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臣》 1. 第 1 章 五月初夏,夜风凉爽。 夜色如墨般浓稠,却被一轮明月减淡了些许。 长公主府挂了灯,进进出出的仆人轻手轻脚,不敢大声喧哗,生怕便惹了长公主殿下的清净,热络了一整日的府邸终于安静下来。 庭院寂寂,偶尔有阵阵蟋蟀声打破静谧。 寝屋中,烛火通明,红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后面的雕花美人榻旁,两名侍女正在服侍长公主擦拭香膏。 轻薄纱衣被梁嬿修长的手指敛上去,遮住如雪般白皙纤薄的肩膀。 乌发随意盘起,一缕秀发垂落,发梢堪堪落到莹□□致的锁骨上。 女子娇颜卸去脂粉,沐浴之后素面被氤氲的热气染得粉嫩。 一双狐狸般的眸子细长妩媚,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扬,眸光流转间魅惑勾人。 她本就是倾城国色,加之这媚眼如丝的狐狸眼,不知搅乱了多少京城男子的心,惹人采撷。 香炉升起袅袅轻烟,幽幽熏香清淡好闻。 九层鎏金烛台上燃的蜡烛将寝屋照得恍如白昼,梁嬿从侍女手中接来拔灯棒,慢悠悠挑着烛芯。 屋中骤然又亮了几分。 梁嬿怕黑。 明亮的烛光下,照出女子姣好的容颜。 影子被拉得纤长,楚腰纤细,盈盈一握。 “殿下,尹况托奴婢送来香囊球。”侍女匆匆从殿外进来,绕过屏风,将端着的托盘呈到梁嬿面前。 托盘中一枚花鸟鱼纹镂空金香囊球精致好看,白玉吊坠串着藏青色流苏。 梁嬿不紧不慢将最后一盏蜡烛烛心拨了拨,侍女接过拔灯棒。 “殿下,尹况嘱托殿下明日去俘虏场佩戴这香囊球。念着殿下刚沐浴出来,他不便叨扰,便让奴婢代为转交。” 闻言,梁嬿纤白的手指轻轻捻起盘中挂饰,鎏金香囊球在明亮的烛光下熠熠发光,更显精贵。 只是着镂空金雕壳中装的并非香囊,是数枚药丸。 梁嬿拿着香囊球在烛光下晃了晃,透光烛光将里面的赤棕药丸看的一清二楚。 “尹况今日在屋中捣鼓了一日,原是给殿下做了这么好看的香囊球。”侍女说道。 梁嬿弯唇笑笑,柔荑拨弄着香囊球,流苏络子随着女子的动作转了一圈。 须臾后,梁嬿那摄人心魂的狐狸眼下,唇角勾勒出一抹好看的笑容,道:“依照尹况那性子,这香囊壳里的药丸定是能要了人命的毒药。他是怕本宫明日去俘虏场中了摄政王的诡计,给本宫这香囊防身用的。” 尹况,药王谷谷主关门弟子,此人最擅制毒与解毒。 从小生活在药王谷,尹况只觉枯燥乏味,长大后便偷偷溜出药王谷,打算好生逛逛这药王谷以外的繁华地方。 初出茅庐的小子在街上被人坑骗,那日梁嬿在人群中瞧见这少年模样俊朗,便替他解了围,后来这小子便留在了长公主府,心甘情愿在梁嬿身边当一名清客。 梁嬿拨弄着香囊球欣赏了好阵子,又将其放回托盘中,吩咐道:“收下去放好。明日陛下也要去俘虏场,皇叔纵使是想弑君篡位,也不会蠢到在明日动手。” 梁嬿口中的摄政王,是先帝的弟弟,此人狼子野心,先帝登基后便将他赶去西北封地,却不承想此人在封地的十五年间暗中蓄力,在西北封地起势,手握重兵。 两年前,先帝驾崩,摄政王归京,威胁朝纲。 他用一些手段,在少帝登基那夜,威胁少帝并拿到了摄政权。 摄政王的权利,已然威胁到了少帝地位。 幽幽目光落在那香囊球上,梁嬿柔荑轻按太阳穴,染了丹蔻的指甲落在莹白的面庞,她整人显得越发娇媚。 梁嬿:“本宫乏了,屋中留一盏灯,都退下吧。” 侍女应声,留了盏烛灯便出去了。 府中奴仆皆知,长公主殿下怕黑,即便是夜里入眠,也需留一盏烛灯照明。 * 翌日,天气高朗,仪仗队浩浩汤汤往俘虏场去。 前阵子,越国在姜国边界无端挑事,两国交战,越国惨败,姜国俘获五千越国俘虏,留了一千俘虏皆押回了京城俘虏场。 今日一行,便是摄政王提议去俘虏场观看这一千俘虏自相残杀。 狂风骤起,卷起漫天黄沙,本就荒凉的地儿越发荒芜。 狂风过后,俘虏场又恢复了平静。 看台上那明黄色的华盖一个接着一个,年轻的帝王坐在看台上,气定神闲饮茶,偶尔回敬台阶下坐着的摄政王。 俘虏场中俘虏还未开始厮打,摄政王取了颗枇杷,慢条斯理剥皮。 望了眼梁嬿,摄政王指腹摸摸唇边短须,打趣道:“孤以为,这种血腥场面,徽柔会回避,没承想竟也跟着来了。听说越国男子生的俊美,难不成还真被皇叔说中了,徽柔是来看俊美男子的?” 梁嬿今日穿了件缕金暗花曳地长裙,身姿轻盈窈窕。 闻言,她纤长的手指捏着团扇扇柄,轻轻扇动送来徐徐凉风。 徽柔,正是梁嬿的封号。 因府中养了不少美男,梁嬿在京城中的名声,很臭。 但这不影响一众男子想入她府上。 红唇翕合,梁嬿声线倒不是面容那般妩媚,反倒是多了几分清冷,直言道:“皇叔明知故问,岂不是在浪费口舌?” 摄政王面色难看,须臾之后便又恢复了原状。 少帝梁熠道:“皇姐倘若有看中的,朕将人送到你府上去。” 梁熠与梁嬿是双生姐弟,两人一前一后落地,虽是弟弟,但他却对梁嬿十分疼爱,但凡有好东西,都会想着梁嬿。 姐弟俩的感情一向很好。 自然,两人也听出了摄政王的话中话。 柔荑拨弄着扇柄垂下的红色流苏,梁嬿笑笑,狐狸眼含笑越发魅艳,道:“谢陛下。” * 众多俘虏被带到俘虏场,敲锣声“咚”的响起,无数俘虏在围着的俘虏场相互厮杀,这一千人中,最终只有十人能活。 看台上的梁嬿宽大的袖子掩住握了扇柄的右手,指节泛白紧紧攥住扇柄,强忍住因看见俘虏场上杀戮的血腥场面而想泛吐的恶心感。 她时而玩弄这团扇,借机挡住半张娇靥;时而低头点茶,消磨时间。 不是不看,是不敢看。 梁熠不时往梁嬿这边看,片刻后蹙眉招手,一旁的内侍弯腰附耳过去。梁熠低语,何内侍点头,端着拂尘匆匆下台阶去,在一官吏耳边低语。 须臾间,香炉中燃起一枝香。 “一炷香时间,若香燃尽那刻还未决胜出最终的十人,便都一个不留!” 洪亮的男声响彻整个俘虏场,里面的百来人跟疯了似得扭打得愈加激烈。 那香燃了近一半,梁嬿放下茶筅,缓缓抬头。 柔荑握住绿釉茶盏,茶沫泛白蓬松。 梁嬿浅呷,微微晃动茶盏,目光落到远处的俘虏场中。 因地势原因,从她座位望去,恰好看不见遍地的尸首,只能瞧见数十名来名男子在厮杀。 一男子身姿挺拔,身手矫捷,一支利箭在俘虏中厮杀,每一步都能精准避开对方的袭击。 侧翻,空翻,反擒拿。 样样得心应手。 梁嬿来了兴致,单看那男子颀长挺拔的背影,在那一众俘虏中犹如鹤立鸡群。 一炷香尚未燃尽,俘虏场中仅剩一人。 箭头还淌着鲜血,那男子目光鹰隼,在血场中踏出一条路来。 他亦受了伤。 囚衣之上染的血渍早已干涸,身上还残存着杀戮的气焰。 气场逼人。 忽地,男子将手中满鲜血的利箭,朝场外掷去。 是梁熠的方向。 “护驾!护驾!” 众人屏息,惊慌。 梁嬿猝不及防,立即扔了团扇,本能地跑向梁熠,想护住弟弟。 与此同时,禁军咻咻拔剑,在俘虏场外围及时斩断朝梁熠投掷来的利箭。 男子脖子上架了数把刀,被禁军团团围住。 他本就重伤在身,又带伤与一众俘虏厮杀,在禁军第二次踢他腘窝时,他这才被踢倒,跪在地上。 眼尾猩红,杀疯了。 摄政王全程盯着俘虏场的动静,自然是注意到了这无人与之匹敌的男子。 指腹转动扳指,摄政王望向从惊吓中恢复的梁熠,冷声道:“这越国战俘胆大包天,竟想刺杀陛下报仇雪恨,依孤之见,此战俘孤要了,孤……” 梁嬿立在弟弟身侧,纤指点了点那男子的方向,及时打断摄政王的话,道:“皇弟,皇姐瞧中了那人。” 摄政王面色不佳,道:“徽柔府中已有数名清客了,这越国俘虏要来何用?” 梁嬿笑道:“多一个又何妨?诚如摄政王所言,本宫瞧中了他的皮囊,俊美绝伦,正合本宫心意。” 梁熠道:“摄政王还未开口前,朕便已经允了皇姐。皇姐既看上了此人,朕应言而有信,摄政王晚了一步。” 待禁军将那男子押近,梁嬿细细打量一番。 剑眉浓黑,桃花眼细长勾人,鼻梁高挺,面颊染上血迹,纵使是囚衣破旧,落魄狼狈,也丝毫没盖不住此人骨子里的高贵矜冷。 她修长的手指正靠近,男子带血的面庞别到一旁。 梁嬿收了手。 她盈盈一笑,转身看向梁熠,问道:“陛下,何时启程回京?” 那男子的桃花眼,生得真好看,但与她这双狐狸眼相比,略逊一筹。 就是不知这灰头土脸又染了血迹的脸,洗干净是何模样。 想必不会太差。 * 从俘虏场出来,梁嬿回到马车中那刻再也忍不住了。 掌心捂住胸口,梁嬿背靠车壁,干呕了好阵功夫,这才勉强将因看见俘虏场中遍地尸首的恶心感散走。 撩开车帘,窗楹露出一角,送来丝丝清风,减淡了马车中的闷热。 梁嬿慢慢平复心情,待到马车稳稳停在长公主府时,她又恢复了在俘虏场时那魅惑妖娆的模样。 “本宫乏了一天,回屋休憩片刻,莫让人来打扰。” 他们指的自然是住在长公主府上的清客们。 梁嬿走了几步,想起一件事,吩咐管事的道:“府上来了新人,在西苑寻个干净的房间,以后便是他的住处了。” 那男子,真是个狐狸精。 梁嬿如今一提起,满眼都是他那盈盈桃花眼。 勾人不自知。 此人一身傲骨,骨子里矜贵清傲,梁嬿来了兴致,拉他下神坛又何妨? 左右她都不在乎名声,在公主府养个狐狸精,赏心悦目。 侍女秋月好奇问道:“长公主真的要让一名战俘入长公主府?那男子有些凶,奴婢担心他对殿下不利。” 梁嬿反问道:“本宫从摄政王手中抢来的人,为何不要?” “况且,”梁嬿扇动团扇,垂落的碎发随风飘逸,朱唇轻启,笑道:“他正合本宫心意。” 狐狸精灰头土脸的面庞下,究竟是一副怎样的模样? 梁嬿好奇。 * 一日舟车劳顿,梁嬿沐浴后换了身干净衣裳,扔掉穿去俘虏场的衣裳。 那衣裳多多少少染了血腥气。 晦气不说,还让梁嬿忆起俘虏场千人厮杀和遍地尸骸。 单手撑头侧躺在美人榻上,梁嬿闭目小憩,侍女为之捶腿解乏。 倏地,屏风后面传来秋月的通报声。 “殿下,尹况求见。”秋月停顿片刻,又道:“尹况端了安神的汤药来。” 梁嬿本就未睡,闻言纤长浓密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慢条斯理整理宽大的衣袖,慵懒道:“让他进来罢。” 须臾之后,一腰间系了葫芦的男子端了安神汤进屋,随之飘来浓浓的药味,惹得梁嬿微微皱眉。 作为清客,尹况吃穿用度皆在长公主府,但身上穿的却不是锦衣华服,全是自己捣鼓的奇装异服。 尹况来到美人榻前,呈上那碗精心调配的安神汤,“殿下,今日劳累伤神,喝碗安神汤,夜里好眠。” 梁嬿淡淡看了眼,修长白皙的手指碰了碰青玉碗壁。 温度尚可。 梁嬿饮完,接过秋月递来的帕子擦擦嘴角,对尹况道:“府上最体贴的,当属你。” 并未看见女子腰间系了他送到香囊球,尹况神色黯淡,却并未多言,只是指腹搭在腰间葫芦上,若有所思。 梁嬿道:“摄政王还不至于傻到在俘虏场对陛下和本宫动手,他不过就是让本宫见见那血腥场面,吓吓本宫罢了。你给香囊球的用意,本宫明白,只是里面装的毒药如此隐蔽和重要,不可轻易让旁人知晓其中奥秘。” “本宫不是嫌弃你的东西。”梁嬿解释道。 尹况面色稍缓,他本就是少年心性,听此话后又开心了。 “老东西对付殿下那日,便是他的死期。” 毒死那老东西,亦或是将他扔进毒池里,任毒物啃食,死去的每一刻,都会无比煎熬。 如此,那老东西便不会害长公主殿下了。 话音刚落,侍女进屋,俯身在梁嬿耳边低语,“陛下差人将战俘洗干净送来了。” 梁嬿红唇一抹笑,搭在秋月手臂上缓缓起身,“尹况,随本宫去看看。” 狐狸精身上的伤需要尹况治一治。 * 一行人来到西苑,屋里府中侍卫立在屏风处,道:“怕他伤了殿下,陛下命御医用银针封了他穴道。” 俘虏场中此男子仅凭一支箭,便杀光了所有人,身上的戾气极重,甚至还是差点伤了梁熠,不得不防备些。 海棠色广袖流仙裙逶迤在地,梁嬿纤手撩开轻纱床幔。 男子被封了穴道,上乘衣料上扎了数根封穴道的银针。 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连话也不能说,手背上青筋凸起,显然是在借力冲破穴道的封印。 那双满是戾气的眸子瞪的大大,似乎要将所有看向他的人统统杀掉。 洗去脸上的污秽,他果真是长了张俊美无俦的脸。 丝丝缕缕散乱的乌发盖住那双剑眉,细长的桃花眼并非含情脉脉,反而如冰寒的刀刃,满是杀戮。 梁嬿如今才发现男子眼尾那颗乌墨小泪痣,比勾人的桃花眼和高挺的鼻梁还有惹眼。 犹如白纸点墨。 不知他哭时,顺着眼眶流出泪珠,能否将那颗泪痣淹没。 侍卫禀告道拱手禀告道:“禀殿下,此战俘伤势极重,醒来时昏厥一次,医官已灌了药,暂无性命之忧,他身上的伤也已包扎完毕。” “本宫要听他说话。” 盯着男子的桃花眼,梁嬿手中的扇面轻轻点了点小巧的鼻尖,面庞半遮未遮,露出的狐狸眼眼尾上扬,在红色眼妆的衬托下,越发勾人。 似在,与他比上一比。 喉间的银针被拔去,男子轻咳一声,脖子以上终是能动弹了。 梁嬿俯身,修长的手指正欲抚上他眉眼,却落了空。 “别碰我!” 男子冷声呵斥,将头偏到一旁,却因扯出胸腔的伤口而低低闷哼。 胸前衣衫渗出点点血迹。 侧脸轮廓分明,泪痣撞入梁嬿眼眸。 梁嬿见过太多男子,却没一个同此人一般,俊美绝伦,骨子里透着一股冷傲孤清,能让她眼前一亮,有如此雅兴。 长指落到那泪痣上,梁嬿细细摩挲。 感受到男子在躲,梁嬿仗着他穴道被封,指腹偏生就在他白皙的面庞流连,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此男子勉强能入她眼罢了。 不及她万千。 男子眸色渐暗,剑眉紧蹙。 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 他是谁? 他在哪? 他不知道。 睁眼醒来,他便已是姜国战俘。 大抵是越国小将,被擒住了。 “不知道。” 男子低吟,眉间染了伤感。 桎梏住他下颌,迫使受伤的他看向自己,梁嬿眼眸一冷,“今日十七,往后便唤你十七。本宫碰你,是抬举你。” 十七不屑,冷声道:“不知所言,狂妄。” “本宫不碰伤者。”梁嬿松手,转身对尹况道:“十七的伤,你来医治。” 尹况探头瞧了一眼,评价道:“白是白了点,却不失英气。既然殿下喜欢十七,那我便尽心医治。” 从目前十七的面色来看,尹况推测道:“十七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估计伤到骨头了。” 望眼一张臭脸的十七,尹况因十七对梁嬿的不满态度耿耿于怀,记仇道:“便宜你小子了,太医的医术,怎能与我相提并论,待我回屋取来药箱,便给你小子治伤。” 尹况临走前瞪十七一眼,敢对长公主摆张臭脸,治伤的时候给你些教训。 拨弄着团扇流苏,梁嬿饶有兴致打量动弹不得的十七,只见他胸前的月白色外衫下隐隐渗出血迹。 鲜红染脏了新衣裳。 侍女接过团扇,梁嬿不紧不慢从衣袖中拿出小瓷瓶。 一粒小药丸落到女子掌心。 纤白长指捻起药丸,指腹落到男子苍白干涸的唇边。 十七愕然,唇间一片柔软,鼻尖萦绕女子指间清幽的香味。 须臾之后,十七晃过神来,正欲挣脱她手,却不料女子指腹压在了他唇上。 “止疼药,本宫怜惜你,待会可不想听见咿呀呀的喊疼声。” 梁嬿指腹带着药丸,按住他唇,一缕乌发垂落,发尾扫在他胸膛。 十七打心底里排斥女子的触碰,虽被银针封穴身子不能动弹,但还是偏头不让梁嬿占到半分便宜。 痛?他何时怕过? 若是怕疼,也不会在遍体鳞伤时与一众俘虏厮杀。 挣扎间,梁嬿指腹不小心碰到十七牙齿。 她恍惚,指尖不经意间颤了颤,随后若无其事,将止疼药被送入十七口中。 梁嬿接过丝绢慢条斯理擦手。 喉间染了药丸的苦涩味,十七唇齿似乎还留着女子指腹上清幽的香味。 那被压过的唇,微微发烫。 2. 第 2 章 夜色浓稠,月光皎洁,映着屋檐下通明的灯火,偶尔有凉风拂过,吹得枝叶“沙沙沙”响。 梁嬿侧卧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羽毛逗着长乐。 长乐是两月前简州进贡的狸奴。 长乐毛色杂乱,除了背部是棕黄黑,通体雪白,两只耳朵又长又尖,耳廓相互重叠,犹如四只耳朵。① 长乐猫爪锋利,动作灵敏性子野,梁嬿当时驯服这野猫,训了足足一月,才将它训得服服帖帖。 美人榻上,长乐干净锋利的爪子去捉羽毛,可每每要抓到了,梁嬿便使坏,手肘一抬,长乐落了个空。 接连两次扑空,长乐不满地“嗷呜”一声,龇牙咧嘴扑到梁嬿怀里。 前一刻还是恶霸王,后一刻,琥珀般的眼睛委屈地望着梁嬿。 梁嬿腰间系了香囊,长乐抓不到羽毛,便开始将目光放在她香囊垂下的流苏上。 猫爪子在玩着流苏,玩着玩着爪子寻到梁嬿腰间的丝绦,爪子三两下便将丝绦解松了。 梁嬿抱起长乐,轻轻拍打它爪子,笑道:“小东西,姑娘家的丝绦不能乱动。” 长乐将猫爪收进去,“喵”一声,被梁嬿收拾一番后安分许多,乖乖窝在她怀中。 梁嬿摸着长乐柔软的猫毛,想当初这小家伙送到她府上来时,野得很。 如今还不是被她训得乖乖听话。 不听话的小东西。 逗着怀里的狸奴,梁嬿想起府中也有一个不听话的。 十七。 十七后脑有伤。 尹况诊断,十七在战场中伤了脑袋,这才失忆了。 并且,十七腰伤严重,再不好生养着,估摸着他那腰以后便别要了。 十七纵使有伤,也能以一敌百,若是伤势痊愈,将此等骁勇善战的越国战俘留在身边岂不是亲手把命送到了他手中? 但是,倘若让十七心甘情愿为她做事呢? 她在京城的名声已经很臭了,也不在乎再臭几分。 便多养一个清客。 帮她一起对付摄政王。 梁嬿眼尾上挑,唇角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狐狸精,本宫费心多照顾你,等你伤好了,本宫可是要你还回来的。” 纤白指腹挠了挠长乐下颌,长乐似乎喜欢梁嬿这般逗它,仰躺在梁嬿怀里,尖锐的爪子刨来刨去。 长乐收了利爪,粉嫩的猫爪击在梁嬿掌心,跟挠痒痒似的。 “没说你。”梁嬿指尖点点长乐猫鼻子,指尖染了些许润意,“不过,他可比你难驯服多了。” * 翌日。 夏季炎热,梁嬿还在用早膳,便听见枝头的知了聒噪个不停。 梁嬿食量小,早膳用得慢,半碗红豆粥喝下来,便喝不进去了。 “殿下,殿下,天大的好消息~” 男子爽朗的声音传入屋中,先闻其声,未见其人。 接过侍女递来的茉莉花茶漱口,梁嬿拿手帕擦拭干净唇角,只见一少年感十足的男子欢欢喜喜进屋。 路燚高束马尾,真真是意气风发少年郎。 他来到梁嬿,愉悦道:“长公主,你猜摄政王如何了?” 梁嬿拿起桌上的团扇,扇柄扇动,送来徐徐凉风。 她起身去了窗边,看着院子外面一树花满枝头的白玉兰,清风间还夹杂有幽幽的花香。 “怎了?”梁嬿望着高耸的白玉兰树,红唇翕合道:“摄政王只要没死,在本宫眼里便不算是天大的好消息。” “长公主殿下莫要将那字挂在嘴边,不吉利。”路燚脸上的笑收敛了些,如实道:“摄政王昨夜中风了,太医连夜赶去府上,先是施针。摄政王衣服扒光扎得跟个刺猬一样,”路燚忍不住了,捧腹大笑,缓了一阵又道:“施完针,风症非但没有减轻,反而严重了,今早爪着个手,连话都说不利索!” 梁嬿扬起一抹笑容,眼波潋滟,比满树盛开的白玉兰还要娇艳,一眼看穿其中的玄机,笑道:“摄政王昨日在俘虏场还跟本宫抬杠,中气十足,怎会突然中风?恐怕是尹况昨个儿医治完十七,夜里又去了摄政王府,替本宫出气。中风是给摄政王的小小教训。” 作为药王谷谷主的关门弟子,尹况仅凭几根银针,便能让健壮的男子当场身子不适,至于是中风,还是腹痛,全看尹况那日的心情。 尹况能使摄政王中风,自然也知道太医会施针救治,但越救,风症越严重,便是尹况使的小心思。 路燚幼时父母双亡,自小生活在市井,京城各处遍布他的市井朋友,消息灵通,京城中便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这不路燚一早出去,在街巷便听他那乞丐朋友说了摄政王中风这事。 那老东西中风严重,连早朝都没去上。 “病能让太医越治越严重,且还让他们毫无头绪的,怕是只有尹况能做到了。”路燚笑道:“太解气了,谁让那老东西昨日让殿下去俘虏场受惊了,活该!” 提到俘虏场,梁嬿倒想起府中还养了个俊俏狐狸精。 * 长公主府,西苑。 梁嬿踏进房间时,十七仰躺在床上,听见屋门口的声音,淡淡朝那边一瞥,梁嬿靠近了也没下床行礼,反而将头偏向里侧,并不欢迎她的到来。 梁嬿也不恼,翠绿色衣裙逶迤在地,缓缓走向床边。 秋月将早膳送到桌边,自知如此场合她不便多留,放下东西便离开了,屋中独留梁嬿和十七两人。 屋中安静,唯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墨黑色衣裳显得显得十七身材更加修长,梁嬿立在床边,垂眸饶有兴致从头到尾打量躺在床上,丝毫不理睬她的男子。 金丝线腰带缠绕在他腰间,勾勒出十七那能与她想必的纤细腰肢。 梁嬿坐在床沿,她见惯了主动对她抛媚眼的男子,那些个人绞尽脑汁博她一笑,削尖了脑袋往长公主府跑,她倒是头一次见不为她容颜所动的男子。 大抵是,十七自恃俊美,未上战场前在越国也同她一般,受无数异性追捧,见过无数倾城之色,故而对她不算热诚。 但她是谁,她可是姜国长公主,是少帝亲姐,是令无数男子神魂颠倒的女子。 她便就不信,凭借这一副美艳皮囊,还拿不下他这越国小小将领? “本宫的十七,一身傲骨。”梁嬿倒要看看他气急败坏是何模样,故意挑拨道:“本宫心疼你,念你身上有伤,便免了你的礼节。” 尹况医治完十七后,为防止十七逃走,又担心他对伤害梁嬿,让十七虚弱许多。 如今的十七,与娇弱的姑娘家,别无二致,任梁嬿拿捏。 坐在床沿,梁嬿捻了捻袖摆,道:“你知道本宫喜欢你什么吗?本宫就喜欢你身上那桀骜不羁的劲。本宫养了一只狸奴,那只狸奴刚到府上时,性子野得很,挠人又咬人,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它便被本宫驯服得服服帖帖,黏上了本宫。” “本宫觉得,十七也可以。” 十七脸色骤然变黑,她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是人,不是狸奴。 虽说他如今记忆全无,稀里糊涂就被叫了“十七”,但并不意味他能任梁嬿摆布。 床边的女子府上养了不少清客,如此不知检点的女子,他厌恶还来不及,又怎会乖乖听从她的话? 更别说同只狸奴一般,黏着她? 果真是,白日做梦。 这位姜国少帝的姐姐,脑袋怕不是被战马给踢傻了,这种不知羞耻的话都说得出来。 十七艰难地翻身,眼不见为净。 “本宫的十七,”梁嬿纤白的手指顺着十七脊背缓缓向下,丝绸顺滑,只是男子的长发有些许碍眼,她指尖往两边拨,将他乌发拨走,最后落在十七细窄的后腰,“腰伤严重,需要调养,否则日后留下病根,连拉弓射箭也不行。” 梁嬿勾唇,指尖轻轻在他腰窝一按,男子刹那间紧绷着身子。 “好没出息呢。”梁嬿低语。 十七墨黑的眸子蹦出怒火,趴在枕头上怒望梁嬿,拨开她手,咬牙切齿道:“别碰我!” 尹况不知对他做了什么,十七从昨日开始身上便没有力气,亏他曾在俘虏场上杀光了所有人,如今去一丝力气也试不出来,趴在床上竟被一女子生生折辱! 可恨! 着实可恨! 梁嬿一手钳住十七下颌,一手指腹轻轻滑过十七削尖的侧脸,“本宫屈尊照顾十七,十七可不要不识好歹。” 目光流转,落到十七纤瘦的腰肢上,梁嬿红唇轻启,“再乱动,你这腰,还要不要了?” 十七怒道:“腰折断了也不要你假惺惺。” “本宫不舍呢。”梁嬿低头一笑,手指拨弄着腰间的玉佩。 玉佩通透,乃凤鸟样式,高昂着头振翅高飞,似乎就如她一般,高贵傲气。 须臾后,梁嬿解下玉佩,佩戴在十七腰间,道:“美玉配美人,十七担得起,往后你便是长公主府上的清客,本宫的贴身侍卫。” 十七起不来,瘦长的指节解着玉佩带子,却被梁嬿按住手背,贴在腰腹间动弹不得。 柔荑细软。 夏风燥热。 “拿走!”十七身上没有力气,宛如俎上鱼肉,“我就是一头撞死,也绝不受这等屈辱!” 那冰凉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但梁嬿,不怕。 3. 第 3 章 梁嬿不知从何开始,已经习惯了旁人在背后议论的话语,也习惯了他们表面敬重背后又议论的眼光,于是她学习旁人眼中自己的一言一行,慢慢把自己变成了位不知检点臭名昭著的女子。 “宁死不从?要留清白在人间?”梁嬿来了兴致,今日特别想看见十七被她激怒,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柔荑修长,落在十七后腰,指尖微屈,帛锦金丝腰带和十七纤细的腰肢稍稍分开。 十七怒火冲天,脸黑了一大片,用尽身上仅存的一丝力气,翻身握住女子纤细手腕。 比适才拨开她手,更用力。 十七咬牙切齿,狠狠瞪了梁嬿,“自重!” 梁嬿并不在意十七是否生气,勾人的目光落到那被十七握住的手,男子修长的手指棱骨分明,跟她的手一样好看。 