下,也许也未必确定,也许是对的,只是世人往往不足以走到那样一步,你是当今人间,天赋最好的人,哪怕是当年的白风雨,在你面前,都像是一个拙劣的玩笑。所以到底如何,你需要自己去想清楚。” 南岛执伞行了一礼,认真地说道:“多谢师姐提醒。” 桃花站在一旁,这样一个脸上只有桃花而无五官的心我,大概谁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此时却是转头看向了谢春雪,轻声说道:“所以师姐觉得是哪里出了问题?” 谢春雪挑眉说道:“我又不是十二楼的人,你问我,我又怎么知道呢?” 这个白衣女子确实只是一个纯粹的剑修与狂热的钓鱼佬而已。 桃花没有再说什么,向着谢春雪行了一礼,而后缓缓被海风吹散而去。 南岛站在那里想了许久,也没有想明白这样一件事,也许究竟如何,要去问过那位陛下,才能知道,是以也没有继续想下去,犹豫了一会,向谢春雪说起了另一件事。 “师姐见过我师弟与师侄吗?” 谢春雪轻声笑了笑,看向了白花之岛的另一头,说道:“你是说人间小剑仙陆小三?” “......”南岛虽然觉得有些羞耻,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谢春雪抱着剑离开了海边,向着木屋中走去,轻声说道:“确实见过一次,便在不久之前。大约是在五月底的时候。” 彼时那个小少年大概正在写着前度陆郎今又来。 南岛回头看着谢春雪问道:“师姐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谢春雪停了下来,抱着剑站在小屋门口,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不知道,不过.....” 这个女子回头看着南岛,微微笑着说道:“人间之人,自然只会在人间。” 南岛倒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对于少年而言,有些事情本就只是需要确定一下,当初他们是什么时候登上的这样一座岛而已。 只是看着谢春雪的背影,南岛却是突然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以后人间,是不是没有人间剑宗了。” 这样一个问题,确实将这样一个女子问得满是惆怅。 一直过了很久,谢春雪才缓缓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 “也许是的。” 南岛却是有些不明白什么叫做也许是的。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也许是,是什么东西呢? 只是谢春雪却好像知道少年在想什么一样,走进了屋子里,很是平静地说道:“人间剑宗,人间剑宗,为人间而来,才叫人间剑宗。倘若不是了,那么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南岛沉默了很久,却是终于明白了过来。 所以大概在丛刃死后,人间剑宗作为了南方反叛的旗帜的那一刻开始,这样一个剑宗便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们站在高处太久了。 尽管像是世人一样走在这片人间之中。 但。 他们还是站在高处太久了。 剑宗魁首这样一个名号,使得他们忘记了许多东西。 忘记了当初那样一个叫做斜桥的剑崖弟子,之所以会出走东海,前往南衣城,便是因为那样一座高崖太高太孤也太绝。 “原来如此。” 少年不无叹惋地说着。 谢春雪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那处小屋里传来了一些很是窸窣的声音,像是这样一个女子正在翻找着什么东西一般。 少年古怪地站在暮色里,看了许久,轻声问道:“师姐在做什么?” “我记得有一个很大的搓衣板,不知道哪里去了,想找找看。” 谢春雪的声音从小屋里传了出来。 南岛有些不解地问道:“师姐找搓衣板做什么?”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插嘴。” “......” 南岛默然无语,停留了片刻,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直到在那处白花林道之上,看见了某个很是踌躇地在那里踱着步子的道人。 少年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找一个大搓衣板。 第四章 少年剑斩风雪之意 南岛与叶逐流自然没有什么交集,是以二人在林花小道遇见的时候,倒是有些大眼瞪小眼的尴尬。 毕竟这个道人已经不是当初细雨大湖,乘舟而来的颇富有神秘感的大道之修。 而是一个被当众拧起了耳朵的小男人。 不过终究不能一直这样下去,最后还是叶逐流抬手掩唇咳嗽了两声,而后转身看向林道之外的暮色斜阳,笑着说道:“今日暮色确实不错。” 南岛有些默然无语地站在那里,不过也明白叶逐流的意思,很是真诚地点点头说道:“确实是这样的。” 叶逐流顺理成章地转回头,看着林道上执伞而立的少年,缓缓说道:“与你春雪师姐叙完旧了?” 南岛点了点头。 二人似乎又有些无话可说了。 其实此时叶逐流只要微微一笑,而后与少年擦肩而过便可以。 只是。 只是二人大概心知肚明,去了那样一座小屋之中大概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所以叶逐流才会长久地徘徊在这里。 这个道人的神色倒是慢慢的又愁苦了起来,犹豫了许久,才轻声问道:“她心情怎么样?” 南岛认真的想了想。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南岛神色古怪地看了叶逐流许久,才继续说道:“不过在我离开的时候,师姐正在找着一个很大的搓衣板。” 叶逐流默然无语,在林道上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看着暮色,很是唏嘘地说道:“我知道了,多谢师弟提醒,尤春山他们已经在缺一门中,机括之心之事,需要等到门中仔细看完图纸之后,才能确定能否继续,你可以先去白月之镜中找他们。”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好。” 只是少年撑着伞走了过去,又停了下来,看着很是愁苦的坐在那里的叶逐流,犹豫了少许,说道:“师兄莫非今晚要在这里坐一晚?” 叶逐流叹息着说道:“如果真的在这里坐一晚,那才是坏事了。” 这个道人说着,却也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一拍大腿,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 “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师弟,我走了。” 少年怔怔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叶逐流会突然有了一种这样慷慨的情绪。 但道人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转身向林道尽头的暮色里走去。 就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想了许久,少年也没有想明白,于是没有再纠结,转身向着白月之镜而去。 ...... 尤春山与余朝云正在那处满是清冷幽光白月之镜内部的那些崖道上走着。 四处都是那种滴漏的水声,像极了一场绵长而悠远的细雨的声音一样。 余朝云走着走着,却又有些好奇起来,转头看着尤春山,有些不解地问道:“你说叶前辈为什么突然走得那么急?就像家里着火了一样?” 尤春山坐在轮椅里托腮沉思少许,而后很是笃定地说道:“我猜前辈肯定是没有洗完衣服就跑出来了。” “.....” 余朝云大概不能理解为什么尤春山老是关注洗衣服这件事。 洗衣服当然是天底下最大的大事。 不过尤春山也没有解释什么,二人穿过了崖道,在前方的崖间小屋前停了下来。 图纸已经交给了缺一门,叶逐流自然也给三人安排了住所,便是这一片崖间小屋。 尤春山倒也不急着进去休息,停在崖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又有些忧虑起来,四处张望着。 余朝云抱着剑匣,古怪地看着尤春山。 “你在看什么?” 尤春山轻声说道:“你说那个山河观的李石,会不会一路追到这里来?” 余朝云沉默了下来,过了少许,才轻声说道:“毕竟这里是缺一门的地方,李石再如何大胆,也不至于来这里吧。” 尤春山惆怅地说道:“他都敢去槐都,为什么不敢来缺一门?” “也许确实不敢。” 这一句话自然不是余朝云说的。 而是在后来才进入了白月之镜,终于走到了这里的南岛说地。 二人回头看着那个执伞而来的少年师叔,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南岛神色凝重站在那里,抬头循着那些幽冷的细雨光泽,向着白月之镜的那些万千断崖与滴漏的最上端看去,轻声说道:“白月之镜的最上端,有一个人。” 少年低下头来,反手自身后拔出了那柄鹦鹉洲,流水一般的剑身之上,此时却是有着诸多雪屑凝结。 这些细雪,自然不是因为南岛自己的剑意带来的。 而是神海之中,某一道近乎被遗忘的剑意。 那是最初,劈开了他谷神的那道剑意。 若是尤春山与余朝云二人可以看见少年神海之中的景象,大概身上早已经满是剑痕。 那样一道本来安静的悬浮在神海桃花之上的剑意,此刻却是在散发着极为凌冽的寒意。 倘若不是那一本大道古卷镇压在上面,大概此时已经破海而出,落向白月之镜之上。 这样一种异动,是从少年走在悬阶之上,突然抬头看向暮色里的白月之镜顶端,看见了那样一个盘坐于上方的身影开始的。 尤春山有些不解地问道:“白月之镜上面,不是本来就有很多道人吗?他们好像在修着什么门?” 余朝云轻声说道:“难道那不是道人?” 南岛静静的看着鹦鹉洲上的细雪,甚至于因为神海之中的剑意异动,使得这样一个少年的脸色都有些苍白了起来。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将剑收入鞘中,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要上去看看。” 尤春山犹豫了少许,大概本想说自己跟着去,只是又怕自己变成累赘,所以想了想,还是看向了余朝云,说道:“师姐你带着剑匣随师叔上去看看。” 余朝云点了点头。 南岛看了眼二人,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既然是在缺一门的东西,大概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你们待在这里便可以了。” 余朝云将手里的剑匣推了过去,说道:“那师叔还是带着剑匣去吧。” 南岛本想说倘若自己的剑都没有用,带着这个剑匣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想了想,这样大概有些伤人,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 余朝云倒也没有坚持,把剑匣收了回来,看着少年说道:“师叔小心一些。” “嗯。” 少年撑伞,抬头看了眼上方,而后沿着那些层层叠叠的断崖小道,一点点向着白月之镜的最上方走去。 尤春山与余朝云停在那里。 “难道缺一门里面藏了什么大秘密?” 这个东海年轻人低声嘀咕着。 余朝云轻声说道:“谁会把大秘密摆在最上面?” 尤春山默然无语。 ...... 小道童的存在,对于许多人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大秘密。 从当初谢朝雨带着小道童在人间晃悠了一年,便可以看得出来,这个道人从未想过要将这样一个故事藏起来。 只是终究有些东西,需要站得足够高的人,才能够看得见的。 王小花沉默地坐在暮色之下的白月之镜上。 分明暮光柔和,海风也带着暖意,只是这个小道童却像是身处某片风雪之中一般,脸色苍白,唇齿战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像是有着某些东西,正在尝试着从自己体内撕裂开来,挣脱而去一般。 这个被谢朝雨带上了白月之镜的小道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依稀记得便在不久前的某一刻,自己下意识地低头看向了那片白花浮岛。 她看见了一个撑着黑伞的少年,背着两柄剑,正在那座小岛之上缓缓走着。 那时还没有这种感觉的。 直到少年走到了悬阶之上,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很是突然地抬起头来,看向了自己的那一刹那开始。 王小花如堕风雪。 那个少年是谁? 又是什么,让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感受? 王小花很是茫然地坐在那里,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似乎有着某种很是冰凉的东西飘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之上。 小道童最初以为是错觉。 只是当她低头看去的时候,才发现那里真的是一片雪花,正在手背之上缓缓消融着。 小道童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骤然转回身去,看着白月之镜的远方。 那里有个少年,背着剑撑着伞,正在向这里缓缓走来。 小道童的瞳眸在那一刹那,瞬间便被大片的黑色纹路所占满,而后又极为迅速地暗淡下去。 少年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在远处停了下来。 ...... 南岛停在了那里,皱着眉头,静静地看着眼前许多开始飘飞着的细雪。 这样的一幕,并不陌生。 事实上,细雪剑的由来,便是从少年当初引剑落向大泽人间之后开始的。 那时的少年眸中所见一切,尽皆细雪。 然而那些细雪并非真的落在了人间,而是落在了少年的眼眸之中。 所以南岛也不确定,眼前的这些细雪,究竟是存在于哪里的。 所以他看了许久,将自己的手伸出了伞外。 有细雪垂落在了少年的掌心里。 触感冰冷,隐隐带着割裂之意。 就像很多年前,少年站在雪中,落得满身血污之时的感受一模一样。 所以这确实是人间的雪。 南岛缩回手来,静静的站在伞下,看着那些细雪,目光也越过细雪而去,落向了那样一个跪坐在白月之镜上的,很是惊惶地回头张望着自己的小道童身上。 南岛看了许久,神海里的桃花似乎是在说着某些东西。 少年挑了挑眉,轻声说道:“这样真的可以?” 桃花站在那样一棵硕大的纷飞着无数桃花与雪的树下,平静地说道:“也许可以,你不妨试一下。” 少年沉默了少许,也许是想起了当初第一次见到这样一抹剑意之时的惊悸与惶恐。 只是南岛当然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渺小的,站在神海里就像一粒尘埃一样的少年。 他的道海已经成型,他的神海元气充沛,那样一道白色仙气,亦是在逐渐地茁壮着。 就像谢春雪送出那一剑,却被少年拔剑轻松拦了下来一般。 少年已经很高了。 南岛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伞,闭眼立于细雪白月之上,掐住了剑诀。 暮雪之中,剑鸣乍起。 原本安静地待在身后剑鞘之中的桃花剑与鹦鹉洲,在那一刹那,瞬间出鞘而来,裹挟着少年的一身剑意,游走于细雪之中。 也许就像某个快乐朝天的人写下的那一句一样。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浩荡百川流。 那些浩然剑意,并未落向人间,也没有落向那样一个战战兢兢的小道童。 而是如同百川之流一般,在人间穿梭之后,倏然之间,没入神海而去。 少年在那一刻,好像终于明白了,自己究其一生的敌人,究竟是谁了。 从来都不在人间。 而是在自己的神海之中。 万千剑意有如游龙一般,由外而内掠过了神海天穹,自桃花头顶之上穿梭而去,向着那一抹异动的剑意而去。 那个脸生桃花的白衣男子静静地立于神海大地,一身衣袍在剑意剑风之中猎猎而动。 桃花招摇而明艳。 大约是人间极为快意之事。 ..... 王小花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那个少年停了下来,看着少年伸手看雪,看着少年骤然唤剑如流。 那一刻,她都以为那两柄剑将会在倏然之间穿过暮色细雪,向着自己斩落下来。 只是并没有。 青黑色的剑与流光一般的剑不断汇聚着剑意,于暮光之中游行数周,而后骤然落向了少年自己。 青黑色的剑插在了檀中穴,而流光之剑插在璇玑穴,大有将自己一分为二的意味。 王小花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那样两柄钉在了胸前的剑。 哪怕小道童没有修行过,在老道人身旁待了这么久,却也知道,那样两处穴位,正是修行之人元气下流,极为关键的脉络所在。 神海之气,自百会神庭而出,途径璇玑檀中,最后遍走四肢百骸。 对于剑修而言,这样一道运行之法,也许并不重要,毕竟剑意破海出神庭,便直入人间,肃杀万物。 只是对于往往会驱使道文入体之法的道人而言,这自然是至关重要的。 王小花确实无法看明白,少年这是在做什么。 只是便在这一刻,王小花却是无比惊讶地抬头重新看向天穹。 那些风雪之意早已经尽数消散,东海暮色如洗,一天流光繁华。 王小花无比震撼的坐在那里。 她完全想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站在远处的少年似乎吐了一口血,只是看起来依旧平静,抬头看了一眼天穹,而后松开剑诀。 青黑色的剑与流光之剑并未插入太深,在少年松开剑诀之时,便倏然拔出,洒下了一些血色,盘旋数周,重新回到了身后的剑鞘之中。 王小花只是呆滞的坐在那里,少年平息了片刻,已经缓缓向着这边而来。 人间海风平静,白月之镜上,只可以听见那种少年的鞋子踩着砂土的声音——那些砂土陆小三当初尝过,口感并不绵密,一点都不好吃。 王小花愣神的功夫,那个少年便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前,背着剑站在伞下,胸口的两处穴位依旧在滴血,滴滴答答地落在自己身前。 王小花抬起头来,对上了少年的目光,目光很是平静,也有些快意,或许还有些茫然——这大概便是少年要问的东西。 “你眼睛里有什么?” 王小花沉默了很久,好在那种如堕风雪的感觉已经消失了,这个小道童也没有再颤栗,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去,看着一天暮色,轻声说道:“大司命,当初神女大人送给我的大司命的魂灵。” 少年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抬头看向了天空。 ...... 道人心思哀戚地跪在搓衣板上,在身前的盆里,还有一个小搓衣板。 大搓衣板和小搓衣板,当然不是同一种用处。 于是当东海的风从白月之镜的高处吹下一些雪屑的时候,这个本该潇洒的说着随波逐流,说着圣天子垂拱而治的道人,很是悲伤地想着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这样的古怪的东西。 只是很快他便意识到了不对劲,骤然抬起头来,看向了人间天穹。 谢春雪也从屋中抱着剑走了出来。 这个白衣女子倒也没有在意叶逐流是否在偷懒怠工,只是长久地抬头看着天穹,而后轻声说道:“我们好像都忘记了一些东西。” 叶逐流沉声说道:“大司命的魂灵便在白月之镜中。” “是的。”谢春雪缓缓说道,眉头紧紧地皱着,怀中之剑似乎随时可能出鞘而去。“说起来有些东西,确实不应该被忽略。” 叶逐流沉默了少许,若有所思的说道:“当初瑶姬,似乎从来都没有去见过这样一个少年。” 身为古楚神鬼,天下之事,大概没有什么不会落在神女眼中。 更何况,当初那样一场风雪,便降临在大泽之中。 然而瑶姬却好像从来不知晓一般,不闻不问。 为何不闻不问? “大概是不能见,也不能问闻。” 二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不过随着白月之镜上端,某些剑意之流的涌动,那些原本起势的风雪,却也是渐渐平息了下去。 谢春雪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看来他已经能够自己解决一些小事了。” 叶逐流缓缓说道:“前提是不要松开伞。” 谢春雪很是唏嘘地说道:“没有人会一辈子活在伞下的。” 第五章 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 在南岛还在那里抬头看着天空的时候,尤春山与余朝云却是匆匆茫茫地跑了上来,那个东海年轻人大概是太急了,连轮椅都没要,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根棍子当成了拐杖,一瘸一拐地便跑了上来。 “师叔!” 尤春山一瘸一拐地在那里蹦跶着,待到看见地上的那一滩血的时候,心中更是吃了一惊,看向了白月之镜的最顶端。 少年便默默的撑着伞背着剑站在那里,身前依旧在滴着血。 这一幕让二人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慌乱的情绪,余朝云以为少年是自己的剑拔不出来,于是匆匆将剑匣打开了,将里面的春山剑抽了出来,用力地向着那边抛了过去。 长剑掷地有声,带着剑鸣插在了少年的身旁。 南岛至此才低下头来,默默的看着脚边的那柄插在白月砂土之中的春山剑,又转回头去,看着那边正在赶来的二人。 王小花自然也看见了那边的二人,沉默了少许,问道:“他们是谁?” 南岛转回头来,将身旁的春山剑拔了出来,端在手里看着上面的划痕。 毕竟是一柄还未曾经历过剑意淬炼的剑,哪怕再好看,终究也只是凡铁,被余朝云从那边远远地抛过来,自然又多了一些很是丑陋的痕迹。 南岛看着那些痕迹,大概也只能安慰一句好剑多磨了。 在左手臂弯里将剑上的尘泥擦了擦,南岛这才回答了王小花的问题。 “师侄和师侄的朋友。” 哪怕余朝云也天天跟着喊师叔,终究这是正儿八经青天道的人,和尤春山自然是不一样的,虽然有着梅溪雨那一层关系,但南岛倒也不会真的腆着脸说她也是自己的师侄。 “哦。” 王小花的目光收了回来,重新认真的看着这个伞下少年,轻声问道:“那你呢?” 南岛沉默了下来。 这确实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南岛当然是南岛,只是南岛这样两个字的意义是什么呢? 少年站在伞下想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我是一个打伞的人。” 言简意赅的说法,大概就是伞下人。 王小花抬头默默地看着少年手中的那柄伞。 尤春山与余朝云二人终于匆匆赶了过来,面对这很是安静的一幕,却也是愣在了那里。 余朝云看着南岛胸前的两道剑痕,露出了很是不解的神色。 在这样一个地方,有剑的,大概也只有南岛与白花林中的那个谢前辈。 这两道剑伤是什么情况? 只是还没有等到二人发问,那个看起来像是个人畜无害的小道童模样的小女孩便已经很有礼貌地向二人行着道礼。 “我叫王小花,是......” 王小花大概是想起了方才南岛那一句我是一个打伞的人,皱着眉头很是认真的想了想,才继续说道:“是看海月的人。” 余朝云和尤春山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全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最后还是尤春山开了口,看向南岛问道:“师叔你这是?” 南岛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胸口,微微摇了摇头,将手里的春山剑还给了余朝云,说道:“没什么,试一试剑而已。” “......”尤春山大概很是无奈。 谁家好人试剑在自己胸口试? 虽然他和余朝云确实是因为感受到了人间那些剑意的波动,才很是焦急地向着上面跑来。 他们也只是以为这个少年师叔和白月之上的人打了起来了。 结果跑上来,便看见那个白月之上的人,是一个比南岛还小的小道童,二人就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余朝云拿着春山剑站在一旁,看了南岛许久,才轻声说道:“师叔真的没事?” 南岛缓缓说道:“这里这么多道人,有事的话,他们大概早就过来了。” 余朝云与尤春山这才看向了那些散落在白月崖壁之上的诸多身影,那些道人们只是偶尔抬头往这里看一眼,却并没有靠过来的意思。 不过当时剑意涌动的时候,确实惊动了不少人。 二人看了许久,这才相信了南岛确实没有什么事。 只不过对于南岛为什么会对着自己来两剑,这大概依旧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 但是南岛既然没有说,二人倒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转头看向了那个坐在暮色里的小道童,两人心里有些犯嘀咕。 这个便是师叔说的,让山河观李石不敢来的人? 看起来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小道童而已,甚至连修行的痕迹都没有。 不过嘀咕归嘀咕,余朝云还是行了一礼,认真地说道:“晚辈青天道余朝云,见过花前辈。” 尤春山愣了一愣,心想那我是谁? 无名小剑修尤春山? 还是东海剑修尤春山? 哦对啊,自己是个锤子的剑修。 只是还没有等到尤春山想起来,王小花便已经看着他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叫尤青山,我以前见过你的。” 尤春山愣了一愣,神色古怪地看了小道童很久,王小花伸手遮在了眼前,尤春山这才恍然大悟地看着她说道:“原来你就是当时跟着那个老道人的瞎道童?” 王小花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我不是瞎道童,但也不是前辈,但你不能说我师父是老道人,他才是真前辈。” 尤春山反应了过来,带着歉意说道:“抱歉抱歉,说顺口了。” 毕竟以前不知道那是卜算子的时候,便一直说着那是老道人,一下子没改过来。 王小花看着尤春山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你是人间大剑修了吗?” 尤春山还在那里回忆着当时的事,听着王小花的疑问,这才回过神来,叹息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腿,说道:“剑修还没当成,先折进去一条腿了,还有,我不叫尤青山,我叫尤春山。” “哦哦,那是我当时听错了。” 尤春山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王小花很是认真地说道:“你师父现在缺一门中吗?” 王小花想了想,说道:“不知道,不过好像不在,他上次不是去槐都了吗?好像一直没有回来,不然也不会是叶师兄在做代观主了。” 尤春山很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好吧,本来还想问一问他,我的命运是不是已经发生了改变了。” 王小花没有再说什么,毕竟她真的只是一个小道童而已。 白月之镜上面的故事,确实只是一场误会。 尤春山与余朝云在上面逗留了少许,人间暮色将尽,海天一片残红,唯有脚下的一轮白月在渐渐昏暗的天色里,逐渐散发着清辉。 天色不早了,二人也便没有继续留在上面,一面很是心疼的看着那柄又多了划痕的春山剑,一面向着下方而去。 南岛依旧留在了那里。 待到尤春山与余朝云二人走后,小道童却也是又拘谨了起来,颇有些惧怕之意的看着这个撑伞的少年。 南岛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一天残云泻流入海,轻声说道:“你看起来很怕我的样子。” 王小花默默地转回头去,仰起脸看着天上的光芒。 “因为当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这个小道童犹豫了少许,继续说道:“这是大司命传达给我的感受——在你的身体里,似乎藏着某一种很是致命的东西......那是剑,还是剑意?” 南岛很是惊诧地看向了小道童,沉默少许,缓缓说道:“你为什么觉得和剑有关?” 王小花歪着头,坐在那里轻声说道:“以前我见过一个白头发的女人,我师父叫她崖主,她当时摘下了我的眼带,给我看了一柄剑——就是方才那种感受。看一眼就会割裂,靠近点就会死去。” 南岛平静地说道:“是剑意。” 事实上,方才南岛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在那里停了下来。 自己分明都没有松开伞,但是人间偏偏便有细雪降临,好在只是细雪,而不是风雪,大概也不会像当初南衣城外那个故事一样,将那片人间变成风雪剑国。 所以桃花才会有了那样一个很是疯狂的想法——用南岛自己的剑意,去镇压那样一道躁动的剑意。 “为什么在你的体内会有一道这样的剑意?” 王小花不解地问道。 南岛却是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骤然低下头来,沉声说道:“你说什么样的剑意?” 王小花被少年低头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直到离开了伞的范围,才轻声说道:“和当初那柄剑上一模一样的剑意,只是似乎更加凝练。” 南岛沉默少许,抬手自身后拔出了鹦鹉洲,送到了王小花身前,这个小道童差点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这个少年要杀了自己。 只是那柄剑便停在了王小花的眼前。 “这上面的剑意呢?” 王小花虽然不知道少年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这样的东西,但还是认真的看着上面,眸中隐隐有着古老的黑纹浮现。 过了少许,这个小道童才转过头去,闭上眼睛,缓缓说道:“这里有三种剑意,一种应该便是你的,还有一种,似乎便是淬炼这柄剑的剑意。” 王小花虽然只说了两种,但是南岛自己却很清楚,第三种剑意是什么。 那是当初张小鱼留下的剑意。 当时在南衣城的时候,那个白衣剑修的剑不在,南岛曾经将鹦鹉洲借给他用过。 南岛并未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将鹦鹉洲送回了鞘中,而后长久的看着面前的小道童。 事实上,当他用鹦鹉洲证明了,身负神鬼之力的王小花确实可以感知到一些东西的时候,有些东西的答案便已经很清楚了。 白发女子,崖主,剑。 这样一些词句组到一起,自然便只有当初带剑下崖的磨剑崖秋水。 所以那样一柄剑,也只能是剑圣青衣的剑。 那么这样一道剑意呢? 少年没有再想下去。 往深处想,这个故事有着太多的令人惶恐的东西。 南岛深吸了一口气,在白月之镜上坐了下来,缓缓平息着自己的神海,那些剑意渐渐重新回归道海。 那一抹桃树之上的剑意,没有再生出什么细雪来。 也许少年的亮剑,确实是有些作用的。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轻声说道:“我是一个好人,我希望自己是一个好人。” 王小花愣了愣,不知道南岛为什么会突然说一句这样的话。 少年在伞下看向了一旁的小道童,继续说道:“所以你不用怕我。” 王小花沉默少许,轻声说道:“好。” 当然,这个小道童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假如不会再有那种像是被雪埋了的感觉的话。 夜色已经降临下来。 这样一出白月的幽幽清辉,成为了这片浩渺天地之间的唯一光亮。 天上也许会有一些星光,只是大概太远了,也变得暗淡下来。 南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回头长久地看着一旁抱膝而坐的小道童。 “大司命,是不是那个执掌生死的鬼神?” 小道童听到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回头深深的看着这个少年,而后轻声说道:“你想说什么?” 南岛有些犹豫地坐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想.....” 王小花很是突然地扭过了头去,声音也变得冷漠了起来。 “不用想了,那是不可能的事。” 这当然依旧是小道童的声音。 因为少年神海里的那一道剑意的存在,那个藏在眸底的大司命,根本不可能冒头出来。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为什么?” 王小花平静地说道:“生死是不能掺杂私欲的东西。这是在一开始,神女将魂灵留在了我体内的时候,我师父告诉我的。所以他要我远离世人,不看人间,便是为了不让生死之事,变成一种逆乱的存在。” 所以少年只是说了‘我想’这样的两个字,王小花便迅速地变得决绝了起来。 有些东西,当然没有必要听完的。 看见一种渴求的姿态,便已经清楚所奢求的东西是什么。 想当然也是有罪的。 南岛没有说话。 王小花转回头来,看着少年,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剑上,认真地说道:“所以哪怕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帮你去做那些事情。” 南岛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像这样的人吗?” “世人说得好听,但理所当然会藏着私欲——这依旧是师父告诉我的。” 南岛沉默了下去,轻声说道:“是的。”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站了起来,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那个小道童,平静地说道:“我可以不想,但我不希望,后来有一天,听见你厚此薄彼的消息。”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向来是人间诸多矛盾产生的缘由。 少年又不是圣人,倘若真的面对着这样的东西。 他也会愤怒。 王小花默默地低下头去,轻声说道:“那我肯定会像那个神女大人一样,偷偷的,谁也不告诉地去做。” 神女截留柳三月的故事,哪怕到了现而今,依旧没有多少人知道,世人也许依旧以为那样一个道人,只是因为运气好,没有死在大泽里,一路漂流到了黄粱而已。 南岛长久的沉默地站在那里,看了王小花很久,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去,默默地离开了这里。 少年离开了白月之镜的顶端,却并没有回到那样一处白月崖壁的小屋之中,只是停在了那些天光倾洒到镜子内部的那一个入口,静静的看着最上方的那一个滴漏。 事实上,对于少年而言,他也确实没有想过,本来只是因为尤春山才来的这一趟缺一门之行,会给自己带来了这么多过往不曾知晓的东西。 譬如十二楼的问题,譬如那样一道剑意的来历。 当然,也包括陆小三和乐朝天的下落。 少年很是感叹地在滴漏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那些幽冷的天光,便是从这里开始,洒满整个白月之镜的内部。 桃花正在神海之中,静静的看着那样一道剑意。 少年撑着伞的身影出现在神海的元气溪流之旁,缓缓向着桃花走去。 “其实我们应该早就猜到了这样一抹剑意的来历了,不是吗?” 南岛看着站在神海微风里的桃花,轻声说道。 桃花沉默了少许,而后平静地说道:“猜到了,与被人证实了,当然是不一样的。就像你不敢去找白花林里的石头字迹一样。” 南岛停在了一旁,抬头静静地看着那样一棵神海之中遮天蔽日的开满了桃花的树。 神海里的元气微流依旧有些紊乱。 毕竟少年曾经将诸多剑意,抽离道海,又重新送回神海之中。 “剑意穿过神海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南岛没有去说那样一道剑意的来历,只是问起了当时的事情。 桃花似乎笑了起来——尽管他没有五官,但是南岛还是感受到了,也许是因为二人相生,也许是因为那朵在白衣映衬之下的桃花,招摇得过于放肆。 “美妙至极,南岛。我这一生......” 桃花转过头来,看着少年认真地说道: “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感受。” 第六章 高山大河终有没时 亮剑的感受,自然是无与伦比的。 那样一个白衣书生,在山月城死于十三架大羿之弓的齐射之下的故事,传到人间的时候,世人的感受,大概也是这样的。 南方在那样一个书生的手里,陷入了一段满是血与火的故事,哪怕他卿相做了千年好人,但是只要这样一件事,便足以让世人忘记过往这个书生对于人间发展做过的许多事情。 而南衣城对于那样一个书生的情感,相对于南方别处而言,自然要更深沉,也更复杂。 当卿相死亡的消息的传来的时候,这样一座古城里仅存的那些人都是看向了那样一个安静的坐在桥头,像是在等待着某些东西的书生。 那个叫做云胡不知的年轻书生,很是平静地接受了这样一个结果。 书生在桥头坐了很久,好像是在听着世人讲着那样一个故事,又好像只是在看着入秋的人间发着呆。 一直过了很久,书生才放下了手里的书卷,站了起来,有缓缓跪伏下去。 世人本以为他会跪向那样一个白衣书生死去的方向。 只是并没有。 云胡不知跪对着南衣城的世人,将额头砸在了曾经沾满了血污,又被雨水洗净的古城石板上,而后站起身来,捡起了那一本书卷,默不作声地离开了这里。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书生会回到黄粱去,从此再也不闻音讯。 只是很快,他们便意识到自己错了。 书生收起了往日温和的笑容,变得沉默且平静,换了一身更为典雅庄重的长袍,在卿相死去后的第三日,带着那些文华院的先生们出现在了南衣城的街头,很是认真的说着今年三月之时延误的春招在秋季举行的事情。 人们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应该对那样一个书生换一个称呼了。 譬如说院长。 只是这样一件事情,也许形式大过于实际。 毕竟现而今的南衣城,且不说对于这样一处书院的态度如何,便是那样一场叛乱的战争,所带来的影响,早已经让那些曾经生存在古城里的人家死的死,逃的逃。 只是人们大概还是有一件事没有想到,那便是人间剑宗的那个桃妖,丛心,在悬薜院宣布秋招的那一日,改换门庭,将人间剑宗改成了桃花剑宗,亦是开始招收弟子。 当然,在此之前,她也许更希望招收一些剑修。 毕竟,她真的不会剑。 只是山月以南的人间,在战事之中早已凋敝不堪,无论是悬薜院招生,还是桃花剑宗招收弟子,大概都是一个颇为寥落的结局。 人们只会沉默地看着这样两家的动静。 世人当然不知道。 在七月的某个黄昏里,桥上的书生与船头的女子很是哀怜地看着彼此很久。 ——此后一切,又当如何行事? 号称熟读人间书籍的书生,很是茫然地问着这样一个问题。 那个像是画里走出来的桃衣女子背着那柄桃枝一样的剑,默默地看着落下去,沉入河里的霞光,用了很久,才轻声说道:“不如从头来过。” 云胡不知长久地看着那个船头的女子,缓缓说道:“如何从头?” 丛心负剑抬头,看向了云胡不知,平静地说道:“借我两本剑诀。” 云胡不知轻咦了一声,大概对于丛心的这个想法很是惊讶,只是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声说道:“悬薜院从来便没有关门的时候,你想去看,随时都可以。” 丛心点了点头,小舟逆流而去。 “等我学成了剑,给你当三年剑道先生。” ...... 当然,那样一个黄昏里的故事,自然只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丛心做不做悬薜院的剑道先生,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云胡不知在七月底,看见那个一身黑袍的男人的时候,大概同样很是惊讶。 世人都知道天狱在槐都有个狱主。 但是认识的人却没有多少,至于了解他底细的人,自然更是寥寥无几。 柳青河很是高大。 但云胡不知并不想做一朵被窥视的小白花。 书生站在竹林小道上,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一身金纹黑袍的男人,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悬薜院云胡不知,见过柳狱主。” 柳青河并没有什么惯常的微笑,只是眯着眼睛长久的看着这个书生,一直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你走的又是什么道?” 云胡不知不知为何,却是突然想起了当初在探春园小楼里,卿相什么都没有问,自己却先一步答了‘不知道’三个字的事。 书生愣了许久的神,才抬起头来,看着柳青河平静地说道:“不知道。” 云胡不知地道。 当然是不知道。 就像青天道一样。 柳青河听着这样一个回答,依旧是眸光深深的看着云胡不知,缓缓说道:“所求为何?” 书生沉默了很久,也许是在想着当初自己萌生想法的时候,很是憧憬地与某个少年说着某些东西的时候。 ——“倘若修道能够将化妖融入进去。那么世人问你,你为何修道,你便可以告诉他。” “为了长生。” “你想象下,很多年后,万千大道,共逐长生,这是何等美妙的场景!” ...... 书生长久地沉默着,而后坚定的回答道:“长生。” 柳青河似乎有些意兴阑珊,转头看向了一旁的那些竹林,淡淡的说道:“原来又是一个十二楼。” 云胡不知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十二楼的故事,一定便是错的吗?”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错也好,对也好,总要有个答案,才能留给世人评判,你能给出来吗?” 云胡不知听着这样一句话,却是抬头看着天穹,轻声笑了起来——这样一个书生在卿相死去之后,确实变了许多。 过往的他,大概很少会做出这样张扬的举止来,更不用说在柳青河这样的人面前。 一直笑了起来,书生才低下头来,平静地说道:“百年内我给不出。” 柳青河挑了挑眉,说道:“千年呢?” 书生平静地说道:“千年本就是答案了。” 所以这样一个天狱之主在这里问着这样的东西,大概本就是没有意义的事。 长生之事,自然不是三五年。 柳青河什么都没有再说,平静地从袖中抖出了一柄很是粗劣的剑。 剑的形制自然是粗劣的,只是剑的材质与其上的剑意显然不是。 这是当初丛刃要卿相去找某个东海铁匠打造的剑。 云胡不知很是诧异地看着那柄剑,又看向了柳青河。 这个槐都大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平静地将手里的剑甩了出去,直直地插在一旁的竹林之中。 “便是此刻。” 柳青河的目光从剑上移开,落在了书生身上。 “岁月的节点便是这里。千年之后没有答案。它便会斩断一些故事。” 云胡不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沉声说道:“丛刃前辈的因果剑?” 柳青河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平静地向着悬薜院深处而去。 云胡不知长久的站在那里,看着那柄像是一根丑陋的竹子一样插在那里的剑,也许落些竹叶,覆上几年尘泥,世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是某个人间三剑用过的剑。 云胡不知重新找到了柳青河的时候,这个天狱之主正站在藏书馆的那片竹林之中,低头看着某一株明显不是竹子的树木。 云胡不知有些诧异的看着那里,哪怕是这个长久地待在藏书馆的书生,都是没有注意到这里何时多了一株这样的东西。 “这是桃树?” 书生皱了皱眉,有些惊诧地说道。 柳青河伸手触摸那株还未长成的桃树的枝叶,平静地说道:“这是一扇门。” 似梦非梦,别有人间的门。 云胡不知沉默了下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一直过了许久,书生才轻声说道:“世人如何进去?”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我没有进去过,我自然不知道。你要去问进去过的人。” 云胡不知没有再说什么。 柳青河也没有再去管这样一株桃树的事,重新走回了竹林小道,很是平静地说道:“年底的时候,国子监与缺一门都会有人来。” 云胡不知沉默地站在那里,他自然知道这样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看着柳青河在小道上走着的背影,缓缓说道:“陛下这是要将悬薜院,收归槐都管制?” 柳青河并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反问着:“你给我一个槐都不插手的理由。” 云胡不知沉默了下来。 在大风历一千零四年之前,悬薜院有着很多个理由。 但是在那样一场南方的山火过去之后。 这样一处书院便什么都没有了。 事实上,倘若不是悬薜院的数理院与风物院,确实有着极为出色的研究成果,大概这样一处书院,在卿相兵败之后,便要面临瓦解之势。 云胡不知跟上了柳青河的步子,沉声说道:“悬薜院总要留着一些自己的东西。”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内部构架的事,你们自己来决定,天狱不参与这样的东西,你要争取,也是在日后与国子监以及缺一门去说。” 云胡不知沉默少许,轻声说道:“好。” 柳青河却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歪着头停在了那些竹林小道之上,静静的听着人间风声,过了许久,却是缓缓说道:“山月城以及周边青山都被夷为平地,通天河改道,汇入其中,日后大概会形成一个南方大湖,悬薜院日后便在那里开设一座新书院,作为天下总院,接受人间,槐都,修行界三方挟制。” 云胡不知皱眉看着柳青河,大概是想起了方才柳青河的动作,沉声说道:“为何要设在那里?” 柳青河在走入悬薜院来,第一次露出了那种惯常的微笑。 “由高山自平川之事,自然历来有着很好的象征意义。” 云胡不知抬头看向北方,山月城自然已经被毁去,但是岭南依旧,所以书生当然看不见那边的故事——也许也庆幸看不见。 “这有什么意义?” 柳青河微微笑着,说道:“使天下求学,不必如登高山。” 这个书生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或许确实如此,只是.....” 书生终究还是没有将那样一句话说完。 只是卿相又怎么会是高山呢? 这样一个活了千年的书生,才是天下求学之路,真正的坦途所在。 柳青河看了云胡不知一眼,他既然没有继续说下去,柳青河自然也没有去问,只是向着悬薜院中而去,缓缓说道:“我要带走一样东西。” 这样一个天狱之主,来悬薜院,大概便是为了三件事。 告知一些东西,留下一些东西,还有带走一些东西。 云胡不知有些诧异地看向柳青河,沉默少许,问道:“狱主大人想要带走什么?” “因果剑初解。”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 因果剑初解这样一本剑诀,自然是当初卿相自丛刃那里拿来的。 只可惜当今人间,依旧只有一个张小鱼,学到了那样一剑。 “为什么?”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有些东西,对人间而言,并不是好东西,你何曾见过磨剑崖会教授世人人间一线?因果剑这样的东西,与人间一线一样,留在世间,只会带来更为混乱的结果。” 或许确实如此。 在当年丛刃送出那一剑之前,所有人都未曾想过,原来剑修的剑,不止可以出现在当下。 从某种意义而言,丛刃这样一个剑修,对于剑修的贡献,未必便逊色于那样一个磨剑崖七师兄。 只可惜因果剑涉及过多过杂。 世人往往难以入门。 也庆幸世人难以入门。 若是人人都会因果剑,这个故事就不要讲了。 “不留在人间,便要留在槐都?” “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柳青河无比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书生。 “世人当然可以踏海登天,但有些东西,不是世人该拿的,譬如大羿之弓,譬如人间一线,譬如因果剑。” 云胡不知却是冷笑了起来,看着柳青河说道:“是的,我承认,当今人间,世人依旧热忱,哪怕槐都也是如此。天下大公,世人无私。只是狱主大人,千年之后呢?” 柳青河只是微微笑着说道:“不要与我讲什么千年道理,天狱是一个有误杀配额的地方。是一个疑罪从有的地方。这些东西,都不是陛下提出来的,而是我提出来的。不要以为我柳青河真的便是什么温和的好人,我告诉你,云胡不知,尽管所有人都不愿意承认,但你必须清醒地认识到,集权是人间社会的本质。哪怕黄粱当初左丞企图架空皇权,他也没有想要将权利下放给世人。” 大猿窥白花,当然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但再如何细嗅蔷薇,猛虎也只会是猛虎,而不会变成家猫。 柳白猿当然是柳白猿。 不是所有人都像是某个少年一样,值得他去耐心地对待。 云胡不知沉默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再说。 柳青河向着藏书馆中走去。 云胡不知深深地看着那个大猿的背影,缓缓说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是的。” 书生呼吸粗重的站在那里,柳青河的这样一番话,显然给书生的认知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倘若这样做了,千年之后,人间矛盾必然会激化.....” 柳青河站在藏书馆门口,回头看着书生,平静地说道:“倘若不这样做,人间便不会有矛盾了吗?世人不可同语,天下不可同流,岁月里的一切,本就会分化而去,直至站在对立面。槐都此举,至少可以保证千年人间不乱。” 云胡不知本想再说些什么,只是在听见柳青河最后一句,保证千年人间不乱的时候,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无比震惊的看着柳青河,这样一个聪慧的书生,此刻却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柳青河的神色倒是柔和了一些,看着书生缓缓说道:“看来你也猜到了接下来的人间将会发生什么了。” 云胡不知用了许久,才缓过神来,轻声说道:“陛下.....” 柳青河回头看向北方,不无叹惋地说道:“陛下要退位了。” 云胡不知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 哪怕便在不久之前,自己的老师与悬薜院诸多先生,便死在了槐都的手里,死在了那样一个陛下的意志之下。 然而当他真的听到神河将要退位的消息的时候,还是生出了一种很是茫然,很是惶恐的情绪来。 人间万千大山,百川横流。 只是对于世人而言,那样一个来自黄粱的妖帝神河,大概才是这千年来唯一的高山大河。 书生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槐都会突然有着这般凌厉的举动,分明南方叛乱,可以有着许多方式解决,哪怕是他柳青河亲自出手,世人也不会真的苛责什么。 但槐都却偏偏选择了十三架大羿之弓,将那一整片山川,都夷平下去。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示人之时,大概便是非常之时。 槐都这是要震慑人间。 云胡不知怔怔地想了很久,最终什么也没有再说,向着柳青河躬身一礼。 “狱主请便。” 第七章 人间桃花未必谢 柳青河匆匆地来了,也匆匆地走了。 院里的门房梅先生午睡醒来的时候,便看见云胡不知很是安静地站在悬薜院门口,看着那条落了一些槐叶的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联想到悬薜院今年发生的事,梅先生倒也以为自己猜到了云胡不知的想法,在门口看了一会,进屋倒了一碗热茶,捧出去递给了站在下午秋风里的云胡不知,而后轻声说道:“先生是在心忧院里的未来吗?” 云胡不知接过了那碗热茶,送到唇边喝了两口,而后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是的。” 梅先生却也是没想到自己猜错了,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似乎满怀忧虑的书生,迟疑地说道:“那先生这是?” 云胡不知沉默了很久,看着秋风巷子,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在担心人间的未来。” 梅先生愣在了那里。 书生并未与他说起柳青河告诉自己的某个隐秘,只是端着那碗热茶,在巷子里缓缓走了出去,站在巷子的尽头,看着南静坊寂静的街巷。 梅先生有些不明所以地跟了上来,云胡不知却并不打算说这件事,看了一阵,回头看着梅先生说道:“这几日有没有来院里询问入学之事的人?” 梅先生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先生你也知道,今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兴许这几年,院里都招不到什么人......” 云胡不知默默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是的。” 这个书生说着,又转过头来,看着梅先生说道:“不过我听说人间....桃花剑宗倒是收了一个弟子?” 梅先生脸上有些尴尬的神色,而后轻声说道:“是的,正是李蝶,不过先生你也知道,他当初被老谢他们带着学剑,再加上少年心性,总归对那样的东西感兴趣一些。” 云胡不知轻声笑了笑,说道:“你以为我在责怪你?” 梅先生跟着笑了笑,说道:“毕竟院里这个时候,李蝶不来院里,反倒是去了隔壁的剑宗,大概总有些......” “去就去吧。”云胡不知倒是很平静。“哪怕李蝶来了院里,做了今年第一个学子,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反倒容易让旁人觉得我们露了怯,去了那里还好一些。不过....” 云胡不知最后不知道是想说些什么,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回头长久地看着梅先生。 这个明明姓李,却总是被叫做梅先生的男人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声说道:“我知道李蝶与老谢还有张小鱼都接触过,但.....” 梅先生一时之间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云胡不知拍了拍梅先生的肩膀,缓缓说道:“算了,也许只是我想得太多了,再说了,人间剑宗虽然不在了,但是毕竟丛心还在。” 云胡不知没有继续说下去,喝完了碗里的热茶,将碗还给了梅先生,而后转身走回了书院之中。 梅先生捧着碗长久地站在那里。 神色里也许同样有些忧虑。 一如他自己所说那样,李蝶在去年三月的时候,曾经跟着张小鱼学过剑,在谢苍生离开悬薜院之前,也是一直跟着他在院里。 这样一件事,这个门房先生自己当然也担心过。 只是..... 梅先生长久地沉默着。 没有想下去,转身回到了门房,将那只碗放了回去,又匆匆离开了悬薜院,沿着南衣河,一路向着城北而去。 ...... 人间剑宗的招牌已经拆了,时而便有路人站在那棵剑宗大门远处的树下,看着被丢在了地上的那块古老的横匾。 尽管当初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地方不应该叫人间剑宗,而是人间牌馆。 但是看着那样一块千年的横匾真的从大门上面摘了下来,像是一块破木头一样丢在了路边,总归还是有些惆怅的。 人间剑宗这样一个地方,当然与岭南流云东海那些剑宗不一样的。 也许走到了最后,他们真的陷入了一种自以为是不看对错的境地,只是终究曾经这是一个在市井之中的天下剑宗魁首。 人们也许会想着当初哪个弟子曾经在菜市贩卖过小菜,哪个弟子在河上撑过行舟,只是现而今看过去,大概满眼都是万般皆去的寂寥。 梅先生同样在那里看了许久,路过之后也是一面走着,一面回头看着。 剑宗大门之上还没有新的牌匾。 让这些看惯了世人,总觉得那个地方像是多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一样。 梅先生唏嘘地看了一阵,又看向了剑宗园林里面。 大门是开着的,不过也没有人进去看看。 梅先生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了许久,并未见到那个桃衣女子的身影,也没有看见李蝶的踪迹,犹豫了少许,径直走了进去,沿着那些清溪斜桥假山,一路向着深处而去。 一直到了一池附近,这个门房先生才从几片正在傍晚天空里飞着的桃花之中,听见了一些对话的声音。 不是女子的声音,而是小女孩与小男孩的声音。 梅先生眼睛睁得有些大,不过想起来当初丛心好像一直都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倒也有些了然。 穿过了小道,走到了一池门口,果然便看见了一个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正在池边坐着,荡着秋千。 梅先生心中的感受颇为怪异,自己这样的举动,就像是偷偷潜入了谁家女子的闺房,看见了某个女子未曾梳妆打扮的模样一样。 人间剑宗没有了,但是那些剑宗里的桃花依旧在繁盛的开着,哪怕这是在八月秋日的傍晚。 一池的池道之上落满了粉色的花瓣。 李蝶正坐在一池的溪桥边,手里拿着那柄桃枝之剑,低着头很是认真地削着一块木板。 梅先生神色古怪地站在那里。 丛心抱着布娃娃转过了头来,歪着头静静地看着这个书院的门房先生。 秋千仍旧在高高低低地荡漾着,丛刃在大风历一千零二年的冬天重新换的绳子依旧坚固得很,可以撑上很多年。 一直过了许久,梅先生才回过神来,看向了那个抱着布娃娃的小丛心,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见过宗主。” 丛心沉默了少许,却是蓦然从摆动的秋千上站了起来,倒是突然变成了当初梅先生与云胡不知在南衣河上见到的桃衣女子的模样。 “我不是宗主。”丛心这样一句话很是突然,倒是让梅先生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蝶却也是被二人的对话给惊动了,抬起头,看见梅先生便站在那里,大概也是吓了一跳,有些心虚的将手里的桃枝之剑和木板放在了桥上,而后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向着梅先生跑了过来。 “爹。” 梅先生默默地看着不远处的桃衣女子,又看着停在了自己身前有些慌张的李蝶,倒是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你才是宗主?” 李蝶低头摆弄着衣角,大概也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丛心转身向着溪桥那边走去,拿起了那支桃枝之剑,平静地说道:“现而今的剑宗,就只有我与李蝶二人,剑宗之主,总不能是一个不会剑的人,李蝶随张小鱼学过剑,自然他便是宗主了。” 这个理由异常充分。 大概谁来了,都没有办法反驳。 梅先生沉默了少许,看着丛心说道:“云胡先生不是说了你去藏书馆里带了许多剑诀回来学的吗?” 这个门房先生的目光落向了溪桥之上,那里确实有一些剑诀书册。 “我还没有入门。” 梅先生有些无话可说。 也确实如此。 李蝶有些谨慎地抬头看着自家父亲,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爹你是不想我做这个宗主吗?” 梅先生长久地看着李蝶,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人间剑宗虽然没有了,但是人间剑修还在的,你要做宗主,以后可能会面对很多东西。” 李蝶天赋自然算不上多好。 连胡芦那样的人,在想着自己可能会成为一宗之主的时候,都会满是惆怅,更何况李蝶呢? 小李蝶默默地低着头站在那里,也许也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做,所以只能玩着衣角。 丛心的声音从溪桥边传来。 “丛刃死了,丛心还在,哪怕神河来了,也要给我几分面子。” 梅先生抬头看向那个站在桃花溪桥之下,擦拭着桃枝之剑剑身的桃衣女子,后者擦完了剑,又提着剑向着二人这边走来。 丛心站在了李蝶身后,将手里的剑重新递给了他。 李蝶却是没有接过来,只是抬头看着自家父亲。 梅先生大概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与这般人间大妖对峙的一日——也许这也算不上什么对峙,只是一个父亲站在孩子面前,帮他去看看前方的故事而已。 梅先生看着那柄剑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你不是宗主,那你是什么?” 丛心回头看着那株桃树,平静地说道:“我是护宗妖灵。” 梅先生默默地站在那里。 这是一个对于当今人间而言,极为陌生的词组。 修行界两千年,从来没有过护宗妖灵这般说法。 上一代是上一代,下一代是下一代,仅此而已。 梅先生站在一地桃花里,想了很久,轻声问道:“护宗妖灵是什么意思?” “就是有人要欺负剑宗宗主的时候,她就会出来揍人。” 这是李蝶的回答。 梅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想到了一个不能说的比喻。 不过既然是不能说的,自然便不会说出来。 只是李蝶看着他爹的表情,大概便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大概当时丛心告诉他的时候,李蝶便很是耿直地说了出来。 是以小李蝶很是认真地说道:“不是养狗。” “......” 李蝶看着沉默不语的梅先生,还以为他爹不信,于是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纸来。 “这是我俩的契约之书。” 李蝶挺着胸膛,很是自豪地说道。 梅先生并未接过那纸契约,只是瞟了一眼,看见了纸张最末端的一朵桃花印痕与李蝶的有些拘谨的签名与手印。 这个书院门房先生沉默了少许,看向了那个桃衣女子。 “契约这样的东西,一定便有用吗?” 丛心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梅先生。 李蝶认真地说道:“契约怎么会没用呢?” 梅先生一时无话。 世人当然是这么说的,书上也是这么写的。 只是人间究竟能有多少人去信守承诺,遵守规则,大概便不为人知了。 当言而有信成为一种值得被歌颂的品质的时候.... 梅先生叹息了一声,摸了摸李蝶的头,说道:“我知道了。” 李蝶很是惊喜地看着自家父亲。 梅先生点了点头。 于是这个小男孩才终于转身,重新接过了那一柄桃枝之剑。 那也许便是日后桃花剑宗的宗主身份的象征。 梅先生站在那里,看着李蝶很是认真地将剑捧在手里,这样想着。 就像曾经磨剑崖的方寸与灵台一样。 这个从悬薜院走来的门房先生倒是有些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的了。 大概也是对这样一处剑宗园林,最后离奇的落入了李蝶手里,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又或者,其实只是自己还是没有从这里是人间剑宗的故事里走出来。 桃花剑宗和人间剑宗,自然是两个东西。 前者大概只是一个刚刚建立的小剑宗而已。 甚至连剑宗的山门的牌匾,都还只削出了一半,正摆在那座桃花溪桥之上。 李蝶却也是想起了自己没完成的工作,将契约收了起来,而后重新回到了溪桥上,握着剑,继续削着那块木板。 梅先生神色古怪地站在那里,想着自己儿子就这样成为剑宗之主了? 虽然这个剑宗还什么都没有,只是只要有这丛心这样一个大妖在这里,大概想要崛起,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悬薜院门房很是唏嘘地向着一池之外走去。 丛心却也是跟了出来。 这个桃衣女子现在大概确实有了一些她所说的护宗妖灵的味道,也许也只是因为她所在的地方,便是那一株千年不败的桃花附近的原因。 不时便有着桃花落了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落在了这个女子身周。 梅先生回头看着丛心,倒是莫名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原来人间剑宗真的已经没了。” 丛心平静地站在一旁,抬起手来,解着自己的那两条辫子。 一瀑青丝垂落下来。 “人间剑宗死了。” 丛心很是平静地说道。 “现在的这个剑宗,只是我的剑宗而已。” 和曾经在溪桥之上的那些睡懒觉的剑修,已经没有关系了。 梅先生没有再说什么,回头看着溪桥之上认真的做着剑宗牌匾的李蝶,张了张嘴,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将云胡不知与自己说过的事情说出来。 这个门房先生只是轻声说道:“那挺好的。” 只是丛心却好像猜得到梅先生的来意一般,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片寥落的园林,人间秋意渐浓,那些园林植物的叶子也带上了一些枯黄之意。 “我知道李蝶与张小鱼学过剑。” 丛心看向了梅先生,神色平静。 “这也是他能够做剑宗宗主的原因。” “不可否认的是,张小鱼确实是一个王八蛋,但那时的他,却也只是一个王八蛋而已,并不是畜生。” 梅先生默然地站在那里。 丛心继续说道:“我相信世人还是愿意守着不欺人间年少这样一条准则的。” 大概就像二人会用着一张纸,来约定此后的一切故事一般。 梅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叹息了一声,转头看着这个人间桃妖,很是真挚地说了一声。 “多谢。” 丛心没有再说什么。 梅先生想了想,大概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于是沿着一池小道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只是在这个时候,身后却是响起了一声“梅先生。” 这个称呼让这个悬薜院的门房有些受宠若惊。 虽然在院里大家都会叫着他梅先生。 但他真的不是什么先生,也都知道院里的人都是戏称而已。 是以从丛心口中听到了这一声梅先生的时候,李太梅倒是愣了许久,回过头去,很是茫然地看着那个披散着青丝,站在纷飞的桃花里,像是一个画中人一般的女子。 丛心神色极为认真,也极为诚恳。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梅先生有些不知所以。 丛心轻声说道:“关于李蝶为什么能够做宗主的事。” 梅先生愣了愣,轻声说道:“什么原因?” 丛心并未回答,只是轻声说道:“来年悬薜院有了好苗子,希望梅先生可以想办法,让云胡院长送一些来剑宗里。” 梅先生沉默不语,过了少许,缓缓说道:“云胡先生与您的关系,应该也还算不错。” 丛心平静地说道:“再如何不错,有些事情,总归还是属于两家之事,但从先生这边入手,大概便是一家之事了。” 所以丛心借剑诀,同样要许下一些承诺。 毕竟卿相与丛刃都已经死了。 剑宗园林与书院之间,大概确实没有什么瓜葛了。 梅先生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的。” 当然是这样的。 丛心并未说什么。 梅先生很是惆怅地转身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我尽量吧。” 梅先生虽然不是菜狗,但也只是一个门房而已。 第八章 人间桃花未必不谢 八月的时候,青山里又多了很多的坟头。 有些坟头插着剑,有些则是空空如也,只是一个隆起的土包而已。 陆小二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也许只有六七十斤了,一眼看去,总让人觉得他会被手里的那柄剑给拖倒一般。 小少年正在站在那里,靠着一块山石休息着。不远处有着一个刚刚填好土的坟包,新立的木板上有些字迹。 岭南,小九峰剑宗,剑一千三百四十六之墓。 小少年自己其实也有些不记得,这个数字到底对不对了。 但他也没有回头去看,只是沉默地独自留在青山里,一点点地挖掘过去。 这里其实离天涯剑宗已经不是很远了。 假如小少年驱使着剑风,向着那边而去,大概用不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刻钟,便可以看见那样一座很是熟悉的青山。 只是陆小二没有。 事实上,在几日前,他便到了一个这样的距离。 只是小少年将那里的一个坟头埋好之后,便又换了个方向,继续在那些青山里寻找着尸体。 有时候陆小二都会有种很是古怪的想法——分明满山都是死人,但偏偏那样一个游魂野鬼是他一样。 陆小二默默地坐在那里休息着,一直过了许久,才站起身来,打算继续换个方向,去寻找一些别的尸体。 在离开了听风溪那边之后,那些剑修的尸体便少了起来了。 有时候小少年都需要翻好几座山,才能够找到一些。 岭南剑宗当然是很大的。 当初大军逼临的时候,主战场大概便是听风溪那边。 在这里只是一些游散的战场而已。 至于再往西面去一些,大概便没有意义了。 从那边过去,大概也只会看见那座横卧于人间西南的幽黄山脉。 那里才是绝地。 小少年默默地看着西面,而后转回身去,只是才始回头,这个小少年神色便变得凝重了起来。 在他身后的方向,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道人,便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在这样一片死寂的青山之后,突然看见一个道人,换做是谁,大概都被吓到。 陆小二当然也不例外。 小少年握紧了手里的溪午剑,呼吸变得无比沉重,很是警惕地看着那个安静地站在远处芒草之中的道人。 道人很是年轻,身上没有道韵流露,小少年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境界的存在。 二人便站在那里对视了许久,道人却是微微笑了笑,说道:“陆小二?” 陆小二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便向着天涯剑宗方向跑去。 道人却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受惊远去的岭南小剑修。 陆小二当然要跑。 当道人开口的那一刻,这个小少年却是隐隐听见了那种来自神海里的道海叠浪之声。 面对着这样一个神秘的道人,小少年不跑,又还能做什么呢? 道人安静地在那里看着,而后迈开步子,平静地向着那边而去。 ...... 天涯剑宗的山道已经毁了。 尽管当初伍大龙觉得新年新气象,修一修路,可以让剑宗看起来气派一些。 只是他大概也没有想到,整个岭南会遭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 所以在后来的某个故事里,这些山道上的石阶,却是被那些小少年们给重新挖了出来,全部填进了那样一处投剑池中。 哪怕陆小二已经想过天涯剑宗也许不会再像当初一样完好无损,只是当他穿过那片山门的时候,看见这些凌乱的山道,却也是沉默了下来。 从翻过来的,被丢弃在了一旁的石条上,其实便可以看出当初那样一个故事的仓皇。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下,继续向着上方而去。 那些曾经的青色小楼已经被火烧了,也不知道是谁的提议,总之当陆小二来到天涯剑宗之中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一片残垣断壁。 陆小二也没有去想那么多,只是向着天涯剑宗那片秋林之后的投剑池方向而去。 只是当陆小二赶到那里的时候,才无比震惊的发现,那一处池子,早已经被一块山石封死了。 这让小少年尝试从这里进入天上镇的想法破灭了。 陆小二也不知道那个道人是否已经追了上来,他甚至不知道那样一个道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能说出他的名字。 但这一切,也许本身便代表了一种危机。 陆小二没有犹豫,握着溪午剑,转身干脆地离开了投剑池,继续向着更上方而去。 毕竟天涯剑宗之中,向来都是有着两处通往天涯镇的道路。 一处便是投剑池,至于第二处,便是穿过峡谷,继续往后而去的那处高山断崖。 山中无比宁静。 陆小二在岭南群山之中的时候,其实想过很多种他重新回到天涯剑宗的画面。 也许是惨淡的低落的满是悲伤的。 也许是惊喜的。 只是大概没有想过,会是充满惊吓的。 只是当小少年气喘吁吁地爬上峡谷的时候,却是骤然睁大了眼睛。 那个当时在青山里的道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那栋已经封存了许久的小楼前,正在那里弯腰看着那样一株很是繁盛的生长在木缸之中的桃花。 也许是无人照料的原因,木缸的缸壁之上,已经落满了尘土,也长了一些青苔。 只是桃花依旧,被风吹落了无数的花瓣,落满楼前的空地。 陆小二紧握着溪午剑,站在那处山道的最后一阶,沉默地看着那个道人。 一直过了许久。 道人看着秋风吹着桃花落满崖坪,站直了身子,转回身来,轻声说道:“所以当初我师父,便是在这里,一剑斩了我的关外梅花?” 陆小二神色凝重地站在那里,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道人微微笑了笑,看着小少年说道:“我在说我师父,你师叔,那个喜欢弹琴的人。” 陆小二下意识地看向了小楼风廊。 可惜人去楼空的小红楼,大概已经不会再有那样一个年轻的师叔坐在那里,说着吃鱼,说着心中之剑,说着火锅。 道人缓缓走向了崖边,站在那里,俯瞰着这片寂寥的秋日群山。 “当然,你或许也猜到了一些,譬如说那个叫做乐朝天的人,是某个道门大修。也许还是人间某个风评并不好的道观的观主。” 陆小二沉默地站在那里,而后抬腿走上了最后一阶石阶,站在了峡谷之外的坪地之上,看着那个道人缓缓说道:“所以你便是山河观李石?” 这个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槐都,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人间南方的道人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是的。”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握着溪午剑,长久地看着那个道人。 他确实想不到,这个道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道人不知为何,却是唏嘘了起来,满是感叹地看着这片人间,轻声说道:“很抱歉,让岭南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小少年在听到了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便握紧了手里的溪午剑。 道人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只是站在崖边,自言自语地继续说着:“我们想过卿相会反,但没有想过岭南至死不肯让路——这是一件让整个人间都觉得遗憾的事。”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所以呢?” 李石安静地站在那里,抬手接住了一片桃花,轻声说道:“没有所以,做错的事,往往不可挽回,我们除了说一说真遗憾啊,也没有什么能做的。”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石转回身来,看着那个满怀警惕的小少年,诚恳地说道:“岭南太冷清了,我想请你去关外坐坐。” 陆小二沉默着,瞥了眼峡谷那边的方向,他确实没有把握,能够在这个道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向那样一处高山断崖。 只是下一刻,小少年确实蓦然转回头去,看向了自己来的方向。 李石亦是眯起了眼睛,看向了那里。 有人正在那里平静地走着。 因为身材过于高大,以至于那样一条溪畔山道,看起来都显得有些逼仄拥挤了。 满山宁静,只有一些流水之声。 一直过了许久,道人颇有些惆怅的声音才打破了这种宁静。 “狱主大人还真是惹人厌啊。”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你不是离命运二尺九吗?这样的事情,不应该是能够算得到的?” 李石惆怅地说道:“槐都柳白猿,一身剑意浩荡,我如何敢去算您这样的人?” 自从在槐都被柳青河两次破去陈云溪留下的剑意之后,道人面对着柳青河,却也是变得安分了许多。 柳青河挑眉说道:“不算我这样的人,你们如何能够去废除大道?” 李石轻声说道:“当然是狱主大人所见,我们总要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才能有张小鱼那样点燃山火的浩荡。” 柳青河轻声笑着说道:“所以每一个人前显圣的师弟背后,都有一个勤恳付出的师兄?” 李石不知为何,却是若有所思地看了柳青河许久。 陆小二全然不知这样一个黑袍之人是谁,只是依稀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熟悉,而后才想起来,卿相死去的那晚,好像便是这样一个人去了那座被摧毁的山月之城中。 柳青河没有再看李石,转头看向了握着剑沉默地站在那里的陆小二,很是惊叹的说道:“岭南数千座坟墓,都是你立起来的?” 陆小二沉默少许,轻声说道:“是的。” 柳青河很是感叹地看着满身尘泥的小少年,这大概确实是一件令人动容的事。 毕竟一个知水境的小剑修,一头扎进了青山里,沉默地用着手里的剑挖着坟墓的事,说来总让人感慨。 所以柳青河走到了陆小二身旁,抬手替小少年扫去了眉间的一些泥土,很是遗憾地说道:“这件事是槐都的错。” 陆小二沉默少许,说道:“不应该是那些扰乱人间之人的错?” 柳青河平静地看了一眼李石,缓缓说道:“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是错的,只是想着命运有所不及,坏人做什么,对他们而言,都不会是错的,只有好人才会做错事。” 李石轻声笑了笑,说道:“只是立场不同,何必将我们说得这么不堪?” 柳青河平静地所得:“在人间行事,谈立场,不过是一种开脱的手段而已。这片土地之上没有对错,但是人间不能没有对错。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这是可以看世人看出来的。” 李石叹息了一声,说道:“换个人来说,也许这些道理会更诚恳一些。我们所做的事,又何尝不是天狱给我们的启发?你们要杀十二楼的人,我们要杀破大道的人。难道谁手上的鲜血,会更干净一些?” 柳青河淡淡的说道:“我们的确实要更干净一些。” 李石挑了挑眉,大概没有想到柳青河真的会这样理直气壮的说着这样一句话。 “因为人间没有乱?” “因为人间没有乱。” “有道理。” 小楼崖坪之上沉寂了下来。 一直过了很久,柳青河才转头看着这个其实除了长得好看一些,并不算如何出众的小少年,轻声说道:“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将他带去关外。” 李石惆怅地说道:“一些小道理而已。世人有时候都会干这样的事——先前我便说过了,这是偷鸡摸狗的事。” 柳青河好像明白了什么,看着这样一处人间青山之地。 某个伞下少年在后来,往往会将岭南天涯剑宗剑修这样一个名号,作为自己在人间行走的身份。 这个天狱之主默然良久,而后看向了道人缓缓说道:“还真是大道至简啊。” 李石轻声笑着,说道:“用缺一门的命运理念而言,天下不过就是两扇门,一扇叫做缺一门,一扇增一则满,是为大衍门。大道当然是至简的。” 陆小二拧着眉头站在那里,听了半天,却是听不明白二人在说些什么。 柳青河大概是看见了少年的疑惑,叹息了一声,说道:“说人话就是,他想让你南岛师叔去关外,但是你师叔有柄伞,而且境界也不算低了,他有些不敢去,于是想了想,就决定跑来把你绑走,挟小二以令诸侯。” “.....” 陆小二默然无语。 道人站在崖边,静静地看着柳青河与陆小二,轻声说道:“但我不明白,为什么狱主大人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天涯剑宗。”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我其实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只是.....” 只是就像在悬薜院里与云胡不知说过的东西一样。 那样一个天上人间,该如何进去,自然只能去问去过的人。 于是柳青河想起了某个在岭南挖坟的小少年。 所以大概命运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恰好与错过这样两个词而已。 恰好遇见,就会感叹命运还真是奇妙。 错身而去,于是便会遗憾这便是人生。 平淡的时候,谁会想起命运这个词呢?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李石,你确实运气不太好。” 李石叹息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将手里的那朵桃花抛向人间,整个人消失在了风里。 陆小二缓缓松开了手里的剑,回头看着柳青河,似乎很是不解的说道:“为什么让他走了?”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因为留不住他的。” 当然不是李石留不住。 只是人间有个白发剑修,境界太高。 谁也不想逼得他出手而已。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想着人间一年来发生的故事,轻声说道:“那难道就这样让他到处走来走去?”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蚂蚱这样的东西,在春夏的时候,总是很活跃的。” 这个天狱之主向着崖边走去,看着那朵被道人抛下去的桃花,抬手接住了秋风吹来的另一朵,夹在手中甩了出去,却是正好斩在了上面。 桃花一分为二,有些血色落下,而后一同坠落下去。 “现在是秋天了......” 柳青河回过头来,看着那一簇繁盛的生长在木缸里的桃枝,轻声说道。 “哪有什么不会凋谢的桃花呢?” 只是未见凋谢时而已。 柳青河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看着那个正在沉默地看着天涯剑宗的一切的小少年。 “我想去天涯镇看看。” 陆小二很是惊诧地抬起头来,再度握紧了手里的剑。 只是面对李石尚且奈何不得,自然更不用说面对着柳青河了。 这个槐都来的大猿很是温和地笑着。 “我对天涯剑宗的剑法,并不感兴趣,只是在有些时候,某些天上人留下的东西,我们不得不去看一看。” 小少年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我要如何相信你?” 柳青河只是平静地抬起了一只手,满身剑意涌动,一袭黑袍在崖间招摇不止。 陆小二不知道这个男人想要做什么,只是下一刻,这个岭南小剑修便神色大变。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神海之中,有着某一剑的雏形,被人握在了手里。 那是当初草为萤教他的,人间最好的一剑。 好在下一刻,满崖剑意尽数褪去。 只是方才那极为短暂的一刻,却是在小少年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惊骇。 拔他人神海之剑,这样的事情,大概是陆小二第一次遇见。 陆小二怔怔地抬头看着那个好似一座黝黑的高山一般的男人。 后者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现在你相信了吗?” 第九章 我是岭南炬火 听着柳青河的这个问题。 陆小二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一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大人知道我学了什么?” 柳青河很是平静地说道:“当然知道,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剑。” 陆小二默然良久,最后才将手里的溪午剑默默地送入了剑鞘,而后转身向着落枫峡谷走去。 八月的枫叶还未红透,乍一眼看去,就像一些荔枝一样,带着青红的色彩,悬在那些散落在峡谷上下的枫树上。 柳青河跟着陆小二的脚步,缓缓地穿过峡谷。 在看见地上的那些剑痕的时候,这个天狱之主倒也是露出了一些颇为疑惑的神情。 毕竟有些事情天狱自然并不难知道,但是有些却未必。 这样一个自娱自乐的峡谷落叶试剑,大概也只有天涯剑宗的几人知道而已。 “这是什么?” 陆小二回过头来,便看见那个大猿一样的男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地上那些覆盖在落叶之下的剑痕。 陆小二低下头来,想了想,走了过去,走到了南岛当初插下鹦鹉洲的地方,拔出溪午剑,插在了那个剑孔之中。 人间剑风忽起,只可惜小少年的境界略低,那些落叶飞得并不如愿,也有可能是设计这样一个东西的乐朝天已经不在了,所以风吹雨打,剑痕难免有了偏差。 不过大概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小少年抬头看天,唤来了两柄剑。 一柄留在自己手里,另一柄送向了柳青河那边。 柳青河神色古怪地看着那些纷飞不止的落叶,又看着身前的那柄剑。 小少年执剑立于不远处,低头看着手中的剑,轻声说道:“岭南天涯剑宗,游侠五境剑修,陆小二.....” 柳青河挑眉。 小少年抬起头来,很是认真地问道:“大人要来一场落叶试剑吗?” ....... 柳青河最后输给了陆小二。 便是陆小二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结果。 握着剑,点在那样一个天狱之主的眉心,后者将手里的剑垂了下去,微微笑着说道:“我输了。” 陆小二长久地站在那里,手里的剑便在柳青河眉前一寸,再往前一些,也许便可以刺进这个天狱之主的神海之中。 只是,小少年有什么理由去这样做呢? 默然许久,陆小二收回了手里的剑,插在了一旁,向着峡谷另一头走去,轻声说道:“大人这是放了东海四十九万里的水。” 柳青河轻声笑着,说道:“但这个东西确实挺有意思。这柄剑放在哪里?” 陆小二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插在峡谷里就行,日后它自己会回去的。” 柳青河没有说什么,将剑插在了那里,而后跟上了小少年的步子。 陆小二将溪午剑拔了出来,送入了鞘中,背在身后,继续向前走去。 人间的芒草很深了。 明明只是大半年没有人在这里走着,却好像已经隔了一代人间了一般。 陆小二在那些春夏之时长势凶猛,快要和他一样高的芒草里像是渡海一样蹚着。 四处都是那种风吹草叶的簌簌的声音。 就像下雪一样,但比下雪的声音要杂乱得多,也热闹得多。 只是小少年心中却很是悲伤。 一直到向前而去,走出了那片本来草叶不应如此旺盛的山道,停在了溪边,站在一块有些高度的溪石上,回头向着天涯小白剑宗的方向张望着。 陆小二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要看什么希望看见什么。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而柳青河也只是站在山风吹得摇曳不止的芒草丛边,安静地看着小少年。 “岭南会回来的,陆小二。”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好似大猿一样的黑袍男人平静地说着。 “岭南的种子还在人间。” 陆小二很是茫然地看向了柳青河,轻声说道:“他们在哪里?” 柳青河微微一笑。 “你不就是吗?” 三月风里的草籽当然是奔赴死亡的。 三月风里的草籽也是会重新落地生根的。 彼时世人穿过生长得像是一片海一样的芒草地,站在万般摇曳的风里,才会轻声说道。 原来你在这里啊。 原来我在这里啊。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 也许某场雪后的故事里。 一切便都会回来。 就像听风吟曾经所说的那样。 也许那是稻子,也许那是稗子。 但都是岭南的东西。 ..... 那样一处曾经让少年惊叹的断崖清溪很是宁静。 陆小二背着剑,默默地攀上了那座在岭南之中,也算得上极高的山峰,停在了断崖边。 也许是阔别已久。 但事实上那就是去年年末的事。 陆小二站在那里很是认真的想着。 应该便是快过年的时候,自己与陆小三有些饿昏了头,于是跑去了天涯镇,在那里用草为萤的名义赊了一只烤鸡吃。 那时他和陆小三蹲在天涯镇的路边雪檐下,就着那些通红的灯笼的光芒,很是满足地吃着鸡腿鸡翅。 陆小二骤然叹息了一声,没有再想下去,沿着清溪走到了崖边,在那里张望着高山云雾,而后回头看着柳青河说道:“便是这里。” 柳青河挑了挑眉。 小少年转回头去,看着崖边那些稀薄的云雾,眸光闪动着,轻声说道:“当初我们便是从这里去的。” 柳青河依旧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陆小二。 小少年却是轻声笑了笑,说道:“大人如果不信的话,我可以先走的。” 陆小二说着,很是平静的向着前方一步踏了出去。 那种曾经很是熟悉的,一步踏出,而后踩在另一片人间的感觉,并没有出现。 陆小二一脚踏空了,而后整个人骤然向下坠落了下去。 然而这样的坠落并没有持续多久。 只是瞬息之间,陆小二便被一阵云雾卷涌了回来,像是被大海的潮水一样,推回了崖上。 陆小二跌坐在崖上,低着头沉默不语。 柳青河轻声说道:“你其实一早便知道,从这里走出会坠落下去?”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因为我虽然相信大人不会图谋天涯剑宗的东西,但是说来说去......” 陆小二抬头看向走到了身前,正在崖边张望着的柳青河,说道:“我还是没有理由将大人带进去。” 事实上,陆小二确实还没有走上高崖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这样一个地方,不可能再进入天涯镇了。 当他站在那处清溪边,站在芒草涌动的溪石上,四处张望着的时候。 当他一抬头,便看见自己可以很是清楚的看见那样一座云雾里若隐若现的断崖的时候。 那里当然是不应该看见的。 当初陆小二他们试过很多次,站在山下的溪畔,抬头除了云雾或是青天,什么也看不见。 但陆小二偏偏便看见了。 小少年当时心里的悲伤,当然不止是因为岭南无人了。 柳青河正想说什么,却是突然转头看向了二人来时的峡谷。 那些青红色的枫叶断崖之间,霍然有着两道剑光射了出来,向着天穹而去。 柳青河挑了挑眉,而后身形骤然消失在了这处断崖之上。 陆小二默默地站在那里,四处张望着,他不知道天涯镇和草为萤去哪里了。 就像他不知道岭南的那些种子去哪里了一样。 柳青河去得也快,来得也快。 这个金纹黑袍的槐都大猿在片刻之后,便重新回到了断崖之上。 令小少年诧异的是,柳青河的手上正在滴着血,那里却是有着一道极为深刻的剑伤。 柳青河很是平静地抬起手来,看着掌心的剑痕,其间隐隐有些剑意流转,只是并非是这样一个天狱之主的剑意,而是来自剑湖的那些剑意。 陆小二对于那种剑意当然很是熟悉。 他大概也猜到了什么。 柳青河尝试去截停那两柄回归剑湖的剑,结果却被剑上的深层剑意给伤到了。 一直看了许久,这个天狱之主才缓缓垂下手去,倒是轻声笑了起来,说道:“最是人间留不住.....” 最是人间留不住什么? 柳青河并未说完,陆小二也不知道。 柳青河向前走去,停在了方才陆小二站着的位置,低头看着那些云雾崖壁,有溪水垂流而去,洒落人间好似一场薄雨。 陆小二默默地看着柳青河,这个槐都大猿是否能够从其中看出什么来,陆小二也不知道。 一直过了很久,柳青河才缓缓转回身来,看着陆小二说道:“天涯剑宗之中,便只有这样一处通往天上镇的门?” 小少年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还有一处。” “便是天涯剑宗声名狼藉的投剑池?”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虽然他很想反驳,只是这确实是事实。 在过往千年,水漂剑宗的名字,自然也是颇具有知名度。 那样一处好似貔貅一般的水池,确实声名狼藉。 “但是那里也已经被封住了。”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封住了,总比消失了要好。” ..... 二人重新回到了天涯剑宗之中。 这样一处剑宗被陆小四他们离开之前的一番操作,弄得很是狼藉,四处都是翻出来的石头。 事实上,这样的行为,大概颇有些欲盖弥彰。 柳青河站在投剑池前,看着那一处隆起的石山。 石上有着一个剑孔。 柳青河回头看向了陆小二身后的剑。 小少年沉默了少许,走上前去,将溪午剑拔了出来。 可惜这样一柄剑大概并不合适。 相比于那个剑孔,溪午剑倒是显得有些秀气了。 陆小二正打算将剑送进去,柳青河却是轻声说道:“算了。” 小少年回头默然地看着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柳青河站在投剑池边很是轻声笑着,只是看起来颇有些遗憾的样子。 “不用试了。” 当陆小二那柄剑拔出来的时候,柳青河便知道打不开的。 这个天狱之主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轻声说道:“梦中之梦,陆小二,你我都不是有缘人。” 小少年怔怔地看着柳青河的背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陆小二还是跟着柳青河走了出来。 天涯剑宗的院坪的石头自然也被挖了出来。 不顾总还残留了一些,像是一块残缺的大陆一样,安静地铺落在山中平台。 柳青河走到那里停了下来,负手看着人间。 一直过了许久,柳青河才回头看着陆小二说道:“岭南的坟墓,你还要继续挖下去?” 陆小二沉默少许,轻声说道:“大人的意思是,李石还会回来?”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我不可能一直在岭南的。过些日子,我便会回槐都去。” 陆小二回头看向那样一处崖坪方向,轻声说道:“那我便只能跟着大人吗?” 柳青河轻笑一声,说道:“跟着我做什么?” “我既不能在岭南,也不能跟着大人,那我要如何去面对那样一个道人?” 柳青河微微笑着,看着小少年很是认真地说道:“你有一剑,可以搬山断江倒海.....” 陆小二沉默了下来。 柳青河继续说道:“但李石未必知道。” 小少年长久地站在满山秋风里,轻声说道:“我才知水境。” 柳青河轻声笑着,转回头去,说道:“在这样的人间,可以搬山断江倒海的剑,正适合境界低的人用。境界太高了,有伤天和,却也只能束之高阁。” 陆小二沉默少许,认真地说道:“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拔出那柄剑来。” 虽然当初草为萤说陆小二已经学会了,只是小少年却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握住它。 甚至于这个小少年第一次看见那样一剑的雏形,还是在柳青河的那一握之中。 柳青河微微笑着,轻声说道:“乐朝天与你们说过心中之剑的故事吗?”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说过。” 柳青河转回身来,看着陆小二同样轻声说道:“那你便拔得出来。” 陆小二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 柳青河转身沿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剑宗林道走着,平静地说着。 “人间有一句流传了千年的话,叫做想也不可以,想也有错。” 这个男人抬头看着头顶的天穹。 “这是当年人间剑宗丛中笑留给世人的故事。当年他从妖主手里,得到了那柄青衣之剑,欲拔不能,于是便想着自己拔剑,只是念头才始生出,整个人便差点被剑意斩碎。” 柳青河低下头来,长久地看着这片残破的剑宗,一字一句地说道:“天下剑意之修,本身便是修的心中之剑,这也是为什么有些道人明明也用剑,但是与剑修的界限却是无比分明的原因。” 陆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 大概也正是因此。 天下诸多剑修,明明可以剑去千里,却依旧要握紧手中之剑的原因。 哪怕是心中之剑,自然也不能是毫无根基的。 以剑养剑意,以剑意淬剑。 方能生生不息。 柳青河转回了头来,长久地看着这个岭南小剑修,缓缓说道:“所以你没有理由拔不出来那一剑。”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所以大人,其实是想借剑杀人?” 柳青河挑了挑眉,神色似乎冷淡了几分,深深地看了陆小二许久,而后转身向着山道之上走去,平静地说道:“天下不欺人间年少。自然便有不会让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参与进这些故事的道理。” 这个槐都大猿站在那条山道上,静静地看着青山。 “倘若不是因为岭南之事,确实槐都有着过失,陆小二,就凭你会这一剑,我便没有让你活下来的理由。” 柳青河平静地站在那里,吹着人间秋风。 “我只是想给岭南留一些可以长久地走下去的种子。” 这个天狱之主也许是想起了什么,倒是沉默了少许,而后才继续说道:“在槐都的时候,有人说过,评价一个人间的好坏,标准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好人有好报。” 柳青河很是干脆地向着山下而去。 “所以我当然希望岭南有好报,以此.....” 槐都大猿的声音长久的萦留在这片青山之中。 “以此来告诉世人,陛下的人间,担得起诋毁,也承得住赞誉。” 陆小二背着溪午剑,怔怔的站在那里。 他确实未曾想过,柳青河会是这样一种想法。 或许就像柳青河在天狱的梨花小院里与南岛所说的那样。 从来不是他们不可信。 只是世人不愿信。 但柳青河依旧告诉了小少年许多东西。 陆小二默默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重新向着峡谷走去。 一直到停在了那处楼前的崖坪之上。 小少年长久地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那一簇生长得很是旺盛的桃花。 不知道为什么,他确实突然想起了七月份的时候,自己跌入水潭,在骤冷骤热之间,做过的那一个梦。 梦里的那个青衣女子,很是诚恳地看着小少年说着师兄正少年。 师兄正少年,所以岭南之希望,便在岭南。 陆小二在桃花前看了很久,才终于确定了。 那样一句话不是楚腰说的。 那样一个女子,如何会对着这样一个小少年说着这样的话呢? 所以那些东西,自然是陆小二自己对自己说的而已。 陆小二转过身去,走到了崖坪边,从身后取下了那柄溪午剑,按在膝头。 我才是,岭南唯一的炬火。 师叔。 第十章 大道是听山涧春水流 师叔并不会想炬火的事。 哪怕他真的知道,也只会说着你本来就是炬火啊陆小二。 在岭南的时候,师叔便一直否认着自己是岭南的希望。 师叔正在看着那个叫做叶逐流的道人摆弄着一些很是奇怪的东西。 尤春山的那一份机括之心的图纸,已经被送到了白月之镜的底部,这是一个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解析事情。 是以从槐都来的三人都有些闲。 尤春山在学着感受自己心脏的跳动规律,以便到时候适应一个全新的自己。 余朝云在向着缺一门里的道人请教修行之事。 而师叔正撑着伞,站在某处断崖之上,看着道人鼓捣某些玩意。 那一个小木桶一样的东西,只是在底部加了一些车轱辘一样玩意,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竹管,连接在底部的基座之上。 南岛看了很久,也没有看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所以他很是诚恳地问道:“师兄这是在做什么?” 叶逐流叹息了一声,回头看着这个方才从旁边路过,被吸引了过来的少年,轻声说道:“这是一个伟大的东西。” 南岛愣了一愣,又仔细地看着那玩意很久,只是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出来这个奇怪的木桶伟大在那里。 不过好在南岛也算是在天工司待了一些时日,看得出来下面那些大大小小的齿轮一样的东西,是用来传输动力的。 道人站了起来,将这个很是笨重的东西扛在了肩头——少年其实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画面,毕竟这看起来怎么都不像道人能干的事,尤其是叶逐流这样的风度翩翩道袍飘飘的道人。 但叶逐流确实便这样,一把扛在了肩头,而后沿着崖道走去。 “师弟你不要不信,我有预感,这个东西,日后会和我先前做过的那个全自动化鱼竿一样,会是人间一个极富有突破性的发明。” 叶逐流在前面一面走着,一面很是认真地说着。 南岛这才想起来了当初在湖上的时候,看见道人手里的那一枝黝黑的鱼竿。 不得不承认,那是很是精巧的东西,和天工司的某些机括伞不相上下。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叶逐流停在了崖道上,认真的想了想,说道:“这是用来洗衣服的。” “......” 南岛在这一刻,却是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 果然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哪里就会有动力。 叶逐流一直扛着那玩意走到了白月之镜的下层,将那个东西放在了水里。 而后在南岛很是惊奇的目光里,那个木制的机括之物,却是在底部伸出来了一些很是宽大的旋叶一样的东西,随着海水的推涌,大大小小的齿轮开始运转了起来,可拆卸的木桶底部那些车轱辘一样的东西,很是快速的旋转了起来。 南岛很是惊叹的站在那里,却看见叶逐流默默的走了出去,过了没多久,便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一大盆白衣。 道人将那些衣裳全部倒进了那种木桶里,又给里面灌上水,盖上了盖子。 南岛神色古怪的站在那里,看着叶逐流说道:“这样就可以了?” 叶逐流神色凝重地说道:“也许可以了,也许我完了。” “?” 南岛有些不明所以。 道人很是认真地说道:“洗应该是可以洗得干净,做这个东西之前,我翻阅了观里一些数据模型的。只是我不知道,里面的衣服拿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会被扯破了洞,要是真的破了,我大概就要被丢到海里喂鱼了。” “......” 叶逐流的一番话,弄得南岛也变得紧张了起来。 虽然他不是谢春雪的小男人。 但是当初在竹林清潭边,却也是被那个九叠剑修蹂躏了一番。 二人默默地站在那里,呼吸沉重的等了一刻钟。 道人才走上前去,将最前方的某个齿轮拔了出来。 于是木桶里咣当咣当的声音便渐渐缓慢了下来。 只是道人大概确实压力过大了,站在那里迟迟没有将木桶打开,最后倒是求助般地看向了南岛。 “师弟,帮我个忙如何?” 南岛默然无语,走上前去,伸手揭开了那个盖子。 不得不承认,钓鱼佬确实不适合穿白衣。 明明放进去的衣服都是白色的,但是洗出来的水却是黑色的。 叶逐流倒是没有管这么多,黑的也好白的也好,只要能够代替他将衣服洗了,就是好。 道人走上前去,将里面的衣服拿了出来,一件件地拧干,又检查着有没有破了的。 一直到看到了最后一件,这个道人才终于露出了很是欣慰的笑容。 “师弟,我成了!” “......” 南岛确实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大道之修,会对于这样一个东西这般兴奋。 叶逐流没有在意南岛在想什么,又在那里围着那个木桶转悠着。 “但是还要自己拧干,有些不方便啊,最好是能够让它自己洗干把水放了,再自己拧干——这个倒不是什么问题,毕竟速度够快,确实可以甩干,所以大概只是需要加一个放水阀门?” 叶逐流若有所思地研究了老半天,又扛着木桶向着断崖之上而去。 南岛很是唏嘘地站在那里,看着叶逐流的背影,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才会让一个曾经潇洒地垂钓于大湖之上的道人,变成了现而今的模样。 少年撑着伞追了上去。 感慨归感慨,但是南岛对这个东西确实比较感兴趣。 毕竟众所周知,世人一般有两只手,而他南岛只有一只手,如果真的有一个可以让自己洗衣服的玩意,大概确实很好。 “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少年跟了叶逐流的步伐,很是诚恳地问道。 叶逐流很是平静地说道:“长安不见月。” “?” 南岛有些摸不着头脑。 ...... 虽然叶逐流弄出了一个很是方便的东西。 但是下午的时候,南岛还是看见这个道人在那里跪搓衣板。 原因很简单。 衣服是洗了,但是道人有些忘乎所以,将它落在了白月之镜的池边,忘了去晾了。 少年站在那片白花林的边缘,很是惆怅地看着那个正在一脸愁苦地跪着搓衣板的道人。 这样的一幕,总让南岛觉得春日的时候,在竹林湖畔看见那个乘舟破雨而来的俊朗道人,其实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而已。 哪有什么随波逐流的道人。 只是一个活在了东海小岛上,给某个喜欢钓鱼的女子洗衣服的小男人而已。 叶逐流一直跪到了暮色昏沉,白花镀金的时候,才垂着头从林子后面走了出来。 少年撑着伞站在那里,默默地看了叶逐流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师兄,我不能理解。” 叶逐流愣了一愣,看着南岛说道:“你不能理解什么?” 少年负剑执伞,十六岁的少年剑修很是出尘地站在白花林中,缓缓说道:“虽然师兄是道人,说不上男儿仗剑酬恩在,未肯徒然过一生。但总归也不应该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叶逐流很是惆怅地站在那里,看着暮色里的少年。 大概满心满眼,都是曾经自己十六岁的模样。 叶逐流轻声笑了笑,转过身去,缓缓说道:“那你以为道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南岛却是有些默然无语。 他见过的道人不多。 大概印象最深的,便是槐都里的那个叫做梅溪雨的道人。 只是那个道人,却也是有着一朵自己的白花——穿着碎花小裙,撑着小白伞的许春花。 叶逐流走了过来,拍了拍沉思着的少年的肩膀,说道:“师弟啊,在人间的道路上,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南岛回头古怪的看着叶逐流,说道:“这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叶逐流轻声笑了笑,说道:“当然有。” “比如?” “比如我们会有一个孩子。” “?” “然后我们的孩子也会去找一个他\/她所爱慕的人,然后同样生下孩子。” 道人站在那里轻声笑着。 “不要觉得繁衍是一个很羞耻的名词。” 事实上,对于修行界而言,繁衍,一直是一个意义重大的词语。 就像他们将妖族定义为化物生灵,而将世人定义为繁衍生灵一般。 道人微微笑着。 “千秋万代,不是一句空口白话,你需要让你的情欲像热烈的春花一样绽放,人间才能千秋万代。” 少年有些面红耳赤。 叶逐流看向人间,人间的北面。 “所以你看,陛下在大风历九百多年的时候,都选择了一个爱人。” “你以为道人的顺应大道,便是清修?” “当然不是的。” 叶逐流轻声的,很是感叹地说着。 “是听山涧春水流啊师弟。” 少年有些茫然,大概确实不知道叶逐流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少年听着道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东西,仿佛想到了什么,看着叶逐流有些吃吃的说道:“师姐与你说过我的事情?” 叶逐流很是认真点点头,说道:“当然。” 刚刚跪完搓衣板的道人走路虽然还有些一瘸一拐,但是看起来却是很是高兴的样子,踩着一地落花夕阳,向着白月之镜走去。 “尤春山的事还要很久去了,机括之心这样的东西,缺一门过往没有研究过,我们的研究,在于混沌命运推衍的设计与自动化之上。所以一时半会急不来的。” 叶逐流说着,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少年。 “你也在东海,她也在东海,为什么不去见一见呢?” 南岛沉默了下来。 过了少许,轻声说道:“我们的故事,是不一样的,师兄。” 叶逐流微微一笑,这一刻少年却是真切的感觉到当初第一眼所见的叶逐流的模样又回来了。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一切难办,难道就掀桌不办了?”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师兄为什么要与我说这样的事情?” 叶逐流想了想,而后很是认真的反问道:“当初骑青牛的人,为什么要把大道留给世人?” 当然是见过了,觉得很好,想要人间也如此。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的站在那片白花林中。 也许是想起了大风历一千零三三月的时候。 偶然闯入的另一片人间的白花林。 叶逐流也没有再打扰南岛,继续回白月之镜研究他的长安不见月去了。 ...... 南岛背着剑在林子里站了许久,才发现谢春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树下,只是看起来神色有些古怪,脸有些红,也不知道是东海的霞光映照所致,还是因为某个叫做叶逐流的道人口无遮拦的原因。 总之她怀里的剑出了三寸,其上剑意横流。 只是最后看着少年茫然的表情,还是默默的将剑推了回去。 南岛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为什么我感觉师姐方才像是有些杀意的样子?” 谢春雪走出了那棵树下,穿花走叶落下的霞光没有再打落在脸上,却是神色如常的样子,很是平静地说道:“你看错了,师弟。” 南岛沉默不语。 他很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只是看着谢春雪那般模样,还是很谨慎的没有作死的问下去。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转回头去,低声说道:“师姐知道崖上的故事?” 谢春雪走到了少年身旁,低头看着伞下少年,十六岁的少年其实已经不算矮了,只是依旧比谢春雪低了一些。 “没有。” 谢春雪看了少许,转过头去,一同看着暮色。 “但有些东西,不是只有见到了,才能知道的。” “一个少年从岭南一路跑去东海,最后却匆匆离开了那里。大概总归是放弃了一些东西。” 南岛轻声说道:“为什么不能是我的境界太低了,走不上那座高崖呢?” 谢春雪轻笑一声,说道:“你如何会走不上那座高崖?你这样的人,生来就应该在崖上的——我知道这样一句话却是让人听来不喜。当初我与陆小二说过,生命最大的乐趣,便在于一切未知,生时方知生,才能感受到生命的惊喜,死时方知死,才能摈弃畏惧。但天下之事,知道了就是知道了,没有必要去欺骗自己。” “再说了,哪怕你走不上去,她难道走不下来?当初陛下与师父二人在东海僵持的时候,陛下曾经在崖下张望,在某一日,大概便是你快要到东海的那一日,崖上的人将剑阶剑意化作一柄剑,逼得陛下退避而去。这样一件事,东海小镇里有很多人都是知道的。” 谢春雪转头看着南岛,缓缓说道:“所以你说有些故事,不见而知,是不是很合理?” 南岛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以为师姐只会钓鱼。” 谢春雪微微一笑,“钓鱼的人,有几个是蠢货呢?天下之事,只要静心思之,总不会有什么不能明白的。钓鱼之人往往静坐,这比道人的清修有用多了。” 南岛默然无语。 谢春雪说的当然不无道理。 只是最后一句,大概就是钓鱼佬的自夸之语了。 少年就当没听见。 二人在白花林子站了很久,南岛才开口说道:“所以师姐也觉得我应该去一趟高崖?” 谢春雪笑着说道:“我可没有这般说,叶逐流那是搓衣板跪多了,把脑子跪坏了。虽然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是旁观者的利益倾向,当然不能代替当局之人。” 这个白衣女子抱着剑沿着白花浮岛的小道缓缓走着。 “有人一生虔诚于神鬼,有人一生求安宁,有人追求情欲,有人追求真理。天下的事,从来都不是以我看之该如何,便应该如何的。我是世人,却也只是世人的千万分之一。” “到底要如何,当然还是看你自己。” 南岛长久地看着这个人间剑宗两百年前的弟子。 “师姐呢?” 谢春雪停了下来,抱着剑微微笑着,说道:“我当初不是说过了吗?” 南岛愣了愣,有些不明白谢春雪说的是什么。 谢春雪站在东海暮色垂流的海岛之上,低头轻声笑着。 “我是人间有名的贤妻良母。” 南岛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少年才无比诚恳地说道:“倘若不是来了这些时日,天天看着叶师兄跪搓衣板,大概我真的会信了师姐你的鬼话。” 谢春雪只是微微笑着,回头看着伞下少年,这一刻的谢春雪看起来,确实很是温柔的模样。 “只是你不懂而已。” 少年看着谢春雪眸中的那些很是夺目却也柔和的光芒,一时之间确实有些茫然了起来,想了很久,诚恳地问道:“我不懂什么?” 谢春雪转回头去,看着那一面暮色里依旧不减清辉的白月之镜。 “倘若有一日,我不再让他给我洗衣服,不再让他跪搓衣板.....” 谢春雪低下头来,轻声说道:“你也就看不见我眼睛里的光芒了。” 南岛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 谢春雪却是又轻声笑了起来,说道:“再说了,你觉得这个日后极有可能会成为缺一门观主的人,会不知道他有盆洗了的衣服没晾?” 南岛怔怔地站在那里,大概这确实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是的。 叶逐流如何会不知道呢? 就像当初三人刚刚来的时候,明明谢春雪已经在白花林中等着了。 但是叶逐流却还是撂下了那盆没洗完的衣服跑了出来一样。 谢春雪是谢朝雨的太奶奶,在缺一门这里,谢春雪来见,当然更胜过叶逐流来见。 第十一章 啰嗦的名字与简洁的名字 尤春山在后来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在白花浮岛边看海的少年。 这东海年轻人因为余朝云在修行,没人给他推轮椅,于是也懒得坐轮椅,直接拄着那根不知道在哪里捡到的棍子,一瘸一拐的来了南岛的身旁,在那里张望了很久,只是大概什么也看不见。 缺一门在东海深处,这样一处道观能见的,也只有天,海,月这三样长久的存在。 尤春山看了很久,才开口不解地问道。 “师叔你在看什么?” 话音才刚落下,尤春山便看见身旁的少年好像受惊一样,很是突然地回过头来。 “......师叔你不会现在才看见我吧。” 尤春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一直以为南岛是知道自己来了的,只是一如既往地在这里安静的站着而已。 却没有想过,少年这一次,是真的不知道他过来了。 南岛默然地看了尤春山很久,而后转回了头去,轻声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尤春山拄拐站在那里认真地想了想,而后伸手指着远方的第二抹月色比划着。 “那轮月亮挂在海上这么多的时候。” 南岛回头,看见尤春山伸着大拇指和食指,在那里认真地比划着。 只不过究竟比划了多少,南岛也不清楚,所以又转回了头去。 尤春山放下手来,拄着拐又挪了挪位置,走到了南岛身前,看了许久,才问道:“所以师叔方才是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南岛撑着伞站在那里,轻声说道:“没看什么,只是发呆而已。” 尤春山回头看着南岛那确实没有什么情绪的面容,也许是相信了,四下张望了一下,将手里的木棍放在了一旁,而后在一旁的屿石上坐了下来。 这个早晚成仙的年轻人在那里很是愁苦的叹着气。 南岛低头看着尤春山的背影,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你叹什么气?” 尤春山抬头笑了笑,说道:“其实我也没想叹气,只不过从白月之镜出来的时候,看见那些研究机括之心的道人们在叹着气,走到这里又看见师叔在发呆,于是就下意识地想要叹叹气。” 南岛若有所思的说道:“看来机括之心的事情,确实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尤春山很是唏嘘地说道:“大概是的。” 这个年轻人说着又笑了起来。 “不过也很正常,毕竟我们对于这样的东西,一窍不通,听见天工司的人说缺一门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于是下意识的便会将这个道观想得有些无所不能,只是想一想,其实大家都不过是世人而已。一口吃不成胖子,看一眼也不会真的可以将天工司的这种精巧的设计完美复刻。” 南岛轻声说道:“是的。” 尤春山看向了南岛,说道:“所以师叔为什么发呆?” 南岛沉默少许,轻声说道:“师姐他们大概觉得我需要回东海高崖看一看。” 尤春山听到这句话,便转过身去,坐在月色里掰着手指头很是认真地数着。 南岛皱了皱眉,说道:“你在数什么?” 尤春山抬起头来,诚恳地说道:“虽然但是,确实也已经快半年了,师叔也是该回去看看了。” “......” 南岛默然无语。 尤春山想了想,问道:“师叔不想回去?” 南岛平静地说道:“不想去看那座高崖。” 尤春山神色古怪的看着南岛,说道:“我也没说磨剑崖啊。” 南岛淡淡的说道:“但我想说磨剑崖。” 二人对视了许久,尤春山唇角带着一些笑意转过头去,轻声说道:“确实可以。” 南岛并未说什么。 二人在白花小岛上安静地看着月色。 天上月确实不如海上月明亮。 那处白月之镜半沉于海中,月色皎洁,倒好似海天之间的故事是倾倒的一般。 尤春山倒是突然觉得自己大概真的像是一个天上人了。 于是很是满足的叹着气。 又抬头看向了白月之镜最上端坐着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那个叫做王小花的小道童,怎么天天坐在那里?” 这个问题大概在尤春山心里很久了。毕竟那天在白月之巅发生的故事,确实让他有些看不明白。 南岛同样看向了那里,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因为她怕世人有求于她。” 尤春山很是惊诧地问道:“什么意思?” 南岛平静地说道:“就和神女幽居巫山一样的意思。” “她也是神女?” 南岛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撑着伞转身走在了那条白花小道上。 尤春山挠挠头,有些不明所以,想了想,还是拄起了棍子,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少年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个方向走,所以很是散漫地在林间落了许多白花的道上走着。 尤春山在南岛后面跟着走了许久,很是好奇地看着那个伞下少年在两种月色之下的背影。 “师叔今日在岛上与前辈们说了些什么?” 南岛平静地说道:“没什么。” 虽然说着没什么,只是少年却又在道上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天上淡月,海里明月。 一直过了很久,少年才很是突然地回头,眸中有着很是茫然的光芒。 “你说,世人有时候说着有缘再见......什么才算是有缘再见?” 尤春山叹息一声,心中暗道,果然该来的问题还是会来的。 尽管这样的问题,对于他而言,同样是极为艰难的问题,只是看着那个少年眸中那种摇摆不定的光芒,尤春山还是认真的拄着棍子想着,像个劳作到一半,拄着锄头开始沉思的农人一般。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东海年轻人才轻声说道:“师叔还记得当初在清角城里,我在那条巷子里假装剑宗师叔的事吗?” 南岛当然记得。 而且记得很清楚。 毕竟尤春山当时装得确实太好了。 哪怕是南岛,都下意识的以为他真的是某个剑宗的大师叔。 少年点了点头。 尤春山轻声笑着,提着手里的棍子,举起来,敲着头顶的某处枝桠,于是白花簌簌地落着。 东海年轻人站在月色落花里,轻声说道:“这便是有缘再见。” 南岛长久地站在那里,看着尤春山。 他当然明白尤春山的意思。 想见落花的人,也许会站在那里,安静地等着风来,当然也会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敲击着头顶的枝桠。 