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 第1章 心尖尖 永泰十三年正月十八,天气依旧干冷,日头也依旧短的很。这都将将寅时了,圣上京墙下嘈嘈切切地已经响起了等着开城门的商贾客贩的响动,可天地间依旧混沌一片的混黑。 站在城墙上戍卫了一宿的城门卫都冻得不行,暗自弹着指头算着换岗得时间,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远处那渐渐泛白的天际之间。依稀能看见一团团的浓云堆得山一样,似乎就压住了那等着弹起的旭日不能升起。 盯着盯着,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的时候,不由得紧张地喊叫了起来。 “大人,似乎是八百里加急!” 当值的校尉赶紧攀上城头一看,立刻大声呼喝,“赶开闲杂人等,开城门!” 呼喝之间,那八匹骏马上的四个骑士已经奔到了城墙之下,校尉睁大了眼睛,极力想在昏暗之间看清来人的形貌,这就突然听见一个兵士兴奋地大叫,“是红旗,红旗,红旗报捷!红旗报捷!” 顿时城头上的兵士都有些骚动,一边看着那四个骑士将换骑的四匹马扔给了城门卫的兵士,一边鼓噪着将手中的兵器拍打呼号,目送着四人冲进城门,嘶哑着嗓子一声长啸,“西北大捷,阵斩贼奴三千。。。。。。西北大捷。。。。。。阵斩贼奴三千。。。。。。” 众兵士一怔,但随即欣喜欲狂,愈发欢腾雀跃了起来。 景阳殿内暖融一片,可所有的宫女内侍却都只垂手站着,并不敢发出半点的动静。西配殿的门也紧关着,陛下身边的领班太监班辊翻着白眼站着,圆滚滚的肚子像是袍子里揣着个西瓜,随时都有可能滚落地上一般,打眼看见卢生过来,这就轻轻地招了招手。 卢生小心走近,班辊给他打了拱,悄声道,“卢伴伴,怕是有您老的差事……” 话音未落,就听见咣啷一声,似乎是西配殿里摔了什么东西。 班辊仿佛被人用针扎了肚子,一跳就拉着卢生一连走远了十几步,连带着一群侍女和内侍都连滚带爬地跟着往外头跑,可依稀是能听见女人的声音,“好啊,九郎立下大功,皇上多少要封赏一二,九郎得了封赏,怎么也要祭祖昭告父母祖先,我请问皇上,九郎是去哪里祭祖昭告呢?这番他要是没活着回来,你是不是还要把排位给霍家送去?” 众人奔逃地更快了一点,只可惜依旧能听见皇帝那洪亮的声音,“阿悦,你都逼迫了我十几年了,怎么还是不肯放过,阿瑾谁家的都不是,就是朕和你养大的九郎不成吗?” 纯娘娘不依,哭得声嘶力竭,“我不听,我不听,你就是想让他姓霍!” 卢生和班辊一个老,一个胖,但是遇到这种事情腿脚都是极快地,这一挪动,终于是听不见了,这才吐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大亮的天色。 皇帝这是为了给爱妃报喜,连大朝会都免了啊。不过涉及霍家和魏家的旧怨,这谁敢往前凑? 反正如今景阳殿是进不得了,卢生能屈能伸地放下了身段,低声询问班辊,“小班,你可知道九郎君什么时候回京?”他的徒弟将将得罪了这位皇帝的心尖尖,他怎么也得想办法回还一二。 班辊那圆滚滚的脸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冷笑还是嘲笑,“卢哒哒竟然不知道,九郎君去了江左,皇上昨儿个为这个事气的不轻呢,还专门说了,让内侍省寻个靠谱些的人跟着去照顾。。。。。。” 卢生吸了一口气,嘴里有如含了一枚岭南供过来的坏橄榄,又苦又涩。。。。。。。得了,他要的消息,要的差事都得了。 第2章 三更夜里 三更夜里。窗外的桂花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的一只鸟,突然惊叫了一声。呦呦突然惊醒。睁大眼睛看着朦朦胧胧的月色。悄无声息的爬起来。抱着膝盖坐在窗前的矮榻上。默默的发起呆来。 外面桂花很香。 月色下院子的亭台楼榭,隐隐绰绰,比白日,更有一番风韵。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苏州宁家的二爷是出了名的风流才子。尤其在整治园子这一方面。就连江南那边的大师也来她们家参观过好多回。 纵然是一年前,她还跟师父一起,租住在八两银子一年的小院里,靠给人打狐狸精糊口。如今以苏州宁家嫡长女的身份住在这个院子里,人不知足,实在是不大对。 可没有办法呀,人嘛,就是那么不知足! 在这个又睡不着的夜里,呦呦再次深刻的意识到,她活得不快活!虽然回到了亲生爹娘身边,锦衣玉食的养着,还是十分的不快活。 她叹了一口气,不愿意再想自己的烦心事,也不回床上,就在矮榻上躺下,迷迷糊糊就这么睡了过去。 第2天一早,秋杏悄无声息的端着水盆推开门。就看见她们家大小姐蜷成一团的躺在软上,用胳膊挡着眼睛,半绻半缩的没个样子,不由得皱眉想叹气。 在盆架上放下热水,这才轻轻的走过去,轻轻的拽着呦呦的胳膊。大小姐,该起来了,再不起来姜嬷嬷又要罚您了,太太说了,怎么也要在亲家老太太寿辰之前把您的规矩给教好了。 呦呦听见姜嬷嬷就觉得心烦,翻了一个身,不再理她。 秋杏拿她没办法,心里对她也是有点怕的,只得从旁边抱了一床毯子给她盖上,悄无声息的又退了出去。 也不知道又睡了多久,门又被轻轻巧巧的给推开了。一个纤细的女孩袅袅婷婷的走了过来,轻轻地在软榻边坐下。呆了一会儿才开始推呦呦的胳膊。妹妹,醒一醒,您还好吧?娘听说您不舒服,让我过来看看! 呦呦听到这个声音就烦。砰的一下坐起来,妹什么妹?给我走远点,小心我揍你。 兰姐儿就更委屈了。眼睛都红了。那眼泪几乎马上就要慢溢出来。只是缓缓的低下头。捏紧了帕子揉,捏了起来。“妹妹不要这样,虽然你是和逸哥儿一胞双生的......是夫人肚子里出来的......可我也是爹爹的女儿啊......”说着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 呦呦看不得她这个恶心的样子。从短榻上跳下来。“可什么可?可惜了我竟然回来了,让你嫡得不那么地道了,委屈死你了是不是?” 兰姐儿赶紧站起来,“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大家都怕你受了委屈......” 呦呦自己走到屏风后面,把秋杏准备好的衣服往身上套,秋杏过去帮忙,也足足忙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算是把行头都给套到了身上。 呦呦也渐渐的没了起床气。只是没有想到从屏风后走出来。兰姐儿还是那么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站在屋子当中。 莫名的,呦呦那口怨气就又从心底里升腾上来,只是这一会儿并没有头脑发晕。她坐到镜子跟前,抓了梳子想要梳头。秋杏赶紧打眼神叫了保柱家的过来给她梳头,轻声的询问她早上想吃些什么。 可呦呦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只从镜子里看着兰姐儿的神气,也不管头发还拽在保柱家的手里,突然回头一笑,把两个小小的酒窝散在众人的跟前。这一笑,笑的明媚又天真,让一屋子的人都有些发晕,只可惜她那粉红色的小嘴里吐出来的话,却让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侧着头看着兰姐儿。笑眯眯的开口。“要想我觉得不委屈也可以呀,妹妹你踏踏实实的嫁到王家去就好了。” 兰姐儿的脸越发没有了血色,可是呦呦却发现她的眼睛里亮光一闪,心里肃然一惊,知道自己似乎又给她递了话把儿。 随即就听到兰姐儿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开口。“我……我这就要与母亲去说,我嫁给王家大公子姐姐你可不要后悔!” 呦呦恶心的想吐,她冷笑着抢过梳子梳头。“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就想看你嫁到王家去。” 兰姐儿哭着走了。 果不其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屋子里又来人了。 是宁家二房崔夫人身边的马嬷嬷。一张老脸揍得像个秋后的老苦瓜,自始至终的用那种冷漠又嫌弃的眼光看着她。“四娘子用过早食了吧,女君请您去一趟。” 府里这么多年依旧在传她克兄克母的传闻。马嬷嬷信当年那个张天师信的是五体投地,所以从她回来,就跟防贼似的防着她,连跟她说话都远远的,隔着七八步,似乎生怕粘到她身上的晦气似的。 呦呦翻了个白眼,心里哀叹,又来了,蔫头耷脑地跟着她一起去了衡山居。 这是她生母崔夫人的院子。 刚进门,就听见里面嘤嘤的哭声和瓷器碎裂的声音。 丫头掀起帘子,呦呦走进去,就看见兰姐而趴在崔夫人膝头哀哀的哭泣。一个想头突然就从心里划过,如果是她要是抱着娘亲的腿,说不定会被一脚踢开。 毕竟她丢失的时候只有两岁。而她和宁逸是龙凤双胎。崔夫人生她们俩的时候难产一条命,险些就丢了去。她生下来的时候足足7斤。而宁逸作为嫡长子只有4斤不到。险些被她挤得也没了性命。 张道长说她生来克母克兄,所以崔夫人看她一向就跟看仇人似的。 她生下来就扔给了乳娘,崔夫人一共也没看过两次。所以才会有乳娘擅自把她抱回家去探亲的事情。也所以乳娘在回家逛花灯的时候把她丢了,林府也就意思意思的找了两次,在安庆府报了个案,也没怎么认真找过。 据说她丢了之后,崔夫人和宁逸的身体都好了。所以她是克星这一说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 要不是谭越谭大人在江南查获永生教的档案,查到了当年伪装成信教的人拐子的信息,大约呦呦也就是一辈子混江湖的假道士。她的爹妈都没想找她回来。 第3章 公平的很 其实这个事实呦呦也不是接受不了。她师傅千里迢迢把她送回来,跟她说了,在父母身边锦衣玉食的住着,再怎么也比在江湖上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要好。 可人呢?怎么就这么不知足? 她看到眼前这一幕,心里还是莫名的就有那么点羡慕嫉妒恨。 她没吭声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莫名其妙的就泄气了。她和兰姐儿没法比,兰姐儿虽然是庶出的,但是养在崔夫人跟前十几年年,早就比她这个克兄克母的亲生女儿亲多了。她跟兰姐儿争那口闲气,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生恩不如养恩,她也觉得师傅比她亲娘亲,一样的道理。公平的很! 她站在屋子中间,崔夫人跟没看到她一样。她憋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微微屈了屈膝,给母亲请安。 崔夫人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突然就抓起榻上的软垫子,兜头兜脑的就朝她砸了过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家大公子你有什么不悦意的?闹腾什么闹?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想要嫁到什么样得人家去?” 呦呦而觉得自己跟母亲的情分真的是很淡,不仅是淡,甚至上辈子一定是冤家。不然哪个母亲会这么急迫又草率地想要将女儿下嫁呢?庶出女儿都不想要得亲事,她倒觉得亲生女儿是捡到了。 王家家世不显,也就是十几年前才靠上了太原王氏,宁家觉得他家十分上进能干,这就许了女儿得亲事。原来倒也不错,只去年平洲张太古突然叛乱,荼毒了沿岸州府达八个之多,尤其是平州,竟然被攻破了府城大肆劫掠,知州将阖府女眷推入了水井,自己带着两个儿子死战不退,最后被人砍死在城楼上。城中大族连家被杀了八十余口,包括名满天下得大儒连季凯先生并十三个有功名的连家子弟。 首责自然是州牧王启,可转运使也同样被撤职留任待勘。人人都说此番江左官场即将大变,王家必是被拿来开刀的鸡,八成也是贬为庶民遣回原籍。 于是这门亲事就有些尴尬了,兰姐儿天天在家里哭闹。宁家等着王家来退婚,可王家偏生不退,也不知道她阿父阿母是怎么想的,竟然琢磨着不如就将呦呦嫁过去。 呦呦对那个王家少爷没什么印象,但是只有一条她心里是很清楚的。她自从回家,如果说父母只是嫌弃她,并不想她回来罢了。那么兰姐儿,就一直对她怀着深深的恶意。 凭什么兰姐儿不要的亲事,她就得接着?她也不要,死也不要。 她捂着脸顶嘴,“兰姐儿想嫁到什么人家去,我就想嫁到什么人家去。” 你混账!一声暴戾在脑后响起。 来人是她的父亲。 宁二爷宁季保,苏州城里人人称道的美男子!一个呦呦回到家里面,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的男人。正怒不可遏的看着她,被她大逆不道的言论气得三尸暴跳。狠狠瞪她一眼之后突然向前,一巴掌狠狠朝她抽了过去。 可呦呦是什么人,如何能让他抽中?一个闪身,宁二爷抽了个空,差点摔了个趔趄。 “竟然敢这么跟你母亲说话,我看你是烂泥糊不上墙,不孝不悌的东西就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呦呦翻了个白眼,脸上木木的,嘴里莫名地发苦,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说不伤心难过是假的,尤其是兰姐儿,还在那里一声一声的假哭。没得让人心烦! 她很怀疑那捂着的手帕下面其实是在笑。 她冷冷的看着父亲转身把兰姐儿从地上扶起来,关爱着,抚摸着她的肩膀。看着她母亲冷若冰霜,艳若桃李的脸上那冷漠的神情,虽然知道毫无益处的话,依旧是脱口而出。 “先生不是教了吗?养子不教父之过,养女不教母之过。谁让我有人生没人养呢。” 你……宁二爷抬脚就要踹她,却被兰姐儿抓住了胳膊拦住了。“爹爹,爹爹,不要这样,妹妹也是可怜……” 宁二爷还要再踹,一副恨不得一脚踹死她的样子。这回拦住他的是崔夫人。崔夫人向来是出了名的冰美人,能够一次又一次的被呦呦气得失了态已经是难得。此番倒是不生气了。她只冷冷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又冷冷地看着丈夫。突然站起来一巴掌就朝丈夫扇了过去。 