但没有她的手指白皙,也没有她肌肤软嫩。 勉强能入她眼。 狐狸精年纪轻轻,不仅脸生得好看,就连瘦长的指节也比旁人的好看。 十七约莫是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及时松开手。 女子纤白的手腕上留下一圈红痕。 惹眼,扎眼。 十七不语,他知如今赶不走梁嬿,自己也动弹不得,索性躺在床上闭了眼。 眼不见为净。 梁嬿不由笑了笑,玩心一起,指尖顺势落到他小腹上。 十七忽地睁眼,漆黑的眸子陡然一暗,正因如此,床帐之中刹那间充满杀气。 锐利的目光,似锋利的刀刃,悬在梁嬿脖子上。 十七垂在身侧的手一把抓住梁嬿手腕,比方才还要用力。 迎上他冰寒的眸子,梁嬿唇角上扬,带着得逞过后的些许小欢喜,故意逗十七道:“再乱动,你这腰还要不要?” 果真,男子面露韫色,咬牙切齿,重复道:“腰折了也不需你关心,假惺惺!” 梁嬿道:“本宫一次又一次关心你。本宫可不想看到十七往后拉弓时连站都站不直,被旁人耻笑。” 若非尹况让十七浑身无力,此刻他怕是要从床上跳起,就像在俘虏场上那般将她杀了。 耳边碎发被纤白手指敛至耳后,梁嬿俯身,目光挪到十七眼尾的那刻小泪痣上,“十七,有没有姑娘同你说过,你这颗小泪痣好看。” 指腹落到男子眼尾,那颗泪痣上。 靠得近,十七能闻到梁嬿身上清幽的香味,不是女子身上的脂肪味,是幽幽的茉莉花味道。 眸光往下,原是梁嬿垂在床沿左手手腕上,戴了串茉莉花手串。 指腹挪动,又落到他高挺的鼻梁上,梁嬿指尖轻点,“本宫见过无数男子,你还是头个让本宫舍得多看你一眼的。” 十七冷哼一声,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嫌弃二字,道:“担不起。” 他只是失忆记不得往事了而已,并非什么都不懂,如此轻浮的话能从梁嬿口中说出,此女子绝非好人。 昨夜他也听了几句府中奴仆的谈话,长公主梁嬿广招清客,府上已有三位,算上他,便有四位了。 梁嬿是长公主又如何?在十七眼中,她与那些浪迹烟花柳巷寻花问柳的风流男子不相上下。 十七瞧不起,自然对梁嬿嗤之以鼻。 清客? 他堂堂七尺男儿,岂会委身于这不知检点的女子? 待他伤势痊愈,第一件事便是报了今日的屈辱! 十七胸脯与小腹皆被划伤,在被押送回京城的路上他便多次将伤口扯裂,那日在俘虏场又众俘虏搏斗厮杀,昨夜尹况已用上等的金疮药给他医治,如今这一番动弹,那被缝合的伤口又裂了。 十七忍着伤痛,这痛楚往后定要还到梁嬿身上。 “本宫说你担当起,你便担得起。”梁嬿说完,注意到十七玄色衣裳上渗出点点润意,那墨黑的衣裳,越发黑了。 “本宫叫你莫要乱动,瞧瞧,伤口又裂开了。”梁嬿随身携带止疼药,便从宽大的袖中拿出瓷瓶。 倒出一粒比绿豆还要小的药丸,梁嬿捻起,指尖往十七唇边送去,垂眼看他,道:“十七今日也要本宫亲自喂你么?” 温热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男子唇瓣,软软糯糯。 蜻蜓点水般落下又离开,淡淡的花香萦绕在十七鼻尖。 梁嬿接着将未说完的话说出来,“同昨日一样,本宫亲自喂你。” 十七面色一沉,偏头过去不看梁嬿,唇抿得紧紧,一丝让她撬开的机会也不给。 “上次是我一时疏忽,才让你得逞。”十七咬牙切齿,她碰到他唇的手,不知碰过多少男子。 他的清白,万万不可折在梁嬿手中。 “嘴硬的男人,左右疼的不是本宫。”梁嬿收了止疼药,十七那一偏头,左眼眼尾的泪痣,刚好落到她眼中。 指腹在那泪痣上,轻轻摩挲,梁嬿知他在隐忍,如今若非他身子虚弱,怕是她当场便被这狠辣的男子杀掉了。 “十七,你不是越国战俘,你是我姜国士兵。” 梁嬿要驯服这匹心狠手辣的狼,有朝一日让这狼去撕咬摄政王。 闻言,十七睁眼,显然是不相信梁嬿的话。 梁嬿转身,去桌边端来早膳,裙摆逶迤,犹如莲花绽放。 梁嬿一手拿了粥碗,一手理了理逶迤的裙摆,在床沿坐下,“你是神武军都指挥使裴言川手下,这次与裴将军一起出征抵御越国。你出征前,本宫亲自送过你。这次姜国大获全胜,裴将军凯旋而归,而你却不见了,他们都说你战死沙场,可本宫不信,直到昨日在俘虏场,本宫瞧见你在一众俘虏中,甚至欣喜。原是贼人骗了本宫,骗了我们所有人。” 十七蔑视,不置一词,梁嬿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滥|情的女子,谎话张口就来。 梁嬿纤纤玉手握住玉勺,搅动热粥,徐徐道:“摄政王知本宫对你有意,故意设局让本宫去俘虏场,就是想让本宫亲眼看见你被那些俘虏杀掉。好在本宫的十七英勇,杀光了他们。十七本名不叫十七,但本宫偏不告诉你原名。” 摸着他的泪痣,梁嬿媚眼如丝,“本宫要你做本宫一人的十七,这是对你的惩罚。十七从前可是对本宫爱答不理,如今十七受伤。此等好机会,本宫自然要将你囚在本宫身旁。” 指腹上的力道加重些许,梁嬿摩挲着那泪痣,盈盈一笑,道:“不允许别的姑娘觊觎本宫的十七,分毫。” 说着说着,竟连梁嬿也信以为真。 一勺热粥送到男子唇边,梁嬿道:“十七莫要像个小姑娘一样使性子,堂堂男子,吃饭还需本宫哄么?不吃饭,身子怎么好呢?” 床边的女子叽叽喳喳,比院子外面的知了还要吵,吵得人心烦。 十七睥睨,手肘支在床板上,费劲力气挣扎着靠在床头,从梁嬿手中接过勺子,唇角紧抿,浑身上下皆写满了抗拒。 “自己来。”十七道。 “好呀。” 梁嬿眉眼含笑,将玉碗递过去几分,方便十七舀粥,看着十七一勺一勺喝粥,眸中滑过一抹异样。 男子慢条斯理的模样,举手投足间,是股矜贵模样。 他约莫,是越国的高门子弟。 “砰”的一声。 勺子扔到碗中,那碗粥被十七喝得干干净净。 十七推开梁嬿手臂,连带着将那空碗也一并推开,随后往下一缩,躺回床上将背影对着梁嬿。 梁嬿笑了笑,只觉原来男子别扭的模样是如此好玩,忍不住捉弄他,“十七,生闷气对伤口愈合不好呦~” 十七指尖泛白,紧紧攥住衣袖。 她每次说这种话,都不害臊么! 梁嬿没再逗他,出去后让尹况来换药,可不能让她的狐狸精伤口反反复复裂开。 * 翌日。 按照惯例,梁嬿今日要去宫中给太后请安。 太后乃梁嬿和少帝生母,虽年过四十,但仍风韵犹存,只是先帝驾崩后,她变得信佛,慈宁宫的装饰简朴素雅。 太后早晨刚礼佛完毕,梁嬿请安后便在慈元宫与太后共进早膳。 佛珠在太后手中不徐不慢转动,道:“听说摄政王昨日中风,这几日都在府中养病。” 看似是在闲聊,其实她早已知道这事是谁做的。 回到母亲身边,梁嬿不再是长公主府高高在上的强势姑娘,变得温顺乖巧。 梁嬿给母亲捏肩,回道:“如母后所想,是尹况替儿臣出气,给皇叔一个教训。” 太后拍拍梁嬿手背,把她拉到跟前来,语重心长道:“自从先帝驾崩,哀家最放不下的便是你与陛下。如今摄政王手握重兵,随时都可在封地起势,你莫要将他惹急。” 梁嬿道:“母后安心,淼淼明白,淼淼有分寸。” 淼淼,是梁嬿的小名。 “你府上又招了名清客,你以为哀家不知?那男子是越国战俘,如今京城私下说你不是的人又要多了。”太后抚摸女儿面颊,眼中有泪,疼惜道:“哀家心疼你,哀家的宝贝女儿,不应该遭受这样的非议。” “淼淼不在意,只要陛下安全,一切都是值得的。”梁嬿回了母亲一个笑容,宽慰道:“儿臣府上的幕僚母后也是知道的,他们只需动动手指头,摄政王就能一命呼呜。但儿臣想锻炼锻炼陛下,他才十七岁,这几年若是能应付摄政王,那往后这姜国的天下交给陛下治理,定是一派祥和,海晏河清。” 京城之人皆知长公主梁嬿不知检点,大肆寻俊男,将其抢到府中当清客。 殊不知,要当她府上的清客并不容易。 首先,他得有特长如梁嬿的眼。 尹况医术精湛,制毒解毒不在话下;路燚消息灵通,京城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消息。 还有一人,琴艺高超,以琴音乱人心智,杀人于无形。 至于那个狐狸精,武功还不赖,眨眼功夫砍下摄政王的头颅,不在话下。 与母亲聊了大半日,梁嬿有些乏了,在慈元宫睡过午觉才回长公主府。 马车路过集市,变得闹哄哄起来。 再过两个坊市便是长公主府,梁嬿却让转道去西市。 马夫领命,调转马车往西市去。 西市与长公主府是两个方向,西市东南西北角皆是酒楼食肆,来自不同地方的特色美食汇聚于此。 西市有家食肆是西北菜式,而与姜国西北交壤的正是越国。 十七的家。 梁嬿不大喜欢西北菜,太干,反而更青睐西南菜式。 越国邻国南朝,在姜国西南边。 南朝人素来喜欢吃辣,梁嬿心情不佳时,便喜欢吃南朝菜式,把自己辣哭,所有的坏心情就都没了。 “本宫心善,见不得你闷闷不乐,便让你吃吃家乡菜,一解乡愁。” 日后你可莫要忘了本宫的好。 4. 第 4 章 “你小子能被我尹况医治,是你莫大的福分。”尹况照例给十七换药,短短两日他腰腹上的伤口开始愈合,只是应他乱动,将伤口又给扯裂了。 血弄脏了衣裳。 尹况最烦的便是病人不听话导致伤病严重,这是对他医术的侮辱。 况且,十七这小子仗着有几分姿色,被长公主殿下看中后竟敢对殿下无礼,整日冷着个脸。 一个俘虏而已,傲得跟皇亲贵族一般。 傲气太多,得磨磨性子。 尹况越看十七越不顺眼,缠绷带时故意用劲,可十七却不知疼一般,换药前冷着一张脸,换药后也冷着一张脸。 “你小子最好爱惜身子,早点好起来。你敢浪费我时间,我把你扔毒池喂我的宝贝毒物。”尹况乜了单手靠在桌边的十七一眼,恶狠狠提醒他道。 十七漠然,低头系腰带。 路燚前几天回来得晚,听说长公主又收了个男子,如今被安置在西苑养伤。 路燚琢磨着是什么样的男子能让长公主将他藏在屋中,还吩咐不得旁人靠。 今日趁着尹况来换药,他倒要瞧瞧位怎样的美男子。 “路燚,比你早一步入府。”路燚自报家门,随后劝道:“十七,莫要以为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便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咱得低调。作为过来人,我好心告诉你,在这长公主府,有三个人不能惹,一个自然是殿下,一个是尹况……” 这第三个不能惹的人,怕不是眼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男子。 十七乜他一眼,冷声道:“无聊。” 他呷口凉茶,狭长的眸子乌黑深沉,如浓稠的夜色一般,仔细盘算着如何从长公主府逃出去。 若非尹况在治伤时让他浑身无力,他早就逃脱梁嬿的控制了。 如今伤势渐好,不似前阵子那般酸软无力。 总有一日,他会踏出长公主府,将梁嬿对他的捉弄讨回来。 尹况收了药箱准备离开,路燚却不一样,他最晚入长公主府,按先来后到的顺序,他排第四,现在十七来了,他再也不是老幺了。 路燚等今日,等了许久! “老幺,我知道你不愿意当清客。”路燚搭上十七肩膀,却被冷着张脸的十七掰开手指。 十七抖了抖肩膀。 “……” 路燚收了手,安慰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看你器宇不凡的模样,自是不甘心委身于长公主府,但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般不堪,殿下不会把你怎样的。” 尹况轻咳一声,及时打断路燚的话,“路燚,该走了。” 这个路燚,怎么跟什么人都聊得来。 路燚对尹况道:“你先走,我跟老幺再聊聊。” 尹况不放心路燚,便留了下来。 他真怕路燚这个大嘴巴,把什么事情都给抖出来了。 “听说你在俘虏场上大杀四方,看你身子单薄,没想到武功却一点也不差!”路燚在十七旁边坐下,道:“虽然你长得是比较好看,但长公主殿下瞧中的绝不是你这肤浅的皮囊!” 十七冷哼,声音极轻。 路燚没听见,继续道:“殿下欣赏的是老幺你能打架,武功不赖。” 十七乜他一眼,“说够了?” 梁嬿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他早已看穿。 他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在长公主府上当名清客。 面前一直叨叨叨的男子年纪不大,锦衣华服,显然是被富贵懵逼了双眼。 十七好心问他,“若是有朝一日能逃脱,你可愿走?” 路燚惊讶,拉住他手,劝道:“老幺你可别走!” 尹况听出十七话中有话,警告道:“你小子安安心心待在长公主府,敢走死路一条。若你胆敢伤害殿下,能让你活着见到明早的太阳,算我输!” 话音刚落,便听见轻柔的女声从屋外传来。 “尹况,本宫就不在半日,你便吓唬十七,倘若把十七吓住,本宫唯你是问。” 梁嬿在屋外站了有阵功夫了,起初只想听听路燚会同十七说些什么,当然她自然也清楚十七是不会心甘情愿留在长公主府的。 “十七,本宫的人,岂是你三言两语便能哄走的?”梁嬿缓缓进屋,脚步轻盈,腰间禁步好似紧贴在裙摆,分毫不动。 路燚和尹况看见她来,皆从绣墩上起身,唯有十七面不改色端端坐着。 男子单单坐着,不置一词,便是气场逼人。 梁嬿更加好奇,十七在越国究竟是什么尊贵身份,那逼人的气场,与少帝不相上下。 “十七又醋了,”梁嬿在十七旁边款款落座,葱白手指整理好衣袖,如以往那般逗他,“在本宫眼中,长公主府上的男子,不及十七半分。” 目光柔柔,梁嬿凝视十七眼角的泪痣,余光慢慢看着镇定自若的男子耳根渐渐泛起粉红。 梁嬿得逞,弯起唇角,道:“十七莫要因此便想着将他们赶走,本宫既然向陛下要了你,便会将你留在身边。” 她当了数年嚣张跋扈强抢民男的长公主,自从遇见十七后,许是平素活得太过乏味,她竟喜欢了十七被后咬牙切齿又无可无奈何的模样。 梁嬿觉得她这怪癖不好。 微微探身,梁嬿在十七耳畔,低语道:“入了长公主府,至死方可离开。本宫舍不得十七,十七莫要想不开。” 十七淡淡一笑,并未回应梁嬿。 见十七腰间空空如也,梁嬿蹙眉,“本宫送你的玉佩呢?” “扔了。” 十七扔在衣柜最底下,眼不见为净。 玉佩是好玉,只是这玉佩不知辗转送过多少男子。 尹况和路燚面面相觑,这才发现梁嬿随身佩戴的凤鸟玉佩不见了。 梁嬿猜十七不敢扔,故意气她才如此回话。 她没生气,回身给了秋月一个眼神。 秋月心领神会,将食盒中打包的菜肴与糕点逐一拿出,摆在桌上。 “长公主这是出宫后又转道去了西市?”路燚混迹市井,京城中没有他不清楚的地方,单看一眼菜肴和盘子花色便知道出自哪个坊市,哪家食肆。 路燚不解,惊道:“呦,西北菜!殿下不是最厌西北菜么?今日专程买回来,一定是殿下知道我前几天念叨,特地给我买的。” 路燚道谢,却被尹况拉住要去拿筷子的手,紧接着,在尹况的告退声中,强行把他拉了出去。 路燚出去后对尹况一顿抱怨。 “我问你,越国在哪里?”尹况道。 “姜国西北边啊。” “十七那小子是哪里人?” “越国战俘啊。” 路燚恍然大悟,不可置信,“长公主专程给老幺带的菜?” 尹况点头,将药箱放下,道:“十七最好不要不识抬举。” 否则,伤了长公主的心,他等着去见阎王吧。 骨头都不剩。 === 屋中。 梁嬿葱白手指搭在青瓷茶盏边,盯了十七侧颜片刻。男子目不斜视看着前方,似乎是当她不存在一般。 直到盯得他厌烦了,十七才扭头,墨黑的眸子迎上了梁嬿盈盈双目。 梁嬿弯唇笑笑,那双狐狸眼愈发勾人。 将手中的凉茶一饮而尽,喉间微微苦涩,不似她寻常喜欢喝的茉莉花茶清香。 “十七别听路燚瞎说,这些菜是本宫专程给你点的。”梁嬿手指往前,将一盏糕点推到十七面前,“十七喜欢吗?” 十七淡淡看一眼,瘦长的指节毫不犹豫把那糕点往桌边推。 “不喜欢。”十七边说,指尖便往外送。 叠放糕点的釉彩盘盏悬在桌边,只需男子稍稍一推,便能桌上落下。 “砰——” 釉彩盘盏碎了,糕点散落一地。 “本宫就喜欢十七骨子里的不屈,”梁嬿眉梢一挑,道:“但是十七浪费粮食是不对的。” 梁嬿指腹落到十七眼尾惹眼的泪痣上,清幽的茉莉花香萦绕在十七鼻尖。 “本宫罚你,这两日都不准吃饭。” 十七拨开她手,心里本就憋了一股气不知从何处发泄,“就算是饿死,我也不会吃你给的东西。” “饿死,你也是本宫的人。”梁嬿慢吞吞起身,扫了眼桌上的菜肴,柔声道:“本宫怜惜十七,舍不得让十七受苦。这家乡菜给你留着,十七嘴硬,但不能苦了胃。” 梁嬿带着侍女出了屋子,命人将门锁住。 小狼不听话,得训。 但也不能训过头了,届时适得其反。 * 十七嫌弃地看了眼一桌子干的不能再干的菜,就连一碗汤也没有。 炎炎夏日吃上这一桌子菜,得噎死。 十七越过地上散落的糕点,躺回床上。 头枕在双臂上,十七盘算着该如何从梁嬿身边逃走。 逃走之后,他要去何处? 回越国? 回到越国,他又该去何处? 他的家在哪里? 想着想着,十七脑中响起梁嬿那盈盈声音。 桌上的菜,梁嬿说是他的家乡菜。 路燚也说,那是西北菜。 十七乌墨般的眸子望着床帐,轻扯薄唇,“果真是个骗子,骗我是姜国人。” 梁嬿是在缓解他的思乡之情? 她有这般好心? 俄顷,十七下床,顿了片刻,走到桌边。 炙烤肉块被十七吐出,“难吃死了。小骗子嘴巴里没一句真话。” 十七拿筷子的手顿住,唇角紧绷。 若他是越国人,怎会觉得这一桌子家乡菜难以下咽。 莫不是真如梁嬿所说,他是姜国人? 梁嬿往日就觊觎他,如今他失忆,正中梁嬿下怀。 他曾拒绝过梁嬿,她这才恼羞成怒,因爱生恨把他抢到身边? 十七瘦长的指节“哒哒”敲响桌面,乌眸平静望着一桌食之无味的菜。良久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罢了,就暂时待在长公主府。 待他伤势痊愈,逃出长公主府轻而易举。 况且,他如今记忆全无,不知该去何处。 若真如梁嬿所说,她觊觎他多时,那他家应该就在京城。 假以时日,他定能寻到生父生母,也能找到真正的家。 拾起撒落地上的糕点,十七轻嗅,一股浓浓的牛乳味直蹿到鼻腔。 他忍不住蹙眉。 乳白色的小方糕,松松散散,在十七的手上被捏得粉碎。 他素来不喜欢如此浓郁的味道,光闻闻便有些泛腻,恶心。 “若是有一日,小骗子不是长公主,如这牛乳糕一般任我拿捏,该有多好。” 骨子里的不屈让十七想要报这几日的屈辱。 梁嬿如何折辱他的,他亦是要全部奉还。 床幔飘摇,长灯如豆,他立在床榻边,床上女子一袭轻薄红纱,雪肩半露,昏黄的烛光勾勒出她的曼妙身姿。 一颦一笑,摄人心魂。 十七探身,抚上梁嬿那双勾人的狐狸眼,指腹在她眼尾摩挲。 如同,她抚摸他眼尾的泪痣一般。 忽地,十七骤然回神,抄起桌上的一壶凉茶,一饮而尽。 凉意和苦涩滑入喉间。 他不该联想到如此不堪入目的场景! 5. 第 5 章 沐浴过后,梁嬿在美人榻上看书卷,下午在慈宁宫睡过午觉,晚上倒也不觉得困。 寝屋中烛火通明,光九层的鎏金烛台就有三架,一时间恍如白昼。 长乐大半日没有见到梁嬿,如今正窝在梁嬿身侧,毛茸茸的爪子刨着女子手臂,喵喵叫着。 梁嬿合上书,视线从书卷上挪开,终于舍得看长乐一眼了。 冷落它小半日,小野猫有意见了。 长乐见状扑倒梁嬿怀中,满足地喵喵叫。 秋月递来逗狸奴的小棒,梁嬿接过。 小棒上缠着一圈彩色丝带,随着她手臂挥舞,在长乐眼前飘来飘去。 长乐先是蹲在梁嬿身侧,琥珀似的猫眼目不转睛盯着那飘扬的丝带,看准时机后便伸出猫爪去捉头顶的丝带,可每次都要捉住了,梁嬿略微抬肘,长乐扑了个空。 频频落空,长乐急了,去捉翘起的尾巴,在原地团团转圈。 猫背拱起,琥珀般好看的眼睛骤然瞪的大大,长长的胡须嘴里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 长乐适才还是温顺可爱的模样,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变得恶狠狠起起来。 “给你。”梁嬿将逗猫棒拿低了些,遂了长乐的愿。 长乐拱起的背恢复原状,自顾自刨着垂落的丝带,玩得不亦乐乎。 “不遂你愿便龇牙咧嘴,小恶猫吓唬谁呢?”梁嬿上下晃动逗猫棒,长乐猫爪上下挪动,满眼都是彩带。 长乐气急败坏的模样,倒是让梁嬿想起一人来。 “长乐,你说本宫把你交给十七养,你俩谁扭得过谁?十七连本宫都敢忤逆,更别说你这小恶猫。”梁嬿收了逗猫棒,抱起长乐,撸了撸它柔顺的猫毛。 她随口一提,还真有些想知道十七和长乐究竟哪个克哪个。 长乐是一只半岁的雄猫,野起来谁都咬。 十七性子桀骜,若是被逼急了,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出来,恐怕届时连她这个长公主也放在眼里。 梁嬿挠挠长乐柔软的雪腮,玩心一起,道:“长乐,帮本宫咬十七。” 长乐“喵呜”一声,雪白的猫腿搭在梁嬿手背,雪腮轻蹭女子手背。 秋月道:“奴婢能想猜到最后的局面了。十七手指被长乐咬伤,长乐被十七痛打一顿,两败俱伤。” 长乐听见秋月喊它名字,橙黄的琥珀眼抬头瞧了瞧,一阵茫然,随后又冲秋月龇牙咧嘴。 梁嬿顺毛轻抚长乐,恶恶狠狠的狸奴温顺地在榻上打滚。 指腹在猫肚子上挠来挠去,梁嬿轻叹,“本宫可舍不得长乐受伤。” 也舍不得狐狸精被被咬伤。 ===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乌瓦上,雨水蓄成线顺着瓦槽流下,在地上溅起一处处如灯盏的水花。 雨势减小,雨线变成了雨珠,阴云密布的天空又慢慢晴朗开来。 梁嬿半个身子慵懒地依靠在回廊栏台上,纤纤玉手伸到回廊外,掌心被飘来的细细雨丝润湿。 女子手腕一旋,掌心弯曲倾斜,雨珠滑落。 她百无聊赖,半趴在栏台上,静静看着蓄成水珠的雨水从掌心滴落。 俄顷,斜后方的门开了。 梁嬿闻声回头,正好瞧见十七迈出一直脚从屋中出来,男子似乎是没想到刚出门就看见她,站在门口愣了片刻。 擦干掌心,梁嬿缓缓起身,望着门口的十七,道:“才两天没吃饭,十七便瘦了。念及你有伤在身,本宫思来想去,决定让你搬到本宫隔壁去。” “本宫亲自照料你的伤。” 十七冷冷看她一眼,思索片刻,道:“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 夏风清凉,吹动梁嬿的飘扬的衣裙,衣袖被雨水润湿些许。 梁嬿慢条斯理走过去,“敢跟本宫提要求的,你是第一个。” 十七避开梁嬿目光,望着一树被雨水冲刷后翠绿欲滴的叶子,直言道:“我可以搬过去,但这长公主府,我可以随意走动,长公主不可随意拘我。” 这两日他认真盘算一阵,梁嬿恐是一时新鲜,图他这副好看的皮囊罢了。 待梁嬿看腻了,又或是看中了别的男子,他就会跟府上的尹况、路燚一样,不受待见,他这段时间便先与梁嬿虚与委蛇,找机会出府查清身世。 倘若这小骗子骗了他,他不是姜国人,后果如何,他可不敢保证。 耳边清风徐徐吹动,吹乱发丝,梁嬿敛起耳边碎发,道:“本宫允了你。” 等伤好了,就该为她做事情了。 两人各怀心思,如这夏日雨后的清风一般,拂面看似清爽,可却夹杂着湿湿的闷意。 * 十七从西苑搬到梁嬿隔壁的消息在长公主府传了个遍。 梁嬿隔壁的房间一直空着,曾经有名清客不知天高地厚,刚来就想搬到梁嬿隔壁去住。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翌日的太阳。 “最后,他被长公主扔进尹况的毒池里,被尹况养的毒物啃食,连骨头渣都没有呢!” 路燚在十七屋中绘声绘色讲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清客的凄惨结果,“当然,十七是比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清客俊俏些。” 路燚在十七屋子里转了一圈,感叹道:“老幺,你提出这样的要求,长公主非但没有把你扔毒池里,还命人重新布置房间,殿下待你是认真的。” 路燚出身低微,父母早亡,少时没钱为了生活便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谁能想到一个不过八岁的孩子,为了生存,常常给人抬尸首,常常在河里帮人打捞尸首。 若非少时救了私自出宫落水的梁嬿,后来又主动入了长公主府,他恐是一辈子都会将头埋得低低,在最底层活一辈子。 十七不置一词,瘦长的指节握着茶盏。 手腕缓缓转动,十七静静看着清透的茶水在杯壁边荡漾。 长公主府的男子,自甘堕落,自愿折腰,不值得他深交。 路燚对十七冷淡的态度早已习惯,只是看着他将手里的茶盏转来转去又不饮茶,看着心烦,“老幺,茶盏快被你盘包浆了。” “茶盏好看,”十七抬眸,悠悠望向路燚,道:“但这茶也能下咽?平平无奇,苦涩难喝。” 