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1. 雨霖铃(一) 风雨晦暝,雾湿灯笼。 少年垂裳而跪,伴随门槛外的雨珠噼啪,一记长鞭重重抽打在他的后背,衣料被一道血痕洇湿,他颈侧青筋微鼓,却仍一言不发地忍耐。 “我如何养得你这个竖子!倪青岚,你说,祖宗家法你全都忘了么!”又一记鞭子抽来。 “忘了,也没全忘。” 少年这一句话与他板正严肃的声线格格不入。 处在暴怒之中的倪准听得这话,脸色更为铁青:“你说什么!你可知外头如何说你?说你与那贺刘氏不清不楚,说你们私相授受!我倪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贺刘氏三十余岁,我们岚儿才十六,难道老爷您也相信外头那些流言蜚语?贺刘氏生产后身上便不好,屡出恶露,她婆家又不肯为她求医用药,也是没有办法才……” “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岑氏扶门而入,裙袂将将拂过门槛,话还没说罢,倪准便转过脸来瞪她:“他堂堂一个男儿郎却钻营妇科,如今竟还敢趁我不在,私自为贺刘氏诊病,男女大防他是全然不顾!如今贺家正要状告他,说他与贺刘氏私通!” 倪准暴怒的吼声几乎要盖过天边的惊雷,被女婢挡在门外的女童看见岑氏杏黄轻薄的裙袂微扬,岑氏的语气平静:“您不是已经在县太爷那处打点过了么?” “子淑!” 倪准好似忍无可忍般,难以相对这母子两个如出一辙的情态,“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替贺刘氏看了病,名声就坏了!” “难道见死不救,才是医者本分?” 倪准才落声,却听身后少年又道,倪准提鞭回头狠抽他数回,鞭声摩擦着门边女童的耳膜,她却没听见倪青岚发出一点儿声音。 岑氏发现了她,瞥了一眼门口的女婢,女婢立即走出门槛,将女童抱起,还没撑起伞走入庭中,急促的步履踩踏雨水的声音越来越近,女婢抬头,发现是老管家,他一手遮头,匆匆赶来,还没上阶便喊:“老爷!出事了!” 倪准正在气头上,回头便骂:“这家里真是一点规矩也不要了!” “老爷……” 老管家抖了一下,收回手,雨珠大肆打在他的面门,“去外头跑腿买香烛的小厮说,那贺刘氏不堪夫家折辱,投河自尽了!” 这一声落,倪准手一颤,鞭子坠地。 夜雨更浓,不堪雨露的蝉落了几只在树荫底下,发不出声音。 女童看着祠堂里满身血痕的少年回过头来,鬓边与鼻梁的汗珠细密,灯烛映出他愕然的神情。 冗长的寂静后,倪准再度看向跪在地上的倪青岚,他满面的怒色已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嘲讽:“小子,好好瞧瞧,你以为冒医者之大不韪,到底是在救她,还是害她。” 倪准连打,也没有力气再打他了。 夜雨不静,倪青岚在祠堂跪了半夜,双膝麻木不剩多少知觉,忽听“吱呀”声响,他回神,转头不经意一眼,向来不苟言笑的少年禁不住微扯了一下唇角。 那个小女孩儿没有彻底推开沉重木门的力气,只能从不甚宽敞的那道缝隙里侧身挤进来。 她半夜来此,身上的外衣系带都绑错了,倪青岚朝她抬了抬手:“阿喜,来。” 倪素立即乖乖地跑到他面前,很小声地唤:“兄长。” 倪青岚心不在焉地“嗯”一声,一边替她重新系衣带,一边道:“好好的不睡觉,来这儿做什么?你不是说祠堂有好多鬼,你很害怕吗?” “所以我来陪兄长。” 倪素扯来一个蒲团,挤到他身边坐着,一点儿也不敢看供桌后那一排又一排黑漆漆的牌位。 “兄长,你疼不疼?” 她看着倪青岚满后背的血痕。 “不疼的那是鬼。”倪青岚少年老成,从衣袖里摸出来一块油纸包的麻糖递给她,“拿了这个就回去吧。” 倪素接来麻糖,却一分为二,塞了一块到他嘴边,又将自己带来的小枕头往他膝下垫。 “你素日讨厌过硬的枕头,只这么一个合乎你意的,怎舍得拿来给我?”倪青岚心中熨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兄长有难,我自然舍得的。” 倪素仰头望他:“钱妈妈说,兄长认错就不会挨打了。” 钱妈妈是倪素身边的仆妇。 “阿喜也觉得我那日救人是错?”倪青岚吃掉那半块麻糖,好些个时辰没进水的嗓子沙沙的。 倪青岚出城为附近村落中的百姓义诊那日,贺刘氏步履蹒跚地在山径上拦下了他的马车,那妇人哭得厉害,也疼得厉害,直喊“先生救我”。 她行来每一步路都带血,倪素在车中看到她身后蜿蜒的血迹,吓得连喂到嘴边的糕饼也吃不下。 “她很疼,可是兄长看过她,给她苦苦的药汁吃,她就不疼了。” 倪素记得那妇人手捧那么苦的药汁却满心欢喜,像喝蜜糖水一般。 “可是阿喜,” 雨滴拍窗,倪青岚声线更迷茫,“你今日听见了么?她投河自尽了。” 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倪青岚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并不能寻得一个坦然的解法。 “她不疼了,为什么要死?” 倪素不过八九岁,尚不能明白“死”这个字真正的含义,可是她知道,人死了,就会变成祠堂供桌后那些漆黑单薄的牌位,只有名字,无有音容。 “因为我以男子之身,为贺刘氏诊女子隐秘之症。” “可是为什么男子不能给女子诊病?”倪素撑在膝上的双手捧住脸,懵懂地问。 不是不能诊病,是不能诊隐秘之病。 但这些,倪青岚也无心对小妹说,他垂下眼帘,庭内婆娑的树影透过窗纱落在他面前的地砖上:“谁知道为什么。” 雨势不减,淋漓不断。 倪素看着兄长的侧脸,腾地一下站起来。 倪青岚抬眼,对上小妹一双清澄天真的眼睛,她那么小,灯影落在她的肩,她脆生生道:“兄长,我是女孩子,若我像你一样,学我们家的本事,是不是就能让她们不疼,也不会死?” 她们。 倪青岚一怔。 雨夜祠堂,少年审视小妹稚嫩又纯真的面庞,他微扬唇角,揉了揉她的脑袋:“阿喜若有此志,她们一定不疼,也不会死。” 雨声渐退,拍窗一声响,倪素满鬓汗湿,睁眼醒来。 “姑娘,可是吵醒您了?”才将将扣下朱窗的女婢星珠回身,柔声道,“外头落了雪,奴婢怕朔气进了屋子,您若伤寒可不好了。” 年关才过,虽是早春,天却还不见转暖。 见倪素窝在被中不答,星珠到床边关切道:“姑娘怎么了?” “梦见兄长了。” 倪素好似才清醒,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星珠忙从木椸上取了衣裳来侍候倪素,“冬试已经过了两月,依着咱们郎君的能耐,此番一定能得中,说不定消息很快就送来了!” 云京到雀县,足有两个多月的脚程,消息来得并不快,倪青岚离开雀县已有小半年,送回的家书也不过寥寥两封。 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倪素才出房门,老管家佝偻着身子从缠着绿枝的月洞门那处来了,也顾不得擦汗,“姑娘,二爷他们来了,夫人让您在房里待着。” 说罢,他挥手让底下的小厮将食盒塞到星珠手中,又道,“早膳夫人也不与您一道用了。” “二爷这时候来做什么?”星珠皱了一下眉,嘟囔道。 老管家只听夫人话,倪素见他不搭言,便知二叔此番来者不善,否则母亲也不会要她待在房里不出去。 院墙旁绿竹孤清,春雪如细尘般穿堂而来,岑氏端坐在厅中,身旁的仆妇钱妈妈适时奉上一碗茶,她接来却没饮,碗壁暖着掌心,她声线却清寒平淡:“大清早的,天又寒,二弟带着一大家子人到我这寡妇院里,可是怜我这里冷清,要给我添些热闹?” “大嫂,年关时事忙,咱们一家人也没聚上,今日就来一块儿补个年过,你看如何?”那倪家二爷倪宗眼珠一转没说话,坐他身边捧着茶碗的柳氏一贯是个笑脸,不忍屋里就这么冷下去,忙和和气气地开了口,哪知一转脸,正见倪宗狠瞪了她一眼。 柳氏一滞,垂首不言。 岑氏冷眼瞧着,缓慢开口,“我这儿一向吃得清淡,也没备着什么好东西,也不知弟妹你们吃不吃得惯。” 柳氏瞧着倪宗,正斟酌自己该不该接话,却见倪宗站起身来,将茶碗一搁,“大嫂,怎么不见我那小侄女儿?” “姑娘天不亮时发热症,吃了药,如今还睡着。”钱妈妈说道。 “发热症?” 倪宗捋着胡须,“倒是巧了,咱们一来,她就病了。” “二爷这是什么话?”钱妈妈将岑氏那碗半温不热的茶收了,“姑娘若非病着,定是要出来见客的。” 见客二字,意在提醒倪宗,他们二房与大房早已分家。 倪宗冷哼,睨她,却对岑氏道,“大嫂,要我说,你是太仁慈宽和了,不但身边的老奴没规矩,就连我那侄女儿也是越发的不像话了。” “你可知倪素在外头做了什么?”倪宗几个步子来回迈,“她与那些下九流的坐婆来往!咱们是什么人家,她是什么身份,如此不知自珍,大嫂你说,若传扬出去,外头人要如何看咱们倪家?” “二爷说话可要讲凭证,不好这么平白污蔑咱们家的姑娘。”岑氏不说话,立在她身边的钱妈妈只好又开口道。 “谁平白污她?大嫂大可以让她出来,你问问她,昨日是否去过枣花村?又是否在一农户家中与那坐婆一块儿帮农妇生产?”倪宗不理那老奴,盯住岑氏,“大嫂,要我说,这么一个妾生的女儿哪里值得你护着她?她娘死了你才认她到自己膝下,难道还真将她当自己的亲骨肉养?” 2. 雨霖铃(二) “怎么我家的事,二叔知道得这样清楚。” 细雪在檐外纷扬,一道女声将近,带些气弱无力,一时堂内之人无不侧目去瞧庭内越来越近的一行人。 被女婢扶着的那少女淡青衫子霜白罗裙,梳三鬟髻,戴帷帽,面容不清,步子迈得慢些,似在病中。 “倪素,你这是认了?” 倪宗抬着下颌,做足了为人长辈的威风。 “认什么?” 倪素上阶,咳嗽了几声,寡言的岑氏瞥了一眼后头跟来的老管家,那老管家在门槛外不敢进来,佝偻着身子擦汗。 他哪里拦得住姑娘。 “请二叔见谅,我病着不好见人,怕失了礼数,便只好如此。”岑氏身边的钱妈妈来扶着倪素坐下,又叫一名女婢递了碗热茶来给她暖手。 “你昨日也戴的是这帷帽!” 倪宗的女儿倪觅枝见父亲的眼风扫来,便起身道,“我从我家的庄子上回来,路过枣花村就瞧见你了,莫以为你戴着帷帽我便不知道你,你的马夫和女婢星珠我可都认得!” 倪宗看向岑氏,但见岑氏跟个闷葫芦似的不搭腔,他脸色更不好,正欲再说话却听那戴着帷帽的少女道:“是吗?谁作证?” “总不能只因你一面之词,便定我的罪过。那农妇和坐婆,可有证实?你从你家的庄子回来要路过枣花村,我从我家的庄子回来也要路过那儿,我自然不能说没去过,可后头的事,我可不认。” “这……” 倪觅枝抿唇,“谁与你似的不自重,与那些腌臜下九流来往。” 她不是没想过要将人找来作证,可那农妇才生产完,不便下床,也咬死了说倪素只是路过借了碗水喝,至于那另一个坐婆,也与农妇一般,并不承认倪素与她一齐给人接生。 “你说的腌臜下九流,是那农妇,还是那坐婆?” 岑氏倏尔盯住倪觅枝,冷不丁地开口,“我不知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可以造如此口业,轻贱旁人,觅枝,你母亲生你,难道家中是不曾请过坐婆的?她进你们家的门,你也觉得是脏的?” 一时,堂内之人不由都想起倪宗的大哥倪准。 五年前,倪准为附近村民义诊,归程时遭遇泥石流被埋而死,县衙请了块“悬壶济世,德正清芳”的匾送来给倪准的遗孀岑氏。 倪准尚不曾轻视穷苦农户,岑氏自然也听不惯倪觅枝这番话,倪宗看倪觅枝那副不敢言语的模样便挥手让她坐下,自己则软了些声音:“大嫂,大哥他一向心慈,可心慈有时候也是祸啊,行医的,没有要女子承这份家业的道理,大哥在时,也是不许倪素学医的,可她不但偷学,还走了霁明的老路……盼大嫂明白我这份苦心,大哥用他的性命才使得咱家的名声好些,可莫要再让她糊里糊涂地败了!” 霁明是倪青岚的字。 自他十六岁那年不忍贺刘氏被疼痛折磨致死而为她诊隐秘之症,贺刘氏不堪流言投河自尽后,倪家的医馆生意便一落千丈。 直至倪准死后,官府的牌匾送到倪家,生意才又好了许多。 “杏林之家,再不许学,也难抵耳濡目染,二弟何必如此锱铢必较,且拿我岚儿说事?岚儿如今已弃医从文,是正经的举子,再者,觅枝一面之词也无实证,你要我如何信你?”岑氏手中捻着佛珠,“你们家也知道我,并不是什么慈母,我管束阿喜比你家管束觅枝还要严苛,阿喜有没有到外头去卖弄她那半吊子的医术,有没有破了咱家的规矩,我再清楚不过。” 这一番话,岑氏说得不疾不徐,也听不出什么尖锐。 但倪宗的脸色却难看许多,他如何听不出这般看似平静的话底下,意在指责他家中对女儿的教养不及。 又在提醒他,她的儿子如今是县内看重的举子,此番入云京冬试,说不定要拿什么官回来。 可惜是撬不开那农妇与坐婆的嘴,他使银子也说不动她们,也不知是倪素给那二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二弟一家子来也不易,若不嫌我这处的粗茶淡饭,便与我一道用些。”岑氏淡声说道。 倪宗气势汹汹地来,却憋得满肚子火气,他哪里吃得下,只一句“家中有事”便拂袖去了,倪觅枝心中也不痛快,瞪了戴帷帽的倪素一眼,赶紧跟着去了,只有倪宗的儿子倪青文慢悠悠地站起来,咬了口糕饼,那视线时不时黏在倪素身边的星珠脸上,直到身边的柳氏推他一下,他才哼着小曲儿大摇大摆地出去。 “嫂子……” 柳氏不敢多耽搁,她唤一声岑氏,欲言又止。 “回吧。” 岑氏清寒的眉眼间添了一丝温和,朝她颔首。 柳氏只得行了揖礼,匆匆出去。 春雪融化在门槛上落了水渍,堂内冷清许多,岑氏不说话,倪素便掀了帷帽起身,上前几步,在岑氏面前跪下。 岑氏垂眼瞧她,“昨日真去了?” “去了。” 倪素低头,咬字清晰,再无方才那般病弱气虚之态。 岑氏清癯的面容倦意太重,她起身也有些难,却不要倪素相扶,钱妈妈忙来将岑氏搀扶起来,岑氏也没多看倪素,只平淡道:“那便去祠堂跪着吧。” 自倪青岚被倪准逼着走仕途后,跪祠堂的人便从他变成了倪素,有时是因倪准发现她偷看他的手记,有时是因她偷跑出去跟着药农在山中辨识百草。 后来她渐大,比以往会藏事,倪准不知道,她祠堂便跪得少些,倪准去世后,这是倪素第二次跪祠堂。 祠堂里多了倪准的牌位,供桌上香烛常燃,烟熏火燎。 “幸好姑娘昨儿也瞧见了觅枝姑娘的马车,事先与那农妇和坐婆通了气口,”星珠蹲在倪素身侧,“真是好险,若是二爷使了银子,她二人改了口就不好了。” “二叔平日里是吝啬些,但这件事他未必不肯使银子,只是那二人不肯要他这份银子罢了。”倪素跪了有一会儿了,腿有些麻,她伸手按了按,星珠见她蹙眉,便忙伸手替她按。 “为什么不要?”星珠想不明白。 昨日倪素在那房中与坐婆一块儿帮难产的农妇生产,星珠不敢进门,便在外头待着,她瞧那院子那茅舍,怎么看都是极清苦的人家,如何能不缺银子? “我与那坐婆也算颇有交情,与那农妇虽不相熟,可人心是血肉,你若看得到她们的难处,她们自然也看得到你的难处。” 星珠似懂非懂,撇嘴,“可我看那位觅枝姑娘的心便不是肉长的,她在家中受罚落下头疼的毛病,来咱们家的小私塾念书时晕了过去,您好心替她施针,她却转过脸便回家去告状,说您偷学医术,那回夫人也罚了您跪祠堂。” 自那以后,倪宗便时时注意倪素是否有什么逾矩的举止。 “这回夫人问您,”星珠的声音小下去许多,凑在倪素耳朵边儿,“您怎么就说了实话呢,您若搪塞过去,也不必来祠堂罚跪。” “我从不骗母亲。” 倪素摇头,“以往是她不问,她若问我,我必是要实话实说的。” 在祠堂跪了大半日,直至星幕低垂,倪素已是双膝红肿,麻木疼痛到难以行走,老管家叫了几个女婢来与星珠一道,将倪素送回房去。 岑氏不闻不问,也没让钱妈妈送药过来,星珠只得叫小厮去寻倪家雇佣的坐堂大夫拿了些药油回来给倪素擦。 “姑娘,夜里凉,早些睡吧。”星珠替倪素擦完了药油出去净了趟手回来,见倪素披衣在案前坐,手中笔不停,便上前轻声劝。 “兄长快回来了,我要将我这小半年的心得都整理好给他看,”两盏灯烛映照倪素白皙秀净的侧脸,沾了湿墨的笔尖在纸上摩擦,“比起他走时,我如今更有所得,妇人正产胞衣不下该如何用药,我已有更好的办法。” 她只顾落笔,根本忘了时辰,星珠进来剪了几道灯芯,困得在软榻旁趴着睡着了,倪素起身喝了口冷茶,在木椸上拿了件衣裳来披在星珠身上。 后半夜倪素在书案前睡着,几盏灯烛燃到东方既白,才融成一团残蜡,灭了焰。 “姑娘,云京来信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名女婢清亮的声音。 倪素猛地惊醒,她起身,身上披着的衣裳落了地,蜷缩着睡了一夜的星珠也醒了,忙起来伺候倪素更衣洗漱:“姑娘,郎君定是中了!” 若不是中了,此时也不会来的只是信,而不是人了。 倪素昨日才跪过祠堂,今日走路走得慢,她到了岑氏的院子里,却发现奴仆们都立在庭内,老管家脸色煞白得厉害,在石阶上不安地走来走去。 小厮领着好些个倪家的坐堂大夫从倪素身边匆匆跑过,进了岑氏的屋子,倪素被星珠扶着快步上前:“母亲怎么了?” “夫人她晕过去了!” 老管家胡须颤颤的,眼眶发红地望着倪素: “姑娘,咱们郎君,失踪了!” 什么? 倪素脑中轰鸣。 3. 雨霖铃(三) 倪青岚是在冬试后失踪的。 信是一位与倪青岚交好的衍州举子寄给倪青岚的,他在信中透露,倪青岚冬试后的当夜从客栈离开,那友人以为他冬试发挥不利,心中郁郁,故而依照倪青岚往日与他提及的家乡住址写了信来悉心安抚,约定来年相聚云京。 依照这衍州举子的口吻来看,倪青岚冬试的确未中,可友人信至,为何倪青岚却并未归家? 一开始岑氏尚能安慰自己,也许儿子是在路上耽搁了,说不定过几日便回来了,可眼看一两月过去,倪青岚不但未归,也没有只言片语寄回家中。 岑氏的身子本就不好,近来更是缠绵病榻,吃得少,睡得更少,人又比以往清减了许多。 她不许倪素诊她的脉,也不许倪素过问她的病情,平日里总来给岑氏看诊的老大夫口风也严,倪素只好偷偷带着星珠去翻药渣,这一翻,便被人给瞧见了。 “你起来,我不罚你。” 岑氏倚靠在软枕上,审视跪在她榻前的少女,“但你也别觉得你没做错什么,只是你近来帮我挡着倪宗他们那一大家子人,不让他们进来污我耳目,也算抵了你的罚。” “母亲……” 倪素抬头,岑氏瘦得连眼窝都深陷了些,她看着,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我请大钟寺的高僧给平安符开光,近来病得忘了,你替我去取回来。” 岑氏气弱无力的嗓音透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威严。 这当口,倪素哪里愿去什么大钟寺,可岑氏开了口,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出了屋子,叫来老管家交代好家中事,尤其要防着倪宗再带人过来闹。 大钟寺算是前朝名寺,寺中铜铸的一口大钟镌刻着不少前朝名士的诗文,在一座清清幽幽的山上,静拥山花草色不知年。 也因此,大钟寺常有文人雅士造访,在寺中留下不少绝佳名篇,使山寺香火鼎盛绵延。 倪素近来心神不宁,一路在车中坐,也满脑子都是兄长失踪,母亲生病,马车倏尔剧晃,外头马儿嘶鸣一声,星珠不作他想,唤声“姑娘”,同时下意识将倪素护在怀中。 只听得“咚”的一声,倪素抬眼,见星珠的额头磕在车壁,淤红的印子起来,很快肿胀。 “星珠,没事吧?” 马车不走了,倪素扶住星珠的双肩。 星珠又疼又晕,她一摇头就更为目眩,“没事姑娘……” 粗粝的手掀开帘子,一道阳光随之落来倪素的侧脸,老车夫身上都是泥,朝她道:“姑娘,咱们车轱辘坏了,昨儿又下了雨,这会儿陷在湿泥里,怕是不能往前了。但姑娘放心,个把时辰,小老儿能将它弄好。” “好,”倪素点头,她并不是第一回来大钟寺,见前面就是石阶山道,便回头对星珠道,“你这会儿晕着不好受,我自己上去,你在车中歇息片刻。” “奴婢陪姑娘去。” 星珠手指碰到额头红肿的包,“嘶”了一声。 “等回了府,我拿药给你涂。” 倪素轻拍她的肩,一手提裙,踩着老马夫放好的马凳下去,好在湿泥只在马车右轱辘下陷的水洼里,这山道已被日头晒得足够干,她踩下去也没有太泥泞。 大钟寺在半山腰,倪素踏着石阶上去,后背已出了层薄汗,叩开寺门,倪素与小沙弥交谈两声,便被邀入寺中取平安符。 在大殿拜过菩萨,又饮了一碗清茶,寺里钟声响起,旷远绵长,原是山寺的僧人们到了做功课的时辰,他们忙碌起来,倪素也就不再久留。 出了寺门,百步石阶底下是一片柏子林,柏子林密,枝浓叶厚而天光遮蔽,其中一簇火光惹眼。 她记得自己来时,林中的那座金漆莲花塔是没有点油灯的,高墙内,僧人诵经声长,而柏子林里焰光灼人。 倪素远远瞧见那莲花塔后出来一个老和尚,抱着个漆黑的大木匣子,几步踉跄就在湿泥里滑了一跤。 他摔得狠,一时起不来,倪素提裙匆忙过去扶他,“法师?” 竟是方才在寺中取平安符给倪素的老和尚,他胡须雪白,也不知为何都打着卷儿,看起来颇有些滑稽,龇牙咧嘴的也没什么老法师仪态,见着这少女梅子青的罗裙拂在污泥里落了脏,他“哎呀”一声,“女施主,怎好脏了你的衣裳。” “不碍事。”倪素摇头,扶他起身,见他方才抱在怀中的匣子因他这一跤而开了匣扣,缝隙里钻出来些兽毛边儿,迎风而动。 老和尚触及她的视线,一边揉着屁股,一边道,“哦,前些日子雨下不停,冲垮了莲花塔后面那块儿,我正瞧它该如何修缮,哪知在泥里翻出这匣子来,也不知是哪位香客预备烧给已逝故人的寒衣。” 大钟寺的这片柏子林,本就是留给百姓们每逢年节给已逝故人烧寒衣冥钱的地方。 倪素还不曾接话,老和尚听见上头山寺里隐约传出的诵经声,他面露难色,“寺中已开始做功课了。” 他回过头来,朝倪素双手合十,“女施主,老衲瞧匣中的表文,那已故的生魂是位年岁极轻,功绩却极大的将军,这冬衣迟了十五年,老衲本想代烧,但今日寺中的功课只怕要做到黄昏以后去,不知女施主可愿代老衲烧之?” 老和尚言辞恳切,充满对那位已逝将军的崇敬。 “我……” 倪素才开口,老和尚已将手中的一样东西塞入她手中,随后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往林子外的石阶上去,“女施主,老衲赶着去做寺中的功课,此事便交托与你了!” 他与倪素以往见过的僧人太不一样,白须老态,却不稳重,不沧桑,更不肃穆。 倪素垂眼看着手中的兽首木雕珠,狰狞而纤毫毕现,但她却看不出那是什么凶兽,心中无端怪异。 “老衲的兽珠可比女施主你身上的那两道平安福管用多了。” 老和尚的声音落来,倪素抬首回望,柏子林里光影青灰而暗淡,尽头枝叶颤颤,不见他的背影。 诚如老和尚所言,那木匣中只有一件兽毛领子的氅衣,还有一封被水汽濡湿的表文,表文墨洇了大半,只依稀能辨出其上所书的年月的确是十五年前。 收了老和尚的木雕珠,倪素便只好借了莲花塔中油灯的火来,在一旁搁置的铜盆中点燃那件厚实的玄黑氅衣。 火舌寸寸吞噬着氅衣上银线勾勒的仙鹤绣纹,焰光底下,倪素辨认出两道字痕:“子,凌……” 那是氅衣袖口的绣字。 几乎是在她落声的刹那,莲花塔后绑在两棵柏子上,用来警示他人不可靠近垮塌之处的彩绳上,铜铃一动,轻响。 人间四月,这一阵迎面的风却像是从某个严冬里刮来的,刺得倪素脸颊生疼,盆中扬尘,她伸手去挡。 金漆莲花塔内的长明灯灭了个干净,铜铃一声又一声。 风声呼号,越发凛冽,倪素起身险些站不稳,双眼更难视物,林中寒雾忽起,风势减弱了些,天色更加暗青,她耳边细微的声音轻响。 点滴冰凉落入她单薄的夏衫里,倪素双眼发涩,后知后觉,放下挡在面前的手臂,抬眼。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仲夏五月,山寺午后,天如墨,雪如缕。 雪粒落在倪素乌黑的鬓发,她的脸色被冻得发白,鼻尖有些微红,不敢置信地愣在眼前这场雪里。 骨头缝里的寒意顺着脊骨往上爬,倪素本能地想要赶紧离开这里,但四周雾浓,裹住了青黑的柏子林,竟连山寺里的诵经声也听不见了。 天色转瞬暗透了,倪素惊惶之下,撞到了一棵柏子,鼻尖添了一道擦伤,没有光亮她寸步难行,大声唤山寺的僧人也久久听不到人应答。 不安充斥心头,她勉强摸索着往前, 山风,冷雪,浓雾交织而来。 脚踩细草的沙沙声近。 身后有一道暖黄的焰光铺来她的裙边,倪素垂眸。 雪势更重,如鹅毛纷扬。 倪素盯住地面不动的火光,转过身去。 雾气淡去许多,雪花点染柏枝。 铺散而来的暖光收束于不远处的一盏孤灯,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那片枝影底下,几乎是在倪素转过身来的这一刹,他又动了。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近,这片天地之间,他手中握着唯一的光源,那暖光照着他身上那件玄黑的氅衣。 漆黑的兽毛领子,衣袂泛着凛冽银光的绣纹。 他拥有一张苍白而清瘦的面庞,发乌而润泽,睫浓而纤长,赤足而来,风不动衣,雪不落肩。 他近了,带有冷沁的雪意。 灯笼的焰光之下,他站定,认真地审视倪素被冻得泛白的脸庞。 