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 第一章 鱼河堡 刘承宗焦躁地蹚进浅浅的无定河,撩起带绒毛的红色甲裙下摆,蹲下身子用颤抖的手把水囊按进河里。 二月里结着冰花的河水冰凉刺骨,灌进喉咙更让人冷到牙根发酸,紧跟着仿佛整个喉咙都被攥住。 他起身后退几步眯起眼睛,视线越过对岸干涸河床与枯草,看向更远处层峦起伏的荒山秃岭。 旱灾让陕北变了模样。 过了半晌,腹中饥饿带来的心慌稍轻,他才按着腰间雁翎刀柄,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干裂沙堆河床走向官道。 官道旁枯树拴着匹蒙古杂花马。 马儿很乖,就是有点瘦显得脑袋巨大,几个月前长长的刘海儿还是白色的,名字也还叫三膘。 不过后来它主人发神经,用红硃染料把刘海儿成赤色,名也改了,叫红旗。 红旗身上背负不少东西,辔头鞍鞯自不必说,马臀左边挂弓箭、右边还别了两只大雁。 大雁下边是条精瘦的黑毛陕西细犬,跟红旗的命运一样,从前它苍彪,后来改成了小钻风。 小钻风浑身毛发湿漉漉的刺炸着,冻得浑身发抖还不忘鼻子翕动去嗅大雁的味道,清澈口水顺着嘴边在地上淌成一滩。 刘承宗有问题。 他有两份记忆。 就在不久前,一场高烧过后,脑海中除过去十八年记忆外,多了份来自四百年后的记忆。 两份记忆相互交织,矛盾的很,严重影响正常生活。 就说这坐骑吧。 从前他看见这黑毛蒙古马,第一反应是亲切的唤上一声三膘,添上把草料。 现在给小马儿染了头红毛不说,看见就要叫红旗,甚至还想给它挂个发动机。 刘承宗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猜测可能那份记忆的主人魂魄都被他吞了……因为他确实很饿,一连数月没吃饱过,别说有个魂在脑子里,就算有只鬼在面前,弄不好都叫他吃了。 他现在很喜欢没事就找个地方安静坐着,回忆脑中四百年后光怪陆离的世界,学学奇怪的新知识,甚至还想过去体验体验不用挨饿的生活。 可惜每次做完白日梦,还是要回到旱灾肆虐的陕北。 属于边军马兵的直缝牛皮靴踏在龟裂的黄土地上,远处失修坍塌半壁的民宅与用土坯糊上窑洞让官道显得分外荒凉。 枯死的老榆树没了树皮,仍旧执拗地立在地上,断掉的枝桠落了满地也没人捡拾。 刘承宗撒了缰绳,穿过官道走到道旁倒塌的民宅外拾了块大土砖,在封死的窑洞土坯砸出豁口,透着黄昏的光向窑洞里望着,钻了进去。 不一会,先向外面拿出个陶水罐,罐里放着半根蜡烛、一条麻绳、还有块黑乎乎的磨刀石。 等他从窟窿爬出来,后腰别了只脏兮兮的水瓢、肋下还夹了尊祖宗牌位。 至于最值钱的物件则被他拿在手上用块灰布包着,是副镜面擦不干净的铜镜。 刘承宗边朝路对面的大榆树走,口中边念念有词:“估计你们子孙不回来了,让我刘狮子把你们带到鱼河堡去,省的叫流贼回头拿你们烧火。” 他不是乞丐也不是强盗,有秀才功名和一份令人羡慕的正经工作。 国家现役边防军,隶属大明北方九大边防军区之一的延绥镇,直属长官是鱼河堡守备贺人龙。 职位为家丁选锋,习武六年、从军一年半,骑嘶风快马、开百斤强弓,精锐中的精锐。 可再精锐,也敌不过朝廷不发军饷。 鱼河堡已经不能活人了,这里越过长城去塞外蒙古比去延安府还近,对旱灾毫无抵抗能力。 去年堡外军屯田的庄稼苗饶是细心灌溉仍被大面积晒死,种地的百姓不是上吊就是舍了田地向南逃荒。 老榆树扛过干旱,却没躲过乞活的饥民,树皮被扒得干干净净,留下光秃秃没有水分的树干,很快就枯死了。 “可惜了。” 站在这颗老榆树下,刘承宗抬头望着一丁点新芽都没生出来的树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牵马向前走。 鱼河堡不远了,天边的火烧云映着远处城堡的阴影轮廓,如果这颗树还活着,再过一个月就是伴着白面吃榆钱窝头的好时节。 