路燚气地一笑,“老幺,这是龙井!” 得亏长了一张能入梁嬿眼的皮囊,否则十七这欠打的话被梁嬿听去,尹况毒池里的毒物又要饱餐一顿了。 十七放下茶盏,指尖点了点桌面,一身矜贵衣裳更衬他此时矜贵的气质。 “那又如何?去年的旧茶,不喝也罢。” 他虽失忆,但味觉还在。 龙井是好茶,但好茶,喝的便是一个最佳季节。 而此时手中的旧茶,味道始终差些意思。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十七道:“告诉长公主府上的采购的奴仆,这家茶叶店往后别去了。” 路燚扯了个笑,心想究竟是谁才是长公主府的管家。 一个越国俘虏,竟在长公主府住出了主人的感觉。 俄顷,十七起身,负手而立,垂眸望向路燚,声线清冷,“走罢,带我去府上转转。” 路燚蹙眉,哪哪都觉不对劲。 * 入夜。 十七沐浴后枕在床上,手指套了束头发的赤色发带转来转去。 他今日由路燚带着,在长公主府上前前后后转了一圈。 长公主府屋檐不高,以他的轻功夜里逃走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府邸大,客房多,不知被多少男子住过。 脏死了。 前两日在西苑住,十七总觉得他住的那间屋子被其他男子住过。 脏。 十七住得不安生。 如今搬到梁嬿隔壁,所住的这间房,他应是第一个入住的男子。 倒是干净,勉勉强强能住。 “咯吱”一声,房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只背花腹白的狸奴跳过门槛,溜了进来。 长乐东张西望,细长的尾巴扫过垂下的桌布,圆圆的脑袋从桌子探出,看见立在桌旁的男子,又止住步子。 十七迎着烛光,影子被拉得细长,歪歪扭扭映在墙上。 “你是小骗子养的那只狸奴?” 十七蹲下,长乐身子微微往后一缩,脊背拱起龇牙咧嘴发出警告的声音,似乎只要他再靠近一步,它就要扑过来咬他一口。 十七并未打算摸这只猫,只是它这炸毛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跟你主人一样,凶巴巴的。” 随着十七蹲下,他缠了一半在手指上的赤色发带垂落地上。长乐最喜欢玩绸带,见到近在咫尺的发带便伸出爪子去刨。 拱起的脊背软塌了下来。 十七从未见过情绪变化如此快的一只猫,不由笑了笑。 他开始使坏,蹲在地上单手撑头,将手肘慢慢抬高,饶有兴致看着那狸奴慢慢直起两只爪子去捉发带。 捉弄小骗子的狸奴,也算是捉弄了小骗子。 “长乐,长乐!” 梁嬿急切的声音传入屋中。 长乐刨发带的爪子一顿。 与此同时,十七目光挪到门口,狭长的眸子望了眼被这狸奴推开的一条门缝,若有所思。 笑了笑,十七收了发带,单手拎起那狸奴的后颈。 长乐张牙舞爪去咬十七,没咬到,后颈反而被他提得更紧,便只能嘴上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 “喵呜”一声,格外响亮。 许是听到长乐的声音,梁嬿急匆匆推门而入。 她刚沐浴出来,浅粉色轻纱下是轻薄的素白里衣,玉簪绾起乌发,玉颈修长,鬓边碎发湿了发梢,落到精致的碎骨上。 烛光下,似乎还隐约可见脖子上未擦干的水珠。 肤若凝脂,身姿曼妙。 见十七像拎小鸡崽一样拎起长乐,梁嬿忍不住笑,“小恶猫,你也有今日。” 梁嬿朝十七走去,因才从净室出来,她穿的衣裳轻薄松垮,并非白日里的正装。 夏日炎热,纵使是夜里也还有几分闷热,梁嬿穿得随行,每走一步,那岔开的素白长裙都会露出修长白皙的玉腿。 纤白的右脚足腕上,系了一条红绳,坠着的金色小铃铛随着女子的步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不经意间,敲乱十七的心,一阵恍惚。 这一幕,与那日十七的浮想有几分相似。 那夜的幻想,成真了? 长乐终于挣脱开魔爪,跳到桌上,一溜烟蹿到梁嬿足边,“喵呜喵呜”叫着道不尽的委屈。 “看来本宫这只恶猫,十七能治。”梁嬿蹲身,素手抱起长乐,柔荑顺抚背脊,长乐渐渐在她怀中安分下来。 长乐适才撞倒了桌上的茶水,沾了一猫爪的水,在地上走过,又踩在梁嬿衣裳上,弄出几个脏兮兮的猫爪印出来。 十七素来喜欢干净,那浅粉色衣衫上的猫爪让他不舒服。 十七不由蹙眉,嫌弃道:“长公主这只恶猫,又野又脏。” “性子野,可以驯服;身上脏,可以洗净。”梁嬿松手,长乐转身朝十七叱叫一声,翘着细长的尾巴出了屋子。 “倒是十七这又野又倔的性子,让本宫头疼。”梁嬿脚步轻盈,足腕上的金铃声和她声音一般悦耳。 十七轻蔑,面前的女子贵为长公主,言行举止中庄得体丝毫没有。 衣着不伦不类,暴|露。 一步之遥,梁嬿停在十七跟前,烛火将一前一后两人的影子映成一个,交叠在了墙上。 女子沐浴后清幽的香味飘进十七鼻腔,他眉头轻蹙,往后退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目光落到梁嬿被纱衣半掩的锁骨上,散落的发梢被水打湿黏在她白皙修长的玉颈上。 过分惹眼。 十七抿唇,侧头回避道:“长公主还是将衣裳穿好再说话罢。” 梁嬿垂眸,并未有半分举动。 “这是本宫的府邸,沐浴之后本宫想如何穿,便如何穿。” 屋中的烛光不似她屋中那般明亮,同样是沐浴后,十七头发半披,腰间系带,精瘦的腰肢如女子一般,看似柔弱,可这人却倔得跟头驴似的。 素白中衣染了水渍,勾勒出紧实的胸腹。 若隐若现。 “十七,你还有脸说本宫,”梁嬿指尖落到他腹上,男子后脊一僵。 十七握住梁嬿纤细手腕,发狠了捏住,不让她更近一步。 “本宫可以理解为,十七那话是故意引起本宫的注意,”梁嬿盈盈一笑,一双狐狸眼柔情脉脉,指尖在十七紧实的腹上轻点,道:“故意让本宫看见这个。” 梁嬿每说一句,手腕便被十七捏紧一分,他面色更是黑了一片。 夜风袭来,烛火摇曳,吹动梁嬿浅粉色外衫。 衣袂飘飘,梁嬿腰间丝绦被夏夜的风,吹到十七握住她的手背上。 轻轻滑过。 酥酥痒痒。 十七喉结微动。 “十七,学坏了哦。”梁嬿继续道。 胡话音刚落,十七神色微漾,松手往后退了一大步,想的是越远离梁嬿越好,却未曾想到身后退去竟是床榻。 后跟抵着床边,身前是跟过来的梁嬿。 素手拨开床幔,梁嬿望着十七,那乌眸中印出烛火和她,“本宫没想到十七竟这般心急。” 6. 第 6 章 女子浴后许是擦过香膏,清幽中透出一丝香甜,有几分像夏日熟透的蜜桃。 而身上穿的那件浅粉色外衫,薄如蝉翼,勾勒出曼妙身子。 真真如刚熟透的蜜桃一般。 纤白手指拨开床幔,宽大的衣袖滑下,露出藕粉玉臂。 玉颈修长,白得惹眼。 烛火摇曳,院子外传来短促的蟋蟀叫声,打破一室暖昧。 十七骤然回神,从床上拿起一件衣裳,反披在梁嬿身上,遮住她盈盈胸脯。 素色衣裳干净,是他寻出来打算明日穿的。 望着身上搭的衣裳,梁嬿蹙眉。 “长公主,夜深了,不便多留,”十七别过头去,比了个手势,赶人道:“请回。” 梁嬿把衣裳塞回十七手中。 整理凌乱的衣裳,梁嬿伸手,指尖拂过十七剑眉,道:“十七,你在战场上失忆,被误当成俘虏,又落到本宫手中,不清不楚当了清客,这种种屈辱,都是本宫的三皇叔摄政王害的。” 她改变了想法。 十七要生气了,她要多逗逗他。 顺便让微怒的十七认定是摄政王害了他。 一举两得。 十七蹙眉,乌黑的眸子深不可测,显然是在思索她说的话。 “摄政王,就是那日你在俘虏场见过的。”梁嬿不管十七如何想,她编织的这谎话十七一旦听多了,不信也会信了。 人心不就如此么? 人一生都在被骗和揭穿谎言中度过。 明知是谎言,可却忍不住相信。 梁嬿转身,在十七床上坐下。 她低头整理衣摆,衣裙盖住白皙足腕,也遮住了一步一响的红绳铃铛。 娇艳的面庞被十七投下的阴影半遮半掩,梁嬿伸手勾住男子垂在身侧那缠在手指上的赤色发带。 发带被拉直,赤色艳丽,连接两人本就间隔不远的距离。 梁嬿食指缠绕发带一段,抬眸望着十七,正声道:“摄政王害本宫的十七失忆,让十七忘记了本宫,忘了你我之间的种种,还让十七对本宫充满敌意。你是本宫的人,本宫绝对不允许你受这种委屈。” 十七烦躁,索性松了那赤色发带。 发带一端垂落,刚好落到梁嬿裙摆下若隐若现的鞋尖。 “长公主究竟想说什么?”十七侧身,双手负在身后,不再去看梁嬿,冷声道:“长公主寝屋就在隔壁,不送。” 梁嬿走后,十七即刻将门闩插上。 不知是不是梁嬿在屋中待久了,十七总觉屋中还有那淡淡的香味。 十七烦躁,取来扇子,在床幔边来回扇动,却越扇越燥热。 复而,十七顿住,他束头发的赤色发带被梁嬿从地上拾起,如今正放在他枕边。 十七蹙眉,愈渐烦躁。 床被小骗子坐过了。 满是她的味道。 小骗子不知骗过多少男子,今日的伎俩她不知用在过多少男子身上。 幸好,小骗子只坐在了床沿。 十七回到床上,特地避开梁嬿坐过的地方。 可整个床幔里都笼罩了梁嬿身上那清幽香甜的香膏味道,怎也挥之不去。 不浓,反而是极其淡雅。 淡得来若有若无,像一尾轻软的羽毛,轻轻勾起心尖的某种情绪。 十七一闭眼,梁嬿推门而入的模样便浮现在他脑中。 足铃盈盈,清脆悦耳。 十七翻身,目光无意间瞥见枕头便的赤色发带上。 “一定是发带被小骗子攥在手中久了,染上了她身上的味道。” 十七拿着发带起身。 发带末端悬在烛火上方,只需他将手肘稍稍往下放,发带便会被点燃。 他迟疑了。 “罢了,留着以示警示。” 十七最终没有烧掉,将发带压在枕头下,告诫自己不要忘了这段日子是会如何受梁嬿折辱的。 他自是不相信梁嬿的鬼话。 摄政王,他没印象。 倘若是摄政王害得他落入这番境地,十七想这仇得报。 当今圣上,应是不会坐视不管。 只是十七没想到,他会这般快就见到梁嬿口中提过的摄政王。 这日,中风初愈的摄政王登门,看望他的侄女——梁嬿。 十七被梁嬿叫到正厅,他单单立在梁嬿身侧,便是气场逼人。 他也终于见到梁嬿口中反复提及的三皇叔摄政王。 ——有威严,但不多。 ——不过尔尔。 摄政王中风不知怎得便走漏了风声,如今京城皆知此事,定然是府上奴仆传出去的,气得摄政王发落了府上不少奴仆。 后来才查到,他中风那晚有人在王府外面鬼鬼祟祟,再细查,此人约莫是从梁嬿府上出来的。 这些年,梁嬿在长公主府中养了四五名清客,看中哪位俊男,便将其拐到公主府去,腻了,若是情分还在,便将人送走;若是不念情分,便难说了,反正没人再见过那人。 因此梁嬿在京城臭名昭著。 听说这些清客中,似乎有位医术精准之人。 那日在俘虏场,摄政王让梁嬿看到俘虏厮杀的血腥场面,梁嬿记仇,保不齐他这中风就是梁嬿府上那会医术的清客害的。 况且,他跟梁嬿的账,还没算完。 俘虏场中,他先看中了那杀出重围的越国男子,却被梁嬿抢先一步,抢回府上。 这两笔账,慢慢算。 身边侍女摇着扇子,送来徐徐清风,梁嬿手中握了扇柄,轻摇道:“天热,摄政王来本宫府上,倒是件稀罕事。” 正厅中檀香袅袅,摄政王呷茶,道:“作为徽柔的长辈,皇叔那日在俘虏场言辞有些过了。本王今日来,是给送徽柔一个赔罪礼。” 话音刚落,摄政王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男子站出来。 折扇握在掌心,他对着梁嬿拱手道:“殿下,小的周可,可人的可。” 立在梁嬿身旁的十七,轻蔑一瞥,仅看一眼便吵到了他眼睛。 白面书生,不中看,也不中用。 矫揉造作,比姑娘还矫情。 梁嬿自是不会收下,摄政王塞进来的人,她看着便觉恶心。 团扇轻摇,梁嬿道:“皇叔,十七刚来徽柔府上,今日当着十七的面,送徽柔这赔罪礼,让徽柔的十七不高兴了。” 十七侧目,冷眸不巧对上梁嬿盈盈美目。 梁嬿扇面轻点鼻尖,眉眼弯弯,望向十七道:“十七,本宫不会留他的,你且安心。” “要留便留,无须问我。”十七咬牙切齿,单手负后攥紧拳头,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将她娇艳的樱唇堵上。 这厢,摄政王朝十七看去,不愧是他看中能以一敌百的男子。 性子桀骜。 届时归顺于他,乃好事一桩,为他的霸业锦上添花。 话音刚落,周可跪在地上,求道:“求长公主殿下收了小可。” 摄政王悠悠转着茶杯,不置一词。 梁嬿纤长的手指慢条细理拨弄着扇柄挂着的流苏,漫不经心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周可。 相貌,没她的十七好看。 身材,也没她的十七好看。 此人打的主意,也没十七单纯。 漫长的静谧中,梁嬿松了口。 “那便留下罢。秋月,将周可安排到西苑住下。” 秋月道:“殿下,西苑只有一间空房了,是十七之前住的。” 梁嬿语气淡淡道:“十七不住那里了,让周可搬进去。” 十七轻哼,面色难看。 西苑那屋子,果真如他所想,住过不知多少男子。 脏死了。 “徽柔能收下,皇叔这心也安了。”摄政王看周可一眼,道:“好生伺候长公主。” 摄政王走后,梁嬿差人将周可带下去。 收下周可又如何?不过是暂且稳住摄政王的心罢了。 梁嬿不傻,她和圣上一直视摄政王为眼中钉,他亦是如此。 此时摄政王送来的人,她敢留在身边么? 尹况毒池里的小家伙,该吃顿好的了。 十七小声骂了声“小骗子”,冷着张脸,走出正厅。 梁嬿笑笑,挑着团扇上的流苏,自然也听清了十七那话。 她骗他什么了? 那不叫骗,是编故事。 * 尹况听秋月说了此事,把摄政王那老东西前前后后骂了一通。 是他下手太轻,这中风好得太快了。 “殿下想哪日?我那一池子宝贝就等这顿了。” 梁嬿在一旁逗长乐玩,道:“不急。” 等她逗完十七后。 === 夜幕落下,白日里酷热褪去,送来清凉的夜风。 十七立在窗边吹风,忽地脚下出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梁嬿的长乐在刨他衣角。 想起今日梁嬿笑呵呵收了那小白脸,他就厌恶。 十七拎起长乐,就着窗户毫不留情把它扔出去。 回身,关窗。 没过多久,长乐刨门,脑袋探探里面,随后从门缝中又溜了进来。 十七长身如玉,无奈望着抓着他衣角的狸奴,“跟你主人一样讨厌。” “说谁讨厌?”梁嬿站在门口,她瞧见长乐被十七从窗户扔出去,长乐不甘心,铆足劲又在十七门口刨了一阵,终于进去。 她寻猫,却无意间听见这话。 她素来骄傲,自是不会白白让十七这般说。 足腕铃声清脆,每走一步,裙摆下纤白足腕系的红绳似雪中红梅。 “十七在埋怨本宫今日收了别的男子,本宫心里只装了十七一人。”梁嬿似乎找到了能让十七发怒,可他却拿她没辙的法子。 梁嬿喜欢这捉弄的愉悦感。 十七气地一笑,道:“干我何事?长公主想收,何必将我推出来虚假委婉。西苑的屋子,是个男子都住。” 梁嬿不怒反笑,道:“原来十七是吃味了。” 十七冷眼看她,气急败坏道:“不知羞!” 他承认,不要脸面这一项,梁嬿赢了。 长乐见梁嬿来了,溜似的跑出房间,在外面不知遇见了什么,“喵呜”一声凶狠狠的,带着警告。 梁嬿听见猫叫,眉心微蹙,复而又舒展开来。 “自上午摄政王走后,本宫便没见过小可。”梁嬿伸手,清幽的茉莉花味扑鼻而来,细软的指腹落到十七唇边。 两指用力,便将十七耷拉的唇角扬了上去。 十七愕然,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 梁嬿抿唇轻笑,在他唇边的手,搭在他纤薄的肩膀上,“十七若是还担心,本宫便只要一个办法了。” 他身材高挑,梁嬿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到他鼻梁。 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梁嬿樱唇落到他额头。 十七愣住,手悬在半空,竟连反抗也忘了。 纸窗在烛光的映照下,剪出两个纤长的背影,但仍能通过轮廓知道两人是如此亲密。 “盖章。”梁嬿唇瓣落地男子耳畔,轻声道:“以后十七便是本宫的人了。” 7. 第 7 章 十七承认,梁嬿有倾国之色,她只要稍稍一勾手指头,就有一众男子争先恐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盖章。 额头被小骗子亲过。 就是她的人了。 “荒谬。”十七别过头去,眸底滑过一丝不屑。 他只是觉得,男女力量悬殊,他不应仗着力气大,便将梁嬿推开。 虽然,他不喜梁嬿,更不喜被她这般挑|逗。 “何为荒谬?” 梁嬿见过无数男子,好看的皮囊千千万万,但让她心动过的男子,十七是第一个。 适才,她听见长乐在外面“喵呜”的警告声,长乐猫性野,见到生人便龇牙咧嘴一股炸毛样。 府中的人,长乐还算熟悉,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今日被摄政王送来硬塞到梁嬿府上的弱男子。 西苑离此处不近,周可夜里跑到此处来作甚? 可不就是来偷听的。 除此之外,梁嬿想不到别的原因。 手掌搭在十七肩头,梁嬿凑近了些。 她侧头,男子俊朗的面庞落到她盈盈美目中。 梁嬿余光落到窗边,窗户上映出两人的影子更加亲昵。 指腹落到十七眼尾的泪痣上,梁嬿唇凑到十七耳畔,道:“只要是本宫看上的人,就没有不被本宫折服的。” 你是第一个。 她忽地觉得,让这男子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也未尝不可。 左右她在外人眼已是臭名昭著,假戏真做一次,未尝不可。 十七握住梁嬿手腕,将其反剪至她后腰,道:“这话对我说没用,长公主还是去对那小白脸说罢。” “十七说话,一股子醋味。”梁嬿秀眉轻蹙,嗔他道:“手腕给本宫弄疼了,还说不是吃味了。” 十七发现,他只要抗拒,梁嬿就会变本加厉。 桃花眼潋滟,十七反剪住梁嬿手腕的虎口用力,女子眉心紧拧。 十七道:“长公主记住,这才叫,捏疼了。” 梁嬿手腕被他捏疼不说,话音刚落,被反扣在腰间的手受到一股推力。 她猝不及防,跌跌撞撞朝前推去,撞进十七怀里。 精瘦的胸脯撞得梁嬿泛疼,还未缓过神来,便听耳畔响起十七醇厚的嗓音。 “真吃味,如今长公主便不是在此处站着和我说话了。” 梁嬿微怔,抬头望他,复而又笑出声来,空出的手落到那撞|疼她的胸脯。 指尖轻点,梁嬿道:“十七,承认罢,你动心了,莫要说出这话来掩饰。” 梁嬿踮起足尖,足腕上的铃铛声清脆响起,唇瓣翕合,道:“本宫的手,握着舒服么?” 十七唇线紧绷,冷声道:“不舒服。” 话毕,他抬手,一掌劈在梁嬿后颈。 十七弯唇,聒噪的声音,终于没了。 他本是开心,但梁嬿晕倒后下颌枕在他肩膀时,唇瓣不经意间擦过他脖子,惹他蹙眉。 姑娘家的唇瓣,都这般软? 女子娇靥如花,侧头枕在他肩膀,昏迷之后倒不似先前叽叽喳喳。 不说话时,勉强算个姑娘。 指腹贴在梁嬿未擦脂粉的唇上,十七轻抚,摩挲。 “小骗子,你这张嘴,满嘴谎话。”十七狭长的眸子眯起,落到她娇粉的面颊上,指腹却还是在她唇上,如同她抚摸他眼尾的泪痣一般,“你那也算盖章的话,我如今所做,也应算。” “我若真动心,现在窗外听墙角的男子,早就被残了。” 十七耳力极好,在梁嬿进来后不久,他便听见门口、窗边窸窸窣窣的响动,听脚步声,是男子。 拂去她额前碎发,十七轻声道:“我若动心,你府上的花蝴蝶早就身处异处了。” 他若动心了,便不允许别的男子觊觎她。 若是有…… ——看过的眼睛,挖了。 ——摸过的手,砍了。 忽地,十七怔住,她这唇,应也吻过别的男子。 十七眉头紧拧,收了指腹,在梁嬿外衫上擦拭指尖。 女子玉颈修长,十七眸色就暗了几分。 狩猎的野狼捕捉猎物时,往往咬住的脖子,一口下去脖子上的血管被咬破,鲜血喷溅。 兔子雪白的毛发被鲜血染红。 就是不知,他一口咬下去,这纤白的玉颈会不会也被咬破。 “小骗子,我不喜欢你,你最好别招惹我。” 待听见窗外那偷听墙角的人走后,十七将昏睡的梁嬿拦腰抱起,扔到木榻上去。 而他自己,去了床上睡觉。 他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 床是他的,是梁嬿突然闯进房间,对他动手动脚,睡木榻,也是她自找的。 * 梁嬿醒来时,一片漆黑。 暗沉的室内,发硬的床板,粗劣的被子。 这不是她的寝屋! 梁嬿惊地从床上坐起,昏暗的光线让她不适,恐慌逐渐涌上心头。 幼时一次宫宴,贪玩的梁嬿混在赴宴贵族中出皇宫玩耍,就是这次夜里她被人贩子拐跑,被扔进漆黑的破烂房间里。 鸡叫狗吠,老鼠乱窜,梁嬿独自关在漆黑的小房间里。 那晚上被吓得一直哭,一直哭。 后来她逃了出去,天灰蒙蒙的还没亮,她一时没看清路,掉进了冰寒刺骨的河水里。 幸好那次被路燚救起。 自此以后,梁嬿畏寒怕黑,即便是睡觉,寝屋中也要留几盏烛灯。 梁嬿心悸,攥住被子的掌心全是冷汗,背脊也是冷汗涔涔。 月光昏暗,她慌不跌下床,却跌落在床榻边。 无助的恐慌感如这浓稠的黑夜一样,又像一只冰寒的大掌把她紧紧裹住,梁嬿喘不过气来。 十七是让梁嬿睡木榻的,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念她是女子,便好心怜惜一次,把床让给她睡。 他素来睡眠浅,听见床边有动静时就睁了眼。 十七原本是不想管梁嬿的,但听见“咚”的清脆的跌倒声和细碎的哭泣声后,他失了神,拿起榻边的外衫批上,鬼使神差去了床边。 月光皎洁,可在绸黑的屋子中也压住黑暗。 梁嬿批头散发坐于地上,抱膝将自己缩起,小小的一团靠在床边,高贵端庄的模样不复存在。 “那个……不就是敲晕你了么,至于” 十七立在床边,喉间的“哭么”两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见地上坐着的梁嬿从膝间抬起头。 月光中,女子双眸含泪,怯生生望着他。 “站住!不准过来!” 梁嬿警惕看着逐渐靠近的十七,发颤的哭腔一边呵斥他,一边往后缩,颤抖的指尖指向十七,警告他不要过来。 十七蹙眉,忽觉梁嬿情绪不对,忙点了床头的烛灯。 蜡烛昏黄,驱走黑暗,一向骄傲的梁嬿埋头膝间,纤薄的身子止不住颤抖。 昂首的白鹄一时间变成了只可怜的白兔。 十七心中莫名闷闷的。 他蹲在梁嬿身边,道:“不就是敲晕你么,大不了让你敲回来。” 梁嬿察觉他靠近,想起小时候被人贩绑架,她害怕地下意识往后退,奈何身后是床榻,就在此时,十七伸出手臂。 “行行行,给你打。”十七说道。 一滴晶莹的泪,砸在十七手背。 滚烫。 那双摄人心魂的狐狸眼染上一层雾蒙蒙的水雾,眸中满是惊恐不安。 十七怔住,心跟着颤了颤。 “点蜡烛!”梁嬿揪着膝间衣裙,急切道。 两行清泪挂在面颊,晶莹的泪在眼眶中打转,在烛火映照下楚楚可怜。 宛如林间受惊的小鹿。 十七听出她哭腔中带着颤抖,再结合她的话,便猜到梁嬿恐是怕黑。 十七起身,将屋中所有烛火都点燃。 但与梁嬿寝屋中通明的烛火相比,略显昏暗。 十七再回身时,只见梁嬿又将头埋在膝间,小小一团缩着身子,好不可怜。 烛火摇曳,倒没听见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在原地顿了顿,十七过去抱起梁嬿。 盈盈腰肢,细软。 像是没有骨头一般。 十七不禁愣了片刻。 梁嬿攥住十七衣领,惊慌的眸子撞入十七眼眸,那纤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黏在一起,原本娇艳的面颊如瓷娃娃般白皙。 脆弱。 她正欲张口,十七先一步道:“带你回屋。” 梁嬿恍惚,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十七抱上床榻。 秋月在外面守夜,她见寝屋门关着,屋中是往常梁嬿睡时留的一盏烛灯,她便以为梁嬿已经歇下,直到隔壁房间门打开,瞧见十七抱着梁嬿出来…… 九层鎏金烛台即刻点满蜡烛,一室通明,驱散了无尽的黑暗。 梁嬿渐渐缓了过来,不动声色将玉足藏进裙底,适才她惊慌下床,连鞋也来不及穿。 细微的举动落入十七眼中,他拉过薄被盖在梁嬿身上,道:“以后,别来招惹我。” ——自作自受。 十七转身欲走,梁嬿拉住他衣袖。 十七回头,不解看她一眼。 梁嬿警告道:“今晚的事情,不准说出去!” 若非面颊还有泪痕,光听这威胁的语气,十七都快忘了适才在床榻边哭得可怜的姑娘是谁。 十七转身,一寸一寸靠近床榻,俯身下去,又在距离梁嬿面颊一掌之隔时顿住。 湿漉漉的乌睫轻轻颤动。 十七唇角扬起,低声故意逗她道:“不准说什么?长公主哭了,还是长公主怕黑?” 哭过的眼睛微红,梁嬿恼他,“都不准说!” “早些休息。” 十七笑了笑,扔下一句转身离开,看见屋中九层鎏金烛台上满是点燃的蜡烛时,有些意外。 小骗子竟如此怕黑? 回到屋中,十七才发现床榻边掉落一支鎏金发钗。 