这突然的变化,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宁二爷白皙的面孔上突然多了五道鲜红的掌印,他虽然已经四十岁了,但是保养得宜,看起来如同二十七八的翩翩公子,那皮肤尤其的好,光洁细腻,洁白如玉。 于是乎,这五个手指印就格外的鲜明。 他愕然,却似乎也没那么惊骇,只是跳脚,“你这个泼妇,你又打我!” 一个又字,似乎道出了呦呦不知道的某些秘密。她瞬间就忘记了自己脸上的疼痛。她悄无声息地退后了半步,开始观摩这对夫妻的互撕。 首先是崔夫人坐了回去,冷笑,“你向来是管生不管养的。又是哪个把你当傻子,哄弄你的女儿了?” 宁二爷退后了一步,仿佛是被崔夫人的话给击退了一样,“你又说什么胡话?我怎么被人哄弄了?” 崔夫人冷笑,“你若不是好哄弄的,王家的亲事哪里来的?你没事也别往我跟前凑!不然不管是回娘家请我哥哥过来,还是去大伯家把事情分说清楚,你都别怪我不给你留颜面!” 宁二爷语结,“你都不听听这是什么婚事,你就。。。。。。” 崔夫人抓起旁边的茶杯咣啷一声就砸了过去,不给他半点开口的机会,“你给我滚!” 宁二爷顿时化作了一阵风,忽地就不见人了。 第4章 窜 屋里没人出声,就只听见崔夫人呼哧呼哧地喘气的声音,以及窗台上那尊滴水观音滴答滴答地滴水声。 好半天,兰姐儿首先发生,怯怯娇娇地叫了一声,“娘......” “你闭嘴!”崔夫人突然发难,将她没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我只道你是嫌弃王家败了心乱了,才做出这么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来。感情是你那不要脸的爹跟你说了什么是吧?我实话告诉你,只要是你爹提的亲事,我就绝不可能同意,你死了这条心吧!” 兰姐儿张口结舌,突然哇地一声痛哭起来,转身也跑了出去 呦呦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能站这么久看这一出好戏,看似精彩纷呈,实际却很没意思。 这就听见崔夫人叫住了她。抬眼瞟了她一眼,随即又转向了别处,这一眼就跟看个陌生人一样。今天我已请人去王家说了,他们要娶,就只能娶你。他们要是有骨气,还端着着他们琅琊王氏的架子,退婚也就罢了。他们还要这门婚事,我就去求求我哥哥,留他们家一条命,你跟着他们回老家种田织布,也没辱没了你! 说完挥挥手,一副不愿意再与她多说的表情。 这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在崔夫人的眼里。 在她被丢弃的这15年。颠沛流离,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难。并没有什么可值得怜惜的。反倒是成了他们退婚王家的理由。拿一个没有教养的女儿去搪塞王家。王家要是有骨气就应该拒婚。王家如果放低了身段不肯拒婚的话。宁家也没什么损失。反正这个女儿他们也没想要,也就配去田野乡间做个农户。 呵呵,她要去找师傅,跟师傅好好说说,这就是他非要她回的家。 “你给我站住!”崔夫人突然出声,长长地喘气,“你以为我是害你?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难道是能去官宦人家做主母的样子?王家就是我能给你找到的最好的着落了。你收着点你的野性儿,好生准备着吧。” “夫人也省省心吧。”呦呦实在听不下去了,她转身欲走。崔夫人的话显然没有说完,看她人已经掀开帘子出去了,只撞得那檀香木珠子哗啦啦一阵乱响。 崔夫人急道,“给我拦住她!” 几个丫头立刻窜出来堵住呦呦的去路。 可呦呦只回头冷笑着看了一眼崔夫人,也不知道如何手一拨,腿一伸,三五个丫头婆子立刻摔成了一堆,她也不走门,突然就推开窗户,整个人小燕子一样,簌地一声,就窜出去没影了。 一众人都看呆了。 崔夫人怔怔地看着摇晃着的窗扇,突然觉得太阳穴一阵的抽痛,眼前就这么一花,这就摔了下去。 身边的姜嬷嬷赶紧扶住了她,小心地挪回了榻上,安慰的话还没出口,就发现崔夫人的手抖的厉害,张嘴喝了好几口热茶才缓过劲儿来,“.......老太爷的眼光几时错过?王家是多好的人家?王家老爷和太太都是极好的人,王家哥儿人品才华也很出众,最难得的是踏实稳重。就算是将来不能出仕,做长辈的也绝不担心他过不起日子。你说,我还能给她找到比王家更好的人家?如果不是家里时逢大难,我又有能力帮他们一把,正经人家谁会不嫌弃她曾经跑过解马混过江湖?就算我们瞒着不说,就她那个做派,别人也能猜的到啊!” 又喘息了一会儿,“我总归是没用,兰姐儿向来看着都好,可还是经不起事儿,不愿意跟着王家吃苦,跟我直说又如何?我还能逼着她一定嫁?眼皮子这么浅,竟然连她爹的话也肯信!宁二爷给她说的是谁?” 姜嬷嬷叹息,“是......” “别说了,别说了,我懒得听......算我白养了她一场!”她捂着脸,“去把呦呦找回来,今儿个如何也要把话和她说清楚。” 姜嬷嬷叹气,“姑娘啊,您还是好生歇着吧,这些话,还是老奴去和小娘子说吧。” 不过姜嬷嬷想要找到呦呦,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她在宁家也呆了有小半年了,家里的沟沟坎坎早就烂熟于心,她从崔夫人屋里出来,也不回和风苑屋里,反倒将裙子挽起来塞到腰里,从崔夫人衡山苑的后罩房的院墙直接翻了出去。 衡山苑的后罩房外头就是一条窄巷,巷子里住的人杂,但大多都是在宁家两房做事的仆役,这个时辰,大多人都去当值了。她顺手从晾着的衣服里拽了件男人的外袍,又扯了顶草帽盖住了头脸。蹲在巷子口玩泥巴的几个小孩只看见一道灰色的影子一阵风一样地卷了出去,这就不见了人影。 她窜到了街上,用草帽盖着脸抬头晒了晒太阳,狠吸了两口街上混杂着炸油果子,豆浆,菜肉包子,麻酱烧饼的味道,摸了摸自己有点空的胃,麻溜地一口气窜到了一处卖混沌的小店,要了一碗师傅最喜欢的虾肉混沌,捧着这就朝苦瓜巷走去。 5 街头 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元和县衙就设在苏州府城内。其实苏州衙门众多,除了元和县外,长洲和吴中县衙也在苏州城内。 县衙后头的十郎巷有好几家不错的酒楼,每日里酒客云集,这就少不了贪杯迷糊还有钱的主儿。 一个一身苎丝长衫的男人晃了下来,身后只跟着个小厮,木头木脑的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男人显然喝得有点多,靠小厮虚扶着,倒也勉强能慢慢地往回走着。 那男人迷迷瞪瞪地正觉得太阳刺眼,突然就有个小孩儿从他和小厮中间跐溜一下钻了过去,顺便还在他脚上踩了一脚。 竟然还有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小兔崽子?那男人勃然大怒,伸出蒲扇一般地大手,就朝小孩抓去。 那小孩撒丫子要跑,可却突然摔了一跤,眼看要被抓个正着,突然横里冲出个小女娘,就跟他撞了个正着。 小姑娘哎呦一声,娇声呵斥了起来,“老不修的,做什么撞我?” 那男人正要开声喝骂,却见跟前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雪白一张小脸,粉莹莹,嫩汪汪,桃花眼一嗔一怒之间,竟是娇媚天成,这脾气就瞬间下了一半,腆着脸伸手就过去抓,“谁家的小娘子,长得这么好看......” 那小姑娘极是机灵,一下子窜开几步,但见她小腰一插,小下巴一扬,“你只喝醉了的老瘟狗,敢占小娘我便宜,啊是要吃生活哉?” 跳着脚骂了一阵,竟是一脚就踢在男人肚腹上,只没什么力气,只将那男人踢的一个趔趄,差点撞翻了身后的小厮。 这可惹怒了那男人,立稳了身体要追。 但见那小姑娘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把枣子,天女散花一样撒了一身,穿花蝴蝶一样地跑了。 只逃了两步,却一头撞在个人身上,正要摔倒,却又被一把拉起。呦呦反应灵敏,反手一个豹甩尾就要甩开那人的手。偏生还没抬起手来就被人胳膊用力几乎是拎了起来。 她心里一惊,抬头一看,差点把脖子给仰断了。来人好高,她也就人家胸口那么高。皮肤好白,简直和她一样白了,眉眼好俊,简直比她还好看。 不过现在她落在人家手里,怕是危险的紧。于是本能的,她小脸一跨,小嘴一撇,“郎君放过么......”瞬间眼里汪出泪来,泪眼婆娑地看着来人。 朦胧之间,似乎看见那俊朗的男人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胳膊上瞬间一松,她也就落了地。立刻奉送笑颜如花,撒开两腿瞬间跑没影了。 那喝醉的男人拍着肚子上的鞋印,满口污言秽语地咒骂着,一边推开要扶他的小厮,竟是还想去追。被人用个东西捅在了肚子上。 他那圆滚滚的肚皮被捅得一缩,人也不由得一个激灵,低头一看,更是酒醒了一半。 捅在肚皮上的是一柄带鞘的刀,黑色的牛皮刀鞘,上头箍着的铜环颜色都有些发绿了,莫名地,隔着刀鞘,他都觉得那把刀冷冰冰地在挖他的肚肠。 他哆嗦了一下,“你们是什么人?” 来人一水儿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水儿玄色直裰,一水儿黑色牛皮腰带,一水儿灰色毡笠,风尘仆仆地拥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不仔细看这群人并不打眼,可一仔细看,竟然觉得心底里深深地凉,不由得就瘆得慌。 那拿刀鞘顶着他肚子的年轻人也不答话,只刀鞘戳在那儿,就让他不由自主地让开了道路,就这么闪到了一边,看着这群人就这么扬长而去。 末了,一个年轻人回头,扬了扬头上的毡笠,露出个戏谬的笑了,“老头,你钱袋呢?” 那酒醉的男人这才晃过神来,伸手忘袖里一摸,瞬间尖叫了起来,“那个小娘皮......”跳脚朝前追去,却哪里看得到方才那小女娘的身影。 却哪里还敢追,只得一瘸一拐,怏怏去了。 玄衣年轻人中发出呵呵的轻笑声,欢快,却似乎压抑着不敢大声,然后便见那领头的年轻的男人已经转了方向。 只听队伍后头落后一个年轻人极小声地嘀咕着,“阿兄,不去元和县衙了吗?”随即头上挨了一掌,顿时声音消失,刚挨了一掌的那个犹自不明白,“那小主公现在是要去哪里?” 旁边的那人已经不耐他,“瞎!方才那女娘你没看到。” “看到了啊,这苏州真是好地方,连女贼都这么好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娘子......” “蠢且瞎,这便是主公要寻的女娘。” 那年轻人恍然大悟,心里将廷尉府画像之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那里来的驽货,生将西施画成了个村妇! 6 噩耗 一条幽深昏暗的小巷子里,呦呦叉着腰正在教训两个豆芽菜一般的小子。 “脑壳坏掉了?又去偷钱?打的你们少了,你们就皮痒痒是吧?要不是我今天偷溜出来,你们两个就被剁了爪子了知道不?” 她骂的欢快,却发现一高一矮两个少年,大白天里,惨白的脸色,跟见了鬼一样地吓人。 呦呦停下敲打他们脑壳的手,“罗罗,阿岁,你们这是怎么了?” 那个叫罗罗的小男孩突然就哭了起来,然后那个叫阿岁的大一点的男孩,“呦呦姐,师傅没了.......” 呦呦手里拎着的馄饨,咣啷一声摔在了地上。 因为有老神仙说呦呦生来克兄克母,所以出生就被连同乳母一起送到了庄子上,后来更是一直跟着乳母住在庄子上,一路长到了三岁,乳母带她上街看灯,结果被人从怀里抢了去,辗转多地最后送到了粤海。 至少师傅说,他是在粤海看到的呦呦。一看就喜欢的不得了,跟人讨了两回才将她给讨要到身边,一路养大。虽然师傅不过是个穷道士,脾气也不是很好,还有个吃金丹的恶习,可总归是将呦呦并师兄师弟一起养大了。 被谭越大人寻回之后,师傅只收了宁家五十贯钱,就再也没来寻过呦呦,还嘱咐她最好从此恩断义绝,再不相见。 只可惜呦呦自己是个不争气的,又没有父母缘分,在宁家过的不好,这才又和师傅取得了联系。只他们师徒半个月前才见过面,这回突闻噩耗,让呦呦如何相信? 她攥住阿岁的手,“阿岁,你说什么?” 阿岁两个眼睛也肿得跟烂桃一眼,“呦呦姐,师傅被府兵抓了,说是清理教众,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死了,和被抓的人一起,一夜之间都死了。” 呦呦惊呆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阿岁摇头,“我们也不知道,那天我和罗罗带着花花上街做生意,师傅留在家里吃烟,我们回家就发现家里一塌糊涂,房东说兵府把师傅抓走了。我们问了管东街的胡麻子,他说是朝庭清查天理教的教众,有人举报说师傅在教,就给一起抓走了。我们塞了些钱想去牢里见见师傅,胡麻子本来答应了,可今儿个早上突然就过来说,牢里一共抓了四十多人,昨天晚上一晚上就全没了。” 呦呦听得脸色惨白,脑袋里嗡嗡作响,“怎么没的?” 阿岁嗫喏,“他们说是天生圣母知道教众受难,接他们一体飞升了!” “放屁!”呦呦破口而出,深吸了一口气,依旧不能控制声音的颤抖,“知道现在师傅停在哪里吗?能去接了吗?” 阿岁回答,“不能,府牧大人亲自过来了,将所有的尸体都搬到了义安堂,还派了官兵守着,胡麻子让我们别去,小心也被当教匪给抓起来。” 呦呦颓然坐下,脑子却转的飞快,“苏州城里向来没有香堂,为什么突然大索教众?我们来苏州也不过半年,又有谁知道师傅曾经在过教?” 阿岁摇头,他们跟师傅的时日很短,罗罗甚至是倒了苏州才收养的街头弃儿,呦呦知道问他们也是白问。 想了想,问道,“刚偷了多少钱?” 罗罗赶紧把钱袋翻出来,只见里头沉甸甸的,常平钱,五铢钱,加加埋埋倒也有几百个。她颠了颠,“走,带我去找胡麻子的娘。”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寻那贪钱的老娘们去。 只没有想到,刚溜出巷子,便是撞上了一个人。 一个穿澜衫的年轻人,呦呦心烦意乱的,看到来人就更烦。 但听那人一声“呦呦”叫出来,就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来人叫做王相平,乃是呦呦阿母崔夫人想要她嫁的那个人。王家从禹州过来苏州做官,现如今受到叛乱波及,刺史府那边又将挪用军械的黑锅扔到了王家老爷的头上,当真是泥巴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死了。 因此,宁家二房的亲事更加不能退,不论是原先那个二娘子,还是新寻回来的四娘子,总归是要拢一个回来,这样宁家以及宁家那些姻亲才好使力救王家于水火。 