尤春山如果不是想见一见那个巷子里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当然不会带着小少年往那里走。 虽然有人才过了几天,就忘记了人间的第三朵花叫啥名字了,但是想来尤春山肯定是不会忘记的。 少年安静地站了很久,而后认真地看着尤春山问道:“那我应该怎么才能有缘?” 尤春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样的问题,你问我的吗? 不过看着自家才十六岁的师叔,尤春山还是拄着棍子,很是认真地在那里思索着。 一直过了很久,尤春山才诚恳地说道:“高崖太高,师叔,我不敢去想。” 哪怕神河陈云溪他们都在说着高崖不复这样的东西。 只是对于天下绝大多数人而言,磨剑崖依旧是人间最高的地方。 南岛诚恳地拍了拍尤春山的肩膀。 “没关系。” 少年这样看轻的态度,大概让尤春山有些不服气。 我当然可以诚恳地说着高崖太高,但师叔你怎么也应该给我留一点面子吧。 尤春山一瘸一拐地向着白月之镜而去。 南岛神色古怪地看着说走就走的尤春山。 “你去哪里?” 尤春山头也不回地说道:“回去想想怎么才能让师叔有缘。” “......” 南岛默然无语地站在那里。 直到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白月之镜与白花浮岛间的那条好似云烟一般的悬阶之上,南岛才回过头来,抬头看着方才尤春山用棍子敲落的那处枝桠。 想见落花,当然可以将枝头的花敲下来。 南岛想着尤春山的棍子,看着自己的伞。 其实对于少年而言,他确实是可以将崖上白花敲落的。 只可惜。 少年觉得自己不是畜生。 ...... 余朝云大概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师叔还和磨剑崖上那位有着关系。 虽然尤春山却也只是说着南岛想要回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先生。 只是哪有拜访先生的事,需要这么纠结的? 这个青天道少女盘坐在断崖上,看着那些幽冷的光芒里坠落下去的水滴,很是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 尤春山坐在一旁的轮椅里,膝头按着那根棍子,神色凝重。 “师叔帮了我这么多,我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叔日后变成什么便做春江都是泪,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模样。” “......” 余朝云默然无语地回头看了一眼尤春山。 “什么叫做便做春江都是泪,为伊消得人憔悴?” 尤春山愣了一愣,说道:“不是很顺口吗?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大概确实没什么不对的。 余朝云最后还是放弃了和尤春山争辩的想法,只是说起了方才尤春山说过的东西。 “先生不能下崖,学生又不肯上崖,你这要怎么见?” 尤春山叹息了一声,说道:“所以我才来问问你,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余朝云默默地坐在那里,抬头看着那些从白月之镜高处垂落下来的清冷的月色。 二人在那里坐了很久,最后大概依旧没有找到什么答案,余朝云也没有什么心思修行了,很是惆怅地站了起来,回到了身后的小屋里。 尤春山还想滚着轮椅追上去问一问,只是木屋的门砰的一声就关上了,尤春山叹息了一声,默默地滚着轮椅去了另一边。 白月之镜自然是极大的,诸多滴漏,万千断崖,虽然都不是什么很高的断崖,只是显而易见的,这里当然有着很多用来住人的地方。 毕竟道人也是人,总不可能真的整天在那里像是蚂蚁一样忙碌个不停。 尤春山同样回到了小屋之中,看着那些没过窗棂贴着琉璃荡漾的海水,窗外人间像极了一片幽邃的星空。 海中承月,好似与天平齐。 尤春山在那里看了许久,也是有些困意来临,打了个哈欠,爬下了轮椅,跑去睡觉去了。 ...... 叶逐流一大早起来,便看见那个伞下少年手握着鹦鹉洲,在白花林中修行练剑。 剑意横流,剑光灿然,在清晨熹微的天色里,倒像是许多跃上了海面的细长的银色小鱼。 于是一地的白花,就像一些鱼鳞一般。 叶逐流在那里看了一阵,谢春雪却也是走了过来,抱着剑站在了一旁安静的看着。 这个道人转过头,看着谢春雪颇有些惊叹之意地说道:“今年春天见到他的时候,他应该才观雨境?” 谢春雪轻声说道:“境界当然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叶逐流笑了笑,说道:“天赋好的人才会这么说。” 谢春雪瞥了叶逐流一眼,说道:“难道你天赋很差?” 道人的天赋当然不差。 这个谢朝雨的弟子虽然很年轻,然而大道境界确实不低。 只是因为缺一门远在东海深处,世人从来不知不问而已。 只不过哪怕是叶逐流,在面对着这个少年的时候,同样有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少年似乎也沉浸在穿花之剑之中,没有在意这两个林边的人。 叶逐流转身缓缓说着,轻声说道:“师父前些日子,有道书传回。” 谢春雪抱着剑,平静地说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叶逐流轻声笑了笑,说道:“确实有些关系。” 谢春雪停在那里,静静的看着道人。 叶逐流倒是没有继续笑下去,正色说道:“卿相被十三架大羿之弓镇杀在山月城中,槐都要借此机会,将悬薜院握在手中,按照陛下的意思,缺一门需要有人去与国子监一同对悬薜院进行监管。” 谢春雪好像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说道:“好一个谢朝雨,居然将主意打到了他太奶奶身上来了。” 叶逐流诚恳地说道:“倘若是我,大概也会这么做。” 毕竟。 毕竟自己的弟子娶了自己的太奶奶。 这样的事情,谢朝雨哪怕再如何惯看秋月春风,也很难去平静的面对。 既然看不下去,那么自然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叶逐流的话才始说完,便被谢春雪抄起手里的剑砸在了脑袋上。 “你别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着这样的东西,这些事情还不都是你弄出来的。” 叶逐流嘿嘿一笑。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叶逐流停了下来,说道:“当然,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当然也是可以不去的,毕竟师父也没有说一定要我俩去,正好木师兄还没回来,到时候倒是可以让他过去。” 谢春雪沉默少许,说道:“当然是可以去的。” 叶逐流看着谢春雪有些犹豫的神色,缓缓说道:“你有什么顾虑?” 谢春雪轻声说道:“我担心这样的事情,会不会耽误我钓鱼。” “......” 叶逐流好一阵无奈,正想说什么,却是突然神色古怪的转头看向了那条通往白月之镜的悬阶。 那个青天道少女很是兴奋的推着轮椅上的年轻人向着这边而来。 叶逐流古怪的看着二人卷起落花,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小道上。 “你们在做什么?” 余朝云背着剑匣,松开了轮椅,向着二人行了一礼。 “见过二位前辈,我们......” 余朝云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尤春山的咳嗽声打断了。 后者同样在轮椅上行了一礼,而后神秘地说道:“没什么,我们在赶花。” 谢春雪看着被二人的辙痕掀起又落下的那些白花,叹息了一声,说道:“好一个赶花。” 尤春山犹豫了少许,看着二人问道:“我师叔在林子里吗?” 谢春雪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他在那里练剑,你们去吧。” 余朝云与尤春山道过谢,又滚着轮椅,一片兵荒马乱地向着那里而去。 叶逐流和谢春雪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二人的背影。 谢春雪当然不会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毕竟哪怕是要猜一些东西,也是要有前因和逻辑的。 所以她看向了一旁叶逐流。 道人轻声笑了笑,说道:“看我做什么?我也没有那么无聊,天天去算别人要做什么。” 谢春雪冷笑一声,说道:“那你先前费了那么老大的劲,去完善那样一面镜子的底层逻辑做什么?” 叶逐流轻声说道:“命运可以不看,但是不能不知。” 就像天上的雨水是如何变成雪,这样一件事与绝大多数世人都是没有关系的。 但是其间的道理,自然还是要弄明白的。 万事万物的意义,不止在于眼前而已。 谢春雪倒是没有继续刁难叶逐流,有些好奇地问道:“所以那面镜子的底层逻辑,是叫什么来着?” 叶逐流转头看向了那处沉浮于海上的白月之镜,微微笑着,说道:“中央之帝。” 谢春雪挑眉说道:“混沌?” 叶逐流讶异地看着谢春雪,说道:“你居然也知道?” 谢春雪平静地说道:“剑修在最开始,当然都是道修。” 叶逐流默然无语。 ...... 而在白月之镜的最底层。 某一面大湖之上,却是有着一面硕大的镜子正在缓缓破水而出,悬浮在了那些幽冷的光芒之下,沐浴着那些诸多滴漏之水,濯洗着其上的尘泥。 随着一切污秽濯洗而去,那面映照着幽冷天光的镜子之上,开始缓缓浮现着诸多星河光末一般的线条。 线条最后都变成了一个个极为简朴的道文。 一行行的陈列而去。 最末端是一行小字。 ...... 道人轻声说道:“准确的说起来,是它的全名是,二元机括集成:中央之帝三代系统。” 谢春雪挑眉说道:“很啰嗦的名字。” 叶逐流轻声笑了笑,说道:“所以它也有一个很简洁的名字,叫做镜子。” 第十二章 不如问吉凶 南岛依旧在那里练剑,尤春山与余朝云虽然匆匆来了林子里,看见满林剑光,却也是不得不在那里安静的等待着。 一直到人间渐渐明亮了起来,横流的剑意才被收入鞘中,一林剑光寥落下来。 南岛转头看向了站在那里的余朝云以及坐在轮椅里的尤春山,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尤春山坐在轮椅里笑眯眯地说道:“因为我有了一个很好的法子。” 南岛愣了一愣,一时不知道尤春山在说什么。 “什么很好的法子?” 尤春山从轮椅上走了下来,拄着拐,走到了林子之中,抬头看天,轻声说道:“某有一计,可使汉室幽而复明.....” 尤春山的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自家师叔默默的将鹦鹉洲拔出了三寸,这才连忙咳嗽了一声,嘿嘿笑着说道:“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南岛并未将手里的剑送回去,只是静静的看着尤春山。 这个苦思冥想了一晚上的年轻人收起了笑意,正色说道:“不知道师叔还记得当初的海上月与天上月吗?” 南岛想了想,却也是记了起来。 那自然是当初讲尤春山感受气感之时的故事。 伞下少年挑眉说道:“什么意思?” 尤春山凑了过来,认真地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南岛怔怔地看着尤春山,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如你妈个头。” “.....” 余朝云自然也听见了尤春山的那句如此如此,默然少许,这才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尤春山。 “你一大早在那里叫着有了有了,就是这样有了?” 余朝云当然也不知道尤春山有了什么。 只是看着他那般兴奋的模样,倒是真的相信了,急急忙忙地帮他推着轮椅跑到了白花岛上来找南岛。 结果就听见他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只是那个东海年轻人却是认真地说道:“我已经说了啊,只不过你不知道那是什么而已。” 南岛却好像明白了什么。 不可否认的是,虽然尤春山最后只是说着什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总让觉得他要像某个闲云野鹤的人一样唱着你总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 但是这个少年却突然意识到,尤春山确实已经说了。 在那一句海上月与天上月的时候。 “我想一想。” 南岛轻声说道。 这句话一出,余朝云便迷茫了起来,看看尤春山,又看看南岛。 这个青天道少女确实不知道尤春山说的是什么东西。 尤春山认真地点点头,看着南岛说道:“师叔确实要好好想一想,朝云我们走。” 余朝云还在那里发着呆,尤春山便已经坐回了轮椅之上。 这个青天道少女虽然迷茫,但是看着那个执伞负剑停留在林中看着白花的少年,想了想,还是先不和尤春山计较,默默地推着轮椅,离开了这里。 ...... 当时不计较,不代表之后不计较。 尤春山还在那里得意地哼着曲子,一转眼便发现不对劲,余朝云并没有向着白月之镜而去,反倒是将他推到了海边。 尤春山一脸惊恐地回头看着这个青天道少女。 “你要做什么?” 余朝云笑眯眯地看着尤春山,双手用力地推着那个轮椅,大有一言不合便将他推到海里淹死的架势。 “所以你到底想到了什么好法子?” “......” 尤春山默然无语。 ....... 南岛并不知道尤春山正在面临着生存还是死亡的抉择。 这个少年撑着伞,安静站在白花林中。 一袭白衣缓缓在少年身旁浮现出来。 正是神海之中的桃花。 这个脸上只有桃花而没有五官的白衣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似乎踌躇不定的少年,却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有些东西,哪怕桃花心知肚明,大概他也会要让南岛亲口问出来。 南岛在那里站了很久,才终于叹息一声,说道:“你都出来了,难道就干看着?” 桃花平静地说道:“那不然我来做你?” 事实上,这样的话,桃花曾经说过很多遍。 彼时的少年大概就是一言不合就开摆,啊对对对,你来就你来。 只是现而今的少年却是转头看了一眼桃花,很是认真地说道:“不行。” 桃花安静地站在那里。 少年叹息一声,说道:“虽然我也知道海底月可以是天上月。但是万一不是呢?” 桃花站在那里,想了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你怕什么?” 南岛沉默很久,轻声说道:“毕竟十五六岁的少年,有时候说话不给自己留退路的,当时说着什么今日南岛止步于此,以后不会再写信了,固然是一件很爽的事情,但是往后再想想,只会想着他妈的我要一拳打死当时的自己。” 白花林中海风不止,那一朵鲜艳而显眼的桃花在诸多纷飞的白花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南岛回头看着桃花。 总觉得这个自己的心我像是在笑着。 但是他没有五官,也没有发出声音。 这让南岛无法去确定这些东西是否真的存在。 一直过了很久,桃花才开口很是平淡地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和我没有关系,问我不如问自己,如果觉得问自己不确定,这里不是有很多看命运的道人?” 南岛皱眉说道:“什么意思?” 桃花的身影缓缓散去,只留下了一句。 “不如去问问吉凶。” 少年默然无语地站在那里。 不是说好的唯物的呢? 怎么事到临头,还要去问问吉凶? 只是少年虽然这样想,但犹豫了许久,还是撑着伞穿过了白花林,向着白月之镜而去。 余朝云推着尤春山从海边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少年行色匆匆地在小道上走着。 二人神色古怪地对视一眼,尤春山在轮椅上微微起身向着那边叫喊着。 “师叔,你去哪里?” 伞下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平静地说道:“问卦去。” “?” 尤春山起初还有些一脸茫然,这样一个地方去哪里问卦? 后来才反应过来,对啊,缺一门卜算子,不就是以乾坤卦术出名的吗? 三人之所以会来这里,便是因为天工司说缺一门的精细机括技艺高于天工司,所以自然而然地便忽略了许多东西。 缺一门当然是天下三观,当今道门,最为强大的三个修行之地之一。 问卦这样的东西,自然并不稀奇。 只是尤春山还是有些不解。 这难道还要去问一卦? 这个年轻人大概忘了自己当初老是平地摔的时候,也曾动过求神拜佛的心思。 陌山茶与柳三月在南衣城的那段对话,当然是有道理的。 哪怕天下大道兴盛。 但是世人走到无能为力之时,往往也会选择信奉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 少年虽然不至于走到了那种地步,只是眼下心中忐忑,自然免不了有着这样的想法。 只是他并没有找到叶逐流。 这个道人毕竟是谢朝雨的弟子,现而今的代观主。 有时候找不到,也是正常的事。 虽然有道人说了叶逐流在白月之镜底部,只是南岛也没有向那边而去。 而是在那些断崖之间,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并不忙的道人。 道人五十来岁,境界并不高,与南岛一样,处于小道初境。 南岛看见他的时候,这个道人正在某处断崖的滴漏边坐着,身前放了一册文书,上面记载着许多南岛看不懂的东西,文书的书页被镜中一些细流微风吹着,偶尔便翻过一页,道人也没有看,大概是在思索着一些问题。 南岛撑着伞安静地在道人身前站了许久,直到道人回过神来,很是古怪的看着自己。 “你要做什么?” 南岛学着道人的模样竖掌行了一礼,轻声说道:“我想请师兄给我算一卦。” 这句话一出,道人的神色更为怪异了,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南岛许久,而后缓缓说道:“你听说过缺一门的三尺吗?” 准确的说起来,是丛刃的三尺,只不过说起三尺,自然是缺一门更为知名一些。 南岛轻声说道:“听说过。” 道人惆怅地说道:“你的境界虽然不如我,但是也相差无几。且不说我会不会算卦,师弟啊,我就算真的算得很好,也不可能算得出你想要的东西。” 南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是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再度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师兄但算无妨。” 道人默默地看了南岛很久,好像明白了什么,而后将手里书卷合了起来,站起身来,向着南岛行了一礼。 “此卦为凶。” 道人算都没有算,好似信口开河一般,便这样直接了当的说着。 南岛挑了挑眉,却也没有说什么,看着道人说了一声多谢,而后撑着伞继续沿着那袭断崖小路走去。 ...... 三十来岁的道人微微笑着看着少年,竖掌行了一礼。 “此卦甚吉,师弟。” ...... 尤春山与余朝云站在崖道之上,看着那个正撑伞走在那些幽冷清光与水流之下,问询着每一个并不匆忙的道人的少年。 “嘶......”尤春山长长地吸着气,又缓缓吐了出来,扭头看着余朝云,问道:“师叔在做什么?真的是在问卦?” 余朝云同样满脸不解,摇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一旁却是传来了一声轻叹。 “他不是在问卦。” 二人转回头去,便看见叶逐流抱着一个小匣子,正在二人身后看着远处崖道上的少年。 尤春山不解地问道:“那他是在做什么?” 道人认真地说道:“他在月下磨剑。” 月下磨剑,问心而去。 当然是少年身上一个摘不掉的标签。 只是尤春山与余朝云大概也没有想过,原来磨剑之事,不一定是要磨一柄真实存在的剑。 甚至可以不是剑。 尤春山惊叹地说道:“原来这也可以是磨剑?” 叶逐流平静地说道:“对于剑修而言,没有什么事不是磨剑,比如最近活跃在东海的张小鱼。” 尤春山若有所思。 红中可以是剑。 那么打牌自然是磨剑。 三人在那里默默地看着。 少年一直问了许多道人,最后才缓缓向着这里而来,停在了叶逐流身前。 道人看着少年,没等到他开口,便微微笑着说道:“师弟此去,祸福相倚。不可一言以蔽之。” 南岛停在了那里,并没有说什么多谢之类的话语,只是认真的想了很久,而后诚恳的说道:“我要是被先生打了,师兄.....我就去师姐那里告状。” “......” 叶逐流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这个道人才掐指一算,长叹一声。 “此卦甚凶啊。” 尤春山与余朝云一头雾水,却是不知道他这到底是在给南岛算,还是给自己算。 少年并未拖延下去,转身便向着白月之镜外面走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三人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少年撑着伞背着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尤春山与余朝云站了很久,才发现叶逐流一直停在那里,既没有看少年,也没有离开,只是长久地看着尤春山。 这个东海年轻人的目光缓缓下降,落在了叶逐流手中的那个匣子之上。 匣子很是精巧,甚至还带着一个喜字。 仔细闻起来,还有一种茶叶的味道。 难道这个缺一门的道人也喜欢泡茶喝? 尤春山和余朝云倒是颇有默契地想着。 “我不喜欢喝茶。”叶逐流微微一笑,看着尤春山说道:“除非有时候,确实很困,需要提提神。” 尤春山收敛了心思,肃然起敬地看着道人。 “那前辈是要做什么?” 叶逐流低头神色凝重的看着怀中的匣子,一直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看着尤春山缓缓说道:“听说你是人间第一个接受了天工司问仙之道的人。” 尤春山睁大了眼睛,看着叶逐流吃吃的说道:“前辈什么意思?” 叶逐流轻声说道:“我想问一问,天有多高。” 天有多高,也许是一件不确定的事。 只是不可否认的是。 人心永远比天高。 ...... “你总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我却是多么多么多么的寂寞。” “时隔多年,你我各分东西,我会永远把你留在生命里。”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倘若不是因为很清楚,陈鹤是在唱着他那突然从生命里消失的天衍车,哪怕是南德曲,也会像那些路人一样,觉得陈鹤是在唱着他的失去的爱人。 不可否认的是,虽然陈鹤唱的这些调子很是古怪,完全不像是槐安的什么曷我将来,君子不饮。也不像是黄粱的若有人兮山之阿。 但确实很是通俗易懂。 本来南德曲还觉得有些别扭,只是在陈鹤唱了很多遍以后,某天这个失去了剑意的剑修,买完菜回来,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便想起了自己那柄折断的剑,尽管当时很是洒脱,说着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剑修的浪漫,只是到了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一时之间却是有些悲从心来,于是也一面晃悠着手里的一篮子萝卜,一面在那里哼唱着。 “你总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我却是多么多么多么的寂寞.....” 唱着唱着,南德曲便反应了过来,看着四周的人们那种古怪的神色。 南德曲顿时觉得满是羞耻,连忙埋着头匆匆向着小院子而去。 这个剑修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当时自己见到白衣和尚的时候,他正在那里唱着‘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的原因了。 不得不承认,确实很洗脑。 南德曲回到院子的时候,陈鹤却是裹着大棉被,正在炉子前,无精打采地哼唱着一首更加奇怪的调子。 “不停的猜猜猜又卜了一卦,吉凶祸福,还是担心受怕.....” 说起来也是奇怪。 原先他们在风雪里,走了那么久,陈鹤虽然也怕冷,但是并没有着过凉受过冻,但是自从离开了阿弥寺后,这个年轻人的身体反倒是变得虚弱了起来。 南德曲一度怀疑他是在那里面受了某些术法的影响。 不然分明穿得那么厚,结果前几天出门买个菜回来,就咳得做猪叫,整个人烫得不得了。 要不是南德曲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山中剑修,大概面对着这样一个人间都城里的生活,也会有些尽显笨拙。 将手里的那些食物放到了院子里覆满雪的灶台上,南德曲这才走过去,走到门口,皱眉看着炉前很是不安分的陈鹤,不过倒也没有问他在唱什么,只是伸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 能够哼曲子了,自然便说明确实好一些了。 不然整个人咳得跟一头红皮猪一样,怎么也不会有哼唱的心思。 南德曲将手收了回来,说道:“看来再过两天,你的烧便要退了。这倒是件好事。” 陈鹤往棉被里缩了缩,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为什么是好事?” 南德曲沉默了少许,想着今日买菜的时候听见的那些消息,转身便去灶台那边削萝卜去了。 “因为北台要登基了,你不想去看看吗?” 事实上,北台大概早就应该登基了。 当那三十万青甲,开始缓缓奔赴鹿鸣以东的时候。 陈鹤挑了挑眉,说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兵荒马乱啊,我怕不小心就给我踩死在人堆里了,还是躲在院子里好一些。对了,今天还是萝卜炖肉?” 南德曲点了点头。 因为先前陈鹤咳得太厉害了。 南德曲便多买了一些萝卜回来,给他炖汤喝。 陈鹤叹息了一声,说道:“但我还是想吃铁板豆腐。” 第十三章 陈鹤的天衍车 陈鹤咳了好几天之后,终于好起来了。 南德曲觉得他炖的那些萝卜功不可没。 只是陈鹤好起来了,南德曲却好像又发烧了。 这个剑修在南衣城当了二十多年的世人,都没有着过凉,直到那天看着陈鹤从大棉被里钻了出来,抱着炉子出门看着门外的热闹的时候,突然有些浑身酸痛。 南德曲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受凉了。 原来修行者哪怕装世人装得再像,终究也不会是世人。 南德曲好像有些迟钝的领悟到了这样一个道理。 陈鹤回过头来的时候,便看见南德曲已经钻进了那床大棉被里,就像自己一样,缩在炉子前烤着火,发着汗。 这让陈鹤发了好一阵的呆,直到听见了南德曲像他一样咳得做猪叫,才反应过来南德曲也着凉了。 不过大概剑修的毅力要坚韧一些。 南德曲虽然着凉了,在烤了一阵火之后,却还是坚持着,要去极都的宫外看看。 毕竟按照前几日听到的消息,大概便是在今日,北台会在极都风雪承天台登基为帝,而后挥师北伐槐都——哪怕是陈鹤和南德曲,都听说了一些槐安的动静,南方叛乱之事,黄粱之事,这导致了整个槐安的兵力分布,整体都在向着南方倾斜而去。 陈鹤虽然有些担心南德曲这副裹着大棉被的模样,会不会走到路上就昏死过去,只是看着这个男人一面咳嗽着,一面坚持着扶着墙要出去,陈鹤倒也是没有再说什么,在炉前煮了一大罐姜汤,而后戴了帽子,戴了耳遮,便扶着南德曲出了门。 这个曾经的人间剑修大概确实已经烧得神志不清,被陈鹤搀扶着走在路上的时候,还在那里摇头晃脑的哼着你总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 给陈鹤都整迷糊了。 “你在唱什么?” “我怀念我那柄落在了阿弥寺山下的剑。” 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的,当然不一定要是人,可以是一辆车,也可以是一柄剑。 陈鹤惆怅地说道:“当时要你捡你又不捡。” “我哪知道日后会这么后悔呢?” 陈鹤默然无语。 整个极都的人都在风雪里走着,大概是要去看看热闹。 那些风雪长街里极为拥挤,就像是一条结冰的大河,明明已经阻塞难行,但是上游的水还是滔滔地淌来,于是卷着无数冰渣,带着浩大的声响,穿过河道而去。 陈鹤有时觉得他们像是去寺庙里给神河祈福一样。 只是那些极都世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虔诚的神色,大多是冷笑着的。 大约是想看看那一个年轻的帝王的笑话。 与之对比之下,陈鹤脸上的新奇,南德曲脸上的红晕与迷糊,反倒显得极为突兀。 陈鹤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于是也龇牙咧嘴的冷笑着。 笑着笑着便感觉到有双手伸进了自己的脖子里。 陈鹤吓得一缩脖子,转头看去,只见南德曲正在那里很是认真的掏着。 “你在做什么?” 南德曲想了想,说道:“帮你掏冰渣啊。” “?” 见陈鹤有些不理解,南德曲咳嗽了两声,缩回手来,指着二人头顶上那些悬着冰溜子的屋檐。 “难道不是有冰溜子掉你脖子里面了吗?不然你表情为什么这么狰狞?” “.....” 可惜南德曲不是一个着凉的呆萌的三十六岁的女人,而是一个男人。 不然这一幕大概也别有趣味。 陈鹤有些惋惜地想着。 所以当初陈草木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在那些爱情的故事里,毫不留恋的走出来的呢? 陈鹤叹着气。 “你总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 陈鹤也哼起了曲子。 尽管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样的曲子了。 就像当初那些什么——我是个沉默不语的靠着墙壁晒太阳的过客。 又或者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诸如此类种种一样。 陈鹤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就是会唱。 他有时还会唱一些自己都听不懂的东西,比如什么——门门宗都走句邓累俯卧盆,似错稳不对,怎稳似怎。 不过大概现而今,陈鹤还是更喜欢这首曲子一些,于是搀扶着南德曲,边走边哼唱着。 “我却是多么多么多么的寂寞。” ...... 风雪承天台在皇宫以西,某处极为靠近人间西极的风雪山巅之上。 对于这样一个风雪之国而言,数千年来的历代帝王,一生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在承天台上受封登基。 整个极都的世人都在那种风雪迷蒙,却也瑰丽绚烂的色调之中,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了这里。 那些青甲已经将整个雪山都围了起来,只留下了一条向着山巅而去的宽阔的冰雪长阶。 北台大概会从那里,一点点的攀登上去。 而后从那个叫做倒春寒的帝王手里,接过属于这片风雪国度的帝权象征——那是一枝顶着冰雪莲花的权杖。 陈鹤凑在了人群边缘,伸着脖子越过风雪和前方密密麻麻的人头,尝试去看看北台是否已经出现在了山脚下。 可惜人头攒动,陈鹤却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倒是吵着吵着要来看北台登基的南德曲,却是安静地靠在城西的某处街头的檐柱下,长久的看着这个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年轻人。 陈鹤一直过了许久,才看见了南德曲这种极为怪异的行为,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脸上又没长桃花,你盯着我做什么?” 南德曲听着陈鹤的质问,倒是转过了头去,看着人间风雪,轻声笑了笑,又低着头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因为我发现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清了你的脸。” 南德曲一面咳嗽着,一面断断续续的说着。 陈鹤愣了一愣,看着裹着大棉被,靠着柱子咳得像是一个肥胖的竹节虫一样的南德曲,古怪地说道:“难道过往你都看不清我的脸?” 南德曲咳了许久,站直了腰,眯着眼睛看着陈鹤,而后轻声说道:“看得清,但是有时候总有一种很是奇怪的感觉.....” 南德曲说着皱起了眉头,伸手挠着痒,只可惜大概一直挠不到位置,于是越挠越难受,只是南德曲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就是这样的。” 陈鹤疑惑的看着这个三十六岁的男人。 “哪样?” “挠痒。” “......” 也许是隔靴搔痒。 也许是隔着血肉搔痒。 有些东西,大概确实是很难描述的。 于是看命运的人只能坐在船头拿着衣角伸手在风里,说着你看,这便是我们对命运具象化的简单描述。 于是南德曲说着我好像看清你的脸了。 这个剑修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你好像是真的脚踏实地的踩在人间了。” 南德曲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前段时间感冒了,大鼻涕呼啦啦的梭着。 陈鹤转回了头去,轻声笑着说道:“我不是脚踏实地的踩在人间,难道还是踩在天上的吗?” 南德曲耸了耸肩,打了个喷嚏,没有说什么。 ...... 被人遗忘的庄白衣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靠在小院子的门上,在那里安静的看着突然安静了下来的风雪人间。 极都的人们都去了西面,于是连风雪都寥落了几分。 有个道人默默的踩着风雪走了过来。 这个打断了北台的腿,也打断了南岛的腿,名叫江茱萸的道人,本该出现在城西那边,看着那个被他们推涌至此的年轻人去做这个风雪国度的帝王。 只是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去那边,而是来到了这里,看着这个被北台从高山风雪里捡回来的男人。 “你看起来好像有些惆怅。” 江茱萸停在院前,抬头看着那个风雪里挂着冰溜子的灯笼,又低头看着这个境界很高,但是现而今却是佛音缠身的剑修。 阿弥寺虽然已经死了近千年。 只是终究那是曾经的四大修行之地之一,与函谷观磨剑崖齐名的存在。 庄白衣在强行登临的过程里,自然受到了很是沉重的伤势。 这个剑修拄着那柄如渊之剑,坐在院门口轻声咳嗽着,看了一眼道人,又转头看向了风雪,准确的说起来,是那些只留着脚印的积雪长街。 “我突然有些担心事情失控。” 庄白衣咳嗽着,擦着唇角的血色,很是轻缓地说着。 江茱萸挑了挑眉,缓缓说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庄白衣拄着剑,低着头沉默着。 一直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有时候无比景仰那样一个槐安帝王。” 江茱萸自然明白庄白衣所说的槐安帝王是谁。 当然不是神河,也不是李阿三,而是槐帝姬无胥,那个曾经崖主南衣的二弟子。 在青衣离开人间之后,一己之力,将整个人间都镇压了下去,第一次打开了冥河的门。 庄白衣很是唏嘘地说着。 “浮生几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槐帝的这句话,也许再过千年,被世人说起的时候,依旧会带着万般豪迈与慷慨的情绪。” 江茱萸轻声说道:“是的。” “但我突然有些怕。” 庄白衣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着。 “有些怕这个人间,真的会成为槐帝所想的那样,只要人间,不要人烟。” 江茱萸回头看着自己走来的那条长街里,无比寂寥的风雪,倒是明白了为什么庄白衣会突然说着这样的话。 他们这样的人,也许行事决绝。 但不代表真的便可以不被外物所干扰。 看着人间繁盛如火,看着青山重叠,百川横流,也会感慨地生出热烈的情绪来。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自然也只是一种上善若水般对于极致的描述而已。 江茱萸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其实谁都怕。但有些故事开了头,就像在秋天的芒草里点燃了一个火把,烧起来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现而今的人间,这片鹿鸣风雪之地之外,自然正是秋日。 道人并没有谈壮烈,只是谈必然。 二者有时候,看起来都像是一些熊熊的烈焰一样。不论是字形,还是它们所代表的意味。 一如他所描述的那样,是秋日芒草里的一把火。 燃烧起来的时候,不止是世人,便是点火的人,也会心生绝望。 庄白衣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拄着剑,坐在那里,看着遍地雪色。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人间剑宗四百多年前的剑修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着江茱萸说道:“北台的故事,你们有几分是怜悯?” 江茱萸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轻声说道:“三分。只有三分,不能再多。再多了,我们自己都会动摇。” 毕竟与庄白衣他们这些境界很高的修行者所做的事而言,江茱萸是一直踏在人间的。 三十万青甲,说来说去,自然始终都是人间的力量。 不属于那些高层的战力。 他们也许可以覆灭鹿鸣这样的国度,也许可以围杀某个白衣大和尚。 但是他们不具备摧毁人间的力量。 庄白衣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确实如此。” 江茱萸收敛了神色,看着庄白衣说道:“北台今日登基,你要去看看吗?” 庄白衣平静地说道:“我就不去看了。我要准备一些东西。” 江茱萸点了点头,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快要离开这片迷蒙的风雪视界的时候,道人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庄白衣很是认真的确认着。 “阿弥寺真的死了?” 庄白衣平静地说道:“如果它没死,那就该是我死了。” 这样一个剑修带着那样一种凛冽的态度,执剑开山门,登风雪古寺而去。 倘若阿弥寺之中真的还有传承存在,他自然不可能走得出来。 江茱萸没有再问什么。 鹿鸣的故事,自然很简单。 这里本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简单的地方。 无非就是一个和尚,一座寺庙,还有一座古老的雪都。 那个青天道的道人离开之后,庄白衣又在那里坐了许久,而后低头看着手中的剑,剑身又开始轻鸣起来。 这个剑修身上隐隐有着一些无形的束缚出现。 那是登临阿弥寺之后,残留在他身上的东西。 一圈圈的,将这个剑修困缚在那里。 只是随着如渊之剑的轻鸣,那些束缚似乎正在被割裂着。 于是剑鸣更为清脆了。 然而庄白衣却是看着自己的剑,伸手到了唇边,轻嘘了一声。 “小声点,如渊。” “那个和尚,耳朵可是灵得很。” 于是剑鸣渐渐低沉了下去。 名为白衣,却穿着黑袍的剑修拄着剑站了起来,在风雪里缓缓走去,整条风雪长街之中,不住的有着什么东西崩断的声音传来。 剑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极都长街,在风雪里走向了西南方向,像是要走到人间最边缘的地方而去。 鹿鸣虽在人间之中少有声音。 但这样一个地方,却是有着槐安与黄粱所不具备的特征。 那便是,它真的毗邻人间边界。 便在极都往西。 在无尽的极光尽头的雪原之中。 所以世人有时候会说着看看东海,看看无尽深洋,但很少有人会说看看鹿鸣以西。 那里的风声很大。 所以有些声音,有时候很难被世人听见。 ...... 不可否认的是。 当北台穿着一身道袍,牵着白荷的手,自风雪之中走出来,走在了世人的视界之中的时候,带来了一片极为喧哗的声音。 哪怕是陈鹤,哪怕是南德曲,都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疯狂了。 明明他也没有屠城,没有做出什么很是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但是这一幕,却还是让世人有着类似的感受。 南德曲怔怔的看了那边很久,便是因为感冒而有些浑浑噩噩的脑袋,在这一激灵之下,都变得清醒了很多。 一直过了很久,这个三十六岁的男人才轻声说道:“北台这是把事情都做绝了。” 明明只是穿了一件道袍。 却赢得了南德曲这般高的评价。 一如当初江茱萸他们所说的那样,身披道袍而登基,对于这样一个风雪佛国,对于那样一个槐都的陛下,都是一种莫大的挑衅。 陈鹤很是惊叹地看着那个风雪里昂首挺胸的平稳的穿过人间,向着风雪承天台方向而去年轻人,轻声说道:“也许这便是少年自有少年狂?” 南德曲回头古怪的看着陈鹤,因为他总觉得陈鹤好像是在唱着说着这样一句话一样。 只是很快,陈鹤脸上的惊叹的神色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大的愤怒。 这个年轻人跳了起来,骂骂咧咧地看着那个终于开始登临那些山道长阶的南衣城北大少爷。 “他妈的,老子的天衍车!” 先前北台昂首挺胸,一身道袍飘飘的穿过那些人海的时候,陈鹤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个瘸子今天走得这么稳了。 直到他开始登临雪山。 陈鹤才终于发现,原来北台和白荷,是站在天衍车里面的。 裹在大棉被里的南德曲还没反应过来,陈鹤便已经奋力地向前挤开人流而去。 “北台你个王八蛋,快把我的车还我!” 人间风雪浩荡,世人的鼻尖之下都被之中凛冽的风雪吹得挂着一些冰渣子。 那样一句在数十万人之中的呼喊,本不该被北台听见的。 只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却好像听见一般,站在天衍车上,很是突然的回过头来。 ...... 北台确实听见了。 也许因为那一刻的风雪有过极其短暂的停顿,也许只是刚好,那句话没有被极都世人的呼吸和风声压下去,飘到了北台身前。 这个年轻人默默的看着那个在长街人海之中上窜下跳的渺小的人许久,转回头来。 这本来就是我的。 南衣城北大少爷轻声说道。 第十四章 不瘸腿的瘸子 陈鹤的天衍车,确实有一部分是北台的。 只是这个北大少爷回看着风雪之时说的那一句话,究竟是指天衍车,还是别的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陈鹤挤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挤到最前方去。 这让他有些后悔。 早知道天衍车便在北台手里,陈鹤怎么说也不会磨磨蹭蹭的,直到大家都向着极都以西来了,他才向着这里而来。 北台的回头他当然也看见了。 只是大概北台那一句话,陈鹤并不能听见。 隔着那些迷蒙的风雪,陈鹤也无法看清那个站在天衍车里的年轻人的神色。 上蹿下跳了半天,陈鹤最后还是默默的退回到了那处城西长街的屋檐下。 南德曲依旧病恹恹的裹着大棉被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成了精的皱巴巴的灰色烤地瓜一样。 “我都知道天衍车是你的,咳咳。” 南德曲一面咳嗽着,一面看着陈鹤说着。 “北台如果想要还给你,肯定早还你了,而不至于一直藏在他的皇宫里。” 陈鹤哼哼唧唧地说道:“我估计在南衣城的时候他就想要了。” “......” 北大少爷大概确实不是很稀罕这样一种破破烂烂东西。 陈鹤说的自然也是气话。 南德曲有些无奈的看着罕见的生气的陈鹤,不过也没有说什么。 和气话较真确实没有必要。 远处风雪之中的天衍车依旧在向着雪山之下的最后一段路而去。 那处风雪长阶,大概是登不上去的。 陈鹤在那里想着等下北台下了车,自己就跑去把车开回来。 于是又四处张望了起来,看看哪里能不能有条路让自己接近那处山脚。 只是那些青甲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大概陈鹤就算跑过去了,也很难真的将那样一辆车开回来。 南德曲没有注意到陈鹤的那些动作,只是裹在被子里,很是古怪地看着那边,轻声说道:“说起来,北台有着三十万青甲,说不定还背靠青天道,怎么也不应该要选择这样一种出场方式。” 天衍车名字虽然好听,但实际上就是两架轮椅拼凑的破破烂烂的车子而已。 陈鹤依旧有些余怒难消,没好气地说道:“也许只是觉得自己是一个新鲜的具有活力的陛下而已。” 虽然陈鹤的这些话里个人情感的色彩极重,只是也确实有着这样一些可能。 相比于那样一个活了一千年的陛下,这个北大少爷当然是极为年轻的。 年轻的陛下,也许确实要有一些年轻的东西作为陪衬。 南德曲转头看着陈鹤,轻声笑了笑,说道:“说不定是为了掩饰自己腿瘸了的真相?” 陈鹤愣了愣,本想说好像确实是这样。 只是风雪里的年轻人已经到了山脚下,回头看着极都的世人,很是平静地从天衍车上走了下来。 而后在陈鹤与南德曲不可思议的目光里,极为平稳的向着山道雪阶之上而去。 这一幕大概比北台穿着道袍而来,更让二人觉得不可思议一些。 “难道他的腿治好了?” 陈鹤在那里嘀咕着。 南德曲只是摇着头。 现而今的他也不过是一个世人而言,看不清风雪那边的故事。 只是二人身后却是传来一个声音。 “他的腿除非换一条,不然很难治好了的。” 二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道人正站在那里,很是唏嘘地说着。 南德曲眯起了眼睛,沉声说道:“江茱萸?” 都是南衣城中的人,南德曲当然不可能不认识江茱萸。 道人颇有些惋惜地看着南德曲,也不知道是惋惜什么,轻声说道:“师兄居然不做剑修了。” 南德曲沉默了下来。 陈鹤瞥了一眼裹在被子里的南德曲,把话头岔开去。 “那为什么他走路不瘸了?” 江茱萸目光落在了陈鹤身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说道:“陛下之所以走路不顺畅,便是因为当初我打断他的腿时候,用力过猛,导致他的腿骨扭曲粉碎了一截,于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所以你说为什么他走路不瘸了?” 陈鹤与南德曲好像明白了什么,一脸震惊地看向了那样一条向上而去的风雪长阶。 长阶尽头是一处极为浩大华丽的平台,自极都长街之中看去,好似承接着那些瑰丽绚烂的天光与风雪一般。 那里有着某位名叫倒春寒的鹿鸣先帝正在等待着。 而在长阶之上,某个渺小的身影,已经离开了天衍车,松开了素色道裙女子的手,正在一点点的平稳地向上而去。 陈鹤与南德曲好像在那些并不可见的风雪足迹里,看见了许多极为明艳的血色之花。 正在开往山巅而去。 所有人都是沉默地看着这并不宏大,也并不震撼的一幅画面。 ...... 倒春寒默默地站在风雪里。 这个陛下年事已高,是以在这处风雪高台的四处,点燃着诸多极为温暖的火盆。 像极了一些开在风雪里的葵花一般。 承天台算不上很高,但是也有近千丈。 鹿鸣的陛下,哪怕再如何被世人忽略。 终究这也是一尊帝位。 在新老交替之时,自然也需要极为肃穆的礼节。 人间风雪里似乎有些钟鼓之声缓缓响起。 并不悲哀,只是沉闷,就像这场不知道下了几千年的大雪一样。 那些声音汇聚向这座高台。 也只有这样,世人才能在茫茫风雪里,将目光找到可以投放的地方。 倒春寒穿着陈旧的帝袍,长久地站在那里,当世人的目光落向高山的时候,他的目光便落向了长阶。 便在那里,有个年轻人正穿着一袭道袍,平静地向着上方而来。 值得一提的是,鹿鸣不知道多少的风雪里走着的年轻人,并没有穿鞋子。 光着脚,踩在那些满是冰棱的长阶上。 身后有着一行极为鲜明的血色脚印。 倒春寒目光落向了那个年轻人的脚掌。 其实如果仔细去看,这个年轻人并没有远方的世人所看见的那样,走得极为平稳。 他的身子是在微微颤抖着的。 倒春寒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被削去了许多血肉,光着趾骨在风雪里走着的年轻的脚。 神色也许有着惊叹,也许有着震撼,也许有着动容。 只是一切都沉默在苍老帝王鬓角那些已经凝结了冰雪的白发之上。 所以并不悲哀,只是沉闷。 就像这场不知道下了几千年的大雪一样。 削去了血肉,使得自己的双腿变得一样长短的年轻人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踏过了那些风雪,站在那个微微佝偻着腰看着下方长阶的老帝王身前。 北台的目光平静如水,只是面容之上满是细密的汗水——在他登临雪山高台之前,白荷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些道术,不然哪怕再如何坚韧的决定,也很难捱得过雪国的风雪。 倒春寒默默的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北台身后的那些血色脚印,一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真的这么坚决?” 北台当然明白倒春寒的意思。 事实上,这样一片风雪国度之中的战斗,并不惨烈。 鹿鸣人的愤慨,更多是在于这个老帝王不战而降的事情之上。 他们真的有多恨北台吗? 或许也谈不上。 愤恨在风雪里理应是沉默的。 但世人呼吸粗重,并不能说有多沉默。 北台平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回头去看脚印,淡淡地说道:“确实有这么坚决。” 倒春寒没有再说什么,站在那处平台之上,繁琐的礼节,已经尽数省去。 他只需要将那样一枝权杖交给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鹿鸣陪帝或者说,鹿鸣真正的帝位,便交给了这个带着三十万青甲的年轻人。 倒春寒沉默了很久,举起了那只握着权杖的手。 穿着道袍的北台很是平静的双手合十,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冰雪莲花的权杖,其实很是坚硬,也很是锋利。 哪怕是倒春寒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帝王,若是将它举过头顶,而后用力地砸落下来,足以将这个年轻人的脖子斩断。 这样的一幕确实很是诱人。 倒春寒的眼眸之中光芒不停地闪烁着。 北台安静地站在那里。好像从来不知道面前之人心中的犹豫与纠结一般。 风雪里无数人都是看见了那样一幕。 他们当然很是憧憬着那样一种画面。 不战而降的老帝王只是为了麻痹敌人。 等到一切合适的时机,他高举权杖,斩下叛贼头颅,洒下一泼鲜血,于是一雪前耻。 只可惜这样的故事,大概并不现实。 哪怕青甲正在逐渐东去。 极都之中依旧有着好似春日一般的青绿色彩,就像这样一处承天台之下的那些风景一般。 倒春寒倘若真的将手里的权杖斩了下去。 无疑便是将屠刀落向极都的世人。 这是许多人都能够看得见的故事。 倒春寒当然心中也明白。 北台就算死了,还有北园,北园死了,三十万青甲依旧会听命于那些本就属于青天道的道人。 所以那些鲜血洒向风雪故事,确实没有发生。 那只权杖极为平稳的,被送到了那个年轻人的手里。 倒春寒极为恭敬地跪伏了下去。 “下民倒春寒,拜见陛下。” ...... “我倒是没有想过北台却是有着这么大的毅力。” 南德曲很是感叹地说着。 一千多丈的冰雪长阶,他硬是削去了脚掌与一些骨头,一步步的走了上去。 作为一个感冒了,冻得不得不抱床大棉被出门的人,南德曲确实很是佩服那个年轻人。 江茱萸同样有些叹惋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说起来,其实这件事我也不知道。” 南德曲一面咳嗽着,一面转头看向了这个青天道道人。 后者极为平静地说道:“在我们最开始的安排里,并没有这样一个环节。” 南德曲挑了挑眉,说道:“所以是什么让北台坐了这样的事?” 江茱萸眯着眼睛,看着风雪里的那一处千丈长阶,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着:“师兄身为曾经的人间剑宗的剑修,应该很清楚,北家千年,历代家主,往往都是瘸子。” 就像当初在南衣城的故事一样,北台的故事,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无趣的重复。 只不过大概只有他真的遇上了一场席卷人间的大浪,才真正的被推涌出了南衣城。 江茱萸继续说道:“所以想想,也没有那么不可思议。倘若我也姓北。在面对着那样一处千丈长阶的时候,一想到自己还要一瘸一拐的走上去,大概也会心生愤懑。” 南德曲的目光落向了风雪西面的承天台。 台上年轻的帝王正手握权杖,静静地站在极都光芒瑰丽的风雪之中,俯瞰着这片人间。 所以也许就像江茱萸所说的那样。 北台正是因为这样,才会用着一双淌血但是一样长短的腿脚,一步步的登上那些千丈长阶——一如代替过往的那些祖辈们,平稳地去走一走一千年这样的一段岁月。 南德曲很是叹惋地看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或许吧。” 这个剑修不太喜欢这样一个道人,更何况,很显然现而今的人间的故事,自己已经无法插手了,于是在风雪里转过身去,打算离开这里。 裹着大棉被走了两步,南德曲好像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回过头来,才发现二人在这里说了半天,陈鹤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江茱萸看着转回头来的南德曲,缓缓说道:“你找那个年轻人?” 南德曲皱眉说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江茱萸平静地说道:“和我没关系,是他自己要走的。” 道人说着,伸出手来,向着风雪里的某处指去。 南德曲顺着那个方向看去,瞬间瞠目结舌地愣在了那里。 原来那个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极都那一线长街的屋顶,正在那里像是一条大雪虫一样蠕动着,目的地显然正是风雪承天台山脚下的那一辆天衍车。 ...... “你总是如此如此如此的冷漠,我却是多么多么多么的寂寞.....” 陈鹤一面哼着曲子,只是今日的曲子显然并不哀愁。 而是欢快里又带着一丝愤怒。 陈鹤并不关心北台是否要做陛下了。 他只关心自己的天衍车还能不能拿回来。 在那里张望了很久,他终于发现了一条也许是唯一可行的路。 那就是从一线屋脊之上爬过去。 陈鹤一面哼着曲子,一面奋力地在那里爬着。 这让他想起了当初自己去爬天狱的墙的时候。 闲云野鹤之人,未必没有奋勇之时。 陈鹤觉得自己现而今确实比谁都勇敢。 世人们大概依旧沉浸在远方风雪之中的故事,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头顶,正有一个人哼着曲子向着风雪长街的尽头爬去。 一直过了很久,陈鹤才终于越过了那些好似风雪之时,推涌到岸边,又被冻结住的浪潮一般的人群。 前方便是诸多将那样一座雪山团团围住的青甲。 到了这里,大概才是最难越过的地方。 陈鹤并不怀疑那些青甲对于北台的忠心,倘若不忠诚,大概也不会艰难的穿越人间,随他来到这样一处风雪之地。 所以陈鹤站在檐翘的尽头,有些一筹莫展起来。 只是正当陈鹤站在那里发愁的时候,整个极都之中,却是骤然爆发出了极为剧烈的骚乱。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看向了那样一处风雪高山。 陈鹤循着世人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那片迷蒙的风雪之中,似乎有个身影坠落了下来。 无比迅速地越过了那片风雪,而后砸落进了某处积雪之中,再不见踪影。 陈鹤默默地看着那边。 却也是明白了什么。 大概某位鹿鸣陪帝,在将帝位交给了北台之后,选择了自尽于风雪之中。 于是倒春寒也许摔了个倒栽葱。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下意识地落向了那里。 包括那些青甲。 陈鹤眼睛一亮,却也是反应了过来,这大概是自己将天衍车夺回来的最好的时机。 这个年轻人纵身一跃,跳进了下方的雪堆里,又匆匆爬了起来,顶着一身风雪,匆匆忙忙地向着那边跑去。 倒春寒的自尽却是吸引了整个极都的注意力。 哪怕是先前已经注意到了陈鹤去向的江茱萸与南德曲,也是下意识地在风雪音浪之中,将目光投向了那边。 等到所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已经穿过了重重青甲,出现在了天衍车前。 只是还没有等到陈鹤坐上去,一个撑着伞的道裙女子便已经站在了那里。 陈鹤吃了一惊,只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名叫白荷的青天道女子便已经抬起手来,掐住道诀,竖在了身前。 陈鹤睁大了眼睛,大概没有想到这个怎么说也算不上狠厉的女子,会直接下杀手。 风雪里无数道韵瞬间凝聚,化作一道金光匹练,径直向着陈鹤而来。 陈鹤都觉得自己大概完蛋了。 只是下一刻,那些金光匹练却是在陈鹤身前三寸,重新裂解为无数道文,而后在倏忽之间,化作万千细流,越过了这个年轻人而去。 陈鹤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骤然回头看去。 风雪长街之上,那些道文已经带着风雪极为迅速的穿过了某个道人的身体。 第十五章 赤足踏风雪 这样的一幕确实极为突然。 然而所有人却并未在那样一个道人脸上看见什么愕然的神色。 只是有些释然。 反倒是一旁的某个曾经是剑修的人,却是裹在大棉被里,很是诧异地看着身旁的那个道人。 诸多道文便这样在风雪里疾射而来,尽数没入了江茱萸的体内。 这让这个道人脸上有着许多的不正常的潮红之色,继而一口很是浓烈的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 道人捂着心口半跪在了极都以西的风雪街檐之下。 南德曲裹着棉被向后退了退,像是生怕这个道人吐血吐到自己的被子上一样——毕竟风雪之地,洗被子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我似乎有些不太能够理解。” 南德曲说得很是委婉。 境界并不高,只是初入小道的道人江茱萸跪在那里,不停的吐着血,又抬起头来,叹息了一声,血口喷人一般喷着血沫说道:“我能够理解,也猜到了会有这么一日,但是大概不知道便在今天。” 南德曲仔细揣摩着江茱萸话语里的意味,挑了挑眉说道:“原来你小子真的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不然谈何以论能够理解? 江茱萸抬手抓了一把雪,送到唇边擦着血迹——毕竟血口喷人不是一句什么好话,哪怕只是用在字面意思。 只是道人体内大概已经一塌糊涂,反倒是越擦越狼藉,最后干脆将那一把雪囫囵咽了下去,这才让那些血涌的速度慢了一些。 江茱萸并未回答南德曲的这个问题,只是眯着眼睛支着手,很是艰难地站了起来,看向了风雪里某个正在缓缓从登基之地走下来的年轻帝王。 “又或者其实我也应该知道便在今日的。当我发现有些事情,陛下没有与我说起的时候。” 江茱萸说的大概便是北台削足踏雪阶之事。 南德曲很是诚恳地咳嗽着,又点着头,说道:“确实是的。” 长街之中沉寂了下来。 所有人都是至此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满是惶恐地看着长街之上的某处街檐血色。 渐渐有青甲自街巷之中而来,将那个极为突然的被白荷出手重伤的道人围了起来,有士兵抬手抚摸过自己身上的甲衣,有许多细小的道文依次被点亮,许多轻微如蝶翼之风的机括声响起,而后极为迅速地自甲衣之中弹射而出许多道文锁链,将那个道人圈缚在了风雪石板之上。 南德曲很是谨慎地抱着大棉被向后退去,极为诚恳地说道:“我和他不熟,萍水相逢,闲谈一场,你们不要误伤到我。” 那些青甲并未理会这个剑修,只是将江茱萸禁锢了下来,剩下的那些青甲则是向前而去,将人群分拨开一条通向风雪远处的道路。 道路的尽头是某个已经回过神来,正在那里顶着风雪发动着自己的天衍车的陈鹤。 白荷施展完那一式道术,便执伞离开了这里,陈鹤本以为没人注意到自己了,于是想着便趁现在,先把天衍车开回去再说。 谁也没想到偷偷摸摸干的事,反倒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举动,面对着整个极都的注视,陈鹤一时间倒是愣在了那里。 过了好一阵才抬手用食指对戳着,小声地说道:“这就是我的东西.....” 南德曲站在街檐下,裹着大棉被长叹一声,心想也没人说不是你的东西啊,你难道看不出来在你的背后,就是正在下山的北台吗? 南德曲才始叹息了一声,便有许多疑惑的目光看了过来,大概是在猜测南德曲和那个偷车的年轻人之间的关系。 这个人间剑宗的剑修久居人间,自然深谙变脸之道,在众人看过来的时候,便弯着腰捂着嘴巴咳嗽着。 “咳咳,不相干,不相干。” ...... 北台赤着双足握着那样一支权杖,自风雪长阶之上走了下来,又从早已经站在了下方等待着的白荷手中接过了那柄伞,撑着伞踩着一地的血色脚印,缓缓走到了陈鹤身旁。 二人站在那里长久地对视着。 陈鹤默默地看了北台许久,双手垂了下去,只是话语之间却并未让步,看着北台认真地说道:“这是我的。” 北台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但我希望你也知道,这里面,有一些是我的。” 陈鹤本以为北台会称孤道寡,结果这个年轻人依旧只是说着我。 白荷依旧安静地站在一旁,身周道韵并未散去。 这个青天道的女子,或许才是这个年轻人最大的倚仗。 哪怕世人不知道白荷便是神河的女儿,他们也应该知道,白荷是白玉谣的女儿。 陈鹤叹息了一声,而后缓缓说道:“不如一人一半?” 北台并未说话,只是长久地看着陈鹤。 这个被南德曲说是好像终于踩在了人间的年轻人犹豫了许久,继续说道:“或者两个轮椅都给你,但是天衍机我要带走。” 北台依旧没有说话。 陈鹤的话语渐渐激动了起来,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北台。 “难道你只打算分我一个车轱辘?” 白荷站在那里,却是轻声笑着。 这确实是很是有趣的一幕。 只是北台并没有笑,只是站在那里,淡淡地说道:“一个车轱辘我也不会给你。” 陈鹤挑了挑眉,看着北台说道:“难道你要告诉我,你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证明你有多了不起,只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你们北家失去的,你会全部拿回来?” 北台眸中似乎有些光芒闪烁,眯着眼睛看了陈鹤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我没想这么说,但你这么说,确实让我觉得很好。” 这个穿着道袍的鹿鸣新帝一字一句地复述着陈鹤那句话:“我北台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证明我有多了不起,只是为了让你们知道,我们北家失去的,我会全部拿回来。” 陈鹤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但天衍车肯定是额外的东西。” 北台淡淡地说道:“我们忍让了千年,难道就不能跋扈一下?” 陈鹤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北台轻声说道:“天衍车给我,我可以给你做铁板豆腐吃。你离开南衣城这么久了,肯定也会想念那种味道......” 北台静静的看了陈鹤很久,而后撑着伞向着那样一条被世人让开的道路而去。 “好。” 陈鹤却也是被这极为干脆的应允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是不是就想吃一顿铁板豆腐? ..... 南德曲其实很是担心陈鹤会不会被北台直接剁碎埋进了雪里。 毕竟人家的登基大礼,陈鹤却莽撞地整着这些幺蛾子。 是以当他看见那个曾经很是沉默很是忧郁的北大少爷撑着伞停在陈鹤身前的时候,他确实担心陈鹤会出什么意外。 二人似乎是争执了起来,站在风雪里你一句我一句。 南德曲的心也不由得悬了起来,于是连鼻子都不堵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鼻子会不堵了,但不堵了总归是好事。 他现在既不是道人,也不想做个大夫,自然懒得去深究这些东西。 好在陈鹤最后似乎是说服了北台,那个年轻人便这样赤着双足穿过无数世人的注目,向着这边而来。 南德曲自然明白北台不是很喜欢他们这些人间剑宗的人,所以也没有什么冒头的想法,只是老老实实地缩在大棉被里,像是一条挂在墙边的大蚕蛹一样。 北台确实看了南德曲很久,只是看着这个曾经的剑宗师兄老实安分的模样,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走到了江茱萸身前,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道人一直在吐着血,满身枷锁,像是一只落入了蛛网的蝴蝶一般。 于是撑着伞的北台,像是一只大肚子蜘蛛一般,带着许多血色,一点点向着猎物爬了过来。 江茱萸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依旧蓄着胡子的年轻人。 不得不承认,北台的那些胡子因为年纪不大的原因,虽然很显青涩,但是今日这个时候,这个年轻削足带血踏长阶受传帝之礼,倒也是有了那么一丝威严的味道。 唯一不足的是,北台身上的那件道袍。 道袍这样的东西自然是出尘的。 穿在帝王身上,也许可以作为常服,但是很难作为庄重的服饰。 所以江茱萸很是诚恳的,一面吐着血,一面说道:“陛下若是不穿道袍,会更好看一些。” 北台静静地看着江茱萸,缓缓说道:“到底是不穿道袍会好看一些,还是你担心我穿了道袍,你就想要杀了我?” 江茱萸轻声笑了笑,说道:“看来陛下确实已经知道了一些东西——不瞒陛下,二者确实都有。” 北台听着这样一句话,神色瞬间便冷了下来,将手里那一支权杖像是剑一样抵在了江茱萸眉前。 “原来你真的是十九章的人。” 江茱萸诚恳地说道:“没有什么真不真假不假,陛下,只要你想,你也可以是。” 北台沉默了少许,收回了权杖,站在伞下,很是平静地说道:“我不想,也没有什么兴趣,你们所做的是大仁义也好,是大罪孽也好。这些都是闲人才能去想的事,我很忙,忙着向神河讨要公道,忙着告诉世人我们会拿回来属于北家的东西。” 江茱萸轻声说道:“事实上,陛下也应该看到了,二者有时候,其实并不冲突,这便是我们能够并肩走了这么久的原因。” 北台深深的看着这个道人,缓缓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将你当成了自己的兄长。” 江茱萸不无遗憾地说道:“很可惜,我已经有一个弟弟了。” 那个弟弟自然便是青天道的江山雪。 二人长久的站在风雪里,白荷默然无语地站在一旁。 江茱萸虽然境界不如白荷,但是确实是白荷的师兄。 否则当年白荷来到南衣城的时候,也不会将江茱萸他们带过来。 江茱萸转头看向了白荷,叹息了一声,说道:“师妹看起来柔柔弱弱,下起手来却是狠厉得很。” 白荷轻声说道:“我自然不是什么柔弱的女子。” 北台一路走到今日,自然少不了这样一个女子时常替他打些伞遮些风雨。 “但我很好奇,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江茱萸满是不解的说道。 他既不是谢苍生的弟子,他们是同一代弟子,与谢苍生的交集也不多,这个三十多岁的道人,大概还未入道,那个道人便已经登楼九重,离开了青天道。 哪怕谢苍生的身份被揭开,也很难让人想到这样一个并不出众的道人。 北台平静地说道:“有些早。” 江茱萸挑了挑眉,看着北台缓缓说道:“有些早是多早?” 这个年轻的帝王轻声说道:“你那次离开大漠,去溪云观见你那个亲弟弟的时候。” 江茱萸愣了一愣,轻声说道:“陛下如何会知道这件事?” 北台平静地说道:“你那个叫做江山雪的弟弟,听你说完了什么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之后,便回去,找到了白观主,与她说了这些事情。” 江茱萸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哪怕白玉谣看起来再如何不问世事,再如何与那个叫做江山雪的道人说着不问不想。 只是她终究不可能置身人间之外,只是不知是通过何种手段,告知了白荷而已。 江茱萸叹息了一声,说道:“所以有时候,成大事者,确实应该不拘小节。” 北台淡淡地说道:“人之常情,能够理解。” 毕竟他们是要斩大道的人,而不是要斩人伦的人。 江茱萸跪在那里吐了一地的血,弄得满地血污,很是狼藉。 这和世人自然也是一样的。 道人的血也不会吐出来金子。 江茱萸没有再问什么,低着头不住的咳嗽着,而后抬起头看着北台很是认真地说道:“所以为什么脱到今日?是为了告诉我,你北台哪怕宁可放弃先前的一切,也不会让这样一个故事如我们所愿的进行下去?” 北台静静地看着江茱萸很久,而后平静地说道:“一开始我便说了,我很忙,没有空去想你们所想的圣人,所想的仁义。” 这个鹿鸣新帝,确实在见到江茱萸的第一面,便说了这样一句话。 一身血色跪在风雪里道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深深地看着北台,很是惊叹地说道:“所以其实你是在借十九章地势。” 北台轻声说道:“是的。” 这个看起来极为年轻的帝王抬头看着人间风雪。 “我知道十九章的手藏得很深,伸得很远,哪怕是风雪之地,都是不可避免之事。” 也确实如此,就像那个名叫庄白衣的黑袍剑修一样。 “倘若在一开始,我们便将你揪了出来,我们无法确定,你们那些人,是否会对这三十万青甲做些什么。” 江茱萸轻声笑了起来,说道:“所以你们假装不知,在十九章声势极为强盛之时,借着这样一股势头,安稳地藏在风雪之中,哪怕庄白衣来了这里,都未曾想过要看看你们。” 北台突然说道:“庄白衣已经走了?” 江茱萸诚恳地说道:“确实已经走了。” 这个道人很是叹惋地看着这个极为年轻的帝王,继续说道。 “十九章的天下大势,也正在缓缓退去。于是我便顺理成章的,可以死了。” 北台并未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这样一个帝王,就像他所说的那些话一样,自然不可能因为十九章的干预,便放弃了东进的想法。 他只是不再想要那样一件衣裳来掩饰自己。 江茱萸看着北台眸中的光芒,不知为何,却是有些唇齿生寒,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鹿鸣山隘,坐着一个蕉鹿大师。” 北台平静地说道:“三十万青甲,未必不能碰一碰,而且你自己也说过,庄白衣已经走了。” 江茱萸沉默了少许,继续说道:“山河观扼守槐安西面的山雪通道。” 北台淡淡地说道:“所以这便是我一定要拿下鹿鸣的原因。哪怕再如何贫瘠的地方,能够供养这些世人生存千年万年,当然也能够供养得起一场战争,我承认,我这样一个帝位,并非什么名正言顺之举。但是对于鹿鸣绝大多数世人而言,他们是不知情的,风雪之地,信息闭塞,他们只会知道,鹿鸣的陛下要用兵。” 这个鹿鸣新帝平静地看向风雪人间。 “我并不介意来一场穷兵黩武的战争,看看是他山河观人多,还是鹿鸣人多。” 江茱萸怔怔地跪在那里。 三十万青甲自南衣城一路而来,依旧是三十万青甲,原因当然很简单。 世人只是青甲之中的一个旅人而已,甲衣不碎,青甲依旧是青甲。 这个道人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今日庄白衣离去前,会突然说着那样一句话。 大道之修,终究会有着一些很是离奇的直觉。 江茱萸突然很是剧烈的挣扎了起来,企图从那些枷锁之中挣脱出来。 北台平静地越过了这个道人,却又停了下来,站在伞下微微侧首,轻声说道:“不能因为我说一句将你当成兄长,你便将我当成好人,江茱萸。” 北家千年的愤怒,当然很难让人去做一个好人。 江茱萸也许还想再说什么,只是落满了风雪长剑却是没有再给他说什么的机会。 在一些很是沉闷的声音里,这个道人被扎穿了眉心,于是颓然死去。 北台转头看向了南德曲。 这个人间剑宗的剑修,算得上是看着北台长大的南德曲,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难怪陛下先前便那样轻易的放过了我们。” 北台没有再说什么,撑着伞踏着一地血色离开。 削去了足骨的双脚也许血流尽了。 但是又沾上了更多的东西。 于是风雪长街,一线血痕而去。 第十六章 且叩且行的少年 山河观当然不会有多少人。 天下大修之地,除了流云剑宗,往往都不会有多少人。 一如当初秋溪儿在静思湖与南岛所说的那样。 天地根来自大道对于世人的眷顾。 天地没有情感,但是世人却能够从这样的东西之中,看出一种叫做厚此薄彼的词来。 顾文之很显然也是被优待的人。 尽管他不如陈青山,甚至还被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师兄嘲讽说境界不够就努力修行,不要学着他们打打杀杀。 只是这个道人却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道之修。 越过那些山雪,有些山是青色,有些山是灰色的,但是向西而去的路途里,所经过的那些山,在头顶都是白色的,越靠近那边,白色就会越多,直到覆盖半边青山。 鹿鸣的风雪被那些山拦在了那里。 这个来自出身悬薜院青牛院的道人默默地登上了山河观西面的那些群峰,站在那里远眺着风雪之国。 这样一处国度自然依旧是孤独的。 孤独到佛门在其间生灭,都是一件不惹人注意的事。 顾文之在那里有些出神的看着。 某个穿着白色僧袍的人缓缓走了上来,停在了这个道人身旁,微微笑着,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而后轻声问道:“观主可还好?” 道人回过神来,看着这个大和尚,连忙回了一礼。 “大师。” 至于观主。 顾文之轻叹了一声,说道:“观主离观而去,已经一年了,大约是不会回来了。” 白衣和尚笑了笑,说道:“观主不在,你师父自然便是观主。” 顾文之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只是世人大概不会喜欢听见白观主这三个字。” 天下不姓谢,天下也不姓白。 白衣和尚看向人间远山风雪,缓缓说道:“白衣也姓白。” “那是剑宗的事了。” “是谁的事有什么关系呢?倘若因为姓白,便要避某些忌讳,那他白风雨还是人,难道世人从此便高声疾呼,我不做人啦?” 顾文之低头笑了起来,缓缓说道:“以前之听说过大师的名字,却未想过原来大师也是人间有趣之人。” 白衣和尚微微笑道:“鹿鸣向来孤寂,自然需要给自己找些有趣的事。” 所以耳朵痛,脚也痛。 顾文之叹息着说道:“大师倒是清闲,不像观里,总是吵吵闹闹,你要破门,他要点火,我们想安生,都安生不起来。” 和尚笑道:“其实都是一样的。” 顾文之还想说些什么,却是蓦然挑了挑眉,回头看向那些山雪之色的东面。 蕉鹿大师亦是回头看了过去。 那里有个负剑少年,正在山雪色之中,一步一叩,无比虔诚地向着这边而来。 虽然隔得很远,但是顾文之还是看见了少年那满是泥泞的四肢,与一片漆黑的额头。 这个道人看了许久,又看向了一旁的和尚。 这样的礼节,不是礼神,便是礼佛。 向着鹿鸣而来,自然便只有礼佛了。 “听说大师这些年一直在等待有缘人,是否便是那个少年?” 蕉鹿大师神色平淡,说道:“有缘人已入阿弥寺。” 顾文之脸上闪过了一些惊诧的神色。 “何时之事?” “七月之时。” 于是顾文之下意识地想起了另一个少年。 只可惜二人他都不认识。 蕉鹿大师脸上倒是有些感叹,轻声说道:“你看见他背后的剑了吗?” 顾文之自然不是瞎子,说道:“如何?” 蕉鹿大师缓缓说道:“那里曾经有可能背着的是方寸。” 这个道人明白了什么,再回头看着山雪色里一步一叩的少年之时,眸中有了些了然之色。 “原来是人间剑宗的胡芦。只可惜他命不太好,遇上人间剑宗盛极而衰之时。” 蕉鹿大师笑了笑,说道:“为什么不是人间剑宗命不好,遇上了这样一个少年呢?” 顾文之看向和尚,说道:“大师什么意思?” 白衣和尚唏嘘地说道:“人间剑宗的传承之剑,便是在他手里放下了。” 顾文之依旧有些不解。 “什么传承之剑?那一柄磨剑崖的方寸?” 蕉鹿大师微微一笑。 “红中。” 和尚一袭白色僧袍立于依稀山雪山风里,很是唏嘘地说道。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丛刃要他打出的那个红中。那场牌局他输得一塌糊涂,于是开始怀疑打红中是否是对的。” “从那时开始,便已经注定了一些故事的结局。” 顾文之当然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不清楚这和尚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情。 只是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人间剑宗的传承之剑便是红中?” 蕉鹿大师诚恳地说道:“为什么不呢?” 顾文之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人间剑宗的传承之剑应该是人间.....” 这个道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蕉鹿大师轻声笑着。 “当然也可以。” 顾文之好像明白了什么,看着蕉鹿大师说道:“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传承之剑,只是世人各自的看法而已。” 蕉鹿大师微微一笑,说道:“也许真的有呢?” 也许真的便是那一只红中。 ....... 少年负剑一步一叩而来,看着站在那里微微笑着的和尚,和神色好奇的道人,站直了身子。 “人间剑修胡芦,见过二位前辈。” 蕉鹿大师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微笑道。 “阿弥陀佛,施主这声前辈倒是叫得小僧惶恐了。” 额头黢黑的少年有些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蕉鹿大师轻声笑道:“丛刃前辈也算得上佛门前辈,小僧见施主应该叫前辈才是。” 胡芦沉默了少许,认真地说道:“丛刃已死,我也已经离开了剑宗,自然还是需要叫一声前辈。” 人间剑修的意思,当然不只是有人间剑宗剑修的意思。 这样一个被人间剑宗占有了千年的名词,在此后,将会继续还给世人。 蕉鹿大师也未继续坚持,微笑道:“善。” 一旁的顾文之一直在好奇地看着这个少年,看着他满是人间泥土的膝头,看着那沾满雪水的四肢,也看着他黢黑的额头。 “你这是在做什么?” 胡芦轻声说道:“晚辈曾经犯下大错,是以叩行赎罪而来。” 顾文之挑眉说道:“叩行赎罪?去哪里?” 胡芦认真地说道:“且行且问,或许风雪三千里。” 顾文之回头看着身后的风雪之国,又转回头来很是惊叹地看着少年。 “风雪三千里?这样有什么意义?我以为你是来寻找阿弥寺的。” 胡芦缓缓说道:“天下生死之事,没有往复的道理。寻得到阿弥寺,寻不到阿弥寺,并没有什么意义。” 顾文之说道:“既然生死之事不可往复,叩行风雪三千里,又有什么意义?” 胡芦轻声说道:“至诚可求心安。” 顾文之没有再说什么,竖掌身前,向少年还了一礼。 胡芦也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在那些山雪道上,跪伏下来,双手合十,虔诚地叩着大地的门,又站起来,向前一步,如此反复,缓缓向着前方而去。 一直到少年离开很远,顾文之才看向了蕉鹿大师,问道:“他犯下过什么大错?” 蕉鹿大师叹息一声,低头唱着佛号。 “一个人间小妖。” 一个死在冬日里的人间小妖。 于是少年跪伏在风雪里的时候,也许无时无刻,都是那样一个小妖在风雪南衣河上,被一拳拳打死的模样。 顾文之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缓缓说道:“难怪大师的有缘人不是他,一个这般坚决的少年,又如何愿意因为所谓的有缘二字,便放下了心中的一切愧疚呢?” 蕉鹿大师微笑着,并未说话。 顾文之又看向了人间山雪渐稠之处。 “但我很好奇,他是否真的能够穿过那片风雪人间。” 蕉鹿大师想了想,诚恳地说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所以成与不成,无非心诚。 少年在尝试补上自己生命里裂开的苍天。 顾文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而后神色肃穆了下来,看着蕉鹿大师说道:“但我更好奇,大师能否扛得住三十万青甲的冲击。” 蕉鹿大师微微笑着,一如当初陈鹤所见那般,在风雪里展开双臂,合至胸前,一身白色僧袍猎猎而动,露出了极为健壮的肌肉。 “贫僧既是风雪雄关。” 顾文之当然知道蕉鹿大师便是鹿鸣的风雪雄关。 “只是天下没有不破的壁垒。” 蕉鹿大师轻声笑了笑,松开手,向着前方而去,说道:“既然天下没有不破的壁垒,你又何必问这样的东西。” 顾文之挑眉说道:“所以还是男儿到死心如铁?” 蕉鹿大师轻声笑着,并未多说什么。 顾文之缓步跟了上去,那个少年依旧在前方且叩且行,不知还要走上多远,才能够将自己的额头叩到风雪关前。 风雪里的故事,向来都不会在人间有什么风声。 只有站在风雪里的人才会知道,在这片大地之上,将会发生什么。 顾文之跟着白衣和尚在崎岖的山道上走了很远,才轻声说道:“山河观也会前来。” 事实上,山河观已经来了。 这个站在这里看着风雪的道人便是的。 观中煨药之事,顾文之已经将它交给了一个入道境的少年。 顾文之教得很仔细,什么药材要先放,什么药材要后放,要煎到什么时候,事无巨细,一一说清。 大概也是早已经做好了补天裂的准备。 蕉鹿大师轻声笑着说道:“这确实是山河观濯洗身上污水的最好的机会。” 顾文之听着这样一句话,倒是沉默了下来,停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人间风雪山头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为什么不能是因为我们同样也是人间之人,同样热忱于人间?” 蕉鹿大师停了下来,回头合十唱着佛号,倒是有些愧疚地看着顾文之,轻声说道。 “阿弥陀佛,是贫僧失礼了。” 顾文之向前走去,迎着那些自鹿鸣吹来的风雪,平静地说道:“人人都说岭南蠢,但试问人间,谁不想做岭南?” 蕉鹿大师微微笑道:“世人当然向往至善至美,但思之则易,行之为难。” 顾文之轻声说道:“虽不能至,亦可心向往之。” 蕉鹿大师笑道:“大善。” ...... 观里似乎冷清了一些。 这是张梨子最为直观的感受。 虽然在这样一处道观之中,这个山月城少女并未认得几个道人。 只是有时候站在那些山道上,总有些熟悉的面孔。 最熟的可以叫张三——张梨子这样想着的时候,又改成了李四。 毕竟他爹就叫张三。 于是李四,于是王五,于是老六。 道人们有时便会从附近经过,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可是随着陈青山的离开,在顾文之某天在山亭远眺西方山雪之后,那些路过的道人便少了起来。 最开始是老六不见了,张梨子最初还以为他是藏起来了。 后来发现王五也没有出现了,再后来李四也不见了。 观中那些平日里有些喧嚣的声音一点点消失了。 也许是无人打扫,也许是秋日渐浓,那些林子里的落叶也多了起来,有时候风吹来的时候,张梨子都以为谁在林子里养了一万只鸡,那些鸡又被狗撵着,扑落了十万片色彩驳杂的羽毛。 当然,这样的遐想,其实也可以折射出一些东西。 譬如山月城小姑娘想要吃鸡肉了。 陈青山的小道舍在山溪边,自然少不了鱼吃。 但是鱼吃多了,自然也会有些腻。 陈青山走了之后,张梨子偷偷在观中四处溜达过很远。 有个道人养了一些鸡——张梨子也不知道为什么道人会在观里养鸡,总之那些鸡羽毛很是明亮鲜艳,一看就是炖汤的好鸡。 大概也正是因此,让这个山月城小姑娘开始日思夜想的想要炖只鸡吃。 张梨子一度还动过跑去偷一只鸡,或者假装修行失败,‘不小心’打死了某个道人的鸡,于是便顺理成章地有鸡吃了。 可惜张梨子纠结了很久,还是没有敢付诸行动。 毕竟自己的修行天赋太差了,怕是还没有摸到鸡,先被道人提着走出来。 张梨子也想过让青椒这个小道境的剑修帮自己偷只鸡。 只是想想还是算了。 只不过让张梨子没有想到的是,在李四王五他们都消失了之后,那个四十多岁的道人倒是提着两笼子的鸡来到了陈青山的溪边小居。 道人有些事情,要离开观里。 于是将那些鸡送到了这里,让张梨子帮忙喂养一段时间。 张梨子当时神色古怪,心想你是怎么敢把这么肥硕的鸡送到一个做梦都在啃鸡腿的人这里的? 只不过道人大概很是匆忙,与张梨子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化作道风,消失在了秋日的山林里。 张梨子默默地站在溪边,看着那两笼子的鸡,想了想,还是把它们放了出来,又在溪边洒了一些米。 道人的鸡羽毛鲜艳,体格健壮,大概也通一些人性,哪怕突然被带到了溪边,也没有四处乱跑,很有气势地在溪畔踱着步子,一步一啄地吃着溪畔草叶里的米粒。 青椒从修行状态里退出来,本想问问张梨子做好了饭没有,结果发现溪边多了一堆鸡,而那个山月城小姑娘正在那里垂涎三尺地看着那些鸡,念念有词地说着。 “咯咯哒咯咯哒,你们要是愿意让我宰上一只烤着吃了,就叫上两声吧。” “......” 青椒默然无语地看着这个修行不上心,反倒对道人的鸡格外上心的张梨子。 也不知道是听不懂张梨子的话,还是确实没有谁想被拔毛焯水炖着吃了,总之满溪沉寂,只有啄着米粒的声音。 张梨子等待了很久,突然站了起来,捡了一根树枝就开始追赶着那些鸡。 整条溪边鸡飞蛋打。 但是不得不承认,道人的骨头硬,道人养的鸡大概骨头也硬,张梨子撵了半天,硬是没有那只鸡叫出声来。 只是在溪边被撵出了三四个新鲜的蛋,带着一股鸡屎的味道,安静地躺在那里。 张梨子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把那些蛋捡了起来。 吃不到鸡,吃吃蛋也是可以的。 青椒至此才抱着剑走了过来,满脸疑惑地看着张梨子。 “这些鸡哪来的?” 张梨子一面在那里扯着草叶擦着蛋上的鸡屎,一面说道:“好像是观宗那边的一个道人养的,他有些事要离开观里,便在先前,突然提了这些鸡过来,要我帮忙养着。” 张梨子说着,舔了舔嘴唇,看着青椒问道:“话说,我们偷偷吃两只,那个道人应该不会发现吧。” 天天吃鱼,张梨子都感觉自己头上顶着的不是人头而是鱼头了。 只是等了很久,都没有听见青椒说话,张梨子擦干净了鸡蛋,抬起头来,才发现这个剑修却是不知何时已经负剑踏在了晚风山林的枝头,静静的看着人间西面。 张梨子歪着头站在那里,突然想起来,当初青椒是不是和自己说过,鹿鸣那边可能要出事了。 难道这是真的? 只是鹿鸣的事,和山河观有关系吗? 张梨子有些想不明白,看了许久,揣着那几个蛋,跑去做饭去了。 第十七章依旧斩白梅 程露其实没想过做什么很好的人。 也没有想过做一个多坏的人。 只是有时候在人间的故事里,做一个好人还是做一个坏人,往往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程露很庆幸。 自己做的也许不是天下至善之人,但也算不上恶人。 所以当他看着那柄决离在溪水的推涌之下,渐渐距离自己不足三尺,而那个道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炒白菜拌饭的时候。 程露所面临的选择并不足以令他沉沦使他挣扎。 子实端着一碗堆得高高的大白饭,米饭上面浇了一些白菜汤,看起来水了吧唧的,但是很香。 道人也吃得很香,撑着膝盖端着碗,弓着背坐在梅树下,背对着那个调息修养的剑修,大口地扒着饭。 “我知道这样很憋屈。” 子实的嘴里满是饭菜,所以声音听起来也很是含糊。 “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看见一片更辽广的人间,更为高远的生命,却只能坐在观前,看着我吃饭。” 子实很是诚恳地说着。 “但我还是建议你放下那些想法,不入大道,你我都是世人,入了大道,你我就是敌人了,程露。” 程露平静地站在那里,身周什么气息也没有,就像一个世人一样。 只是秋日的风吹过大漠,带着那种尘沙的气息而来,吹得这个黑衣剑修额前短发纷飞不止。 程露许久没有修剪过头发了。 因为他手里没有剑。 剑修的头发当然也是会长的。 以前程露年少的时候,喜欢留长发,也许是适应了现在的模样,头发稍微长一些,他就会觉得很是拖沓,尤其是当风吹着那些头发垂落下来,撩拨着眼睛的时候。 “我头发很长了。” 程露抬手捋着额前的刘海,很是平静地说着。 子实端着碗挪着屁股转过身来,看了程露眉前的头发很久,而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好像确实有些长了。” 不止是程露,其实世人也更习惯看着这个黑衣剑修留着中分的模样。 至于黑不黑的,大概并不重要。 中分头,绑腿裤,我叫程露你记住。 只是道人一面扒着饭,一面继续说道:“但是人间从来没有拿决离修剪头发的先例。” 程露四处张望着,这一处关外之地,除了一座道观,也只有一株白梅树。 道人的头发都是束成发鬟的,大概用不上剪刀这样的东西。 子实当然知道程露在找什么,抬起头来,仔细地咀嚼着口中的米粒,直到将它们咽了下去,才赶在程露开口说着这里只有这样一柄剑之前,将某句话说了出来。 “观里有菜刀,我用来切白菜的,你可以用那个来修剪头发。” 程露看回了道人,道人的神情极为诚恳。 但程露还是认真地说道:“身为一个剑修,如果用菜刀来修剪头发,说出去会被人嗤笑的。” “谁会嗤笑你?” “西门。” 子实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那个五刀派的修行者?” 天下用刀的人并不多。 大道两千年,那些别的修行之法,也只有在剑崖未曾崛起之前,绽放过一些光彩。 如果不是南方人,要想起西门这样一个人来,大概确实有些困难。 程露轻声说道:“是的,毕竟我开始修剪头发,开始留短发,便是因为当初在岭南的时候,我被他一刀削去了刘海开始的。你想想,如果我今天真的选择用菜刀修剪了头发,以后我怎么挺直腰杆站在他面前,听着他叫着我师兄?” 子实端着碗认真地说道:“没关系,有空我去打死他,就不会有人笑我了。” “还是有人会笑我的,比如有个叫做南岛的师弟......” 子实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个我可不敢乱来,但你大不了以后不见他就行了。” “他会来找我,因为当他听见一些风声的时候,就会跑来问我,他师姐他们去哪里了。” “......” 子实默然地看着程露,叹息一声说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程露挑了挑眉,缓缓说道:“这便是恶人先告状?” “我是好人。”子实诚恳地说道,端起碗扒了一口饭,而后反手将那碗还没吃完的饭扣在了地上,站了起来,竖掌行礼道:“但现在不是了。” 随着子实这句话落下,观外道风骤然吹起。 程露眸光一凝。 好在那样一柄决离,确实离程露已经不算太远。 这个黑衣剑修极为迅速地伸手握住了决离的剑柄,在一阵极为清脆的哗然声中,将那柄断剑自梅前清溪中拔了出来。 断剑出水,挑起一溪清水如涌浪,而后骤然化作水中长龙,卷起白浪如流云,一剑落向道人。 子实竖掌身前,身周道文流转不止,便是眸中都有金光闪烁,道人耳朵微动,听着某一阵也许是来自神海之中的叠浪之声——其声未成,尚且只有一些雏形。 只是哪怕只有一些雏形,也足以让道人眸光平静下来,唤来道文落于身前,拦下那一剑,淡淡地说道:“看来你我还是要做敌人。” 程露一剑未果,收剑而立,一身夜雨剑意飘然不止,手握断剑斜指清溪,诚恳地说道:“我还是决定上山。” 随着这一句话音落下,这个剑修的身体里似乎有着某些很是清脆的声音。海浪之声渐起。 程露当着道人的面,开始破境入大道。 来自古老道观一露观的道人子实什么也没有再说,掐住道诀,人间风起,昼夜在倏忽之间交替着。 白梅已经落尽,然而枝头依旧有着清晨残留的露水。 当道人的道诀势成之时,有一枚枝梢白露垂落下去。 人生天地间,倏忽朝露而已。 道人掐住道诀的手无比迅速地伸了过去,并指接住了那一滴露水。 “程露呵晨露。” 道人轻声说着,指尖露水瞬间破碎,化作绵绵水雾,将这一片关外人间尽数笼罩进去。 朝露化作水雾,在道人轻叹之间,又变成了无数细小的道文,带着极为决然的肃杀之意,扑落那样一个执剑而立的黑衣剑修。 程露自然处于破境的关键之时,神海之中,万千道果摇落,坠入道海,汇成浩然水波,涌向岸边,惊涛拍岸,方成叠浪之势。 是以面对着那些白露道术,这样一个剑修自然很难去抵挡,这也是为什么程露迟迟不敢破境的原因。 只是天下之事,总有破时。 程露神思虽然不能脱离神海,只是一身凝练的剑意,却是破海而出,落于那样一柄决离之剑之上。 断剑时隔千年,锋刃犹利,在剑意的裹挟之下,无比迅速地自行抬升,脱手而去,化作一条灿然剑光清流,盘旋在程露身周,虽然不能完全护住这样一个剑修,终究这柄磨剑崖之剑,还是拦下了绝大多数白露之雾。 子实微微挑眉,虽然一早明白那柄决离会是这条溪畔最大的变数,只是他依旧没有想到,单凭剑上残意,便足以拦下他的那一式白露道术。 道人手中道诀倏忽变化。 诸般道文闪烁金光,溢流于身周,又落入身后白梅之树中。 梅梢白露摇落,化作一场极为肃冷的秋雨,自南而北地吹向那样一个剑修。 有秋雨倏然而来,擦着眉梢,撞在了这个剑修的一身剑意之上,将一切都泯灭而去。 程露骤然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自然并不意味着这样一个剑修神海里的叠浪之势已经完成。 原因其实很简单。 随着那样一场秋雨的落下,这个剑修已经不看不行。 一滴白露之术,自然可以被身周自行运转的剑意驱散。 但是满树白露自然不行。 程露看着眉前某一点飞溅的细小的血滴,伸手握住了那柄决离,而后身形有如长弓一般,腰腹紧绷着,向后弓身而去。 流云剑宗的剑修自然也是剑意之修。 只是一如世人的评价一般。 道人可以极为坦然地站在人间剑宗剑修身前,但绝对不会松懈地看着流云剑宗的人握剑。 作为当今人间最为古老的剑派,在手中之剑的造诣之上,流云剑宗的人当然是远胜于天下一切剑修。 黑衣剑修屈伸如弓,长剑在那一刻,便好似羽箭一般,随着那一具覆满元气与剑意的身体的扭曲,而不断积蓄着力量。 子实的神色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凝重。 哪怕他是道人,哪怕程露还未入大道。 这一剑,他也绝对不可能去硬接。 只是流云剑宗的剑,作为杀手之剑,自然极为迅速,也极为狠厉。 而有着四破剑名头的程露,更是能够带给子实一种极为锐利的割裂感。 哪怕那一剑仍自在手中,子实却依旧感受到了某些切割的冰冷感,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体之上。 有四处。 眉心,喉间,心口。 还有一处,却是在天灵之上。 明明那一剑并未穿过风雨朝露。 但是子实却已经感受到了那种锐利感。 于是在程露身形有了一丝颤抖之意的刹那,道人身周道文流转,便要离开白梅树下。 只是下一刻,子实却是愣了下来。 道文的流转有些凝滞。 子实低下头来,沉默地看着心口的血孔。 他突然有些不明白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只是不明白归不明白,道人还是轻喝一声,一身道韵扩散开来,将那一个提剑穿过白露秋雨而来的剑修镇退而去。 满溪道文金光好似流霞一般散落下来。 子实抬手擦了擦唇间的血色,抬起头,看着那个未曾修剪刘海,以至于额前发丝凌乱的剑修,目光下移,落在了他那柄手中之剑之上的时候,却是突然明白了过来。 是的。 决离自然是断剑。 只是这样一柄代表着复古流剑道最后一舞的剑,在当年意欲与剑意之道抗衡的过程之中,本就比一般的剑要长许多。 所以哪怕是断剑,也比寻常断剑要长一些。 这大概便是子实错估了那夜雨一剑到来的速度的原因。 程露颇有些遗憾的叹息一声。 可惜他依旧未曾破境,否则方才大可以直接一身元气出神海,硬顶着满溪道韵,将剩下的三破刺出。 但人间当然没有如果。 程露瞬息收剑,一面平息着神海,一面迅速地向后退去。 满溪道韵散而复凝,重新环聚在了子实身周。 这个一露观道人很是叹惋地看着那个化作剑光而去的剑修,并未追上去,只是平静地伸出双指,从那些白露秋雨之中接住了一滴露水。 白露弥散,天地昼夜再度倏忽交替。 剑光如流,却是在倏而之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倒流而来。 本该带伤离去的程露无比惊诧地看着剑光重新回到了观外溪畔,回头看向了那样一个道人,沉声说道:“九字真言?” 子实咳嗽了一声——程露的第一破,确实给道人带来了一些伤势。 道人松开了双指,竖掌诚恳道:“我不会。” 程露好像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了一旁的清溪。 溪水潺潺,似乎是在流淌着,也好似静止的一般。 这个剑修伸出剑去,断剑如同插入了水流一般,在身外三尺处扭曲开来。 程露好像明白了什么,蓦然转回头来。 “原来这才是朝露之术?” 子实诚实地说道:“是的。” “我们在哪里?” “梅梢白露之上。”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什么昼夜交替。 岁月之术,向来为人间奇术。 非等闲之人可以掌握。 那只是这个流云剑修被道术纳入梅梢朝露之中的错觉而已。 程露叹息一声,抬起手中决离,缓缓擦拭着剑身之上的雨水,随着指尖抹过剑锋,却是有着青火燃起。 “原来真的是要下杀手的。” 子实诚恳地说道:“能死一个是一个,不管是你还是我。” 道人身周亦是起了道火——万千道文入体,浩瀚的天地元气被凝聚于道人的躯体之上,这一刻的道人,骨密度大概远胜过人间绝大多数剑修的剑。 程露也不再去想着道海叠浪,以浪涌之势破开九境之门。 神海之中的天地元气被缓缓点燃。 剑修的剑火,道人的道文入体,当然都可以算是全力之势。 没有什么玄妙的术法痕迹。 一切返璞归真。 于是未入大道,胜似大道。 已入大道,更上一层楼。 程露一剑送出,道人却是直接抬手,横在了身前,将那一剑硬生生的截停了下来。 然而终究天下名剑,有天下名剑的优势。 决离哪怕是断剑,终究也是断在槐帝的手里。 剑上剑火蓬然而起,却也是嵌入了道人的骨头之中。 子实身周道韵都是为之一颤,而后迅速地汇凝至臂骨,将那一剑镇开而去。 程露极为惊诧地看着道人,后者亦是惊叹地看着那柄决离。 “好一柄剑崖之剑。” 子实轻声叹息着。 程露并未答话,只是迅速收剑,而后再度送出。 杀手之剑,虽然往往第一剑最为猛烈决然。 只是搏命之剑,自然是天下剑修都会的。 手中之剑一剑接着一剑而来,好似一场绵绵秋雨一般,一剑之势未止,第二剑便已经到来。 只是道人一身道韵如海,立于白梅之下,风雨不能动摇,道袍翩然之间,将那些剑意尽数承接了下来。 程露的额头之上已经有了许多细密的汗水。 终究未曾入大道。 哪怕点燃神海,有着与道人的一战之力,只是这个剑修却也清楚,一旦神海元气燃烧殆尽。 彼时自己便如同一个孱弱的世人一般,落在道人身前,也许还不如那样一只倒扣的饭碗带来的威胁大。 至少道人踩着饭碗,还能失足跌倒。 于是风雨之剑愈发急促。 而子实只是据守溪畔白梅,等待着这个剑修力竭之时。 程露虽然是年轻三剑,只是一如三剑之前缀着的那一个名头一般。 这个剑修终究还是过于年轻。 他才始过了二十五岁。 于是剑上的剑火,渐渐地开始飘摇着,一如油盏燃尽之时一般。 子实抬手接住了这个剑修送出的最后一剑,虽然也有些微微喘息,只是相对于程露而言,大概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程露啊程露,你当然已经上不了山了。” 这个道人很是唏嘘地说着,一身道文离体,再度化作了秋雨之势,向着那样一个拄剑而立,不住的喘息着的剑修而去。 程露拄剑站在那里,沉默了少许,看着那些风雨,手中之剑微鸣,只是大概已经精疲力尽,决离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便沉寂了下去。 于是剑修也没有再提剑,只是拄着剑坐了下来。 秋雨铺面而来。 只是却在道人诧异的目光里平息了下去。 而后二人在那一刻,却是听见了一声很是细微的声音。 就像某滴露水自枝头滑落,而后砸落在了泥土中的声音一般。 子实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看向了天穹之上。 有柄剑垂直自高天之上垂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极为迅速地穿过了一树梅枝,自道人的天灵贯穿,将他钉死在了溪畔梅前。 有一枝被斩断的梅枝自树上坠落下来。 程露沉默了很久,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道人身前,抬手握住了那柄插在道人头颅之中的剑,带着许多污秽拔了出来。 剑身炽热滚烫,带着一种穿越高天所带来的,好似不可熄灭一般的火焰。 程露握剑的手上也生起了许多火焰。 只是他并未松开那柄剑,只是横剑身前,目光落向了剑镡之上。 上面有着三个字。 蝶恋花。 依旧斩白梅。 第十八章 长久的必然腐朽 从未见过蝶恋花的程露,在这一刻,有着一种无比清晰的感受。 他觉得自己也许便是这片人间的天命之子。 否则为何会有这样一柄剑从天而降? 程露不住的喘息着,将决离送入了鞘中,而后握着这柄在高速的摩擦之中,剑火熊熊燃烧长剑,在溪畔缓缓盘坐下来。 这样一柄青火不灭的长剑之上,带着一种极为凌厉,从未见过的剑意。 哪怕是自己的师父,那个人间道海十五叠的陈云溪,身上亦是不可能有着这样的剑意。 在剑身之上,程露甚至隐隐还能感受到一种来自鬼神的力量,像是某些残存的意志一般,极为惊悸地藏在剑体之中。 当程露尝试着用自己的剑意去触碰这柄长剑的时候,整个关外人间,都是在那一刹那,响起了一种极为清脆悠远的剑鸣。 像是有人在遥远的高天之上,吹着残破的陶埙,于是音声如同天河下流,淌遍人间。 这个黑衣剑修沉浸在那种如同高天垂流的剑鸣之声中,浑然忘记了自己的双手与膝头正在缓缓燃烧着。 冥冥之中,这个剑修仿佛看见了一些极为渺远的画面。 四处都是雪白的,也许是遍地山雪,也许是万千流云。 在一切视界遥远的边缘,似乎有着两抹极为微小的身影,遥立于青云之巅。 也许有白发如雪纷飞,也许有古老的沉寂的伞遮掩细雪。 那一个白发的身影似乎是抬起了手。 于是剑鸣之声响彻云端。 程露发现自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那样一个遥远的视界的边缘飞梭而去。 直至落在了那样一个白发剑修的手中。 而后天际有着一抹极为明亮的光芒浮现,四周的一切迅速地暗淡了下来,在这样绝对的明亮之前,一切光芒,都好似黑夜一般。 程露穿过了一切光芒与黑暗,与无尽的清辉一般的光河撞在了一起。 天地俱寂。 程露似乎依稀听见了某个很是温婉却也极为惊叹的声音。 “这一剑有名字吗?” 有人微笑道。 “举杯。” “举杯?” “举杯。” 于是邀月如剑,斩破一切。 程露蓦然吐了一口血,睁开眼睛,很是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清溪。 手上的那些火焰依旧在燃烧着。 程露却好似感受不到一样。 虽然当初张小鱼说过,天地元气附着在手中,可以隔绝温度。 只是终究剑火这样的存在,自然是足以烧穿许多东西的。 程露的双手其实已经烧到了骨头之上,在青火之下,是一种极为惨白的色彩。 只是程露却熟视无睹,怔怔地看着清溪,看着那一条溪流之中倒映的自己的眼眸。 黝黑的瞳孔里空空如也。 只是程露总觉得自己似乎是看见了有一剑自高天而来,好似明月一般砸落人间。 天上人,山间月。 程露眯起了眼睛,这才自瞳孔的极深处,看见了一道极为微小的剑痕。 亦是在这个时候,流云剑修才发现自己的瞳眸深处,有着许多细小的血珠正在向着外面翻涌而来。 闻之则伤,见之则死。 有人听风声,有人窥剑火。 于是终得冰山一角。 程露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去看眸中的那一道剑痕,只是横剑而坐,身周渐有剑风起。 清溪之中有着万千剑意一如细小的鱼儿一般被剑风托了出来,环绕着这样一个剑修,化作了无数清流,倾洒而下,好似一场秋日人间姗姗来迟的绵绵之雨一般。 剑火当然需要剑雨浇灭。 膝头剑上之火,终于开始缓缓平息下去。 程露神色平静,开始吐纳着天地之间的元气。 道海叠浪之声,隐隐而起。 白梅树下,道人的身体终于滚落溪畔,扑通一声砸落下去,带起了一汪雪白的浪花,浪花沉没下去,带着道人的身体缓缓流淌而去。 他们必将失败。 也已然胜利。 他们已然胜利。 但必将失败。 ...... 关外十里平川之地。 道人站在一块路边的石头上,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而后很是惆怅地走下了石头,回头看着那里正在烤着一些野味吃的小少年,叹息一声说道:“陆小三啊陆小三,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嘴馋,师叔我错过了什么吗?” 吃得满嘴流油的小少年茫然不解地抬起头来,看着乐朝天说道:“什么?” 松果亦是看了过来。 乐朝天看了二人许久,挥了挥手,说道:“算了,吃吧吃吧。” 陆小三一脸茫然地低下头来,啃着那只长得像猫,但是又很是凶猛的不知道是啥玩意的肉。 小少年直到看见远方植被渐渐稀疏下去的人间,才意识到原来三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关外。 乐朝天似乎是在找着某些东西。 陆小三只是知道这一些,但是究竟是什么,小少年便不清楚了。 当初这个道人借剑给某个青裳少年的事,大概小少年已经不记得了。 就像他时常不记得自己有条小土狗一样。 不过好在现而今的小土狗,已经学会跟着陆小三到处乱蹦跶了,也许一下子不见了,过一会又从不知道哪个草丛里衔着狗尾草窜出来了。 陆小三也确实没有苛刻这样一只小土狗,自己有一只鸡腿吃,怎么说也要给它分一块翅尖。 是以当陆小三在那里啃着那个不知道叫啥玩意的肉的时候,原本不知道去了哪里的小土狗草为萤又晃着尾巴,一蹦一跳的带着满身草叶窜了出来。 大概也是嗅到了那种烤肉的香气,像是一只小号的陆小三一样蹦跶了过来。 只可惜走到了路上,就被乐朝天截胡了,一把捞了走。 陆小三刚刚还听见了狗叫,一回头就发现不见了,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再一看,原来被乐朝天抱了走了。 “师叔你去哪里?” 陆小三很是诧异地问道。 乐朝天抱着草为萤在那里慢悠悠地走着,说道:“去前面看看,不用给我留。” 陆小三抱着那只大腿骨啃了一大口,哼哼唧唧地说道:“谁想给你留了。” 陆小三又忘记了自己吃的这玩意叫啥了,于是扭头看向了一旁正在啃着大猫头的松果。 “师叔这玩意叫什么来着,舍啥?” 松果也愣了一愣,扯着的那一条筋崩得紧紧的,就像小妖认真思考的思绪一般。 一直过了许久,松果才迟疑地说道:“舍利子?” 陆小三虽然觉得不太对,但是好像依稀记得是这玩意。 不过这怎么听,好像都是和鹿鸣的佛门有关的东西。 关外不是大道的发源地吗? 小少年陷入了沉思。 ...... 乐朝天当然是为了找自己的蝶恋花而来的。 只是道人算来算去,也没有想到,那样一柄剑会被某个在天门之后的剑修抛向了这里,正好落在了那样一个黑衣剑修身前。 这让乐朝天很是遗憾。 难道这便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道人一路走了很远,站在了某处山丘之上,蹲了下来,长久地看着那样一个静坐于梅溪小观前的剑修。 小土狗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最开始还有些抗拒乐朝天的怀抱,只是当它也看见了远处那样一柄横在某个剑修膝头的剑的时候,却是突然安静了下来,过了少许,又开始低声呜咽着。 乐朝天抬手轻抚着小土狗的狗头。 “人总是要死的。” 道人轻声说着。 “有思想的东西,总是要死的。” “长久的,必然腐朽。” 也许石头也不会例外。 小土狗只是轻声叫着,又舔舐着这个道人的手背。 乐朝天低下头来,看着怀中的土狗,轻声说道:“你想去看看?” “汪汪。” 乐朝天只是微微笑着摇摇头。 “还是算了,既然已经落到了他的身前,那自然便是他的东西。我们远远的看看就好了。” “汪汪。” “为什么要抢回来呢?谁也不会长久地占据着人间的任何事物。山风秋月,静待人间百代,天下大河,一定便写着谁的名字?我们不看万年,我们只看自己的短暂的须臾的朝夕岁月。” “汪汪汪。” “难道你也有什么事放不下?做人要潇洒一点,做狗也是的,你喜欢一块骨头,未必要将它叼走,你爱吃屎,难道就要说那个肥肠满肚的人,你走过来,拉一泡给我吃?人生是不能勉强的。” “汪汪汪。” 乐朝天愁眉苦脸地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土狗,往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小狗脸上却是有了些龇牙咧嘴的模样。 道人沉思了很久,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踩到了小土狗的尾巴。 乐朝天很是唏嘘地将草为萤的尾巴从鞋子下面弄了出来,轻声说道:“好吧,我承认,是我自己不想放开。天下哪有什么不动心的人?我听着铜钱哗啦啦地落满山坡,都会满心愉悦,那是一种富有的快乐。更不用说那样一个前辈用过的剑,我当然放不下。” 小土狗从道人的怀里蹦跶了出来,转身便向着陆小三的方向而去,只是跑了一段路,却又停了下来,站在满是萧瑟草叶的小道上,回头看向那样一座远方的梅溪小观方向。 天下没有什么潇洒的人或事物。 万事万物,总有牵绊。 乐朝天静静地看着那只小土狗,而后站了起来,长久地看着那样一个溪畔剑修。 一直过了许久,乐朝天才自顾自地轻声说道:“算了算了,给你吧。” 就和一开始和陆小三说着算了吃吧一样。 道人很是惆怅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白梅溪畔。 黑衣短发剑修安静地盘坐在那里,曾经被点燃的神海,其间的剑火已经尽数熄灭,道海之中渐渐有着许多元气之水汇流而来。 这片人间很少有人出关。 自然而然的,这里的天地元气也许更为充沛一些。 程露离破境很近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在某一刻,他的命运悬浮,好似风中落叶,不知会落向何方。 他也不知道,在那柄剑火熄灭的长剑剑柄之上,有着某一根极不显眼的白发,在道人离开之后,被风吹落到了清溪之中,随流而去。 卜算子在大泽之中说的话,自然是对的。 天下再如何慷慨决然之人,终究也会有着私欲。 陈云溪在二十年前的青天道山道秋雨之中冷声叱骂着自己的这个弟子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呢? ...... 在某阵剑风浩然地吹过关外人间的时候,那个道人终于慢悠悠地从远处走了回来。 小少年提着大棒骨,背着剑葫芦,神色凝重地站在那里,看向远方,全然不知手里的骨头已经落入了小土狗的口中。 “师叔,这般异象,莫非是有什么异宝出世?” 小少年很是谨慎。 随时准备唤来漫天剑光如秋水,涤荡天地复清明。 乐朝天只是微微笑着说道:“哪有什么异宝?” 陆小三皱眉说道:“那这是什么?” 乐朝天回头看向了那些剑风吹来的方向,远方有剑光灿然,穿行于天地之间,又极为迅速地垂落人间。 道人看了许久,而后很是遗憾地转回头来,轻声笑着说道:“那是你师叔错失的少年梦。” “......” “有剑修关外入大道而已,没什么好看的,你如果想被他一剑剁成两半,也可以去凑凑热闹。” 陆小剑仙缩了缩脖子,连忙摇着头说道:“那还是算了。” 松果在一旁有些欲言又止,陆小三狐疑地看着她。 “你想说什么?” 松果犹豫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完了。” 陆小三神色一紧,连忙问道:“什么完了,怎么就完了?” 松果伸手指向了陆小三手里的那块大棒骨。 陆小三低头一看。 确实完了。 骨头上的肉已经被小土狗草为萤啃得干干净净。 这一刻,愤怒的小少年重回人间剑仙之境。 “剑来!草为萤,你个狗贼,给老子站住!” 小土狗蹦蹦跶跶地便往关外芒草之中而去。 做贼的小土狗,当然是狗贼。 乐朝天轻声笑着看着陆小三追逐着土狗而去,看了许久,却是突然转回头来,向着关外更北看去。 一直看了许久,这个道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了下去,变成了一种很是平淡的神色。 “出关自然是容易的。但想要回来,大概没有那么简单。” 松果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一些什么,转头看向站在那里的乐朝天,犹豫了少许,问道:“师叔方才在说什么?” 乐朝天转回头来,微微笑着说道:“没什么。” 道人说着迈开了步子,向着西南方向而去。 “走了这么久了,我们去看看雪吧。” ...... 那个十一叠的剑修并不显眼,在诸多负剑而行的剑修之中,显得极为普通。 世人有时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起来很是寻常的老人,再往上一步,便是白玉谣那样的人物。 哪怕是姜叶也没有想过。 当这个九境剑修无数次从他手里接过糖油粑粑的时候,未曾想过这样一个整日缩在南衣城剑园林外小巷里的老头子,也用得一手好剑。 当初在槐都的时候,这个剑修是最后一个来的。 姜叶还在南衣城的时候,曾经与梅曲明很是认真地探讨过这样一个问题。 巷子里的老头子到底是曾经某个剑宗师兄,还是只是一个世人,在岁月里老死了。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只是天下当然不会有没有答案的问题。 老头子名叫宋七。 是真是假是随机,大概也没有人知道。 但他的剑名字很好。 叫做沉云。 那是一柄很重的剑,看起来就像一块在油锅下面,很是瓷实的,可以烧上一整天的黑色木柴一样。 便是这样一柄剑,自槐都斩出了那一道直入大漠的剑痕。 哪怕是姜叶他们,也没有想过,这个众人都不熟识也都算得上熟识的老剑修,会这般干脆。 甚至于当时神河都还未开口说话。 那柄黑色的厚重剑便已经自宋七身后出鞘而去,一剑向着槐都斩落下去。 人间确实应该庆幸,庆幸他们的陛下,真的很高。 否则哪怕那一剑没有真正落下来,也足以让整个槐都在那些溢流的剑意之中被毁得一干二净。 程露在关外破境的时候,那些自天上坠落之剑上弥散的剑意剑风,自然也被这些行走在大漠之中的剑修们所察觉。 风沙之中,一众剑修都是停了下来,很是惊诧地向着那边看去。 姜叶眯着眼睛站在那里。 那些散落向人间的剑意之中自然不止剑上之意。 也有某个剑修的神海之意。 身为与程露算是同一代的剑修,姜叶对于这样一个与张小鱼齐名的流云剑宗之人当然并不陌生。 或许也有些唏嘘。 毕竟从这一刻起,姜叶便不再是程露的师兄,而是师弟了。 人间百年,一些故事便在某些匆忙的岁月里,交替了过去。 姜叶背着剑站在那里回头看了很久,不知为何,却是松了一口气。 回过头来的时候,便发现那个十一叠的老师兄宋七,便站在自己的身后,正在那里很是感叹地笑着。 “程露也入大道了。” 南衣城的人,当然都听说过程露这样一个名字。 那样一种笑意,也许很是真诚,只是姜叶的心底却是极为沉重——那种心绪,是从当初在槐都那一夜之后,便开始了的。 这个九境剑修长久地看着宋七,看着这个在南衣城卖了很多年糖油粑粑的老人。 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师兄到底是想做什么?” 宋七脸上的笑意很是苍老也很是诚恳。 “长久的,必然腐朽。” 这个剑修年纪比庄白衣还大的剑修,背着那样一柄厚重的,重新刻下了名字的剑,向着大漠深处而去。 关外是大道初生之地,也是南衣的葬身之地。 “我也想做三剑。” 这个老剑修很是真诚地说着。 他等了一辈子,也许就是为了等着这样一句话。 第十九章 三剑与三剑 人间有过无数代年轻三剑。 但是真正的天下三剑,千年来,却始终只是那三个人而已。 在天赋同等的情况下,岁月的长度自然是很难逾越的。 直到丛刃的死去。 这才让许多剑修真正看见了跻身其间的可能性。 有些故事在一千零四年的浪潮里,也许是沉寂的,极少被人注意到的。 只是那当然也是存在的。 姜叶在那一刻,好像突然明白了那个叫做山照水的师兄,在那一剑被送出之后,便与他们辞别而去的原因。 并没有什么很复杂的诱因。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山照水还很年轻。 在这么多人间剑修之中,这个不过五十岁的六叠剑修,自然是年轻的。 所以他不止风韵犹存。 大概也是风骨犹存。 比山照水小了近二十岁的姜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长久地看着这个老师兄,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那确实很好。” 有什么不好呢? 渴求向上走有什么不对呢? 姜叶也不知道,所以他只是默默地背着自己的青菜和怀民的不眠两柄剑,跟在了人流之中,淹没进了大漠的风沙里。 ...... 当那些在十三架大羿之弓轰开了南北通路之后跨过大泽而去的大军出现在黄粱境内的时候,没人知道那些假都之中听见这样一个消息的人们究竟是如何想的。 只是在北方大军前来的那一日,人们看见了在假都街头像是一个岁月里朽坏了灯笼一样挂着的左史大人。 至于那样一个少年宁静,便沉默地跪在那里。 在不久之后,便被跟随大军而来的大理寺少卿扣押而去,当天下午,便以弑君之罪,处死在了宫门之外。 不止如此,与第二次假都事变有关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在当天,被大理寺极为迅速地定罪处死。 昙花一现的楚国再度覆灭。 黄粱重回九司陪帝政体之下。 平静了千年的黄粱世人,在这一切极为迅速地发生的时候,才终于想起来了,北方那片土地,远比南方强盛得多,所以他们有时候,也不会与他们讲很多的道理。 那些故事是否慷慨,是否激昂,是否饱含黄粱之人对于生育自己的土地的忠诚。 这都是没有必要去深究去讲道理的东西。 天下当然只有一个大风朝。 这一句话是那个本已经告老还乡的老京兆尹站在假都街头之时所说的。 在黄粱政变之时,这样一个老大人便已经赶回了假都。 甚至于那样一个流云剑修的尸体,也是在这位老大人的帮助之下,才葬在了神都之侧,与那片被瑶姬伫立在人间青山之中的神光之地遥相辉映。 黄粱的故事,也许确实只是寒蝉的故事。 又或许不止如此。 但总归已经落幕。 在神女归天,北方妖族渡海而来,悬薜院葬身山月城之后。 这片大地不得不依靠着北方,来度过这样一个将近的冬天。 老京兆尹依旧担任着京兆尹一职。 在假都作为陪都的故事里,京兆尹的重要性,自然远超于九司之人。 老大人那日站在秋风城头,默默的看着那些大军越过了槐都,转向黄粱以东的丛冉剑渊之地而去。 有世人站在不远处,很是惊叹地看着这个老大人说道:“京兆尹大人是否早就猜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日渐苍老的老人撑着伞站在秋风里,默默的回头看着那些假都的人们。这一幕大概像极了一千零三年的某个故事。 老大人并未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只是看了许久,又转回了头来,眯着眼睛,看着日渐模糊与浑浊的人间。 老大人都这么老了,又何必去贪恋什么呢? 只是黄粱的故事,总要有人来收拾一下烂摊子而已。 当初告老的时候,京兆尹大人自然比谁都诚恳。 毕竟谁能想到,寒蝉居然会死在假都之中? 老大人很是唏嘘地看了很久,撑着伞独自出了城,在假都之外的秋山下。 寒蝉的墓算不上很远。 只是垂垂老矣的老人还是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出现在那样一处山脚下极为安静的坟墓边。 看了许久,老大人才轻声说道:“也不知道悬薜院欠你的两万贯,到底还了没有。” 老大人确实不知道这样一件事是否有了一个结果。 他并不关心黄粱的走向,只是很是遗憾这样一个剑修便死在了这片南方的土地上。 至于柳三月。 那个道人,大概连骨粉都没有留下。 哪怕当初寒蝉那一剑,是为了斩断柳三月神海之中残余的神力。 终究这个道人在剑临的那一刻,不过九境而已。 四叠之修燃烧神海的一剑,他当然不可能承受得住。 老大人默默地在那座坟前站了很久,又转头看向了那片依旧神光流溢的神都。 太一春祭只是今年年初的事。 但是又好像已经很远了。 远得就像一片并不真实的历史一样。 老大人叹息了一声,而后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 齐敬渊其实很是庆幸,庆幸这样一片剑渊,确实是很难逾越的。 否则他们溃败的速度,还要迅速一些。 虽然那些渡海而来的妖族,只是被叫做白鹿妖族。 但是事实上,这些妖族囊括了南方许多城镇的大妖。 当初山月大火点燃的时候,南方诸多妖族都在某些刻意而为的趋势下,涌向了那样一做临海平原之城。 这些妖族,一度将整个南方逼得人心惶惶,进退维谷。 哪怕剑渊是剑势之修的主场,然而这里也只是压制那些剑意之修而已,对于诸多并未修剑的妖族而言,其实并无太大的作用。 而后来寒蝉,不顾假都众人反对,将巫甲自北方调回,填入丛冉战场,这一举确实极大程度上缓解了剑渊面临的压力。 只是随着瑶姬的离开,那些巫甲披沐的神力之甲亦是开始失去了应有的威力。 礼神之地当然可以随着神鬼的重临而拥有极为强悍的力量。 只是却也会在神鬼再度离去之后,陷入极为窘迫的孱弱之境。 这个已经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般的剑修,拄着剑坐在剑渊之侧的山石之上带着满身血色喘息着。 在他身前,便是那样一处,好似天地一剑留下的沟壑一般的狭长渊谷之地。 在过往千年里,剑渊都是无比平静的。 哪怕是当年大风朝建国之战,也未尝将战火燃烧到这里来。 这才使得这样一片本该人迹稀少的渊谷之地,衍生出了一个极为庞大的修行之地。 剑渊崖壁两侧,满是剑修们修筑的建筑,或于山巅,或许谷壁。 