倪素瞳孔微缩,雪粒打在她的面颊,寒风促使强烈的耳鸣袭来,她隐约辨清他清冽的,平静的声线: “你是谁?” 4. 雨霖铃(四) 灯笼的焰光刺得人眼眶发涩,耳鸣引发的眩晕令倪素脚下踉跄,站不稳,她双膝一软,却被人攥住手腕。 极致的冷意从他的指腹贴裹她的腕骨,那是比冰雪更凛冽的阴寒,倪素不禁浑身一颤,她勉强稳住身形抬头,“多谢……” 她被冻得嗓音发紧,目光触及他的脸,那样一双眼睛剔透如露,点染春晖,只是太冷,与他方才收回的手指一般冷。 正如仲夏落雪,有一种诡秘的凋敝之美。 灯笼照得那座漆金莲花塔闪烁微光,他的视线随之落去,山风卷着铜铃乱响,他看着那座莲花塔,像是触碰到什么久远的记忆,他清冷的眼里依旧没有分毫明亮的神光,只是侧过脸来,问她:“此处,可是大钟寺?” 倪素心中怪异极了,她正欲启唇,却蓦地瞳孔一缩。 如星如萤的粼光在他身后漂浮,它们一颗接一颗地凝聚在一起,逐渐幻化出一道朦胧的影子。 “兄长!” 倪素失声。 粼光照着男人苍白无暇的侧脸,他静默一瞥身后,幻影转瞬破碎,晶莹的光色也碾入风雪。 大片的鹅毛雪轻飘飘地落来,却在将要落在他身上的顷刻,被山风吹开,他始终片雪不沾。 倪素的视线也顺着雪花下落,灯火颤啊颤,她发觉他身上氅衣的银线绣纹缥缈乘云,振翅欲飞。 袖口边缘的字痕隐约闪烁。 子凌。 “你……”天寒雪重,倪素不知道她方才用过的铜盆哪里去了,可她仍能嗅到山风中仍残留的灰烬扬尘,嵌在骨头缝里的阴寒更重,她怕自己错看,本能地伸手去触碰他的衣袖。 这一触,却没有任何实感。 寒风穿过倪素的指缝,她看见面前这个始终平静凝视她的年轻公子的身形一刹融化成冷淡的山雾。 消失了。 倪素的手僵在半空,冻得麻木,雪还在下,但浓如墨色的天幕却有转明之象。 山寺里的诵经声停了有一会儿了。 老方丈与僧人们聚在大殿外,连连称奇。 “怎么无端下起雪来?” 一名小沙弥仰头。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有人说。 老方丈摇头,念了声“阿弥陀佛”,按下他们的议论声,“不得胡言。” 今日值守寺门的小沙弥厌烦极了这怪天气,他身上僧衣单薄,哪里防得住这严冬似的冷意,正琢磨要不要回禅房去翻找一件冬衣来穿,却听“笃笃”的敲门声响,急促又惊慌。 小沙弥吓了一跳,忙打开寺门探头出去。 外头的女施主他见过,是不久前才来寺中取平安符的那位,只是她此时鬓发汗湿,衣裙沾污,脸色也是煞白的。 “女施主,你这是怎么了?” 小沙弥愕然。 “小师父,我要找那位给我取平安符的老法师。”倪素冷极了,说话声线也细微地抖。 小沙弥虽不明缘由,却还是邀她入寺。 “寺中的功课停了?” 倪素入寺也没听到诵经声。 “原本还要一盏茶,只是忽然遇上这遮天蔽日的下雪奇观,才结束得早些。”小沙弥一边领着倪素往前,一边答。 一盏茶。 倪素挪不动步子了。 她分明记得在柏子林中,那老法师对她说,今日寺中的功课要到黄昏才毕。 “慧觉师叔,这位女施主来寻您。” 小沙弥的声音响起,倪素下意识地抬头。 那慧觉身形臃肿,目慈而胡须青黑,笑眯眯地走过来,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女施主去而复返,可是平安符有误?” “您是慧觉?” 倪素难以置信。 慧觉不明所以,与小沙弥相视一眼,双手合十,和气道,“贫僧慧觉。” “女施主,你不是才见过慧觉师叔么?怎么就不认得了?”小沙弥有些疑惑。 倪素本能地后退一步,两步。 她的脸色更为苍白。 此时天色恢复澄明,这佛寺古朴而巍峨,日光落檐如漆金。 不对,全不对。 在寺中递给她平安符的,是那个胡须雪白打卷儿的老和尚,无论是身形,还是面容,亦或是声音,他与眼前这个慧觉,没有分毫相似之处。 山寺满殿神佛,此时却给不了倪素任何心安,这雪,这寺,这人,扭曲成荒诞奇诡的绳索狠狠地扼住她的咽喉。 慧觉见她魂不守舍,声带关切,“今日遇着怪雪,冷得竟像是寒冬腊月似的。” 他转头对那小沙弥道,“快去给女施主寻一件披风来。” 小沙弥才要点头,却见那位女施主忽然转身跑了,他在后头连唤了几声,却催得她步履越发得快。 “今日不但雪怪,人也怪……” 小沙弥摸着光头,低声嘟囔着。 大雪弥漫一日,整个雀县城中都落了一层白,茶楼酒肆,街巷之间,多的是人议论这场怪雪。 倪素自大钟寺回到家中便病了一场。 她高热不退,钱妈妈每日要在岑氏那儿伺候又要来她院中时时探看,倪家医馆的坐堂大夫每一个都来替倪素诊过病,开的汤药却大同小异。 岑氏拖着病体来看过一回,听几个大夫说了会儿退热的方子,她病得蜡黄清癯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夜里听见钱妈妈说倪素的高热退了,岑氏一言不发,却极轻地松了一口气,才张嘴喝下钱妈妈舀来的一勺药汁。 第三日倪素才算清醒,星珠喜极而泣,一边用绣帕小心擦拭倪素额上的汗珠,一边道,“姑娘,您渴吗?饿不饿?” 倪素反应迟钝,好一会儿才摇头,“母亲呢?” 她的嗓音嘶哑极了。 “姑娘您别担心,夫人好些了。”星珠端了一碗热茶来喂她。 其实星珠并不能去岑氏院中,她只听老管家说岑氏今日已能下地,便以为岑氏的病好些了。 哪知倪素才将养了一两日,岑氏便开始呕血。 若非倪宗闻风而来,岑氏昏睡着起不了身,钱妈妈没有法子才到倪素院中来,倪素只怕还被蒙在鼓里。 “你的风寒之症尚未好全,这几日又要应付你二叔,又要在我跟前伺候,苦了你了。”岑氏看着钱妈妈将被血染红的一盆水端出去,视线回落到面前这个女儿身上,她才呕过血,嗓子都是哑的。 “女儿不苦,”倪素握住岑氏的手,“母亲才苦。” 岑氏扯了扯唇,那并不能算是一个笑,她向来是不爱笑的,“这些天,你趁我睡着,应该偷偷替我诊过脉了吧?” 倪素沉默,才要起身,却被岑氏握紧了手。 “你不必跪我。” 岑氏的眼窝深陷,极尽疲态,“我如今并不避着你用药看病,你又诊过我的脉,我这副身子还能撑几天,你已心知肚明。” 倪素迎向她的视线,“母亲……” “在咱们家,女子是不能有这种志向的,”岑氏靠着软枕,说话间胸口起伏,“你父亲打过你,罚过你,但你这性子倔,挨了疼受了苦也不肯服软。” “我知道,都是岚儿教得你。” 岑氏提及倪青岚,泛白的唇才有了些柔软的弧度。 “……您知道?” 倪素喃喃,愕然。 “若不是岚儿倾尽所学地教你,单靠你在医馆偷师又能偷得多少?你父亲当初防你如防贼。”岑氏病得气力全无,提及这些事来,却有了些许的精神,“自从他十六岁替贺刘氏诊病,贺刘氏投河死后,你父亲逼着他读书,他便带着你在身边偷偷地教你,有一回他教你背汤头歌诀,我就在书房门外。” 倪素原以为她与兄长瞒得很好,家中人只知她偷学医术不成常挨父亲的罚,却不知兄长一直在教她。 她更没料想到,一向反对她学医的岑氏,竟然早就发现她与兄长的秘密,却并没有在父亲面前戳穿。 她不是岑氏的亲生骨肉,而岑氏却从不曾苛待她半分,将她认到膝下,也认真将她当做亲生的女儿教养,可岑氏从来一副冷脸,话也少,天生有一种疏离阻隔着她的亲近,故而倪素自小敬爱她,却不能如倪觅枝与柳氏那对母女一般自在。 其实岑氏并不只是对她这样,而是岑氏性子使然,令人难以接近,即便是倪青岚,他们这对亲母子之间的相处也平淡。 “你兄长可有告诉过你,他一个儿郎,当初为何要钻营妇科?” “没有。”倪素恍惚摇头,不受控制地想起大钟寺的柏子林,那个身着玄黑氅衣,身骨单薄的年轻男子。 她在他身后那片诡异的光里,短暂看见过倪青岚的影子。 岑氏徐徐地叹了一口气,“他啊,是个孝顺孩子,我生了他以后身上便有些隐病,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知年深日久,病就越狠了些,你也知道这世上的大夫们大都不通妇科也不屑妇科,你父亲也是如此,我身上的事我也不愿对他说。” “可这病实在越发不好忍,有一回我实在难受,被岚儿瞧见了,他那时还是个孩子,我对着自己的儿子也实在难以启齿,可他性子倔,我不肯说,他便要去找他父亲来给我诊病,我没法子,才告诉他我这病他父亲治不了,也不能治。” “可他上了心,竟去外头找了个药婆偷偷带回来给我瞧病。” 当下世道,三姑六婆是不折不扣的下九流,药婆便是六婆之一,多在乡下卖药给身上有隐症的女人,没正当名声,为人所不齿。 倪青岚小小年纪,自己一个人跑到村里头去找了个药婆回来给岑氏诊病。 “你小娘是个苦命的女人,她生了你,却没能将你养大,”岑氏提起那个温柔恭顺的女子,神情平和,“她生你弟弟难产,坐婆没法子,你父亲其实也不忍你小娘和你弟弟就这么没了,可他不通妇科,抛却那些礼法,进了房里去也没能留住他们两个的性命。” 岑氏端详着倪素,“那时你很小,哭得很惨,岚儿给你买麻糖也哄不住你。” “阿喜,” 岑氏说道,“你兄长甘冒医者之大不韪,一是为我,二是为你,他见不得我受隐症之苦,也见不得你丧母之痛,他因你我而对女子有这份世上难得的怜悯之心,自然也见不得其他女子受隐症折磨。” 可惜,倪青岚第一回真正给女子诊病,便成了最后一回。 “他立志于此,却不为人所容。” “阿喜,其实我应当谢你,他少年时便被流言蜚语所裹挟,受你父亲所迫不得不弃医从文,你敢延他之志,大约是他这些年来,心中唯一的慰藉。” 听着岑氏的字句,倪素想起昔年雨夜,她与兄长在祠堂中说过的那些话。 “母亲,等你好了,我去云京找兄长。” 倪素轻声道。 “何必等?咱们遣去云京的人到如今也没个信,你倒不如现在就去。” “母亲?” 倪素惊愕抬眸,随即摇头,“要我如今抛下您进京,您要我如何安心?” “你兄长生死不知,你我就能安心了吗?”岑氏说着咳嗽起来,缓了好一阵才挣脱倪素轻抚她后背的手,唤钱妈妈进来。 “阿喜,我让你跪祠堂,是因为你父亲从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在他心里与岚儿一样重要,只是他有他的道理,你违逆了他,违逆了他倪家的规矩,是该跪他和他家的祖宗。” 岑氏摸了摸她的脸,“你别怪我。” 倪素眼眶发热,她跪下去,“母亲,我从来没有怪过您,我知道您待我好。” “好孩子。” 到了这份上,岑氏也难掩泪意,“你也知道我就这几日了,守着我倒不如替我去找你兄长。你父亲死前搏了个好名声,县衙送的这块匾在咱们家里,你二叔这几年碍于我这个节妇,也不敢不要脸面的明抢咱们大房的家财,可如今你兄长下落不明,我身子不好的事他们也知道了,一旦我过了身,你一个孤苦的女儿家又如何能防得住你二叔那般狼子野心?” “没有男丁在,外头那些人也不会在意他这些事,因为你是女儿,他们倪家没有让你得了家业的道理,便是找县太爷说理他也名正言顺,大可以胡乱将你嫁了。” 岑氏看了一眼钱妈妈,钱妈妈当即会意,从柜门里捧来一个小匣子,在倪素面前打开。 匣子虽小,里面却是满满当当的银票。 “你去大钟寺取平安符那日,我就让钱妈妈将咱们家的庄子田地都卖了,我的嫁妆首饰也都当了,换成这些钱给你上京傍身用。” 岑氏憔悴的面容上浮出一丝冷笑,“咱们也不能事事由着他倪宗欺负,倪家的医馆生意他要接手便由他,但这些田宅家产,他做梦。” “母亲……” “你听我的话。” 倪素才开口,便被岑氏强硬打断,“你若真为我好,便趁早走,别让你二叔算计你,你去找你兄长,带他回来,到时再名正言顺地拿回咱们家的医馆。倪宗他就是再不情愿,也得风风光光的办我的身后事,至于家中的这些奴仆,等我一过身,钱妈妈自会替我遣散。” 钱妈妈不说话,却忍不住用袖子边儿擦泪。 交代完这些话,岑氏仿佛已花完所有的气力,她也不容倪素再说一句话,闭起眼,平静道,“去吧,我累了。” 倪素捧着匣子,强忍着鼻尖的酸涩,她站起身,被星珠扶着走到门口,那片仲夏的日光明亮而炽热,铺在门槛。 “阿喜。” 忽的,她听见身后传来岑氏的声音。 倪素回头,床幔挡着,她站在门槛处以不能看清岑氏的面容,只听她道:“此道至艰,天底下多的是小心眼的男人,你怕不怕孤身一人?” 行医的女子,与下九流的“六婆”无异。 倪素忍了好久的眼泪如簇跌出,她站在日光里,影子静静垂落,她望着淡青床幔里的人,清晰地答: “母亲,我不怕。” 5. 雨霖铃(五) 夜雨声声,碾花入泥。 倪觅枝携女婢穿过廊庑,还没走近书房,她回头接来女婢手中的热羹,上前几步停在门前。 “咱们大齐律法都准许女子改嫁,偏她岑子淑贪慕我倪家的家业,不惜为此做了多年的节妇,连县太爷都嘉奖她,还给她弄了一个贞节牌坊!她住的那可是咱倪家的祖宅,可我如今想踏进那门槛都难!” 房内又是摔盏又是怒吼,倪觅枝双肩一颤,抿起唇,有些不敢敲门。 “老爷何必动怒,这几日小的看医馆里的坐堂大夫去她那儿去得很勤,她以往就是再不待见您,也是会请您进门用茶的,如今几次三番闭门不见,只怕是病得起不来了,”管家一面躬身拾掇碎瓷片,一面抬起头谄媚道,“她病得起不来,那青岚郎君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正是您光明正大收回自家家业的机会么?” 倪家的家业原也丰厚,当年在泽州也算风光一时,只是在倪准,倪宗这对兄弟十几岁时,他们的父亲倪治光经营不慎,加之北边打仗,将家底赔了大半。 医馆是倪家祖上的立身之本,若非倪治光贪心插手旁的生意,他也不可能会赔得太狠,倪治光痛定思痛,带着一家子人从泽州回到雀县老宅,用仅剩的家财重开几间医馆,又添置了布庄生意。 倪宗虽是庶子,但倪治光也准许他与倪准一起学医,只是倪宗学得不好,常有错处,倪治光深以为他这条路走不通,故而倪治光去世前,让他们兄弟二人分了家,倪家的祖宅与医馆都归嫡子倪准,而布庄生意则归倪宗。 可布庄生意哪里比得上老字号的倪家医馆? 这些年来,倪宗一直对此心存不满。 尤其倪准死后,倪家的医馆生意握在一个寡妇手里,每回他上门,他那孀居的嫂嫂,还总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心中大为窝火。 “倪素那个油盐不进的小庶女,也是个棘手的祸患,”倪宗坐回折背样椅上,撇过脸迎向案上那一盏灯烛暗光,“她岑子淑难道真敢将咱们倪家的医馆交到那样一个女儿家手上……” “老爷,哪能呢,就没这样的理儿,再者说,”管家殷勤地奉上一盏茶,“女子终归都是要嫁人的,那嫁了人,可就算是外人了。” 倪宗接来茶碗,热雾熏染他脸上的皱痕,他一顿,抬起头来,微眯眼睛,“这倒是了,叫她倪素平日里学她母亲那清高的做派,不早早地挑个郎婿。” 他蓦地冷笑一声:“如今,她是想挑也挑不成了。” 夏夜的雨并不冷,但倪觅枝隔着单薄的门窗,却从父亲隐约的话声中感受到一股令人心惊的寒意,她险些捧不稳瓷碗,回过神才发觉碗壁已经没那么热了,她拉住女婢的一只手,一股脑地往回走。 挑不成,是何意? 倪觅枝回房的路上想了又想,她蓦地停步,跟在后头的女婢险些撞上她的后背,懵懂地唤她,“姑娘?” 闪电的冷光闪烁入廊,雨雾交织,倪觅枝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回转过身,对她道:“你悄悄去大伯母家找倪素,就说,就说……” 她抿了一下唇,“让她近日不要出门,恐有强人污她清白。” “是。” 女婢揖礼,找来一柄纸伞,匆匆奔入雨幕里。 倪家祖宅。 钱妈妈早张罗着让人将行装收拾到马车上,如今正下着雨,又是夜里,倪宗遣来盯梢的家仆都在食摊的油布棚底下躲雨去了,没人注意倪家祖宅后门的巷子,正是倪素离开的好时候。 “您别看那姓张的马夫老了,他年轻时也是走过镖,学过拳脚功夫的,所以夫人才放心让他送您上京去。” 钱妈妈给面前的少女撑着伞,替她拂去披风上沾染的水珠,眼有些酸,“姑娘,一个人上京,要好好的,啊。” 倪素儿时,多是钱妈妈在照看,她握住钱妈妈的手,“我哪里是一个人,张伯与星珠都陪着我,钱妈妈您放心,请您……” 倪素忍着酸楚,喉咙更干涩,“请您照顾好我母亲,也照顾好您自己。” “放心吧姑娘,夫人跟前有我。” 钱妈妈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即扶着她要往车上去,但倪素踩上马凳,回头望向半开的门内,一庭烟雨,灯影茸茸。 她忽然松开钱妈妈的手,从伞下走出,上前几步跪在阶下。 裙袂湿透,雨珠噼啪打在倪素的眼睫,她俯身,重重磕头。 钱妈妈捂着嘴,侧过脸默默垂泪。 “这个星珠,怎么还不回来?”老马夫将马车套好,往巷子口张望了一番。 倪素被钱妈妈扶上马车,星珠迟迟不归,她心里也颇不安宁,便对马夫道:“我们去书斋找她。” 以往倪青岚在家中教倪素学医多有不便,便用攒下的银子在城东买了一间极小的院子做书斋用。 天才暗了些,岑氏见了雨便临时起意,让倪素趁夜便走,匆忙之下,倪素放在书斋的一副金针,还有几本医术也没来得及去取,家里的行装也要收拾,星珠便自告奋勇,去书斋帮她取来。 星珠自小跟着倪素,也知道她将东西收在何处,倪素便叫上一两个小厮,陪着她一块儿去了。 夜雨渐浓,滴答打在车盖,老马夫驾车,轱辘匆匆碾过泥水,朝城东方向去。 雨熄了不少灯笼,街上昏暗,进了巷子就更暗,老马夫凭着车盖底下摇晃的灯笼,看见书斋的院门外,有几个披着蓑衣的小厮挤在墙根底下笑,见着有马车驶来,他们立即收敛了笑,脸色变得紧绷起来,推搡着身边人。 “哎呀,那是不是大房的马车……” 有人虚起眼睛看马车上带“倪”字的灯笼。 暗处里被捆成粽子的两个小厮听见这声,立即挣扎着滚到了灯影底下,被塞了麻布的嘴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 老马夫认出被捆的两人,又辨认出那几名小厮中其中一个,是常跟在倪宗的庶子倪青文身边的,他回头,“姑娘,是青文郎君的人!” 倪素掀帘,那小厮目光与她一触,胆战心惊,转身便要跑进院门里去通风报信,哪知老马夫动作利落地下了车,挡住他的去路。 “张伯,给我打!” 雨势更大,淹没诸多声音,倪素心中更加不安,顾不上撑伞,没有马凳,她提裙跳下车去崴了一下脚踝。 跟着倪青文的这几人都跟瘦鸡崽子似的,张伯将他们按在水里痛打,倪素则忍着疼,快步进院。 “救命,救命啊……” 紧闭的门窗内哭腔凄厉。 细眉细眼的年轻男人按着地上女子的肩,笑道:“好星珠,你识相些,与其做她倪素的女使还不如跟着我,她没了兄长,大伯母那病得也要不成了,倪家的家业,迟早都是我的!” 星珠满眼是泪,尖叫地想要躲开他的手,却迫于男女气力的悬殊而挣扎不开,男人扯开她的衣衫领子,绸裤半褪,他狞笑着,正待俯身。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大力踹开。 倪青文吓了一跳,电闪雷鸣,他不耐地转头:“谁他妈……” 冷光交织,迎面一棍子打来,倪青文鼻骨痛得剧烈,温热的血液流淌出来,他痛叫着,看清那张沾着雨水的脸。 “倪素!” 倪青文认出她,当即铁青着脸朝她扑来夺她手中的木棍,倪素及时躲开他,正逢张伯跑进来,拦下倪青文,与他撕打起来。 星珠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直到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将她扶起来,抱进怀里,她眼眶里积蓄的泪才跌出,她大哭起来:“姑娘,姑娘……” 为防星珠逃跑,倪青文竟还唆使小厮将她的右腿打断。 倪青文一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力气还不如张伯这个五旬老汉,被张伯打得连声惨叫。 倪素充耳不闻,帮星珠整理好衣裳,又摸着她的关节,温声道,“星珠,你忍着点。” 话音才落,不等星珠反应,手上忽然用力,只听得一声响,星珠痛得喊了一声,眼圈儿红透。 星珠浑身都在发颤,那种被人触摸的耻辱感令她难以扼制心头的呕吐欲,倪素轻声哄她,倪青文鼻青脸肿的,被张伯按在地上,他大喊:“倪素!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娘就要死了,祖宅,医馆迟早都是我们家的!你算什么东西,不在我面前摇尾乞怜,你竟还敢打我!” 倪素松开星珠,起身走到倪青文面前,居高临下般,盯着他。 水珠顺着她乌髻一侧的珠花下坠,在她的耳垂又凝聚晶莹一滴,她俯下身,重重地给了倪青文一巴掌。 “如今就是我肯向堂兄你摇尾乞怜,你只怕也不愿大度地放过我。” 倪青文被这一巴掌打蒙了,他又听见她的声音,迟缓地抬眼,面前的这个少女一身衫裙湿透,湿润的浅发贴在耳侧,那样一双眼清亮而柔和,白皙的面颊沾着水泽。 倪青文眼看她又站起身,从那张伯的手中接过棍子来,他瞪大双眼,“倪素你……” 一棍子打在他的后脑,话音戛然而止。 张伯见倪素丢了棍子,去外面的药篓子里翻找了一阵,用绣帕裹着嫩绿团花状的茎叶进来,他唤了声,“姑娘,您要做什么?” “张伯,星珠遭逢此事,腿又伤着,只怕不便与我上京,更不便留在雀县,”倪素将帕子连带着包裹其中的草叶都扔到倪青文的右手里,“故而,我有一事相求。” 张伯看她抬脚,绣鞋踩上倪青文的手,重重一碾,根茎里白色的汁液流出,淌了倪青文满手。 “星珠的家乡栾镇很多年前遭逢水患,星珠幼年与母亲逃难至此,母亲病逝后,她没了生计才来我家做我的女使,听说她在栾镇还有个亲戚在,我给您与她留一些钱,请您送她回栾镇,您最好也在栾镇待着先不要回来,避一避风头。” 倪青文有个极厉害跋扈的妻子,他家里的生意又是仰仗他妻子娘家的救济才好了许多,即便他今夜在这里吃了哑巴亏,只怕也不敢声张,而倪宗新娶进门的妾又有了身孕,倪青文正怕那妾的肚子里是个小子,倪宗碍于儿媳妇娘家的面子也不许倪青文纳妾,又讨厌他不学无术只知玩乐的做派,这个节骨眼,倪青文也不敢找倪宗告状,却一定会私下里报复。 呆滞的星珠听见倪素的这番话,她动了动,视线挪来,却先看见从绣帕里落出来的茎叶。 五凤灵枝,药称漆泽,能清热解毒,镇咳祛痰,对付癣疮,但它根茎的新鲜汁液却有毒,沾之皮肤溃烂。 星珠跟着倪素,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她如何会认不得这东西。 外头药篓里那些还没来得及晾晒的草药,也都是她去找药农收来的。 “姑娘……” 星珠喃喃地唤了一声。 她是奴婢,且不提倪青文还未得逞,即便他得逞,大齐的律法里也没有一条可以为她讨回公道。 雨雾茫茫,在门外的灯下忽浓忽淡,有风鼓动倪素的衣袖,她回头来对上星珠红肿的双眼: “星珠,你不要怕,他哪只手碰的你,我就让他哪只手烂掉。” 庭内的槐树被雨水冲刷得枝叶如新,浓浓的一片阴影里,年轻的男人拥有一张苍白的脸。 他靠坐在树上,身上穿着一件与仲夏不符的狐狸毛领子的玄黑氅衣,里面雪白的衣袂垂落,他的影子落在浅薄暗淡的灯影底下,却是一团无人发现的莹光。 他在枝叶缝隙间,静默地望向那道门内。 清冷的眉眼之间,尽是严冬的雪意。 6. 雨霖铃(六) 雨下了整夜,东方既白时才将将收势。 倪家祖宅里的消息一送来,倪宗便匆匆披衣起身,带着妻子柳氏,女儿倪觅枝与儿媳田氏前往祖宅。 “大嫂何时去的?” 倪宗面露悲色,立在门外问那老管家。 “夫人是卯时去的。”老管家一面用袖子揩眼泪,一面哽咽着答。 倪宗抬头,看见门内柳氏坐在床沿呜呜咽咽地哭,他目光再一扫,只瞧见一旁站着个钱妈妈,他皱起眉头来,这才想起自己进院以来,除了这位老管家与那钱妈妈以外,竟没再见着一个奴仆。 就连他那个侄女儿倪素,竟也没露面。 “府里的奴仆呢?还有我侄女儿倪素呢?” 倪宗觉得很不对劲。 “夫人临终前将府里的奴仆都遣散了,”钱妈妈闻声,从房中出来,朝倪宗揖礼,又接着道,“至于姑娘,夫人不忍她在跟前看着自己走,昨日就将她支去了大钟寺,姑娘如今正在寺中为夫人祈福,咱们这儿的消息才送去,只怕要晚些时候姑娘才能回。” 倪宗不知这对假母女哪里来的这些情分,但眼下这当口,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又招手叫来自己府里的管家,让他带着自己府中的奴仆们过来张罗丧事。 倪宗心中有气,气岑子淑死前还给他添堵,明知她自个儿的身后事少不得人张罗,竟还先遣散了奴仆。 不过转念一想,岑子淑定是知道她走后,她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家业便要名正言顺地落到他倪宗的手里,她咽不下这口气,才存心如此。 倪宗有些得意,面上却仍带悲色,见着一个小厮躬身从旁路过,他踢了那小厮一脚,“青文呢?这节骨眼儿他跑哪儿去了?快带人去给我找!” “是!” 小厮后腰挨了一脚,摔倒在地,又忙不迭地起身跑走。 倪宗在祖宅里忙活了半日,他也没等着倪素回来,却听管家回禀说,倪青文正在倪家医馆里。 倪宗赶到医馆里,儿媳田氏正哭天抢地,“哪个天杀的,竟对官人下如此狠手!” 什么狠手? 倪宗走进堂内,穿窗而入的阳光照见倪青文那只皮肉溃烂的手,他只观一眼,瞳孔微缩,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坐堂大夫是个有眼色的,倪家大房的主母过了身,他对这位二爷便更恭敬许多,“二爷,青文郎君这是沾了猫儿眼睛草的汁液。” 