只可惜宁家门禁严,他就是想使力,也没有门路。 这些日子,只是变卖家财到处撞门路,竟是没有想到会在这荒街陋巷中遇到宁家的四娘子。 7 义庄 苏州城地方不大,关于宁家的闲话却不少。 尤其是宁家二房,二爷就是个不着调的,二夫人崔氏又是个极厉害的,对丈夫是五天一大打,三天一小打。按理说这样的人家,女娘应该不好嫁。 可没奈何宁家从前朝起,就是个美人窝。 当年崔夫人就是冲着宁二爷的脸嫁过来的,现如今也有无数的小郎君愿意罔顾不靠谱的外父外母而求娶宁家的女郎。 王相平只见过呦呦一次,不过一次也够了。纵然这小女郎据说就是个乡野村妇,他也愿意认了。 可他愿意,未必表示呦呦就恨嫁到这种程度。 兰姐儿不要的,她也不要。 她只看见那个人,就飞也似的拐弯跑了。 远处,玄衣年轻人远远看着,也跟着拐了个弯,跟着走了。 一路跟,竟然是跟丢了人。 而这小女娘去的地方,也委实惊人。 义安堂原是城里月氏家祠,前朝动乱的时候,月氏满门皆灭宅邸都化作了灰烬,祠堂也荒芜了。这就有好心人在此开了善堂,后来继续动乱,善堂开开关关,愈发破败不堪了起来。这十年来就做了城里的义庄,路上的饿殍,湖里的浮尸,街头斗殴不知道哪里来的游侠儿的尸身,总归是没人认领的尸体都放在这儿,苏州城里三个县各自出一笔银钱定时拉到城外荒地里处置了。 这小娘子到这放死人的地方干什么? 这苏州府也是有意思,义庄竟然就在城中心,一条深深的巷子里,除了义庄,竟然还有两户人家,巷子尽头就是义庄,义庄门口邪门地竟然种着两棵极大的槐树,如今树叶尽落只显出一树峥嵘枝丫,看着怪渗人的。正因为渗人,所以这样的地方应该不会有人。 可他们分明看见在他们进来之前,有几道人影在巷子里闪过,而且闪进了旁边一户人家。 李瑾微微点头,示意亲卫过去看看。 小光就带着两个人前去那小女子消失的房子敲门。 开门的是个老媪,一头花白的头发,两眼昏花。只做听不懂小光说的官话。一口苏州土话,叽里呱啦,被小光一瞪,这才消停了。 不过还是一口咬定家里就她一个老婆子,并没有旁人。可小光是什么人?一手拎住了老婆子的衣领,便将她拎到了一边。一脚就跨进了门槛。但见院子里那个漂亮的小娘子带着两个半大的小子,插着腰站在院子当中,这就被堵了个正着。 只见这小娘子十四五岁的样子,头上松松散散的缠了个双螺髻,身上穿着粉红的八面裙,外面罩着水红的小袄,那小脸白生生的,简直用眼睛都能看出水来,大眼睛小翘鼻,樱桃小口就那么一点点,苏州宁家的四娘子,竟然早上偷钱,下午就跑到这鬼气森森的地方来,果然十分可疑。 小光板起脸还未问话,那小女娘却是先声夺人,突然闪身往那老媪后面一藏,“胡嬢嬢,有坏人!” 叫得小光眉头一皱,“乱嚷嚷什么?官府寻你问话!” 却没想到那小女孩儿接口的也极快,“你说你是官府的你就是啦。一伙外乡人,凶巴巴的,谁要信你?” 软糯糯,又娇蛮蛮,竟是顶着两个男人都是一愣,小光没想到这小女娘装腔作势的本事这么厉害,不由得冷笑。“我们抓今天早上偷钱的人。” 只见那小姑娘雾蒙蒙的桃花眼一瞪,“什么偷钱的人?你不要吓唬人,不要乱说话呀!” 继续把那老媪背后躲得更深些,“胡嬢嬢,快叫胡爹爹回来抓他们,这几个外乡人看着不像好人!” “小弟先冲撞引那人与你争执。你卖弄风骚扰乱他们的心神。再让这个大点儿的趁乱偷了他们的钱袋。如此合作无间。不是第一次玩这种把戏了吧?”小光毫不留情地戳穿。 那小娘子也就不再装娇怯无辜。眼神一飘。“既是官府的人就该知道法度。所谓捉奸拿双。捉贼拿赃。你说你看见我偷钱了。苦主呢?贼脏了呢?我今早儿个就来探访胡嬢嬢一步都没出过门。大约是你眼睛不好认错人了吧。” 晓光自幼跟着李瑾,圣京里也是横着走的。当真没有见过如此泼皮无赖的小娘子。不由得怒道,“你这个胡赖的小娘皮。” “你又是哪里来的胡撇撇?管得着你姐姐我吗?” “光护卫,你收拾不了这样的小泼皮,还是让我们兄弟来吧!”赵胜和赵武不比小光是李九郎的亲兵,他们可是武德司的人,专门从京里赶来伺候李九郎的。他们原是一母双胞,齐齐挤进门来个飞起一脚踢开了胡媪,双双朝呦呦抓来。 看他们进门的样子呦呦就知道今天这事儿要糟,心里骂了一万句娘西屁,一边转身要跑,一边从脖子上撩起穿云哨含在嘴里就是狠狠一吹!顿时一声极尖锐的哨鸣就在小院中回荡了起来。 那刺耳的声音,震的所有人头皮一麻。不由得心神一荡,丹田里那口气就怎么也提不起来。也就是这一瞬间。 呦呦顺着墙边搭着的竹竿就窜上了屋顶,紧跟着他的就是抱着罗罗的阿岁。 偷了东西被人堵了门,不跑更待何时?师父别的本事她都学得稀稀拉拉。唯独这逃跑的本事,她向来是十分精通。 要是只有她和阿岁,她倒有七八分把握,就此钻入后巷跑路,可今儿不是还带着胖胖的罗罗吗?阿岁只得13岁,抱着罗罗跑的就有些慢。 而且他们今天遇到的都是狠人。两块飞蝗石忽的飞出。一块儿打在阿岁的腰上,一块儿朝着呦呦的小腿就去了,呦呦闪身避过,却一脚踩在屋檐的青苔上。一个倒栽葱就掉到了巷子里。就地一滚,滚了一身的污泥。 太丧了。今天小娘这是要完! 正准备爬起来。突然眼前多了一双靴子。 靴尖儿是个黄澄澄的麒麟。线条勾勒简单,却好生精致灵动。 8 谣言 她扁扁嘴抬头,便是看到今天早上差点抓了她的人。生的那么好看就不要那么凶嘛。 她环顾四周,这巷子就南北两个口,眼前南口堵上了。往北边跑?还没琢磨清楚,就看到两个黑衣卫士翻墙出来,把后路也给堵死了。 她只得装疯卖傻,捶地大嚷,“来人啊,抓强盗!救命啊!救命啊!” 突然觉得脖子一凉,一柄带鞘的刀已经抵在了她脖子上,吓得她极知时务的闭上了嘴。 “哨子!”人在大刀下,不得不低头。呦呦只得摘下穿云哨抛了出去! 李九郎接过哨子,略微打量了一下,评价,“不错!”随手扔给了身边的侍卫收了起来。 “昧小娘的东西你出门踩狗屎!”呦呦心里小声嘀咕着,却不敢吭声。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这位爷看着脸上波澜不惊的,年纪也很轻,但是就是有点吓人。也许是因为太好看的缘故吧。 有人开始审她,“小娘子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她落在人家手里,该认怂的时候就得认怂。她从地上爬起来,看没人再打压她,就抹了抹脸上的泥点子,半真半假的回话,“我师傅没在牢里了,我想看看能不能收尸!” 她这话一出,顿时四周一片静默。 连呦呦都觉得似乎气氛凝结得奇怪,似乎这些人比她还要震惊似的。她又偷偷环视了一下这群人,但见他们似乎也在隐隐交换眼神,唯有当中那个特别高大好看的青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虽然呦呦心里绝不相信师傅就这么没了,但是也不由得悲从心来。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你师傅入了永生教?” “当然不是。”阿岁恨声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杂碎玩意儿,胡乱攀扯我师傅。我师傅与那邪教可没关系!” 呦呦却不吭声,阿岁跟师傅时间短,她不一样,她从小在师傅身边长大,师傅的事情她知道的比阿岁多。不过招是不可能招的。能糊弄一时就一时。于是她就只抹着眼睛哭,反正眼泪不值钱。她说哭就能哭的。 一个侍卫跑过来,小声的禀告。李九郎听了,转身进了义庄。呦呦和阿岁正在愣神。突然有人把他们俩拽起来。 呦呦惊悚的问,“干嘛?” 小光没好气的回答,“带你们认尸!” 苏州府的义庄,外头看着很大。实际上里头破败不堪。东西厢房都已经朽得既住不得人也放不得东西。正堂三间全部打通,中间摆着个大木架子,大约是给人验看尸体的。左右两侧都是三层高的木架子,突然死了40多个人,再加上原来就扔在义庄里没处置的尸体,有的架子上尸体撂尸体,堆的不成个样子。 纵然是呦呦胆大,也没来过这种地儿。莫名的脖后梗子发毛,只能强撑着拽着阿岁缓缓的跟着往里走。 一个老仵作,如今从头到脚罩了件灰扑扑的长袍子,脸上厚厚的捂着块布巾,正在当中的台子上扒拉着一具三四十多岁的曲髯男人的尸体。尸体赤条条的,一条丝儿也没有的遮蔽。呦呦翻了个白眼儿,只把眼神往架子上飘,台子上躺的那个不是师傅,难道师傅在这架子上? 她还是不相信,师傅会这么死了。师傅这个人落拓起来落拓的厉害,可仙起来也是真仙。仙人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 她不信,她绝对不信。 “放他们过去认尸!”搭在后脖梗上的刀鞘突然放开。 呦呦这就拉上了阿岁,开始掀开架子上尸体脸上的白布。 这个不是。那个不是。这个都烂胀了!呕……,怎么女人的尸体也不会被别人扒光。天哪,怎么还能有半大的孩子。比阿岁可能还要小些吧?这些都是什么人呢? 不是。 不是。 全都不是。 她师傅果然没死。她和阿穗都是伸手便捷的,爬上爬下,很快十几个架子上的尸体都认完了。 她的仙风道骨的师傅果然不在其中。这回是笑出眼泪来了。拧着阿岁的耳朵,“你个小猢狲,说什么师傅死了?吓死老娘了!” 声音清脆娇嫩,却一口一个老娘! 小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便听见呦呦欢快地扒开小岁,“这位大人不好意思,是我弟弟弄错了,我们师傅没死,我们这就走了!” “没死?” 这声音凉沁沁的,好听是好听。怎么就敲的人心头拔凉拔凉的呢? “那是逃了吗?” 这盆凉水泼的!纵然呦呦伶牙俐齿,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 不错眼珠的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看了一眼,心想,今天这事儿怕是完不了了吧? 9 未婚郎婿 到了这个时候,呦呦是心里真的有点慌,眼前这个男人委实有些吓人。不知道抬出宁家的名号能不能把自己摘出去。可摘出去又怎样呢?还有师傅,还有阿岁和罗罗怎么办。 人家能掩盖你偷钱的事儿? 回到家里,别的都好说,就偷钱这事儿,说不得直接一顿棍子打死了吧? 可惜了她的穿云哨…… 被押着从义庄里走出来,正思索着没个着落。这突然斜刺里竟然窜出来个穿澜衫的小少年。 侍卫们哐啷拔了刀。看清楚来人才又收了回去。 这个少年个头不高,骨架纤细,更加浓眉大眼,一脸的乖巧正气。怎么看都是个好人。 他拦在众人跟前,一本正经地深深一揖。“小可王相平,敢问这是出了什么事?诸位要带宁娘子去哪里?” 呦呦心头一跳,着实没想到竟然在这个地方会遇到了王相平。这厮是疯了,竟然跟踪她?如今这是作死呢? 不过显然因为他看起来人模狗样地像个好人,她听到小光问他,“这位公子承教台甫,你跟这小女娘是什么关系?” 王相平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家父江左转运使王更,这位宁四娘子是……是在下的未婚妻……” 呦呦吓得噎了一口气。随即几乎要原地爆炸 王家也是书香门第,世宦人家,你还能更不要脸一点吗?明明亲事说的是兰姐儿,如今看兰姐儿不肯,看她好欺负赖定了她了吗?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以后的事儿,现如今天上掉下来个救星,怎么也得抓住了。她立刻又露出泫然欲涕的表情,“王家哥哥救我。”叫得王相平一个激冷,差点腿肚子转筋。 他自然知道宁家两姐妹其实都不想嫁给他。 尤其这个宁呦呦,不吭声的时候看起来娇怯荏弱,我见犹怜的。冷不丁飞起个眼刀子,零叮叮的,直戳个透心凉。嘴巴更是刁钻泼辣,让他多说一句话,说不得有一箩筐的尖酸刻薄,粗言烂语兜头泼过来。 他还真没见过她肯撒娇的样子,这娇滴滴的一声嚎,差点没唬走了他的真魂。 “她是你未婚妻?”他们查过这宁小娘子的家世,依稀仿佛是有江左转运使这门姻亲,这王更出身泰州王家,是早年琅琊王氏的分支,可说亲的对象是四娘子庶出的二姐啊?难道宁家换了两姐妹的亲事? 不过想想也合理,这小姑娘刚才看到赤裸的男尸,也就抽了一下面皮,扒拉尸体的那个利索劲儿,能顶得上个仵作! 如今王家败了,八成什么样的新妇也得认。 “正……正是。”王相平咬牙认了。 他长得太老实,言语又诚恳,似乎倒也可信。 突然就听领头的那个高个子年轻人问,“既然她是你未婚妻,她又是哪家的女娘呢?” 王相平知道在这群人之前绝不可以扯谎,做了一一又回答道,“苏州宁氏老三房,苏州司马宁大人是四娘子的三叔。” 竟然不是混说的?李九郎火速地过了一遍脑子里的宁家履历。想了想,似乎在家里还有个挺关键的人物没有说。就是这个宁四娘子的伯父宁伯礼,他的夫人正是皇上守寡的小堂妹华安县主。 宁家人的相貌在圣京可是很有名的。宁伯礼若不是相貌好,怎么会被点为探花?华安县主又怎么守寡了四五年,非等他死了老婆后哭着喊着嫁他做续弦。如今还带着他那个美貌的继女,满上京的寻摸贵婿。别的不说,只宁家那个娘子的样貌被吹的,那是天上有地下无。 他瞥了一眼王相平,个头不高,长相平平。宁家小娘子配他,典型的猪嚼牡丹! 不过想来宁家也不甚在乎这女娘。宁家虽然这几十年没有特别出色的人物,乱世之中偏安一隅,存了些香火骨血,可也是累世大族。既然是嫡出的小娘子,找回来了又如何不好好约束教养?竟然还能让她和师傅继续如此亲昵? 他又看了一眼那满身泥污的小娘子,想必当真去问也不大可能从她嘴里听不到一句实话。反正既然知道了底细,那就是逃的了和尚逃不了庙,于是也懒得问了。 他到江左来并不想闹得满城风雨。既然人家都亮明了身份,他此刻再要刨根问底,未免动静太大。反正此刻他并不想回京去,之后还有大把时间徐徐图之。 小光等亲卫素来知他心意,他不说话。大约是默许了王相平的请求。于是也不再压着呦呦。任凭他们带着阿岁和罗罗离开了。 10 义子 元和县衙原本是个陈姓商人的私宅,后来元和建设县由苏州府拨款置办下的。虽然按照衙门规制,一堂二堂三堂一间间下去,两边是大牢刑房和县学,再往后,便是城隍庙。 可毕竟曾是私家园林,进到二堂之后,但见庭院深深已见春意,两棵香樟树枝丫上斑斑驳驳透出青绿的颜色,树下一块太湖石玲珑剔透,下头一个小池,虽然飘着两片薄如蝉翼的碎冰,但池里两条肥硕的红鱼听见来人动静,已经凑了近来,摇头晃脑地求喂。 元和县令陈琪觉得自己的头胀得难受,心悸得厉害,不得不赶紧掏出袖里的丹参酒饮了一口,又怕嘴里有酒味不雅,赶紧又从茶杯里挖了一撮茶叶猛地嚼了才整理了官服迎了出去。 来人身份不明,拿的却是谛听处的官引堪合,可为什么谛听处的人来苏州,不去府衙,不去武德司,不去水军衙门,来他这小小的元和县做什么? 他整理好官服,带着两个师爷急匆匆地赶到了二堂。 但见堂上伫立着七八个穿黑衣的年轻人,他有眼疾,猛然从外头光亮的地方进来,一时看不清屋里的情形。 