齐敬渊依旧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随着自己的父亲第一次来看这片黄粱剑修之地的画面。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彼时的齐敬渊牵着齐近渊的手,跟随者那个彼时看起来极为高大的男人的身影,穿过了那些很是灿烂的灯火,站在了剑渊之侧。 齐敬渊眯着眼睛回想着当时的画面。 那应该像极了一条漂满了河灯的长河。 又或者,是在春日时候,一线山花如火如荼地开过去的画面。 那便是那个夜晚,自己第一次见到剑渊灯火繁盛于这片极为狭长,几乎横跨丛冉的渊谷之地时的惊叹。 那一刻,齐敬渊确实相信了,人间曾经有过神。 但那不是黄粱的神鬼。 而是一种更为久远的存在。 尽管后来他也知道了,剑渊的剑修,都是自四面八方而来,并非这样一片渊谷之地的原生居民,但他依旧觉得,他们像极了一些古老神只的子民,长久的停留在这里,奉上人间灯火如繁花,坚守着某些千万年不曾更易的信仰。 想象当然是很美好很宏大的东西。 齐敬渊从畅想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起来更为年幼一些的齐近渊抱着剑走了过来,将一壶酒丢到了他怀里。 齐敬渊拄着剑站了起来,与齐近渊一同站在了剑渊之侧,远眺着这样一处极为震撼的狭长渊谷。 这一幕其实像极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只是那些山花那些河灯已经被妖血覆满,残破沉寂了下去,当初那个带他们来看剑渊的男人,也已经老死了。 渊谷之下,至深之处,哪怕是剑渊剑修都不可深入,数千年来,也只有当初磨剑崖青衣曾经进去看过。 然而那里面究竟有什么,那样一个沉默坐在高崖的男人,从未对世人说起过。 于是便成了一种久远的不可窥探的秘密。 立于剑渊暮色里的二人模样幼小,然而一身剑势却是极为锋利,便是那些血气涌来,或许都会避让三分。 赴死剑诀。 齐敬渊站在那里很是平静地喝着酒。 齐近渊回头看了一眼南方,淡淡地说道:“槐安的大军在月底便能够到达丛冉。” 齐敬渊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似乎有些叹惋。 齐近渊看着自己兄长,却是明白了什么,转回头去,缓缓说道:“你还是在惋惜寒蝉?” 齐敬渊平静地说道:“为什么不呢?那样一个流云剑修,说来说去,其实是我带进了这个故事里的。” “当初在明合坊的时候,若是我没有让他帮我救下刘春风,大概他也不会陷在黄粱的泥潭之中。” “可惜的是,不止是他,便是我们,也被假都的那些人骗了。” 这个模样如同小少年的剑修神色里带了些愤怒。 “他们并不关心人间。他们只是面对着神鬼重回人间,感到彷徨,于是我们将那些挣扎,看做了一种对于世人的忠诚。” 齐敬渊的声音冷冽。 这并不奇怪。 就像当初齐近渊与方知秋所说的那些东西一样。 剑渊的人之所以愿意参与进假都的故事,并不是他们站在同一条河流。 只是他们认为神鬼不是真正的神只而已。 这些对着石头守着剑渊的剑修,也很难像他们一样,去异想天开的尝试以黄粱的力量,从大风朝之中挣脱出来。 他们也是剑修。 自然明白,大泽两岸的高度,究竟有着多少的差距。 若不是槐安内部本身陷入了十九章带来的混乱。 也许黄粱大泽带来的风声,会平息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快。 齐近渊并未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迎着晚风,却也有些咳嗽。 与他小少年的模样不同的是,咳出来的声音很是凄厉,很是浑浊,就像一柄剑过于锐利,以至于剑鞘都被割出了一个洞,于是风声嘶哑。 齐敬渊默默地转过头,看着齐近渊,看了许久。 “你还能拔几次剑?” 原本神色平静地的齐近渊,在听见自家兄长的这个问题之后,反倒是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头,很是快意地说道:“一次。” 齐敬渊沉默在那里,过了许久,轻声说道:“我还有两次。” 齐近渊并不意外。 二人已经年少得有些过分了。 再往下一些,大概也只握得住斩落一地油菜花的木剑了。 这个比齐敬渊更为年幼的小少年抱着快要比自己人还高的剑,临渊而立。 大概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这个剑修现在离剑渊很近。 但事实上,二人的名字,其实和剑渊没有关系。 而是他们的父亲对于赴死剑诀的一种警醒。 拔剑之事,譬如临渊。 拔之则近之。 近之则敬之。 这样一式剑诀一如它的名字一般。 是为赴死之剑。 齐近渊的身体,已经不足以作为剑鞘去承受再一次的拔剑了。 哪怕是某个青山照水之剑自槐安而来,看见这个少年一身剑势,也须惊叹一声好剑。 所以齐近渊说完了这样一句话之后,便将自己的剑抛入了剑渊之中——剑渊剑修千年来,往其中抛下了无数柄剑。 这个好像小少年一样的剑修将自己的手伸向了齐敬渊,后者将酒壶递给了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兄弟。 弃了剑的剑修喝了一大口酒,很是平静地在剑渊之侧坐了下来,看着远方短暂平息的烟云,妖族正在剑渊以东休息着。 这是难得的平静。 也许也是最后的平静。 齐近渊喝光了酒,把酒壶也丢了下去,在渊谷崖壁上咕噜噜地滚着,沾满了鲜血,像是一个大好的头颅。 “在槐安援军到来之前。” 齐近渊回头看着自家兄长。 “你还有三剑。” 第二十章 人间的故事 灯火是一种很妙的东西。 有时候看见它像是繁盛的山花一样拥挤在那些房舍里的时候,会觉得很是热闹,以至于吵闹。有时候却也会觉得无比安宁。 人间天光明亮的时候,往往人间这样一个词,要从那些被照亮的一切之中去寻找。 但是当天光暗淡。 世人只需要看见一盏在黑暗里摇摇晃晃的油灯,便会明白,那里就是人间。 天下已经很多年不讲鬼事不讲鬼火。 但凡像是一棵饱满的橘子落在遥远的夜色里,自然便只能是人间的光芒。 齐敬渊还有三剑。 那么理所当然的,第一剑与第三剑,都是自己的。 当那些灯火在渊谷崖壁四处升起,这个丛冉剑修便握住了自己的剑,眯着眼睛看向了剑渊的对岸。 人间有许多成熟的橘子在秋日黄昏之后的夜色里冲破了黑暗,挂在了夜色之中。 妖族大概也会觉得灯火是一种很妙的东西。 他们与世人待了太久,在看见那种光芒的时候,心底大概也会生出许多感慨的情绪来。 在剑渊之时,很多时候,他们便是在这样的昼夜交替时分,踩得剑渊大地轰鸣地响着,像是无数膏盲里寻找焰火的飞蛾一般,跃向剑渊彼岸。 今夜也许会有,也许没有。 齐敬渊也不能确定这样一件事情。 他们虽然一度尝试在妖族之中安插探子。 只可惜,妖族可以装得像世人一样,但是世人无法变成他们那样的存在。 譬如一些竖起的耳朵,一些摇晃的尾巴,某棵长在头顶的青草,又或者像是一个蘑菇的伞盖一样长在头顶的东西。 世人没有这些东西。 世人的眉眼端正,四肢修长,呼吸均匀——从剑渊对岸的那些人所见而言,也许依旧是这样的。 他们在休息的时候,也会变成这个模样。 审美当然是一种文化的表现。 哪怕世人在妖族之事时隔千年再起之后,很是遗憾地说着天下不可同流。 但事实上,他们依旧可以看见世人对于这个种族,那种不可忽视难以磨灭的潜移默化的改变。 齐敬渊不知为何,却是突然想起了千年的战事。 他并未经历过。 但是至此,他却是终于明白了一些东西。 妖族并非生而孤立。 当那样一个千年前的妖主,能够说着天下大同,能够说着做凡人而非做英雄的时候,也许妖族这样一个在人间诞生的种族,本身便是承袭世人文化而来的一种分支。 当然,不可否认,妖主当年曾经做过槐安朝的礼部尚书这件事,对这个老人,以至于对这个种群,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再后来,大风朝的建立,人妖之流和谐如一千年,当然不是无用之功。 倘若一切按照李阿三那般想法,大概天下妖族与世人之间,早已经相去甚远。 他们又怎么会在对岸休息的时候,会烧一壶热水,在石头上坐下来看着夜色啜饮呢? 齐敬渊拄着剑默默的站在剑渊夜色里。 这个剑修一直等了许久,都是没有等到那些将会带来血色的声音在对岸响起。 夜色一点点的深沉下去。 妖族也许会在夜半袭来。 只是这样的可能性并不大,在剑渊的战事之中,也并未发生几次。 毕竟他们早已经习惯了世人的作息。 当看见人间昏沉,于是也会困意来袭。 剑渊两岸在夜色里沉寂下来。 所有人都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一如那是极为神圣的礼节一般。 齐敬渊看着夜月西沉,稍稍松开了手里的剑,推了推身旁真的像是一个孩童一样酣然而眠的齐近渊。 “今夜应该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齐近渊打了个哈欠,站了起来,眯着眼睛向着剑渊对岸看了许久,而后点了点头,这个剑修下意识地还想要去拿自己的剑。 直到捞了个空,这才从昏沉的睡意里醒过神来。 齐近渊两手空空的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垂下手去——抱了数十年剑,突然两手空空,这让他有些不适应。 所以这个剑修看起来就像一个怕生的孩童一样,双手垂落,无所适从。 但他还是转过身去,什么也没有多感叹,只是说着,你需要拔剑的时候,可以叫我。 齐敬渊平静地点点头。 ...... 是夜风雨大作。 剑渊的剑修们抱着剑,守在了渊谷以西。 只是妖族并没有来。 他们同样出现在了渊谷之侧,站在东面,在夜雨之中遥遥相望。 剑渊在雨水里也许真的成为了一条河流。 人们站在两岸的雨中,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齐敬渊的第一剑,是在雨停之后的清晨时候拔出来的。 这个修习赴死剑诀的剑修,生命里的倒数第二剑,成功地让雨后而来的妖族们再度退避三舍。 只是妖族们大概也清楚。 这个剑修的剑越凌厉。 也便意味着剑渊的守势,越发走向了末路。 齐敬渊并不在意。 只是收回了剑,看着好像被自己一剑斩得云开雨霁的西北面,看着那些重叠而去的青山之后,估算着来自大风朝的大军何时到达。 也许剑渊确实撑得住,也许撑不住。 但就像当初在假都悬薜院中,这个还未如此年幼的剑修所说的那样。 守不守得住。 剑渊的剑修,都会守在这里。 ...... 云胡不知没有想到,南方的妖族之事还未真正平定,天工司的人便已经出现在了南衣城。 槐安南方的风声平息得极为迅速。 便在那十三架大羿之弓让南方喑哑之后,所有人都沉寂了下来。 哪怕是云胡不知,站在长街上看着那些司中吏人的时候,也不由得生起了一些敬意。 在山月城的故事里,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这样一处司衙,确实可以按下半个修行界。 尽管他们的衣袍寻常,走路还匆匆忙忙。 天工司并未带来许多的东西。 只是一箱又一箱的图纸。 云胡不知起初还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那个天工衙的掌令大人,亲自去了悬薜院,告诉了云胡不知,云梦大泽的测绘与数据模型建立之事,将会交给数理院的时候,这个书生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当初柳青河所说的,槐都将会接管悬薜院的事,虽然至今还未落实——国子监与缺一门都还没有动静。 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悬薜院在失去了卿相与绝大多数修行者以及背后的人间剑宗之后,已经很难再成为一个独立的人间书院。 他们当然要听从来自北方的管辖与调遣。 天工衙掌令看着那个正在发呆的书生,以为他还挣扎在卿相的死亡之事中,所以对于天工司有着诸多芥蒂。 是以倒是好心地提醒道:“这是陛下给书院的一个机会。” 云胡不知回头看着站在探春园干枯的梅枝之下的天工衙掌令,沉默了少许,说道:“如何是机会?” “谋反的只是卿相,与书院无关。” 云胡不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看着那个掌令大人平静地说道:“谋反的便是悬薜院。又或者,我们从来都没有谋反。” 天工衙掌令并不想争论这样的东西,天工司也不想去管人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是皱了皱眉。 “所以悬薜院接还是不接?” 云胡不知从掌令手中接过了那一份云中君的图纸,平静地说道:“当然要接。” 悬薜院虽然发源于南方。 只是这样一处千年书院,当然也有着自己的长处。 这个书生连大道都能算,自然没有理由不能算一算那样一处飞跃南北的云中之桥。 书生站在那里打开了手里那份简略的图纸,匆匆看了几眼,而后很是平静地说道。 “年前我们可以给出天工司所要的东西......” 天工衙掌令点了点头,说道:“至于资金与材料,还有工匠这样的东西,悬薜院不用操心,槐都那边会竭力支持.....” 二人寥寥数语之中已经敲定了许多东西。 最后一同站在了城头,看着那样一处浩瀚广袤的大泽。 “大泽八百里,任何一处数据谬误,都会带来极为沉重的后果,希望悬薜院不要辜负陛下的期望。” 天工衙掌令神色凝重地说道。 “此事若成,云胡先生应该清楚,这对于悬薜院而言,也许是千年来最大的机遇。” 云胡不知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远方大泽水雾。 书生当然也明白这样一个道理。 一座横跨数百里的大桥,倘若悬薜院真的可以协助天工司完成这样一件事。 不管这样一处书院是否将整个南方弄得一片惨淡。 悬薜院的声势,都会达到千年以来的顶峰。 云胡不知在那里站了许久,而后平静地说道:“悬薜院的路可能会走错。” “但数理院的模型不会错。” 天工衙掌令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城头,他当然不止是有着与悬薜院的协作之事。 云中君尺度跨越过大,这个大人当然还有许多要去准备的东西。 ...... 那柄柳青河带来的剑鞘,便插在流云剑宗的山道之上。 虽然说大羿之弓的动静,确实对这样一处山中剑宗产生了极大的威慑之意。更不用说卿相都真切地死在了其间。 只是天下的纷争,当然不是说停便能停的。 这一处云雾之中的剑宗确实宁静了许多。 那种相互残杀,以至于太岁阁都被打碎,青山都折断了的故事,确实没有再发生。 只是生死之事,依旧存在于这处剑宗之中。 毕竟。 毕竟流云剑宗,可以给槐都一些面子,但是也不用给太多。 徐行苍一剑抹过了某个剑阁师兄的喉咙,一头白发之上,沾染了不少的血色,有些热的,有些冷的。 这个剑修沉默的看着那具倒下去的尸体,什么也没有说,送剑入鞘,穿过了满是剑修尸体的青山索道,向着山门的方向而去。 那是一个天工司的吏人。 在他眼前,便是许多在流云之中,在那些山道石阶之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吏人的脸上有些惊意,但是不多,只是安静地袖手站在山道上。 时有溢流的剑意穿过云雾,擦着他的衣袍而去,落向云雾远处。 徐行苍来的时候,这个吏人正在回头看着那样一道失控的剑意。 这个白发剑修不得不承认,他很是佩服于这样一个吏人的胆量。 “你便不怕被剑意杀死在山道上?” 吏人回过头来,看着这个一身血色的白发剑修,先是行了一礼,而后才说道:“应该剑宗怕我被剑意杀死在山道上才是。” 吏人所说自然是无比诚恳的事情。 流云剑宗的故事,已经藏在流云之下,柳青河也没有再找他们的麻烦,毕竟有些事情,当然不能便这样压下去,他也只是不想流云剑宗真的闹得太难看。 但是若是这个很显然是肩负着一些任务而来的吏人,死在了流云剑宗。 大概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徐行苍沉默了少许,转身让开了一条路,伸手道:“请。” 那名吏人笑了笑,说道:“我便不进去了,若是真的在里面出了什么事,难免又是一出大乱子。” “所以大人......” 吏人当然称不上大人。 只是吏人背后是天工司,哪怕叫上一声天官也不为过。 徐行苍当然很诚恳。 话说了一半,抬手横剑,拦下了某一道剑意,而后才继续说道:“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天工司不知名的吏人收敛了笑意,看着徐行苍正色说道:“天工司需要三百剑修。” 徐行苍皱眉说道:“什么意思?” 吏人轻声说道:“天工司将会启动对于幽黄山脉的勘测计划,需要有人对登山之事进行护送。” 大概便类似于道门之人护送勘海衙之人一般。 尽管天工司拥有一些足以震慑修行界的力量。 只是有时候,当然直接让修行界进行配合,是最为简单的做法。 更何况,人间之事,当然也包括修行界在其中。 徐行苍沉默了少许,回头看着那片位于云雾之中的剑宗。 “为什么是流云剑宗?” “如果岭南还在,我们会直接去找岭南,但南方历经离乱,再加上幽黄山脉的末端便在流云山脉以西,自然流云剑宗最为合适。” 徐行苍看了那个吏人很久,而后缓缓说道:“要什么境界的?” 吏人微微笑道:“幽黄山脉承载冥河,当然是越高越好。” 徐行苍没有再说什么,锵然一声拔出剑来,转身向着云雾中走去。 “大人下山稍等一些时日。” “好。” 第二十一章 青山,少年,剑 岭南的秋风渐渐快要回到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九月的时候。 柳青河那日走了之后,便真的没有再回来。 陆小二便独自留在了岭南,继续挖掘着他的坟墓。 只不过这一次,小少年多挖了一个空的墓穴。 便在天涯剑宗附近,甚至连墓碑都已经写好了。 就叫做岭南小白天涯剑宗,陆小二之墓。 那块墓碑刻好字之后,便被小少年斜斜地插在了那些掘出来的新土上。 陆小二并不确定那样一个道人是否会来。 所以他在挖掘坟墓的时候,总是留着一道剑意,在神海之中,摩挲着那样一道若有若无之剑的雏形。 只不过道人没有等来,这个小少年反倒是先等来了另一个少年。 暮色里背着白玉京而来的付江南。 ...... 付江南背着那柄白玉京,怔怔地看着那些群山之中的坟墓。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岭南那些留下来的剑修已经死得干干净净。 只是当那些带着断剑的坟墓出现在这个少年眼前的时候,却还是让他极为震撼地站在那里。 生命当然不是一个数字。 八万剑修也好一万剑修也罢。 说来说去,当然永远不如亲自看见听风崖的残剑或者满山林立的坟墓那般令人叹惋。 付江南一直在听风溪畔站了许久。 这里是当初绝大多数岭南剑修吃最后一顿火锅的地方。 也是绝大多数岭南剑修挥出最后一剑的地方。 所以这里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坟墓最多的地方。 当初陆小二开始决定挖掘坟墓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停留了最长久的时间,才慢慢地向着青山深处而去。 这个来自悬薜院的少年有时候就会想着,若是自己当时拒绝了那个被大羿之弓镇杀的书生的推荐,那么在这样一个故事里,将会是如何的一种心境? 他有些想不到。 那是已经不可追溯的事情了。 少年于是只是背着剑,怀着一种复杂的沉痛的心情,像是一个极为虔诚的信徒一般,缓缓穿越在那些墓林之间。 与之而来的,是一个巨大的疑问。 那就是到底是哪些人,来替岭南这些战死的剑修们,立起了一个个这样的坟头? 付江南穿过溪畔的时候,在那些不住掉落的黄叶之中,认真地看着那些坟墓。 墓穴边缘的泥土里往往有着剑痕,所以挖掘坟墓的人,大概便是一个剑修。 墓碑上的文字很是笼统,大概那样一个掘出坟墓的人只能勉强认出这是岭南哪些剑宗的人,而不能知道他们具体的名字。 所以大概这些墓碑,并非当初岭南那些留下的人所挖掘,听风吟他们大概也不会给自己做好挖掘坟墓的准备。 付江南能够猜到的,也只有是某些曾经离开了岭南,没有来得及赶上那场战事的剑修,在重回故土之后,看着满山疮痍,怀着愧疚的情绪,一点点的将所有人的尸体都安葬了下去。 当然,也许并非是岭南剑修。 天下任何剑修,都有着这样的可能。 就像世人常说的那样,岭南愚蠢,但值得敬佩。 这样一些南方青山之剑,当然是值得世人去给他们准备一个最后的安身之地的。 付江南的猜测,一直到了听风溪以西的山涧的时候,才终于有了着落。 付江南在看见了那簇桃花与桃花旁的坟墓的时候,便隐隐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所以他很是沉默地爬上了那处山涧。 当这个少年剑修看见了那一行岭南,天涯剑宗,楚腰之墓的时候。 一如当初掘出坟墓的小少年一样。 这个少年也觉得某些痛苦是无比真切,也无比窒息。 当初楚腰没有回来。 只有陆小小和伍大龙回来了。 付江南知道这个师姐,其实算是人间剑宗的剑修,也并未比自己来的早多少。 是以大概心中还有一些很是侥幸的想法。 譬如这个青衣女子剑修,因为人间剑宗的身份,虽然重伤,却也残存了下来——他一度猜测过,岭南的这些坟墓,便是楚腰所立。 只可惜并不是的。 楚腰的坟墓便安静地伫立在了山涧之侧。 而那些渐渐稀疏下去的坟头,依旧在向着青山那边蔓延而去。 付江南背着白玉京长久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山涧坟墓许久,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向着更远的地方看去。 楚腰境界在岭南,算得上是很高的了。 当初岭南一万剑修御敌之时,都找不出几个小道境的剑修。 只是这样一个青衣女子大概并不出名。 毕竟她以前并不是岭南剑修。 付江南静静地看向青山西面,这是一线目的逐渐分明的墓林。 当初少年从南衣城来的时候,也是走着这样一条便在附近的山道,向着西面,那样一个藏在青山里的剑宗而去。 所以,那是师叔,还是师兄? 这个少年在坟前行了一礼,而后负剑向着那边而去。 ...... 陆小二在天涯剑宗外的某处青山里挖掘着坟墓的时候,突然便停了下来。 抬起头,看着青山之中,某处有山鸟带着落叶惊飞而去的山林。 小少年默默地看了许久,而后低下头,平静地将这个墓穴的最后一个穴角挖了出来。 只是那具极为残破的,也许是濒死之后,用了许久,才爬行过青山,想要回到宗门之中的剑修。 陆小二很是遗憾地低声说了一句。 “我可能有些来不及帮你下葬了,这位师叔。” “你等等,也许会有好心人过来,看见了坟墓与尸骨,也许他们会想着让你入土为安。” 小少年转过身去,在臂弯处擦尽了剑上的泥土,而后送剑入鞘,大步离开。 ...... 付江南才始走出了那片青山。 便有一声剑鸣而来。 这个少年惊诧地抬起头,看着那道无比迅速地穿过青山的剑光,显然吃了一惊。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便遇上了这样一道杀意决然的剑光。 缺乏实战经验的少年尽管听过张小鱼的剑道下流之课。 只是人都没有见到,自然难以下流。 事实上,付江南一直到那道剑光穿过了林子,斩落了一地枯叶,出现在了自己身前的时候,才终于回过神来,剑都来不及拔,抬手握住剑鞘,便扯了下来,抓着剑横在了身前。 在一声极为清脆的声响之中,这个少年猝不及防的,整个人都被那裹挟剑意的一剑,斩得向后倒退而去,横撞在了一块山石之上,才终于停下了身形。 付江南的境界在少年之中,其实也不算低了。 虽然悬薜院的推荐名额,不是总能够出一些云竹生或者顾文之这样的人。 但总归在天赋之上,是可以说得过去的。 这个少年已经知水,快要出关。 只是天天学剑,他从未真正见过一些剑修战斗。 总以为天下剑修,总要执剑而来,最后客客气气地说着请字——毕竟在峡谷落叶试剑之中,他们总是这样的。 是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那其实与付江南的境界相差无几的一剑,却是让这个少年吃了不少的苦头。 付江南抓着白玉京从石头上滚落下来,一时之间都是有些头晕目眩。 好不容易拄着剑站了起来,看见山林之中空空如也,那一抹剑光不知去向的时候,却也是骤然清醒过来。 剑意之修之事,看不见剑了,不是好事,看得见才是。 这个少年在山林之中终于冷静下来。 尽管身子依旧有些颤抖,但还是握紧了手中的剑鞘,掐住剑诀,剑意自神海而出,化作剑修的第三只手,握住白玉京的剑柄,而后锵然一声,拔出鞘来,同样穿过了这片落叶山林,循着方才那一剑的轨迹,追逐而去。 ..... 其实付江南有些想多了。 当陆小二立于青山之中,一剑送往山林之后,听见自那里面传来的声响的时候,这个少年便意识到自己猜错了。 来的并不是李石,而是某个剑修。 小少年一路而来,当然很清楚,剑与剑之中的各种鸣响之声的差异。 自己的剑大概便是落在了某个猝不及防的剑修的剑鞘之上。 所以小少年的剑很快的收了回来,虽然未曾入鞘,但也是握在了手里,打算看看那边林子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只是小少年的剑虽然收了回来,但是显然林中剑修的剑,却是锵然出鞘。 付江南当然可以自那样一剑之上,猜得出青山之中那个剑修的境界。 并不算高,与自己不相伯仲。 只是不知为何,在剑意境界方面,那样一剑,却是对付江南形成了碾压的优势。 这让这个被卿相亲自推荐往岭南的少年剑修心中隐隐有些不服气。 所以那一剑却是全力而出,裹挟着剑意,拖曳着隐隐约约的剑火,穿过暮色山林,循迹而来。 陆小二看着那样一剑,起初也是有些恼怒之意。 只是当那一道剑光越发接近的时候,这个小少年却是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 少年与小少年的境界相去并不远。 这一剑对于陆小二而言,自然也是极富有威慑力。 若是以身承剑。 大概陆小二给自己挖的那个坟墓,真的便可以派上用场了。 只是陆小二并未出剑,也没有闪躲,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反倒像是某些痴痴等待归人的登楼女子一般,向着那一道剑光,缓缓伸出了手去。 裹挟着凌然剑意的白玉京很是突兀地在青山暮色之中停顿了下来。 付江南站在山林之中,看着那突然停下的一剑,陷入了一种难以理解的情绪之中。 这个少年连手中的剑诀都有些掐不住,一同怔在了那里。 直到他听见了一个很是轻微,很是年少的声音,在青山里传了出来。 “天上白玉京。” 只是这样五个字,并没有别的。 于是那样一柄剑,那样一柄带着诸多凌厉的剑湖剑意的剑,便与付江南断开了联系。 少年脸上诧异的神色,在听见那样一句话的时候,便渐渐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情绪。 天上白玉京。 这是某个青裳少年的一句诗。 但也是天涯剑宗独有的剑诀。 付江南醒过神来,没有再去与那样一个年少的声音争夺白玉京的控制权,握着剑鞘,一瘸一拐地向着这片因为剑意穿梭,而不住洒落着落叶的山林之外而去。 白玉京在暮色里落向了不远处的青山山腰处。 付江南停在了山林边缘,目光追随着那样一柄长剑,落在了那样一个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身前之剑的少年。 尽管隔得很远。 但是付江南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样一个小少年是谁。 毕竟会天涯剑宗的剑诀,还生得如此好看的。 整个人间,也只有陆小二一人。 付江南站在林子边缘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至此才感受到了身体之中那种因为承下了一剑而带来的很是剧烈的撕扯般的疼痛。 所以这个年纪更大一些的少年,拄着剑鞘,在林边树下缓缓坐了下去,脸上有着一些痛苦的神色,但也有一些很是欣慰的微笑。 “二师兄。” ...... 陆小二其实一直都不太喜欢被叫二师兄。 每次听见这样一个称呼,他总觉得自己长了一个猪头。 可是小少年明明生得那般好看。 所以陆小三他们从来不叫二师兄。 只有楚腰会叫,这样一个咿咿呀呀的剑修,也许带着那些后来的师弟们这样叫。 付江南的声音并不大。 只是一如陆小二那一句呢喃一般的‘天上白玉京’在这片沉寂的青山里,可以被付江南从那些微风落叶的声音里辨析出来一样。 这个正在看着身前像是找到了故人一样轻鸣着的白玉京的小少年同样听见了那一句很是轻微很是欣慰的二师兄。 陆小二低下头去,向着那片群山之间的山林看去。 他终于看见了那样一个坐在树下的少年。 陆小二并不认识那样一个少年。 只是人间草木枯荣。 总有些新的事物,会出现在旧的领域里。 陆小二知道。 那个便是自己离开岭南之后,天涯剑宗新收的弟子。 自己的师弟。 陆小二不知为何,突然拄着自己的溪午剑,在青山之中跪了下来。 这个坚强的在青山里独自挖出了一片片墓林的少年。 在一刻以头抵剑,却是泣不成声。 陆小二也快要出关了。 但他说到底。 当然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少年。 付江南坐在那里,安静地休息着。 他当然听见了那种哭声。 只是小少年的剑,比他的剑更强。 所以他只能修养着。 等着小少年自己走过来。 才好告诉他岭南的一些故事。 第二十二章 依旧二尺九 青山安宁,暮色平静。 两个未曾相见过的天涯剑宗的剑修,在这个傍晚,终于在那些晚风里遇见。 陆小二提着两柄剑,在苍苍暮色里缓缓而来,分明走得极为平缓,然而这个小少年的呼吸却极为沉重。 他停在了林边,看着那个不知名的师弟脸上有些苍白的神色,露出了一些愧疚的情绪。 小少年站在那里,看了同样喘息着的少年很久,而后缓缓在一地落叶里坐了下来,拄着自己的溪午剑,而后伸出手,将那柄白玉京递了过去。 付江南抬起手,从自家师兄手里接过了那柄白玉京,而后露出了一个很是灿烂的笑容。 “付江南,我叫付江南,二师兄。” 小少年坐在暮色里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道:“岭南小白剑宗,陆小二。” ...... “师父他们听说山月城这边的故事可能停息了。” 付江南用着手里的衣角擦拭着手里的白玉京,很是认真地说着。 “所以便想着回来看看,只是剑宗里那些师弟们还都留在气感阶段,四师兄五师兄也是一样,再加上流云山脉最近有些不平静,我们前些日子,经常可以看见那种境界很高的剑修划破天穹而去。时不时便有剑光就像一蓬打散的铁花一般,在天上绽开。” 付江南将白玉京送回了剑鞘里,而后轻声说道:“他们要在剑宗里看着师弟们,于是便让我来看看。毕竟......” 付江南说着,却是停了下来。 他想说毕竟剑宗里也就他天赋好一些,境界高一些。 只不过当着陆小二的面,付江南却是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羞愧于说着这样的东西。 也许论天赋,陆小二确实比付江南要差一些。 但是付江南打不赢这个从东海跑回来的小少年,也是事实。 二人在剑意层面差了许多。 毕竟陆小二见过高崖,也走上过剑阶。 哪怕磨剑崖已经沉寂千年,那样一处高崖对于剑修的裨益依旧是不可想象的。 陆小二并未在意付江南絮絮叨叨地说着的那些东西,只是将溪午剑按在膝头,抬起头,很是认真的看着北方。 付江南在先前说过,陆小小带着他们离开之后,在流云山脉之中,一处很高的山峰之上,修建了新的宗门。 陆小二当时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是安静地看向了那边。 其实有些东西,当他看见这个叫做付江南的少年的时候,在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 这当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不是吗? 陆小二一直看了很久,才重新低下头来,看着付江南轻声说道:“陆小三呢?” 虽然自己说了一大堆,却完全没有被人听见,是一件让人恼怒的事情。 只是付江南却完全能够理解陆小二的这些行为。 倘若是自己,匆匆忙忙从东海赶回来,结果发现岭南死的一个都不剩,满山寂静,像极了另一片幽黄山脉,自己同样也会这样。 所以付江南很是想了想,很是认真地说道:“在你和南师叔离开了岭南,没过多久,三师兄和乐师叔也离开了岭南,说是去浪迹天涯去了。” 陆小二这才想起来了当初乐朝天和陆小三说过的浪迹天涯的事。 小少年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着青山。 是的。 倘若那样一个师叔还在岭南,岭南又如何会变成现在的这般模样呢? 陆小二当然也可以猜到许多东西。 譬如他在卿相那样一个书生的身上,都未曾感受到过乐朝天身上的某种气息。 那是更高层面的存在。 白衣大妖已经是三观之下的大道之修了。 那么那个师叔呢? 那个说着自己就是山的师叔呢? 陆小二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轻声说道:“那挺好的。” 二人有些静默地坐在渐晚的暮林边,晚风吹着落叶,像是许多色彩斑驳的蝴蝶,正在岭南慢悠悠地飞着。 付江南看了少许,而后看着这个依旧一身泥土的小少年。 “师兄还在替前辈们......” 付江南突然有些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形容这样一件事情。 陆小二沉默少许,轻声说道:“入土为安,当然是人间大事。” 虽然这片人间已经很多年没有讲过鬼事了。 只是在世人心中,若是死后无人收尸,日后就会变成游魂野鬼,连冥河都不会带走它们。 这当然是不正确的,将冥河情绪化的想法。 但对于人间而言,这样一个想法,无疑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这当然可以算是一种世人心中道德与礼的约束。 哪怕冥河真的来者不拒。 世人便可以看着同族的尸首,在这片青山之中沤烂吗? 调息了许久的付江南突然握着白玉京站了起来,看着前方说道:“我去帮师兄吧。” 陆小二抬头看着面前的师弟。 后者很是感慨地说道:“岭南的故事大概真的结束了,接下来,应该陆陆续续的会有许多少年们从人间回来,总要打扫一下,收拾一下。” 陆小二并未说话,这让付江南有些疑惑,低下头去,才发现小少年正撑着溪午剑,默不作声地从一地落叶里站起来,而后向着山林外而去。 一直走了很远,小少年才回头看着付江南,很是平静地说道:“还是算了,这样一件事,还是我自己来做比较好,我辛辛苦苦地挖了这么多坟墓,你突然跑过来说要帮我......” 小少年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说道:“以后世人就会觉得,这些坟墓,你也有一半的功劳。” 陆小二将手里的剑送入了身后的剑鞘中,在付江南错愕的目光里,很是平静地向着青山那边,方才那个没有弄完的坟墓所在走去。 “我不能接受我的功劳被你分走,师弟。” 付江南握着白玉京怔怔地站在那里。 少年完全没有想到,陆小二会突然翻脸。 只是不可否认的是,陆小二话语之中的那些东西,确实让这个少年觉得很是愤怒。 他握着白玉京便要追过去,只是才始迈开步子,自己手里的那柄剑却是突然出鞘,盘旋在身周,让这个少年剑修寸步难行。 付江南抬起头看向前方,这才发现那个小少年正掐住剑诀,斜斜地指向身后——陆小二当然没有归还过对于白玉京的掌控权。 付江南皱了皱眉,同样掐住剑诀,好似银鱼一般的剑意自神海而出,环绕在白玉京四周,尝试将这样一柄剑的控制权夺回来。 只可惜剑当然也是有着亲疏之分的。 白玉京当然认识这样一个曾经站在剑湖边吃着烤鸭烧鸡,陪着那样一个青裳少年去送雪的小少年。 所以付江南又如何能够抢的过陆小二呢? 那柄剑只是拖曳着流光,在少年身前化作了一道剑屏,也划下了极为鲜明的一道界限。 小少年在暮色里越走越远,而后停了下来,回头长久地看着被困缚在那里的付江南,手中剑诀骤然变得凌厉。 少年身前的白玉京气势一变,瞬间便斩落向了那个暮林边的少年。 付江南神色一变,匆匆握住剑鞘,拦在了身前。 也许是小少年走得确实有些远了。 那一剑的威势有些不足。 付江南接下了这一剑,只是向后倒退了几步而已。 至此白玉京之上的那个小少年的剑意,在缓缓弥散,付江南重新感受到了这样一柄剑的存在。 在暮色凋陨的青山里。 付江南听见那个小少年依旧在平静地说着。 “岭南之希望在我,岭南之大义,也只能我来承接,师弟。” 付江南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有愤怒,当然也有不解。 你连白玉京这样一柄剑都不要,却要那所谓的缥缈的大义? 付江南转身便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 陆小二早就已经回过了头来,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暮色里远去的那个少年的身影。 “毕竟.....” 陆小二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这片青山。 毕竟小少年只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坟墓。 陆小二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听见陆小小他们还活着的消息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很是惊喜的原因了。 这当然是好消息。 只是有时候,也许未必不是一个令人担忧的故事。 陆小二当然想去见见天涯小白剑宗的人。 只是他不知道那个道人在哪里,是否还会再回来。 小少年只能默默地留在青山里,挖着一座座的坟墓。 ....... 幽黄山脉的高处的风雪同样未曾止息过,也许未必会比鹿鸣的小多少。 这让这一座高悬于世人头上的黑色山脉,往往会带着漫长的与云雾一同的白色雪盖。 那个叫做李石的道人并没有去找陆小二,而是一路踩着那些落在黑土之上的白雪,向着这样一处山脉的最顶端而去。 有大河在高山之中流过,向着远方而去,也许垂落人间,也许落往人间不可及之处。 李石安静地停在那条载满了世人生死的大河边,静静地看着那些好似平静,也好似汹涌的河水。 有人说冥河落向人间。 也有人说冥河从人间而来。 在这样一处高山之上的大河,哪怕是这样一个道人,也很难看得清这条大河,究竟是流向哪里。 高山风雪不止息。 这个道人渐渐覆盖了一身雪色,好似一座雕塑一般。 道人神思不在,道人好像只剩了一副轻薄的躯壳。 直到某一片极为轻细的,被搅乱的雪屑自不远处的某棵黑色的有着巨大伞盖的树上坠落下来,落在了道人的肩头。 这个道人才好似大梦初醒一般,惊醒过来。 “你境界太高了,看不得冥河。” 李石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那个同样在冥河之侧走过来的道人。 相比于李石这样一个山河观道人,那个年纪更大的道人确实境界很低。 低得只有小道九境。 而李石已经七叠。 一直到那个曾经在悬薜院做过许久先生的道人走了过来,李石才转回头去,目光游离地看着冥河,轻声说道。 “因为境界越高,越会对这样的东西产生恐惧?” 谢先生停在李石身旁,同样低头看着大河之水,不置可否地说道:“或许是的。” 李石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一直以为我还不会有。在修行界的尺度之上,我还很矮,很年轻。不至于像那些道门先贤一样,选择在某个清晨时候,将自己溺死在洗脸盆中。” 谢先生微微笑着说道:“等到那个时候就晚了,李石。生死只是一念的事,善恶是同样的。下雨的时候出门不打伞,便意味着人是有些疯癫的了。世人不打伞与修行者不打伞,所带来的影响,当然是不一样的。” “这是敬畏,还是顺应?” “顺应当然便是敬畏。” 谢先生抬起头,越过风雪,看向云雾雪色之外的人间,看着那片逐渐安宁的人间。 “倘若没有敬畏,又为何要顺应?一切自由,都需要在天地面前抬起头,但放下心思。” 李石长久地看着这个当年同样天赋卓越的道人,轻声说道:“先怀疑自己,然后再怀疑世人。所以先生从始至终,都不愿入大道。” 谢先生轻声笑着。 “只有这样,我才能去批判那些站在高处的人,我才能作为你们的精神指引。” 所以对于这样一个道人而言,大概只是一句简单的以身作则而已。 李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人间远方。 一直过了许久,年轻道人才转回头去,看着谢苍生,轻声说道:“谢前辈已经在关外了。” 谢苍生默默地站在那里,他自然明白这一句谢前辈说得不是自己,而是某个东海道观的观主。 也是这一个道人的父亲。 风雪大河滔滔而去,人间不见大司命久矣,所以大概确实这样一条河流之中,一切生灵都可以自由地漂流而去。 中年道人沉默地站了很久,而后在大河畔坐了下来,双手搭在膝头,轻声说道:“我会在这里等着。” 李石微微笑了笑,说道:“好。” 年轻道人说罢,转身向着风雪高山之下而去。 谢先生却是突然又问了一个问题。 “方才你看冥河......” 这个道人抬头看向那个匆匆而来,也匆匆而去的年轻道人。 “所见命运,几尺几?” 道人的脚步骤然停滞了下来,直到风雪落满那些陷在了雪中的脚印,李石才重新向着幽黄山脉之下而去。 “二尺九。” 第二十三章 知水少年惊世一剑 小少年负剑重回那样一处未曾掩埋的墓穴之前。 陆小二默默地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却是轻声笑了起来,像是与自己开着玩笑一般说道:“你看,所以其实还是要我来帮你把土盖上去。” 青山渐渐昏沉的暮色里,飞鸟匆匆而去,只是大概并没有人回应这样一个不是很好笑的玩笑话。 陆小二在霞光里站了一阵,拔出了溪午剑,插在了坟前,而后将那样一具不知名剑修的白骨从秋草丛中抱了过来,很是仔细地放进了那样一处坟墓之中。 暮色里林子里的落叶声是沙哑的,寒光之剑从泥土中拔出来的声音也是有些沙哑的。 在挖掘了数千座坟墓之后,小少年的动作已然娴熟无比。 随着手中长剑来回扬起,一捧一捧的泥土在暮色里被填落墓穴之中而去。 直到最后一捧泥土地被填下。 这个小少年才终于停了下来,握着那柄溪午剑,静静地站在坟前,一直到暮色渐渐从枝叶间流走,那种暮夜之间很是浓郁很是深沉的色彩出现在了天空之间。 陆小二抬头看了一眼,又缓缓低下头来,也许是想要将手里的剑重新插进泥土里,好去将那一块放在不远处的墓碑捡过来。 只是长剑映照着霞光向下垂落着,却在即将触碰到岭南青山泥土的时候,突然激荡着许多剑意,小少年身周的落叶像是一些山鸟一样惊飞而起,又被那样一柄剑上的剑意裹挟着,随着长剑一同而去。 天光晦暗的青山之中,有一道极为明亮的剑光闪过。 好似天地之间的惊雷一般,带着鲜明的轨迹,骤然落向了青山某处芒草丛中。 道人微微笑着的身影很是突然地被照亮。 倘若站在这里的,是那样一个背着白玉京的少年,这一剑自然是威势巨大的。 只可惜并不是。 道人身上还带着许多从幽黄山脉带来的风雪。 所以道人也只是抬了抬手,像是要扫落肩头的一些积雪一般,便将那样一剑在青山之中扫落下去,倒折而回,带着嗡然的剑鸣,插在了陆小二身前,颤鸣不已。 “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有了出剑的勇气?” 这个山河观的道人很是诚恳地看着那个站在一座孤坟前的小少年问道。 陆小二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低下头来,看着那柄剑,伸手握着,止住了那些颤鸣,而后轻声说道:“是岭南。” 小少年声音很是轻微,却也极为坚定。 抬起头来的时候,眸中的光芒便是道人见了,都为之怔了一怔。 “是我脚下的土地,前辈。” 陆小二一字一句地说道。 “没有人说过希望这样的东西,一定要活下来。有时候能够将火点燃,也是一样的。” 小少年握着那柄深深地插在了身前泥土中的溪午剑,手上骤然用力,那般架势,好像握住了一柄极为巨大,也极为沉重的剑一般。 李石站在青山里,看见这一幕,微微挑起了眉头,只是并不惊异,只是目光落向了那个站在岭南某座新立的还没有竖好墓碑的坟前的小少年。 道人想了想,微微侧首说道:“便是此后如竟没有炬火,你便是唯一的光的意思?” 这样一句话其实用在这里并不是很好。 但也许从字面意思而言,很是合适。 岭南万剑喑哑,残破凋零在了那些坟头之上。 只有这样一个小少年的所在,依旧长剑映照霞光,像极了一团灿烂而热烈的火焰。 少年也许正在将那样一团暮夜时分的熊熊烈焰自青山之中拔出来,而后冷静地说着我将高举此火。 但是并没有。 少年分明极为用力,好似千钧可撼。 然而那柄溪午剑,便无比平静地插在泥土里,甚至连一丝一毫的颤动都没有。 一如那样一柄剑,便是整片横亘槐安南北的青山一般。 小少年的手臂之上无数剑意流转,倒是好似万千银鱼,也像是大片星河。 剑风凛冽,吹得秋山之中的芒草与落叶招摇不止。 道人的那样一句话,陆小二当然也听见了,只是当他开始拔着那样一剑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想那句话,是否便饱含了许多对于岭南剑修万人沉寂的讽刺。 人间一线究竟是什么? 很多年前的人间剑宗丛中笑曾经说过,这是神魂之剑。 而那样一个青裳少年与柳青河,却是说着这是心中之剑。 也许二者本就是一样的东西。 小少年很是认真地回想着那样一个黑袍男人伸手从自己的神海里,将那样一剑的雏形拔了出来的模样。 一切极为漫长,也极为短暂。 也许只是风吹过了一缕发丝从眉前到了鬓后。 天地间隐隐有声剑鸣而来。 很是细微,一如有人将岭南所见的那片秋夜时分的大皮蛋,轻轻敲了一条缝隙一般。 于是道人抬起头来,看着那片霞火燃尽,渐渐晦暗下去的天空。那里好像也有了一道极为纯净的裂隙。 李石低下头来,看着那个青山之中的小少年,轻声说道:“原来那个前辈真的教会了你这一剑,陆小二。” 小少年并未听见李石的这样一句好似呢喃般的话语。 这个岭南小剑修眉眼紧闭,分明只是一个快要出关的剑修,然而身周的剑意剑势,哪怕是道人都觉得惊叹。 只是下一刻,陆小二的面色骤然无比苍白,整个身躯之上,都开始游走着那种不可控的剑痕,无数细密的鲜血开始自身躯之上浮现。 小少年也许成为了一个南瓜,体内蕴藏天光的南瓜。 所以哪怕瞳眸紧闭。 依旧有着灿然的白光自睫毛交合的缝隙里溢流而出。 然而从紧闭的唇齿之间溢流而出的,却是鲜血,一种混杂着天地元气,剑意,色彩极为浑浊的鲜血。 如果没人劈开一个南瓜。 南瓜便会从藤上自然开裂,颓然死去。 李石默然地看着这一幕,却是明白了什么。 陆小二确实已经握住了神海里的神魂之剑。 只是这样一剑,从来都未曾自这样一个低境界的剑修手中拔出来过。 所以大概依旧是不够的。 陆小二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这样的一个小少年,大概已经很难松开这样一柄心中神魂之剑。 他的神海之中万千剑风吹袭,好似狂风骤雨惊涛骇浪。 而岭南小剑修的船,正在不可阻挡地倾覆下去。 最初的那一道剑鸣正在渐渐喑哑下去,好似一盏不可被点燃的灯火,在长夜里渐渐远去。 小少年在这一刻,很是遗憾地想着,所以大概岭南的炬火,确实并不是自己。 天下哪有如此平庸的炬火呢? 只是下一刻,小少年却无比震惊地抬起头来。 那片好像随时都可能熄灭破碎下去的神海之中,突然像是被人点亮了万千炬火一般。 那些失控的剑意,渐渐平静下来,向着这样一个神海里执握神魂之剑的少年而来。 陆小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那些遥远的炬火好似流光一般向着小少年倾泻下来。 这个岭南小剑修才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 是剑。 是无数灿然的剑光。 万千灿然剑光落在了小少年的手中,那样一柄不可被拔出的剑,终于开始动摇着。 紧闭双眼的小少年倘若睁开眼睛,便可以看见,这片暮夜之时的青山之中,有着万千剑鸣之声,一如神海之中的画面一样,万千残破的流光,向着这一处而来。 好似那样一个小少年虔诚地跪在青山尘泥之中,一个个安葬下去的剑修,终于对于小少年的诚恳,做出来理所应当的回应一般。 锵然一声剑鸣。 那柄从未有过伤痕的溪午剑,剑身骤然迸生万千裂纹,有流光自裂隙之中而出。 这一刹,人间俱惊。 ...... 付江南其实早在看见那些骤然在暮色里好像被某道孤单的炬火点亮了的万千流火一般的剑光划破天穹之前,便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那样一个师兄的表现过于怪异。 先是一言不合的便是一剑送来,再然后跪在青山里抵剑而泣。 然而当自己说着要留下帮他的时候,这个小少年却是突然变了脸。 开始说着炬火,说着大义。 这当然是极为古怪的事情。 付江南背着白玉京走了很久,还是决定再回去问个清楚。 少年负剑转身而去,走在山林之中的时候,便好像看见了什么极为怪异的事情一般。 在现而今的岭南之中,自然万千残剑。 一切都与那些落叶一般,安静地躺在这片秋日的青山之中。 只是就在那一刻,付江南好像看见某柄断折在山中的剑,微微颤动了一下。 少年还以为是自己过于迟疑,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只是下一刻,那柄剑便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骤然化作流光,带着剑火自暮色青山之中疾射而去。 付江南怔怔地停了下来,这个少年好像听见了一些极为怪异的声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骤然回头向着听风溪方向看去。 便在那里,万千流光而来,好像一场便在人间的流星雨一般,划破天穹,向着那样一个二师兄所在的青山而去。 付江南回过神来,没有再去想那些东西,一身剑意脱离神海,抬手握住剑,将自己与剑,一同射向了那样一座青山。 某个伞下少年说得确实没有错。 倘若元气不够剑意不足,飞在天上的剑修,确实很像一条被穿着的蠢鱼。 名叫付江南的蠢鱼狼狈地穿过山林,停在了那些万千剑光之外的某处山腰,才始扶着剑站稳了身子,便好像看见了某种极为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怔怔的睁大了眼睛,也张大了嘴巴。 确实很像蠢鱼。 然而付江南却没有心思去管,自己究竟是蠢鱼,还是蠢驴。 只是震撼地看着那样一处青山旷野。 暮夜之交的天穹之下,万千流光而来,好似剑阵一般,带着灿然的光芒,插落在了小少年的身周,然而那样一个立于万千残剑之中的小少年,身上的光芒与手中之剑的剑光,尤甚于那些万千流光。 这一刻的小少年,也许确实成为了岭南唯一的炬火。 付江南看向了小少年的对面,看见了那样一个极为平静地站在那里的道人。 这个少年剑修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很是突然地发生着这样一个故事。 他重新看向自己的二师兄,只是目光才始在平移之中,这个剑修便好像意识到了某一件极为怪异的事情,骤然转回头去,重新看向了那样一个道人。 道人手握道诀,身周道风流转,道韵不断地逸散着,天地之间隐隐有着异象而来,像极了某些山河。 然而这些当然并不是让付江南回头的缘由。 付江南的目光像是被某种极富有吸引力的画面牵引着一般,骤然落向了道人的另一只手。 那不是道诀。 而是剑诀! 某个叫做乐朝天的道人曾经说过,只要你境界足够高。 哪怕不会用剑,也可以是一个剑修。 是的。 天下哪有什么虔诚地挖掘着坟墓,便有万千剑光而来的道理? 付江南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怔怔地看着这无法理解的一幕。 所以那些万千流火一般,自岭南青山四处而来的剑光。 其实是这样一个道人驱使的。 付江南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年轻道人要这样做。 只是他也意识到了这样一件事并不正常。 他回过头,想要叫住自己的师兄,让他停下来。 然而当他回头的那一刻。 那个小少年骤然睁开了眼睛,手臂之上剑意流转,带着裂纹的溪午剑依旧稳稳地插在青山之中。 然而有一柄无比虚幻,却带着极为浩然剑意的剑,自剑体之中拔了出来。 那样一个小少年同样是虚幻的。 神魂之剑,当然需要神魂才能够握得住。 天下至极,悬于一线,决于一念。 磨剑崖绝学,人间一线,在岭南青山之中,灿然出鞘。 整片青山之中,万物都开始随之崩碎凋陨。 于是那样一个少年剑修的那一声师兄,也被淹没在其中。 一如当初东海那一幕一般,那一剑骤然越过人间,落向那一个道人。 李石神色平静,手中道诀骤然变幻,天地山河倏忽自脚下而出,而后极为浩荡地向着人间铺落而去。 人间山河,张小鱼曾经用过,陈青山也曾经用过。 但在这些年轻道人之中,用得最好的。 当然是这样一个远走关外的道人。 知水境的少年奋力一剑。 然而那样的一剑,在没入山河之后,却是好像无法触碰到那样一个道人一般,远走山河,不见踪影。 人间暮夜之色,唯有长虹依旧。 陆小二好似被抽尽了浑身气力一般,瞬间瘫软下来,跪倒了剑旁。 李石安静地站在那里,神色同样有些苍白,看着那样一个瘫软下去岭南小剑修,缓缓松开了手中道诀。 二尺九的意思,自然便是他知道得很多。 他等的,就是这一剑。 他要的,也正是这一剑。 道人迈开了步子。 有柄长剑倏然而来。 第二十四章春风一剑去何方,山雪一剑从何来 那样一个道人所施展的天地山河,其实远不止在青山。 若是那样一个背着白玉京的少年跃上暮云之巅,大约可以看见那样一副极为瑰丽的画面。 一幅山河画卷自青山之中展开,而后绵绵不绝地带着白梅春风,向着青山之外而去,而在那些山河之中,有一剑正随着山河涌动,不知将会落向何方。 可惜付江南看不了这么远,也不会去看这么远的东西。 当他看见陆小二送出一剑,而后整个人瘫软下来,而那样一个道人迈开步子向着那边而去的时候,这个少年极为迅速地将手中的白玉京送了出去。 这样一柄来自剑湖之中的剑,自然极为强大,只可惜,它并非真的像崖上的那柄剑一样强大到哪怕一丝剑意都不是世人可以承受的存在。 李石当然知道那样一个少年便在附近,只是他大概也没有想过他真的会出剑。 然而那一剑却并不能让这个道人停下脚步。 划破暮色而来的剑,在裹挟着剑意逼近了道人的时候,便被道人晚风里飘摇着的道袍衣角给截停了下来。 剑上寒光泠泠,然而剑刃与道袍的相交之处,却是极为炽热的火焰。 只是一刹,那些剑火便熄灭下去。 白玉京与付江南之间的联系,便在那一瞬间,便被道人身周的道风切断。 长剑颓然垂落下去,插在了青山泥土之中。 李石转头看了一眼那样一个少年,眸光极为平静,这样一个同样是知水境的少年,当然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平静地踩着青山暮色,向着那个跪在剑旁昏厥的小少年而去。 付江南自然很清楚自己与那样一个道人之间的差距。 一个能够唤来岭南万剑的道人,可想而知境界到底有多高。 只是这样一个少年还是出了剑。 而且不止一剑。 白玉京虽然被那样一个道人轻描淡写地打飞而去,但是身为岭南天涯剑宗的人。 谁不是有着很多剑呢? 付江南擦了擦唇角因为剑意被斩断带来的反噬而溢出的鲜血,极为平静地立于青山之中,抬手再度掐住了剑诀。 其实付江南并没有记住多少剑名。 离开了岭南之后,陆小小他们忙着在流云山脉的高山里修筑剑宗,付江南虽然在名义上,是陆小四他们的师弟,但是这样一个知水境的少年,实际上算得上是剑宗的师兄。 毕竟自己年纪大,境界高,总不可能真的像他们说的某个叫做乐朝天的师叔一样,总是将师兄我要什么什么挂在嘴边。 付江南在流云山脉的时候,往往都是和陆小一一起,帮着陆小小他们做着许多事情,开山修路,开凿剑坪,这样一些事情,付江南都是参与其中的。 只是天涯剑宗身为剑宗之中一个极为古怪的存在。 会不会什么剑诀,大概并不重要。 哪怕不记得剑名,同样也不重要。 所以付江南在掐住了剑诀,重新唤起诸多剑意之后,当着那样一个道人的面,做了一件极为古怪的事情——他从怀里掏出来了一本剑谱。 当然,写作剑谱,其实读作诗集。 付江南也没有去管是否有哪些剑是在师兄师弟们手中,掐住剑诀立于青山之中,开始诵念着那样一些剑湖之剑的名字。 于是暮色之中,诸多剑光,再次划破天际,向着这样一处青山而来。 李石眯起了眼睛,看向了那些斩破暮色的剑光。 其实这样一些剑,付江南当然不可能全部握住。 他的元气不够,剑意不足。 哪怕万千长剑自剑湖而来,他能够握住的,大概也便是那一两柄。 只是穷则精准打击,富则火力覆盖。 哪怕那些剑无法被掌握,终究那是来自剑湖的剑,那样一口满是某个青裳少年剑意的大湖,带来的一些湖水,都值得这样一个道人去慎重对待。 “天涯剑宗.....” 李石停在那里,抬头看着那些被少年唤来的剑光,眸中确实有着一些惊叹之色。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剑宗虽然行事很像笑料。 但那些剑当然不是。 如果这样一个少年真的可以掌握这么多剑,大概道人也不得不遁逃而去。 只是这大概是并不现实的事。 是以暮夜里诸多剑光如流而来,而后掠破满山秋风,道人也不得不重新掐住了道诀。 道人也许并不能真的心如铁石,但他却足以让自己身如铁石。 那些被付江南自剑湖之中唤来之剑,确实让这样一个道人的步伐停顿了少许,道文浮现,又落入体内。 而后在诸多剑光砸落之时,无数铿然之声响起,道人浑身都迸发着极为灿烂的火光。 就像承沐星河。 也像是万千铁花绽放。 那般色彩,便是付江南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道门的人倘若武德不充沛,又如何能够在当年与巫鬼神教对峙呢? 道人极为平静地在剑光之中好似蹚渡悬垂大河一般向前而去。 付江南心中有些绝望。 当然应该绝望。 天涯剑宗的唤剑之术,自然是这样一个少年最为底牌的存在——一如当初他离开流云山脉的时候,陆小小很是认真地将这样一本剑谱塞进了他的怀里的意味一般。 只是他们大概想来想去,也不会想到,八万剑修死尽的岭南,却还会有着这样一个道门年轻一代最为出色的道人出现在这里。 也许是夜色快要降临,也许是秋风吹得心思冰冷。 付江南的剑诀都有些掐不住了。 只是少年沉默了少许,还是翻过了剑谱的下一页,继续轻声念着那样一些剑名。 “大鹏一日同风起......” 只是不知为何,这一次的剑诀,却是并没有唤来一些新的剑光。 天边暮色在这一刻坠落青山而去,像是摔死了一般,砸出了大片血红的色彩。 付江南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空空如也的天穹。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做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 那样一个原本平静的走在剑光剑火之中的道人,却是露出了极为惊诧的色彩,蓦然转头看向了人间北方。 付江南亦是意识到了什么,骤然抬头看向了那里。 遥远天际之中,有着灿然剑光而来。 这一次的剑光,与先前那些截然不同。 其上剑光灿然,同时也有着诸多青火,好似真的跨越了整个人间一般。 尽管这一次的剑,远远没有付江南最开始唤来的多。 但是声势浩大,好似一条真正的长河一般,自天际垂落下来。 李石的神色骤然一变。 然而那样一些带着青火的剑,前一刻还在天际,下一刻,便已经出现在了道人身前。 哪怕那些山河已经从脚下升起,然而仓促之间的天地山河,自然很难拦得下这样的数剑。 山河虚影瞬间破碎,长剑倏忽之间逼临了道人的眉心。 付江南无比错愕地看着一幕。 这样一个少年剑修,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下一刻,一缕白发在道人发鬟之间骤然垂落下来,化作浩然一剑。 整片青山将夜之色,在那一刻,都是被斩碎而去,露出了大片的苍白之色。 付江南怔怔地站在那里。 一切在瞬息之间,便已经平息下来。 道人脸上有着一些血色,这让这样一个向来平静的道人,看起来颇有些狰狞。 李石在那一刻,唤醒了陈云溪留下的一根白发,化作一剑,破开了眉前一剑。 只是依旧有一柄剑穿过了道人的左胸而去。 若非白发剑意浩然,使得那些剑光惊颤之间,偏移了少许,这一剑,大概便是直过心房而去。 那柄剑带着血色,也有一些雪色,便插在道人身后的泥土之中,其上青火依旧未灭,剑镡之上有着极为洒脱的二字。 风起。 这样一柄剑,大概整个人间都未曾听闻过。 李石回头看着那样一柄剑,默然许久,而后才轻声叹道:“好一个天涯剑宗。” 这个道人在这一刻,却是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东西。 天涯剑宗的剑,其实并不是强在他们可以随时唤剑而来。 而是。 你永远不知道,他唤来的那柄剑,到底是谁手里的剑。 这柄剑李石虽然不认识,只是他却很清楚,这一剑来自谁。 道人回头看了一眼人间北方。 ...... 人间山雪色。 陆小三神色古怪地抱着自己手里的那个胡芦,松果有些好奇地在一旁张望着。 胡芦的塞子已经被打开了,葫芦口流溢着一些残余的剑意,还有一些青火正在那里燃烧着,山风里吹来的冷气正在被那些剑火蒸散。 乐朝天正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人间南方。 陆小三看了葫芦很久,又看向了乐朝天。 三人方才正在这座头顶白雪的山中走着,当某片带雪的落叶落下的时候,小少年突然便察觉到了一些异样——来自他身后背着的那个葫芦。 小少年慌忙将葫芦从背后取了下来,抱在了怀里,青色葫芦不断地颤抖着,像是天气太冷了,冻得打哆嗦,也像是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跑进去了一只青蛙,正在那里不安分的蹦跶着。 葫芦里当然没有青蛙,只有剑。 当初小少年一面念叨着这柄叫做大鹏,这柄叫做一日同,那柄叫做风起,而后认真地将它们都塞了进去,打算做一个背着剑葫芦的人间小剑仙。 只可惜小少年至今都没能如愿。 看着眼前葫芦的异动,陆小三在最初的惊诧之后,露出了一丝很是惊喜的神色——是不是自己的剑就要养成了? 小少年匆匆叫住了正在前方走着的乐朝天。 那个道人闻声回头,却是突然惊咦了一声,身周隐隐有着卦象之影流转,下一刻,这个道人便蓦然抬手掐住了剑诀。 小少年梦寐以求的剑光流出青葫的一幕,便在这处覆雪之山中突然出现。 长剑带着灿然剑光而去。 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只在那些渐渐风雪之意渐渐浓郁的青山之巅,留下了数道极为森然的剑意痕迹。 陆小三神色古怪地站在那里,看着怀里的葫芦,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当他看向那个师叔的时候,乐朝天却是松开了剑诀,收回了目光,大概有些惋惜。 陆小三不解地问道:“师叔在惋惜什么?” 乐朝天回头看着陆小三怀里的那个葫芦,上面的青火蒸腾着冷气,却也在那些风雪之意中渐渐熄灭下去。 “当然是惋惜当初在岭南学剑不认真。” 乐朝天很是认真地说着自己不认真的事。 陆小三大概是手有些僵硬了,于是将葫芦往一旁有着一些薄雪的山道上按了下去,而后举起手凑到了唇边,一边搓着手一边哈着气。 “呼呼~然后呢?” 小少年好奇看着乐朝天问道。 乐朝天惆怅地说道:“不然这一剑,确实可以更快一些。” 虽然境界足够高,不是剑修也是剑修。 只是剑意比道韵要快得多,以剑意驱使的剑,当然也会比道人以道韵驱使的剑更快。 乐朝天很是遗憾地想着当初在岭南的时候,自己偷偷多睡的某一觉。 也许不贪图那一时的享受。 大概这一剑,真的可以有所建树。 但人间没有如果。 陆小三反倒更加迷糊了,只是忙着暖手,没有问出来。 乐朝天转身继续向前而去。 陆小三等了好一阵,才追了上去,又想起葫芦没拿,好在松果也不是只会吃吃吃,倒是帮小少年把葫芦抱了起来,只不过神色凝重,生怕里面在窜出几道剑意,给自己的松鼠头给噶了下来。 “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小三这才问道。 乐朝天在前方慢悠悠地走着,缓缓说道:“大概是岭南你哪个师弟,遇到了一些困难,所以尝试唤剑,很是巧合的是,他唤到了你葫芦里的这些剑。” 于是这样一个道人,在那一瞬间,大概推演出了某些南方的故事,极为迅速地送剑而去。 这个道门大修颇有些遗憾地摇着头。 “可惜,学艺不精,害人不浅。” “......” 陆小三一时倒是不知道乐朝天到底是在说着那个自己的师弟,还是说着他自己了。 只是小少年还想问些什么的时候。 乐朝天却是骤然停了下来,一身道韵毫无征兆地扩展开来,将这一片人间山雪色尽数覆盖下去。 道人神色之间满是凝重。 在有如画卷的山河涌动之中。 有一剑正越过半个人间而来。 陆小三同样看见了那一剑,小少年渐渐睁大了眼睛——尽管那样一剑,极为迅速,极为凌厉,然而小少年还是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那是溪午剑与陆小二剑意的气息。 小少年震惊地站在那里,他并不知道那样一剑,意味着什么。 只是怔怔地想着,分明大家都是岭南小菜狗,师兄你怎么偷偷地就变成剑仙了? 第二十五章 看与不看 陆小二当然不是剑仙。 这个在诸多残剑剑意加持之下,才终于拔出了那一柄神魂之剑的剑修,只是一个瘫软在剑前的知水境小少年而已。 而他的某个师弟,正在想办法拦下那个向他而去的道人。 至于那一剑。 那一剑究竟被道人的山河图送去了哪里,那个师弟自然管不了这么多。 白玉京被打飞,唤来的剑也尽是徒劳之功。 唯一看起来有希望的那三柄剑,最后也是棋差一招功亏一篑。 但付江南还是没有放弃。 他虽然不知道在这片岭南青山里的故事究竟是什么。 但是一个这样境界的道人,想要与一个知水境的少年为难,无疑是一件极为怪异的事情。 那样一个道人向着北方看了一眼,而后便低下头来,看着心口的那一道剑伤,哪怕人间已经入夜,付江南都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个道人的气息与神色,极为迅速地萎靡下来。 就像桃花枯萎,就像山花凋谢。 道人眉眼有些愁苦之意——这并非故作姿态,而是那样一剑,哪怕没有穿过心口,依旧给他带来了极为麻烦的伤势。 剑伤自然是棘手的东西。 因为剑上有剑意。 道人的举手投足间,都开始有着一种割裂之意产生。 付江南很是清楚,那是那样一剑留在了他体内的东西。 道人默默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山腰处的剑修,而后盘坐了下来,满山草木招摇,尽是被道人身周逸散的道风吹拂而动。 一个接一个的道文从那些木叶之间浮升而起,闪烁在青山之中,以一种很是玄妙的轨迹,开始缓缓没入道人的道袍之下。 付江南将那本陆小小交给他的剑谱小心地收回了怀里,而后抬手唤回了那柄白玉京。 少年剑修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踏着剑风,向着那样一处插满了残剑,落满了道文的芒草之地而去。 付江南当然不清楚道人是否还有余力。 只是就像听风吟当初与顾山鸿开玩笑说的那句话一样。 他必须考虑,这是否是他此生仅有的机会。 岭南相对于人间而言,自然也是极高的。 高山之上,虽然已经入夜,只是夜色却也足够清明。 少年紧握着那样一柄照月如水的剑,在青山之中极为迅速地奔走着。 若不是当时被李石的道文强行切断了白玉京之上的剑意,让付江南受了一些伤,这个少年大概还是会化作一条被剑穿着的蠢鱼,向着那边奔赴而去。 只是大概不必如此了。 付江南很快便已经接近了那样一处拔剑之地。 李石依旧盘坐在那些芒草之中,身周剑意与道韵不住地交锋着。 也许他确实无法顾及这样一个带剑而来的少年。 付江南没有去看那个道人。 那些极为雄厚的道韵逸流之地,显然是他无法靠近的地方。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想办法,将陆小二带走。 天涯剑宗离这里并不远了。 翻过几座青山,便是那样一处岭南小剑宗。 少年的身形掠过,却是极为顺利地出现在了陆小二身旁。 没有去管陆小二的境况如何,付江南一把抱起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师兄,便要离开这里。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陆小二虽然已经昏迷过去,却依旧紧紧地握着那柄满是裂纹的溪午剑。 一时之间,这个小少年倒是像一株陷在地里的萝卜一样,无法被拔出来。 付江南向着那样一个道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愈发凝重,道人身周的剑意,已经愈发的凌厉——这当然不是代表着道人镇压不住那些剑意了,恰恰相反的是,他体内的剑意,已经快要被祛除干净。 这让付江南心中有些不安。 转回头来,付江南看向了那柄已经满是裂纹的溪午剑,犹豫了少许,一手抱着小少年,另一只手举起了白玉京,一剑便斩落了下去。 令付江南都有些不可置信的是,他本来只是尝试一下。 结果这一剑,极为干脆的便将那样一柄剑从中斩断,就像一根老朽的木柴一样,无数铁屑纷飞。 付江南心中惊喜之余,却也有了一些担忧。 连剑都这样了,那么人呢? 青山里蓦然传来了一阵很是急促地咳嗽着。 付江南身躯一僵,转头看去,那个道人拄着一柄落在了身前的剑,已经缓缓站了起来,正在那里咳着肺腑之中的淤血。 少年剑修没有在去想那些东西,收起了白玉京,抱着陆小二转身便向着天涯剑宗的方向而去。 李石并没有在意。 岭南很高,也很大。 但是一如陈怀风所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如果很急的话,可以一日之间,走遍人间。 岭南当然也不够大。 所以他明知那个天涯剑宗的少年想要做什么,依旧停了下来,在那里平息着体内的伤势。 少年剑修在夜色里遁逃而去。 李石咳嗽了许久,才终于咳清了肺里的东西。 道人握着那样一柄从北方而来,依旧带着剑火与一些雪色的风起剑,静静地看向了那两个少年远去的方向。 道人提着剑抬起手来,掩着唇最后咳嗽了一声,一抹血色被咳了出来,落在了青山里,斩开了大片的芒草。 随后脚下山河浮现,春风白梅清溪,缓缓铺落在这片秋夜青山之中。 而道人一步向前踏出,便已是一座青山峰头。 付江南已经越过了这样一处青山,抱着那个昏迷的小少年,正奔走在那条通往天涯剑宗的山道之上。 只是李石并没有立即追上去,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满山白梅招摇,默默地等待着少年的奔逃。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李石很是唏嘘地说着,抬头看向了那片极为渺远的天穹。 人间极高之处,自然一切不可见。 只是道人还是极为认真地看着。 一直过了许久,才终于低下头来,轻声说道:“前辈既然不愿意多看看我,那我便去看看前辈的千年之梦,究竟如何。” 道人目光落向了天涯剑宗。 那样一个少年已经走在了那处青山的山道之上。 身后那柄名叫白玉京的剑,正在渐渐散发着极为浓郁而凌厉的剑意。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剑也是这样的。 哪怕将它紧紧地塞在剑鞘里,那些剑意,也好似长夜星河一般,化作万千白色的光芒,自剑鞘的缝隙里,不住地溢流出来。 直至不可阻挡。 于是长剑灿然出鞘,剑意浩荡如流。 山道上的付江南怔了一怔,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了白玉京之上的那些异象。 那样一柄长剑好似覆上了一层极为皎洁的月色,在清幽夜色之中,极为耀眼,盘旋于山道之上,而后极为迅速地向着天涯剑宗上方而去。 付江南没有说什么,停顿了一刹,便追随着白玉京继续向前而去。 ...... 南衣城。 人间....应该是桃花剑宗。 丛心与李蝶长久地站在那样一处剑坪之上,静静地看着岭南方向。 “我们真的不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吗?” 李蝶转头看向了丛心,有些迟疑地问道。 身旁握着某柄寻常之剑的桃衣女子只是平静地低下头来,看着一旁那本翻开的剑诀——那是她从悬薜院借来的,岭南某个剑宗的剑诀。 “你去?” 李蝶缩了缩头,说道:“我不敢去,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去看看?” 丛心沉默了少许,用手里的剑将那本剑诀翻过了一页,平静地说道:“我们不是人间剑宗,也不是岭南剑宗。为什么要去看看呢?” 李蝶站在那里认真地想了很久,说道:“我以为修行界的人,有时候总会喜欢管一些闲事。” 丛心提起了剑,举到了眉前,而后平平一剑刺出,剑风离剑而去,卷起许多落叶。 “只是人间剑宗的人喜欢这样,在很多时候,修行界的人,往往都是需要一些理由的。你就算要学,也要学现而今的青天道。” “哦。” 李蝶没有再说什么,同样走回了自己的剑坪,那里也有一本翻开的剑诀,上面已经落了一些叶子——那一页是傍晚的时候翻开的,只可惜还没有练多久,他便被岭南那边的一些剑意吸引了过去。 只是这样一个孩童大概确实有些学不进去了,握着那柄桃枝之剑,站在那里,满脑子都是当时那一道极为凌厉的,好似要将整个人间都斩开而去的剑意,还有那些书卷而去的山河画卷。 那一幕消失得极为迅速,只是李蝶还是惊鸿一瞥间看见了那幅画面。 李蝶发了许久的呆,却发现不知道何时,旁边那个剑坪学剑的风声也停止了。 转过头去,丛心已经停了下来,握着那柄很是寻常的剑,抬起手,也不知道是在看剑,还是在看自己的手背。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桃衣女子却是突然转身向着剑宗园林之外而去。 李蝶眸光亮了起来。 “你要去看看?” 丛心点了点头。 “不是说没有理由吗?” “我突然想起来,我在岭南,有一枝桃花遗落。” 丛心平缓地说着,又转回头来,看着李蝶说道。 “但你不能去。” 李蝶眼睛里的光芒又消失了。 这个孩童抱着那样一柄剑,默默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好吧。” 只可惜这样过于明显的失落,并没有让那个南衣城活了千年的桃妖有所动容。 丛心只是倒执长剑,平静地离开了二池园林,而后化作散做无数桃花,消失在了那里。 李蝶睁大了眼睛。 他大概确实没有见过这样一幕。 迟疑了许久,抱着剑匆匆跑了过去,在那处桃花消失的地方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都没有弄明白,丛心到底到哪里去了。 ...... 白玉京在投剑池边打开了一扇门。 那扇门很是寻常。 看起来就像某个寻常人间的后院,那种有些朽烂的色泽暗沉的木门一样,上面有些苔藓,有些枯叶,还有着许多划痕,像是某些胡乱地写着的极难辨认的字迹。 付江南站在那里,却是有些犹豫。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推开这样一扇门。 白玉京便在一旁,拖曳着流光,不住地回旋着。 虽然少年当时的想法,便是带着陆小二回到天涯剑宗,看能不能通过那样一处投剑池,去到传说中的,只有陆小二与陆小三去过的天涯镇。 只是当这样一扇门,真的极为突兀的从那处林道尽头出现的时候,付江南还是产生了一些很是忐忑的心情。 犹豫了少许,付江南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抱紧了陆小二,伸手摘下了头顶的白玉京,侧着身子,一头便向其中撞了过去。 有几位短暂的喧嚣之声自门后传来,而后随着那样一扇木门的缓缓闭合,一切声音又再度消失在了林道之中。 只是就在木门快要闭合的一刹那,有柄剑从远方被投了过来,正好卡住了那样一扇门。 有山风卷着道人的身形而来。 李石停在了门前,只是这样一个道人才始抬起手,按在了门上,青山之中却是有着第二剑倏然而来,便插在了道人的脚边。 李石低下头去,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那柄极为寻常的剑,而后抬起头,向着天涯剑宗的上方崖坪看去。 那里有个桃衣女子,正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后是大片地,迅速生长的桃花。 李石轻声叹息着,说道:“前辈何必来为难我呢?” 丛心并未说话,只是抬手自崖坪之间,唤起了一片枯萎的桃花,平静地说道:“我有朵花在这里碎了。” 李石沉默少许,轻声说道:“那是柳青河前辈弄碎的。” 丛心站在崖坪之上,一瀑青丝安静地垂落肩头,淡淡地说道:“你说是,那便是吗?” 李石低下头来,看着那样一柄剑,过了少许,才轻声说道:“这是剑修的道理,所以说到底,南衣城那处剑宗,依旧是人间剑宗,不是吗?” 丛心什么也没有说,无数桃花自身后纷飞而来,插在道人身旁的那一剑亦是带着凌厉的意味,锵然拔出。 山风呼啸,长剑直入天穹,又裹挟着无数桃花而来。 道人叹息一声,抬起手来,掐住了道诀,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另一只手上金光道文流转,向前平推而出,山河之影若隐若现,山林落叶席卷,道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那里。 裹挟着桃花的剑斩在了空处。 道人离开了岭南了吗? 自然没有。 在那些自木缸之中蔓延而来的万千桃枝之中,李石道袍飘飘的身影缓缓出现。 依旧是竖掌胸前。 只是另一只手中,却是并指向前。 有白发,飘摇于指间。 第二十六章 当时年少春衫薄 一缕飘摇在指间的白发自然是柔弱的。 只是人间能够接下这样一缕白发的,大约屈指可数。 丛心过往一直都是以一个小女孩的模样安静地待在剑宗园林之中。 一如那样一个槐都天狱之主柳青河一般,大概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样一个在人间剑宗名存实亡之后,才终于变得冷硬了起来的女子,究竟如何。 哪怕是李石,也不会知道。 纵使所见命运二尺九,终究也是二尺九。 李石并未掉以轻心,化作道风消失在木门前,便抬手自道髻之中拔下了一根白发,并指送了出去。 一如当初在槐都一般。 道人沉静地递出那样白发一剑,无比认真地看着那样一个站在崖边的女子。 所以前辈又将如何应对? 前辈如何应对并不知道,但是丛心一定不喜欢被叫做前辈。 哪怕是想,想也不可,想也有罪。 那样一柄斩空了的剑上环绕着许多桃花,在落在林道之上的那一刻,便极为迅速地折返而回,落在了丛心的手中。 这个桃衣女子曾经确实不是剑修。 哪怕现而今,也算不上什么很好的剑修。 纵使是李石,都可以看得出她握剑的姿势很是怪异,很是生疏。 丛心手执长剑,横剑身前,身周并未有什么剑意——那样一柄桃枝之剑,承载着人间剑宗三代宗主剑意的桃枝之剑,被丛心留在了李蝶手里,这只是一柄极为寻常的剑。 只是转瞬之间,便有万千妖力自这样一个桃衣女子身周溢流而来,附着于长剑之上。 于是横剑。 于是下斩。 李石骤然眯起了眼睛。 送剑双指骤然松开,任由白发向前而去,而后化作一道极为凌厉的剑意。 桃花纷飞不止,在两剑相交的那一刻,被浩荡的气流席卷而去,落遍了这样一片寂静的青山。 来自陈云溪的那一道剑意,却是直接被这样一个毫无剑意的女子,一剑斩碎,瞬间化作浩荡的元气,弥散在天地之间。 李石借着那些剑风倒退而去,落在了那处小楼的风廊之上,深深地看着这样一个比天下绝多数人都要古老的女子。 人间剑宗的这株桃树,最开始为世人所知,便是在丛中笑担任宗主时期。 只是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栽下的,大概也只有她自己与那样一个死在了东海四十九万里的剑修才知道了。 道人迎着剑风,一身道袍招摇不止,小楼之上不住地叮叮当当地响着。 有一根被风雨吹朽了绳子在气流之中断裂。 一袋钱便这样干脆地砸落在了李石身前,也许是装得太多了,落地的一刹那,便撑破了袋子,像是泄水一般,在道人身旁咕噜噜地滚着。 在那种令乐朝天觉得愉悦的声音里响起了道人很是惊叹的话语。 “原来不止是柳青河,前辈,您也是一样的。” 丛心生疏地收回了剑,倒执于身后,一瀑青丝依旧安静垂落,抬头看着那样一个道人。 “不一样的。” 这个桃衣女子眉眼平静地看着道人说道。 “倘若你们不在人间生出这么多祸端,丛心一辈子,都只会在那样一个剑宗园林里荡着秋千。” 道人神色也平缓了下来,看着丛心反问道:“谁知道?” 青山深处的桃花崖坪之上沉寂了下来。 道人的声音停顿了少许,继续说道:“世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世人的心思同样不会相通。世人并不如一,前辈。今日说好的事,也许明日就变卦了。” 丛心平静地说道:“自从当年被白衣杀尽八百道门之后,你们便总是开始疑神疑鬼。” 好汉不提当年勇,千年之后,当然也不应该总抓着千年前的事不放。 虽然世人经常会说起这样一个故事,只是当着道人的面说着这样的东西,大概总有些不留情面。 只是李石可以理解。 毕竟丛刃的死,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只是李石同样不能理解。 这个道人没有在意丛心的讽刺,而是同样说起了东海的一件事。 “所以当初东海明明可以有着两个丛刃。” 李石很是不解地看着丛心问道。 “为什么张小鱼还是能够将那样一个剑宗前辈杀了?” 丛心平静地说道:“你该去问他,而不是问我。更何况,你不是命运二尺九?” 道人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人间有太多的东西,其实便在这二尺九中。” 哪怕是李石,也不得不承认,丛刃的命运三尺的阐释,几乎无可反驳。 举头三尺有前辈。 举头二尺九是一样的。 前辈手心里的叶子,谁能够知道它到底是碎,还是不碎? 丛心却是极为突然地看着那样一个道人,缓缓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当初丛刃要说命运三尺,而不是命运四尺,或者五尺吗?” 李石目光缓缓下移,落向了那样一个桃衣女子手中的剑。 天下剑修之剑,虽然形制各异,长度亦是有着一些差别,但是说来说去,其实都是在三尺左右。 所以李石叹息了一声,说道:“因为你们手里的剑,刚好三尺。哪怕是那样一柄决离,在断掉之后,也没有太短。” 天下三尺,大概便是剑修的道理。 “但岭南离南衣城不止三尺,前辈。” 丛心平静地说道:“当我已经站在了岭南的时候,三尺到底多长,便是我说了算了。” 虽然这样一个女子不是正儿八经的剑修。 只是终究在人间剑宗待了这么多年。 自然也会讲一些剑修的道理。 李石沉默少许,缓缓说道:“但问题在于,前辈为什么要在意这样一个三尺?” 那个桃衣女子执剑站在山风之中,平静地说道:“因为我也是世人。” 这大概是最不可辩驳的道理。 哪怕他们曾经让张小鱼,将山火烧遍南方。 但事实上,在他们心里,妖族当然也是世人。 这是千年来潜移默化的东西。 也许是不一样的世人。 但是终究是世人。 道人沉默无言,低头看着崖坪之上万千绽放的桃花,又抬头看向了那样一个崖边的女子。 “前辈真的要拦我?” 丛心冷笑一声,说道:“莫非你还能叫来陈云溪?” 李石叹息一声说道:“确实不能,只是前辈,他可以去。” 他可以去。 这是一句无论如何去看都没头没尾的话语。 只是丛心却蓦然怔在了那里,转头看向了那些崖坪桃花。 万千桃花自那样一簇木缸之中衍生而来,这也是当时丛心为何可以直接消失在南衣城,出现在岭南的原因。 她的根须在剑宗园林,也可以在岭南。 只是便在李石说完了那一句他可以去之后,那些桃花却是突然开始枯萎了起来,最开始的,是一枝便探在李石身前的桃花,花瓣卷曲,颜色也不复鲜明,变成了一种黑褐色,就像是被一场大火烧过一般。 丛心体内的妖力似乎同样在慢慢衰减,也许衰减到负伤的李石能够战胜的地步,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只是这样的一幕,无疑是令人震惊的。 桃花开始衰败,丛心抬头看向了那样一个道人,沉默许久,缓缓说道:“陈云溪去了哪里?” 李石转头看着那样一些开始凋谢的桃花,轻声说道:“我不知道,前辈,但是我猜,他肯定在剑宗园林之中。” ...... 李蝶在丛心离开之后,在园林小道上蹲了许久,最后开始放弃了跑去岭南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回到了剑坪练剑,只是才练了一会,便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他最开始还不清楚究竟是哪里有问题,直到一朵桃花落在了他刺出的剑上。 这个孩童很是惊诧地看着剑尖上的那朵桃花。 剑宗园林里的桃花,自然并不稀奇。 哪怕冬雪时候,这里依旧四处可见桃花。 只是那些桃花,哪怕坠落了,也是明艳的,好似脂红一般的。 而不是那种黑褐色的模样。 李蝶紧张了起来,匆匆收了剑诀剑谱,提着剑便向着一池跑去。 才始走入一池,这个孩童便怔怔地停在了那里。 那样一株溪桥之畔的桃树之上,无数桃花好似死去一般,正在纷纷地落着,洒落了一地,像是一场黑色的雪一样。 李蝶骤然抬头,向着岭南方向看去。 难道丛心出事了? ..... 男人三十来岁。 穿着一身很是寻常朴素的衣裳,看起来像是道袍,但是并不飘飘,反倒显得有些短,从衣袖之下露出的那一截手腕便可以看得出来。 所以这大概是一个剑修。 当然,并不是衣袖短的人,便是剑修。 原因很简单。 因为他手里有着一柄剑。 这是槐安新历二十年的南衣城。 距离南衣在这样一处城中重伤而去,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那位陛下亦是居于槐都二十年了。 嘴上说着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人,其实往往内心都是不潇洒的。 因为这样一句词句的前面一句是。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三十岁的人了,如何还能够用年少来形容呢? 所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大概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所以这样一个剑修的衣裳简朴,这样一个剑修的眉眼平静,平静里似乎也带着一些愁苦。 这个剑修握着剑,正在那里认真地雕刻着一些假山,石头都是他从幽黄山脉挖来的,虽然当年骑马倚斜桥,但是现而今,大概这样一个剑修,确实有些捉襟见底。 于是许多东西,他都不得不自己去做。 连自己那个弟子,喜欢模仿自己的师弟,他的师叔,去穿白衣的弟子,有时候都会冷嘲热讽地说着这样一件事。 斜桥想到这里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 那个少年正在园林某处斜桥溪畔看着路边的花,好像满是感叹,像个一事无成的诗人一样,在那里嘀咕着什么。 斜桥本来是想让自己这个弟子来做这些事的。 只是丛中笑这个人,除了名字好听,简直一无是处。 斜桥心想你又不是白衣,你学了他穿白衣,学了他犯懒,又学不来九师弟的那种天赋,学来学去,有什么用呢? 斜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转回头来,正要继续雕刻那样一座假山,却是突然挑了挑眉,看向了那一处新挖掘的,还没有名字的池塘。 那里有一个剑修,大约是刚来,从北方来——剑宗还没有大门,也没有围墙,斜桥倾家荡产,才买下了这块地皮,这还得归功于当年上崖之前他也算得上一个富家子弟。 陈云溪今年也很年轻,才二十四岁,李缺一比他要大一些,大概快要二十五岁了。 没有二十五岁,这些修行者当然不会藏进青山里,而是极为自由地行走在人间。 这是大道初生一千年的人间。 一切当然都是新奇的。 人间百花齐放,不止是剑修,不止是道人,有时候走远了,便可以看见那种奇奇怪怪的修行者。 所以白冠青衣,白云清溪的陈云溪的鞋子上,也像是一条清溪岸畔的模样一样,是湿润的,带着许多草叶和泥土的。 斜桥看了一眼这个剑修,便转回了头去,自然不是置之不理,而是叫着那个路边看花的少年。 “丛中笑,来客人了,别看了,去倒杯茶来。” 丛中笑有些不情不愿,但是毕竟剑宗还是要些脸面的,所以他还是背着剑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转过头去,看见那样一个很是温润地笑着的剑修的时候,却是愣了一愣,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陈师叔?” 当然是陈师叔。 毕竟斜桥出走高崖,丛中笑这个年轻三剑的辈分,便不得不低了下来。 陈云溪微微笑了笑,向着丛中笑点了点头,又抱着剑向着那个正在雕刻假山的剑修行了一礼。 “流云剑宗陈云溪,见过斜桥师兄。” 斜桥平静地点了点头,依旧沉浸在雕刻假山的事情里。 丛中笑懒归懒,但是毕竟是流云剑宗的师叔来了,总还是要正经一些,这个少年背着剑,向着园林之后的某处房舍而去,不多时便端了一杯热茶过来,很是端正地递给了陈云溪。 “师叔喝茶。” “多谢。” 陈云溪轻声笑着,接过了那样一杯茶水,四处打量着这样一处历史并不悠久,甚至很是短暂的剑宗,似乎很是好奇的模样。 在那里雕刻着假山的斜桥瞥了一眼陈云溪,并没有说什么。 反倒是陈云溪看着斜桥问了一句。 “不知青莲师兄可好?” 斜桥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淡淡地说道:“东海看不完的云雾,喝不完的美酒,师兄当然好得很。” 丛中笑似乎有些不明白今日自家师父的语气为什么这么生硬,只不过也没有问,只是看向了这个正在那里喝着茶的陈云溪。 “师叔今日来此做什么?” 流云剑宗与南衣城之间,当然还是有着很远的距离的。 陈云溪捧着茶水笑了笑,说道:“也没有别的事,正好路过附近,于是过来问问你,今年槐都问道之宴,你去不去。” 丛中笑虽然有些不解为什么陈云溪会关心这件事,但还是想了想,认真地说道:“九师叔去不去?” “大概不去。” “那我也不去。” 陈云溪轻声笑了起来,看着面前的少年说道:“你还真想做第二个白衣?” 丛中笑诚恳地说道:“没有,只是这样的生活,确实很惬意。” 天天偷懒看花,要不就是去人间看小姑娘洗脚。 哪里能够不惬意呢? 陈云溪不知为什么,眼角却是有些湿润,转过头去,看着这样一处剑宗,轻声说道:“确实是的。” 第二十七章 人间什么是新的 虽然这个莫名而来的剑修,很是赞同地附和着自己的话语,甚至看起来还认可得要哭了。 但是丛中笑还是有些不能理解,抱着剑托着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样一个师叔。 丛中笑有时候想想就很气。 凭什么天下有名的剑修里面,就属自己辈分最低? 陈云溪明明也不比自己大多少——好吧,十岁而已。 甚至自己作为天下三剑,假如真的去了槐都,因为辈分问题,都不得不坐得靠后一些。 赴宴? 赴他奶奶个腿。 从中笑没有想明白陈云溪的来意,于是倒也没有纠结下去。 人间剑宗当然是一切才刚起步。 只是天下谁敢欺负这样一个剑宗呢? 诸位啊,我师父的师父,还在那座高崖上坐着呢。 自从青衣取代南衣成为了崖主,人间已经二十年没有发生过大事了。 尽管那样一个剑修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但是人间自然安宁。 丛中笑想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了东海方向。 不可否认的是,虽然偷懒看小姑娘确实很惬意,但是这个少年之所以如此,大概十分有三分,还是与那样一座高崖脱不了干系。 丛中笑不知为何,却是有些脸红起来,他想起了某件和那个白衣师叔有关的事,于是连忙咳嗽了两声,才发现陈云溪抱着那杯热茶已经在这处才始有着园林雏形的剑宗里晃悠开了。 丛中笑看了一眼斜桥,后者依旧在那里忙碌着,于是这个少年也懒得去管他的师父,抱着剑便追上了那个正在四处晃悠着的年轻的流云剑宗的弟子。 陈云溪没有走多远,便在那处挖出来的,还没有积蓄池水,只是有着一些洼水的池边,也不知道他是在看什么。 丛中笑走过去的时候,陈云溪已经转过了身去,看着池边那一处还没有开始修建的小桥,下方已经有了水道,但是还没有连通南衣河,于是许多东西都还是寻常的模样。 没有小桥流水桃花,白衣慵懒大梦。 丛中笑循着陈云溪的目光看去,却是惊咦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看着桥边某一株很是青翠的绿苗。 “师叔你眼真尖,我都没有注意这里长出了一株桃树了。” 丛中笑很是惊喜地蹲在那里,放下了手里的剑,在那里很是小心地抚摸着桃树苗。 陈云溪挑了挑眉,说道:“难道这株桃树不是你种下的?” 丛中笑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好像是......” 这个少年蹲在那里很是认真的想着,突然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说道:“这是师父来的那年,我正好蹲在这里啃桃子,看着远处河边一个.....一个姑娘。” 少年省去了某些细节,只是大概天下人都知道那是什么细节。 陈云溪轻声笑了笑,也蹲了下来,伸手轻轻抚着那一株生在青丛之中的桃树苗,说道:“然后呢?” “然后师父从河边走了过来,站在那里看着我,似乎是惊咦了一声,而后说‘想不想学剑?’” 丛中笑似乎有些自得,又把身边的剑抱了起来。 “从师父的那声惊叹声里,我就知道,我日后自非什么寻常剑修,于是顺手把啃完的桃核丢了,趴在地上咣咣就是两个头。” 丛中笑说着,低头看着那株小树苗,说道:“没想到在剑宗园林开始修缮之后,它被埋进了土里,倒是发出芽来了。” 陈云溪并未说话,只是站在那里轻声笑着。 丛中笑看着陈云溪说道:“师叔笑什么?” 陈云溪笑着说道:“我没想到你居然喜欢吃桃子。” 丛中笑大概很是不解,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吃桃子?” 陈云溪并未说话。 只是大概在很多年后,这一代人死得差不多的时候,这个剑修会慵懒地趴在池边,和他那个叫做丛刃的弟子,意兴阑珊地说着——我只喜欢看桃花。 丛中笑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陈云溪的回答,于是低头看着桃树,这才发现这株桃树,不知道什么时候缺了一片叶子。 这让少年剑修异常恼火,站起身来便冲着远处那个雕刻着假山的剑修叫着。 “师父你注意点,别让你的那个很新奇的叫做剑意的东西乱跑,把我的桃树都伤到了。” 斜桥握着剑停顿了少许,而后向着这边看了过来,目光停在了那样一个流云剑修的身上。 只是当年骑马倚斜桥的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声。 “好。” ...... 大道初生一千年的时候,人间并没有境界这样的说法。 青衣登崖的时候,李二都亲自去过一次。 当然不是为了庆祝什么。 只是去崖顶看了看这个剑修。 于是从那个时候起,李二这个名字便为世人所熟知了。 李二的二字很简单。 就是人间第二的意思。 这是个修行界看高低,需要打一架的时代。 所以才会有当年白衣下崖,打哭天下剑修的事。 丛中笑当然不会和陈云溪打一架。 毕竟这个剑修没有被白衣打哭,便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东西了。 二人在那里闲聊了许久,这个流云剑宗的剑修喝光了那杯茶,便辞别而去。 丛中笑抱着剑站在那里挠着脑袋,有些不明白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本想回头问问自家师父,却才发现斜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丛中笑冷笑一声。 好好好,都当谜语人是吧,我去南衣河玩去。 ...... 陈云溪背着剑安静地站在南衣河上看着人间。 这样一座古城,其实千年前后,并没有太多的变化,遍地青山,大概也不会扩张到哪里去。 大概便是千年之后,这里会多出许多洗牌码牌的声音来而已。 斜桥来的时候,这样一个流云剑宗并不觉得诧异。 这个青衣四弟子,虽然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那里雕刻着假山,但是很多东西又如何看不出来呢? 斜桥没有骑马,也没有倚斜桥,春衫少年是很多年前的事。 这个剑修只是背着剑,看起来很是干净利落地站在桥头料峭春风里,看着这样一个突然前来的流云剑修。 陈云溪很是温润地笑着。 “师兄怎么也来了?” 斜桥安静地看着这个剑修,虽然没有握剑,没有拔剑,只是总让人觉得那样一身袖口很短的衣袍之下,下一刻便会有万千剑意刺破春风,落在人间之中。 斜桥当然不止是人间剑宗宗主。 从某种意义而言,其实他是人间剑意之道的师长。 青衣只教过两个弟子,一个是大弟子一剑,一个是九弟子白衣。 于是一剑教青莲,青莲教斜桥,而斜桥教了往下的所有弟子,包括青竹,决离剑客,妖祖。 陈云溪可以叫他师兄,也可以叫他师父,还可以叫他师祖。 但称谓大概都是无所谓的东西。 斜桥看了许久,才缓缓走上桥头,停在了陈云溪身旁,转头看向了南衣河上的风光,河边有姑娘正在那里洗脚,可惜丛中笑还在剑宗里嘀咕着,没有出来。 甚是可惜。 “人间今古之事......”斜桥很是平缓地说着。“你觉得如何?” 陈云溪转过头去,很是惊叹地说着:“我是夏虫,师兄。” “夏虫不可语冰,千年之事,我说不完也说不清。” 斜桥转回了头来,看着陈云溪许久,眸中却是有了许多复杂的色彩。 “千年?” 陈云溪认真的说道:“千年。” 斜桥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以为二十年的岁月,便已经足够漫长了,你居然能够看千年,这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陈云溪轻声说道:“我以为师兄会惊叹于我居然能活千年。” 斜桥站在桥头,云淡风轻地说着:“青牛出函谷之前,世人也没有想过,原来人间还能有修行一途。” 这个剑修转头看向了陈云溪。 “倘若有人空口白话,与我说着世人也许千秋万载,我当然不会相信,但你现在确实便在我眼前。” 在剑宗里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走出来之后才能看得见,人间其实还有许多红色灯笼依旧悬挂着,春天还很新。 陈云溪站在风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声笑着。 “你身上有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他们看起来很新,也很旧。” 斜桥不急不缓地说着,眉头微微蹙起,大概也是在思考着一些东西。 “大道是历久弥新的,师兄。但是......” 陈云溪有些遗憾,低下头来,叹息了一声,说道:“但是世人其实还是囿于那样一个囚牢里,就像师兄所说的那样,东海喝不完的酒,于是青莲师兄是快乐的,但是人总有清醒的时候.....” “他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我害死的。” 斜桥转头静静地看着这个很是坦诚的剑修。 “为什么?” 陈云溪不知为何,却是笑了起来,笑得很是灿烂,很是迷人,大概他要说的东西,也是很有意思的。 “你太年轻了,师兄,如果你可以活得久一些,你就会明白这些东西。” 斜桥没有说话。 这样一句话,确实有些倒反天罡的意思。 但这大概是极为诚恳的事实。 一直过了许久,斜桥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只是却已经与青莲的死无关了。 而是接上了先前陈云溪所说的那些东西。 “人间当然会更新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任何一个脚印,是没有进步意义的。” 斜桥转头看向了陈云溪,平静地说道:“如果你还没有看见......” “那便是他们依旧在积蓄之中。” 陈云溪站在桥头沉思了少许,说道:“就像大道?” “就像大道。” 青牛五千言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 事实上,这样一本函谷观道卷所讲述的许多东西,在那个老人骑青牛出关之前,便已经流传在人间了。 任何文字,都是一个文明在岁月里积蓄的力量。 譬如陈云溪看见街边的一些红色的碎纸,便知道人间春天比什么时候都新。 说起翠山是黛眉,说起秋水是眼眸。 这甚至是不用赘述的东西。 陈云溪轻声说道:“我会尽量多看看,但是大概不会再来见师兄了。人一辈子,回头一次,就已经够了。回头多了,就会瞻前顾后,就会犹豫不决。我心思不可动摇,不应动摇。” 斜桥抬起手来,在这样一个流云剑修身前摊开来。 陈云溪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师兄这都看见了?” “我来人间,便是因为高崖太高太孤太冷,嗅不到烟火,看不见草木。” 所以桃树苗上少没少叶子,斜桥又如何会不知道? 他也许并不能明白陈云溪在做什么。 就像他所说的那样——陈云溪身上有太多他不懂的东西,譬如如何活千年,如何斩破岁月,回到青衣槐帝的时代。他只是一个很是简单,很是纯粹的剑修而已。 但是正是因为简单,他才不用去想那么多。 一切应有的,一切已有的,一切已成尘土的。 便成尘土。 那枚叶子不会让陈云溪带走。 陈云溪轻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了那枚青嫩的桃叶,放到了斜桥手中。 斜桥默默地看着那片才始新发的叶子,又抬头看着这片南方人间,却是轻声问了一个问题。 “千年之后,人间剑宗还在吗?” “刚刚死去。” “函谷观呢?” “再过一百多年,就会消失了。” “磨剑崖呢?” “名存实亡了。” “人间还有什么更新的东西吗?” 陈云溪眯起了眼睛,很是认真地看着那些春风里飞着的烟絮,人间街头大概才刚刚放过鞭炮。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剑修才轻声说道:“人间是新的。” 这好像是一句与他前面所说的人间依旧囿于囚牢里的话,颇有些冲突矛盾的话语。 但似乎又合情合理。 谁说活在囚牢里,过年的时候,便不能穿一身新衣裳呢? 斜桥终于笑了起来,站在那些很新的很是料峭的春风里,转头看着陈云溪,很是真诚地说道:“那么,新年快乐。” 没过十五,当然都是年。 陈云溪笑了笑,说道:“新年快乐。” 二人互相祝福。 而后那个看起来很是干练的剑修在春风里翻转了手,一掌向前推出,落在了陈云溪的心口。 某个穿越了千年岁月的神魂,自这副年轻的躯壳之中被震了出来,而后化作一缕春风,消失在了人间。 陈云溪清醒了过来,也茫然了起来。 远处有少年很是愤怒的声音。 “师父,师叔,原来你们也在看姑娘洗脚!” 第二十八章 云雾,道人,剑 人总是情感性的生物。 所以当年斜桥离开高崖,去了南衣城,建立人间剑宗的时候,世人觉得这未尝不是不失人性的选择。 但过于眷念人间,有时候往往也会变得偏执。 “一意孤行没有什么不好的。” 李石看着那个站在无数渐渐凋陨的桃花里,神色有些苍白的女子。 “天下没有我们,世人便永远不会认真地去思考一些问题。” “于是高楼越来越高,而根基越来越孱弱。” “于是一切趋向倾颓。” 道人落下了小楼,转身看着那样一簇在木缸里生得很好的桃花,很是叹惋地说着。 “那时你们想要再做什么,都是为时已晚。” 丛心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执剑而立的桃衣女子身形时而虚化,时而凝实。 好像因为那样一个剑修去了岁月里,摘下了那一枚叶子之后,一切都开始走向了不可确定的轨迹之中。 在当今人间,那样一个十五叠的剑修,确实已经无敌于人间。 所以他手里的叶子,哪怕只有两种可能,世人也无法猜得出来。 所以李石很是平静,伸手折下了一枝桃花,只不过大概运气不太好,那一枝桃花才始折下便枯萎了。 李石也没有继续折下去,低头看着那枝瞬间尘化的桃枝,松开手去,转过了身来,向着崖边走去。 一直到道人走到了丛心的身旁,他才听见这个人间桃妖说了一句话。 “他在圣人死去的那一年。” 道人转头看了一眼丛心,想了想,而后很是诚恳地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我需要加快速度了。” 二人站在桃花之中,静静地对视着。 这大概是一件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虽然天下公认,当今人间,当今修行界,远比当年的要高。 只是不可否认的是,大道的巅峰之时,依旧是从高崖之上,某一个叫做南衣的崖主开始,至槐帝死在冥河的那段岁月。 就像草为萤曾经说的那样,对于那些知道南衣说过什么的人而言,那时的风都是极为苦涩的,于是连苦酒都甜了。 南衣就像一个不留任何情面的鞭笞者,狠狠地击碎了天下世人的美梦。 生活在泥泞里的时候,世人有时候确实会走得高一些。 所以剑圣道圣圣人,一切都并生在那个时代。 陈云溪也许当世无敌。 只是大概依旧不够。 就像丛中笑曾经有着人间第一剑的名头,然而在那样一个妖祖手中,却是孱弱得像是一个才始学剑的孩童一样,倘若不是他得到了那样一柄剑,东海的故事,也许都落不下帷幕。 所以李石没有再废话,像是一只大鸟一样,张开双臂,自小楼崖坪之上跳了下去。 道人的身影很是平稳地落在了那一条林道尽头的木门前。 那柄名叫风起的剑依旧卡在那里。 李石突然觉得有些庆幸。 因为门后依约有着一些云雾而来,道人虽然不知道那些云雾之中有着什么,只是感受着其间那种澎湃的力量,他便知道,倘若不是这样一柄剑被某个天上人的剑意洗礼过,大概早在丛心到来之前,它便已经被朽坏断折在这里。 只是纵使如此,那柄剑上亦是渐渐有了些历经万千岁月的腐朽的痕迹。 是梦非梦,别有人间。 李石轻声念着这样一句话,而后伸手握住了那样一柄剑。 道人是观宗的人,观宗不止修行,在某些程度上,这是一处与缺一门类似的地方。 所以道人的力学大概也学得不错。 他知道面对这样的情况,将剑拔出来一些,延长力矩,将木门撬开,是最简单的做法。 李石是这样判断的,也是这样做的。 只是还没有等他用力,那柄剑便突然失去了一切挟制的力量,从道人手中很是突兀地掉落了下去——李石没有想过那扇门会松开,是以在一开始的时候,倒也没有握得太紧。 道人眯起了眼睛,站在那里。 木门大开,其后云雾涌动,不知通往何方。 原本极为坚决的道人,在这一刻,却是突然迟疑了起来。 越是看着命运的人,其实越是不敢去面对未知的命运。 他们早已经习惯先看清脚下的路,再抬起自己的脚。 一旦人间被迷雾笼罩,他们便会变成曾经站在成长的旅途里,茫然而仓皇的少年。 李石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只可惜在这片岭南的夜色林道上,并没有那样一个谢先生走来。 道人沉默地站在了那里。 ...... 穿过了那样一扇木门之后,只是一个简单的院子。 里面有着许多叠起来的架子,上面用篮子晒着一些果干,有些看起来像是李子,有些看起来像是梅子。 付江南是一头撞进来的。 他也没有想到那扇门真的便这样开了,所以一头便栽进了院子里,而后在那里摔了个狗吃屎——当然,吃屎的是陆小二。 这个小少年被付江南夹在腋下,一时失衡之下,便滚进了院子里的那些草丛里。 付江南爬起来的时候,一面拍着身上的草叶泥土,便要去把陆小二扶起来。 只是便在这个时候,一个少女挎着一篮子柿子,正好从前院走了进来,看见这一幕,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付江南有些傻了眼,说好的天涯镇,怎么就变成私闯民宅了? 好在那个少女只是看了付江南一眼,便看向了那个很是狼狈的趴在地上紧紧握着一柄断剑的小少年,总觉得他有些眼熟, 于是放下了手里的篮子,走了过去,将小少年翻了过来,而后好像想起了什么。 木子花当然认得陆小二。 这个小少年在去年,第一次过年,或者说在天上镇拥有历史之前,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都和那个青裳少年待在那样一处大湖边。 木子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有些伤感了起来。 或许真的就像当初陆小三在白花浮岛上写下的那一句诗一样。 青裳少年归何处。 前度陆郎,今又来。 ...... 付江南在将陆小二安置好了之后,才发现白玉京不见了。 那柄剑在穿过了木门之后,便不知去向。 少年本来打算去找一找。 但木子花看出了少年的想法,在院子里一面晒着那些才始摘下来的柿子,一面说道:“你是不是要找一把剑?” 付江南坐在后院檐下,有些诧异地说道:“你知道它去哪里了?” 木子花点了点头,说道:“方才我便看见有柄剑从镇子里穿了过去,大概便是回剑湖去了。” 剑湖? 付江南听见这样一个名字的时候,眼睛便亮了起来。 那扇木门他先前已经去检查过了,那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条巷子的尾巴,旁人有人在巷墙边上种着一行行的白菜。 这里也确实是在一个小镇上,付江南站在门口的时候,听见了许多行人在巷外的走路和交谈的声音。 那个道人大概是追不过来了。 所以听见木子花说起了那个被师父师兄们提过很多次的剑湖的时候,这个少年便有些跃跃欲试了。 “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往那些架子上放着柿子的少女停了下来,回头长久地看着少年。 付江南很是诚恳地说道:“我也是天涯剑宗的人,刚刚那个是我师兄。” 少年本想表明自己的身份,以求少女的信任。 只是没想到听完这句话后,少女反倒是露出了极为迷惑的神色。 “天涯....剑宗?这是什么东西?” 付江南愣了愣,看着这个叫做木子花的少女,一时间不知道她所疑惑的到底是天涯剑宗,还是单纯的剑宗二字。 想了许久,付江南才有些为难地解释着。 “天涯剑宗,就是,嗯,有些人在那里学剑的地方。” 木子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确实不知道什么叫做剑宗。 只是付江南这样说,她便理解了。 就是一棵桃树下,大少年教着小少年的意思。 天涯二词她还是能够理解的,就是很远很远的意思。 于是她的脑海里便下意识地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云雾翻涌,不知远在何方的高崖之上,孤零零地生着一株很大的桃树,桃花纷飞,有少年倚在树下喝酒,看着许多陆小二这样的人练剑。 那个少年大概是穿着青色衣裳的,握着青色葫芦的。 “我明白了。”木子花很是认真地说道,转回身继续晒着柿子,秋天的太阳还算热烈,大概晒上几日,这些柿子便会变成金灿灿的柿饼。 “但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现在的剑湖那边......” 木子花握着一个大柿子,歪着头沉思着,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大概有些奇怪,我担心可能会吓到你。” 付江南愣了愣,问道:“有什么奇怪的?” 木子花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样一件事,放下了柿子在那里比划了半天,才把双臂展开,就像一只鸭子一样,很是费劲的说道:“它好像在长大。” “长大?” 木子花很是认真的点点头,说道:“是的,就像隔壁的那个小孩子,去年还是小小的小不点的模样,但是今年几个月过去,我一下子没注意,他就突然长到了我肩膀的位置——草为萤告诉过我,这叫做少年。” 但其实木子花还是有些不明白,草为萤说的少年,到底是指这样一个长得很快的年岁,还是指这样一个过程? 就像草为萤离开天上镇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一样。 李花姑娘。 李花她是能够理解的。 但是姑娘又指代着什么呢? 是心上人吗? 付江南也有些迷惑了,什么样的大湖,还会长大? 想了很久,付江南才犹豫地说道:“也许是涨水了?” 大湖涨水,然后淹没了许多湖岸。 于是看起来便越来越大了。 木子花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涨水,是真的越来越大了。” 付江南惆怅地说道:“很抱歉,我没有见过这样神奇的画面,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带我去看看。” 木子花将手里的柿子轻轻地放在了那个篮子的边缘,而后很是郑重地说道:“那你要小心一些。” “好。” ...... 李石最后还是选择踏入了那样一扇云雾缭绕的木门。 因为确实不知道在那之后是什么,所以道人很是谨慎地捡起了那样一柄剑。 与少年们的境遇不同的是。 道人穿过了木门之后,所见到的,依旧是不尽的林道与云雾。 远方似乎有风声在吹着,这也许是在一处山崖之上,风声有些冷意,依稀还带着一些山雪的味道。 李石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那个叫做张小鱼的师弟,虽然很早,便进来过这样一处地方,只是并没有与他说起过这样一个小镇的故事。 道人在山道上停了许久,才在那些不住飘移着的云雾里,握着剑向前而去。 李石猜测的没有错。 这确实是在一处山崖上。 在林道上走了很远之后,前方的雾气便突然变得稀薄了起来,就像一些白色的布幔,常年挂在檐角,于是被风吹得很是脆弱,轻轻一扯,便可以拉下关于一些的遮掩一般。 前方崖角向上而去,有一些天光从崖外而来,安静地洒落在崖石上,很是静谧。 李石握剑的手倒是松了一些,大概也是有些累了,先是强行以天地山河,将陆小二的那一剑送去了北方,而后受了关外而来的一剑,又与丛心那样一个人间剑宗最后的底牌对峙着,道人当然也是会累的。 所以他反握着那柄剑,当成了拐杖,像是一个追寻不可见的神庙的老人,很是虔诚地向着崖角而去。 只是就在道人接近了崖角的时候,手中的那柄剑,突然便开始迸射着很是明亮很是强烈的光线,道人的手在那一刹那,便在无数很是纯净的剑意刺穿。 李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松开了那样一柄剑,毕竟那些剑意过于凌厉,道人当然不会托大。 长剑凌空而去,没入云雾之中,不知去向。 李石在那里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它回来,犹豫了少许,向前一步踏出。 只是在道人真正站在了崖角的那一刻,一身的汗毛瞬间便竖了起来。 云雾之中,不知多少长剑,正拖曳剑意而行,在道人的目光落在了其间的一刹那。 万千剑芒也落入了道人眼眸之中。 第二十九章 湖崖,少女,剑 付江南随着木子花一路穿过了那样一处很是宁和的小镇,走出镇子的时候,这个挎着篮子的少女还带着少年很是认真的和那条在镇口小道上睡觉的老狗打了个招呼。 这大概还是付江南第一次听见有狗的名字叫做镇长。 只是听着少女在打完了招呼之后,又认真地告诉它最近镇子里发生了哪些事的时候,这个少年才露出了很是古怪的神色。 一直到二人离开了那里,付江南才在那条花海小道上回过头去,小心翼翼地瞥着那一条老狗,疑惑地问道:“那是你们的镇长?” 木子花挎着篮子点着头,一面在路边挑着一些好看的花或者草丛里的小野果丢进篮子里,一面很是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有空的话,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镇守,那是狸花大人。” 狸花大人。 付江南已经明白了什么,大概就是一只狸花猫了。 少年在心中嘀咕着,这可真是一个稀奇古怪的人间。 在他们的人间,虽然人间也有许多奇怪的东西,但是大家都是世人的模样,对比之下,好像有些过于古板了。 只是看着一旁那个少女脸上那种理应如此的神色,付江南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花海很是宽广。 付江南回头看去,发现连那个镇子都渺远起来了,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走了很远了。 原来剑湖离小镇有这么远的吗? 木子花却好像听见了少年的疑问一般,挎着一篮子花朵,说道:“以前这里很短的,你站在小镇的道上,就是镇长大人在的位置,其实一抬头,就可以越过花海,看见那样一棵桃树,还有那些满溢的,好像随时都会涌上岸的湖水。” 少女说着停顿了少许,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对了,还有云雾。以前这里有很多云雾的,草为萤和我说过一个词,叫做拨云见日,意思就是把云雾拨开了,人间才会太阳。我当时还问了他,我说那么谁去拨呢?他当时没有回答,反倒是陷入了沉思。” “......” 付江南心想谁家正经人会问这种小孩子的问题?这个问题大概谁来了都不好回答。 所以付江南也没有擅自回答。 只是木子花又继续说着。 “但是后来我们见到那些雾确实散得有些慢了,于是便找了几个人,爬上了山崖,拿了一些棍子,站在那里又蹦又跳的......” 付江南笑了笑,说道:“然后你们发现,这样并不能让雾气散开。” 只是少女的回答却让付江南愣在了那里。 “没有啊。”木子花歪着头,很是认真的说道,“那天的雾气很快就散了,阳光从四面八方洒落了下来,晒得每个人都暖乎乎的,于是我们才意识到,原来人间还应该有赶雾人这样一个存在,就像镇长一样。” 付江南停在了那里,看着那个不停的说着的少女,眸光里流露出了一种很难理解的情绪。 木子花转回头来,看着站在那里的付江南,想了想,真挚地问道:“难道山那边没有吗?” “山那边?” 付江南陷入了沉思,难道这样一处人间,其实是在幽黄山脉以南? 木子花说道:“对啊。” 这个少女将篮子推到了臂弯处,而后站在小道上踮着脚,向着那些很远的地方指去。 “就是山那边啊,草为萤带我去看过的,好壮观呀,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人间,那里的山崖又挺拔又俊秀,那里的大河既奔放也狂涌,他们也在生长着,汇合着,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人间的意思,就是我们活着的这个小镇子。” 付江南默默地走上前去,转头看着那个踮着脚的少女。 她的瞳眸里有着很是兴奋的色彩,但似乎也有些悲伤的情绪在里面。 付江南也不过十五岁,许多的东西,他也看不出来。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 但至少他明白了,木子花所说的山那边的人间,并不是他来的地方,而是这片镇子以外的某片更为广袤的大地,而这个少女,大概是将他和陆小二,当成了山那边来的人了。 木子花的声音也渐渐低落了下来,虽然还是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但是总让人觉得有些遗憾的意味在其间了。 付江南在少女的肩头看见了一片桃花。 色彩明艳,很是鲜活。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这个少年想了想,向着花海小道的更远方看去,这才依稀看见了许多正在纷飞着的像是粉色的蝴蝶一样的东西。 “我们是不是快要到了。” 付江南打断了少女的那些思绪,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木子花回过神来,向着前方眺望了少许,而后向前继续走去,轻声说道:“是的。” 付江南跟了上去,看着少女篮子里的那些鲜花和野果,有些好奇地问道:“你采这些东西,都是拿回去晒着的?” 木子花又笑了起来,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付江南倒是没有继续问下去,前方大概确实可以看见一些云雾,一些山崖,一些桃花,还有一处大湖了。 是向下而去的。 付江南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翻着一座地势很平的山。 而就在先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翻过了那座山,于是看见了更多的山。 小道渐渐向下而去。 少年终于看见了那样一棵桃树,树下有柄剑正安静地插着,在日光之下,正散发着濯濯的辉光。 有时候明亮的东西,却也能够给人一种静谧的感觉。 那柄剑正是白玉京。 付江南至此终于松了一口气。 白玉京还在就行。 毕竟这柄剑也许便承担着日后天涯剑宗崛起的重任,若是真的丢了,付江南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去面对伍大龙和陆小小。 少年少女又走了一段时间,终于出现在了大湖边。 只是还没有等到少年走过去,将那样一柄剑拔出来,那样一处无比广袤,好似大海一般的剑湖,却是突然有着万千剑光腾跃而出。 付江南吓了一跳,很是谨慎地停在那棵很是高大的桃树下,看着在那些虬结的有着青色苔藓的树根边静立的白玉京。 果然就在下一刻,这柄剑上有着许多明亮的气流自剑锋之上逸散了出来,那些无数腾跃于大湖之上的剑光,转瞬之间,便随着那些气流,向着远方那样一处很高的山崖而去。 那里的云雾还没有被拨干净——付江南也下意识的用上了拨这样一个词。 白雾之后的崖壁隐隐显着青色,有着许多白色的山花生长在那些垂下的藤蔓之上。 于是在下一刻,那些白花随着那些向上而去的剑光一同浮跃上山崖。 就像拨云见日。 在云开雾散的那一刻,付江南骤然睁大了眼睛。 那样一处飞翘的极高的山崖之上,霍然便安静地站着一个道袍飘飘的道人。 李石。 付江南没有想到,原来他也跟着进来了。 木子花有些不明白为何少年会突然惊颤了一下,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同样看见了那样一个道人。 道人道髻端正,衣袂飘飘,好似天上之人一般。 木子花下意识的轻声问道:“那是仙人吗?” 付江南沉默少许,缓缓说道:“二师兄就是他打伤的,他不是仙人,是.....” 这个少年想了很久,才终于想到了一个很合适的词。 他伸手握住了那柄白玉京。 “是天外邪魔。” 木子花下意识的挎着篮子向后退了退,却绊到了树根,险些摔倒在那里。 她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从少年的举动里,却听见了一种很是惊慌的意味,于是她也跟着慌张了起来,匆匆站稳,轻声说道:“天外邪魔是什么意思?” 握着白玉京的少年很是认真的说道:“他们很会杀人,也很会蛊惑人心。听着他们说话,你有时候都会觉得他们是对的。” 少年后来终于从那些山河虚影里,猜到了这样一个道人的身份。 木子花有些慌张了起来,看着那个少年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付江南锵然一声,拔出了剑来,看着那个被万千剑光包围的,正在飘洒着血色的道人,轻声说道:“想办法杀了他。” 木子花却是突然沉默了下来,看着付江南说道:“那你呢?” 付江南有些不明所以地回头看着这个少女。 木子花继续说道:“你也会杀人,你也会蛊惑人心——你让我觉得你是对的。” 付江南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好在这样一个少女并未在这样一个问题上纠结下去,她抬起头来,看着那些剑湖里的剑光。 “但我相信,剑是对的。这是他的人间。” 少女轻声说着。 木子花放下了那一篮子鲜花野果,而后伸手握在了付江南的手上。 少年用了许久,才终于反应了过来,这个叫做木子花的少女,是想要把那柄剑拿过去。 犹豫了少许,付江南将手里的剑递给了她,只是又有些迟疑。 “你......” 少女很是认真地说道:“木子花一定可以的。草为萤说过的,这片人间,他交给我了。” 