是梁嬿惊恐下掉落的。 十七收下发钗,不自觉笑了笑,“小骗子,受惊害怕的模样还挺可爱。” 他不禁好奇,究竟经历了何种事情,才让梁嬿变成了哭哭啼啼又害怕的模样。 她让他不说,他就闭口不提么? 他偏要反着来。 8. 第 8 章 梁嬿后半夜根本没睡。 她素来不喜欢将弱点暴露在众人面前,因为弱点一旦被有心之人知道,便是给敌人递了一把锋利的刀刃过去,后果不堪设想。 自从搬出皇宫入住长公主府后,梁嬿便尝试着学会面对漫长的黑夜,从夜里留九层烛台到只在床榻边只留一盏烛灯。 她已经很久没有记起少时那段骇人经历了,久到她都快忘了。 可是这次她在陌生的床上醒来,漆黑的夜让她骤然想噩梦般的经历。 无助和恐慌瞬间涌上心头。 梁嬿知道她不能哭,一旦哭了,这些年费尽心思在旁人眼中伪装的模样难免被引起怀疑。 她是尊贵的长公主,是天子的阿姊,她不应该怕黑。 况且梁嬿时刻撩拨十七,十七想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若是十七知道她怕黑,十七不会借机报复? 梁嬿整宿都在思考如何将她怕黑的事情从十七脑中抹去,一夜无眠。 憔悴的面容被脂粉覆盖,梁嬿面若凝脂,比出水芙蓉还要娇艳。 梁嬿侧卧在美人榻上,朱裙逶迤,一半垂落在地,素色绣花鞋在裙摆下如隐若现。 指着长乐鼻子,梁嬿抱怨道:“昨夜都怪你,若非你去招惹十七,本宫又怎会在十七面前吓哭!这两日,扣你的小鱼干!” 琥珀般的眼睛瞪得大大,长乐似乎是听懂了梁嬿的话,抬起猫爪带着讨好的意味去碰梁嬿的手指,然后在她怀中打了个滚,把软乎乎的白肚子对着梁嬿,示意她随便挠。 梁嬿挠长乐柔软的雪腮,道:“撒娇也没用,你害得本宫丢了如此大的人,不给你点教训怎么行?” 想起昨夜在十七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梁嬿就觉丢人,边抚长乐,边惆怅又懊悔道:“早知如此,昨夜就不该出来寻你。” “他要是敢把本宫怕黑的事情大肆宣扬,本宫就……” 梁嬿欲言又止,她还未想好如何处罚十七。 十七一副好皮囊,真扔到尹况的毒池里喂那些小毒物,梁嬿不舍。 “长公主就如何?就把我扔进毒池里?” 梁嬿忽地听见十七的声音,回头看一眼,只见他单手负后立在屏风处,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似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梁嬿蹙眉,心想秋月不知去了何处,害得她连屋子里进了个男子都不知。 梁嬿直起身子,抱长乐在怀中,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直问道:“你来作甚?” “还鞋。”十七来到美人榻前,始终背在后面的右手伸出来,一双精巧的鞋子扫过梁嬿垂在榻边的朱色长裙裙摆,被他放在美人榻边。 十七起身,立在榻边,声线清冷,“长公主昨夜,鞋忘穿了。” 他今晨左等右等,等到快晌午了,也没见梁嬿差人来取鞋子,昨夜已经破例让梁嬿的鞋子在他床边过夜,今日是万万不能让梁嬿的东西再出现在他房中。 岂料他一进来便听见梁嬿自顾自和那小野猫说话。 猫能听懂她的话才是怪事。 明就懊悔不已,还偏装作一副镇定的模样,十七有几分看不懂梁嬿。 想起昨夜被十七抱回寝屋,梁嬿有些窘迫,脚趾不自觉蜷曲,但她面上却丝毫未露分毫窘色。 “昨夜回来匆忙,本宫忘了。”梁嬿淡淡看了眼十七,水光潋滟的眸子中平静如水,似在谈论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 梁嬿轻抚怀中的长乐,半垂在美人榻边的裙摆不动神色将那双鞋藏起来。 她微微仰着下巴,随口问道:“可还有东西落到你房中?若是有,一道拿过来。” 十七墨黑的眼睛看着梁嬿,忽地发现女子纤白的玉颈侧面有颗不起眼的小痣。 那小痣被细碎的乌发掩藏,若是不仔细看,并不容易发现。 但是一旦发现了,就格外惹眼,惹得他忍不住去看。 十七眸中裹着一丝极淡的笑意,片刻后道:“长公主觉得,还有何物在我房中?” 梁嬿抬头看他,红唇轻轻一抿,细细想了下,似乎没有东西掉落在十七房中。 “快晌午了,你既然来了,便陪本宫用午膳。” 十七轻笑一声,没说不好,也没说好,直直立在美人榻边。 但梁嬿见他眸中滑过的一丝轻蔑,漫不经心抚摸长乐,正声道:“本宫不是在询问你,本宫是在只会你一声。” 话音刚落,梁嬿怀中的长乐趴在她身上,朝十七龇牙咧嘴。 十七冷眸扫了眼长乐。 长乐闭了嘴巴,后足稍稍往后退了退。 “长公主这狸奴,倒是随主人。” 虚张声势。 * 晌午。 梁嬿不仅叫了十七陪同用膳,还叫了摄政王送来的周可。 尹况也好,路燚也罢,除了佳节,都未曾与梁嬿同席用过午膳。周可是绝对不能留的,但是在此之前,梁嬿需要借周可,让十七淡忘她怕黑这一事。 周可殷勤地盛汤过去,道:“殿下,饭前先喝碗汤。” 玉勺捏在梁嬿手中,轻轻搅动碗中澄清的汤,勺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舀起一勺汤,快要碰到唇时,梁嬿又不喝了,将汤碗放下,当着十七的面问道:“周可,在府上住得可还习惯?” 周可面露喜色,道:“谢殿下关心,小可住得习惯。” “习惯便好,”梁嬿夹菜到周可空碟中,“尝尝本宫府上厨子做的菜。” “小可何其荣幸,能让殿下亲自夹菜。”周可看了眼一旁端坐的十七,眸底的炫耀藏不住了。 梁嬿淡淡道:“本宫眼中,谁有一副好皮囊,谁便得了本宫的心,”余光落到十七身上,男子不置一词,小口小口喝喝着解暑的绿豆排骨汤,“喜新厌旧,不就是这般来的么。” 十七眸色幽暗,“咔嚓”一声,狠狠咬碎送进唇中的细小软骨。 果真是个小骗子,昨夜还在他面前说心里只装了他一人,隔日便当着他的面跟这小白脸眉来眼去。 喜新厌旧,厌的是他。 周可欢喜,将碟中剔了刺的鱼肉放到梁嬿面前,殷勤道:“殿下,吃鱼。” “别光顾着给本宫布菜,你也吃。” 梁嬿笑笑,端起秋月盛的汤慢悠悠喝着,却并未动碗碟中周可夹的鱼肉。 十七静静看着两人一言一语,慢条斯理夹了块鱼肉,在碟中去掉小刺。 “这鱼蒸老了。” 淡淡出声,如他这人一般冷淡。 丝绢擦了擦唇角,梁嬿道:“府上的厨子师从尚食局司膳,是陛下送给本宫的。” 梁嬿夹了块清蒸鲈鱼。 与往常吃的相比,确乎是有些老了。 但与坊间酒肆吃的不相上下,谈不上难吃。 “是吗?”十七放下银筷,指尖搭在白玉碗壁上,抬眸悠悠看向梁嬿,片刻后道:“如此,宫中的御厨也不过尔尔。” …… 中午这顿午膳,不出半日,路燚便听说了。 路燚去找尹况,不巧尹况在屋中捣鼓他那些药物,弄得满屋子药草味,熏得路燚难受,便在窗边和尹况说话。 “府上的厨子你也知道的,御厨诶,竟被老六说成那样。” 尹况捣草药,不解问道:“老六?” “是啊,”路燚磕着新鲜莲子,依在窗边道:“昨日殿下收了摄政王送来的男子,十七就排第六了。”想了想,他补充道:“若是不算那批死掉的男子,十七排行老五,但不都默认死掉的人统统归为第五?我总感觉殿下舍不得十七死,再叫十七老五,不礼貌。” 梁嬿这些年零零总总收了不少男子,其中不乏居心叵测之人,后来这些男子统统死掉了。 尹况摆弄着一架精巧的天平,称量药材,“十七知道,该谢谢你。” 路燚点头,欣然接受,“不过老六身上那股傲气得改改,否则真要惹殿下生气。”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闹的争执声,听那声音好似是周可。 “走,凑热闹去。”路燚把尹况从屋中拉出去。 * 后院亭子中,周可拦住十七,趾高气昂道:“午膳时殿下对我嘘寒问暖,你是嫉妒殿下喜新厌旧,故意把气撒在我身上。这衣裳是殿下给的!你竟敢用茶水泼脏!” 周可衣裳一片水渍,几片茶叶还黏在上面尚未抖落。 “怪不得,”十七掸走小白脸衣服上的茶叶,“难看。” 周可被十七推开,看着从凉亭走出去的十七,他对那颀长的背影,高声道:“殿下对你已经失了兴趣,竟还如此张狂!我劝你还是……” 十七蹙眉,顿住脚步,负手转身,凝眸盯着周可。 “……早做打算。” 周可把未说完的话说出,只是说到后面被十七盯得头皮发麻,说话的底气越发不足。 十七沉声问道:“你说这衣裳是我泼脏的?” 周可明显迟疑了,但是仅是片刻,随后干脆点头。 十七笑了笑,重回凉亭,拿起一壶凉茶直接泼到周可身上,“可以哭着鼻子去找长公主给你做主了。” 适才他在凉亭饮茶,是周可突然过来找他说话。 那叨叨叨吵不停的嘴,吵得十七心烦,后来周可给他递茶,他推脱间,周可自己泼了自己一身,如今哪来的脸泼他脏水? “你!你!”周可气得手抖,忽地瞥见走在长廊的梁嬿,他忙跑了过去。 “殿下,十七说您给的衣裳丑,还泼了小可一身。” 梁嬿望见凉亭中站得笔直的十七,又看着跪在地上的周可。 须臾后,她缓缓起步,往凉亭走去。 十七侧过身去,一如既往地不将梁嬿放眼中,甚至更厌恶她。 梁嬿偏要让他看见自己,挪步出现在他眼前,仰头对上他眸子,问道:“你泼的他?” 十七道:“是。” 梁嬿一笑,眸光潋滟,“泼得好。” 复而,梁嬿转过身去,冷冷扫周可一眼,厉声道:“本宫对十七失没失去兴趣,还轮不到你来替本宫做主!本宫就是厌了十七,也轮不到你欺负他!” “给十七道歉!” 背对着梁嬿的十七,微愣。 9. 第 9 章 夏日的闷热袭来,惹得院中的夏蝉叫声连连。 此起彼伏的热浪和聒噪的蝉鸣,让本就不舒心的十七愈加烦躁。 他有手有脚,不需要女子的保护。 更不需要梁嬿的庇护。 名叫周可的小白脸身子单薄,十七一只手就能将他脖子掐断。 他不与周可计较,是不想脏了他的手,与这种蠢货周旋,无疑是浪费他时间。 况且,他才不是弱不禁风只会被姑娘维护的小白脸。 这厢,梁嬿见周可迟迟未有动作,朗声再次重复一遍,“本宫要你立刻给十七道歉!” 梁嬿端端立在十七身前,维护道:“十七是本宫向陛下要来的,本宫都舍不得让十七受委屈,你怎敢冲他大吼?十七纵使是真泼了你一身,就算是滚烫的开水,你也给本宫受着!不准有丝毫怨言!” 声音有力,却不失温婉。 十七耳廓满是梁嬿的这番话。 小骗子,嘴里没一句真话。 她午膳时可还在对周可嘘寒问暖,不过半日不到,就开始在他面前做戏,假惺惺维护他。 他若是上当,他就是傻子。 十七满耳都是梁嬿的声音,以致于周可接连道歉都没听见。 当眉间被柔软的指腹抚摸时,十七才晃过神来,下意识握住梁嬿纤细的手腕。 茉莉花香扑了满鼻。 “十七还在生气?”梁嬿欲扶平十七紧蹙的眉头,指尖停留在他眉心,道:“是在生本宫的气?好好好,本宫以后不收旁的男子了。” 十七面露愠色,松开梁嬿,往后退了一步,唇瓣轻抿,道:“爱收不收,与我无关。” “十七还是这般嘴硬。”梁嬿笑了笑,转身对周可道:“最后一次机会,对十七放尊敬些。” 梁嬿临走时望见周可被茶水打湿的衣裳,对十七道:“这衣裳是下人随便给的,本宫也觉得丑。但是十七身上穿的,是本宫精心挑选的。”笑语盈盈,道:“本宫喜欢。” 梁嬿没有多留,十七眸中复杂,望着那袅袅背影,在原处立了许久。 清爽的夏风中夹杂这些许茉莉花香味,若有若无。 好戏落幕,长廊拐角处,路燚单手搭在尹况肩上,“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老六不会成老五,殿下在给老六树立威望。” 尹况笑道:“老六还是老五,我不关心,但我知道,新药寻到人试毒了。” 路燚吃颗莲子,好奇问道:“谁?” “他。” 尹况指了指凉亭外同十七说话的周可…… 梁嬿不会留他太久。 * “你想不想逃出去?逃离长公主府?逃离她。” 十七长身如玉,立在周可面前,问道。 这一问,倒把周可问懵了。 “若是要走,我想回摄政王府。”周可沉默一阵,道:“十七,你随我一起去摄政王府!殿下发现我们不见,定是要抓我们回来。摄政王是殿下的皇叔,殿下对摄政王有几分敬重,应是不敢胡来,我们先去摄政王府避避。” 十七墨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炎炎夏日中竟还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子冰寒。 周可心下一哆嗦,但还是强忍背脊上的寒意,生硬说道:“殿下午膳时怎样待我的,如今又是如何待我的,你再清楚不过。我想你也不愿长久待在殿下身边,不如我们早些逃出去。” 十七有稍作迟疑。 想走吗? 自然是想。 他伤势好了大半,不想在此与梁嬿周旋了。 他承认小骗子适才那话,扰得他心绪有几分不平静。 他也承认,梁嬿很美,美得摄人心魂,她稍稍一勾小指头,就有不少男子凑上前去。 时间久了,他不敢保证他是不是那个例外。 他素来讨厌娇滴滴爱哭的姑娘,但梁嬿不是。 沉默良久,十七对周可道:“三日后子时,此处见,不得声张。” 不能再继续留下去了。 他原是不打算带周可一同离开的。 可他就想看看梁嬿府上一下逃了两名男子,她会如何。 她会震怒么? 还是若无其事,等几日又大张旗鼓物色新人。 不是喜新厌旧么。 周可喜形于色,一口应了下来,“我回房准备准备!” 转身之后,周可面上的喜悦减淡了几分。 摄政王派他进入长公主府,就是让他取接近十七,找机会将十七带回摄政王府。 他今日本是想借梁嬿之口来打压十七,使得十七对梁嬿失望,如此一来,他好说服十七与他逃出长公主府。 没承想竟是十七亲口邀他逃走。 * 皓月当空,皎洁澄明,天色将黑未黑,乌蓝中映着稀疏的星星,如画一般。 因为梁嬿特许,十七在长公主府可随意走动。 吃罢晚膳,十七看似在前院消食散步,实则是在察看府中守卫,他既然下定主意要离开,便要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 梁嬿寝屋烛火通明,与屋檐下微弱的灯笼光行成鲜明的对比。 十七立在远处,皎洁的月光和微微烛光洒落他身上,竟也能从他颀长的背影中看出几分温柔来。 忽地,长乐从花圃中钻出,跑到台阶上,圆鼓鼓的眼睛看了看远处的十七,随后溜似的跑进屋里。 “刚给你洗完澡,怎又跑到花圃里打滚去了。” 十七听见梁嬿的声音,似乎看到了卧在榻上的女子凶巴巴把长乐拎起来,又凶巴巴将它拎去洗澡。 在屋外站了片刻,十七回到房中。 躺在床上,十七脑中竟想起两日梁嬿维护他这事。 “要你瞎操心,我难不成还会被欺负?” 十七枕在手背上,喃喃自语抱怨着。 倏地,十七恍惚,想起前不久这张床梁嬿睡过。 他起身,拿起枕头去软榻,刚躺下没一盏茶功夫,又忆起这榻梁嬿也躺过。 十七究竟片刻,还是回了床上。 “罢了,最后一晚了,将就将就。” 可躺下后,十七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不睡了。 一枚玉佩被他从衣柜最底层拿出,如今正握在他手中。 长灯如豆,玉佩莹白剔透,上面的凤鸟纹路更是雕刻得栩栩如生。 这玉佩是梁嬿给他的。 玉是好玉,能换个好价钱。 十七犹豫。 微黄的烛火下,眸底情绪不明。 桌上放了一支金钗,是那次梁嬿怕黑不慎掉落在他屋中的。 从长公主府逃出去,他要去往何处? 这是个问题。 自打十七决定离开,便考虑了许多。 摄政王府,他是断然不会去的。 若想不被梁嬿再捉回去,他肯定是越早出京城越好。 金钗被十七握在手中,尖锐的钗头戳进他指腹,渗出血珠。 十七不觉痛,反而将那金钗握得更紧。 “小骗子,不是喜新厌旧么,那我走后,你最好不要来找我。” 10. 第 10 章 这日,梁嬿醒来时辰已经不早了,听见外面闹哄哄的,便唤来秋月服侍她起床。 “外面何事闹哄哄的?”梁嬿立在织锦屏风后面,由秋月伺候穿衣。 秋月惶恐,跪在地上道:“殿下,十七和周可不见了。” 早上小厮去敲十七房门,无人应答,推门一看房中空空如也,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 梁嬿倒是没有太惊讶,让秋月起身。 脚步缓缓,在梳妆台边坐下,梁嬿道:“才五日,摄政王的人就坐不住了,将本宫的十七拐跑了。” 篦子梳到发梢,梁嬿望着镜子中姣好的容颜,道:“就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得把十七给本宫找出来!派人多留意药铺。” 秋月担忧,问道:“殿下,若是十七去了摄政王府,这可如何是好?” 梁嬿胸有成竹,“他不会去的。” 嘴上虽这般说,可梁嬿心中还是没有底。 也不知她编的谎话,十七听进去几分。 * 夏日就是这般,连上午的太阳都刺眼,炙热。 偏僻窄巷堆满簸箕和竹竿木棍,杂物堆积中连下脚何处都需考虑片刻。 十七浑身乏力靠在破旧的墙边,渐渐觉得呼吸不畅,白净的面庞逐渐转粉。 周可扶起虚弱的十七,道:“半个时辰前还好好的,怎突然就不对劲了。十七,跟我回摄政王府,摄政王会请最好的大夫给你诊治。” 十七呼吸急促,乏力之下伸手去推周可,可软绵绵的力道哪能推动他。 “出府后我们各不相干。”十七孱弱,大口喘|气下挤出一个“滚”字。 他不去摄政王府,也不回长公主府。 逃离梁嬿时顺带捎这小白脸出来已是他多管闲事。 “即使如此,十七还是随本宫回去罢。” 倏地,梁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十七怔住,回身只见巷子另一边,梁嬿锦衣华服立在巷口。 侍卫拨开窄巷边堆积杂物,腾出条没有障碍的道来。 梁嬿脚步轻盈,端端朝靠在墙边孱弱的男子走去,“十七,你逃不掉的。” * 长公主府,正厅。 十七吃完尹况给的解药后已经无碍。 乏力和呼吸困难的症状皆已消失不见。 檀香袅袅,梁嬿抱着长乐,悠悠看着被捉回来的两人。 只是周可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而十七却是没有任何束缚,端端站着。 十七面露愠色,道:“强扭的瓜不甜。” 梁嬿道:“瓜甜与否,本宫不在意。本宫就好这口。” 十七质问道:“长公主何时给我下的药?” 他夜里从府上逃出时并未不适,能解释他在晨间乏力和难以呼吸的原因,怕只有这个了。 只是他不明白,他将心思藏得很好了,为何还是被梁嬿发现。 “从你入长公主府的头日,本宫就告诉过你不要想逃,你偏不听。你每日进食的饭菜本宫皆让尹况加了些东西,一旦哪日不吃,毒症就会发作,”梁嬿抚摸长乐耳朵,道:“譬如今晨。本宫故意放走的,因为本宫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你,让你乖乖回到本宫身边。” “卑鄙,阴险。”十七咬牙切齿,“长公主好手段。” “本宫好手段?十七不妨问问和你同出长公主府的那人,”梁嬿视线越过十七,落到跟只螃蟹般绑住的周可身上,继续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十七凌厉的眼神看向周可,想起周可这一路叫他投靠摄政王,他全明白了。 “你是摄政王派来的人?”十七蹲下问道,一股骇人的气场随之而来,逼得周可忍不住往后挪动。 手掌搭在周可肩上,轻轻一捏,满目冰寒看着手下的人。 “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十七虽有了答案,但仍不死心,不能梁嬿说什么,便是什么。 周可怕极了,仿佛看到了地狱里的罗刹,心尖一颤下点了头。 拍拍周可肩膀,十七起身,平静地看着梁嬿,问道:“有刀么?” 梁嬿座位旁边倒是有一盘水果,盘中有把削皮的匕首。 抚摸趴在膝盖上的长乐,梁嬿眸光潋滟,对上十七的乌黑的眼睛。 须臾后,梁嬿笑着让秋月将匕首给十七。 秋月一动不动,摇头道:“将刀给了十七,若是伤了殿下怎办?” 梁嬿微微歪头,笑着问他,“十七舍得吗?” 十七:“舍得。” 梁嬿笑了笑,命令秋月将刀给十七。 “等等,那盘水果也一起端来。”十七沉声道。 秋月一并端去,新鲜的荔枝,紫黑的葡萄,刚摘的蜜桃分门别类摆在盘中。 十七慢条斯理剥着荔枝,汁水打湿他手,便又拿帕子擦拭干净。 “长公主这荔枝不错,汁多果甜。” 话毕,十七拿起匕首,一手拎起周可,“砰”的一声,将人扔到正厅外的主道上。 动作迅速,一气呵成。 紧接着,匕首出鞘,刀刃精准无误地划破他喉管。 翠绿的叶子被鲜血染红。 干净的石子路也多了个碍眼的秽物。 温热的液体溅到十七面庞。 他指腹使劲拭去,如玉的面庞又恢复了白净。 姗姗来迟的尹况看见躺在血泊中抽搐的周可,气得跺脚,狠狠瞪眼十七,咬牙切齿,道:“老六,那是我试药的活物!” 十七拿出帕子擦干净带血的刀刃,漫不经心道:“留了一口气,还能撑一阵,再晚便没救了。” 十七转身,正欲踏进正厅,却看见梁嬿手掌紧扣在椅子扶手,面色不佳,但看见他后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悄悄松了扣住椅背的手。 小骗子是看见血腥尸首,害怕了? 梁嬿差人将尸首抬走,随后平和道:“不问清楚就杀了?” 匕首放回原位,十七身上干净,他颔首,看向梁嬿,道:“我最恨被人欺骗,原由是甚,我不在意。” 说的是周可,也是梁嬿。 梁嬿道:“事情告一段落,十七安分待在府中,本宫可以当作什么都未反生。再逃走,本宫可不会这么巧就出现在十七面前,解了十七的痛苦。” 话毕,梁嬿离开正厅,瞥见地上一滩未清干净的血迹时,她强忍住想吐的恶心感,快步回了寝屋。 十七的饭菜中,确实有尹况特制的药,但那毒药只发作一次。 * 十七回房途中,看见路燚端着托盘迎面走来,好奇之下拦住他问道:“这是?” 今日发生的事情闹这般大,路燚自然是听说了,十七所在巷子还是他托人打听到的。 但梁嬿只处置了周可,足以看出十七在梁嬿心中的分量多重。 “殿下经常喝的安神汤呀。” 路燚拍拍十七肩膀,道:“老六你当殿下的面杀人,胆子真大。” 十七抓住重点,蹙眉问道:“经常?” 路燚:“尹况特地给殿下配的,殿下今日见了那血腥场面,晚上定然睡不好。要不怎么说老三贴心呢。” “是很体贴。”十七扯唇笑了笑,端过路燚手中的托盘,“安神汤我去送,有几句话要跟长公主说。” 话毕,十七端了便走,路燚看那背影有些懵,“这老六奇奇怪怪,什么时候对殿下这般上心了?不过上心也好,也不枉殿下费心维护老六。” 总算开窍了些。 11. 第 11 章 酷暑难耐,蝉鸣越发聒噪。 侍女手摇七轮扇,送来清风徐徐,倒也不算太热。 梁嬿侧卧美人榻,指腹轻柔太阳穴。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脑中便浮现出血泊中的尸首。 但能如何? 装了多年,总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 咬牙硬撑罢。 她是长公主,长公主是没有弱点的。 就算有,也不会被旁人轻易知晓。 片刻后,侍女通报十七来安神汤时,梁嬿恍惚一阵,但还是让他进来了。 梁嬿起身,靠在榻上,垂眸整理些许凌乱的裙摆。 那双潋滟的狐狸眼,天生会勾人。 十七越过屏风,梁嬿瞧了眼他手中的托盘,“汤药放一边罢,本宫待会儿喝。” 秋月欲接过安神汤,却被十七一个侧身落了个空。 “听闻长公主喝安神汤,是怕夜里睡不着,”十七来到美人榻前,俯身将安神汤稳稳放在竹几上,“原来长公主怕的东西这般多。” 梁嬿拨弄团扇的手指暗暗捏住扇柄,若无其事笑了笑,遣走屋中侍女。 七轮扇停了,清风渐渐被闷热取代。 梁嬿指尖漫不经心绕着团扇垂落的流苏,抬眸看他,道:“本宫怕什么?本宫见多了尸首,那血泊中的周可有何可怕?” 热风拂过,庭外的夏蝉长鸣,麻雀叽喳,聒噪声不绝于耳。 十七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自是猜到了梁嬿那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不甚明白,眼前嘴硬的女子和那夜惶恐哭泣的泪人,哪个才是真实的她,亦或是哪个都不是。 一声轻笑,带着几分嘲弄,十七指尖轻扣碗壁。 “咚咚”声清脆。 十七道:“长公主不怕血腥,怕黑。” 他笑起来,眼尾的泪痣越发惹眼,似乎也跟着男子在嘲弄她。 梁嬿直起身子,道:“本宫不怕,休要胡说。不准将那夜的事情泄露分毫!” “是吗?”十七低笑,道:“哪件事?是长公主跌落床榻?还是没出息地哭了?” 梁嬿气道:“本宫被摔疼了,才不是怕黑!” 话音刚落,梁嬿才觉言多了。 她伸手,道:“安神汤端来,本宫要喝。” 棕色的汤药弥散着淡淡的草药味,梁嬿端到手中有些发愁,倒不是因为药苦不想喝,是因十七看穿了她的心事。 