不过他出身洛阳世家,再如何也不会慌乱失礼,只站在堂中拱手,“下官元和县令陈琪,敢问诸位如何称呼?” 不问差事,但问称呼。这是个老道的官吏了,只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把年纪,却还只是个县令? 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陈琪这就看见,虽然所有的来人衣饰几乎一样,但是只要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他们若有若无地其实簇拥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 再仔细一看这年轻人的脸,他纵然老眼昏花也不由得暗叫一声惊人。先帝一统天下之前,南朝北朝以长江为界分治天下已有百余年,北边以雄健豪迈为美,南边以秀雅清越为美。差异尤以男子为大。 可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却显然不能以偏概之。但见他皮肤不傅粉而白皙匀净,浓睫秀目却不会因为男生女相而娇柔,剑眉飞扬入鬓,鼻梁高耸,却又不至于显得阴鸷而跋扈,低头缓缓喝茶竟然渊渟岳峙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概。 看见陈县令,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杯子,抬手一拱算是还礼,“我姓李,我们拿着谛听处的堪合,陈县令也不用惶恐,公事不需你办,只打听些消息就走。” 陈琪放了一半的心,可依旧悬着另一半,嘴里答应着,“李大人请便,可要我安排个人方便大人行事?” 那年轻人略一沉吟,“也好。” 陈琪正要答应,这就听见自己的亲随阿泰飞跑过来,叫了一声,“太尊……”就不开口了。 那青年人一摆手,“陈县令请便。” 陈琪一脑门的糊涂刚走出二堂,就听阿泰攀过来咬耳朵,“太尊,武德司的良亲事和殿前司的张虞候来了。” 陈琪陡然一惊,不由得就回头看了二堂一眼。正看见那年轻人被一干护卫簇拥着沿着抄手游廊往西跨院走去,不由得头痛和心悸又严重了起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年轻人的身份。武德司就不说了,那是无孔不入的存在,谛听处是武德司属下,他们来情有可原。可殿前司是皇帝亲军,向来不甚勾当地方事务,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不过殿前司和武德司的人他都惹不起,又只得放下手里的公务前去周旋。只可惜这两位在他的前堂坐着,一个坐东边,一个坐西边,一个看屋脊上的花纹,一个瞧窗外的雀鸟,一句话也不勾搭,看到他之后竟然异口同声地打算请见李大人。 陈琪只好代为通传,又怕这两位得罪不起的不耐烦,这就圆融道,“李大人也刚到,风尘仆仆的,怕是要梳洗一番。。。。。。” “不妨不妨……” “无碍无碍……” 两人又答得异口同声,这就让陈琪不由得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得就回头朝二堂看了一眼。 姓李……如此年轻,又生得那般模样。。。。。。难道是。。。。。。 他那跟了他十几年的师爷附耳过来,“东翁,纯妃娘娘……”,他一把捂住了师爷的嘴,“噤声……人家不说,我们也闭紧嘴巴吧。” 自己却禁不住擦着头上的细汗,“这位爷十八岁就是龙虎军左骑营中郎卫,西北大捷,才晋了归德郎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前儿个不是还有要郊迎大军凯旋的消息,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师爷嘀咕,“他是陛下的干儿子,他想怎样,可不就怎样?” 正嘀咕着,一个黑衣侍卫已经出来,“李大人请两位大人。” 陈琪就看见良平和张寿全腾地立了起来,急急地就往后头去了。 说不想知道这李九郎来苏州勾当什么,那肯定是假的。陈家也是洛阳大族,要不是早年天大大乱,人丁损失太大,他也不至于知天命的年纪了,还谋了个七品的县令位置苦熬。苦苦琢磨了一番,这就将跟随自己任上读书的侄子陈雀给叫了过来。 只没有想到,跟着陈雀来的,竟然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儿郎。“小可王相平拜见陈太尊。” 竟是已经停职待参的江左转运使家的小公子。若说官职,转运使比县令高了不止一级,但是现如今是负罪待堪,两家的地位就很不好说了。 仅凭王家做的那些事情,陈琪很不想搭理王家的人,可王相平却依旧执礼甚恭,“小可想着不日将随父兄返乡,这就把日前借陈贤弟的几本书还了回来。” 正说话间,突然听见二堂那边一阵靴声霍霍,先是那良平箭一般地窜了出去,再就是李九郎带着人从二堂里踱了出来,张寿全满脸涨红地跟在后头,眼神迷离,跟犯了怔忪似的。 陈雀惊异府里如何出了如此人物,不由得问,“叔父,这位大人是谁啊?” 陈琪揽过他的肩让他回去读书,“他这几日就住在师琴堂,叔父拼着这张老脸,与你引荐一番,你若交往得上,就是你的运气,不成,也就不成了吧……” 陈雀一头雾水地去了,只留下王相平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转身快步地跟了出去。 11 约见 王相平只觉得心头纷乱,他方才从这批玄衣人截了宁四娘子下来,本就不是为了两家的姻亲关系。 他家不是遭了难,而是犯了事。 全苏州城都在鄙夷他家如此缠着宁家想利用姻亲脱罪。 可他不这样做又能怎样? 可今日遇见的这批黑衣人却让他又看见了一丝不一样的希望。 这批人不简单,他们对呦呦感兴趣,他是不是可以借机为自家寻一条生路? 又想起今日和呦呦告别时候的情形,那小女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只离了那人视线,便吊起眉梢瞪他,“王相平,你今日怎么会在这里?” 也不予他说话的机会,“我警告拟,今儿也就算了,你在也别与人胡说你是我的未婚夫!这个我是打死也不认的。” 王家如今在难中,王相平的婚事一直是插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如今又被这小娘子一刺,心头又是很疼了一下。不由得狠狠瞪了小女娘一眼。 呦呦又岂是会吃这样亏的性子。立刻反唇相讥,“我与你说明白了。这些年来跟你青梅竹马的是兰姐儿,不是我,不是我!谁想让我顶这口缸,可别怪小娘我撕下他的脸皮当……”后半节话,突然间噎了回去。 王相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但见宁家的管家带着几个家丁正在满街的晃悠。显然便是在寻找这个从家里逃出去的大小姐。 他不由得冷笑,“你还不回去?” 呦呦撒丫子就跑,不过总归回头冲他喊了一句,“今儿多谢你替我解围。”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王相平怔怔地立在了原地,宁家人就从他身边晃了过来。 早年他家没有出事的时候,宁家上下对他都十分的客气。可现如今一个二门外的管家看到他却只轻慢地一抬手道了声王公子好,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就这么绕了过去。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他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朝着方才那些黑衣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果不其然。。。。。。这批人的来历不简单,他们为什么会盯上呦呦那个小姑娘?他无从得知,但是这势必是他的一个机会不是? 他冲过去,就有几个护卫将他远远地隔开,生人勿近的意味,反倒比宁家管事的虚伪客道,让他觉得舒服了些。 李九郎回首,淡淡的询问,“王公子有什么话说?” 王相平张了张嘴,不由得嘴里发苦。难道要说我如今走投无路,想要结识攀附于你,恳请你收我为门下? 人家是天潢贵胄,皇帝养子,人家凭什么? 嘴里像含着个苦橄榄,吞了好几口唾沫,才勉强开口,“我就是想问问,呦呦今儿个怎么会来到义庄?可有得罪了大人?” 你老婆你问我们?小光翻了个白眼,正想回话。你算老几呀?也敢跟九爷这么说话? 突然就听见李九郎开口,“她叫呦呦?” 王相平一愣,心里又是一阵憋闷。其实他和呦呦的接触极少,就如他所言,其实与他青梅竹马的是兰姐儿。宁四要是知道自己这样叫她的小名,说不定会过来给他一顿老拳。话说似乎并没有人跟他说过,宁四的乳名叫呦呦。自己是如何知道的呢?他一时之间思路不明白。嘴上却只得回答。“是……” “她为什么到义庄来你不知道?” “不……不知道。” 李九郎眉峰一挑,“她既然是你未婚妻,你想知道为什么不去问他?” “我……” “这样吧……我刚才有些话忘了问她,三日后巳时,我在客似云来设席,你帮我请宁娘子一聚可好?” “……好。可……” 王相平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回答了什么几乎都不受控制。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依稀是看见,几个护卫眼中流露出不屑和戏谬的神情。 不管是出于下位者的卑弱还是男人的不甘,都让这个没有经过世事的小公子脸色涨红,不知所措。 最终也没可出个什么来,只得胡乱做了一揖,掉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小光问李九郎,“少主公,既然觉得那女娘师父有疑,我现在追去将那小女娘叫回来,您问就是!何必要等三日之后?” 李九郎看他一眼,没有吭声,心里依旧回味着刚刚听到的那个惊天的消息。 刚才大家在义庄里查看尸体的时候,就发现尸体少了一具,宁小娘子将所有的尸体翻了不止一遍,也十分确认他的师傅并不在这堆尸体之中。 但是林小娘子并不清楚的是,这些尸体在送来义庄之前。都曾经被点敛过尸身,留下了些可识别身份的物品!他在查看这些物品的时候,竟然看到了一件雨过天晴的道袍内襟,绣着一条青紫色的螭吻! 12 螭吻 螭吻是龙生九子之一,这位龙子好在险要处东张西望,也喜欢吞火。霍家先祖曾与前朝高帝游历昆仑,于昆仑山中得遇冰封千年之先人墓穴,高帝见墓中壁画,当即让人将壁画中龙生九子的形象踏印下来,制作玉璧,分赐给同行诸人。自此,霍家一直以螭吻作为族中徽印,镂刻于各种器物信印之上。数百年下来,图像源于上古壁画,后人也予以些微改动,以区别信印的不同归宿用处。 不是霍家嫡系,如今已无法区别,螭吻之中的些微差异。可李瑾一眼就看出。这幅螭吻的图像,不仅是属于霍家的,而且仅属于霍家家主。 他生父霍熙已经去世了十三年,属于家主的那块玉璧,如今依旧供奉在霍家祠堂。 这样私密的印信图案出现在这里。。。。。。 十三年前上谷城三破三复,霍家几乎举族尽没,霍熙死的莫名其妙,连尸首都是光复了之后寻了许久才寻回。那个引诱他抛妻弃子的人,当年也同没于阵中,按理来说也应该也葬身于尸山血海当中。竟然真的没死! 他只觉得心底一阵的气血翻腾,他看到那宁家小女娘心里便做此想!都说谁养大的像谁! 当年他不过六七岁,也只见过那人几面,但那人的风韵仪态,他确实记得的。宁小娘子虽然跳脱天真,和眼波流转之间,可不是依稀有那人的味道? 他没死,竟然真的没死,那他会不会知道当年的隐情? 今天那个神气活现的小娘子又会知道多少? 他轻轻攥着手指上的扳指。不由得把目光远远的投向了烟波浩渺的湖面。 此番江左,他来对了。 呦呦准时来到了客似云来。 她是不得不来,毕竟昨天落了把柄在来人手里。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王相平和她的孪生哥哥宁逸! 王相平是知道仅凭自己,恐怕根本不可能进到宁家再见到呦呦。不过他跟宁逸是多年的同窗,去见宁逸还是有几分可能的。 为了做到对李九爷的承诺,他去找了宁逸。而且毫不犹豫的把今天所有的事情都交代了一遍。 宁逸这个人,虽然生的奷弱娉婷,其实确实和他妹妹一样,是个脾气很大的人。 当下便把桌上的砚台笔洗摔了一地。“她竟然在街上偷钱?还去义庄找她的那个师傅?” 一口如碎玉般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虽然跟呦呦是一胎双生,却除了一般的纤弱之外,并没有多少相似。呦呦长得类似生父,他却肖母,发起脾气来,虽然也是如花美男一个,却远比呦呦吓人得多。 更不要说这小子头脑灵活,睚眦必报的性格,素来也是吓人得很。不过宁家在开国的时候犹犹豫豫没有站队,后来又遭了几次磨折。别说是最没有出息的二房,就是如今鲜花着锦的长房,大约也不敢摸谛听处的老虎屁股。 更不要说昨天那个人,看着就不像是一般人。 宁逸明日又能怎样应对呢? 第2日,宁逸,王相平和呦呦三人一起提前出了门赶到了客似云来。呦呦先寻了旁边一家干果铺子等着,便由宁逸与王相平先去与谛听处的人交涉。 13 帝王爪牙 王相平很诧异,等在天字1号房里的,只有一对面容模糊的中年男人。看见他们俩,既不请坐,也不招呼。不由得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竟是邀我们前来,如何不见主人?” 那中年人嘻嘻一笑,“我家少主公约的是你家小娘子。你家小娘子没来,我家少主公,何必与你们相见?” 宁家在杭州也是有头脸的人物,宁逸自幼被母亲捧在手心上,何时受过这样的揶揄,心头大怒,想要发作。招呼身边的仆从家将上来厮打一番,可情绪是情绪,理智是理智。 眼前这两人,长得虽然跟两只猴子似的,半点不打眼,但两只大手却像两个钢耙子一般,更兼目光濯,明显是内外兼修的高手。 宁逸很怀疑自己的那些家将不是对手。 更何况他是来解决问题的。只得按下了脾气,走近两步。“我家小妹固然行事不够稳重,可也是有父兄的人。你家少主公有什么话,可以与我说。” “哦?你说话能做得了数?” 那两个男人却根本不在意,依旧嬉笑着打量眼前的俊美少年,显然对他纤细的身量,白皙的面孔颇有些不屑!宁逸生来最恨人家笑他男生女相,可如今为了呦呦那个缺心眼儿的却只能咬牙忍着!“我是他兄长,多少也能算些数!” 