少女不知道姑娘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李花是什么意思。 就像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一样。 木子花当然就是李花。 少女说着,举起了手中的剑。 于是那柄原本在少年手中,极为平静的长剑,在这一刻,却是突然生出了许多明亮而耀眼的光芒。 那样一处辽广的剑湖之上,瞬间风起云蒸,剑光自高天流下,高崖云雾垂落,一切都向着这样一个看起来很是柔弱的少女手中的剑上而来。 付江南睁大了眼睛。 这般浩荡的力量与声势,让付江南想起了在岭南青山里见到的,陆小二所施展的那一剑。 在一刻,他确实相信了木子花的那一句话——这片人间,也许真的是她的。 所以她觉得拨云见日,是需要动手拨的,于是便真的需要赶雾人去拨开。 只是少女却没有付江南那般想法,她虽然举起了剑,但也只是下意识地举了起来,那样明亮的剑光,就像是在远古时代,世人们在膏盲里举火抵御着野兽的模样。 然后呢? 木子花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少年。 付江南在那样的声势之中,有些窒息了,于是向后退去,躲到了那一棵很是巨大的树下。 木子花的目光投过来的时候,他也愣了一愣,而后举起手,做了一个双手握剑向下劈的姿势。 于是那一刻,少女觉得剑也没有什么难的,就像劈柴一样。 于是那一剑劈开了人间山崖大湖。 ...... 那般明亮而强烈的剑光,落在道人眼眸的那一刻,下意识地让他陷入了大片的白盲之中。 好在道人及时地将一身道文都灌注进了眼眸之中,这才免去了变成他师弟那般模样的境况。 然而他的眼眸还是开始淌血,又在风里被吹落面庞而去。 这片剑湖已经被稀释过了,里面的剑意远没有当初那般浓了,又或者是因为那样一个抱月而眠的剑仙,于人间不可见之处递剑,消耗了太多的剑意。 道人很是庆幸的留下了自己的眼睛。 只是还未来得及从白盲之中恢复过来,道人便隐隐听见了一种好像海浪一般的声音。 好像还伴随着一声很是紧张,很是清脆的娇喝声。 嗨呀! 那是什么意思? 道人皱起了眉头。 人间的雾气似乎已经散了,只是道人所见的前方道路,依旧是那条林道一般的布满迷雾。 这是他第一次什么都未曾看见,便莽撞地走着。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将会遇见什么。 先是万千剑光,然后呢? 是天地一剑? 李石的神色骤然变了。 那种海浪的声音里,带着很是遥远的风声。 那样的风声很是凌厉,人间有时候也会吹着这样的声音,譬如棱角锋利的山崖。 也譬如剑修的剑。 下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像居于生死之间摇摆的感觉,出现在了道人的心头。 李石第一次这般真切的觉得,自己好像一些风中摇曳的草叶。 原来真的是剑。 李石眉心隐隐有着一种刺痛的感觉。 那一剑还在远方,只是那种感觉,却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就好像他将不可阻挡的被劈开,从此烟消云散。 于是道人动了起来。 道文一个接一个从袖口落下,化作大片的山河,在身前铺落而去。 只是一切都好像无用之功一般。 一切极为迅速地出现,又极为迅速地被剑风湮灭而去。 道人虽然暂时不可视物,却也能够在风声里,听见万剑穿梭的声音。 便在短短一刹之间。 人间好像碎裂了。 李石如是想着。 第三十章 青火的剑,怒意的湖 人间碎裂了,但是李石没有。 没人知道那样一柄满是裂纹的剑,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从哪里坠落而来,从而落在了这里的。 木子花的初试一剑,穿过好似大海一般的剑湖,将那样一处遥远的山崖都劈开来,然而那样一个抬手挡在了身前的道人却什么事都没有。 山崖在道人的身旁裂开而去,倾倒成为了湖中一些孤屿,却也在中间留下了一线极为漫长的海峡一般的存在。 云雾漫漫。 道人站在海峡之中,沉默了许久,向前伸手而去,而后触摸到了那样一柄剑。 长剑滚烫,剑身之上有着经久不灭的烈火,在那些曾经的裂纹之中吞吐着。 随着那些剑光化作一剑落下,那般强烈的光芒消失,道人的眼眸之中似乎依稀可以看见一些外物了。 微微睁开眼,落在了剑镡之上。 上面是极为简单的二字。 方寸。 ...... 木子花其实早已经紧张的闭上了眼,手里的白玉京深深的嵌入了大地之中,有一线裂纹从身前的大地产生,一直蔓延向大湖之中。 惊起白浪未落。 付江南吃吃地站在那里,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一直过了许久,木子花才很是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大....大概......” 付江南一时有些说不清话,更何况,那些剑光依旧在向着远方而去,这个知水境的剑修,当然也不可能看得清什么。 所以磕磕绊绊地说了许久,才憋出了一句。 “大概是死了.....吧” 木子花一直听到了这里,才终于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两线湖上白浪正在坠落下来,那些剑已经不见了踪影,没入了远方海峡之后的云雾深处,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 也不知道那里为什么会有着这么多的水汽,蒸的人间一片朦胧。 木子花蹬着地面,用力地将白玉京从湖畔的泥土里拔了出来,拖着剑走到了湖边,抬手遮住了日光,在那里很是认真的张望着。 天外邪魔之事,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只是湖畔少年少女一同看了许久,也没有看见什么异常的动静。 那样一个道人也许真的死了? 付江南默默地想着。 木子花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松开了白玉京,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回头去捡着自己放在一旁的篮子。 方才的剑风确实过于浩荡了。 木子花重新挎起篮子的时候,才发现里面采摘的那些鲜花已经被风吹走了大半,只剩了一些被果子压着的,还皱巴巴地躺在篮子底部。 付江南回过头来的时候,便看见木子花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篮子。 这个少年剑修本以为小镇少女会说着什么很是叹惋的话。 结果他听见的却是一句很是坚定的自言自语。 “我要去找艘船来。” 付江南愣了一愣,看着木子花说道:“找艘船做什么?” 木子花抬起头来,回头看着那样一片很是迷蒙的新生的湖上崖峡,轻声说道:“花谢了,是可以在地上看见落花的,果子沤烂了,也是可以从泥土里抠出果核的。如果人死了,肯定也是会留下痕迹的。” “我要去看看。” 少女回过头,看着付江南很是认真地说道。 付江南怔怔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好。” “草为萤以前给远方的山送雪的时候,曾经做过一艘小木船,剑湖现在变得很大了,我有些时日没有看见了,不过应该便在这湖岸哪里的。” 木子花一面思索着,一面看着付江南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找到了船,就到这里来接你。” 付江南愣了一愣,说道:“我也要去吗?” 木子花想了想,说道:“难道你真的是山那边的人?” 付江南沉默了下来,轻声说道:“不是的,我也是天外邪魔。” 少女却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将白玉京留给了付江南,而后沿着那些起起伏伏的湖岸,向着远方走去。 ...... 方寸之上的剑火其实并非全部来自高空坠落而产生的高温。 也有许多是因为与那些诸多剑湖之剑交错而去,带来的残留着剑意的青火。 李石只是看了一眼剑镡的功夫,握着剑身的手上便已经被灼伤了。 这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对于一个大道七叠的道人而言,被剑上的火焰灼伤,大概是很耻辱的事。 但是李石不得不承认,那些剑火,确实可以伤到自己。 伤人的当然不是火焰或者谎言。 只是其间的剑意而已。 道人并非什么非破境不可的剑修,他没有什么必须要握着这样一柄剑的理由。 所以在疼痛自掌心传来的那一刹,李石便已经松开了那柄剑。 裂开的断崖峡谷之中,云雾重新开始涌入,再加上多了一柄这样极为炽热的剑,道人身周的那些湖水都是被蒸腾着,化作了涌动的水汽。 李石松开了剑,抬起头来,尝试穿过那些水雾,找到这样一剑落下的方向。 可惜一切都是迷蒙的,哪怕道文落在了其间,亦是无法穿透而去——水雾之中,满是那样一个青裳少年留下来的剑意。 若是以神思观之,其实可以看见一副很是瑰丽的画面。 亿万细小的银鱼游走在那些水雾之中,道人的目光也好,那些道文道韵也好,在尝试穿过去的时候,被极为干脆地切断在了其间。 李石眼角再度有了一些血流,随着道人的抬头,向下而去,落入那青绿如酒的鬓角之中。 在尝试了许久之后,李石不得不承认,这样一处天上之镇的一切,哪怕只是一些水汽,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都是远在生命的三尺之外的东西。 二尺九也是一样的。 李石没有再去尝试,低下头来,站在那柄方寸之后,沉默了很久,而后伸手重新握住了那样一柄剑,那些青火瞬间随着道人的手臂向上蔓延而去,好似一朵朵蓝青色的花一样,在道人的道袍之上不住的招摇着。 这是极为痛苦的,只是李石并没有松开这样一柄剑,而后紧紧的握着,而后伸手便往身下的湖水之中送去,瞬间更多的水汽蒸腾了上来,水汽之中的剑意,擦身而过之时,在道人的身上留下了许多细小的伤口。 他当然不是什么非破境不可的剑修。 只是在这样一处人间里,大概也只有握着这样一柄剑,才能够给他带来一些安全感。 明明那个叫做草为萤的少年,明明那个名叫青莲的剑崖剑修,已经在高天之上与神女一战,彻底离开了人间。 李石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地方,还有着能够送出这样一剑的人。 那一刻的李石,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能够感受到陈云溪送给自己的那些白发,因为那样一剑之势,在道髻之中极为迅速地燃烧着。 倘若不是这样一柄从天而降的剑,大概道人也确实是死了。 道人默默地想着,低下头来,看着那柄被浸在剑湖之水中的剑崖之剑。 剑上青火依旧,哪怕被湖水包围,依旧很是灼热的燃烧着,倒像是一藤被甩进了水里的牵牛花一样。 李石等了许久,才终于看见那些青火渐渐熄灭了下去,于是抽出了那样一柄剑,而后站直了身子,抬头看了少久,身形闪烁,轻点着水面,便向着那一处被劈开的崖壁之上而去。 只是在李石动起来的那一刻,这片大湖之中的一切,也好像活过来了一般。 李石眯起了眼睛,而后重新落回了那样一处残余在大湖之上的孤屿。 只是这些变化显然是与李石动不动没有关系的。 道人执剑警惕地站在那里,然而四周的一切还是在很是浩荡地变化着。 云雾吞吐,水汽翻涌,大湖之中有着许多波纹荡开,好似有青山将要从湖底升起一般。 或许也确实如此,有许多好似函谷观道典之中所描述的大鲲一般的黑色脊背自湖水之下抬升而来。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远方被推涌而去。 道人握紧方寸,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 这样的动静并未持续太久。 那些黑色的脊背也没有真正的破水而出,将道人一口吞下。 只是云雾搅动间,却是有些水汽被天光破开了,很是明亮的日色照了进来,照得湖水一片青碧之色,好似一块遗失的环佩一般。 李石沉默了少许,没有催动神海的元气,提着剑,纵身一跃,跳入了大湖之中。 直到道人落入水下,才看清了那些黑色的脊背是什么。 是山脉。 是许多不知为何,被挤到了大湖之下的山脉。 道人执剑站在湖水之中,沉默地看着那些渐渐平息下去的山脉,全然不知道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答案也许是很简单的。 云雾散去,山崖合并,大湖汇聚成海,未必不是新的人间。 这是当初那个青裳少年亲口说的东西。 而一切正在渐渐成为现实。 ....... 那样一艘小舟也许确实随着大湖的变化,被推涌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 木子花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付江南握着白玉京,很是警惕地站在那棵不住地飘飞着桃花的树下。 说起来付江南其实一直很遗憾,当初在南衣城的时候,一直没有机会去看一看那样一株盛开在剑宗园林里的桃树。 后来到了岭南,见到那样一簇被某个少年师叔带回来的桃花,付江南依旧觉得有些不能如愿。 但没有想到,这一次阴差阳错的,反倒是在天上镇看见了。 入秋的山花繁烈,入秋的桃花...... 付江南一时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形容。 发了一会的呆之后,付江南决定摘一枝桃花,若是日后不能再来了,也算是一种纪念。 毕竟寻常的桃花,带走了,日后枯萎了,哪怕再如何说起,也不能证明什么。 但是这样一株不会谢的桃花,却是一直可以提醒这样一个少年,你去过一个很是奇妙的人间。 少年剑修握着剑,一面看着大湖远崖的云雾深处,一面抬起手来,在那株很是硕大的桃树垂下的某枝枝条边,折下了一枝,放在了袖子里。 只是少年才始将那样一枝桃花塞进了袖子里,人间便惊生异变。 大地好像震颤了一下。 这是最为直观的感受。 付江南一时都没有站稳,好在及时的将白玉京插进了泥土里,才堪堪稳住了身子。 抬头向着大湖远去看去的时候,付江南却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木子花会说剑湖这边的故事,也许会吓到他。 少年确实是被吓到了。 当那些云雾翻涌着,有一些黑色的山脊,好似巨兽的齿牙一般,在远方若隐若现,有更多的山崖在大湖的极远处开裂着,人间好像下着雨,也好像下着雪——那也许便是那些云崖之中的山泉或者山雪在裂开的大地之中飘落而来的景象。 付江南拄着剑,稳着身子,很是震撼地站在那里看着。 如果不是木子花提前与他说过大湖就像一个少年一样正在生长,大概他都会以为是自己折了那一枝桃花,惹怒了这片人间的某些莫名的生灵。 这看起来却是很像是天地之怒。 又好像是一种生命勃发的景象。 生长当然是呈现出一种怒意的。 所以世人会说生机勃勃,会说春意迸发。 那是极富有力量感的东西,远胜于人间一切生灵的力量。 好在这样的场景并未持续太久。 云崖开裂而远去,大湖似乎又宽广了一些,那些裂开的遥远的崖壁之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覆上了青苔,开上了白花,也许还悬着一些晶莹的露水,或者轻薄的雪屑。 一切招摇着。 付江南还在那里怔怔的看着的时候,不远处却是传来了少女有些关心的声音。 “你没有被吓到吧。” 付江南转头看去,木子花已经乘着一艘长着一些苔藓的小舟回来了,那篮花果便挂在舟头,里面残余的色彩鲜艳的花瓣与果子在日色的照耀下,像是一个摇晃的灯笼一样。 “还好。” 付江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先前已经看过了木子花的那一剑,大概这个少年真的会受到更深的惊吓。 只是这也让少年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片人间,大概是没有逻辑的。 又或者说。 逻辑还在形成之中。 就像拨云见日的赶雾人一样。 第三十一章 白猿 上了船之后,付江南看着远方大湖,又回头看向了那边很是宽广的花海,倒是突然有些担忧了起来。 “我们这样一走,会不会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付江南看着木子花迟疑地说着。 “我师兄要是醒了怎么办?” 木子花坐在舟头,一面拿着白玉京当船桨,一面认真地想了想。 这大概并不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你不用担心他,那个小少年镇上的很多人都认识的,他只要还在镇子里,就不会出什么事。” 付江南若有所思地说道:“因为镇长和狸花大人?” 木子花点了点头。 付江南反倒更加担心了起来。 “那师兄他偏偏就要跑出镇子怎么办?” “我看他好像有些虚脱了。” 木子花说道。 付江南愣了愣。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就算醒了,应该也没有力气跑出镇子。” 付江南沉默了少许,而后张望着那边,忧心忡忡地说道:“希望如此吧。” 小舟在这片愈发辽广的大湖之上缓缓航行着。 那些被白玉京驱使,化作一剑斩出去了的剑依旧没有回来,也许还要上一些时间。 于是满湖寂寥,只是承载着那些屹立于其间的许多云雾山崖的倒影。 付江南很是惊叹地坐在船边,扒着船沿低头张望着,他确实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象。 一个会生长的大湖? 这一切都有些不真实地贴近于梦境了。 “有座雪山很久没看见了。” 木子花一面撑着船,一面抬头向着大湖的某个方向张望而去。 “当然,也算不上什么雪山,只是山顶有着一些白雪而已,看起来很是潦草,就像是哪个巨人站在那里,抖着自己肩头的雪,于是把好好的山顶堆成了白色。” 付江南听着木子花的这些话,想了想,说道:“但我先前看见剑湖生长的时候,那些山崖间好像飘飞着一些雪屑。” 木子花摇了摇头,说道:“不是那座山的雪,那些雪是不会散的,那座山也不会出现在大湖里。” 少女说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在那里安静地眺望着,也许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有时候人间确实是需要这样一种姿态。 “草为萤说过的,云雾散去,我们就会看见那样一座雪山。” “也许云雾永远吹不完,也许山越来越远,也许那样一处积雪的山顶就像某个离开的人一样,再也见不到了。” 木子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但只要往那样一个方向看着,我们就会记得历史的第一笔,是怎么落下的。” 又或许不止如此。 只是能够说出口的,大概就是这样的。 付江南默默地坐在小舟里,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说的草为萤,是什么人?” 木子花转头看着少年,好像想要很是认真地给他描述这样一个人,只是又好像无从说起。 那样一个青裳少年,自己应该怎样去说给世人听? 木子花有些茫然,所以最后并没有描述什么,只是喃喃自语般说着。 我们是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在人间播下的第一批种子。 也许会长成稻子,也许会长成稗子。 付江南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于是少年低下头来。 少年低下头的那一刻,便骤然抬起了头,向着天穹看去。 木子花被少年的动作弄得也吃了一惊,将白玉京从湖中抽了出来,像是一根棍子一样握在手里,站起来很是警惕地看着。 可惜秋日大湖之上,大概也只有一些未曾散去的剑意,还有一些云和很是明亮的阳光。 “他在下面。” 付江南意识到了什么,重新低下头去。 可惜方才惊鸿一瞥间,看见的那样一个握着剑行走在湖底山崖之上的道人,已经消失在了这里,木子花低头看去的时候,只看见了自己与付江南的倒影——乘着小舟游行在湖底山崖之上的倒影。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付江南会下意识地向着天上看的原因了。 假如方才真的有那样一个道人行走在湖下山崖之上,任谁看见了都会下意识地以为他是走在头顶的天空之中。 湖下山崖之上依旧有着一些草叶摇动,同样有着一些血迹,向着远方飘散而去。 二人默默地看着那下面的景象,一时之间都是沉默了下来。 “他去哪里了?” 付江南有些紧张地问道。 木子花认真地观察着水下的痕迹,那些崖上有些脚印,从脚印的朝向来看,似乎并不是向着天上镇所在的方向而去。 那样一个道人看这片人间,满是迷雾,自然不可能猜得到小镇的所在。 再加上他才始走上那处崖角,便被万千剑光伤到了眼睛,大概此时所见,都是朦朦胧胧的。 所以大概率是提着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甚至有可能都没有看见湖上的小舟。 只不过付江南与木子花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二人只能够得出道人所去的方向不是小镇的结论。 但是道人究竟要去哪里,却是一无所知。 不过既然遇见了,那么总可以追寻着痕迹而去。 二人换了一个位置。 木子花握着白玉京站在了船头,付江南则是坐在了船中,张开双臂,在那里用手做桨,左一下右一下的划着船。 血色在湖底越来越淡,二人追随着那些血迹一路而去。 ...... 陆小二确实已经醒了。 毕竟他只是用力过猛,将自己整得虚脱了,而不是受了什么很严重的伤——付江南那句话确实有失偏颇,李石确实没有打伤陆小二。 小少年醒来之后,有些头疼欲裂,在床上躺了好一阵,才坐了起来,看着手里那柄已经碎裂得只剩下了一尺剑身的溪午剑。 天下当然没有什么轻而易举便可以很厉害的东西。 神魂之剑也好,心中之剑也好,也许对于身体并没有什么创伤,然而对于剑以及用剑之人的内里,大概是有着极为沉重的负担的。 陆小二默默地抚摸着那柄剑,神色渐渐变得坚毅了起来。 掀开被子,虽然走路有些踉跄,但是小少年还是向外而去。 对于他而言,所有的记忆只停留在了暮色里,自己送出那一剑之后,便昏厥了过去。 此后发生了什么,他却是不知道了。 也许自己赢了,也许自己输了。 说不定自己现而今便在那个道人关外的道观里。 小少年紧握着手里剑,随时做好了一旦遇见道人走来,揪住衣领便一剑刺死的准备。 可惜直到小少年推开了房门,看见了那样一处秋阳耀眼的小院子的时候,都没有遇见什么道人。 院子里晒了许多果干,还有一些花瓣。 陆小二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有些硌得慌,于是伸手掏了掏,结果直接掏出来了一个饼来,看样子,上面便是那些用来晒着的果干和花瓣。 小少年默默地看着怀里的那块饼,而后松开了手里的剑,将它靠在了门边,而后顺势便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大口地啃着那块饼。 陆小二认出来了那些花的来历。 是天上镇外的那片花海。 小少年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来了这样一个地方,总归是可以安心许多了。 他想去找一下草为萤,但是眼下确实有些腿脚发颤,正好吃一个饼填填肚子再说。 吃完了饼,又休息了一会,小少年才重新撑着剑站了起来,慢慢地穿过了院子,走到院门口,一把推开门。 小少年愣在了那里。 门外却是有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些人间街巷,看起来很是感叹的模样。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问题在于,十二楼在哪里,五城又在哪里呢?” 哪怕陆小二只是一个纯粹的剑修,并不是什么读书人,都知道,十二楼也好,五城也好,这些数量词都只是一些虚词而已。 是用来形容那些城楼,好似繁花拥促一般的景象的。 只是小少年并没有纠正那个人的感叹,只是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狱主大人是怎么进来的?” 那个身形极为高大,衬得这个小少年好似一个小小的人儿一样的男人转过了身来,很是温和地笑着。 “当然是你带我进来的。” 陆小二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许多画面,譬如一片被斩碎的桃花,譬如一些纷飞的衣角,某个下山而去的黑袍人。 只是所有的一切,最后都消散而去,落在了当初那个男人,伸手从自己的神海拔剑的那一刻。 小少年咬住了嘴唇,颇有些无力地说道:“原来是这样。” 陆小二的那一剑,因为柳青河的那一握,才真正出现了雏形,只是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被这个天狱之主留下了一些用以定位的锚点。 就像巫鬼道之人,在进行远距离越行之时,往往需要一个点位一般,倘若没有那样一个点位,他们大概率连自己都不会知道自己会出现在哪里。 但纵使有着锚点,有时候大概也会出现一些偏差。 用千年前道圣的理论而言,那便是总有些缺一粒子的轨迹,是不可预测不可观测的。 所以柳青河的那身黑袍,有些地方有着很是莫名的残缺,这个天狱之主身上亦是带着一些风尘的气息。 大概在小少年昏迷的时候,他也是在很艰难地找着路。 不过柳青河并未在意自己身上的那些伤势,只是收敛了笑意,抬头越过那些小巷青檐,似乎要将视线落往镇外山崖大湖。 “李石也来了这里。” 陆小二骤然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那个天狱之主,显然有些不可思议。 “他没死?” “他确实有些难死。”柳青河说得很平静。“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现在的麻烦,比谁都大。” 陆小二皱了皱眉头,说道:“为什么?” “因为他被很多柄剑盯上了。那样的事情,我去都麻烦得很,更不用说他。” 陆小二听出来了柳青河的言外之意,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所以我现在需要担心什么?” 柳青河微微一笑,伸出了手来,掌心里有着一枚白色的尾羽,被一根闪烁着黝黑的金属光泽的链子串住,链子的末端伸入了衣袍深处。 如果是卿相在这里,大概不用柳青河去说,也能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大羿之弓的锚点机括师射向人间的羽箭。 “天工司一共制造了一千零三张大羿之弓。” 陆小二在听见这样一个数量的时候,差点将自己的眼珠子瞪了出来。 十三张大羿之弓,便将卿相与山月城一并摧毁,一千零三张,这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柳青河当然也明白这样一个数量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很是平静地继续说着。 “当然,其中搭载衍变之力的,具有全人间覆盖能力的,只有三百张左右。” 柳青河翻转了手掌,任由那样一枚尾羽坠落下去,又在半空被那条链子悬着,在小镇风里晃悠着。 “其实当初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假如南方神女的故事,真的无法解决,这三百张大羿之弓,便会一同瞄向云梦大泽以南——除非万不得已,我们并不想这样做,这意味着,人间从此便缺少了一半的土地。” 这个天狱之主重新笑了起来,看着小少年,很是诚恳地说道:“世人都知道我柳青河手里有一张大羿之弓。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张,便是最为核心最为枢纽的一张,如果我这一张射向了人间,那么天下大羿之弓,都会一齐开弓。” 陆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 静窥白花的槐都大猿,翻转了手,将那样一枚尾羽攥在了手里,又收进了袖子里,而后走上了那条很是安静的巷子。 “现在我在这里,这便是你需要担心的——” 柳青河一面闲适地走着,一面四处张望着。 “要如何,才能让我打消顾虑,从而取消天下所有大羿之弓对于这片人间的瞄准。”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看着那样一个黑袍男人的背影,轻声说道:“狱主大人.....究竟是谁?” 槐都知名的箭士柳白猿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这个岭南小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陆小二。” 第三十二章 君不见,君须见 相比于陆小二,付江南对于这片人间的了解,要更为浅薄一些。 他只知道这是天涯剑宗存放千年之剑的地方。 若不是这一次亲自来到了这里,他甚至不知道,这里还是一处极为辽广的人间。 小镇自然不大,只是那片无边的大湖,那些藏在远方云雾里的山崖,还有木子花所说的,走出小镇,走出大湖,越过山脉,才能看见的更为广阔,更为俊秀,更为奔放的人间。 所以对于他而言,其实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那样一个道人在被那样多的剑光击中,却依旧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继续向着这片人间深处而去。 坐在小舟里一面追寻着那些痕迹,一面划着船的少年剑修本打算问一问那个舟头的少女,只是看着她脸上那种同样有些茫然的神色的时候,付江南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木子花连道人的来历,自己的来历,乃至于那个可能很熟悉的小少年的来历,都不甚清楚,自然更不用说更多的东西。 小舟已经走了很远。 那个道人也许依旧在湖底某处山崖之中蹚行而去,也许已经离开了大湖,走在了那些云雾之中。 只是木子花却是在某一刻,突然回头看向了二人来的方向,也便是那样一处小镇的方向。 少女的脸上有过刹那的,极为短暂的讶异与迷茫。 付江南抬头看着她的时候,甚至还能在她的脸上看见顷刻而逝或许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惶恐。 “怎么了?” 付江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了起来,很是紧张地看着木子花问道。 少女犹豫了少许,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 她低头看向了船头的那一个篮子,里面的花正被湖上的风吹着,时而便飞出去了一两瓣。 看了许久,她才有些犹疑地说道:“刚才我突然有一种预感。” 付江南问道:“什么预感?” 木子花在船头拄剑半蹲了下来,从篮子边缘捡起了一片花瓣,摊在手心里,静静地看着它被风吹远而去。 “人间好像要碎裂了。” 少女轻声说道。 就像道人在面对着木子花斩下的那一剑一样。 当小镇巷子里,某个天狱之主将手心里的那枚尾羽垂落下来的时候,这个少女同样有着一种,人间会在顷刻之间分崩离析的感觉。 付江南有些不解,也有些惶恐,赶紧低下头去,看着那些痕迹,道人确实是往这样一个方向走的。 而且李石,他真的可以做到将这样一处天上人间,毁灭在那里吗? 少年抬起头来,看着木子花认真地问道:“现在呢?” 木子花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没有了,只是方才那一刹那的事——那一刻,好像有着某些极为锋利的东西,便悬在了我的眉心,就像一柄随时会从天而降的剑,又或者某些同样凌厉的存在。” 少年依旧没有开始划船,只是像只手足无措的鸭子一样,张着双臂坐在那里,长久地看着船头的少女。 木子花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催促少年,也许是在看着那样一片花瓣飞走的方向,也许是在看着那样一处小镇的方向。 一直过了许久,她才撑着剑重新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应该没事了,我们继续去找那个人吧。” 付江南看了木子花很久,确定她没有撒谎,这才重新开始拨着水面。 小舟在湖中游荡了太久,秋日的阳光虽然依旧明亮,只是大湖的水却是冷的。 以至于少年的手掌被冻得有些发红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大概就是红掌拨清波吧。 小舟飘远而去,前方渐渐开始出现许多极为高大的山崖,有云雾漂荡于其间。 二人已经离小镇很远了。 ...... 陆小二其实只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了柳青河。 只是有人睡懵了,突然想不起来他说的是什么了。 于是二人便在小镇里踩着秋日的落叶与远处飞来的落花——里面没有桃花了,桃花离小镇有些远了。 二人便那样安静地走在镇子里,说着一些闲话。 “镇子里有些桃花酿,前辈与我师叔都很爱喝,狱主大人如果不嫌弃的话,也许可以喝上一壶。” 小少年背着只有半截的方寸,瞥见了远处那处酒旗飘扬的酒肆的时候,回头看着柳青河很是认真的说着。 柳青河也许不是很喜欢喝着这种酿那种酿。 只是面对着这样一处人间,总要尝一尝他们的东西,才能有所收获。 所以这个男人站在那里托着腮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倒是可以。” 陆小二松了一口气,背着剑向着那处酒肆而去。 “我去赊一壶酒来,大人可以在这里稍等一会。” 柳青河点了点头。 小少年穿过了长街,掀起了帘子,走入了那样一处酒肆之中,没有多久,便带着一壶酒走了出来。 只是与进去之时不同的是,这个岭南小剑修的脸上,多了许多茫然与不解。 一直到已经走过了长街,陆小二依旧满是疑虑地转回了头去,长久地看着那样一处酒旗飘摇的酒肆。 柳青河靠着巷墙站在那里,微微笑着说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二看了很久,才回过头来,很是迟缓地走在那些屋檐的阴影下,直到停在了柳青河身前,将那样一壶桃花酿递给了他,却是再度转回头去。 小少年目光深深地看着那处酒肆,只是话语的重量却是轻细的,就像一片翩然垂落的轻薄的叶子一般。 “他们认得我。” 柳青河挑眉说道:“认得你,这不是好事吗?”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回过头来,缓缓说道:“但是他们不知道草为萤是谁。” 柳青河当然知道草为萤是谁,但他还是看着小少年问道:“草为萤是谁?” “这片人间的一个前辈,喜欢喝酒,喜欢睡觉,总是站在大湖边,有时兴起了,就会顶着一肩风雪,跑去远方的山里送雪。” 柳青河没有说话,只是托着手里的酒壶,揭开盖子,送到鼻尖嗅着,而后盖上盖子,浅浅地抿着。 陆小二继续说道:“当然,这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可以不认识我陆小二,但为什么会不知道草为萤是谁呢?他们说认识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到小镇的日子——他们用了一个很是古怪的形容,叫做在过年之前的春天里。他们也知道我有一个师弟,很是顽皮,天天抱着一只小土狗,滚着一身草叶到处跑来跑去。但明明都是因为草为萤,他们才应该认识我们,而现在他们却说不认识草为萤,只认识我们。他们很是热情,看见了我,就像某些长辈,看着从小看到大的孩童一样。但我问他们为什么对于我会有这样的情感,他们也说不出来。我问了酒肆里许多喝酒的人,他们同样不知道草为萤是谁,我说你们难道没有看见过那样一个坐在湖畔桃树下喝酒睡觉的青裳少年吗?他们眯起了眼睛,告诉我‘啊,你说那棵桃树啊,它已经离镇子很远了,镇上的人都有很久没有见过那样一棵树了呢。’他们这样的腔调,听起来总让人觉得,好像那样一个青裳少年,和那样一棵开满了桃花的树,只是所有人在云雾深处里未醒的时候一场大梦而已。” 陆小二一口气说了一段很是啰嗦的话。 这让这个小少年不得不停下来,站在那里不住的喘息着。 柳青河听着那种好像一些被抛在了身后的风声一样的呼吸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喝着那种很是甘甜的桃花酿。 一直过了很久,小少年很是突兀地抬起头来,看着柳青河说道:“所以草为萤是已经死了吗?” 陆小二其实早应该想明白这样一个问题的。 满湖剑意,万千剑光,那个伞下师叔曾经说过,剑湖之下的剑,光是剑柄堆积起来,都可以拼成一块大地。 那些剑意都是那样一个青裳少年的,那样一些剑都是那样一个青裳少年的。 这个人间,都是那样一个青裳少年的。 如果他还活着,柳青河哪怕手握着再多的大羿之弓,又如何敢来这里看一看? 柳青河喝了一大口酒,眯着眼睛抬起头来,小镇檐翘青青,天空里有着一些飞花,有着一些碎叶,有着大片的流云与明亮的秋日。 “是的。” 柳青河很是诚恳地说道。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处小镇,远处飘来了烧鸡的香气。 小少年吐出来了那些吸进肺里的气,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陆小二什么也没有再说,沿着小镇街道,踩着那些青绿里又带了一些枯黄色的墙角苔藓,安静地向前走去。 一直过了很久,他好像才终于想起来了什么,回头看着柳青河说道。 “君不见,大河之水天上来。” 这是剑湖里一些剑的名字。 随着陆小二将这些剑名连着说了出来,有数道剑光,拖曳着湖水剑意,带着一些泥土,带着一些雪色与苔藻,从远方而来,落在了小少年身旁。 柳青河依旧靠着巷墙,喝着手里的桃花酿。 其实他也不明白陆小二要做什么。 小少年伸手从那些剑里,握住了那柄君不见,缓缓抚摸过剑身,将那些雪泥苔藻一并扫落下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今日的剑会这么脏。 小镇之外,大湖之中的那个故事,自然是陆小二没有见过的。 天下总有些事情是不可知不可见的。 所以叫君不见。 但是有时候,君须见。 须见大河之水天上来。 陆小二提着那柄剑,站在那里,抬起头来,看着柳青河轻声说道:“剑湖碎了,会淹了人间。” 柳青河的脸上的笑意瞬间凝滞了下来。 小少年所说的人间,当然不是小镇人间,也不是木子花所说的镇外青山那边的人间。 而是槐安,黄粱,鹿鸣,东海四十九万里,藏着古老道观的大漠,承载世人生死的幽黄山脉,以及幽邃不可知的无尽深洋。 是狭义的广义的一切人间。 小镇人来人往,喧声不断。 只是在这一刻,二人却都是很是真切地听见了一些清脆的声音。 就像一场大雨,突然哗啦啦地落在了这片人间一样。 但那不是雨。 只是一些酒水滴落的声音。 柳青河低下头来,这才发现那个手里的酒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某些从剑湖而来的剑意,刺穿了一个小孔。 这个槐都大猿没有去想那是什么时候穿过去的,也许是在小少年唤剑的时候,也许是在他抚摸着那样一柄剑的时候。 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是什么。 是柳青河手里的酒壶,都能够被某一道剑意刺穿而去。 剑湖的剑意已经稀释了很多了。 只是大概,那依旧是人间不可承受的重量。 陆小二很是庆幸,庆幸自己终于想起来了这样一个答案——柳青河要的答案。 但他依旧有些担忧,松开了手里的君不见,任由它化作流光向着远方而去,很是诚恳地说道:“我并不知道这样一处小镇,这样一处大湖,究竟是在哪里,我们叫它天涯镇,师叔叫它天上镇,就像陆小三背回来的那些剑名一样,天上白玉京。那么说来说去,这样一处盛满了剑意的大湖,也许便在天下人的头顶,我们正在做着人间人,也在做着天上人。” 小少年的目光落向了柳青河手里的那个酒壶。 “狱主大人也许真的拥有可以将这片人间轰碎的力量,但......” 陆小二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大河之水天上来。 但万千剑意天上来。 不是所有从天而降的故事,都可以被一把伞遮掩过去。 如果就像陆小三所想的那样,东海真的有一只很大的鸟,很大的锅,世人也许可以在看见洪流剑意垂落的时候,把大锅翻转,躲在那口锅里。 但是万一没有呢?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在小镇街头,很是认真的看着那个好似一座黑崖一般的男人。 酒壶里的桃花酿也许已经流干净了。 从镇外来的,也许是从遥远的山崖之间吹来的风穿过酒壶的时候,发出很是呜咽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也许有着一种脆弱的忧愁的美感。 但是有时候也会让人心里烦闷。 于是柳青河丢了手里的酒壶,叹息一声说道:“确实是的。” 第三十三章 很好,也许很坏 柳青河是谁,确实不重要。 只是他这一次离开槐都,走在人间,大概就是为了帮神河排除此后人间的一些隐患。 然而,也许这样一个天狱之主,确实没有将这片人间炸碎的想法。 否则他不至于,将这样一个问题,丢给这个才十三岁的岭南小剑修。 陆小二的答案确实没有在柳青河的考虑之中。 但是槐都大猿听见这个答案的时候,确实不得不承认,他忽略了这样一个问题。 所以柳青河所要的答案,是什么呢? 男人丢了手里的酒壶,看着它在街头滚了好几圈,而后被某个路过的孩童不小心踩碎。 “其实你完全可以委婉一些,低声下气一些。” 柳青河看着陆小二,显得极为诚恳的样子。 “你可以说,这片人间,才过了第一个年,他们连第一个四季都还没有看完全,等他们真正能够威胁到人间的时候,都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了,你可以说,人也许可以看百年,但是看不了千年——千秋之事交给千秋。” 陆小二默默地站在那里,小少年也许算不上特别聪慧,只是听到这里的时候,却也是明白了过来,这个天狱之主,大概并没有他所说的那般果决。 毕竟连答案都已经想好了。 哪怕陆小二最后真的给不出那样一个理由,大概柳青河也会叹息着说着今日秋风太冷,改日再来问你。 一直过了很久,陆小二才轻声说道:“所以狱主大人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柳青河沿着那些洒落的酒水蔓延而去的一线痕迹走去,平静地说道:“看看你说的那位前辈,到底想要做什么。” 陆小二默默地跟着柳青河走着,二人不知不觉便已经走到了小镇口,老狗依旧趴在那里睡觉,狸花猫不知去向,小少年有些气喘吁吁了,于是撑着膝头觉得自己也许也像一条老狗。 “所以狱主大人看见了什么?” 陆小二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见柳青河安静地站在小镇门口,并非负手,而是一手叉腰,一手遮在了眼前,正在那片灿烂的秋阳下,远眺着这片人间。 这并非什么上位者的姿态,反倒像是一些攀登者,眺望者的姿态。 陆小二下意识地看着自己负剑撑着膝盖喘着气的影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了当初乐朝天所说的那一句,我就是山啊。 前辈哪有不是山的呢? 前辈一生对对错错,也许总要走上属于他的那座山,才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柳青河并未回答陆小二的那个问题,只是安静地眺望着,又转回头来,看着镇子里的风光,微微笑着说道:“看起来确实很好。” 陆小二渐渐站直了身子,老狗被二人的谈话惊醒了一下,又懒洋洋地把头换了个方向,继续在那里睡了下来。 小少年看着那条睡得很是安稳的老狗,轻声说道:“什么很好?” “当然是这个人间啊,难道是你我吗?” 柳青河低下头去,无比古怪地看着陆小二,大概小少年的这个问题,确实问得很蠢。 小少年有些不服气,说道:“你我如何不能很好?” 柳青河愣了愣,大概也是发现了自己话语里的谬误,所以他想了想,看着小少年微笑着重新说了一遍。 “当然是你和人间啊,难道是我吗?” 陆小二默默地看着这个很是高大的男人,一时不知道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柳青河依旧是在微微笑着,神色里也没有什么落寞或者一些隐晦的情绪。 陆小二看了很久,大概还是没有想明白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索性转回了头去,没有再去想那些事情,只是问道:“为什么这个人间会很好?” 柳青河继续向前走去,走在了那些花海之中,缓缓说道:“天下从来都没有什么公平的事,生在槐安与生在黄粱是不一样的。” 这个槐都大猿说着蹲了下来,从路边草丛里摘了一朵白色的花,捻在手里,继续向前走去,也继续说着。 “生在芒草丛里与生在花海里也是不一样的。” 陆小二站在那里,好像明白了一些,又好像依旧有些茫然不知所解。 所以他继续听着。 “我们是芒草里长出来的庄稼。”柳青河微微笑着说道。“所以我们要更为诚恳,更为务实,就像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飞天遁地,如果不赶时间,谁都不会这样去做。我们是握紧柴刀的人,是一刻不敢停歇的人,其实你如果活久一些,去多看人间一些时间,你就会发现,天下不过也是一个更大的岭南剑宗。” 陆小二眯起了眼睛,看着那个高大的连影子都很是漫长的男人。 柳青河停了下来,远远地眺望着这片正在变化的人间。 “他们大概是不一样的。他们生来便拥有许多人间的基础,他们不用从膏盲里举火,不用开辟荆棘,不用泅渡大河来寻找栖息地。” 柳青河回头看着陆小二,认真地说道:“过年前的春天,这样一句话其实从来都不古怪,相反的是,这极为浪漫。我们的历史翻到从前,总是刀耕火种,披荆斩棘。他们的历史翻到从前,是一个在春天里便挂满了大红色灯笼的人间。这样的人间往前而去,也许有着更多的无穷的希望。”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向着小镇外走了两步,只是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站在那里安静的看着柳青河的背影。 小少年其实也想走出去看看。 只是送出了那一剑之后,他确实已经是筋疲力尽,倘若不是小镇里的某个少女离开的时候,在他的怀里揣了一块鲜花果饼,大概他都没有力气走到这里来。 所以陆小二不得不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看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我明白狱主大人的意思,只是......” 陆小二干脆在那里坐了下来,晒着秋天的太阳,很是遗憾的说道。 “我并不能理解大人所要表达的这些情绪。” “大人与十三岁的人说话,其实和对牛弹琴没有什么区别,我也许能够分得清大势,仇恨,对错。” 陆小二眯着眼睛,看着那个在花海小道上的男人。 “但大人说人间,说千年,说着历史这样的名词,我确实没有感觉,甚至......” 陆小二大概也是觉得有些可笑,轻声说道:“甚至,我有些昏昏欲睡了。” 柳青河微微一笑,说道:“确实是的,大概因为在历史里,你的一生也许连一个笔画都不会留下。我应该是会有名字的,也许在漫长的历史里,千万年后,人们依旧能够从那些浩瀚如海的史籍里,找到柳青河三个字。所以不免地,我会想得更多,也许好高骛远了,也许自作多情了。但是陆小二,不管岁月里有没有我们的名字,你都需要记住,我们......” “就是历史本身。” “历史其实就是亿万万个人。”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柳青河的这句话,终于让小少年能够体会一些那种让他昏昏欲睡的话语的情绪了。 “我以为大人会说我只是一粒尘埃。” “当然如此。但没有尘埃,便垒不起高台。一如人间没有你陆小二,我柳青河去和谁夸夸其谈呢?” 小少年默默地坐在那里,一时之间却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苦笑。 “我以为我那一剑,应该不至于只是尘埃。” “那是磨剑崖的剑,不是你陆小二的,再说了。” 柳青河停在那里,转头看着陆小二,很是诚恳地说道:“你说那一剑是你的,谁知道呢?” 陆小二还想争辩些什么,柳青河却是继续说道:“而且,如果我是你,我便不会承认那样一剑是自己送出的。” 陆小二愣了一愣,说道:“什么意思?”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那一剑,也许便摧毁了槐安的西南防线。” 小少年睁大了眼睛,挣扎着站了起来。 柳青河看着陆小二,淡淡地说道:“当然,这不是你的问题。” 槐都大猿转回头去,捻着那一朵白花,继续在小道里走着,只是身影渐渐虚化而去,最后只剩下了那一朵白花留在小道上打着旋飘了一阵,又落进了花海里去。 “这是我的问题。” ...... 人间很是朦胧。 就像一副泡在湖里的山水画,被湖水浸润之后,将那些青色的墨汁大片的晕染开来一般。 道人抬头看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那样一个山宗的大师兄。 陈青山比李石要大四岁。 入山河观的时间也比李石要早。 只是大家依旧习惯将李石当成师兄,而非陈青山。 大概便是因为在山里的时候,那个师兄总是看不清路,又懒得在眼睛里藏一些道文,于是便经常牵着张小鱼李石他们的衣角。 那个白衣剑修以前做道人的时候,很是乖巧,经常师兄长师兄短的。 于是陈青山也跟着张小鱼一起师兄啊师兄啊。 久而久之,李石也便真的成了师兄。 李石握着方寸,站在湖底,很是认真地想着一个问题。 所以当初陈青山所见到的人间,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看不清谁是谁,只知道我是我,看不清山和水,只知道自己便可以做山和水。 这样看,人间确实别有美感。 清晰是种美,朦胧当然也是的。 李石站在那里默默地想着,虽然道人一动未动,但是却是肉眼可见的,被那些湖水推涌着,向着前方而去。 于是李石便知道,自己大概已经走到了这样一处大湖的尽头了。 前方的那些湖底崖石开始有了积蓄了很多年的苔藓。 道人拄着剑,踩着那些不知何时沉没下来的崖道,继续向前而去。 于是在某一声很是清脆很是哗然的声音里,道人破开了水面,撑着剑,出现在了那样一处连崖顶都在湖底的山崖上,一泻湖水便是从这里离开,在云雾里,洒落向那片更为遥远更为广阔的人间。 脚下的石面满是苔藻,所以大概有些湿滑,道人将手里的剑插在了崖石里,眯起了眼睛,静静地眺望着这片剑湖之外的人间。 在身前的水泄之地,万千峰峦向着这里簇拥而来——这大概便是那些被挤到了湖底的青山。 李石长久的叹惋地站在那里,这个道人的眼眸里并没有欣喜,也不会雀跃。 相反的,那种满是朦胧的人间风光的眼眸里,是一种极为深沉的悲哀。 “这真是......” “好大一份罪孽啊,前辈。” 道人低下头来,抬手擦着眼角,一身湿漉漉的道人,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却是呜咽着,像是一条落水受惊的野狗一样。 野狗道人。 野狗道人。 李石呜咽着。 不为自己像条狗。 而是好像已经看见了很多年后的这片天上人间的许多故事。 ...... 付江南与木子花循着那些血迹赶来的时候,便看见道人失魂落魄地拄着剑,坐在那片流水之崖的边缘。 付江南最开始没有听见哭声,所以他停下了小舟,很是得意,很是大声地看着道人的背影叫喊着。 “回头吧李石,你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 只是道人没有回头,依旧是坐在那里。 付江南觉得这个道人真的是冥顽不灵,于是看向了木子花,决定让她挥出一剑,直接将这个侥幸逃生的道人送往冥河——也许这个人间不会有冥河。 那么,就送他去死吧。 付江南很是直白地想着。 什么羽化,什么兵解。 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 难道说上一声去往冥河,岭南那些剑修还能回来吗? 只是木子花却是没有动静,只是握着白玉京,很是疑惑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他好像哭了。” 付江南愣一愣。 道人终于转回了头来。 一如木子花所听见的那样。 道人眼眶通红,脸上满是泪水。 少年剑修怔在了那里,一时不知道什么意思。 难道道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开始悔改,于是泣不成声? 但道人只是抬手擦着泪水,撑着剑站了起来,竖掌向二人行了一礼。 “人间什么时候有过路呢?人间本就没有路的。” 木子花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道人那一句话中的悲意,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里的白玉京,想要走上前去,问上一个究竟。 少年一把揪住了她。 “你是不是觉得他是对的?” 木子花想了起来。 天外邪魔,当然最擅长蛊惑人心。 这是付江南说的。 第三十四章 狸花大人和做梦 道人当然不是什么所谓的生命最后一刻回心转意。 事实上,他虽然在那些剑意里受了一些伤,但是如果将世人比作一团火,这个道人依旧还是熊熊燃烧的烈焰。 所以当少年揪住了木子花,认真的问着你是不是觉得他是对的,而天上镇的少女陷入了沉思的时候,道人已经握着剑,消失在了大湖边缘。 等到付江南从那柄带着裂纹的剑带来的好像碎裂一般的风声里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石已经出现在了小舟舟头。 少年抬起头来,那柄原本握在木子花手里的,带着纯净的白芒的白玉京,正在天空里飞着,像是某只惊飞而去的白鸟落下的一片羽毛一般。 方寸便停在了木子花的眉前。 木子花怔怔地站在那里,余光瞥见了付江南脸上那种错愕之后的惋惜情绪——那般神色,好像就是在说,你看,我就说他是狡猾的天外邪魔吧。 似乎也是在印证着少年的话语和心思一般。 道人脸上的泪痕渐渐被风吹干,他的神色变得淡然也坚决,那双依旧承载着许多剑意,也许有些朦胧的眼睛,正无比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木子花沉默了少许,抬起头来,越过了那柄便在眼前的方寸,看着面前在人间远来的风里静立的道人,很是认真地问道:“人间为什么没有路?” 道人并未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只是眸中有着道文闪烁,目光落向了少女身后的那片水汽翻涌的大湖与云雾里的山崖。 有着许多远去的剑光已经回来,正盘旋在其中,也许就在下一刻,那些剑光便会好似泄水一般,向着这一处而来。 道人的目光并未在那些剑光之上停留太久,而是继续向着云雾更深处看去。 付江南有些不明白道人究竟在看什么,于是也转过头,跟着看了过去。 云雾翻涌,好像有许多青山在其中生长着,升降着,时而便有青黑色的一角,在那些厚重的雾气之后惊鸿一现。 难道大湖又要生长了? 付江南愣了愣,只是下一刻,他便睁大了眼睛,云雾深处,似乎有着数道极为狭长的剑光,然而那些剑光并非向着这一处而来,也没有向着别处而去,反而是在那些大湖之上的生长的青山里,带着某种很是浩荡很是迅捷的风声,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轨迹降落下来,直到平躺在了大湖之上。 少年有些看不明白这是什么剑。 倘若那些剑是静止的,云雾里又如何会有这般狭长的剑光? 少年还在思考着,那些剑光却是突然剧烈地抖动着,不是颤动,而是抖动,像是在云雾里跳动着一般。 道人却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开了口。 “天上镇的狸花大人?” 随着道人向着小镇少女的这句询问落到了少年耳中,付江南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是的。 那不是某些狭长的剑光。 只是。 有只很是巨大,像是一座大湖之上的青山一般的大猫,在雾气里趴了下来。 而少年将大猫的胡须,看成了一些悬停的剑光。 木子花并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别的地方跑来的野猫——人间到底为什么会没有路?” 不止是道人,便是付江南也看了过来。 少年很是无奈地看着这个少女,心想你为什么老是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要是我下次说着其实猫就是一些披着皮毛心思慵懒可爱的人,你也要追着问到天荒地老? 付江南当然不知道,对于木子花而言,一切言语,都可以是一种认真的教导。 这是她从青裳少年坐在大湖边的时候开始,所习以为常的一种习惯。 道人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 云雾里的那只大猫也许重新站了起来,那些被少年错认为剑光的胡须再次变得很高,像是落在了青山之上,与那些剑湖之剑化作的剑光交相辉映。 那些狭长的剑光又近了一些。 猫当然是一种警惕的生物。 所以也许它也是在试探着。 “我做不了南衣那样的人。” 道人的声音突然在大湖上响起,少年回过了头来,云雾里的大猫也停了下来。 南衣这样一个名字不算陌生。 哪怕少年不知道很多年前磨剑崖那代崖主叫做南衣,至少南衣城不会陌生。 只是道人的这句话却是让少年有些听不明白,什么叫做做不了南衣那样的人? 南衣是什么人? 南衣又做了什么事? 木子花同样是在发着呆。 少年好歹知道南衣,但是对于她而言,南衣究竟是什么意思,都是一种很难理解的事情。 道人说着这样一句话的时候,心绪大概也是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的。 所以那柄便在少女眉前的满是裂纹的剑微微颤动着,也许便在不知不觉间向前靠近了许多。 然而少女眉如远山,眼若平湖,面对着那样近在咫尺的一剑,却是没有什么过多的惊悸的反应,只是认真的看着长剑之后的道人。 道人的模样确实算不得多么正派。 道髻散落,道袍凌乱,眼眸之中有着许多残留的剑意流淌着,身上还有许多细密的血色。 木子花一直看了很久,而后很是认真的问道:“所以你又是什么样的人?” 道人的目光从云雾深处收了回来,落在了身前的少女脸上,看了少许,缓缓说道:“我是一个卑劣的小人。” 木子花还没有听明白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道人却是极为迅速地将手里的剑向前送出。 云雾里传来一声很是凄厉的猫叫。 人间风声大作,一切云雾都被推涌着从大湖之上向着这一处泻水之地而来。 木子花依旧安静的站在那里——道人的那一剑在送出的之前,便已经偏了许多,所以只是斩断了一些垂在小小的耳廓旁边的发丝。 付江南却是因为视角问题,以为道人真的出剑了,在这一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从小舟当中一跃而起,就向道人扑了过来。 李石平静地站在那里,那一剑送出,斩落发丝,又脱手而出,有人间山河在长剑途径的轨迹之上浮现又碎裂,只是倏而之间,剑上便已经有着无数青火自剑身之上点燃——道人也许不会剑火,只是对于李石这样的人而来,他当然有许多办法,去催生这样一柄剑上的剑意,比如以山河人间为加速通道,看似方寸只是跃过短短一寸的空间,但事实上,它已经穿过了大片的道术山河,万千天地元气裹挟其上,并且持续加速而去,从而使得这样一柄剑在高速穿行之中燃烧了起来,于是剑身之上的,来自人间历代天下大剑修残留的剑意,在那些青火里灿然跃于剑身之上。 那一剑送往了云雾之中。 南衣,红浸珊,丛刃,神河,青莲。 千年以来有名的剑修,大约都用过这样一柄剑。 甚至连陈云溪,当初在天门之后,都在方寸之上留下过一些剑意。 道人并不知道那只狸花大人,是否能够接住那样一剑。 事实上,那样一剑,也只是为了拦住那样一只在云雾深处挑动着万千剑光的大猫而已。 道人送出一剑,而后推出一掌,落在了身前的少女身上。 这一掌平平无奇,只是带了一些很是柔和的道风而已。 所以那个少女也只是被道风推涌着,落下小舟而去,哗啦一声,落在大湖里,向着湖水之中沉没下去。 付江南扑到了道人身前的时候,小舟之上便已经只剩下了他与道人二人而已。 少年握紧的拳头不痛不痒地砸在了道人的眉骨之上,在一声沉闷的声音里,这个岭南剑修的指骨很是干脆地断折了。 李石至此才终于转头,看着愣在了那里的付江南,而后缓缓伸出手来。 道人和付江南之间的故事,自然与道人和天上镇少女的故事是不一样的。 大道七叠打入道知水,这甚至是一个不用出手的故事。 只是道人身周那些逸散的道韵,便足以让这样一个少年剑修好似生根一般,被禁锢在了那里。 所以道人毫无阻碍地伸手,落在了付江南的身前,很是温柔地拨开了他的衣襟,从怀里取出了那一枝很是明艳的桃花。 李石很是唏嘘地看着眼前那枝朦胧的桃花,而后转头看向了那个很是朦胧的少年,站在一片朦胧的大湖人间之中,极有礼貌的说了一声。 “多谢。” 付江南怔怔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道人如何知道他在湖边摘了一枝桃花,也不知道为什么道人费了这么大的劲,只是为了从他的怀里拿出那一枝桃花。 只是在大湖冒出了第一个水泡,而后发出了‘啵’的一声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木子花掉到湖里去了。 然而少年此时身周满是来自李石的道文,就像真的就像一株野地里的植物一样,只能愤怒地站在那里,连头都不能转过来。 李石并没有在意这个并不熟识的少年在想些什么,只是将那一枝桃花收进了自己的怀里,而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些云雾。 那柄满是裂纹的剑上万千剑意流溢,形成了一张很是坚固的剑网,将那些来自云雾里的风声、剑光、狸花猫,一同阻隔在了那里。 一颗很是硕大的猫头被那些剑意之流束缚着,带着愤怒的神色,不住的向着这一处拱着,云雾里有好似苍天古树一般的猫爪拍落下来,然而落在那些剑意之网的时候,却也只是带来了一些涟漪。 有些很是细微的声音正在蔓延着。 大湖之下也许有着一些裂纹。 只不过对于道人而言,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李石看了一眼,便很是平静地转回了头来,向前一步踏出,而后走在了大湖水波之上,一路向着湖水边缘而去。 随着道人的离开,付江南身周的那些道文禁锢,也一并被风吹散而去,少年在禁锢解除的一瞬间,便转身向着湖水里一跃而下。 大湖深处的云雾山崖之中轰鸣之声不断,那样一只看起来极为巨大的狸花大人依旧在与那片剑意之网冲撞着,原本柔顺的毛发看起来很是凌乱,也带了一些血色,无数剑意小鱼在毛发之下钻着,割开了许多细小的口子,又从那些伤口里蜂拥而去,看起来很是骇人。便是那些好似狭长剑光一般的白色胡须,都是断裂了好几根了,落在了大湖之上漂着,看起来像是某些巨大的象牙色的柱子。 付江南浮在水面上,默默地看了一眼那只正在挣扎着的硕大之物,叹息了一声,而后向着湖底而去。 道人的那一掌确实稀松平常。 只是手中没有白玉京的木子花,大概确实也只是一个柔弱的少女。 水下有着一线坠落的痕迹,有些崖石的苔藻便擦去了不少——这确实给了付江南一些寻找的方向,却也带来了一些担忧。 当然,也许更多的是不解。 这样一个少女,只是心心念着许多东西,便能够让那些很是离奇的话语变成这片人间的既定规则,为何又显得如此孱弱? 她想要大湖生长,大湖就会生长,她觉得云雾可以拨开,于是赶雾人便顺理成章地出现。 付江南一面向着大湖深处而去,一面想着。 难道要自己去做一个神神叨叨的谜语人,凑在她耳边说着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快去凝视你内心的力量吧木子花。 付江南有些默然无语。 天光渐渐疏淡下来,湖水之中的一切渐渐昏暗,好在付江南终于看见了那样一个悬在了湖底山崖某处沉没的古树枝桠上的小镇少女。 付江南本以为她陷入了昏迷,结果游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木子花其实是安然无恙地挂在那里,就像某朵被吹入了湖底,被水草纠缠住了的李花一般。 小镇少女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那些湖水,那些荡漾着的天光,那些远处的被大猫踩塌的山崖,那些好似鱼儿一般穿行着的剑光。 木子花看得很是认真,一直到付江南来到了她身前,她才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付江南,只是什么也没有说。 ...... 少年少女从大湖之下游上来的时候,那个缓慢行走的道人才始走到了水泄之地的边缘,也许是听见了身后的水声,道人转回了头来,看着正在向着小舟上爬去的二人,又看向了那只也许快要撞开方寸结下的剑网的大猫。 “你的猫卖吗?” 道人虽然眼神有些不好使,但是问得很是真诚。 木子花愣了一愣。 付江南很是愤怒地说道:“你做梦!” 道人并未生气,只是按了按胸口,好像在确认那样一枝桃花还在一般,而后转回身去,平静地说道:“活在人间,不做梦,做什么?” 那样一些剑意之网,终于被狸花大人撞碎。 好似一座青山一般的大猫掠过了整片大湖,身子舒展得极为修长,伸出猫爪向前勾着,似乎想要将道人揽入怀中。 然而道人只是一步向前踏出,整个人便向着湖畔山崖悬瀑之下坠落而去,又好像在空中被湖水击打得粉碎,散做了一地粉尘。 天上镇的狸花大人抓了个空。 而木子花只是长久地站在舟头,也许是在咀嚼着道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舟头篮子里的花被风浪吹得干干净净。 第三十五章 总有美好的人,总有幸福的人 在那些衍生又湮灭的山河之中,那一剑越过了山雪色里的小少年与年轻道人而去。 乐朝天神色凝重,在那样一剑自秋日暮色里穿梭而过的时候,这个道人手里的道诀变换了数次,陆小三很是震惊地在那里看着以一种极为迅捷的速度掐诀的道人。 很显然,面对着这样一剑,便是乐朝天,都是有些踌躇不定。 然而一直到最后,那个道门大修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缓缓松开手,垂在了身旁,静静地看着那一剑离开。 不止是陆小三,便是在一旁的雪松树下尝试找着松果的松果,都是不解地看着乐朝天。 “师叔怎么放弃了?” 道人站在那里轻声叹着气,说道:“这一剑不能接啊,这是阳谋啊,陆小三。” 陆小三好像明白了什么,抱着胡芦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这一剑可以是冲着师叔来的,也可以不是?” 乐朝天缓缓点了点头。 陆小三的目光追随着那样一剑而去。 来自他师兄的那一剑,从末端去看,就像一片漆黑的孔洞一般,也许是因为那些剑上的光芒过于白炽,以至于那些剑光之外的一切都变成了黑色。 小少年看了少许,而后有些狐疑地说道:“它好像越来越慢了?” 乐朝天平静地说道:“因为那片山河快要兜不住这一剑了,只能通过降低延伸的速度来维系稳固。” 陆小三皱了皱眉,说道:“兜不住会怎样?” “多看一眼都会爆炸。” 陆小三瞥了乐朝天一眼,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在开玩笑一般,只是道人脸上的神色很是平静,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李石是会九字真言的。” 乐朝天平静地说着。 “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很简单,只是乐朝天没有证据,于是便没有乱说。 天下从古道门之时而来的,无非就那几个人而已。 “你若是境界高了.....”乐朝天转头看向了陆小三,缓缓说着。“你去看这片山河,便可以发现,构建它的那些道文,有着许多个列字在其间。” “列字?” 陆小三有些不明不白。 乐朝天轻声说道:“便是丛刃前辈的因果剑所用的列字.....” 陆小三听到一半便抱着葫芦转过身去,空出一只手来捂着耳朵,摇着头说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小少年大概听不太懂乐朝天在说什么,越解释越迷茫。 但乐朝天大概只能这样解释。 毕竟他也不会九字真言。 松果听着二人的谈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在那里张望着,小松鼠自从跟了乐朝天之后,享尽美食之福,满心满眼都是食物的模样,倒是没有小少年那般震撼,只是好奇当然是有的。 “那一剑会去哪里?” 乐朝天听着这个问题,却是突然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样一剑,一直过了许久,才叹息了一声,说道:“以后这样的问题不要问,松果。” 松果满是疑惑地回头看着这个很是厉害的道门大修。 “为什么?” “因为有些东西问出来了,就会显得我乐朝天贪生怕死,缺少一些世人一般的慷慨情绪。” 松果显然不能理解这样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回头想看看陆小三是不是知道,只是转过头去才发现陆小三把葫芦举在唇边正在那里高抬腿走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小松鼠正想问问的时候,那个小少年却是突然转回头来,看着乐朝天说道:“师叔,你的葫芦丝还在不在?” 乐朝天转头看着陆小三,挑了挑眉说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陆小三笑嘻嘻地说道:“三人行,总该有一个吹吹打打的吧,不然路上总有些无趣。” 乐朝天默然无语,而后伸手探进了袖子里,摸出来了那样一个许久没有挂在腰间的葫芦丝,向着小少年抛了过去。 这个道人当初虽然在大羿之弓张弓的时候丢了琴,但是别的乐器却还是在的,只是已经许久没有弄过了。 陆小三腾出一只手来,接过了那个葫芦丝,而后将那个空空荡荡的酒葫芦背在了身后,继续高抬腿走着,在暮色里仰着头,开始吹着那个葫芦丝。 松果转回了头来,看着乐朝天继续问道:“师叔可以说得更明白一些吗?” 乐朝天颇有些无奈地盘着小松鼠的头,轻声说道:“那一剑是向着鹿鸣去的,那里有个大和尚,正在替槐安守着西南大门。” 话说到了这里,自然已经足够明白了,只是天下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聪慧的。 所以松果歪着头,一面试图从乐朝天的手里挣脱出来,一面想了许久,才很是愁苦地摇摇头说道:“我还是不太明白。” 乐朝天默然无语,松开手,在山雪小道上跟随着小少年的脚步走着,这里的雪并不厚,所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雪松风里摇头,满山簌簌而落的令人宁静的声响。 “我接了那一剑不会死,但是那个大和尚接了十有八九会死。” 乐朝天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也许是风雪吹着的缘故,那些话语落到了小松鼠耳朵里的时候,都带了一些好似冷漠一般的寒意,这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卷起自己的大尾巴来捂住耳朵。 可惜松果现在并没有大尾巴,所以只好缩了缩脖子,跟着乐朝天往前走去,听着他继续说着那些东西。 “这一剑现在看见的人还很少,但是以后他们总会知道的,他们也会知道我乐朝天曾经便在这片西南雪山里。” “若是鹿鸣风雪关隘的防守之势,因为这一剑而土崩瓦解,世人总会追究到我身上来。” 乐朝天平静地看着人间山雪。 “虽然我身上本就承载了许多污水,多一把唾沫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但是说来说去,总归是一件让人不开心的事情。” 松果至此终于听明白了一些,低着头看着乐朝天踩着的那些脚印,又将自己的小脚像是埋萝卜一样往里面塞着。 道人的步子当然比小松鼠的要大,所以松果走得有些滑稽。 大概问得问题也是滑稽的。 “所以师叔为什么不接那一剑?” 乐朝天在前方停了下来。 道人停得很是突兀,以至于松果一时没有刹住车,径直撞在了这个道人的身上。 乐朝天纹丝不动,就好像身后撞上来的不是一个小妖少女,而是一阵无关紧要的松间雪风一般。 松果意识到了不对劲,从道人那袭被鹿鸣来的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道袍里挣扎出来,小心翼翼地绕到了前方,抬头看着这个向来温和向来随和向来快乐朝天的师叔。 道人的神色很是平静,有些雪屑落在了他的眉眼间。 这样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道人很快便微微笑了起来,只是不知为何,松果总觉得那样明明很是灿烂的笑容,会让人心里有些寒意生起。 或许是道人的那一句话的原因。 “因为这一剑,未尝不可。” 乐朝天当然是岭南小师叔。 但是,这样一个一身山海道韵极其浓郁,道海叠浪十三重的道人。 自然也是山河观观主李山河。 李石,张小鱼,陈青山,这些都是他的弟子。 十九章这一年里,带给人间的风声过于喧嚣,以至于有时候,世人都会忘记了,山河观才是最开始杀人的地方。 他们是比天狱,更让人觉得厌恶的地方。 松果没有再问下去,勉强笑了笑,说道:“其实我还是不太懂,但是我好像有些饿了,不问了,师叔你那里还有吃的吗?” 乐朝天依旧是微微笑着,只是不知为何,松果又觉得这样一个笑意温和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道人真的开始伸手从袖子里翻找吃的了。 乐朝天从袖子里翻出来一只烤鸭,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了藏在袖子里的。 总之松果很是雀跃地跳了起来,一把从乐朝天手里接过烤鸭,便蹦跶着向着前方仰头胡乱吹着葫芦丝的陆小三追了过去。 “小三小三,师叔居然又偷偷在袖子里藏东西了!” 小松鼠的声音很是兴奋,很是激动,以至于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像是当头挨了一棒子,还要强撑着给小伙伴找吃的一样。 乐朝天微微笑着站在那里,正要继续向前走,却是突然听见了一阵窸窣的声音,扭头看去,只见一只小土狗正顶着一头积雪,向这里蹦跶而来。 被陆小三叫做草为萤的小土狗停在了乐朝天身边,吐着舌头很是谄媚地笑着——大概它也是嗅到了烤鸭的香气。 乐朝天轻声笑着蹲了下来,替小土狗拂去了狗头上的雪和松针。 “是不是某个王八蛋写着写着又把你忘记了?” “汪汪汪!” 乐朝天再次伸手探入了袖子里,只不过取出来的不是另一只烤鸭,而是一串风铃,道人很是认真地把那串风铃系在了小土狗的脖子上。 “举头三尺是命运,而有些东西犹在命运之外,我能力有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道人很是唏嘘地说着,摸了摸小土狗的头,站了起来,抬头看着那些细雪剑痕之外,极为渺远的不可见之处。 “如果你还是总被忘记。” “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小土狗支着四条腿抬头看着乐朝天很久,而后一扭身,便在一阵叮铃铃的声音中,向着烤鸭的方向蹦跶而去。 ...... 小土狗虽然总是被遗忘,但总还是欢快的。 只是另一只岭南小土狗不知为何,却是有些不高兴。 尽管他的腿抬得很高,头仰得也很高,迈着大步,朝天吹着葫芦丝。 只是那些好似胡乱吹着的曲子里,却隐隐有着一些失落的意味。 便是松果都听了出来,提着烤鸭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那个小少年。 小土狗跑到了这里的时候,也停了下来,吐着舌头歪着头,摇着风铃看着小少年。 提着烤鸭的小松鼠显然有些不知所措,站在暮色山雪里,很是犹豫地回头看着那个道人师叔。 乐朝天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眯着眼睛看着那个在前方走着的小少年,又抬头追随着那样一剑离开的痕迹,也许明白了什么,轻声笑了笑,摸了摸小松鼠的头,走上前去,不近不远地跟在了陆小三身后。 小少年当然听得到身后的那样一个脚步声,所以在吹了一阵之后,便在山道边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山下人间。 鹿鸣离这里还有些距离。 所以这样一座山自然是很高的,只有足够高,才能在寒意里,有些白雪堆积。 山下没有雪,从山顶往下,在山腰之上的数百丈之下开始,便没有雪了,落在视野里的是一派秋日的岩石山脊,来自盛夏的青翠与一些渐渐成熟的黄红色交错着,向着下方蔓延而去。 “其实那样的风景也是不错的。” 陆小三轻声说道。 “我应该在山底,而不是在山里。” 看到你们有多甜蜜? 乐朝天挑了挑眉,说道:“为什么?” 陆小三大概也是吹累了走累了,于是把葫芦丝往腰间一挂,背着大葫芦便在山道边坐了下来,晃悠着双腿,很是不安分地踢着那些斜坡上的落叶和雪。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真的不是什么剑仙,我只是一个愚蠢的岭南瓜娃子而已。” 乐朝天笑了起来,抬手撑着一旁的一棵老树,笑眯眯地说道:“难道你真的觉得我们把你当剑仙了?” 陆小三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突然便唉声叹气了起来。 “人间哪有那么多剑仙?” 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 “天下也不需要千万个战士。” 陆小三抬头看着乐朝天,有些不明白乐朝天说的是什么意思。 乐朝天低下头来,看着陆小三说道:“你师兄那一剑,究竟如何,我们暂且不说。但你要知道,天下握剑的人,总归是要有个目的的。就像那句很是绕口的话一般——剑修可以没有剑,但不能没有握剑的理由。” 陆小三愣了愣,总觉得乐朝天好像有些越扯越远了。 “师叔到底是想说什么?” “像你这样的人,其实便是许多人握剑的理由不是吗?” 小少年怔怔地坐在那里。 乐朝天微微笑着重新抬起来头。 “我知道你其实看得到人间现而今很乱,而我总是带着你在这里到处闲逛,于是一事无成,于是快乐得愚蠢。” “但你要知道,总有美好的人,总有幸福的人,总有快乐的人,才会有人不愿意让这一切被打破,然后握着剑站出来说着我剑也未尝不利。” “我希望你做这样的人,陆小三。” “又或者。” “不止是你。” “我愿人间人......” 话语戛然而止。 陆小三抬起头来,才发现道人虽然微笑着,却已是热泪盈眶。 第三十六章 我真的会谢 陈鹤知道自己什么都阻止不了,所以他什么也没有阻止。 只是从北台那里夺回来了自己的天衍车之后,便回到了极都的小院子里,在风雪里回忆着铁板豆腐的做法。 卖了那么多的铁板豆腐,陈鹤自然不可能不熟悉这种小吃的做法。 无非便是铁板烧油,豆腐切片,稍稍煎一下,而后上陈鹤秘制小调料而已。 然而大概是生疏了,陈鹤最开始的时候,有好几片豆腐都煎老了,吃起来既不老也不嫩,滋味何其一般! 陈鹤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好像在阿弥寺的风雪里,受了太多严寒,导致他有些手冷手抖不敢上。 陈鹤一度怀疑自己是曾经大病了一场,只不过病好了,就忘了。 只是在问了南德曲之后,这个裹着大棉被的曾经剑修却认真地说着陈鹤并没有生病,在整场旅途里,他都活泼得很。 除了在极都里的那场感冒。 不过陈鹤的感冒早就好了。 反倒是南德曲的感冒一直延续着,也不知道这个剑修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差,虽然修行界说着剑修身体孱弱,但那也只是相对于道人而言的,天天握着十来斤的剑在那里挥来挥去,身体怎么会差呢?陈鹤有些不能理解。 总之陈鹤煎豆腐的时候,他便一直裹着被子缩在那里,不住的流着大鼻涕。 虽然陈鹤觉得自己现而今煎的豆腐很一般,只是却还是勾起了南德曲的食欲,凑在旁边的时候,一面流着大鼻涕,一面流着哈喇子。 “鹤兄,给我来一块!” “......” 南德曲裹着被子,抱着那盘豆腐,瑟瑟缩缩地在火堆边坐着,也懒得用什么筷子,便用手抓着,径直往嘴里送。 陈鹤继续在一旁的水盆里捞着豆腐——虽然鹿鸣豆腐不多,但是北台还是让人想办法送来了一些这种被称为白玉肴的食物。 “其实你不用捞这些东西了。” 南德曲许久没吃辣了,被辣得大鼻涕一直往下梭,于是一面斯哈斯哈地吸着鼻子,一面说着。 “北台早已经离开了极都,鹿鸣这么大的雪,难道你还真打算做好了之后给他送到边境去?” 陈鹤只是捞出来了一块豆腐,在掌心里把它切成了片,又在身前的铁板上摊好。 随着那些滋滋的声音,豆腐的下层很快便开始有了一些金黄色。 南德曲见陈鹤没有说话,于是又凑了过来,看了陈鹤少许,而后认真地说道:“难道你真有这么信守承诺?北台这家伙现在可不是什么好人。对坏人信守承诺,等于置天下于不顾。” 陈鹤沉默少许,叹息一声,缓缓说道:“其实没那么严重......” 只是陈鹤的话还没有说完,南德曲便皱起了眉头。 “他打算将这片风雪之地拖入槐安战场,这难道还不严重?” “.......我说的是信守承诺这件事。” 南德曲挑了挑眉,这才意识到陈鹤说的是言重而不是严重。 陈鹤看着面前的豆腐,继续说道:“天下哪有闲云野鹤的人真的会信守承诺的呢?总是该辜负的,不该辜负的,一并辜负了,才能潇洒的离开。我又不是什么圣人,我只是一个世人,一个俗人,总有些遗憾,总有些亏欠。” 南德曲不解的说道:“那你这是?” 陈鹤轻声说道:“毕竟天衍车是从他那里交易回来的,我不想让我心爱的小车车显得廉价而已。” “......” 南德曲默然无语,转头看向了院子檐下,那辆破破烂烂但是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天衍车。 所以这个年轻人满心满眼,大概只有他的小车车。 当然,或许还有别的。 譬如南德曲还在那里看着天衍车发着呆,陈鹤却是突然手忙脚乱起来,拿着锅铲,很是匆忙的给铁板上的豆腐翻着面。 南德曲凑过去,看着那块在铁板上在热油的作用下不住的抖动着的豆腐,挑了挑眉,又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盘子里的那一块。 二者如出一辙,都是有些焦黑——这是任何一个南衣城卖铁板豆腐的人都不会犯的错误。 陈鹤亦是在那里看着那块豆腐发着呆。 “我好像明白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对劲了。” 陈鹤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觉得不是应该看这里,只是应该看哪里,他却是并不知道。 “我对时间的感知出问题了。” 大概正是因此,这个本该煎得一手好豆腐的年轻人,却连做了无数遍的铁板豆腐都煎不好了。 南德曲愣了愣,看着陈鹤说道:“什么意思?” 陈鹤抬起头来,歪着头看着那些风雪,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比如我以为今天的某一段时间,是过了一刻钟,但其实那是过了一刻半了。” 所以豆腐老是煎老。 南德曲很是惊奇的看着陈鹤,裹着大棉被端着盘子来来回回的绕着他走了好几圈。 “但我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三十六岁老男人无比诚实。“会不会就是你单纯的走神了?” 陈鹤想了想,说道:“可能是?你先别打扰我,我努力认真一下,看能不能静下心来。” 南德曲点了点头,拖着棉被踩着一院风雪,走到了院门口,在那里坐了下来,一面吃着豆腐,一面隔着那些极都很是绵密厚实的雪,看着檐下的陈鹤。 只是看着看着,南德曲便挑起了眉头,神色有些古怪。 因为陈鹤说要静心,却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摸膝盖的动作。 南德曲也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膝盖。 这个动作他当然很熟悉。 剑修开始静心修行,蕴养剑意之前,往往都会将剑放在自己的膝头——摸膝盖当然不是摸膝盖,只是在按剑而已。 南德曲张了张嘴。 “你......”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陈鹤用力的在膝盖上蹭了一下——膝盖上留下了一片很是光滑油亮的污渍。 南德曲很是适时的闭了嘴。 天下当然不是只有剑修会有这样的动作。 比如人间小厨娘做饭的时候,手上沾了油污,也会在围裙上擦擦手。 大概是方才陈鹤手忙脚乱的翻着豆腐的时候,不小心在手上沾了许多油而已。 南德曲没有再说什么,继续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 陈鹤擦完了手,便开始认真的煎着豆腐。 风雪簌簌,极都这样的地方,当然比别的地方要安静许多。 这样一处小院子里,自然也不会有多少庞杂的声音。 然而南德曲还是远远的嗅到了一种焦味。 陈鹤叹息了一声,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面前的那块豆腐。 南德曲听见那个年轻人在那里很是惆怅地说着。 “陈鹤啊陈鹤啊,你怎么生病了啊。” “......” ...... 陈鹤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自己好像突然对时间这种抽象的东西变得不敏感了,但总之越认真,反倒豆腐煎得越老。 这是不合理的事。 陈鹤坐在檐下,看着檐前风雪,很是认真的想着。 他当然可以通过去看,来确定豆腐是不是已经好了。 但人间很多东西是不能去看的。 譬如若是日后有约,自己还在路上慢悠悠的走着,以为还没到时辰,结果那边等的人已经在闲敲棋子落灯花了。 这是不好的事情。 陈鹤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坐在风雪院门口的南德曲,然后愣了下来。 这个连剑都断了,在阿弥寺外的风雪里丢下去了,再也找不到了的剑修,此时却是坐在那里,闭着眼虚按着膝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陈鹤神色古怪地在那里看着南德曲。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剑修才睁开眼睛,坐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院子里的风雪。 “你在做什么?” 南德曲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只是却又闭了上去,裹着被子站了起来,缓缓地在满是飞雪的院道上走着。 一直到走到了院子的中间,南德曲才停了下来,裹在被子里淋着雪,抬头看着天空。 “我很纠结。” 南德曲轻声说道。 “纠结什么?” 陈鹤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南德曲有什么好纠结的。 “庄白衣那天走了,极都之中也没有他的消息,如果没有猜错,他肯定是跑哪里躲起来了。” 南德曲很是认真的说道。 “那天北台在我面前与那个道人说了太多的东西。” 这个神海几近毁去的剑修说着停了下来,目光一路向下,落在了自己的那身大棉被之上,上面积满了雪——鹿鸣的风雪太大,哪怕只是在这里停驻了一小会,便有许多雪覆着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说气话,还是真的是这样想的,但前者的可能性太大了。” 陈鹤愣了一愣,看着南德曲说道:“北台说了什么?” 当时的陈鹤,还在那里检查着自己的天衍车,当然没有听到这边的那些对话。 南德曲看了陈鹤许久,而后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 陈鹤见南德曲不想说,倒也没有追问。 只是南德曲却是又突然问道:“陈鹤。” “?” “你说我们真的分得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吗?” 陈鹤默然许久,而后看着面前的那块豆腐,认真的说道:“如果是块豆腐,大概分辨得出来。但是如果你说的是人的话,这样的问题......” 这个闲云野鹤的人耸了耸肩,两手一摊。 “谁知道呢?” 南德曲默然许久,轻声说道:“我想去找庄白衣师兄。” 陈鹤其实到这里已经猜到了。 一个曾经的剑修莫名其妙的按着膝头,大概就是想试一试,看还能不能重新蕴养一些剑意。 风雪里的路是难走的,有些剑意防身总是好的。 只可惜当初阿弥寺前,南德曲的神海确实已经伤到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大概就是南德曲的病一直没有好的原因,动气伤身啊动气伤身。 “找到了庄白衣之后呢?” 陈鹤看着南德曲问道。 南德曲认真的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看看他要做什么,试着阻止他,如果不行,那就想办法.....让他杀了北台。” 陈鹤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么狠厉?” “只是先这样想,但是明天如何,当然都是未知的。” 陈鹤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那你去吧。” “我需要帮助。” “师兄啊,你不要开玩笑,我怎么帮你?天衍车在风雪里完全开不动,车轱辘都冻死了。” 南德曲转头看向了那辆天衍车,默然许久。 陈鹤说的当然是事实。 所以他咳嗽了两声,倒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去,裹着那床大棉被,向着小院大门走去。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风雪灌了进来,吹得四处一片迷蒙。 那个剑修停在了那里,又转回头来,看着陈鹤膝头的那处油渍,犹豫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你真的会剑?” 陈鹤的眼睛瞪得极大。 “师兄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南德曲沉默少许,缓缓说道:“先前你说静心的时候,伸手按向了膝头,就像我一样。” 人间小厨娘会这样做。 剑修也会这样做。 但凡有可能的事,自然都是值得怀疑的。 陈鹤低头看着自己膝头的油渍,想了想,说道:“我要是擤鼻涕往鞋子上擦,你是不是以为我是要捡石头打狗?” 南德曲笑了起来,说道:“我当然不会这么想,但是有时候狗会的,所以你看庄白衣当时和你坐在一起的时候,后背湿了大片。” “有吗?” 陈鹤挠了挠头。 南德曲止住了笑意,眯着眼睛长久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站在门口那些呼啸的风雪声里,无比认真地说道:“有的,因为后来我便跟在师兄身后。” 陈鹤默然无语地站在那里。 这样的沉默让那个站在门口的剑修眼眸越来越亮,转头看见了门边一根像极了长剑的木棍,顺手拿了起来,就向着陈鹤丢了过去。 陈鹤眯着眼睛,看着那样一根像是剑一样穿过风雪而来的棍子,伸出手去,轻声说道:“你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只能说,我真的会.....” 话音戛然而止。 陈鹤抓了个空。 那根棍子准确无误的砸在了陈鹤的面门上,有两线殷红的液体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这个年轻人惨叫了一声,痛苦的捂着脸蹲了下来。 “我真的会谢,师兄你是不是有病,明知道我现在对时间的感知出了问题。还往我脸上丢东西?” “......抱歉。” 第三十七章 因为太喜欢 南德曲很是惭愧地裹着大棉被走出了院门。 只是走了一段路,又觉得还是有些古怪,于是又跑了回来,结果一进院子,便发现陈鹤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那块豆腐依旧摆在铁板上,正在滋滋地煎着,有种焦香味正在缓缓弥漫着。 南德曲神色古怪地看了少许,又在风雪小院里张望着,可惜并没有看见那样一个年轻人蹲在角落里的身影。 “陈鹤?陈鹤?” 南德曲叫了好几声,可惜满院寂静,那样一个年轻人并没有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 那辆天衍车依旧停在不远处的檐下,轮椅上有些被风吹过去的雪屑,看起来并没有动过,院子里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脚印,那至少还能说明陈鹤是走出院子去了,这让南德曲很是疑惑,裹着棉被很是臃肿地穿过院子,停在了那块还未熄火的铁板前,伸手拿起了那块豆腐。 豆腐虽然有些煎过头了,但还是能吃的。 只是不是铁板豆腐的火候而已。 南德曲把豆腐送进了嘴里,裹了裹被子,又在房间里四处都找了找。 可惜哪里都没有看到陈鹤的身影。 这样一个年轻人就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南德曲叼着那块豆腐重新回到了檐下,站在那里看着干干净净的,只有自己的脚印的院子。 难道陈鹤真是什么人间大剑仙? 然后被自己拆穿了身份之后,就飘然离去了? 南德曲抬起头来,看着那片迷蒙却也瑰丽的天空,看了许久,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找什么,裹着大棉被继续向外走去。 如果不是前辈,找到了大概也没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前辈,都不愿像个人样在人间走着,自己又能够勉强什么呢? 还是去找师兄吧。 ...... 陈鹤觉得自己一定是做错梦了。 天上镇什么时候有一片海了呢? 这个年轻人满是茫然地站在剑湖边,擦了擦鼻前的一些血,低头看着那些有着许多剑光游行的湖水。 这片人间确实陌生得很,连桃花都不见了。 陈鹤沿着那一线变得极为漫长的水岸四处找寻而去,可惜什么也没有看见。 自己一定是做错梦了。 陈鹤很是笃定地想着,那就再来一次。 这个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剑湖边,重新出现在了风雪小院里,那扇院门正在风里微微晃悠着,这让陈鹤有些好奇,南德曲应该早就走了的吧,难道方才又有人来过? 是庄白衣,还是那个大和尚,或者说那个要死不活的南楚灵巫? 陈鹤虽然有些好奇,但也没有多想,本想拿着先前煎老了的那块豆腐吃了,结果却摸了个空。 这让这个年轻人诧异的同时也不由得多了一些担忧——完了,自己不会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吧。 说不定再过几日,便连到底是过了一日还是一月都分不清了。 陈鹤打了个寒颤,没有再去管什么豆腐不豆腐的,第二次前去了天上镇。 ....... 陈鹤第二次出现在天上镇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确实没有来错地方。 这里确实是天上镇。 只是一切已经大变了模样。 变得他都有些不认识了。 比如剑湖好似剑海。 譬如原本湖畔花海的小土丘,已经像是一座高山了。 那个镇子呢? 那棵桃树呢? 草为萤呢? 陈鹤挠着头,沿着秋日的海岸一路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这个年轻人便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倘若有一卷卷尺的话,陈鹤一定可以量得出来,自己的影子有十三丈二尺七寸三。 哪怕没有卷尺,陈鹤也看得出来,自己的影子长得很。 但是长得并不妙。 一点都不妙。 大事不妙了啊陈鹤。 陈鹤心中默默地想着,抬起头来,西面远山之上,有一轮秋日的夕阳正在缓缓坠落着,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落到那些山崖云雾之后,将一切光芒都藏了起来。 这也是陈鹤的影子这么长的原因。 只是。 陈鹤很是惆怅地叹着气。 自己刚才进来的时候,好像天上镇离黄昏时候,还远得很吧。 陈鹤觉得自己对于时间的感知肯定是出大问题了。 否则怎么会才感觉走了一刻钟的样子,那些天光就这么迅速地成熟,以至于——以至于像是一块瞬息之间便煎过头的豆腐呢? 一切都是黄灿灿的。 确实像一块豆腐翻过面的样子。 陈鹤举起手凑到了唇边,围成了一个喇叭状。 “草为萤!” “草为萤!” 可惜就像南德曲在院子里叫着陈鹤的名字一样。 一切都是没有回应的。 当某些人不在这里的时候,不管是冬雪,还是秋云,什么都不会给出回应。 于是那些声音一并飘远而去,直到云雾山崖的边缘,坠落下去。 从此人间不闻音讯。 这是当年陈云溪说过的一句话。 甚是应景。 夕阳很是迅速地坠落着。 在陈鹤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是星夜灼灼。 这个年轻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只是一面走着一面喊着。 ...... 人间有种很是奇怪的声音。 陆小二坐在镇口花海小道上,一面看着那些夕阳,一面很是疑惑地竖起了耳朵。 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很是愤怒地控诉着自己的不满一样。 “草!” 是那个叫做付江南的师弟吗? 在柳青河离开之后,这个小少年询问过镇上的一些人。 他们说看见了一个少年剑修与木子花一同离开了镇子。 木子花是谁陆小二并不知道,但是少年剑修,大概便是付江南了。 陆小二并不能从那种很是缓慢,很是渺远的声音里分辨出来,那到底是谁。 他与付江南并不熟。 难道他们在大湖边,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所以他很愤怒? 陆小二抱着残破的溪午剑,出神地想着。 一直过了许久,他才听见了第二个字眼。 那是——喂! 就好像骂人之后,觉得不爽,还要问一问,喂,我草你妈,你有没有在听啊! 陆小二唇角有了一些笑意,迎着那些很是凉爽吹过花海的秋风,向着剑湖那边看去。 这样骂人一定很痛快吧。 我草你妈,喂,你听见了吗? 只是很快,陆小二便笑不出来了,因为当他听见了第三个字的时候,便意识到自己错得有些太离谱了。 那是一个萤字。 所以那不是在骂人,也不是在询问。 而是有人在大声呼喊草为萤的名字。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三个字会间隔这么久。 陆小二眯起了眼睛,在路边端正地坐了起来,竖起耳朵很是认真地听着那些穿过山崖花海与大湖而来的声音。 一直过了很久,他才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确实是——草为萤。 小少年握着残剑站了起来,很是茫然地站在那些暮色将坠的人间里张望着。 是谁在叫着草为萤的名字? 他难道不知道草为萤已经死了吗? 陆小二沉默了很久,本来打算穿过那片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般辽广的花海去找找,只是身体上的疲倦让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个想法。 于是他握着残剑,重新在那里坐了下来,端正地坐着,看着花海高山的另一边,想要看看,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走过来。 ...... 付江南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将小舟从剑湖的水泄之地一路荡了回来。 狸花大人真的是一只狸花猫。 付江南当时看见那只从云雾山崖里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跃出来,落在了大湖边缘的大猫,在没有抓到道人之后,转头扑向小舟的时候,还吓了一大跳。 哪怕小舟并没有因此而倾覆下去,付江南亦是心有余悸,很是感叹地想着禁止随地大小变,确实是极其正确的。 大猫在空中便变成了一只小猫,而后一下子便落在了木子花肩头,晃了晃尾巴,转过身来,用一种近乎蔑视的目光看着付江南,很是傲娇地喵了一声。 付江南虽然承认自己全程就是一个真划水的,甚至还可能因为某个念头,帮了那个道人一个大忙——不然李石也不会在取走桃花之后,和他说了一声多谢。 但是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确定木子花肩头那只盘卧着的猫就是先前云山大湖之中的那只猫,付江南怎么说也要问问它,自己的剑到底锋不锋利。 可惜大概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付江南叹息着看着那片越来越近的湖岸,这里便是当时他和木子花离开的地方,尽管剑湖里发生了一些很是震撼的事情。 只是这样一株湖边桃树,却是丝毫不受影响,依旧在那里安静地开放着。 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话的木子花下了船,又取下了那个舟头的篮子,而后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舟上发着愣的付江南,张了张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只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带着狸花大人,便向着小镇方向而去。 付江南匆匆下了小舟,站在湖边,看着木子花的背影,有些焦急地说道:“白玉京......” 木子花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手里的白玉京,长久没有说话。 狸花大人卧在少女肩头,本想回头对着这个少年剑修喵上两声,只是却突然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样,很是突兀地转回头去,在一片暮色里看向了花海的另外一面,而后什么也不说,便跳了下来,惊起一线花草,消失在了那里。 少女大概确实不想将这样一柄剑还给这个少年。 只是人间惯常的那种‘你说这是你的剑,你叫它它会答应吗’显然是不行的。 因为这柄剑大概真的会答应。 而后穿破大湖,拖曳着剑光,划破这片人间,向着那些天外邪魔所在地方而去。 白玉京当然是天涯剑宗的剑。 除了这个名字。 所以哪怕狸花大人突然不辞而别,木子花都没有在意,只是站在那里,很是认真地想着一些东西,一直想了很久,这个少女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着付江南说道:“这柄剑不能给你。” 付江南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为什么?” “因为我太喜欢了。” 大湖边很是突然地安静了下来。 星夜将近之时的大湖之风穿过云雾山川而来,很是悠然地吹着这片花海,吹着那些纷纷盛开的桃花。 付江南很是错愕地站在那里。 他其实想过一些理由。 譬如这柄剑能够穿过似梦非梦的界限,将你们这样的天外邪魔带进来。 譬如它能够唤起一天剑光如明月,照得少女满怀冰雪。 只是大概没有想过,木子花会这样平静地说着她太喜欢了。 虽然说,做人要潇洒一点,喜欢一朵花,未必要摘下来,喜欢一朵云,未必要让它停下来。 但是其实说到底,这些都是一种建议。 而不是准则,更不是真理。 木子花认真的看着付江南说道:“所以我确实不能给你。” 如果真的很喜欢一朵花,当然是可以摘下来的。 如果有能力让一片云停下来,那也是不犯法的。 付江南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有师兄,还有师弟,也有师父和师叔,当然,这些并不能用来仗势欺人,因为他们可能连我都打不赢,但我只想说,这柄剑关乎我们日后,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些高山大河——如果我弄丢了这柄剑,他们....整个天涯....整个岭南剑宗,也许都不会原谅我。” 其实一开始,付江南也只是想要找到这把剑,关于道人的事,反倒是一些节外生枝的事。 木子花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剑湖里有很多剑,草为萤当初留了很多的剑。” 付江南诚恳地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二者的意思大概都是一样的。 你为什么不喜欢别的剑呢? 只是很快这个少年剑修的口风便变了,看着那个少女渐渐提起了手里的剑,剑上渐渐亮起了白芒。 付江南在震惊之余,还是连忙松了口,更加真诚地说道:“当然,你如果实在喜欢这柄剑的话,我们也是可以让给你的,大家好歹朋友一场,不至于用对待敌人的方式来对待我.....” 只是木子花却也是带着一些惊诧之意,看着手中那柄剑,直至它脱手而去,在星夜里摇曳着,像是一片承载着月华的羽毛一般。 “这不是我的意思。” ...... 陈鹤先是被那只见过几次,老是喜欢去逮小镇里某个孩童养的小青雀的狸花猫突然扑在了花海里,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人间有着一片带着灿烂白芒的长剑飞了过来,插在了他的面前。 一系列的变故显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鹦鹉洲?黄鹤楼?嗯?白玉京!” “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你怎么不叫十二楼?” 于是另一柄叫做十二楼的剑便落在了陈鹤面前。 第三十八章 飞光就是剑光 木子花依稀记得陈鹤来过几次天上镇。 只是那些记忆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就好像已经是久远以前,在一些古老的岁月里的故事了。 但是那其实只是小镇过第一个年之前的事。 这个少女在一路追随着白玉京穿过花海,看见了那样一个正不胜其烦地扒拉着往自己怀里钻的狸花猫的年轻人的时候,却是有着一些很是奇怪的恍惚之感。 这个夜晚的一切光芒,在这片花海里,在远处的大湖里,在那些云雾里幽静的山崖中,都显得光怪陆离起来。 事实上,有着这样的感受的,不止是木子花而已。 也包括那个后来的少年付江南。 只是因为缺少某些关于小镇历史岁月的纠葛的缘故,这个少年也许看得更为清楚一些。 所以他的神情凝重,身周隐隐有着剑意流转。 陈鹤的身周,一切都显得极为迅速,譬如某些风里摇落的花瓣,在向着那样一个年轻人飞去的时候,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坠落着,落在了他身边的草叶上,又翻滚着弹了起来,向着更远方飘去。 不止是落花。 也包括一些明亮的月色。 那里的光芒好像线条一般,一丝丝一缕缕地垂落着,像是下着一场雨,又或者人间落在了一个瀑布的最末端。 “这.....又是你们的哪位大人?” 付江南神色凝重地看向提着空空如也的花篮站在那里的木子花,很是认真地问道。 木子花好像突然被惊醒了一样,回过神来,回头看了一眼付江南——这让少年更加紧张了起来,因为便在那匆匆一瞥之间,付江南似乎依稀看见了一些星河的色彩,极为迅速地从少女眸中掠过,极为短暂,转瞬即逝。 木子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在自己的身上曾经有过那些怪异的事情,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见过他.....在过年前的一个春天里。” 这是让陆小二无比茫然,却也被柳青河称为极为浪漫的一句描述。 在二人的短短的一句话之间,那样一个年轻人却好像已经和那样一只狸花猫,还有两柄剑说了很多的东西。 于是在一种极为迟缓又好像极为迅速的光线里,陈鹤终于看向了这两个站在花海里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少年少女。 在陈鹤的目光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横亘于这个年轻人与二人之间的一切扭曲的光芒变得合理了起来。 花是正常落的,月色是缓缓洒落的,人间没有在一场雨里。 这是一个晴朗而明亮的秋夜。 付江南却是极为惊恐地转回了头去,看向人间遥远的地方。 他担心自己落在了某些岁月的囚牢里。 他在那一刹想象着,也许自己都已经老死在了这里,而花海外的那个师兄,却依旧只是一个少年的样子。 只是人间好像一切都是一样的,在更遥远的地方,并没有那样一道界限,去区分某些落花和风声的迅捷变化。 人间一切都是正常。 就好像付江南方才所看见的那种画面,只是自己的一种臆想而已。 只是这好像带来了一种更为滂沱的恐惧。 这是否意味着,陷在了时间里的人,其实是看不见那些扭曲空间的? 付江南很是迟缓地转回了头来。 那个年轻人在很是惊喜地笑着。 “咦,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这样一句话,让付江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难道他们曾经见过吗? 其实这样一个少年确实有机会见过陈鹤,那是在悬薜院的时候。 只是大概他并没有关注过那样一个在院里卖铁板豆腐的人。 所以他问得很是迟疑。 “我们....见过吗?” 陈鹤一面扒拉着头上的那只猫,一面向着二人走了过来,诚恳地说道:“大概没有,但你想想,你要是在一片旷野里不知所措地找了半天,突然看见了一些人影,你是不是也会很惊喜?正所谓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抱歉我不太记得这句话是哪里听来的了。但是说来说去,无非便是,以前不认识没有关系,现在我们不就认识了?” “.....” 一直没有说话的木子花却是认真的说道:“但我们是真的曾经见过的。” 陈鹤停了下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木子花,一直想了很久,直到视线落在了那个篮子上,才好似灵光一现想了起来。 “是的,那时你还很小,你还很瘦。总是提着一些果子去讨好草为萤。” 陈鹤很是感叹地笑着,说道:“哈哈,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木子花认真的说道:“因为我有权利去生长,这是.....他告诉我们的道理。” 这句话有些冷硬,让陈鹤一时之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抢走了少女的一些东西。 所以他指着头上的那只猫,又指向了跟在自己身周的那两柄剑,诚恳地问道:“这两样,哪个是你的?” 木子花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都是我的。” 这样一句话的意思也许不止于此。 只是陈鹤并没有多想,恍然大悟地说道:“我说这些东西从哪里窜出来了的呢,你快把它们弄走,烦死人了,弄得我都不好去寻人了。” 木子花并没有去抱猫,也没有去拿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陈鹤轻声问道:“你找谁?” “草为萤。” “哦,是草为萤啊。” 少女笑了起来,笑得很是惆怅。 “他已经死了。” ...... 陆小二并没有见过陈鹤。 只是他也没有木子花那般繁多的心思。 这个小少年坐在星夜花海的尽头,看见那个年轻人走来的第一眼,便愣在了那里。 陈鹤抱着猫,背着剑——狸花大人不肯去木子花那里,白玉京和十二楼也是一样的,所以他只好勉为其难地做一个会剑的人。 但让陆小二愣住的,自然不是一个星野里走来的剑修。 小少年愣了许久,才在陈鹤走到了身前的时候,很是突然地站了起来,吃吃地说道:“草为萤?” 陈鹤挑了挑眉,说道:“陆小二你在说着什么胡话?” 陆小二听见陈鹤叫着自己名字的时候,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很是认真地说道:“你不是草为萤,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陈鹤有些委屈地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初你在湖边修行的时候,我曾经来过天上镇呢?” 陆小二有些读不懂陈鹤的委屈。 陈鹤当然委屈。 木子花比小少年更加笃定地说着草为萤已经死了。 但是陆小二偏偏说自己就是草为萤,难道我就不能是一个好端端的活着的潇洒的人吗? 陆小二沉默了下来,过了少许,才轻声说道:“什么时候。” 陈鹤歪着头想了想,瞥了一眼一旁的木子花,认真地说道:“那是过年前的一个春天,我还知道你有个师弟,叫做陆小三,他天天在剑湖下面背剑名,背得苦不堪言。那时候草为萤天天就在那里喝酒,那棵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了的桃树下面,你师叔南岛知道的,我是个卖豆腐的,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问他。” 小道上安静了下来。 镇子里已经点起了灯火,有人挑灯在街头走着,晃晃悠悠的灯火从巷子尽头而来,又没入了另一头巷子而去。 陆小二回头看着那里,想着如果自己是被浸泡在大湖里,也许那样的光芒更为朦胧一些。 当然要朦胧一些。 太清晰了。 就不像做梦了。 付江南越过了二人,停在了陆小二身前,看了他许久,又有些惭愧地看着他手里的断剑——溪午剑是他情急之下砍断的。 “师兄没事了?” 陆小二回过神来,看着付江南很是真诚地说道:“没事了,多谢师弟。” 这个小少年又看向了陈鹤,轻声说道:“那也许是我看错了,毕竟夜晚时候光线有些昏暗,有时候认错一些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陈鹤微微一笑。 “能够理解。” 木子花一直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直到陈鹤向着镇子里走去,她才拉住了也要跟着进去的陆小二,犹豫了很久,才轻声说道:“你刚才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小二愣了一愣,看着木子花说道:“什么?” “就是最开始的那句话。” 小少年沉默了少许,看着那个正在好奇地张望着小镇变化的年轻人,轻声说道:“你不觉得他们容貌有些相似吗?” 木子花回头看向了花海,轻声说道:“但人间不是有很多花都是相似的吗?李树开放的时候,落下的那些花都是很像的,都像雪一样。” 陆小二似乎很是不能理解的看着木子花。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和她说这些东西。 花和花有相似的,人和人也是有相似的,但是某一朵花未必是曾经见过的那朵花——也许是因为花期很短。 某个人也未必是曾经见过的那个人。 只是世人说着——啊,你就是当年的那个某某某的时候。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是一种并不确切的经验主义。 所以小少年没有办法将它很是确凿地当成一种规则说出来。 相似的人,一定是当年的人吗? 所以陆小二轻声说道:“所以我猜是我看错了。” 木子花默然无语,看了小少年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多谢。” 这个小镇少女自然比陆小二年长几岁。 只是有时候却也懵懂得像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譬如尝试从草莓屁股和人的屁股都是白的方面,去证明人就是草莓。 但是在某些方面,大概小少年是极富有优势的——十三岁的小少年的见闻里,是人间历史之中,传承下来的一切经验总结。 少年如果喝过大河的水,便会知道那些水是什么味道的。 有些人间是一条古老的大河。 有些人间是一条潺潺的清溪。 远处有那个年轻人并不相信的声音在镇子里响了起来。 “草为萤!” “草为萤!” “我要完蛋了,你快出来!” ...... 陈鹤背着剑,像是一个末路的剑修一样,跑遍了整个镇子,都没有找到那样一个提着青色的酒葫芦,优哉游哉地在人间走着的青裳少年的影子。 陆小二和付江南默默地跑到了一处屋檐上看着,那个提着空空篮子的少女木子花便在某处街头坐着。 其实对于木子花而言。 这些少年与年轻人的到来,确实算不上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那种感觉..... 木子花坐在那里很是认真的想着。 那种感觉,就好像你拥有一大片的李子林,在春夏之间,曾经开满了花,落了一地,就像下着雪一样。 但是李花总是会谢地。 于是你站在林子里,抬头看着那些青青的果子,想着这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等到你开始储藏果干的时候,来了一些曾经见过那片李花林的人,他们满是惊叹满是惆怅。 站在那里说着——这里曾经开满了小白花啊! 林子开没开花,种花的人难道不知道吗? 但是木子花也没有说什么,就像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草为萤已经死了一样。 如果有人问起李花的事。 她也会笑着说着李花已经凋谢了。 枯萎的时候,那片林子曾经泪落如雨。 陆小二与付江南并不知道木子花的这些心思。 尤其是后者。 看着那个抱着猫背着剑,假装是个剑修的年轻人在街头奔走着的时候,他不住地抬起头来看着满天月华。 “我们也许要离开这里了,师兄。” 付江南看了许久,低下头来,看着檐脊上抱着断了的溪午剑坐着的陆小二,神色很是严肃的说道。 小少年抬头看着付江南,很是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付江南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解释自己先前在花海里看见的那一幕,所以他说得有些犹豫。 “陈鹤身周的嗯...时间有问题,在他的四周,一切都会过得很快。” 陆小二很是惊诧地看着付江南,目光又落向了那个街头的年轻人。 “我怎么没有发现?” 付江南很是惆怅地说道:“因为我们已经在他的身周了,被他看见的人,好像都会在一瞬间跌落进来,就像站在云雾高山之上,低头俯瞰的时候,你会想着,山真高啊,可是等你跌落下去,你只会看见很多云飘来飘去,山顶是看不见的东西了。” 陆小二皱眉看着付江南,大概并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件事。 “是的。” 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安静地待在檐下的木子花却是突然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陆小二低头看着那个小镇少女,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你要如何证明?” 木子花轻声说道:“你可以把剑飞出去。” 这个少女转头看向了小镇外围,那片剑湖所在的方向。 付江南好像明白了什么,看向陆小二,说道:“你可以将剑送出去,而后用和剑一样的速度去追它。” 小少年茫然地说道:“我能够追上我的剑?” “不能,但是在某一刻,你和剑的距离,会无限接近,那里,就是不受陈鹤身周时间影响的界限点,也许你还会看见另一个无限发散的自己,和另一柄溪午剑。” 付江南说着,补充了一句。 “你可以相信我,我是悬薜院的学生,我旁听过数理院的课,他们说时间就是光,那么飞光肯定就是剑光。” 民科付江南信誓旦旦。 “......” 第三十九章 李花也许会老去 不管付江南的猜测是对还是错。 但是他那句话确实是对的。 因为陈鹤的到来,天上镇的时间显然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倘若他们一直留在这里,说不定再次回到岭南的时候,便不是小少年与少年了。 不过庆幸的是,陈鹤给这片人间带来的时间乱流,是加速向前的,不至于发生那种稍稍犹豫,离开之后,已经举目人间皆非的故事。 只是这些东西都是未知的。 毕竟谁也不知道,是否在某一刻之后,这里面的时间便会远远慢于少年们生长的人间。 陆小二虽然依旧带伤,但是在听付江南与木子花说起了这件事之后,却也是放弃了在镇子里养好伤后再回岭南的打算。 陈鹤依旧在夜色下晃荡着,像是一个不信邪的少年一样,一直在那里叫喊着草为萤的名字。 惹得许多本该入夜休息了的小镇居民不得不重新点起了灯盏,跑上街头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那里大呼小叫。 陆小二与付江南跳下屋檐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已经在众人的注视下,收敛了许多。 小少年转头看着陈鹤那边,思索着是否真的存在着那样一种怪异的时间。 而付江南则是看向了木子花。 这个少年依旧没有放弃拿回那柄白玉京的想法。 尽管白玉京现而今在陈鹤手里,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要这柄剑,所以付江南能否将白玉京拿回去,自然还是要从木子花身上着手。 只是付江南才始看过去,甚至还没有开口,这个小镇少女便已经挎着篮子站了起来,转头看向了小镇那些点亮的灯火。 “你们要走的话,要快一些。” 木子花声音很是轻缓,却有些不容拒绝的味道。 付江南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这柄剑当初剑湖那个前辈给我们的。” 木子花当然明白,只是当她想起今日的那些故事,许多人来了又走的时候,还是将心肠冷硬了下来。 “我知道,但是你应该也听见我和陈鹤说的话了。” 那句话当然就是草为萤已经死了。 前朝的剑,怎么能够斩本朝的官呢? 