犯愁。 十七说的两样,她都怕,尤其是无尽的黑暗,让她窒息一般。 安神汤被梁嬿端在手中,玉勺轻轻搅动汤药,纤长的乌睫轻刷,好看的眸子水光潋滟似在思考,但就是不喝安神药。 十七道:“长公主也怕苦么?” 梁嬿晃过神来,一口将安神汤喝得干干净净。 丝绢擦拭嘴角,梁嬿当着十七的面,青蓝色瓷碗倒扣在托盘上,一滴汤药都不曾低落。 瓷碗倒扣,托盘中特别配有的甜渍果脯梁嬿未曾动过,似在告诉他,她不怕苦。 “长公主喝不喝完与我有何干系?”十七双手负后,眉梢微微上扬,道:“还是被我不慎说中了,急着证明什么。” 一副讨打样。 梁嬿恨得牙痒痒,就算是口头便宜,她也不允许十七占到分毫。 侧靠在榻边,梁嬿随手拿起团扇,送来徐徐凉风,道:“本宫不需要证明什么。倒是十七,本宫问你,今后还逃么?” 十七背在身后的手暗暗攥成拳头,心中有阵声音在叫喧—— 那明艳的笑脸,他想要亲手撕碎。 那勾人的桃花眼,他要亲手蒙上。 皓白修长的玉颈点着一枚不起眼的小痣,他要亲手揉捏。 哭,一定要让她哭。 痛不欲生,百般偿还。 乌眸中闪过炙|热。 须臾之后,十七道:“跑。跑到长公主找不到的地方。” 扇面扇动,梁嬿耳边碎发飘动,语气轻快,“好呀,那本宫就再抓你回来一次。” “你跑一次,本宫就抓一次。” 想起一件事,梁嬿道:“同样的把戏,本宫不喜欢玩第二遍。十七可以放心进食,尹况不会再将药下到你饭菜中。况且,本宫也不愿十七挨饿。” 十七恨透了梁嬿这挑衅又撩拨的话,一时却不能将她如何,“药爱下不下。走了。” 梁嬿在十七转身之际叫住他,道:“往后留在本宫身边,当本宫的贴身侍从。” 十七自是不愿,“可笑。” 他不会委身于此。 明面上是侍从,说白了就是清客,再不雅点,便是面|首。 堂堂七尺好男儿,怎会如此不守德行。 “本宫欣赏十七的气节,但本宫有时间与你耗,直到你愿意为止。” 梁嬿拂手,道:“回去歇息罢,昨夜连夜逃跑,可莫要让身子吃不消。” “等等,”梁嬿叫住往外走的十七,道:“本宫明日带你去成衣铺子置办些夏装。你是本宫的人,自然要穿得体体面面。” 十七下意识打量衣着。 布料是有几分粗糙,样式也不怎好看。 * 翌日,一辆华贵马车缓缓驶出长公主府。 往日里,梁嬿出行极为高调,用的马车何其奢华,尤其是马车上挂的金漆字牌和那坠成珠串的宝石络子。 但今日,梁嬿换了辆不起眼的马车,没有鎏金挂牌,也没有一群服侍的仆人,一切从简。 切不可让十七被这极尽奢华的场面吓住。 与车夫一样,十七坐在马车前面,马尾半束高高扎起,意气风发中又不失去矜贵的气质。 不论是姜国,还是越国,亦或是西南边的南朝,凡是俊美男子,在街上走一遭,皆会收到姑娘家投掷的蔬果鲜花。 一路上梁嬿在马车中便听见了数名女子的喧闹声,撩开帘子一看,果真是她的十七引来众多姑娘纷纷抛去花果。 马车在成衣铺门口稳稳停住,蔬果鲜花堆了十七满怀。 十七丢似的,一股脑全给了车夫,随后下车立在一旁待梁嬿下来。 秋月撩开帘子,梁嬿戴了帷帽下车,皓白纤手拾起一朵开得正盛的白玉兰轻嗅。 “掷果盈车,放眼整个京城,也就只有十七能做到了。” 白纱帷帽一层又一层,隐隐绰绰,梁嬿看着面前英姿挺立的十七,半束的高马尾衬得他越发丰神俊美。 “千年难遇的美男子。”梁嬿毫不吝惜夸赞道。 十七讨厌梁嬿这般,可一时间拿她没辙,便只好咽下这口气。 他背过身去,“成衣铺还逛不逛了?” 话毕,十七招呼伙计带路。 梁嬿追着十七的背影跟上前去,不忘呈口舌之快,笑道:“十七莫急,今日本就是来给你置办行头的。” 梁嬿与他并肩而行,十七念叨,哪日他定要将她嘴堵上。 许是戴了帷帽,两层白纱的遮掩让视线朦胧不清,梁嬿上台阶时,不慎被裙角绊住了。 眼瞧着要被绊倒,梁嬿下意识“呀”一声,几乎是同时,一只温厚遒劲的手及时拉住她掌心。 “看路。” 十七眼疾手快扶住梁嬿。 帷帽飘扬,透过缝隙,水光潋滟的眸子撞入十七乌澄的眸中。 掌心被梁嬿细软的手指握住。 一尾羽毛滑过心尖。 酥酥麻麻。 想挠,却挠不到。 十七说不出的烦躁。 12. 第 12 章 但凡是十七多看一眼的样式,梁嬿都买了下来,到结账时,统共置办了二十套衣裳。 不得不说,十七的眼光极佳,所看中的衣裳用料皆是上乘,且与十七矜冷的气质极配。 任哪家的姑娘看了不心动? 往后十七出门怕不止是掷满一车蔬果这般简单了。 “麻烦掌柜的尽快将成衣送到长公主府,往后每月十五按时送来新衣。” 秋月去了账台结账,掌柜的一大早接如此大单的生意,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直道今日下午便送去。 盛夏本就炎热,出了成衣铺子,梁嬿回到马车中将帷帽卸下,面上已出了层细汗。 她拿帕子擦了擦,艳丽妆容并未弄花,额上的花钿反而更好看了。 马车虽不如平素她乘坐的华美,但里面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 梁嬿浅呷冰鉴中冰镇的花果茶,顿时消了炎炎酷暑。 马车平缓往回驶,夏风吹动窗帘有些许凉意。 “买衣裳的钱,我会还给长公主。” 梁嬿正剥着冰镇荔枝,十七的声音从马车外面出来。 “停车!”她道。 车夫闻声停下,梁嬿素手撩起车帘,对上十七疑惑的眸子,指了指十七,“进来,本宫有话与你说。” * 坐在梁嬿对面,十七整理好衣摆,重复道:“今日置办衣裳所用花费先记着,待我日后偿还。” 吃穿用度全用姑娘家的钱,十七鄙夷。 梁嬿笑道:“偿还?十七打算如何偿还?如今你身无长物,拿什么还?” 话锋一转,梁嬿又道:“不过谁让本宫瞧中的是十七。十七说何时还,便何时还,不急的。本宫倒是觉得,十七可以把自己卖给本宫,一辈子偿还。” “不知所言。” 十七面色一冷,比冰鉴中的冰,还要寒几分。 窗楹微开,梁嬿撩开帘子,街头繁华,路边茶肆人来人往,瞧了眼日头,快到午膳时间了。梁嬿突然改变主意,让车夫调转方向往西市去。 马车稳稳停下,十七率先撩开帘子下车,但立在马镫旁又觉不妥,在秋月欲撩开车帘时,先一步把帘子撩开。 梁嬿倒是没想到十七主动干起了秋月的活,错愕片刻,在十七欲收手时,拉住男子手臂,随后扶着他手臂徐徐下了马车。 显然,十七并没有扶梁嬿下车的打算,念及小骗子手都搭上了,他今日又借小骗子的钱置办了新衣裳,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下驳她面子,便随她去了。 帷帽擦过十七手背,待梁嬿下车后,他不动声色将手背到身后,抬头瞧了眼食肆名字,“大西北食府。” 白纱帷帽朦朦胧胧,十七眼尾那小痣越发惹眼,梁嬿问道:“如何?上次本宫给你带的饭菜,可还合胃口?” 想起那干得难以下咽的菜肴,十七抿唇,毫不客气地摇头。 “你不喜欢吃呀。” 梁嬿亮晶晶的眼眸滑过失落,大西北食府的主厨乃西北边陲人士,梁嬿顾念十七想念家乡菜,故而带他来吃,“可有想吃的口味?西市酒楼茶肆云集,不单单只有这一家地方菜。” 十七大抵是明白梁嬿的用意了,心中有一丝波动,须臾后道:“炎炎夏日食欲不佳,长公主不必将就我。” 他是越国战俘,还是姜国人,是个头疼的问题。 想不起来,也不愿去想了。 梁嬿问道:“麻辣口味如何?” 十七点头,应当也行。 梁嬿满意地笑笑,正巧不远有家专做西南菜式的蜀香楼,菜肴麻辣鲜香,饭后再配上一碗冰镇糖水浮元子,退热消暑。 * 梁嬿不擅吃辣,嘱托后厨微麻微辣,即便如此,她吃到一半便辣得放了筷子。 往日只有心情不佳时她才会吃辣,哭过一阵心绪便好多了。 梁嬿自是不会让十七又一次发现她这一弱点。她佯装无事,在一旁慢条斯理喝着清凉解暑的冰镇糖水浮元子。 碗中打底细碎的冰沙,白乎乎的浮元子如黄豆般,一勺黏稠的红糖水浇在上面,配以果脯、干花瓣点缀,唇齿留香,满是清凉。 甜而不腻。 梁嬿慢悠悠喝着解暑的冰饮,发现十七似乎不觉得辣一般,对一桌子辣菜青睐有加。 男子虽是一口接一口吃菜,但是举止文雅,颇有贵族风范。 刻在骨子里的教养,是装不来,也学不来的。 梁嬿扬起唇角,她的十七,连吃饭都这般赏心悦目。 甚美,甚好。 十七意识到梁嬿毫不避讳的目光,忽地停住筷子,问道:“可要回去了?” 梁嬿指尖握住勺子,视线从未离开十七,“十七吃好了?” 十七点头,见梁嬿面前的冰镇糖水浮元子已然见底,道:“冰辣共吃,伤胃。” 梁嬿放下勺子,眉眼含笑,“这是十七第一次关心本宫。” 十七面色骤然沉了下来,他后悔说出那番话。 爱吃不吃,胃又不是他的。 疼她,越疼越好,疼到不能下床。 “看来十七很喜欢这家酒楼的菜,”梁嬿转头对秋月道:“从明日起,十七的用膳便由这家酒楼的厨子负责。明日就先送那几道菜来。” 梁嬿指尖点了点桌上几道菜,皆是十七多次夹过的,想必他是喜欢吃的。 因为他喜欢吃,她才如此用心差人送来饭菜? 十七一阵恍惚。 梁嬿的言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十七琢磨不透,一直到回了长公主府还是没有答案。 下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是因这夏日太闷热,还是念着中午吃饭的事,总之十七没睡着。 临近黄昏,阴云密布,随后便是大雨倾盆,不过两刻钟后,天又晴朗开了。 橙黄的夕阳挂在山边,晚霞红得热烈,雨过天晴彩虹初现。 还是难以遇见的双彩虹。 十七从屋中出来时,正瞧见梁嬿双手合十在庭院中对着那道双彩虹闭眼许愿。 梁嬿默默许愿,希望老天爷能听到她的心声,遂了她愿。 愿母后康健,百病不侵。 愿皇弟除奸佞,广招贤臣,百姓无灾,四海升平。 走了过去,十七在梁嬿身侧道:“还有长公主办不到的事情?竟还要老天来帮忙。” 梁嬿闻言睁开眼睛,不悦看了他一眼,“倒是有一件让本宫至今都头疼的事情。” “十七如何才能心甘情愿当本宫的人呢?”梁嬿愁道。 “不知羞。”十七面色一黑,耳尖却不自觉变得粉红。 这厢,门房领了个陌生男子进来。 是蜀香楼的伙计。 伙计双手呈上菜谱,“长公主殿下,掌柜的让小人送来菜谱,每日均可点菜。” 梁嬿把菜谱给了十七,“十七喜欢吃哪些?” 落日余晖已是极美,可眼前的女子似乎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一样,和这美景融为一体。 十七接过菜谱的手,有几分灼热。 菜谱上的菜他虽没吃过,但上面的名字,他竟觉熟悉。 “十七可拿回房中慢慢看,待明日蜀香楼送来饭菜再给次日的菜单。”梁嬿柔软的掌心抚上十七手背,将菜谱合上。 茉莉花香混着脂粉味,清幽雅致。 十七背脊一僵,怔在原地。 梁嬿从十七手中抽走菜谱,顺手把菜谱放到他怀中,道:“本宫是真心待十七好,放眼整个长公主府,能让本宫时刻照顾情绪的,也就只有十七了。” 十七轻笑,一丝轻微的不屑滑过眸底。 待他好?待他好就是欺骗他? 他究竟是姜国人,还是战败的越国人? 小骗子嘴里没一句真话,这就是她口中所谓的待他好? “彩虹夏日易见,但是双彩虹却稀罕。”梁嬿伸手,手掌挡住视线,却又没有完全挡住,耀眼的光线透过指缝照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斑驳多彩。 梁嬿扭头,望向十七,伸手去将他弯下的唇角扬起,“笑起来多好看,如此好的景致,莫要丧个脸。” 不似以往逗他那般,梁嬿正经道:“许个愿望,会实现的。” 十七立在原处,他不信神佛,自然也不相信对着彩虹许愿这种哄小孩子的把戏。 没有任何动作,十七收好菜谱。 夕阳烧红了半边天,彩虹逐渐减淡,约莫再有片刻便会不见。 “快呀。”梁嬿急道。 浪费这等机会,实属可惜。 她去了十七面前,固执将是双手合起来,示意他快些许愿。 “长公主竟也信这等哄小孩的话。” 话毕,十七闭起眼睛。 他只希望快些记起往事,快些离开梁嬿。 “一个愿望,要反复说三遍,这样老天爷才会听到。” 耳边响起梁嬿的声音,十七是不想理会她的,可最后还是默念了三遍愿望。 十七一睁眼就看见梁嬿在看他,下意识别过头去,问道:“长公主不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 夕阳照进院子,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纤长,交叠着重合在一起。 “本宫为何要知道?”梁嬿笑着反问道,须臾之后,潋滟的狐狸眼上扬,道:“莫非是十七想让本宫问?” “既是如此,那十七许了什么愿望?” 话音刚落,长乐忽然出现,打断两人谈话。 骤雨初停,院子里湿漉漉的,长乐在花圃中走过,连雪白的脚跟沾了泥。 长乐大摇大摆走到两人前面,抬起一只猫爪去抓十七垂下的衣襟,眨眼功夫便在十七干净的衣裳上留下泥印子。 十七脸都黑了,单手逮住长乐脖子,将这爱惹事的小野猫拎起来。长乐粉白的掌心如今全是泥,挣扎下将十七衣袖印满脏兮兮的爪印。 梁嬿瞪十七,道:“不准欺负长乐!也不准打它!” 十七暗暗收了手掌,长乐趁机挣脱,跳下来时还不忘踩十七一脚。 因有了梁嬿庇护,长乐钻到她身后,龇牙咧嘴凶十七。 长乐撒娇地在梁嬿足边转来转去,想让梁嬿抱它。长乐蹲下,爪子去刨梁嬿裙摆,将那藕粉浅色裙角弄得比十七衣裳还要脏。 十七笑出声来,“看来长公主这小野猫谁的话也不听,真野。” 梁嬿瞪他,“不许笑!” 这厢,秋月见长廊中有人来,道:“殿下,成衣铺子送衣裳来了。” 梁嬿没理会,带着长乐回去洗洗。 十七望着夕阳下纤瘦的背影,唇间勾勒出一抹笑容。 原来小骗子说不过他,就会生气。 瞧见衣裳上的泥印,十七扬起的唇角,又弯了下去。 脏。 很奇怪,他只要见污渍,便浑身不舒服。 成衣铺送来衣裳,十七将其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衣柜,看见衣柜最底层那凤鸟玉佩时,他恍惚一阵。 犹豫片刻,十七把玉佩拿出来,系在腰间,摆正。 十七望着镜中的穿着,这玉佩倒也不显得突兀。 入夜,清风送爽,白日的余热散尽,倒还是有几分闷热,蛙声阵阵,蟋蟀声此起彼伏,在十七耳中越发聒噪,索性便从床上起来。 无意间看见衣架上准备明日穿的衣裳,十七又想起了梁嬿。 长公主府上另外两个清客,梁嬿应当没有这般用心对待。 烛光下,十七手指抚摸衣架上的新衣裳,“抛开别的暂且不谈,小骗子待我还是有几分真心。” 立在窗边,十七眸色复杂,心绪也同屋外止不住的虫鸣一般,烦躁。 13. 第 13 章 这一夜,十七难眠。 第二日,十七在后院打完木桩回来便没见到梁嬿,听说她是出去。 罢了,出去便出去了,如此一来梁嬿不用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不平静。 临近晌午,蜀香楼送来饭菜。 饭厅的桌上,满是红彤彤的辣子,与昨日点的一模一样。 想到这些菜是梁嬿特地给他点了,虽然梁嬿平素对他不怀好意,觊觎他,但十七还是打算去叫梁嬿过来一起共进午膳。 十七出去又回来,脸色不佳。 因为梁嬿不在。 仔细回想,十七好似一整个上午都没见过梁嬿。 “她去哪里了?” 十七反反复复询问自己,最终也没个答案。 他正欲用膳,路燚来了。 一桌子佳肴,路燚眼睛都看直了,“我还说找你一同去吃午饭的,正好赶上了。” 菜多,十七吃不完,便让路燚留下一起用膳。 “尹况在捣鼓他屋中的药,一时半会儿不出来,咱别等了。”路燚也不客气,盛了碗酸辣汤,“我适才隐约瞧见蜀香楼的伙计,没想到还真是他家的菜。” 十七慢条斯理夹菜,他在用膳时不喜说话。 路燚素来话多,此刻如开闸泄洪一般,满心欢喜道:“长公主知道我这几日食欲不振,就想吃些开胃的辣菜,今日出去也不忘让人去蜀香楼定菜。” 十七握筷子的手,在空中停滞,偏头看滔滔不绝的路燚。 “长公主待我真好。”路燚见十七碗中空空如也,换了双公筷,夹菜过去,“麻辣鸡丝,开胃爽口,尝尝。” 十七顿时食之无味,放下筷子起身,面色微沉,道:“没胃口,不吃了。” 他怕是脑子被热坏了,竟觉得梁嬿待他好。 梁嬿是待府上所有男子都好。 十七出了饭厅,路燚看着满桌的佳肴,疑惑不解,“我又说错话了?” 片刻后他无奈耸耸肩,“管他呢,有饭不吃是傻子。” 昨日长公主带俊男成衣铺置办衣裳,一掷千金只为博得男宠一笑。 这消息在坊间传了个遍,路燚听后便猜梁嬿动心了。 梁嬿一味对十七好,不行。 十七也要有回应。 这不他气一气,十七那小子就醋了。 * 正值夏日最热的时候,蝉声聒噪,叫个不停。 “秋月,将本宫最喜欢的花瓶找出来。” 十七在屋中听见梁嬿的声音,本在静心的他去了窗边,将半开的窗户全部推开,只见浅绿色衣衫的梁嬿往这边走来,手中还拿了几朵开得正盛的粉色荷花。 梁嬿笑靥如花,是十七从未见过的高兴。 夏风拂过,吹动梁嬿半披的乌发,修长的玉颈白得晃眼,如一只高傲的白鹄仰头在湖中浮水。 十七指腹摩挲腰间玉佩,她总是如此,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她便是最耀眼的。 梁嬿与秋月有说有笑,似在说道今日出去的趣事,谈话间目光不经意间看到窗边立着的十七。 脚步放缓几分,梁嬿目光一寸一寸在窗柩上滑过。 她笑着,抱着一捧荷花朝十七跑去。 十七忙压下窗户准备关上,可为时已晚。 皓白手腕伸进来,梁嬿握住他手腕。 “本宫来就关窗,十七适才目不转睛看本宫时,可不像这般。” 十七将窗户抬上去,“长公主眼花了。” 梁嬿将怀中一捧荷花递过去,隔着窗户对十七道:“选一朵。” 天气太热,荷花蔫了。 十七立在原处,没动。 梁嬿把荷花往前递近,催道:“本宫好不容易在小舞手上抢回来的,快选一朵。” 十七蹙眉。 小五? 他十七的名字不就是梁嬿随口起的?她口中的小五,定是某月五日被她收回来的男子。 “这朵。这朵被本宫藏在最下面,还没被晒蔫,”梁嬿见十七半晌不开口,似乎有拒绝的意思,她选了最好看的一朵荷花塞到十七手中,“你屋中单调,找个瓶子插|花。” 今日她与神武军都指挥使的妹妹裴舞相约泛舟赏花,满湖的荷花赏心悦目,她便摘了一捧荷花回府。 十七面色沉了下去,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有多不好,“别的男子送给长公主的花,长公主转手就送给我,长公主真是情深意切。” 握住荷花花梗的梁嬿笑了笑,十七大抵是认为这花是男子送的。 她并不想解释,只觉十七吃味的模样更是还看。 “找个瓶子插花。”梁嬿握住十七手指硬将荷花给他,随后转身离开,边走边对秋月道:“泛舟游湖一上午,好累,备水沐浴。” 看着手中有些蔫的荷花,十七面色更沉了,只觉这花格外难看。 他一片一片将蔫了的花瓣扯下,揉碎。 可后来,十七还是让仆人寻来花瓶。 长颈瓶中的荷花十七怎么也看不顺眼,耳畔响起梁嬿的声音。 泛舟游湖? 十七嗤笑,把玩着茶杯的手不觉用力,指骨泛白紧紧捏着茶杯,道:“我看你是去见别的男子。” 指尖“哒哒哒”敲着桌面,十七起身,拿着花瓶以及花瓶中那朵荷花去找梁嬿。 旁人碰过的东西,他不屑。 六月底正值酷暑,哪怕有一丝风来,都觉得清凉,蝉鸣声更是将炎热往上推。 美人榻铺凉席,梁嬿沐浴后消了疲乏,但又觉闷热,便将竹青色外袍放到榻边,浅色诃子裙将那丰盈裹住,许是常年有牛乳沐浴,肤若凝脂,比雪还有耀眼三分。 梁嬿摇着团扇,乌发拂动,发梢垂落在如雪的胸脯,越发娇艳。 喝过一碗清凉的冰酥酪后,梁嬿不觉有多热了,摇着团扇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就在她浅眠的时候,十七还花来了。 屋中安静,十七进去时一位侍女也没有,待走近才发现,榻上的女子拿着一把团扇睡着了。 榻边桌子的瓶中插满荷花,十七沉着脸,将手中的荷花放了过去。 蝉鸣声吵得他烦闷,但放下去的动作却格外轻。 他折身,立在凉榻边,静静看着熟睡的梁嬿,眉心逐渐拢起。 梁嬿的外袍随意放在榻边,诃子裙并就单薄,那赤红的丝绦束住纤细的腰肢,那丰盈似乎越发紧致,白晃|晃的一截露在外面,好不惹眼。 裙摆下,皓白的纤腿半遮半掩,足腕上的红绳红得热烈,铃铛小巧精致,女子轻轻一动,便清脆作响,似与这恬静的画面略有违和。 睡觉也不安生。 衣衫不整。 十七敛了心绪,探身过去将梁嬿榻边的竹青色外袍拿起盖在她身上。 敛去梁嬿面颊的碎发,十七指腹鬼使神差落在她鼻尖,仅一瞬间,便收了手指。 离身之际,身|下熟睡的女子乌睫轻颤,似要醒来。 14. 第 14 章 清风徐来,减了几分蝉鸣的聒噪。 梁嬿缓缓睁开眼睛,屋中空无一人,垂眸看着身上披的外衣,有几分错愕。 她记得这外衣被她放在一旁。 还未开眠的她慢吞吞眨眼睛,缓了一阵终是醒了。 梁嬿慢吞吞支起身子,足腕红绳上的铃铛叮咛作响,好似欢快的曲子,悦耳动听。 眸光流转,梁嬿发现桌上多了个长颈花瓶。 单支荷花孤零零的。 笑了笑,梁嬿即刻便明白了。 给她披衣裳的不是秋月,是十七。 这荷花也是十七还回来的。 梁嬿攥住手中的外衣,笑容越发明艳。 适才她午眠时,便感觉有只手在抚摸她眉间,轻轻柔柔的。 梁嬿弯唇,指腹落在她眉间,缓缓向下,最后停在小巧的鼻尖——这地方,似乎也被十七碰过。 * “为何不要本宫送你的花?”梁嬿去了十七房中,质问道。 这次梁嬿将上午摘回来的花全放十七房中。 且是十七床边,最显眼的地方。 蔫气的荷花因有了水,盛开得娇艳,可却在十七眼中异常刺眼。 他拉下嘴角,冷声道:“我并未答应长公主,是长公主执意塞花给我。” 梁嬿遣走秋月,在一旁坐下。她倒了一杯茶,缓缓转动茶盏,醇厚的茶汤在盏中荡漾。 “本宫硬塞给你衣裳,怎不见你还回来?” 十七身上所有,皆是梁嬿所赠。 他微怔,背过身去,道:“长公主稍作回避。” 梁嬿没动,目不转睛盯着十七。 瘦长的指节搭在腰带边,十七顿住,复而又道:“衣裳的钱,先记下,我会还的。” 买衣裳时,他便讲清楚了,赊账,日后再还。 十七蹙眉,心想梁嬿此话,怕不是想趁机看光他。 梁嬿笑道:“一辈子。” 赊一辈子的账。 晃动茶盏,梁嬿浅浅呷口茶,解释道:“本宫今日泛舟游湖,同行之人是神武军都指挥使的亲妹妹,裴舞,跳舞的舞。十七莫要乱吃味。” 梁嬿起身,裙摆逶迤在地,道:“以后除了十七送的东西,其余的本宫皆瞧不上,十七且安心。荷花便不要退回来了,好生照顾。” 脚步声轻盈,直到那一抹倩影在门口消失不见,十七才敛了缓缓敛了目光。 他没有吃味。 十七立在桌边,那被梁嬿喝过的白玉茶盏落下了一抹唇印。 艳丽,惹眼。 十七拿起茶盏,指腹在那唇印上缓缓摩挲。 须臾之后松了手,瓷白杯盏上的唇印淡了几分。 而十七指腹,染上了那红艳的印子。 望着指腹零星的红痕,十七隐约闻到了清幽花香。 是梁嬿身上的脂粉味。 幽暗的眸子逐渐深沉,十七忽觉口干燥热,他揉着指腹,渐渐手上的唇印摸得干干净净,又似乎是将其揉进了体|内。 十七去了净室,一瓢冷水唰唰冲下,勉强退去夏日的燥热。 几瓢凉水后,腹下也恢复如常。 === 这日,十七午眠被缓缓的琴音吵醒。 十七素来耳力好,琴音中,似乎还夹杂了谈话声。 片刻后,十七出了屋子,不巧遇见也是刚出屋子的梁嬿。 梁嬿淡淡瞥他一眼,并未多言,笑着往前去,似乎也是去寻那琴声,只是比他欢愉罢了。 十七蹙眉,跟在梁嬿后面。 院子里琴声缓缓,凉亭中一艳衣人打扮得花里胡哨分外妖娆,修长的指甲拨弄琴弦。 袅袅琴音,闻者舒心愉悦。 若非那人喉结明显,单凭妆容,十七恐是要其认成女子。 而那妖娆男子身后站着的是路燚,十七认识。 路燚瞧见朝这边来的梁嬿,招手喊道:“殿下,老二回来了!” 路燚口中的老二,名唤花无影,一月前外出,今日午后才归。 花无影穿了女装,红色眼尾微微上扬,一颦一笑风情万种,化了妆容的他,神韵竟与梁嬿有几分相似,倒也算得上是位美人。 可惜,他是男子。 花无影是个怪人,明是位容貌尚可的男子,一月之中总有那么几日穿女装,将自个儿打扮得妖娆妩媚。 花无影见梁嬿出现在院子里,止了琴声,提着裙摆出了凉亭。 他扭着细腰,迈着小碎步出现在梁嬿跟前,声音如女儿家般娇软,娇滴滴的仿佛能捏出水来,“殿下午睡醒了?这一月不在,奴家可担心坏啦~” 男子的声音纵使再刻意,也终究不是女子的嗓音,但花无影这声音倒能以假乱真。 因为他吃了尹况给的变声药。 媚眼打量一圈梁嬿,花无影一笑柔情似水,一根琴弦在他指尖缠绕不断,声音软软的,“听说摄政王让殿下去俘虏场,那老东西他该庆幸没让奴家的长公主殿下受伤,否则奴家让他拿命来偿还。” 拨弄着团扇流苏,梁嬿笑笑,花无影确实有这个能力,这也是她招千方百计留花无影在她府上的原因。 此人的琴声,能乱人心智,杀人于无形。 “本宫还要感谢皇叔,让本宫寻到了位美男子。” 梁嬿走了几步,对花无影道:“府上来了新人,叫十七。