猫儿眼睛草是当地药农喊的俗称,它正经的名字是五凤灵枝,晒干用作药,便称漆泽。 “我自己吃醉了酒,不知摔在哪处,就这么沾上了,”倪青文痛得脸色煞白,说话声线都在抖。 凶悍的妻子在旁,倪青文哆哆嗦嗦的,一点儿也不敢透露实话。 “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倪宗怒从心头起,指着倪青文,见他那只手血淋淋的,他把头一偏,没骂完的话咽下去,又催促着大夫,“你快给他上药啊!” 大夫连声称是,替倪青文清理完创口,便唤药童取来伤药。 “老爷!” 倪宗府里的管家满头大汗地跑进门,也不顾上歇口气,“小的依您的吩咐去大房的庄子上查账收田,哪晓得大房的田地庄子全被转卖了!” 什么? 倪宗只觉眼前一黑,管家忙上前扶住他。 “都卖了?” 倪宗不敢置信地喃喃。 “是,都叫李员外收去了,走的是正经的手段,小的还差人去李府问了,说是前些天岑氏身边的钱妈妈亲自料理的这些事。” 管家气喘吁吁。 “岑子淑!” 倪宗回过神,怒火烧得他面色铁青,拂开管家的手,他在堂内来回踱步,又朝管家吼道,“倪素呢?倪素在哪儿?岑子淑换了那些钱,除了留给她还能给谁?” “老爷,咱们遣去大钟寺的人也回来了,祖宅那儿根本没人去大钟寺传话,最要紧的,是那素娘根本没去大钟寺!” 管家擦着额上的汗,愤愤道。 “没去?” 倪宗胸腔内的心突突直跳,他心中不好的感觉越发强烈。 “她去什么大钟寺?我昨儿可在外头见过她!”倪青文瞧着父亲那越发阴沉的脸色,他剧痛之余,不忘颤着声音添一把火,“她和倪青岚兄妹两个在外头有一个书斋,她昨儿就去了那儿!我还瞧她收拾了几样东西,若她昨夜没回府,只怕是带着那些钱跑了!” “你既瞧见了你为何不回来告诉我?你在外头喝什么花酒?要不是看你手伤着,老子非打断你的腿!”倪宗气得一脚将坐在椅子上的倪青文踹到地上。 倪青文昨夜本就在书斋挨了打,正被倪宗踹中衣裳底下的伤处,他却不敢声张,见妻子田氏俯身,他便要伸手借她的力起来,哪知她径自拽住他的衣襟,狠狠瞪他:“倪青文,你去喝花酒了?” “没有,没有……” 事实上倪青文在去书斋前是喝了的,但他哪敢跟田氏说实话。 田氏仗着娘家对他家的救济,在倪青文这儿是跋扈惯了的,哪肯跟他罢休,医馆里一时闹腾极了,倪宗也懒得管,他快步走出门去,靠在门框上,俨然气得话也说不出了。 “老爷,依着郎君的意思,素娘是昨儿夜里才走,可那会儿雨势不小,怕是走不远的,如今才过午时,叫人去追,也是来得及。” 管家跟出来,低声说道。 “叫人?”倪宗停下揉眼皮的动作,“你的意思,是叫什么人?” 管家神秘一笑,“听闻城外金鹊山上有强人出没,他们都是些拿钱办事的主儿,若老爷肯花些钱,让他们去,指定能将人带回来。” 倪宗沉思片刻,纵然平日里百般吝啬,但这会儿他只要一想起大房那些变卖的庄子田地加在一起值多少钱,他便蜷紧了手,“此事你赶紧去办,但你绝不能与那些人说她身上有什么,只说她是逃婚的,务必让他们把人给我带回来。” “是,”管家应了一声,瞧着倪宗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问,“可眼下,岑氏的丧事,咱们还办么?” 倪宗闻言,脸色更加不好。 谁让他的兄长倪准当年治好了县太爷身上的顽疾呢?县太爷对他们倪家大房一向是多有照拂,岑氏这一过身,只怕县太爷也要来吊丧,倪宗要想将倪家的医馆名正言顺地都握进手里,便不能撒手不管。 他脸颊的肌肉抽动,咬牙道:“办,还得风风光光的,给她大办。” —— 倪素昨夜送走张伯与星珠后,也没立即离开,而是让两个小厮回去找了马车来,先去了枣花村寻一个药婆,那药婆手中有她半生所见女子隐疾的详细记载,也有她年轻时从旁的药婆那儿学来的土方子手段。 倪素一月前便付了银钱给她,让她请一个识字的人,她来口述,记下自己半生的所见所闻,药婆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样年纪轻轻还没成亲便敢与她们这些人来往的姑娘,加之又有相熟的坐婆引见,她便满口应下了。 从药婆那儿拿到东西,倪素立即乘车离开,但夜里的雨到底下得急了些,马车在泥泞的山道上陷了两次,蹉跎了不少时间。 天尽黄昏,两个小厮将马车停在溪水畔,解开马来,让其在溪边食草饮水,倪素吃了几口小厮拿来的干粮,望着斜映在水面的夕阳发呆。 此处距离最近的桥镇还有些路程,可天已经要黑了,两个小厮不敢耽搁,喂饱了马便又上路。 路行夜半,眼看桥镇就要到了,赶车的小厮强打起精神,推醒身边人,正欲说话,却听一阵又一阵的马蹄声疾驰临近。 另一个惊醒的小厮回头张望,月色之下,一片浸在光里的黑影伴随马的嘶鸣声更近,不知为何,小厮心头一紧,忙唤:“姑娘,后头来了好些人!” 倪素闻声掀帘,探出窗外,果然见那片黑影临近,她心中也觉不好,却来不及说些什么,那些人轻装策马,比晃晃悠悠的马车快多了,很快跑上前来将马车团团围住,来者竟有十数人。 倪宗这回是真舍得了。 “姑娘……”两个小厮哪见过这阵仗,一见那些人手中的刀,吓得连忙往马车里缩。 紧接着,为首的大胡子在外头一刀割下帘子,接着用刀锋取下挂在车盖底下的灯笼往车内一凑,旁边另一个骑马的身形高瘦的男人将画像展开来,眯起眼睛一瞧,“得了,大哥,就是她。” 大胡子盯着倪素的脸,有点移不开眼,“都说这灯下看美人,是越看越漂亮,这话果然不错。姑娘到底是家底殷实的闺秀,没出过雀县,也不知道这一路可有比官道更近的山路,我们哥儿几个紧赶慢赶,可算是将你给逮住了。” “倪宗给你们多少钱?”倪素靠在最里侧,盯着那挂了一盏灯笼的利刃,强迫自己镇定。 “怎么?姑娘也有银子给?”那大胡子吊儿郎当的,在马背上用一双凶悍的眼睛审视她,“咱们可不是仨瓜两枣就能打发得了的。” “倪宗给得起,我也给得起。” 倪素手心满是汗意,“只要诸位不再为难于我。” “大哥,她一个逃婚的姑娘能有几个钱?”那瘦子瞧着倪素一身衣裙还沾着泥点子,发髻也唯有一枚珠花做衬,可视线再挪到她那张脸上,瘦子嘿笑起来,“要我说,她这般姿色的小娘子我还没见过,若是卖了,只怕价钱比那财主开得还高呢!” “你们敢。” 大胡子本被瘦子说得有点动摇,却听得车内那女声传来,他一抬眼,见那小娘子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正抵在她自己颈间。 “有话好好说嘛……”瘦子傻眼,他还没见过这样的,遇到他们这群人,她一个柔弱女子竟还拿得稳匕首。 “我知道你们所求的不过就是钱,我给得起比倪宗更高的价钱,愿意花这个钱来保我的平安,可若你们敢动别的心思,我便让你们人财两空。” 倪素一边说话,一边观察那大胡子的神色,见他果然为难,她便知自己猜对了,倪宗要的是活口。 她立即道,“我死了,我藏的钱你们也不知道在哪儿,我这两个仆人他们也不知道,倪宗那儿的钱,你们也得不到。” “大哥……好像还真是。”瘦子挠了挠头,再看倪素颈间已添一道血痕,他有点恼怒,“我说你这小娘子,还真他妈烈性!” 大胡子锐利的目光在倪素脸上扫视,他似乎仍在忖度,而这一刻的寂静于倪素而言无疑是煎熬的,她沉默与其相视对峙,不敢放松半分,后背却已被冷汗湿透。 两个小厮抱着脑袋更是瑟瑟发抖,动也不敢动。 “你说的是。” 大胡子冷笑一声,“可老子最烦女人的威胁,既杀不了你,那就杀你一个小厮先洗洗刀!” 若不见血,只怕还真不能叫这小小女子知道什么是害怕,只要她吓破了胆,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条件了。 “你住手!” 倪素眼见那大胡子刀锋一转,灯笼滚落在车中,那刃光凛冽,直直迎向其中一个小厮的后颈。 灯笼的光灭了。 这一刹吹来的夜风竟凛冽非常,骑在马背上的瘦子被扬尘迷了眼,他揉了一下眼睛,不知为何后背阴寒入骨,他一转头,只见郎朗一片月华底下,他们这些人的包围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身影。 “大哥!” 瘦子吓得不轻,才喊了一声,寒风灌入口鼻,堵了他的话音,那人手中一柄剑脱手,从他颊边掠过,刺穿大胡子的腰腹。 大胡子完全没有防备,他的刀锋离小厮的后颈还差半寸,却忽然停滞,一名小厮抬头,正看见刺穿他腹部的剑锋,小厮吓得惊叫起来。 倪素浑身僵冷,她看着那个身形魁梧的大胡子瞪着双目从马背上摔下去,发出沉重的闷响。 玄黑的氅衣随着那人的步履而动,露出来底下雪白的衣袂,他银冠束发,侧脸苍白而无暇,浓睫半垂,俯身在死去的尸体身上抽回那柄剑。 瘦子看见他的剑锋,血珠滴答而下。 他太诡异了。 悄无声息地出现,但这杀人的手段却又不像是鬼魅,瘦子心中越发害怕,但周围其他人已经一拥而上,他也只好冲上去。 马蹄声乱,惨叫更甚。 两个小厮哆哆嗦嗦的,根本不敢探头去看,而倪素趴在马车的帘门边,只见贼寇接二连三地从马背跌落。 天地忽然安静下来,凛冽的风也退去,蝉鸣如沸。 倪素见那些受惊的马匹逃窜跑开,有一个人立在那些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贼寇之间。 她大着胆子从车上下去,双膝一软,她勉强扶住马车缓了一下,挪动步子朝前去。 月华银白, 而他身上的氅衣玄黑,绣线飘逸。 倪素蓦地停住。 大钟寺柏子林的种种盘旋于脑海。 倪素不自禁后退两步,却见他稍稍侧过脸来,眼睫眨动一下,手中所持的剑仍在滴血,他半垂的眸子空洞而无丝毫神采。 7. 临江仙(一) 也许是他周身自有一种严冬的凛冽,倪素看见伏在他脚边的尸体汩汩的鲜血流淌,竟在月辉之下弥漫着微白的热雾。 山野空旷,唯蝉鸣不止。 “死,都死了?” 倪素听到身后传来一名小厮惊恐的叫喊,她回过头,见那两人趴在车门处,抖如筛糠。 倪素再转身,山道上死尸横陈,而方才立于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她浑身冰凉,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镇定地回到马车上,从包袱中取出来一些银票分给两个小厮。 “姑,姑娘,是谁救了咱们?”手里捏着银票,其中一个小厮才后知后觉,抖着声音问。 “不知道。” 倪素抿唇,片刻又道,“你们是跟着我出来的,若再回倪家去,二叔也是不会放过你们的,不如就拿了这些钱走吧。” “可姑娘您……” 那瘦小些的小厮有些犹豫,却被身边人拽了一下衣角,他话音止住,想起那柄差点砍了他脖子的刀刃,他心里仍后怕不止。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皮肤黝黑的小厮按着另一个小厮的后脑勺,两人一齐连连磕头,连连称谢。 这一遭已让他们两个吓破了胆,而云京路遥,谁知道一路上还会不会再遇上这样的事?倪素知道这两个人留不住,她看着他们两个忙不迭地下了车,顺着山道往漆黑的旷野里跑,很快没了影子。 而她坐在车中,时不时仍能嗅到外头的血腥气。 马车的门帘早被那贼寇一刀割了,月光铺陈在自己脚边,倪素盯着看,忽然试探地出声:“你还在这里吗?” 她这声音很轻,如自言自语。 炎炎夏夜,忽来一阵轻风拂面,吹动倪素耳畔的浅发,她眼睫微颤,视线挪向那道被竹帘遮蔽的窗。 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很快,她几乎屏住呼吸,大着胆子掀开竹帘。 极淡的月光照来她的脸上,倪素看见他站在窗畔,整个人的身形有些淡,是那种趋于半透明的淡。 好像只要她一碰,他就会像那日在山寺柏子林中一样,顷刻融雾。 倪素倏尔放下帘子,她坐在车中,双手紧紧地揪住裙袂,冗长的寂静过后,她才又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一直跟着我?” 微风轻拂,像是某种沉默的回答。 倪素侧过脸,看向那道竹帘,“你为什么跟着我?” “非有所召,逝者无入尘寰。” 帘外,那道声音毫无起伏,凌冽而死寂。 倪素立即想起那件被她亲手烧掉的寒衣,她唇颤:“是一位老法师,他请我帮他的忙。” 倪素如梦初醒,从袖中找出那颗兽珠。 “你手里是什么?” 外面的人似乎有所感知。 倪素抿唇,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探出窗外。 竹帘碰撞着窗发出轻微的响,极年轻的男人循声而偏头,他的眉眼清寒而洁净,试探一般,抬手往前摸索。 他冰凉的指骨倏忽碰到她的手,倪素浑身一颤,像是被冰雪裹住,短暂一瞬,她双指间的兽珠落入他掌中。 他的眸子无神,手指略略摩挲兽珠的纹路,眼睑微动:“是他。” “谁?” 倪素敏锐地听见他笃定的两字。 “幽都土伯。” 幽都?土伯? 倪素不是没听过“幽都”其名,只是如今最普遍的说法,应该是黄泉亦或地狱,可土伯,又是谁? 他又为何要设计这一局,引她招来这道生魂? “你此时不走,或将见官。” 兽珠被从外面丢了进来,滚落在她的脚边,倪素被他这句话唤回神,心知他是在提醒自己,将有人来。 倪素只好拾起兽珠,生疏地拽住缰绳,马车在山道上走得歪七扭八,倪素始终不得要领,却不敢耽搁,朝着一个方向往前。 走了好久也没看见桥镇的城廓,倪素才发现自己似乎走错了方向,所幸她找到一处破旧的山神庙暂时栖身。 庙中燃起一盏灯烛,倪素抱着双膝坐在干草堆中,恍惚一阵,泪湿满脸。 她知道,倪宗如此舍得下本钱抓她回去,定然是他已经发觉岑氏卖了田地庄子,也知道那笔钱在她手中。 这无不说明一件事。 母亲,去了。 眼眶红透,倪素咬紧牙关,将脸埋进臂弯,忽觉后背清风拂过,她双肩一颤,本能地坐直身体。 她没有看向身后那道庙门,良久,却出声:“你为什么帮我?” 声音里有一分压不住的哽咽。 庙内铺陈而来的焰光虽昏暗,但照在徐鹤雪的脸上,他眼睫眨动,那双空洞的眸子竟添几分神光,他挪动视线,看清庙门内背对着他,蜷缩在干草堆中的那个姑娘。 “如今是哪一年?” 倪素等了许久才听见他冷不丁的一问,她没有回头,却如实答,“正元十九年。” 正元十九年。 徐鹤雪一怔。 人间一月,即幽都半载。 他在幽都近百岁月,而人间才不过十五春秋。 倪素再没听见他说话,可她看着地面自己的影子,却想起之前看到的幻影,她不由追问:“为什么那日大钟寺外柏子林中,我会在你身后看到我兄长的影子?” “也许我沾到了他的魂火。” 徐鹤雪立在檐下,声线冷淡。 “什么意思?”倪素这么多天都不敢想一件事,她猛地回过头,烛光照见她泛红的眼眶,“你是说我兄长他……” 烛焰闪烁,门外那道原本比月光还要淡的身影竟不知何时添了几分真实。 “幽都与人间相隔恨水,恨水畔的荻花丛常有新魂出没,其中也不乏离魂者的魂火。” 只有人患离魂之症,才会有零星如萤的魂火落在恨水之畔,唯有其血亲方能得见魂火所化之幻影。 “我兄长怎会患离魂之症?”倪素心中乱极,想起母亲的嘱咐,她眼眶又热。 也不知母亲如今是否已在恨水之畔,荻花丛中? 倪素压抑满腔的悲伤,抬起眼,那个人身长玉立,背对着她,抬着头也不知在看长夜里的哪一处。 这样看他,似乎又与常人无异。 他好似忽有所感,蓦地转过脸来,那双剔透而冷极的眸子迎向她的视线,淡色的唇轻启:“倪素。” 他不止一次听人这么唤过她。 也知道她要去云京。 倪素怔怔望他。 “我受你所召,在人间不能离你半步,但我亦有未了之事。”徐鹤雪盯着她,“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做个约定,此去云京,我助你寻得兄长,你助我达成所愿。” 山间破庙,夏夜无边,倪素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你的未了之事,是什么?” “与你一样,寻人。” “寻什么人?” 徐鹤雪闻声垂眸,而倪素也随着他的视线落在他衣袖边缘那一道银线字痕上。 “故人。” 他简短两字。 也许是那位明明预备了这件冬衣,也写了表文,却迟了整整十五年都没有烧给他的友人,倪素记得那日老和尚说过的话。 倪素不说话,他立在门外也并不出声,而她发现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是一团浮动的,莹白的,毛茸茸的光。 与鬼魅同路,倪素本该没有这样的胆子。 “好。” 倪素喉咙发紧,却迎上他的目光,“只要不伤无辜性命,不惹无端之祸,我可以答应你。” 说罢,她在干草堆躺下来,背对着他,闭起眼睛。 可是她一点也睡不着。 且不说门外有一摆脱不掉的鬼魅, 她闭起眼便是母亲的脸,是兄长的脸,倪素眼角湿润,她又坐起身,从包袱中找出来一块干粮,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她回头,又看到了他的影子,毛茸茸的,似乎还有一只尾巴,像不知名的生灵,生动又可爱。 倪素抬头,不期与他视线相触。 她不知道自己眼角还挂着泪,只见他盯着自己,便垂眼看向自己手中的干粮。 倪素取出一块,朝他递去。 可他没动,神情寡淡。 倪素收回那半块饼,盯着烛焰片刻,又从包袱中翻出一支蜡烛,试探一般,递给他:“你们鬼魅,是不是爱吃这个?” 8. 临江仙(二) 倪素从没像如今这样狼狈过,栖身破庙,蜷缩在干草堆中,枕着枯草安静地煎熬长夜。 地上那支白烛孤零零的,倪素盯着看,不由回想起以往看过的志怪书籍里几乎没有鬼魅不食香烛,不取精气。 但他却并非如此。 一翻身,身下的干草又窸窣地响,倪素看见门外那个人不知何时已坐在了阶上,背影孤清如竹,时浓时淡,好似随时都要融入山雾里。 不知不觉,倪素好似浅眠了一阵,又好像只是迷迷糊糊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天才泛鱼肚白,晨光铺陈眼皮,她就警惕地睁起眼。 清晨薄雾微笼,有种湿润气,倪素踏出庙门四下一望,却没有看见昨夜孤坐阶上的男人,时有清风拂过她面颊,倪素听见马儿吐息的声音,她立即下去将马匹卸下。 马车中有钱妈妈为倪素收拾的行装,其中有她的首饰衣裳,还有她常看的书,常用的墨,但眼下都不方便带了。 倪宗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倪素便也不打算再找车夫,倒不如轻装简行,暂将这些东西都藏起来。 她只带了要紧的医书与岑氏交给她的银票,以及一副金针。 雀县也有跑马的去处,倪素也曾跟着倪青岚去过,只是那时她只在旁看倪青岚与他那些一起读书交游的朋友骑马,自己并没有真正骑过。 她记得兄长脚踩马镫翻身上马一气呵成,但眼下自己有样学样,马儿却并不配合,尾巴晃来晃去,马蹄也焦躁地踩来踩去。 倪素踩着马镫上下不得,折腾得鬓边冒汗,林间簌簌而响,她只觉忽有清风相托,轻而易举地便将她送到了马背上。 朝阳的金光散漫,年轻而苍白的男人立在一旁,察觉她的视线,他轻抬起那双比昨夜要清亮许多的眸子,修长的指骨挽住缰绳,他的手轻抚过马儿的鬃毛,“马是有灵性的动物,你要驾驭它,就要亲近它。” 倪素不言,只见他轻轻抚摸过马,牵扯缰绳往前,这匹马竟真的好像真的少了几分焦躁,乖乖地跟着他往前走。 不知为何,倪素看他抚摸马鬃,便觉察出一丝他的不同,仿佛这是他曾无数次重复过的动作。 他将马牵到草叶丰茂之处,倪素见其迫不及待地低头啃食野草便恍悟,昨夜到今晨,她没有喂过它。 倪素握住他递来的缰绳,“多谢。” 清晨附近村庄中总有零星的农户上山砍柴,倪素慢吞吞地骑着马走在山道上,遇见一名老翁,她简单问了几句,便知自己果然走错了路。 往桥镇去的一路上倪素渐得骑马要领,虽不敢跑太快,但也不至于太慢,她并没有在桥镇上多做停留,只买了一些干粮,便继续赶路。 母亲新丧压在倪素心头,兄长可能罹患离魂之症的消息又压得她几乎要喘息不得,倪素恨不能日夜不休,快些赶去云京。 可夜里终归是不好赶路的,倪素坐在溪边吃又干又硬的饼时,被从山上打柴回来的农妇捡回了家中。 “姑娘赶上好时候了,咱们对门儿的儿媳妇正生产呢,说不得晚上就要摆席。”农妇家里是没有什么茶叶的,用葫芦瓢舀了一碗水给她。 倪素道了谢,将自己身上的麻糖都给了农妇家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在换牙期,收到麻糖,便朝倪素灿烂一笑,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牙床。 “长生?长生啊……” 门里出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妪,浑浊的眼不知在看着哪处,一遍遍地喊一个名字。 农妇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轻哄着,一边将那老妪送回了房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出来。 “我那郎君去年修河堤被水冲走了,婆婆她受了刺激,常常不记得儿子已经去了的事儿。”农妇笑了笑,主动提及家中的事。 见倪素一副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模样,农妇一边做着绣活,一边道,“好在去年孟相公还在咱们这儿做官,朝廷发的抚恤金才没被那些天杀的私吞了去,我也就不用改嫁换些聘礼钱给婆婆过活了。” 倪素是听过那位孟相公的。 孟云献行伍出身,后来却做了文官,在文士治国的大齐占得一席之地,早年官至副相主理新政,但十四年前新政被废,孟云献也被罢相贬官到了小小文县。 “蒋姐姐,孟相公今年便不在文县了吗?”倪素捧着碗,问道。 “前几月刚走,听说官家改了主意,将孟相公召回云京,这回好像是要正式拜相了。”蒋娘子有时也会去文县的酒楼茶肆里找些洗碗的活计,这些事,她也是从那些人多口杂的地方听来的。 烈日炎炎,一片碧绿浓荫之下却清风徐徐,穿梭于枝叶缝隙的日光细碎,落在徐鹤雪的肩上。 “孟相公”三字落到耳畔,他睁开眼。 蝉声太近,聒噪不停。 “张崇之,他是你的学生,你应当比我更了解他的为人,今日你就是让他跪死在这里,只怕也难改其志!雏鸟生翼,欲逆洪流,纵为师长,焉能阻之?” 夏日黄昏,云京永安湖上,谢春亭中,十四岁的少年跪在阶下,闻声抬首,涛声起伏,两名宽袍文士怒目争执,背影隽永。 树下的杂声唤回徐鹤雪的神思,他轻抬眼帘,看见方才还坐在桌旁的年轻姑娘匆匆搁下碗,跟着那蒋娘子跑去了对面那户人家。 倪素没等到吃席,全因那户人家的儿媳难产,听见聚在对面门口的村邻议论了几声,倪素便跟着蒋娘子一块儿过去。 听见房中的坐婆惊道“不好”,产妇的丈夫即刻慌了神,忙要去请大夫,却被自己的母亲拦住:“儿啊,哪能让那些个大夫进去瞧你媳妇儿啊?” “可月娘……”男人被老母亲拦着,他急得满头大汗,“可月娘她咋办?我儿子咋办?” “我去看看。” 倪素不打算再看他们这一家子的纠结戏码,挽起衣袖只道了一声,便净手入了房中去。 大家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起方才那个姑娘是谁家的。 “蒋娘子,那姑娘是谁?” 有人瞧见她是跟蒋娘子一块儿来的,便凑到蒋娘子跟前儿问。 “这,”蒋娘子用手背蹭了一下鬓角,路边才捡来的姑娘,她哪里来得及问她家中的事,“她姓倪,是从咱这儿过路的。” 有个跟进去的妇人跑出来,“她好像是个药婆!” 什么?药婆? 众人又你看我我看你,蒋娘子也是面露惊诧,道:“药婆哪有这样年轻的,她瞧着也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姑娘。” 那举止看着也不像寻常农户家的孩子,倒像是个落魄了的闺秀,可哪家的闺秀会做这药婆的勾当? 天渐黑,外头的人等了许久,方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那产妇的丈夫脑中紧绷的弦一松,回头紧盯着那道门。 坐婆推门出来,臂弯里小心护着一个婴儿,她先瞧了那老妪一眼,笑着走到男人的面前:“孙家大郎,是个女儿。” 此话一出,男人倒还好,小心地接过坐婆手中的婴孩来瞧,那老妪却沉下脸,拐杖重重一杵,瞥着那道门:“生个女儿顶什么事!” 村邻们不好说话,在旁装没听到,老妪声音不小,里头才从鬼门关挺过来的年轻媳妇儿听见了,眼角浸出泪来,泛白的唇轻颤:“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你好好休息。” 屋中没了干净的水,倪素满手是血,衣裳也沾了不少血迹,她看了榻上的妇人一眼,走出门去,听见那老妪仍在嘟囔嫌弃儿子怀里的女婴,便道:“夫人不也是女子么?” 老妪眼一横,视线落到她身上,初时被她满手的血吓了一跳,随即又审视起她来,眉眼生得倒是齐整,那身衣裳瞧着也是好料子,挽着三鬟髻,虽无饰物作衬,却越发显出这女子的干净出尘。 “哎呀倪姑娘,快回我家洗一洗吧!”蒋娘子哪不知这家的老妪是什么脾性,见老妪脸色越发不对,便忙扶着倪素穿过人堆。 “年纪轻轻做什么药婆……” 那老妪在后头冷哼着,盯着倪素的背影,小声嘟囔。 “母亲诶,人家好歹救了月娘和你孙女儿的命,快别说!”那男人抱着自己的女儿,无奈地叹气。 “姑娘快去净手,再换身衣裳,他家的饭吃不成倒也罢,我给你做好饭吃!”蒋娘子将倪素带回院中,又将她推进偏房里。 倪素不止一次帮农妇生产过,她当然知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即便家中媳妇生产,也不留“六婆”之流宴饮用饭。 倪素不在乎,入了房中洗净双手,才要解开衣带,却骤然停住,随即四下一望,试探般:“你……在吧?” 蒋娘子的女儿正在院中玩石子,忽听一阵风动,她抬起脑袋,看见自家院中的那棵大树枝叶摇晃,树荫底下如缕轻烟飘出,落入灯笼所照的光里,消失不见。 房中的倪素没听见什么响动,她才稍稍放下心,拉下衣带,却听“哐当”一声,木凳倒地。 她吓了一跳,隔着简陋的屏风,她隐约看见一道影子立在桌旁,他的举止有些怪,那双眼睛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倪素重新系好衣带,扶灯走近,果然见他双目空洞,神采尽失,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影子随之而摇曳,但他眼睫未动,毫无反应。 “你的眼睛……” 倪素愕然。 明明白日里他尚能视物,但思及遇到贼寇那夜,他在车外似乎也是如此,倪素恍然,“难道,是雀盲?” 可鬼魅,也会患雀盲之症? 徐鹤雪不答,但倪素见他抬手之间,有风拂来,她手中的灯烛熄灭,房中昏暗许多,只有檐外灯笼的光顺着窗棂铺陈而来。 徐鹤雪隐在浓深的阴影里岿然不动,嗅到烛芯熄灭的烟味,便道,“点燃它。” 倪素不明所以,却还是从自己的包袱中摸出来火折子,重新将灯烛点燃放到桌上,随即她一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眼。 春晖粼波,剔透而清冷。 “你……”倪素惊诧地望着他片刻,随即又去看那盏灯烛,再看向自己的双手。 她终于明白, 原来只有她亲手点灯,才能令他在夜里得以视物。 “你们鬼魅,都是如此吗?” 倪素只觉怪诞。 “我生前这双眼受过伤,非你点灯而夜不能视物。”徐鹤雪平淡道。 他本是伤残之魂,除非回到幽都,否则夜里若没有招魂者亲手点灯,他便不能视物。 倪素一怔,隔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吹熄了灯烛。 毫无预兆的,徐鹤雪眼前又归于一片漆黑。 “我等一下再给你点灯。” 倪素说着,走回屏风后面去。 徐鹤雪听见衣料的摩擦声,他大约也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他纤长的眼睫垂下去,背过身。 “你本可以不必遭受那些非议。” 倪素才脱了沾血的衣裳,忽听屏风外传来他的声音,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事,倪素回头,透过缝隙,看见他立在那片阴影里,好像携霜沾雪的松枝。 “这些话我不是第一次听,但我救过的女子从不曾轻贱于我,她们将我当救命稻草,我也乐于做她们的救命稻草,至于旁人怎么说,我管不住他们的嘴,只求我行止光正,无愧于心。” 9. 临江仙(三) 房中再燃灯烛,倪素已换了一身衣裳,她在桌前磨墨,影子映于窗纱上,蒋娘子的小女儿在院子里洗菜,她的麻糖吃完了,有点期望那个姐姐能再给她一块,可她一点儿也不好意思要,只能这样时不时地回头往偏房望上一望。 可是她歪着脑袋,看见窗纱上那个姐姐的影子旁边,有一团毛茸茸的莹光浮动。 她“咦”了一声,也不洗菜了,跑到偏房的门窗前,好奇地朝那团映在窗纱上的莹光伸出手。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开了。 小女孩仰头,看见她心心念念的麻糖姐姐。 “阿芸,帮我将这个送去给对面那个孙叔叔好吗?”倪素蹲下去,月白的罗裙边堆叠在地面,她摸了摸女孩儿的脑袋,递给她一张药方。 阿芸点点头,小手捏着那张单薄的纸,转头就往院子外跑。 倪素舒了口气,抬头看见窗纱上的莹光,她回过头,“我本以为鬼魅是不会有影子的。” 而且,他的影子很奇怪。 “除你之外,只有七八岁以下的孩童能看见。” 稚儿的双目尚与成年之人不同,能洞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事。 “那要怎么办?一会儿她回来,我将灯熄了?”倪素站起来,合上门走过去。 徐鹤雪没抬眼,轻轻颔首便算作应答。 他身上仍穿着那件与夏不符的兽毛领子氅衣,苍白瘦削,目清而睫浓,浅浅的阴影铺在眼睑底下,弥漫着沉静而死寂的凋敝之感。 好像一个久病之人,人间的炭火与骄阳,都不能消融他深刻骨髓的清寒。 “倪姑娘,出来用饭吧!” 蒋娘子的声音传来。 倪素应了一声,随即吹灭烛火,她在檐外落来的昏暗光线下辨清他的身影,道:“徐子凌,我会很快吃完的。” 阴影里,徐鹤雪没动,也没有出声。 倪素推门出去,蒋娘子已将饭菜摆上桌,正逢女儿阿芸从对面回来,见她手里捧着一碗酱菜,蒋娘子便问:“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还端了一碗酱菜回来?” “我让阿芸帮我送了一张药方子去,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那位月娘姐姐也需要用药调理。”倪素走过去说道。 “好歹是让送了碗酱菜过来,那孙家大郎不像他那娘,还有些良心。”蒋娘子从阿芸手中接来酱菜,她做的是鲜菇素面,正好添一些酱菜到里头。 蒋娘子邀请倪素坐下吃面,又回房中去服侍婆婆吃了小半碗,这才又出来与阿芸,倪素两个一块儿吃。 “倪姑娘莫嫌弃,咱们这儿也就时令菜拿得出手。”蒋娘子朝她笑笑。 “蒋姐姐手艺很好。” 倪素一边吃,一边道。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蒋娘子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依我说,姑娘看着便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年纪又这样轻,怎么就……” 她后半句话斟酌了一下还没出口,见倪素抬头来看她,她便换了话头,“姑娘莫怪,只是你做这些,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若不是日子难过,逼得人没法,也没几个女人家敢去做药婆的勾当,名不正言不顺的,白白让人唾弃。 蒋娘子不是没见过药婆,那都是些年纪大的老妪,半截身子入了土。 倪素弯眉,“好在蒋姐姐你不但不赶我走,还好饭招待。” “你救的是月娘和她女儿的命,我哪能轻看了你去?”蒋娘子叹了口气,“我生阿芸的那时候,我公公还在,他也跟月娘那婆婆似的,指桑骂槐地说我不争气,但好在我婆婆不那样,人家的媳妇儿前一天生了孩子第二天就得下地,我婆婆愣是将我照顾了个把月,后来她跟我说,她生我郎君长生的时候差点没命,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苦。” “可我看,女人也未必知道女人的苦,”蒋娘子吃了一口酱菜,筷子指了指对面,“你看那孙家大郎的娘,这世上,还是她那样的人多啊。” “倪姑娘你做这些事,只怕不好嫁人。” 这话并非冒犯,而是很早就摆在倪素眼前的一个事实,行医的男子是大夫,为人所敬,行医的女子则与药婆无异,为人所恶。 这世间之人多如孙老妪,少如蒋娘子。 “我儿时立志,岂因嫁娶而易?”倪素将碗搁到桌上,对上蒋娘子复杂的目光,她坦然而轻松,“我不信救人是错,若我未来郎君觉得这是错,那么错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蒋娘子哪里见过倪素这样奇怪的姑娘,嫁娶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可很显然,这似乎并不是她眼前这个素衣乌发的姑娘心中最重要的大事。 在农户家没有每日沐浴的可能,出门在外,倪素不得不忍下在家中的那些习惯,这夜和衣而睡,总有光影透过屏风铺来她的眼皮。 倪素睡了一觉醒来天也没亮,她起身绕过屏风,只见桌上一灯如豆,那人却并不在。 外头的灯笼已经灭了,倪素扶灯而出,夏夜无风,但院中槐树却簌簌轻响,她一手护着烛焰,走到树荫底下去。 倪素仰头,浓荫里垂落他衣衫的袍角,他轻靠在树干上,大约是察觉到了光亮,睁开眼睛,他眼底少有地流露一丝茫然。 “人鬼之间,男女之别也要这样泾渭分明吗?”倪素仰望着他。 她为他点灯,他却宁愿摸黑到这棵树上待着,看来他纵然已是鬼魅,也是一个君子般的鬼魅。 她手中捧灯,而灯影落在她的脸上。 徐鹤雪垂眼看她,并不说话。 “徐子凌。” 只是这一刻,倪素忽然觉得他好像亲切了那么一点,也许是因为他的守礼知节,又或者,是因为他手中抓了一只蝉在玩儿。 倪素忽然就想与他说话,“你知不知道,这只蝉的外壳也能入药?” “不知。” 徐鹤雪手指按住的蝉,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药称蝉蜕,可疏散风热,宣肺利咽,止定惊痉。”倪素信手拈来,烛焰的影子在她侧脸轻晃,“我去年七八月中,还去过山中跟药农们一起捡,才蜕下来的知了壳在阳光底下晶莹剔透,像琥珀一样,好看极了。” 树上的徐鹤雪看着她片刻,“你母亲生前无恶,如今魂归幽都,也定会有个好去处。” 他轻易看出她夜半惊醒是因为什么,心中又在难过什么,为什么会立在这片树荫底下与他没话找话说。 倪素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睛,问他,“人死之后,不会立即轮回吗?” “幽都有浓雾终年不散,可濯魂火,可易容颜,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幽都半载,人间一月。 时间一直是遗忘的利器,幽都的浓雾可以濯洗生魂的记忆,也会慢慢改变魂魄的形容,一旦期满,再入轮回,那就彻彻底底的是另外一个人了。 倪素从小到大听过很多传闻,也看过不少书籍,但那些都远不如今夜,这个来自幽都的生魂亲口与她所说的一切来得直观而真实。 倪素又在看地上那团浮动闪烁的莹光:“可你好像没有忘。” 不然,他也不会与她约定去云京找什么旧友。 “我虽身在幽都,但并不属于幽都。” 徐鹤雪简短作答。 所以幽都的浓雾濯洗不了他的记忆,也未能改换他的形容。 倪素听不太明白,但也知分寸,不欲再追问,她盯着摇晃的烛焰片刻,忽而仰头:“徐子凌,不如我们现在就赶路吧。” 10. 临江仙(四) 心中装着母亲的临终嘱托,倪素想梦见她,又怕梦见她,这后半夜再也不能安睡,她索性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留了几粒碎银与字条压在烛台下,提着一盏灯笼,牵起马,悄无声息地离开蒋娘子的家。 夜路并不好走,倪素骑马慢行,有个生魂静默在侧,在浅淡吹拂的夜雾里,伴她一道前行。 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倪素早前丢失的睡意不知为何又无声袭来,压得眼皮有些沉,她强打起精神,晃了晃脑袋,又禁不住侧眼,偷偷打量他。 他看起来年轻极了,走路的姿仪也很好看。 “那时,你几岁?” 徐鹤雪半垂的眼睫因她忽然出声而微抬,领会她所说的“那时”,他手提孤灯,启唇:“十九。” 倪素吃了一惊,“十九你就……” 她的后半句话音淹没于喉。 “是因为什么?” 倪素想象不到,十九岁本该是最好的年纪,他又因何而英年早逝,游离于幽都。 徐鹤雪听她问“为什么”,他也想了片刻是为什么,但最终,他摇头,答:“不知。”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不,” 灯影溶溶,铺陈在徐鹤雪的衣袂鞋履,他径自盯着看,听见一侧江河涛声翻涌,他抬首看去,山如墨,水粼粼,“是不知为何要死。” 倪素听不明白,想了想,说,“人生之半数都还不到,你一定有很多遗憾吧?” “时间太久,忘了很多。” 徐鹤雪栖身于雾,更衬面颊苍白,“如今只记得一件。” “就是你在云京的那位旧友?” 倪素看着他身上的氅衣。 徐鹤雪闻言,侧过脸来对上她的视线,却不说是与不是。 “就像我们说好的,你替我寻兄长,”倪素握着缰绳,听见马儿吐息的声音便摸了摸马鬃,又对他说,“我也会帮你找到你的旧友,尽力一圆你的憾事。” 远山尽处隐泛白鳞,徐鹤雪静默地审视马背上的少女,片刻他移开眼,淡声道:“不必你帮我什么,只要你肯为我点灯就好。” 灯笼里的烛焰熄灭,天色愈见青灰,右侧绿树掩映之间这一河段静谧许多,有一横跨两岸的石桥在上,牵牛的老翁慢慢悠悠地从另一头来,斗笠往上一推,他眯起眼睛瞧见那山道上有人骑马走近。 马蹄轻踏,马背上那名年轻女子脑袋一点一点的,身体时而偏左时而偏右,老翁正瞧着,见那马儿屁股一转,冲到草木丰茂的沟渠旁,而马背上打瞌睡的女子没有防备,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下来。 老翁张嘴还没喊出声,却见她歪下来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一托。 老翁疑心自己错了眼,揉了揉眼皮,见那女子在马背上坐直身体,茫然地睁着眼。 “怪了……” 老翁嘟囔着,下了桥往河岸的小路上去放牛。 倪素才觉手中空空,垂眼看见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苍白单薄的肌肤之下,每一寸筋骨都漂亮而流畅。 她身后有个人,可她察觉不到他的鼻息,只是他的怀抱很冷,冷得像雪,好像要将她的瞌睡虫都一股脑儿地冻死。 他忽有所觉,与她稍稍拉开些距离,道:“若是困,就睡吧。” 倪素没有回头,看着原本该在她身上,此时却挂在马脖子上的包袱,她轻应了一声,还没被冻死的瞌睡虫压着她的眼皮,在晃晃悠悠的这一段路中,她打起瞌睡竟也算安心。 眼下正是炎热夏季,即便是日头不再,天已见黑,青州城内也还是热得很,松缘客栈的掌柜在柜台后头拨弄着算盘,时不时地用汗巾擦拭额头的细汗。 几个跑堂的忙活着在堂内点上灯笼,掌柜的瞧见柜台上映出来一道影子,他一抬头,看见个风尘仆仆的姑娘。 “小娘子可是住店?”掌柜脸上挂笑。 “两间房。” 倪素将碎银往柜台上一搁。 两间? 掌柜伸长了脖子往她身后左右张望,也没见有第二个人,他疑惑道:“瞧着您是一个人啊。” 倪素一怔,她险些忘了旁人并不知徐子凌的存在,她“啊”了一声,也没改口,“我等一个朋友,他晚些时候来。” 掌柜的点了点头,“您放心,咱们客栈夜里也是有人在堂内守着的,您的朋友若来敲门,定能迎他进来。” “多谢。” 倪素简短地应了一声,随即便提裙跟着店小二上楼。 简单向店小二要了饭菜,倪素将包袱放到床上,回身便灭了房中灯烛,又亲手点燃,她一连点了五盏灯烛,果然见那道身影在灯下越发真切。 “是不是我多点一些,你在旁人眼前显出身形的时间就越长?”倪素在桌前坐下,倒了一碗茶喝。 徐鹤雪扫了一眼桌上的灯盏,轻轻颔首:“这些足以支撑一些时间。” 他并非是不能显身,而是招魂者为他点的香烛越多,他的身形就会越发真实,以至于与常人一般无二。 “那等你去见你那位旧友时,我给你点一屋子的灯。” 倪素撑着下巴,对他道。 徐鹤雪抬眸,片刻,却道,“其实你不用再要一间房。” “你是守礼的君子,不肯与我同处一室,我不再要一间房,那你今夜在哪里栖身?又在外面找一棵树吗?” 见他又不说话,倪素放下茶碗,“徐子凌,你做了鬼也这样谦逊有礼,我又岂能因你是鬼而不对你以礼相待?与我兄长有关的线索如今全在于你,请你不要推拒。” 她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徐鹤雪接受她的好意。 他这样守礼知节,生前一定不是寻常人,而孤魂栖身人世,若无片瓦遮头,岂不更加彷徨? 毕竟,他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多谢。” 半晌,徐鹤雪垂下眼帘。 赶了整日的路,倪素疲乏不堪,所幸客栈有人打水,她终于沐浴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沾枕即眠。 万籁俱寂的夜,店小二强撑着睡意在堂内守夜,有一瞬,他觉得楼上有孤光一晃,压下去的眼皮立刻挑起来,往上一瞧,那间还没人住进去的房内烛火明亮,楼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声。 店小二百无聊赖,想起那间房中燃的数盏灯烛还是他去替那位姑娘找来的,明明她那位朋友还没来,也不知她为何要在那空房中点那么多的烛火。 心里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店小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心中期盼着这夜快点熬过去,他才好回去睡上一觉。 楼上灯笼遇风摇晃,一抹极淡的雾气顺着半开的门缝潜入房中,在灯烛明亮的焰光里,化为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徐鹤雪静默地打量房中简洁的陈设,半晌,他在榻旁坐下,就那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他轻皱起眉。 挽起左袖来,暖黄的灯火照见他肌肤惨白的手臂,完好的皮肉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寸寸皲裂,形成血线般凌乱的刀伤剑痕。 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流淌滴落,一触地面却转瞬化为细碎的莹尘,浮动,散开。 徐鹤雪放下衣袖,指骨触摸绵软的床被,他试探般,舒展身体,就像好多年前,他还曾作为一个人时,那样躺下去。 房中莹尘乱飞,又转瞬即逝。 他闭起眼。 听见右侧棂窗外松风正响,雀鸟夜啼,还有……笃笃的敲门声。 徐鹤雪一瞬睁眼。 他起身下榻,走过去一打开房门,便见外面立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她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几缕浅发贴在颊边,听见开门声就大睁了些眼睛,望他。 “怎么了?” 徐鹤雪出声。 “忘了问你,你要不要沐浴?”倪素忍着哈欠没打,眼睛却憋出了一圈儿水雾。 这一段路风尘仆仆,他看起来就干干净净的,一定也很爱干净。 徐鹤雪一怔,没料到她觉睡一半,起来竟是为了问他这个。 “我,” 他斟酌用词,答,“不用水。” “不用水?那用什么?”听见他的回答,倪素的睡意少了一些,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底下的大堂内,店小二已趴在桌上熟睡了,鼾声如雷。 倪素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掀帘走到客栈的后院里。 浑圆的月被檐角遮挡了大半,但银白的月辉铺陈院中,倪素看见徐鹤雪站在那儿,他身上没穿那件氅衣,一身衣袍洁净如雪。 被廊庑里的少女注视着,徐鹤雪清寒的眸子里流露几分不自然的神情,他双指稍稍一动,倪素只觉这院中的月华更如梦似幻。 照在他的身上,点滴莹光从他的衣袂不断飞浮出来,很浅很淡,比他地上的影子还淡。 倪素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这一幕。 她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晒月亮……就可以吗? 倪素满目愕然,几乎是呆呆地望着立在庭内的年轻男人,不,应该说他还尚是个少年的形容,神清骨秀。 此时身在一片光怪陆离的莹尘里,且带疏离,又具神性。 “你一点也不像鬼魅。” 倪素走到他的身边,伸手触碰点滴莹尘,只顾仰头,却不知她手指相触一粒莹尘时,他的眼睫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地上那团毛茸茸的莹光也晃动了一下尾巴。 “我觉得……” 倪素仰望着飞檐之上的那片夜幕:“星星一样。” 11. 临江仙(五) 云京,集天下繁华于一城,帝居壮丽,芳桂祥烟。 今日天阴,瓦子里乐声隐约,云乡河上虹桥宽阔,两旁的摊贩们顾不上吆喝,一个个地都在朝不远处的御街上张望。 河上行船,船工们也心不在焉,都抢着往那处看。 “那穿紫袍的,便是孟相公吧?” 有人伸长了脖子,看见那堆青绿朱红的颜色里,那道紫色显眼极了。 “不是孟相公还能是谁?”光着膀子的大汉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孟相公从文县回来便正式拜了相,如今又受官家器重,却还不忘亲自来迎旧友回京。” “哪里还算得是旧友哟。” 一个儒衫打扮的白胡子老头在桥上言之凿凿,“当初两人一个贬官,一个流放,就在那城门口割袍,不少人都看得真真儿的,再说,如今孟相公拜同平章事,是正经的宰执,而那位张相公呢?这一流放十四年,听说他儿子死在了流放路上,前两年,他的妻子也因病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回来,却屈居与他恩断义绝的故交之下,拜参知政事,是为次相,这两人如今在一块儿,只怕是不好相与的。” 说话间,众人只见干净整洁的御街尽处,有一架马车驶来,那马车破旧而逼仄,沾满泥泞。 老马夫驱赶着马车近了,风拂起破了洞的帘子,隐约显露端坐其间的一道人影。 “张相公来了。” 一名绿服官员瞧见那马车,便露出笑脸。 而立在所有官员之前的紫袍相公年约五十余岁,鬓边有斑白之色,玉簪束髻,神清目明。 他静默地看着那架马车停稳,马夫扶着车中那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出来,他脸上才不由露了些诧色。 奉旨前来迎次相张敬回京的一众官员中,也有几个张敬早年收的学生,十四年后再见老师,几人皆是一怔,随即红了眼眶。 张敬比他们印象中的模样老得多了,后背稍显佝偻再打不直,头发全白了,面容清癯又松弛,这几步路走到他们前来,还要拄一根拐。 其实他也只比孟相公孟云献年长五岁,但如今却是伤病加身,不良于行了。 “崇之兄……” 紫袍相公一见他走近,心中滋味百转。 “有劳孟相公与诸位前来相迎,张敬谢过。”张敬错开眼,稍微一颔首,极尽疏离的态度令场面一度有些冷却。 张敬不作停留,步履蹒跚地往前,聚在一处的官员们立即退到两旁,他的几位学生哭腔哽咽地连声唤“老师”,张敬也不理。 “张相公。” 才行过礼,却生生被忽视的一名绯服官员重新站直身体。 张敬停步,回头,他仔细端详了那名官员的容貌,视线定在他长在鬓边的一颗黑子痣:“是你。” “下官蒋先明,不想张相公还记得,实乃荣幸。”蒋先明已至中年,蓄着青黑的胡须,端得一副板正的好仪态。 “如何不记得?我离开云京时正是你蒋大人春风得意之际,十四年过去,听说你如今已是御史中丞了?”张敬双手撑在拐杖上。 蒋先明迎着那位老相公的目光,“张相公这话,可是还气我当初在雍州……” “你别跟我提他。” 话没说罢,张敬神色一沉,打断他。 这一霎,场面更添剑拔弩张,御街上无有百姓,翰林院的一名学士贺童不由愤声:“蒋大人,今日我老师回京,你为何要提及那逆臣?官家已许老师再入两府,你当街如此,意欲何为?” “贺学士这是何必?我只是好奇,你们这几位张相公的学生在旁,张相公为何理也不理。”蒋先明上前两步,声音却压低了些,“还是说,在张相公眼中,原有比你们几位,更重要的学生?” “蒋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孟云献倏尔出声,见蒋先明垂首,又笑,“张相公最讨厌人哭哭啼啼的,七尺男儿当街无状,他不理,又有什么奇怪的?” 