那中年人毫不犹豫地顶了回去,“听说宁家小娘子幼年走失,去年才被寻回家中,你家里并不想留她,一直在与她寻人家嫁出去,连王家这样马上要抄家发配的都肯嫁,不如就把你妹妹送与我家少主公吧!” “胡说!” “什么?” 两个少年都被这一席话气得三尸暴跳,满脸涨红。 宁逸率先冷静下来,拂袖而起。“我知道你们是谛听处的人。天子耳目,帝王爪牙,你们厉害!可左右这天下事,也不过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吧!你嘴上讨我便宜,我没奈何你,想要觊觎我妹子,让你家少主公做梦去吧!”转身要走。 突然身后的门便被关上了。 赵龙赵虎坐在那儿依旧闲闲地喝茶。“年纪轻轻如此脾气。呵呵!我家少主公,什么样的美人讨不到!偏要挑你家这样的泼辣货?你当真送了,我家少主公还不惜得要呢!坐这儿等等吧!等我家少主公与你妹子说几句话,就放你们回去!” 宁逸其肯听从。正要起身去闯门。突然听见楼下马蹄声响。一辆黑漆绿帘子的马车驶过。他那个不消停的妹子,跟在一个个子极高的年轻人背后,从对面的铺子里走出来。依稀抬头对这边做了一个愤愤地嘴脸。这就跟着那一个人上了车,马车辚辚拐过街角就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那两个中年人轻笑一声一挥手。门扇自然也就打开了。“两位小公子是在这里等你们妹子回来还是回家去等都使得的。” 说完两人径直喝茶,再不搭理宁逸与王相平。 宁逸今天算是输了个彻彻底底,气得七窍生烟,一脚踹开房门急急的下了楼去。王相平跟在他后面,脑子里还在琢磨刚才那个人的话。 ……王家要抄家流放了……难道就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 这失魂落魄的,没注意到前面宁逸突然停下,这就一头撞在了宁逸的背上。 宁逸回身就推了他一把,“你看你给小妹惹来的麻烦!” 王相平被他一推广地撞在了楼梯板上。心里悲苦交加,不由得发泄道,“分明是你妹子招惹的谛听处的人!” 宁逸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要巴结谛听处的人给你爹翻案我不管,你有本事就凭自己的才学本事去引贵人的注意,别打着我妹婿的幌子!兰姐儿不愿意嫁你,呦呦你就更别想了!此番呦呦要是受了委屈,我回头撕了你全家!” 14 往事 要说呦呦受了很大的委屈,倒也谈不太上。 马车很宽阔,李九郎坐了当中,呦呦就在右边的椅子角落坐下。小光直挺挺地坐在她的对面,不错眼珠子地盯着她。 车子出城,很快就到了太湖边上,一片竹林后面竟是有个小小的码头。码头上有架画坊,撑船的一看就是李九郎带来的侍卫。 李九郎带她上船,那侍卫长篙一撑,画坊离岸之后,缓缓地飘向了湖中。 呦呦不由得心里就更紧张了起来,完了,这么冷的天,就算她会水也游不远了。待会儿一言不合要怎么逃? 心里害怕,嘴上却逞强,“天寒地冻,游什么湖?” “你冷?”男人抬眼看她,手里已经开始拨弄矮几上那红泥小炉上的茶瓮。 呦呦别开脸,“不冷。” 她向来畏寒,又长年长在粤海,并未经历过苏州这样又冷又湿的天气,所以总是穿得很厚。今儿个裹件玫红色的鹤氅,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只不过外头天气寒冷,船舱内炭盆烧的热,暖意融融之下,睫毛微微湿润,脸蛋鼻尖都泛起红来,显得格外的灵动可爱。 “给小娘子拿个手炉来!” 小光自觉自己耳朵坏了,他们什么时候有手炉这种东西了?可就在他一犹豫之间。他身后谛听处的刘仁和关铭已经齐齐转身,跳上了画坊后面拴着的小船,就往岸上飞奔而去。哎,这些京里来的人真可怕,非要生生将他比下去吗?他可是从小跟着九郎,上过战场的人呢! “我不冷。有话就快些说吧!”小女娘娇嫩软糯的声音传来。 小光几乎气炸了肺,就顾不上鄙夷刘仁等人,想要开口教训她,突然衣袖被人一拽,正对上吴师满是疤痕的老脸,给他打了个眼神,让他退了出来。 随即静静地关上了画坊的门,只留了李瑾和呦呦在船内。 小光诧异,吴师只轻轻摇头,“有些说话,少主公不希望别人听见!” 小光试探性地问,“那个道士?会是那人吗?” 吴师幽幽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小光是宫里从魏家挑来陪着李瑾长大的,他却是霍家的老人,不同的出身看待事情便不一样。 三十年前,天下大乱之时,陛下揭竿而起,匡扶李氏血脉,霍家带领全族来投。另有欧阳家,魏家,上官家,慕容家等诸豪强歃血为盟,共度时艰。如此浴血拼杀10余年方初定天下,陆续再有各方豪杰来投。只可惜最早结盟的6家人均以人丁凋敝,损耗殆尽了。 先皇的六个儿子尚且只死剩下了皇帝和一个残弱的襄阳王,其余诸家可想而知。 因此这六家之间向来联姻紧密,魏家家主,当年将大女儿嫁给了皇帝,将小女儿嫁入了霍家,成了宗妇。 只没有想这两个女儿,嫁得却都不如意。 大女儿魏娥,原本是明媒正娶,儿子都生了几个,偏生皇上一时兵马困顿,只能依附于光始帝,光始帝又指他与麾下股肱欧阳氏联姻,这就搞了二十年的妾身未明。 小女儿魏妤则更为坎坷,原本顺顺利利嫁给了自小仰慕的霍熙,也顺顺利利地生下了嫡子。原本只以为岁月静好,前途光明。却没有想到霍熙不曾纳妾,也不曾蓄婢,却迷恋上了一个叫公孙仁的年轻士子! 魏妤与他纳了四房妻妾依旧不能劝着他回心转意,她是何其骄傲的一个女子,夫妻反目绝婚之后,这便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并将儿子的姓氏改了姓魏,要与霍熙恩断义绝! 可偏偏霍熙孤军驻守上谷的时候,她又后悔了。将儿子托付给姐姐魏娥,自己带了家将部曲前往上谷救援。 上谷一战,神哭鬼泣,杀得天昏地暗。霍熙战死,魏媛自戕。两家部曲损失殆尽。只留下一个只有八岁的儿子被皇帝收为养子,带入了宫中,这便是如今的李九郎。 霍熙乃是皇帝的手足兄弟,当真是比亲兄弟还亲。而纯妃娘娘则是长姐如母,亲手将妹妹魏妤带大。 如此等到李九郎大一些,夫妻俩便开始吵。李九郎到底该姓霍还是姓魏?因为吵不明白这件事情,皇上索性让他跟着自己姓李!皇上所有义子中,李九郎是唯一与皇室宗亲共序齿序的。 这件事情若少主公是个柔顺的性子,只在皇帝和贵妃跟前孝顺也就算了。偏生少主公十二岁就入了侍中,兵法,权谋,文韬武略,都是皇帝手把手地教导。他十四岁出宫建府,就统领了皇帝亲兵的虎豹精骑,十五岁就领军追击吴逆深入蜀中转战千里,硬是在数月之间连续攻破剑门,阳平,葭萌数关,年初又取了西北大捷的首功。 这样出色的儿郎,就算是皇帝的义子,也要彰显出身。霍熙亡故的时候并没有旁的子嗣,这九郎君于情于理都要回归霍家的。 可纯妃娘娘的忧虑也并不是空穴来风,霍家水深,魏家和霍家当年闹绝婚闹得几乎刀兵相向,几乎是魏家养大的少主公回霍家,还不如如今在宫里姓李。 此事,他们虽然跟随少主公多年,可始终看不清少主公的心思。 小光和吴师一起站在船舷,被湖上湿润的寒风吹得浑身冰凉,小光小声地嘟囔着,“我知道你们都当我是娘娘的人,可我也是少主公的人,你们提防我,不如提防他们几个还来的值当些……”画舫的另外一侧,伫立着另外两群人,一群站在船头,一群站在船尾,虽然一水儿都是玄色劲装,可只要仔细一看,便知道是不同的两帮人。 小光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吴师则叹了一口气。 两人相视一笑,都是干巴巴的。 15 问询 屋里烧的暖,可呦呦依旧捂得严严实实的。 李瑾却脱了大氅,露出里头玄色的劲装。深色的衣衫衬着他雪白的肌肤,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呦呦自觉自己是天下第一等的美貌小娘子,可如今却觉得眼前这个青年,比自己还要美貌。 不过,再好看,也是挺吓人的存在,她欣赏不来,在他无声地逼压之下,她也沉不住气,这就率先开口了,“其实我也知道大人今天找我来是什么缘故!大人可是与我师傅有旧?” “你为何不疑心?我是觉得你师傅是永生教的余孽?” 呦呦吸了口凉气,却并没有像平日里那样撒泼嚷嚷,两只细白的小手放在桌上缓缓地扭着手指,“一夜之间,40多个永生教的教众尽皆殒命命,唯独我师父失去了踪迹,若说没有人怀疑我师父杀人灭口,肯定是假的!但是大人要是怀疑的话,大可以发出海捕文书到我家里,将我叫去问话!现如今带我来这里还请我喝茶,你总不会是跟永生教有旧吧?” 李九郎淡淡一笑,“可能是有旧,也可能是有仇!” 少女不说话了,只微微侧头蹬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看着他,琢磨着他话里头的意思,然后再缓缓开口,“大人查过那些尸体的死因了吗?” “查过了,他们的食水里有毒。” “他们都是和我师父一个牢监里的?” “不是。” “大人,当时我师父也在牢中,他如何能选择给不同牢监里的犯人下毒,而且只毒那些在教的?” 李九郎并不说话,呦呦只得继续接下去,“你怀疑我师傅有同党?那个同党……不会是我吧?” 李九郎看着目光湛江的女孩,淡然道,“我看过谭月的案宗,你是被永生教拐走的幼童。” “啊?”还真和她有关? “可是你师傅却从永生教手里将你赎买了回来。” “天下大乱,人贩子多了去了。我是师傅用好几张美人图换回来的。” “时隔十年,粤海永生教总堂被攻破,大多幼儿踪迹和来历均不可查,可偏生你却寻到了亲生父母。” “找到家人的又不止我一个。” “便只有你一个。” “啊?” “所以……你怀疑我是……我……” “你自然不是假的,宁家也不是好糊弄得人家,你和你父亲和祖父都长得相似,你眉心的红痣,左肩胛处的胎记还有右边颞侧头发里的疤痕都对得上,假自然是不假的。不过……为你寻到父母,谭月也是花了功夫的,我想知道你师傅和永生教是什么关系,又和谭月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呦呦心里乱颤,委实不知道该如何理清头绪。幼时只把师傅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从未想过太多,可随着年岁日长,见得人多了,她自然也知道她师傅并不是个一般的人。 可这十年来,她师傅真的只是日日画画炼丹,偶尔带他们出去做法骗钱,和官府和邪教当真没得任何关系啊。 更不要说她了,她就是那一株小小的野草,师傅给了她些许遮蔽,她就自己长大而已,什么永生教,什么右仆射,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垂下眼帘,“我本来不想来见大人的。想着收拾包裹直接跑路找师傅去。不过没跑,委实是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去哪里寻师傅才好。幸亏我没有跑,想必跑了,大人就更加怀疑我们师徒了吧。” “不会。” “不会?” “我只怀疑你师傅。” “啊?” “你能做出当街偷钱,打算行贿押差的事情,可见本事委实有限,应该做不得投毒的事情。” “啊?大人说得很对。果然是慧眼如炬,天纵英才!”吹捧别人自贬自己倒也没有什么呦呦做不来的。只不过心头的疑虑依旧没有消去。“大人今天找我来,只想问我师傅的去向吗?” 李九郎没有说话,只从旁边拎起了一个包裹。亲自慢慢打开。露出里面一件蓝白相间的道袍来。 呦呦一眼看出。这脏兮兮的道袍便是他师傅日常穿的。 李九郎翻开衣服,露出里面那只鸱吻的印记,“这是你师傅的印记?” “是啊,我师傅说这是为了纪念一位旧人,我师傅的衣服上都会印下这样的标记。” “跟我说说你师傅都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吧……” “你师傅会画画?” “会呀。还会画符!” “剑术个高明?” “他左腿是瘸的,平时走路尚且需要我搀扶!” “你们一直住在粤海?” “也不是。讨生活嘛,哪里都要去的!这些年天下初定,粤海那边生活好过便在粤海多待了些时日!” “可会酿酒?” “会喝酒还差不多,我们赚的钱一半他喝下了肚,另外一半他做成了金丹吃了下去!” 李九郎沉默了。“听说……他脸上有疤?” “是啊,若不是脸上有疤,我师傅其实还是个挺好看的老头!只可惜他左半边脸上的疤在这个大半边脸!” 过了好一会儿,李九郎都是沉默,只沉默得呦呦心里发毛。 窗外有人敲门,小光走了进来,瞟了一眼呦呦,俯身在李九郎的耳边低语了一阵。 李九郎看向呦呦,“当初举报你师傅是永生教教众的人找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要去要去的,她当真要去看看哪个王八蛋,竟然陷害她师傅。 画舫随即靠了岸。不知不觉他们已聊了许久,画舫已经沿湖而行,竟然走到了柳叶渡附近。 而他们画坊前行之时,那辆黑漆的马车也一直跟在岸边跟随画舫缓缓而行。他们登岸,就立刻上了车,一路回城而去。 16 酷刑 呦呦虽然回苏州小一年了,可因为家里管得紧,所以外头来得少,可还是依稀觉得,这似乎不是往府衙的样子。她偷偷去看对面的青年,面容沉静,气度清冷如水,方才那许多话,仿佛都不是他说的一样。 车轮滚滚,进了城之后左拐去了城西,这里说繁华也繁华,说冷僻也冷僻,大多是商人贩卖货物的货栈。呦呦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只在一栋不起眼的宅子跟前下了车,穿过了好几重院落,才被带入一间小小的暖阁。 呦呦以为,李九郎会带她去认人。可刚刚进了宅子,李九郎就扔下她去了别处,呦呦愣在当地只胡思乱想,这难道就是这位冷冰冰的大人落脚的地方?到底待会儿会带进来个什么样的人?她将小脑袋几乎想破,也没能想到他们师徒两个在苏州能得罪什么人。 不过一会儿。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像一块烂肉一样被拖了进来,身上的衣服显然是新换的,倒也洁净,不过脸上却如同开了染料铺子,五颜六色的惨不忍睹。 呦呦仔细辨认了半天,也委实想不出这人到底是谁。这委实也打得太惨了一点。她摇头,“我没见过这个人。” 于是就进来两个力士,要把那人拖走,可突然那人就挣扎了起来,突然张嘴喷出一口血沫来,呦呦这才看见,他嘴里的牙齿已经一颗不剩,都被人敲掉了。挣扎之间,衣襟散开,但见肩胛处两个血洞,堵着黑黢黢的不知道什么草药,想必是曾经被人将琵琶骨都穿透了的。可即便是这样,那人依旧双目灼灼,只盯着她,她灵光一现,她当真见过这个人。 她虽然也算是混过市井江湖的人,街头混混儿打架,头破血流的不算稀奇。游侠儿仗剑杀人,血溅三尺的也是见过的。可如此折磨人的却是没有见过。