路燚那大嘴巴应当同你讲过了。” 那男子,真是个狐狸精。 如今梁嬿一提起,满眼都是他那盈盈桃花眼。 此人一身傲骨,骨子里矜贵清傲,梁嬿忽来兴致,拉他下神坛又何妨? 突然被提到的路燚礼貌笑笑,他是同花无影简单讲了讲。 花无影嗔娇一声,那绕在手指上的琴弦又被他松开,“殿下又看上别的男子了,是奴家不够俊美,尹况不够体贴,还是路燚不够好玩?” “自然是,”梁嬿扇动团扇,垂落的碎发随风飘逸,朱唇轻启,笑道:“他正合本宫心意。” 兰花指一捻,花无影手背轻擦下颌,轻哼一声,“殿下喜新厌旧,奴家可要伤心了。” 望着梁嬿的背影,花无影收起断了的琴弦到袖中。 来新人便来新人罢,只要那男子不伤他的阿茴,他便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生相待。 阿茴,花无影亡去的妹妹。 这厢,凉亭中的路燚看见远处的十七,被那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掌心的瓜子洒了一地,“呀,十七来了。” 花无影闻声望过去,与十七打了个照面。 “模样倒是俊美无俦,就是眼神凶。”花无影挪回视线,评价道。 “随了本宫。”梁嬿骄傲般笑了笑,并未回头,夏风吹动耳边碎发,她伸手敛至耳后,道:“本宫正好需要你相助。” 花无影眉梢轻扬,竟也有梁嬿办不到的事情? …… 凉亭边树荫投下,清风阵阵。 “花无影便是我早点对你说的,府上第三个不能惹的人。我觉得花无影比尹况厉害一点点,毕竟尹况用毒需入口入鼻,但老二就不一样了,他那琴声,想让你头痛欲裂,你便头痛欲裂;想让你疯癫,你便疯癫,堵上耳朵也没用。”路燚磕着瓜子,在石桌边同十七说道说道,“不过他这人也怪,每月初一至初三打扮成女子。” 扳指头算了算,路燚道:“刚好,今日初三。” “他长得也不算俊美。”十七掌心握住腰间的凤鸟玉佩,面色沉了下去,在路燚喝水的空档说道。 梁嬿为何一见便如此欢喜。 * “自然欢喜,你回来可省了本宫不少精力。”梁嬿去了花无影房中,长乐在她腿边乱蹿,她无奈下只好抱起长乐,坐下安慰道:“逝者已逝,莫要太伤心。” 上月初一,是花无茴祭日。 花无影与妹妹花无茴早年失散,苦苦寻觅,后来遇到一瘦马,觉得格外亲切,然而花无影得知那瘦马是妹妹时,为时已晚,他妹妹阿茴在卖身那日投湖自尽。 花无茴才十四岁,整日学的便是如何讨男子欢心,七年日复一日地学。 白纸被生生染脏。 而彼时的花无影是七星宫门主最得意的弟子,琴弦一拨,无人难逃。 可他还是没能救下阿茴。 当夜,那间不能见光的小楼滴血未见,但却无人生还。 花无影翻看妹妹屋中手札,每看一页,手指止不住颤抖。 他的心在滴血。 文字内容不堪入目,记录的皆是如何讨男子欢心,如何用登不上台面的伎俩让男子欢愉,卑微求存。 后来,花无影在人群中见到梁嬿,女子高昂着头,骄傲高贵,模样和阿茴相似。 或许是自欺欺人,花无影竟真的将梁嬿当成了他妹妹阿茴。 他自请入了长公主府,动动琴弦就可帮梁嬿扫清障碍,护她安好。 梁嬿欢愉,他便开心。 “无事。”花无影施施然落座,举手投足间如姑娘般的媚态,问道:“殿下需要我帮什么忙?” 梁嬿三缄其口,道:“本宫想要你记录的手札,让男子对本宫死心塌地,离不开本宫。” 她这些日在十七面前故意撩拨,皆是以往见男扮女装的花无影故做媚态对待其他男子,偷学来的。 目前尚可,似乎撩乱了十七的心。 花无影未回话,凝眸看她一眼。 阿茴死后,花无影有阵子流连秦楼楚馆,窥得脏男心性,将肮脏龌龊的心思记录在册,再借这心思,将这些脏男一个一个送去西天。 花无影着女装一来是替阿茴,二来是为杀尽脏男为阿茴陪葬。 “是为了长公主新收的男子?”花无影问道。 梁嬿没有片刻犹豫,点头道:“是他,是以本宫想荒唐一回。” 荒唐过了两年,总算遇到一个能入她眼的男子。 十七失忆,并非姜国人,如今他家里人恐怕早认为他在沙场战死,就算以后恢复记忆,也回不去了。 况且,梁嬿将他抢来身边的目的,是为了对付摄政王,与其做戏,不如把这事弄成真,让十七真正爱上她,对她死心塌地。 当然其中有她的私心…… “荒唐!”十七怒拍桌面,震得路燚忙将盘中瓜子护在怀中,“青天白日长公主与花无影共处一室,能谈何正经事?” 路燚不过是安慰十七莫要多想,梁嬿与花无影是有紧急正事商议。 “老六这般急,”路燚“哦”一声,音调上扬,戳破道:“你爱慕殿下,如今吃味了!” * 花无影扬起唇角,道:“是因爱慕,殿下真对他有意?” 只要阿茴想要的,他都可帮阿茴实现。 梁嬿沉默一阵,未给出答复,她也不知是否喜欢。 喜欢是个奢侈的词。 以梁嬿如今的臭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寻到真心待她的良人。 室中安静,须臾后花无影道:“我明白了,我会帮殿下的。” 他起身,找来详记的手札,交到梁嬿手中,但却不愿松开握住书脊的手,“希望殿下尽量不要看,脏眼。” 花无影手肘一抬,将手札拿高,他还是不忍污了梁嬿的眼,道:“我有个法子,但凡出手,必定保证十七对殿下动心,死心塌地。” 15. 第 15 章 “成啦!成啦!” 尹况的声音传遍长公主府每个角落,不管是在房中找花无影帮忙的梁嬿,还是亭子里同路燚闲聊的十七,都闻声而去。 且说尹况研究一剂新药,今日终得成功,自然是雀跃欢喜。 他左手拎了只耷拉着头已经咽气的鹦鹉,右手握住的鹦鹉则已喂完解药略显虚弱。 其实用死囚试药最为稳妥,可在外人眼中,尹况只是梁嬿身边的一名清客,若是有死囚送到梁嬿府上,难免引人生疑。 以人试药,行不通,尹况退而求其次用畜禽试药,其中当属兔子、毛猴最佳。 但毛猴不易得,梁嬿又说兔子可爱,不允许尹况用兔子试药,于是他便只好用鹦鹉。 岔路口,梁嬿与花无影闻声而来,遇到了紧随其后的十七和路燚。 十七瞥见梁嬿身侧站的一身女装的花无影,本就不好的面色越发沉了,只觉这矫揉造作故意博人眼球的男子极其讨厌。 “殿下,成了!这毒药引子入口,只要闻到这气味,”尹况丢掉已经咽气的鹦鹉,从袖中拿出一瓷瓶出来,满目皆是喜悦,激动道:“不出十个数,保准去见阎王!” 研制这毒药和解药,尹况花了好阵功夫,如今成功了难免兴奋。 “正好,派上用场了。” 花无影勾唇一笑,风情万种,与风尘女子别无二致。 十七直直盯着梁嬿身边的花无影,那笑脸,他想撕碎。 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跟他说,不许别的男子对梁嬿笑。 这不是好兆头。 * 十七回到房中,坐立不安。 就因为花无影说了那么一句话,梁嬿去了尹况房中,路燚和花无影也跟了去。 独独不让他去。 十七立在窗边,不知不觉中吹来的风撩动他发丝,而他目光一寸一寸,从窗挪到窗台边放的花瓶中。 从屋中窗角看去,恰好将回梁嬿寝屋的石子路尽收眼底。 窗台花瓶中,是梁嬿硬塞的荷花。 荷花本就应依附淤泥莲藕而活,如此才能盛开娇艳。 瓶中养着,自然会凋零。 十七捻起掉落的花瓣,宛如对梁嬿说话般,道:“府上的花蝴蝶们稀罕你,我可不稀罕你。不过是尹况研制出了新的毒药,这等小事不值得将众人聚在一起,浪费时间。” 眸色深幽,静谧中十七脑海不断响起路燚的话。 爱慕? 不可能。 十七指腹摩挲腰间的凤鸟玉佩,心中挣扎许久,不情愿承认道:“不是爱慕,最多是见|色起意。” 食色性也。 扯下玉佩,十七单指挑起悬在眼前,细看络子下流苏垂落晃动,沉声低吟道:“见|色起意的人,不止是你。” 窈窕身段,楚腰纤细,肤若凝脂,勾人的眼神,天生就是美人胚。 * 翌日。 梁嬿带了尹况出府。 天牢中最不缺的便是死囚。 梁嬿去找皇弟要来一名即将处斩的死囚。 只要梁嬿想要的东西,少帝便没有不给的。梁熠并未询问梁嬿要死囚作甚,只是询问若给了死囚,是否会伤及她。 知道梁嬿并不会受伤,梁熠才安心允了梁嬿的请求。 梁熠知道缘由,问道:“皇姐为了个男子大费周章做戏,值得吗?皇姐想要何人,朕便将那男子捆来送到皇姐府上,何必如此委屈。” 梁嬿是他一母同胎的亲阿姐,姜国最最最尊贵的女子,何至于此? “他值得。”梁嬿笑道,眼里熠熠生辉。 梁嬿立在书案旁给少帝研磨,皓白手腕带着玉镯莹润剔透,道:“徽柔只要他。” 要十七死心塌地。 梁熠毛笔沾墨,在宣纸上落下遒劲的字,“朕派金吾卫在暗处护皇姐安全。” “谢陛下。” * 尹况在慈元宫给太后请脉,梁嬿在宫中用完午膳,便和尹况去了天牢,将新研制的毒药不动声色混在挑中的死囚饭菜中。 天牢潮湿闷热,值守的差役领着梁嬿在牢中走了半圈,囚犯皆不知矜贵的长公主为何出现在此。 但女子惊艳的面容已深深刻在了心中,一眼万年。 === 这日,晨间瓢泼大雨,闷热潮湿。 雨过天晴,一碧如洗,绿叶上挂着雨珠缓缓滴落,树下躲雨的雀鸟抖掉雨水,扑棱着翅膀振翅高飞。 青盏中的酥山白如雪,加以西瓜碎,花瓣点缀。 梁嬿纤白手指握住玉勺舀着酥山吃,冰冰凉凉入口顿时将闷热褪去,唇齿间满是牛乳的香甜。 侍女摇着七轮扇,送来清凉。 梁嬿对十七道:“下午本宫要出府一趟,你跟本宫一起。” 桌上另一碗酥山,十七未动分毫,待梁嬿说完那话,目光一寸一寸挪到她樱唇上。 丝绢擦拭过唇瓣,愈发娇艳。 比酥山上的花瓣更艳。 十七拒绝道:“花无影、尹况、路燚,长公主随便让他们其中一人同去,何必非要我一起。” 不能梁嬿说什么便是什么。 “话虽如此,但本宫就想要你陪。”梁嬿直直看着十七,直到将十七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后别开头去后,才继续说道:“十七整日闷在府中,本宫带十七出去逛逛。” 窈窕身姿往十七坐的方位探过去些,梁嬿嫣然一笑,对他道:“如何?本宫待你可好?” 十七抿唇,未作回答。 他不想回答这个无趣的问题,不过是满足梁嬿的私|欲罢了。 架不住夏日的炎热,青盏中的酥山开始融化,白白的牛乳流到盏底,几片花瓣漂浮在上面。 见十七未曾动旁边的酥山,梁嬿道:“同样的事,本宫不做第二次。十七放心,本宫没在你吃食中下毒。” 牛乳腻,十七不喜,并非是怕梁嬿再次对他下毒。 梁嬿拿自己盏中的玉勺,从十七那舀了勺,当着十七的面吃下,“十七放心吃,没毒。” 话毕,梁嬿换了个干净的勺子,舀着十七盏中冰凉的酥山,玉勺碰撞盏壁发出清脆的声音。 十七不为所动,“我不吃……” 牛乳两字未从他口中说出,一勺冰凉塞进他唇间。 十七愕然,呆呆看着喂他吃酥山的女子。 纤长卷曲的乌睫扑簌,水波潋滟的眼眸宛如柔情春水,红唇翕合因吃过酥山说话间似乎还带着香甜的牛乳|香。 “是是是,你不吃,是想本宫亲自喂你。”梁嬿颔首,示意十七动动。 唇间玉勺中冰碎已然融化,几经挣扎,十七咽下甜腻的冰牛乳。喉间清凉,倒也不似他想象中那般腻得不能入腹,反而将不久前刚升起的燥热压了些许。 梁嬿笑了笑,正欲收手,纤白手腕被十七握住,她也惊了一下。十七一手握住她手腕,另一只手握住玉勺,将勺子拿出。 “自己来。”十七舀动融化近乎一半的酥山,却在看见梁嬿手中勺子时明显迟疑了。 勺子上的唇印很淡,可一旦注意到便忍住去看。 十七眼皮一掀,梁嬿正拿着勺子百无聊赖舀着小块西瓜碎,随着女子的动作,轻薄的外衣领子滑下些许,露出零星半点雪肩,欲遮未遮住,而脖子侧面的小痣分外惹眼。 梁嬿并未有拉上外衣的动作,仍旧拨弄着玉勺。 十七眸色幽暗,指骨泛白,握住勺柄的手不觉加重了力道。 须臾后,十七呼吸一沉别开视线,放下勺子起身道:“身子不适,先行退下。” 走过屏风,十七顿住步子,回身看眼梁嬿,道:“下午几时出去?” 梁嬿面露喜色,心想他这是松口了。 嘴硬的十七。 “本宫改主意了,天热待吃罢晚膳再出去。” “知道了。”十七转身出了屋子。 待十七走后,梁嬿拢拢衣裳,将半露的雪肩遮住。 她起身去了美人榻,弯腰从里侧拿出一本手札来,翻至折叠那页,水葱般的手指落到某处,指腹随着文字慢慢滑下。 “半遮半掩,果真让十七心痒痒。” 梁嬿弯唇一笑,心道花无影的手札的确是个好东西,虽然她刚开始看手札时,脸上羞得满是红霞,但确实奏效。 === 姜国戌时宵禁,夏季白日炎热,故而日落后的夜市便格外繁华。 梁嬿与十七出府时天色微暗,夕阳西下,如镀了层鎏金。 “十七如今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也忘了京城繁华的夜市,”梁嬿与十七并肩走在人头攒动的街上,抬手指了指长街两边挂灯笼的地方,道:“等天黑下来,两边的灯笼明亮如白昼。” 十七腰间别了把未开刃的剑,他觉梁嬿这人奇怪,既是怕他带剑威胁到她安危,又何必弄把未开刃的剑给他。 玩他呢。 “原是如此,”十七本就因为上午的事情不悦,晚上出府时又别梁嬿这般玩弄,心中自然憋了一股气,“我就说,一向怕黑的长公主,怎会胆大到来逛夜市。” 梁嬿驻足,恶狠狠看他一眼。 十七挑眉,双臂抱剑,狭长的眸子眯起,什么都没做任由梁嬿瞪着。 他知道,梁嬿急了。 两人在街上干瞪着了片刻,梁嬿收了眼神,看见前面有卖扇子,拎着裙摆来到摊位边。 街上卖的比不上宫中送来的,梁嬿挑挑选选,只选了两把比较合心意的团扇,她拿给十七看看,“如何?” 十七心道她是在询问他意见? “这个。”十七指了梁嬿右手拿的团扇。 “那就这个了。”梁嬿笑着问老板价钱。 老板点了点掌中的铜板,不忘数落梁嬿身边没有丝毫动作的十七,“你这郎君怎么回事!怎能让姑娘给钱!” 梁嬿团扇掩面,盖住微红的面颊,抿唇笑了笑,故作无事道:“他较腼腆。” 十七蹙眉看着梁嬿。 “走啦,去前面逛逛。”梁嬿拉住十七衣袖往前走,她似乎找到了乐趣,十七比她还害羞。 沿着长街走去,走过一家茶楼,天色渐黑哪还有来喝茶的人,故而这处来往行人并不多。 忽地,前往一阵骚动,十七听觉敏锐,习惯性握住腰间剑柄。 就在此时,岔口巷子突然蹿出来个人影,那人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穿的是破烂的囚衣。 是个囚徒。 五名背了箭篓的金吾卫从巷子中追出,紧随其后。 因适才买团扇一事,十七与梁嬿隔得远,此时凶恶囚徒冲出时,两人皆未反应过来。 这名囚徒本是秋后问斩,可今日不知为何,差役要提他出天牢,上头有令要将他带去荒野处死。 傍晚天热,那差役在耐不住燥热,在街边茶肆歇脚饮茶,囚徒在牢中就有越狱的前科,见差役将钥匙放下桌上,又起了逃走之心,从后面敲晕差役。 后面被巡城的金吾卫发现,一路追赶至此。 囚徒昨日见过梁嬿,而今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冲过来时趁其不备,持剑挟持住梁嬿。 “砰——”,新买的团扇掉落地上。 因适才买团扇一事,十七离梁嬿远,事发突然才让那囚徒得手。 剑眉紧蹙,他暗暗握紧腰间刀柄。 茶楼三楼角落,三位男子直直盯着楼下街角发生的一切。 “快快快!来了!”路燚激动道。 花无影架琴在看台桌边,尹况手中握着装了特制粉末的瓷瓶,两人皆密切注视楼下街巷的一举一动。 死囚架刀在梁嬿脖子上,刀刃泛着寒光,呵斥追上来的金吾卫,“退后!否则我一刀下去,长公主性命不保!” 幸亏他昨日见过梁嬿,而今恰好遇到她。 金吾卫中有见过梁嬿之人,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十七拾起掉落的团扇,别在腰间,目光冷淡,却满是肃杀之气。 囚徒大抵是被这眼神吓住了,不由握紧手中的剑,剑刃直抵梁嬿喉咙,威慑似吼道:“别乱动!长公主在我手上!” 囚徒手中的剑刃泛着寒光,往里贴近了,那囚徒再往里些,女子细腻的脖子,便会被划伤。 “让他们退下!长公主殿下。”囚徒反剪住梁嬿的手用力,逼迫梁嬿遣金吾卫退下。 梁嬿望向十七,被剑压着喉咙,她低低唤了声他的名字。 潋滟的眸子满是惊恐不安。 金吾卫未曾放刀,囚徒心底越发没底,道:“我数到三!三声过后,剑破喉咙!” 十七墨黑的眸中划过狠戾,从金吾卫手中夺过弓箭,嗓音低沉,道:“是吗?我最恨被人威胁。” 囚徒也怕,刀刃近了几分,紧紧贴着梁嬿脖子,“别妄动!” 十七笑了笑,抬肘拉弓射,眼色越发狠戾。 “咻——” 利箭飞射,眨眼功夫便精准地刺中那死囚眼睛。 一声惨叫响起,疼得倒地的死囚哇哇叫喊,金吾卫迅速上前架住他。 与此同时,有血溅到梁嬿煞白的侧脸。 就在死囚松手那刻,十七奔至梁嬿身边,将受惊吓的女子护在怀中。 梁嬿恍惚,惊魂未定下脑袋动了动,十七将团扇扇面抵在她后脑,挡住她回头的视线。 十七低声道:“血腥场面,长公主莫要乱看。” 免得胆小的她夜里害怕,难眠。 指腹擦拭干净女子侧脸血迹,耳廓染的血迹。 十七指腹往下,拨开乌发,露出女子修长皓白玉颈。 狠戾的眸色变得几分炽热,十七喉间滑动,低沉道:“这里,也有。” 那脖子侧面的小痣,他终于亲手摸到。 若是能咬,便更好了。 16. 第 16 章 十七指腹带着灼意,在她脖子某处摩挲。 梁嬿知晓她耳下脖子有可不起眼的小痣,正是十七指腹落下的地方。 她抬头,男子下颌轮廓分明,乌眸深邃她瞧不出情绪。 遒劲的手臂将她拥入怀中,臂膀宽阔温暖。 囚徒押解的路线是梁嬿定下的,囚徒从差役手下逃走是梁嬿故意放走的,五名金吾卫“恰巧”路过遇见帮忙追捕是梁嬿提前安排的,就连与囚徒“偶遇”的这条人烟稀少的街巷,也在梁嬿的计划中。 甚至被囚徒劫持,也是梁嬿计划的一环。 虽早已知道计划,可那囚徒擒住她时,她还是被吓住了。 茶楼上有尹况,囚徒昨日已不知不觉服下尹况的新毒药,只需闻到特定的味道,不出十个数,必定暴毙而亡;茶楼上还有携琴而来的花无影,只要抚琴,琴声落入囚徒耳中,他便头疼欲裂,乖乖束手就擒。 一切都在计划中,很顺利。 但是有一环,超出了梁嬿的预判。 刀剑抵在她颈上,十七对囚徒威胁的言语无动无衷时,她怕了。 这次劫持是花无影提议的,他说:“有些男子,你对他好,他认为是理所应当,也不知哪里来的优越感。这类男子天生犯|贱,只有失去时,才明白自己的心,才会后悔。殿下只有让十七紧张,才能让他看清内心。若是十七在危机关头不救殿下,那他便不值得殿下待他好。” 这场蓄意劫持的结局,梁嬿是满意的。 十七没有不救她,劫持的惊恐很快被喜悦代替。 十七主动揽她到怀中,梁嬿弯唇,笑得明媚,不再纠结他指腹是否在她颈上小痣来回摩挲。 她回抱男子细腰,几乎是同时,她能感受到十七背脊的僵|硬。 梁嬿仰头,发髻碰到后脑抵着的扇面,她嫣红的唇瓣翕合,问道:“你就这般肯定一箭能射中那歹人眼睛?” 十七左手指腹还落在梁嬿纤白脖子,目光却锁在她红艳双唇上。 他个子本就高挑,下颌刚好到梁嬿头顶,此时凑近些,只需稍稍低头,薄唇便恰好能碰到梁嬿额头精致的花钿。 十七声音低沉,道:“我既是长公主带出来的侍卫,便一定确保殿下无虞。” 他承认了。 心甘情愿承认是梁嬿的人。 挡住梁嬿回头的团扇正好遮住凑近的十七,在旁人眼中,也只能看见一俊美男子拥着长公主,举止亲昵,似在咬耳朵。 “没眼看。” 茶楼上的三人纷纷背过身去。 而五名金吾卫不敢乱动分毫,将刀架在囚徒脖子上,不敢催促前面的两人。 太近了,梁嬿下意识埋头,眼睛胡乱瞟着,问道:“若本宫受伤了呢?” 十七不想回答不会发生的假设,顿了片刻,他好奇问道:“若是我受伤了,长公主该如何?” 梁嬿秀眉紧蹙,明是她在问问题,怎变成了她在回答十七的话,“受伤了自然是要找太医医治,包扎。” 十七笑了笑,他不想要太医包扎。 他想要眼前的女子。 十七松开梁嬿,将团扇放到她手中,“干净的,没弄脏。” 梁嬿握住扇柄,扇柄被十七一直握住,上面还有他的温度。 “怪血腥的,别跟过来。” 十七扔下一句便去了被金吾卫擒住的囚徒身边。 那囚徒被刺瞎右眼,痛不欲生,面颊和身上全是血,模样惨不忍睹。 十七从地上拾起囚徒掉落的用刀剑,就是这玩意,差点划破小骗子脖子。 指节搭在腰间剑柄上,十七将刀剑贴在囚徒面颊,沉声质问道:“一个囚徒,你为何认识长公主?谁指示你来的?” 话音刚落,囚徒使出一身蛮劲,挣脱开擒住他手臂的金吾卫,又从靠他最近的金吾卫手中夺过刀,与朝十七刺去,似要报仇。 十七眼疾手快及时避开,未开刃的剑出鞘,挑开那囚徒的剑。 梁嬿听见身后响动忙转身,被囚徒半脸是血的血腥模样吓白了脸,近乎想吐,便急急用团扇遮住眼睛,可还是忍不住偷偷挪开小缝看看。 “十七!” 囚徒划伤十七手臂,梁嬿担心地惊呼一声,扔了团扇奔向受伤的十七,而此时那囚徒被金吾卫从背后一剑刺穿,当成毙命。 十七手掌捂住梁嬿双目,“长公主今晚害怕可莫要怪我,都叫你不要转过来看。” “流血了。”梁嬿见十七右手手臂刺伤血流不止,有些心疼。 从袖中拿出丝绢,梁嬿将丝绢缠在十七受伤的手臂上,“暂时止血,回府再让尹况给你医治。” 街巷一对玉人郎才女貌渐渐远去,茶楼上看戏的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花无影收起未来得及弹奏的琴,眼底流露出不屑,“拙劣的小把戏。” 等着一起下楼的路燚不明所以,好奇问道:“什么小把戏?” 花无影因妹妹一事与太多男子打过交道,他们心中想什么,他猜个八九不离十。 十七那小动作一出来,花无影便看穿他的小心思。 埋头收琴,花无影不打算点明,道:“自己悟。” 天色微黑,十七在如此危机的情况下还能面不改色一箭射中劫持之人眼睛,足见他一身好本领,以他的身手赤手空拳也能擒住那囚徒,更何况此人刚瞎了一只眼。 拙劣的小把戏,不过是想让长公主心疼罢了。 臭男人。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尹况靠在柱子边,神色略微暗淡地收起一直握在手中的瓷瓶,惋惜道:“准备许久的药粉,终究没有用上。” * 长公主府。 尹况等三人先一步回到府中,没多久梁嬿与受伤的十七也回来了。 如三人所想,梁嬿速速找来尹况治伤,而后闲着也是闲着的路燚、看穿十七小把戏的花无影随尹况一同去看了十七屋中。 “若你早听本宫的话,本宫今日带你出去便给你一把开刃的佩剑。”梁嬿坐在十七旁边,丝绢被血染红,而尹况还没来,她心中焦灼,有些坐立不安。 十七面色平静,淡淡瞥眼右臂梁嬿包扎的蝴蝶结。 他一身本领,自是懂得如何擒人避敌。 作为战俘被擒住时,他身上的远比这严重。 一点小伤便让梁嬿如此紧张,她是真的喜欢他?吗 尹况拎着药箱姗姗来迟,身后还跟来两名那男子。十七本因为想到梁嬿如此紧张他而放松的春假不由紧绷,连舒展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梁嬿催促尹况道:“十七好像很痛,你快来看看。” 花无影紧随其后,恢复男装的他还是有几分媚态,“长公主不必担心,手臂划伤而已,死不了,也残不了。” 目光越过焦急的梁嬿,看眼右臂搭在桌面端端坐着的十七,花无影道:“男子若是连这点痛都受不了,不如趁早头胎下辈子当个女子。” 梁嬿心里乱得很,打断花无影道:“快别说了,吵得本宫头疼。” 十七眼尾上扬,眉梢轻轻上挑,鹰隼般的目光凝在花无影身上。 似在炫耀,亦是在挑衅。 顾及十七伤口恐是有几分血肉模糊,尹况解开丝绢前提议道:“长公主可要回避?” 梁嬿摇头,“本宫还受得住,无事。” 尹况点头,用镊子解开染血的丝绢。 右臂被剑划伤,手肘往下约莫一寸,伤口倒也算长,可为何流这么多血? 梁嬿疑惑,莫不是适才下马车时十七执意搭手扶她下车她不慎碰到了伤口? 尹况清理伤口,缝合伤口,十七倒也不算太疼,只是身旁站了路燚和花无影,他不喜这被人围观的感觉,便不悦地拧起眉头。 “轻点。”梁嬿见状,嘱托尹况下手莫要太重。 十七闻言又是一阵蹙眉,他不愿被梁嬿瞧不起,况且他并不是因为疼才蹙眉的,解释道:“我不疼。” 尹况未置一词,从药箱中拿出一叠白纱布准备包扎伤口。 今日囚徒挣脱金吾卫反杀他们都没有料到,更没有料到十七会受伤。在回府的路上花无影悄悄同他说了十七的小把戏,如今十七心中恐是想要梁嬿的关切。 死不承认。 尹况缠纱布的手故意用劲,十七疼但并未直言,轻蹙的眉头越发紧拧。 “罢了,本宫来。”梁嬿到底还是心软,她看眼十七身边立着的两人,道:“你们回去罢,这里交给本宫。” 花无影点头,拉着路燚同尹况一同出了屋中。 ——臭男人,如愿以偿,长公主心疼了。 屋中烛火摇曳,梁嬿坐在十七旁边,纤白手指拿着纱布,道:“本宫便屈尊为你包扎,算是答谢你今日相救。” 想到十七嘴硬,梁嬿迟迟未动手,抬眼看他,道:“本宫手轻,你若是还疼,便讲出来,本宫给你吃止疼药,你是伤者,本宫不会因此取笑你。” 十七答应得极快,“好。” 梁嬿倒是被他这么爽快弄得有些不自在,心道十七果真是怕疼,嘴硬死不承认。 十七垂眸看着细心包扎的梁嬿,唇角弯了弯。 原来怕疼,会换来梁嬿的亲自照顾。 