蒋先明闻声,再看向被他那几个学生护在中间的张敬,纵然华发衰朽,依旧气骨清傲。 片刻,蒋先明郑重再行一礼,这一番态度忽然又松懈许多,带些尊敬,“恳请张相公勿怪,只因先明多年未忘您当初离开云京前在城门处对下官那一番痛骂,先明今日诚心来迎相公,并非有意为难,十五年了,先明承认当初任雍州刺史时,对逆臣徐鹤雪所行凌迟之刑罚实为民愤,也为吾愤,确有私心所致,大齐律法无剐刑在前,我先刑罚而后奏君,的确有罪。” “官家不是已免了蒋大人你的罪责么?”有名官员小心搭腔,“您当日所为即是民心所向,快不必为此耿耿于怀,那逆臣叛国,若非凌迟,也该枭首。” “可我想问张相公,” 蒋先明仍躬身,“您心中,如今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孟云献眼底的笑意淡去许多,但他没说话,张敬的几个学生正要帮老师说话,却见老师抬起手来,他们一霎噤声。 天阴而青灰,云乡河畔柳树成碧,瓦子里的乐声传至御街更为隐约,张敬双手拄拐,阔别已久的云京清风吹动他的衣袖,“那逆臣十四岁时,便已不再是我的学生了。” 作为张敬的学生,贺童为首的几名官员无不松了一口气。 要说朝中官员最怕的,还得是这位以刚直严正著称的御史中丞蒋大人,他手握弹劾之权,官家且许其以风闻言事,不必有足够证据,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能成为弹劾之词,上奏官家案头。 再者,谁又能保证他今日这番诘问,不是官家授意? “下官蒋先明,敬迎张相公回京。” 话至此处,蒋先明的神情更为恭谨,他朝这位老相公再度俯身。 御街上的官员们来了又走,簇拥着当今大齐的两府相公往禁宫的方向去,守在道旁的官兵也分为几队,陆陆续续地离开。 “徐子凌?” 倪素在桥上看够了热闹,才转过脸,却见身边的孤魂身形好似更加单薄,天色阴沉日光浅薄,而他发呆似的盯着一处。 “你看见谁了?” 倪素又回头,御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影了。 清风拂烟柳,满河波光动,这是徐鹤雪离开好多年,也忘记好多年的地方,可是他此刻再站在这里,过往种种,又明晰如昨。 “我的老师。” 他说。 那是他十四岁那年,在永安湖谢春亭中,对他说“你若敢去,此生便不要再来见我”的老师。 “你想见他吗?” 倪素问他。 徐鹤雪不言,只是目光挪回到她的脸上,半晌却道:“我这里仍有你兄长的魂火,只要我将它放出去,便知你兄长行踪。” 这一路魂火毫无异样,正说明倪青岚并没有离开云京。 他话音才落,倪素便见他轻抬起手,也不知施了什么术,比火星子还要散碎细小的光痕从他袖中飞出,倪素顺着它们漂浮的方向转过身,看见它们飞跃至云京城的上空,掠入重楼瓦舍之后。 “要多久?” 倪素望着那片瓦檐。 细如银丝的流光在徐鹤雪指尖消失,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些,衣袖遮掩之下的无数伤痕寸寸皲裂,殷红的血液顺着手腕淌进指缝,滴在桥上又化莹尘,他强忍痛楚,声线冷静:“魂火微弱,也许要些时辰。” 倪素回头之际,他收拢袖袍,玄黑的氅衣也看不出血迹浸润。 “与我兄长交好的那位衍州举子在信中提过他与我兄长之前在云京住过的那间客栈,我们不如先去那里?” “好。” 徐鹤雪颔首。 倪素一到庆福客栈,便照例要了两间房,才在房中放好包袱,她便下楼与掌柜交谈。 “小娘子诶,先前的冬试是官家临时御批的一场会试,以往可没这先例,也是因着官家想迎孟,张二位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才办了这冬试为新政选拔新人才,那些天不光咱们这儿住满了举子,其他客栈也是啊,那么多人,我哪记得住您问的那么一个人啊……”掌柜被问得头疼,连连摆手,“您要问我殿试的三甲,我还能跟您说出名姓来,只不过住在我这儿的,没一个中的。” 倪素没问出一点儿消息来,更不知她兄长之前住在这客栈的哪一间房。 天色渐暗,云京的夜市显露出有别于白日的另一番热闹,棂窗挡不住瓦子里的丝竹之声,倪素却无心欣赏云京这番与众不同的风情,只吃了几口饭菜,她便搁下碗筷跑到隔壁房门前,敲了敲。 榻上的徐鹤雪睁眼,他艰难起身,哑声:“你进来。” 倪素听见他的声音推门而入,桌上燃的数盏灯烛皆是她先前为他点的,她走近,见徐鹤雪坐在榻上,披起氅衣。 “你的脸色不好。” 倪素看着他,说。 “没事。”徐鹤雪抚平衣袖,遮住手腕。 倪素在他对面的折背椅坐下,灯烛在侧,她顺手再点一盏,“我来是想问你,你的旧友叫什么名字?如今芳龄几何?” 听清“芳龄”二字,徐鹤雪倏尔抬眸。 “倪素,我从没说过故交是女子。” “不是女子?” 倪素望向他,明亮的烛光里,她依稀还能看见他衣袖边缘的绣字,“对不住,我见你衣袖上的字迹娟秀,所以……” 她理所应当地以为那位给他预备寒衣的,应是一个女子,毕竟一般而言,是没有男子会在寒衣上绣一个名字的。 “他有一位青梅,这绣字应当是出自她之手。” 徐鹤雪说道。 “是我会错意了。” 倪素赧然,看着榻上端坐的年轻男人,他苍白文弱,连唇也淡得没什么血色,衣襟严整,风姿斐然。 徐鹤雪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她身后那道棂窗外丝缕银光缠裹而来,其中却并无他白日放出去的点滴魂火。 他神色微变,本能地站起身,却不防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 倪素只见他一个踉跄,便立即上前扶他,这一相触,倪素握着他的手腕只觉自己握住了一捧雪,冷得她一个寒颤。 但倪素没松手,将他扶到榻上,“你怎么……” 手指触摸到冰冷且湿润的一片,她的话音倏尔止住,垂眼才觉他藏在氅衣之下,雪白的衣袖染了殷红的血迹,血珠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弄脏了他瘦削苍白的手,修长的指节蜷缩起来,以至于单薄的手背肌肤下青筋微鼓。 无声昭示他此时正承受着什么。 倪素松手,看着自己掌中沾染的,属于他的血液一点点化为漂浮的细碎莹尘,在烛火之间转瞬即逝,倪素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眼: “徐子凌,你帮我找兄长,会让你自己受伤?” 12. 临江仙(六) “我的伤多是生前所受,你不必多想。” 衣冠之下肌肤缓慢皲裂,满身的刀伤剑痕洇湿他的衣衫,徐鹤雪尽力拢紧衣袖,不欲让她再看。 他没有血肉之躯,身上的伤与所流的血,其实都是魂体受损的具象表现,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带着满身伤口,淌出殷红血液,但其实那血液,是他减损的魂火。 只要他在阳世动用术法,那么不论他生前还是死后所受之伤,都将成为严惩他的刑罚。 可这些,徐鹤雪并不愿对她讲。 “可是你帮我,的确会让自己很痛苦。”纵然他常是一副病弱之态,但倪素也能分得清他此时比之以往又是何种情形。 难怪,从虹桥之上到此间客栈,他走得很慢,比往常要慢许多。 “徐子凌,我虽通医术,却于你无用,”倪素蹲下去,知道他不愿让她碰,她只将双手放在床沿,“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帮你?” 徐鹤雪垂着眼帘,看倪素趴在他的床沿,她身后数盏灯烛同燃,明亮暖融的光线为她的发髻镶上一层浅金的茸边。 “请你再点一盏灯。” 他说。 “好。”倪素闻声立即起身,回到桌前再添一盏灯烛,她放稳烛台回头,见徐鹤雪一手扶着床柱,缓缓坐起身。 他又在看窗外。 倪素顺着他的视线转身,棂窗畔,丝线般的银光缠绕着一粒魂火。 “倪素。” 身后传来他虚弱的声音:“找到了。” 云京夜落小雨,不减夜市风光,毡棚底下多的是消夜闲谈之人,临河的瓦子里灯火通明,层层灯影摇落云乡河上,挂灯的夜船慢慢悠悠地从桥洞底下穿过。 街市上人太多,何况天子脚下,本不许骑马夜驰,倪素在人群里疾奔,绵软如丝的小雨轻拂她的面颊,多少双陌生的眼睛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她浑然不觉,只知道跟着那一粒旁人看不见的魂火跑。 云京城门犹如伏在晦暗光线里的山廓,倪素眼睁睁看着那粒魂火掠过城墙,她倏尔停步,看向那道紧闭的城门前,身姿笔挺,盔甲冷硬的守城军。 一阵清风吹斜了雨丝,天边闷雷涌动,倪素只觉被一只手揽住腰身,她抬头望见一个人的侧脸。 又浓又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睑底下留了片漂亮的影子,倪素手中提灯,顷刻乘风而起,随着他悄无声息地掠去城墙之上。 灯影在头顶轻轻一晃,城门处与城楼上的守城军几乎是同时抬头,却只见夜幕之间,雨雾愈浓。 风雨迎面,倪素看见其中夹杂莹尘浮动,立即去拉他的衣袖:“徐子凌,我们快下去。” 哪知话音才落,徐鹤雪便脱了力似的,失去支撑,与她一齐坠向林梢之下。 雨声沙沙的,预想的疼痛没有来,倪素睁眼,最先看见玄黑银鹤纹的衣袂,她躺在一个人的怀里。 那是比打在她脸颊的雨要冷百倍的怀抱。 “徐子凌,你怎么样?”倪素立即起身。 徐鹤雪摇头,骨节修长的手指一抬,倪素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发现了那粒漂浮的魂火。 “我兄长怎么会在云京城外?” 倪素心中越发不安,也更觉怪异。 “跟着它,就知道了。” 徐鹤雪扶着树干起身,松枝上的雨水滴下来,淌过他的指节。 灯笼里最后一点焰光被雨水浇熄,倪素本能地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果然,漆黑又空洞。 倪素伸手,却又忽然停住,轻声询问,“我可以碰你吗?” 她记得方才在客栈中,他那份无声的抗拒。 徐鹤雪循着她声音所在的地方侧过脸,就好像在看着她一样,雨丝拂来,他半垂起眼帘,慢慢地伸出手。 倪素看着他伸来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 雨水顺着两人的指缝滴落,倪素扶着他跟着那粒魂火往前,虽无灯笼照明,但徐鹤雪身上浮出的莹尘却如淡月轻笼,令她足以勉强视物。 山间雨势更盛,闷雷轰然炸响。 残破的佛庙里,靠着墙根安睡的小乞丐猛地惊醒,眼下虽是孟秋,时节仍热,但乞丐在睡梦里被雨淋湿了破旧的衣裳,此刻醒来不免打一个寒颤。 庙里也不知谁点上了蜡烛,那么小半截燃着,小乞丐仰头,雨水顺着破碎的瓦缝递到他的脸上。 窸窣的响动传来,小乞丐闻声望去,看见他的爷爷正举着半截残蜡在佛像那儿细细地看。 “爷爷,您在看什么?” 小乞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头发花白的老乞丐探头,见朝他招手:“小子,你来看这菩萨的后背。” 小乞丐不明所以,从草堆里爬起来,雨水顺着破瓦缝四处乱灌,弄得地上又湿又滑,他脚上没鞋穿,小心翼翼地踩水过去,嘟嘟囔囔,“山里的菩萨,都是咱们这样穷狠了的人用泥塑的,有什么好看……” 话还没说罢,小乞丐听到一阵越来越近的步履声,爷孙两个一下回头,只见雨雾茫茫的山庙门外闪电惊芒,照亮一名女子的形容。 她梅子青的罗裙沾了泥水,雨珠顺着她鬓边的几绺浅发滴答,她的视线最先落在庙中那对乞丐爷孙身上,但又很快挪开,她提裙进门,四下张望。 爷孙两个的视线也不由追随着她。 老乞丐不防被蜡油烫了手,他嘶了一声,见那女子又朝他看来,他摸不着头脑,问:“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山野佛庙,夜雨声声,冷不丁遇着个年轻姑娘,老乞丐心中甚怪。 “您何时在此的?可有遇见一个年轻男子?” 倪素鞋履湿透,踩水声重。 “这又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除了咱们爷孙,谁会到这雨也避不起的地方来?”小乞丐先开了口。 这的确是个雨也避不起的地方。 四面漏风,潮湿积水。 可是倪素是追着那一粒魂火而来的,若她的兄长倪青岚不在这里,那魂火又为何会游离至此? 电闪雷鸣,短暂照彻破檐之下,闪电冷光与老乞丐小心相护的烛焰暖光相撞,倪素又看见那一粒魂火。 她的视线追随着它,快步走到那那一尊泥塑菩萨身后。 魂火消失了。 雨水击打残瓦,淅淅沥沥。 倪素匆忙张望,可这间佛庙就这么大,除了残垣就是破窗,冷光斜斜一道落来她的脸上,倪素浑身僵冷,猛地回头。 光影如刀割在菩萨彩绘斑驳的肩颈。 而它宽阔的脊背泥色与其它地方并不相同,像是水分未干的新泥。 乞丐爷孙两个面面相觑,正茫然之际,却见那姑娘忽然搬起来地上的砖石用力地朝菩萨的后背砸去。 “你这是做什么?可不敢对菩萨不敬啊!”老乞丐吓得丢了残蜡。 倪素充耳不闻,只顾奋力地砸。 烟尘呛得她忍不住咳嗽,砖石倏尔砸破菩萨的整片脊背,一块块泥皮掉落下来,那老乞丐忽然失声:“菩萨里头居然是空……” 这一刹,里头不知是什么被黑布缠得严严实实,重重地砸在地面,也砸没了老乞丐的后半句话。 潮湿的雨水里,腐臭的味道越发明显。 闪电频来,小乞丐定睛一看,黑布底下露出来半腐不腐的一只手,他吓得瞪大双眼,惊声大叫。 老乞丐忙捂住孙儿的眼睛,回头却见那个脸色煞白的姑娘竟朝前两步,俯身,伸出手。 她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停在半空片刻,倏尔手指蜷紧一个用力将那黑布彻底掀开。 雷声滚滚,大雨如瀑。 老乞丐只一瞧便即刻转身,几欲干呕。 地上的尸骸面目全非,但倪素认得他发髻间的银簪,认得他身上的衣裳是母亲在他临行前亲手缝制。 大脑轰鸣,倪素嘴唇微张,颤抖得厉害,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乞丐爷孙两个吓得不轻,眼下也顾不得什么雨不雨的,两人一前一后的,匆忙跑出庙门。 夜雨声重,四下淋漓。 倪素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兄长……” 眼泪如簇跌出,倪素双手撑在泥水里,“兄长……” 扶着门框慢慢摸索朝前的徐鹤雪身影很淡,淡到方才从他身边跑过那对乞丐爷孙根本没有发觉他的存在。 “倪素?” 他轻声唤。 庙中尚有一盏残烛在燃,可那光亮不属于他,他的眼前漆黑一片,听不到倪素回应,却听她呜咽声重,模模糊糊地唤着“兄长”两字。 夜雨交织她无助的哭喊, 徐鹤雪循声而摸索往前,一点,一点地挪动到她的身边。 他试探着伸手,逐渐往下,耐心地摸索,直至触碰到她的肩背,沾了满手雨露。 她浑身都湿透了。 徐鹤雪触摸系带,解下自己身上玄黑的氅衣,沉默俯身,轻轻披在她的身上。 13. 菩萨蛮(一) “那清源山上的泥菩萨庙已经荒废了十几年了,谁晓得那菩萨里头怎么封着一具尸体……” 光宁府衙议事厅内,杨府判绯服而坐,肩头还残留雨水的深痕,他用汗巾擦拭起桃子的绒毛,想起自己天不亮在停尸房中见过的那具尸体一霎又没了胃口,将桃子搁下转而端起茶碗:“听说砸开菩萨后背,发现那举子尸体的,正是该举子的亲妹。” “亲妹?” 靠在折背椅上的陶府判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捶打官袍底下的风湿腿,听了这话不由坐正了些,“荒郊野庙,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知道自家哥哥被封在那尊泥菩萨像中?” 连在庙中栖身的那对乞丐爷孙都不知道,何以她能找到那儿去,又知道尸体就在里头? “听她说,是兄长托梦。” 一名推官恭敬添言。 “托梦?”陶府判吃了一惊,手中的茶碗也搁到一旁,“这算什么说辞?不可理喻!” “现如今,那女子人在何处?” 杨府判被汗巾上的桃子毛刺了手,有些不大舒服地皱起眉。 “正在司录司狱中,早前那乞丐爷孙两个跑来报官便惊动了尹正大人,尹正大人的意思是她所言实在不足以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那泥菩萨庙中的一干事,故而尹正大人让田启忠先将其带进司录司审问一番。” 推官继续说道。 “如此,岂不是要先来一番杀威棒?”陶府判一听,与那杨府判相视一眼,他捋了捋白须,“这案子,甚怪啊……” 议事厅这厢说起的田启忠,正是光宁府中的另一名推官,此刻阴雨绵绵,他正在司录司狱中审案。 “倪小娘子,你如今还坚持你那番托梦的说辞么?” 田启忠面无表情,端坐书案后,审视着春凳上伏趴的那名年轻的姑娘。 梅子青的衣裙上鲜血濡湿,她满鬓冷汗,几绺浅发贴在颊边,一张脸惨白如纸,浑身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是。” 倪素一手撑在春凳上,气音低弱。 “子不语怪力乱神。” 田启忠紧皱眉头,厉声呵斥,“你这小女子,还不快快招实?” 只见他一个眼色,一旁的皂隶举起水火棍重打下去,逼出倪素已近喑哑的惨叫,她浑身颤抖得更厉害,暗黄灯影里,倪素半张脸抵在凳面上,汗湿的乱发底下,一截白皙的后颈纤细而脆弱。 刑杖之痛,绝不会麻木,只会一杖比一杖更痛,痛得人皮肉战栗,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洇湿衣料的黏腻。 “大人不信鬼神,身上又为何带一辟邪黄符?” 她的唇颤抖不停,努力发出声音。 田启忠神情一滞,不由触摸自己的腰侧,他这件绿官服下,的确绑着一道折角的黄符。 那是家中老母亲特地求来给他随身带的,纵然他不信那些,也不好辜负母亲的心意。 可黄符藏在官服底下,这女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说过,我在梦中梦到那间泥菩萨庙,也梦到自己砸开菩萨的后背,”倪素艰难呼吸,一字一句,“我甚至梦到大人您,雨天路滑,您的黄符掉在了山径上,然后是您身边的皂隶帮您捡起……” 她越说,田启忠的脸色就越发不对。 “哎呀田大人,她怎么会知道……” 站在田启忠旁边的一名皂隶惊愕捂嘴。 今晨西城门才开,那对乞丐爷孙跑到光宁府报官,田启忠便带着人往清源山上的那间泥菩萨庙里去。 庙中一具腐尸,再就是跪坐在尸体旁的这个年轻女子。 田启忠先令人将她押解,自己则与几名皂隶跟在后头慢行,他分明记得自己身上这道黄符掉落时,这女子已被押着去了山径底下,不可能看见他身上掉了什么东西。 可如此一来, 此事就更加诡异了。 难道……还真有托梦一说?田启忠摸着衣袍底下黄符的棱角,惊疑不定。 “大人,她晕过去了。” 立在春凳旁的皂隶忽然出声,打断了田启忠的沉思。 田启忠抬眼一看,果然已经不省人事,可她以荒诞言论应对光宁府审问,按照章程,是无论如何也该先给一顿杀威棒,才好教她不敢藐视光宁府。 可她一弱女子,不但生生捱过这顿杀威棒,且仍不改其说辞。 “找个医工来,” 田启忠话说一半,又惦记其是个女子,便指着近旁的皂隶道,“再让你媳妇儿来帮个忙,给她上药。” “是。” 那皂隶忙点头。 倪素昏昏沉沉,偶尔听到一些刻意压低的人声,又感觉得到有人解开她的衣裙,一点一点地揭下与皮肉粘连的衣料,那种痛,痛得她想叫喊却又头脑昏沉,掀不开眼皮。 药香是最能令她心安的味道,她下意识地辨别其中有哪几味药,思绪又逐渐混沌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勉强半睁起眼。 晦暗牢狱里,哪有半点人声。 但是有一个人干干净净地立在那儿,因为牢狱遮蔽了天光,而狱中的灯于他无用,他那双眼睛是暗淡的,没有神采的。 也许是听见她不同昏睡时的吸气声,徐鹤雪敏锐地朝她这处望过来,他看不见她,却听见她在轻微地啜泣。 他摸索着,慢慢地走到她的床前,蹲下去。 “徐子凌。” 倪素眼眶湿润,喃喃,“我好疼。” 她的嗓音干涩而沙哑。 徐鹤雪沉默片刻,道:“我本可以……” “我们说好的,” 倪素打断他,半睁的眼睛并不能将他的面容看得清楚,“你已经帮我找到了兄长,可我还没来得及帮你。” “徐子凌,即便没有那对乞丐爷孙,我也是要报官的,可如此一来,我要如何解释我为什么知道兄长在泥菩萨庙?他们都查得出我是昨日才到的云京,我有什么手段,什么人脉可以助我查清一个失踪几月的人就在清源山上那座无人问津的破庙里?” 她慢慢摇头,“既都说不通,那就说不通吧,但若你再用你的术法帮我逃脱这顿打,那到时候,不是你被发现,就是我被当做妖怪处置了。” “反正他们既知我是昨日才来云京,那么害死我兄长的凶手,也就绝不可能是我,我一个雀县来的孤女,无权无势,且无时间与动机谋害我的兄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以我结案。” 在泥菩萨庙里,在兄长腐化的尸体旁,倪素已经想清楚了这些事。 那田启忠身上的黄符其实也是她所想的一环,看见黄符的不是她,而是徐鹤雪,她提及田启忠的黄符,也不过是为了印证自己这番“冤者托梦”的言辞。 倪素疼得神思模糊,她更看不清面前的年轻男人,泪珠压着眼睫,她很快又昏睡过去。 牢内静悄悄的,徐鹤雪再没听见她的声音。 细雨如丝,光宁府司录司正门之外对着长巷,穿过巷子口,便是一条热闹街市,留着八字胡的穷秀才支了个摊在墙根儿底下,这一上午也没等来一个代写文书的活计。 他百无聊赖,正叹了口气,却觉一阵清风拂面,他微抬眼皮,只见摊子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此人幕笠遮面,身上还穿了一件兽毛领子的冬衣,老秀才心头怪得很,却听幕笠之下,传来一道凌冽平静的声音:“请代我写一封手书。” “啊?” 老秀才瞧见那人苍白的手指将一粒碎银放在他的摊上,他反应过来,忙道,“好好好,公子想写什么,只管说来就是。” 老秀才匆忙磨墨,匆忙落笔,可是越写,他就越是心惊,忍不住道:“公子,您这手书是要送去哪儿的?” 年轻公子不答,他也就不敢再问,吹干了墨就递上去。 人已走出老远,老秀才还禁不住张望,瞧见那年轻公子在路旁蹲下去与一孩童似乎说了几句话,那孩童便接了他手中的书信蹦蹦跳跳地跑了。 光宁府司录司几道街巷之外左边的地乾门内,便是夤夜司所在。 夤夜司中,夤夜司使韩清正听底下亲事官奏报。 “昨日官家将张相公原来的府邸归还于他,张相公回府以后,亲自收拾了家中的杂物,在院子里烧了。” “杂物?” 韩清是个宦官,年约三十余岁,眉目肃正,声音清润,听不出什么尖细的调子。 “回使尊,二十年前逆臣徐鹤雪进士及第之时,他曾赠张相公一幅亲手所画的《江雪独钓图》,其时,张相公赞不绝口,并在画上题诗,其诗也曾流传一时。” 那亲事官恭谨答道。 “你是说,张相公将那幅图烧了?” 韩清端着茶碗,将饮不饮。 “是,亲手烧的。” 亲事官说罢,见使尊迟迟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便小心翼翼地又道:“使尊,如此您也好向官家回话了,张相公对那逆臣,情义早绝。” 檐外雨露沙沙,韩清手中的茶碗久久没放下。 “使尊。” 一名亲事官匆匆进来,忙行礼道:“咱们正门外来了个孩童,说有人让他将这道手书交给您。” 韩清瞥了一眼,令身旁之人去取来。 韩清放下茶碗,展开信笺来打眼一瞧,他的眉头轻皱起来,视线来回在纸上流连,随即抬首:“那孩童在何处?” 那亲事官立即出去将那小孩儿带来,韩清身边的人连着上去问了几番,也只从那小孩儿口中得知,是一个年轻男人让他送的信。 “光宁府那边,今日是否有人报官?死的可是雀县来的举子?尸体是在西城门外的清源山上被发现的?”韩清又问几名亲事官。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有个才上值的亲事官家住得离光宁府那边近些,来前听家里人说了几嘴,“听说那举子的尸体被封在那尊泥菩萨里。” 死了个举子,还是来云京参加冬试的举子。 韩清垂眼,写此封手书之人是笃定他一定会管与冬试有关的这桩事,可此人究竟是谁? 韩清的视线停在纸上“倪素”两字,“死者的妹妹倪素,如今可在光宁府司录司?” “听闻那女子满口荒诞之言,如今应该在司录司中受杀威棒。” 那亲事官答。 韩清揉了手书,正色道:“你几个带着我的印信,快去司录司将人提到我夤夜司来。” 数名亲事官鱼贯而出,冒着绵绵细雨疾奔出去。 他们没一个人看见立在檐下的一道颀长身影。 离开倪素身边太远,徐鹤雪便要承受更重的痛楚,倪素昨日为他点的灯盏,全用在这一路来消耗。 他的魂体越发得淡。 点滴莹尘淹没在雨雾之中,徐鹤雪一手扶柱,满身的伤口又在撕裂,他疼得恍惚,往前两步,却又倏尔停驻,回过头,他看见在厅中出神的宦官。 