不由得心颤,“他是举报我师父的人?这不就是师傅巷子口那个买杂货的老板吗?” 赵龙赵虎眼神一闪,突然想到那天这个娘子説念唱跳,满嘴胡话的样子,不由得再去看那个杂货店老板,心中不由得一动,走近两步,“娘子,你方才不是说你没见过这个人吗?” 呦呦犹自没从惊讶中晃过神来,“是他举报的我师父?” 那黄老板已被打得神志模糊,如今被从牢狱中拖出来,只恨不得抓住一切可救命的机会,只朝呦呦不住地挥手,只期待她替自己说几句话。 呦呦却是如何都想不到,这个黄老板如何会去举报师父,她骇然询问,“他为什么会举报?” 赵虎打量她神色,“他说有人给了他一贯钱,让他去衙门举报的。” “那给他钱的人呢?” “这十日内,他见过的人,如今都押在此处,娘子可要都见见?” “哦,好……” 呦呦也算是胆大包天的人,可莫名地,她就觉得这两个人看她目光不善,依稀带着几分戏谬,可她却又委实想要找到师傅失踪的缘由。 这就跟着两人出了暖阁,一路拐到了一处地窖。 还未进去,她就闻到了一股子浓郁的烧炭的味道,隐隐还带着一股子酸醋的味道。有人就在她耳边低笑,“娘子莫怕,这熏了醋,就闻不到血腥味了。” 地窖的门打开,但见里头颇为阔大的一个厅堂,中间便是烧着一个巨大的炭盆,而别处却都掩映在黑暗当中,依稀是有活物在蠕动,却又看不清,呦呦只觉得毛骨悚然,只听人喊,“掌灯!” 突然四面的灯火全都亮起,瞬间照亮了一切。这厅堂四周全是栅栏,分隔出七八间监舍,里头挤挤挨挨竟是好几十人,有老有小,各个目光呆滞半张着嘴看着她,竟是连吭都吭不出来。 这些面孔依稀熟悉,但是却一个都不认识。 呦呦突然明白了,这不过就是她师傅的街坊邻居……竟然都被抓到了此处羁押。突然左边墙上也传来呻吟之声。他转头一看。竟是个瘦弱青年,被吊在墙壁上的铁环之中。浑身皆被打烂。胸腹之间一块皮肉竟然生生地被剥了下来。 呦呦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不由地就后退了两步。 便听有人在他身后开口,“宁小娘子可要看仔细了。这便是个满口胡柴的,竟然到了武藏司也不肯老实说话,少不得,要教教他规矩!” 另一个也在帮腔,“所以林小娘子不妨好好想想你师傅到底去了哪里?说的时候也好说准些,也好替我们兄弟省省腿脚!” 呦呦只觉得此处空气滞涩,很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很想痛骂眼前这两人残忍滥权,可心里害怕,就骂不出口。 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双手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17 有旧还是有仇? “怎么在这里?”突然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回头一看,李九郎蹙着眉,带着小光走了下来。冷冷地扫了一眼在场众人。 众人赶紧低头行礼。 李九郎将身形挡在呦呦跟前。不再让她看墙上那血肉模糊的躯体。“宁小娘子先上去吧。” 呦呦是一时也不想在此处多待。几乎是慌不择路的转身就跑。 李九郎看她脚步有些踉跄。忍不住伸手一扶。只觉她细细嫩嫩的一双小手掌心全是冷汗。知她恐怕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不由得又扫了身后诸人一眼,伸手在她手肘上一托,这边将她带离了地窖。 外头已近黄昏,院子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院子。有回廊,有假山,有花树,这初春时节,那花树上还带着几个花苞,要开不开的样子,颇有些意趣。 只呦呦想到脚下,便有一个如此地狱般的存在。又怎么会有心思欣赏眼前的景象?只深深地吸了两口冰凉的空气。只觉得方才一切皆恍若隔世一般。 她好生生地跑来与眼前这位大人商议师傅的事情。 她说了那么多,显然这位大人不仅不信她,恐怕还觉得她言语欺瞒,想要吓她说出真相。 她当真是有些托大了。刚才那两人说什么来着?武藏司,但也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事吧? “宁娘子可要喝杯热茶?” “我认不得下面那些人。” 李九郎默然,他没想到武藏司的这帮人手脚这么快,抓到人二话不说先拷打了一番,倒让她看到这样一幅血淋淋的景象。“倒也无妨。”原本希望也不大,当真栽赃陷害,七八日都过去了,要跑也早就跑了。 她挺起脊背看着这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今日之事,小女子委实想不明白,朝廷忌惮永生教,圣上却不是嗜杀之人。除非是恶行昭著的,谋反有了实绩的,不然最多也就是个流放,甚至于只是发回原籍,交由当地的官员训诫看管罢了。” 她将颊边几丝秀发别到耳后,“可大人身份贵重,到了苏州,却将这些相关不相关的人缉捕到此严加拷打,想必不仅仅是因为清理教众这般简单。小女子不敢询问大人的公事,我只想告诉大人,我师父这两年身体日渐衰弱。几乎足不出户。也不再做道士的打扮了。我们去年才来到苏州。怎么会又牵连到了这次清理教众。若说我师傅为了逃出牢狱,杀死这么多人。大人其实再问问当日抓捕我师父的差役就可知道,他委实残疾的厉害,莫说是杀人,恐怕无人照顾都要活不下去。”说着眼眶已有些微红。 “不管大人信不信都好。我师傅这十年,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大人竟然对我师傅感兴趣。我能与大人说的也只有这些了。我不知道大人疑心我什么,我总疑心……师傅他老人家……是被人害了。” 抬起眼来看眼前的青年,“我能不能再问一问大人跟我师傅到底是有旧还是有仇?” 李瑾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呦呦心里颤抖,也不再多问。 只听李九郎招呼小光,“送宁娘子回去。” 呦呦只觉得身上冷汗涔涔的。几乎是逃一样地从院子里跑了出去。 她当真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纵然是府衙中间出现了凶案。怎么会武藏司的人介入如此深?刚才那个年轻的公子到如今他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哥哥说他是谛听处的人。师父这到底是惹了多大的关系? 他们要是找到了师傅,会不会把他也扣押起来?好像刚才那样拷打? 越想越是不寒而栗。 等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一张小脸已经是苍白如纸,看到宁逸和王相平,方才浅浅的出了一口气。 18 铁蒺藜 “少主公,小朱内侍带着圣上的旨意来了!” 屋里是浓浓的一阵药味,李瑾趴在榻上,正由医师给他背后的伤口换药。 他中了一枚铁蒺藜,这玩意儿,早年从中原由永生教传入莽北,很快便得了莽北人的喜爱,他们会敲碎胡老山上特别坚硬的岩石。然后在淬炼铁器的时候,将这些尖锐的岩石在铁水中滚过,在表面形成尖锐的刺芒。这样凭着石头的重量刺入身体,细小的刺芒就会钩住肌肉,想要将这玩意儿起出来,不管怎样也要挖出好大一块皮肉。如果芒刺上再啐了毒,那搞不好,小命儿就丢了。 这是他跑到江左来的幌子,如果不是要以养伤为借口,皇帝非亲手把他拽回关雎宫不可。 他如今已经23岁,从15岁斩杀第一名贼酋,逼着皇帝与他加冠之后,就已开府独居,本以为从此能够天高凭鸟飞,海阔任鱼跃。 可没想到,只要在京里,隔三岔五便被皇帝或者是纯妃娘娘招入宫中。比不到年纪尚不可开牙建府的皇子还不如。 七皇子曾经笑他,母妃无非是没有生出女儿来,所以把你当公主般养着。 他为此去了莽北,皇帝把这个小儿子打得半死。据说纯妃娘娘也亲自上手抽了儿子几巴掌。 他此番要是带着这样重的伤回京。九成九要被重新关进关雎宫,七皇子还得再挨一顿帝妃混合双打。 更不要说又一次会激发皇帝和纯妃娘娘之间关于他到底应该属于魏家还是霍家的争执了。 李瑾没有立刻回答,安静地等医师把他背上的创口重新清理干净敷上药,这才换上了干净的中衣,“叫他进来吧。” 小朱内侍笑眯眯的,一溜小跑跑了进来,先是恭恭敬敬地给他请安。上下打量这位从小就又好伺候,又不好伺候的青年贵介,只觉得这位小爷一去莽北三年,身量高大了不止一成,素来清冷的神色愈发冷峻,搭配他那张比宫里哪个娘娘都要漂亮的面庞,若当真回到京里,怕是走到哪里,全上京的小女娘就会跟到哪里。皇上和娘娘又要愁得睡不着觉了。 他笑得眼睛都眯起,“皇上叫奴婢给九郎带话了。皇上和娘娘惦记着九郎呢!” 李瑾由小光伺候着,把衣服穿好。端端正正地跪到了榻上。 小朱内侍赶紧退后了几步,暗叹这就是为什么这位小爷这么多年深得帝后宠爱,却又能和几个皇子都相处得亲密的缘故。就连过去的欧阳娘娘,对他也是十分的客气。 委实是因为这位小爷是宫里最讲礼数的公子,皇帝宠爱他,近似于溺爱。可他见人从来都是恭敬有礼。脸上虽然清冷,但礼数上从来不缺。 据他所知,别说几位年纪相仿或弱小的皇子服气他。几位年长的皇子也与他十分亲厚。当初他分府的时候。太子担心他年纪幼小,无人关照。还曾经力主要将他的府邸就设在东宫旁边,方便太子妃照料。三皇子娶亲,愣是撇掉了舅家的几位表兄弟,让他做了自己的傧相,当时他不过十四五岁,让京里的勋贵看了好一番的热闹。 心里慨叹一番,这就将身体弓得越发低些,索性朝左侧右挪了两步,避开了九郎君的大礼,再行转述了皇帝的原话。他尽量模拟的皇帝的口气。“九郎竖子,当初不服管教,跑去莽北,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朕如何面对你故去的父亲和亲族?打了胜仗就该早些回宫,让我和你姨母好生放心!如今你半死不活地留在外头,还要跑去江左!是要急死我们不成?把你的伤养养,你给朕赶紧滚回来!如今你十三妹已经出嫁!你也不用担心她非你不嫁!满圣京的小娘子皆翘首以盼!你速速回京,把新妇娶了,把崽子生了!朕和你姨母就不用管你的闲事了!” 说完又退后了几步。扑通一声趴倒在地上。妩媚地笑道。“是皇上让奴婢原话转述,金口玉言的。奴婢转完了。” 李瑾也不吭声,行了个大礼就站了起来,背依旧疼痛得厉害。伤处来回发炎,每次换药都要拔脓清创,每每痛不欲生。他也实在无心去看皇上和纯妃娘娘与他的赏赐和捎来的器物,只挥挥手让他退了出去。他原本打算在苏州速战速决,早早跑到穹窿山避起,可这一耽搁皇上派内侍追到了苏州,就算是躲到了穹窿山,怕是也避不开了。 避不开,索性也就不避了吧。 小朱内侍看他脸色不渝,又想起了干爹的嘱咐。哪里敢多一句嘴?只是赶紧从屋里手忙脚乱地爬了出去。一去到院子里,就看到屋檐下黑漆漆的角落里跪着两个人。不由地就翻了个白眼儿, 慢慢地踱了过去,打量两眼,嫌弃道,“这么没眼力见儿。把眼睛都剜了吧!” 19 借居 赵龙赵虎一听,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正要连连求饶。 便听小朱内侍杀鸡抹脖子一样的低声怒斥。“夹住你们的狗嘴。吵了九郎安歇,咱家碎剐了你们!” 那两人顿时瘫软在地,长大了嘴巴呼呼喘气哀求,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倒是小光走了进来,“少主公吩咐。五十军棍,让他们长长记性!”随机撇了撇嘴。“打断他们的狗腿。看他们敢自作主张!” 纵然那女子粗俗泼辣,但少主公尚且请她饮茶,好好说话。你们算是什么东西?先是敢在言语上替少主攻占人家便宜,后又敢带人家去地牢中恐吓。当真以为山高皇帝远,你们武藏司的人就成了土皇帝? 要不是少主公向来不喜军中搞什么剜眼剁手之类的酷刑。他觉得他们这两双狗眼剜了去也挺好。 小朱内侍又怎可能驳了李瑾的话,当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了。心里又在琢磨这宁家小娘子又是何人?琢磨了半天,突又想起干爹的嘱咐,想想刚刚被拖出去那两人的狗腿,觉得自己还是藏拙得好,想不明白的事儿暂且就不要想了。 皇帝的恩赏一到,李瑾想藏也藏不住了。江南道以下各路官员,纷纷想要来拜见。武的不说说文的,也如蜜蜂闻到了蜂蜜,矜持不矜持的,也要寻个由头过来露个脸。 打着自然是探病的幌子,因此在隐藏在元和县衙中便不合时宜了,苏州府内各大户纷纷想迎这位皇帝的义子到自家居住。 李瑾自然是不愿地,他幼时曾经随着杜侯在穹窿山练兵,就算养伤,也可以去穹窿山中清静之地。不过小朱内侍既然是宫里打发来伺候他的,自然是要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才是,于是就与他出了个点子。 若说苏州最好的园子当属楚家的云晖园,只楚家前些年遭了皇帝的贬斥,头脑一晕,竟是参与了越氏的叛乱,被抄家灭族。园子如今分了三份分别被吴江林三家占去,现如今唯独宁家那一份打理的清新雅致,犹胜往昔。这宁家二爷与园林上极有造诣,整个江左都闻名的。 九郎想借,宁家想必是极愿意的。李瑾本来并不想借,但听见是姓宁,心念便不免一动,默然便答应了下来。 小朱内侍向来是消息极其灵通的。李瑾来到苏州遇到宁家小女娘之事是他早就从武藏司的人那里打听得清清楚楚。但要说李瑾就看上了那小女娘他委实不敢全信? 毕竟李瑾也算是阅女无数,从他十四岁起,上至皇帝,下至群臣百官,与他相看的小女娘没有上百,几十还是有的。 风格也是迥乎不同。虽然大多皆是温婉守理,敦厚贤淑的。也不乏华太后家里那明艳泼辣的母乳虎和金候家里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人精。 有出身极高的大家闺秀,也有出身了了的小家碧玉。皇帝和纯妃娘娘几乎是环肥燕瘦,各色女子全部选过一遍了。这九郎看了就跟没看见一样。逼急了就关门读书,要不就跑到校场上不肯回宫。 总归是一个没成。 他不相信宁家这小女子只因为会偷钱就能显出与别的小女娘的不同了。 皇帝要是知道他捧在手心里的九郎,将来要找个能在街上卖弄风情偷钱的小娘子,会不会直接将他们这批人一同扒了皮? 再说了,九郎自己也没露半点口风,请人家小女郎吃了杯茶又怎样?之前九郎也不是没请过人家喝茶。 只不过之前他请了人家喝茶,人家就哭着喊着要嫁他罢了。 便是十三公主只赢得了他一份寿礼,曾经与华妃娘娘撒泼打滚,说非九郎不嫁。 如今住到了宁家宅子,却不知道这小女娘会怎么上门纠缠了。 20 破相 不过显然小朱内侍的担忧是多余的。 呦呦回到家中,就挨了她母亲崔夫人好一番的斥责。无外乎愈发相信张道士的预言是真的,呦呦生来就是要克母克兄的。