陆小二也听见了这边的对话,很是古怪的转回了头来,看着僵持在那里的二人,犹豫了少许,说道:“你们在说什么?” 付江南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位李花姑娘,不想让我们将白玉京继续带回岭南。” 陆小二看向了木子花,小少年与少女之间算不上多陌生,但是也没有多熟悉。 尽管当初在这里面待了许久,但是他们与镇上的人而言,确实没有什么交集。 其实有些道理,不止是付江南明白,便是陆小二也明白。 那样一柄剑虽然是来自天涯剑宗。 但是在得了白玉京这个名字之后,显然变得极为特殊。 当初陆小二便想过前来天上镇躲一躲,只是人间天涯之间,那些可以穿行的门都已经消失了。 唯有这个带着白玉京而来的少年,才成功地打开了也许是人间通往天上镇的最后一扇门。 陆小二默默地看着木子花,又转回头去,看着那个背着白玉京在街巷里扒着墙头找人的陈鹤。 “别的剑呢?” 小少年很是突兀地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付江南愣了一愣,而后看向了木子花,后者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那些剑是你们的,依旧属于你们。” 陆小二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向了手中残破的溪午剑,轻声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白玉京倒也可以不要.....” “师兄.....” 小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付江南很是急切地打断了。 陆小二转头看了一眼付江南,轻声说道:“我知道师弟在担心什么。” 小少年好像越来越像师兄了。 “如果一把剑的缺失,便会导致一个剑宗的衰败......” “这不是剑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付江南沉默了下来。 陆小二没有与付江南多说什么,看向了木子花,继续说道:“但这柄剑确实是岭南的剑修前辈们所铸造的......” 小少年这样说着的时候,却是犹豫了一下,他也许确实是想要讨价还价一下。 只是不知为何,却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哪怕是木子花,都以为陆小二会提出什么要求来的时候,这个小少年的话语意味却很是突兀的转变了。 “算了。” 陆小二说得很是认真也很是诚恳。 木子花与付江南都是愣了一愣。 一直过了许久,木子花才确定了陆小二不是在开玩笑。 小少年已经转身慢悠悠地向着小镇花海的方向走去了。 “多谢。” 木子花看着陆小二的背影轻声说道。 付江南有些惋惜,但是陆小二都这样说了,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毕竟陆小二是二师兄,也是小白天涯剑宗里面,唯一一个得了那个剑修前辈一剑的人。 似乎怎么去说,都是他的决定更重要一些。 付江南放下了白玉京的执念之后,倒是轻松了许多,看着在那里且行且停的陆小二,一时也不急着追上去,站在那里看着木子花犹豫了一阵,很是惋惜地说道:“说不定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木子花不为所动,这让付江南有些气馁,惆怅地说道:“你难道不应该也叹息一下吗?” 木子花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说道:“难道人间每个人的离开,我们都需要表示遗憾吗?” 付江南愣了一愣,说道:“那大概是没有必要的。” 说完之后,付江南却也是自顾自的笑了起来,没有再说什么,跟着陆小二的身影走去。 李花姑娘好像有些迟钝,等到少年走了好一阵,才想起来什么,转身看着那边小镇灯笼下缓缓走着的二人。 “陆小二,付江南。” 二人颇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来。 “如果有机会再见,我也许会泡茶酿酒了,花茶果酒,到时候请你们喝吧。” 小镇少女说得很是诚恳。 陆小二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付江南则是很是唏嘘地站在那里,想着陈鹤给这片人间带来的改变,有些惆怅。 不知生不知死,当然是最好的。 这也是他一开始,只是说着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原因。 付江南挥了挥手,没有说什么。 也许等到真的有机会再来天涯镇了。 也许他和陆小二依旧是少年,依旧很年轻。 但。 李花姑娘大概已经老得像是一阵随时都会在太阳下消散的雪了——那些凋落的李花,在夏天的时候,便是这样消失的吧。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两个少年好像突然理解了这样一句诗的意思了。 ...... 陈鹤在小镇里寻找了三天三夜。 连镇子里那些洗干净了放在墙角,准备用来腌咸菜的坛子,都被陈鹤翻了个遍。 每翻一个,陈鹤都要把头伸进去,问上一声——草为萤,你在里面吗? 然后狸花大人就蹲在一旁喵上一声。 也不知道是附和,还是嘲讽。 木子花送走了那两个少年之后——她也不知道二人会怎么出去,付江南大概不知道,但是陆小二自然是知道的,当初他曾经在这里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这个问题她自然没有去操心。 所以这个小镇少女便一直挎着那个空空的篮子,跟在陈鹤身后,看着他东翻西找。 一直到第三天的清晨,在这片人间有迹可循,很是稀奇的秋雨时候,陈鹤重新出现在了小镇那条老狗旁边,背着剑顶着猫,踩着狗尾巴叉着腰,看着远方叹着气。 木子花撑了一把伞,站在雨里,看着那个淋着雨的年轻人,轻声说道:“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陈鹤依旧是叹着气,说道:“信当然是可以信的,但是你都把那两个少年赶走了,应该也猜得到我身上出问题了。我说信了,难道你就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吗?” 所以陈鹤只能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寻找神庙一般,来来回回的穿梭在小镇里。 木子花沉默了下来。 陈鹤倒是没有什么气馁的神色,只是松开了叉腰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头看着木子花说道:“你要出门吗?” 木子花摇了摇头。 陈鹤目光落到了木子花手里的那柄伞上。 “那你把伞借给我吧。” 木子花低头看着手里的伞,这是她自己做的,并不是很精巧,但是在一个人间开始的阶段里,精巧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所以伞骨上的花纹雕得很是拙劣。 那是一片李花林的样子,有个提着篮子的小女孩,还有一个正在抬头看花的少年。 少年在喝酒。 只不过用来装酒的并不是葫芦,而是一个灯笼。 少年衣袂飘飘,仰头举着灯笼喝酒。 最末端是一行小字。 新年快乐,木子花。 木子花看了许久,而后抬头看着陈鹤问道:“你要伞做什么?” 陈鹤惆怅地说道:“我想去外面找找看,说不定那老狗躲外面了。” 木子花沉默了很久之后,将手里的伞递给了陈鹤,轻声说道:“小心一点,别弄坏了。” 陈鹤接过伞来,很是诚恳地说道:“你可以永远相信陈鹤的为人——如果我弄坏了,我肯定撒丫子就跑路了。绝对不会让你看伞破了然后伤心欲绝。” 于是小镇少女便只有天天想着陈鹤拿着我的伞去哪里了呢? “......” ....... 陈鹤擦干净了一身秋雨,站在镇外小道上,想了想,又回头看着那只趴在那里睡觉的老狗。 “你也要去看看吗?” 老狗抬头看了一样陈鹤,大概觉得这个人是傻子,于是趴在镇口挪了挪,把屁股对着陈鹤,继续睡了起来。 陈鹤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于是自觉没趣地哼了一声,背着剑抱着猫,撑着伞迈开腿。 “如果我找到了草为萤,我会回来告诉你他躲在哪里的。” 陈鹤在秋雨里慢悠悠地走着,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不用看都知道木子花一直在后面看着。 木子花倒也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声“好”,而后又看向了伞沿下的狸花大人。 狸花大人蹲在陈鹤的肩头,扭头看着这个小镇少女,喵了一声,又开始舔着自己的爪子,然后梳理着被秋雨打乱的毛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你放心吧,我会把这个傻子看好的意思? ....... 小镇少女没有伞了,于是只好待在镇口的街檐下,等待着这场雨停下来。 倘若不去看那种人间的色彩的话,其实秋雨和春雨,是一种很是相似的画面。 木子花双手紧攥着那个空篮子的竹提手,有些出神地站在那里想着。 只是想着想着便睁大了眼睛,她想起来了自己遗忘的一件事情,于是将篮子顶在了头顶,很是焦急地穿过这场秋雨,向着镇子深处跑去。 穿过那些很是安静的街巷,木子花一把推开了小院子的后门。 果然在这场突兀的雨水里,那些先前晒着的花瓣和果干都已经被淋得湿哒哒的,那些皱巴巴的果干上面,再度出现了一些因为重新浸润了水分,而有些丰腴肥润的果肉。 木子花将篮子从头顶拿了下来,站在院门口默默地看着。 倘若是雨水才开始下着的时候,她便发现了这件事情,大概会很是焦急地去把它们都收起来。 但是果干都被重新泡发了,也许确实不用急了。 与其急这一时。 不如好好地等待下一个晴天。 木子花松了一口气,在院门口坐了下来。 其实她应该早点想起来自己还在院子里晒了果干花瓣的,在当时和两个少年说着有缘再见,请他们喝花茶果酒的时候。 现在果干都泡发了..... 木子花有某一刻觉得很是遗憾,又在下一刻觉得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再见呢? 当初草为萤离开的时候,木子花也觉得只是一次短暂的别离而已。 这个小镇少女一直到在院门口坐到雨水小了许多,才站了起来,在院檐下找了一个斗笠戴着,而后将那些被雨泡发了的果干都收了起来,摊在了院檐下。 想了想,最后她又拿了一些果干和花瓣,在一旁烧起了水来。 虽然还不会酿酒,但是煮一些果子茶,也是可以的。 也许陈鹤下午就回来了。 木子花这样想着。 第四十章 看试手,补天裂 陆小二有些不记得自己与付江南在这片人间里走了多久,才终于重新穿过花海穿过大湖,出现在了那片满是云雾的山崖前。 很是庆幸的是,那座叫做敬亭的山依旧还在那里。 小少年很是清晰地想起了当初练完剑之后,在云雾里独上春山的事。 所以他站在那里,又回头看着那片很是辽广的,向着云雾深处而去,不知究竟变得有多宽的大湖。 付江南没有来过这里,所以很是老实地跟在陆小二身后。 其实他还是有些可惜。 “白玉京如果留在了这里,可能以后我们再也进不来了。” 陆小二站在那里,一面想着当初陆小三在湖底背诗名想着逃离干的那些蠢事,一面心不在焉地说道:“白玉京也在剑谱里,不是吗?” 付江南愣了一愣。 而后从怀里摸出来了那一本陆小小交给他的手抄剑谱,翻了许久,确实找到了那样一句天上白玉京的记载。 这个少年若有所思地转头看着陆小二,说道:“难怪师兄先前会说算了。原来师兄早就想到这里了。” 陆小二却是有些走神,听到这里有些茫然的转回头来,看着付江南说道:“什么想到这里了?” 付江南将那本天涯剑宗的剑谱在陆小二眼前晃了晃,白玉京三个字确实很是显眼。 陆小二明白了过来,站在那里默默地看了那本册子许久,而后从付江南手里拿了出来。 付江南还没有明白陆小二要做什么,这个小少年却是极为干脆利落地将那一页撕了下来,在付江南错愕的神色里,点燃了剑火,将它焚烧了起来。 付江南一直到那张纸张烧成了一些像是灰红色的蝴蝶一样的烬火在风里飘飞而去,才反应了过来,转头怔怔地看着陆小二。 “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二捻了捻手里的灰烬,轻声说道:“答应了别人的事,就不要反悔。师弟你在岭南待得时间不久,所以有些东西也许不是很清楚......” 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小少年,却是成熟得好似三十岁一般,静静地看着眼前云崖大湖。 “岭南要做星火燎原,而不是江河下流。” 也许在很多年后,也不会有人知道并且记得当初那样一片青山里,某个剑修在杀了一些人之后,看着臂弯里拭下的好似杜鹃一般的血色,很是悲哀地说着——师兄我下流了。 但总有些关于岭南的秉性,是会传承下去的。 这也是当初顾山鸿与听风吟要将岭南的少年们送往北方的原因。 付江南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很是唏嘘地说道:“师兄说得对。” 陆小二没有再怀念从前。 陆小三背完剑名离开了,草为萤不知道死在天上哪里了,小镇有了新的主人,有了新的故事,也许还有了新的独属于他们的时间河流。 从前都是回不来了的。 小少年转身向着山上而去。 穿过那些山道,一直走到了某处云雾高崖之上。 付江南看着眼前好像已经没有路了的山崖,有些惊讶地说道:“是从这里离开的?” 陆小二握着溪午剑,走到崖边,看了许久,轻声说道:“以前是的,现在我也不知道。也许从这里走出去,便直接摔死了。不过不从这里走,我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走了,那我们只能困在这里,等待着很多年后——如果你们说的是对的,天上镇的时间会更快,那么只能是很多年后,虚长了很多岁的我们,会看见还是少年的师叔走进来,带我们离开。” 付江南惆怅地说道:“好吧。”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握着断剑,闭上眼,向前一步踏出。 付江南有些提心吊胆,毕竟山崖大湖都在生长,这处高崖往下都只有云雾,谁也不知道往下究竟有多高,倘若二人境界再高点,大概确实不怕。 但没有倘若。 不过好在那种失足坠落的事并没有发生。 小少年好像凭空踏入了某片平静的大湖之中一般,在荡起了一些波纹之后,便消失在了那里。 付江南见状,也没有犹豫,跟着向前一步而去。 ...... 岭南。 天涯剑宗后山高崖。 小少年的身影在一阵秋风里出现在了断崖的边缘。 紧接着,付江南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那里。 只是陆小二回头看着付江南的时候,却是愣在了那里。 这让付江南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陆小二皱眉说道:“师兄在看什么?” 陆小二轻声说道:“你说的是对的。” 小少年将手里的溪午剑递到了付江南身前,这柄被小少年送出了惊世一剑的断剑之上满是裂纹,只是却也足够映照出付江南的面容。 “你胡子有些浓密了。” 付江南当然也看见了自己的那些胡须。 其实算不上多浓密,只是对于少年而言,这样的胡须出现得如此突然,自然会觉得很是丑陋。 “.......” 付江南沉默了许久,又看向了陆小二。 小少年年纪还小,还没到长胡须的时候,所以哪怕因为回到岭南,而凭空多长了一些时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陆小二什么也没有说,收回了剑,向着崖下走去。 付江南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向着人间以北看去。 陆小二走了好一阵,才发现付江南依旧站在那里。 “你在看什么?” 付江南神色凝重地说道:“我在想师兄送出的那一剑,究竟去了哪里。” 陆小二愣了下来,这个小少年想起了镇子里的时候,柳青河所说的那样一句话。 沉默许久之后,小少年轻声说道:“听说是鹿鸣。” ...... 山河观向西而去的某片雪山之中。 顾文之站在人间山雪里,那个姓白的老道人便在他的身旁,老道人的身形当然是佝偻的,与一旁那个笔挺站着的年轻道人相比,倒像一只干瘦的猴子。 这片山雪色里当然不止这样两个道人。 沿着二人所站的方向,横向看去,大概就可以在那片风雪里,看见许多立于雪山之中的衣袍纷飞的人。 有些来自山宗,有些来自河宗,也有些神色淡然平静的人,大概便是来自观宗的。 这一片群山的对于槐安的意义是重大的。 鹿鸣风雪在离开雪国之后,大部分都是被这些青山拦了下来,所以哪怕山河观离鹿鸣算不上太远,倒也不用像鹿鸣人一样,终日看着风雪发呆。 再往前一些,便是那样一处笼罩在了茫茫风雪里的关隘。 那个白衣大和尚便在那里。 这也正是顾文之所看的方向。 风雪里有战鼓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是三十万青甲所在的地方。 那日蕉鹿大师与年轻道人站在山雪里的时候,无比自信地说着他便是风雪雄关。 只是这大概是令人惋惜的事情。 “三十万青甲与风雪雄关。”顾文之有些叹息,轻声说道:“其实这本是不应该在槐安内部消耗的力量。” 佝偻着身子咳嗽着像是老猴子一样的白道人并未说话,只是眯着眼睛,尝试越过那些风雪,看清那样一个白衣大和尚所在的地方。 对于这个虽然年迈且负伤,但是境界依旧算高的道人而言,这本来不应该是什么难事。 只是对于眼下的故事而言,那些风雪却是有些密集得万般不可见,只能去听着那边的声音。 这也是这些道人停在了那处山隘之外的群山里的原因。 蕉鹿大师亲自坐镇山隘,自然而然的便与那片风雪勾连在了一起。 若是远方风雪可见,大概已是城关破灭之时。 顾文之没有听到回应,于是转回头来,很是疑惑地看着白道人。 “师父?” 后者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那边,神色也说不出是平静还是凝重,总之没有什么表情。 顾文之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却是突然看见老道人那只一直缩在袖子里的手好像颤抖了一下,而后有一声很是清脆的声音传了出来——是衣裳破了的声音。 顾文之有些想不起来自家师父的这身道袍上一次换是什么时候了,只是看着那一片被风雪吹破的衣袂,倒是取笑了起来,说道:“师父你都要上战场了,也不知道先换一身结实点的衣裳,虽然道人打起来刚健有力,但是也不至于要裸衣而战吧。” 但老道人并没有笑,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顾文之,依旧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年轻道人沉默了少许,不知为何,唇齿却是有些颤抖了起来,看着老道人轻声说道:“所以师父您究竟在看什么?” 老道人身周有着道韵缓缓逸散,自道袍之下落向山雪之中,化作了一道道的很是玄妙的轨迹。 顾文之目光落在了那些轨迹之上,同样沉默了下来。 这个出身悬薜院的道人,其实有时候并不相信一些很是玄妙的东西,尽管缺一门在极力证明着,命运是一种确切的唯物的存在。 所以他并未去学当年白风雨的那些乾坤卦术。 但是没学过,不代表看不出来。 老道人其实方才还是在和顾文之说着风雪里的故事。 直到某一刻才突然安静了下来。 直到那一声道袍被风雪吹破的声音传了出来,才有卦象像是碎裂的冰块一样,摔了满地。 顾文之长久地看着那些摔碎在地上的卦象,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的时候,远方风雪里却是传来了一些很是浩大的声响。 这个年轻道人转过头去,看向了鹿鸣方向。 那边的山雪在那一刹那,好像停息了一般,尽皆滞在了半空之中,而后又被某些很是强烈的大风吹着,向着四方退散而去。 有浩荡而密集的佛音自那里而来。 老道人却是在这一刻,先是惊咦了一声,而后叹息了一声,在风雪里好像怕冷一样拢起了双手,轻声说道:“原来是真破了。” 顾文之回过头来,看着老道人惊疑不定地问道:“什么?” 老道人很是平静地说道:“槐安的风雪雄关破了。” 顾文之满是惊诧地说道:“怎么会?三十万青甲不是才刚刚到来?” 道人回头看向人间南方,满是唏嘘地说道:“但是剑来了。” 顾文之惊诧回头。 南方稀疏的山雪之中,有一片山河舒卷而来,山河里承载着来自某个岭南小少年的一剑。 在这一刻,山雪之中诸多道人,都是骤然回头,看向了风雪之中。 看着那样惊骇的一剑,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有人要做风雪雄关,有人不想让槐安西面有一座风雪雄关。” 白道人很是唏嘘地说道。 “所以剑来了。” “谁干的?” “还能是谁呢?当然是你师兄了。” 顾文之沉默了下来,而就在这一刻,身周却是传来了一些很是窸窣的声响。 这个年轻道人蓦然意识到了什么,转回头来,看着身旁的老道人。 老道人身形佝偻,与那个站得笔挺的年轻道人比起来,就像一只干瘦的猴子一样。在风雪里有时候因为牵动陈年旧伤,便会咳得做猪叫。 但有些人大概就是这样的。 做得来猪猴,也做得来诸侯。 老道人方才将双手拢进了袖子里,顾文之以为他是年老体衰怕冷了,还想着要不要给他煨一碗汤药喝。 却原来。 顾文之怔怔地看着道人。 却原来他只是想把袖子挽起来。 “师父你要做什么?” 顾文之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那个挽着袖子,在风雪里向前走去的道人,轻声问道。 老道人在山雪里很是平静地走着,伸出了一只手,在那里晃了晃,又垂了下去。 这是一个很是简单,却也有些意义不明的动作。 只是顾文之却是明白了过来。 那是。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那样的一剑,对于这个风雪里的故事而言,确实有着天地崩裂的意味。 年轻道人站在猎猎风声里,默默地看着远方那个在三十万青甲面前,化作风雪雄关的和尚,也看向了那个在山雪里挽起袖子向着某一剑而去的道人。 人间山雪色里一片寂静。 那些观中道人自然都很清楚在这一刻踏雪而去的道人是什么意思。 道人的身影很快便化作了风雪里很是渺小的影子,而后消失在了雪色里。 只是在某处更南方一些的风雪山头,一股很是强大很是浩瀚的力量传了过来。 顾文之站在那里默默地数着。 他听见了十一道浪潮的声音。 那也许是够的。 也许是不够的。 顾文之并不知道,只是在风雪里,向着鹿鸣的方向而去。 满山道人好似惊飞之鸟,在那一刻,都是穿过了风雪,落向了那片雪国之地。 第四十一章 梨子李子或者大雪 观里突然便空了,这让张梨子倒是有了许多的自由。 平日里到处乱窜,总担心会惊扰到一些道人的修行,所以总是提心吊胆的,便是青椒,都会很严肃地看着她,告诉她要是惹到了什么脾气不好的道人,自己都不一定能帮她的忙。 不过现在好了。 满山寂静,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已经被炸没了的山月城小姑娘在山里好奇地走着的时候,除了看见一些道上扫落叶的少年童子们,也没有看见什么厉害的道人了。 张梨子当然很是兴奋。 毕竟她的天赋一般,虽然陈青山对她很照顾,关于修行的问题也很耐心,但是学不进去自然是痛苦的。 所以她已经许久没有认真修行了。 每天喂了某个道人给她的鸡之后,就满山乱跑。 青椒也没有对她多加管束,毕竟她的天赋确实一般,而且..... 那个来自东海的红衣剑修站在山腰的某个亭子里,看着那个正在山里捡叶子的山月城小姑娘,平静地想着。 而且她确实也不喜欢这座道观。 东海剑宗是受河宗影响最大的。 毕竟他们虽然背靠高崖,但是磨剑崖的人从来不看人间,不像别的地方,河宗的人虽然也会出现在流云山脉,但是毕竟那么大一个流云剑宗便在那里,他们自然会有所顾忌。 当初岭南剑宗也是背靠人间剑宗,而且这样一个地方,河宗大概确实没兴趣。 但东海剑宗只有自己。 所以不止是惊涛剑宗那个天赋很好的弟子青团,别的剑宗,或多或少,在这数十年里,总有些弟子离奇失踪。 身为东海剑宗的人,青椒自然不会喜欢这座道观。 所以张梨子若是最后迷途知返,自行离开这里,这大概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青椒看了许久,也没有再去管那个都快成野孩子的张梨子,转头向着西面看去。 道人们向西而去这件事,青椒自然明白是因为什么。 所以大概在这个时候去看那样一个方向,她的心里也是会有一些颇为复杂的心思。 观里这些年出了很多声名狼藉的人,但是当然也有不少的好人。 顾文之当然是好人,他师父也许也是的。 事实上,就山宗和观宗而言,也确实找不出几个张小鱼陈青山他们那种人。 但名声坏了,就是坏了。 青椒抱着剑默默地站在那里,大概也是觉得有些惋惜。 “前辈是在看什么?” 一个很是稚嫩的声音却是突然从不远处的山道上传了过来。 青椒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少年道人,抱着一个扫帚,很是好奇地站在那里,一面看看青椒,一面看看西面。 东海剑修默然少许,转回头去,淡淡地说道:“你师父他们没有告诉你吗?” 那个少年道人犹豫了少许,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他们只说有些事要出去,以往这样的事情有时候也会发生,不过那些往往都是河宗的师叔们。像这一次这样的,好像还是第一次。” 青椒回头认真地看着少年,他大概没有说谎,脸上有着许多的茫然与不解。 也许是想着西面三十万青甲的故事,当然不会美好到哪里去的原因。 青椒的语气倒是柔和了少许,只是由来已久的习性,还是让她的语气里带了一些刺。 “人间有些麻烦,他们逞英雄去了。” 这是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倘若将那一个逞字改成做之类的字,也许就会让人听着觉得满是惊叹敬佩。 但是青椒没有那样说。 只是平静地说了一个逞字。 少年道人沉默了下来。 抱着扫帚低头扫着落叶,只是大概扫得不是很认真,所以虽然满地簌簌声,但是在少年身后却是遗漏了不少的叶子。 青椒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 过了少许,少年便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青椒,轻声说道:“听师叔们说,观里来了一个东海的剑修,是个穿红衣服的女人,那应该便是前辈了。” 少年道人的境界并不高,只是入道境左右。 身为小道境剑修的青椒,自然是前辈。 只是身为前辈的青椒,却并不和蔼,只是静静的看着少年。 “所以?” “听说因为河宗一些师叔们做的事,所以东海剑宗的人,向来很讨厌山河观。” 少年道人的话语很是温和很是缓慢。 只是缓慢也有着另一种好处,那就是足显坚定。 “但再怎么讨厌,在身外之事,在关乎人间的事情上,前辈也应该对他们尊重一些,顾师叔他们,也应该没有做过对不起前辈的事吧。” 少年道人很是认真的看着青椒说道。 这个东海剑修静静地看着少年,转过头去,很是淡然地说道:“我尽量。” 她当然不是不懂这些道理。 只是心不甘情不愿而已。 少年道人也没有再说什么。 于是山间小亭的附近,又平静了下来,只有一些扫帚刷着石板与落叶翻滚的声音。 过了没多久,到处乱窜的张梨子却是不知为何又跑了这里来了。 看见那个正低头扫地的少年道人的时候,山月城小姑娘显然很是兴奋。 “张李子,原来你跑这里来了。” 青椒蓦然回头看着张梨子,也看着那个被张梨子叫做张李子的少年道人。 也许是察觉到了青椒的目光,少年转回了头来,沉默了少许,说道:“我不叫张李子,是她要这样叫我的。” 青椒挑眉看着少年道人,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人竖掌行了一礼。 “大雪。” “?” 少年道人很是真诚地说道:“我是师父从山下捡回来的,那天下着大雪,所以我就叫大雪。” 大概就像一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名字简十斤一样。 “不过师妹她不信,觉得我在骗人,说什么大雪,她还叫惊蛰呢。于是便硬要叫我张李子。” 少年显然有些无奈。 青椒并没有说什么。 张梨子已经从另一条山道里窜了出来,原本还有些兴奋的张梨子,在看见了青椒也在这里的时候,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有些扭扭捏捏地靠着一丛灌木,向着张李子招着手。 青椒挑了挑眉,看着张梨子问道:“你背后藏了什么?” 张梨子像是一只落水的猫一样极为迅速地摇着头。 “没有,什么也没有。” 少年大雪却是好像注意到了什么,目光落在了张梨子的袖口,沉默了少许,说道:“你是不是抓了一只鸡?” 张梨子愣一愣,说道:“你怎么知道?你难道也学了算卦的本事?” 入道境的少年,就算学了算卦的本事,大概也很难去算清一些东西。 但是有些东西自然是不用算的。 比如鸡毛蒜皮的事。 张梨子的袖口挂着一些凌乱的鸡毛,还有一些蒜皮。 烤鸡吃的时候,如果可以就一些蒜末,大概味道极佳。 青椒默然无语,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转回了头去。 山月城小姑娘把观宗道人托养的鸡烤了吃,这大概也只有让他们自己去处理了。 鸡毛蒜皮,向来最为烦人。 少年道人在得知张梨子真的打算对道人寄养的鸡下手的时候,却是有了一些惆怅的意思。 “你想请我吃烤鸡?” 张梨子点头如捣蒜。 少年大雪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这些鸡是你师父养的,那我肯定乐意多吃几口。” 张梨子愣了一愣,说道:“什么意思?” 少年轻声说道:“这些鸡是我师父养的。” “......” ...... 张梨子确实不知道,那天那个来这里寄养鸡的道人,是张李子的师父。 不过这倒是可以解答她的一些疑惑。 “你师父在观里养鸡做什么?” “当然是给我吃的,他说我从小被遗弃在大雪里,落下了一些病根,于是养些鸡给我补补。” “......”张梨子默然无语。“我以为这也是修行的一环呢?” 少年轻声说道:“道人当然也是人,我们吃只鸡,补补身子,难道就很奇怪吗?” 确实不奇怪。 张梨子想了想,眼睛反倒是亮了起来,说道:“那这样不是正好,反正你也是要吃的,现在吃和以后吃有什么不同吗?” “老母鸡才大补。”少年认真的说道,“最好明年再吃。” “......” 张梨子最后叹息了一声,把藏在身后的那只小母鸡拿了出来,往少年大雪身前一推。 “行吧,那你拿回去吧。” 不得不承认,小母鸡确实比老母鸡好吃多了,肉质鲜嫩,不管是烤还是爆炒,都是一绝。 但是毕竟鸡少主就在这里,张梨子也不好真的当着人家的面烤了。 “多谢。” 少年大雪接过了那只鸡,便向着张梨子来的方向而去。 张梨子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少年带着鸡离开了,四处张望了一下,大概又想着跑哪里去玩。 青椒却是突然叫住了她。 “张梨子。” 山月城小姑娘回头看着青椒。 这个东海剑修却是有些犹豫,也有些迟疑,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以后,还是不要和那个少年多接触。” 张梨子愣了一愣,看着青椒问道:“为什么?” 青椒沉默了很久,低头看着怀里的青团剑。 “他是妖。” 张梨子愣在了那里,过了好一阵,才说道:“然后呢?” 青椒张了张嘴,在那一刻,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只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平静地说道:“没什么。” 或许是觉得这样过于潦草,东海剑修又补充了一句。 “雪妖体寒,相处多了,你身体大概也不会很好。” 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大概也只有青椒知道。 但是张梨子倒是没有太在意,说道:“那不正好,等明年,我就有理由吃他的老母鸡了。” “......” 青椒没有再说什么,挥了挥手,让张梨子自己玩去了。 这个山月城小姑娘修行与否,喜欢某个少年与否,当然是和青椒关系不大的事。 只是。 青椒抱着那柄青团剑,渐渐蹙起了眉头,神色里有些冷意,也有些挣扎之意。 除了这个东海剑修自己,大概旁人很难知道她究竟在想着些什么,才会说着那些话。 山道和亭子里的落叶还没有扫完。 少年大雪将那只鸡放回了陈青山的溪畔小观里,又抱着扫帚回到了这里,张梨子也许是错开了,这一次倒是没有追着少年大雪回来。 青椒好像没有注意到那个少年道人又回来了一般,依旧只是抱着剑,长久静默地站在那里。 惊醒她的是少年的那句疑问。 “前辈好像有些心事。” 青椒回过神来,看着那个握着扫帚,站在了亭前的少年——不知为何,在看见少年大雪的那一刹,这个东海剑修下意识地握住了手里的剑。 少年大雪有些不明所以地站在那里,犹豫了少许,还是默默地向后退了几步。 也许正是那几步,让青椒清醒了过来。 这个秋风里一袭红衣纷乱的女子沉默了少许,松开了剑,轻声说道:“因为我有些心不正。” 少年大雪愣了愣,犹豫少许,看着青椒问道:“前辈为何心不正?” 青椒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因为在某一刻,我看见张梨子眼中的一些东西的时候,想过用陈青山的做法来对待一些陈年的故事。” 少年大雪虽然不知道陈青山究竟对这个东海剑修做过什么事,只是从方才青椒拔剑的动作里,便能够猜得出来,这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他很是谨慎地又向后退了几步。 “前辈现在还是这样想吗?” 少年大概已经开始考虑,入道境的道人,究竟要如何才能从一个小道境的剑修手里逃出生天了。 “是.....” 这个东海剑修也许是想说是的。 只是不知为何,这样一句极为简单的话,她都没有说完,便沉默了下来,长久地看着秋山的西面。 少年大雪等了许久都没有听见下文,于是抬起头,看向了那个红衣女子。 少年也沉默了下来。 他在这个红衣剑修的眸子里,很是清晰地看见了一道剑光。 裹在山河里的令人惊骇的剑光。 少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去,那一道剑光正在向着人间山雪色的方向而去。 青椒的声音很是怅然地响起。 “算了。” 声音里好像也有些怜悯。 少年大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第四十二章 极西之地的剑与剑修 庄白衣其实藏得并不隐秘。 便在极都往北的大雪里。 只可惜或许是少年胡芦的那个梦境并不真实。 这里并没有一片桃林,桃林深处也没有某个藏了很多年的剑修。 只是一片雪原,雪原的边缘是一片沐浴在瑰丽天光之下,像是青山也像是壁垒的高丘。 庄白衣便在那里,坐在一堆生起的火焰前,像是抚摸着赤裸的情人一样,抚摸着那柄名叫如渊的黑剑。 江茱萸没有再来找过他,但是李石来过。 那个道人在去往幽黄山脉找谢苍生说一些事情前,曾经来鹿鸣的极北方,见过这个剑修。 与旁人相比,这二人大概是老熟人了。 当初大泽风起的时候,庄白衣叶寒钟李石三人,便是在那片风雪高山之上,来来回回地看着人间。 只不过叶寒钟早已经被陈青山打死在了流云剑宗里面。 当初的旧人,到了现而今,其实也没有多少了。 庄白衣安静地烤着火,看着手里的剑,当时李石来的时候,这个剑修曾与他这样说过。 “你知道的。” 这个黑袍剑修当时是走在雪里,从南方而来的道人便在他的身旁。 “我的境界只是九叠,哪怕真的认真准备一剑,也未必真的能够撼动蕉鹿大师。” 李石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庄白衣,问道:“你最好的一剑是什么?” 庄白衣抱着剑想了想,轻声说道:“大概便是云破月或者锁清秋。” 道人停在了雪里,扭头看着自己肩头的那些积雪——道人体魄强健,在风雪里一身热气滚滚,所以肩头的积雪并不多,但是重量依旧是有的。 李石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因为肩头的这些覆雪,从而导致步履沉重了一些。 只是转回头来的时候,道人便已经做出来决定。 “锁清秋吧。” 庄白衣皱眉说道:“锁清秋是来自道术的束缚之术,杀伤力也许不足。” “云破月确实更为凌厉,但你自己不也说了,你的境界加上负伤,不足以对大师造成致命性的伤害吗?”李石轻声笑着。 庄白衣也停了下来,长久地看着李石。 后者收敛了笑意,很是平静地说道:“我会去帮你借一剑来。” 庄白衣挑眉道:“哪里能借?” 李石转身在风雪里离去。 “岭南。” ....... 鹿鸣的雪确实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 哪怕当初在幽黄山脉的时候,庄白衣躺在风雪里等着卿相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寒冷过。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负伤的剑修并不在巅峰。 也幸亏他是妖族,倘若是世人剑修,在这里面,难免气血凝滞。 天生妖力,当然是妖族相对于世人而言,最大的殊异。 抚剑许久的黑袍剑修身周妖力倒还算旺盛。 毕竟哪怕相对于世人而言,他已经是老妖怪了,但是在妖族的寿数之中,庄白衣也许未必不是少壮之人。 庄白衣抬起来头,向着头顶的那片天穹看去。 头上是风雪,也是万千色彩杂糅在一起的天光,庄白衣不知道当年道圣有没有来过这里,是否在《人世补录集》中对这种瑰丽梦幻的天穹做出过什么阐释。 所以他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叹息着确实很好看。 好像在鹿鸣的更北方,有着某一个火山口一般,万般色彩,好似轻丝细流一般从其间喷涌而出,落满了这片人间。 庄白衣有些想去看看,看下人间西极之地,是否真的有着那样一个火山口。 时间也许依旧充裕,所以这个剑修收起了剑,踩熄了火堆——当然,也许这是没必要的行为,毕竟这样的风雪里,一旦剑意屏障消失,这样的火堆很快就会被大雪浇灭。 但庄白衣只是在干坏事,并不是什么本性恶劣的人。 所以他还是认真地踩灭了火堆,提着剑向着西极之地迈开了步子。 ....... 西极之地,大概正是因为不可至而叫极。 就像东海四十九万里一样,东海之外,真的只有四十九万里吗? 这并不是一个确切的数字,最开始说着这样东西的,是当年磨剑崖上的剑圣青衣。 也许只是因为他当时所叙述的对象,正是李缺一的原因,所以下意识的就用了四十九这样一个数字。 但总而言之,那些都是不可触及的边界之地。 庄白衣在某一刻,很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边界所带来的压抑——他走了很远,最开始的时候,回头看去,可以看见那样一个火堆在大雪里冒着青烟,渐渐渺小下去,直到成为了一个细小的黑点。 只是在那之后,继续往前走了许久,回头看去,那个火堆依旧只是一个细小的黑点。 庄白衣站在那些风雪之丘上停了下来。 喷射瑰丽天光的天幕依旧在很远的地方,一切如瀑如流。 或者用佛门的话来说,叫做如露如电。 但对于这个剑修而言,最为真切的感受,大概叫做..... 如渊。 他停在那里,低下头来,看向了自己手中那柄漆黑的剑。 这不是钟扫雪的白墨剑。 那样一柄剑,其实满是光华的,只是被无数敲击下去的凹槽,将那些剑光隐藏起来了而已。 庄白衣的剑,是真的漆黑的,一点光泽都没有的。 就像渊谷极深之地,世人低头看去,一眼不可见底,只是漆黑一片。 所以叫做如渊。 往前去寻找西极天幕迸流之地,大概是如渊一般的,不可见不可知的。 那么回头呢? 庄白衣回过头来,看着风雪。 大概也是如渊的。 没人知道明天的故事,会是什么确切的样子。 哪怕是看命运的人也不会清楚。 天下不可尽知。 就像庄白衣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一样。 他也并不想去试一试,自己的剑能否飞越那么远的距离。 所以这个剑修有些徒劳而返的意思,提着剑又向来从来的方向而去。 ...... 那堆熄灭的火堆里好像还有一些余温。 庄白衣重新停在了火堆前,静静地看着那些焦黑的木柴,黑柴白雪,对比鲜明,很是显眼。 所以漆黑的剑上开始游行着诸多灿然的剑意,盘旋而上的时候,同样也是如此。 庄白衣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假如因为突发奇想,想去找一找人间的边缘在哪里这件事不算的话。 这个黑袍剑修目光从柴堆上收了回来,极为短暂地看向了头顶那片瑰丽的天空,又极为迅速地垂落下来,落在了如渊之剑上。 那样一柄环绕剑意的剑,也许像极了一些晨曦时候的夜空。 飞光就是剑光。 剑光就是晨光。 庄白衣的手松开了,如渊之剑轻鸣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盘旋着,自庄白衣的小腿衣袍纷飞处,开始向上而去。 这个剑修抬手掐住了剑诀。 于是更为磅礴的剑意自道海之中有若游龙而出,如同瀑流一般,悬垂在了这片风雪之地中。 如渊之剑飞升至了这个剑修的胸前,庄白衣抬手牵引着万千剑意,点在了剑镡之上。 于是剑意瀑流好似寻到了广袤之海一般,向着长剑之上汹涌而去。 只是这大概依旧是不够的。 不够强,也不够去那么远,速度也不够快。 于是在‘蓬’的一声中,有一朵青火出现在了剑镡之上,继而好似春风穿越风雪而来一般,万朵青火在剑身之上点燃,也在庄白衣身上点燃。 剑火愈发旺盛,到极为炽热的时候,竟有些像是盛夏日光一般白炽。 于是整片风雪人间在这样的光芒之中,都是变得暗淡了下来。 色彩当然是需要对比的。 没有黑,就不存在白。 人间是如此的黑,哪怕那种梦幻瑰丽,好似丝缕瀑流一般的天光,都变得昏暗下来。 所以这个点燃剑火的人,也许确实很白。 就像穿了一身白衣一般。 但他并没有贪念着某些名誉一般自得地说着我既是膏盲里唯一的光。 这个剑修只是眉头紧锁,抬起头来,越过风雪,目光落向人间极远处。 修行者当然都是擅长听风声的。 所以成道的第一境,便是闻风。 有些东西也许是看不见的。 但是风声里自然会有着端倪,哪怕相隔数千里。 一切蓄势待发。 只是他依旧需要等待一些消息从远方而来。 譬如李石究竟能从岭南借来什么剑? 庄白衣安静地看着,也安静地听着。 那柄悬停于身前的长剑,在不断的蓄势之中,渐渐开始颤鸣起来,若是人间无声。 若是人间无声,大概这个剑修还可以听见一些来自剑体内部的一些很是轻细却也足够清晰的崩鸣声。 这柄剑陪了他四百多年,也淬炼蕴养了四百多年。 只是大概依旧算不上人间名剑。 毕竟他的境界不够绝顶。 倘若给他一柄剑湖的剑,大概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个剑修一直等了很久,终于在某一刻,面色苍白了下来,耳畔有些血色垂落下去。 庄白衣的脸上在那一刻,有了一种很是鲜明的错愕。 “原来你借来的是这样一剑。” 这个剑修轻声自语着。 又满是不解。 “但岭南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剑呢?” 这当然是想不明白的事情。 只是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剑也是一样的。 风雪高丘之中,有一剑灿然而去。 千里万里。 是剑意之道的追求。 所以白衣和尚在鹿鸣极东,而庄白衣来了这里。 一个剑意之修最为烦人的地方便在于。 万里人间,忽有一剑来。 送出了那一剑的庄白衣,肉眼可见的萎靡了下来。 只不过这大概并不碍事,只要那个不在那个和尚面前,大概一切都不碍事。 庄白衣咳嗽着,伸出手指,尝试将那一堆火堆点燃。 只是如渊之剑蓄势太久,这个剑修的神海元气已经近乎干涸,风雪里一个小火苗蓬然出现,又倏然熄灭。 庄白衣沉默了少许,没有再去点燃剑火,开始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 只是走了没有多远。 这个剑修便差点跌了一跤。 雪里似乎有着一块埋着的石头。 庄白衣本来没有在意,只是站稳了身子继续向前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转回身去,长久地看着那一处风雪凹陷之处。 那里有着一角布料露在雪外,很是僵硬,灰色的,就像一块岩石一样。 当然,这样的色调有时候也很是常见。 比如说世人常用的棉被。 庄白衣静静地看了很久,走了过去,伸手刨开了那一片积雪。 里面是一个已经冻得邦邦硬的男人。 庄白衣认识他。 这个人曾经是人间剑宗小道九境的剑修,放在整个修行界里,境界都可以说算高的。 后来在阿弥寺前,强行破境,送出了并没有什么用的一剑。 再后来就是世人了。 再再后来。 就冻死了。 庄白衣静静地看着这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师弟,而后叹息了一声。 “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并没有人回答。 知道答案的人,并不在这个人间里。 或许就像南德曲当时与陈鹤说的那样。 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 ...... 世人走在人间的时候,总是有足迹的。 尤其是在风雪里。 有人曾经见过庄白衣,毕竟一身黑袍的男人握着一柄黑色的剑在风雪里走着的时候,是极为显然的。 那人告诉了南德曲一个正确的方向——那些风雪里的脚印就是通向那里的。 这是一种足够致命的正确。 尽管那人同时也警告了南德曲,继续往西去,会是一片没有人烟的死寂之地。 但是裹着大棉被的南德曲并没有当回事。 毕竟做了几十年剑修,对于人世艰险的习惯性的轻视,有时候是很难纠正过来的。 这个曾经的剑修只是问他要了一碗热水,探着头通了通鼻子,又将那一大碗热水都喝了下去,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便继续向着风雪里走去了。 这大概是这个剑修留给人间最后的背影。 他当然不是什么出名的剑修。 在南衣城的时候,出风头的总是陈怀风,是张小鱼,是姜叶。 所以大概世人以后都不会记得南方某个剑宗里,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剑修。 人间剑宗的人没入人间的时候,大概确实是悄无声息的。 就像水滴进水里。 就像雪落进雪里。 第四十三章 青山万朵,小镇烟火 有山河翻涌而来。 那样一剑,是任何人见了都会心惊的一剑。 姓白的道人只是平静地站在那片山雪色里,抬起了头来,静静地看着那片山河。 道人的袖子是提前挽好了的。 手上有些青筋虬结,看起来就像是一些缠在枯树上的青灰色的老藤一般。 道人也许也有些紧张,所以那些青筋在苍老的皮肤之下不停的蠕动着。 大概唯一具有美感的。 就是道人孤立于风雪之中,小腿边纷飞不止的道袍。 道人的道袍与道人的拳头,当然是人间对于道门最为深刻的印象。 往后才是道诀,才是道典,才是那些用以辅助战斗的道术。 白道人的脚下同样有些一些山河,也不止于此,还有一些与山河观的道术风格迥异的道术——那是曾经青天道的道术。 与乐朝天谢朝雨他们一样,这个道人曾经当然也是青天道的弟子。 虽然世人总说着白风雨那三个弟子瓜分青天道,但是那样一个故事里,自然不是只有他们三人。 比如青天道那个被李石杀了的,形体残缺的辈分极高的老道人。 当然,一切都会在岁月里被遗忘,直至无人提及。 道人并不在意这样的东西,伤了一辈子,到老了回忆起什么,都好像带着一些药材的清苦的味道。 当初自己第一次见到李石的时候,有这样的味道吗? 白道人很是认真的想着。 或许有,或许没有。 只可惜很多东西是一眼看不完的。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姓江的青天道观主收下一个叫做白风雨的弟子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过,青天道的故事,会在这里起了一个大波折。 白道人又如何能够想得到,当初那个看起来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少年,到最后,会带给人间一个这样的故事呢? 白道人叹息了一声,默默地看着风雪里被山河推涌而来的一剑。 道人抬手掐住了道诀,山雪色中道风渐起,只是不知为何,又渐渐平息了下来,只剩下了一些道文自风雪里缓缓浮现。 白道人掐住道诀,却也松开了道诀。 神海深处的道海之中,大浪滔滔不止,愈叠愈高,最后停在了向着十二叠而去的途中,化作无边白浪,带着惊雷一般的声音倒塌下来。 这大概是道人养了五十年伤之后的第一次出手。 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白道人当然看得很明白。 那样一剑,只能是磨剑崖的人间一线。 他不知道李石究竟从哪里借来了这样一剑。 但是剑来了,总要有人去接。 乐朝天不肯去接,那么自然只能他来接。 毕竟两个人,都可以是观主。 道海叠浪塌下来的那一刹那,道人便动了。 没有用什么道术,一切道术最后都在风雪好似人间炊烟一样飘散而去,只留下数不尽的道文,一个接一个,一层又一层,落满了这片风雪之地,又收缩而去,随着道人踏在山上白雪里溅散的雪屑,先上弯腰的雪松,再上某处崎岖的岩石,最后踏着山尖,身似轻鹤,好像登天一样,一路向着高处而去。 无数道文好似风雪里打散的铁花一般,跟在道人的脚踝之后,在一次次极为用力的践踏之中,向着暮雪天空里的那一处山河而去。 那一剑终于无比清楚地出现在了白道人眼前。 一如某个说着他应该在山底而不是在山里的小少年所见的那样,那是极为白炽的剑光,与周遭好似黑洞虚无一般的剑意所构成的天地之剑。 这是某个岭南小少年,在遥远的南方,耗尽了岭南万千残剑剑意剑魂,与溪午剑剑湖千年剑意,所换来的一剑。 人间一线,来自那样一个集复古流剑道与剑意之道于一身的剑修,一生里最为惊艳的一剑。 悬于一线而决于一念。 老道人很是惊叹地叹息着。 惊叹里未必不曾有着一些满足。 这样的剑,整个人间,又曾经见过几回呢? 敢站在这样一剑之前的,又有几人呢? 老道人想起了当初东海神河的那一剑。 可惜那一剑被某个青裳少年拦了下来。 神河那一剑如果不拦,大概整个人间,都在剑下,被抹去一半。 所以就像草为萤所说的那样,这是适合陆小二这样的,终生与大道无缘之人的剑。 姓白的道人很是唏嘘也很是满足的叹着气。 倒也不算白来一趟。 他比另一个姓白的师叔,大概要幸运得多。 那一剑已经无比接近了,道人甚至能够感受到那种穿过了整片山河,不可阻挡的割裂之意——也确实如此,李石的那片糅杂了诸多秘术的山河人间,在此时已经千疮百孔,那些掺杂在其间的九字真言之中的列字诀,已经快要被消耗殆尽。 这一剑的终点,确实就像所有人所见的那样,便是鹿鸣风雪之中的那座风雪雄关。 随着那一剑的越来越近,道人的道髻被那种凌然的剑风切断了,大概看起来很是滑稽,道袍之上也渐渐多了许多创口,有血色从其下渗透而出。 一切其实只是很简短的一刹那而已。 山河不断崩碎,一如道人的道袍,而道人低下头去,看了一眼那些追随而来的道文。 大巧不工。 道人放弃了一切道术,只用了最为朴素的道文入体。 道人也放弃了一切繁琐的动作,只是在万千道文闪烁着金光,裹挟着极为浩荡的天地元气,加持于自身的一瞬间,伸出了手来,一把向前握了过去。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事实上,道人在伸出手的那一瞬间,那只好似老藤缠绕枯树一般的手,便被万千剑意切碎而去。 紧接着是手臂,而后是半个向前探出的身子。 只是道海叠浪之声并未停止,那些惊涛骇浪,依旧有如惊雷一般,甚至因为道人形体的破碎,更加轰鸣的响彻在人间山雪之中。 一如洪钟大吕。 也似高崖垂流。 而后一股极强的力量在道人形体消失的地点爆发开来。 一切风雪都被推涌开来,山河人间刹那破碎,也瞬间化作气流消失,这片迎着鹿鸣风雪不知覆了多少年细雪的青山,第一次露出了海清河晏的模样。 于是尘尽光生。 于是青山万朵。 ...... 小少年很是惊诧地抬起头来,向着那样一个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 松果很是紧张地捂住了耳朵。 小土狗在石头上支着前腿,趴着耳朵看着,风铃静悄悄。 人间山雪,好似变成了一片大海,环状的白浪滚滚而来。 天下一片氤氲。 “那是什么?” 陆小三抱着葫芦,看向了乐朝天。 这个模样年轻的道人那一刹那,眼眸里却好像出现了一些很是沧桑的意味。 “那是羽化。” 小少年骤然想到了什么,吃吃地说道:“有,有人拦下了那一剑?” 乐朝天轻声说道:“他去拦了,但是......” 这个道人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没有拦住。” 陆小三回过头去。 风雪里散尽的人间里,有着许多光尘正在洒落着,那也许是那些道术山河的残余,也许是道人形体的残余。 而青山之上。 那一剑依旧坚定地向前而去,缺少了山河道术的包裹之后,速度略微提升了一些。 只是也许其上的剑意,已经在那般声势之中,弥散了许多。 一直有些沉默的松果,在这一刻,却是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站到了乐朝天身前,很是认真地问道:“所以师叔为什么觉得未尝不可?” 这个道人静静的看着那一剑,淡淡地说道:“因为我不会他心通。我不知道天下人的想法。我自照未必清明,但见人须卑劣。” 松果默默地站在那里。 “尤其是这样一个,过于年轻,却也足够强大的佛门弟子。” 道人继续说着。 “换句话而来,我没有亲自动手,其实已经足够宽容。” 小松鼠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所以那晚那个瞎眼的白衣剑修说的,其实都是真.....?” 松果的话并没有说完,一旁的陆小三听着听着便觉得不对味,伸手捂住了松果的嘴巴。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师叔我饿了,我们先去附近找个镇子吃顿火锅吧。我都好久没有边看雪边吃火锅了。” 小少年嘻嘻笑着说道。 乐朝天自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道:“好。” 松果挣开来,还想再说什么,只是一向嘻嘻哈哈的陆小三脸色里却是带了些冷意,看着松果。 “你再说我就打死你。” 松果愣在了那里。 上一个这样说的小少年,已经真的把人打死了,正在一步一叩地向着风雪深处而去。 也许是祈福,也许是赎罪。 小松鼠默默的低下头。 陆小三将葫芦背在了身后,至于里面的剑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自然日后再说。小少年又抱起了那只还在那里支着腿看着的小土狗,而后向着山下走去。 因为道人在远方的身死,导致这里的风雪也小了不少——原本便不大,此刻大概像是某些朦胧的烟絮一般。 站在山上往下看去,确实在某些山脚河流边,散落着一些镇子,暮色时分,倒是有些炊烟袅袅。 “就去那里吧。” 陆小三提议道。 乐朝天点点头,说道:“好。” 小松鼠低着头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二人渐渐走远,才重新抬起头来,追了上去。 “陆小三,我要吃羊肉火锅。” 陆小三头也不回的说道:“你要问师叔。” 乐朝天依旧只是一个‘好’。而后抬起袖子,道风卷起山河,带着二人消失在了这座山上。 ...... 小镇里的人并不多。大概几十户人家的样子,落在山脚下,沿着那一条并不大的河流蜿蜒而去。 尽管高山积雪,常年不化,但是在山下,其实正值一派金秋景象。 陆小三三人一狗带着几片落在肩头的黄红色的叶子走进镇子里的时候,镇子里的人们正好都在街头张望着。 山的那边发生的事情,其实落到了这里的时候,只是一些怪奇而浩大的声响而已。 而且就算看得见,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尘尽光生青山万朵的感慨。 只会担心,是不是会有某道剑光某个道文砸落下来,砸得他们头破血流。 所以那些镇民们一面张望着,一面随时做着躲进街两旁的房子里面的准备。 在这种时候到来的三人,倒也算是印证了他们的一些猜想,那便是山那边,真的有修行者在打架。 只是他们不知道陆小三他们到底是看戏的,还是临阵脱逃的。 人们带了一些畏惧之意看着在街上走着的三人。 背着葫芦抱着狗的小少年大概没有什么危害,那个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只是在腰间揣了一些零食的少女大概也不会出手打死人。 人们静默地看着那个走在中间的年轻道人。 这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他们不敢乱猜。 那些因为道人形体破碎而推涌而去的风雪之环依旧在天上,在遥远的云雾山间荡漾着远去。 这当然是很新奇的东西。 只是随着三人的到来,小镇里的人们却是有些不敢看了,噤如寒蝉地悄无声息地散了场。 而后悄咪咪地把门都带上了。 转眼之间,方才还是人满为患的街头,便只剩下了一些叶子在风里翻滚着。 陆小三默默地看着安静的小镇,回头看向了身后的乐朝天。 “我们还有火锅吃吗?” 乐朝天想了想,向着镇子中心的那家食肆走去,停在了那里,开始敲着门。 “老乡,开门啊。我们不是坏人。” “......” 陆小三默然无语。 三人并不意外地失去了一场火锅。 乐朝天虽然提议自己去山里找些野味采些野菜来,自己弄个火锅吃。 不过小少年却是有些叹息的拒绝了。 离开小镇之后,那些世人的声音才重新喧嚣了起来。 陆小三停在镇外,回头看向那个重新活跃起来的镇子,沉默了很久,看向了乐朝天,很是认真地问道:“师叔其实最怕的,便是这样的情况?” 乐朝天神色平静,淡淡地说道:“是的,但不止于此。” 陆小三想了想,说道:“比如?” “比如哪怕我们离开了,这个镇子,也不再有声音响起来了。” 第四十四章 关隘白雪,关外白梅 三十万青甲来的时候,那个坐在隘口山崖的大和尚是知道的。 极西之地的一剑同样如此。 大概唯一很难知道的,便是某个叫做李石的道人,从岭南借来的那一剑。 只不过现在大概他也已经知道了。 毕竟那一剑的声势过于浩大,那一剑的剑势过于凌然。 当风起岭南的那一刻,他便已经知道了。 但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耳朵痛,他可以把耳朵割了,脚痛,他可以把脚捂在屁股下面。 但那些在风雪里,在人间里,所有一切潮涌而来的故事,他能够置之不理吗? 大概是不能的。 所以就像年少时候捡到那粒藏着阿弥寺的石子时一样。 他生来便注定会捡到那些东西,也生来便注定会坐在这里,等待着有缘人,等待着风雪满关隘。 所以大和尚很是平静,哪怕前方是在风雪里行军而来的三十万青甲,更远一些,还有很快便要到来的一剑,而身后也有着一剑,那一剑,他如果不接,便会落向鹿鸣。 只有在那个山河观的道人在剑前兵解的那一刻,才让这个大和尚极为短暂地叹息了一声。 那声叹息极为迅速极为轻微,就像一只蝴蝶从视线的边缘擦过去了一般。 倘若不仔细听,大概很难听见。 只是和尚大概也只能叹息这么一下。 在那一声叹息的前后,是未曾停歇的,极为低沉细密的诵唱之声。 人间好像自起钟磐之声,伴随着和尚的颂唱,风雪里渐渐有许多经文镀落在山雪之中,环环相扣。 顾文之到来的时候,已经满山经文,随时准备着应对那三十万青甲的进攻。 只是这个道人却皱起了眉头,沿着那些经文一路向着山隘两侧看去,收回目光,看向白衣和尚。 “大师的经文,似乎比预料的要少许多。” 莫非是这个大和尚,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受了一些伤? 身旁诵念之声渐渐低沉下去,而风雪里的颂唱声,却渐渐宏大了起来。 白衣和尚唱了一声佛号,松开了合在身前的双手,转头看着顾文之,微笑道:“因为贫僧在先前,按照惯例,先为陛下祈福了。” 顾文之沉默了下来。 蕉鹿大师的这个回答,显然让他有些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白衣和尚转回头去,看着身后那片秋空霁海的人间,神色倒也有了些复杂。 “观主死了?” 顾文之轻声说道:“死了。” 大和尚叹息了一声,说道:“多谢。” 这个年轻道人抛开了那些情绪,转头看向了风雪之中,平静地说道:“大师不必言谢,这本就是观里的问题。” “那施主不妨与我说声抱歉。” 顾文之回头看着蕉鹿大师,后者脸上很是平静,并没有笑意。 “这是你应该的,也是我应受的。” 沉默了少许,这个道人很是诚恳地竖掌弯腰。 “抱歉。” ....... 白衣和尚极为坦然地接受了道人的歉意。 风雪里有着许多山河观的道人从群山而来。 最初他们的想法,是守住那片山雪之地,以防三十万青甲绕路直取槐都。 只是当那一剑到来的时候,他们便不得不改变了想法,向着这处风雪关隘而来。 顾文之回头看着那些观中师兄弟与一些师叔们的到来,心中倒是安定了一些,向着蕉鹿大师很是认真地说道:“山河观去哪里?” 蕉鹿大师转头看向山隘两侧,轻声说道:“去两翼之地,协助我即可。” 顾文之挑了挑眉,看着面前的大和尚,说道:“大师呢?” 蕉鹿大师双手合十,平静道:“我就在这里。” 顾文之有些心惊,沉声说道:“那一剑就要来了。” “贫僧若是还接不下那一剑,观主又如何肯去冥河呢?” 顾文之还想说什么,白衣和尚身周却是骤然有股无形的力量生起,将这个道人像是一张轻薄的纸张一般,向着隘口之外荡开而去。 而就在下一刻,风雪之中,有一剑自西方而来。 剑体漆黑,然而其上却燃烧着极为炽热的剑火,在极为迅速地穿越了如此辽远的人间之后,依稀可以看见那些剑火之下的剑身,依旧柔软如水。 只是或许就像道门那一句柔弱胜刚强一般。 天下至柔莫过于水。 如同来自渊谷的点燃的黑水一般的剑,在逼近隘口的那一刹那,顷刻之间,便分化而去,化作数道剑光,横平竖直地斩落在了白衣和尚身周。 剑火飘摇。 人间风雪震散。 遍地雪屑纷飞不止。 顾文之身形在半空之中稳了下来,看着这一幕,显然有些惊诧。 他没有想到在鹿鸣之中,还会有着这样一剑而来。 曾经在南衣城悬薜院求学,也曾仰慕地去过人间剑宗徘徊的年轻道人,自然认得出来这一剑是什么。 当然只能是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风雪被如渊之剑上的剑火消融而去,这一刻的风雪关隘,大概确实有如锁住了九月的这三尺秋色一般。 剑火缭绕,光芒白炽,附着在那些黢黑的剑影之上,好似画地为牢一般,将白衣和尚锁在了那里。 哪怕庄白衣再如何谦虚地说着自己的境界不够绝顶。 只是终究这是一个九叠剑修。 放眼人间,这样的人又有几个呢? 这样的一个剑修,烧空了神海,送来的一剑,当然也是极为难缠的。 白衣和尚的衣袂烧了起来,或许是某一剑擦着他的身体落向身后的时候,或许是更早之时,荡开那个叫做顾文之的道人的时候。 火焰也许色调并不深,只是在和尚的白色僧袍之上,还是显得有些幽邃的意味。 一如和尚抬头静静地看着西面的那种目光一样。 顾文之悬停在风雪之中,并未向和尚靠过去——哪怕那并非杀伐的剑诀,然而终究那些剑意也是足够凌厉的。顾文之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认知很是明确。 他连陈青山都打不赢,又如何能够去面对一个九叠剑修的一剑呢? 道人看着和尚,而和尚目光幽邃的,站在遍地剑火里,看向远方。 只是话语里的意味,却总让人觉得他是在笑着一般。 “我就在这里啊,庄白衣。” 那种语调,也好像是在讽刺一般。 顾文之在那一刻,好像突然明白了过来。 是的。 这一剑,不是锁清秋。 也许它的剑式确实是人间剑宗锁清秋。 但它的剑势不是的。 这种势,就像曾经某个岭南剑修所说的那样。 是下流的。 往下流的,往坏处想的,往绝处做的。 顾文之如果可以听见观里另外一个观主,在山雪里与某只小松鼠说过的那句话,大概会更明白一些。 那叫做,自观未必清明,但见人却须卑劣。 我要做某件事,我便要将你们,当做一切卑劣的人来对待。 不会他心通,所以心思不通的,又何止是乐朝天呢? 李石他们大概同样如此。 和尚也许会走,放任那一剑落向鹿鸣。 和尚也许不会走,以身为鞘,将那一剑承接下来。 他们当然不知道。 所以只能往最坏处想。 顾文之尚自在发着呆,身后却是有着极为凌厉的意味传来。 那是与鹿鸣风雪深处送出的那一剑有着天壤之别的意味。 顾文之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好像不是顾文之,而是顾蚊子。 一只风雪里孱弱的不合时宜的蚊子。 只是哪怕是蚊子,拦在那一剑的轨迹之上,当然也是会被切开的。 就像那个挽起袖子去拦剑的道人一样。 道人没有犹豫,抬手掐住道诀,脚下瞬间有山河铺落,一阵道风好似春风吹来,将道人的身形在山河道术之中吹开千万里,而后山河破碎,道人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那些落满了经文的山隘两侧。 风雪不止。 顾文之的心绪也许同样不止。 白衣和尚终于转过身来,向着顾文之点了点头,顾文之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将这片关隘交给他们山河观的意思。 道人没有再去看那样一剑,也没有再去看那个和尚。 回头看向了风雪关隘以西。 风雪迷蒙,然而那种浩荡如流的声音,却是极为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那是三十万青甲,古青天道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才打造出来的三十万青甲。 在道人转回头来的那一刹那。 无数好似娟娟细流一般的声音自风雪中传来,但那不是溪流,也不是大河。 而是,那些青甲之上镌刻的道文,与甲衣之上的细微化的机括迎风而动的声音。 顾文之的神色极为凝重。 哪怕这是三十万普通人间大军,对于修行界的冲击都不可以说是微小的。 更何况这是机括与道文的结合。 那些细微的声音汇成大河,逐渐变得极为浩荡,顾文之的瞳孔亦是在那一刻遽然收缩。 人间春风来。 这一刻,风雪里的画面,也许确实就像这一句话所描述的那般。 无数青甲洪流,在逼近隘口的那一刹,甲衣之上机括极为迅速地运转,那些刻在甲上的道文,亦是被机括之力催动,卷起不尽道风。 好似飞蝗过境。 这是顾文之第一次,这般真切直接的,面对来自世人洪流的力量。 观里的道人们同样如此,哪怕有些师叔,曾经便是那样一个青天道的弟子。 顾文之震撼了一刹,而后便回过神来,抬头看向风雪极深处,那里有着某个道人,在一个素色道裙的女子陪伴下,安静地站在伞下,目光极为漠然地远眺着这一边。 沉默少许,顾文之没有再看那边,只是抬手掐住道诀,然而一阵无比锵然的声响却是自风雪之中荡开来。 哪怕是那些青甲洪流,都是停顿了一刹。 顾文之的动作停滞了少许,在那片动静之中,便是转头的动作都变得迟钝了起来。 转过头去,白衣和尚一身经文缠绕,身形不知何时变得极为巨大,只剩下了一只脚,落在那片清秋剑牢之中。 白色僧袍好似天地云幕一般,将这处关隘一同笼罩了下来。 往上不可见。 但有不尽剑意迸射,也有万般佛音颂唱。 一切浩荡,唯有僧袍漂荡好似云幕,有剑痕如星光点点,似破未破,却也遮蔽一切。 顾文之沉默了少许,大概认可了蕉鹿大师彼时的那一句话。 确实是,风雪雄关。 顾文之转回头来,重新掐住道诀,神海之中道韵如流而出,牵引着风雪与天地元气,一同落向自身。 而后整个人好像山崖之上一块松动的石头一般,径直倾倒,向着青色的大湖坠落下去。 风雪高山之中,这样的石头有很多块。 ..... 李石当然伤得很重。 剑湖剑光与木子花的那一剑,给道人带来了一些不可逆转的伤势。 譬如他的眼睛,很难再清楚地去看着人间的许多东西。 但是在离开了天上镇之后,这个道人,还是催动着神海元气,向着这片风雪之地而来。 便在某处青山里。 万朵青山之地的青山。 道人眯着眼睛,站在那片自己的山河道术破碎的地方。 也许是想看看自己的那个师长死去的一些痕迹。 只是道人在朦朦胧胧里,才始看清了一些色彩,身后便有一剑而来。 出剑的人境界一般。 只是那一剑的意味却极为不一般。 哪怕李石已经反应得极为迅速,向着一旁避让而去,亦是被那一剑斩下了一角道袍。 李石停在青山另一侧,眸中烙下道文,才终于辨认出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剑修是谁。 黑衣短发,断剑决离。 流云剑宗的四破剑程露。 李石看着程露出现在这里,神色并没有多少惊讶,只是轻声说道:“子实死了。” 程露平静地说道:“死了,你呢?” 李石微微一笑,眸中道文散去,人间再度恢复朦胧。 “我不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看剑。” 程露也许是在回答道人的问题,也许也只是说着一种传记里常有的开打前的提醒。 这个剑修重新举起了那柄在梅溪小观边捡到的蝶恋花。 只是李石却并没有与他动手的意思,只是抬手唤来一片山河,横在了二人之间,而后道袍飘然,踏着青山,便向着人间更北而去。 程露举剑便斩了下去,只可惜终究他的境界不如这个山河观的道人。 那一片山河被斩碎不少,却依旧残留着许多,拦住了这样一个剑修的路。 “你去哪里?” 程露犹豫少许,收了剑,站在山河彼岸,看着道人的背影问道。 李石的身影在远方停顿了少许,依稀可见他做了一个伸手入怀的动作,像是在确认某些东西是否依旧存在一般。 “关外梅花要开了,我要回去看看。” 道人回答得近乎诚恳。 但究竟诚不诚恳,程露并不知道。 第四十五章 师兄与师兄 张梨子确实很喜欢那个叫做大雪的少年。 想来也是。 这个小姑娘自从离开了山月城后,大概就没有遇见过什么正常人。 陈青山是个懒散的伤病员,而且据说风评不太好。 青椒又成天冷着一张脸——张梨子没有乐朝天那么有才华,说不出什么霞云热烈远山清冷的形容来,只是觉得她很像一只羽毛鲜亮的大公鸡。简而言之就很亮眼,但是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 路上遇到的就不提了,毕竟那是很危险的事。 至于观里的,大概也只有那个叫做顾文之的好一些,可惜那个道人并不是很喜欢他们这些人,再说了,顾文之哪怕再如何是年轻道人。 那也是师叔辈的人,而且据说境界还很高,青椒都打不赢的样子。 大雪的年纪正好,性子也比较温和,没有山河观的人那种陋习,而且很是勤恳,张梨子每天在山里转悠的时候,总能够看见这个少年道髻梳得端端正正,抱着一个和人一样大的扫帚,在山里唰唰地扫着叶子。 大概在着山月城小姑娘眼里,别人都是妖艳贱货,就他安安静静得清新脱俗。 或许也是因为总想去找少年大雪玩的原因,张梨子倒是有些忘记了西边的事了。 那一剑怎么来,怎么去的,这个小姑娘好像浑然不知一般。 如果不是青椒在第二日清晨,突然带着一身露水从山中某棵树上抱着剑落了下来,告诉张梨子她要去西面看看,这段时间不要乱跑,大概张梨子都忘记了为什么观里的人都离开了。 不过哪怕这样,张梨子也没有在意这件事,只是坐在溪边按照惯例发着清晨的呆——以往的这个时候,陈青山还没有走的时候,这样的日子里,她总是在认真修行的。 青椒抱着剑默默地看着张梨子许久。 “我昨日说的话,你记得没有。” 张梨子其实并没有记得,但还是认真地点着头,就像昨晚做梦,小姑娘一面烤鸡一面捣着蒜泥那样。 那个东海红衣剑修最后也没有再说什么,深深地看了张梨子一眼,而后转身化作剑光,消失在了溪畔。 直到这个时候,张梨子才好像回过神来一般,很是艳羡地看了青椒一眼。 飞天遁地啊。 当然是让年少时的人们做梦都能够开心得蹦起来的事情。 但可惜这个修行界有些不对头。 境界越高,越是喜欢走路。 张梨子痴痴地看着那个剑修的背影,一直过了许久才回过头来,看着溪中那些潺潺的流水,放在观后的厨房边的那些笼子里的鸡又开始叫了起来。 小姑娘咽了口口水,只是想着那些鸡还不能吃,又叹了口气,撑着溪畔的草丛站了起来,没精打采地走过去把那些鸡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又盛了些米,围着那些在草地里找虫子吃的鸡转了好几圈,才将米撒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如果回来的时候,米还没有被吃完,一粒,只要让我在草里找到一粒,我就宰一只鸡吃.....” 大概是有了期盼的原因,张梨子耸搭的眉眼又活跃了起来,很是期待地看着草地上那些啄米吃的鸡,还很认真的记下了自己撒下米的位置,而后才拍拍手,转身向着溪流的另一头而去。 ....... 少年大雪,或者说少年张李子,依旧如同往常一样,抱着扫帚在山道上扫着地。 倘若是平常时候,大概不用每天都扫。 只是人间入秋,风一吹,满山的落叶就都簌簌地落了下来,一层层地铺着,黄红交错,一片斑驳,这样其实也好看,只不过看起来总归容易给人一种山观无人,万般衰败的感觉。 少年扫着扫着,倒也是发起了呆来,拄着扫帚站在路边,踩着一堆堆的叶子,有些出神地看着天空。 原本少年道人也没有太在意观中师叔们的离开。 只是昨天看到了那样一剑之后。 大雪沉默了下来。 人间为什么会有那样一剑,穿过人间,向着西面而去? 那和师叔们去了西面,是否有什么关系吗? 少年低下头来,看着山道上方那些还没扫的地方,落叶堆积,色彩自然是明艳鲜亮的,也许某些沾着露水的黄叶,会呈现出一种黄褐的色调来,但是在那些铺满了石阶的色彩面前,大概有些无关痛痒。 只是少年看了许久,还是从里面看出来一种萧瑟的意味。 所以他叹息了一声,握紧了手里的扫帚,抛去杂念,认真的向着山上扫去。 张梨子找过来的时候,少年已经扫到了半山腰。 那个山月城小姑娘很是惊叹地看着少年的那些丰功伟绩。 “李子师兄什么时候起来的?” 大雪虽然有些无奈,但还是认真地说道:“大约寅卯时候。” “你起这么早做什么?那个时候就开始扫地了?” “没有,我先修行了一个时辰,才出来的。” 张梨子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你还真是勤勉啊。” 大雪抱着扫帚停在了那里,看着那条通往山顶的路,轻声说道:“因为我的天赋好像不是很好,听说当年被捡回观里的时候,有些师叔便不同意。” “然后你师父力排众议,强行将你留了下来?” 大雪沉默少许,轻声说道:“不是的,师父虽然也坚持了一下,但是作用不大,最后是观主开了口。” 张梨子好奇道:“是山顶那个总是喜欢坐在台阶上发呆喝药的师叔祖?” 山月城小姑娘当初乱逛的时候,确实曾经见过那个姓白的老道人。 大雪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的,是另外一个观主,你们应该听过他的名字的,叫做李山河,他才是山河观真正的观主。” 张梨子愣了愣,而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就是那个天底下绝顶糟糕的李山河?” 大雪默然许久,张了张嘴,但是最后也没有争辩什么,只是轻声说道:“是的。” 大约是猜到了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复杂,很难说得清,二人倒是突然很有默契地安静了下来,站在山道上大眼瞪小眼。 一直过了许久,张梨子才耳根有些红的转过头去。 大雪倒是神情自若地低下头去,抱着大扫帚又开始扫起了地。 张梨子默默地跟在少年大雪身后,有时候会帮他把一些漏掉的叶子捡到路边去,有时又好像抽风一样,一脚就把路边的落叶堆给踢得乱七八糟。 大雪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抱着扫帚转回头来,把那些叶子又扫了回去。 一直到了山顶。 大雪扫得很是慢条斯理,再加上秋日晨风带着凉意,倒也没有什么汗水,这个少年只是抱着那个扫帚,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松了一口气。 转回身看去,满山落叶,而那样一条在林间通往山顶的石阶之上干干净净。 这是观里依旧有人的象征。 干净是一个富有力量的充满生机的词语。 大雪很是认真地想着。 张梨子也站在了那里认真的看着。 观里当然不止大雪一个少年。 这是张梨子站在这里向着那些山林道观间张望着的时候才发现的。 那些散落在山中道路尽头的许多道观里,时而便可以看见一些同龄的少年道人梳着青涩的道髻,捧着道门典籍,坐在林中修行着。 真奇怪啊。 张梨子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想着。 怎么先前没有发现呢? 张梨子想了许久,没有想明白,转回头来,看着那个抱着和少年一样大的扫帚站在那里的大雪,倒是突然想起来了另一个问题。 “观里应该还有不少师兄吧,为什么总是你在扫地?” 张梨子说着倒是有了一种要给少年打抱不平的意思——大概她已经忘了自己都还没有入道了。 大雪诚恳地说道:“因为我天赋不是很好,而且......” 可惜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张梨子打断了。 “再怎么,也不能总让你扫地啊,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大雪沉默少许,说道:“而且我是这一代山河观的大师兄。” 张梨子愣了愣,看着大雪,倒是想起来先前他说过的,他是在很小的时候被捡回观里的事情来了。 这样看的话,大雪好像确实是这一代山河观的大师兄。 观宗大师兄? 那个叫什么来着,李十还是李石? 张梨子意识到自己想得有些远了,扯回了思绪皱眉说道:“师兄.....有什么说法吗?” 大雪倒也是被问得愣了一愣,抱着扫帚坐在那里,很是认真地想着为什么自己会理所当然地说着这样的话。 师兄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年眉头紧锁地想着。 张梨子心想果然还是在欺负人啊,快给张李子买瓜子去。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少年道人却是蓦然站了起来,侧耳听着山里的风声。 少年当然没有成道闻风境。 只是世人的耳朵理所当然的有着权利去听着人间的一切声响。 张梨子吓了一跳,这一刻倒是想起来观里的师叔师叔祖们都不在了,看着大雪认真的问道:“怎么了李子师兄?”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少年道人才忧心忡忡地说道:“你出来的时候那些鸡还在吗?” 张梨子愣了愣,大概没有想到他会问出来这样一个问题。 “在的啊,因为担心入秋了没什么虫子吃,我还特意给它们喂了米的。” “我听到鸡叫了。” 张梨子瞬间紧张了起来。 “不会有人打算偷我们的鸡吧。” 大雪转头看了一眼这个山月城小姑娘,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回去看看。” 少年道人站了起来,一手提着扫帚,向着山道下奔跑而去。 张梨子觉得道袍飞起来的时候,少年大雪很像一只大鸟。 ..... 张梨子和大雪沿着那条清溪跑到那处溪边小观前的时候,便发现那里站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道人。 张梨子很是紧张地站在那里数着不远处草地上的鸡,好在那些鸡都在,方才被大雪听见叫声,大概也只是突然闯进来了一个人,受到了惊吓而已。 山月城小姑娘又检查了一下别的地方,发现并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放下心来,伸手抓着大雪的道袍袖口,很是警惕地看着那个很是陌生的道人。 大概正想问一问他是谁的时候,一旁的少年大雪却是先一步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李....师叔?” 张梨子听到这个称呼,便愣了一愣,而后目光下移,这才在道人的道袍之上,看见了那样一行写着山河字眼的道文。 所以这个也是观里的道人? 他们不是都去西边了吗? 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难道别的人都死完了? 张梨子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一大串的疑问。 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看着什么的道人在听到了那一声师叔之后,却是缓缓转回了身来。 张梨子这才发现这个道人年轻得很,和那个叫做顾文之的道人差不了多少。 只是看起来好像眼神也不是很好的样子——仔细看去,似乎还能够隐约看见一些好像剑痕一样的血丝烙印在道人的眼眸深处。 “大雪。” 道人的形象也许不是很好,只是在回头看着少年的时候,还是露出了一些微笑,语调也很是温和。 这在一瞬间就让张梨子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大概是一个还不错的人。 只是少年大雪的神色却是极为苍白,连身子也颤抖了起来,似乎很是畏惧这一个道人一般。 难道大雪就是被他欺负的? “师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雪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面色这才看起来好了一些,抱着扫帚站在那里,语调略有些敌意的问道。 年轻道人转身面朝清溪,并不在意少年大雪的态度,依旧平和地说道:“正好路过,回来看看。” 大雪沉默地站在那里。 张梨子有些好奇地凑在少年耳旁,压低了声音问道:“他是谁?” 少年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张梨子的问题。 那个溪流上游的道人便已经开了口。 “李石,我叫李石,是你师父的师弟,你可以叫我师叔,张梨子。” 山月城小姑娘愣在了那里,至此大概她有些明白为什么大雪的呼吸会这般沉闷了。 张梨子大概没有想过,先前还在那里想着观宗大弟子的事,没过多久,这个道人便真的回到了观里。 第四十六章 一生热爱,回头太难 说着关外梅花要开了,要赶去看看的李石,却在半路停了下来,来了山河观里。 大概也是有着许多原因的。 只是这些原因,都是那两个战战兢兢的溪畔年少道人所不知道的。 随着李石那轻描淡写的自我介绍落下尾音。 这处清溪便安静了下来。 张梨子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而大雪则是心中满是寒意——他不知道这个道人为何会来到这里。 李石并未在意二人的所思所想,只是伸手摸了摸怀里,而后很是平静地在溪畔坐了下来。 那个位置很是巧妙。 倘若张梨子记性好一些的话,其实是可以看得出来,在那个位置往溪流上游去一些,便是陈青山经常坐的地方。 也许在那个位置往下一些,当年也应该坐过某一个曾经很是快乐的少年道人。 可惜张梨子被修行弄得头昏眼花,大概也已经没有心思去记得那些东西。 “青山师兄,去东海了?” 李石在溪畔坐了一会,却是突然开口问道。 张梨子犹豫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所以她看向了一旁的少年大雪。 大雪终究还是与这个道人更熟悉一些,毕竟他在观里也待了这么多年,算起来,其实哪怕是陈青山,在观里的时间,都未必有大雪多。 毕竟后来他们修行有成,便常年走在人间,而少年则是一直待在观中。 “是的。” 大雪依旧保持着无用的警惕。 毕竟少年只是入道境。 也不知道李石究竟是什么意思,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之后,便在溪畔长久地安静了下来,一直过了许久,才很是唏嘘地说道:“可惜。” 可惜什么呢? 道人并没有说。 只是微微笑着说起了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东西。 道人用着那种并不清晰地目光,抬头四处看着,青山静谧,落叶簌簌有声,清溪潺潺,只是不见脊背青青的鱼儿。 “这些年观里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以前那般老样子。” 大雪默默地听着,手里的扫帚倒是松开了一些,却也是说出了当初顾文之与白道人说着的那样一句话。 “师叔们离开之后,观里便清静了下来。” 少年握着扫帚,扫了扫溪畔的一些草叶,而后把扫帚垫在地上,也在那里坐了下来,张梨子心想你们都坐着,那我也坐,于是小姑娘也跟着一屁股坐在了那里。 少年大雪看了一眼张梨子,并未说什么,对于这个师妹,大概也是无奈更多一些。他只是继续说着。 “虽然我知道人间还是有着很多污水泼落下来,但是我们问心无愧,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过.....” 李石听到这里的时候,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大雪师侄这是在说我应该问心有愧?” 大雪坐在那里,轻声说道:“或许是的。” 李石微微笑着说道:“那你觉得我究竟是问心有愧,还是问心无愧?” 少年沉默了很久。 暗里骂人的话,当然是很容易学的。 只是骂过之后呢? 道人把问题抛了回来,便不由得这个少年小妖去认真的想着这些东西。 这大概有些困难。 所以大雪用了很久,才轻声说道:“大概师叔会说问心无愧。” 大概问心无愧,与大概师叔会说问心无愧,自然是两种意思。 李石有些讶异地转头看着这个少年,只可惜眸中剑痕依旧,他看得有些模模糊糊。 “为什么?” 大雪认真措辞,一字一句地说道:“天下血污,而师叔却还能坐在溪畔和我这样没什么用的说着这些话,难道不是因为师叔觉得自己问心无愧?” 张梨子在一旁听着,从大雪一开始说着问心无愧的时候,她便露出了一些惊讶的神色,听到这里的时候,眸光却是越来越亮,却是有了些仰慕的意思。 原来师兄并不是什么老实得被欺负的人? 这个山月城少女虽然听得有些懵懵懂懂,但是却也是听得出话语里面的讥讽意味。 最开始是骂应该问心有愧。 后来呢? 大概是骂不要脸了。 李石低下头去,轻声笑着,笑着肩头不住地耸动——这倒是道人少有的失态之举。 笑了许久,道人才平息下来,止住了笑意,端正了身子,一如很多年前初闻大道那般,正襟危坐。 “你说错了。” 大雪与张梨子听着这样一句话,都是不解地看了过去。 “事实上,我问心极愧。” 端正地坐在溪畔的道人,无比认真也无比忧伤地看着溪畔的一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大雪还在这个臭名昭着的师叔眸中,看见了一些很是深沉,或许是留恋的情绪。 “所以最开始,当我重新站在这处溪畔的时候,人间的风吹来的那一刹那,我好像看见了很多年前的少年的自己。” “那时我们的身上总有着拂不尽的草叶,洗不尽的尘泥,但好像那样的少年时候,比任何一刻,都要干净得多。” “于是嬉笑怒骂,好像总会成为一种落在自己身上的谶语。真奇怪啊,大雪。” 道人重新笑了起来,只是那种笑意,好似有着许多的落寞。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成了白风雨。” “我以我的意志,作为世人的意愿了.....” 溪畔安静了下来。 就像方才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很是扰人,于是至此终于清明了起来。 大雪并没有被感动,只是认真的,诚恳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师叔,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师叔为什么不回头?” 为什么不回头? 难道是一生热爱,回头太难? 道人轻声笑了笑,说道:“因为我只是觉得我的做法错了,而不是我要做的事错了,我们应该更有耐心一些,想尽办法,去更为温和地,劝说那些大人,告诉他们啊.....” 道人站了起来,站在溪畔,站在秋风里,无比温柔地说着。 “告诉他们,我们是这样的惶恐,能不能,能不能请你们死一死。” 这是谢苍生与流云剑宗徐行苍曾经说过的一句类似的话。 只是那个道人话语里满是讽刺,讽刺不能这样。 而李石说得很是遗憾。 遗憾不能这样。 大雪很有耐心地听完,而后问了一句。 “有什么用呢?” 李石再度摸向了怀里,很是平静地说道。 “或许有,或许没有,但......” “成与不成,无非心诚。” 这个年轻道人从二人身旁走了过去,只是不知为何,又折向了一旁的草地,从某片草叶上捻起来了一粒大米,送入了唇中,嚼得满口人间谷味,而后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大雪默然地坐在那里。 虽然他说了很多,但是他依旧不明白,这个师叔为什么会突然回观一趟。 似乎除了吃了那一粒米,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做。 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道人坐着扫帚,很是不解地沉思着。 张梨子却是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站了起来,跑向了那片草地,在那里翻找了许久。 最后这个下定了决心要爆炒一只鸡吃的山月城小姑娘,不得不承认。 李石把她早上撒下的最后一粒米给吃掉了。 张梨子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回头张望着道人远去的背影。 这个师叔,确实糟糕至极。 确实不要脸。 ...... 青椒其实还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岭南的时候,那样一簇桃花在大雪里盛开的模样。 那种极为明艳的色彩与无比纯洁的白雪同时出现在青山小楼外的时候,那确实是一幅很美的画面。 这个女子一度以为应该没有比那种景象对比更强烈的画面了。 直到她踏着剑光出现在了那片风雪关隘的时候。 她才不得不承认,人间永远会有许多更震撼的画面出现。 被泼洒着许多鲜血的山间积雪,或许是因为道人的道术停滞了风雪,像是一碗热茶一样在那里冒着袅袅的热气。 有那么一刻,她一度都以为那不是血,而是这片雪山开裂了,是大地之下的灼热的怒火喷薄而出,带着滚烫的熔浆,带着黑色的烟气,像是伤痕一样爬满了人间。 但那确实是世人的鲜血,血色里除了一些灰石,褐树,还有许多的残缺的尸体。 战火大概是暂时停息了的。 一切都在大雪里无比安静地缄默着。 “你知道这个故事,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青椒站在关隘之后的山林看着的时候,一个浑身都是血色,正从一旁的枝桠间捞着白雪擦着身子的半裸的男人走了过来。 这个红衣女子用了许久,才分辨出来,这个正是那个平日里安安静静斯斯文文,总是忙着给那个老道人煎药的顾文之。 “是什么?” 青椒的目光停留在了道人的上身——不得不承认,世人有时候确实很难从那些飘飘然的宽松的道袍之上,看见道人的这副往往健壮的身躯。 顾文之擦拭着身上的血的时候,青椒都以为这是一个从蛮荒时代走到现而今的战事。 道人的道髻依旧端正,只不过用布包了起来,上面已经满是血色,不过下面大概没有什么。 不远处有件道袍在某处雪枝之上沉重地挂着,正在滴着血。 顾文之将那些血色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回头看着那片山雪关隘。 “是那些青甲在撤退之前,在尽可能地从他们死去的同袍身上,扒下来那些甲衣。” 青椒皱了皱眉,这在战场之上,大概并不少见,所以她有些不明白什么意思。 这个道人叹息了一声,诚恳地解释道:“这意味着,我们将要在这里坚守很久,面对的,也不止是三十万的青甲,倘若风雪之中有着世人源源不断地填进来,哪怕是山河观,大概最后也会被洪流淹没。” 青椒沉默了下来,这确实是她没有想过的,也是所有人最为担心的。 顾文之静静地看着远方。 “但也许也没有那么严重,我抢回来了十七件,当然,这样的数量,在三十万面前,几乎是沧海一粟。” 这个道人大概也是将自己说得有些情绪沉重了,所以很是适时的止住了话头,转头看着一旁干干净净的青椒,这个红衣女子在平常时候确实是显眼的,只是显然现在不是,遍地血红,这不过是另一朵红色的山花而已。 “你不在观里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青椒听着顾文之的这些话,倒是有些诧异,她能够很明显的察觉到,这个道人的语气与先前在观里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听起来更为坚韧一些。 以至于青椒想起自己先前问得那一句为什么的时候,都觉得那是一种柔软的语调。 “观里没有什么事。” 青椒下意识地说着,但旋即又反应了过来,平静地说道:“就算有什么事,和我也没有关系。” 顾文之笑了笑,依旧在那里擦拭着身子。 “难道这里的事就有关系了?” “这里的事既然与人间与槐安有关,那么自然总能带上一些关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是的。” 顾文之没有再说什么,也敛去了那种笑意,正色说道:“抱歉,因为你平日里总是那般模样,导致我也下意识地将你当成了敌人。” 倘若是先前,这个东海剑修大概确实会说着本来就是敌人这样的话。 只是现而今大概有些说不出来,只是抱着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擦拭着身子的道人,过了少许,又抬起头来,看着天上那些好似流云漂荡的云幕,其间隐隐有着一些剑意迸射而出,落向人间风雪深处。 有时会有道人承接下那一道剑光,让它弥散在风雪里,有时没有。 “那里便是那一剑?”青椒不无惊意地问着。“观主呢?在里面?” 一旁擦着身子的道人动作顿了一顿,而后又继续擦着身子,很是平静地说着:“他老人家已经死了,连骨灰都没有剩下,那里面的是鹿鸣蕉鹿大师,一个穿着白衣武德很是充沛的和尚。” 青椒诧异地低下头来,看着面前的道人。 道人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是如此的平静,就像那场安静在远处的风雪与鲜血飘洒之地一样。 青椒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在看了道人很久之后,重新抬起了头来,沿着那些好似云幕一样飘飞的白色僧袍一路看下来,落在了和尚的那一只被禁锢的脚的时候,显然有些诧异。 和尚没穿鞋,所以大概生冻疮了。 只不过生冻疮这样的事,并不值得让青椒诧异什么,哪怕那个冻疮极其大,看起来就像一块沤烂的沼泽之地一样。 她所惊诧的,是那一剑。 第四十七章 风雪时候应该吃火锅 “人间剑宗的剑式?” 青椒有些惊疑不定。她有些看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看见人间剑宗剑修的手笔。 这显然是不合理的事。 听说南衣城那个剑宗已经消失了,那些剑修亦是远走大漠。 为何还有一个这般高境界的剑修在这里? “那是锁清秋,很老的一招了,比云破月、人间一线那些还要老。” 顾文之很是平静地解释着。 “听说以前的一些古道门,也会这一式,不过以道术施展,和以剑式施展,总有些区别,大概后者会更凌厉一些。” 顾文之说得有些啰嗦,一直到最后,才说了一句。 “大师被这一剑锁在了这里。” 但事实上,这样一句其实有些多余。 哪怕顾文之不说,青椒也看得出来,毕竟那片满是剑火剑意的山崖之上,有着数道极为鲜明的剑痕,横平竖直,构筑着一处异常坚固的剑牢。 所以和尚的脚上不止有冻疮,还有剑伤。 青椒又重新看向了最上层,白色僧袍与风雪几乎一色,倘若不是被一些剑意剑气破开了一些口子,大概往往很容易便会忽略了过去。 顾文之大概也擦得擦不多了,将那些染血的雪团丢到了一旁,站在那里长久的看着这个剑修。 只是他并没有说什么,看了许久,又转头看向了山雪以东的方向,那里有着一些世人的行迹,很是渺小,像只蚂蚁一样。 大概是山雪一夜的故事,终于惊动了附近的世人,于是他们便怀着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向着这边而来,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点,大概与青椒是极其类似的。 青椒低下头来的时候,便发现顾文之在长久地看着那个方向,转回头去,自然也看见了那些世人。 “你们不拦下他们吗?” 青椒看了许久,回头看着这个无动于衷的道人。 顾文之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道:“不拦。” 青椒挑眉说道:“为什么?” 这个道人深深地看了青椒一眼,而后转回身去,走到了林子边缘,捡起了自己的那件道袍,拧了拧上面的血水,也没有穿起来,只是披在了肩头,重新向着关隘雪山那片而去。 “对于山河观而言,这不是一场逐利的战争,但.....” 道人停顿了少许,大概也是觉得有些羞于启齿,过了许久才听见他的声音从那些雪屑纷飞的林外传来。 “但我们为了逐名而来。” 或者说,是为了洗清身上的污水而来。 伪君子也好,真君子也罢。 在他们真的为那样某件事付出了鲜血与热忱的时候,那这便是任何人都不能置喙之事。 青椒不是傻子。 她当然明白顾文之这句话里的意思。 事实上,对于顾文之而言,青椒的到来,与那些世人的到来,是一样的。 所以这个道人才会离开了战火短暂停息的风雪山隘,来到战场后方,看一看这个东海剑修。 红衣剑修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上身赤裸散发着熊熊热气的道人远去的身影。 风雪深处又传来了战鼓的声音,那些在山间休憩的道人,再度披着带血的道袍,重新出现在了山头之上。 人间依旧只是秋天。 只是对于山河观而言,大概今年的冬天,会格外的漫长。 从世间舆论层面而言,当那个白衣剑修在山月城点起山火的时候,他们便开始过冬了。 这个冬天的意义是重大的。 只有捱过去了。 这座槐安西面的道观,才能够真正躺在春风里滚着草叶。 ....... 而始作俑者,正在那片群山里,找了一处背着风雪的山谷,烧着熊熊的火堆,带着小少年与小松鼠吃着火锅。 锅里有羊肉也有牛肉,有丸子也有白菜粉条。 一旁还摆着一坛没开封的酒。 这些都是他们在另一个镇子里买来的,乐朝天并未出面,只是背着葫芦的陆小三,当然吓不到人们。 程露从那里路过的时候,都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飞偏了,险些一头撞在树上。 山谷里的积雪并不多,因为背着风雪,所以大概也看不到西面的那些故事,只是有时候会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陆小三与松果也只是当做是哪座山头的雪崩掉了,于是牵连着一切,哗啦啦地落着。 哪怕是程露落了下来,踩着积雪走来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在意,只是流着哈喇子,握着筷子很是期待地看着在红汤里浮沉着的雪白的丸子。 只有道人微微笑着转过头去,目光先是落在了程露的背后,那里背了两柄剑,一柄叫做决离,一柄叫做蝶恋花。看了一眼,乐朝天才将目光落向了这个黑衣短发中分头的剑修。 “雪这么大,要不要一起吃点,师兄?” 乐朝天依旧叫着师兄。 因为南岛叫程露师兄。 因为当初在岭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叫着这个来骂街的流云剑修师兄。 程露拧起了眉头,站在谷口,很是惊疑地看着这三人。 乐朝天他见过一面,那是在岭南的时候,这个天涯剑宗的新弟子,大概还没学会怎么用剑。 陆小三这是老熟人,这小子在岭南的时候就不老实。 那只小妖......既然是小妖,当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只是程露还是产生了一种很是怪异的感觉。 天下大乱,便在你们这座山过去几十里,那里的人正在大片大片地泼洒着鲜血,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吃火锅? 程露目光落向了火锅里,里面还挺丰盛,白丸红肉青菜,色彩分明,看得他都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陆小三至此才反应了过来,攥着筷子抬起头来,很是诧异地看着那个剑修。 “程师叔?你怎么在这里?” 陆小三的话终于让程露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皱了皱眉头,看着三人说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陆小三哦了一声,很是淡定地说道:“师叔带我们来看雪啊。看雪的时候,吃点火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啊,程师叔要不要吃点?你放心,这一次老头子不在......” 小少年说着说着,倒是惆怅地叹息了一声。 “也不知道老头子哪去了。” “......” 程露有些默然无语,但还是背着剑,踩着地上的雪,咯吱咯吱地走了过去。 火锅是一口天然的石锅,也不知道三人哪里找来的这样一口好锅,架在火上面的时候,简直完美得不得了。 这个来看剑,看了剑便又打算赶回流云山脉的剑修,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倒也是真的坐在了火锅前,接过了乐朝天从袖子里摸出来的一双筷子。 毕竟程露是客人,陆小三也很通礼知节的把那颗期待了很久的丸子让给了他。 于是山谷火锅从三人围坐,变成了四人。 远处枝梢挂着雪色,时不时地便会簌簌地落下一些,又渐渐被新的雪填满。 毕竟这里离鹿鸣关隘不是很远,哪怕真的背着风雪,也只能是没有那般凛冽的寒风而已。 雪当然是有的,火锅也是有的,少年,少女,道人,剑修。 那么还缺什么呢? 大概缺个和尚吧。 所以乐朝天想了半天,很是突兀地站了起来,从一旁拿起了一根筷子,在里面扎了些丸子白菜牛羊肉,弄成了一根串串,而后向着山谷外走去。 正在埋头吃火锅的陆小三很是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乐朝天问道:“师叔去做什么?难道要去外卖吃更好吃一点?” 程露与松果亦是抬起头看了过来。 乐朝天拿着那一串煮好的火锅食材,在雪地里头也不回地走着。 “突然想起来,还有个朋友在附近,我去给他送点吃的。” 陆小三不解地说道:“那你怎么不叫他来?” “他来不了啊,陆小三。” 小少年皱眉说道:“为什么来不了,难道他被压在山下面了?” 乐朝天愣了愣,而后笑了笑,说道:“差不多,你们先吃,我一会就回来。” 于是道人在风雪里飘然远去。 火锅依旧在咕噜噜地煮着。 程露看了道人的背影很久,而后转回头来,一面往火锅里伸着筷子,一面像是不经意一般问道:“你师叔为什么想要带你们来这里看雪?” 小少年收回了目光,看着火锅里的白菜有些不多了,于是又从一旁抓了一把,撕着丢进了锅里,很是理所当然的说道:“师叔是不是修行修傻了,人间秋天的时候,想看雪,除了来这里,还能去哪里?幽黄山脉那种地方,肯定不是人去的啊。” 程露沉默了下来。 这大概确实是一个很蠢的问题。 陆小三却是心中了然地笑着说道:“师叔是不是想问我,乐师叔究竟是谁?” 程露抬头静静地看着小少年。 陆小三重新拿起了筷子,夹起了一块牛肉,因为耽误了一下,这块牛肉有点老了,所以小少年嚼得有些费劲。 正是因此,所以他的声音也含糊了起来。 “师叔当然是师叔啊,还能是谁?你没听见他还叫你师兄吗?” 程露默然地坐在那里,看着小少年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陆小三已经打开了一旁的那坛酒——当时乐朝天让他买酒的时候,他还有所疑惑,毕竟三人都是一杯倒的量,买一坛酒,要喝到什么时候? 不过现在确实明白了。 小少年很是惆怅地缅怀着老头子何所之,而后诚恳地给程露倒了满满一碗酒。 “师叔,先喝酒吧。” “.......”程露的手下意识的抖了抖,很是无奈的看着小少年。“多谢师侄。” 松果有些不解地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幕。 大概有些不明白这个一看就很厉害的剑修,为什么在端着酒碗的时候,手会不住的颤抖。 ...... 哪怕穿过了很多风雪,那一串肉菜依旧冒着热气,上面的油汤甚至还是像水一样的,都没有凝结。 身周无数剑意环绕,双手合十不动如山的白衣和尚很是惊诧地看着这个穿过了风雪剑意而来的道人。 这大概确实是难以理解的事情。 你不帮我接那一剑也就算了,在这个时候,带着一串这样的东西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乐朝天握着串串,很是认真地爬着和尚的肩膀。 那样一剑便在和尚的身前,剑刃被死死地夹在了手掌之中,其间剑意与和尚的一身磅礴的佛门力量不住地交错着,不断地有着涟漪荡开,泯灭一切风雪。 蕉鹿大师默默地看着这个其实可以一掌直接打死自己的道人,一直过了许久,才唱了一声佛号,很是无奈地说道:“观主来这里做什么?” 乐朝天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依旧向着那座如山的肩头上方爬去,肩如山脊。 一直到爬到了最上方,这个模样年轻的道人才停了下来,微微喘着气,而后将手里的那一串火锅食物递了过去,很是真诚地说道:“因为想想,毕竟大师要面对这么多的东西,都是观里的过错,心中难免有些过意不去,所以还是来给大师送点吃的,暖暖身子。” 蕉鹿大师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多谢观主好意。只是大可不必如此。” 乐朝天诚恳地说道:“冬天吃点羊肉火锅可以提火气,不那么容易生冻疮。” “......”蕉鹿大师大概有些意动,所以犹豫了少许,缓缓说道:“出家人不食荤腥。” 乐朝天很是灿烂地笑着,坐在大和尚的肩头,说道:“大师心系家国,算什么出家人呢?” 这是当初这个白衣和尚与明蜉蝣说过的话。 所以出家人不食荤腥,不是拒绝,只是告诉乐朝天,你需要给我一个理由而已。 在乐朝天说出了那句话之后,白衣和尚很是叹惋地唱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贫僧手脚不便,麻烦观主了。” 乐朝天微微笑着说道:“当然。” 只是道人并未将那一串火锅送到和尚嘴边,而是神色一凝,一身山海道韵扩散而出,万千道文入体,道袍纷飞,臂骨之上无数金光闪烁,径直向前一步踏出,一把握住了那样一剑。 蕉鹿大师沉默的看着这一幕,而后缓缓松开手来,神色略有复杂地看着乐朝天。 “观主便不怕我吃完之后,便不认账了?” 乐朝天踏在风雪之中,很是诚恳地说道:“你要是吃干抹净撒手就跑,大师,那就别怪我把这一剑丢到你鹿鸣去。” 毕竟道人明明可以吃着火锅看着雪,却辛辛苦苦跑来给大和尚送吃的,不是为了被辜负的。 蕉鹿大师默然无语,向着道人伸出手来。 “串呢?” 「写在后面:这本书或许确实还有几位大哥在看,但是就像编辑说的那样,这样的书是缺少受众的很难出成绩的,当然,也确实是作者写的不行,就像书里自己吐槽的那样,没大纲没设定,写一章是一章,不可谓不懒散。这是作者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字,有时候也确实会忘记了前面写的很多东西,后面想起来的时候,也只能匆匆带过了,甚是遗憾。但就像梅溪雨和南岛说的那句话一样,人生嘛,当然总是遗憾的。也就像今天这一章,大概是最后一次稳定更新的一章。还有那些投了票的大哥们,说一句抱歉,当然,还有七猫的读者也是,虽然加起来可能也没有几个人,但是想想还是挺惭愧的。事实上,编辑在去年六月的时候,就说过建议完结重写了,但是总想着有些舍不得张小鱼那些人,就想着继续写下去(虽然写到后来忘了张小鱼要干啥了哈哈)。只不过拖到现在,大概也是确实没法继续写下去了,纵横的全勤到头了,再像之前那样写,撑不住。至于后面,可能会开新书(也可能开不了,作者的写法,大概不适合市场),但这本书,也依然会尽可能写一写,只是大概不会稳定了。最后,就用陈鹤的那句话来送给诸位吧——愿你我都能在这璀璨人间里,永远开心快乐而且自在。共饮且共勉。」 第四十八章 梅枝桃花 乐朝天回到山谷的时候便愣在了那里。 火锅已经吃得寥寥无几,一锅偌大的红汤里,只剩下了几棵青菜和香菜,而小少年正在那里可怜兮兮地翻着锅底,寄希望于能够从里面捞出来几颗丸子。 锅里所剩无几。 谷里也只剩下了陆小三一个人。 松果与程露都是不在了。 乐朝天在那里发了一会的愣,才走了过去,捡了根棍子,拨着锅底的火,又从袖子里重新抖出来了一些丸子,倒进了锅里,这才看着一脸惆怅的陆小三问道。 “松果他们呢?” 陆小三夹了一根青菜,一面斯哈斯哈地吹着,一面满不在乎地说着:“程露师叔要回流云剑宗了,临走的时候要我和你说声多谢款待,至于松果.....” 这个小少年沉默了少许,低头看着身前滴落的那些菜汤,一把将整根青菜都塞到了口里,囫囵嚼了两下,便咽了下去,而后缓缓说道:“她也走了,跟在程师叔,搭着他的顺风剑,也去南方了。” 乐朝天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陆小三倒是转过头来,看着乐朝天,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说是不是我先前和她说的那句话太重了?” 从小少年此时的神态来看,大概松果走的时候,他很诚恳地挽留了,只不过没有留下来。 乐朝天重新拿起了自己的筷子,夹了一筷子香菜,很是淡然地说道:“你不说那句话,她也想走了。” 陆小三默然地坐在那里。 或许确实是这样的。 从松果在那片山雪之中问了许多东西,得到了很多令人心寒的答案之后,这个小妖少女大概便想走了。 小少年过了许久,才看着乐朝天叹息了一声,说道:“师叔啊!” 乐朝天挑眉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陆小三低下头去,看着锅里一锅翻涌的底汤,轻声说道:“你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也会觉得看透了师叔的真面目,而后很是愤怒的离开了?” 看来松果离开的时候是愤怒的。 乐朝天从锅里夹出来了一个丸子,送入了嘴里,很是享受的吃着。 “那难道是什么很难过的事情吗?” 这个道人说得很是轻巧。 “人间聚散终有时。天下没有长久的事物,到了那个时候,就不要再问东西。” 陆小三歪着头想了想,说道:“那现在呢?” 乐朝天笑着说道:“你现在要走吗?” 小少年当然不走,毕竟火锅还没有吃完,他也依旧愿意相信自己的这个师叔。 二人也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坐在山谷里吃着火锅,说着闲话。 “你先前给谁送东西吃去了?” “一个和尚。” “哦。他吃了之后呢?” “他说好吃,爱吃,吃完干劲十足。以后吃火锅没串串,都觉得生命没有了意义。” “......” ...... 事实上,松果在离开了雪山之后,中途便与程露告了别。 小松鼠一面诚恳地挥着手说着感谢,一面向着那个当初曾经与陆小三他们一同经过的镇子里走去。 松果也许吃不到月亮了。 但是大概并不愁今年的秋冬会受冻挨饿。 天下哪只松鼠不是囤囤党呢? 事实上,每次路过一个地方,乐朝天让她和陆小三去采购的时候,小松鼠都会偷偷藏起来一些,藏在一些很是隐秘的地方。 她当然不是早就猜到了自己会和那个师叔他们闹翻。 只是秉性使然而已。 甚至每次藏东西的时候,都会很有诚意地愧疚一番——陆小三大概说得没有错,哪怕他们真的一路走到了最后,在人间小镇子里做了说书人,他也绝不会将收钱的任务交给松果,鬼知道这个小妖会偷偷藏起来多少。 毕竟再如何愧疚,下一次该藏的时候,还是得藏。 松果与程露道了别,而后便蹦蹦跶跶地向着镇子角落里,自己藏东西的地方跑去。 她藏了一袋丸子,半斤牛肉,还有一包火锅底料。 小松鼠跟着二人这么久,自然也学会了怎么弄火锅吃。 虽然临走的时候,抱着不吃白不吃的想法,狠狠地把乐朝天那个火锅吃得干干净净,只是大概松果还没有吃得太饱。 现在啊。 果果我可以一个人独享火锅啦。 松果暂时撇去了离别的哀愁和愤怒,很是开心地想着自己的那顿火锅。 那些东西藏在了小镇东面,巷子尽头的树上。 松果觉得藏在那里,应该不会有人发现的。 只是当小松鼠开开心心的跑过去的时候,脸色瞬间便变了,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先是跳了起来,而后加快了速度,跑到了巷子尽头的那棵树下。 树前有些残渣,还有一杈断掉的树枝。 松果捡起了那杈树枝,抬起头来看的时候,树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哪有什么丸子牛肉还有火锅底料。 大概是小松鼠饿死前的一场幻想罢了。 小松鼠双手握着树枝,呆呆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过了许久,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 顾文之默默地坐在关隘之上,人间风血的故事依旧在持续着。 那些青甲好像一条春风里滔滔不绝的大河一样,总是在大浪平息之后,再度掀起新的滔滔之势。 最开始的时候,这些道人还曾经心存怜悯,总想着他们也不过是被束缚在甲衣里的顺流之人而已。 直到渐渐道人们也开始有了伤亡。 一座存世不过几十年的道观,又能有多少人呢? 倘若不是蕉鹿大师接剑之前,先行诵念了经文,布下了佛法之阵,大概他们所面临的局面还要严峻一些。 顾文之便有数次,被那些青甲洪流淹没于其中,那种机括之声不绝于耳,其实只是一件这样的甲衣,大概并不会有多少威慑力。 但是当万千青甲汇于一地,任何事物被放大数百倍,都会产生质变。 一个篆刻在甲衣之上的道文,在机括运转之时,被微风带动的时候,往往会与附近的所有甲衣汇合。 在这般加持之下,以至于那些青甲的刀剑,斩落在道人满是道文游走的臂膊之上的时候,都能够带来一阵极为强大的镇压之力。 一度让顾文之觉得,自己并非在对抗俗世洪流。 而是人间某个剑宗,某些道门。 这个道人赶在自己精疲力尽之前,回到了关隘之上,坐在那里歇息着。 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座风雪雄关依旧在消磨着那样一剑的力量。 换个角度而言,那样一剑,同样也是在消磨着这座风雪雄关的力量。 白色僧袍之上的剑孔越来越多了。 那些溢流而出的剑意,有时候会成为山雪之中这些道人的助力,有时候也会很是突然的,将某个道人的躯体割开一道口子。 顾文之的神色很是凝重。 最大的问题,确实就是他与青椒所说的那个问题。 三十万青甲,只要甲衣还在,便总能有新鲜血液添加进来。 北台夺下鹿鸣的政权之事,自然不是因为他要做这个风雪之地的陛下。 而是只有这样,他才能以帝权的名义,将鹿鸣的世人,填进这场风雪之中的战事来。 顾文之看了许久,低下头来,蕉鹿大师因为那一剑的缘故,或许确实抽不开身来,那么这里的故事,自然也只有交给他们了。 休息了一阵的道人重新站了起来,只是便在这个时候,人间风雪里忽然便有一道剑光落了下来。 道人下意识的掐诀,想要以道术镇散这一道剑光,只是在瞥见剑光之中的一抹红色的时候,才反应了过来,这并不是天上那一剑逸散的剑光。 而是某个来自东海的剑修。 剑光散去,红衣女子站在了山雪之中,低头静静的看着下方的战场。 人间只剩下了青红二色而已。 在风雪迷蒙里,这片战场或许确实就像草地上,开满了红色的山花。 顾文之松开道诀,安静的看着身旁的女子,缓缓说道:“我以为你会回观里去。” 青椒神色平静,那柄青团剑裹挟着剑意,在身周不住的盘旋着。 “吃了观里的米,总有些惭愧的时候。想了想,只是吃着陈青山的饭,大概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的精神胜利法而已。还是等到日后,想办法杀了他划算一些。” 顾文之轻声笑了笑,说道:“想要帮忙便只说,大可不必这样委婉。” 青椒抬手掐住了剑诀,长剑拖曳着流光,直入风雪之中,好似一抹斜月一般,穿梭在战场之中,与那些青甲交错,发出很是沉闷的声响,破开甲衣,带起片片血色。 这个东海剑修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了剑意青莲境。 但大概并不重要。 顾文之静静的看着这一剑在战场之中的惊艳表现,轻声叹息一声,说道:“果然还是你们剑修下手没轻没重。这一剑,便做了许多师弟们要用许久才能做到的事。” 青椒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们让那些青甲越过了防线,到了我身前,大概我会死得很惨。” 剑意之道当然有利有弊。 哪怕是流云剑宗的人,也没有千年前那般善于贴身而战了。 当然,如果流云剑宗的人能够赶过来,想来这些道人们也不会嫌东嫌西。 只可惜那个剑宗现而今乱得很,连山月的故事都不看,更不用说更北方的鹿鸣风雪。 长剑倏然而去,又倏然而回,带着许多血色,横在了青椒身前,滴滴答答不止。 顾文之轻声说道:“如果大师被那一剑拖得足够久,我们并不能保证,一定不会有青甲冲上山来。” 青椒平静地掐着剑诀,青团剑再度被送向风雪之中。 “倘若真的守不住了,我会自己先跑的。毕竟我不逐名也不逐利。” 顾文之微微一笑,说道:“这样最好,毕竟观里也不想多欠东海剑宗什么。但为了保险起见,你最好还是留在山里,哪怕有道人要死了,也不要尝试去救他。” 这个道人的这些话似乎总有些深意。 青椒转头看着他,有些听不明白。 那日顾文之与白道人在那里说着人间不姓谢的事,这个红衣女子自然不知道。 二人对视良久,顾文之没有再说什么,竖掌掐诀,风雪里有天地元气浩荡而来,伴随着那些道文,一同烙入道人体内,风雪里金光灿然,道人好似一枚灼热的炭火一般,带着熊熊热气,向着山雪之下砸落而去。 青椒留在了风雪关隘之上。 尽管这个剑修的境界远不如那些山河观道人。 只是用剑之人的杀伤力,自然不是道人可以比拟的。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这个剑修却也是拔出了自己的第二柄剑。 这是当初离开岭南的时候,伍大龙所赠送的一柄寻常的剑。 这个红衣女子默默地看着手中的那柄剑,身周剑意渐渐覆盖上去,剑身轻鸣,而后倏然而去。 ...... 李石回到观里的时候,这里被打得一片狼藉。 那个叫做子实的道人的泼洒在观前的血迹,已经干涸成了黑色,就像一些焚烧过的痕迹一般。 白梅还没有开。 道人眯着眼睛,认真地看着那一株渐渐发生苞朵的梅树。 身后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传来,在这个年轻道人的身后数丈外停了下来。 观前一片宁静,只有清溪潺潺,不住地向着远方而去。 一直过了许久,身后那人才开口说道:“现在你如愿了吗?” 李石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便笑了起来,笑声温和,也许会让人觉得这不是秋天,而是春天。 李石笑的东西也有很多。 譬如那个声音有些嘶哑,很是苍老,一听便知道身体不是很好,也许受伤未愈。 譬如他或许却也确实如那个问题所问的一样,已经如愿了。 笑了很久,李石转回头去,看着那个腰间悬着一面镜子的道人,竖掌身前,很是虔诚地行了一礼。 “借师伯吉言,晚辈已经如愿。” 被世人习惯性的叫做卜算子的道人长久地站在那里,同样抬起了手来。 人间渐有道风起。 只是李石却再度转回身去,站在那株梅树前,有柄剑从袖子里落了出来,被握在了手里。 这柄名叫方寸的剑,也许配合着道人道髻间的某些白发,未必不能将这个年老体衰,伤势未愈的老道人干脆的留在这里。 只是李石看不清,也没有把握,所以他也没有真的去做一个借剑的剑修。 而是像一个农夫一样,看了那棵梅树很久,而后一剑很是精准的斩下了一条梅枝。 卜算子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梅枝被李石丢在了地上,那柄剑也是的。这个眼睛有些看不清的道人,看着眼前朦胧的一切,而后伸手从怀里,摸出来了那样一枝桃枝——某个少年从天上镇的桃树上折下来的桃枝。 道人将那一枝桃枝插在了梅树伤口的凹槽上,而后撕下了一角道袍,将它们缠了起来。 至此这个道人才转回身来,重新向着卜算子行了一礼。 “师伯,请。” 道风瞬间兴起于清溪之间。 无数金色尘埃自二人脚下浮现,又化作了无数光沫,纠缠着,扭曲着,将二人包裹了进去。 道风止息的时候,溪畔已经空无一人。 唯有桃花屹立于梅枝之上,迎风颤巍不止。 第四十九章 湖中少年 剑崖之下不知道什么多了一口大湖。 面馆掌柜王小二捧着一碗面,跟着镇子里的人一同跑了出来,蹲在附近看着热闹。 没人知道这口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前些日子东海的风有些大,大概是将崖上的雾吹下来了一些,吹得镇外一片雾气茫茫。 人们担心会有什么变故,所以也便没有敢出来看看。 直到今日,大约是秋日将尽,倒是一派碧空如洗的模样,于是有人便很是惊讶地发现了那口崖下的大湖。 那口从东海之中引水而来的大湖,湖水倒是如同深山幽泉一般,很是澄净,那座高崖便带着那些云雾,照落在了大湖之中。 镇上的人们虽然不知道大湖是谁弄出来的,但是看着那些湖畔很是新鲜的剑痕,大概也能猜得出来,这是某个剑修的手笔。 于是围在湖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倒是有些赞叹不已。 倒是一旁蹲得有些远的掌柜王小二,吃着吃着面,便站了起来,端着碗喝着汤,蹚过了那片清溪,向着湖边某处走去。 那里只是有些被斩碎了的石头而已。 只是这个掌柜却还是很是敏锐地在某块残留着剑意的石头上,发现了一抹雪屑。 雪屑? 王小二咽下了那口面,倒是想起来了一个人来。 ...... 大湖绕崖围了个半圆,那座高崖之上的一些云雾不免垂落下来,漂荡在湖面之上,倒也遮掩了一部分湖心的景象。 那里其实有一片林子。 满是白花。 只是并非玉兰,而是来自东海深处,那样一处观测命运之地,白月之镜外的那座岛上的不知名的白花。 撑着伞背着剑的少年便在那处并不是很宽阔的林子边缘,低头静静地看着湖水。 月下磨剑,问心而来。 当初在缺一门中,这个少年问吉凶,卜前程,最后带着许许多多的道人的谶语,离开了东海,临走之前,从那里挖走了许多白花树。 叶逐流对此并无异议,谢春雪甚至还动手帮他挑了一些开得最为旺盛的。 少年在这里栽下了那些白花树后,便挖了一个这样的大湖。 对于一个小道境的剑修而言,掘出一个这样的湖来,并不算什么难事。 少年撑着伞站在那里,看似平静,其实心中很是忐忑。 握着伞的手骨节有些发白。 若是少年脸上也有一朵桃花,大概那朵桃花便会颤抖不止。 少年站在那里,很是紧张的看着湖水,湖中的画面自然是高崖,但也并未倒映出高崖的全部,云雾之上,自然依旧只可见云雾。 一直过了许久,少年抬起头来,大概也是犹豫了很久,身周却是渐渐响起了剑鸣之声。 青黑色的剑与流光一般的剑在鞘中嗡鸣不止,大概也是有些跃跃欲试。 少年咬了咬牙,神海之中剑意游龙浩荡而出,身后双剑亦是锵然一声出鞘而来。 只是那两柄剑才始在少年身周旁旋一周,一个很是清冷的声音便从大湖远处缓缓传来。 “你....是要问剑吗?” 少年愣在了那里,一身剑意亦是烟消云散,化作迟来的秋风,吹入了那些云雾之中。 于是云雾翻涌得就像那个女子风里的裙摆一样。 而裙摆像极了身后的那些落花。 少年大概依旧忘不了去年的那一场玉兰雨。 海中月是天上月。 尤春山大概确实是个天才。 少年惊叹着,身周的两柄剑坠落下来,像是两条死鱼一样躺在了那里。 ...... 云雾散去,没人知道为什么剑崖的云雾会突然散去。 