他并不记得这个人的样子。 因为他当初离开云京时,此人不过才十一二岁。 徐鹤雪转身,清癯的身形融入雨雾里。 可脑海里,却总有些人声在盘旋: “张相公亲自收拾了杂物,在院子里烧了。” “亲手烧的。” “张相公对那逆臣,情义早绝。” 徐鹤雪不禁抬首,青灰朦胧的天色里,檐上垂脊,鸱吻如栩,恰似当年春风得意马蹄疾,他在老师府中敬听教诲。 “子凌,盼尔高飞,不坠其志。” 老师满含期许之言犹在耳。 可终究, 十四岁那年,他与老师的殷殷期许背道而驰。 菩萨蛮(二) 司录司外烟雨正浓,狱中返潮更甚,倪素瑟缩在简陋木床上,冷不丁的锁链碰撞一响,刺得她眼皮微动。 嶙峋墙壁上映出一道影子,轻微的步履声临近,墙上黑影更成了张牙舞爪的一团,很快笼罩过来。 一只手猛地扣住倪素的后颈,倪素一刹惊醒,却被身后之紧捂住了嘴,她的嗓子本是哑的,身上也没力气,她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见那人在她身后腾出一只手来,从枯草堆中抓出来那条沾血的汗巾一下子绕到她的颈间。 顷刻,汗巾收紧,倪素瞪大双眼,她几近窒息,原本煞白的脸色涨红许多,她仰着头,看见一双凶悍阴沉的眼。 男人作狱卒打扮,仗着她受了刑杖只能伏趴在床上,便一膝抵在她的后背,一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用力拉扯汗巾。 倪素的脸色越发涨红,像是有一块大石不断挤压着她的心肺,汗巾上湿润的血渍濡湿了她的脖颈,男人见她越发挣扎不得,眼底正有几分阴狠的自得,他手上正欲更用力,却猛地吃痛一声。 倪素咬着他的手指,她此时已不知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道,唇齿都是麻的,她只顾收紧齿关。 十指连心,男人痛得厉害也不敢高呼,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更添戾色,更用力地拉拽汗巾,迫使伏趴的倪素不得已随之而后仰。 纤细的脖颈像是要被顷刻折断,胸腔里窒息的痛处更加强烈,倪素唇颤,再咬不住男人的手。 男人正欲用双手将其脖颈勒得更紧,却觉身后有一阵凛风忽来,吹得狱中灯火乱晃,可这幽深牢狱里,窗都没有,又怎会有这般寒风? 男人后脊骨发凉,才要回头,却不知被什么击中了后颈,颈骨脆响,他来不及呼痛,便重重倒下去。 颈间骤然松懈,倪素禁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又一阵猛咳,眼皮再抬不起来,她只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后背,又唤了声“倪素”。 木床上的姑娘连咳也不咳了,徐鹤雪摸索着去探她的鼻息,温热的气息地拂过他没有温度的指节,竟有轻微痒意。 “她是受了杀威棒,但田大人也找了医工,还叫了人给她上药……”值房内的狱卒领着夤夜司的几位亲事官过来,正说着话,不经意抬头一瞧,却傻眼了,“这,这怎么回事?” 本该绑在牢门上的铁链铜锁竟都在地上。 夤夜司的亲事官们个个色变,比狱卒反应更快,快步过去,踢开牢门,牢头和几个狱卒也忙跟着进去。 一名亲事官试探了床上那女子的鼻息,见他们进来,便回过头来,指着地上昏迷的男人:“认识他吗?” “认,认识,钱三儿嘛……” 一名狱卒结结巴巴地答。 那亲事官面无表情,与其他几人道:“咱们快将此女带回夤夜司。” 随即,他又对那牢头与几名狱卒说:“此狱卒有害人之嫌,我等一并带回夤夜司,之后自有文书送到光宁府尹正大人手中。” 牢头吓得不轻,哪敢说个不字,只管点头。 倪素在睡梦中只觉自己喉咙好似火烧,又干又痛,她神思混沌,梦里全是清源山上的那座泥菩萨庙。 她梦见那尊泥菩萨后背残破,露出来空空的内里,犹如萤虫般的魂火密密麻麻地附着其中,慢慢地在她眼前拼凑成兄长的模样。 倪素猛地睁眼,剧烈喘息。 此时她方才发现自己好像又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零星几盏灯嵌在平整的砖墙之上,精铁所制的牢门之外便是一个四方的水池,其中支着木架与铁索,池壁有不少陈旧斑驳的红痕,空气中似乎还隐约弥漫血腥的味道。 一碗水忽然递到她的面前,倪素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抬头却对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 徐鹤雪没听见她说话,也感觉不到她触碰瓷碗,他便开口道:“喝一些,会好受许多。” 在她昏迷的这几个时辰,他就捧着这一碗水一直坐着。 倪素口中还有铁锈似的血味,是她咬住那个男人的手指时沾的,她不说话,顺从地抵着碗沿喝了一口,又吐掉。 血味冲淡许多,她才又抿了几口水,这已然很费力气,待徐鹤雪将碗挪开,她又将脸颊抵在床上,哑着声音问:“这是哪儿?” “夤夜司。” 徐鹤雪摸索着将碗搁到一旁,垂着眼,“比起光宁府的司录司,夤夜司于你要安全许多。” 夤夜司受命于天子,掌宫城管钥、木契,督察百官,刺探情报,不受其他管束,担得“人间阴司”之称。 “你做了什么?”倪素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低弱。 “我请人代写了一道手书,将你的事告知给夤夜司的使尊韩清,官家再推新政,冬试便是他的第一道诏令,你兄长是参与冬试的举子,夤夜司闻风便动,绝不会轻放此事。” 其中还有些隐情,譬如夤夜司使尊韩清旧时曾受当朝宰执孟云献恩惠,此人应是心向于孟,而孟云献这番拜相,第一把火还不曾烧。 既还不曾烧,那么不如便从冬试开始。 “只是不料,这么快便有人对你下手。” 徐鹤雪之所以冒险送手书给夤夜司,便是担心藏尸之人一旦得知事情败露,会对倪素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比起光宁府司录司,夤夜司才是铁桶一般,外面人的手轻易伸不进来。 “能这样快收到消息的,一定不是普通人。”光宁府推官田启忠带人将兄长的尸体与她带回城内时天色尚早,也只有靠近光宁府的少数人看见,能在官府里听到消息并且知道她在司录司中,又如此迅速地买通狱卒来杀她,怎么看,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有的手段。 她沙哑的嗓音透露几分颓丧哀恸,“徐子凌,若按仵作所说的时间推算,我兄长被害时,我与你正在半途。” 徐鹤雪静默半晌,才道:“一旦夤夜司插手此事,自会有人让其水落石出。” “会吗?” 倪素恍惚。 “那你可要放弃?”徐鹤雪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循着她的方向,“倪素,你若真要放弃,在光宁府司录司狱中,你就不会花钱请狱卒去庆阳侯府送信了。” 倪素没说话。 她让狱卒送去庆阳侯府的那封信其实是岑氏亲手所写,当年南边流寇作乱,倪素的祖父救过泽州刺史的命,那位刺史姓蔡,他的孙女蔡氏如今正是庆阳侯府二公子的正妻。 岑氏写这封信提及这段旧事,也不过是想让倪素在云京有个投奔之处。 “你哪里有钱请人代写手书?” 倪素忽然出声。 徐鹤雪不防她这么一问,他先是一怔,随即垂下眼睫,“用了你的,等你从夤夜司出去,我会还给你。” “你离世十几年,在云京还有可用的银钱吗?” 倪素咳嗽了几声,嗓子像被刀子割过似的。 “我也有位兄长,他年长我许多,在家中受嫂嫂管束,常有身上不得银钱用的时候,”徐鹤雪主动提及自己的生前事,本是为安抚她此时的难受,但好些记忆盘旋而来,他清冷的面容上也难掩一丝感怀,“我那时年幼,生怕将来与兄长一般娶一个泼辣夫人,不许我买糖糕吃,我便藏了一些钱埋在一棵歪脖子树下。” 倪素身上疼得厉害,神思有些迟缓,却也能察觉得到,这道孤魂正以这样的方式安抚她的不堪,她眼眶里还有些因疼痛而湿润的泪意,扯了扯唇:“你喜欢糖糕啊?” 徐鹤雪想了想,说:“我已经不记得它的滋味了。” 倪素“嗯”了一声,这狱中灯烛暗淡,她望着他:“你是为我去请人写手书的,我怎么可能让你还我。” “徐子凌,等我出去了,我请你吃糖糕。” 菩萨蛮(三) “诸位辛苦,加禄这一项还需再议,加多少,如何加,咱们这里明日就得拿出个章程,后日奏对,也好教官家知道。” 政事堂内,眉浓目清的紫袍相公在上首端坐,“今日便到这儿吧。” 堂候官赶紧收拣案上的策论,到一旁去整理摆放。 天不亮赶着早朝进宫,又在政事堂里议事到天黑,听见孟相公这一声,数名官员如释重负,起身打揖。 坐在孟云献身边的张敬很沉默,一手撑着拐,将余下的一篇财策看了,抬起头见堂内的官员走得差不多了,他也不说话,拄拐起身。 “崇之,到我家去,今晚上我夫人要弄锅子,咱们一块儿吃。” 孟云献与身边人说了两句话,回头见翰林学士贺童要扶着他老师出去,孟云献便笑着走过去。 “我吃惯了粗茶淡饭,就不麻烦你孟大人了。” 张敬随口扔下一句便要走,岂料孟云献也几步跟到了门口,丝毫不管自己是不是热脸贴冷屁股,“那我到你家吃去?粗茶淡饭我也惯。” 张敬一顿,他转头,对上孟云献那张笑脸,片刻,他冷声,“你孟相公当初不是最喜欢整顿吏治么?怎么这回反倒开始梳理财政了?” 说罢,张敬便由学生贺童扶着,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檐外烟雨朦胧,孟云献站在门槛处,看着贺童给张敬撑开伞,又扶着步履蹒跚的他朝阶下去。 “您这是何必。” 侍郎裴知远走到孟云献身旁,双手交握,“张相公如今哪还肯给您好脸色,您怎么还喜笑颜开的。” “当初是我三顾茅庐,日日去他家里头吃饭,才说服他与我共推新政,我与他分别这十四年,我还想他心中是否万分后悔当初与我一道做的事。” “可你方才也看见了,他是嫌我这趟回来,弄得不痛不痒,没从前痛快,觉得我折了骨头,开始讨好逢迎。” 孟云献仰望雨雾。 “您没有吗?” 裴知远拂去衣袖上沾惹的雨珠。 孟云献闻声,转头对上裴知远的目光,随即与其相视一笑,他伸手示意不远处的宦官拿伞来,慢悠悠道:“当然有。” 时隔十四年再回云京,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孟云献,跟乌眼鸡似的,警惕极了,生怕此人再像十四年前那般锋芒太露,一朝拜相便亟不可待地触碰他们的利益。 可谁也没料到,他这一回来,最先提的,竟是“厚禄养廉”的新策。 这哪里是整顿,分明是迎合。 “那当初反对您反对得最厉害的谏官李大人,近来看您也眉清目秀的。”裴知远这个碎嘴不着四六,就差手里握把瓜子了。 “多好,显得咱们朝中同僚亲近,官家也能少听些他们骂我的话。” 孟云献取来宦官手中的伞,自个儿撑了,往雨幕里去。 回到家中,孟云献接来女婢递的茶,见夫人姜氏还在朝庭外张望,便笑着摇头:“夫人,张崇之不肯来,只能咱们自个儿吃锅子了。” 姜氏细眉微蹙,回过头来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雨水,“你也是活该,当初在那谢春亭中你就说了他不爱听的话,生生地让他放跑了自个儿的好学生,好好一个进士及第的少年英才,非要跑到边关沙场里头去做武夫……” “夫人忘了,我原也出身行伍。” 姜氏轻哼一声,睇他,“是了,你也原是个武夫,可咱大齐的武夫要是得用,你怎么一门心思扎到文官海里了?” 孟云献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下人来报:“老爷,有客来了。” 老管家不提名姓,但孟云献却已知来人是谁,他脱了官服交给姜氏,披上一件外衫,道:“在书房?” “是。” 老管家垂首。 孟云献才到书房,便见一身常服打扮的韩清捧着茶碗坐在折背椅上正出神,他走进去:“韩使尊怎么得空来我这儿?” “孟相公。” 韩清立即搁下茶碗起身相迎,“相公回京不久,韩清本不该在此时来这一趟,但咱家私以为,孟相公等的机会到了。” “哦?” 孟云献坐到韩清旁边,示意他也坐下,“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韩清依言坐下,随即将怀中的那道手书取出,递给他:“相公请看。” 孟云献伸手接来,靠近烛火逐字逐句地瞧。 “这倪素既是死者的亲妹,怎会被关去光宁府司录司中?” “她给光宁府的说辞是冤者托梦,所以她才找到清源山上去,光宁府的尹正大人以为此女言行荒诞,故押解至司录司,受杀威棒。” 韩清如实说道。 “冤者托梦?”孟云献不由失笑,“此女如今可在你夤夜司?” “是。” 韩清点头。 孟云献沉吟片刻,将那封手书收起,神清气爽:“韩使尊所言不错,这冬试举子倪青岚正是我等的机会。” —— 夤夜司听不见外头的雨露霏霏,夜里上值的亲事官在刑池对面的值房里用饭说笑,也有人给昏睡的倪素送了饭来,就放在桌上。 可她起不来,也没有应。 “那小娘子起不了身,只怕也不好用饭啊……”送饭的亲事官回到值房内,与同僚说话。 “怎么?你小子想去喂给她吃?” 有人打趣,“或是给她请个什么仆妇女使的?” “咱们使尊可还没审过她,我这不是怕她死了么?”那亲事官捧起来花生壳朝贫嘴的同僚打去。 “等使尊过来,咱们再请示一下,给她找个医工瞧瞧。” 值房里毫不收敛的说话声隐约传来,倪素迟缓地睁开眼,看见阴暗牢狱内,那个年轻男人正在桌边耐心摸索。 倪素看着他双手触碰到放在桌上的瓷碗,他顿了一下,又摸到碗上的汤匙,随即慢吞吞地,一步步凭着感觉往她这边走过来。 “倪素。” 徐鹤雪不知道她已经醒了,在床沿坐下,轻声唤她。 “嗯。” 倪素应了一声。 徐鹤雪听见她这样快应声,他怔了怔,随即道:“你这一日都没用过饭。” 他捏着汤匙,舀了一勺粥,慢慢往前。 “左一点。” 倪素看着他偏离方向的手,嗓音虚弱又沙哑。 徐鹤雪依言往左了一些。 “再往前一点。” 徐鹤雪又试探着往前了些。 倪素的唇碰到汤匙里的热粥,她堪堪张嘴吃下去,可是看着徐鹤雪,她总觉得他的身形淡了许多。 细微的莹尘浮动。 她没有多少力气的手勉强拉拽他的衣袖。 徐鹤雪看不见,不防她忽然的举动,衣袖后褪了些,湿润的血迹,狰狞皲裂的伤口,纵横交错。 此时此刻,倪素方才想起,他如果擅自离开她的身边,应该也是会受苦的。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去请人写了手书。 倪素看着他拢起衣袖,她望了一眼灯火明亮的值房口,忍着剧痛直起身,乌黑的鬓发早已被冷汗湿透,她的脸色十分惨白,一手抵在铁栏杆上,重重地敲击牢门的铜锁:“来人,快来人!” 她高声呼喊更扯得嗓子刀割似的疼。 徐鹤雪不知她为何如此,却听值房那边有了动静,他便将碗放下,没有出声。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一名亲事官走近。 “请给我几支蜡烛,一个火折子。” 倪素轻轻地喘息,艰难说道。 徐鹤雪听见“蜡烛”两字,他纤长的睫毛微颤,没有神采的眸子迎向她声音所在。 几名亲事官不知她要蜡烛做什么,他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从值房里拿来几只没点的蜡烛,但基于他们夤夜司中的办事手段,他们给了火折子也没走,监视着那年轻女子从榻上起来,强撑着身体颤着双手,将灯烛一一点燃。 亲事官们只当她是怕黑,但他们还是收走了火折子,又担心她此举万一存了不好的心思,便将她点燃的蜡烛放到深嵌墙壁的,高高的烛台上,确保她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碰不到,这才放心地回了值房。 静谧的牢狱内灯影摇晃,那是倪素给徐鹤雪的光明。 到此时,徐鹤雪方才看见受刑后的倪素是怎样一番狼狈的形容,她浑身都是血,被汗湿的浅发就粘在她的颊边,她脆弱得不像话,无力地趴在榻上,枕着手背和他说:“我这样,其实并不想被人看见。” 徐鹤雪垂眸片刻,端起那碗粥,舀了一勺凑到她唇边:“我知道。” 他曾经,也不想被人看见。 “但是,我愿意为你点灯。” 倪素吃下他喂的这口粥,轻声说。 菩萨蛮(四) 倪素吃了小半碗粥又睡过去,只是身上疼得厉害,她睡得也并不安稳,听见值房那边铁栅栏开合的声音,她立即睁开眼睛。 “周挺,将人提出来。” 倪素只听见这样一道声音,随即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几名亲事官出现在牢门处,正要解开那铜锁。 灯烛烧了半夜,徐鹤雪已然好受许多,他的魂体也不像之前那样淡,看着那几名亲事官开锁进来扶起倪素,他也没有现身,只是触及倪素看过来的目光,他轻轻摇头,对她道:“不要怕。” 他不现身,就只有倪素能听见他的声音,那几名亲事官是半点也察觉不到,将倪素带出牢门,趟着刑池里的水,将她绑到了刑架上。 冰冷的铁链缠住她的双手与腰身,更束缚着她的脖颈,使她不得低头,更无法动弹,只能望着那位坐在刑池对面,作宦官打扮的大人。 “倪姑娘初来云京,究竟是如何发现你兄长尸体在清源山的?” 韩清接来身边人递的茶碗,审视她。 “兄长托梦,引我去的。” 倪素气音低弱。 韩清才要饮茶的动作一顿,他眼皮一挑,“倪姑娘不会以为,咱家的夤夜司比他光宁府衙还要好糊弄吧?” 立在刑架身后的亲事官一手收紧锁链,迫使倪素后背紧贴刑架,挤压着她受过仗刑的伤处,同时她颈间的铁链也一道收紧,如此屈辱的桎梏,迫使她不得不仰头。 “我不信您没问过光宁府的田大人,” 倪素痛得浑身发抖,嘴唇毫无血色,“我初到云京本没有什么人脉手段,我若还有其他解释,又何必在光宁府司录司中自讨苦吃?还是说,大人您有比我更好的解释?” 韩清见此女孱弱狼狈,言语却还算条理清晰,他不由再将其打量一番,却道:“姑娘如何没有人脉?一个时辰前,太尉府的人都跑到我夤夜司来问过你了。” “我的信是何时送到太尉府的,大人不知么?” 倪素被锁链缠紧了脖颈,只得勉强垂眼看向他,“若非身陷牢狱,我也轻易不会求人。” 立在夤夜司使尊韩清身边的亲从官周挺闻言,眼底稍露诧色,区区弱质女流,在男人都少不得害怕的夤夜司刑架上,言辞竟也不见忧惧。 “倪姑娘有骨气,可仅凭那推官田启忠的一个黄符,就要我等相信你这番荒诞言辞,你是否太过天真了些?” 韩清将茶碗扔给周挺,起身接来一根长鞭,那长鞭随着他走入刑池而拖在水中,其上密密麻麻的铁刺闪烁寒光。 与夤夜司的刑罚相比,光宁府的那些便只能算作小打小闹。 长鞭的手柄抵上倪素的脸颊,那种彻骨的冷意令她麻木,她对上韩清那双眼,听他道:“这鞭子是男人也熬不住的,倪姑娘,你猜这一鞭下去,会撕破你多少皮肉?” 他说得过于森冷血腥,倪素佯装的镇定被击溃,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却听韩清一挥鞭,重重击打水声的同时厉声质问:“还不肯说实话么!” “我所言句句是真!” 激荡起来的水花打在倪素的脸颊。 “好,” 韩清扬鞭,水声滴答,“姑且当你所言是真,那你既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无法解释,你为何不逃?” “我为何要逃!” 倪素失控,眼眶红透。 这一刹,刑房内寂静到只剩淅沥水声。 徐鹤雪立在刑池旁,“倪素,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倪素方才听清他的话,便见韩清忽然举鞭,作势朝她狠狠打来,倪素紧闭起眼:“大人如何明白!” 预想的疼痛没有来,倪素睫毛一动,睁开眼,正看清近在咫尺的鞭身上,尖锐细密的铁刺犹带没洗净的血渍。 “至亲之重,重我残生。” 她喃喃似的。 韩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他过分肃正的面容上显露一丝错愕,“你……说什么?” “我不逃,是要为我兄长讨一个公道,我的兄长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倪素的气力都快用尽了,“哪怕我解释不清自己的缘故,我也要这么做。” 韩清近乎失神般,凝视她。 “使尊?” 亲从官周挺见韩清久无反应,便出声唤。 韩清回神,手中的铁刺鞭却再不能握紧,他盯着那刑架上的年轻女子,半晌,他转身走出刑池。 水珠在袍角滴答不断,韩清背对她:“倪姑娘真是个聪慧的女子,你那番冤者托梦的说辞我一个字都不信,但正如你心里所想的那样,不论是光宁府还是我夤夜司,都不能凭你言辞荒诞便定你的罪,大齐律没有这一条。” 韩清转过身,扔了手中的铁刺鞭,“太尉府二公子如今也是个朝奉郎的官身,他来问,我自然也不能不理会。” 这般心平气和,仿佛方才执鞭逼问的人不是他。 夤夜司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也愈发有泛白之势,晨间的清风迎面,倪素被人扶出夤夜司还有些恍惚,从光宁府的牢狱到夤夜司的牢狱,这一天一夜,好似格外冗长。 “倪姑娘放心,你兄长的案子咱们使尊已经上了心,事关冬试,他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亲从官周挺命人将倪素扶到太尉府派来的马车上,掀着帘子在外头对她说道。 倪素点头,看他放下帘子。 “小周大人何时这般体贴人?还让人家放心……”一名亲事官看那马夫赶着马车朝冷清的街上去,不由凑到周挺身边,用手肘捅了捅他。 “少贫嘴,人虽从这儿出去了,可还是要盯着的。” 周挺一脸正色。 那亲事官张望了一下渐远的马车,“不过我还真挺佩服那小娘子,看起来弱质纤纤,却颇有几分骨气。” 多的是各色人犯在夤夜司里丑态毕露,这倪小娘子,实在难得。 马车辘辘声响,街巷寂静。 倪素蜷缩在车中,双眼一闭就是那夤夜司使尊韩清朝她打来的铁刺鞭,她整张脸埋在臂弯里,后背都是冷汗。 “韩清没有必要动你,” 清冷的声音落来,“他方才所为,无非攻心。” 倪素没有抬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为什么他听了你教给我的那句话,就变了态度?” “因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倪素闻声,抬起头,竹帘遮蔽的马车内光线昏暗,年轻男人坐在她的身边,眸子不甚明亮。 “什么意思?” “他当年也有过与你相似的境遇,那句话,便是那时的他说与人听的。” “那你怎么会知道?” 倪素望着他,“徐子凌,你生前也是官场中人吗?” 徐鹤雪没有否认。 “韩清幼年受刑入宫,他唯一的牵挂便是至亲的姐姐,那时他姐姐为人所骗,婚后受尽屈辱打骂,他姐姐一时失手,刺伤其夫,深陷牢狱将获死罪。我教你的那句,便是他跪在一位相公面前所说的第一句话,那时,我正好在侧。” “那后来,他姐姐如何了?” “那相公使人为其辩罪,官家开恩,免除死罪,许其和离。” 徐鹤雪所说的那位相公,便是孟云献,但当年孟云献并未亲自出手,而是借了旁人的力促成此事。 所以至今,除他以外,几乎无人知道韩清与孟云献之间这段恩义。 “难怪你让我不要怕。” 倪素终于知道,那句“至亲之重,重我残生”为何是残生了,“可是我看见他手里的铁刺鞭,还是很害怕。” 怕那一鞭挥下来,上面的铁刺就要撕破她的血肉。 “你已经足够勇敢了。” 遮蔽光线的马车内,徐鹤雪并不能将她看得清楚。 倪素摇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在。” “你在看着我,我会觉得我至少还有一些底气在,”她的声音很轻,“我只能尽力抓住你给我的那一分胜算。” 徐鹤雪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他出神之际,却听倪素忽然问。 徐鹤雪下意识地抬眼,也看不清她的神情,他有点茫然,“嗯?” “老伯。” 倪素尽力提高了些声音。 外头的马夫听见了,回头应了一声,“小娘子您怎么了?要到咱们太尉府还要过几条街呢!” “请帮我买两块糖糕。” 倪素说。 街边的食摊总是天不亮就摆好,食物的香气飘了满街。 马夫停了车,买了两块糖糕掀开帘子递给趴在车中的倪素,又瞧见她身上都是血,吓人得紧,便道:“我这就赶紧送您回府里,二少夫人一定给您请医工。” 帘子重新放下,徐鹤雪的眼前从清明到模糊,忽然有只手将油纸包裹的糕饼塞到他手中。 “徐子凌,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买糖糕吃。” 徐鹤雪垂眼,看着手中的糖糕,他有片刻的怔愣。 热雾微拂, 好似融化了些许他眉眼处的冷意。 再抬起眼,徐鹤雪捧着那块热腾腾的糖糕,轻声道:“谢谢。” 