倒也可以偶尔尝试一次被梁嬿照顾。 他遍体鳞伤时,也未曾皱眉,自然不是怕疼。 怕的还是什么呢? 自然是梁嬿府上这一个两个三个花蝴蝶。 他受伤,干他们其余两人何事? 一个个跑来凑热闹! 他如今是梁嬿的救命恩人,梁嬿要比以往更加关心照顾他才行! 17. 第 17 章 烛光下,梁嬿埋头专心给十七包扎,系下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在你眼中,本宫平素待你不好,今日为何救下本宫?” 梁嬿抬头望向十七,一本正经问道:“为何不让囚徒杀掉本宫?如此一来,你便自由了,也不用再受本宫的差使。” 十七摸摸右臂上的蝴蝶结,白色的倒是比之前被血染红的好看。 他隐约感觉,以前受小伤时,从未如此兴师动众。 将摸得有些乱的蝴蝶结整理平整,十七道:“长公主就这么白白被囚徒杀掉,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他探身靠近梁嬿,在她耳畔低语,“况且,一向怕黑的长公主不是最要面子么?” 男子灼热的气息尽数落在她耳尖,梁嬿耳根渐渐发烫,待想说他几句时,十七已经将身子回正,端端坐好,仿佛适才那话并非出自他口一般。 梁嬿素来傲气,没承想竟被十七反将一军,但就算是被十七揭短,她也能面不改色,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稍稍整理好衣袖,梁嬿道:“你就不会说些让本宫开心的话?” 十七笑笑,正欲张口说话,却又听梁嬿感叹道:“果真还是尹况最体贴。” 十七笑容僵在嘴边,搭在桌上的右手暗暗攥紧拳头。对呀,梁嬿府上这么多花蝴蝶,她那给他系蝴蝶结的手,不知碰过多少男子。他不能因为梁嬿对他好,给他包扎伤口,便动容。梁嬿对所以男子都好! 三心二意的女子。 “天色已晚,本宫先回房了,好好养伤,待你伤势痊愈,再来伺候本宫。” 梁嬿起身,整理后衣摆,垂眸看着面露愠色的十七,道:“天气炎热,伤口莫要碰水,需要什么吩咐外面的小厮便可。最近蜀香楼的菜也停几日,那些菜辣,你有伤在身,本宫差府上的御厨专程给你做些清淡爽口的清食佳肴。” 她琢磨着,该给十七安排个称心的小厮了。 梁嬿的声音回荡在十七耳畔,眼瞧着那抹倩影快要走到房门口,他道:“右臂手上,恐是拿不动筷子。” 梁嬿停住步子,缓缓回身,腰间的禁步稳稳贴在身侧,不曾晃动。 她望着桌边的十七,仿佛从他这句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手拿不动筷子,是想要她亲手喂吗? 须臾的安静过后,十七道:“喝粥罢。” 梁嬿弯唇笑笑,“便听十七的。早些休息。” 梁嬿提着裙摆出了屋子,一室静谧。 十七看着右臂上的蝴蝶结,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不小心弄皱了,他又小心翼翼整理好。 他想,若是让梁嬿喂他喝粥,是否有些太不守德行了,话到嘴边又临时改了。梁嬿有许多男|宠,他不能身在其中,便自甘堕落。 虽然,梁嬿很美。 夜深人静,静谧中不时传来阵阵蛙啼,皎洁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柩照进屋中。 躺在床上的十七就着洒进来的月光,看着右臂上包扎的蝴蝶结,唇角扬起淡淡笑容。 受伤,他故意的。 因梁嬿的一句话,十七故意受伤,就想看看她是否会紧张。 梁嬿待他,与待长公主府的那些花蝴蝶是不一样的。 他箭术极好,身手矫健,岂会让那囚徒近身伤害?不过是小心思罢了。 * 梁嬿在圆床上翻来覆去,纤白玉臂横在单薄的被子上,她指尖攥住被角,侧躺在床上,望着屋中点满蜡烛的九层鎏金烛台。 十七箭术真好! 一箭就射中了那人眼睛! 在俘虏场也是,他明明伤势严重,还将那些俘虏杀得一个不留! 在越国,十七的家乡,他一定是位很厉害很厉害的少年将军! 就像她心里藏着的那个人一样,虽说十七应该没有像那人一样让敌方闻风丧胆,但如此年轻便这般厉害,极其不易。 夜阑人静,总是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清辉般的月光照在十七侧脸上,他举起右手,痴痴看着被梁嬿包扎过的地方。 小骗子问他,为何不让囚徒杀掉她。 这问题甚是无聊。 梁嬿日日戏弄他,他不允许旁人觊觎她,更不允许旁人伤她分毫。梁嬿就算遇险,也只能落到他手中。 小骗子被人挟持,明明她人就在他眼前,他竟有几分慌了神。 那一箭虽射瞎歹人眼睛,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拉弓的手,在颤抖。 “本宫猜十七心肯定如小鹿一样砰砰乱撞,因为他慌了。” 梁嬿蜷缩身子,攥住被角的手下意识捂住心口。 余光落到床头的团扇上,梁嬿攥着被角笑得格外甜。 花无影这招险棋果真管用,十七不仅救她,还主动揽她入怀。 他给她擦干净脸上的血渍。 梁嬿想起,那被十七碰过的面颊微微发烫。 眨眨眼睛,梁嬿窝在薄被里的身子慢吞吞往下滑,将露出的脖子藏了进去。 ——这地方,他也摸过。 ——还有几分用力。 梁嬿悄悄摸了摸颈间小痣,“今夜之事,你要永远记得。” 十七摸了摸右臂的蝴蝶结,“今夜之事,你要永远记得。” …… 翌日。 梁嬿用早膳时想起十七右手受伤,也不知他那手能否拿动筷子。 剥好的鸽子蛋晶莹剔透,还能看见小小的蛋黄。 自从少时私自出宫落水后,梁嬿身子便不似从前了,先帝和太后格外注意梁嬿的饮食,采用食补之法循序渐进,总有一日她的身子会好起来。 于是梁嬿每日早膳食的鸡蛋变成了小巧的鸽子蛋。 刚开始梁嬿不喜欢那粘黏的口感,每日吃鸽子蛋如上刑场一般,她同父皇母后闹也闹过,可最后败下阵来的还是她。 渐渐地,便也习惯了。 吃罢早膳,梁嬿本要去找十七,却在院子里的凉亭中发现独坐的他。 梁嬿去了亭间,十七手中拿着包扎的纱布。梁嬿蹙眉,心道他这是将手臂上的纱布扯下来了? “骗子。”十七当着梁嬿的面说道,话音刚落便将纱布一股脑收进掌中欲离开凉亭。 梁嬿一头雾水,拉住转身的十七,抬头问道:“说清楚,本宫骗你什么了?” 昨日还好好的,今晨怎跟变了个人似的。 十七蹙眉,梁嬿意识到情急之下拉住的是十七受伤的右臂时,忙放开手。 十七并不疼,反而将右臂往梁嬿眼前抬了抬。 “我今日早晨没用早膳。”十七道。 梁嬿有一丝疑惑从脑海闪过,又从耳畔闪了出去,“嗯?” 十七抿唇,须臾后道:“右手拿筷子,手臂疼。” 原是如此。 梁嬿弯唇,连潋滟的桃花眼也弯了起来。十七闹脾气了,原来他使性子是这般模样。 可爱。 “本宫中午陪你用膳。”梁嬿走到十七面前,从他手中拿过纱布,道:“坐下,本宫看看伤口裂开没有。” 秋月偷偷笑了笑,与随行的几名侍女一同回房中拿药。 十七落座,右臂放在石桌上,缓缓将衣袖撩起。 原本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又裂开了。 梁嬿眉心紧蹙,责备道:“昨夜走时本宫还嘱托你,好好养伤,你就是这般养的?” 忽地,她恍然大悟,恼十七一眼,“莫要以为你伤一直不好,本宫便一直迁就你。” 音调高了几分,梁嬿道:“本宫给你三日时间,届时不管你伤势如何,本宫要你形影不离跟在本宫身边!” 十七低头,轻抿唇角笑了笑,心道她只会虚张声势。 十七抬头,如墨的眸子盯着梁嬿因动怒而微微撅起的红唇。 他忽觉有几分口干舌燥,喉间滑动,他修长的指节不急不慢敲打桌面,与凉亭外面树上的蝉鸣交相呼应。 “夜里也是吗?”十七道。 “什么?” “夜里也要与长公主形影不离。” 夜里两字,被十七咬得暧|昧横生,直直落到她心房,情意缱绻。 梁嬿拿纱布的手悬在半空,脖子有几分燥热。 夏蝉在高耸如云的梧桐树上栖息,止不住鸣叫。 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长。 “殿下!” 门房的声音突然打破这不宁静的气氛。 “殿下,裴姑娘来了。”门房递来拜帖。 梁嬿接过帖子,满目笑意,“带小舞去凉殿,再吩咐厨房今日中午做糖醋鱼,鱼挑细嫩的,莫要太大也莫要太小。小舞最喜欢吃的就是糖醋鱼了。” 盈盈美目看向十七时,和快敛了神色,梁嬿凶巴巴对十七道:“本宫今日会客,十七回屋中莫要出来,不可坏了小舞名声。” 话毕,梁嬿将脱下的纱布还给十七,拎着裙摆满心欢喜走出凉亭。 几乎是用跑的。 十七本还在为说得梁嬿害羞无法还口而暗自欢喜,可转瞬她便走了。 纱布,回到他手中。 药,她也不换了。 午膳,她要与旁人一起用。 十七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望着梁嬿远去的背影,他狠狠攥紧手中纱布。 * 凉殿。 冰鉴中的西瓜和荔枝冰甜可口,侍女摇着七轮扇送来凉风。 裴舞一见到梁嬿便拉着她,里里外外仔细打量一番,须臾后那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 “早间起来我听说你昨夜在街上遇到歹徒,有没有受伤。”裴舞道。 梁嬿拍拍裴舞手背,与她去了凉榻,道:“安心,本宫这不是好好的?” 侍女递来茶水,裴舞单手拿着茶杯,另一只手用帕子掩住,呷茶退热。 擦擦嘴角,裴舞坐在梁嬿身边,端庄大方,揭穿道:“殿下有事也会瞒着我。” 梁嬿没有反驳,从冰鉴中取来一颗荔枝,将皮剥了给裴舞,“午膳在本宫府上用,正好陪本宫说说话。” * 十七屋中,一叠干净的纱布放在药盘。 路燚嘴巴痒痒,便与见不多视布广的十七说道说道:“裴舞,裴姑娘,是长公主的闺中密友,两人关系极好。裴姑娘家世可好了!其父乃金吾卫,其亲兄长裴言川年纪轻轻便已是神武军都指挥使,青年才俊,神勇无敌,是贵女倾心的良人。裴家兄妹与咱殿下交情深厚。” 路燚滔滔不绝,十七不关心裴舞如何,倒对她兄长不待见。 神勇无敌? 那姓裴的能面不改色在夜色里射中挟持人质之人的眼睛,且人质分毫不伤么? 路燚就事论事,说道:“交情多好呢?反正我刚入府那会儿常见裴将军来府上找殿下。” 十七歪头,眸子深邃如不见底的渊谷,轻轻咬牙,“你说什么?” 常见别的男子来找梁嬿。 …… 凉殿里梁嬿与裴舞相谈甚欢,侍女行色匆匆,急道:“殿下,十七伤口裂了,血流不止,请您去看看。” 18. 第 18 章 侍女将事情来龙去脉阐述一遍,道:“路燚匆匆来到凉殿外请殿下过去瞧瞧。路燚告知奴婢,不知为何,十七伤口突然就流了好多血,说是十七不愿叫尹况来瞧,偏要等殿下回去亲自包扎。” 与裴舞聊得正欢的梁嬿闻言敛了情绪,听说血流不止,忙从凉榻上站起,担心不已。 他手上的纱布不知是昨夜她离开后解下的,还是今晨早膳时解开的,她适才还没来得及察看他伤口,便抛下他来和裴舞叙旧。 “他这是闹脾气了?”梁嬿忽然悟出几分,停住准备去看十七的步子。 裴舞与梁嬿素来交好,对她府上的事情清楚,却从未听过府中有位叫“十七”的男子,想必是前几日刚收到的。 便是这位,让梁嬿一掷千金,包了蜀香楼整年的饭菜以及成衣铺子每月的新衣裳。 “十七?听闻殿下府上新收了位男子,莫不是这位?”裴舞问道。 梁嬿点头,重新坐回榻上,“昨夜十七救本宫,右臂被囚徒划伤。” “如此一来他算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殿下还是去看看罢。今日是我突然造访,打扰了你们。得知殿下无事,我这心便安了,待哪日凉快些我再来找殿下。” 裴舞虽比梁嬿小一岁,但毕竟也是及笄了,对男女之情并非一窍不通。 那男子闹脾气要见梁嬿,她可不能在此打扰,耽误正事。 裴舞告辞,梁嬿送她离开,心中却被她说的某个词扰得心神不宁。 裴舞说:打扰。 裴舞打扰了他们? 但是只有梁嬿自己清楚,她最开始对十七百般撩拨,一来是见十七俊俏,见色起意;二来是欲将十七归为她手中,为她所用;三来是想看看十七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她不应该是动了真感情。 但是裴舞说:打扰。 她对十七,有这么明显么? 她与裴舞乃手帕之交,只有裴舞在的地方,她可以不见所有男子,因为他们都一样,不值得她抛下裴舞。 梁嬿立屋外,试图找出这个困扰她的答案。 她对十七,动心了吗? 应该是没有。 她素来对武艺高超之辈过分佩服,除了她心底那个少年将军,她从未对任何男子真真动心。 一见钟情不算动心,这是对美的敬意。 十七就是这般,他武艺高超,所以她才会对他过分关心,这和对尹况等人,是不一样的。 她应该不是喜欢十七,梁嬿心想。 路燚透过窗户看见立在台阶下的梁嬿,似见到救星一般,急忙出来相迎,“殿下,你总算来了,老六属驴的,倔得要死!头倔驴!” 路燚展开道:“老六不仅把洒在伤口上的药用镊子清理掉,还把有愈合迹象的口子越扯越大!不让尹况来看,偏要殿下您来包扎,执意说是你食言,答应给他包扎,如今又什么也不管,骗了她不说,转眼跟旁人聊天去了。” 闻言,惊得梁嬿上台阶差点没被裙摆绊倒。 指了指脑袋,路燚道:“十七该不会昨日伤了脑子?” 梁嬿驻足,目光越过木门,望进幽静的房中。 梁嬿对路燚道:“你先下去,这里交给本宫便好。” 伤了脑子,倒不至于。 伤了心,倒是有几分可信。 屋中。 自从路燚在窗边看到屋外的梁嬿后,十七便紧紧盯着窗外的一举一动,直到梁嬿的身影在窗外消失,他的目光便从窗柩挪到门口。 紧紧盯着门口。 血一滴一滴从桌面滴落,弄脏了十七干净的衣裳和鞋尖,惹得他蹙眉。 左手食指在腿侧敲打,敲一下,十七默念一个数,狭长的眸子紧盯门口,心中越发没底。 在数到十的时候,梁嬿终于出现在他视线。 十七紧绷的背,缓缓松懈,左手也自然垂落在身侧。 梁嬿去到十七身边,看见从手腕上流下的血时,还是吓了一跳。 桌上有药箱,止血药和纱布应有尽有。 一支沾了血的镊子放在桌面。 可十七坐着,一动不动。 手臂有伤,如今又将手腕上弄伤,伤口更深了。 梁嬿更加烦躁,却一时间说不清楚究竟烦的是十七打断她与裴舞叙旧,还是烦十七将伤口弄裂。 “你在闹什么脾气?” 十七望着手腕上还在缓缓流下的血,平静道:“打算清理伤口,重新包扎,却把伤口越弄也深。” 梁嬿坐下,眼底滑过一丝疑惑,怎与路燚告诉她的不一样? 十七道:“粗人一个,不会包扎。劳长公主屈尊跑一趟。” 他说着便将药箱中的纱布塞到梁嬿手中,动作之快,生怕梁嬿又走了。 经过漫长的安静,梁嬿取来剪刀,剪下一小段干净的纱布,先给十七止血。 “拙劣的小把戏。” 梁嬿低语,那道伤口原本不算太长,可如今被十七弄得又长又深。 她又气又笑。 看着梁嬿专注的模样,十七弯唇。 把戏拙劣,管用就行。 “听说今日来府上的是神武军都指挥的妹妹。”十七道。 梁嬿洒止血药的手顿住,药粉不慎多洒了些。 她抬头,茫然看向十七。 干燥的药粉被血浸湿,粘在伤口上,十七并不觉得疼,问着他关心的问题,“那个姓裴的男子,他很厉害吗?” “他能闭眼射中靶心么?他在危机时刻也能做到面不改色么?他能以一当千么?” 十七刨根问底,如若今日姓裴之人来,他定要与这人好生比上一比。 让梁嬿知晓,谁才是英勇无敌之人。 总之那人,不姓裴。 “吃味了?” 梁嬿低笑,竟没想到十七如此幼稚。 拿镊子轻轻拨开药粉,梁嬿取来纱布开始包扎,“待十七伤好,本宫将人请到府中,比一比不就知道了?” “骗子。”十七不悦,“我记得长公主早前与我提过,我是神武军都指挥使的手下,随军出征抵御越国。即使如此,长公主将姓裴的请到府中,我不就知道自己是谁了?” 乌眸锁在梁嬿身上,十七恨她。 梁嬿后知后觉,她好似说过这话,今日大意了。 若无其事地缠绕伤口,梁嬿这次没系蝴蝶结,反而是将纱布末端藏进缠好的那层纱布中。 “十七忘记往事,便不要去想自己是谁,安安心心待在本宫身边,谁也不能动你分毫。” 十七整理袖口,藏住伤口。 梁嬿此话,无疑将所有都挑明了。 他不是梁嬿所说的姜国人,是战败后的越国战俘。 须臾之后,十七平静道:“但只要我想起往事,便不会甘拘于此。长公主知道你在作甚么?你在身边养了一只狼,一只随时可取你性命的狼。” “可你如今不是还没忆起往事么?你还是本宫的十七。”梁嬿心知瞒不住了,这若是发生在一天前,她倒是不愿把事情挑明,但昨夜十七能救她,便足以证明他动情了。 余光落到十七腰间,梁嬿发现他不知何时将赠予他的玉佩系在腰间。 当初说不要,如今又戴上。 梁嬿弯起唇角笑了笑,连心尖都是甜的。 “十七舍得吗?”梁嬿问道。 舍得吗? 十七蹙蹙眉头,手指拢拢衣袖。 之前舍得,如今。 难说。 十七低喃,“等记起来,再说罢。” 没有记忆,他还是长公主府的十七。 擦干净桌面的血渍,他意识到,他好似真的对梁嬿有一点动情了。 十七的声音飘入她耳中,梁嬿道:“小舞回去了,本宫午膳还是同你一起用。” 十七唇角压了下去,道:“我没执意让长公主同我用膳。” 梁嬿笑笑,给十七台阶下,“是本宫执意与你用膳,如今可高兴了些?” 高兴。 十七目光挪到窗柩,院子外面夏蝉一声比一声尖锐,不知疲倦似的。 “我想去府外走走。”十七对梁嬿道:“和你。” 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梁嬿有几分愕然。 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十七,男子乌澄的眸子没有往日的凶意。 梁嬿问道:“去哪里?” 窗边花瓶中的荷花早已凋败,未成熟的莲蓬自荷花莲藕上摘下后便不会再长了。 “泛舟游湖。”十七低语。 他也可以摘花给梁嬿。 比往日他人送的荷花,还要好看千倍万倍。 * 待热气消退,梁嬿带十七出府了,但并没有与他泛舟游湖,而是去了湖边的茶楼赏景。 茶楼沿湖而建,高楼之上,俯瞰美景。 湖风清爽,沿街吆喝声不断。 茶楼最顶层专供有钱人士品茶赏景,用矮竹隔开的单间彼此互不干扰,每个单间所用的遮帘颜色花式各不相同。 “十七为何想心血来潮,要泛舟游湖?”梁嬿取一小匙茶粉于釉黑茶盏中,冲以沸水,再用茶筅缓缓搅动,茶沫慢慢被打出来,“莫不是沿路察看路线,还想逃离本宫?” 十七望着湖中婷立的荷叶,未置一言。 取来茶粉,十七也开始点茶,瘦长的手指握住茶筅,不消片刻茶盏中的茶比梁嬿点出的还要好看。 竹签在茶沫上划动,须臾间山水图案跃然眼中。 美不胜收。 十七将茶盏推过去,对梁嬿道:“长公主尝尝。” 梁嬿不知十七的手艺竟这般好,端起茶盏正欲品鉴,隔间的帘子忽被掀开。 紫衣男子突然闯进来,有些懵地看了看里面的两人,又退了半步出去,抬头看单间上的牌名,“呀,走错了。” 男子复而又进来,直勾勾看着梁嬿,两眼放光,“误打误撞,让爷发现这么一位可人的美人~” 紫衣男子搓搓手,在梁嬿身边坐下,“美人,一起共进晚饭,聊聊风月如何?” “唰——” 梁嬿将茶盏中的茶水泼到男子脸上,“滚!癞□□。” “嘿”一声,紫衣男子擦干净脸,急了,“爷见你可人,屈尊邀你吃饭,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也不打听打听,爷是谁!岳楠!我干爹是当朝摄政王!”紫衣男子急得挽起袖子,挺直背脊,叉腰趾高气昂看着梁嬿,炫耀道:“的心腹!摄政王,就连圣上也要忌惮三分!” 岳楠气得牙痒痒,气急败坏道:“我看上你,是你这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这长相怎了?我就算去长公主府,长公主见了我,也得魂不守舍,请我入府,当她的宠客!” “可我不去,长公主抢男子,手段卑劣,不知检点,是个男子她都想沾染……” 岳楠话未说完,十七反剪住他胳膊,将那张难以入目的丑脸狠狠按在桌上。 “道歉!” 十七用劲,岳楠疼得哇哇喊痛,“什么?” “咔嚓”一声,像是肩胛骨断裂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猪嚎。 十七沉声道:“立刻道歉!” 19. 第 19 章 梁嬿拿过挑茶沫的小木签,在茶盏中沾了些许茶沫。 木签在岳楠脸上划来划去,梁嬿恨不得在他脸上戳个洞出来,“本宫就是你口中说的‘段卑劣,不知检点,是个男子她都想沾染’的长公主。” 岳楠顿时面如土色,声都不敢吱。 “本宫眼睛没瞎,放着府中俊美男子不要,要你这歪瓜裂枣的长相。” 梁嬿手中的木签在岳楠脸上拍一下,他的心便跟着颤一下,项上的人头感觉不知哪刻就要被摘了去。 胆战心惊的岳楠索性眼睛一闭,装死。 岳楠后悔死了,心道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竟遇到了梁嬿。 但不得不说,一睹芳容,今日受这么一遭也算值得。 眼睛一闭,岳楠满脑都是将梁嬿据为己有的场景。 一亲芳泽,这朵娇花若能采撷细品,便是极好。 “啊!!” 岳楠正想着,手臂一阵剧痛,实在是忍不住便叫喊出来。 十七生生折断了岳楠的手臂,“放尊重些,长公主岂是你能肖想和诋毁的?” 岳楠疼的哭爹喊娘,连连点头。 可十七见到这紫衣男子就烦,宛如自己一直惦念的物件,被人碰过一般。 尔等鼠辈,怎配肖想? 他拎起紫衣男子,一脚踢出三丈远。岳楠顺着楼梯哐当摔了下去。 发生这等事情,梁嬿大好的雅兴被破坏,便早早回府了。 马车中,梁嬿对十七道:“本宫今日在十七身上仿佛看到了一个人。” 她本是打算让十七猜的,但依照十七的性子,估摸着不会在这种无趣的事情上多费口舌,便自己道了出来。 “本宫仿佛看到了当日维护十七的自己。” 十七微怔。 他抿唇,解释道:“作为长公主的随身侍卫,职责所在罢了。” 梁嬿道:“是吗?本宫怎么觉得十七先是吃味了,而后又开始维护本宫。” 十七不打算与梁嬿拌嘴,道:“那话难听。” 句句戳心,作为男子的他听不进去,可梁嬿却丝毫不在意,她究竟是在想什么?听到污言秽语还能心平气和与姓岳的谈话。 “难听是难听,可他说的又非胡诌,京城百姓皆知的事实罢了。本宫就是不知检点的女子。”梁嬿轻描淡写说着,好似百姓口中嗤之以鼻的姑娘并非她一样。 梁嬿手肘靠这马车壁,单手撑头,眼尾张扬的一抹艳丽色彩与她此刻的心境一模一样。 “本宫在十七眼中,不就是这样?” 马车窗帘飘摇,灼热的夏风扑面而来,可梁嬿这句话似冰寒的刀子,在十七心上割了一道又一道。 他哑然。 诚然,梁嬿说得不假。 他确实这般想过梁嬿。 她府上住了一位又一位男子,甚至还排起了辈分。她不顾旁人感受,将男子执意留在身边,仅仅是为了满足某种龌龊的快感。 至少曾经的十七,是这样认为。 他很不屑,也不齿。 但现在,他变了看法。 他不允许旁人说分毫梁嬿的不是。 梁嬿单手撑头,阖上双眼,另一只手皓白的手腕转动,团扇送来清风徐徐。 “其实你不用维护本宫,旁人的眼光,本宫不在意的。”梁嬿道。 嘴长在他人身上,要全部堵住,谈何容易。 况且,他们说的并没有错。 梁嬿很清楚她的名声为何变得臭名昭著,她并不怪旁人。 十七道:“我如今在意。” 声音温润,不似往日那边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梁嬿乌睫轻颤,摇扇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心绪被十七这句话搅得不平静。 莫说梁嬿,就连十七也被自己说出的这话弄得有几分尴尬。 十七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如今我是长公主的侍卫,我的颜面不能被长公主不好的名声影响。” 话音刚落,十七又觉用词不当,张口欲纠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越描越黑,欲盖弥彰,不解释也罢。 梁嬿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她边扇扇子,边道:“放心,十七的名声早就与本宫一样——臭了。” 马车平缓地行驶在热络的街道上,自梁嬿说完这句话后,车厢中陷入漫长的静谧。 出府前两人面色和悦,回来时两人皆冷着张脸。 十七先一步下车,他立在车轱辘旁,如上次去成衣铺子一般,搭把手欲扶梁嬿下车。 梁嬿没有搭上去,双手交叠于腹前,落日余晖中,她高昂着头,从马凳上缓缓走下,骄傲得如同也夜幕最璀璨夺目的一颗星星。 她不需要人同情,更不需要十七的怜悯心。 怜悯心在她眼中,是嘲讽。 这一夜,梁嬿一夜无眠,十七亦然。 月华如练,长公主府蹿出一个黑影…… 天蒙蒙亮,一声尖锐的惊叫打破清晨的静谧。 小厮如往常般叫岳楠晨起念书,却发现屋中一片血海。 