但云雾散去,悬满了青藤的崖壁第一次如此清楚的被世人所看见,人们大概这才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座孤冷的高崖之上,在那些云雾的背后,其实开着许多细小的花朵,攀附在青藤之上,在那些风里很是悠然地晃动着。 少年眼睛里的光芒很是柔软,就像初春的草,就像春末的风。 而那个用剑簪束着长发的女子,便安静地停在了大湖的中央,脚下踩着一座高崖的崖坪。 她没有下崖,而少年也没有上崖——尤春山当然是天才。 少年看了许久,直到看见女子头上的剑簪似乎有着松动的意思,这才回过神来,很是认真地说道:“当然没有,先生。南岛只是......” 伞下的少年低下头去,轻声说道。 “只是确实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先生了,所以.....” 所以想来见一见而已。 只是那枚剑簪还是坠落了下来,落入湖中,而后破水而出,带着剑意卷动云雾,吹落不尽白花,停在了南岛身前。 “但我想看看你的剑如何了。” 少年愣了一愣,而后轻声笑了起来,向着一旁伸出手来。 鹦鹉洲化作流光落入剑鞘之中,而桃花剑则是穿过许多白花,落入少年手中而来。 浩然剑意平地而起。 少年已是青莲境剑修。 一剑穿花而去。 “请先生过目。” 平湖瞬间兴起万道剑光。 ...... 王小二捧着面碗,蹲在那里,随着众人一同在那里认真的看着那片大湖之中的景象。 对于小镇之上的诸多人而言,大概只可以看见那些湖上的云雾不知为何开始涌动了起来。 只是这个曾经天天挨揍的小掌柜,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以至于目瞪口呆。 连碗里的面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狗呼噜呼噜地舔着也不知道。 好一阵这个面馆掌柜才回过神来,低头看着那只狗,没好气地调转筷子就给它来了一下。 土狗汪汪叫着便跑开了。 王小二重新抬起头来,夹了一筷子面,便要往嘴里送去,只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连忙把那口面吐了出来,一面呸呸呸地吐着残渣,一面很是晦气地将那碗面倒在了地上。 土狗见状又跑了过来,很是开心地在地上吃着面。 王小二气不打一处来,抄起了碗便要砸向这只狗,只是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悻悻地叹了一口气。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年轻掌柜站了起来,对着湖里吐了口口水,骂了一句狗男女,而后很是惆怅抄着碗筷背着手,晃悠着向着镇子里走去。 镇子里的人都去看热闹去了。 所以街上倒是安静得很。 王小二走回自家面馆前的时候,却是突然警惕了起来,因为先前听说有怪事,跟着众人出来的急,倒是没有关店门,此时倒是听见了店里有些很是杂乱的声音,就像有人在那里搬动着锅碗一般。 掌柜的瞬间便怒不可遏,好好好,老子酿酒你们要打我,老子煮面又要来偷锅,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正好那只土狗大概没吃饱,晃着尾巴屁颠屁颠的跟着王小二回来了。 这个年轻人目光一斜,而后顺手便抄起了那只狗,隔着窗子一把便向后厨那里面丢了进去。 土狗凄厉地叫着,只是大概无济于事,哐当一声便砸了进去。 似乎有汤汁泼洒的声音。 土狗进了后厨之后更加凄厉地叫了起来。 王小二却是愣在了那里。 有人掀起了帘子,手里拿着一口锅,站在那里看着窗外的王小二,又低头看着手里的那口锅,锅里有只不知为何止住了叫声的狗。 “东海的人什么时候喜欢吃狗肉面了?” 王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目光才终于落向了那人袖口的金纹,而后缓缓跪伏了下去。 “陛下恕罪。” ...... 湖上剑意渐渐平息。 少年额头有着一些细密的汗水,那柄桃花剑便斜斜地插在身旁。 秋溪儿一瀑青丝如流,斜握如月之剑,平静地站在湖中。 然而若是认真的看去,便可以发现女子眸中有着一些很是隐晦的惊叹之色。 一如剑上那些同样不引人注意的,正在沿着剑锋消解成水而后坠落下去的细雪一般。 “先生觉得如何?” 少年从身旁拔出了那柄剑来,反手送入鞘中,而后很是认真的看着女子问道。 秋溪儿手中之剑松开,再度化作剑簪,卷起那些被剑意扰乱的云雾,重新落回了脑后,盘起一头长发。 少年很是仔细地看着这一幕。 人生何必如初见呢? 再三相见也是一样的。 所以少年走了神,一时没有听见秋溪儿说了些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只听见一些很是清冷的尾音像是白花一样落进了湖里。 少年有些懊恼,站在伞下行了一礼,很是认真地说道:“先生方才说什么?” 秋溪儿静静的说道:“你若是不愿意待在崖上,便在这崖下.....” 女子的目光落向了少年。 南岛明白了什么,轻声说道:“再思湖。” 秋溪儿大概有些惊诧于少年的长进,过了少许,才继续说道:“便在这再思湖中静修半年,感悟崖上剑意。” “之后呢?” 少年认真地问道。 “你便可以横空出世,做这人间新的年轻三剑了。” 少年愣了一愣,倒是低下了头来,过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着女子很是认真地说道:“我并不想做什么三剑,先生。” 秋溪儿挑眉看着他,说道:“那你想做什么?” 少年看着湖中女子,缓缓说道:“我想知道先生方才说了什么。” 虽然秋溪儿又说了一遍,只是少年却还是明白,先前所说的,自然是和后来所说的不一样的。 秋溪儿只是平静地说道:“没有哪个剑修能够用出完全一样的一剑。第一剑是第一剑,第二剑是第二剑。见不到了就是见不到了。” 少年叹息一声,轻声说道:“看来那一剑很重要,不然先生也不会生气了。” 这个女子只是平静地在湖心盘坐下来,一如坐在高崖边缘一般。 “知道便好。” 大湖之中便这样平静了下来。 被搅乱的云雾渐渐回归正常,唯独那一线崖壁之上,空空如也,似乎便是要将天上高崖,照做湖底高崖一般。 撑着伞的少年倒是松了一口气,这些天来一直悬着心,总算落了下来,于是也在白花林边坐了下来,很是安静的看着那个湖心的女子。 只是不知为何,秋溪儿却是突然看着少年说了一句很是奇怪的话。 “你的剑叫桃花?” 少年有些不解的看向了湖中女子。 自己的剑当然叫桃花,这是当初在静思湖的时候,秋溪儿看着他刻下的字。 只是不知为何她又说起来这件事情。 少年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是的。” 湖中女子转回头去,重新面向着高崖,平静地说道:“这个名字不好。” 少年愣一愣,疑惑地问道:“先生为何觉得不好?” 秋溪儿只是声音清冷的说着。 “桃花易谢,不如细流长久。” “先生的意思是,我要将剑名改为细流?” “我没有这么说,改与不改,亦是你自己的事。” 少年过了许久,才好像明白了什么,轻声笑着说道:“那我日后是不是连桃花酒都不能喝,只能喝清酒?” 湖中女子淡淡的说道:“只是你自己的事而已。”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来,穿过云雾,向着湖外而去。 秋溪儿的声音从湖上传了过来。 “你去做什么?” 少年轻声笑着说道:“湖中没有磨石,我去镇上借一块来。” 改名当然需要先将原有的名字磨去。 虽然可以直接剑走人间,将剑体软化。 只是少年还是想磨一磨剑。 秋溪儿没有再说什么,少年踏湖而去。 只是走出云雾之后,这个伞下少年却是愣在了那里。 大湖之上有着一艘小舟,舟上三两镇子里的人,正在那里吭哧吭哧地划着船,看样子,是打算去湖中看看,这些云雾里究竟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愣住的不止是少年,当然也有那些看着少年踏湖而来的人们。 双方在湖上相视无言。 终于有人认出来了少年是谁,尽管十六岁的少年长得很快,变得也很快,只是终究才始春天见过的人,总不至于这么快便忘了。 “你是....岭南细雪剑南岛?” 南岛听见名字前面的前缀的时候,倒是感叹了许久,而后很是诚恳地向着几人行了一个剑礼。 “再思湖是在下清修之地,诸位还是请回吧。” 这大概是少年第一次这般有礼有节。 或许便是那一句岭南细雪剑的原因。 第五十章 梅自关外,剑走东海 少年如愿地借来了磨石,也成功地打消了小镇的那些人对于大湖探索的心思。 只是他有些好奇,为什么小镇面馆的那个脾气不是很好的掌柜,为什么端着一只空碗,站在店外发呆。 他依稀看见了一个身影正在里面埋头吃面,可惜小二的身影过于恼人,并未能够看清店里的那个人是谁。 只是少年也没有在意,只是抱着磨石,匆匆离开了镇子,重新回到了再思湖中。 湖中女子依旧静坐于水中高崖之上,看见少年回来,也没有多说什么。 就像那一句那是你自己的事一样。 崖上的人,向来清冷。 哪怕已经到了人间了,也没有说起过任何这片天下的事。 刚从东海回来的少年自然更不知道,是以只是坐在湖边,很是认真的磨着那柄桃花剑。 或许是湖中之人,搅乱了少年心思的原因,不知道为什么,南岛却是磨着磨着,便磨到了剑刃之上,而后神色古怪的停了下来,举起手里的剑,横在了晚秋天光之下。 有寒光折跃,好似幽谷之中一处清溪,终于得见日色,于是明晃晃地照着谷壁一般。 桃花剑缺了一块。 或者准确的说起来,是剑上那种,因为当初这个湖中女子借剑观沧海,灼烧而出的青黑色,被少年那不经意的一蹭,却是终于消失了,露出了其下濯濯如水的剑身来。 这大概也是少年第一次看见这柄剑经历剑意淬炼之后的模样。 一如鹦鹉洲。 “细流。” 少年轻声念着这两个字,看着那一线蹭出来的好似幽谷清溪一般的痕迹,转头看向湖中的秋溪儿。 “先生是一早便知道,剑上的火痕,将要脱落了吗?” 秋溪儿闻声回头看了一眼林边少年,目光又落向了少年的那柄剑,本想说不是的,只是不知为何,话到唇边又咽了下去,眉弯之下的清潭之中闪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又转回了身去,很是平淡的说道:“是的。” “哦。” 南岛又低下了头来,继续磨着手里的剑,只不过这一次磨的不是剑镡,而是剑身。 一直到了暮色时分,这个少年才终于将这柄剑磨了一遍,而后以剑意鞠捧湖水,浇落下来。 随着水流的冲洗,那柄曾经很是笨拙的剑,不知何时,却也是有如天下名剑一般,带着清冷的寒光。 少年很是惊叹的站起身来,立于伞下,端详着手中的那柄剑,而后心念一动,长剑破空而去,裹挟剑意,穿梭在云雾之中,身后的鹦鹉洲大概也是有些不甘寂寞,出鞘而去,一同并入云雾之中,向天而去。 一直过了许久,双剑才一同归来,带着轻鸣,悬停在少年身周。 少年站在伞下,看着寒光,也看着云雾之外的人间。 哪怕说着不想做三剑。 谁又会真的不想呢? 桃花剑与鹦鹉洲在锵然一声之中,落入了剑鞘之中。 湖中女子却是很是突兀的回过头来,长久地看着少年。 “你不改剑名了?” 少年站在伞下,很是诚恳地说道:“想了想,还是桃花比较顺耳一些,而且先生.....” “我喜欢喝桃花酒,看桃花,但那些都是与人间剑宗的那个小桃妖没有关系的事。” 少年耳根绯红,眼睛却是极为认真的看着湖中女子。 “先生虽然身着白雪,但也未尝不是我心中的桃花。” 当初静思湖畔的某些写得很是匆忙很是愚蠢的故事,自然不会在再思湖发生。 人间当然有白色的桃花,一如梨花李花白玉兰一般,一片雪白之色,就如同云雾一般的裙摆一样。 秋溪儿唇角带了一丝笑意,并未说什么,只是缓缓低下头去,面对着湖底云雾。 依旧不看人间。 只是崖下大湖好似天光之镜。 未必不能照见少年。 ...... 人间有白色的桃花,那么张小鱼也未必不是一个桃衣少年。 于是桃花水煮鱼,当然也可以是雪花水煮鱼。 但对于这样一个将自己的眼睛留在了谣风的剑修而言,色调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有人翻了许久,才终于确定了这个在东海停留的剑修,其实已经入六叠了。 不算高,但至少比东海剑修要高,比陈怀风比江山雪要高。 不算低,但却也比他的那个叫做陈青山的师兄低。 不高不低,大概正是山照水。 这个坐在东海崖边静听海风的剑修,当然从那些风里听见了许多声音。 譬如某个青山照水的师兄,如何从槐都而来,带着青天道的道人,停在了丛刃身死的青山之地。 也譬如某个山河观的道人,在东海被东海白发苍苍的剑修骂着娘,最后却也成功地与那些东海剑修走到一起,一同在东海寻着自己的踪迹。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 这个剑修已经许久没有剑走人间了。 剑有落点,当然便会被人看出起点。 这个白衣剑修只是安静的坐在海边,修养着一路走来的剑伤,稳固着自己神海的道浪。 只是不知为何,那座只有无数奇石的海崖之上,某一株不知道死了多久的干枯的老树,却是在某一刻,很是突然的生出了一个花骨朵来。 是白色的。 但不是桃花,毕竟东海也确实没有白色的桃花。 但不管是什么花,这都是极为怪异的事情。 张小鱼虽然是个瞎子,只是却也能够从那种细致到极致的线条之中,辨认出这应该是一棵无花果树。 东海的无花果树,怎么会凭空开出一朵白梅来呢? 这个白衣剑修悬剑而立,向着那一朵还未开放的白梅所在而去。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东海并不算苦寒之地。 相反,这片土地,在千年来,都算得上富庶之地。 所以这朵还未开放,便已经有着淡淡幽香的梅花,大概并不是来自东海。 张小鱼静静地站在那里,轻嗅着海崖独此一枝的白梅幽香,而后缓缓抬起手来,触碰着那样一抹花苞。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剑修才缓缓转过身去,面朝着人间北方。 梅花香从关外来。 “师兄呵师兄。” 这个剑修轻声叹息了一声,悬于身周许久的山河剑终于再度化作流光,剑走人间而去。 第五十一章 君不见,冥河之水 桃花总归是要开的。 就像它在离开了某些特殊的力量之后,必须凋谢一般。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南岛坐在那些白花林边淬炼着剑意的时候,突然便有了一种很是心悸的感受。 就像某些东西,正在缓缓从他的身体里剥离而去,在冥冥之中,落向不可见的远方一般。 是剑上被自己磨掉的,青黑色的灼烧的痕迹吗? 少年低下头来,看向了那些身旁的剑泥。 那些磨下来的剑泥之中的水分已经被少年身周的剑意蒸得一干二净,此时洒落在身周,像极了一些焚烧过后的树木,摇落的灰烬一般。 就像一棵桃树焚烧过后,摇落的灰烬一般。 少年的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便闪过了这样一句话。 湖中的女子也是察觉到了异样,很是突兀的转回头来,看着湖畔沉思的少年,露出了一些惊诧的神色。 “你的气息.....为何正在衰退?” 秋溪儿惯常清冷的声线里,却也是带上了一些不解的情绪。 只是少年并没有回答,反倒是身旁吹起来一阵细雪之风,一袭白衣的桃花身形出现在了南岛身旁。 “我想起来了一些东西。” 桃花的声音很是冰冷。 秋溪儿抬眸看了一样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人间云雾停滞了一刹,那一刻,大约有剑意自崖上而来,只是最后又缓缓消散而去。 这虽然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面生桃花好似妖异的男人,只是他身周的气息,却是与南岛别无两样,甚至在这一刻之中,气息同样是在随着少年一同衰退下去。 南岛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三人在下一刹,都是极为惊诧地看向了人间西南。 就在那一刻,一股古老而苍茫的气息,撞破云雾而来,直入大湖之中。 片刻之后,三人终于看清了那些便是剑崖剑意,都要避让三分的存在。 那是一条河。 悬在世人头顶的冥河。 秋溪儿神色一变,在大湖之上站了起来,发鬟之后的剑簪滑落,落入掌中,化作了寒光。 只是这个女子却也是在握住剑的那一刻,沉默了下来,并未有所动作,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抬头静静的看着冥河。 少年站在伞下,便在那一刻,他也想起来了许多东西。 譬如某个青裳少年,拿着剪刀,爬在一棵桃树上,很是认真地修剪着一些枝桠,或者。 或者在那之前,更早的一些东西。 那是南衣河边,与鼠鼠的一些对话。 我要死了..... 然后自己便出现在了剑宗园林之中,当着那个名叫丛心的小姑娘的面,将肩头的那一枝桃花折了下来,递给了她。 桃花溪桥边,与那个白衣剑修的谈话。 暮色小竹园里,很是悲伤地与那个年轻的先生说着我真的很怕死。 直至最后桃花生在心口,汲取着最后的一些生机,然后慢慢枯萎。 南岛沉默了少许,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果然在那里,看见了一枝正在探出花苞的柔弱的桃枝。 “草为萤他.....当初应该已经剪断了这段因果的吧。” 少年的声音很是轻缓,很是叹惋。 桃花在风里凝滞着,是心口的桃花,也是白衣男子脸上的桃花。 大约那是一种冰冷的情绪。 “有人将桃花从天上镇带了出来。” “我也从天上镇带回过桃花。” “那时的草为萤还在人间,那时的天上镇还没有开始与人间隔绝。而且.....” 桃花转头看向了人间西北方向。 “有人将那枝桃花与人间因果,重新接在了一起。” “关外?” “李石。” 这段对话很是一个很是简单的名字里,落下了帷幕。 少年抬头静静的看着人间大河,轻声说道:“看来这片人间,永远都不缺想要我去死的人。” 静立在湖中的白裙女子低下头来,长久地看着白花林边的少年。 大概她也曾以为这是一个终于要安静下来的故事。 少年迎着秋溪儿的目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吐了出来,微微笑着看着那个依旧踩在高崖上的握剑却踟蹰不前的女子,轻声说道:“先生不必为难。” 少年站在伞下,无比平静的看着向着这里而来的冥河,也低头看着自己心口那朵正在开放,也许很快便会衰败的桃花。 “我去死便是了。” ...... 小镇里的人们当然也看见了那样一条冥河,人们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很是惊慌的看着这一幕。 东海的人们何曾见过这样一幕呢? 那条好似受到了欺骗,受到了侮辱的冥河,带着滔滔怒意而来,人间惊雷不止,风雨欲来。 唯有那样一座三千丈的高崖,云雾卷动,屹立于大河之前,好似一柄青灰色的剑一般。 暴雨很快便落向了这片人间,带着极为冰寒的冥河之水,倾洒在世人身上,可以白青丝,化血肉,销魂灵,摧精神。 世人仓皇地躲回了檐下,躲在了伞下。 王小二却也没有看那些东西,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有过一些震惊,而后便转回了头来,带着一种暗藏讽刺的目光,看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坐在窗边的神河陛下。 黑色帝袍的男人很是平静,听着雨声,吃完了最后一口面,而后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丛刃说的没有错,你的面,确实好吃。” 如果不好吃,大概也不会让这个手握人间的男人,坐在这里一连吃了三碗,就好像要将人间的一日三餐,在这一顿吃完一般。 王小二一面得意地想着毕竟我是有着厨房不败王小二名号的人,一面缓缓说道:“陛下既然吃了人间的面,那总要替人间做些事吧,握着剑的人,永远只会将剑光落向世人,算什么剑修?” 那个帝王并没有生气,甚至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吹去了衣袖之上的一些尘埃,而后站了起来,走出了面馆,站在了檐下,静静的看着这场冥河之雨。 王小二眸中的失望之色愈发明显。 你不是天下三剑吗? 你的剑呢? 你不是人间帝王吗? 你的百万雄师呢? 你不该挥手一声剑来,而后踏天而去,一剑斩断冥河,还人间清明吗? 王小二很是讥讽很是得意的想着,这一刻,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他,光芒万丈,不可直视。 只是身旁的帝王却伸出了一只手来,摊在了王小二面前。 王小二看着那只手,嬉皮笑脸地说着:“陛下难道还没吃饱,今日可没有第四碗面吃了,我们都要死啦!” 嬉笑的店掌柜,在这说了最后一句话之后,却是突然捂着脸嚎啕哭了起来,而后一蹦三丈高,指着神河的脸骂着。 “狗娘养的,你算什么东西?剑光打在东海的时候你是天下三剑,冥河来了你就在这里看戏装死,神河,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神河转头神色平静的看着这个因为看见了冥河,终于发了疯的面馆掌柜,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拿起了一柄挂在窗边的米白色油纸伞,撑开来,安静的向着高天大河风雨惊雷的小镇之外走去。 王小二也不怕寿数受损,在大雨里追了过去。 神河至此终于平静的转过身来,看着那个追在自己身后跳着脚骂着的男人,平静地问了一个问题。 “你小时候下河洗过澡吗?” 王小二愣了愣,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神河撑着伞转过身去,在风雨里离开了镇子。 大概就是他其实早已经操过了神河的十八代祖宗。 从某种意义而言,冥河也确实是神河的祖宗。 这只河妖,在很多年前,生于秋水——那是一条被称作冥河尾巴的河流。 ...... 风雨大湖之上,三人很是惊诧地看着那个撑着伞,穿过冥河之雨而来的帝王。 谁能够想到神河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只是与上一次的时候不同的是,少年与崖上女子的态度,显然都已经发生了变化。 没有那种凌厉的针锋相对的氛围,只是风雨里对视的平静。 “陛下。” 伞下少年很是恭敬地抱剑行了一礼。 桃花微微屈身,并未言语。 只有大湖之中的女子,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米白伞下黑袍帝王。 草为萤当初的话语依旧萦留在耳边。 秋溪儿没有说话,只是长久地看着湖中缓缓而来的帝王。 神河停在了大湖之中,看了眼少年,也看了眼少年身旁的桃花,什么都未说,只是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秋溪儿,平静的说道:“崖主可否借剑一用?” 秋溪儿目光深深地看向这个人间帝王,什么也未曾说,只是高崖云雾,在这一刻,尽皆散去。 若他能够拿起,给他又何妨? 磨剑崖也该消失了。 草为萤的那些话语依旧很是清楚,带着一种令人遗憾的岁月摧残的宿命感,萦绕在秋溪儿的耳畔。 她数度握紧了剑,又数次松开来,最终还是化作了剑簪,重新落回脑后,盘起青丝如同邻家高傲的小媳妇。 “陛下可以做崖主。” 执伞登崖而去之人的声音无比平静地传来。 “可以稍晚一些。” 大湖之中只剩下了风雨声还有那些高天垂落的惊雷。 某道闪电照亮了林边的伞下少年那很是复杂的面容。 “我以为先生还会坚持一些什么。” 这其实是有些遗憾的,早知道先生已经不想独守高崖,有些东西,又何必这般委婉呢? 秋溪儿只是平静的抬头看着那个向上而去的穿着黑色帝袍,走在滂沱崖雨之中的男人。 “因为.....” “这片人间,也只有陛下,能够替你斩断今日的生死了。” 少年听到这里便明白了。 湖中女子,其实一直都未曾将他的那句我去死便是了,放在心里。 这个女子并未在意少年在想什么,只是平静的抬手,掐住剑诀,万千剑意自云雾之中而来,最后化作了一枚轻巧的青竹剑意,落在了少年手中。 “去关外吧,将那枝桃花带回来。” 秋溪儿抬头看了一眼高崖,而后低下头来,向着人间南方,在再思湖中一步踏出,从此不在高崖之上。 “剩下的,我来帮你解决。” 第五十二章 再饮人间一剑如何 比某些人高的人,说出的话,总归是有些命运的宿命感的。 原因很简单。 叶子就在他们手里。 碎与不碎,都是他们的事。 南岛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当初李石所说的,去一趟观里的应验。 在后来,他一度以为李石说自己要去一趟观里,会是山河观。 只是没想到,真的便是那座一开始便说的,位于关外的溪云观。 少年撑着伞,安静地站在林边。 有黑袍帝王执伞而来直上浊剑台,有白裙女子执剑南去,不知何方。 风雨之中桃花依旧。 那条冥河也依旧,浩浩荡荡,自遥远的幽黄山脉而来,带走某个本不该留在人间的生命。 只是在逼近了这座高崖的时候,却是突然变得缓慢了下来,河水翻涌,在世人的头顶掀起滔天巨浪。 那个帝王在暴雨里的身影走得并不快。 只是少年好像只是恍惚了一下,神河便已经无比平静的撑着伞,站在了浊剑台的边缘。 少年的心里当然也是忐忑的,所以在那一刻,看着那个高崖顶端,渺小得好像一朵米白色的花朵一样的男人,南岛心里倒也生出了许多仓皇的情绪来。 这个帝王,人间的陛下,又将如何斩断某些生死? 少年站在风雨飘摇的林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 神河并没有去想这样的问题,只是撑着伞,带着某些依旧残留在脑海里的世人的谩骂,眯着眼睛看向了浊剑台正中心的那一眼飘着寒气的清泉。 人间最好的剑,人间最坏的剑,人间最为朴实无华的剑,便在那里,化作清泉,化作云雾,流转在高崖之上。 这个帝王站在雨里——这是千年来,第一次有人间的雨水落在了这处崖上。 崖上青草摇摆,石道渐渐湿润,而后变成了一种黝黑的光滑的模样,在昏暗的天色里,渐渐照出了惊雷之中的帝王身影。 神河低头看着自己,又转头看向西南那条浩荡而来的冥河,青山喑哑如群鸦,匍匐在大地之上,承受着人间古老的怒火。 不知为何,这个帝王却是轻声笑了笑,又收敛了笑意,而后执伞向着浊剑台的清泉而去。 一直到停在了清泉前。 泉水清幽,纵使人间暴雨惊雷,亦是未曾改变什么,散发着幽幽寒气,只是泉中无剑。 所以需要有人拔剑。 神河极为平静的从袖袍之中,伸出了那只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若是有人能够出现在这座浊剑台上,看着那只渐渐被雨水打湿的平平无奇的右手。 大概便会看见很是玄妙的一幕。 当右手覆在清泉之上的那一刹,瞬间无数天地元气汇聚而来,落在掌中的那一刻,便化作了不尽冰冷的剑意。 那一刻,崖上的一切,大概都好似剑锋一般,柔软的青草边缘,带上了极为凌然的剑意,某只惊飞的白鸟落下羽毛,变成了人间最为锋利的剑刃...... 青悬薜。 这个千年前的黄粱书生,对于这座高崖而言,大概永远有着不可言明的意义。 于是清泉汇流,寒气凝聚,一切剑意,渐渐有了实体,但那依旧是好似水流一般的存在,照着惊雷,照着风雨冥河。 直到某些人间的尘埃,在这个帝王渐渐沉重的呼吸里,被吹拂到了那里。 一柄落在清泉之中的古朴剑柄,终于开始有了色彩。 神河神色平静,伸手向着泉中握去,一把握持在了剑柄之上。 一如当初秋水死去的故事里一样。 浩然剑意在这一刹,瞬间自泉眼之中爆发开来,像是暴雨大湖之中,被惊起的涟漪一般,落向人间而去。 只不过大概现而今的人间,能够对此有所回应的,早已经少了很多。 一声很是悠长,很是清冷的剑鸣之声自高崖响起。 这柄人间最为得意的剑,剑崖枯守千年的剑,曾经见过青天破碎的剑,终于带着纹饰古朴的剑鞘,自清泉之中带水而出。 那一刻,风雨凝滞,一如世人看见某些令人惶恐的东西一般,大约这片人间也震颤了一刹,所以停住了并无具象化的呼吸。 风雨高崖,神河提剑而立,站在伞下微微抬头,看着那条一切气势戛然而止的冥河。 “人间路远。” 这位帝王极为少见的微笑着,笑容真诚而明朗,便是风雨惊雷,都不可掩其色。 “世人自会行之,何必劳烦冥水亲至。” 冥河惊涛不止,似是愤怒,又或许是某种隐晦的惊惧。 也许是眼见那位帝王只是在高崖提剑而立,并无拔剑之意,那些惊涛渐渐平静下来,惊雷依旧,风雨滂沱,浩大的一切,再度向着高崖的所在砸落而来。 神河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手中白伞早已经被暴雨摧折,像是一些残损的白花一般,散落高崖。 这位帝王松开了手里的伞骨,平静地站在崖上,抬头看着那条大河。 “既是如此.....” 长剑横于身前,黑袍帝王一手握紧剑鞘,一手握紧剑柄。 “时隔千年,请冥土之国,再饮我人间一剑如何?” 剑声锵然,有寒光在惊雷之下折跃。 神河帝袍剑风招摇不止,神色苍白,瞳眸之中,满是深刻剑痕。 那柄破天之剑。 已出鞘三寸。 冥河惊涛再次惊起,然而却硬生生在半空止住了大河之形,而后在绵延青山的天雷之中,倒卷而去。 惊雷落入青山,化作焦黑的雷击之木,暴雨落入人间,化作春风微雨。 帝王执剑,出鞘三寸。 于是冥河惊退而去。 天地人间,渐渐平息。 神河平静地将手里的剑重新送入鞘中,直至冥河退去,这位帝王才重新抬起头来,看向那片渐渐恢复清明的高天,眸中满是惊叹,满是感慨。 “青衣.....” ....... 东海白月之镜。 小道童气息萎靡,脸色苍白的坐在白月之巅。 海风吹来,掀起了臂上单薄而宽松的道袍,其下有些许多缓缓渗透的殷红之色。 王小花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来,瞳眸之中黑色背影好似黑雾一般弥漫着,有着许多剑痕烙印,大概一时半会,难以消散。 “这是私欲吗?师父?” 小道童没有在意身上的剑伤,只是抬头喃喃自语。 一直过了许久,直到海风吹遍,吹得小道童一身冰冷,像是人间草木一样摇摆着。 “不是的吧,只是......” 小道童突然释怀。 “神鬼犹不如人而已。” 第五十三章 须得猛士呵 没人知道,当冥河滔滔而来的时候,那个东海深处的小道童曾经神魂被某种极为苍茫的力量带去了冥河之中,便在那段大河之中看着高崖的一切。 也没人知道,那个崖下的少年是什么时候握住了那枚剑意青竹,带着剑意,离开了这片崖下大湖。 但出人意料的是,白花林边,那一袭白衣依旧。 一朵明艳的桃花在渐渐雨霁云开的林边招摇。 似乎知道这样一个白衣男子是在等着自己一般,不久后,高崖之上的那个帝王便出现在了大湖之中,一如那个白裙女子一般,安静的在大湖中央,那样一处映照在人间的浊剑台之上,按剑膝头,盘坐了下来。 人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便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暴雨之后的大湖平如灵镜,安静地承载着那些好似被雨水冲散了流金一般的黄昏。 面生桃花的男人低下头去,静静地看着湖中倒映的一切。 像是泡水的灰烬色彩的天空,满林凋残的白花,一派灿金火红暮色,还有那样一个,永远都没有面容的,桃花招摇的脸。 看了大概有半刻钟,桃花才重新抬起头来。 “所以答案是什么,陛下?” 白花林畔很是宁静。 这一刻,大概像极了不久之前,在东海,那样一个抱持着白雪之剑的白衣女子,与少年说着许多的光景。 十二楼的路可能从始至终都是错的。 这是当时谢春雪,很是平静地与他们说着的东西。 从来都不是一心向我,方能忘我。 又或者这样是对的。 只是。 人如何应该忘我呢? 人非圣贤,人非草木,谁又能够真的身如槁木心似死灰呢? 神河只是平静的坐在大湖之中,看着这个少年的心我,只是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桃花等待了许久,自以为明白了什么,轻声叹道:“是的,陛下现而今是崖主了。” 是崖主了,当然不是要他换个称呼,重新问一遍这个问题。 只是这座剑崖之主,守剑之人,本就不会去理会人间的故事。 就像那些历代崖主们所说的那些絮絮叨叨的话一样。 世人以我为孤崖,以我之对为对,以我之错为错。 但。 那真的是对的吗? 一个圣人的思想,又如何能够将天下亿万世人的思想,以一言蔽之呢? 桃花叹息了一声,身形渐渐散去,只是未曾想到,在这个时候,那个坐在湖中的帝王却是极为平淡的开了口。 “也许是对的。” 也许是对的,自然便意味着,以目前所有的故事总结的经验而言,那是错的。 桃花散去的趋势停了下来,半个身子停留在风里,看起来就像一只被风撕扯的幽灵一般。 那一朵桃花回过头来,默默地看着那个人间帝王。 也许这个白衣男子在那一刹,有过千万言语。 只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在离开唇齿——离开桃花代表着唇齿的那一瓣绯红的时候,化作了一声很是漫长的叹息。 一直过了许久,桃花的身形才继续飘散着。 “陛下保重。” 这一句像是诀别的话语,自然不是桃花要死了,这一抹来自少年神海的投影,当然是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的。 那只是与神河说的一句告别的话而已。 事到如今,过不了多久,大概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这位人间帝王要做什么了。 神河微微点头。 桃花散去,暮色倾颓。 有面馆掌柜神色复杂地站在湖边,越过那些被风雨吹开,还没有来得及聚拢的云雾,远远的眺望着这个大湖之中的帝王。 ...... 门下侍中已死,中书令亦是在槐都不为人知地悬街自尽,两个位置悬而未决,倒是让原本已经被排除在决策中心的尚书令,重新恢复了最初的荣光。 只是这个大风朝平平无奇很是平庸的尚书令,显然担不起这个帝国的许多责任来,在诸多事务之上,倒是多为倚仗一众尚书。 不过朝堂本就不是一言之堂,能够做水在瓶那样的人,自然可以做,做不来,也没有什么好非议的。 只不过今日的朝廷,显然所有人的目光都没有在那位籍籍无名也懒得取名的尚书令大人身上。 尚自在研究着为什么陛下要南渡的兵甲在处理完妖族之事后继续向南,驻扎在秋水南拓以南的事务的众人,很是突兀地便看见了那样一座议事殿之外,有着许多衣裳湿哒哒的官吏而来。 人间晴秋,能够穿着湿哒哒的衣裳的,自然便是长居槐都之下的天工司之人。 人们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本还以为司里出了什么事情,只是当有人注意到了那些飞在晴空暮色里,很是渺远的剑光的时候,便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自从人间剑宗的剑修与陛下夜谈,前往大漠之后,槐都倒是已经很少看见剑光了。 槐都当然不会缺剑修。 但是剑修也不会缺德,大白天的在上面晃悠。 所以那些剑光,自然便是来自天工司之中,那些裹挟仙气的‘仙剑’。 诸多大臣,纵使是工部尚书,都是不知道天工司的那些仙气,究竟是什么。 一如槐都圣明池边,柳青河与神河的关于世人天地根的交谈一般。 许多东西,依旧是朦朦胧胧,未曾披露的存在。 吏部尚书皱着眉头,自殿中走出,看着那个神色肃穆地在宽大的宫道之上,向着议事殿而来的天工司司主。 “宋大人今日为何来此?” 槐林招摇如海。 宋应新在宫道之上停了下来,并未说话,只是自怀中摸出来了一份黑绢手谕,呈在了暮色之下。 在一众官吏之后姗姗而来的尚书令走到了最前方,看着那一份手谕诏书,联想到陛下又一次离开了槐都,显然已经猜想到了什么,神色之中满是惊颤,提起了官服,匆匆跑下长阶,停在了宋应新面前。 宋应新神色肃穆,又似乎带着一些挥之不去的愁苦,轻声说道:“诸位大人,接旨吧。” 一众大臣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乱作一团,跑下大殿来,汗涔涔地,一齐跪伏在那个湿漉漉的天工司司主身前。 人间晴秋,那些自历史顽强的存续而来的浩瀚槐林依旧在宫道两侧,不住的招摇着。 宫外都城暮色之下,一片灿金之色。 槐都晴朗,人间辉煌。 这也许会是在人间历史里,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天工开物,人间应新。圣天子临别有诏,曰:孤生南壤,数百载而不知岁月,以至懵懂,幸得北国礼部尚书以经典相授。时逢乱世,两族相残,遂拔剑而起,安之天下。历至今时,抚鼎千秋矣.....” 高山大河,终有没时。 当尚书令大人跪伏在地上,遍体冰凉的听着那位人间帝王絮絮叨叨的一生自叙之时,不知为何,却也是产生了这样一种很是哀伤的念头。 神思恍惚之间,却是极为失礼的在宋应新还未念完诏书的时候,便抬起头来,看着那些在暮色里好似流光一般穿梭着的剑光,不可置信地喃喃着。 “陛下若是退位了,人间又该如何自处?” 尚书令大人,或者说,当今人间,除了那样一个登上天门遥送神女落入凡尘的白发剑修,又有谁能够接受,突然有一日,这片人间的帝王,不叫神河了呢? 宋应新停了下来,静静的看着尚书令大人,并未说话。 所以所有人很是清楚的听见了一个很是温和的声音从所有人的身后传来。 “很简单,朕做陛下....不就是了?” 所有人惊诧回头,只是那处大殿之前,一袭黑袍正微微笑着立于暮色之中。 槐都大猿,柳青河。 这个匆匆自人间南方自某处天外之地游历归来的黑色高崖一般的男人,身上依旧带着许多风尘的气息。 于是那些来自天工司的,流溢着白色仙气的‘仙剑’,在那一刻,自天穹之上好似银河垂落,化作长龙,盘旋在柳青河的身旁,带来的剑风扫尽了一切尘土。 拂尽此身烟尘气。 人间始知君王来。 在看见柳青河的那一刻。 尚书令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剑宗北去,天工司东渡西行,而大军越过黄粱直至南极。 大风起兮云飞扬。 须得猛士呵。 守四方。 没人知道四方之地,是否真的便是一切乌有之所。 所以神河又怎么会真的对于这片看了一千年的人间不管不顾,便潇洒的离开呢? 第五十四章 槐都的君与臣 纵使尚书令大人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神河会突然退位。 但一切已成定局,手握大羿之弓,掌握着天狱,本身更是人间一大修行者的柳青河,哪怕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篡位,面对这般情况,他们也不得不接受。 神河不在,天工司默然,而大军亦是北去,对于槐都而言,柳青河大概确实便是天。 群臣散去的皇宫再次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了柳青河与宋应新二人。 前者轻掸衣袍尘灰,站在大殿之前微笑不语。 后者则是握着那一卷黑帛,若有所思的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直到黄昏渐渐浓郁,渐渐深沉,就像一场浩大盛世的落幕,必须要有的壮烈而灿烂的背景一般,暮夜之际的槐都,好像从未有过这般的广阔,天地之间,不尽烟云残霞,自天际相交,于无垠相会。 柳青河一步步向下走了下来,直到停在了最下方的那一阶台阶之上,而后很是惯常的坐了下来——尽管这个帝王才始掸尽了身上那些赶路的灰尘。 宋应新看了柳青河很久,而后手握黑帛,行了一礼。 “天工司宋应新,见过陛下。” 柳青河微微笑着,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空处。 “坐吧。” 宋应新默然少许,走了过去,将那一卷黑帛递给了柳青河,而后长叹一声,在一旁坐了下来。 二人并肩而坐,大概好像还是当初的狱主与司主一般。 只是终究还是隔了一些。 宋应新又或许早就知道,那些梨花院落的故事,并不是什么狱主与司主的故事。 “陛....先帝当初并没有与我说起过这件事。” 宋应新抬头看着天空,有瑰丽的紫色的气流在天际氤氲着,像是许多本就不言的秘密一般。 这个天工司司主说着,又笑了起来。 “他甚至只说了自己退位,前去东海的事,连谁来即位都没有交代。但我偏偏便好像已经猜到了一样。” 柳青河只是微微笑着坐在一旁,一如往常,一如既往。宋应新在看着天上的那些变幻莫测的深沉而厚重的色彩,而他却在看着某片暮色里很是稀有的,像是扯碎的棉絮一样的白色流云。 “大概是与我当初接手天工司不久,翻看司中史籍的时候,发现的那件事有关。” 宋应新卖了个关子,柳青河很是配合地问道:“什么事?” 宋应新低下头来,看着脚下石板上那些岁月的磨损与划痕,轻声说道:“一千年太久,世人只能够看见朝夕。历史缥缈而厚重,所以他们连陛下究竟在天狱待了多久都不知道。” 柳青河微微笑着,说道:“天工司有过数十位司主,但天狱只有过一个狱主。” “您又何尝不是高山大河呢?” 宋应新很是感叹。 “只是有的河流在高天之上,万众瞩目,有的河流偏偏喜欢流淌在安静的青山下,笑看白花啊,笑看白花。” “但我很好奇.....” 宋应新很是认真地看向了柳青河。 “陛下,究竟是谁?” 柳青河看向了人间东面,轻声笑着。 “陛下当然是陛下。” 这是实打实的废话。 宋应新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陛下不说算了,司中事务繁忙,若不是先帝托孤,我倒也不想多走这一趟路。” 柳青河挥挥手。 “去吧。” 于是这个天工司司主沿着偌大的空旷的宫道,向着宫外而去,只是越走越慢,到最后竟是停了下来,背对着柳青河,长久地站在这段宫道的尽头。 “陛下!” 宋应新站在那里很是大声的喊着。 柳青河挑了挑眉,看着他。 一直过了很久,这座不知为何倒有些寂寥的宫城之中,才响起了宋应新接下来的话语。 “先帝他,真的不回来了?” 声音倒是很清晰,只是有些颤抖。 柳青河站了起来,转身向着殿阶之上走去。 “不回来了。” 柳青河很是洒脱的走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回头看着宋应新,这个天工司的大人很是踟蹰的站在那里,似乎是想要回头再看看这一条漫长的宫道。 于是这个人间新陛下,很是唏嘘地说道:“别回头了,宋大人,带着天工司继续走下去吧。” 宋应新也许听见了,也许没有听见,但最后确实没有回头,身形摇晃了一下,而后安静地出宫而去。 历史更替的第一次君臣奏对,便这样很是寻常的结束了。 ....... 那一剑便落在青山里。 穿过丛刃兵解之后,依旧浓郁的残留的剑意,落在了陈怀风身前。 只是这一剑,并非陈怀风接的。 而是山照水。 在某个槐都的故事结束的时候,这个青山照水的剑修,便遇见了满目江山雪的道人。 那一剑才始穿过剑意与残破的青山,坐在山脚下的山照水身后之剑便已经出鞘了。 作为同出一门,境界相仿的剑修。 张小鱼的这一剑,自然没有能够肆虐在这片青山里。 甚至因为山照水是纯粹的剑修的原因,他送出的那一剑极为老练,张小鱼的剑才始出现在陈怀风身前,一抹寒光便已经紧随而来,很是精准地击中了那一剑的剑意薄弱点,于是长剑倏然而来无功而返。 只是三人却并没有什么欣喜的情绪,反倒都是皱起了眉头,在青山里,安静的看着那一剑穿越人间,而带来的痕迹。 倘若有悬薜院的先生在这里,大概可以极为精准的,将误差控制在三尺以内,计算出剑来之地。 只是没有也没有关系。 那一剑很显然是来自东海海岸边。 也许是某座青山里,也许是某座海崖边。 江山雪看了许久,才低下头来,轻声说道:“这一剑是什么意思?” 山照水唤回了自己的剑,在山下溪畔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大概便是,他已经准备好了。” 陈怀风一直沉默着,抱着那柄师兄剑,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下一刻,许多道剑光便自青山之上掠过,向着东海而去。 那是东海剑宗的人。 江山雪犹豫了少许,看向了山照水,缓缓问道:“去吗?” 山照水还未说话,一个声音便自清溪上游而来。 “东海剑宗的人都去了,我们当然要去了。” 几人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黑袍道人,很是平静的在那里走来。 “陈青山?” 山照水挑眉问道。 陈青山很是唏嘘地说道:“是的,师弟惹了麻烦,师兄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当然....” 这个年轻道人看向了山上的陈怀风。 “我说的是你。毕竟张小鱼已经不是山河观的弟子了。” 沉默很久的陈怀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了起来,化作剑光,掠破青山而去。 陈青山愣了愣,看着那道远去的剑光,很是惆怅的说道:“你这是陷我于不义啊,陈怀风。” 毕竟人间剑宗更早将张小鱼逐出师门。 而这个剑修什么都没有说。 山照水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同样化作剑光消失。 陈青山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与江山雪跟了上去。 第五十五章 叶子不在世人手里 关外的梅花只开了一半,一面好似迎着风雪落了满怀的人,而另一面却光秃秃的。 但是开了的那一面开得很好。 甚至因为那一枝桃花的原因,那些本应该是雪白的梅花,倒也带上了一些浅红,就像女子的唇色渐渐褪去那般色彩。 只是。 关外的白梅,怎么会在秋冬之际开放呢? 它们应该更晚一些。 等到某场大雪落下的时候,才随着那些白雪一同出现在枝头。 某个少年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所看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少年的气息依旧虚弱。 哪怕那条冥河已经被某个自清泉拔剑的帝王逼退而去,重新蛰伏在了幽黄山脉。 只是世人不是要见到冥河,才会死去的。 这样虚弱的少年,便是连神海里的元气,都有些镇压不住,在那里狂躁地涌动着,于是掀起桃花落如大雨,于是卷动着某本古老的道卷,以至于某道恒久清冷的剑意,重新在神海之中展露着头角。 桃花出现的时候,脸上与身上,都是有些一些血色,那是被神海里溢流的锋利的剑意所割伤的。 而少年身上有着雪色。 是从眸中开始飘洒的,最后具象化地落在了伞下的细雪。 桃花并未在意身上的血迹,只是轻咳了一声,而后很是唏嘘的说道:“原来真的有枝桃花落在了这里。” 那一道青竹剑意自然是极快的,少年在这一刻,大概真的相信了陈怀风当初与他说的那句话——他们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很是愤怒,那么从南到北,有时候也不过一日而已。 南岛一面喘着气,一面撑着伞缓缓向着那株白梅走去,直到停在了树下。 最开始所预想的一切,譬如某个道人突然出现,将少年扣留下来的故事,都没有发生。 只是一座无人的小观,与一株诡异的开放着的梅花而已。 “所以李石为什么一定要我来一趟这里?” 南岛站在梅下,抬头看着那枝繁盛的开放着的桃花,神色里满是不解。 桃花安静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李石的故事吗?” 南岛沉默了少许,从身后扯下来桃花剑与走马鞘,横在身前,缓缓说道:“当然,他让我与某些人打了一会牌,然后给了我这个剑鞘......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他到底是要做什么。我以为这个剑鞘应该是日后的某件事预付的报酬。但也有可能.....” 南岛紧紧地握着剑鞘,竖直地放在身前,松开手来,任由它带着扯断的布条坠落下去,而后在剑柄擦着手掌落下的时候,突然握住了剑。 桃花剑轻鸣一声,被拔了出来,而走马鞘则是在沉闷的声音里,扎进了树下的泥土落花之中。 “也有可能,其实,这是当初便已经付过的酬劳——包括当初帮我截断张小鱼的剑意之事。” 桃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便在那一刹,少年已经干脆利落的,将那一枝桃花从梅枝之上斩落下来。 随着桃花的离开,一树白梅好似失去了生机一般,极为迅速地枯萎着,凋落着。 如同一场白色的焰火,一朵朵地坠落着。 桃花看向了握着桃枝沉默下来的少年,缓缓说道:“那么这一次,他会付给你什么?” 南岛将桃花放在了怀里,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轻声说道:“我连他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他会付给我什么?” 只是少年跨过清溪,走了很久,都没有听见桃花的回答,转回身去,才发现桃花依旧在那株白梅之下,背对着少年,抬头看着那株梅花。 南岛皱了皱眉头,看着桃花问道:“你在看什么?” 桃花长久地沉默着,一直过了很久,才很是迟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少年。 “我好像明白了他要付给你什么了。” “什么?” 少年的话音还未落下,满溪风声骤起,裹着无数白梅如雪,吹袭在了那株梅树之下。 少年意识到了什么一直悬在身侧的桃花剑裹挟着细雪,径直落向梅树之下。 只是好像已经有些晚了。 长剑在越过清溪的时候,便被某朵被道风吹袭着的白梅击中,而后哗然一声,落入了清溪之中。 少年怔怔地看着那柄坠落下去的剑,走了过去,站在溪畔,轻声咳嗽着,而后伸出手去。 桃花的目光亦是落在了少年那只尝试在溪流上空越过的手上。 不出所料的是。 少年的手被一股不可抗拒的道风吹了回来。 好像便在少年转身跨过清溪的那一刻,两岸便已经被道术封锁,变成了两个世界一般。 南岛面色苍白,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桃花,轻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桃花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无比虚无又好似无比凝实的身躯,平静的说道:“就在方才,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再回到神海之中。” 溪畔安静了下来,只有无数凋谢的梅花,在风里不断地飞旋着,好似一场早来的风雪一般。 “咳咳。” 南岛抬手唤回了桃花剑,看着剑身之上被白梅撞击出的一个白点,沉默了少许,低声说道:“但问题在于,我帮他做了什么?以至于.....” 少年的目光落向了清溪对岸。 “他要帮我斩心我?” 桃花沉默着,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也许你让他,更加接近命运了。” 少年骤然瞪大了眼睛,一直过了许久,才沉声说道:“你的意思是......” 桃花抬手接住了一朵白梅,轻声说道:“命运就是万千粒子的轨迹。” 这是缺一门对于命运的阐释。 “但有些粒子,是不可测的,比如那些粒子的掌握者,比你更为强大。” 这是丛刃的举头三尺是命运,也是掌中之叶。 桃花松开了白梅,南岛这才看见了那袭白衣之下,因为梅花飞舞,而新添的许多血色。 “如果他能够拥有一些,谁都不可计算的粒子,并将它投入到面前的溪流里。” 桃花脸上的那些桃花却是张扬了起来,在风里舞动着,那是一种愉悦的情绪。 就好像他终于明白了一些故事的原因一般。 “你说,还有谁能够算出,他想要做什么?” 南岛怔怔地站在那里。 “人间已经有过一个青衣,一个青悬薜,所以你不是唯一。但不可否认,南岛.....你我,既是天命,纵使不尽人意,但尽天意。你走吧。” 桃花轻声说着,在树下坐了下来。 南岛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但你如何从这里离开?” 桃花只是平静的,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像当初坐在神海里的桃花下一般。 依旧是那一句。 “不尽人意,但尽天意,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少年摇了摇头。 桃花平静地说道:“如果斩心我是对的,那我便会死在这里。如果斩心我是错的,那我总会离开这里。” 那枚叶子。 不在世人手里。 第五十六章 陆小三天下无敌否 少年走了,桃花留了下来,坐在那些白梅纷飞的清溪边,很是认真地想着一个问题。 那么,李石到底在哪里? ...... 命运是万千粒子轨迹趋势的聚合。 只是在某些粒子被确定之前,大概李石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 直到某阵清风吹来。 少年道人扫开了眼角的一枚青绿的叶子,睁开眼,看着无比澄澈的天空。 这应该,是春天吧。 耳畔清溪潺潺,远处有些人间炊烟的气息。 少年道人在那里躺了很久,而后终于坐了起来,看向了不远处的那座小道观背后的那些袅袅升起的炊烟,很是淡然地问着。 “师父去哪里了?” 厨房里的声音一直持续着,一直过了许久,才终于停了下来,有着年纪稍大一些的道人端着一些饭菜走了过来。 饭是白米饭,菜是煎水豆腐炒肉,另外还有一盘油炒白菜。 年长一些的道人眼睛大概有些不好,所以明明路上有一截探出草丛的竹根,他还是一脚绊了上去,差点摔倒在那里,不过道人的手倒是挺稳的,手里饭菜倒是一点没撒。 少年道人这才想起来,溪畔应该有一张小桌子,回头看去,果然便在道观檐下那里,于是站起来将小桌子拿了过来,摆在溪边。 师兄弟二人对桌而坐,开始吃了起来。 “前几日师父不是说过了吗,人间有一个好苗子,他要去看看,能不能带回来。” 年长道人一面说着,一面往少年道人的碗里夹着瘦肉。 少年道人坐在桌边,嗅着那些家常小菜的香气,听着溪水潺潺,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原来是找师弟去了。” 年长一些的道人同样笑着说道:“以后你也可以做师兄了。” 少年道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拿起碗筷,开始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了饭之后,年长一些的道人开始收拾碗筷,少年道人则是依旧坐在那里发着呆。 过了好一阵,少年道人才看见自家师兄一面擦着洗完了碗筷的手,一面向着自己走来。 “你最近修行怎么样?有没有遇上什么问题。师父说过你的天赋比我好,这可要当些紧,不要出什么岔子。” 少年道人轻声笑了笑,说道:“没什么要紧的事,一切顺利得很,师兄倒不用太担心。” “那就好。” 年长一些的道人在溪畔坐了下来,盘膝坐下,却是开始修行了。 少年道人坐在一旁,很是长久很是认真的看着自己的这个师兄。 这是..... 张小鱼还没来的时候吧。 少年道人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而后站了起来,沿着那条清溪缓缓走着。 本已经开始修行的陈青山听到声响,又睁开了眼睛,只不过道人眼睛不好,只能够看见少年在溪畔走远的模糊的身影。 “师弟去哪里?” “去山下看看。” “师弟平日里极少离开观里,怎么今日会想着下山看看?” 少年道人在溪畔停下,想了想,轻声说道:“去看看师父带师弟回来没有。” ...... 乐朝天用筷子叩击着火锅,看着谷外风雪,不知为何,却是有些感叹。 小少年抱着葫芦,在那里回忆着自己到底因为师叔的那个举动,丢了多少柄剑,听见这一声叹息,很是古怪的抬起头来,看着坐在那里的乐朝天,不解地问道:“师叔叹什么气?” 乐朝天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到谷口,眯着眼睛看着人间的飞雪,说道:“我想起了当年的一些事情。” 小少年来了兴趣,把空空的葫芦背在了身后,跑了过来,站在乐朝天身旁,问道:“什么事情?” 乐朝天轻声说道:“十三....十四年前,我收过一个弟子。” 小少年在那里掰着手指头算着。 啊,那大概是他陆小三刚刚出生的时候。 十三年前,就是那个瞎眼白衣的剑修张小鱼吗? 小少年在那里胡思乱想着,乐朝天很是平静地叙述着。 “我带他走到了山河观外的时候,曾经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说......” ....... “你觉得我们修行,是为了什么?” 少年道人走了过来的时候,便看见那个乐朝天站在山道上,回头问着身后跟着的那个很是懵懂的小少年。 少年道人听到这个问题,却是挑了挑眉——当年他没有来山下,所以自然不知道,在这里的时候,乐朝天曾经问过张小鱼一个这样的问题。 所以他目光下移,落向了那个身上还沾着泥巴,蝴蝶翅膀粉末,还有一些草叶的小少年。 小少年歪着头想了半天,而后试探性地说道:“为了天下无敌?” 这个回答或许很少年,也很曾经的张小鱼。 少年道人并不觉得意外,所以想来乐朝天也是这样的。 那个模样年轻,却是自青天道之乱中亲自走出来的道人笑了笑,很是叹惋地摸着小少年的头。 “天下无敌啊.....只是.....” “张小鱼,天下无敌是人间最没意思的事情。就像青衣,人间的剑圣大人,十九岁修行,二十岁便天下无敌,于是人间便再没有了他落脚的地方,往慷慨的地方想,他是为人间看青天去了。往悲哀的地方想,他也有只有去天上看看了。” 小少年听得懵懵懂懂,大概是脸上有些痒,于是伸手抓了抓,留下了几道泥印子。 “那我们修行是为了什么?” 乐朝天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转回头去,看着那个在山道上驻留的少年道人,微微一笑。 “李石,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少年道人沉默了下来,山道上的小少年很是好奇的张望着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但已经是一个像模像样的修行者的少年。 站在既定轨迹的命运之中的少年道人沉默了很久之后,轻声说道:“修行,便是为了让我们想要做某些觉得正确的事情的时候,可以拥有足够的力量与手段。” “那不还是天下无敌吗?” 小少年挠着头问道。 “这是不一样的。” “那如果我觉得天下无敌,就是世上最正确的事情呢?” 山道之上安静下来。 小少年好似抛出了一个绝杀一般的问题。 只是天下不会有没有答案的问题。 “正确的,不一定可以做到。”少年道人的回答很是平静。 他站在山道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懵懂的小少年。 “或者,你证明给我看。” 谁主张谁举证,千古不变的道理。 小少年想了想,觉得理应如此,于是点了点头。 “好。” 乐朝天没有再说什么,牵着小少年的手向着山上走去,与少年道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很是平静的说了一句。 “你师伯要见你,就在镇子里。” “知道了,师父。” 少年道人行了一礼,而后向着山下走去。 ...... “我也觉得天下无敌是最正确的。” 小少年很是认真的说道。 乐朝天挑眉看向陆小三。 “为什么?” 陆小三背着空空的葫芦,低下头去,轻声说道:“若是我陆小三真是人间大剑仙,天下无敌,人间兵甲,又怎么敢踏平岭南而去?” 小少年眼中没有泪水。 就像随着乐朝天一路走来的所有模样一般。 只是有时欢快,有时惆怅而已。 乐朝天沉默了下来。 世人的心思,确实是不可同流的。 因为悲欢离合不可同一而语。 第五十七章 师侄暂且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究竟是好是坏,李石自然也不会清楚。 当他走下山去,便看见了谢朝雨。 苍老的道人在春日小镇的街头负手而立,腰间悬着一面镜子,一袭道袍在春风里微微卷动。 少年道人安静的看了许久,才向前而去,在谢朝雨的身旁停了下来,轻笑了一声,带着少年独有的稚嫩的声调,抬头说道:“我没有想过命运的河流会停在这里。” 谢朝雨并未说话,只是负手站在街头,很是认真的看着小镇苍生。 少年道人想了想,又说道:“所以现在的师伯,其实便是日后的师伯?” 谢朝雨至此才平静地摇了摇头,说道:“浮生暂寄梦中梦而已。” 本来脸上带着笑意的少年道人,在听见了谢朝雨的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却是变得苍白了几分,过了许久才恢复过来,敛尽笑意,抬起头来,垂手而立,仰看着天穹。 “但你我都在这里,谁才是做梦的人?” 谢朝雨低头看了眼身旁的少年,伸手拿起了腰间的镜子,抬手擦了擦,看着上面变换的诸多光沫,平静的说道:“因为江山做梦,你我化雨.....” “走不出去的,世人有一千万个理由去将它阐述成梦。” 年迈的道人擦干净了自己的镜子,有春风垂落,好像有着许多玄妙的不可见的东西开始自镜中流出,道人向前走了一步,也许也年轻了一步。 “你如果觉得这是错的,那就证明给我看。” 少年道人长久沉默着。 这与他在山道上与少年张小鱼说的那句话何其相似。 也许这是比天下无敌更难证明的东西。 因为..... 少年道人沉默了许久,而后轻声笑了起来,看着在小镇街头很是悠闲的走着的道人。 “打破了这个梦,我就死了,这是师父说的,山河观最为核心的理念——人间流影。师伯,没有人敢去证明这个猜测是错误的。我也不会。” 梦中人如果是连续的梦外人的投影。 那么谁会蠢到去做这种事呢? 谢朝雨在前方停了下来,回头长久地看着李石,而后难得地微笑了一下——卜算子在人间的印象,向来是严肃的,不苟言笑以至于古板的。 这个微笑很是寻常,却也极为漫长,落在春风山脚小镇里,像极了青山回眸的一眼。 “不打破这个流淌在岁月里的梦境,陈云溪也来不了这里。” 谢朝雨微笑着说道。 “更何况,剑修有剑修的道理,道人有道人的道理,我虽然境界不如他,甚至来一千个我都打不赢他,但在命运里,在岁月里,在我的河流里,哪怕他是陈云溪.....” 老道人收敛了笑意,转身平静地向前而去。 “也不够格。” 李石抬头静静的看着这片无比真切,又无比怪异的人间,看了许久,低下头来,看着老道人笑了起来。 “师伯应该还记得在关外梅前的问题。” 道人笑得少年得意。 “我既然已经如愿,积朽的高楼已经崩塌,梦破不破,又有什么关系呢?” “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槐帝的这句话,我这一辈子,下辈子,千千万万个往生赴死,永远都会喜欢。” 老道人回头,静静的看着少年道人。 就在这个时候,有片桃花落进了梦里。 自天外而来,自高天流云之上,好似一些极不真实的幻觉一般,缓缓落下,直到落在了少年道人的肩头,而后在转瞬之间,少年肩头有桃花绽放。 春风桃花,恰逢少年,这大概是人间最正确的一抹风景。 道人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快又舒展开来,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个少年。 道人年少的时候唇红齿白,笑起来更是灿烂。 “我其实很怕我师父,所以后来我都不敢和他闹翻,只敢偷偷跑出去,从此不敢见他,所以在山上的时候,我也只好说着一些他很喜欢的东西。但是师伯,天下无敌虽然是很没意思。” 少年道人掐住道诀,道风卷起桃花,烙在了道人的身上,这片人间的岁月长河,竟是隐隐有些将要破碎的趋势。 “但真的很有用。” 李石看着那些落满了一身的桃花,好似道文一般烙印进了少年眉眼里的桃花,抬头看了一眼天,微微笑着。 “狗仗人势终有时,师侄我暂且.....” “天下无敌一日。” 随着少年的话语落下,一柄很是破烂的剑从天外而来,落在了少年道人的手中。 是方寸。 这样一柄剑,从名字而言,便可以看出,是与心中之剑脱不了干系的。 剑意纵横,卷起小镇春风,浩荡地落向长街另一头的老道人。 那些曾在剑湖里落在了李石眼眸之中的剑意,在这一刻,却反倒成了他的一种助力。 谢朝雨神色一变,抬手掐诀,脚下道文起伏,整条长街瞬间化作乾坤之海。 一剑倏然而来,也倏然而去。 落入青山之中不见踪影,乾坤之海只维系了一刹那,便被剑意割裂,化作了一场细雪落下。 小镇世人只觉得恍惚了一刹,回过神来的时候,细雪已经极为迅速的,好像焰火尽头的灰屑一般,随风而去。 谢朝雨的神色苍白了几分,有道袍被斩落的一角缓缓飘落在街头,只是他依旧平静,看了一眼李石,很是淡然的说道:“这一剑,或许天下无敌,但.....” 老道人向着春风里一步踏出,下一刻细雪剑意,万般不可近身。 一如他所说的那般。 天下无敌。 终究在命运的河流之中,是不够的。 “很没意思,也没有什么用。” 李石看着道人在春风小镇里平静远去的身影,随着道人的离开,这一座岁月里的小镇,好似点燃的书卷一般,开始从远方卷曲着烧了起来。 少年道人收剑散诀,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是的,因为仓促用剑的人,在岁月里的长度,是远远不够的。” 李石当然很清楚许多东西,一如当他一剑未果,看着那个春风里远去的不可触及的道人,没有再出第二剑一样。 少年道人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那座在短暂的岁月之河里重现的青山。 青山之上一切如常。 只是,某个眼睛不是很好的年少的道人却是走了下来,站在山道之上,看着那个朦朦胧胧里突然极为陌生的师弟,怔了许久,而后缓缓问道:“师弟去哪里?” 少年道人在那里沉默了很久,转回头去,轻声说道:“去看看你,青山师兄。” 第五十八章 宕机的白月之镜 东海,白月之镜内部。 尤春山坐着轮椅停在了崖边,很是惊诧地看着那些在万千滴漏断崖之下,偶尔一闪而过的很是璀璨的白芒。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看起来很是怪异。 毕竟从到白月之镜来,到现而今的冬初时候,这座人间之外的白月孤岛,一直都是很安静的样子。 除了前几日,白月之镜最上面的那个叫做王小花的道童,很是莫名其妙的受了剑伤,但身为代观主的叶逐流三缄其口,什么也不愿意说。 尤春山虽然很想说你只是代观主,不是叶观主,想进步也不能进步得这么快,以至于专权的地步。 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毕竟自己确实是外人,不问也罢。 但这一次的那些白芒,尤春山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问一问的吧,毕竟自己确实是受到了影响的,比如无聊打盹的时候,突然白光一闪而过——这让曾经目睹过东海三剑之战的尤春山有些不寒而栗,勾起了他的并不美好的回忆。 这东西叫啥来着。 创伤应激综合征? 尤春山并不知道,但是那些白芒闪烁的时候,总有那么一刻,让他觉得自己是落在当初的那片东海夜色之下,剑意横流,说不定那一道失控的剑光,就落向了自己。 所以他在考虑了很久之后,拉上了正在认真修行,准备突破出关至闻风境的余朝云,二人跑去了位于白月之镜的下方的某处崖道上,在那里找到了正皱着眉头,神情严肃的叶逐流。 “叶前辈,叶前辈?叶前辈!” 尤春山叫了好几声,才将叶逐流叫回神来。 这个年轻道人皱着眉头,回头看着尤春山,先是愣了一愣,而后认真的说道:“机括心脏的事情,已经做出了雏形,但是想要更高精度,还需要一段时间.....” 尤春山没想到叶逐流开口就是这句话,想了想,说道:“多谢前辈了,但是晚辈不是想问前辈这件事。” 青天道少女在一旁向着下方不住地张望着。 可惜白月之镜到了底部,视线很是昏暗,若不是那些诸多滴漏到了这里,滴落的水滴连成了细雨一般,泛着清幽的光线,大概二人什么都不会看清。 只是余朝云还是看见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她下意识地拉了拉尤春山的衣袖。 这个还在与叶逐流说着话的东海年轻人回过头,顺着一旁余朝云的视线看了过去,却也愣在了那里,不过倒也没有忘记把想要问的问题断断续续的说了出来。 “下面....发生了什.....” 尤春山的问题说到这里,便止住了。 不管是对于余朝云,还是尤春山,当他们看见某道白月之镜底部的好似闪电剑光一般的白芒闪过,而后无数细小的,自上方滴落下来的水珠,不知道为何,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化作了一些灿烂的光点,极为缓慢的从底部升起来的时候,都是怔在了那里。 尤春山很确信自己应该见过这样的画面。 譬如在大雨的时候,某些湖面之上的雨点,细细密密,好像千万颗珠子一样,砸在水面上,而后溅散着许多更为细小的水珠飞跃而起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只是眼下所见的这一幕,更为华丽而已。 然而并不是华丽的瑰美的东西,便是好的。 不止是尤春山,叶逐流也是看见了那一幕,而后脸部肌肉极为剧烈地跳动着,这本不是这个向来随波逐流说着圣天子垂拱而治的年轻道人应有的情绪。 下一刻,一道白芒闪过——这倒真的是剑光了。 来的是谢春雪。 这个剑修大概又在海边钓鱼了,来的时候除了剑,还带着一顶斗笠,看起来像是一个剑侠而非剑修。 相比于叶逐流脸上那种很是鲜明的,逐渐向着惶恐演化而去的神色,谢春雪显然是有些迷茫的,只是被这座白月之镜中的动静惊动而已。 万千浮光正在极为缓慢的向着几人这段崖道升来,更多的道人亦是被这种景象惊到,离开了那些断崖,向着这一处而来。 尤春山显然被这种阵仗吓到了,毕竟在缺一门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道人一齐出现在这片光芒清幽的镜子内部。 难道他们都是老鼠人,不被惊动就一直躲起来? 尤春山在那里默默地想着,而后拉着呆住的余朝云的手,向着崖道边缘退去。 毕竟头顶道人太多,这么多的视线向下垂落而来,尽管不是为了看自己,但是终究有些压迫感。 谢春雪抱剑站在崖边,伸手接住了一点向上而去的雨水,只是这个九叠剑修也不免吃了一惊,那一滴极为细小的水珠之中,却是蕴含着莫大的能量。 “这是怎么回事?” 谢春雪不是缺一门的人,自然不明白这座白月之镜,白月之观中,究竟存在着什么东西。 便是所谓的二元机括集成:中央之帝三代系统,都还是前不久,才从叶逐流口中得知。 叶逐流此时的神色倒是好了一些了,终究一些境界更高的师叔与自己的媳妇都来了,自然便放心了一些,脸上惊惧之色渐渐散去,看着那些向上而去的雨点,轻声说道:“如果没有猜错,大概便是运算过程之中,遇见了一个无限膨胀的数值,超出了推衍阈值,系统崩溃了。” 谢春雪听得一脸糊涂,但还是抱着剑看着叶逐流,沉声说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叶逐流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这要问师傅,毕竟,能够让白月之镜运算到宕机的,也只有他老人家干的那些事,就像上次神女出世,他带去大泽的微端崩溃,东海终端亦是发生了一些系统卡顿。” 谢春雪蓦然无语,又继续问道:“如果不管会怎么样?” 叶逐流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对人间不会有什么大影响,只是持续下去,命运之流也便是那些滴漏之水无法复位,可能缺一门要从残渣里重新开始研究第四代系统了。” 所以大概确实就像谢春雪所感受到的那样。 会发生爆炸之类的事情。 这个白衣女子也确实看见了在白月之镜的底部,似乎有些热气升起。 大概这面镜子猪脑过载了。 “强行冷启动吧。” 叶逐流看向了谢春雪。 后者挑眉。 “难道要我来?” “我进不去。需要你破开这些东西,一剑送往底部大湖,那里有一个湖上平台,将它砸进湖底,中央之帝会自行冷启动,进入道衍态。” 叶逐流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摸出来了另一面镜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微端,此时上面一面混乱,什么也无法显示。 “剩下的逻辑优化数据模型重置之类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可以了。” 谢春雪看了叶逐流少许,点了点头。 “好。” 第五十九章 湖底带剑的道人 尤春山和余朝云在那里站了半天,看着那些崖壁上的道人,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离开这里。 虽然没听懂叶逐流说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并不影响他听出来这里是要发生大事的样子。 而且好像还和缺一门观主,那个老道人有关。 三剑三观的事,尤春山觉得自己还是少掺和为妙,于是拉着余朝云,很是小心的从崖道边缘,在道人群里挤了过去。 余朝云抱着剑匣,不知道为什么,却是隐隐有着一些不好的预感,跟着尤春山边走边往回看。 尤春山察觉到余朝云好像越走越慢,却也是停了下来,站在边缘向着下方张望过去,那些在滴漏里滴落下去的水滴依旧带着与往日的幽冷大相径庭的色彩向上缓缓浮升着。 一如命运之流正在向着到来的方向倒退而去一般。 看了一眼,尤春山又看向了也停在了那里张望着的余朝云,不解问道:“怎么了?” 青天道少女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只是眉头越蹙越深。 尤春山古怪地看着她。 “你感觉有什么不对吗?” 余朝云张了张嘴,又重新闭上,沿着崖道向前走去,走了好一阵,才回过头来,看着兀自在那里好奇地张望着下方那些飞升的水珠的尤春山,轻声说道:“我有些不安。” 尤春山愣了愣,心想不安不很正常吗? 他也确实是这样说的。 “我也很不安,放心,这么多前辈在这里,大道之修也不少,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余朝云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这是不一样的,是.....” 只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大概她也说不清楚。 尤春山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你要破境了,又遇上了这些事,所以有些心神不宁?” 余朝云停在那里想了想,有些犹疑地说道:“可能确实是这样吧。” “那我们先离开这个白月之镜,去外面的林子里吧,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好直接跑掉。” “嗯。” ...... 这处白月之镜的一切都停止了运转,水珠缓缓悬浮,无数光泽并生,看似华丽的场景,只是却蕴藏着极大的危险。 无数剑意之流自崖道之上而起,与那些上升的水珠争相辉映。 谢春雪神情严肃,掐住剑诀,怀中阳春剑自剑鞘之中飞出,那些环绕在身周的剑意好似万千萤火一般,向着剑身而去。 叶逐流很是谨慎地向后退去了一些,一些高境界的道人自断崖之上而来,将这个缺一门代观主护在了身后。 这自然不是担心谢春雪会对他做些什么。 抛开一切不谈,终究她也是谢朝雨的太奶奶,自然干不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只是一如最开始所说的那样,那些水珠之中,蕴含着太多的道韵能量,没人知道谢春雪的剑斩开那些落向头顶穹壁的雨水的时候,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阳春剑之上的剑意愈发浓郁,光泽亦是更加明亮,好似截下了一抹月色一般。 万千剑意汇聚,谢春雪回头看了一眼叶逐流,后者肯定的点了点头,于是这个白衣钓鱼佬也没有再犹豫,伸手握住身前的剑,整个人化作一道剑光,带着极为皎然的弧线,极为迅速的刺入了那片上悬之流中。 叶逐流的瞳眸之中露出了一些担忧的色彩。 谢春雪一人一剑,落入那些自白月之镜的大湖底部上升而来的雨水之中的一刹那,一身剑意瞬间便与那些水珠发生了极为剧烈的交锋,万千光泽好似火花一般绽放,又荡开元气之环,向着诸多断崖之上而来。 不过缺一门的道人此时都在此处,自然也是做好了应对这种事情的准备的。 那些崩解的元气之环扩散的一瞬间,便有道韵自断崖之上升起。 那些平日里在维护着白月之镜道人们掐住道诀,无数道文自崖壁之间浮现,化作了一道道极为坚固的道文屏障。 若是尤春山与余朝云还未离开,站在更高一些的地方低头看去,大概会觉得这像极了一处平湖,被无数雨点敲击的画面。 那些带着剑意与元气的能量雨点,在撞击在那些道文屏障的时候,瞬间便惊奇了无数涟漪。 道人们神色苍白了几分,不过却也没有让那些元气真正落向白月之镜。 叶逐流至此神情才轻松了一些。 低头看向那一抹穿过倒流之雨,落向更深处渐渐有些看不真切的白色身影。 “准备开始调试.....” 叶逐流的话还未说完,便露出了极为惊诧的神色。 骤然抬头看去。 只见那个本该坐在白月之镜顶部,莫名而受的剑伤还未痊愈的小道童,却是正在慢悠悠地向下走来。 这个年轻大道之修眸中神色瞬间由惊诧转向了惊惧。 诸多道人亦是极为疑惑地看向了突然出现在白月之镜之下的王小花。 小道童默默的走了下来,停在了叶逐流身旁,站在那些道文屏障之外,默默地看着下方。 “你怎么下来了?” 叶逐流沉声问道。 王小花默默地在那里看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下面有人。” 叶逐流这才发现小道童的面色极为苍白,比先前受了一些剑伤的时候还要虚弱一些。 与这种苍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小女孩瞳眸之中,那大片的好似夜色一般的墨色。 那是大司命的神魂显化的迹象。 果然就在下一刻。 无边冥河之力自白月之镜外部而来,汇流向这一处,落在了小道童的瞳眸之中。 有一道极为虚幻的巨大身影出现在了王小花的背后。 那是古楚神鬼大司命的残魂。 残魂抬手伸向雨水之中,吸纳着那些冥河之力,而后向下一把伸了过去。 只是就在下一刻,一道剑意自湖底而来。 那一刻,白月之镜之中的诸多道人,都是露出了极为惊诧的神色。 好似寻常的一剑,却是径直将大司命执掌生死的手斩断而去,化作黑烟,弥散在了天地之间。 有细雪弥散在断崖之间。 叶逐流怔怔地看着那些飘散的细雪。 想到了某个伞下的少年。 而一旁的王小花,随着大司命的残魂之手被斩断,神色愈发苍白下来,低头看着那些在万千水珠之下无比迷蒙之处。 “他很厉害。” 小道童轻声咳嗽了一声,眸中有了一些血色。 “我要下去看看。” 叶逐流下意识的想要拦住自己的师妹,只是才始伸手,便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冥河之力推开而去。 哪怕只是残魂。 作为曾经执掌人间生死权柄的大司命,依旧不是他们可以触碰的存在。 叶逐流睁大了眼睛,看着小道童在崖道之上缓缓走下去的背影,很是震撼的想着。 崖下,究竟是谁? ...... 崖下只是一个道人,握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剑,坐在大湖正中央的石台之上,然而却有些怪异。 因为他的身影,一半落在雨水之中,一半却极为朦胧,那柄破破烂烂的剑,便在隔着一个梦境的那一只右手之中,肩头有桃花绽放。 谢春雪穿过了那些上流的雨水,出现在湖底的时候,看见便是这样一幕。 这个白衣女子挑了挑眉,看着拄剑而坐的道人,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的命运你都敢借?” 少年道人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只要能够天下无敌,便没有什么是不敢借的,至于天上如何.....” 少年道人低头看向了自己另外半边的身子。 “前辈应该也能够看得出来,我是梦中人间人,天上人,从来不管梦中人的事。” 于是风雪于他无碍。 但这也意味着。 这个道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离开谢朝雨的那个岁月之梦了。 所以叫做,浮生几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 第六十章 无非血肉苦弱而已 人间也许柿柿如意,也许心想柿成,当年高崖之上青衣八弟子妖祖的那番话,世人大概已经没有知道的了。 于是心念无敌的人,自然无敌。 谢春雪在看见道人的时候,便知道自己来错地方了。 道海九叠,剑意崖主,也许再往上一些,她未必不能攀登浊剑台。 只是当桃花开在道人身上,破破烂烂的剑上带着细雪的时候。 这些其实都是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她也只能问上一句,什么命运你都敢借这样的话。 不过倒也明白了为什么缺一门的中央之帝系统会突然宕机崩溃。 大概便是来自李石与谢朝雨的交锋。 只是那个老道人,这个白衣剑修的后人,现而今又去哪里了? 谢春雪皱着眉头,提着剑站在湖畔,并未向前走去。 毕竟李石的来意,依旧是不清楚的。 幽冷崖壁之上那些蜿蜒的崖道之上有着一个很是瘦小的身影走了过来,道袍有些宽大,毕竟谁也没想过谢朝雨会带一个这么小的道童回来。 李石的笑意敛去了一些,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大司命?” 虽然道人送出了一剑,只是那也是面对威胁之时的本能而已。 这个道人也确实不是很清楚,先前在大湖之上,那些断崖之间,究竟是什么存在。 小道童在崖道上停了下来,隔了一整座大湖,安静地看着那个湖中的少年道人。 过了少许,才行了一礼,轻声说道:“缺一门王小花。” 李石挑了挑眉,依旧紧握着那一柄依旧残留在岁月之流中的方寸,却也是竖掌还了一礼。 “山河观李石。” 只是大概是花还是石头,并不重要。 花的背后是人间历史古老的神鬼,石头的背后是某些理应无敌的剑意。 这大概才始最重要的。 二人静默地对视着,谢春雪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多余。 于是想了想,这个依旧是斗笠白衣打扮的剑修看着李石问道:“你来缺一门做什么?天下无敌了,所以打算仗势欺人?” 李石这才回过头看着谢春雪,诚恳地说道:“人生能够无敌几次呢?” “你要什么?” 谢春雪懒得说些这样的虚词,很是直截了当地问道。 李石脸上重新有了些笑意,盘腿而坐。 “尤春山。” 谢春雪看着李石身上那似真似幻的道袍,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原来谢朝雨的破绽,其实是在这里?” 李石轻声说道:“是也好不是也好.....” 少年道人的话语顿了一顿,那柄握在手里的剑微微转动了一下,而后拔了出来,这个道人终于站了起来,抬头向上看去。 白月之镜底部色泽昏暗,只是向上的那些崖壁,却是被那些充盈着能量的水珠照耀得一片晶莹。 “我总要挣扎一下。” 谢春雪一度以为李石会说什么狠话,只是没想到最后却是一句这样的话。 随着李石的站立,那个崖道之上的小道童身后再度有不尽冥河之力汇聚而来。 李石转头看着那边,看着那个渐渐出现的大司命虚影,倒是轻声笑了起来。 “师伯难道没有和你说过,不要看人间的事?” 王小花安静的站在那里,想着当初大泽之上的谢朝雨所说的那些东西。 “说过。” 李石静静地等待着小道童的下文。 王小花瞳眸里一片黑色烙痕,身后黑影摇曳,配上那有些瘦弱的身体,看起来形似鬼魅。 “但神鬼应该也是生命。” 小道童的目光落在了道人的剑上,上面有细雪飘零。 “我也怕死。” 这句话似乎与小道童的行为有些矛盾。 只是怕死,自然不是怕李石,而是他所借来的某些足以令神鬼震颤的东西。 李石看向了那柄方寸,细雪当然不是从剑上而来。 只是在剑上的细雪,是某些东西,某些天上之人凝视的具象化表现。 谢春雪在一旁平静地说道:“世人如果足够高了,神鬼怀抱一些私欲,也未尝不可。” 李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确实如此。” 少年道人提剑而笑。 “那么二位,请吧。” 听见李石的这句话,谢春雪很是干脆地收剑入鞘,转身向着湖边崖壁而去。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谢春雪又不是傻子。” 钓鱼佬很是悠闲地走到了崖边,抱着剑在那里靠墙而站。 “我从来都犯不上和你们这些疯子打上一架。如果你可以帮我把那什么系统进行什么所谓的冷启动,我现在都可以直接离开。” 李石低头看着身下的石台,看了少许,轻声说道:“现在重新冷启动,也是没有用的,它还是会再次宕机。” 谢春雪挑了挑眉。 “你也懂机括?” “略懂略懂。” 少年道人微微笑着。 “毕竟山河观也好,缺一门也好,总归都是出自青天道的。” 李石说着,走到了石台边缘,低头看着那些好似包含无数粒子轨迹的湖水,平静的说道:“如果你们担心一直处于这种状态,会导致白月之镜彻底崩溃,我倒是可以帮你把他关了。” 谢春雪转身向着上方而去,好似很是感激的说道:“那么,多谢了。” 少年道人一剑斩向了大湖,湖水翻涌,其下似乎有着许多玄妙的丝线一般的轨迹被很是干脆地斩断。 整个白月之镜,在那一刻,熄灭了所有光芒,暗淡了下来。 只有某些被滴水带来的清幽的光线,安静地从高处坠落下来。 湖底再次响起了第二声剑破湖水的声音,只是这一次,似乎是挑水而来。 谢春雪并没有听,只是心无旁骛地离开了这里,一路向上而去。 直到出现在那些很是茫然的道人身前。 叶逐流看着去而复返的谢春雪,本想问问下面发生了什么。 这个白衣女子却是一改湖底毫不在意的神色,看着叶逐流神色凝重的问道:“机括心脏的事,你们已经解决了?” 叶逐流至此终于明白了什么。 ...... 尤春山与余朝云在白花林的道上,很是紧张的看着那边的白月之镜。 他们其实忽略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哪怕他们来到了岛上,大概也是很难逃离这里的。 缺一门离人间太远了。 一想到自己可能因为漂流在大海上,最后无奈而死,尤春山便止不住地叹着气。 余朝云本想安慰一下他,只是不经意回头一瞥,看见了在悬阶之上,迎着海风,捧着某个精巧的盒子而来的白衣剑修与诸多道人的时候,脑袋却也是轰的一下,一片空白。 这个青天道少女当然知道机括心脏其实还算不上已经铸造完成。 至少在精细度上,尚且缺欠一些时日。 只是那些白月之镜的道人们,还是在这个仓促的故事里,带着那颗机括心脏而来。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余朝云也许不甚清楚,但她知道,这是大事不妙的迹象。 少女出神的看了许久,直到那些道人们已经穿过了通往白月之镜的浮阶,出现在了白花岛上,才下意识地回头看着尤春山。 只是先前还在那里因为可能漂流而死叹着气的东海年轻人,此时倒是平静了下来,坐在轮椅上,眯着眼睛看着道人手里的那个盒子。 有种很是生冷的心跳声不住地响着。 不知道是自己心口的,还是盒子里的。 但是尤春山很是平静,也很是冷静,抬手抓住了余朝云有些颤抖的手,轻声说道:“没关系的,无非是.....血肉苦弱而已。” 余朝云怔怔地看着他。 尤春山松开了她的手,也站起了身来,一瘸一拐地向着那些白花纷飞的林中而去。 第六十一章 春山剑 幽冷的光线缓缓地从上层垂落下来,也许是雨水,也许是崩塌的月色。 小道童默默地站在崖道上,身前有着一柄破烂的剑,剑上还带着湖水,承载着幽芒,在剑身之上断断续续地流转着。 有极为磅礴的冥河之力汇聚成一个漩涡,出现在她的身前——那柄剑便落在了漩涡的最中心。 故事僵持在了这里。 若不是小道童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大概像极了一幅古老的色调昏暗的壁画。 不可否认的是,尽管王小花和叶逐流还有李石交谈的时候,看起来很是冷静的样子。 但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小女孩而已。 若不是那种风雪剑意好似悬在头顶的怖惧,大概也很难让她走下来,去直面这个道人。 李石站在大湖之中,身周的道韵滂沱,一如那些无力的垂落雨水一般,只是随着那一剑的送出,却也是有着许多皎然的剑意,好似流萤一般穿梭在身周的雨水之中。 少年道人看向了崖道之上的小道童,又抬头向着更高处看去。 李石当然清楚,谢春雪的离开,是去找尤春山去了。 只是眼下这个承载着大司命神魂的道童在湖底,确实让他一时无法离开。 但他神色里倒也没有什么急迫的情绪,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掐着剑诀。 李石当然不会什么剑式。 只是一如当初在岭南,唤来万千残剑,助陆小二拔剑那样。 境界高了,只要有剑,便是剑修。 而且。 李石很是感叹地看着那柄陷在冥河之力所汇聚的漩涡之中的方寸。 这样一柄剑,确实很好用。 那些裂纹看起来很是狼狈,但恰恰相反的是——那不是孱弱,而是代表着,这柄剑所历经的诸多极强剑意的证明。 人间一线,亦或者在天外之地,那个剑崖师兄,力斩神鬼。 所以也许是一刻钟,也许只是一刹那。 那个冥河漩涡,却是开始出现了一些有如剑痕一般的裂纹,便从漩涡正中心生出,而后带着一些极为清脆的声音,向着四周扩散而去。 王小花的神色一点点的苍白下去。 瞳眸已经近乎被黑色占据,不断地有着黑色的气流自其中弥漫而出,好似青烟一般,向着崖道之下汇聚而去。 小道童也许确实没有想过,这个看起来很是年轻的道人,为何会强大至此。 也许换做一些南楚人士,也许远比她做得更好。 因为无论是南北巫术,上下冥术,在这样磅礴的冥河之力的加持之下,都会增幅到一个不可估量的地步。 但是很可惜,她不会。 从始至终,她只会一式。 那便是神术·司命。 王小花看着眼前的那一剑,却是莫名的有些恍惚了起来。 谢朝雨去哪里了呢? 她现在很想问一问那个道人。 什么样的生死,才是私欲? 明知道有些人做的事,是错误的,也应该坐而旁观吗? 小道童的目光落向了大湖之中的少年道人。 也许有些动摇了。 所以她的瞳眸之中的色彩,最后一些光彩都在缓缓散去,双手亦是缩进了那极为宽大的道袍之中。 这样并不明显的变化,在幽冷的光线之下,自然是很难被察觉的。 只是原本掐着剑诀,心无旁骛的少年道人,却是蓦然抬起头来,看向了那个崖道之上的小道童。 便在那一刹那,这个道人似乎自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一种极为苍凉磅礴的气机,无处不在——但应该便是在世人头顶之上。 李石神色复杂地看向了崖道之上的小道童。 天下无敌自然是天下无敌。 但冥河不是天下。 那样一处承载世人生死的河流的意志与权柄,自然更不是。 “王小花。” 少年道人轻声开口,也许让小道童清醒了一些,但瞳眸之中的光亮转瞬即逝,旋即又再度沉沦在漆黑之中。 李石神色复杂,手中的剑诀却是松开了少许,那柄剑亦是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向着那处冥河之力的漩涡而去。 “不要这样。” 这个方才还是天下无敌的道人,此刻的话语里却是有了一些哀求的意味。 小道童终于在道人的声音里回过神来,眸中黑色渐渐褪去,有幽冷的光芒再度出现在小道童的眼睛里——那是人间的光,从崖壁之上落下的模样。 李石无比认真的看着王小花。 “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李石可以死,但不能开这样的天下之先河。” “生死落于私欲,人间便真正地崩坏了。” 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李石便与王小花说过,她不该来看这里的事情。 王小花默默地站在那里,并未说话,只是在那条崖道之上,那个穿着白衣的钓鱼佬,再次走了回来,停在上层崖道,低头看着湖中道人,更加诚恳的说道:“既然知道不能这样,你又何必把人家逼上绝路。” 李石看着去而复返的谢春雪,想了想,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师伯他将我逼上了绝路呢?” 谢春雪只是冷笑,对于这样的问题,她有些懒于回答。 “所以前辈怎么又回来了?” 李石看着谢春雪问道。 这个白衣女子看向了王小花,平静的说道:“毕竟她嘴笨,你们这样的人,又极其擅长花言巧语颠倒黑白,我怕她说不赢你。” 李石微微一笑,说道:“前辈说赢了又能怎样呢?” 谢春雪抬头向着崖上看去。 有某样东西被从上面抛了下来,落在了这个白衣女子手中。 那是一个极为精巧的剑匣。 “我也没想说赢你,李石,我只想给你看一些东西。” 李石看着那个剑匣,挑了挑眉。 谢春雪很是平静地伸手打开了剑匣,匣子里空空如也。 “这柄剑叫春山剑,槐都天工司打造的,本来应该给尤春山,只是因为你,吓得他不敢摸剑.....” 李石轻声说道:“但是剑不见了。” 谢春雪微微一笑。 “所以你猜剑去哪里了?” 李石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所以尤春山确实成了一个剑修了。” 谢春雪并未回答,只是捧着空空如也的剑匣,站在崖道上。 白月之镜中一片幽幽冷光,缓缓垂落。 然而那个少年道人却是轻声笑了起来,抬手收回了那柄破烂的剑,转身便向着白月之镜外而去。 王小花神色一紧,身后大司命的虚影再度伸手握向了李石。 后者只是在幽冷光芒里平静的一剑挥出,黑影之手再度被斩断而去。 与此同时,清幽之镜的崖道之上,却是有如雪之剑,灿然出鞘,一剑斩向了那个飞升而去的道人。 李石横剑,将弃了剑匣,突然拔剑刺来的谢春雪斩开而去,挑眉说道:“前辈不是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谢春雪于半空停下,平静的提剑说道:“但这是可为之的。” 李石轻声笑着,抬头向上看去,果然那里有着许多道人的身影,立于断崖之间颂诀,道韵逸散,好似壁上神灵。 这个少年道人微笑说道:“看来缺一门的换心之举,并没有那么顺利,至少,那柄剑,还没有在尤春山手中。” 谢春雪并未回答,只是踩着一些弥散的冥河之力,再度一剑而去。 李石与那些幽冷的光尘一同悬浮在万千断崖之间,静静的看着谢春雪,手中方寸剑意如鳞,淡淡的说道:“前辈莫非也觉得天下无敌,既没意思也没意义?” 万千断崖沉寂。 反倒是另一个很是虚弱的声音缓缓响起。 “是的。” 第六十二章 成为大剑修是简单的事 相比于天工司之中的那些在千年前便已经有了雏形的开颅手术的细致,缺一门显然并不擅长做某些大夫该做的事情。 谢春雪离开了林子,前去白月之镜拖延时间,而叶逐流则是握住了那柄寒光凌然的春山剑,很是干脆的剖开了尤春山的心口,以一身道韵护住他的心脉,而后将那颗并不足够精巧的机括心脏塞了进去。 好似一颗金属圆球的机括之心在进入了尤春山心腔的那一刻,便开始运转了起来,表皮裂解,声音嗡鸣,有着诸多细管自其中探出,微微颤栗着,向着那些被道韵护着的心脉而去。 叶逐流满手鲜血的站在那里,将手里的剑插在了一旁的泥地里,看着这一幕,却也是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好一个天工司。 至于尤春山,倒是全程保持着清醒,坐在一地白花之中,在心口被剖开,心脏被剜出来的那一刹,也许有过一瞬间的失神,但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事。 体内不止有叶逐流的道韵,也有着某些白色的气流,攀援着那些裸露的血管,直至与某些金属器物触碰到一起。 直到这个时候,这个年轻人才有了一刹那的昏迷。 叶逐流皱了皱眉头,站在尤春山身前,唤来满林道风,将这个年轻人护在了其中。 有些很是异样的声音从尤春山的心口传出——世人有时候会心悸,会心绞痛,而这颗并不完美的机括之心,很显然的,才刚刚植入体内,便发生了一些故障。 那是机括卡住的声音。 白月之镜依旧无比安静,好似其间什么事情都没有一般。 叶逐流默默的看着尤春山,并没有回头去看那座形状独特的道观。 好在那种故障只是持续了片刻,生死未知的尤春山的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而后缓缓睁开眼睛来。 “我看不见了。” 重新苏醒的尤春山,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便很是冷静的说着这样一句话。 叶逐流皱了皱眉头,看着那颗渐渐如同世人心脏一般开始跳动起来的机括之心,又很快舒展开来。 “应该是失血,再加上机括之心才始启动,血流缓慢,导致的目盲,你可以再等.....” 叶逐流的话被尤春山很是轻声的打断了。 “不等了。” 尤春山撑着身下渗满了血色的泥土,站了起来,闭着眼睛,静静的听着风里的声音。 “路上再等,也是一样的。” 这个东海年轻人的话说的很是平和,一如往常一样,事实上,这确实是一个脾气很好的年轻人。 只是叶逐流却在那种平淡语气的话语意味之中,听见了一些关于愤怒的东西。 这个道人也没有再坚持什么,只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尤春山,轻声说道:“好。” ...... 余朝云很是担忧的在小道上等待着。 只是大概她也没有想过,在那个林子里发生的故事,却是这般粗暴而迅速。 这是与天工司的时候不同。 也理应不同的。 所以她在回头,看见了那个光着上身,连伤口都没有缝合,便裸露着一颗机械之心的年轻人,摸索着停在了林边,向着这里伸出手来的时候,余朝云便反应了过来,将轮椅推了过去。 “怎么不缝一下伤口。” 余朝云还是多说了一句。 尤春山很是平静的说道:“怕来不及。” 身周的那些道人随着叶逐流,已经先行一步,向着白月之镜赶去。 林子里再度传来了一些机括发生故障的声音——在生命层面,工艺精度不够,确实很容易发生诸多毛病。 尤春山皱了皱眉头。 余朝云很是担忧的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这个年轻人虽然皱着眉头,也下意识的抬手捂向了心口,只是在贴近心脉的时候,却也是停了下来,手掌垂落向了膝头,坐在轮椅上,很是平静的说道:“很好。” 余朝云还想说什么,尤春山却是握了握她的手,轻声说道:“我们也走吧。” 青天道少女沉默了少许,而后推着依旧在不住的咳着血,淌着血的尤春山,向着那处悬阶之上而去。 只是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尤春山问道:“春山剑呢?” 尤春山眼前的膏盲依旧未曾褪去,只是已经消散了一些,这让他朦朦胧胧里,可以看见一些很是古怪的东西。 譬如流溢在天地之间的,明明无形,却好似轨迹分明的一些气流的模样。 那也许是风。 也许是所谓的天地元气。 这个年轻人微微回头,平静的说道:“它会来的。” 那柄带着血色的春山剑,便安静的插在白花林中。 ...... 在李石问出那样一句话的时候,尤春山恰好出现在了白月之镜中,便停在了某处高层崖道边缘,听着那句话,于是冷笑了一声,说道:“是的。” 这个气色虚弱,赤裸着上身,心口还在不住的滴着血东海年轻人,当然算不上什么前辈。 甚至放到哪里去,他都是实打实的晚辈。 但哪怕李石说的是陛下,这一句尤春山也会应承下来。 一如当初在青天道的那片林子里,第一次遇见这个道人的时候,那种愤怒一样。 也正如一刻钟前,那些流满了白花林的血色一般。 李石抬起头来,看着上方幽冷天光之中,那个心口有着寒光的年轻人。 白月之镜再度沉寂了下来,只剩下了诸多呼吸声与滴水声。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少年道人反倒是轻声笑了起来。 “机括之心?” 尤春山的目盲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大概机括之心的带来的一些副作用,又导致他所见的那些景象,都是膨胀的,扭曲的,就像有人拿着一片凹凸不平的镜子,在他眼睛里照着人间一样。 所以他看见的少年道人,大概轻笑也似讥笑。 尤春山坐在轮椅里,默默的看着这个好似怪异的世界,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是的,你输了,李石。” 少年道人挑了挑眉,依旧是轻声笑着。 “但你真的成大剑修了....” 这句话戛然而止。 幽冷天光之中,一道灿然白芒自白月之外而来,好似月色垂流,自李石的耳畔擦了过去。 有少年白发垂落。 李石低下头,看着那一缕被斩落的那一刻,便泯灭了一切力量,褪去了年少的青黑色,变得苍白的发丝。 “君不见....” 少年道人轻声呢喃着。 君不见,大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春山剑倏然而来,也倏然而返,缓缓落在了那个崖道之上轮椅之中的东海年轻人膝头。 “这是岭南天涯剑宗的剑法,小二师兄教我的。” 尤春山心绪也许平缓了许多,于是呼吸也平静了下来,视界渐渐恢复正常,看着指尖的那一抹纯白的气芒。 “成仙之事未必从早到晚,但做一个大剑修,却很简单,李石,你输了。” 李石重新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看着那个东海年轻人,手里的剑并没有落向崖道。 “是的。” 他只是天下无敌。 并不是要赶尽杀绝。 第六十三章 未尝你妈 曾经病体孱弱的东海年轻人摇身一变,真的成了人间大剑修。 于是少年道人微微笑着说道:“是的。” 看着提剑凭空站在万千滴漏断崖之间,做了诸多令世人厌恶之事却依旧笑得出来的李石。 尤春山却也是笑了起来,笑得很是温和,很是温顺。 而后戛然而止。 世人的温顺的笑声在幽冷的白月之镜中,化作了一声怒骂。 “是你妈的头!” 谢春雪与叶逐流都是侧目看了过来,便是崖下幽深之地的小道童与那个大司命的虚影都抬头看了过来。 余朝云被吓了一跳,看着坐在轮椅里怒不可遏的尤春山,生怕他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连忙抓住了他的手。 尤春山呼吸粗重的坐在轮椅里,伸手指着自己的那颗裸露的散发着幽冷光芒的机括之心,看着那个笑意不减的少年道人。 “是的,你当然可以笑着说着是的,但我呢?” “当初为了治病,因为某些副作用,我的腿坏了,但我都不想去换一条腿,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们修行界很多年前就有过修行是在异化的说法,这样的一件事情,当年吓死了多少道人?” “换了哪条腿,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叫做人,世人以后会说,你看,那个就是尤春山,长了一条铁做的腿,怕是洗澡都会生锈。” 尤春山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心脏,声音冰冷的说道:“但我连腿都不想换,我宁愿做个瘸腿的人,而你,你逼得我换了一个心脏,却还在宽宏大量的松开剑说着是的。” “李石。” 东海年轻人重新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少年道人。 “你真的把你自己当成救世主了是吗?” 李石挑了挑眉,依旧笑着,说道:“未尝不可。” “我未尝你妈!” 原本因为余朝云的那个动作,稍稍有所收敛的尤春山,听见那一句未尝不可的时候,却是彻底的陷入莫大的愤怒之中。 那颗机括之心无比剧烈地跳动着,发出极为冰冷生硬的音调,那些链接心脏的血管极富有张力的律动着,将世人的鲜血带着愤怒,冲向了头顶。 于是原本已经渐渐平息的,没入年轻人极为怪异的神海之中的那些白色仙气,在一瞬间,再度狂涌起来,有剑意而来。 有剑意无比迅捷无比磅礴的出现尤春山的身周。 如此之凌厉,好像已经蕴养了小半个生命的长度。 相比于某个伞下的少年,这个年轻人也许更有去握剑的理由。 于是剑意种子在仙气涌动的那一刻,直接化作了浩然剑意,开出无数细如白梨的光点,溢流在万千滴漏断崖之间,浩涌在幽冷穹壁之下。 春山剑在那一刻,裹挟着无数剑意,瞬间离手而去,径直斩向了那个踩在天光细流之中的道人。 李石只是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 尤春山也许确实是大剑修了。 这一剑足够在人间惊起许多波澜,也许在很多年后,当世人知道这个年轻身上的故事的时候,对于那样一处藏在槐都之下的司衙,会充满了敬畏。 但在这里。 在那个道人面前,依旧显得有些孱弱。 就像他先前提剑,斩断大司命残魂之手一般。 那一剑递来的时候,道人只是平静地抬剑,一剑落下。 春山剑便发出了一声哀鸣,以一种更为迅捷的速度,倒折而回,擦着尤春山的耳畔,锵然一声,插在了尤春山身旁。 有血液沿着他的耳畔缓缓滑落。 只是尤春山却好似没有感觉一般,只是抬手重新握住了那柄落下的春山剑,自崖石之中拔了出来,心口的机括之心极为迅速的运转,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声——叶逐流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脸色变了一变,匆忙开口叫住他:“尤春山!” 只是那个东海年轻人却是丝毫没有理会,拔剑而起,机括之心飞速运转,有仙气汇聚到了那里,进而吸纳着天地之间的元气汇流而来。 余朝云也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就要去拦住他。 “你快停下,机括之心要崩溃了!” 尤春山只是身周元气一荡,推开了这个尚未成道的青天道少女,而后身形落向了半空之中。 他的剑,也许确实是和丛刃学的。 当初东海那些剑光横流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大概便是那样,一面惶恐的站在大地上,看着自己倒塌的房子,一面深深的将那些斩碎夜色星河的剑式烙在了眼底。 于是那一剑却是出奇的快且凌厉。 便是谢春雪这个九叠崖主境的剑修,一时间都有些失神。 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身形在断崖之上一闪而过,化作一道皎月清辉,迎上了尤春山的那一剑。 尤春山在半途便被谢春雪给截停了下来。 尽管因为体内有着仙气的缘故,这个东海年轻人的那一剑与谢春雪相比都不遑多让。 只是终究这个白衣女子,在当年,却也是如同李石张小鱼他们一般,真正修行界的天才。 尤春山被一剑斩回了崖上,咳嗽了两声,却再度执剑而起。 谢春雪眯着眼睛看向了阳春剑之上的裂痕,虽然有些心惊尤春山这一剑的凌厉程度,却还是向前逼近而去,毕竟迎上她,总比让尤春山不知死活的去对上李石要好一些。 余朝云看着这一幕,脸色煞白。 少年道人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出剑,也没有施展道术,只是认真的看着尤春山心口那个近乎超负荷运转的机括之心。 只是尤春山的第三剑并未成功送出。 在他再度执剑而起的那一刻,似乎有片光泽幽冷的碎片自心口迸射而出,而后这个年轻人的一身剑意,却是戛然而止。 谢春雪皱了皱眉头,收回了手里的阳春剑,向前掠去,一把提起了突然失力的尤春山,落向了断崖之上。 这个东海年轻人面色苍白的拄剑跪在那里,不住的咳嗽着,呼吸好似拉风箱一般凄厉。 一如最开始的时候叶逐流所猜想的那样。 这颗精度不够的机括之心,终于还是在超负荷的运转之下,发生了故障。 “好一个天工司。” 李石倒是叹惋了一声。 “可惜人间的工艺精度不够支撑这样的机括造物。” 或许就像天工司封存的那些浩如烟海的图纸一般。 千秋之事,自然需要交给千秋。 白月之镜的众人神色各异。 而尤春山只是拄着剑,低着头,长久的看着崩溃的不住颤鸣的机括之心。 又或者。 其实这个年轻人的心,早已经崩溃了。 那坨被遗留在白花林中的血肉,用不了多久,便会腐烂,化作林花的养料。 这是最开始的时候,他便惧怕的东西。 余朝云生怕尤春山再犯什么傻,连忙跑了过来,把他手里的春山剑夺了过去。 至此这个年轻人才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幽冷光线之中的少年道人。 “你赢了。” 李石只是叹息了一声,转身向着某处不可见的岁月之流里走去,轻声说道:“我怎么会赢呢?” 也许已然胜利,或许如愿,但。 这个故事里。 他必然失败。 第六十四章 雪梅何曾做一色 翻过那座山,自然依旧是数不尽的山。 只是山与山总归是不一样的。 譬如有些山很矮,在那些大江大河奔涌而去的人间里,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小的坟包一样。 有些山则很是怪异。 就像一万座高崖汇拢而来的模样。 陈鹤抱着狸花猫,撑着伞,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那些飞满了细雪长满了白梅的崖顶。 山崖极高,在这个人间里,似乎永远不缺三千六百丈的磨剑崖,在这片山雪高崖之地,有着许多渊谷——陈鹤从那些崖道间一点点攀援过的时候,都觉得那些往下极深,几乎不可见底的谷地,像是许多零碎的幽邃的夜色一般。 陈鹤记不得自己是爬了多高,才走上了这片山崖。 就像他不记得自己带着猫撑着伞,在这片人间里走了多少个春秋一般。 离开了老狗镇之后,人间的气候便混乱了起来。 有时候穿过一场大雾,就突然之间从春日之中,走进了一片风雪茫茫之地。 那里也有人,就像老狗镇一样的,很是茫然的世人。 只是陈鹤感叹着为什么这里还在下雪的时候,那些人往往都会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从我太太太太太爷爷出生的那一天起,人间就是下雪地,人间不下雪,那下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他想起了在鹿鸣的那些受苦受冻的日子。 不过那也只是恍惚了一下而已,更多的是觉得很是好笑。 你看,这个人间真他妈奇怪。 他们没见过下雪之外的日子,却知道自己应该叫某个很多年前,也许是在历史开端之前的人太太太太太爷爷。 陈鹤当时本想取笑一番,只是当他看见那个人的太太太太太爷爷,在大雪里拄着拐杖,佝偻得像是一只风干的猴子一样走过来的时候。 这个年轻人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大概还是想当然了。 谁说世人的太太太太太爷爷,就一定是一抔黄土了呢? 但陈鹤的神色很严肃。 “您老人家高寿?” “高寿?谁是高寿?我叫雪里生三千六。” 生机几乎殆尽,却依旧拖着残躯活在大雪小镇里的老人家很是认真地说着。 “这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仙人给我取的名字。” 老人家说着,拄着拐,很是认真地向着小镇的某个方向竖起中指行了一个怪异的礼节。 陈鹤很是惊诧,便是肩头的狸花大人都喵了一声。 老人家继续说着。 “仙人说过他叫草为萤,我们问过他什么是草,什么是萤,他给我们解释过,说是春去秋来,那些野地里的草木,有时候就会变换成萤虫,从泥土里飞出来,散发着光辉,所以镇子里的人都叫他草泥仙人。” 陈鹤赞叹了一声。 “好名字,以后千万记得别把这个名字忘记了。” “听你的意思,你也见过这个仙人?” “当然,不过我一般叫他日泥仙人。” “这个称呼又是什么意思?” 陈鹤唏嘘地说道:“没什么意思,就是日泥仙人的意思。” 老人家有些听不明白,于是继续说着:“但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做春,什么叫做秋,草泥仙人也尝试给我们解释,但我们还是不懂,于是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陈鹤想了想,说道:“春秋就是生死的意思。” 但是说完陈鹤便意识到这个解释大概依旧不是很清楚。 这个老人家血肉都干枯得像个风干的猴子了,却依旧拄着拐在大雪里乱跑。 这样的人间,怎么会有生死呢? 道圣李缺一的有生便要有死,大概在这里,是一句极其愚蠢的废话。 不知生啊,不知死啊。 陈鹤感叹着,果然便看见老人家投来了很是疑惑的眼神。 于是陈鹤认真地说道:“你们要学会去死。” “什么是死?” “就是不在人间了,走出时间了,逃离空间了,人间下了几百场雪之后,你的子子孙孙们都不记得你是谁了。” 老人家皱着眉头说道:“那样有什么好的呢?” 陈鹤觉得自己应该做一次很多年前的道圣李缺一,所以他诚挚地说道:“有生就要有死,人活着就要去死。” “我不明白。” “你看小镇里的雪,有时候都会融化,在镇外的溪流江河里滔滔而去,如果它一直这样下,却不化水离开,小镇里是不是就会被雪埋了?” 老人家点点头,说道:“确实是这样的。” “所以人也是要死的,你如果不死,再下几千几万场雪,镇子里就会挤满了人。” “我以前去镇子外面看过,那里很大,再下几千几万场雪,也不会被挤满。” “那如果再下几千万几万亿场雪呢?” 老人家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沉思的风干的猴子。 也许终于是想到了陈鹤所说的那种画面,人间挤满了人,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了呼吸里,谁也叫喊不出来。 他抬起头,看着陈鹤认真地说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去死?” 陈鹤认真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给你想想办法。” 老人家向着陈鹤再次行了一个那种很是古怪的礼节。 “生死这样闻所未闻的东西,您都知道,您应该也是仙人吧,还请.....” 陈鹤想到了小镇的人那种独特的起名方式,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白玉京,生怕他们给自己取个名字加做剑仙人,于是诚恳的说道。 “我叫陈鹤,你可以叫我鹤仙人。” “还请鹤仙人一定要教会我们去死。” “好的。” ...... 于是离开了雪里生小镇之后,陈鹤又继续撑着伞,不知疲倦地在偌大的人间走着。 直到走在了这处满是高崖,满是渊谷,就像万千石笋林立在风雪之中的大地。 陈鹤抱着狸花大人撑着伞,站在那处面朝冰雪之海的高崖边缘,而后低下头来,很是惆怅地说道:“草为萤啊草为萤,真他妈是草泥仙人啊。” 狸花大人喵了一声,也低下头去,只见身前的风雪里有着一个被雪埋了一半的青色葫芦。 谁知道那个青裳少年是什么时候坐在这里喝过酒。 陈鹤将酒葫芦从雪里拔出来的时候,里面还有不少的酒液,在葫芦里晃荡作响,听起来就像一片关在葫芦里的海一样。 陈鹤喝了一口被冻得像是雪沙一样的酒,而后在那里放开嗓子,很是大声的却有些沙哑叫唤着。 “草为萤,草为萤!你他娘的给我滚出来!” 在这一刻。 这个喝了一些冷酒的年轻人,大概无比真切地希望有个青裳少年笑眯眯地提着葫芦,从远处那片冰雪大海上踏浪而来,问他一句你在狗叫什么。 可惜人间不会再有这样的声音了。 陈鹤狗叫了一阵,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于是在崖边坐了下来,喝光了葫芦里的酒,而后将空空如也的酒葫芦丢了下去,在那里自言自语。 “草泥仙人的,你跑哪里去了,这里一片乱七八糟,不知春秋,不知生死,倒是会生孩子,这倒还真是食色性也,难道我陈鹤潇洒一世,最后要在这里做个老妈子?” 这个年轻人满是惆怅,只是坐着坐着,便挑起了眉头,目光落向那个坠落下去的青色葫芦。 那个葫芦很是精准的砸中了一只在雪里探出头来的大王八。 这一幕倒是让陈鹤突然有了个想法。 低头看向了怀里的狸花大人。 “快去帮我吧那个葫芦和那只王八抓上来。” 狸花大人虽然有些不明白陈鹤要做什么,但还是从怀里跳了出去,在风雪里将葫芦和王八一直抓了上来。 陈鹤方才喝了一片海。 虽然鲸饮已吞海,但是并没有什么剑气横秋。 只是有了一个很是大胆的想法。 陈鹤把王八丢在一旁,拿起酒葫芦拔开塞子,很是认真地瞅着。 草为萤喝酒的葫芦,可大可小,内里不知道有多大,大概这才是真正的仙家法宝。 看了许久,陈鹤终于下定了决心,从一旁拿起了那只不停挣扎的王八,把胡芦绑在了它的背壳上,看着它诚恳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替人间背着生死吧。” 这句话震惊狸花大人一万年,踩着一旁的雪地,不停地喵喵喵。 陈鹤看着狸花猫,惆怅地说道:“难道你想背?” 狸花大人疯狂摇头。 “你也不想背,我也不想背,那不就只能欺负王八不会说话了。” 陈鹤将酒葫芦和王八一同抛向那片大海,而后转过身哼着曲子,打算找些叶子,给雪里生三十六写信去了。 “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啦啦啦啦啦.....” “小狸猫啊小狸猫,你知道永远是什么吗?” “我告诉你啊,永远就是人活着就会死,没有生死,哪来的永远呢,你说是吧。” 狸花大人大概听不明白,只是踩着雪崖,步履轻巧地跟了上去。 陈鹤撑着伞走了一段路,却又停了下来,神色平静下来,无比安静地看着那片大海,还有一只背着或许无穷尽的葫芦的小小王八,一直看了很久。 “雪梅何曾作一色,生死岂可两相同。我不知道你是忘了,还是刻意如此,但草为萤,人间,是不能没有生死的。” 崖上确实有着梅花开放。 第六十五章 青山之谈 崖上确实有着梅花开放。 陈青山一度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但是当他看见那些一株株在秋日的尾巴里开得像是一大片雪色一样的梅花的时候,却也是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 那个蒙着眼睛的白衣剑修便安静地横剑膝头,坐在海崖某株梅花下面。 这样怪异的一幕,自然让陈青山有些疑虑,所以坐在了青山里,并未走出去。 但是对于那些东海剑修而言,开不开梅花,自然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张小鱼今天必须死在这里,还东海一个太平,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诸多剑光自高天落下,凌厉的剑风吹起了无数梅花,在海崖之上纷乱地落着。 “张小鱼!今天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如此愤怒的开场白,像极了人间诸多话本里不厌其烦的开头一般。 像某些道人们自嘲地说着那些——你不死我们睡不着觉,所以请你死一死。这样的话大概向来是不会在愤怒里说起的。 瞎了眼睛的白衣剑修没有说话,甚至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安静地坐着。 于是更多的剑修而来,远远的落在了那座开满了梅花的海崖之下,青山里的陈青山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却是惊咦了一声。 那些后来的东海剑修们的境界并不算高。 便是许多成道踏雪寻梅的剑修都在其中,只是人数众多,分散在了四面八方。 陈青山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倒是轻声笑了起来。 在山中走来的江山雪看着那边,又看着这个坐在山中笑着的山河观道人,大概有些不解。 “师兄在笑什么?” 陈青山回头看了眼停在身旁的旧青天道嫡系传人,轻声说道:“因为这是剑阵,东海剑阵。” 江山雪自然知道这是东海剑阵,不然这么多境界一般的东海剑修来到这边,总不可能是来呐喊助威的,只是他还是不明白陈青山为什么会笑。 于是陈青山继续说道:“因为东海剑宗的人终于明白了个人英雄主义是不可取的,在这一点上,人间任何修行之地,都需要向岭南学习。” 曾经的东海剑宗当然远远不如现而今这般团结。 相比于岭南与流云山脉的剑宗群落,这处环绕磨剑崖而形成的剑修之地,往往心思高傲,一如某个吃了山河观的大米,于是跑去了鹿鸣风雪隘口御剑的红衣剑修一般。 江山雪挑了挑眉。 陈青山却是转回头去,看着另一个负剑而来的剑修。 “你们人间剑宗当初若是能够明白这些东西,大概真的可以做人间魁首。” 是人间魁首,而不是剑宗魁首。 来的人是山照水。 这个已经五十岁,鬓角白发很是显眼的剑修只是平静的说道:“大可不必。” 只是大概人间剑宗的骤然崩解,还是让这个离开剑宗并不算太久的剑修有些伤感,于是回头看向了人间南方,而后才轻声说道:“若是为了天下无敌而来,当初斜桥师祖,又何必走入南衣城中?” 大概确实是这样的。 不走下高崖,他们本就是天下无敌的人。 在人间大道两千年历史之中,磨剑崖便有着一千多年天上人的美誉。 又或者。 “更何况,天下无敌,确实没有意义,这片人间,自青衣师祖之后,便不会有什么所谓的第一人了。” 山照水说得极为平静。 陈青山叹息了一声。 “有道理。青衣前辈太不讲理,于是人间只剩下了一个天下第二,圣人躬居第二的第二。” 江山雪在一旁听着两位师兄的对话,倒是若有所思的说道:“所以不是个人英雄主义不可取。只是人间,再没有那般人物了。但陈云溪前辈呢?” 陈青山微微一笑。 “道海叠浪十五重,往上便是人间鬼神境,高则高矣,只是他都不敢真正落足人间,你觉得呢?” 一如当初在青天道二十年前的秋雨之中,程露所见到的那样。 那个白发剑修,从始至终,都是行走在岁月里,偶尔现身,都是好似蜻蜓点水一般掠过人间大湖。 “青莲前辈呢?” 这一句话倒不是江山雪问的了。 而是沉默不语的,抱着那柄师兄剑走来的陈怀风。 于是青山里沉寂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山照水才拍了拍陈怀风的肩膀,轻声说道:“人间人不谈天上事。” 自然都是人间人。 无论是陈云溪,还是曾经的崖主秋水。 于是四人没有再说什么。 远处海崖有无数剑鸣之声响起,无数长剑好似游龙一般自那些东海剑修的鞘中而出,落于高天之上,好似一片剑海一般。 陈怀风抬头静静的看着那些剑光,也许是想起了当初南衣城,秋水送剑而来,替南方洗剑的那个夜晚。 当时的他也好,张小鱼也好,其实都是站在那片剑海之下,仰看着那样一剑的人。 只是人间的岁月还未过去多久。 那个曾经嘻嘻哈哈的白衣剑修,却已经是坐于梅下,面对剑海的人了。 陈青山静静地看着梅下师弟,轻声说道:“人间确实有一种叫做张小鱼的鱼。可惜你我都不是。” 他只是青山。 有人在山下照水。 有人在山里怀风。 有人回头满目江山雪。 他们都不是可以一路畅游,直至窥见苍茫大海的人。 山照水只是淡淡的说道:“是又如何?” 三人扭头看向了这个剑宗弟子。 “东海确实只有我们与东海剑修,但在看着这里的,又何止我们?” 山照水回头看向人间,一字一句地说道:“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张小鱼。大漠里有位十一叠的师兄同样如此。如果他不死......” 陈青山明白了什么,叹息一声说道:“是的,天下所有有异心的人都在看着师弟,他要是不死,天下人都会学他,若是学他者生,像他者强,那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 “人间真的和善吗?天下真的平和吗?世人谁能够舍弃利益?所谓趋利避害,所谓欲壑难填。从来都是天下生灵的本性而已。” 江山雪听着陈青山的这段话,倒是沉默了少许,而后缓缓说道:“但天下太平千年.....” “但天下太平千年,世人才能够明白......” 山照水回头看着人间,一如回头看着过往。 “世人站在乱世里,才能够明白。千年来的前辈们,维系着这样的人间,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应当艰难,甚是壮阔。” 丛刃,秋水,哪怕是后来因为逆乱而死的黄粱书生卿相,乃至于以天狱令世人厌恶的陛下神河。 还有诸多,早已经在岁月里淹没了的人们。 哪怕世人如何评说着这样的太平,是积朽其中的假象。 但千年来,世人过得如何,他们比谁都更清楚。 所以鹿鸣风雪之中,那些抬头不见天日,做梦都是回南天的人们,才会那般虔诚地替这位陛下祈福长生。 陈怀风什么也没有说,抱着剑,向着青山下走去,向着万千剑光流转的海崖而去。 所以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张小鱼这样的人不死。 