菩萨蛮(五) 事实上,徐鹤雪早忘了糖糕是什么样的。 为人时的习惯,好恶,他游离幽都近百年,早已记不清了,只是有些东西,恰好关联着他某些勉强没忘的记忆。 就譬如这块与兄嫂相关的糖糕。 它散着热气,贴着他的掌心,此时此刻,徐鹤雪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冷如冰雪堆砌,而它便显得滚烫非常。 外面的天色还不算明亮,竹帘压下,车内更加昏暗,徐鹤雪隐约看见身边趴在车座上的姑娘一侧脸颊抵着手背,张嘴咬了一口糖糕。 他垂下眼睫,又看自己手中的糖糕。 试探般, 他慢吞吞地咬下一口。 甜是什么滋味? 他忘了。 但一定不是此刻入口的,干涩的,嚼蜡般麻木的感觉。 它好像没有一点味道。 “里面的红糖还是热热的,你小心不要被烫到,”倪素一咬开金黄松脆的外皮,便吃到了里面的糖浆,“真的好甜。” 徐鹤雪看不太清里面的糖浆,只见模糊的白糯里有一团黑红的颜色,听见她说甜,他不由抬头朝她看去。 “好吃吗?” 倪素撞上他的目光,问。 “好吃。” 他答。 倪素勉强吃了几口糖糕,没一会儿又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陷入浑噩,马车在太尉府门口停稳她也不知。 只是鼻息间再没有血腥潮湿的气味,她梦到自己在一间干净舒适的居室里,很像是她在雀县的家。 “好威风的朝奉郎,咱们家的文士苗子只你一个,那眼睛都长头顶上了!” 倪素半睡半醒听见些说话声,陡然一道明亮的女声拔高,惊得她立即清醒过来。 一道青纱帘后,隐约可见一身形丰腴的妇人躲开那高瘦男子的手。 “春絮,你快小声些,莫吵醒了里头那位姑娘,”男子一身绿官服还没脱,说话小心翼翼,还有点委屈,“大理寺衙门里头这两日正整理各地送来的命官、驻军将校罪犯证录,我身为司直,哪里脱得开身……” “少半日都不成?你难道不知那夤夜司是什么地方?你迟一些请人说和,她就被折磨成这副模样了!” “春絮,医工不是说了,她身上的伤是仗刑所致,是皮肉伤,你不知夤夜司的手段,真有罪,谁去了都要脱层皮,或者直接出不来,但夤夜司的韩使尊显然未对她用刑,毕竟她无罪,”男子试探般,轻拍妇人的肩,“夤夜司也不是胡乱对人用刑的,韩使尊心中有杆秤,咱们这不是将她带出来了么?你就别气了……” 妇人正欲再启唇,却听帘内有人咳嗽,她立即推开身边的男人,掀帘进去。 榻上的姑娘病容苍白,一双眼茫然地望来。 年轻妇人见她唇干,便唤:“玉纹,拿水来。” 名唤玉纹的女婢立即倒了热水来,小心地扶着倪素起身喝了几口。 倪素只觉喉咙好受了些,抬眸再看坐在软凳上的妇人,丰腴明艳,灿若芙蓉:“可是蔡姐姐?” “正是,奴名蔡春絮,”她伸手扶着倪素的双肩让她伏趴下去,又亲自取了软垫给她垫在底下,“你身上伤着,快别动了。” 说着,她指着身后那名温吞文弱的青年,“这是我家郎君,苗易扬。” “倪小娘子,对不住,是我去的晚了些。” 这位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跟只猫似的,挨着自家的媳妇儿,在后头小声说。 “此事全在我自己,” 倪素摇头,“若非平白惹了场官司,我也是断不好麻烦你们的。” “快别这么说,你祖父对我娘家是有恩的,你们家若都是这样不愿麻烦人的,那我家欠你们的,要什么时候才有的还?” 蔡春絮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鬓边的细汗,“好歹是从那样的地方儿出来了,你便安心留在咱们院中养伤,有什么不好的,只管与我说。” “多谢蔡姐姐。” 倪素轻声道谢。 蔡春絮还欲再说些什么,站在她后面的苗意扬却戳了两下她的后背,她躲了一下,回头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起身,“妹妹可有小字?” “在家时,父兄与母亲都唤我‘阿喜’。”倪素说道。 “阿喜妹妹,我将我的女使玉纹留着照看你,眼下我有些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说罢,蔡春絮便转身掀帘出去了。 “倪小娘子好生将养。” 苗易扬撂下一句,忙不迭地跟着跑出去。 女婢玉纹见倪素茫然地望着二郎君掀帘就跑的背影,便笑了一声,道:“您可莫见怪,二郎君这是急着请我们娘子去考校他的诗词呢!” “考校诗词?” 倪素一怔。 “您有所不知,我们娘子的父亲正是二郎君的老师,但二郎君天生少些写漂亮文章与诗词的慧根,亏得官家当初念及咱们太尉老爷的军功,才让二郎君以举人之身,凭着恩荫有了个官身。” 大理寺司直虽只是个正八品的差遣,但官家好歹还给了苗易扬一个正六品的朝奉郎。 “朝廷里多的是进士出身的官儿,文人气性可大了,哪里瞧得起咱们二郎君这样举人入仕的,自然是各方排挤,二郎君常要应付一些诗词集会,可他偏又在这上头使不上力,得亏我们娘子饱读诗书,时常帮衬。” “原是这样。” 倪素下颌抵在软枕上。 “姑娘,您身上若痛,就再休息会儿,中午的饭食一送来,奴婢再叫您用饭。”玉纹含笑拉下牙勾,放下床幔,随即掀帘出去了。 不下雨的晴日,阳光被棂窗揉碎了斜斜地照在地上,屋中熏香的味道幽幽浮浮,倪素隔着纱帐,看见一道淡如雾的影子立在窗边。 他安安静静的,也不知在看什么。 倪素这样想着,却没说话,只是压下眼皮。 中午吃了些素粥,倪素下午又发起高热,蔡春絮让玉纹去又请了医工来,她在睡梦中不知被灌了几回汤药,苦得舌苔麻木,意识模糊。 玉纹夜里为倪素换过几回湿的帕子,后半夜累得在案几旁睡了过去。 倪素烧得浑噩,屋中燃的一盏灯烛并不是她亲手点的,徐鹤雪眼前漆黑一片,只能循着她梦呓的声音判断她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挪过去。 她意识不清,一会儿唤“兄长”,一会儿又唤“母亲”。 徐鹤雪伸手要触碰她的额头,然而眼睛的失明令他试探错了方向,指腹不期碰到她柔软的脸颊。 正逢她眼睑的泪珠滚下来,温热的一滴落在他的手指。 指节蜷缩一下。 徐鹤雪立即收回手。 他坐在床沿,氅衣之下,袍角如霜,浓而长的睫毛半遮无神的眼瞳,半晌,他复而抬手,这回倒是准确地碰到她额上的帕子。 已经不算湿润了。 倪素仿佛置身火炉,梦中的兄长还是个少年,在她面前绘声绘色地讲一只猴子被放进炼丹炉里却烧成了火眼金睛的故事。 忽然间, 倪素只觉天地陡转,她抬首一望,满枝冰雪,落了她满头。 几乎是在那种冰凉冷沁的温度袭来的一瞬,倪素一下睁眼双眼。 屋中只一盏灯烛在燃。 她呆愣地望着坐在榻旁的年轻男人,发觉梦中的冰雪,原来是他落在她额头的手掌。 “徐子凌。” 倪素喉咙烧得干哑,能发出的声音极小。 “嗯?” 但他还是听到了。 发觉她有挣扎起身的意图,徐鹤雪按着她的额头,说:“不用。” 她想起身点灯。 他知道。 “那你怎么办?”倪素轻轻喘息,在晦暗的光线里努力半睁起眼,看着他说。 “我可以等。” 徐鹤雪失去神采的眼睛满是凋敝的冷。 “那你,” 倪素眼皮似有千斤重,她说话越发迟缓,“你只等我这一会儿,我好些了,就请人给你买好多香烛……” “好。” 徐鹤雪抬首,灯烛照在他的肩背,氅衣之下的骨形清瘦而端正。 他的手放在倪素的额头,就这么在夜半无声之际,岿然不动地坐到天明。 天才亮,倪素的高热便退了。 蔡春絮带着医工来瞧,倪素在睡梦中又被灌了一回汤药,快到午时,她终于转醒。 玉纹端来一碗粥,一旁还放着一碟切成四方小块的红糖,“奴婢不知姑娘喜好多少,姑娘若觉口苦,便放些红糖压一压。” 倪素见玉纹说罢便要出去,便道:“可否请你代我买些香烛?” 香烛? 玉纹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姑娘要的东西,府中也是有的,奴婢自去为您寻来。” 倪素道了声谢,玉纹忙摆手说不敢,这就退出去了。 居室里静谧下来。 倪素靠着软枕,看向那片青纱帘外,轻唤:“徐子凌?” 托风而来的浅淡雾气逐渐在帘子外面化为一个人颀长的身形,紧接着骨节苍白的一只手掀帘,那样一双剔透的眸子朝她看来。 而倪素还在看他的手。 昨夜后来,她一直记得自己在梦中仰见满枝的冰雪落来她满鬓满头,消解了她置身烈火的无边苦热。 “你过来,” 倪素的精神好了很多,她捻起天青瓷碟里的极小一块的红糖,说:“我们一起吃糖。” 菩萨蛮(六) “我已着人在吏部问过,那倪青岚的确是雀县来的举子。” 中书侍郎裴知远端着一只瓷碗,在鱼缸前洒鱼食,“只是他冬试并不在榜,吏部也就没再关注此人,更不知他冬试后失踪的事儿。” “不过,夤夜司的人不是在光宁府司录司里抓住了个想杀人灭口的狱卒么?”裴知远放下瓷碗,搓了搓手回头来看那位紫袍相公,“凶手是怕此女上登闻院啊……” 若那名唤倪素的女子上登闻鼓院敲登闻鼓,此事便要正式摆上官家案头,请官家断案。 “登闻院有规矩,无论男女敲鼓告状,都要先受杖刑,以证其心,只此一条,就挡住了不知道多少百姓,”孟云献垂眼漫不经心地瞧着一篇策论,“凶手是见那倪小娘子连光宁府衙的杀威棒都受得,若好端端地从司录司出去,必是不惧再受一回登闻院的仗刑,非如此,凶手绝不会急着买通狱卒钱三儿灭口。” “那狱卒钱三儿,夤夜司如何审的?就没吐出什么?” “韩清还没用刑,他就咬毒自尽了。” 那钱三儿还没进夤夜司的大门,就吓得咬碎齿缝里的毒药,当场死亡。 “是了,杀人者若这么轻易露出狐狸尾巴,也实在太磕碜了些。”裴知远倒也不算意外,“只是倪青岚那个妹妹,该不该说她好胆魄,进了夤夜司她也该是那套说辞,难不成,还真是她兄长给她托了梦?” 孟云献闻言抬眼,迎着那片从雕花窗外投射而来的亮光,忽然道,“若真有冤者托梦这一说,倒也好了。” “这话儿怎么说的?” 裴知远从袖中掏出一颗青枣来啃了一口。 “若是那样,我也想请一人入梦,” 孟云献收拢膝上的策论,“请他告诉我,他究竟冤或不冤?” 枣核顺着裴知远的喉管滑下去,卡得他一时上下不得,涨红了脸咳嗽了好一阵,边摆手边道:“咳……孟公慎言!” “敏行,亏得你在东府这么多年,胆子还是小,这后堂无人,只你与我,怕什么?”孟云献欣赏着他的窘态,含笑摇头。 “张相公回来都被官家再三试探,您啊,还是小心口舌之祸!”这一番折腾,枣核是吞下去了,裴知远,也就是裴敏行额上出了细汗,无奈地朝孟云献作揖。 “你瞧瞧这个。” 孟云献将膝上的策论递给他。 裴知远顺势接来展开,迎着一片明亮日光一行行扫视下来,他面露讶色,“孟相公,好文章啊!针砭时弊,对新法令自有一番独到巧思,就是这骈句用的也实在漂亮!” “倪青岚所作。” 孟云献端起茶碗,“有一位姓何的举子还在京城,倪青岚入京后,与他来往颇多,这是从他手中得来的。” “不应该啊。” 裴知远捧着那策论看了又看,“若真是倪青岚所作,那么他冬试又为何榜上无名?这样的英才,绝不该如此啊。” “你说的是,” 孟云献收敛笑意,茶碗里热雾上浮,而他神情多添一分沉冷,“如此英才,本不该如此。” 裴知远少年入仕便追随孟公,如何不知新政在孟公心头的分量,又如何不知孟公有多在乎新政实干之才。 瞧他不再笑眯眯的,裴知远心里大抵也晓得这事儿孟公算是查定了,他也不多嘴,又从袖子里掏了个青枣来啃。 “你哪里来的枣儿吃?” 冷不丁的,裴知远听见他这么问。 “张相公今儿早上给的,说他院儿里的枣树结了许多,不忍让鸟啄坏了,便让人都打下来,分给咱们吃,这还真挺甜的。” 裴知远吐掉枣核,“您没分着哇?也是,张相公早都与您绝交了,哪还肯给您枣吃。” “孟相公,诸位大人都齐了。” 外头有名堂候官敲门。 孟云献不搭理裴知远,重重搁下茶碗背着双手朝外头走去。 到了正堂里头,孟云献打眼一瞧,果然见不少官员都在吃枣,只有他案前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孟相公。” 一见孟云献,官员们忙起身作揖。 “嗯。” 孟云献大步走进去,也不管他们手忙脚乱吐枣核的样子,在张敬身边的椅子坐下,他忍了又忍,还是出声:“怎么没我的份儿?” “孟相公在吃这个字上颇有所得,听说还亲手所著一本食谱,我这院儿里浑长的青枣,如何入得你眼?也是正好,到您这儿,便分没了。” 张敬目不斜视。 政事堂中,诸位官员听得这番话,无不你看我我看你,屏息凝神的,没敢发出声响。 “张崇之,” 孟云献气得发笑,“想吃你几个枣也排挤我?” —— 倪素在太尉府中养了些时日,勉强是能下地了,期间夤夜司的亲从官周挺来过,除了狱卒钱三儿自杀身亡的消息,还有另一则极重要的事。 夤夜司使尊韩清欲调阅倪青岚在冬试中的试卷,然而贡院却正好弄丢了几份不在榜的试卷,其中便有倪青岚的试卷。 虽说未中的试卷并不算重要,但依照齐律,所有试卷都该密封保存,一年后方可销毁。 贡院惩治了几名在事之人,线索便好像就这么断了。 “倪姑娘,我当时也真没往那坏处想,因为那两日他正染风寒,在贡院中精神也不大好……我只以为他是因病失利,心中不痛快,所以才不辞而别,”茶摊上,一身青墨直裰的青年满脸懊悔,“若我那夜不睡那么死,也许他……” 他便是那位送信至雀县倪家的衍州举子何仲平。 自何仲平坐下,所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作为一同冬试的举子,他也的确不知更多的内情,“不过,之前夤夜司一位姓周的大人从我这里拿了一篇策论,那是倪兄写的,我借来看还没来得及还,如今在夤夜司手中,我想,他们一定会给倪兄一个公道。” 倪素捧着茶碗,片刻才道,“可公道,也是要凭证据才能给的。” 听了此话,何仲平也有些郁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倪素没待太久,一碗茶没喝光便与何仲平告辞。 玉纹与几名太尉府的护院等在街对面的大榕树底下,倪素迈着缓慢的步子往那处走,有个小孩儿被人抱着,走出好几步远,一双眼还直勾勾地往她这儿瞧。 倪素垂眼,毛茸茸的莹光在地面晃动。 她停步,它也不动。 倪素没有什么血色的唇扯动一下。 “倪姑娘,娘子让咱们直接去雁回小筑,她们诗社的几位娘子都到齐了,那位孙娘子也在。” 玉纹将倪素扶上车,对她说。 “好。” 倪素一听“孙娘子”,神色微动。 大齐文风昌盛,在这繁华云京,女子起诗社也并非是什么稀罕事,书肆常有传抄诗社中女子所吟的诗词,收成集子传出去,故而云京也颇有几位声名不小的才女。 其中一位,正是当朝宰执孟云献的夫人——姜芍。 如磬诗社原本是姜芍与几位闺中密友在雁回小筑起的,但十四年前孟相公因事贬官,她也随孟相公一起远走文县,剩下她几个故交也散了,只有一位中书侍郎夫人赵氏还维持着诗社,邀了些年轻的娘子一起。 蔡春絮正是其中一人,而那位孙娘子则是前两年方才开始与她们交游。 “听娘子说那孙娘子昨儿月信就来了,得亏是您的方子管用,不然她只怕今日还腹痛得出不了门。” 到了雁回小筑,玉纹小心扶着倪素,一边往临水的抱厦里去,一边说道。 倪素正欲启唇,却听一道明亮的女声传来:“阿喜妹妹!” 抬头,倪素撞见抱厦那处,正在桌前握笔的蔡絮春的一双笑眼,她今日一身橘红对襟衫子,绣的蝶花翩翩,梳云鬟髻,戴珍珠排簪斜插娇艳鲜花。 “快,诸位姐姐妹妹,这是我恩人家的妹妹倪素,小字阿喜,平日里也是读书颇多的,所以我今儿才叫她一块儿来。” 蔡春絮搁了笔便将倪素带到诸位云鬓罗衣的娘子面前,笑着介绍。 身着墨绿衫子,年约四十余岁的妇人搁下手中的鲜花,将倪素上下打量一番,和善道,“模样儿生得真好,只是这般清减,可是在病中?” 这般温言,带几分得体的关切,余下其他几位官夫人也将倪素瞧了又瞧,只有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年轻娘子神色有些怪。 倪素正欲答话,却听有人抢先:“曹娘子有所不知,她这身伤,可正是在您郎君的光宁府里受的。” 此话一出,抱厦里蓦地冷下来。 “孙娘子,此话何意?” 曹娘子神色一滞。 那说话的,正是玉纹方才提过的孙娘子,现下所有人都盯着她,她也有些不太自然,“听说她胡言乱语,在光宁府司录司中受了刑……” “孙芸,”蔡春絮打断她,常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没了,“我看你是这一年在家病得昏了头了!” “你犯不着提醒我。” 孙芸嗫喏一声,抬眸瞧了一眼站在蔡春絮身侧那个干净苍白的少女,又撇过脸去,“你若不将她带来这里,我必是不会说这些的。” 坐在栏杆畔一位年轻娘子满头雾水,柔声询问:“孙娘子,到底是什么缘故,你怎么也不说说清楚?” “你们不知,” 孙娘子用帕子按了按发鬓,“这姑娘做的是药婆行径。” 什么?药婆? 几位官家娘子面面相觑,再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姑娘,她们的脸色各有不同,但在她们这些官宦人家的认知里,药婆的确不是什么好听的。 “孙芸。” 蔡春絮脸色更沉,“你莫忘了,你那么久不来月信,成日在府里忍着腹痛不出门,是谁在茶馆里头给你看的脉,开的方子?她一个出身杏林之家的女儿,自幼耳濡目染,通些药理有什么稀奇?难为你那日口口声声说个谢字,到今儿不认这话也就算了,何苦拿话辱她?” 抱厦里的娘子们只知道孙芸这一年常病着也不出门同她们来往,却不知她原来是有这个毛病,一时诸般视线涌向她。 孙芸一直藏着的事被蔡春絮这样大剌剌地抖落出来,她更难堪了许多,“女子做这些不是药婆是什么?她难道只给我瞧过病?” 她干脆起身将自己手上的玉镯金钏都一股脑儿地褪下来,全都塞到倪素手中,“我既瞧了病,用了你的方子,给你钱就是了!” “孙芸!” 蔡春絮正欲发作,却被身旁一直沉默的姑娘握住了手腕。 “是,” 晴日里波光粼粼,倪素迎着这抱厦中诸般莫测的视线,“我并不只给你瞧过病,我也并非只是耳濡目染粗通药理,男子十年寒窗为一功名,而我十年杏林为一志向,我也的确不同诸位,读的最多的并非诗书,而是医书,这本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我承蔡姐姐的情才能早些从夤夜司出来,我为你诊病,是因蔡姐姐提及你身上不好,若真要论诊金,你可以当蔡姐姐已替你付过,这些,我便不收了。” 倪素轻轻一抛,所有人只见那几只玉镯金钏摔在了地上,金玉碰撞一声脆响,玉镯子碎成了几截。 “不好再扰诸位雅兴,倪素先行一步。” 倪素唇边牵起极淡的笑,朝几位娘子打揖。 “曹姐姐,诸位,我先送我阿喜妹妹回去。”蔡春絮横了孙娘子一眼,与其他几人点头施礼,随即便赶紧追着倪素去了。 抱厦里静悄悄的。 “我如何瞧那姑娘,她也不像个药婆……”有位娘子望着廊庑上那年轻姑娘的背影,忽然出声。 在她们这些人的印象里,药婆几乎都是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妪,哪有这样年纪轻轻又知礼识文的姑娘。 可方才她们又听得真真儿的,那姑娘亲口说,她的确是给人瞧病的。 “阿喜妹妹,此事怪我,早知我便不让你去那儿了,平白受她羞辱……”回太尉府的马车上,蔡春絮握着倪素的手,柳眉轻蹙。 倪素摇头,“蔡姐姐你知道我有事想与孙娘子打听,孙娘子又不常出门,她府上也并不方便去拜会,只得今日这个机会,你如此帮我,我已经很是感激,只是这一番也连累你不痛快了。” “我如今倒希望你那方子少管些用,最好疼得孙芸那张嘴都张不开才好!”蔡春絮揉着帕子愤愤道。 回到太尉府的居室,玉纹忙去打开屋子,哪知满屋浓郁的香火味道袭来,呛得三人都咳嗽起来。 “阿喜妹妹,你走前怎么在屋子里点了这么多香?”蔡春絮一边咳嗽,一边挥袖,“我瞧你也没供什么菩萨啊。” “啊?” 倪素被熏得眼皮有些微红,“供了一个的。” “在哪儿?” 蔡春絮只敢在外头张望,并不进去。 倪素不知如何回,模糊地说了句,“心里记着呢……” 若不是玉纹走前关了窗,其实也不至于满屋子都是那香烧出的烟。 屋子是暂时进不去了,玉纹在树荫底下的石凳上放了个软垫让倪素坐着,几名女婢家仆在廊庑拐角处洒扫说话。 玉纹不在,倪素一手撑着下巴:“徐子凌,孙娘子这条道是走不通了。” 为杜绝科考舞弊的乱象,每回科考的试卷都要求糊名誊抄,再送到主考官案头审阅。 那位孙娘子的郎君金向师便是此次冬试负责糊名誊抄试卷的封弥官之一。 “存志不以男女而别。” 浓浓的一片树荫里,倪素听见这样一道声音,她仰头在闪烁的日光碎影里,看见他霜白的袍角。 倪素望着他,“我知道,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世上除了母亲所说的小心眼的男人以外,还有一些注定不能理解我的女人。” 正如孙娘子,用了她的方子,便在心里彻底将她划分为不可过分接近的六婆之流,自然也就不能容忍蔡春絮将她带去如磬诗社。 “可是,我想我总要比兄长好一些。” 她说,“我是女子,世人不能以男女之防来束缚我,便只能用下九流来加罪于我,可是凭什么我要认罪?大齐律上写着吗?” “他们觉得我应该为此羞愧,为此而畏缩,可我偏不,我要带着我兄长与我自己处世的心愿,堂堂正正地活着。” 满枝碎光有些晃眼,倪素看不太清他的脸:“我们不如直接去找金向师吧?” “你想怎么做?” 枝叶沙沙,眉眼清冷的年轻男人在树荫里垂着眼帘与她目光相触。 “你装鬼……” 倪素说一半觉得自己这话不太对,他本来就是鬼魅,“我们趁夜,你去吓他,好不好?” 菩萨蛮(七) 金向师原本在礼部供职,但因其画工出挑,冬试后被调职去了翰林图画院做待诏,前两月去了宛宁画舆图,前几日回来复命后便一直称病在家。 因疑心牵扯官场中人,而案情起因不明,夤夜司暂未正式将冬试案上奏正元帝,因而找贡院一干官员问话也只能旁敲侧击。 倪素养伤不能起身这些时日,夤夜司不是没查到几位封弥官身上,但在贡院里能问的东西并不多,而金向师回来得了官家称赞,又赏赐了一斤头纲团茶,回到府中便告假不出。 夤夜司暂无上门询问的理由。 倪素原想通过孙娘子来打听,但如磬诗社一事,便已说明孙娘子十分介意倪素的身份,是断不可能再来往的。 “我白日里点的香和蜡烛真的有用吗?你身上不疼吧?”倪素猫着腰躲在金家庭院一片蓊郁的花丛后头,伸手去拉徐鹤雪的衣袖。 “不疼。” 徐鹤雪拢住衣袖,摇头。 “那我牵着你的衣袖好吗?你看不见,我得拉着你走。”倪素小声询问他。 眼下是夜闯他人家宅,她手中不好提灯。 “嗯。” 徐鹤雪点头,朝她声音所在的方向试探抬手,将自己的衣袖给她牵。 感觉到她拽住衣袖的力道,徐鹤雪眼睫微动。 “我们走这边。” 倪素在庭院里瞧了好一会儿,见没什么家仆靠近那间亮着灯的书房,她才牵着徐鹤雪轻手轻脚地挪到书房后面的棂窗外。 棂窗用一根竹棍半撑着,倪素顺势往里头一瞧。 灯火明亮的书房内,金向师心不在焉地嚼着酱牛肉,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你身上不好为何不告诉我?咱们家中是请不起医工么?现如今你在外头找药婆的事儿被那些诗社中的娘子们知道了,才来我跟前诉苦。” “这是什么可以轻易说出口的事么?我也不是没请过医工,只是他们也不能细瞧,开的方子我也吃了,总不见好,我天天的腹痛,你瞧了也不问我么?”孙娘子负气,背对他坐着,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揩泪,“若不是那日疼得实在捱不住,我也不会听蔡娘子的话,找那小娘子治。” “你也不怕她治死你?药婆是什么你还不知?有几个能有正经手段?治死人的多的是,真有本事救人的能有几个?” 金向师眼也没抬,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酱牛肉,“若真有,也不过瞎猫撞上死耗子。” “可我确实好些了。” 孙娘子手帕捂着面颊。 “如今其他那些官夫人可都知道你找药婆的事儿了,你以为,她们回家能不与自个儿的郎君说?那些男人能再叫你带坏了他们的夫人去?”金向师冷哼一声,“我早让你安心在家待着,不要去和人起什么诗社,如今倒好,你这番也叫我吃了瓜落儿,那些个大人们,指不定在背地里要如何说我治家不严。” “我看诗社你也不必去了,没的让人笑话。” “凭什么?蔡娘子她还大大方方与那小娘子来往,她都敢在诗社待着,我又为何不能去?”孙娘子一个回头,鬓边的步摇直晃。 “那蔡娘子与你如何一样?她父亲致仕前虽是正经文官,但他早年也在北边军中做过监军的,少不得沾染些武人粗枝大叶的习气,如今她嫁的又是太尉府,那不还是武人堆儿么?就她那郎君独一个文官,她大伯哥不还是个殿前司都虞侯的武职么?那在内侍省大押班面前都得轻声细语……他们家粗鲁不忌,这你也要学?说不定今儿这事过了,那些娘子也容不下她继续在诗社里待着。” 金向师如今才得了官家赞赏,不免有些自得,“今儿就这么说定了,那诗社你也不必再去,不过只是一些年轻娘子在一处,孟相公的夫人姜氏,还有中书侍郎大人的夫人赵氏都没怎么露过面,你去了,又有什么用?