岳楠被挖了双目,断了双手,倒到血泊中,死状凄惨。 一枚荔枝核被满地凝结的血染红。 * 这日,宫里来了位内侍。 太后娘娘晨间礼佛,不知怎的忽然昏厥,一病不起。 梁嬿焦急万分,带上尹况匆匆进宫。 路过院子时,梁嬿遇到晨起从后院打桩回来的十七,往日她还会与十七说上两句,逗逗他玩,可如今她一心想快些到慈元宫。自从父皇驾崩,母后悲怆万分,身子也大不如前了,今年寒春又得了很严重的风寒,足足养了一个月病情才有所好转。 女子衣袂飘飘,神色匆忙,十七终于听见她腰间的禁步发出细碎的声音。他欲与梁嬿打招呼,可梁嬿不曾看他一眼,与尹况匆匆远去。 如同昨日黄昏回到府上,对他不理不睬。 清幽的脂粉味也未曾停留,十七只闻到了一丝,便再也没闻到了。 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紧拳头,十七折身,回到后院对着木桩一通乱打。 “喜新厌旧,始乱终弃,视而不见!” 十七一股子气没处撒,便只能对着木桩打来打去,他后悔昨夜去找那姓岳的报仇了。 * 皇城,慈元宫。 少帝还未下朝,年轻的皇后在床榻前伺候太后喝药。梁嬿一进殿便闻到浓郁的药味,不禁蹙眉。 殿中宫人看见梁嬿急忙行礼。 太后虚弱地靠在床头,抚开皇后递来的药碗,对梁嬿怒道:“你给哀家跪下!” 宫人惶恐,无一不跪。皇后收了药碗,与梁嬿一同跪在床前,劝道:“母后,身体要紧,御医嘱托切勿动怒。” 皇后乃江南人士,温婉端庄,就连说话亦是江南水乡般温温柔柔。其祖父乃前太傅,她与少帝的姻缘还是先帝在世时亲许的。 梁嬿不知母亲为何这般生气,跪在床榻前,态度软了些,“母后让儿臣跪,儿臣便跪。儿臣带了尹况为母后诊脉,恳请母后让尹况诊脉。” 梁嬿匍匐跪拜,太后见状又想起宫外的闲言碎语,情绪难免激动。 泪水盈盈蓄满眼眶,太后揪着被角心痛不已,“哀家这病,就是被你气出来的!” 话音刚落,太后剧烈地咳起来,梁嬿忙起身递去温水。 太后缓了缓,遣走皇后已经殿中宫人,遂了梁嬿的愿,让尹况诊脉,安女儿的心。 尹况有了论断,“太后娘娘肝火旺,一股气未发出去,受了刺激才昏厥的,需吃药静养。” 梁嬿悬着心,总算放下。 太后对尹况道:“你出去,哀家与淼淼单独说几句。” “长公主携新宠逛街,千金一掷博男一笑,酒楼包菜讨男子欢心,你甚至……” 太后气得身子颤抖,怒道:“甚至为了那男子连性命都豁出去了!那是死囚!死囚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你怎能将自己的命白白送到囚徒手中!” 晨间她礼佛出来,听见角落的宫人在闲聊,每一句都在往她心窝扎针。 “淼淼,听母后一句劝,不要再犯傻了!朝堂凶险,这都是陛下该面对的,与你无关,你又何必涉足?陛下如何对付摄政王,是陛下的事,无需你护着。”太后握住女儿的手,泪眼婆娑,劝道:“母后不想再听见你的闲言碎语。” 梁嬿与少帝乃一母双胎,一前一后出生,可如今少帝已纳皇后,而梁嬿还未出嫁,甚至她如今的名声,没有哪家男子愿意娶。 太后一想到这里,心便跟着痛。 沉默片刻,梁嬿伸手擦干母亲眼角的泪,“儿臣明白。” “母后放心,淼淼做决断前,都已考虑过安危,儿臣绝不会以身犯险。” “你怎就不听话……” 太后呵斥的话还未说完,少帝便出现在慈元宫,打断了她的训斥。 “儿臣派暗卫护皇姐安全,那死囚伤不了皇姐分毫。”梁熠递上茶水,他下朝路上遇到皇后派来报信的宫人,听闻太后昏厥,梁嬿被罚,他匆匆赶来,“母后用茶,切莫动怒。是儿臣任皇姐胡闹的,母后要罚就罚儿臣。” “你们姐弟俩,没一个让哀家省心。”太后哀叹一声,就此作罢,但愿梁嬿听进去了。 在慈元宫用过午膳,梁嬿与少帝去了御花园水榭亭台。 绿荫笼罩,遮住烈日。 “皇姐若是瞧中那男子,朕可赐婚。”梁熠从未见皇姐对一名男子如此上心,甚至为了试探那男子的真心将性命都交到旁人手中。 这么些年,梁嬿虽收了不少模样姣好的男子,可没过多久,她便厌弃了。坊间都在传梁嬿待那越国战俘有多好多好,梁熠这才发现,皇姐是认真的。 不管是什么,只要梁嬿喜欢,梁熠定要想方设法将其送到梁嬿手中,讨她开心一笑。 “若是身份,皇姐不用担心,朕可以给那男子伪造个体面的身份,让他风风光光进长公主府,尚长公主。” “陛下的心意,皇姐心领了。”梁嬿婉拒,水榭亭中,她望着一丛丛笔直翠绿的竹子,似乎看见了不屈的十七。 她笑道:“皇姐可能是将对某人的敬仰崇拜,转移到了十七身上。” 可能不是真心喜欢十七,是崇拜。 她素来喜欢英勇之辈,初见十七那日,第一眼是被他的长相惊艳,第二眼,则是惊艳他杀尽千人的骁勇。 这份骁勇,梁嬿在另一人身上见过。 梁熠道:“朕还是那句话,皇姐喜欢谁,朕就让谁娶皇姐。就算是皇姐心里那人,也不例外。” 梁嬿笑道:“陛下又在说笑,难道陛下要让南朝睿王来姜国求娶不成?” “也不是不行。” 梁熠与梁嬿无话不谈,他很早前便知道皇姐对南朝的睿王倾慕敬仰,“南朝睿王,骁勇善战,十四岁在楚津寨一战成名,击退十万敌军,后又北伐,收复前朝失地,战无败绩,被誉为‘战神’。算算年纪,睿王比咱们还晚出生半月。” “朕倒是觉得皇姐不用嫁去别国,朕想让南朝睿王下嫁到姜国。” 下嫁? 尚长公主? 十七被侍卫从长公主府带到皇宫,在水榭亭台下听见姐弟两的谈话,面色不佳,不禁停住步子。 20. 第 20 章 南朝睿王赵千俞,乃南朝皇帝最得意的儿子,他年少成名,每每出战皆以半张面具示人,战场上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只知道此人素来杀伐果断,手段狠辣,但有一癖好 ——杀敌之前,慢条斯理吃水果。 春日的樱桃,夏日的荔枝,秋日的鲜枣,冬日的柑橘。 果核被血色浸染,被尸首滋养,来年又在战场上抽芽,慢慢长成一棵果树,硕果累累。 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在梁嬿面前提睿王了。 许是想保护身边之人,梁嬿情窦初开时,便对那些舞刀弄枪的少年格外注意。 曾经的梁嬿打算寻个将军做夫婿,如此一来便能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 计划也只是计划,后来梁嬿听闻赵千俞楚津寨一战的事迹,便觉得此生要嫁的,当属这类枭雄。 可赵千俞是南朝皇帝最出色的儿子,怎会甘心娶一异国女子。 后来,梁嬿不打算嫁人了,她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弟弟,保护母亲。 今日梁熠提起南朝睿王,梁嬿又想起了情窦初开时的萌动。 梁嬿摆手道:“睿王骁勇善战,又受南朝皇帝疼爱,定是一早就有了要娶的女子,皇姐便不去凑那热闹了。” “朕倒是未听到任何睿王娶亲的消息。朕还是那句话,只要皇姐点头,朕就有法子让赵千俞娶皇姐。”梁熠头一遭被梁嬿拒绝,难免失落,道:“皇姐不要赵千俞,府上的十七也还算可以,皇姐喜欢就好。” 内侍忽然出现,在少帝耳边禀告。梁嬿转身回避,正巧看见水榭凉亭外等候的十七,她颇为惊讶。 阳光明媚,竹影斑驳,十七立在绿荫掩映的假山旁,纤薄的背脊比青竹还要挺直。 四目相对,视线在空中交汇,十七亦看见了她。 少帝顺着梁嬿目光看去,顿时明白梁嬿在看什么。 他走过去,道:“是朕宣他入宫的。皇姐将命都赌了出去,朕总要瞧瞧那男子是何模样,俘虏场上一别,朕都快忘了他的相貌。” “朕与他说两句话,说完就把人还给皇姐。”梁熠说道,心道皇姐瞧中的男子果真与京城中的男子不同。 假山旁的十七,单单站在那里,便是气宇非凡,气场与他不相上下。 “皇姐的人,陛下别为难他。” 梁嬿福身告退,走下高台时,与十七擦肩而过。 她依旧高昂着头,步履缓缓,绿阴投下的斑驳光影落在她姣好的容颜上,肤若凝脂白得耀眼,翘挺精巧的琼鼻,潋滟勾人的狐狸眼,细弯如月的柳叶黛眉,每一处都美到了极致。 十七看着她一步一步远离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它让他拉住她,拉住梁嬿。 她不能不搭理他,绝对不能! 也不能去南朝做别人的妻子。 纵使,他听他们姐弟的谈话,南朝睿王似乎很厉害。 她府上已经有了四个男子,又已经招惹过他了,她便不能薄情,另寻他人。 十七还是没有拉住下高台的梁嬿,他晚了一步,开始后悔。 以致于少帝与他谈话,他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适才为何不拉住梁嬿。 十七想问梁嬿,今日匆匆带尹况去了哪里?是不是尹况提了要求,想去何处,她就笑着答应带尹况去何处? 如同前阵子带他去湖边茶楼一样 十七还想问梁嬿,他剁了姓岳手,又挖了姓岳的眼睛,她是否很高兴? 十七更想问梁嬿,今日她为何不搭理他。她平日不是这样的。 === 梁嬿掬一捧石子,一颗一颗扔进御花园的池塘。 水波涟漪,宛如她此刻的心境一般,久久不能平静。 她再任性下去,会寒了母后的心。 但是她自毁名声,想要的结果还未出现,及时收手,她不甘心。 若是摄政王发现她府上收的三个男子,单拎一个出来都能轻而易举夺他性命,他会如何?他会立刻就反吗? 一直到出宫时,梁嬿还在想这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尹况背挎小药箱,看出梁嬿的心不在焉,在她进马车前,安慰道:“殿下别担心,太后娘娘只需静养几日,便会好起来,但若是要长久安康,往后还是莫要让太后娘娘动怒。” 梁嬿眸色复杂,若要母后不动怒,怕是只有一个办法。 那便是顺了母后心意。 梁嬿需要好生想想,她挤出一个笑容,对尹况道:“今日辛苦你了,先回府罢。” 偏生这笑容,落到十七眼中,变了味。 宫外有两辆回长公主府的马车,其中一辆装饰华丽的,是梁嬿专用;而另一辆则是今日少帝派人接十七进宫时所乘的。 秋月撩开帘子,梁嬿弯身准备进去,一只手突然横过来,瘦长的手指将车帘撩得更开。 梁嬿疑惑,顺眼望去,十七立在车轱辘边。 十七道:“我有话想跟长公主说。” “进来罢。”梁嬿没有片刻个停留,扔下一句话便进了车厢。 十七紧随其后,在梁嬿对面坐下,此时马车缓缓启动,往长公主府去。 放在是以前,梁嬿定是要先逗一逗十七,可如今她心里乱糟糟的,不想说话,一进来便单手撑头,阖眼靠着马车壁。 今日梁嬿很反常,不仅不与他说话,还沮丧着脸。十七心急,道:“我昨晚出府去了。” 他想让梁嬿问他,他出府去作甚了。 可梁嬿只是点头,极为敷衍地“嗯”一声,似乎没有丝毫愿意搭话的心思。 十七失落,忽地又想起梁嬿热诚待他时,他好似也是这般冷冰冰地回应梁嬿。 他当时莫名其妙就成了她众多男|宠中的一个,这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对梁嬿,他是恨的。 恨不得立刻从长公主府逃出去,待他日也让梁嬿尝一尝看他人眼色过活的日子是怎样的不好受。 可当这机会摆在他眼前,他又迟疑了。 囚徒劫持梁嬿时,他恨不得将不知好歹的囚徒碎尸万段。他不愿看到梁嬿有闪失,哪怕被伤了毫毛也不行。 马车缓缓驶入闹市,耳畔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唯一梁嬿一动不动阖眼靠在车壁。 十七心烦意乱,等不及梁嬿亲口问,挑明道:“我昨夜将那姓岳的杀了。” 须臾后,车中如常安静。 十七挪动,离梁嬿近了几分,重申道:“我昨夜出府,将乱说话的岳楠,杀了。” 十七直直看着梁嬿,指节在腿侧轻轻敲打,五个数后,梁嬿才缓缓睁开眼睛。 梁嬿看向十七,眸底平静,道不出太多的情绪,“辛苦了,往后别这样了。” “本宫乏了,你安静些。”梁嬿往后挪动,离十七远了些。她缓缓闭眼,又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中。 京城说三道四的人多了去,十七总不能一个个都杀尽,况且事情传入母亲耳中,母亲怕是又要动怒,于身子无益。 但,十七维护她了。 梁嬿唇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十七笑不出来。 梁嬿离他远了,显而易见,是喜新厌旧。 她心底那个人,是睿王?瑞王? 她为何不问,少帝同他说了什么? 她难道就一点也不关心? 有些话,他想亲口对梁嬿说。 十七自嘲一笑。 骗子,小骗子,口口声声说待他好,时间一长,终究厌倦了。 回到长公主府,梁嬿头也不回往房中去。 没过多久,又差人将尹况请去房中,两人在屋中待了好些时候。 尹况再出来时,面上带笑。 十七在屋中窗边看得一清二楚,那笑容刺得他想生生撕烂。 手里攥紧的凤鸟玉佩,十七渐渐卸了力道。 若再用劲,玉佩便碎了。 这是梁嬿第一次送他的物件,定要小心保护。 === 入夜,寝屋中烛火通明,梁嬿遣走侍女,独自在美人榻上饮酒。 她不喜酒的辛辣,故而鲜少饮酒,但惆怅难过时,总会喝上两壶。 两壶毕,人已醉。 果酒清甜,越喝越醉。 梁嬿侧卧在榻上,云鬓松散,酒后炎热她便将外衣敞开些,酥脯半遮,皓白如雪,朱唇微翘,媚态极妍。 白裙之下,修长的玉腿若隐若现,纤细足腕上的红绳铃铛安安静静垂落。 梁嬿玉颜娇红,眼眸含水,一手晃动瓷白酒杯,一手握本手札。 手札,是她找花无影借来的那本。 如何窥探男子心思,讨好男子。 “母后不准你以后再收男子!这戏,不做了!” “母后不准你再自毁名声!” “你若再一意孤行,母后权当没你这女儿!” 梁嬿耳畔满是母亲的话,手札被她一页一页翻过。 这手札,以后应该不会用上了。 梁嬿阅到一段话,指尖在文字上逐一滑过。 【姑娘七分醉,骗到你心碎】 笑了笑,梁嬿慢吞吞合上手札,将它放在榻边枕头下。 “用不上了。”梁嬿兀自斟酒,清甜的果酒滑过喉间,慢慢地,她面颊开始发热,脑子似乎也有些烧。 以后都用不上了。 或许,她要让十七离开了。 梁嬿酒后口干,她恍恍惚惚从榻上站起来,喝完酒壶中最后一滴果酒。 在空旷的榻边,梁嬿翩翩起舞,清丽的月光夹杂在昏黄的烛光中,纤长的影子宛如煽动翅膀的蝴蝶。 玉腿修长,露出裙摆的小腿肤若凝脂,她舞姿轻盈,足腕的金铃铃声清脆。 “长公主,你的野猫又乱跑……” 十七单手拎着长乐的脖子进入屋中,却见屏风后的女子翩然起舞。 梁嬿闻声回头,勾人的桃花眼妖娆妩媚,宽大的衣袖随着手臂举起款款垂落,纤腰弯曲尽态极妍,足尖点地,玉腿侧露。 十七未说完的话,梗在喉间,刚喝过茶的嗓子,顿时感觉干涩,燥热。 长乐“喵呜”一声,挣脱开十七的束缚,跑向屋外。 它是在花圃中被十七硬生生捉出来的。 梁嬿不以为意,继续跳舞,腰间禁步叮叮铛铛,不再受束。 素手纤纤,玉腰盈盈。 梁嬿听着足腕铃铛清脆响亮,仿佛是合她舞蹈的曲子,“你是不是也同旁人一样,私下不止骂过本宫一次。” 她不算大醉,只是心中憋着不舒坦,想趁机问出来罢了。 十七走过去,如实道:“之前是。” 看着翩然起舞的梁嬿,十七又靠近几分,叮咛铃音宛如他不平静的心。 一舞倾城动,一笑百媚生。 此时十七仿佛了最璀璨夺目的星宿。 她在何处,何处便璀璨生姿。 十七:“如今,不是。” 十七看着不近不远曼妙舞姿的梁嬿,道:“是我输了。” 动心了。 许是喝过酒,梁嬿反应有些慢,一时间没听明白十七的话。 她脑子慢吞吞想着着后面两句话的意思,可足上的动作一丝都没慢下来。 梁嬿未站稳,被跳舞的自己绊住,身子踉跄往前栽。 眼瞧着就要整个扑倒榻边,腰间一股力道。 十七从后面揽住梁嬿。 事发突然,两人相隔不近,十七能及时反应过来已是万幸,根本无暇顾及能拉住她何处。 男子遒劲的手臂揽住她盈盈细腰,梁嬿胸脯撞进十七怀中,诃子裙裹住的丰盈,柔软地贴着十七胸脯,而她手掌按着十七肩膀,将他压坐在榻边地上。 几乎是坐着他大腿,醉眼朦胧望着他。 樱唇翕合,娇艳欲滴。 十七喉间滑动,身体僵直…… 21. 第 21 章 一室静谧,静得十七恍惚能听见他砰砰直跳的心动声。 今日,见到梁嬿对他不理不睬,他沮丧;见到梁嬿与尹况走进,他嫉妒;见到她跟别的男子有说有笑,他竟想将梁嬿永永远远囚到他身边,不准她对着别的男子笑。 十七知道,他大抵是动心了。 夜里,他不知该找什么借口来找梁嬿才不突兀。 于是,他将目光挪到梁嬿喜欢的小野猫身上。 而今,梁嬿脸色酡红,醉眼迷离,她几乎整个身子都扑在十七怀中,裙摆下纤纤玉腿若隐若现。 醉后她行动明显迟缓,单手搭在十七肩上支撑身子。 灼热的指尖抚上十七眉眼,从眉间慢慢滑到眉尾,最后落到男子眼角那颗显眼的小痣上。 “本宫的十七,真好看。” 梁嬿嘟囔道,红唇翕合,十七俊朗的面庞近在咫尺。 “那殿下为何,” 梁嬿离他这般近,他只需一低头,便可含住那樱唇,十七难免心动,“为何驳了少帝的赐婚?” 瘦长的指节拨开女子面颊碎发,十七单手揽着怀中之人,声音略带沙哑,“为何不要我?” 他亲耳在水榭亭台外,听见梁嬿拒绝少帝,她不让他名正言顺待在她身边。 不是亲口说,要他乖乖待在长公主府,安心伺候她么? 她怎可以,说话不算数! 酒劲缓缓上来,梁嬿脑袋晕乎乎的,她坐在十七腿上有些不舒服,便双手环住男子脖子,正欲挪挪身子,腰间一股力道。 十七揽住她腰肢,力道大了些,惹得梁嬿蹙眉。 十七沉声委屈问道:“为何不要我?” 刨根问底,非得到个答案不可。 “没有不要你。”梁嬿环住十七脖子的手臂微微抖动,醉后声音有些迷糊,甚至让十七听出几分嗔娇。 梁嬿双臂环住十七脖子,眨眨眼睛,慢吞吞道:“不想让你成为别家的子嗣。” 醉态之下,梁嬿凑近,被果酒熏得微烫的额头轻蹭十七下颌。 “虽然是假的,但本宫就是不想让你做旁人的假儿子。”梁嬿嘟囔道。 她仰头,纤长的睫毛轻刷,并未碰到十七,可他心中却异常悸动。 十七愕然。 她拒绝,是在为他考虑。 梁嬿对他如此好,十七忽然很想,很想把她抱紧。 他亦这样做了,揽住她腰肢的手,不断攥紧,似要将她揉进骨血中,永远也不分开。 半盘坐在他腿间的梁嬿低低娥吟,眉头紧蹙,“你硌着本宫了。” 梁嬿伸手往下,忽被十七握住手腕。 女子醉眼迷离的眸子含酒气,潋滟中多了一丝楚楚可怜,望着他道:“疼。腰间藏了什么?拿出来。” 十七气息紊乱,喉结凸起越发明显,尽管他已经很努力在克制情绪了,可嗓子还是哑得不像话,“长公主要看么?若看了,便不能扔下我,也不能不要我。” “好呀。” 梁嬿慢吞吞点头,仰头看他,嘟起的唇瓣好似早已成熟的樱桃。 鲜美,甜腻。 十七握住她手,带着她的手指挪动。 灼热的唇凑到梁嬿耳畔,十七道:“是匕首,长鞭。” 梁嬿眨眨眼睛,醉酒的她根本不知摸到的是甚,但很好奇十七是如何将匕首藏到腰间而让她未曾发觉。 她手指握住十七说的匕首、长鞭,心想匕首和长鞭怎会是同个物什,她下意识扭动,想看看是什么新奇匕首,指尖有动作,耳畔便闻十七沉闷的声音。 十七及时握住梁嬿乱动的手。 将气缓顺了,十七哑着声音道:“只能看,不能……”他凑到梁嬿耳边,几乎是咬着她小巧的耳朵,说了两个字。 ——抽扭。 虽然今晚他有些想让梁嬿试试,但她此刻醉醺醺的,不好。 十七想要梁嬿在清醒时。 和他。 梁嬿迷迷糊糊“噢”一声,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十七,醉眼迷朦笑了笑。 笑着笑着,便靠在他胸膛睡着了。 十七抱着她在地上坐了好阵子,身上的不适感并未消退,反而越来越燥。 梁嬿呼吸绵长,靠在他怀中软得如春风拂柳,纤白脖子上的小痣,越发耀眼。 “你已经碰了,便不能反悔,也不能再收其他男子。”十七指腹轻捏梁嬿耳垂,道:“姓裴的,还有睿王,你都不能再惦念。” 十七低头,轻吮梁嬿侧脖上的小痣,惹得女子不满轻哼。 须臾后,十七松开,抱梁嬿回床睡,又去打来水给她擦脸。 他踏出屋子在屋顶吹了半个时辰的夜风,才将心底的燥热驱散。 他以后不会再让梁嬿捧出的真心,冷掉。 === 翌日。 梁嬿醒来头昏脑涨,平日她只能喝一壶果酒,昨夜竟喝光了两壶。 醉酒后,她好像梦到了十七。 可惜梦只是梦,不是真的。 梁嬿唤来秋月伺候穿衣,梳洗完后却听侍女说十七端了早膳来伺候她用膳。 梁嬿诧异,竟一下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十七马尾高束,穿着梁嬿去成衣铺给他挑选的衣裳,端了早膳进来。 搅动热粥,十七待不烫了才将碗递过去,“往日手腕受伤,都是殿下亲自喂我,今后便让我伺候殿下用膳。” 梁嬿看不懂十七,他若是早些如此,她恐是会和开心。 取走碟盘中煮好的鸽子蛋,十七仔细剥壳,他剥得很仔细,不消片刻两枚晶莹剔透的鸽子蛋放入碟盘里。 同样推了过去,等梁嬿吃。 梁嬿未动那粥,平静道:“你若想离开长公主府,今日就可走了,本宫绝不拦你。” 她不能再让母后动怒了。 府上独留尹况和花无影,一样也能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最迟明年,他们俩也要离开长公主府。 十七眼底的失落很快被执着替代,“殿下在试探我?殿下昨夜刚说过的话,岂能说反悔便反悔?” 昨夜?的话? 梁嬿心道昨夜她不是做梦?十七真的来了? 那她岂不是…… 如此亲昵…… 梁嬿压住心中的羞赫,镇定道:“酒后胡言,不可当真。” 十七放在桌面上的手,握成拳头,看着梁嬿,道:“那酒后胡摸,也不可当真?” 梁嬿轻蹙眉头,她昨晚醉酒,昨夜的事情也只是朦朦胧胧,并不记得摸了十七何处,但依照她的性子,最过分便是一遍又一遍抚摸十七眼角的泪痣。 “不可当真。”梁嬿正经道。 十七不死心,问道:“往日对我,是虚情假意?” 梁嬿沉默,指尖推动十七递来的碟盘,道:“本宫以前是不喜欢吃鸽子蛋的,可父皇母后日□□着本宫吃,时间一长,本宫都快忘了原本本宫喜欢什么,还以为自己接受了,可倘若今日有鸡蛋,本宫自是不会碰鸽子蛋一下。” “我明白了,但我不走,长公主安心用膳。”十七退出屋子,身上满是寒意。 她还是没能忘记心底那人。 睿王,睿王,又是睿王。 她原本念着的,就是睿王。 近来两日,梁嬿每日食不下咽,心情不佳。 十七看在眼里,他头次这般嫉妒她心里那个男子。 殊不知,梁嬿是担心太后病情,寝食难安。 十七头次主动去找尹况。 “你小子,总算是开窍了些。殿下这几日确实情绪低落,不过我有能让殿下舒缓心情的药,待殿下将郁结之气抒出,心情自然便好了。”尹况前后桌子都放着草药,他从一柜子药里拿出此瓷瓶,“大喜大悲药,此药每颗颜色不同,能将人的喜怒哀乐放大,暂时舒缓情绪。” 路燚瓜子越磕越带劲,对尹况道:“你怎不早拿出来,害殿下伤心这么多天。” 尹况:“忙着新药,一时忘了。”将药给十七,他道:“殿下平日待你好,你哄殿下吃下。放心,事后殿下不会想起。” “多谢。”十七紧握瓷瓶,头次看尹况这般顺眼。 * 梁嬿抱洗完澡的长乐出来,看见十七出现在屋中,有些诧异,走近瞧见桌上的东西,问道:“哪来的彩色糖豆?” “街上买的。长公主近日不高兴,想着给你买点甜的,吃完多笑笑。”十七把一包“糖豆”推向梁嬿,道:“吃一颗尝尝,颜色不同,味道不同。” 长乐是怕十七的,从梁嬿身上跳下来,溜似的跑出屋子,刚跨出门槛看见门外的路燚、尹况、花无影三人便开溜,掉头想跑回屋中,可为时已晚,小猫可怜兮兮被花无影拎起抱在怀里。 花无影轻拍长乐猫头,低声道:“大人的事情,小猫可别进去凑热闹。” 与此同时,路燚悄无声息将房门关上。 梁嬿尝了一颗,入口清甜,有股淡淡的草莓香甜,宛如在春日艳阳里踏在绿茵上放纸鸢。 看着眼前的十七,梁嬿便响起那夜他一箭射中死囚眼睛,护着她未曾让她看见血腥;又想起他因那诋毁她的话动怒,护着她让她本就不好的名声从此止住。 她看中的人,在保护她呀。 她也是被保护的人啦! 梁嬿展颜,十七亦笑了,她终于开心了。 “尝尝这个。” 十七满心欢喜递上一颗赤红“糖豆”。 倏地,梁嬿脸色骤变,笑容凝滞在嘴边。 母后被她气病了。 她不是一位称职的女儿。 也不是一名好女郎。 梁嬿难受,絮絮哭出声来。 “哭一哭,会好起来的。”十七蹲下,递去手绢为梁嬿擦拭泪水,“难过的事情,以后不会再有了。” 他会用自己的方法,将往后谩骂她的男子都解决掉,还她一片清朗的天空。 梁嬿不想哭,但一想到往事种种,便特别难受,眼泪如断线的珠串止不住掉。 “本宫舍不得放你们每一个人走,花无影那么厉害……”的琴艺 梁嬿抽抽搭搭哭着,话还未说完,忽地被十七捧住她面颊。 狠狠吻上她唇。 睿王,花无影,尹况…… 她心中究竟装了多少男子! 十七眸色骤然变暗,他忍无可忍,揽住她腰肢,将她抵在桌边,失控般吻她。 轻咬慢舔,据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