如若不然,她怎么回来了不久就招惹上了武藏司谛听处的人?她那又脏又臭的师傅又不知道做了什么腌臜的事情,如今极有可能连累到宁家。想到她的宝贝儿子竟然被女儿牵扯其中,简直让崔夫人怒不可遏!劈手拿起桌上的一只玉尊,就朝呦呦砸了过去。 呦呦也不是时刻都能够足够机灵警醒的。她心里正琢磨着这日来发生的事情,一时不妨,竟被崔夫人直接砸在了头上,当即头上裂了一道口子,被砸了个血流满面,这件事情才在仆妇们的一阵慌乱中了结下来。 也正因为如此,崔夫人管住了所有下人的嘴,便是连呦呦的父亲,宁二爷也不知道这件事情。 李瑾要借宁家宅子养病,宁二爷这几日自是喜不自胜。他素来在园林上极上心的,如今得了宫中贵人的青眼,可不是让他高兴的手脚都不知道放何处才好。 李九郎搬来的那天其实是很低调的,宁家二爷和三爷亲率了家里男丁前去相迎,可只在门口打了个照面就被遣回来了。 就宁二爷说,这位九郎君伤病得颇重,宫里尚且派了内侍过来服侍。园子里药味儿甚重,早知道九爷会住在摘星楼,他就该再移几株瑞香过去。如此九爷养病时,气息也会好受些。 呦呦疑心父亲口中这位皇帝养子,十有八九便是自己那日遇到的那位谛听处的大人。盖因那人的气势实在不同于常人。 可她又不明白,既然如此金尊玉贵的人物,却又如何做出那种杀人剥皮之类的残酷行径?难道不应与她父亲一般,衣襟上在此灰尘都得掸个没完没了吗? 又不晓得他对她师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师父在收养她之前又做过什么?引得这少年贵戚对他紧追不舍。 她要是当真找到了师傅,他会不会也对师傅实行那样凶残的刑罚?心里没着没落的,每日里都是惶惶不安。 不过她倒也不需担心会跟这位贵人打照面。正因为她被母亲打破了相,所以那日迎接这位李大人的时候就没有露面,如今兄长宁逸也被母亲约束不得与她见面,她也不知道那日的情形。想必当日无事,近日里应该都无事了的吧。 她的外祖母崔家太夫人要过寿,全家都要过去贺寿,正好避开这位宫中的贵人。只她放心不下师傅和如今两个无依无靠的师弟。 这日里趁着秋杏不经意,这又打算翻墙出府去。只她低估了府里如今的变化,再想从原先那条小路翻出府去,便是一头撞到了李瑾的内卫跟前。 若不是此时正好小光路过,怕是小命都要送掉在这里。 不过小光也看了好几眼,才认出眼前这个猪头一样的女郎,就是那天那个娇艳明媚的小狐狸。他讶然,“宁小娘子,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呦呦捡回一条性命,此刻真是惊魂未定,不过被亲母打成这样,实在不好与外人说道,只含糊了一声,这就告辞跑了出去。 小光想到李瑾的吩咐,这就给旁人打了眼色,自有两个亲卫小心跟了上去。自己便去了李瑾那边禀告,“宁小娘子今儿个又翻墙出去了。属下已经派人跟着去了。”随嘴又加了一句,“不知与谁相殴,打得面目全非,险些没有认出来。” 李瑾原本在看七皇子寄来的信件,听闻不禁抬头。小光搔搔头,“我们虽然一直盯着这小女娘,可也只能盯着二门,内宅的情形便不清楚了。” 21 猪头 小朱内侍小心翼翼伺候了李瑾这些天,一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多说,这日好容易寻到了机会这就忍不住插嘴,“这个奴婢却是知道,是她生母崔夫人打的……”言毕便感觉李瑾的目光立时转到了他的脸上。 他直觉冷飕飕一阵寒风,随即就消失于无形,他心里砰砰一阵乱跳,心知这位公子向来沉默不喜多言,方才那一阵寒意,一闪而过,大约并不是厌恶自己在旁服侍,这就小心翼翼将这几日在宁家打听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从京里出来之前,就知道当初武藏司派去青宁的魏九原本也混得顺风顺水,将那尉氏一族拿捏得稳稳妥妥,只因没有投对这位爷的胃口,还敢在排兵布阵的时候夹杂私意,想让与武藏司交好的尉五公子领兵,被这位九郎君狠狠收拾了一顿,如今还在武威修城墙。 干爹对他的要求就是,江左武藏司的差事全凭这位九郎君的眼色行事,不能少做了,但也决不能多做,这多少的掌握,就得凭他自己。少做容易,不做不错么,可这多做可当真是愁死他了。 可现如今,便是一个机会。 当他将呦呦在宁家如此境遇的前因后果讲完了之后,众人不免面面相觑,相对无言,好半天才听见小光开口,“这亲娘下手也太狠了!” 小猪内侍去着李瑾的脸色,“可不是?哪有小女娘往脸上打的?” 李瑾开口,“打成了什么样子?” “姐,你怎么被打成了个猪头?”这是罗罗的感慨,以往他们便是流浪儿,多亏师傅和呦呦收留,如今又成了无人照管的乞儿,多亏那日呦呦带他们偷来的钱袋里银钱颇丰,如今他们夜里还有个栖身之处,白日里便在街头流浪,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自然,那日之后,师傅并没有再出现过。 呦呦从家里偷了些可以换钱的器物,交给了阿岁,得知再没有师傅的消息之后,心里先是一松,又是悲戚。 她自小是师傅养大,纵然是回了宁家,依旧痴缠着师傅在身边,她委实不知道师傅没了该如何生活。她晃晃呦呦地从街上回来,正想攀着后墙外头那根紫藤翻墙回去,这又想起如今那一片都由那宫里来的贵人的内卫把守着,自己出来差点没了小命,再走原路回去岂不是傻?爬了一半,就要退回去,陡然便觉得身后动静不对。 回头一看,不由得就是心里一跳。 那京里来的贵人如今就站在墙下看着她,春寒料峭的,地上都是雨浇出来的泥泞,她出去混了一圈,如今一身的泥点子,当真该和他那样一身的皂色,想必脏了也看不出来。 可关键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细一思量,顿时明白,他想必是并未放弃追查她师傅的下落,如今将找到她师傅的希望着落在了她身上,如此才一时不差地盯着她的行踪。想必今日也是失望得紧吧。师傅是不是发现她被这人盯上了,所以才不来找她的? 她心里莫名叫苦只能像只爬树被抓住的猫一样,攀在那紫藤上,不上不下的只能挂在墙上。 “宁小娘子!”李瑾看着小女娘今天穿了一套胡服,三边的胡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几乎看不清面目。委实看不出她到底被打成了什么样子。 呦呦觉得挂在墙上与他说话,实在是太尴尬,这就想先跳下来再说。 可她原本也就是只三脚猫的功夫,一口气上墙不难,已经挂在墙上了,再提气往上跃就有点难了。 她倒是想寻个好看的姿势跃下墙头。可在旁人眼中看来,她这是作死把脸往地上摔。 李瑾伸手要扶她,她反倒受惊一样在空中一躲,若不是李瑾抓住了,这就要摔到泥水里。 可这一用劲,便是扯住了李瑾背上的伤,疼得他一皱眉。小光赶紧冲上去。“少主公你没事儿吧?” 呦呦待在一边,跑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将背贴在墙上,警惕地看着他们。都说这京里的贵人是来养病的,如今看来不像是病,倒像是伤? 看众人都盯着她,这就不免怯怯,“我不是故意的。大人哪里扯伤了?伤得不重吧”! 没人回答她,各个看她都恨不得眼刀子剐了她似的。 她吓得不敢说话,好半天才听见李瑾开口。 “比你的脸差得远了。” 呦呦这才发现他跳下来的时候帽子掉了。如今猪头一样的脸,正被众目睽睽地看着。纵然是再泼辣的小娘子也觉得极是尴尬。其实伤口是在头皮上,只不知道为什么,淤血却积了满脸,眼窝到鼻梁都是乌青一片,看着跟个鬼一样,额头又肿,大约全天下都没有比她更丑的小娘子了。 她默默地把帽子捡起来又盖在脸上,不想再和这些人说话。可又不想就这么挂在墙上,只能低垂了脑袋。“大人们寻我做什么?我师傅可没来找我。” 李瑾看不到她的脸,皱了皱眉,只觉得背上疼痛难忍,委实有些坚持不住。 等呦呦抬起头的时候,眼前的人已走了一个不剩,她想了想,赶紧趁机溜了回去。 22 移交 呦呦回到屋里刚换了身衣服,这就被叫去了太夫人屋里。说句实在话,崔夫人在丈夫面前蛮横的很。可这家里真正最厉害的女人,绝对是太夫人胡氏。 在太夫人胡氏跟前,宁二爷向来瑟缩如鼠,就连崔夫人也是不敢太大声说话的。 毕竟宁家逢乱之时,胡太夫人一直站在丈夫身边。不仅侍奉姑舅,还陪着丈夫上阵杀敌,在丈夫伤重之后,更是领了家主之责。带领家丁部曲守住了宁家最后一点基业。老太公伤重缠绵病榻之间,胡太夫人又当爹又当妈,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都带大。在这宁家,哪怕是老太公还健在,太夫人老人家也依旧是一言九鼎,别人都得靠边站。 但是就是这样,也与寻常老太太一样,大孙子老儿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大孙子什么的,因为长子常年在京中任职。所以来往不密倒也谈不上。但是宁三爷是胡太夫人的眼珠子,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宁三叔也确实是孝顺,读书习武只让太夫人脸上有光。后来娶的媳妇儿也好。三叔母徐氏虽然出身不比两个嫂嫂显赫,但是温良恭顺,在孝顺太夫人方面更加是没话说。 按三叔的话说,他要取一个最孝顺的新妇,才对得起老母的养育之恩。你说太夫人如何不喜欢幺子一家?相对来说,宁二爷出息不比长兄,乖巧孝顺又比不得三弟,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毛病。太夫人看他总是一副我怎么就生出个你来的表情?连带着崔夫人也并不得姑氏喜欢。毕竟林二爷太操蛋,整天被媳妇儿打,再好脾气的姑舅也不能喜欢打儿子的媳妇儿。 所以向来姑舅是跟着三叔一起住在青云堂。对二房这边的事儿,向来不痴不聋,不做阿翁。半点也懒得管。据说崔夫人殴打林二爷,胡太夫人是连眉头都不带皱的。 可此刻这位美貌的老妇人,正拉着个脸,挑着半边眉毛。异常仔细地打量着呦呦被打成猪头的脸,一副我都说不出话来的表情。 三叔父只好代老娘开口,怜悯地看着二哥,“今儿个晌午的时候,李大人那边送了一匣子伤药过来,这……唉!”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关键还是扬到哪里去,这位李九郎自从借住了他家的院子。一直是关门谢客的。不说苏州城里的名门世家。就算是府牧大人带着妻小前来拜见,也不曾见他多留一刻,尤其是女眷,向来只在厅里奉茶。到后来,也自然就没人带着女眷上门了。 隐约传闻,当初霍侯与纯妃娘娘的妹子绝婚,便是因为偏好男宠,这位小爷自十四岁起,皇上便与他寻摸新妇,如今小10年了,竟然半点消息皆无。若非他府里姬妾倒是成群结队,怕是早有人说他跟乃父一样,只爱男人了。 崔夫人听见了之后立刻柳眉倒竖,转脸就怒斥呦呦,“我果然生了个冤孽,你顶着这样一张脸还敢跑出去丢人现眼,我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将你溺死算了!” “胡说八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娘亲!如今连李大人都看不过眼了,你还不知道收敛吗?” 在亲娘跟前,宁二爷大概是知道不太可能挨打。于是声气儿壮了一些,跟老婆顶嘴也说得有理有节。 胡太夫人竟然也没有打断他。 可崔夫人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当即反口道,“看不顺眼又怎样?皇帝的义子又如何?殿前司的将军又能把我怎样?有本事他把我这小孽障娶了去!不然还能管到我如何教训女娘?” “别人管不到你。那我呢?”胡太夫人猛然冷哼一声。果然崔夫人的气势就弱了些。只听胡太夫人缓缓开口,“管生不管养,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一个道士的话,你记了十几年,当初要不是你把孩子撇到乡下,如何能让她在外头流浪10多年?她没教养,难道不是你的过?既然不曾养过,如何指望她孝顺你?既然就没有这个母女缘分,凑在一起也是没意思!”招呼徐夫人,“阿殊,你去帮着四娘子收拾一下,让她搬到雨花堂来,她娘不想养他,我们多操些心吧!” 随即又瞥了一眼崔夫人,“亲家太太不是近日就要做寿?你也回去多住些日子,多与亲家太太好好说话。” 崔夫人不敢置喙,只得气哼哼地走了。回头就将呦呦地一切打包直接送去了雨花堂。 23 三叔母 宁家这边一有动静,小朱内侍第一时间给李瑾汇报,“宁家已经派了三爷过来致谢。据说宁家四小娘子如今被养在太夫人跟前,由她的三叔母教导。这徐夫人乃是江左出名的贤惠妇人,如今正与她家三娘子选夫婿,想必太夫人是有心想她将四娘子的亲事也一起办了。” 说完去看李瑾的眼色,可李瑾只是看信,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突然开口,“谭月回信了没有?” 小光赶紧大声回答,“还未。” 小朱内侍这就赶紧闭上嘴巴,立马退了出去。想想自己如今日日都来九郎君跟前打转儿,好在这九郎君也没赶他走人,应该不算是多事了吧。可方才九郎君说什么?谭月?那老匹夫可是个厉害的人物,这事师傅可没和他说过,他这又抓瞎了啊。 雨花堂这边,徐夫人也有些发愁。 徐夫人虽然贤惠,对姑氏言听计从,可若说包揽替四娘子寻夫家的事情,还是有些为难的。若是为她亲生的三娘子寻摸亲事,她还是有几分把握的。要说这家里的小娘子,她自认自己生的三娘子是最好的。知理懂事,女红厨下样样来得,书也读得扎实,将来相夫教子一点问题都没有。最要紧的就是脾性好,真是就没见过不喜爱她的人。 可也许是因为别的都太好了,所以容貌上,就比姐姐妹妹差了些许。 虽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她也得说,跟大房的宁忆比起来,宁诺就像是牡丹边上的野菊花,如今跟二房的宁訫(呦呦)比起来,就像是珍珠边上的鱼眼珠。 长得委实太招人了些,偏生这个脾性--惹了那样的人,又被亲娘打成了这个样子,就跟个没事人似的,比男孩儿还泼赖。 她看着女儿细细给堂妹脸上涂那李九郎送来的药膏,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送呦呦过来的时候,崔夫人送来了两屋子的陪嫁,都是实惠实用之物,金珠都有满满两盒,让她好生教呦呦如何打理内宅,管理庄园,说已经拜托了娘家兄弟帮转运使王家开脱,将来好把呦呦嫁到王家去。 可太夫人嘱咐她的时候,却说之前不管也就罢了,现如今既然呦呦接到了雨花堂,便要好生给呦呦寻个去处。