也不能到她们跟前去讨个脸熟。” “郎君……” 孙娘子还欲再说,金向师却不耐烦了,朝她挥手,“出去吧,今晚我去杏儿房里。” 不但将她出去与女子交游的路堵死了,竟还在她跟前提起那个叫杏儿的妾,孙娘子双眼更红,却不敢再说什么,憋着气闷退出房去。 孙娘子走了,房中便只剩金向师一人。 他一人在桌前坐着,不免又露出些凝重的忧思来,酱牛肉没再吃,酒却是一口接着一口。 陡然一阵寒风袭向他的后背,冷得他险些拿不稳手中的杯盏,桌前的灯烛一刹熄灭,屋中一时只有淡薄月华勉强照亮,烟雾从身后散来,金向师脊背僵硬,脸颊的肌肉抽动一下,他缓慢地转过身,在一片浮动的雾气里,隐约得见一道半真半幻的白衣身影。 他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跌下去,酒盏碎裂。 “徐子凌,” 顺着窗缝往里瞧的倪素小声提醒,“他在你右边。” 徐鹤雪一顿,依言转向右边。 “金向师。” 轻纱幕笠之下,被遮掩了面容,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栖身月华,淡薄如雾,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 “你,你是谁?” 金向师脸颊的肌肉抽动更厉害,雾气与风相缠,迎面而来,他勉强以袖抵挡,双眼发涩。 “倪青岚。” 这道嗓音裹冰含雪。 金向师双目一瞠,脸色忽然变得更加难看。 “你知道我。” 徐鹤雪虽看不见,却敏锐地听清他的抽气声。 “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金向师双膝是软的,本能地往后挪。 岂知他越是如此,徐鹤雪便越发笃定心中猜测。 “金大人。” 素纱幕笠之下,徐鹤雪双目无神,“我如今孤魂在野,若不记起我是因何而亡便不能入黄泉。” 金向师眼见那道鬼魅身影化为雾气又转瞬在他几步开外重新凝出身形,他吓得想要叫喊,却觉雾气如丝帛一般缠住他的脖颈。 金向师惊恐地捂住脖颈,又听那道冷而沉静的声音缓慢:“金大人究竟知道些什么?还请据实相告。” 他眼见那道清白的影子周身浮出浅淡的莹光来。 倪素在窗外看见这样一幕,便知徐鹤雪又动用了他的术法,她心中担忧,再看那抖如筛糠的金向师,她立即开口:“金大人,还不快说!难道你也想与我们一般么?” 冷不丁的又来一道女声,金向师惊惶地朝四周望了望,却没看见什么女子的身形,雾气更浓,他吓得唇颤:“您,您又是谁啊?” “我是淹死在枯井里的女鬼,金大人,你想不想与我一道去井里玩儿啊?” 倪素刻意拖长了些声音。 “啊?”金向师双手撑在地上,拼了命地磕头:“我可没有害你啊倪举人,负责糊名誊抄的可不止我一个啊……” “既如此,你为何从宛宁回来后便装病不出?”徐鹤雪问道。 “我,我的确见过倪举子的试卷,因为文章实在写得好,字也极好,我便有了个印象,我誊抄完后,便将试卷交给了其他人没再管过,只是后来一位同僚要将所有糊名过的试卷上交时闹了肚子,请我去代交的……”金向师满头满背都是汗,根本不敢抬头,“我这人就是记性有些太好,去交试卷的路上我随意翻了翻,又瞧见了那篇文章,只是那字迹,却不是我誊抄的那份了!” 金向师心中疑窦颇多,却一直隐而未发,后来去了翰林图画院供职,他便将此事抛诸脑后,赶到宛宁去画舆图了。 只是画完舆图回来,金向师便听说了光宁府在清源山泥菩萨庙中发现一尸体,正是冬试举子倪青岚,又听贡院的旧友说,夤夜司的人近来去过贡院,金向师心中忧惧,便趁着正元帝得了舆图正高兴的时候,提了告假的事。 他将自己关在府中这些天,正是怕夤夜司的盘问,也怕自己就此牵连进什么不好的事里。 这事,他本打算烂在肚子里。 滴答,滴答。 金向师觉得有冰凉的,湿润的水珠从他的头顶滴落,顺着他的额头,再到他的鼻骨,直至滴在地面,他方才看清那是殷红的血珠。 而血珠转瞬化为莹尘,在他眼前浮动消散。 金向师脑中紧绷的弦断了,他一下栽倒在地上,竟吓得晕死过去了。 月白风清,长巷寂寂。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要用你的术法,你只要站在那儿,他就很害怕了。”倪素牵着一个人的衣袖,走得很慢。 徐鹤雪起初不说话,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但片刻,他想起在金家时,她装作女鬼拖长了声音,他忽然道:“他应该比较怕你。” 倪素有些不太自在,“你太守礼了,一点也不会吓人,我那样,也是想让他快点说实话。” 明明他才是鬼魅。 “你兄长的试卷应该是被调换了。” 徐鹤雪说。 谈及兄长,倪素垂下眼睛,轻轻点头,“嗯,可是此事他不敢隐瞒鬼魂,却并不一定会告知夤夜司。” “你不是留了字条?” 冷淡月辉照在徐鹤雪苍白的侧脸,“金向师若怕恶鬼缠身,他一定会主动向夤夜司交代此事。” 他话音才落,发觉不对,立即攥住倪素的手腕往回一拽。 倪素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胸膛。 春花淹没积雪之下,那是一种凛冽淡香。 她满身的温暖更衬徐鹤雪像是永远凋敝的严冬,他明明排斥她的温度,明明抗拒此时此刻与她之间如此相近的距离。 可徐鹤雪轻眨眼睫,像一个被人随意堆砌的雪人般动也不动,他并不敢轻易放开她的手,只得抬起被她发髻轻蹭的下颌,唤她:“倪素?” “嗯。” 倪素鬓边冷汗细密,晃了晃脑袋,解释:“没事,就是方才翻窗进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伤处了。” 满庭霜(一) 蔡春絮一大早去公婆院里问安,回来听了一名女婢的话便立即赶到西侧的居室,才一进门,她果然见那姑娘正弯腰收拾书本衣裳。 “阿喜妹妹,”蔡春絮握住她的双手,“咱们这儿有什么不好的,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如何就要走呢?” 倪素一见她,便露了一分笑意,她拉着蔡春絮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给她,“蔡姐姐待我无有不好。” “那你好好的,怎么就要走?” 蔡春絮接了茶碗,却顾不上喝,“可是雁回小筑的事你还记在心上?” 倪素摇头,“不是我记在心上,是昨日孙娘子一番话,只怕是要你们诗社的其他几位娘子们记在心上了。” “那又有什么要紧?我与她们在一块儿起诗社,本也是吟诗作对,图个风雅,她们若心里头介意,我不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蔡春絮拉着她来跟前坐,“阿喜妹妹,我祖父在任泽州刺史前,是在北边监军的,我幼年也在他那儿待过两年,在军营里头,救命的医工都是极受兵士们尊敬的,而今到了内宅里头,只因你女子的身份,便成了罪过。” “但这其实原也怪不得她们,咱们女子嫁了人,夫家就是头顶的那片天,只是我嫁在了太尉府,幸而公婆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多加约束,但是她们的夫家就不一样了,若问她们,晓得其中的缘故吗?知道什么是六婆之流吗?她们也未必明白,只是夫家以为不妥,她们便只能以为不妥。” 倪素闻言,笑了笑,“蔡姐姐这样心思通透,怪不得如磬诗社的娘子们都很喜欢你。” “你莫不是长了副玲珑心肝儿?” 蔡春絮也跟着笑了一声,嗔怪,“你怎么就知道她们都很喜欢我?” “昨日在雁回小筑,我才到抱厦,就见姐姐左右围的都是娘子,连坐在那儿的年长一些的娘子们也都和颜悦色地与姐姐说话,就是孙娘子她再介意你将我带去诗社的事,我看她也很难与你交恶。” “姐姐才有一副剔透玲珑的心肝,你能理解她们,也愿意理解我,”倪素握着她的手,“相比于我,姐姐与她们的情分更重,只是在这件事上,你不与她们相同,不愿轻视于我,又因着我们两家旧日的情分,所以才偏向于我,可若你不去诗社,往后又能再有多少机会与她们交游呢?” 此番话听得蔡春絮一怔。 正如倪素所言,她背井离乡,远嫁来云京,又与府中大嫂不合,唯一能在一块儿说知心话儿的,也只有如磬诗社的几位姐姐妹妹。 到这儿,她才发觉原来倪素要离开太尉府,并非只因为她,还因为那些在诗社中与她交好的娘子。 若她还留倪素在府中,那些娘子们又如何与她来往呢? “阿喜妹妹……” 蔡春絮其实还想留她,却不知如何说,“其实我很喜欢你,你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娘子,为了兄长甘入光宁府受刑,连到了夤夜司那样的地方也不惧怕,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你好。” “我也觉得蔡姐姐很好。” 倪素笑着说。 昨日倪素在去见举子何仲平之前,便托牙人帮着找一处房舍,倪素随身的行装本就不多,本打算今日与蔡春絮告辞后便去瞧一瞧,但蔡春絮非说自己手头有一处闲舍铺面,就在南槐街。 倪素本欲推辞,但听见南槐街,她又生生被吸引住了。 云京的药铺医馆,几乎都在南槐街。 蔡春絮本不要倪素的钱,却抵不住倪素的坚持,只好收下,又让玉纹带些太尉府的小厮家仆去帮着打扫屋舍,置办器具。 倪素忙了大半日,房舍收拾得很像样,她甚至买来了一些新鲜药材,就放在院中的竹筛里,就着孟秋还算炽热的日头暴晒。 院子里都是药香,倪素闻到这样的味道才算在云京这样的地方有了些许的心安。 才近黄昏,一直暗中守在外面的夤夜司亲从官忽然来敲门,倪素当下就顾不得其它,赶紧往地乾门去。 周挺本是夤夜司汲火营的指挥,前两日又升了从七品副尉,如今已换了一身官服穿,他出了门,抬眼便瞧见那衫裙珠白的姑娘。 “倪姑娘,今晨有一位冬试的封弥官来我夤夜司中,交代了一些事。”周挺一手按着刀柄走上前去。 他只说是封弥官,却不说名姓。 “什么事?” 倪素明知故问。 “你兄长的试卷被人换了。” “换给谁了?小周大人,你们查到了吗?” 倪素昨夜难眠,今日一整日都在等夤夜司的消息,金向师既然已经到了夤夜司交代事情,那么夤夜司只需要向金向师问清楚那篇文章,哪怕只有几句,便可以在通过冬试的贡生们的卷子里找到答案。 周挺摇头,“今日得了这个封弥官做人证,韩使尊便亲自又抽调了一番贡院的试卷,却并没有发现那篇文章。” 没有? 倪素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若偷换试卷不为功名,又何必……” “韩使尊也是这么认为。” 周挺继续说道:“这场冬试原是官家为选拔新政人才而特设,官家原本有意冬试过后直接钦点三甲,不必殿试,但后来知谏院与御史台又觉得保留殿试也可以再试一试人才,如此才能选用到真正有用之人,几番进谏之下,刚巧在冬试才结束时,官家改了主意。” “凶手是知道自己殿试很有可能再难舞弊,为绝后患,他与我兄长乃至另外一些人的试卷就都被丢失了……甚至,对我兄长起了杀心。” 倪素垂下眼帘,“所以,凶手并不是冬试在榜的贡生,而是落榜的举子。” 周挺没有反驳,只是提醒道:“倪姑娘,韩使尊允许我与你说这些,一则是怜你爱惜至亲之心,二则,是请你不要贸然去登闻院敲登闻鼓。” “为什么?” “那封弥官的证词虽似乎是有用的,但,他好像有些怪,他来时战战兢兢,恐惧难止,韩使尊问他为何此时才说,他说昨夜见了一对儿鬼夫妻,才想起那些事。”周挺不知如何与她形容,蓦地又想起她入光宁府受刑杖的理由,好像……她也很怪。 “官家日理万机,夤夜司若无实在的线索便不好在此时上奏官家,而你如今身上的伤还没好,若再去登闻院受刑,只怕性命不保。” 周挺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你且安心,此事还能查。” “多谢小周大人。” 倪素有些恍惚。 “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事。” 周挺又道:“我们司中数名仵作具已验过你兄长的尸体,之前不对你说,是我夤夜司中有规矩,如今尸首上的疑点具已查过,你可以将你兄长的尸首带回去,入土为安。” “那,验出什么了?” 倪素一下抬眼,紧盯着他。 “你兄长身上虽有几处新旧外伤,但都不致命,唯有一样,他生前,水米未进。”周挺被她这般目光盯着,不禁放轻了些声音。 水米未进。 倪素几乎被这话一刺,刺得她头脑发疼,半晌,她才颤声:“他是……活生生饿死的?” 周挺沉默。 孟秋的烈日招摇,倪素浑身却冷得彻骨,她顾不得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像个游魂一样,由周挺与手底下的人帮着将她兄长的尸首抬出,又在清幽无人的城外河畔用一场大火烧掉兄长的尸首。 烈火吞噬着兄长的尸体,她在一旁看,终忍不住失声痛哭。 “小周大人,快去安抚一下啊……” 跟随周挺的几名亲从官瞧着不远处哭得满脸是泪的姑娘,小声与周挺说道。 周挺看着倪素,他坚毅的下颌紧绷了一下,“我如何会安慰人?” 几名亲从官匆忙在自己怀里,袖子里找了一番,有个年轻的亲从官挠头,说:“咱们几个又不是女人,也没个帕子,总不能拿身上的汗巾给她擦眼泪吧?” 什么汗巾,周挺横了他们一眼,懒得再听他们几个说些什么,他只是看着那个女子,冷静的神情因她的哀恸而有了些波澜,他走到她的身边去,一片刺眼的艳阳被他高大的身形遮挡:“倪姑娘,此事我夤夜司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也会继续派人保护你。” 倪素捂着脸,泪珠从指缝中垂落。 山风吹拂长林,枝叶沙沙作响。 在穿插着细碎光斑的浓荫里,徐鹤雪安静地看着那名夤夜司副尉笨拙地安抚跪坐在地上的姑娘。 从黄昏到夜暮,徐鹤雪看她悲痛之下也不忘亲手点起一盏灯笼,她怀抱着一个骨灰罐,像个木偶一样,只知道挪动着双腿往前走。 那一团莹白的,毛茸茸的光一直跟在她的身边,而跟在几步开外,一直与倪素保有距离的周挺等人看不见她身侧有一道孤魂在与她并肩。 “你们几个今晚守着,天亮再换人来上值。” 到了南槐街的铺面,周挺看着倪素走进去,回头对手底下的几名亲从官说道。 “是。” 几人点头,各自找隐蔽处去了。 今日才打扫过的屋舍被倪素弄得灯火通明,她将骨灰罐放到一张香案后,案上有两个黑漆的牌位。 那都是她今日坐在檐廊下,亲手刻名,亲手上了金漆的。 点香,明烛,倪素在案前跪坐。 忽然有人走到她的身边,他的步履声很轻,倪素垂着眼,看见了他犹如淡月般的影子,还有他的衣袂。 倪素抬头,视线上移,仰望他的脸。 徐鹤雪却蹲下来,将手中所提的灯笼放到一旁,又展开油纸包,取出其中热腾腾的一块糖糕,递到她面前。 他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就连放一盏灯,打开油纸包,他的姿仪都那么好。 “你去买这个,身上就不疼吗?” 倪素终于开口,痛哭过后,她的嗓子沙哑得厉害。 她知道这一定是他赶去隔了几条街巷的夜市里买来的,他一定动用了他的术法,否则这块糖糕不会这样热气腾腾。 徐鹤雪不答疼与不疼,只道,“你今日只用了一餐饭。” 孤清长夜,烛花飞溅。 倪素没有胃口,可是她还是接来糖糕,咬下一口。 见徐鹤雪的视线落在案上那本书上,她说:“我兄长虽从头到尾只给一位妇人真正看过病,但他问过很多坐婆,也找过很多药婆,钻研过许多医书,他被父亲逼迫放弃行医那日,他与我说,要将他所知道的女子疑症都写下来给我,教我医术,等我长大,再让我看过那些女子的苦症后,用我的心得来教他。” 那本来是倪素要与兄长一起完成的女经医书。 “若能行医,他也不会远赴云京考科举,” 倪素捏着半块糖糕,眼眶又湿,“这本不是他的志向,可他却因此而死。” 灯烛下,徐鹤雪看见她眼眶里一颗又一颗泪珠剔透而落。 “倪素,你兄长的事夤夜司虽暂不能更进一步,但有一个人一定会另辟蹊径,这件事,即便你不上登闻院告御状,也可以宣之于朝堂。” 他说。 “谁?” “当朝宰执孟云献。” 徐鹤雪捧着油纸包,对她说:“夤夜司没有直接逮捕刑讯的职权,但御史台的御史中丞蒋先明却可以风闻奏事,孟相公或将从此人入手。” 晴夜之间,月华郎朗,倪素手中的糖糕尚还温热,她在泪眼朦胧间打量这个蹲在她面前的年轻男人。 他生前,也是做官的人。 倪素几乎可以想象,他身着官服,头戴长翅帽,年少清隽,或许也曾意气风发,如日方升,可那一切,却在他的十九岁戛然而止。 正如她兄长的生命,也在这一年毫无预兆地终止。 “徐子凌。” 倪素眼睑微动,她忽然说: “若你还在世,一定是一个好官。” 满庭霜(二) “若你还在世,一定是一个好官。” 徐鹤雪知道,倪素会如此神情笃定的与他说这样一句话,也许是出于一种信任,又或者,是出于她自己看人的准则。 她说的明明是一句很好听的话。 但徐鹤雪却不免为此而自伤。 他不是。 但此时此刻,他却什么都不能对她说。 “徐子凌。” 徐鹤雪恍惚之际,却听她又一声唤,视线落在被她抓住的衣袖,他抬首,对上面前这个姑娘那双水雾剔透的眼。 “我既能招来你的魂魄,是否也能招来我兄长的魂魄?”倪素紧盯着他。 若能招来兄长的魂魄,就能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他。 她的目光满含期盼,但徐鹤雪看着她,道:“你之所以能召我再入阳世,是因为有幽都土伯相助。” 这是他第二次提及幽都土伯,倪素想起在雀县大钟寺柏子林里,那白胡子打卷儿的老和尚,她从袖中的暗袋里,摸出来那颗兽珠。 “你这颗兽珠,雕刻的就是土伯的真身,他是掌管幽都的神怪。” 徐鹤雪看着她的兽珠,说。 既为神怪,又岂会事事容情?个中缘法,只怕强求不来,倪素心中才燃起的希望又湮灭大半,她捏着兽珠,静默不言。 “倪素。” 徐鹤雪又将一块糖糕递给她,“但有这颗兽珠在,再有你兄长残留的魂火,我也许,可以让你再见他一面。” 倪素闻言猛地抬头,她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他周身莹尘淡淡,她立即去看他的袖口,摇头,“可你会因此而受伤。” “兽珠有土伯的力量,不需要我动用术法。” 徐鹤雪索性在她旁边的蒲团坐下来,“只是幽都生魂众多,要通过兽珠找到你兄长,只怕要很久。” 也许并不能那么及时。 “哪怕不能听他亲口告诉我,我也会自己为他讨回公道。”倪素望向香案后的两个牌位,说。 徐鹤雪不言,盯着她的侧脸,又倏尔垂眸看向自己衣袖边缘的绣字。 “真的不需要你动用术法吗?” 倪素有些不安,又回过头来望他。 “嗯。” 他颔首。 “那你,” 明明倪素才是为这道孤魂点灯的人,可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心中被他亲手点燃了一簇火苗,“还是不愿告诉我,你旧友的名字吗?” 倪素一直有心帮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不肯提起他那位旧友的名姓,也从不说让她带着他去找谁。 “他此时并不在云京。” 徐鹤雪说。 “那他去了哪儿?”倪素追问他,“我可以陪你去找,只要我找到害我兄长的人,哪怕山高水远,我也陪你去。” 她早就不哭了。 眼眶没再有泪珠挂着,只是眼皮红红的,就这么望着他。 徐鹤雪听见她说“山高水远”,不期抬眼对上她的视线,檐廊外雨打芭蕉,来得突然。 “他会回来的。” 他说,“我不用你陪我去很远的地方,倪素,有些人和事,只有在云京才能等得到。” 满堂橙黄明亮的烛光映照徐鹤雪的脸庞,垂下去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神情,只是好像在这一刻,他似乎被一种不属于这个人间的死寂所笼罩。 他很少提及他生前的事,除了在夤夜司的牢狱中为了安抚她而向她提起的那段有关兄嫂的幼年趣事以外,他再没有多说过一个字。 他抗拒她的过问。 倪素不知他生前到底遭遇了什么,她也不愿触碰他的难堪,夜雨声声,她在冗长的沉默中想了很久,才道:“那如果你有要我帮忙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 灯烛之下,她清亮的双眸映着她的真诚。 外面的雨声沙沙作响,敲击棂窗,徐鹤雪与她相视。 他不说话,而倪素被门外的细雨吸引,她将剩下半块糖糕吃掉,看着在雨雾里显得尤其朦胧的庭院,忽然说:“下雨了徐子凌。” 她回过头来,“这样的天气,你就不能沐浴了。” 因为没有月亮。 徐鹤雪望向檐廊外,听着滴答的雨声,他道:“明日,你可以带我去永安湖的谢春亭吗?” “好。” 倪素望着他。 才接回兄长的骨灰,倪素难以安眠,她给自己上过伤药后,又去点燃隔壁居室里的香烛。 做完这些,她又回到香案前,跪坐在蒲团上,守着灯烛,一遍又一遍翻那部尚未写成的医书里,属于兄长的字迹。 而徐鹤雪立在点满灯烛的居室里,书案上整齐摆放着四书五经,几本诗集,笔墨纸砚应有尽有,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乍看花团锦簇,实则有形无骨,都是倪素白日里在外面的字画摊子上买来的。 素纱屏风,淡青长帘,饮茶的器具,棋盘与棋笥,瓶中鲜花,炉中木香,干净整洁的床榻……无不昭示布置这间居室之人的用心。 素雅而有烟火气。 徐鹤雪的视线每停在一处,就好像隐约触碰到一些久远的记忆。 他想起自己曾拥有比眼前这一切更好的居室,年少时身处书香文墨,与人交游策马,下棋饮茶。 靠墙的一面柜门是半开的,徐鹤雪走过去,手指勾住柜门的铜扣,轻微的“吱呀”声响,满室灯烛照亮里面叠放整齐的,男子的衣裳。 几乎堆放了满满一柜。 铜扣的冷,不抵他指间温度。 徐鹤雪几乎一怔,呆立在柜门前,许久都没有动。 徐鹤雪躺在床榻上。 香炉中的白烟幽幽浮浮,满室灯烛轻微闪烁。 他闭起眼睛。 脑海中却是长烟弥漫,恨水东流,漆黑的天幕里时有电闪雷鸣,刺激耳膜,一座高耸的宝塔悬在云端,塔中魂火跳跃撕扯,照彻一方。 “将军!将军救我!” “我恨大齐!” 数不清的怨憎哭嚎,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徐鹤雪倏尔睁眼,周身莹尘四散,生前所受的刀剐又在一寸又一寸地割开他的皮肉,耳畔全是混杂的哀嚎。 不知不觉握了满手的血,他才感觉到捏在掌中的那枚兽珠很烫,烫得他指节蜷缩,青筋微鼓。 烛花乱溅,房中的灯烛刹那熄灭大半。 剧痛吞噬着徐鹤雪的理智,他的身形忽然变得很淡,漂浮的莹尘流散出强烈的怨戾之气,杯盏尽碎,香炉倾倒。 倪素在香案前静坐,忽然听见了一些动静,她一下转头,却见檐廊之外,细雨之中,竟有纷纷雪落。 她双手撑在地板上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对面那间居室里的灯烛几乎灭尽,倪素心中顿感不安,顾不得雨雪,赶紧跑到对面的廊庑里。 “砰”的一声,房门大开。 廊上的灯笼勉强照见满室狼藉,零散的花瓣嵌在碎瓷片里,整张屏风都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屏风大片的素纱。 室内满是香灰与血腥的味道。 那个男人躺在满是碎瓷片的地上,乌浓的长发凌乱披散,平日里总是严整贴合的中衣领子此刻却是完全敞露的,他颈线明晰,锁骨随着他剧烈的喘息而时有起伏。 “徐子凌!” 倪素瞳孔微缩,立即跑过去。 她俯身去握他的手臂,却沾了满掌的血,一盏勉强燃着的灯烛照亮他宽袖之下,生生被刀刃剐过的一道伤口。 那实在太狰狞,太可怕,刺得她双膝一软,跪倒在他身侧。 他仰起脸,那双眼睛看不清楚,也全然忘记了她是谁,他颤抖,喘息,颈间的青筋脉络更显,那已经不是活生生的人所能显现的颜色。 他的喉结滚动一下,微弱的烛火照不进他漆黑空洞的眸子,周身的莹尘好似都生了极其尖锐的棱角,不再那么赏心悦目,反而刺得人皮肤生疼。 “徐子凌你怎么了?”倪素环抱住他的腰身,用尽力气想将他扶起来,又惊觉他的身形越发淡如雾,她回头看了一眼案上仅燃的灯烛,才要松开他,却不防被他紧紧地攥住了手腕。 倪素没有防备,踉跄倾身。 他的力道之大,像是要捏碎她的腕骨。 倪素另一只手肘抵在地板上,才不至于压到他身上去,可她抬头,却见他双眼紧闭起来,纤长的眼睫被殷红的血液浸湿。 他的眼睛,竟然在流血。 倪素想要挣脱他的手,却撞见他睁开眼睛,血液沾湿他苍白的面颊,倪素被他那样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浑身战栗发麻。 倪素立即伸出另一只手去够灯烛,然而手指才将将触碰到烛台的边缘,她的脖颈倏尔被他张口咬住。 徐鹤雪遵从于一种难以克制的毁坏欲,齿关用力地咬破她细腻单薄的颈间肌肤。 烛台滚落,焰光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