人间将会逐渐走向崩乱。 哪怕明知那些白梅有古怪。 他们也不得不慨然而去。 这是三个师兄,必须要做的事。 江山雪落在了最后面。 他是不一样的,他不是师兄,他甚至只是为了陈怀风而来。 叹息一声,江山雪回头看了一眼北方,而后掐住了道诀,有古道之风吹满青山。 “我会守住当年青天道的一切,师叔祖。” 杀了张小鱼。 他才有足够的筹码,回到北方,从白玉谣手中,接过那处古道门的传承。 第六十六章 学我者疯,像我者死 无论是剑光自四面八方而来,还是道风吹满青山。 那个白衣剑修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 其实对于瞎了眼睛的人而言,人间的声音反倒更加清晰。 尤其是当那些风声,自四面吹来的时候。 山中四人的谈话,这个白衣剑修听得清清楚楚。 学我者生,像我者强? 张小鱼长久的坐在那里,轻抚着膝头的山河剑,却是暗自冷笑了一声。 师兄,你们都错了。 学我者疯,像我者死。 李石后来再也没有来找过张小鱼。 但是这个白衣剑修曾经听过风里的声音。 当他听着白梅开放的时候,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师兄温和的声音。 于是他问。 师兄,我应该如何去做呢? 某个在关外待了很久的道人,只是轻声说着——能杀多少,是多少。 入大道之后以一种极为迅捷的速度跻身六叠之境的剑修长久的听着梅落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臆想,还是说那个师兄真的便这样回答的他。 但当万千剑光,化作一轮剑海而来的时候,手中的山河剑却是毫不犹豫的出鞘,带着凌厉的剑意,带着琅然的剑鸣,化作一道流光,直入天穹,迎向那片剑海。 东海剑宗的剑修,自然要比岭南剑宗或者流云剑宗的强得多。 只是大道从来都是不公平的。 数百道剑光汇聚而成的游龙之剑,在与张小鱼的剑接触的一刹那,便撞击出极为耀眼的白芒,剑火迸生,却是好似无数落叶一般,自高天崩解,散落一地。 张小鱼并未去看,只是盘坐在那里,抬手接住倒折而回的山河剑,剑意覆满,剑光灿然,一袭白衣迎风而乱——远方已经有数道游龙之剑而来。 只是他却没有再去管那些东海剑宗的剑阵之剑,松开山河剑,任它自横身前,抬手掐住道诀,道海叠浪之声汹涌而起,一时之间,竟是与那片东海的海浪之声不分彼此。 万千道韵自白梅之中升起,卷起梅花,像是梅雨一般射向天空,那些来自东海剑宗剑阵的游龙之剑,却是被那些梅花切割开来,在海崖之上凌乱的飞着,好像一池横七竖八的死鱼一般。 而在那一刻,有数道极为凌厉的剑意自那些散开的游龙之剑中而来——这才是真正具有杀伤力的剑招,来自何榭他们那些东海剑宗的崖主境剑修的剑。 张小鱼只是平静的横剑身前,任凭那些剑光带着风驰电掣的剑意,自高天斩下。 有剑芒自剑身之上涌出,白衣翻卷,好似无数银针一般,裹挟着剑意,向着那数道剑光而去。 这也许只是稍稍减缓了那些剑光落下的速度而已。 有崖主境剑修的身影终于在满崖白梅之中浮现,人剑如一,好似高天垂流,亦如海浪倾覆,一身剑火飘摇,一剑斩向坐在梅下的白衣剑修。 张小鱼耳廓微动,抬手握住山河剑,一剑向前递出。 那名东海剑修之剑,却是在三尺之外,寸步不前,浩然元气之流汇向这一处,下一刻,他手中之剑,却是极为迅速地蔓延着裂纹,那人神色一变,一身剑意荡开,一脚踏出一片梅花,身形极为迅速地向后退去。 一直盘坐未动的白衣剑修至此终于站起身来。 手执山河剑,与白梅浑然一体,却是极为迅速的向前一剑刺出。 那枚被踏过的梅花甚至还未曾落下,那一剑却是已经径直穿喉而过,剑意荡开,泯灭神魂。 漫天剑光在这一刻,都是有了一刹那的停滞。 所有人都没有想过,一个东海剑宗的崖主境剑修,却是便这样干脆利落的死在了张小鱼手里。 张小鱼平静的抽出剑,掐着道诀的手平静的覆过染血的剑身,而后甩去那些血色,立于海崖梅林之中,面朝着诸多东海剑修,面色如常,什么也未曾说。 只是所有人还是听见了那样一句话。 “论崖上快剑,人间剑宗比你们精深得多,若我是东海剑修,绝对不会落在人间剑修的身前。” 张小鱼神色平静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提剑而来的极为俊朗的剑修。 那句话当然是山照水说的。 但他还是来了。 原因很简单。 他也是人间剑宗的剑修。 于是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便有一剑极为迅速地穿过天光,也穿过梅林。 青山照水,其色粼粼。 张小鱼沉默地站在那里,也许是想叫上一声师兄,然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手中山河剑紧握,欺身向前,却是径直迎向了山照水的那一剑。 二人都是人间剑宗的六叠剑修。 只是论剑法,山照水也许更甚一筹,但是天下走剑意之道,已经一千年。 两剑相错的那一刹那,山照水的眉宇之间便多了一些好似剑痕一般的纹路,而后整个人的气势都是颓然了几分。 梅林之间,二剑相交,剑光灿然,剑意如流,无数落梅惊于这般动静,向着四处迸射而去。 看着那个握着山河剑的师弟,山照水的神色极为复杂,或许是愤怒,或许是惋惜,或许是遗憾。 “师弟.......” 他轻声说了这样两个字。 便什么也没有再说。 只是神色肃然,手中剑诀极为迅速的变换着。 张小鱼皱了皱眉。 他也许看不见,只是却是能够从风声之中,听得出那是什么剑。 横云破。 落日有情还照坐,山青一点,横云破。 果然就在下一刻,无数剑意汇聚而来,落于那柄名为山照水的剑上。 其势在瞬间便变得凌厉起来,好似将要一剑斩山破海。 张小鱼自然不会去硬接这样一剑,一如先前那名东海剑修一般,脚下山河之影骤现,身形倾斜,向后倒退而去。 哪怕道袍之上的山河道文已经被乐朝天收走,只是这样一个白衣剑修,自然不可能无法施展道术。 只是就在下一刻,那些才始开始浮现的山河之影,却是极为迅速的破碎。 一个黑色道袍的年轻人无比平静的撞了进来。 是的,就像一座青山一般撞了进来。 将张小鱼才始积蓄的山河道术极为干脆的撞破。 陈青山也落向了海崖之上。 这一幕并不陌生。 当初在那座高崖之下,被张小鱼借剑意而来,一剑重伤的陈青山,便这样毫不讲理的碾碎了张小鱼的山河。 现而今依旧是这样。 陈青山脚踏山河,立于海崖之上,竖诀身前,身下山河迅速的向着张小鱼涌动而去。 或许就像陈青山这个名字一样。 山河山河,他的名字里就有山,张小鱼的山河,又如何能够挡得住他的山河呢? 于是有青山自白衣剑修脚下骤然高耸而出。 于是山青一点横云破。 山照水的那一剑,斩落青山而去。 无论是山照水,还是陈青山,在整个修行界,都是极难对付的修行者。 而在这一刻,二人却是联袂而来,同时亦是带着万千东海的剑光,与某些蓄势而来的风雨剑意。 只是。 那个白衣剑修却依旧平静。 立于陈青山的青山之上,斜垂山河剑,抬手竖于身前,掐住一个古老的道诀。 是为。 “临。”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函谷观绝学,九字真言。 于是任八方剑风而来,他自巍然不动。 连那袭染血的白衣,都缓缓垂落下去。 只是山河剑却化作流光,射向天地之间。 第六十七章 海崖听牌 那一剑射入天穹,便不见了踪影。 这一幕显然让在场的诸多剑修心头一紧。 张小鱼是人间剑宗之中,唯一一个学会了丛刃因果剑的人。 一如所有故事开头的那一句话一般。 这样的剑修,世人从来都不怕他手中有剑,而是怕他手中无剑。 山河剑便这样凭空消失在海崖之上,无疑给予了所有人极大的压力。 哪怕是陈青山山照水二人,亦是皱起了眉头。 对于一个剑修而言,临阵而无剑,无疑是最为致命的。 但是张小鱼不一样,他不止是曾经的年轻三剑,更是道门三杰之一。 此时哪怕山河剑不知去向。 那一身如海的道韵自白衣之下浩然而起,亦是化作了一堵极为坚固的屏障。 在九字真言临字诀的加持之下,来自山照水的横云破之剑,却是有如斩落在两处人间的界限之上,迸发出极为耀眼的剑光,却是在那座青山之前止步不前。 陈青山神色不变,手中道诀变换,那片山河青山亦是开始进行极为迅速的沉降,万山倾颓,青山残破,连带着那样一个白衣剑修的衣角,都在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之下,开始被撕裂着。 于此同时,来自东海剑宗的诸多剑光游龙,亦是终于落在山河之中,如同大海之中的万千细小的银鱼一般,带着锵然的剑鸣,不住的斩落在张小鱼的一身道韵屏障之上。 海崖之上,有风雨而来。 来自陈怀风的剑,终于出鞘,带着当初白风雨赠予他的那一术风雨垂帘,落向这片青山。 随着陈怀风的这一剑出手,张小鱼的一身道韵,终于开始在那些雨丝之下,好似被切割一般寸寸崩解。 那个曾经掀起了青天道之乱的老道人,纵使晚年重伤,然而作为他最为知名的道术的风雨垂帘,自然不是只有六叠之境的张小鱼可以抵挡的。 而在所有人后面而来的江山雪,默默地站在远方,看着那个一袭白衣落于万千攻势之中的剑修,轻声叹息了一声,那一道蓄势已久的道术,终于达到了元气的顶峰。 不是青天有月来几时。 而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风雨之中有青天白日而来,却是一道禁锢之术。 在那些碎裂的青山之中,带着老朽意味的道韵翻涌,与碎裂的一切升腾而起,化作万千道文,而后极为迅速地演变成为了一处囚牢。 万般剑光与诸多道术的落下,似乎终于将那样一个白衣剑修困缚在了这片天地之间。 所有人都没有犹豫,也没有留情面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当海崖青山里的那场谈话结束的时候。 陈青山他们便好似雷霆一般,紧随着东海剑修而来,以山河,以剑意,以风雨,以青天之道,给予了这个剑修极为沉重的打击。 那么张小鱼呢? 这个落在万般攻势之中的白衣剑修,却只是平静地站在那片风起云涌的青山之中。 蒙住眼睛的那一条眼带带着一些血色,在风里微微翻动着。 陈青山皱了皱眉头。 只是下一刻,他却是骤然抬头看向了天穹。 天地之间似乎有剑鸣而来。 一旁的山照水似乎明白了什么,抬手唤回了自己的剑,落于身前,带着剑意不住的盘旋着。 “不是因果剑。” 这个剑修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陈青山也骤然醒悟过来。 遥立于海崖白梅林中的陈怀风骤然睁大了眼睛。 事实上,张小鱼的这一剑。 他曾经见过。 那是。 红中。 在很多年前,人间剑宗最为出名的,当然不是因果剑,也不是那些来自磨剑崖的剑式。 云破月也好,横云破也好,乱红飞过秋千去也好。 终究那是高崖之剑。 与人间剑宗这样一个落在人间市井里的剑派而言,意味是大相径庭的。 人间剑宗当初最为得意的。 自然便是红中之剑。 所以红中从何而来? 三人的目光一同落向了人间南方。 那座曾经彻夜不眠的古城,在历经数次战争之后,已经变得残破凋零。 只是凋零的从来都只是世人。 而非那些被遗弃在了角落里的麻将。 果然就在下一刻。 那个立于青山之中,将被风雨摧折的剑修,终于伸手摸向了怀中。 并指如剑,极为平静地拈出了一枚翠绿的麻将牌来。 而在这一刻,原本青山里已经渐渐颓然下去的剑意,好似再度活过来了一般。 无比喧嚣,好似雨丝一般,向着天穹升腾而去。 如此浩然的剑意离体,张小鱼的面色逐渐苍白起来,只是唇角却带着一些微不可察的笑意。 所有人都只记得了白衣,记得了血色,记得这是一个将眼睛留在了谣风的剑修,记得他数次背叛。 也记得他的因果剑。 只是他们大概都忘了。 当初这个剑修,坐于桃花溪畔,一声红中剑来。 以初入大道之境,搏杀了那个吹过神鬼之风的公子无悲。 于是万千红中,剑走数千里,落向了这座海崖。 “我听牌了....师兄。” 张小鱼拈住麻将,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的血色,无比平静的说道。 万千红中,自天穹之上,好似剑光一般落下。 最先摧折的,便是那些东海剑阵,数十道的游龙之剑,在一瞬间,便被那些红中之剑斩碎而去,化作残破的碎片,落向人间。 而后青山,那片撞碎了张小鱼山河的青山,在一瞬间,便落满了许多剑意凌然的红中,而后寸寸碎裂,化作天地元气弥散而去。 紧接着,便是那一处道术囚牢,还有那一帘风雨。 这一剑,是张小雨的大道之剑,也是他的本命之剑,这般威势,却是所有人都未曾想过的。 几乎在红中落满人间的一瞬间,便瓦解了在场之人的所有攻势。 张小鱼将那张翠绿的牌握在手里,却是弯下腰来,不住的咳着血。 终究这一式化解了危机的红中之剑,对于他神海的负担,亦是不可谓不重。 风雨青山,万千剑龙尽数化解。 只是陈青山他们依旧在那里,看着重新落回了海崖白梅之中的张小鱼。 “千年来,你确实是将红中之剑,学得最好的。哪怕是师父,也不如你。” 山照水站在海崖边缘,那些红中斩碎一切,却也已经后继无力,落到他身前是,很是轻易的便被那柄青山照水之剑斩开而去。 “但你还能再来一次吗?” 山照水抬手握住了身前之剑,很是平静的问道。 张小鱼微微站直了身子,咳嗽了两声,用手背擦拭着血色,轻声说道:“确实不能。” 陈青山的山河再度蓄势。 只是一旁的陈怀风却是骤然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张小鱼手里的那张翠绿的牌——这张牌从始至终,都只让所有人看见了它的背面。 似乎是想到了某种极为惊恐的东西,陈怀风向前一步,怒声问道。 “你听的是什么牌!” 张小鱼轻声笑着,伸出那只手来,将那张牌在众人面前摊开来。 所有人的神色在那一刻,都凝滞了下来。 那不是红中。 而是。 一饼。 “我听的是石头。” 海崖之上原本平静下来的白梅骤然纷乱。 有天下无敌的少年道人执剑自某株白梅树下,平静走来。 第六十八章 各自慷慨的海崖之谈 东海的人们从没有见过那个山河观道人少年时候的样子。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在那一刻散尽了山河,道袍低垂的道人。 陈青山长久地站在海崖梅林之间,直到那个一半踏在岁月里,一面淋在梅花中的少年微微笑着叫了一声师兄。 这个道人才终于眯起了眼睛,轻声说道:“原来你的目标,一直都是我们,师兄。” 两个人都在叫着彼此师兄。 就好像做了师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吃着火锅唱着歌,叫着师兄等着鱼一样。 但事实上,谁也没有做这样的事情。 只是在下一刻,在一旁的山照水却终于好像明白了那样一声师兄的由来。 原本语调轻缓的陈青山,在说完那一声师兄之后,脸上却是突然有了愤怒的色彩,就像青山裂解,就像山溪横流。 于是满崖山河之影,再度在万千梅花之中烙印在人间。 “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师弟,李石!” 陈青山在这一刻,大概确实不想讲道理了,也不是什么所谓的人间小圣人,天下真神仙。 就像某个兄长,因为常年跟着父亲外出忙活,终于回来的时候,却看见自己的三弟被二弟带得成了一个街头的混混一般。 少年道人坐在那里,只是微微笑着说道:“最先杀东海剑宗的人的,难道不是师兄你吗?最先开始给人间带来恐惧的,难道不是河宗吗?天下的事情,难道就是大恶之前小恶便是大善吗?师兄理直气壮,满脸怒火,但可曾想过,自己是否有着这样的资格去批判我们这样的人?” 李石横剑坐在了那个面色苍白的白衣剑修身前,好似讽笑一般说道:“不过是大哥笑二哥而已。” 这也确实是字面意义上的大哥笑二哥。 少年道人看着沉默的陈青山,轻声笑着,继续说道。 “说到底,能够像我们这样的人,谁身上不曾背负着一些罪孽呢?你们自觉地身处光明,无非便是我们太黑了,于是衬得你们光芒万丈,衬得你们大义凛然,衬得你们慷慨激昂,但.....” 李石微微侧首,看向了一旁怀抱风雨的陈怀风。 “陈怀风,柳三月的死,鼠鼠的死,你忘记了吗?” 陈怀风沉默着执剑立于崖边,什么都未曾说。 “照水前辈少年时候风流倜傥,好义行侠,但是否又曾经记得某些镇子里,前辈踏马而去,在桃花溪畔,错杀的女子呢?” “与某个少年认过错,世人便不能窥见曾经的那些阴暗心思了吗江山雪?” 满崖沉默。 只有山照水依旧平静,也许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那个东海惊涛剑宗的白发宗主何榭却是默默的负剑走上崖来。 就像当初陈青山走入惊涛剑宗的时候所说的那些故事一样。 人活一辈子,总会有做错过的事情。 譬如他曾经因为初入大道,剑走人间而害死的某个女子。 但。 “我们自己会知道自己做错过什么,也愿意虔诚地用上一生来偿还。” 这个白发剑修站在海崖吹袭的梅风之中,静静的看着远方,一字一句地说着。 “但你呢?” 李石轻声笑着,抚剑道:“是啊,世人往往知错能改,有什么样的善,比这还大呢?我李石若是日后知道自己错了,我也会泪流满面,悔恨不已。知错能改啊,前辈,但我们,还未到知错之时。” 道人弹剑有声,甚是锵然,甚是决然。 何榭低下头来,长久地看着那个道人。 “何时才能知错?” 少年道人微微一笑。 “至死方休耳。” 山照水执剑轻声笑道:“说来说去,我是假潇洒,你是真畜生。” “人生这条路,不走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对错,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畜生。就像当年圣人打断了剑崖某位弟子的腿的时候,世人不也骂过他畜生?但他还是做了千年圣人,也许再过千百年,人间大河更易,天下沧海桑田,他也许终究是畜生。跳不出时代,谁都是畜生,若是能够跳出时代,前辈,我李石,又如何不是圣人?” “总是看着千秋万代,李石,这样不好。当年剑圣师祖便曾经与槐帝说过,千秋之事,理应交给千秋。若是他愿意记得这样一句话,当年又何至于冥河倒卷,差点倾覆人间?” 山照水很是叹惋地说着。 “看得太远,想得太高,做得太绝,从来不看脚下的人间,哪怕后世真的奉你为圣人,但当代苍生,便可以为你的圣人之举而牺牲的吗?” 山照水说得很是平静,很是坦然。 只是那个少年道人眉宇里却是没来由地多了一些怒意,虽然转瞬即逝,但崖上的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一闪而过的情绪变化。 李石握紧了手里的剑,沉声说道:“我一直都在看着人间。” 就像当初在南衣城的巷子里,他一指点破张小鱼的道术时所说的那样。 又好像,只有将人间这样的光芒万丈的词语挂在嘴边,他们所有的一切才可以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一般。 “你可以说我是畜生,前辈,但你不能.....” 李石的话还没有说完,山照水便冷笑一声,骤然抬剑,一身剑意狂涌,折身一剑便斩破身后层叠的青山。 群山开裂,好似要将那一片远在海崖之外,藏在青山更远的人间,呈现在这个少年道人眼前一般。 “你真的在看人间吗?” 年过五十依旧不减风姿的剑修提剑指着人间的方向冷声说着。 “还是说你从始至终,都只是看着自己心中的人间?” “口口声声承认自己是畜生,但心里却高傲地将自己捧为圣人,面对着天下苍生的血骨落上几滴感同身受的泪水,于是就可以理所应当的将一切归为必要的牺牲吗?” 李石沉默不语。 “你觉得自己看的很高很远,所以做得慷慨而悲壮,也许想想千百年后世人终于理解你们的苦心,都会感动得涕泪四流。但是李石,你觉得天下除了你山河观,除了他谢苍生,所有人都是傻子吗?纸上苍生人间流影,从来都不是你们才能够看得见,若是这样的事情是对的,人间剑宗千年的岁月,早就已经做了,圣人,又哪里轮得到你们山河观来做?” 这个鬓角白发渐生的剑修毫无顾忌地直接开了地图炮。 这骂的自然不止是李石,也包括陈青山乐朝天。 只是那个黑袍道人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确实就像他所说的那样。 人间剑宗千年,确实有着足够的理由与实力,去做任何的事情。 但他们只是蜗居南衣城,像是水滴进水里一般没入了人间之中。 “人间剑宗自觉老朽,所以退出历史舞台,但我们从来都不是要把人间交给你们这样的人,李石。” 山照水一字一句地说着,手里的剑由人间指向了那个少年道人。 或许便是一千零二年的风雪南衣城之中,那个一眼看破岁月的白衣剑修与白风雨说的那些话,也是神河在槐都之中与宋应新说的那些话。 他们是陈旧的积朽的,千年的岁月磨灭了少年时候的慷慨,于是面对一切更新的事物,逐渐惶恐,逐渐固化,以至于成为曾经自己所讽刺的那些守旧的人。 但人从来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当少年意气退却,当鲜衣怒马褪色。 在岁月年复一年地向前而去,他们便只有守着自己曾经所熟知的世界一切,才能够证明自己是真正的曾经鲜活的存在过。 李石没有说话。 然而一旁的,那个衣裳青白的道人,却好似感同身受一般,嘴唇颤抖着,神色哀戚地垂下了头来,潸然泪下。 在这个故事里,只有他是异类吧。 只有他是那样地尝试守着老朽的陈旧的辉煌过往,来慰藉自己的生命的吧。 但他明明才二十多岁,怎么反倒比山照水还要老了呢? 江山雪的哭声颤栗着,在那一刻,却是突然明白了。 原来自己其实也是李石那样的人吧。 所以当初在关外的时候,自己多年未见的兄长,才会走来与他说着那样的东西。 所以白玉谣才会与他说着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也不要去问。 江山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曾经的李石的茫然的影子。 若不是当初师叔祖将自己带上青天道,谁会知道以后的故事会是怎样的呢? 第六十九章 有剑无剑 海崖梅花凋零。 有人在低头啜泣,有人却是在冷笑着。 “师兄,天下的大道理是说不完的,本就不是同一条河流之中的人,你与我们说得再多又怎样呢?听得进的自然听得进,听不见的,无非白费口舌而已。人非草木,但可以是顽石。” 众人看向了倚梅而立的张小鱼。 这个年轻剑修身上的血迹在白梅与白衣印衬下,愈发的鲜艳,很是触目惊心。 张小鱼耳廓微动,抬手接住了一片梅花,夹在指间,止住了那种冰冷的笑声,淡淡地说道:“石头又怎么会听这样的东西呢?” 这句话的意味极为古怪,因为他所讽刺的对象并非海崖青山那边的人。 便是山照水都皱起了眉头,目光在张小鱼与李石身上来回地游走着。 但李石只是平静地坐着,并未有什么反应。 在梅下调息了少许,张小鱼的气色显然比先前好了一些,于是他站直了身子,抬手掸了掸身上的落梅,从李石身旁擦了过去。 “这场牌局,就交给师兄了。” 李石平静地点了点头。 有枚麻将牌落在了李石身前,正是那张一饼。 陈怀风看着张小鱼离开的身影,眯起了眼睛,握着剑便要追上去。 只是身周剑意才起,那片梅林便有大风而来,裹挟着无数梅花,将这个剑修的身影卷落下来,不尽白梅好似一场白雪一般落了满崖。 李石安静地坐在那里,抚着膝头的剑,长久地看着众人。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少年道人才轻叹一声,说道:“其实师父说的也没错。” 李石的手沿着方寸一路摩挲着,直到停在了剑柄之上。 “天下无敌,确实是很没意思的事情。” 少年道人伸手捡起了那张牌,放入了自己怀里,而后站了起来,微微笑着看着众人。 陈青山,山照水,江山雪,陈怀风,何榭,还有诸多东海剑宗的剑修。 “诸位。” 李石站在白梅之下,竖掌执剑,行了一礼。 “请吧。” 于是海崖梅乱。 剑光并起。 ...... “希望世人强盛,又担心他们脱离掌控,做出什么不应该的事情来。其实我能够理解你们的心思。说来说去,无非是因为自我的力量不够而已。若是你们像青莲前辈一样,活在人间之上,大概也不会忧心这么多的事情。” 白衣剑修离开海崖没有多远,便遇见了一个不知何时站在那片海畔青山上的人。张小鱼自然看不清那身宽大的衣袍究竟是白还是黑。 但他听得出那是谁的声音。 沉稳而醇厚,带着一种俯瞰天下的帝王气度。 自然也只有神河了。 张小鱼静静地听着风声,听着那些被海风吹起的衣袍之下,某柄世人不可见之剑。 “陛下不也是一样?天狱一千年了,陛下也想着这柄崖上的剑一千年了。” 张小鱼转过身去,与那位海边帝王一同吹着海风,很是平静地说着。 神河却是笑了起来。 大概是终于不用做人间山高水长的意象了,这位帝王心思也轻松了许多。 “一样?呵呵,张小鱼,我们是不一样的。” 每个人当然有不一样的境遇。 所谓信仰,也无非是天底下所走过的路带来的一种信念而已。 “天狱无非是因为十二楼的路是错的。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被粉饰得极好的疫病。一直走下去,于是心神摧折,于是抛却过往,乃至于将身而为人的资格都丢在了泥土之中,天狱有什么理由不去阻止这种疫病的传播?” 张小鱼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看来陛下清楚得很。” 神河握剑负手而立,微微抬头仰看着远方的海天之线。 “是啊,因为我曾经也病过。” “陛下的病好了?” “没有。”神河缓缓说着。“这种病好不了的。但我有时候很是好奇,当世人向我非我忘我之后,究竟会看见什么东西。” 张小鱼转回身去,静静地听着西面的风,那些雪的痕迹,也许实在太远了,所以他只能听见青山的模样,而且一切正在凋落。 人间十月了。 大雪还有多久呢? “听说佛门的人信奉西方极乐。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是可以理解为我们所说的至善至美之境。也许他们忘却自我之后,看见的便是一个这样的世界。或许可以叫做仙界?或许可以叫做天庭?” 神河止住了笑意,看着东海,淡淡地说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张小鱼回头看着神河,轻声说道:“青牛五千言第四十一章。陛下为何突然说起这一段?” “浮华也,招摇也,其不久而朽;刚强也,浩瀚也,其摇落而折。至则反复,盈则倾泻。若天下真有这般境界。则心极乐而身无间也。” 张小鱼长久的沉默地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所以陛下从来不认为人间存在着极乐之地与至善至美之境?” 神河转回头来,看着这个白衣剑修,淡淡地说道:“人间有缺否?” 张小鱼缓缓说道:“有。” 神河再度轻声笑了起来。 “大成若缺。世人残缺方知美,天下至美,本就是人间。” 张小鱼默默地站在风里,而后缓缓抬起手来,摸向了脸上的那一条眼带。 世人残缺方知美。 是这样的吧。 远方有剑光剑意浩然,有山河耸立又倾覆,有游龙之剑指天而摧折。 神河没有再与张小鱼说什么,只是回头静静地看着远方的白梅海崖。 张小鱼亦是听着风声回过头去,又轻声说道。 “陛下只在这里看着?” 神河平静的说道:“你师兄天下无敌,我过去做什么?” “陛下有一剑......” “此剑不落人间。” 神河淡淡地打断了张小鱼的话。 这个白衣剑修微微蹙起了眉头。 “此剑不落人间,陛下又将如何处理陈云溪前辈之事?” 神河的目光落向了手中的那柄剑,看了许久,转身向着远方而去。 “没有这柄剑,世人便不能杀人吗?” 张小鱼沉默下来,长久地站在那里,伸手摸向了自己身后空空如也的剑鞘。 第七十章 白梅红梅,海崖之雨 天下无敌的故事,确实没有什么意思。 那些开在海崖的白梅其实并没有凋落多少。 但红梅很多。 那些大而鲜艳的花瓣,便在海崖上下,散落一地,就像许多死人一样。 少年道人安静地站在海崖上,手里握着好像是涂抹了一些红漆的破烂的剑。 在少年道人的对面,有枚红梅却是蜷缩了起来,就像是在被火烧着一样。 少年道人歪着头,长久地看着那枚红梅,过了少许,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师兄这般顽强?” 那枚好像被火烧着一样的红梅终于扭曲成了一种坐着的模样。 海崖之上渐渐有雨水滴落下来。 于是那种红色渐渐褪去了一些。 却也不是白梅。 而是青山。 李石挑了挑眉,回头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那里当然没有青山,那里是东海,无边无垠的东海。 只是他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师兄的瞳眸之中,这般清楚的看见大片的绵延地,好似长久地沉沦在春光里的山脉。 李石看了许久,回过头来的时候,陈青山眸子里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好像那种青山只是自己的一种错觉一般,于是在那种血色尚未洗涤干净的瞳眸周围,像是烧起了熊熊烈火。 李石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 或许就像山照水所说的那样,他期望着世人情绪饱满地来面对自己。 好像当下的愤怒,终究会在千年后被解释得清清楚楚。 但是那不是烈火。 只是一些因为道人躯体承受了一些剑伤,于是鲜血不住的流着的痕迹。 陈青山只是歪歪地坐在那里,也许还借了一些身旁某块崖石的力,才得以让自己没有像是一滩烂泥一样坍塌下去。 二人长久地坐在这处海崖之上对视着。 终于当雨水从细丝变成了细流的时候,李石听见了陈青山很是轻微的话语。 “你为什么不杀我?” 李石其实有很多种方式去解答这个问题。 譬如我只是暂时天下无敌,刚好那一刻没有。 譬如你的骨头太坚硬,所以没有一剑劈烂。 但李石没有这么说,只是将手里的方寸伸向了雨水里,看着那些血色被冲刷干净,很是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心存怜悯?也许是顾念旧情?” 李石一面说着,一面沉思着。 “当然,也有可能人在天下无敌的时候,与未曾天下无敌的时候,所能够对于这片人间的宽容是不一样的。” 少年道人抬头看向了这场冻雨的对面,那个在寒意里渐渐蜷起了身子的师兄。 “于是在那一刻我动摇了。” 陈青山沉默了很久,强忍着那种被斩裂开的疼痛,回头看向了海崖之下。 也许李石真的动摇了。 人间落满了红梅,落满了杜鹃,只是在那些海崖青山之间,本该血色铺满的大地上,却有着大片的空白。 东海剑宗的人跑了许多。 境界越低的,越能跑。 境界越低的越应该跑。 陈青山看了许久,才转回头来,很是默然的将自己大腿边挂着的滑溜溜的肠子塞回了肚子里——上面还沾着一些满是泥土的白梅。 不过陈青山已经不在意了。 这个道人蜷缩着身子不住的咳嗽着,面色苍白,好似青山一样的眉毛之上挂着一些血水。 便是这样几种简单的东西,构成了一副颇有些鲜明的山水画。 “你应该多动摇一些,或者,干脆就不要动摇。” 陈青山呼吸着渐渐冰冷的空气,歪着头淋着雨,斜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少年道人。 “如果我就这样死了,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就地一倒,一了百了。” 陈青山身子不住的颤抖着,却是站了起来。 “但你偏偏让我苟活了下来。” 陈青山看着李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石眯起了眼睛,轻声说道:“意味着什么?” 陈青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意味着我不得不带着一种强烈的眷念,赶在冬天,赶在大雪真正的到来前,回到我来的地方,将我自己埋葬在那里。师弟......你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很是煎熬,很是痛苦吗?” 李石沉默了下来。 他没有想过陈青山会说着一句这样的话。 “我以为这种怜悯,会是好事。” 陈青山拖着残躯,向着李石一点点的挪了过来,停在他身前,而后抬手缓缓抚摸着这个少年道人的头顶。 “这怎么会是好事呢?李石。你们.....我们,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太久了。” 就像少年道人觉得自己动摇一下,让师兄苟活下来,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再回去看看槐安西面的风景,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这样的动摇,却给陈青山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他的身子几乎被劈成两半,他却如李石所想的那样,真的在生死的故事里,想要再回去看看。 于是陈青山这样说道。 “你们把人间劈成了两半,却觉得让他们在痛苦里向着理想国前行,是一种莫大的恩赐。李石.....呵李石.....” 陈青山很是虚弱以至于温和地拍着他的肩膀。 “这怎么会是对的呢?世人又怎么会想要一个这样的故事呢?” 李石沉默地站在那里。 陈青山的肠子又滑出来了一些,这个道人默默地垂下手去,将那段肠子塞了回去,而后转过身去,很是缓慢的向着崖下走去。 “其实很多年前,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陈青山的声音很是平缓。 “但当我亲眼看见了我的身体破烂,我的肠子乱流,一切苦痛从伤口里迸发像是潮涌......” 陈青山停在了那里,回头看向了东海剑宗方向。 当初在那里,他曾经杀过一个叫做青团的剑修。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许多东西。李石,山照水说得对。世人不应该因为我们的想法,而成为一种牺牲的警示。” 陈青山收回了目光,在一地血色里寻找着。 可是人与人,其实是一样的。 崖主境的剑修的死,难道就不是死了吗? 陈青山没有能够在那些被李石一剑斩碎的许多血肉里找到山照水的模样。 剑与剑的模样也是一样的。 无非破碎了,化作一地不甘的碎片。 所以山照水或许确实已经找不到了。 陈青山看了许久,转回头去,看着海崖白梅之中沉默的李石,轻声说道:“不要至死方休,该知错了,师弟。” 身体残破的道人蹒跚着,走下崖去。 少年道人长久的沉默地站在那里。 或许是雨水太大了,浇得他身形踉跄了一下,而后拄着剑在海崖上跪坐了下来。 这柄破破烂烂的剑,大概确实是从天上来的,直到落在了道人的手里。 但人呢? 人当然都是人间的。 李石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当血色被雨水冲净的时候,自己会在陈青山的眼睛里看见青山人间了。 也许不再心心念念着去看人间。 他们这样的人,才能够真正地看见人间。 但似乎为时已晚。 第七十一章 岁月里踏花平川的故事 青天道。 山谣小居前。 一身素色衣裙的女子正在低头煨着汤药,那种清苦的让人嗅见便举得胃中泛起苦水的味道,在秋风吹来的时候,便弥漫了满山。 白玉谣坐在湖畔,静静的看着炉上汤药。 分明神色是平静的,只是眸中却好似有些哀愁之意。 于是秋风过湖,将那些清苦吹回了眼前化作愁苦的时候,她终于叹息了一声。 不远处的山道上,有神色严肃的道人正在缓缓而来,一路穿过秋光平湖,停在了湖上桥头,向着白玉谣行了一礼。 “观主唤我何事?” 白玉谣抬起头来,长久的看着这个模样熟悉的道人。 曾经这座青山里,有过两个这样的人,只是后来有一个,在山道之上,看山羽化了。 白玉谣看了许久,才正襟危坐,轻声说道:“你去槐都吧。” 秦再来皱了皱眉头,看着白玉谣说道:“再来不明白观主的意思。” 白玉谣再次叹息了一声,说道:“三尺之上的故事变了,青天道下一代观主,只能交给梅溪雨来做了,若是梅溪雨也出事了,你觉得青天道还能交给谁呢?虽然这样的事情永远都会有人来做,但是陛下离开人间,青天道不能先于天下落入传承崩乱的地步。” 这样一句话显然让那个神色古板而严肃的道人吃了一惊。 “江山雪与陈怀风都出事了?” 白玉谣轻声说道:“对于你而言,这不应该是好事吗?” 这个素色道袍的女子虽然极少踏出这片平湖,常年居于此地养伤。 只是山中的一些故事,某些明争暗夺的风声,她自然心中了如明镜。 秦再来敛去了那些惊意,极为恭敬的行了一礼。 “观中之事,再如何纷争,终究都是观里的事,落于天下而言,终究都是青天道之人,哪怕是陈怀风。更何况,江山雪畏惧陈怀风暴毙东海而得位不正,对于溪雨而言,此事亦然。” 白玉谣嗅着风里那些汤药清苦的味道,轻声叹息了一声。 “确实如此。” 秦再来继续问道:“江山雪与陈怀风在东海遇见了什么?” 白玉谣沉默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天下三观之一的女子才缓缓说道:“谁能想到李石会有天下无敌的那一日呢?师兄将他困在了岁月里,但他捡了一把剑,借了一朵桃花,从岁月里挣脱了出来,陛下尚且观望,江山雪与陈怀风又能够做什么?” 白玉谣说了一段很长的话,在最后,很是惋惜地说道。 “所以他们死了。” “丛刃前辈确实比我们要正确得多。纸上苍生,梦中残卷,天上三尺,天下不可触碰。” 秦再来长久地沉默着。 白玉谣站了起来,低头看着赤足边的小药炉,看了很久。 这个女子也许想过将它彻底推入湖中。 饮什么药。 天下皆如此。 饮什么药? 古道门的前辈们以溺死于盆中作为警示,世人仍要抬头张望。 你饮什么药? 便在湖上桥头的秦再来很是真切地看着白玉谣神情里的挣扎。 看见了在命运的趋势里摇摇欲坠的炉子,也看见了最终一切都化作了一湖平水的安宁。 或许对于世人而言。 真正的猛士,确实是永远用着带血的眸子去直视惨淡的人生。 心神震荡的白玉谣在风里渐渐咳嗽了起来,又渐渐平息了下来。 最后只是看着秦再来,很是温和的说着最开始的那一句话。 “你去槐都吧,梅溪雨不能再出事了。” 秦再来默默的看了白玉谣许久,而后躬身行礼,转身向着山谣居外而去。 向来沉默的道人默然而去。 白玉谣依旧长久地站在那里,而后转头看向了东海,神色苍白,好似是在微笑着,又似乎带着一种泫然欲泣的意味。 “陛下若见天.......” 白玉谣弯腰倒了一碗药,啜饮了一口,低头看着湖中苍穹。 “可怜苍生否?” 那一碗药倾泻下去,化作一道青黑的线,倾入湖中。 人间千年,风未必不苦。 君住冥河首,我住冥河尾。 天下共饮苦水而已。 ...... 李石离开了那处开满了白梅,落满了红梅的海崖,踩在了那片槐都之外的秋山平川里。 某个带着镜子的道人并未在这里。 直到大雨落向天穹,直到飞花重回枝头。 远方平川里渐渐出现了一些自东海而来的人影。 更远青山里,有年轻道人临风而立,于是有年迈的道人向着那里而去。 少年道人提着残破的剑,静静地站在一地零落凋残的落花里,好似自言自语般地问了一句。 “师伯这是,在借剑杀人?” 人间无人回答,平川里有道人与道人,正在听着遥远命运里而来的钟声。 ...... 大风历九百九十年的青山小道上。 握着镜子不住推衍着某些东西,一点点向着岁月的更深处而去的道人停了下来,回头静静地看着人间。 也许是听见了某个走在岁月里的少年道人的问题。 也许是觉得自己应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所以他拦住了某个牵着牛从山脚下走过的孩童。 “日后有机会,遇见一个提着剑的少年道人,可以帮我转告一句话。” 孩童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这个站在风里道袍纷飞不似凡人的老道人,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真人请讲。” “你问他一句,你如果没有剑,我借什么剑呢?” ....... 骑牛的年轻人真的在那片落花平川里,看见了一个提着剑的少年道人。 真奇怪啊。 就像梦一样。 年轻人很是惊叹地想着。 于是他从老迈的牛上跳了下来,向着那个少年道人飞奔而去。 当他一路跑到了道人身前的时候,正好听见了那样一个道人呢喃着的那一个问题。 “有人托我告诉你...呵....呵..” 年轻人大口的喘着气。 少年道人回过头来,看着这个莫名出现的年轻人,皱了皱眉头。 “告诉我什么?” 年轻人愣了一愣。 对啊。告诉他什么呢? 很多年前的那个故事,其实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甚至一度以为是遇见了一个疯子。 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的遇见,让他再次想起了这件事情。 所以当初在那处青山下,那个道人说了什么呢? 年轻人站在那里长久地发着呆。 少年道人似乎要转身离开了。 年轻人却是一拍脑袋,看着他认真地说道:“你可千万不能忘了啊!是了,就是这句了。那位真人当时拍着我的头,就是这样与我说的。” 年轻人如释重负地转身去找那头慢悠悠地跑去草甸里吃草的老牛去了。 李石长久地站在那里,有些出神的看向远方的道人与道人。 千万不能忘了什么?忘记修行的初衷了吗? 还是说,师伯你老糊涂了吗? 第七十二章 平川道人与道人 握着镜子的道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回头长久地看着那个骑着牛离开的孩童,而后叹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离开青山不远,有个山脚下的村落出现在了前方。 好像从山脚离开的那一刻,人间的风景便在倏忽之间变换了。 也许先前是青山烟雨朦胧地。 但是走出来的那一刻,便是暮色时分了。 那场雨也许明天才来。 但谢朝雨今天便来了。 烟云里炊烟袅袅,有小溪从村旁的青石边缓缓而去。 谢朝雨走向了村子,在溪畔停了下来,村子里的人们也许便是在溪流下游洗着衣裳,石砖砌成的阶梯向着溪中没去,一旁还放了一盆没洗完的衣裳。 老道人也许走得有些累了,便在那里坐着,将镜子挂在了腰间,捋了捋道袍,伸手鞠着水洗着脸。 身后传来了一些哒哒的声音,于是有某个孩童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是不是见过你?” 谢朝雨头也不回地说道:“是的。” “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 孩童有些踌躇地松开了绳子,向着溪畔走了过来,站在溪畔石阶上认真地看着谢朝雨。 从大风历一千零四年走来的老道人一脸的风尘,那是捧了溪水的双手怎么也搓不干净的东西。 只是孩童看不明白,他只觉得这个道人格外的苍老。 “老先生是不是糊涂了?” 孩童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真相,蹲了下来,看着正在濯洗着自己的谢朝雨,笑嘻嘻地问道。 “我们怎么会在明天见过呢?附近镇里的先生可不敢说这样的胡话。” 谢朝雨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沉入溪中。 “或许是吧,也许明天我们也不会再见了。但我今天是在这里等你。” 孩童愣了一愣,看着谢朝雨问道:“等我?” “对。” “等我做什么?” “因为很多年后,你会说错一些东西。”谢朝雨岔着腿坐在石阶上,看着身前暮色里的孩童。“那是不对的,你不该那样说的。” 孩童有些不明不白,歪着头看着谢朝雨,心中愈发笃定这个老道人应该是修道修疯了,大概就像传说中那些几千年前的道人们一样。 他什么时候把自己淹死在洗脸盆里? 孩童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不过当然是不敢问出来的。 怕被打死。 谢朝雨并没有在意孩童在想着什么,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向着那条小道走去。 那头牛吃的饱饱的,在路上拉了一坨很是温热的牛粪。 谢朝雨避开了它,而后转回身来,看着在溪畔站着的孩童。 “明天的那句话可能太长了,那你说得更简单一些吧,叫做‘是的。’” “是的?” “是的。” 孩童心想看来确实快要淹死自己了。 谢朝雨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去。 暮色里好像又出现了一蓬烟雨,便在村子的另一头,孩童一度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在那里发了很久的呆。 谢朝雨慢悠悠地向着那里走去,轻声说道:“如果实在忘了也没有关系,我在前面等你。” 孩童挠了挠头。 回过神来的时候,老道人已经消失了。 那蓬烟雨也不见了,远处只有炊烟袅袅,暮林深沉。 ....... 李石依旧没有明白什么叫做你千万不要忘了。 自己究竟不应该忘了什么? 只是这个少年道人还在那里发着呆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又牵着牛,在满是落花的平川草地里走了过来。 “我想起来了,还有一句话。” 年轻人很是诚恳。 李石皱眉说道:“什么话?” 年轻人牵着牛,回头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实在忘了也没有关系,我在前面等你。” 李石循着年轻人的目光看去。 只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自东海里回来的那些勘海衙的人们已经渐渐向前而去,愈发遥远,像是一群迁徙的蚁群。 “没有了?” 李石看了许久,转回头来,看着年轻人问道。 年轻人诚恳地说道:“应该没有了。” 只是他想了想,又停顿了少许。 “当然,可能还有,但我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如果你愿意等一等,让我想一想的话......” 握着方寸的少年道人沉默了少许,转身向前而去,轻声说道:“不必了,我去前面看看吧。” ...... 本该与那个勘海衙掌令一同离开的谢朝雨,却是停了下来。 长久地留在了平川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一样。 于是被某个在岁月里传着一些稀里糊涂的话弄得一头雾水的少年道人走了过来。 二人长久地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一直过了许久,李石才轻声说道:“原来这便是师伯说的,在前面等我?” 谢朝雨只是长久地看着李石,并没有说话。 远方的风里钟声似有似无,也许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也许只是那些被风吹落的花,像是一个个小钟一样砸落在大地的声音。 一直过了许久,谢朝雨才平静地说道:“也许他说得并不算错。” 二人一同看向了远方那个在平川里牵着牛晃悠着的年轻人。 “也许不算错,那就意味着应该是错的。” 李石轻声说着:“所以应该等我的,不是现在的师伯。” 谢朝雨缓缓说道:“也许等的人不是你呢?” 平川里寂静下来。 李石长久地看着那个悠然自得的放着牛的年轻人。 “师伯找的这个人,真的很糟糕。” “有什么问题,你不如当面问清楚。” 李石沉默少许,看着面前的谢朝雨,一字一句地问道:“日后我借桃花的时候,师伯没有拦我......是在借我的手,杀我师兄吗?” 谢朝雨却是轻声笑了起来,看着面前的李石说道:“师侄天下无敌,我却是看不清你所说的日后,究竟是哪个日后......日后的问题,不妨日后再问?陛下召见,此事不可怠慢。” 老道人说着,转过身去。 只是身后却是蓦然传来了少年道人有些愤怒的声音。 “谢朝雨!” 谢朝雨停在了那里,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一直过了许久,才缓缓转回身,看着那个终于愤怒起来了的少年道人,很是讽刺的说道。 “我以为你心如铁石,李石。” 李石紧握着手里的剑,漫川花草逆风飞着,穿梭在二人之间。 也许下一刻,便会有一剑落下。 也许这便是天下无敌的意义。 也许这只是天下无敌的讽刺。 谢朝雨平静地转身离开。 李石终究还是松开了那柄剑,站在平川里,轻声说道:“是的,我有时候都会忘了,师伯.....” “你们才是真正的挣扎在白风雨故事里不可自救的人。” 第七十三章 一直走到白梅开时 谢朝雨真的在那片林子里等着那个孩童。 当他牵着牛从一旁走过去的时候,谢朝雨叹了一口气,叫住了他。 “你是故意记不住的吗?” 孩童有些茫然地回头看着谢朝雨,很是疑惑地问了一句。 “真人说什么?” 谢朝雨坐在清晨林雾漂荡的树下,看着小道旁停下的孩童,看了许久,才轻声说道:“算了你走吧。” 孩童很是疑惑地摸了摸头,牵着牛走了过去。 谢朝雨站起身来,身上的一些落叶并未随着道人的动作落向林间,反倒是被一种很是玄妙的力量牵引着,渐渐落向树梢,直到在风中招摇着。 道人抬头默默地看着林间树叶,目光又似乎不止在此,而是落向了那些林叶之后,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又在岁月倒流之中变得瑰丽雄奇的天空。 谢朝雨什么也没有说,那面镜子不住地变换着光沫,而后万般玄妙之意升起,道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青山之中。 ...... 年轻人终于又想起了一些东西,连忙就近找了一块石头,将牛绳压在下面,而后向着那个少年道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找到李石的时候,依稀看见在远方的那些烟草平川里,有个莫名熟悉的身影正在缓缓远去。 年轻人愣了愣,想了许久,都没有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那样一个背影。 李石回过头来,看着再度跑来的年轻人,沉默了很久,轻声问道:“你又想起了什么?” 年轻人站在一川烟草里,诚恳地说道:“算了,你走吧。” 李石想了想,说道:“难道你这次想起来的东西,是隐晦不可言的?” 年轻人愣了愣,而后意识到李石误会了,连忙摆着手,解释道:“小真人误会了,不是我说让你走了,而是当初我年幼的时候遇见的那个人,便是这样说的,这也是最开始他说的一句话。” 李石这一次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在那里站了很久,而后很是突然地撇过头去,看着远方,缓缓说道:“知道了。” 少年道人扯下了一角道袍,将那柄方寸缠在了其中,而后递给了那个年轻人,转身向着人间北方而去。 “我走了。” 年轻人有些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点了点头。 “好的。” 少年道人安静离开。 只是年轻人却好似脚下生根一般长久地站在了那里,远处他的老牛大概吃饱了,正在那里哞哞地叫着,只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站着,出神地想着一些东西。 “不对啊不对啊。那句话是不是和我说的?” 年轻人呢喃着。 “前一句呢?好像也是?那老真人当初说的到底是啥来着?” 年轻人还是有些想不起来,于是一面往回走着,一面顺手拆着手里的那柄剑——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个少年道人把剑给了自己。 “呸,什么破剑,怎么这么烂?难道这就是传话的报酬?” 年轻人一面嘟囔着,一面将剑抽了出来。 这柄剑最近杀了不少人,杀得海边某座海崖上下,遍地红梅。 于是那些剑身裂纹之中,也满是红梅。 老牛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绳索,向着远方慢悠悠地走去。 年轻人很是敏锐地发现了这一幕,也没有再管剑,连忙向着那边追了过去。 终于在一处藏在茂盛草丛边的溪流边追上了自己的牛。 年轻人将牛绳缠在了手里,又低头看着手里的那柄剑,草叶下潺潺的流水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决定将这柄剑洗一洗,说不定还能用一用。 于是年轻人在溪畔压着茅草跪了下来,握着手里的剑,向着溪中伸去。 只是就在溪水对岸,却是很是突兀地出现了另一只手。 那柄剑还未沉没到溪水之中去,便那只手接住了剑锋,托了起来。 年轻人几乎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他都觉得是自己的这头老头成精了,化作人形,要来夺剑修行。 直到身旁的牛尾巴因为抽苍蝇而抽了过来,年轻人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多想了。 抬起头来,年轻人便愣在了那里,犹豫了许久,很是谨慎地问道:“这位真人,我们可曾见过?” 不知何时在草溪对岸坐下的人将那柄破剑拿了过去,很是端正地坐正了身子,一头白发如雪铺落,又在风里微颤着。 “见过。” 白发男人按剑膝头,长久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平静地说道。 “在另一条溪流里。” 年轻人茫然地抬起头来,越过那些人间草木,向着四下张望去,可惜他并没有看见第二条溪流,只是看见了一些田野,一些山林,还有一些远方的河流。 那名看起来应该便是剑修模样的人突然握住了膝头的剑,向着身前清溪之中一剑划落——这种架势让年轻人想起来镇上卖豆腐的人切豆腐的模样。 或许不是姿态,而是那种轻而易举便可以切开一切的气势。 年轻人愣了一会神,低头看向那条清溪。 这一剑平平无奇。 但那条清溪被极为干脆地切割开来——剑痕左右的水流,都开始变得不协同起来。 坐在溪畔的白发剑修收剑,再度将它按在了膝头,方才那一幕好像只是偶得一瓜,甚是鲜甜,于是剖而分之一般。 “真人这是什么意思?” 白发剑修平静地说道:“有人觉得我不行,但其实我可以......” 他的目光落向了溪对岸茫然的年轻人。 “所以你要过来吗?” 年轻人面对着这极为诡奇的一幕,只是匆匆站了起来,牵着老牛向后退去,谨慎地说道:“多谢真人好意,还是不必了。” 白发剑修并未勉强,只是看了他许久,而后站了起来,转身向着溪流的远方而去。 年轻人却是有些犹豫,看着他的背影,踟蹰了许久,才终于向前踏出一步。 “真人.....” 白发剑修回过头来。 年轻人指向了他手里的剑。 “这是我的....是我应得的.....” 白发剑修看向了手里的剑。 事实上,这柄剑,在这千年里,都是丛刃的。 在更久以前,是磨剑崖的。 他看了许久,却是轻声笑了笑,转身倒执长剑,继续向着一川花草里走去。 “借我用一用,作为回报,我可以赠你一些东西。” 年轻人愣了一愣,问道:“什么东西?在哪里?” 白发剑修停了下来,长久地站在渺远的烟草之中,而后轻声说道:“沿着这条清溪,一直向前走,无论听见了什么,都不要回头。等到你看见一树白梅在溪畔开放的时候,你就可以看见我送给你的东西了......” 白发剑修的声音到这里停顿了少许,而后很是平静地说了最后两个字。 “李石。” 名叫李石的年轻人大为震惊,大概没想到这个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于是震惊之下,愈发觉得自己卷入了某些很是怪奇的故事里。 也许自己应该按照他所说的去做。 李石这样想着,站在溪畔行了一礼。 “多谢真人。” 于是年轻人牵着牛,头也不回地沿着清溪一路向下而去。 漫川花草好似灰白的烬火一般被卷了起来。 第七十四章 砌下落梅如雪乱 其实那些被遗失在岁月里的话,也并不算是被忘记了。 就像是那个少年道人最后把手里的剑递给了那个放牛的年轻人一样。 有些东西是显而易见的。 人哪怕重新回到了少年时候,自然也不会忘记日后的自己长什么样。 至于孩童时期,也许更难辨认一些,但是对于谢朝雨这样的人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 于是他站在了那处烟雨绵绵的青山里,拦住了一个日后会去某座道观里的孩童。 倘若不是要映照到现实之中,其实一个人的命运是很容易改变的东西。 于是某个孩童带着某些话语,牵着那头越来越老的牛,不知不觉地便偏离了原有的命运轨迹。 所以有些东西,大概确实是忘记了也不要紧的。 陈云溪不来一剑斩开那条清溪。 这场梦里的孩童,自然也不可能再走向那个人间残破的故事。 ...... 少年道人一路向北,直到终于回到了那座关外道观前。 当少年披沐着岁月里的尘埃,很是感叹地停在了清溪梅前的时候,身穿白衣的男人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 桃花并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李石肩头的那一朵桃花。 天下无敌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花瓣鲜红,像是在汲取着一切生机与血液一般。 桃花看了许久,而后抬起头来,看着李石认真的说道:“你要死了。” 李石这才看向了自己的肩头,桃花鲜艳,红如新血,只是从花瓣的根部开始,那种血色已经消失了,转而是一种极为洁白的色彩。 人间当然不止有粉色的桃花。 有红得像血的。 也有白得像雪的。 但不会有哪一种桃花,会像李石肩头的那一朵一样。 李石看了许久,好像这才感觉到汹涌的虚弱袭来——少年道人这样想着的时候,又觉得很是可笑,虚弱怎么会汹涌呢? 但他确实是这样的感受,就像是一个世人,从清早饿到傍晚的那种饥饿一样。 “我知道。” 但李石的话语并不虚弱,相反,有着一种更加坚定的意味在其中。 但这处关外溪观前,白梅凋落,又是什么让他这般坚定呢? 桃花看了他很久,轻声说道:“所以你真的确定,必须要替他斩心我?” 李石平静地说道:“我不斩,留着日后他自己斩吗?” 大风历一千零三的春天里。 某个苍老的道人曾经面对着自己的弟子,如此愤怒地叫喊着——他斩了我的心我,我斩什么? 若是白风雨能够活过世人的一百年,站在溪畔,听着这样一句话,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但李石不会知道,也不会去想这样的东西。 只是带着一些从东海带来的血色,站在白梅树下,继续说着。 “他斩了心我,于是忘了自我,也许确实是真人非我,他做真人了,好像功德圆满了,但那样也便意味着,真正地在世人头顶悬了一柄谁也不可控的剑。” “世人不是真人,世人可以以一切世人的思想去判断世人的逻辑,当他依旧是世人,人间风雨不会去打扰他,天下山火不会焚到他的衣角。就让他安静地待在伞下。” “但他从此不是世人。” “我们如何去猜测他的行为?” 李石的语调并不急促,也不激动,相反,像是娓娓道来一般。 只是这般平静的话语,却带来了一种莫大的恐慌。 是的,世人也许存在私欲,也许卑劣,也许贪名逐利,但世人才能懂世人的逻辑。 宁愿他贪婪。 也不愿他无求。 没有想要的,也不会有在乎的。 于是那柄伞放不放下,也成了一件彻底混沌的不可预测的事情。 “陛下说得对。” 李石回头看向了东海,轻声说着当时在海崖梅林里听见的一些声音。 “世人残缺方知美,人间没有极境,人间没有仙界,没有天庭,东海最好的铁匠走完了十二楼的路,也只会在世上查无此人。真人非我,这是一个有着莫大恐惧的名词。” “我李石也曾挣扎过,也曾犹豫过,就像师伯讽笑的那一句一样,我以为你李石真的心如铁石。这当然是不现实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好人,是否是坏人,是否是圣人,是否是交由天下唾弃的邪魔。但是人非梦。但......” 李石轻声笑着,从头顶的梅枝里折了一枝,握在手里,明明是个少年模样,却好似得道之人鞭笞弟子三下于是三更相会一般。 握着梅枝的李石便那样平静的将梅枝向着被万千道韵困缚在溪畔的桃花斩落而去。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随着李石的这句话音落下,那枝平平无奇的梅枝带着万千浩然之力,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向着梅树下的白衣男子斩落下去。 这也许确实是一剑。 桃花可以从其中看见天下诸多剑修的影子。 譬如剑湖剑意,那个抱着酒葫芦终日醉饮的青裳少年。 譬如白发剑意,那个送了李石许多用以护身,使得哪怕是神河柳青河,都无法真正伤到这个道人的白发。 也譬如丛刃,那柄磨剑崖之剑,在这个白衣剑修手里,驻留了千年。 又或者神河,当初东海之战,那一式令神女变色的人间一线,依旧藏着许多剑意留在了那些裂纹之中。 或者更多。 李石确实是当代道门的佼佼者。 只是执握那柄剑一些时日,便握住了那些剑修的剑意。 于是无剑胜有剑。 梅枝之上的诸多剑意,在这一刻,好似人间的意愿一般,带着不可阻挡的势头,向着桃花的面门劈落下来,尚未接触,便被剑风劈得桃花翻折,鲜血如流,于是露出了其下那张面容来。 于是在这一刹,李石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刹。 “你不是南岛!” 世人何曾见过李石有过这般失态的模样? 少年道人怔怔而立,看着那张血色桃花之下的面孔,竟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那一刻,一种莫大的恐慌而来。 桃花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但李石很快回过神来,目光坚定,手中梅枝继续落下。 “是也好,不是也罢,斩谁的心我不是斩呢?” 只是就在梅枝斩落下去,终于接触到了桃花面门的那一刻,李石的动作却是再度停滞。 人间梅风吹起。 有钟声自远方而来。 那种声音何其之远? 一如剑走岁月一般。 李石怔怔地站在那里,溪畔白梅凋落不止,像是大雪一样落了下来。 少年明明当初在冥河看见过一些东西,然而到了这一刻,却是依旧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梅枝再无力握紧,像是一根不疼不痒的棍子一般砸在了桃花的脸上。 李石艰难地抬起手,扫拂着身上的白梅。 只是越扫越多。 直到最后,直到血肉化梅,直到血色变成雪色。 李石才缓缓停了下来,安静地站在溪畔梅下,回头看着关外人间。 不知为何却是笑了起来。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李石轻声说道,被风吹散在溪畔。 “李石出关去了,前辈。” 第七十五章 丑陋的道人与村里的哭声 村子里正是春耕时节。 老道人重新从林子里走出来的时候,那个孩童变得更小了。 大概只有四五岁的样子,抱着一只小小的梨木削成的小牛犊,坐在篱墙根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谢朝雨顺着孩童的视线看过去。 蜿蜒的村道湿漉漉的,有些泥泞,被一些篱笆扎着,从山脚下蔓延过去,一些黝黑的牛粪砸在路旁。 才下过一场春雨,不远处的田野一片绿蒙蒙的,好似氤氲的绿芜一般。 油菜花开得正盛,大片大片的明黄缀在翠绿的竿上,有小土狗在一旁田埂里扑着蝴蝶,也不知道是发癫还是玩心作祟。 远处青山一片水雾。 山下有一些身影拄着锄头闲谈。 人间无事处,总是青山叠青山。 谢朝雨看了好一阵,才收回目光来,那个孩童已经不看那边了,反倒是转回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老头子——谢朝雨有些莫名的苍老,哪怕是当初才始受过丛刃与神河的剑意之伤,都没有现在这般。 所以孩童看了一阵,丢了木牛,很是懂事地跑回去,从檐下搬来了一根小凳子。 “喏。” 孩童跑出了篱墙,将那根凳子摆在了谢朝雨的身旁,蹲下来拍了拍,示意谢朝雨坐到这里来。 谢朝雨站在篱笆旁看了他好一阵,而后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你还不会说话吗?” 孩童转身在那里捡自己方才丢下的小牛犊,抱在怀里,重新在篱笆根上坐了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玩具,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朝雨只是长久地看着他。 一老一少就这样在篱笆旁坐着,就像那些村后的青山一样缄默。 又或者没有那么缄默。 人是有呼吸,有心跳的。 青山也是。 山里虫鸣时而响起,有时候也会有麻雀在那里乱叫。 谢朝雨等了很久,都只是听着那些山里的声音,于是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打算继续向着更前一些走去。 “我会。” 孩童在这个时候才突然开了口。 谢朝雨转过头去,那个还未放牛,也还未在更久远的大梦之外的人间里掀起腥风血雨的小小孩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朝雨,认真的说着。 “但.....” 孩童看了许久,又低下头去,很是轻声地说着:“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怕你。” 谢朝雨很是惊叹地看着孩童。 “你为什么会怕我?你怕我还给我搬根凳子来?” “村里前不久有老人摔死了,我怕你也这样。” 孩童说着,又很是认真地想着,过了很久才继续说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怕你,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你?但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家那头老头前不久生的牛犊子,我不怕它。有时候村子里也会来一些人,我也不是很怕......” 孩童也许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他还未到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的时候。 他看见的太少,听见的浅薄。 谢朝雨低头看着篱旁水洼里自己的模样,那般枯瘦憔悴的模样,倒也是吓了自己一跳。 “不怪你。”谢朝雨叹了一口气,自顾自的说道:“因为我现在的模样太丑了,谁见了都会吓一跳的。” “那你为什么会这样呢?” 孩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好奇地问道。 “千山万水.....因为我穿过了千山万水......”谢朝雨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看着面前那个无邪的纯真的尚未被青山之外的故事玷污的孩童,最终还是没有将真相说出来。 “我在渡河。” 老道人轻声说道。 “渡河?” “是啊,河的那边有些东西,是我想要的,而在河的这边,是绝无可能得到的,我只有从山的那边翻到这边,不停地翻越着。翻过山也许真的就只有山,但山下的人是不一样的。” 老道人絮絮叨叨地说着。 其实他并没有打算来说些这样的东西的。 只是看着这个坐在小山村里无比懵懂的孩童,还是一阵感慨。 “我还没有去过山那边呢.....” 孩童接过话来,很是憧憬的说着。 谢朝雨并没有说话。 按照话本里所有的这样的故事而言,他应该很有耐心地很是生动和他说着山的那边有什么,于是孩童满怀憧憬,终于在某一天,放下了自己的牛,背着包袱穿过那些重重青山,去看看外面的人间。 但他没有这样说。 以至于孩童都有些失望地看着这个消瘦得令人畏惧的老头子。 “山那边是很好的很好的。”谢朝雨想了想,很是惆怅的说着。“但你不要去了。至少年轻的时候不要去了。” “为什么?” 孩童有些不理解。 “你要是蠢一些,你要是无能一些,你要是有不甘的事,只能够忿忿地踢一脚路边的野狗,那不论哪一座山,你都可以去看看。” 谢朝雨的神色严肃了起来,在那双陷在白发与皱纹的眼睛里,又似乎有着许多的感慨。 “因为这样的人对于人间而言,是无伤大雅的,哪怕日后你跳着脚在陛下面前骂着娘,也不会有人因此而理睬你两句。” “但若不是。那便是一件痛苦的事,路人会唾弃你,野狗会来咬你,低一些的人会诋毁你,高一些的人会毁掉你。因为这样的你要是有不甘的事,就不是踢一脚野狗那般简单,你会踌躇满志,你会翻云覆雨,你会陷在自己的认知与执念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惘然。甚至直到最后,你都不得不承认,这人间所有对于你的摧折,都是应该的。” 孩童怔怔地坐在那里,虽然他听着老道人这些难以理解的话语,只是似懂非懂,但是那些越来越沉重的意味,却是这般真切地出现在篱墙外,好像下一刻,这片路边篱墙就会倒塌,将他砸死一样。 于是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转身连滚带爬地向着篱墙里面跑去。 谢朝雨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孩童,谁又能够想到这个孩童在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模样呢? 人往前走一百步路,会遇见什么,都是不可确定的。 更何况是一辈子那么远的事。 命运也许只有三尺。 但那三尺,也许就是人间的意义。 老道人拿起了那根板凳,放进了篱墙,又轻声说道:“我逗你玩的呢!记得把板凳收好。” 孩童只是带着一身的泥巴,捏紧拳头在院子里哇哇大哭。 “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第七十六章 骑牛平川见白梅 名叫李石的年轻人牵着牛走在路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那条本该在前面不远处,便埋入那些茂盛青草地的清溪,却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他觉得很饿,那种饥饿感很是汹涌地袭来。 好在溪里面有鱼,这倒是可以让他时不时地停下来,从溪里面抓一些鱼上来烤着吃。 不过他很警惕,一直记着那个白发男人在溪中划下那一剑的位置。 一寸也不敢逾越。 他其实并不知道跨过清溪会发生什么。 只是不知为何,他好像对跨过清溪这件事——又或者是走过去这件事,怀抱着极大的恐惧。 就好像是很小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噩梦一般。 就像那些他忘记了的话语一样。 那个梦是什么,他也不再记得了。 但总之,令人惶恐。 在吃了不知道多少条鱼之后,李石终于意识到,这片人间好像停滞了。 身旁的草叶被老牛的牛蹄踩断,又弹了起来,在小腿旁飞着。 这是鲜活的画面。 但是如果停下来,以一种疲惫的姿态叉着腰向着远方眺望。 就会很惊奇地发现,远方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就像一幅画一样,山青了一半,剩下的藏在雾里,水波静止,青色的鸟撞破山里云雾的模样是如此的坚定有力。 有羽毛垂落了。 李石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经历着什么。 好像事情从自己真的遇见了那个带着剑的少年道人的时候,就开始变得怪异了起来。 李石叉着腰在那里叹了很久的气,才终于继续沿着草溪向前走去。 一直走到白梅开放是什么意思? 李石牵着牛思索着。 现在早就过了梅花开放的季节了吧。 而且路上哪里有白梅呢? 李石走得累了,于是干脆坐到了老牛身上。 年轻人觉得这头自己看了很多年的牛,是天下最好的牛。 它性格温顺,脾气温和,躺在牛背上的时候,也不会有尾巴抽来抽去。 李石也心疼自己的牛。 有时候会趴在牛身上,很是认真地帮它挑拣着那些糟糕透了的牛蜱。 牛蜱是真的牛皮啊,吸得肚子又鼓又红,令人恨得牙痒痒。 李石叹了一口气。 可惜他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看着牛蜱都只能叹着气。 不知过了多久,有些昏昏欲睡的李石却是突然惊醒了过来。 老牛已经停了下来,正在溪畔低头吃着草,远方的画面似乎终于发生了变化。 一成不变的青山褪去,黄沙大漠从视界的边缘涌了出来。 李石在老牛身上坐正,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看着远方的那些光景,又惊诧的回头。 回头青山依旧,只是正在不断远去,不断虚化,就像燃烧起来了一样,红灰色的烬火就像一朵朵小花一样,在风里不住的飘远而去。 大火要向着自己烧过来了! 李石愣了好一阵,才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连忙跳下了牛,牵着他不停的向着前方跑去。 老牛虽然有些不情愿,只是鼻子吃痛,却也不得不跟着李石向前跑去。 那条草溪向着远处蔓延而去,只是溪畔的草叶不断地稀疏下去,如果是平时,李石肯定会摸着老牛残损的角,笑着说着你看,你把这块地都吃秃了。尽管吃干抹净连根拔起,大概是羊才干得出来的事。 在色调逐渐荒芜的大地之上,这样一条清溪像是画卷里精致涂抹的一道天光一样,向着远处蜿蜒而去。 被那些莫名开始焚烧起来的人间大火追逐着的李石,终于在翻过了一处小山丘的时候,远远的看见了一些点缀在溪畔的白色。 白雪一样的色彩。 原来真的可以走到白梅开放啊! 李石惊叹的想着。 ...... 青山化作烬火的模样,在李石的身后远远的停了下来。 这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牵着牛走了过去,这才发现原来白梅树下还坐了一个人。 一个带着桃花面具,却好像被人劈开了,满是血迹的人。 李石以为他死了,可是才始走过去,便看见他动弹了一下,而后靠着那株风里白梅如雪的树坐正了一些。 “你来了。” 那人好像与李石很熟的样子,一开口便是这样一句平淡的招呼。 李石有些不敢搭话,牵着牛绳的手背在身后,向前倾过身子,看着树下的那一堆梅花——有些多了,哪怕把整棵树的梅花都落下来,都堆不了这么多,更不用说溪畔莫名的风,正在不断地吹着那些梅花远去。 “那是一个死人。” 树下的白衣男人很是平静的说着。 李石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着他。 “谁?” 白衣男子坐在那里,大概是想着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没什么,就是一个死人而已。” “死人怎么会是梅花?” “听说爱情忠贞到可以化蝶,人死了为什么不能变成梅花呢?你要敢想。” 李石听不明白,有些不安地攥着背后的牛绳。 “好吧,那你认识我?” 白衣男子笑了笑,扫拂着身上的梅花,庆幸的是,他的是扫得干净的,不会像是附在骨头上的白色蝴蝶一样,怎么也扫不去。 “认识,你叫李石,放了一辈子牛,遇见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有人告诉你如果想要走出去,就要一直往这里走。” 白衣男子说得如此准确,李石都怀疑他是不是与那个白发男子有着一些什么关系。 李石还想说些什么。 白衣男子却是突然看向了远方,神色肃穆了起来——被劈成两半的桃花依旧在脸上,随着他皱眉的动作,渐渐有了一些弥合的趋势。 李石也吓了一跳。 因为他听见了一些沉闷而悠远地落下来的钟声。 白衣男人很是叹惋地说道:“敲两下钟?何必呢?” 李石还没有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却已经转回头来,看着李石,也看着李石的那头老牛。 “你还没有走出去,不要停在这里了,继续往前走。” 李石愣了一愣,钟声缓缓而来,不知为何,让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我还要走多远?” 白衣男子站了起来,扫去身上的白梅,而后用双手压住了脸上的桃花,用力的向着中间一挤。 李石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白衣男子却是平静地向着前方走去。 “没有多远了,钟声快停了,你如果回头,看见这棵梅树,看见这条清溪燃烧起来了,你便走出去了。” 李石忙不迭的说着多谢,而后牵着牛向前走去,走了没有多远,回头看去,果然那些落在树下的梅花,开始燃烧起来了,只是那个白衣男子却向着那些火焰里走去。 这让李石有些紧张。 “大....前辈真人你呢?” 白衣男子回过头来,平静的说道:“我不用出去。” 他回头向前走去,那些灰色的烬火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我本来就不是这里面的人。” 李石看着这一幕,这才放下心来,只是想到了什么,站在那些已经开始燃烧的清溪边缘大声问着。 “走出去之后,我该去哪里?” “随便你。” 李石觉得这个答案像是废话,但也没有再问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堆燃烧起来,在风里卷向四方的梅花,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有种很是古怪的感觉。 这个年轻人有些不明不白,挥了挥手。 管他呢。 李石牵着牛走远而去。 第七十七章 梅下之梦,终付一炬 青山,又见青山。 又是春雨之后。 道人在那些盛开的油菜花田边安静地走着,他气喘吁吁,他精疲力尽,所以不得不用上了神海里的道韵,与一些天地间的元气,来撑起那身将要搭在消瘦的身躯之上的道袍。 道人的鞋子上满是泥巴,还有一些狗屎——先前路过上一片油菜花田的时候,道人撞见了两只交缠着尾巴的狗。 这让他看得有些出神,所以一不小心,就踩到了那一泡带着发情的气息的狗屎。 道人看了许久才离开了那里,继续向前走去。 这片油菜田里倒是没有两只狗了。 只是依旧有些油菜被人撞开了。 像是不久前有人喝醉了酒,从这里向着深处踉跄而去。 老道人在那里停了下来,摩挲着握在手里的镜子,脸上倒是有了一些犹豫的意味。 直到春风来来回回地吹着道人苍老的脸庞,吹得他干瘪的耳朵反倒有些发红,他才感叹了一声,从田梗上跨了出去,踩在了油菜花田里那条已经被人粗蛮地开辟出来的道路上。 大片的明黄色顶在枝头上,那条道路上洒落了一地的色彩,就像是一些也许会汹涌的喷薄向大地之间的东西一样。 春天啊! 道人有些情不自禁的感叹了起来。 春天当然不止是会因为缺钱而烦恼。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当初的张小鱼。 所以道人的那一句春天啊,在后面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赘述。 又好像已经说了很多。 被撞落满地的油菜花,满是泥泞却也使得万物迸发的大地,令人好似心中有着醺意的浓郁的花香。 所以当道人一路安安静静地穿过了那条油菜花田里的小道,看见了不远处那两抹沾满了油菜花的白色的时候,大概也会觉得这是一种生命的力量吧。 ...... 很多年前,在世人的十来个百年之前,那个被后世称为圣人的李二,独自走到东海边,在那个剑崖名叫青莲的年轻弟子的陪同下,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的时候,曾经如此感叹地说着。 生命真美好啊,我想让它停一停。 彼时的他,在回头看向那些青山清溪,高崖大河,以及富有生命力的小镇人间的时候,究竟看见了什么呢? 是少年手执木剑,剑意未起便已斩落满地油菜花? 还是孩童嬉戏在田野里,滚得满身草叶像是快活的土狗? 谢朝雨并不知道。 千年前的那一幕,最后一个看见过的人,也已经去了天上,再也不会回来了。 历史就这样在大地上好似山风吹过。 一切都已经远去。 只有青山、浅溪、开了又谢的油菜花依旧。 但谢朝雨所看见的,也是同样的,富有生命里的东西。 他们的呼吸急促,好像有千万种可能,即将在某一刻迸发。他们的灵魂交融,两座神圣的雪山也因此而融化,潮涌啊,荡漾啊——于是立于雪山之上,黝黑的神庙,愈发的挺拔而坚韧。 这是生命的开始。 这是人间的起点。 这是一切纯洁与纯洁的交汇。是万般邪恶与邪恶的初生。 于是田野里的色彩像是一团团明黄的火焰,从春风里吹来,像是生命的印记,烙在了雪白的大地之上。 有蓬勃而滂湃的生命也许在矫健的生命之柱里积攒着力量。 也许会像山脉里的熔岩一样,滚烫地喷薄向大地的山谷。 就像远古的莽荒的天地神灵的惊雷暴雨摧天折地的战争。 是如此的慷慨,如此的热烈。 春天啊。 生命啊。 远道而来的老道人是如此的感叹。 这令人血脉贲张、面红耳赤、心神向往的,毫无禁忌的天地之间的媾合啊。 ...... 谢朝雨感叹地站在那里,终究还是将手里的那面镜子拿了出来。 命运的钟声从哪里来呢? 道人的竖掌向着油菜花田里的二人弯腰行礼,又笔直地站定。 镜子悬在了油菜花田之中,万千的命运轨迹在其中好似星沫一般交缠着。 竖着的手掌变成了拳头。 四野的春风变成了道风。 天地元气浩荡而来,道人的道袍碎裂,一个个深刻、力量磅礴的道文一点点烙印在那只手臂之上。 于是拳头落向了镜子。 镜子在一刹那碎裂,无数极为精密的金属碎屑迸射在天地之间。 这声音理应浩荡。 一如钟声。 春野钟声。 于是浩大的钟声惊起了两只赤裸的鸟儿,有雪白的梅花洒落在了大地之上,一片片,沿着那些被匆匆撞倒的油菜杆而去。 命运里的故事向来很简单。 老道人咳了一口血,从一千零四年带到了九百七十九年的镜子,蕴含着如此庞大的力量,纵使他已经用道文将自己覆护得如此周全,亦是被那种岁月之力,震得血肉迸飞,露出了森森白骨。 于是那样的一种被惊走的未完的媾合的命运,开始在这样一处春天的田野之中,向着遥远的未来而去。 直到有人立于白梅树下,回头听见了那一声悠久漫长的钟声。 像是尘埃落定,像是白雪消尽。 老道人站在那里,又缓慢地回过头去,那一眼,好像穿过了岁月,落在了某个院子里哭泣的幼童身上,落在了牵着牛走在山道上的孩童身上。 他犹豫了一刻。 但又很快地坚定下来。 于是已经崩坏的镜子,迎来了第二拳。 至此,彻底碎裂。 在东海之外,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具象化的粒子的轨迹,在那一刻,彻底崩散,像是万千华光一般,射向天地之间。 老道人至此才终于安静了下来,垂下满是血色的手,安静地站在像是被狂风卷过的油菜花田地之中。 神色很是复杂。 像是遗憾,像是释怀。 他也许想起了当初在某条巷子里,尚且年轻的自己,面对着那样一个老道人,没有赶尽杀绝的故事。 也许只是想起了那个孩童在院子里的哭声。 若是.....一切命运皆可以被这样改变。 谢朝雨怔怔地想着。 那会是天上人间吗? 但.....二十五岁的错误,真的便应该被少年时候的自己承担吗? 谢朝雨有些脱力的坐了下来,便坐在那里,看着散落向人间四处的明黄色的油菜花,想着太多的东西。 只是大概这个故事已经容不下他再去想更多的事情了。 这个梦破了。 不止是因为那一面镜子带来磅礴的力量震碎了田野。 也有在遥远的未来的某一日,一个白发剑修在平川草溪中划下的那一剑。 二者终究交汇。 于是大梦破碎。 于是就像一开始,二人踏入这片岁月之梦的时候所说的那样。 梦破了,里面的人又如何能活呢? 人间从遥远的地方开始燃烧了起来,逆流的岁月的故事,就像堆叠的画卷一般,一层层地燃烧。 也许很快就会将这个老道人在其中烧得干干净净。 谢朝雨静静地看着远方。 那里有些纷飞的红黑色的烬火。 梅下之梦。 终付一炬。 第七十八章 白月 东海,白花浮岛。 尤春山面朝大海,坐在轮椅里,似乎是在打着盹。 余朝云便在一旁的林地里盘坐着,这个青天道少女终于还是出关了。 尽管放在当下的人间,哪怕是大道境,都有可能随时死去,一个成道出关,自然算不得什么。 但对于余朝云而言,这也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只可惜师叔走了,尤春山也因为机械心脏的缘故,时常陷入昏迷状态,余朝云也没有庆祝的心思。 风吹着白花落着,砸在身上声音窸窣。 余朝云安静地坐着,认真地听着那些落花声之外的另一种很有规律的声音。 那种声音细微,却也平稳,同时还带着一些坚硬的意味。 那是尤春山的那颗机械之心的运转声。 在那一日,尤春山强行运转机械心脏,导致它超载崩溃,好在李石终究是离开了这里,那些缺一门的道人很快围了上来——余朝云从来不知道那片看起来很是孤寂幽冷的白月之镜里,还有着这么多古怪的器具。 一群道人们围着尤春山,重新剖开了他的心口,亦是将那颗机械之心拆解,对其中的故障零件进行了维修,这才让尤春山避免了当即死去的后果。 但是依旧不容乐观。 也许关于那个命运里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但尤春山的生命的长度,又何止是陷在那场命运里呢。 他理应有自己的未来,自己的前途。 而现在,这一切,都将牵系在那一刻半成品的机械之心上。 余朝云叹息了一声,又担心这声叹息将尤春山惊醒,于是叹息到一半便安静了下来。 白花小道上却是突然走来了一个身影。 听见脚步声的余朝云转过头去,愣在了那里。 叶逐流一袭道袍,与谢春雪在海风里缓缓走着。 只是在道人的头顶,却是带着孝。 那般生冷刺眼的白色,便是一林白花,都有些压不住那种色彩。 余朝云心中咯噔一声,站了起来,向着二人行了一礼,轻声说道:“见过二位前辈。” 叶逐流并未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与谢春雪向着海边而去,身影很快没入了白花林中,消失不见。 余朝云默默地站在那里,却是突然听见了一些窸窣的声音,回头看去,原来尤春山已经醒了过来,正在轮椅里坐着,扭头看着叶逐流消失的方向。 “你醒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余朝云连忙向着尤春山走了过去。 这个东海年轻人回头看着余朝云,扯了扯嘴角。 “没什么事。” 虽然那颗机械之心只是半成品,但支撑日常的血脉运转,自然也已经足够了的,只要不是太激动,总归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余朝云稍稍放心了一些。 尤春山却是撑着轮椅,想要站起来,余朝云连忙搀扶住他,有些不解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尤春山只是沉默着,在余朝云的搀扶下,向着海边而去,走了一半,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那个银色的剑匣——那柄春山剑便在其中。 东海年轻人抬起了手来,这个动作让余朝云吓了一跳,但好在他并未做什么,只是神海里有剑意涌出,将那个剑匣托了过来。 余朝云更加不解他是要做什么。 二人一路走到了海边。 尤春山默默地站在那里很久,而后将自己的手从余朝云怀里抽了出来,伸手摸向了那个悬浮在身前的匣子。 “你.....” 余朝云的话到一半便被某道极为灿然的剑光斩断,于是像是飞来的白花一样落在了海里。 她怔怔地看着站在海边的尤春山,春山剑带着剑意,带着轻鸣,便悬浮在他的指尖。 机械之心运转的声音变大了。 尤春山的呼吸有些不平静。 下一刻。 沧海浮岛,天地蜉蝣,在宏大与渺小之境间,有一道极为明灿的剑光抛向了天穹,有浩然剑意似乎化作了一条无限扩张的线,向着遥远的大海斩落而去。 那棵机械之心几乎嗡鸣了起来。 余朝云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尤春山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快停下。” 余朝云连忙伸手去拉尤春山那只御剑的手,只是却被剑意轻而易举的推开而去。 这个东海年轻人回过头来,原来是在轻声笑着,只不过眸中有些泪花。 “总要让前辈看一看,不是吗?” 尤春山看着余朝云笑着说道。 余朝云愣在那里。 尤春山却已经转回头去,面朝大海,剑势成形,一剑落向浩渺之地。 “我成大剑修了。” 尤春山轻声说着,却是低头看向了自己的那颗快要裹在的机械之心。 “前辈您在一开始,就看见了这样的结局吗?” 余朝云终于好像明白了什么,骤然回头看向那处白月之镜。 只见一片暮色里,那轮海上之月,不知何时已经结满了白色的布幔。 依稀。 她依稀听见了,某个孩童很是悲痛的哭声。 余朝云默默地面向白月方向,很是端正地行了一礼。 ...... “逝者已矣,你又何必让师伯再蹈一次红尘呢?” 木摇风看着白月之巅那个跪在砂石里嚎啕地哭着的小道童,竖掌行礼,忍住悲痛,一字一句地劝解着。 “更何况,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也许师伯只是踏月登天去了。” 但小道童只是嚎啕地哭着,眸中的黑色愈发明显。 人间风雨大作。 似乎有冥河将要脱离高山而来。 木摇风抬头默默地看着那些风声,似乎有些不忍,但又低下头来,看着小道童怒喝道:“王小花!你忘记当初师伯与你说过的那些话了吗?” 小道童被这一声厉喝镇在那里,泪眼朦胧地看向了遥远的人间,遥远的南方大泽。 这个身承冥河神鬼之力,在神鬼信仰近乎崩塌了千年之后,重新执掌着一部分大司命权柄的小道童抬手抹着眼泪,一面抽泣着,一面喃喃着。 “当然记得——看见对错,就会走入对错,知道善恶,就会成为善恶,听信悲喜,就会自存悲喜,拥有仁爱,就会拥有偏私。生死,只应当保持绝对的中立。” “生死.....只应当保持绝对的中立。” 王小花凄然地抬起头来,看着身前的那个道人。 “可是.....师兄,这是神鬼,而我从来都不是大司命,我是人.....” “我是人啊!” 第七十九章 崖下面馆的故事 是人不是人,又能怎样呢? 是人就可以自由了吗? 依旧束缚在伞下的少年带着那枝桃花回到了剑崖的时候,那个白裙女子依旧没有回来。 或许是因为静思湖中有着某位人间的陛下的原因,南岛没有再去那片崖下之湖,只是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带着桃花去了那处崖下的镇子里。 只是他没有想到,在镇子里走了没有多远,便看见了某个坐在面馆里的白衣剑修。 在后来数次经过小镇而不入的张小鱼,这一次不知为何,却是终于留了下来。 那个面馆掌柜不知道在哪里。 但是张小鱼的面前很是稀罕地摆着一碗面,浇了色调火红的辣油,缀着葱花,还有一些肉丝。 南岛并不记得当初自己吃面的时候,里面的臊子有没有这么丰厚。 但至少,他大概做不到身为一个剑修,却能够堂而皇之的坐在里面吃面。 少年撑着伞站在那里,沉默地看了很久,才缓缓向着那里而去。 虽然没有眼睛,但是极为擅长听风的白衣剑修安静地坐在那里。 在少年掀起帘子走了进去的时候,向着后厨里面说了一声。 “再加一碗面,我师弟也要吃。” 王小二从里面探出头来,默默地看着那个撑着伞手执桃花的负剑少年,只是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说,又钻了回去。 有面下锅的声音传来。 张小鱼这才转头面朝着那个站在桌前不语的少年,轻声笑了笑。 “师弟你来付钱吧。” 白衣剑修微微笑着。 就好像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春天。 “不止三月没钱,十月同样没钱。” 南岛沉默了少许,从喉咙里挤出来了一个好字。 于是落座。 十月海风穿过云崖而来,吹得满堂不语。 张小鱼却是转过了头去,也许是在看着小镇,就像去年的十月一样。 也许只是在听着一些物是人非的风声。 “是师父要我杀你的。” 白衣剑修很是突然的开口。 “你说过的。” 南岛平静地说着,看着张小鱼面前的那碗面。 “你知道我师父是谁?” “李山河。” “不,他叫乐朝天。” 少年从走入面馆开始的平静,终于被打破,抬起头来,深深的看着这个白衣剑修。 “他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不是。” 张小鱼平静地说着。 “我们都杀过很多人,只是他带给人间的鲜血,远在风声之外——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剑宗人才凋零,不止是我师兄一个人的功劳。” “有时候我会想,他也许不止是担心有些人去打破那种影子,更是想要让我另一个师父,为当年送往了岁月里的那一剑付出一些代价——曾经天下都在看着人间剑宗。” 白衣剑修叹息一声。 “我无从得知他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但是如果是我,背叛了自己的师父,在事后去做一些事情,总归会让心里好受一些.....” “师兄。” 南岛很是突然地打断了张小鱼的话。 这个白衣剑修停了下来。 少年平静的说道:“虽然我离开南柯镇没有太久,但是我也学到了一些东西。” “什么?” “世人的话语,是不可以尽听尽信.....” 看着窗外的白衣剑修很是突然地回过头来,脸上也没有什么愤怒的神色,那一条眼带的系带被风吹着,扯到了面前。 但就是这样的一幕,让南岛止住了话头。 张小鱼唇角有些笑意,说不清是真诚还是讽笑。 “你叫我师兄,他叫你师兄,你更愿意相信谁?” 南岛沉默下来。 后厨的帘子掀开,王小二端了一碗面过来,重重地丢在了桌上,汤汁泼洒,在桌上好似一幅狼藉的人间。 这个掌柜依旧不待见剑修。 只是当初大雪初起的故事里,那些遗憾让他选择了让张小鱼走了进来。 “我不要你的钱。” 王小二插进了二人的谈话里,站在一旁抱着臂。 “吃完了这碗面,不要再去做剑修了,给我当小二。” 张小鱼转头,面朝着王小二微微笑道说道:“好。” 他的那碗面也确实快要凉了。 于是这个剑修拿起筷子敲了敲,也没有再和南岛争辩什么,低头开始大口地吃着面。 “从岭南剑宗开始,那些人又是谁叫你杀的?” 少年的声音很是突兀的响起。 张小鱼仰头吸着面,满足的叹了一口气。 “我不杀,也总有人去杀。天下不止一个张小鱼。” 张小鱼继续将筷子伸进了面子,挑起一筷子,抖了抖汤汁,又送进了嘴里。 “而且我比想象得杀得还多。江山雪,陈怀风,陈青山.....” 张小鱼说着却是叹息了一声。 “你看,他们都死了,就在你前去溪云观的时候,在东海的某处海崖那里,我摆了桌牌局,骗得东海剑宗许多上境剑修跑了过来......” 这个白衣剑修说到这里,倒是沉默了下来,静静地听着面馆里的风声。 最后还是没有告诉这个少年某些真相——譬如那些人,其实是死在了李石的手里。 而李石凭什么天下无敌呢? 这是少年故事之外的东西了。 “就这样。” 张小鱼低下头去,继续吃着面。 只是下一刻,桌上地面,连着那张桌子,都被一并掀翻了。 少年伸手握向了身后的桃花剑。 张小鱼平稳地坐在凳子上,面朝着那个少年,过了少许,将手里的那一筷子面也丢在了地上。 “掀桌子当然谁都会,但你小道我大道,你凭什么?” “南岛。天下许多人都畏惧你忌惮你,无非便是因为你手里握着一柄世人不可窥探的伞,但你要明白——这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毫无约束力。它只能约束你自己。” 张小鱼平静地站了起来,转头看向窗外。 “说起来,其实还有个人要我杀了你。他叫陈云溪。 张小鱼站起身来,向着店外而去。 “不过今日不巧,我的剑不在,那便日后再说。” 南岛沉默地站在那里。 王小二有些恼怒地看着白衣剑修的背影。 “张小鱼!” 白衣剑修在门口停留了少许,而后转回头来很是诚恳的说道:“不是我说话不算话,你也看到了,这碗面。” “我没吃完。” 第八十章 桃花剑宗的白衣与桃衣 言而无信,向来无赖的张小鱼便这样平静地离开了面馆。 南岛沉默地坐在那里,看着被自己掀翻的桌子,还有像人间一样狼藉的面汤。 过了很久,他才从怀里摸出来一些钱,递向了王小二。 只是这个面馆掌柜只是冷笑着看着他,大概当初批判神河的举止给了他极大的自信,王小二却是伸出了手去,大概是想将南岛手里的钱打飞,而后再理直气壮的痛斥一番。 只是少年的反应却极快。 王小二的手掌还未挥过来,他便已经收回手去。 年轻掌柜一掌甩了空,倒是狼狈地栽到了地上。 “他娘......” 王小二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便被一道寒光堵在了喉咙里。 南岛平静地看着被桃花剑抵在喉前的王小二。 “我掀不得他的桌子,你便掀得我的桌子?” 王小二沉默在了那里。 是的,他倒是忘了。 少年在东海虽然有着细雪剑的名字。 但是小道初境,依旧不够高。 至少不如神河丛刃他们那样,可以无视这些人间之人的一切谩骂。 王小二沉默了很久,坐在那些面汤里,将手伸了出来。 桃花剑落回鞘中。 那些钱被拍在了他手里。 少年掀帘而去。 ...... 张小鱼抱着剑鞘,安静地站在那条清溪那里。 身后有少年撑着伞缓缓走了过来。 张小鱼微微侧耳,听着风里的脚步声,却也是有些诧异。 回过头来,眼带在十月的风里不住地纷飞着。 “师弟真不怕死?” 南岛停在了张小鱼身旁,平静地说道:“师兄也说了,你的剑并不在这里......” 南岛的目光落向了张小鱼的怀里,那个破烂的剑鞘空空如也。 一如当初南衣城的三月。 少年似乎走了一下神,目光有些恍惚。 也许溪畔会有那样一句师兄我们从头来过如何。 但是并没有。 一切既定。 一切不可复来。 所以少年很快便眼神清明而平静。 “所以我怕什么呢?” ...... 南衣城,人间剑宗——或者说,桃花剑宗。 十月桃花依旧。 开得很是旺盛繁烈。 小李蝶便安静的坐在那里,身周有些孱弱的剑意流转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重现当初人间剑宗的荣光。 也许本就不必要。 人间剑宗是人间剑宗。 桃花剑宗是桃花剑宗。 对于李蝶而言,大概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叫做太梅剑宗。 毕竟他爹叫做李太梅。 李蝶修行了许久,缓缓睁开眼,按着膝头的那柄剑,倒是有些走神。 要是自己能够两年半,就修成天下大剑修就好了。 只是他又觉得自己有些痴心妄想了。 当初青衣前辈,都是用了一年,才端坐磨剑崖。 两年半便成大剑修,人间哪能再有那样的人呢? 李蝶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打算去二池那边练剑。 只是下一刻他便愣在了那里。 怔怔地看着那棵桃树下好似仙子一般的白衣女子。 “仙....大先生?” 李蝶自然也曾经在悬薜院中见过这个当时的悬薜院剑道大先生。毕竟彼时的剑道二先生,是那个夜里打牌白天昏睡不醒的张小鱼。 秋溪儿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桃花,什么也没有说。 李蝶一时倒是站在那里不敢动了。 毕竟谁都知道,秋水提剑走人间之后,这天下最高的人,便是坐在磨剑崖上守剑的秋溪儿了。 桃花剑宗的镇宗妖灵,那个桃衣女子从一池桃花里现出了身形。 丛心静静地站在那里,又看向了溪桥上的李蝶。 “你先去二池练剑吧。” 李蝶如释重负,匆匆向着秋溪儿行了一礼,而后抱着剑抱头鼠窜。 我只是一只菜狗,不要让我去面对这种东西啊。 李蝶跑出去很远,依旧心有余悸。 毕竟,一池的气氛,怎么看,怎么不对头。 只是他也有些担忧。 都说磨剑崖上的人比谁都高。 那她要是在这里打起来,丛心能打赢她吗? 李蝶气喘吁吁的停在道上,犹豫了许久,又爬上了园林里的假山,站在那上面很是小心的探头看着。 不过一池里倒是平静。 白衣女子与桃衣女子一同站在桃花下,似乎是在赏花。 应该打不起来吧。 李蝶嘀咕着。 也不知道去悬薜院中找云胡大先生来有没有用。 ...... “这桃花还能开多少年?” 二人在树下站了很久,秋溪儿终于低下头来,看着一旁的丛心,平静地问道。 丛心静静的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白衣女子,转身向着溪桥之上走去。 桃花剑宗的镇宗之剑——那柄桃枝之剑便在那里。 从某种意义而言,也许丛心确实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有些怂了。 所以她去了那些人间剑宗历代宗主留下剑意的桥上。 盘坐下来,握住了那柄剑。 “很多年,至少,再有一个千年,不是问题。” 丛心淡淡的说道。 秋溪儿再度抬头看向了那株桃树。 “我觉得也许不够了。” 一池之中的气氛随着秋溪儿的这一句,瞬间紧张了起来。 桃花纷飞。 桃衣女子执剑而坐,却是冷笑了一声。 “你要替你的小情人斩命?” 秋溪儿沉默了少许,平静地说道:“是。” 一池之中安静了下来。 一直过了许久,才听见丛心那极具讽刺意味的声音响起。 “都是千年的大妖,你与我装什么纯情?” 秋溪儿回过头去,静静地看着那个桃衣女子。 只是却没有反驳这样一句话。 ....... “你拿到了桃枝,不去南衣城,又回来东海做什么?” 溪畔的师兄弟二人,似乎真的因为那柄山河剑的消失,而重新回到了南衣城三月的故事里。 一个临溪而立,一个执伞静坐。 少年听着这句话,唇角却是出现了一丝笑意,但又很快藏了起来,平静地说道:“因为先生说了,她会帮我解决南方的事情.....” 南岛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张小鱼打断了。 “你知道你的桃花,意味着什么吗?” 南岛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知道——我的生命,来自人间剑宗的那株桃树,是它借了我这条命。” 只是很快,少年便愣在了那里。 怔怔的抬头看着站在那里的张小鱼。 这个白衣剑修很是叹惋地说道;“丛心便是那株桃树之妖。” 第八十一章 不过是人间的趋利避害罢了 丛心是不是那株桃树之妖。 少年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但显然,在这处溪畔,张小鱼的话语里,让少年反应过来的。 不是谁是桃妖的事。 而是秋溪儿远走南衣城,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先生她,要去杀人?” 南岛怔怔地回头看着南方,有些吃吃地问道。 “我不知道。” 张小鱼很是平静。 “这样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并且给予定论呢?师弟,这是你自己的事。” 南岛紧握着手里的那枝桃花,长久地坐在那里。 身子却是有些颤抖了起来。 张小鱼拒绝对这样一件事进行定论。桃花留在了溪云观之中,至今未归,也许会在那里被某个道人斩落。 少年此刻,却是只能去问着自己。 这样的一件事情,究竟是对还是错。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当初在南衣城,黄粱巫甲攻城的时候。 他与陈鹤还有草为萤一并坐在剑湖旁,认真的说着贪生怕死的事情。 他们也许是假的。 自己也许是真的。 尽管当时面对着冥河而来的时候,他也曾那样认真地说着那我去死便是了。 但那是面对执掌人间生死之物时无可奈何的反应。 而现在。 南岛沉默地看着南方。 溪畔的故事很是突兀地安静着。 张小鱼便平静地站在那里。 有时候听风的人,也许更能够真切地感受那种来自心跳、呼吸还有颤栗所代表的含义。 他知道少年遍体生寒,他知道少年内心彷徨。 他知道少年在问着自己,你凭什么,又要用丛心的生命,维系自己的存续? 张小鱼想起了当初在剑宗园林的后门,第一次遇见这个少年的场景。 他带着酒壶,撑着伞,很是谨慎地向着门里探进头来,然后撞见了自己。 那壶桃花酒应该已经喝完了很久了。 张小鱼莫名的生了一些怜意。 其实这个少年,一直都只是小心翼翼地走在人间吧。 握着手里的伞,像是仅有的支柱一般。 “上崖。” 张小鱼的声音没有情绪地落在了溪畔,就像一块石子一样,砸进了水里,而后激起一圈圈的浪花。 南岛像是受惊一样回过头来。 “什么....意思?” “坐在溪畔,你是没有任何可能去干扰那样一个远在南衣城的故事的,你想贪生也好,不想贪生,不想再借丛心的生命来存续自己也好。走上崖去,你才有选择的权利。” 张小鱼平静地说着。 只是未曾想到,身旁的少年,在听见了这些话之后,却是骤然站了起来,再度拔出了身后的桃花剑。 他面容狰狞,目光里带着愤怒,那柄剑便抵在张小鱼的喉间。 “上崖!所有人都想着让我上崖!好像我从此被困缚在那座高崖之上,你们便可以高枕无忧,夜夜美梦。” 少年的声音很是愤怒,以至于带着一种颤栗在其间。 那也许也像是一种惶恐。 “人间不用再担心,某柄伞被风吹翻,风雪将他们都淹没,是啊,这样真的很好,只需要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一样爬过那三千六百阶剑梯,人间从此太平。” “呵呵。” 少年的神色渐渐变得冰冷。 “你休想让我揽下这些罪责,张小鱼。” “世人都畏惧我畏惧我手里的伞,但自从见过风雪之后,我便没有给他们带来过任何风血。而你们呢?人间曾经那样信任你们,他们唤你们为师兄,视你们为人间之希望,燎原之星火。但你们却将星星之火,烧遍了人间!” 张小鱼只是平静地伸手拨开了面前的桃花剑。 “你不用来谴责我,如果我有错,我自己会谴责自己,不是奔走救火之人,便不要跳起来去痛斥别人。王小二那样的人天下多得是,不缺你一个。” 这个白衣剑修转过身去,抬头面朝着那些云崖山巅。 “我说这样的话,无非便是因为你叫过我师兄,我心有不忍而已。听与不听,从来都是你自己的事。” 张小鱼平静地向前,蹚过溪水,站在渐渐垂向人间的暮色,又停了下来,微微侧首。 “对了,南方的故事,也许比你所想的还要残酷一些。” “杀了丛心,只是斩断了原有的因果命运,彼时你命如浮萍,飘忽不定,人间同样留不住你。” 少年提剑站在溪畔,却是再度怔了一怔。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呵呵。”张小鱼轻声笑着。“不从丛心的命里借生机,你便要从另一个人的身上借生机。” 南岛瞬间浑身冰冷。 是的。 在他幼年,也许是五岁的时候,他的寿数,他的生机,便已经因为神海里的那一抹剑意,摧残得一干二净。 若不是那枝桃花之上牵绊的因果。 他自然不可能活到现而今。 先生她杀了丛心,斩断了那一段因果。 然后呢? 少年终于明白了在崖上困缚了一生的秋溪儿,当初将剑送给了神河之后,转身而去,究竟是下了什么决心。 暮色里的少年沉默了很久之后,将那柄桃花剑缓缓的收了起来。 而后向前缓缓而去,蹚入溪水之中,水声从未这般激荡着,就像万千大河自心里浩荡而过。 上崖呀上崖。 南岛低着头,举着伞,向着那座云雾高崖而去。 张小鱼平静地站在那里。 直到那处象征了人间至高之处的剑梯云雾,将少年的身影吞没了进去。 他终于低下头来,那条染血的眼带之上,血色却是再度鲜明了起来——大概有些液体,润湿了那一处。 但我没有眼睛,为何总是会流泪? 张小鱼默默地站在夕光四垂的风里,很是轻微的呢喃了一句。 “抱歉,师弟。” ......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一座南方的孤岛,不是吗?” 丛心冷笑着,坐在溪桥之上,拄着身前的那柄桃枝之剑。 秋溪儿依旧平静地站在那里,有簪子从发鬟间滑落。 一瀑青丝垂流而下的时候。 那柄如月破水之剑,便已经斜斜地握在了手里。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秋溪儿转身看着丛心,淡淡的说着。 “你丛心,便真的怜悯过他了?” 不过是。 第八十二章 剑宗门口的书生与桃花里的李蝶 一池花落。 一池花落知多少? 丛心坐在那里,转头看向了一旁的清池,人间十月,风雪将至,失去了丛刃与诸多弟子的剑宗丛林,也难免于此。 除却那些桃花,其实一池的那些草木,也已经有了一些枯黄之意。 虽然迟。 总归有。 只是丛心却还是在那些物非人亦非的景象里,好像看见了少年很是紧张地撑着伞站在池边,等着那个白衣剑修醒来的模样。 那时的她是坐在一池外的那棵树上。 丛刃在睡觉,张小鱼在打牌,陈怀风在喝茶,梅曲明在南衣河上摆渡,姜叶在做菜。 可是转眼什么都没有了。 剑宗园林里只剩下了她自己和后来的李蝶。 丛心看了很久,终于回过神来,平静地说道:“我怜自己尚且不够,又哪里能够去怜他?” 秋溪儿没有说什么,执剑行礼,平静地说道:“请。” 一池桃花纷飞,在剑光里被斩碎。 也不知道还会剩下多少。 远远地在假山上张望着的李蝶惊慌地跳了起来,连忙向着一池外而去。 “云胡先生云胡先生.....” 孩童连滚带爬地跑着,慌乱的呼喊里带着哭腔。 好像天要塌了。 明明天光很是干净明澈。 怎么就要塌了呢? ...... 事实上,不用等到李蝶跑去悬薜院找李石,那个悬薜院院长便已经站在了剑宗门口了。 当李蝶哭喊着跑出来的时候,李石就站在那里,站在张小鱼修好的那一阶石阶前,抬头向着剑宗里面安静的看着。 李蝶一头就撞到了云胡不知的怀里。 这个一直在忙着院里事务,还有天工司交付任务的年轻书生很是平静的搀住了李蝶。 李蝶抬起头来,看着书生,好像终于有了主心骨一般,颤抖着说道:“先生,丛心和大先生打.....” 云胡不知低下头,看着这个孩童,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我知道。” 李蝶怔怔地住了嘴,看着站在剑宗门口止步不前的云胡不知,好像明白了什么。 云胡不知叹了口气。 “但知道又如何呢?我又拦不住他们,若是卿师没有死,卿师可以叫停,若是丛刃前辈没有死,他也可以叫停,但是他们都死了。” 云胡不知没有说下去。 李蝶低下头去。 又突然推开了云胡不知,抱着那柄铁剑,转身向着剑宗里而去。 “你做什么?” 云胡不知皱眉看着李蝶的背影。 李蝶抱着剑停在那里,低声说道:“先生说得对。南衣城的那些大人们都已经死完了,所以没有人能够在叫停她们。但我不应该在这里想过三岁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 这个九岁的孩童抬起头来,看着手里的剑,拔了出来,依旧带着一些泪痕的脸上却是格外的认真。 “我是三岁的三倍,也应该坚强三倍。我是桃花剑宗的宗主。” 李蝶将剑又送了回去,转身看着云胡不知,认真地说道:“剑宗丑事,不可外传,云胡先生既然不进来,那么便慢走。” 云胡不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李蝶似乎是认真的。 他伸出双手,用力地攀住的剑宗大门,在吱呀吱呀的声音里,向着中间合拢而去。 云胡不知并没有劝阻。 因为他很清楚,这天下,想死的人是拦不住的。 一如卿相。 你绑住了他的身子,他也会像朵花一样‘蓬’地炸开。 云胡不知很是唏嘘地想着,回头看向了岭南方向。 就像那十三朵人间之花在青山月明之地炸开一样。 但。 但我不能说他们蠢。 云胡不知平静地站在剑宗门口,听着那些桃花被斩碎的声音。 人间的故事往往都是有门的。 少年撑着伞在八十万黑甲兵临城下的时候站在街头张望着,在那之间,便是三月故事的门。 云胡不知送着方知秋离开,前去岭南的时候,站在悬薜院外的巷子里停驻着,那便是山月故事的门。 而面前同样是一扇门。 云胡不知听着桃花被斩碎的声音,平静地想着。 我在门外。 门外的人是没有资格说门里的人蠢的。 于是他回头看了眼那扇门,转身沿着一日比一日冷清的南衣河走远而去。 只是走着走着,他便停了下来。 ...... 整个剑宗园林里,都被剑意浓罩了。 若不是李蝶这些时日认真修行,已经有了一些进步,再加上一池之中的两个人,并不想将那些剑意大肆地落向人间。 大概这个孩童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但他依旧抱紧了剑,佝偻着身子,向前倾去,就像一些旅人穿过风雪的模样一样,一步一步地,数着那些从身旁飞过去的桃花,向前而去。 “一朵桃花,两朵桃花.....要是秋先生你将剑宗的桃花都杀死了,我一定饶不了你.....” 李蝶已经忘记了先前他还在那里惊慌失措的哭喊着。 “我一剑斩你头,拿去当个球。” “我一脚踹飞你,飞到茅坑里。” “......” 李蝶自顾自地嘀咕着。 “凭什么?我一个剑宗之主,凭什么就该被你们赶出去?把我当小孩子了吗?” “丛心你也是的,明知道别人是来找茬的,还在那里说着风凉话,不知道想一想你还认识哪些前辈,可以过来救救场子吗?” “都是猪。” “你们都是猪!” 李蝶说着说着给自己说破防了,一咬牙,也不管那些剑意剑风还有什么桃花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加快了步子,向着一池跑去。 一池剑意何其凌厉。 若不是这片剑宗园林这么多年的历代宗主剑意余韵依旧,只怕人间剑宗不止名头消失,便是地址都消失了。 李蝶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一池门口的时候,已经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到处都是打碎的桃花,乱飞的野草。 剑意浩荡如流,好像吹得整个人间都飘摇了起来。 李蝶站在那里眯着眼睛,喘着粗气,终于有些忍不了了,锵然一声拔出剑。 “你们给我停下!” 这一声呼喊才始离开李蝶的喉咙,便被不尽剑意斩碎而去。 只是。 李蝶怔怔地站在那里。 那些桃花好像真的落下来了。 天地好像真的清明了。 一切尘埃落定。 丛心面色惨白,拄剑站在溪桥之上,一身桃衣早已被剑意斩出了无数伤口。 那袭白衣也好不到哪里去,握着月色破水之剑,遍体鳞伤地站在那里。 但在这一刻,二人都是极有默契地停了下来。 李蝶怔怔地站着。 难道自己真的是能够叫停这场战斗的人? 第八十三章 我非要看万年 云胡不知停了下来,站在南衣河边,静静的看着天上飞来的那一道剑光。 那一剑何其凌厉,整个人间的烟云都被斩碎,好像一张虚假的繁华的面具一般,栽落下去,落在青山之上,颓然的死去,于是流出殷红的血液好似霞云。 云胡不知看着那一剑,不知为何,却也是有些心潮澎湃起来。 他的情绪一如眸中的光芒一般激荡着,也像那些霞云一样,被一剑斩断。 “南岛......” 这个书生很是感慨地念着这个名字。 那柄剑虽然远在高天之上,也早已经不是当初那种青黑的色彩。 也不再厚重。 但是云胡不知还是认出了它来。 那是桃花剑。 人与人当然是不一样的。 不止是酒疸或者短视。 也包括,大道的偏爱程度。 不管有些人喜不喜欢乐不乐意。 但生来便注定在高崖之上,与生来便注定在岭南剑宗,当然是不一样的。 云胡不知面对着那一剑,想着自己不过才相当于人间的小道境——他把这个境界叫做元婴。 这是卿相取的名字。 若是按照云胡不知自己的名字,大概会叫做长生葫芦娃。 但不管叫什么。 都掩盖不了云胡不知此刻那种自惭形秽的心思。 你生而痛苦,却也生来便高。 而我还要扎在那些数据模型里苦苦地探索。 这公平吗? 云胡不知不知道为什么,却也是突然有些怨念了。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肯定不会有着这样的心思的。 云胡不知眯着眼睛,看着那一剑,很是冷静的想着。 这个问题并不难得到答案。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用去做着自己的研究的书生了。 他是院长。 是卿相之后,悬薜院的第二任院长。 当他想明白了这个问题的时候,那一剑也终于落了下来,便在剑宗园林之中。 云胡不知没有再看,转过身去,依旧向着悬薜院而去。 ...... 李蝶也终于看见了那一剑。 穿破万千还未来得及落下的桃花里,落在了一池之中。 人间音声喑哑。 李蝶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错觉。 也许自己已经被那些逸散的剑意杀死了? 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这样一柄剑从天而降? 他抬起头来,看着那些被剑光分开的霞光,那些都是极为真切的东西。 一切痕迹历历在目。 “他上崖了。” 打破一池沉寂的,是丛心的声音。 这个桃衣女子站在溪桥上,看了那柄剑很久之后,终于说了这样一句话。 而后她抬头,看向了秋溪儿。 “这是你想要的吗?” 又或许这个问题,是在问着自己。 这是你想要的吗? 丛心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办法去否定这个问题。 就像少年在崖下,与那个白衣剑修所说的那些东西一样。 我上崖了,人间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是这样一剑的到来,却也是在提醒着世人。 如果那个少年真的不甘,不情,不愿。 上不上崖,又有什么区别呢? 乐朝天也许一直都走在他们前面。 又或者,他们应该像天工司的那个世人司主所说的那样。 予以承诺,不如予以责任。 天下人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与希望你能守住这片人间。 到底哪一句话,才更让人觉得温暖呢? ...... 秋溪儿默然地看着身前的剑。 李蝶有些担心她再次打起来,大气都不敢出地站在那里。 只是。 少年心意已决。 秋溪儿什么也没有再说,在池边坐了下来,抬手挽着自己的那一瀑青丝——剑簪重新簪了回去。 李蝶却是突然惊呼了一声。 那柄原本插在桃花泥中的桃花剑,在下一刻,却是突然带着泥土拔了出来,而后化作流光,倏然之间,落在了溪桥之上。 落在了那个沉默的桃衣女子面前。 坐在一池边的秋溪儿停住了手里的动作,好似雪雕一般静坐在那里。 李蝶自然不明白桃花剑停在了丛心面前是什么意思。 但秋溪儿又如何能不明白呢? 这是请落剑的意思。 剑落向哪里? 丛心默默地看着那柄剑,又看向了溪桥畔的那株桃树。 ...... 神河执握着那柄剑,静静地走上高崖,看着那个盘坐在浊剑台正中央清泉边的少年。 那柄伞已经放下了,便在不远处,原本极为沉重的伞,在这一刻,却是被风吹得不住的翻滚着。 少年身后原本有两柄剑,但是现而今,却只剩下一柄鹦鹉洲了。 神河走到了少年身后,静静的看了他很久,而后抬起头来,向着南方看去。 “你剑走南衣城了?” 神河的声音算不上平静,甚至还有些惋惜的意味在其中。 南岛抬起头来,面容平静,看着天空。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清楚,这样长久地看着天空。 这也是他第一次,离那片高天这么近。 穹顶是蔚蓝的,有些白云,往穹壁边缘走一些,便出现了橘红色,越往下越红,直至一片灿烂,像是覆盖了漫天的枫叶一般。 “这是最好的机会,陛下。” 少年静静地看着天空,无比平静地说着。 “我不用撑伞了,人间不用担心风雪垂落。如果这一刻我在这里死去,人间不会有着任何的祸患。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少年这样说着的时候,身后的那柄鹦鹉洲也锵然一声出鞘而来,化作流光,盘旋在了神河身周。 神河挑了挑眉。 少年继续平静地说着。 “若是南衣城的人不肯做决定,陛下也是可以的,这是您的,您看了一千年的人间。” “我借陛下一剑,请陛下斩下我的头颅。” 少年低下头去,用着那只平日里用来撑伞的手,在自己的脖颈之上比划着。 “就是这里,陛下,从这里,一剑为快。” 神河抬手握住了那柄鹦鹉洲,这柄剑却是罕见地违背了少年的意愿,发出悲鸣,试图从神河的手里挣脱而去。 但神河握得很紧。 于是只剩悲鸣而已。 少年依旧在说着。 “但是陛下,若是您斩下了我的头颅,千万要记得。” “不可使我眼眸紧闭,不可使我面覆黄土。烦请陛下,将我的头颅,仰面而置。” 少年抬头轻声笑着。 “只看一刻,远远不够。” “我非要看万年。” 第八十四章 我志向浅短,但平人间风雪 白衣剑修怔怔地站在溪畔。 当第一声剑鸣生起的时候,他并不惊讶,他知道丛心没有可能做出那样一种选择来。 只是当他还没有来得及低下头去。 第二声剑鸣便起了。 张小鱼骤然抬头。 那些云雾遮掩了崖上的故事。 然而风声将它带落下来,便落在那些系着眼带的耳畔。 那一声剑鸣是如此的决然。 这显然是张小鱼未曾想过的事情。 “谢朝雨都不能说自己尽知人间事,你又哪里能够算得到一切呢,张小鱼。” 有个很是平淡的声音在溪流上游响起。 白衣剑修缓缓地回过头去。 有白发剑修,在十月草叶纷飞的清溪畔,执剑迎风而来。 陈云溪。 张小鱼沉默了很久,低下头轻声问道:“前辈可以算.....看到吗?” 陈云溪在溪畔停了下来,一如先前的某个少年一样,横剑膝头,在溪边坐了下来。 或许是天穹之上的剑鸣过于惊人。 或许是这个白发剑修带来剑意过于凌厉。 溪中有不少鱼儿跳了起来,落在了草地里,在那些渐渐枯黄的风里的草芒之中,被割得遍体鳞伤。 陈云溪转过头,看着那一幅很是生动却也愚蠢的画面,平静地说道:“看到了。” “之后呢?” “之后没看到了。” 张小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深深地看了陈云溪很久,才轻声说道:“那前辈为何还来这里?” 陈云溪微微一笑。 “高崖捧首待斩的故事,总归很是新奇,不看一看,会有些遗憾。” 张小鱼并不相信,挑眉说道:“只是这样?” 陈云溪笑意敛去,静静地抬头看向高崖。 “我志向浅短,倒也愿为人间平风雪。” 白发剑修并不想登天。 又或许,他只是在讽刺着那些志在寥阔的人们。 只是张小鱼却从这样一句话的风雪二字里,听出来一种极为不寻常的味道。 “什么意思?” 陈云溪微微侧首,看着身旁的张小鱼。 “不如我俩打个赌。” 张小鱼皱眉说道:“赌什么?” 陈云溪抬头弹剑而道:“就赌神河,会不会杀了那个少年。” 张小鱼沉默少许,轻声说道:“前辈如何选?” 白发剑修膝头之剑骤然盘旋在身周。 “若是神河不杀他,我便自裁在这圣人身死之地。” 张小鱼怔怔的站在那里,这样一句话的意思并不难理解。 只是这一刻,张小鱼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高崖之上会发生什么。 他用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转身面向高崖。 人间十月的风声呼啸。 他听见了挥剑的声音。 剑光闪烁。 张小鱼的身影消失在了溪畔。 那柄破破烂烂的剑重新落回了陈云溪的膝头。 这个白发剑修抬头看向高崖,好似无比叹惋,抬手握住了方寸的剑柄。 ........ 张小鱼的身影撞开满崖云雾与剑意,出现在浊剑台的时候,神河正在那里擦拭着那柄流光似水之剑。 这个白衣剑修几乎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 高崖之上,有一泼极为新鲜的血色,就像一块被风吹着血衣一样,从极小的一抹,到撕扯开来,成为大片的鲜红。 他其实可以从一切风声里,听见一切的声音。 然而这个剑修还是背着空空如也的剑鞘,很是踉跄地走了过去,直到摸索到了某具坐在泉边的渐渐冰冷的身体。 那一泼血色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位陛下,与陈云溪丛刃,并称为天下三剑,修行磨剑崖剑意的陛下,毫无疑问,剑法是极为精妙极为精准也极为果决迅速的。 所以那一泼血色,也倾洒得极为潇洒快意。 好像剑鸣一响,比音声更快抛向天穹的,是那一个睁大眼睛的头颅。 再栽落下来,咕噜噜地滚着,于是停在了那位帝王的脚边。 有许多的血液喷到了张小鱼的脸上,就像那眼清泉活了一样,只是那些泉水是温热的。 这个白衣剑修很快便沾染了一身血色,殷红得一如夕照天边的霞云。 但他只是颤抖着,不停地摸索着。 这个从一开始,便总是与杀死少年这样一句话牵绊在一起的年轻剑修,在这一刻,却慌张得好像一个孩童一样。 直到终于摸索到那样一处很是干脆的伤口的时候,他才终于停了下来,长久的,沉默地停在那里。 “我不明白,师伯。” 神河平静地擦着鹦鹉洲之上的血色,将剑抛向了泉边,低头看着那个滚落在了脚边的头颅。 “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你若是做过一日陛下,便可以接受许多不能理解的东西。” 张小鱼怔怔地坐了下来,深深地吸着气,又粗重地吐了出来,好像是要吐尽一生不快一样。 只是在下一刻,这个剑修便突然伸手,握住了那柄鹦鹉洲——并不陌生,当初在南衣城的时候,他便用过这柄剑。 于是满崖剑意随风而起。 那一剑极为突然地落向了神河。 但神河只是站在那里,面对这个曾经让整个东海都觉得头疼的年轻剑修,他只是平静地抬起手来,用了两只手指头,便夹住了那足以开山倒海的一剑。 满崖剑意随风而起,却也这样无比平淡地消散在了那位帝王的袖袍卷动里。 张小鱼的身影被拂退而去,若不是手中鹦鹉洲及时地插进了崖石之中,大概他已经被卷落高崖去。 眼带血色鲜红的剑修面色苍白地抬起头来,低声说道:“我以为你们都是像我一样的,将他当师弟,将他当师侄。” 神河平静地说道:“当然可以,但人间,从来都不是只有这样一种选择而已。