首先就是要隔开呦呦和隔壁的李九郎,其次就是决不可再续王家的亲事。原话就是,“你二姒妇是个听不进去话的,要说,也只有她亲母能说得她听话,我已经去信,让亲家老夫人和她说话了。王家……哼……” 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说王家转运使刻苦肯干,王家小儿郎聪慧勤谨,姑氏对他们一家却始终淡淡的。 她真是夹在中间,两头难做人。 丈夫回来,她就第一时间扯了去一边问。那位李大人可有说什么? 宁三老爷,沉思了一会儿。“李大人很客气的,请我喝了杯茶。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这事儿就比较麻烦了。 如果只是小郎君和小女郎之间的交情倒也罢了,但这位李大人可是天子近臣,手里握着实权的大人。当真论起来,光是头衔儿就记得他头晕。他给这侄女儿送了一盒清淤的药膏,谁敢随意揣摩他是怎样想的?最好也别让侄女儿乱想。 他对妻子说,“虽然不是整寿。但是亲家太太向来对我们极好,你索性也带着诺诺跟着二姒妇一起回娘家转转!她家人脉也广,说不定能与诺诺寻个极好的女婿!” 徐夫人哀怨地看了丈夫,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其实也没有必要。隔壁的李大人在他们决意一起去崔家拜寿之后的当天就出门了,去哪里,要多久,自然不会与宁家这个房东交代。 宁家人是连张望也是不敢的。这位年纪轻轻的李大人自己便有一支卫队。百来人百十匹骏马,平日里几乎没有一丝的动静,似乎连马都不会叫。 可当真出门,一色的玄衣玄甲,怒马如龙,中门一开,便如狼似虎地咆哮而出,光是远远看着,就不免心中生出凛冽之气来。只听说这位小爷在西北一战杀人如麻,还有人说他杀俘不祥。纵然他与宁三爷见面的时候,仪容秀美,举止清雅,但这些传闻宁三爷也是信的。只因李九郎与他递一杯茶时,只对了一下眼。别说他杀俘三千,就算是三万他也信。 24 拜寿 崔夫人的娘家乃是清河崔氏的旁支,南渡到江左之后,开荒拓土,修建屋堡庄园,200多年来繁衍生息,子孙辈有才人出,气象已是不凡。 宁家和崔家在早年天下大乱的时候相互扶持,才各自保住了基业,也才有了崔夫人和宁二爷的婚事,两家的往来也是极密切的。 崔太夫人这辈子的传奇并不下于宁老夫人。她唯一的遗憾便是子嗣不丰。她是催老太爷的续弦,生下崔夫人之后,隔了十多年才又生了个崔十七爷。观看这排名就知道,崔家人丁兴旺,这位小公子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也正因为如此,崔老夫人为人慷慨好义,对丈夫亡妻留下的子女甚至于旁系子侄,都十分的慷慨慈爱,在崔家人缘极好。五十四岁虽然不是整寿,但崔家上下依旧给她办得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崔夫人和徐夫人两妯娌带着一干孩子,去崔家玩了足足十天才回来。玩的虽然尽兴,但也不免筋疲力尽,累得筋骨都几乎酥烂了。若不是后来听说魏县的在清查田亩的时候有人闹事,当家立事的主公和夫人都无心再玩,这才纷纷散了。 徐夫人和崔夫人纷纷带着儿女归家,睡足了一夜,方有精神闲叙家常。 崔家的寿宴很热闹,而且不光是为了贺寿,主要是春天到了,大家寂寥了一冬,趁着老太太过寿和上巳节一起玩乐一番。周围的人家都来了,也来了许多的小郎君和小女娘,崔家老太太十分心疼外孙女,不仅将崔夫人呵斥了一顿,也立刻否决了王家的婚事,还不许崔家的舅兄们去替王家说项,老太太原话是这么说的,“……快不要提王家那门婚事了,人家也不用你兄弟去说项,他已经去了荆州,寻了节度使张大人卖了他族兄,如今不仅无事,恐怕还要升官,他们家不提也就罢了,要是提,你就把女儿留一辈子也不要嫁给他。” 宁三爷击节喝彩,“亲家老夫人果然是个果决之人。” 徐夫人又与他细说在崔家的经历,概因崔太夫人十分会做人,虽然崔夫人出嫁多年崔家的舅兄们也依旧亲热,诺诺和呦呦与一干表兄弟姐妹也都玩到了一起。当然也见到了许多跟随长辈来拜寿的小郎君与小女郎。说着就不由叹了口气。 您三爷问,可是呦呦有什么不妥? 徐夫人想着颇有些哭笑不得,“也没有什么不妥,二姒妇也是让姜妈妈仔细教过她仪态和规矩的,她自己倒也知道藏拙,等闲绝不多话,谁第一眼看过去,都还觉得她甚乖。长得又这般的好看,半个江左的小儿郎,不是看着她眼睛发直,便是羞得红了脸。有许多家中有的幺儿次子的夫人也都来打听,我们家也算是一家有女百家来求。”说着不免心里发酸,她知道大伯家的宁忆去了京里,她家诺诺就是全苏州最美貌的小女娘了,却没想到被侄女儿抢了风头。 可想到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却又忍不住想笑,“可毕竟小女郎性子!她那样招人喜欢,也就有小女娘看她不顺眼,竟是惹得两家孩子打了一架。” “哦?” “就是郎家的小女郎促狭,想推呦呦下水,只没想到却姐妹两个反被呦呦双双推下了水。两边争执不休,郎家的小郎君要护着姐妹,我们家的儿郎也不甘示弱,于是便打了一架,诺诺把郎家七娘子的鼻子都打破了。” “你说的是我们家诺诺?”宁三爷大惊失色,然后又想到郎家不论儿郎还是女郎都彪悍得很,不由得又担心,“那我们家孩儿不曾吃亏吧?” 徐夫人又不禁好笑,“倒是不曾。二姒妇将逸哥儿养得比眼珠子还娇贵,却没想打架却不含糊,他一个人就敢朝郎家那对双胞胎叫板,我们祝哥儿也不含糊,将弟弟妹妹都保护得很好,至于呦呦么……只怕将来哪家讨了她做新妇,都要担心儿郎不要被她打得太惨才好。” 宁三爷哈哈大笑,本地大族关系都亲近,小孩子打架也不算是什么大事,郎家更是豁达人家,说不定过几日人家上门来提亲也不一定。 25 缉盗 徐夫人又接着讲,“后来倒是不打不相识,两家儿女玩到一处,反倒是联手和杜家的两个女娘对上了。他们使坏,在杜大娘子与未来郎婿相会的时候,突然射落了树上的鸟窝,鸟羽鸟粪泼了人家小男女一身一头,惊得人家从林子里跑出来……”忍不住捂嘴忍笑,“若不是懂哥儿说与我,我都不知道是他们做的。” 懂哥儿是宁三爷与徐夫人的幼子,不过才9岁,宁三爷诧异,“懂哥儿怎么知道的?” 徐夫人忍笑,“是呦呦借了懂哥儿的弹弓射的。她准头好得很,投壶赢了所有的小女娘不说,还左右手都来得,就算是双手同掷,也是十中八九。自己明明不会骑马,还非要赢了杜家女娘的一匹小红马。这几日可要嘱咐家里人看好了那马,小心她摔倒了自己,也要小心,她跑了没处寻去。” “她能跑到哪里去?” “哎,听诺诺说,她十分牵挂将她养大的师傅。二姒妇自从绝了对王家亲事的心思后,就又急躁了起来,日日看她不顺眼,母女两个见面就跟仇人一样,我当真担心,她学会了骑马,那天跑出去,当真不好寻。” “知道知道,我这就门上人盯紧了,只怕这丫头属猫的,从墙头就溜出去了。”说完哈哈大笑,“其实二姒妇也是心结,又将逸哥儿看得太重。阿娘将呦呦放在我们这里,我们就将她当我们生的女郎一般好好寻个郎婿罢了,这做爷娘,我自诩比二哥靠谱多了,白得个女郎又有啥不好?” 徐夫人也只是笑,这十几日相处,她只觉得呦呦虽然规矩散漫些,但是却被教养得很是乖巧,不免就好奇那个养大她的老道士,“也不知呦呦的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三爷却困了,“不聊了,不聊了,快困,快困。只怕是明日府牧大人那里还要召见。” 徐夫人这才又想起这几日青县的事情来,不由得掰着丈夫的肩膀问,“听说青县那边闹得十分厉害?” 宁三爷含含糊糊地回答,“可不是吗?原先虎牢山那一片是规魏县所属,不知道怎的,去年年中的时候竟然划给了青县县令,宇文大人去清查田亩土地,竟然发现山中有四处屋堡,养着七八千的青壮。” “七八千?”徐氏夫人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需要多少钱粮才能养得这么多人?养这么多人又是做什么?心里不由得噗噗直跳了起来。 宁三爷也叹气,“宇文大人中了一箭,若非身边的侍卫得力,说不定都回不来。据说那屋堡里不光有倭人和新罗人,连安南高棉那边的人也有,怕不是上岸劫掠的海盗巢穴。” 徐夫人更是觉得毛骨悚然。他们只当海盗上岸劫掠只在沿海发生,委实想不到距离自己百十来里的地方,竟然有如此庞大的海盗巢穴。 宁三爷安抚她,“之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节度使大人已经打算领军前往讨伐,各家都在整束部曲。想必那些贼人如今也是惊弓之鸟,在朝海边逃窜吧。” 徐夫人又问,那夫君是要去清县吗? 宁三爷叹气答道,“我不去,难道二哥去吗?” 徐夫人也觉得自己的话问得多余。他二叔倒也不是那畏缩不前的人,只是他素来极不靠谱。他就算要去。只怕家里的部曲,都会心中不安。大伯去京里做官,将所有家小接了过去。这么多年来,家里的事情也都是他们三房出面。总管张大人乃是无双名将,想必此去也会马到成功,顺利归来吧。 26 亲事 之后数日,苏州城里的主题便是围绕着青县叛乱的事情进行。 江南道行军总管张英,乃是淮北名将,苏州刺史呼延述拟近日带领府兵前往建业与张总管汇合。只因此次贼匪势大,又事发突然,竟然突然就糜烂了青,华两县。因此,不仅府兵尽出,还募集了不少建勇。 宁三爷作为苏州长史,不仅要帮着刺史大人忙里忙外,还要负责带领宁家建勇跟随刺史大人行事,直接就带了下人搬去了府衙。 宁二爷原本是个不着家的闲人,如今也得日日在家坐镇,宁家两房的夫人,一个开了库房清点,一个分发粮秣兵械,还要布置家里的庄稼耕种,也是忙得昏天黑地。 如此说好了要看守呦呦,却并不曾当真有精力看顾她。 只呦呦爬到小红马上想要学习骑马差点被小红马踩死之后,方才嘱咐了不情不愿地宁逸盯住了她不许胡闹。不过再如何,宁逸总归是好说话,也陪着呦呦出府去寻了好几天,可不管如何找,也没有半点师傅的消息。 不过唯一可以安慰的是,自从李九郎离开苏州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要不是他还有几个亲卫依旧守在摘星楼的跟前,大家都以为他是就此回京,再也不会回来了。说起来此人也委实霸道,说都不说一声就出门了,径自还霸占着宁家最好的南园不还。 呦呦想起他那张比自己还漂亮的脸,每晚都要啐上两次的。 时间就这么过去,一晃三叔父带着家里的部曲和堂兄宁祝去了建业有十几天了。家里突然来了客人,乃是杜家嫁到江州卫家的姑奶奶带着她的独生儿子来访。这卫家小郎君今年十九岁了,生的高高大大,英武爽朗,据说双臂能开二石的弓,读书也不错,师从青松山的白鹤夫子,如今已经得了举荐要去国子监。他的父亲乃是卫家四房,有个检校千牛卫中郎将的职衔,如今跟在中书令独孤大人身边行事。只要不是盲人,都可以看出,这小儿郎委实前途一片光明。 这样好的郎婿,你说哪个做爷娘的能不心动?就秋杏传回来的消息,兰姐儿有两次都在院子里偶遇和卫小公子,只不过那卫小公子只与宁逸说话,不曾如何搭理她。反倒弄得宁逸暴跳如雷,只到母亲跟前狠狠告了兰姐儿一状。 崔夫人也勃然大怒,要将兰姐儿叫来训斥,只宁二爷却动了心思,很想通过兰姐儿结下卫家这门亲事。他们夫妻向来不和,宁二爷在外头养了外室生了儿女却只带回来了一个兰姐儿。概因呦呦丢失了,家里就只宁逸一个孩儿太过孤单不说,将来教养好女儿寻个好郎婿,也能是宁逸的帮扶。 只攀卫家,就不免太过不自量力,毕竟宁二爷自己没有个正经的官身不说,兰姐儿是以庶充嫡,人家不在意则罢了,要是在意的人家,张嘴就是结仇。 而且卫家在意的可能性很大,毕竟卫小爷可是独子。家里还有两个姐姐,也都是嫡出。要去试,也应该让呦呦去试试,说不准人家看着她那张小脸头一晕,倒也还可能。 不过卫家行事却远比他们想的要干脆利索,来了家里做客不过两日,就已经在老太太跟前透了口风。他们是冲着宁家三娘子宁诺来的。 原来这卫家母子在崔家寿宴上就见过宁家一干小娘子,纵然宁家一干兄弟姐妹在寿宴上闹出不少动静,卫小公子却只看到了秀美温雅的宁诺,为此与宁诺的兄长宁祝结交切磋了几回,只是害羞不好开口。回家了才央求了母亲上门求亲。 这事到了这里,基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杜家虽在吴县,但距离苏州也不远,杜夫人小时候和崔家,宁家也是常来常往的,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人。有个好婆母,那可是小娘子的福气。老太太也十分的干脆,也不等儿子回来,就和媳妇商量了订下了这门亲事。 兰姐儿为此闭门不出好几天,毕竟大房的宁忆不在,她是年纪最长的女娘,越过她说了三房宁诺的婚事,摆明了看不上她。呦呦倒不甚在意,她反正对卫家小郎君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觉得温柔爽朗的堂姐瞬间变得羞涩忸怩了起来,竟然连去院子里散步都不肯了。 因此呦呦很是怀疑,在崔家堂姐可能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见过卫家小郎君,不然的话,纵然贤淑如堂姐总不可能对未来郎婿如此不感兴趣。 要是没见过,才见了鬼了。 不过这位姐夫也一般的扭捏,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每天跟做贼一样绕着雨花堂转圈。几乎都代替了宁逸盯住了二堂的大门,她都不好溜出门了。 而且她还很疑心李九郎留下的那几个人中,有两个是专门负责盯着她的。只要她走出雨花堂,便是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她,可回身去找,却又找不到踪影。在家里时候还好些,与宁逸出门寻人的时候,就格外强烈。 师傅不见踪影足足快两个月了,她遍寻了各处都没有个着落,心里的不安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不说,还日渐沮丧了起来。 三月初三,卫家母子告辞,坐船而去。家里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莫名其妙的,竟然是所有人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隐隐有些不安,也不知道藏到了心里哪里,找不到摸不着的总让人不够踏实。 那天夜里尤其的闷热。还下起了小雨。总算是将闷热驱逐了些许。所有人都以为那晚能睡个好觉。却没想是一场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