一如猴子掰苞米,总要一点点将过去的选择遗落在身后。” 张小鱼沉默了下来。 这座高崖之上的风有些微的冷。 一如远在南方的那处剑宗园林里,某些对话一般。 神河没有再去看那个白衣剑修,只是低下头来,将那个少年的头颅捡了起来。 不可使我双眸紧闭。 不可使我面覆黄土。 神河抬手拂去了那些泥土,也扫开了少年的双眼。 只是下一刻,这个帝王神色便骤然一变。 少年瞳眸之中,有细雪飘零。 ...... 崖下的白发剑修执剑静坐。 他仿佛早就知道了这样一种结果一般。 执剑而起,长身而立。 将平。 人间风雪。 「新书开了,各位大哥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一看,名字有点长,叫做《赛博义体人会梦见电子剑意吗》。emmmm第一次写科幻类别的东西,也不知道会写成什么样子,先写着再说吧,毕竟能拿全勤。然后就是关于这本书,写到这里,应该不难看出来,这是在进行概括式收尾了,总之就是不啰嗦了,尽可能快的把剧情写完。虽然编辑说过可以日后再写,但是有些东西,大概时过境迁之后,很难再找到同样的感触,就像有时候回头去看《渡妖记》,确实已经很难找回几年前的心境了。所以能现在写完,还是现在写完吧。最后,还是老生常谈的东西,遗憾总是有的,没能写好这样一个故事,确实惭愧,哈哈哈。」 第八十五章 斗胆问剑天上人 面馆掌柜王小二在那里骂骂咧咧地收拾着桌子,拿着抹布很是用力地擦着那些汤汁——就好像这是一把刮骨刀,可以刮下某些人的血肉一样。 “一群狗杂种,天天在这里装你妈比得高深。” “我操你妈的!” 王小二骂着骂着,差点将好不容易整理了的桌子又给掀翻了。 最后将抹布一甩,出门买酒喝去了。 大概是因为最近东海剑宗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的原因,这处崖下镇子的酒倒也跪了起来,一两酒比平常贵了两文钱。 王小二虽然很是恼怒,但是还是没有和酒家计较,毕竟大家真的会打人。 买了酒边走边喝。 “最好那座崖倒了,把你们全部压死,他妈的,呵~忒!” 王小二啐了一口,只是却发现那泡浓痰里有着一些血色,顿时惊慌了起来。 难道刚刚那个少年的剑这么快,其实已经将自己的喉咙割破了? 王小二很是惊恐地捂着喉咙。 好在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大概只是方才被吓了一跳,不小心给牙龈咬出血了而已。 虚惊一场,王小二放下心来,提着酒大摇大摆地走着。 只是走着走着,便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抬起头来的时候,这才发现镇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雪了。 今年的雪来得这么早的吗? 王小二有些惊讶地想着。 小镇正对着那座高崖,一些细雪正在穿过云雾,缓缓地飘落。 王小二看了一阵,也没有当回事,只是走着走着,便觉得脸上好像有些湿意了。 这个本就烦躁的面馆掌柜伸手抹了一把,也没有在意。 只是很快他就愣住了,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掌。 “哐当。” 那个酒坛子很是突然地砸落在了地上。 入眼的是一抹鲜红,红得像是晚霞一样,难道天破了,那些血糊糊的云朵都掉下来了? 王小二怔怔地想着。 只是很快,镇子里便嘈杂了起来。 王小二抬头看见那些仓皇的奔走在街头的人们脸上的血色的时候,终于知道了自己脸上是什么模样。 他一如世人一样,发出了一声很是凄厉的喊叫,而后抱着头,在那条细雪飘零的长街里仓皇跑去。 ...... 神河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瞳眸里的细雪越来越浓,而后当某阵崖风吹过的时候,像是那些从脖子里喷出的血液一样汹涌。 汹涌地落满高崖,汹涌地洒落人间。 人间倏然大雪。 那双眼眸里有无数细雪纷飞而出——这一幕总容易让世人们去想象着某些凄惨的故事。 譬如泪如泉涌的冤案里,苍天垂怜,于是为之六月飞雪。 细雪从眼眸里泉涌。 神河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一如慷慨赴死的少年,也忘却了某些东西一样。 那便是。 在这个故事里,不止伞上有雪。 在那柄黝黑的沉重好似枷锁一般的伞下,在某个少年的神海之中,同样细雪不尽。 那是在很久以前,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天而降的一抹剑意。 “青衣......” 神河感受着那种带着万般寒意的剑意涌出,也许终于明白了那些细雪为何而来。 那个白衣剑修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握着鹦鹉洲,在高崖边缘站定,抬头听着即将席卷人间的风雪之声。 只是下一刻,人间细雪却好似停滞了一刹。 神河骤然转回头去,只见那个白发剑修,倒执方寸,身形笔挺,好似一柄将要破云之剑一般,越过云雾而来。 神河眯起了眼睛,在高崖凛凛雪风之中,将手中的古朴之剑移到了身前。 陈云溪的目光却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平静地越过去,落在少年渐渐被细雪埋没的头颅之上。 一直看了许久,陈云溪才看向了神河。 这个白发剑修脸上有着很是微妙的神色,像是轻笑,但更像是一种蔑视。 “从我的角度而言,神河,其实你不配与我并称三剑。” 陈云溪这样一句话,若是落到人间,不知会在世人心中掀起多少惊涛骇浪。 然而在这高崖之上,在这世人不可见的高崖之上。 却也只有一句很是平静的反问。 “为什么?” 陈云溪脸上的笑容愈发浓烈,一身剑意浩荡,那些自少年的瞳眸之中,喷薄向人间的风雪却是在那极为凌然的剑意之下,变得迟滞了起来。 “不可否认,在人间帝王之中,你文韬武略,壮志酬海。但你依旧不够坚定,你犹豫千年,都未曾敢做出那样一个决定,于是他们送你青悬薜的臂骨,你便惭愧也坦然地接受。但神河.....” 陈云溪的目光缓缓向下,落在了那柄青衣之剑上。 “纵使未有天命,拔剑又如何?” 神河不为所动,只是平静的站在那里,淡淡地说道:“我不如前辈高绝,也不如前辈决绝,但拔剑不如何,无非苍生潦倒,天下倾颓而已。口舌之利,若是便能够乱我心思,人间也见不到如今的千年。” 神河拂袖伸手,向着风雪里坦然说道:“前辈既然要斩风雪,那么。” “请。” 陈云溪也没有再与神河多说什么。 天下之事,道不同,永不为谋。 白发迎风而动,倒执于身后的方寸化作流光,破开风雪,直入天穹,又倒折而回,落入手中,这个白发剑修一身剑意攀援而上,一切剑上裂纹渐渐隐没,却是让那一柄剑,再度恢复了最初的光泽。 在流云岁月之中静观人间千年的白发剑修执剑看向了风雪之上的高天。 倒是轻声笑了起来。 “少年之时未曾上崖习剑,甚是遗憾。但天下之剑,又何止高崖?” 陈云溪笑意敛去,眸中锋芒毕露。 “流云剑宗陈云溪,斗胆问剑.....” “天上人。” 天地变色,惊雷起于风雪。 那些自少年眸中喷涌而出的细雪不再落向人间,反倒一并倒悬于高天之上,而后渐渐化作一抹极寒的剑意。 神河手中之剑,在那一刹,差点便要出鞘,这个帝王神色一凛,手中用力,借着青悬薜臂骨天命之意,才终于将那一剑按了下去。 一崖剑意如龙,随着那个白发剑修破雪而去。 此剑将舞风雪。 亦或将平风雪。 神河极为惊叹地看着那一幕。 天下问剑之事,数千年不计其数。 只是。 谁曾经问过青衣之剑呢? 第八十六章 我许你长生 张小鱼怀抱着一身风血,沉默地站在崖边,听着那些人间风雪之声。 少年瞳眸之中风雪不止,但是剑意已去。 张小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低下头来,提着鹦鹉洲穿过高崖风雪,向着神河而来。 “你还要试试?” 神河低下头,看着张小鱼有些诧异地问道。 白衣剑修停在了浊剑台中央,再往前三尺,便是那些风雪喷薄之处,那里的风声格外的喧嚣。 像是十多年的沉默,只是为了这一刻的喧哗一般。 “陈云溪前辈说得对。” 张小鱼平静地说道。 “师侄自然不如师伯,只是天下问剑之事,若是因为前辈之剑高绝,便不敢过问,难免失了剑修的颜面。” 白衣剑修抬起头来,缓缓解下了满是血色的眼带,露出了下方极为丑陋的眼眶。 神河眯起眼睛,有些不明白张小鱼这一动作是什么意思。 张小鱼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举起剑来,横于身前,极为平静地说道:“师伯,请。” 那样一个请字都还未落下,那柄鹦鹉洲便已经化作了流光,一剑斩断了那条飞在风雪里染血的眼带,向着神河落了下来。 神河眯起了眼睛,抬起手来,只是却又下意识地看向了那条眼带——其上似乎隐隐有着一些道韵流转。 青天在上,陈云溪在崖,这个帝王也不得不谨慎起来。 只是下一刻,他才始举起了手中那柄未出鞘的剑,便骤然露出了一抹惊诧的神色。 白衣剑修诚恳地说着白发剑修的话语,说着师伯,说着问剑。 然而那一柄鹦鹉洲...... 却根本没有落向神河! 神河反应过来,手中长剑倒折,斜刺而去。 高崖之上剑鸣锵然。 画面好似停滞一般。 鹦鹉洲剑锋,距离少年的头颅,只剩下了不到半寸,若不是神河回剑及时,大概那里的一切风雪,都会极为磅礴地喷涌而出。 神河静静的看着身前的白衣剑修,终于明白了那条被解下的眼带,其实什么也没有。 只是用在美丑之间的震撼,来让他产生疑心而已。 从始至终,张小鱼的目的,便只是在少年的头颅之上。 古朴剑鞘上挑,鹦鹉洲穿过风雪,落下高崖而去。 神河眯起了眼睛。 “他不是你师弟吗?” 张小鱼颇有些遗憾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是的,但正是如此,当我看见师伯右臂,这才使我觉得齿冷。” 白衣剑修叹息了一声。 “我不想看到千年之后,师弟的尸骨,被人用来筹措着所谓的踏天之事。” “看一万年是不现实的,看一刻也应该满足。” “世人死后,就应该双眸紧闭,面覆黄土,从此不染人间风雪。” 高崖之上长久地沉寂着。 然而却有一声叹息幽幽响起。 “你错了,张小鱼。” 张小鱼骤然怔在了那里,好似迟滞一般转回头去。 某个捻了一枝桃花的白衣男子,正面容真切地从风雪崖阶之上缓缓而来。 那是。 天下三剑之中,最为世人所熟知的,南衣城桃花溪桥大梦千年的。 因果剑,丛刃。 “世人非梦,身可死,心思岂可绝?” 丛刃微微笑着,又看向了神河。 “那一剑,我学会了,师兄。” ...... 好像有人要死了一般。 桃花不住地落着。 剑宗园林的三人都是怔怔地看着那一幕。 万千桃花好似烬火一般飘落着。 其间隐隐有着极为凌厉的剑意飘洒着——神河那一剑,却是劲透人间,直接从磨剑崖,斩落到了人间剑宗之中。 大概也能够看出,当他落下那一剑的时候,那种决绝的心思。 但无论是丛心,还是秋溪儿,都无法对那一剑有着任何感慨。 二人只是怔怔的,好似明白了什么一般,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 丛心拄剑坐于溪桥之上,却是蓦然一口鲜血喷出,将那些落了满桥的桃花,染得更加鲜红。 “丛心!” 李蝶很是惊慌的向着溪桥跑去,只是半途却被秋溪儿横剑拦了下来。 “别过去。” 这个白裙女子的声音极为清冷,也极为凝重。 李蝶很是恼怒地看着秋溪儿,他觉得这个可恶的女人是想让自己坐视丛心死去。 然而当某瓣桃花,带着风雪,带着剑意,从他眉前飘过,差点将他斩做两段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也许确实过不去。 丛心极为凄惨地坐在那里,手中的桃枝之剑却是开始寸寸崩裂,而后化作一池剑意,将这个桃花之妖护在了其中。 然而天地之间,自有风雪。 亦自有因果。 有风雷惊起剑宗园林之上。 那些人间剑宗历代宗主遗留的剑意,却是在片刻之后,便极为迅速地瓦解。 而万千纷飞于一池之中的桃花,却是真的燃烧了起来。 满池烬火。 却有脸生桃花的白衣男子不知从何而来。 “好一个,世人非梦,身可死,心思岂可绝?” 桃花很是唏嘘地说着,站在满池燃烧的桃花风雪之中,回头看向了高崖。 “好一个丛刃。” 无论是秋溪儿,还是李蝶,都是无比警惕地看着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男子。 然而他便这样,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跨过风雪,停在了生机极为迅速地消失的丛心身前。 秋溪儿神色一变,只见下一刻,她手中之剑便极为迅速地化作流光消失,落在了那人手中。 桃花一手执剑,一手轻抚着丛心的头顶。 好似万般温柔。 然而下一刻,那柄破水之剑却是骤然举起,向着丛心一剑斩落下去。 “丛心!” 李蝶骤然抱着剑,向前冲去,然而却被那些风雪毫不留情地推了回来。 剑落无情,只是应有之剑,与应有之人在触碰的那一刹那,却是好似虚无一般穿了过去。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斩断了。 秋溪儿却是好似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看着那个面生桃花的男子背影。 “师.....” 她明明有千万言语,然而在那一刻,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喑哑着,深缄着。 白衣男子脸上的桃花缓缓碎裂,化作烬火燃烧殆尽,露出了其下某张世人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的面容。 似有笑意,也有怜悯。 “借命十年。我许你长生,丛心。” 第八十七章 为师教你最后一剑 “原来,你没死,师父。” 张小鱼怔怔地站在风雪里。 丛刃微微笑着走了过来,在张小鱼身旁停下。 “我当然已经死了。” 这个白衣如雪而非如血的剑修转头看向东海,轻声说着。 “只是心思不肯绝而已。” 张小鱼沉默很久,在一片膏盲里,向着那个桃下千年美梦的白衣剑修伸出手去。 这一次,他依旧如同面对着少年的死去一般,不愿意听风,只愿意相信自己的双手。 只可惜当他双手穿过风雪,却摸了个空空荡荡的时候,终于也还是承认了。 丛刃确实已经死了。 在某个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山花渐开春日细雪的故事里。 所以他像是受惊一样收回手来,浑身颤抖着,捂着自己的耳朵,在风雪里跪伏了下去。 那模样,像极了犯了错的孩童,看着自家师父提着棍子走来,要打他屁股时的惊慌模样。 但丛刃没有拿棍子,也没有带剑,只是捻着一枝,不知道为什么,在崖阶之上开放的桃花。 丛刃很久没有见过桃花了,所以在那个时候,驻足崖阶,很是认真地弯腰,折了一枝。 张小鱼匍匐在雪地里,弯曲的脊背不住地颤抖着。 风雪里似乎有着血泪落下。 “师父,我也许终其一生,都找不到对岸了。” 丛刃低下头来,看着身前那个跪伏的弟子,眸中也许有着一些怜悯。 “很多年前,我也这样想过。” 丛刃又抬起头来,看向风雪之外的东海。 “那时丛中笑提剑而去慷慨而死,将整个人间剑宗的烂摊子丢在了我身上。” “于是在很多个夜里,我都会惶恐地坐在剑坪里,看着星光,看着灯火,看着桃花。” “我那时这样颓废地想着,真唐突啊,人生就这样完蛋了。” 丛刃低下头来,轻声笑着。 “但后来发现,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坐在人间看着无数次的人间草木枯荣——顶多枯燥了一些,顶多无趣了一些。” “你还很年轻,看不破的东西,完全可以不看,到不了的对岸,完全可以回航。如果总是看不清人间,不知道你师兄到底是对是错,那就停下来,安安静静地多看几年,你另一个师父说得好,如果什么都不喜欢,人间花草这么好,为什么不试着看花呢?一面想着自己不应该这样,一面又继续长久地在泥潭里深陷下去,张小鱼啊张小鱼,你不是咸鱼,也不是腊鱼,你应该有自己的大海。” 张小鱼仿若未闻,只是埋头风雪之中,渐渐地抽泣了起来。 “师父师父师父。” 这个白衣年轻人不断地重复地呜咽着这样两个字。 好像这样,他就可以重新回到少年时候,叫一声师父,便有溪桥桃林一片天一样。 他没有杀那么多人,没有见那么多血,没有在故事的末尾了,还要害死自己的师弟。 但丛刃已经没有说话了,只是抬起头,看向了那片高天风雪。 那里有剑意纵横。 “陈云溪什么时候会回来?” 神河执剑而立,平静地看着高崖细雪。 “雪停之时。” 二人从未怀疑过,那个白发剑修会问剑失败。 作为能够凭借自身剑意,隔着剑鞘拨弹青衣之剑,并且肩负着那种剑意,一路自北方走到崖下的人,只是那样一道剑意,又如何会胜不过呢? 于是那些自高崖喷薄向高天的风雪,真的渐渐沉寂了下来。 崖上二人只是低头看着少年的头颅。 一直过了许久,丛刃才轻声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斩心我是错的。” 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神河。 “那么斩身我呢?” 神河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 大雪渐渐凋零,就像梅花落尽了一样,只剩下无数干瘦的枝桠。 “斩什么,都是不应该。” 二人一齐转回头去,高崖边缘,有白发剑修唇角带血而来。 陈云溪在崖上盘坐了下来,抬手拭去唇角血色,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是依旧极为好奇地看着这个死而复归的白衣剑修。 “我看不太明白。” 丛刃同样捻着那枝桃花在崖上坐了下来,轻声说道:“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陈云溪若有所思地说:“你斩了自己的朝夕岁月,送到了现而今?” “是的。” “在哪里?” 渐渐平息的风雪里,没有回答。 陈云溪却是蓦然看向了那个跪伏在雪地里,久久未肯起身的白衣剑修,眯起了眼睛。 “在剑里?” 张小鱼听见这样一句话的时候,骤然抬起头来。 这才发现,在高崖角落里,不知何时,却是泠泠而立一柄极为锋利的剑。 那是山河剑。 崖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那柄不知何时而来的剑。 长剑立雪,一如寒梅枯枝。 丛刃微微笑着,松开了那枝桃花。 “是的,我便是.....” “剑中人。” 话音砸落风雪,而长剑落于怀中。 张小鱼怔怔地跪伏在那里,好似终于想起来了当初丛刃兵解的那一幕。 是的,在鹿鸣关外,那样一个姓白的道人兵解的威势,都可以荡开青山风雪,横截人间一线。 而这样一个白衣剑修,兵解的时候,又如何只应该那般平静呢? 陈云溪轻声叹息一声,说道:“为了杀我,你们还真是苦心孤诣。” 丛刃平静地说道:“若是只是为了杀前辈,当然不至于这般苦心孤诣。” 陈云溪看向风雪高崖之外的人间,轻声说道:“你们还想着人间。” “是的。”丛刃低头轻抚着膝头山河剑。 山河之意,当然不止是山河观而已。 也是人间山河。 “师兄那一剑,我见过了,倘若真的是那样一剑,整个人间,都会被剑势斩碎——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陈云溪有些感叹。 当初青山之中,神河那一句——这一剑,我只教一次。他当然也听见了。 这一剑也确实只能教一次。 丛刃借张小鱼之手,自斩岁月因果,以神魂之躯寄于山河剑上。 他大概真的骗过了岁月,也骗过了冥河。 “但我自斩神魂,兵解剑体,泄尽道海,将自己打落至小道似满未满之境。” 丛刃微微笑着。 “于是人间无虞,而前辈无所遁形。” 陈云溪感叹良久,轻声问道:“所以这一剑什么时候来?” 只是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崖上便听见了一声很是清脆的声音。 像是某些坚硬的东西破碎了一般。 崖上之人一同看向了丛刃膝头的剑。 那柄山河剑,正在缓缓碎裂——一如当初青山之中的方寸一般。 而丛刃只是微微笑着看向了张小鱼。 “这是为师教你的最后一剑,张小鱼。” 然而,那一剑究竟在哪里? 陈云溪却是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缓缓低下头去。 低头可见身后风雪渐止。 原来那一道声响。 不是剑碎的声音。 而是神魂。 没人记得丛刃是什么时候出的剑。 第八十八章 明月碎满溪 满崖风雪渐渐止息。 那种迸开裂纹的声音依旧在持续着。 但陈云溪依旧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 至此,那种风声才终于缓缓落入了张小鱼的耳中。 那些世人肉眼不可见的东西,反而在那些风声的轮廓里,极为清楚。 那一剑不见起势,贯穿那个白发剑修而去,一直向后而去,亦没有终止。 “因果剑之下的人间一线,确实天下无不可死之人。” 陈云溪的声音很是惊叹地响起。 这个白发剑修眯起了眼睛。 “但人间一线这么长的起手式,你又是如何做到掩盖的?” 丛刃低头看着手里的那柄剑,那是张小鱼的山河剑,方寸身承神河一式磨剑崖绝学,都近乎崩折,自然不用说这柄剑。 当这个白衣剑修低下头来的时候,那柄剑便已经碎得只剩下一个剑柄了。 “我在山崖之上折桃花的时候.....” 丛刃转头看向了那只落在了高崖积雪之中的桃花,轻声说道:“这一剑便开始了。” 陈云溪轻声说道:“但这一剑,并没有落在崖上。” 丛刃微微笑着。 “高崖之上,前辈面前,我哪有出剑的机会呢?所以那一剑,依旧是落在了岁月里。前辈如果想不起来的话,不妨好好想一想,究竟在什么时候,前辈步履蹒跚,前辈跌跌撞撞,前辈无暇他顾。” 跪在风雪里的张小鱼好像明白了什么,骤然回头看向人间北方。 有些很是凄苦悠远的声音,从那些海风里悠悠而来。 何由青山笑我,原是人间吹角。 这是清角城名字的由来。 于是他好像再次回到了那个夜晚。 自己在城中见过了乐朝天,二人不欢而散,而此后,自己第一次真切地见到了陈云溪。 仿佛是记忆里的故事出现了谬误一般。 在那个夜色平和的溪畔。 自己却很是清楚的听见了一声剑出鞘的声音。 ....... 明月碎了满溪。 神魂近乎被斩开的陈云溪静静地捧剑站在溪畔。 那些白发垂落着,像极了人间十月,高崖之上纷纷坠落的风雪一般。 张小鱼便在他身旁。 山河剑便在他的身后。 在此后的故事,应该是怎样的呢? 陈云溪眯起了眼睛。 鲜血滴落,明月碎了满溪。 于是自己与张小鱼说着山河观‘人间流影’的猜测,而后捧剑辞别,直去高崖。 但是故事的模样变了。 有白衣剑修不知何时而来,立于张小鱼身后,伸手拔出了那柄安静地躺在鞘中的山河剑。 剑上有风雪。 剑上还有一瓣被风吹落的桃花。 清角城外的故事里,又如何能够见到这样的东西呢? 这一幕极为迅速。 白衣剑修执剑而立,山河剑寸寸碎裂,却有某种更为惊骇的东西自其中爆发出来。 于是只有神魂的白衣剑修,在刹那岁月的火光里,与陈云溪擦肩而过。 白衣飘摇,白发垂落。 明月碎了满溪。 ...... 陈云溪低头静静地看着那些在崖上拔剑,在岁月里落剑,直到这一刻,才终于爆发出来的剑意。 眸中渐渐多了许多惊叹之意。 他放下了手里的方寸,捡起了那枝桃花,站起身来,向着张小鱼跌跌撞撞地走去。 “这确实是天下绝剑。张小鱼,这一剑......” 陈云溪将那枝桃花放在了张小鱼手里,无比惊叹地说着。 “你真的要好好学一学。” 张小鱼怔怔地接过了那枝桃花,哪怕那些岁月里的故事,被某一式剑诀斩满风雪,但他依旧还是没有明白,丛刃要教他的最后一剑,究竟是什么剑。 陈云溪站直了身子,张开双手,静静地看着千山覆雪的人间,向着高崖边缘而去。 “天下因果,从来都只有一条线。” 张小鱼终于明白了什么,迟滞地跪在雪中。 是的。 世人一直都认为,因果剑,只能在岁月里的因果交际之中斩落。 但.....在高崖之上,是丛刃与陈云溪的第一次见面。 他的剑,又如何能够落向清角城外的故事里呢? 但他还是出现在了那里,从张小鱼的身后,拔出了那柄剑,一剑斩落。 哪怕是陈云溪,都是被丛刃骗了过去。 以至于当他低头看见心口与神魂之上的剑伤那一刻,都是产生了一种茫然的情绪。 陈云溪已经缓缓走到了崖边。 一些风雪开始从他的心口开始迸发,像是白色的血一样,开始向着人间喷涌着。 “这一剑在我陈云溪心底,已经远甚于青衣师伯之剑。” 陈云溪转回头来,看着那个端坐在高崖之上的白衣剑修,微微笑着,抬手指天。 “我都没有想过,你们真的能够杀死我。死在这一剑下......” 白发剑修虚执剑礼。 “幸甚至哉。” 高崖雪风吹过,这个在岁月里行走了一千年,对于当今人间而言,近乎无敌的剑修,便这样被风吹落高崖而去。 直至粉身碎骨。 丛刃默然地看着那一幕,转回头来,却发现神河一直在安静地看着自己。 二人对视良久,丛刃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师兄在看什么?” 神河转过头去,看着那一行延续到崖边的脚印,平静地说道:“师弟还有一剑吗?” 丛刃笑着站了起来,在崖上积雪里缓缓走着。 “没有了,人间一线,不止杀死了他,也彻底杀死了我。” 他看向了跪伏在那里的张小鱼,轻声说道:“若是他学不会.....” “这便是人间绝响了。” “所以师兄担心什么呢?” 丛刃最后叹息了一声,回头看着神河。 “师兄想去看,那便去吧,师弟.....” “先行一步。” 白衣剑修回过头去,停在了那里,而后被崖风吹散。 自此人间不闻音讯。 神河默然地低下头来,什么也没有说。 一直过了很久,张小鱼才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向着神河而来,却是与他擦身而过,径直抱起了少年的头颅——这一次,神河却是没有再拦他。 于是那条挣扎的鱼抱着少年的头颅走到了崖边,怒吼了一声,举起手来,砸了下去。 同样的。 直到粉身碎骨。 有风吹来。 张小鱼沉默地站在崖边,好似听见了一些风吹桃花,开满山崖的声音。 第八十九章 崖阶上的故事 张小鱼下崖的时候,崖上真的就像他所听见的那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开满了桃花。 一簇簇地在崖间颤巍着,好像这不是人间十月风雪。 而是大雪二月逢春一般。 这个白衣剑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背着那个空空如也的剑鞘,向着崖下而去。 他当然从来都没有想过杀那个少年。 当初南衣城头风雪一剑,本就是歪的。 哪怕直到离开那座开满梅花的海崖,那柄剑也并没有落向岁月里。 只是被他送到了东海极深处而已。 没有剑,当然未必是因果剑。 就像在崖下的时候,他无情的与少年说着上崖一般。 没人知道当时的张小鱼究竟在想着什么。 也许,这也已经不重要了。 张小鱼停在了崖道上,回头向上看去,有桃花从高处飘落下来,落在了他的白衣上,像是要盖住那些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血色一般。 但张小鱼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天下太多的事情,只是一种姿态而已。 张小鱼下崖而去,不知去向。 但等到雪停了,才颤颤巍巍地跑出来,在镇口张望的王小二,却是清楚的看见他似乎是向南而去。 王小二没有叫住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身上那些被风雪切开的伤口。 他知道这个人是留不住的。 谁来了都留不住的。 这个面馆掌柜在镇口这样叹息着的时候,却又好像有了一种很是奇怪的感觉。 好像人间失去了某些东西一般。 人间失去了什么呢? 他站在那里想了很久,依旧没有想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那处高崖上的故事似乎停息了? 他这样想着,步履蹒跚地向着那里走去,先前他看见有人从上面掉了下来,好像是摔死了。 也看见有一块雪掉落下来。 也许也摔死了。 于是当他走到了崖下的时候,真的很是真切的,看见一些摔得粉碎的躯体,已经变成了肉酱,里面还有些染血的白发。 他好像记起这个人是谁了。 听说是流云剑宗那个.....喝过自己的祖宗酿的酒的陈云溪? 王小二默默地站在那里。 当然,他更清楚的记得,自己曾经当着这个白发剑修的面骂过上剑不练练下贱。 那是陛下和丛刃打架的时候吧。 他便在这里看着。 当时他也没有打自己,只是微微笑着说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很对。 王小二很是感叹地看着这个人。 “我承认我有时候嘴是欠了一些,但你想一想,你一生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却挨了不知道多少顿打,你会不会很烦?” 面馆掌柜弯下腰,捡了根树枝扫着那些溅散一地的血肉。 “你也不要说我不讲道理,呐,我这么好心帮你收收尸,你要是有良心的话,就不要变成厉鬼半夜三更在这里飘来飘去了。很吓人的。” 王小二将那堆烂肉聚拢到了一起,又用雪把它盖住,最后将那枝树枝插在了雪坟上面。 崖下很是安静。 没有人回答这个面馆掌柜的话。 王小二也没有在意,用雪擦了擦身上的血污,又忍着疼痛站了起来,抬头向着崖上看去。 只是很快他便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站在那里。 崖上的云雾......不知道什么消失了。 他在崖下生活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这样清楚地看见这样一座三千六百多丈的高崖。 没有云雾遮掩的磨剑崖像是一柄青黑色的剑一样,直入云端。 当然,还有一些积雪残留在其间,在那里,还有着一些桃花很是旺盛的开放着。 “他娘的祖宗咧。” 王小二惊呼出声。 匆匆向着一旁跑开。 他很担心。 担心崖上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也许这座高崖就要倒塌了。 可是并没有。 他一直等了很久,依旧没有动静。 犹豫了很久,这个小镇年轻人再度向着高崖走去,一直到那一处上崖的剑阶前,站在那里踟蹰着。 他试探性地伸出了一只手,越过了那一丈剑阶的范围。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些往日里,阻隔了天下人的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好像这里只是一条寻常的崖道一般。 王小二于是鼓起来勇气,向前迈出了一步。 只是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尽管身上有些痛,但是那是先前被雪割伤的。 王小二的眼睛越来越亮,抬头仰看着崖阶。 “莫非,这接下来的千年,合该我来坐守高崖做这人间第一剑?” 他越想越觉得便是这样。 也不管疼痛了,趁着所有人都还没有发现,连滚带爬地向着高崖而去。 可惜高崖实在太高。 三千六百丈啊! 还是一座如剑的高崖的崖道。 哪怕那些剑意没了。 王小二依旧在爬了几百丈之后,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了下来,不得不趴在崖道上,像是抱着什么珍宝一般,打死不肯撒手地歇息着。 “但没有....呵呵....关系,我是第一个爬的人,哪怕他们后面的人发现了,也不会有我快。” 王小二气喘吁吁地在那里自我安慰着。 但很快,他的脸色就变了,变得惨白,变得愤怒。 他跳了起来,看着崖下面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白衣男人,面色狰狞地叫骂着。 “滚下去!操你妈的,滚下去,老子先来的!” 男人只是仿若惘闻地走着,一面走着,一面看着崖上开满的桃花。 王小二浑身颤抖了起来。 他必须考虑,这是不是他此生仅有的机会。 他开始张望着,却是在上方的崖阶之上,看见了一柄不知道谁丢在那里,很是破烂的剑。 他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也顾不得登崖之后肺腑里像火烧一样的感觉,连滚带爬地向着那里跑去,而后锵然一声,将剑拔了出来,双手挥舞着那柄剑,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白衣男人。 “王八蛋,你不要逼我杀人。” 他的双手颤抖着,身子也颤栗着,也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 或许两者皆有。 但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男人依旧没有理会他,只是极为平静地向着崖上而去。 王小二终于忍无可忍,在男人走到了下方的崖阶上的时候,大喊了一声,一剑劈落了下去。 只是很快,这个面馆掌柜的神色便恐慌起来。 那一剑,在接触到男人发丝的时候,便寸寸碎裂而去。 那一刻,无边的恐慌从满崖白雪里涌了出来,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从身旁走了过去。 全程没有看他一眼。 满崖叮叮当当的,剑刃滚落的声音。 王小二惊醒过来,想要牵住男人的衣角,却迟了一步,男人已经向着高处而去。 “那是我的,狗娘养的,那是我的!” 王小二嚎啕了起来,摔倒在了崖阶上,又在满是大雪的石阶上,不住地滚落而去。 “畜生啊!” “抢别人东西,算什么本事?” “我操你太奶奶!” 王小二终于用指甲抠住了崖阶,一身被那些散落在雪里的剑刃划得满是血痕。 他满身血色地趴在那里,绝望的看着那个人男人上崖而去。 却依旧不肯松手。 只是重复地骂着。 “操你妈的。” “操你妈的。” 第九十章 而今我谓剑崖 崖上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积雪,还有一些像是红梅一样落在雪里的血。 陈云溪死了,少年也死了,张小鱼离开了。 神河呢? 神河也走了。 大概就是那个在崖道上骂着娘的面馆掌柜,埋了陈云溪之后,很是突兀地产生了一种人间失去了什么的时候。 于是白衣男子走上浊剑台的时候,上面空空如也,大雪满地。 像极了很多年前,他离开之时的那种画面。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叹息,也没有感慨,只是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向着前方走去。 直到停在了浊剑台中央,那一处清泉边。 白衣男子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歪着头站在那里,很是认真的思索着。 而后他向着一旁走了几步,走到了清泉的另一边,在那里坐了下来,而后伸手扫着身前的雪。 雪被扫干净了,紧接着是一些青草和苔藓。 最后拂去了一些灰尘的时候,终于最下方的崖石之上,露出了一些很是久远的剑痕。 白衣男子至此终于有了一些感慨的神色,低头看了那道二十岁的剑痕很久,最后叹息了一声。 那一道剑痕,大概是当年某个人在人间,留下的唯一一些痕迹。 自那之后,李二便天下第二了,函谷观也天下第二了。 “原来一千多年了,李二。时间过得真快啊。” 可惜那样一个被称为圣人的人,早在很多年前,便已经坐在崖下溪畔,随着清流,一同落入了东海之中。 人间自然无人可以回应这样一句感叹。 白衣男子没有再说什么,抬手将那些扫开的雪,重新填满了那一处。 而后坐正了身子,坐在当年李二的位置,认真地看着那些渐渐开到了崖顶的桃花。 它们生长得如此之快。 张小鱼上崖的时候,还什么都没有。 丛刃上崖的时候,它们也只是稀稀落落地开着。 但现在,那些好似胭脂一般的色彩,快要盖过黑崖白雪的色彩了。 崖下小镇应该已经入夜了。 但是在崖顶,依旧暮色深沉而浓郁,白色的云雾便在远处漂着,更远一些,是无比壮阔的海与燃烧的霞云。 白衣男子便那样安静地坐在暮夜之间的高崖上。 分明才始登崖,却好像已经这样持续了很多年一样。 一直过了很久,当那些遥远的天际烟云像是在海面燃烧的时候,白衣男子再次开了口。 “你还在等什么?再等下去,天就要黑了。” 但依旧没有人回答。 只是有着一些桃花开放,也有着一些桃花坠落。 崖上一柄被雪覆盖了的伞却是被崖风吹着,簌簌地落着雪,又向着白衣男子滚了过来,停在了他的手边不住地晃荡着。 白衣男子挑了挑眉,抬手捡起了那柄伞,却是轻声笑了起来。 “你以为,我就未曾撑伞吗?” 他很是自然地将那柄伞握住,在浊剑台清泉边平静地坐着。 “我撑得,比你久得多,南岛。” 暮色垂落,覆满白雪的高崖之上也开满桃花,白衣男子撑着黑伞轻声说着。 “也比你大得多。” 有单薄的身影,终于从那些已经蔓延到崖顶的桃林后面走了出来。 .......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火锅。 陆小三从未想过,人间会有哪一场火锅,会吃得这么久。 他们从遇见程露之时,就开始在这里吃着。 吃到程露离开,吃到松果离开,吃到西面的战争,打得血色都染红了天空——陆小三去看过,他站在山头之上远远地眺望,不可见人影。 但见风雪改色,像是山川泣血一般。 乐朝天只是不动声色地下着鸭血。 “我们就算不去帮忙,怎么也不应该在这里大快朵颐地吃着火锅,师叔,这是不道德的事情。” 小少年的心里也终于有些不安了起来。 背着葫芦从山头跳了下来,看着依旧在那里吃着火锅的乐朝天。 “师叔你明明可以出手解决这场战争,为什么要坐视不理?” 乐朝天只是抬头瞥了他一眼,不为所动地继续在火锅里翻找着。 良心发现当然不是一下子的事。 若是小少年当初便这样走了,再也看不见西面的战争,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坐立难安。 “观里的人.....” 陆小三的话还没有说完,乐朝天却是终于有了回应,这个看起来很是年轻的道人夹了一筷子香菜送进嘴里,很是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痛快。” 陆小三默然无语地看着乐朝天。 后者放下了筷子,抄起道袍擦着嘴角,终于从那个快要被火锅腌入味的山谷里走了出来。 “不要看着我。” 乐朝天很是叹惋地说道:“你以为我很闲吗?” “你不闲吗?一锅汤煮到现在,不知道加了多少次雪,早就淡出鸟来了,你还能吃得这么着迷,难道不闲吗?” 乐朝天并未理会良心发现的小少年说的狗屁双关话,只是站在雪里,嗅着那种隔了很远都可以闻到的血腥味,拢起了手。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陆小三愣了一愣,看着乐朝天,不知道师叔到底有什么问题,要思考这么久。 “什么?”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斩心我。” 陆小三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道人。 他当然从未想过斩心我这样的话会从乐朝天口里说出来。 只是就像当初白玉谣在山谣居中所说一般。 都是白风雨的弟子,哪有不走十二楼的人呢? 一直过了许久,陆小三才吃吃地问道:“斩....斩....斩什么?” 乐朝天却是忽略了小少年后面的那两个字,站在山雪里微微笑着。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师侄既然这么坚定。” 年轻道人敛去了笑意,无比认真地看着北方。 “那就斩吧。” 陆小三急的舌头都打卷了。 “丝素...不...不是....不是泽锅依稀。” 只是还没有等他解释清楚自己的意思,道人便骤然伸出手来。 少年身后的葫芦有剑气迸射,直入天穹,搅得风雪人间一片清明。 而后有一道剑光自其中疾射而出,落在了乐朝天手中。 正是陆小三一直在养着的不闻钟。 道人执剑立于山雪,如履平地一般,踏着山河而去。 陆小三着急得跳了起来,可惜什么用也没有,只能听着道人吟唱着某首词曲,踏雪而去。 “横空出世,莽剑崖,阅尽人间春色。”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而今我谓剑崖: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 “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 “一截鹿鸣,一截黄粱,一截还东国。” “太平世界,人间同此凉热。” 陆小三停了下来,背着空空如也的葫芦,怔怔地站在那里。 师叔.... 这是要斩什么? 第九十一章 愿天下,人人如我 白衣坐高崖。 这一幕若是让道门的人看见了,难免会想起很多年前,八百道门上剑崖,结果被某人杀得一干二净的事。 只可惜天下不是穿白衣的人,就一定是白衣。 尽管青莲与神女在天外一战,离开人间之前,曾经满是感叹地说着,一个李缺一一个白衣,那么就叫李白吧。 但他当然也可以说,一个李二一个青衣,那我就叫李青吧。 只是世人往往只会追求白衣,却从无人追求青衣——事实上,这个名字,同样是剑意境界。 白衣斜桥青莲崖主坐守人间。 最后便是那一个不可达之境。 青衣。 少年默默的在那些开满桃花的白雪中坐下,漫长的沉默之后,才轻声说道:“我以为您应该穿着青衣,就像草为萤那样。” 曾经在少年神海里存在了很多年的‘心我’桃花,却只是安静的撑着伞坐在那里。 “青衣白衣,从来都不是重要的事。一生将尽,回问本心是否清白,比什么都重要。” “前辈一生清白吗?” 少年轻声问道。 高崖之上安静了下来。 一直过了很久,伞下人才平静地说道:“当然不。” 但青衣怎么会不清白呢? 身为人间乞儿,十九岁遇见南衣,二十岁人间第一,枯守高崖三十年,最后拔剑而去。 这一生何其清白。 但他很是平静地否认着。 少年看着那张很是陌生的脸很久,而后认真的问道:“为什么?” 伞下的白衣男子只是转头看向了人间,少年头颅落地的那一刻,带来的风雪,遍洒千山。 总有人死在了这场雪里。 也许是乞丐,也许是来不及躲避离开的山野樵夫。 “你听说过一千多年前,人间大雪的故事吗?” “听过。” “那就是我一生的不清白。” 南岛沉默了下来。 那样一场雪,他当然听说过。 那是在白衣登崖做崖主之前,也是在八百道门上剑崖之前。 人间大雪三月,便是黄粱极南端,在那之前,从未见风雪的南拓,亦是被雪掩埋——这也是楚狗吠雪的由来。 二人静静地坐在崖上。 伞下之人似乎是叹息了一声。 “这场风雪也是的。” 南岛眯起了眼睛,看着伞下之人。 “您依旧在天上?” “我依旧在天上。” “崖上的是什么?天上的又是什么?” ‘桃花’平静站了起来,向着少年走了过去,将那柄伞递到了他手中。 “这便是崖上的。” 他指着伞下的少年。 “这便是天上的。” 他伸手指着那柄伞。 少年蓦然恐惧了起来。 “什么意思?” “天破了。” ‘青衣’抬起头来,看向那片暮色深沉的天空。 “当年我真的把天斩破了。” “于是人间飞雪,于是苍生几近覆灭。”‘青衣’说到这里,倒是突然挑了挑眉。 “你那个叫做乐朝天的师弟,说的是对的。我很佩服他,他连天上都没有去过,却能够知道这样的东西。” “什么?” 南岛不解的问道。 “人间流影——所谓人间,不过是一些连续的流动的影子,就像湖水,就像镜子。南衣之所以被世人骂了千年,便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将这种猜测,堂而皇之的说出来的人。” “镜子打破,湖面破碎,你觉得,那些影子还能存在吗?” ‘青衣’说得很是平静。 “所以从某种意义而言,李石也好,张小鱼也好,他们做得都是对的。世人太高了,就会打破人间。无非是激进了一些而已。” 南岛怔怔地站在那里。 “陛下?” “他去不了。不是拿着那把剑,就可以去看一看那些湖水,看看那些镜子。哪怕人间是溺死之人的美梦,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触碰到大梦一场的边缘。” “这天下,直到如今,除了你,除了我,也便只有当年黄粱那个叫做青悬薜的书生而已。” ‘青衣’说到了这里,倒是低下了头来,很是叹惋地说道:“人间的真相就是这样,我们是纸上苍生,是大梦之人而已。当年我一剑斩开天穹的时候,我便明白了过来。” “这是件残忍的事情。” 南岛浑身颤栗地站在那里。 这何止是残忍的事情呢? 那一刻,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草为萤的葫芦里装着的千年前的酒,会是苦酒了。 还有什么酒,能够比真相更苦呢? “但我其实可以出去。当年我站在那里,抬头看着那一道两个世界的开口,我曾经这样想着——也许这便是生命最初的那一幕。跳出去,我便不再是纸上苍生,我呱呱落地,我将看见真正的生命的第一束光。” “但是我没有。也许是故土难离,也许是那些风雪惊起的人间哭嚎过于刺耳。我停在了那里,背靠着那一道剑痕,停在了那里。” “我在人间做了十九年的乞丐。从南到北,我都走过。后来想想,当年那个骑牛的人,也许便是函谷观的祖师。他让我看遍了人间。才终于让我将那一丝近乎被风雪淹没的怜悯重新落在了眼前。” “南岛,这人间,从来都不是一个成仙,于是登天而去的故事。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道理,在千年前青莲便已经告诉过你们。” “大梦破碎,万物皆虚。不要将孕育我们的人间当做登天的牺牲,不要孑然一身地去追寻天外之物,不要,做一个独行的孤儿。” ‘青衣’轻声说着,转回头来,深深地看着那个曾经长久地被困在了伞下的少年。 “除了我们,便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爱这个人间。” “那难道,我们便只能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千万年复千万年的,活在这场大梦里吗?” 南岛听着这样一句颤栗的质问,转回头去,年轻的道人执剑跪在了崖边,泪落如雨。 是乐朝天。 是乐朝天啊。 是那个真的很爱人间的师弟啊。 少年默默地想着。 “或许是的,或许未必。” 崖上二人都是看向了那个崖边的男人。 ‘青衣’抬头,静静地看着人间。 “或许有那么一日,人间,人人如我。这场大梦,未尝不可醒。” “但。” “不是今日,不是这个时代,也不是我们这一代人。” “但我希望.....” ‘青衣’回过头来,却是微微笑着,看着崖上的少年与道人。 “能够见到,人间人皆如天上人的那一日。” 第九十二章 有剑天上来 这当然是很好很好的。 南岛听着‘青衣’的那句话。 人间人皆如天上人,这怎么不能算是一种美好的宏愿呢? 只是他站在高崖之上,看着千山暮雪,看着深藏在暮色与雪色之下的人间。 也竞生万千绝望。 这是可能的事情吗? 所以少年只是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 ‘青衣’回头看向了那个崖边执剑而跪的道人,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要斩心我?” 道人沉默着,身子渐渐挺直,拂去了一身雪色与桃花,执剑而起。 “是的。” “是什么?” “磨剑崖。” ‘青衣’挑了挑眉,良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好。” 南岛很是惊诧地看着二人。 乐朝天神色一时复杂起来。 “前辈,不拦我?” ‘青衣’转身向着崖下而去。 “这是你们的事情。” 崖上只剩下了少年与道人。 南岛默默地看了乐朝天很久。 乐朝天,李山河。 好像是哪个名字已经不重要了。 南岛在这一刻,终于理解了一些世人的恐惧。 大梦一场,大梦一场。 怎么能够不恐惧呢? 二人对视许久,南岛才轻声说道:“师弟,为何要斩高崖。” 乐朝天听着那一句师弟,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岭南小楼之中。 躺在楼中烤火嚷嚷着要吃鱼的师弟,坐在廊上看雪心思倦倦的师兄,而风起时小楼桃花与风雪一并飘摇。 所以这个道人轻声笑了起来。 似乎又回到了坐在峡谷里,很是高深地说着你开门就是山,而我就是山的时候。 “斩一人之心我,未必成仙,师兄,但是斩天下之心我......” 乐朝天止住了笑意,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乐朝天自是人间圣人。” 若是青椒在这里,大概满是感叹。 原来这个道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过那样一句谁愿意低头看着人间,谁就是圣人。 南岛沉默地看着这座对于世人而言,远在高天云雾之上的剑崖。 “为什么?” 少年转回头来,看着乐朝天,无比认真地问道:“剑崖如何是世人当斩之心我?” “世人非执剑之人,却望剑碎冠,终生做着本不可及的美梦,见之而形惭,仰之而癫狂,于是生贪念,起祸端,搅风雨,坏人间,苦难层生,风波不止。然而世人依旧未曾悔悟,起大冶以铸伤杀之器,炼烘炉而成金戈之兵。世代相赴,美而言之非赴死不敢往来之语。所谓慷慨,苍生罔顾,形色激昂,刍狗以待,世人皆言大道无情,较之尚且不如。而朝夕崩毁,则天下倾颓难挽,如此之地.....” 乐朝天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吗?” 南岛默然许久,轻声说道:“或许是的。” 少年撑着那柄伞,默默地向着崖下而去,只是走到了一半,又无比惶恐地抬起头,看着那片好似血色一般的天空。 “师弟。” “嗯?” “你不怕吗?” “有什么怕的呢?已经是梦中之人了。我们还能怕什么呢?” ...... 王小二已经滚落到了剑崖的最后一阶,整个人满身鲜血,若不是崖阶之上满是大雪,只怕早已经死在了这里。 南岛撑着伞走过来的时候,他依旧在那里,含糊不清地骂着娘。 “狗....娘....养....” “那是....我的。” 南岛低头静静地看着他。 “不是你的。” 少年平静地说道。 这一句话再次将这个面馆掌柜激怒。 “操....你妈。” 南岛只是平静地走了过去,王小二尝试揪住他的裤腿,却落了空,于是只能愤怒地吐着口水。 但口水划过了一道弧线,穿过了少年身体,落在了雪地里。 像是一朵沤烂的桃花一样。 南岛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那个再次尝试着向着崖上爬去的年轻人。 “磨剑崖要倒了,不想死,就爬下来。” “哈哈,你肯定....是自己得不到.....想骗我...我也没有,啐。” 王小二颇有些癫狂之意地笑着,好像回光返照一样,骤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上而去。 “老子才不信!” 不信有什么办法呢?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罢了。 少年没有再管他,向着再思湖那边走去。 人间大雪,云雾尽散,那一口被少年挖出来的湖,倒是格外澄澈地承载着一湖暮夜之色。 ‘青衣’便在湖边站着。 这一幕像极了在少年神海里的画面。 只可惜晚风吹来,并没有某一朵硕大的桃花招摇。 南岛同样在湖边停了下来,安静地撑着那柄伞。 这是他的痛苦,也是他的责任。 “前辈应该是当初我神海里的那一道剑意里的意识?” 南岛转头看着身旁的白衣男子问道。 “是的。” 少年有些怅然若失。 只是下一刻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神思落向了神海之中。 那棵桃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枯死了,那些万千的元气孤岛,正在散发着微光,向着神海天穹的极高处而去。 渐入明月。 而剑意消散。 万千元气,浩荡如流,向着少年的神海而来。 人间海潮之声不绝于耳。 悬笔一绝。 岸边浪千叠。 只是不知那是东海,还是神海。 少年回过神来,静静地看着‘青衣’。 “天下无敌,确实是人间最没有意思的事情。难怪青悬薜,终其一生,不肯走修行之路。” ‘青衣’笑了笑。 “是的。” “天上是什么样的,前辈在天上孤独吗?” 南岛看着‘青衣’问道。 ‘青衣’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看向头顶天穹。 “那是好似无垠星空一般的世界,人间远在星沫一般的平湖之下,而我破湖而出,满身风雪的站在那里。” “但是并不孤独。因为我可以听见世人那些很是无趣有必不可少的争吵。” ‘青衣’平静地说着。 “如果人间没有声音了,那才是真的孤独。” 少年长长的叹着气。 “那我还是不去了。” ‘青衣’轻声笑着说道:“随你。” 二人静静的站了少许,天地之间好似有惊雷响起。 但不是惊雷。 只是一座失去了十年剑宗剑意之后,被人斩断,于是倒向东海的高崖。 但不是惊雷。 只是某柄带着一些燃烧尽某个帝王的骨血,从高天之上,带着熊熊火焰坠落下来的古朴之剑。 南岛没有再看,任由那一切都坠入那片四十九万里的深海。 少年执伞向风雪。 将往人间去。 第九十三章 槐都 山谣居。 有弦断于平湖之中。 坐在湖畔的素色道袍的女子低下头来,看着指尖被琴弦割出的那一道伤口,沉默了很久。 一直过了很久,她才站了起来,极为怅然地抬头看着天穹,什么也没有说,向着那条渐渐有了些白霜之意的湖上小桥走去。 小镇里向来不喜的再来真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槐都,便在山道之上安静地垂首而立。 白玉谣走过来的时候,这个向来神色冷漠的道人,脸上却也是有了一些复杂的神色。 “观主....陛下他.....” 白玉谣的脚步顿了一顿,只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沿着那条山道,一步一步地向上而去。 直到消失在了那里。 秦再来默然地站在那里。 抬起头来的时候,却是发现头顶已经开始飘雪了。 只是一些雪屑。 远远不足以落在肩头,有着什么重量。 但这个道人还是感受了一种沉重的压力从莫名之处落了下来。 他不知道这是为何——明明他一直不喜欢那个看了人间一千年的陛下。 ...... 槐都,日沉阁。 那位有着柳白猿之称,曾经的天狱之主,现而今的大风陛下,便安静地站在栏边。 上一次他在这里的时候,神河依旧还在槐都。 二人在落日之下,很是随意地说了很多东西。 柳青河一直在那里站了许久,不远处的悬街之上,有着一些大人正在向着这里赶来。 一众臣子极为突然的接到了新任陛下的剑谕,于是匆匆赶来了这里。 尚书令带着众臣停在了日沉阁的边缘,很是恭敬地问道:“陛下唤臣等何事?” 柳青河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一如当年的神河一般,一直过了许久,这个新帝才轻拍栏杆,叹息一声说道:“诸位爱卿,准备发丧人间吧。” 所有人都是不可思议地停在那里,看着柳青河,不知道他要发丧什么。 “陛下.....” 尚书令有些犹疑地开口,柳青河很是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起居郎来了吗?” “臣在。” “写——大风历一千零四年,大风妖帝神河,执剑登天,问天而终。” 这句话一落下,整个日沉阁之中便乱做了一团,尚书令等人都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柳青河。 柳青河只是平静地挥挥手。 “去准备吧。” 人间残阳落下,这个一如神河一般喜着黑袍的帝王,转身走下日沉阁而去。 只是走到了悬街之上的时候,柳青河还是骤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那些沉入夜色的天穹。 “你倒是快活了啊,神河。” 柳青河叹息着,走远而去。 ...... 白玉谣已经在殿前等了很久。 柳青河来的时候,十月的月色与风雪正在缓缓地落向人间,宫道之上渐渐一片莹白之色。 二人沉默地对视许久,而后并肩上高楼。 风雪初起,月色之下雪色如萤。 “青天道要来槐都吗?” 白玉谣轻声问道。 “不用了。”柳青河平静地摇摇头。站在摘星楼上,静静地看着天穹。 “他其实在最后,还是斩了心我的。” 这个或许便是十四叠的黑袍剑修轻声说道。 “只是.....” 柳青河并没有说下去。 白玉谣却是叹息着说道:“只是他斩的不是你,而是他。你还能存在多久?” 柳青河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或许十年,或许百年,但总之,不会有千年了。” 身旁那个向来素净淡雅的三观之一的女子,此刻身躯却也是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有些茫然地伸手扶住了护栏。 “人间以后,将会如何?” 柳青河倒是微微笑了起来。 “人间如何,太过久远,你不知道,我也不会知道,大概只有天知道了。” 白玉谣长久地叹息着,痴痴地站在高楼看着风雪,看着那个黑袍帝王,而后默默转身下楼。 柳青河却是突然叫住了她。 “玉谣。” 白玉谣停在了那里,转回头来。 柳青河轻声说道:“你今年,应该也有七十了吧。” 白玉谣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七十了。” 柳青河抬手扫着护栏上渐渐积攒的雪色。 “人间七十古来稀。古来稀啊.......你也应该死了。” “我会让梅溪雨回青天道。” 白玉谣长久地站在高楼廊道上,却是嫣然一笑,眉间鬓上渐如雪霜。 “多谢陛下。” 白玉谣转身下楼,在渐渐覆雪的宫道之上,走远而去。 ...... 巳午坊的某个小院子的门被人敲开。 已经清修许久的道人似乎察觉到了某些不寻常的意味,皱眉看着那个捧着盘子冒雪而来的宫中吏人。 “梅真人。” 那人微微笑着,掀开了盘子上的白布,露出了下方的一些东西。 左手边是一身官服——从纹饰来看,应该便是大风朝虚悬已久的兵部左侍郎。 而右手边。 右手边是一柄缠绕着白色芒光的剑,应该出自天工司。 “这是陛下给你的选择。” 梅溪雨长久的站在门口,看着那柄剑与那身官服,只是目光却是渐渐飘远而去。落在了风雪里。 他在那一刻,似乎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东西。 是的,青天道这样的地方。 哪怕真的已经蜗居青山。 但哪里便能够真的从某些令世人不喜的故事里挣脱呢? 一百年,也不算太远。 一百年怎么能够算远呢? 那柄剑当然不是让他们道门还剑宗一个剑修的意思。 梅溪雨一直看了很久,才终于在那个吏人的许多声‘真人’之中回过神来。 不知道为什么,梅溪雨感叹了一声。 “我哪里算什么真人呢?大人,青河陛下,才是真人。他是真陛下,我是假道人。” 吏人只是微笑不语,又将那个托盘举得更高了一些,几乎抵在了梅溪雨的鼻前。 ...... 人们在路过天狱的时候,才很是惊奇的发现,这处漆黑的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任何黑袍人的存在了。 大门敞开着,有些吏人正在那里忙着搬着一些东西,进进出出的,也不知道是要搬到哪里去。 背着断刀的年轻人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黑院子,又抬头看着雪。 西门心中大概满是茫然。 他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人间便已经走完了一个时代。 第九十四章 东海天涯剑宗 东海,大河畔,某处云雾缭绕,细雪纷飞的高山之下。 雾雪山林极为雄壮,依稀可见有气势如虹的剑阁隐没在山雪之下。 山下有块石碑,碑上的字已经被雪盖过了,只剩下了下端的剑宗二字。 碑旁有个负剑的剑修。 “你要找春山小师叔?” 那名看起来很是年轻的剑宗弟子狐疑地询问着那个名叫陈兰花的女人。 她自称认识剑宗的小师叔尤春山,希望他能够去通报一下。 陈兰花蹲在那辆覆了一些雪的牛车旁,看着车上生死未知的男人,抬手擦着脸上的泪水,很是低声地说着。 “我知道当年我嫁给别人是我不对,但是事到如今,我也只有来找他了。麻烦您,他见与不见,都请帮我通报一下......” 那名剑宗弟子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春山师叔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一个故事,而且他最近....唉,算了算了,我去帮你问一问吧。” 陈兰花很是感激地趴在那里磕着头。 “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那名剑宗弟子叹了一口气,屈指弹出一道剑光,将陈兰花扶了起来,而后执剑踏雪,上山而去。 陈兰花抬起头来,眸中满是希冀与期待,又转回身去,跪在牛车旁,将男人脸上的雪都扫干净。 她瞥见了一旁那处被学盖住了的石碑,犹豫了少许,站了起来,向着那里走去,很是认真地用袖子擦着雪。 白雪落尽,上方的两个字也现了出来。 是天涯。 女人松了一口气。 她确实没有找错地方,这里的确是东海天涯剑宗。 很快,那座高山之上,一道剑光便落了下来,正是先前的那个弟子。 他神色轻松,看着陈兰花说道:“春山师叔答应见你了。你快随我来吧。” 陈兰花当时眼泪就落下来了,缩着手不住地作着揖。 “多谢仙长。” 她本来想去将推着牛车上山去。 那名剑宗弟子却是并指掐诀,身后射出了一道剑光,将男人托了起来。 “你随我来。” ...... 尤春山便在山门处,眉眼宁静,一袭白袍如雪,梳着剑髻,身后有剑如寒光,好似天上的仙人一般。 陈兰花轻声啜泣着,在山道上跪伏了下来。 “春山......” 尤春山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的青梅竹马。 满山风雪不止,陈兰花还未说出自己的请求,那个年纪轻轻,便已经是东海有名的剑仙的男人便已经开了口。 “我本已踏入仙途,从此不问世事,待静修数十年,便踏天而去,陈兰花,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 陈兰花带着泪痕抬起头来,看着依旧熟悉,但是却好像已经极为陌生的尤春山,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再叫春山,而是仙长。 “仙长请讲。” 人间山雪如絮,那个年轻剑仙便站在雪里,微微抬头,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天下仙凡有别,红尘俗事,自须一并斩尽。此地为天涯,是我登仙之地,亦是我了凡之地。你就算不来,我也会让人寻你而来,你须谨记,此事了却之后,你我便再无瓜葛了,勿念我名,勿诵我迹。” 陈兰花跪在山道雪阶之上,轻声说道:“兰花......明白了。” 尤春山微微点头,抬手掐住剑诀,身后之剑骤然如寒光而去,直入高天,似是斩落了一些天地琼液,于是有仙气袅袅,自雪山云雾之中坠落,带着万千光华,缓缓落向山道之上,落在了陈兰花身后的男人眉心。 “天下苍生,譬如大流浮萍,偶然相遇,何其难得。” 尤春山轻声说道。 那柄寒光之剑从天坠落,落入他手中,而后横剑,斩下一缕头发。 年轻剑仙的那一缕长发缓缓飘落,落在了陈兰花的怀里。 “赠你此发,可护你此生无忧.....” 那剑仙平静地说完,而后转身,踏入山门而去。 “去吧。” 陈兰花叩首雪地之中。 “兰花,拜谢仙长。” ...... 那名剑宗弟子依旧帮她将男人送回来山下。 陈兰花再三感谢。 剑宗弟子却只是微微笑着。 “去吧,风雪有碍,但切勿回头。” 陈兰花虽然不知为何,但还是诚恳地点着头。 男人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了。 陈兰花也稍稍放心了下来,坐上牛车,一路向着清角城的方向而去。 只是牛车还没有走出去多远,陈兰花便停了下来,坐在车上,抬头怔怔地看着那片高天。 尤春山原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啊。 挺好的。 就是.....看起来,他好像冷漠了许多了,修仙之人是这样的吧。 这和她来之前想的,也确实很相似。 想着想着,她便轻声笑了起来。 你去天上吧。 我在地上,真的挺好的。 陈兰花没有再想下去,重新赶着牛车,向着远方而去。 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十二月之前赶回清角,要是实在回不去,也没有关系。 反正那里的房子已经卖了。 等自家男人醒过来,就随便找个村子,安定下来吧。 陈兰花顶着这场早来的风雪而去。 路上遇见了一个很是奇怪的,撑着黑伞的少年。 他背着两个剑鞘,却是一柄剑都没有。 陈兰花看他的模样,以为他是要去寻仙拜师学剑,于是很是好心地告诉他。 你如果要学剑的话,就沿着这一条辙痕,与我相反而去,在尽头,有座仙山,山里有个剑仙,叫做尤春山。 说不定,日后你也可以成为大剑仙,踏天而去呢。 陈兰花以为少年会欣喜若狂。 但是他没有,只是站在伞下,很是安静地看着自己。 似乎还有些疑惑的样子。 陈兰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弃了,没有再说什么。 大概是个哑巴吧,也有可能是个聋子。 陈兰花没有再说什么,赶着牛车,消失在了风雪里。 少年长久地撑着黑伞,站在风雪里,看着那个独自在风雪里而去的女人。 他当然见过她。 当初在清角城巷子里的时候,她挽着个篮子,应该是买菜回来。 那个时候,尤春山为了面子,在自己的青梅竹马前撒了个谎。 东海哪有什么天涯剑宗呢? 那是岭南的。 那是少年的。 但少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戳破某些梦。 只做了一个安静的路人。 第九十五章 老狗镇的一千年 人间当然是有很多梦的。 人间剑宗少年愧疚的遗憾的梦,青莲醉卧月下的梦,青衣终其一生不愿打破的梦,坐着牛车的陈兰花不愿看见真相的梦。 大梦一场,没人能够说好或者不好。 一如那一句,成与不成,无非心诚。 “爱是迷迷糊糊天地初开的时候,那已经盛放的玫瑰。” 陈鹤撑着伞,沿着那口大湖惆怅地走着,狸花大人便在肩头,听着这个年轻人不厌其烦唱着很是古怪的调子,于是很厌其烦地咬了他一口。 陈鹤吃痛的叫了一声,一把揪住狸花猫的脖颈,提了起来。 “我忍你很久了!再咬我我就把你丢湖里去傻猫。” 狸花大人喵了一声,挣脱开来,向着远方的那些花海之中窜了过去。 “e=′o`*唉。” 陈鹤叹了一口气,将白玉京取了下来,插在了湖畔花海里,一屁股坐下,面朝大湖,春暖花开。 身后渐渐有了些窸窣的声音。 是木子花来了。 “你已经找了千年了,找到了吗?” 少女的声音很是平和,就像面前这口不起波澜的大湖一样——它已经大到看不见边际了。 陈鹤觉得已经可以叫它剑海而不是剑湖了。 “没有。” 这个年轻人叹了一口气。 “鬼知道那王八蛋跑哪里去了。我几乎把整个人间翻了个底朝天,啥也没有。整得我像是一个沙口一样。” “沙口?” “哦,就是小丑。” “?” “蠢驴,笨比,一厢情愿的意思。” 木子花听着陈鹤的胡言乱语,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蠢驴会叫做沙口。 陈鹤继续说着。 “不过也不算白走吧。” “为什么?” “你不是都说了吗?已经过去了千年了。”陈鹤有些喜上眉梢的样子。“我都不知道过去这么久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身上的古怪时间流速,已经剥落下来,留给你们了。” 陈鹤说着,倒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回头看着花海,可惜山丘耸立,并不能看见花海背后的那个小镇。 “对了,你的镇子怎么样了?” “镇子.....”木子花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没有镇子了。” 陈鹤骤然睁大了眼睛。 “难道是等到一千年以后,世界再也没有我?” 木子花无视了陈鹤的胡言乱语,平静地说道:“现在这里叫做李花王朝。” 陈鹤愣了一愣,这才发现这个当初的少女,已经穿上了很是雍容华贵的衣袍,就像一个威不可犯的女帝一般。 年轻人还在那里发着呆,突然便听见远处的花海里传来了一些很是杂乱的声音。 似乎有着很多人在奔跑着,叫喊着。 “哎呦,狸花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当初神皇封神的时候,您没赶上,但也给你留了一个位置,还给了您一块封地叫做狸花国呢,哎哎哎别跑别跑....” “......” 陈鹤默然地回过头来。 “神皇是你?” 木子花点点头,平静地说道:“李花神皇。” 陈鹤突然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木子花皱眉说道:“你笑什么?” 陈鹤撑着一旁的白玉京站了起来,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木子花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他。 一直过了很久,陈鹤才止住了笑意,诚恳地说道:“这些名字太蠢了,还不如老狗镇。” 木子花只是抬起了头,看向剑湖远方,高天之上,有人正在挥洒神力,拨云见日,好让她看见更远的人间。 “不可能永远都是老狗镇的,草为萤当初把镇子交给我,也不会是想着让我们做一辈子镇民。” 陈鹤渐渐眯起了眼睛。 一股很是磅礴的力量,渐渐从这个当年的少女身上溢流而出。 这让他想起了当初云梦泽的巫山神女。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陈鹤耸了耸肩。 “我只想看看小镇。” “没有了。” 陈鹤有些索然无味。将手里的伞还给了木子花。 “我们想看看,天外是不是有着所谓的邪魔。” 木子花接过那把伞,看着陈鹤认真的说道。 “哈。”陈鹤很是古怪的笑了一声,又止住了笑意,沿着花海缓缓走着,手里还不安分地攥着手边的花朵。 “我就是天外邪魔。” “我没有开玩笑,陈鹤。我们正在修建承天台,栽种建木天梯。”木子花一字一句地说着。 陈鹤停了下来,回头看向花海的另一端,在那些云雾深处,果然依稀看见了一些很是雄伟的,好像万丈高崖一般的存在。 “哈。”陈鹤又古怪地笑了一声。“这还真是生在地上想上天,做了人类想成仙啊。” 木子花听着这句好像很是讽刺的话,蹙眉说道:“你要阻止我们?” “阻止?我操,想上天是他妈的拦不住的。” 陈鹤很是真诚地说着。 “想去就去吧。” 木子花站在伞下,看着那个走远而去的年轻人。 “告诉我们,天外到底有什么?” “我他妈哪知道,我他妈不想知道,山外青山楼外楼,我只想做一条镇子里的土狗。上天,去他妈的上天。要是能重来,我要选李白.....” 木子花不知道为什么陈鹤突然就有些像是要发癫了。 这让她想起来,久远的千年以前的故事里,两个少年,还有一个道人的故事。 “陈鹤!” 木子花站在湖畔叫着那个年轻人的名字。 “别叫我,别烦我,乌云乌云快走开.....” “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梦里有时身化鹤陈鹤,是人间草木陈草木,去他妈的青莲!” 木子花没有再问那样一个年轻人。 只是撑着伞,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陈鹤走了很久,停了下来,长久地看着这片古怪的人间。 远方的云雾正在一点点被拨开,有浩荡的,绵延千万里的山脉在大湖的尽头出现。 但翻过山还是山。 “山那边,你们看过了吗?” 陈鹤轻声问道。 木子花站在伞下平静地说道:“看过了。” “再远一些呢?比如说一些总是下雪的地方,又或者某只背着葫芦的小王八。” “也看过了。”木子花一字一句地说道:“八荒四海,天地四极,我们都已经看过了。我们还降服了一条在海外仙岛更远处的,将整个人间围起来的冥昼之龙。它掌控日夜,口吐四时,但我们擒住了它。也在海外给了它封地,叫做九阴国。我们也开始编撰人间地图,叫做山海....” 这个当初哀伤地种着李花的少女,很是自豪地炫耀着自己的成果。 但陈鹤只是叹了一口气,打断了她的话,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千年便做出来这样的丰功伟绩,鬼知道剩下的万万年.....你们还真是....倒霉啊。” 木子花大概终于对陈鹤失望,没有再看他,转回头来,伸手握住了身旁的那柄白玉京,面朝人间,微微仰头。 “你要哀叹,那就哀叹。但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陈鹤。” 第九十六章 鹿鸣风雪事 “南德曲。” “南德曲?” “南德曲!” “你死哪去了?” 陈鹤回到了那个依旧满是风雪的小院子里。 先前落在这里的用来做铁板豆腐的家伙还在,角落里生了一些霉,不过不多,看样子应该还没有过去多久。 只是南德曲倒是不知道去哪里了。 陈鹤在院子里到处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那个剑宗弟子的身影。 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应该是去找庄白衣去了。 陈鹤想了想,算了,也懒得去找他,又在院子里收拾了一阵,便打算离开鹿鸣了。 毕竟。 毕竟他来这里的目的,是打算做铁板豆腐的生意。 结果鹿鸣这鬼地方,什么狗屁铁板豆腐,还不如做烤冰溜子。 走出院子的时候,陈鹤倒是吃了一惊。 往日里哪怕是下雪,也总有一些人的街巷里,却是空空如也,只有偶尔能够看见三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在远处顶雪而行。 这让陈鹤觉得很是惊奇。 别和我说老狗镇没了,人间也没了。 他连忙艰难地推着天衍车,追上了那几个老人。 一番询问之后,才终于得知,原来北台将整个鹿鸣都拖入了与槐安西南部的战争之中。 先帝的那些拥促,趁着三十万青甲尽数聚集在鹿鸣雪关,于是振臂一挥,却是直接在后方召集了不少的青壮年,又收拾了鹿鸣残兵败将,凑出了四十万人,一路西去,打算与槐安一起,对三十万青甲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鹿鸣不像黄粱槐安这种富庶之地。 这四十万人,几乎耗尽了整个鹿鸣西部的国力,也就是说,鹿鸣能否摆脱北台的控制,就在这一场战役之中。 按照进度,大概能够在十一月底左右,赶到鹿鸣雪关,与三十万青甲决一死战。 陈鹤很是叹惋。 难怪整个极都都空了不少,只剩下了一些老弱病残幼在这里。 只是这样的事情,他当然也是无能为力。 毕竟他真的只是陈鹤陈草木而已。 带着不少的唏嘘,陈鹤在风雪里推着天衍车,向着人间东面而去。 ...... 只是陈鹤还没有离开多久,便在极都之外的雪山里,看见了一个黑衣剑修。 庄白衣。 这个曾躲在鹿鸣极西,给雪关的和尚送去了一剑的剑修,便那样安静地走在大雪之中。 陈鹤远远地看见了他,连忙在风雪里叫喊着。 “庄白衣!” 剑修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着那个风雪里的年轻人。 他似乎也有些诧异。 “你怎么还在这里?” 陈鹤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凭什么不能在这里?” 庄白衣本来想说南德曲的事情,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微微笑着。 “当然可以。” 陈鹤倒是问起了南德曲的事情。 “南德曲去找你去了,说是要与你谈一谈弄死北台的事,你知道吗?” 庄白衣沉默了少许,平静地说道:“现在知道了。” “你没有见到他?” “没有。” 陈鹤有些疑惑地挠挠头。 那他死哪去了? 不过陈鹤也没有多想,看着庄白衣说道:“你要去哪里,弄死北台?” 庄白衣转头在风雪里安静地走着。 “没有意义了。” “什么没有意义了?” “鹿鸣雪关撑不了多久了,蕉鹿大师在那一剑下,伤得太严重,纵使有着山河观填进来。” 庄白衣停顿了少许,轻声说道:“杀不完的三十万青甲,也是拦不住的。” “你杀了北台不就行了?” 陈鹤认真的说着,尽力帮南德曲转述着他的想法。 庄白衣平静地说道:“你难道没有发现,我没有剑吗?” “那你的剑哪去了?” “被大师折断了。” “那你再找把剑不久行了?” “但问题是,那把剑.....正在我身上。” 庄白衣转过身来,陈鹤这才发现这个剑修心口,正插着一柄黑色的断剑。 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去,原来雪地里,一线都是血迹。 庄白衣诚恳地说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出这片雪国,又哪还能去杀北台?” 陈鹤叹息良久,拍着庄白衣的肩膀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庄白衣轻声笑着:“人吃六个饼就能吃饱,但你只吃第六个饼,就能吃饱吗?” 陈鹤默然无语,收回了手,自顾自地推着自己的天衍车。 “你们还真是....死不悔改啊。” 庄白衣悔不悔改不知道,但是很显然,他看上了陈鹤的天衍车。 “鹤兄。” 这个黑衣剑修停在那里,叫住了陈鹤。 陈鹤无奈地回过头。 “又干嘛?” 庄白衣满心满眼都是那辆很是潇洒的天衍车。 “你可以,让我开一会吗?” 陈鹤看着庄白衣那眼巴巴的模样,倒是明白了什么。 “原来当初你其实是想开车的?” “我想得很啊,鹤兄。” 陈鹤停了下来。 正所谓人这一生,遇到性遇到爱都不稀奇,遇到理解才是。 岂不闻伯牙子期? 有人喜欢自己的天衍车,陈鹤当然开心得不得了,从车上拿下来铲子,在那里铲着雪。 “你都叫我鹤兄了,不请你坐车,当然也说不过去了。白衣老弟,请。” 庄白衣哈哈笑着,一撩黑袍,坐上了天衍车。 陈鹤本来担心风雪太大,天衍车启动不了,但是庄白衣面对这样一生难求之物,自然也不会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 他直接拔出了那柄插在心口的断剑,用上面残留的剑意剑火,驱散了天衍车的寒意。 于是雪山之下,一骑绝尘。 庄白衣眯着眼睛,开着天衍车,看向了坐在一旁的陈鹤。 “听说鹤兄喜欢唱曲子,不如来首曲子吧。” 陈鹤坐在一旁,用兔子皮毛裹着头,想了想,说道:“好。”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 “如今你四海为家。” “滴沥沥沥滴哩哩哒哒。” “滴沥沥沥滴哩哩哒哒。” “.....” “曾让你心疼的姑娘,如今已消失无踪影。” “爱情总让人渴望又感到烦恼,曾让你遍体鳞伤。” “滴沥沥沥滴哩哩哒哒.....” 陈鹤很是开心地唱着,只是唱着唱着便停了下来。 陈鹤叹了口气,从庄白衣手里接过了扶手,借着那些依旧残留的剑火,向着风雪人间驰骋而去。 身旁的黑衣剑修已经吹着风雪安静死去。 第九十七章 我要割肉喂你呀 陈鹤将庄白衣埋在了大雪里。 原本他想用那把黑色的断剑给他当墓碑。 只是后来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毕竟这是雪国,不是岭南。 风雪吹啊吹啊,说不定哪天这座坟墓就不见了。 万一哪个倒霉蛋从这里过,一不小心摔一跤,正好扎个透心凉,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陈溪午把如渊剑留了下来,正好万一风雪把车轱辘冻住了,可以拿来铲雪。 “我走了哦,庄白衣。” 陈鹤一面推着车,向着远处而去,一面回头看着那座雪中孤坟说着。 “你好好睡觉,下辈子,不要出来祸害人了。” 庄白衣没有回答。 大概睡得很安详。 就像当初秋水下崖的时候,他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在雪里一样。 这一次大概不会有人来刨坟叫醒他了。 ...... 随着那样一场战争的发生,这片风雪之国更加的冷清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陈鹤走的路线不对的原因。 埋了庄白衣之后,他推着天衍车在风雪里走了很久,都没有再看见一个城镇。 要不是离开极都之前,提前储备了许多萝卜干,大概陈鹤已经饿死了。 只是终日吃萝卜吹风雪,倒也让这个年轻人看起来面色蜡黄形容憔悴。 他突然有些怀念阿弥寺前的那条风雪古道。 虽然那里长得有些令人绝望,但是总还有许多雪兔子。 皮毛可以拿来填衣服,骨头可以拿来当柴火,至于内里的兔肉。 若是上火一考,色泽金黄,啊,那可真是美妙至极。 陈鹤坐在雪林深处,靠着一块耸立的石头生着火,林子里虽然阴沉一些,但是总归风雪没有那么大。 那堆火如愿地生了起来。 这个年轻人一面想着烤到冒油的兔肉,一面从车里拿下来了所剩不多的冻得邦邦硬的萝卜干,放在火上烤着。 于是入嘴的时候,都将那些萝卜干想象成了兔子的脆骨。 顿时满嘴肉味,鲜香四溢。 陈鹤嚼着萝卜干,嘿嘿地傻笑着,口水流了一地。 只是笑着笑着,他便停了下来,睁大了眼睛,像是土狗一样支起了耳朵,很是认真的听着。 林子里有些窸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野物在那里徘徊着。 陈鹤很是小心地将萝卜干塞进了怀里,而后佝偻着腰,从一旁拿起了那柄断剑,动作尽可能轻地踩着林子里的雪,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人间大概已经入夜,雪林深处那堆篝火之外的地方更是漆黑一片。 那个声音很是迟缓,像是被冻僵了一样。 陈鹤舔了舔嘴唇,根据感觉判断着那个野物的大小。 应该不是雪兔,难道是一只肥硕的小羊羔? 陈鹤激动了起来。 声音就在前方了。 陈鹤双手握着那柄断剑,骤然加速,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小肥羊,你跑不掉啦!” “铛!” 然而在雪地里响起来的并不是什么断剑入骨的声音,而是一声清脆的金铁声。 陈鹤愣在了那里。 额头黢黑,满身雪泥,跪伏在雪中抬起头的少年也愣在了那里。 “陈鹤?” “胡芦?” 陈鹤大概明白自己的剑砍到哪里了。 ...... 正所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虽然没有逮到什么吃的,但是陈鹤还是很开心,热情地给胡芦塞了一根萝卜干。 只是那个少年并没有接受,甚至也没有靠近陈鹤的那堆篝火,只是背着剑,在不远处的风雪里跪坐着。 陈鹤很是疑惑地看着胡芦,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间剑宗的关门弟子,会出现在着鹿鸣雪国之中。 想了许久,他冒出来一个很是大胆的想法。 “你不会是效仿你师父,来偷学佛法的吧。” 胡芦只是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坐在那里,平静地摇着头。 “我是来赎罪的。” 陈鹤愣了愣。 “赎什么罪?” 胡芦原本平静的神色,再次出现了一些挣扎与痛苦。 这个少年只是摇着头,眼角似乎有泪水垂下,很是痛苦地垂下头去,在雪地里再次跪伏了下去。 陈鹤惊诧地看着这个当初应该是懵懵懂懂开开心心在门房打牌的少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但看着少年的模样,终究还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只是一面嚼着自己仅剩的两根萝卜干,自顾自地说着。 “其实人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一个世人的罪恶,能有多少呢?无非便是杀了一些人而已,但是你看看他们那些高天之上的修行者,一生都不知道杀了多少人,还不是照样招摇在人间?” “这样说虽然不太好,但你要学会放过自己。” 陈鹤说着,看向胡芦:“你是不是杀了人?” 胡芦点着头。 “几个?” 胡芦没有说话。 “那就算你杀了三个吧。” 陈鹤说着,走了过来,拿起那把断剑,撩起了胡芦的野人头——瓜皮头早就变成野人头了。 他在那里揪了三缕头发,而后一剑斩了下来。 “你已经偿还啦!” 胡芦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那三缕头发。 陈鹤挑眉说道:“难道不止三个?” 于是他又割了胡芦几缕头发,最后想了想,将胡芦的头发全部割了下来,以至于少年的头看起来就像一堆杂草一样。 胡芦静静的跪在那里,陈鹤叹了口气,这个少年却是突然抬起头来,看向了陈鹤。 “你是不是快要饿死了。” 陈鹤低头看着怀里的两个半截萝卜干,点了点头。 于是少年伸出手来,撩起了衣袖。 “请。” 陈鹤很是震惊的看着胡芦。 “你为什么要陷我于不义?” 胡芦平静地说道:“那你为什么要陷我于不义?” 陈鹤愣在了那里。 顶着一头杂草的少年平静地看着这片曾经的佛国之地。 “更何况,割肉喂鹰如果可以被称为慈悲,那我割肉喂人,为何就会令你惶恐?” 陈鹤默然地站在那里。 少年平静地从身后拔出了自己的剑,从自己的臂膊之上,割下了一块肉,丢给了陈鹤。 “生死关头,人是可以放下道义的,折损虚名还是折损性命,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更何况,在这风雪之地,你知我知......”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但是良知不可辱....”陈鹤叹了一口气,看着少年的那块肉。“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有良知了。” 陈鹤坐回了火堆旁,自顾自地说道:“我不劝你就是了。” 胡芦送剑入鞘,向着陈鹤行了一礼。 “多谢。” 只是那一声多谢还没有说完,少年便哽咽了起来,于是匍匐下去,将自己埋进了雪里,嚎啕地哭了起来。 “陈鹤,你说人为什么会犯错,人能不能不犯错,便这样正确地走完一生?” 陈鹤叹息着坐在那里,嚼着自己的萝卜干。 “人怎么可能不犯错了?天下没有完美的圣人的,胡芦。” “但我没法原谅自己。” “所以你要无耻,你要卑劣,你要冠冕堂皇,你要一意孤行.....” 少年只是啜泣着,在风雪里一步一叩地向着远方而去。 他永远都忘不了,美梦破碎的时候,那种好似溺于深海的绝望与惊悸。 他永远都忘不了了。 第九十八章 观里没有青山也没有米 胡芦走了。 陈鹤依旧在那里啃着自己的萝卜干。 只是两块萝卜干,又怎么够呢? 陈鹤一面烤着火,一面不住地瞥着身旁的那块肉。 说得好啊,割肉喂鹰叫做慈悲,那割肉喂人,又什么不好的呢? 陈鹤咽了咽口水,又猛的摇着头。 这怎么可以呢? 陈鹤心里犯了难。 萝卜干已经啃完了。 这个夜晚还很长。 风雪是不会停的。 陈鹤默默地坐在火堆边。 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见下一个村镇? 陈鹤不自觉地向着那边挪了挪,举起手在胸口擦着,眼睛四面瞥着。 只是正当他要伸出手去的时候,林子却是突然动了一下。 陈鹤眼睛一亮,拔出来身旁的断剑,径直向着那里甩了过去。 走过去一看,一只兔子正好被从中穿过,钉在了雪地里。 ...... 人间十一月。 鹿鸣雪关。 一身白袍破破烂烂的大和尚坐在关隘之上,脸色几乎惨白得和雪一样。 但是身上有着极为鲜红的色彩。 在他的心口处,还有一道很是狰狞,几乎将他整个人拦腰斩断的剑伤。 青椒面色如纸,唤回了那柄剑,看着已经如同一根铁棍一样的青团剑,无限沉默。 她大概从未想过,原来剑修的剑,也有磨平锋刃,钝得不能再钝的一日。 远处那些大雪里的青色海洋,已经远不如最初那般浩荡。 但。 青椒沉默地看着身旁那些道人的尸体。 但山河观的人,已经几乎战死殆尽。 他们摧毁了近乎十三万具青甲,这才让这片鹿鸣雪关,一直撑到了现而今。 原本应该是书生一样的顾文之,此刻却也是好似恶鬼一般,带着满身滚烫的血色,伫立在那片关隘之下。 也许十一月底,来自鹿鸣的驰援的四十万世俗大军,便会赶赴雪关,从后方截断青甲的补给线。 只是很显然。 这座鹿鸣雪关,已经撑不到十一月底了。 蕉鹿大师化去了那一剑之后,便已经重伤,而后与山河观的道人们,几乎一日都未曾停歇地守在关隘之上。 只是人力终究有时而尽。 “你走吧。” 大和尚唱了一声佛号,转头看向了一旁神海早已经枯竭过许多次的东海剑修,连剑都钝了,何况人呢? 大概唯一锋锐的。 便是那种已经不再去管是逐名还是逐利,只想斩尽这片风雪的剑意。 青椒面色苍白,但却是横剑轻笑一声。 “大师说笑了。山河观未退,大师也未退,甚至那些槐安境内驰援而来的世人大军也未退,青椒尚且未曾入血海,如此便退,大师要世人如何看我?如何看待东海剑修这一个名头?” 蕉鹿大师叹了一口气。 “没有意义,鹿鸣守不住了,自然能走一个,是一个。” 青椒沉默下来。 不得不承认,蕉鹿大师说的是极为正确的。 蕉鹿大师却是不想再给她什么争辩的机会,在关隘之上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 衣袂卷动之间,那片青红之色的风雪战场之中,却是有着不少道人好似落叶一般,被吹回了关隘之上。 顾文之被大和尚卷回了关隘之上,转头看着他质问道:“顾某尚有一战之力,大师是何意思。” 蕉鹿大师只是平静地说道:“山河观已然尽力,大势如此,自然没有必要在坚持下去。” 顾文之沉声说道:“那难道就任由那三十万青甲,越过山河观,直取槐都?” 蕉鹿大师平静地向着风雪里走去。 “这是贫僧之事。” 顾文之想要追上蕉鹿大师的身影,只是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势,骤然吐了一口血,青椒御剑拦住了这个道人。 蕉鹿大师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回过头来,看着顾文之轻声说道:“顾真人可否答应贫僧一件事?” 顾文之站在那里喘息着,沉默少许,缓缓说道:“何事?” 蕉鹿大师微微一笑。 “真人做了观主之后,千万记得自己当初说过话,要为世人谋太平。” 顾文之怔怔地站在那里。 似乎想起了当初某个夜晚,自己与那个姓白的道人,坐在山河观山巅大殿之前,意气风发地说着等我顾文之做了观主..... 大和尚真的会天耳通。 年轻道人怔怔地回头看去。 那些像是落叶一样被吹回关隘的道人,其实真的没有多少了。 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蕉鹿大师,要在这个时候,将他们这些所剩无几的道人,赶回山河观中。 与其将那样一处道观,交给此后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 不如留下这个书生道人。 顾文之沉默了很久。 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回头看着那个关隘之上的红衣女子。 “走吧。” 关隘之下,有白衣和尚没入风雪,万千佛音响彻云霄。 这是坐化之音。 槐安西南之事,无论是山河观,还是大和尚,自然都已经尽力。 大和尚最后的一次佛光普照,拦得住剩下的那些青甲也好,拦不住也好。 一切都只能看槐安自己了。 仅剩的十来名道人立于关隘之上,向着风雪里行着佛礼,而后转身,在风雪里拖着残躯离开。 青椒留在了最后面。 顾文之回头看着那个依旧站在关隘上看着满地道人尸体的东海剑修。 “你不走吗?” 青椒长久地看着,叹息了一声。 “当然走。” 二人并肩下山,在翻越诸多风雪山脉之后,这个红衣女子却是在小镇里停了下来。 顾文之走了许久,才发现青椒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去,这个女子正在那里看着街边的一处米店。 “你做什么?” 顾文之有些疑惑。 青椒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观里应该没多少米了,我买些米回去。” 顾文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转身,拖着满是伤痕与鲜血的身体,走上山去。 青椒背着剑,站在那里与米店掌柜说着一些话。 “要多少?” “两斗....四斗吧。” “好嘞。” 西南战事虽然小镇里的人们也有所耳闻,但是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他们从不觉得山河观会输。 青椒安静的等着,只是却突然听见了一个很是虚弱很是感慨的声音。 “你把观里的米吃完了?” 青椒愣在了那里。 转回头去,一个面色苍白的道人,正拄着一根不知道那里捡来的棍子,靠在门边,眯着眼睛看着自己。 道人的眼睛不是很好。 只是山河观也没有青山给他看了。 十一月了。 这里也下过几场雪了。 到处白茫茫的,很是干净。 第九十九章 观里有大雪 就在那一刹那,立于米店之前等待掌柜量米的东海剑修身后的剑便出鞘了。 一时间,小镇长街之上,却是惊起了不少雪屑。 那柄剑倏忽之间,便出现在了陈青山的眉前。 这个道人却依旧只是拄着棍子,靠着门,什么动作也没有。 也许是他的眼睛确实已经坏到了极点,也许他一路从东海走来,早已经没有了任何余力去反抗这样一剑。 但总之,那样一柄剑便微微颤抖着,停在了他眉前,再往前一寸,便可以将这个道人头颅扎破,像是一个成熟的果子一样,向着满街积雪里,流淌着鲜红的果汁。 只是那柄剑便这样停在了那里。 青椒沉默地看着那柄早已经钝得像是一根棍子一样的剑。 心中却是不停地在问着自己。 你不是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吗? 现在陈青山真的伤得谁都可以杀他了。 一剑送过去,于是可以毫无遗憾地回东海了。 画面便停在了这里。 那柄剑没有递过去。 镇子里的人们终于反应了过来,只是看着这一幕,谁也不敢上前,只是惊恐地在附近围了一圈。 一直过了许久,青椒默然地将剑收了回去,转头看着米店里被吓到了的掌柜和伙计。 “麻烦快一些,谢谢。” 陈青山倒是叹了一口气,诚恳地说道:“你确实要快一些,不然观里的道人,可能要饿肚子了。” 青椒咬了咬牙,回头看着陈青山冷声说道:“我没有吃完观里的米。” 陈青山脸色苍白的笑着。 “不好意思,我以为你真吃完了,甚至还饿肚子了。” ...... 山道上有着不少的积雪。 那个东海来的红衣剑修收了剑,背着一袋米,同样走得不是很平稳。 在鹿鸣雪关停留了那么久,青椒自然也早已经神海空空。 但终究要比那个道人走得快一些。 走了好一段,青椒停了下来,回头看向了身后。 那个黑衣道人便在山道上,拄着棍子,几乎是一寸寸的在挪着,他的腹部不时便有一些脓血渗出,滴滴答答地落在雪里。 “如果不快点....” 青椒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可能在天黑前,你都回不到观里了。” 陈青山倒是轻声笑了起来,在路边拄着棍子停下,喘着气歇息着。 “都已经在山上了,今天回观明天回观,又有什么关系呢?” 青椒没有再说什么,背着那袋米,同样在山道上停了下来。 陈青山坐在那里歇息着,歪头看着这个东海女子。 “你是怕我失足滚下去,然后摔死吗?” 青椒没有回答,只是停在那里。 陈青山倒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着很是寂寥的山雪林子。 “听说观里的人,在鹿鸣死得差不多了?” 青椒沉默少许,点了点头。 陈青山来了兴趣。 “那现在,谁是观主?” “顾文之。” 陈青山眯起了眼睛,什么也没有说,站了起来,拄着棍子,继续上山而去。 青椒神色凝重,看着比先前走得快多了的道人,伸手拦住了他。 “你要做什么?” 陈青山没有理会,只是向着山上而去。 青椒沉默少许,匆匆跟了上去。 ...... 顾文之好像早就知道,这样一个师兄回来了,穿着还未濯洗的道袍,便在道观前的雪坪之上等待着。 陈青山丢了那根棍子,大口地咳着血,在坪前坐了下来。 道人瞳眸清明,无比认真的看着那个书生道人,还未等到他的那声师兄叫出来,便已经先行开口。 “你不能做观主。” 道坪之中霎时之间便沉寂了下来。 顾文之沉默的看着那个已经活不了多久的师兄,一直过了许久,才认真的竖掌行了一礼。 “为什么?” 陈青山抬手擦了擦唇边的血迹,轻声说道:“因为你有宏愿,有理想,有抱负。” “难道不应该如此吗?” “天下疮痍未平,观里又如何需要你这样的人来做观主,师弟?” 顾文之的神色终于冷了下来,脸上带着嗤笑的意味。 “所以师兄的意思,便是你们做得,我做不得?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什么,只许师兄大展宏图,不许师弟半点抱负的道理。” “现在你不就听.....” 陈青山的话说到一半,便骤然终止在了那里,道人的身体却是快要支撑不住了,一口脓血从口中涌出,在观前雪坪之上,留下的大片的血污。 陈青山俯身吐了好几口血,才重新撑着雪坪,坐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知道师弟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道人伸手指向北方。 “你以为山河观洗尽污名,人间便可以放任我们自由了吗?陛下退位,柳青河正在清洗人间。你所想的天下大愿,只会将山河观带入一个更加不可挽回的局面,咳咳....” 顾文之依旧只是神色冷漠地看着这个曾经的山宗大师兄。 “我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师兄从来都没有用过这种语气和我说过什么。但是师兄....” “我不想听。” 这个来自南衣城,甚至还特意将自己的名字从顾生辉改成了顾文之的道人,无比剑诀的站在山河观的山门道观之前。 “这污名,是你们这些师兄们带给山河观的,却要交给我们来洗。” “等你们要死了,又回来假惺惺地说着什么陛下之事。” “陈青山,你有什么脸?” 顾文之伸手指向人间西面。 “师父死在那里,诸多师叔师兄师弟也死在那里。如果不是你们,他们又何至于此?” 他走上前去,将那个道人提了起来。 “你敢不敢往那边看一眼,看看那些风雪到底是红的还是白的?” 陈青山只是低垂着眼帘。 “所以师弟是学不会,让山河观在接下来的人间里,做一个沉默的哑巴?” 顾文之平静地说道:“是。” 陈青山挣开了顾文之的手,跌倒在雪坪之上,而后像是一条断腿的狗一样,在雪地里,向着某处山中雪溪的方向爬去。 一直爬了许久,才叹息了一声。 “既然师弟不愿,那就请你去死吧.....大雪。” 道坪之上一众道人惊错抬头。 风雪再起。 山道之上,有握着扫把的少年道人,正竖掌行礼。 天地山河,一指而来。 那一指,自非少年能有,亦非陈青山能有。 东海红衣女子骤然睁大眼睛,然而这般道韵之下,便是剑都无法拔出。 顾文之脸色苍白,终于明白了什么。 第一百章 斑点狗,野狗,以及黑狗 观前之事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一刹那,便已经结束。 少年大雪默默地转身,提着扫把,向着山道至高至远而去。 青椒回过神来的时候,顾文之已经死在了道坪风雪里,而陈青山已经向着风雪深处而去。 她提着剑,无比愤怒地追了上去。 道人还没有走进那片竹林雪溪。 那柄剑重新抵在了陈青山的额前,远处小雪观前的张梨子显然被吓到了,只是看着一身杀气的青椒,却也不敢上前去。 青椒愤怒地看着扶着雪竹而立的陈青山,手中之剑不住的颤抖着。 陈青山匍匐在雪地里,轻声笑着说道:“所以你看,做一个剑修,为什么要心存怜悯犹豫不决呢?你觉得我十恶不赦,那就杀了我便是了。难道你吃了一些观里的大米,便真的觉得我是什么好人?” 这个黑衣道人低下头去,撑着雪地,踉踉跄跄地向着雪溪畔走去,而后在那里停了下来,扑通跌倒。 “我陈青山就算是小圣人,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青椒握着早已磨钝的青团剑,沉默不语。 张梨子这才跑了过来,哭得梨花带雨地将陈青山扶了起来。 “师父,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陈青山抬头,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看清了张梨子的模样。 她要胖了一些了。 大概这段时间在观里玩得很开心。 所以陈青山也笑了起来,推开了张梨子的手,很是艰难的在溪畔坐了下来。 山中下了几场雪,溪畔满是雪色,同样的,也很是寒冷。 所以陈青山有些止不住的颤抖着。 张梨子握住了他冰冷的手,尝试给他带来一些温暖,只可惜在生命的不断逝去面前,这样的一点温暖,显然是毫无意义的。 陈青山也不是需要温暖的人。 “我当然会变成这样。” 这个道人唇齿颤抖着,却依旧让自己尽可能端正地坐在那里。 “我这样的人,如果不变成这样,反倒还能有个好下场,这才是天下最悲哀的事情——这便是当初我与你说过的,这样一件事,是正确却也罪恶的。” 陈青山说着,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面前的雪溪之中霎时一片血污。 只是方才还在平静地与自己的弟子说着一些冷静的认知的道人。 在这一刻,却是突然面色慌张起来,俯下身子,扯着自己的道袍,要去擦那些雪上血。 张梨子被这一下的动静吓坏了,还以为陈青山要栽倒下去,连忙将他再次搀扶了起来。 但道人只是执着的,挣脱着她的束缚。 只是道人显然已经无力,却是连一个气感的小道人都无法挣开。 于是他只能慌张地恳求着。 “把它擦掉,把它擦掉。” 张梨子抹了一把眼泪,松开了陈青山,在溪畔趴了下去,用自己的袖子擦着溪边的血。 只是谁也没想到,下一刻,这个道人却是骤然掐住了张梨子的脖子,将她整个人向着溪水之中按去。 冰冷的溪水瞬间将张梨子脸淹没下去。 何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的张梨子,一时之间慌了神,只是手忙脚乱地挣扎着。 一旁的青椒却是反应了过来,迅速上前,一把将张梨子从陈青山手里夺了回来。 那柄剑终于无比坚定的点在道人的眉心。 “陈青山,你疯了吗?” 陈青山平静地擦着唇角的血色。 “我疯了,不,我没有,我很清醒,甚至比你更清醒。” 被青椒提在手里的张梨子终于回过神来,这个山月城少女嚎啕地哭了起来,她不明白为什么陈青山会突然这样子。 张梨子挣脱了青椒的手,在雪溪边,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陈青山面前,拉着他的袖子。 “师父,师父,你不要我了吗?” 陈青山只是平静的,绝情的,再次揪住了这个小道童的衣领,而后将她整个人,都按在了溪水之中。 “师父...呜噜噜....” 青椒却也是没有想到张梨子居然还敢靠过去,低骂了一声,一脚将陈青山踹进了溪水之中,而后将张梨子再次提了出来。 这个小道童终于没有再挣扎,跪坐在溪边,怔怔地留着眼泪,也怯怯地看着那个在溪中染开大片血色的道人。 “师.....” 她那句呢喃还未说出来,便青椒一声怒喝打断。 “你还叫他师父?” 张梨子惶恐地闭了嘴,而后转过头去,默默地抹着眼泪,又站了起来,向着山雪里跑开去。 青椒跳入了溪中,一把揪起了那个道人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这就是你所谓的清醒?陈青山?兄友弟恭上慈下孝,便是你山河观的清醒?” 好像一条落水的黑狗一样的道人只是不住的笑着,也没有挣扎,任由青椒提着,腹部的剑伤开始裂开,那些腐烂的肠子与脏器正在向着体外流出来。 “或者你觉得什么才是清醒?让她觉得他师父是个了不起的大圣人?还是天下少有的大好人?” 青椒怔在了那里,缓缓松开手。 道人重新落在了雪溪之中,他低下头,看着这一条渐渐被血色污染的雪溪。 “就像这条清溪从来都没有干净过一样。” 陈青山笑了笑,在溪水之中一步步地,艰难地走着。 “哪有什么少年时候的干净澄澈呢?” “从一开始,我们就走在了血污的故事里。” 道人看向那一行仓皇逃开的脚印。 “她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青椒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 她终于真正地认识了这样一个道人。 一如他所说,他们是清醒的。 或许李石也是。 就像乐朝天曾经与谢朝雨说过的那句话一样。 绝对的理性,也许是神性,也许是天性,但绝对不是人性——他们清醒到失去了人性。 陈青山停了下来,站在冰冷的溪水里,回头看着那个东海而来的剑修。 “你也是的。” “在山下米店之前,你便该一剑杀了我。而不是秉持着那种所谓的怜悯,将我带回了观中。” 道人停在溪中,艰难地认真地行了一礼。 “现在。” “请。” 青椒沉默了很久,终于提起了那样一柄剑。 钝剑如何不能杀人呢? 钝剑会更痛苦。 她双手握剑,砍了十三剑,才将道人的头颅砍了下来。 这也许正是道人想要的。 第一百零一章 火锅与小少年的故事 “乐朝天啊乐朝天,你个狗贼到底到哪里去了?” 小少年抱着空空的葫芦,坐在谷口的积雪里,很是惆怅地看着人间飘飞的大雪。 他们当初到这里来的时候,回望人间,还可以看见许多秋山,看见黄色的叶子像是蝴蝶一样划过天边。 但是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槐安已经落了好几场大雪。 陆小三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 雪谷里的火锅都炖成膏了。 可惜那个道人还没有回来。 难道他真的斩了心我,从此把我陆小三抛之脑后了? 小少年惆怅了很久,终于决定不再等了。 大概有些人确实是等不到的了。 我要回岭南,找师兄去啦。 陆小三这样想着,把葫芦塞子塞了回去,而后一点点的向着山下走去。 我应该在山底,不应该在山里,看到你们在装逼。 陆小三摇头晃脑,好像没有什么悲伤的样子,只是走到了半山腰的时候,突然一低头就看见了腰间的那个葫芦丝。 小少年瞬间萎了下来。 站在那里抬起袖子擦了又擦。 “乐朝天你个王八蛋。这里离岭南那么远,我怎么回去啊。” “早知道当初就不和你来了。” 小少年嚎啕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向着山下飞奔而去。 “我要吃火锅,我要吃火锅。” 鬼哭狼嚎。 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只是跑着跑着,陆小三便停了下来,看着山道边一个同样眼泪汪汪的小少女。 “陆小三,我的过冬的粮食,全被人偷了,哇.....” 原本想着自己早就藏了许多粮食,于是跟着程露走了的松果又跑了回来。 二人在山里哇哇地叫着。 虽然很难过。 但是还是要吃火锅。 可是乐朝天就那样走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二人又变成了穷光蛋。 陆小三倒是坚强了起来,站在山下,看着远处那个大雪里的镇子,目光坚定。 “我要吃火锅。” 松果抹着眼泪,又想起了自己藏起来的那个牛肉丸子。 “怎么吃?” 陆小三一咬牙,拿起葫芦对着自己的脑袋就来了一下,砸得自己脸上一片血肉模糊。 松果怔在了那里。 ....... 一刻钟后。 松果很是伤心地跪在镇头,一脸凄惨的陆小三躺在她身后的草席上装死。 “各位好心人.....” 小松鼠真的很伤心。 一想到她藏起来的牛肉丸子不知道被那个王八蛋偷走了,就伤心欲绝。 甚至一度哭得断了气。 “哇......” 松果到最后都不想说词了,只是跪在雪里哇哇地哭着。 终究有人不忍心,开始一文一文地丢着钱。 陆小三装着死,听着那些铜钱入碗的清脆的声音,暗自感叹着。 乐朝天这王八蛋说得对啊。 哗哗啦啦,叮叮当当,这才是人间最美妙的曲子。 ...... 又是一刻钟后。 小松鼠与小少年便坐在了镇尾的食肆里。 面前的锅里菜肴浮浮沉沉,牛肉正在褪去血色。 蟹排灿烂,虾丸辉煌。 松果攥着筷子,依旧在哭着。 陆小三没好气地说道:“哭什么哭什么,锅底都被你哭咸了。人活着哪有这么多伤心事,不就是存粮丢了,师叔跑了么?跟着我陆小三混,保管你吃好喝好,肥肠满脑。” 松果呜咽着,低声说道:“我这不是伤心,是幸福,我好久好久,没有吃火锅了。” “......” 陆小三默然无语,也没管松果,伸出筷子就要去夹那块刚刚好的牛肉。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却是突然传来了一些喧哗声。 陆小三耳朵一竖。 “那两个小骗子就在这里面,快堵上门,别让他们跑了!” 坏了! 陆小三神色一变,向着窗外探出头去,只见不少人正在向着这里而来。 于是来不及解释什么,也不怕烫,伸手抄起面前的菜肴,全部倒进了锅里,而后一把抱起那口锅,拔腿就跑。 还在幸福的哭着的松果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陆小三已经跑到后门去了。 她一回头,脸色顿时煞白,看着一群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的苦主,嗫嚅着说道:“我师兄他要死了,想吃顿火锅不行吗?” 可惜这样的理由并不能说服众人。 松果也连忙站了起来,追着陆小三而去。 二人抱着那个火锅,在镇子里抱头鼠窜,一直在大雪里飞奔了十来里地,才终于甩开了那些追过来的人。 松果回头看着那些人没有再追上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转头看着陆小三怀里的火锅与衣服上的那些凝固的汤汁的时候,却又哇的哭了出来。 “火锅都洒了!” 陆小三连忙将火锅摆在了地上。 二人低头看去。 不止是汤汁,便是里面的牛肉,丸子,全都掉得没影了。 只剩下了一根孤孤单单的粉条还挂在锅沿上。 二人面面相觑,而后一齐发难,伸手抓向了那根粉条。 “这是我的!” “我的!” 二人大打出手。 终于筋疲力尽,决定把那根粉条分了吃。 只是一回头,便发现被忘记了许久的小土狗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正在那里美滋滋地舔着火锅。 不止是火锅,在二人来的路上,都是有着一连串的很是跳脱的狗爪印。 如果小土狗会说话,吃了一路之后大概会很是满足地抚掌而笑。 美哉美哉。 “狗贼,我打死你!” 陆小三向着小土狗扑了过去。 松果也终于和小少年同一战线。 二人追着小土狗在雪里又跑了十来里。 终于没有力气再追下去,一个翻滚,便在雪地里咕噜噜地滚成个雪人。 松果在那里哇哇地哭着。 陆小三也心灰意冷,在地上躺了个大字。 “要不我们直接抢算了。” 陆小三恼羞成怒地说着。 “我一个堂堂岭南剑修,难道连一顿火锅,都吃不到吗?” “就这么决定了,等会要是有人从这里过,我就直接抢!” 陆小三的话刚说完,便听见那些大雪里似乎传来了一些动静。 小少年瞬间蹦了起来,从一旁折了一根树枝,就向着远处的那条大路跑了过去。 “站住,此路是我开......” “哈哈,开玩笑的呢,各位大哥别生气哈。” 陆小三的话还没有说完,脸色就变了。 只见风雪里。 万千沾满了血污的青甲正破雪而来。 小少年拔腿就跑。 第一百零二章 欺少年与欺年少 松果见陆小三去而复返,一头雾水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 小少年犹豫许久,轻声说道:“坏了。” “什么坏了?” “槐安要完蛋了。” 松果更加迷茫了。 “你在胡说什么?哪有什么你陆小三没吃到火锅,槐安就要完蛋的道理?” 小少年在雪里背着葫芦行色匆匆地走着。 “没开玩笑,我刚刚看见当初南衣城的青甲,正在穿过大雪,向着北方去。” “好好好,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乐朝天要走了,这怯战蜥蜴,多半是看见鹿鸣那边守不住了,自个先跑了。” “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是我的剑没有了,我陆小三怎么也得捐躯赴国难,视死不如归。” “松果,我交给你个任务,你去把他们拦住,我去搬救兵。” 小松鼠:“......” 但她很快又哭了起来。 “哇....槐安完蛋了,我们以后是不是都没有火锅吃了。” 好了,现在无语的变成陆小三了。 小少年默然无语地在雪地里停了下来。 “你哭啥子哭,大不了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那你怎么不去拦住他们?” “我是小少年,比少年小,哪有我出头的道理。” 说归说,但是陆小三还是回头,长久地看着那边,小土狗大概也知道那边去不得了,又跑了回来。 最后小少年摇了摇牙,又转身向着那边而去。 松果目瞪口呆。 “你真去啊。” 陆小三昂首挺胸。 “去,干嘛不去?不过你得帮我想一想,我要是堵在了他们前面,说些什么比较帅气,可以压住我师兄的风头。” 松果想了想,说道:“今日,我虽死,但还是,岭南小剑仙!” 陆小三眼睛一亮。 “好。” 松果本来就是开玩笑的。 结果陆小三真就背着葫芦向着那边去了。 “你玩真的?” 松果连忙跑上去,想把陆小三拉回来。 只可惜小少年此刻想着那一句话,早已经豪气冲云霄,一把甩开松果的手。 “你这贪生怕死的小妖,休要拦我,惹怒了本剑仙,连你也一剑砍了。” “......” ...... 人间当然没有三十万青甲了。 哪怕山河观和大和尚,最终还是没有拦住那以整个鹿鸣作为后勤的北台。 只是他们终究也是死守隘口,硬生生将那三十万青甲,打碎得只剩下了十三万。 然而纵使只有十三万青甲,穿行在山雪之中的时候,亦是像春风吹雪一般,铺开了大片的青色。 所以那样一个背着葫芦的小少年,真的站在了那十三万青甲之前的时候,真的像极了大河之前的一粒砂石。 但不可否认,他真的让那十三万青甲停了下来。 北台撑着伞,穿过风雪,走到了最前方,眯着眼睛看着风雪里看起来不过十二岁的小少年。 看了少许,扭头看着一旁的某个青甲。 “为什么停下来?” 那人犹豫了少许,缓缓说道:“他说他要打劫。” “?” 北台眯着眼睛,回头看着那个背着葫芦的小少年。 “剑修?” “应该是的,不过他没有剑,而且.....太小了。” 北台只是平静地说道:“没有剑,就丢一把剑给他,然后杀了就是了。” 风雪里沉寂了下来。 陆小三自然也听见了那个人的话语,冷笑一声。 “杀了一个陆小三,还有千千万万个陆小三。” “今日,我虽死,但还是,岭南小.....哎呦。”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柄带着鞘丢过来的剑砸在了头上。 陆小三低头看着那柄剑,睁大了眼睛。 “你们真杀啊,不是说了没有武器,就不算敌人,不是千年来都是不欺人间年少的吗?” 北台听着这句话,却是笑了起来,撑着伞立于风雪之中,一袭道袍飘飘不已。 “是啊。千年来不欺人间年少,但是时代变了,神河的一千年,已经过去了。小剑仙。” 只是北台的话还没有说完,神色便凝重了起来。 目光落向了陆小三的身后。 那片风雪之中,似乎有着某个身影正在缓缓而来。 “说得很对,北台。时代变了,人人都守规矩的时代,也许确实过于陈旧了。” 那个声音是这般的轻巧。 一直站在北台身后的白荷神色一变,向前站出,停在了北台身前。 陆小三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去。 一个极为高大的黑袍男人,带着一身的白雪,自身后而来。 大风朝第二任陛下。 柳青河。 北台并不了解这样一个人。只是白荷却是知道,在那一瞬间,脸色煞白。 这个陛下并未带剑,从天狱时期,他就从未带剑。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过往的所有人,都没有想过,这是人间三剑之外的又一剑。 又或者,他本身就是人间三剑。 “你回不回青天道,白荷。” 柳青河站在黑色帝袍之下,平静的看着那个十三万青甲之前的青天道女子。 那是白玉谣的女儿。 换句话而言。 这是大风朝的公主殿下。 于是这样一个故事,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当朝驸马企图篡位的民间故事。 白荷浑身颤抖着,掐住道诀站在那里,却无比坚定地说道:“我不。陛下,这是不公平的事。” 柳青河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只是问问,回不回,不是你能做决定的。陆小三。” 正在那里看戏的小少年一脸茫然,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啊,叫我吗?” 柳青河平静地说道:“去把她绑起来。” “?”陆小三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看这个并不认识的所谓的陛下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也只好在地上找来找去,找了根藤条,向着前方走去。 “你敢!” 北台怒喝一声,十三万青甲随着这一声怒吼,瞬间拔剑出鞘。 明晃晃的剑光晃花了小少年的眼,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走歪来,将躲在一旁的松果绑了起来。 “哈啊哈哈,陛下,我绑到了,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陆小三扛起松果,拔腿就跑。 柳青河轻笑着看着小少年在雪里飞奔的身影,过了少许,转回头来,看着白荷平静地说道:“既然这样......” 风雪里将小少年砸得头晕眼花的那一剑被剑意卷了起来。 这位陛下轻描淡写地说道:“那我也只能如你所说,不守旧礼,欺一欺人间年少了。” 第一百零三章 青甲与风雪 陆小三还没有走多远,便被一阵骤然吹起的剑风,将整个人都吹得在雪地里翻滚着。 不得不说,草为萤这条小土狗,虽然平日里总是被忘记,还老是抢陆小三的东西吃。 但是在这一刻,倒还是忠心耿耿。 见小少年在雪地翻滚着,一面汪汪汪地叫着,一面在雪地里奔跑着,追上了小少年,叼住了他的裤腿,企图让他停下来。 只可惜并没有什么用,二人一狗很是狼狈地一同翻滚到了一处杂草窝中。 陆小三压着松果,小土狗压着陆小三。 还没等到陆小三缓过气来。 风雪之中又是一阵巨浪袭来。 满地的大雪都被卷了起来,少年少女一起哇哇叫着,被卷到了更远的地方。 陆小三终于攀住了一块岩石,而后二人一狗一齐躲在那块被吹得几乎快要断裂的大石头后面。 心有余悸地探出头去。 小少年瞬间怔在了那里。 远方风雪之中,有一抹极为灿烂的东西,正斩开高天,无比浩荡地落向人间。 那些风雪山林,都是被那种剑意一并摧毁。 陆小三瞠目结舌。 “我嘞个乖乖,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松果也想探出头来看看,只是才刚刚冒了个头顶,就被陆小三按了下去。 “别看,会吓死人的。师叔当初那一剑,都没有这么声势浩大吧。” 但很快,陆小三脸色就变了,把自己的头也缩了下来。 咻的一声,有一片被斩碎的甲衣,好像一道雪中流火一般,极为迅速地从他头顶划了过去。 松果原本还有些不服气,看见头顶那块被斩碎的巨石碎屑崩到了脸上的时候,也没敢再冒头。 二人一狗瑟瑟缩缩地躲在石头后面。 风雪里无数在高速崩飞之下,带着火焰的甲衣与断剑划过。 松果甚至觉得天都要碎了,于是天火流溢。 一直过了许久,陆小三觉得那边的动静似乎小了一些了,伸手捅了捅小土狗的屁股。 “草为萤,你看看什么情况。” 小土狗龇牙咧嘴地扭头就咬,还好小少年反应迅速,收了回来。 不过小土狗还是小心翼翼地支起腿向着一旁扭头看去。 “汪汪汪。” 陆小三一头雾水。 小土狗也许听得懂人话。 但是他听不懂狗话啊。 犹豫了少许,陆小三还是决定自己去看看。 只是一伸头出去,陆小三便拘谨了起来。 风雪里,那个身材高大,就像一座黑色断崖一样的陛下,正握着那柄剑,很是平静地向着这里而来。 小少年犹豫了少许,还是从巨石后面挪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岭南小剑修陆小三,见过陛下。” 怎么不是剑仙啦。 松果很是鄙夷。 但她其实同样惶恐,也钻了出来,随着陆小三一同跪下。 小土狗依旧在那里汪汪汪地叫着。 柳青河停在了陆小三面前,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只是什么也没有说,目光落在了那条小土狗身上。 “你管他叫什么名字?” 陆小三愣了一愣,没有想到这个陛下会问一个这样的问题,犹豫了少许,轻声说道:“陆小二,它叫陆小二,陛下。” 柳青河轻声笑了起来。 “好一个陆小二。你师兄要是知道了,最少得揍你三顿。” “.....陛下见过我师兄?” “见过,他在岭南。” 陆小三显然没有想过他真的见过。 但柳青河来这里的目的自然不是与陆小三闲谈。 他将手里的那柄剑丢给了陆小三。 小少年怔怔地看着这柄方才差点斩断风雪的剑,有些不明白柳青河是什么意思。 “回岭南之后,若是有机会见到你那个伞下师叔,记得带句话。” 柳青河抬头看着人间风雪,很是平静的说着。 陆小三很是诧异的睁大眼睛。 “什么?” “不要忘了,当初与神河的约定。” 小少年还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那个身形高大的陛下,已经转身向着北方而去了。 二人一狗面面相觑地在雪中看着那柄剑。 犹豫了许久,陆小三拔出了那柄剑来,打开葫芦丢了进去。 “管他呢,不要白不要。” “那陛下的话呢?” 松果有些担心的问道。 陆小三诚恳地说道:“我都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遇上南师叔,等见到了再说吧,我一只菜狗,能做啥?” “......” “啊,我突然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带口信总要收费的吧,忘了找陛下要钱了。” “你是真不怕死?” “没有火锅吃,我才是真要死。” ...... 北台沉默地站在风雪里,白荷便在他身旁,那柄伞已经破碎,只剩下了光秃秃的伞骨,就像一些老树的枯枝一般。 于是那些雪花毫无阻碍地落在了二人肩头。 也许是雪花。 也许是灰烬。 二人回头看去。 人间大地一片白茫茫,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就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所谓的三十万青甲,只是某个被压抑的年轻人,做了一场很是快意的梦一样。 但北台知道,那不是梦。 因为他的道袍袖口有雪也有血。 从鹿鸣而来,突破雪关之后残余的十三万青甲,便这样在大雪里被一剑斩得干干净净。 但站在最前方的北台却毫发无损。 于是就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哪怕是一百三十万青甲,在柳青河这种境界的剑修面前,大概都是一剑的事。 柳青河去而复返。 北台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位在千年岁月里名声不显的新任陛下。 “大道十四叠?” 他问了一个当初李石问过的问题。 但柳青河只是平静的说道:“不过些许波澜而已。” 北台很是惶恐地看着他。 “所以陛下到底是谁?” 柳青河神色苦恼起来。 也许是想起了宫道之上的一些问题。 也许是想起来山月城中的一些问题。 他叹了一口气。 “非要我直接告诉你们,我是某个王八蛋的心我,你们才愿意罢休吗?” 这大概就是当初门下侍中水在瓶,输得干干净净的真相。 白荷只是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 她也许可以猜到一些什么。 就像秦初来秦再来。 但她怎么敢真的将那些东西落实呢? 柳青河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着北方槐都而去。 “闹够了就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朝思暮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