可惜,不是可惜这棵树死了,树虽死,但素未谋面吃下树皮的人能活。 他可惜的是鱼河堡里既没白面也没有榆钱,只有四百多个饥肠辘辘的边军,和仅够他们一月半饱的小米。 眼看着开春要招募流民把那一百四十五顷军屯田种出来,却一没种子二没牛。 今年的军屯田荒上大半,板上钉钉。 地荒了不奇怪,刘承宗在这当了一年多的兵,种地的百姓换了两茬,人一次比一次少。 天启七年,他跟兄长从延安府武举乡试的考场上被撵出来,被担任副考官的贺人龙募来当家丁,到鱼河堡正赶上当年军屯百姓大举向关中逃难。 农夫辛苦一年,收的粮食还没撒到地里的种子多,不走还能怎样呢? 到去年开春,从山里来的另一批流民,又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到头来还是老样子,同样不是往南去逃荒,就是进东山做了匪。 这年月的陕北不缺地。 陕北田土贫瘠,要广种薄收,小米种一斗收七斗就是高手,鱼河堡的军屯田多、要人耕种,百姓只要愿意来,这就有大量的地给他去种。 但这片十年九旱的土地留不住人。 鱼河堡也留不住人。 被贺人龙招募时说好了家丁是双饷双粮,月饷白银一两五钱、月粮小米两石。 石是容积单位,小米粒子小,两石有近三百斤。 再加上白银一两五钱的月饷,陕西流通的白银少,官府的一条鞭法规定百姓交税都要用银,所以这是硬通货,搁在夏秋两季交税时一两银换三石米都不难。 极好的待遇。 刘承宗的举人父亲两年前是延安府从九品的税官,那可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月俸也就才五石米。 但是吧,他这军饷跟未来记忆里满大街招聘月薪一千二到两万一样,后头那个不算数。 实际上给老朱家戍边十五个月,秋防还取了套虏首级,可朝廷的口粮发不足就算了,军饷和赏银也欠着不给发。 一百多斤小米不光要吃,盐、菜、酱、布料,一切吃穿用度都要拿粮食来换,剩下的自己吃都不够,还要想办法养活战马红旗和猎犬小钻风,压力大的很。 如今朱家皇帝已经欠了他白银六十二两五钱,合官兑通宝四万三千七百五十文。 这才让刘承宗借着出来打猎的机会钻钻没人住的破房子,淘点东西补贴家用。 提出来一陶罐废品让刘承宗心情大好,拍着红旗满足的乐道:“大脑袋,你夜里草料有着落了!” 第二章 夜不闭户 鱼河堡是个好地方,在延安府北方无定河与榆溪河交汇处。 陕北守着河流都是好地方。 这往北七十里是延绥镇治所榆林城、向南九十里是米脂县的银川驿,有军事用途的官道年久失修,宽广土路两旁过去都生出蓬草。 去年秋天饥民从官道经过,把地面吃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剩下。 夜幕降临,背靠山峦的鱼河堡像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巨大蜘蛛,护城河外荒凉田地与河西滚滚沙梁是它破裂的蛛网。 城外小路上灰头土脸的边军家眷裹着永远洗不净的破袄、端着盛树叶新芽的汤碗蹲在树下,眼神麻木而没有焦点。 没有鸡、没有狗甚至也没有太多人的村庄在春天里寂静无声,像一具冬天冻毙多时的死尸,僵卧堡外。 并非只有吏治清明人民安乐才能夜不闭户,只要够穷,谁都可以。 绕过狭长小路,鱼河堡干涸的护城河近在咫尺。 向榆林请拨修城款的报告年年呈送、年年如石沉大海,这座堡垒上次增筑还是万历四年,趁大帅戚继光在蓟镇修筑防线的东风,给三丈高的土墙包了砖。 不过在那之后,别管是天启二年套虏入寇、还是三年阴雨陷了城墙一角,都没能批下分毫银两修缮。 此时干涸的护城河与城外两道土沟构成三道干壕,壕底的木栅、鹿砦尽数腐朽,靠近城墙的羊马墙缺口用木头潦草填堵,堡垒西南塌陷的城墙仍然留有痕迹。 就好像战争才刚刚离开。 实际上这座堡垒已有整整七年不曾遇敌了。 守备贺人龙年前去了榆林城向总兵衙门跑饷至今未归,城门守军也无精打采,只在看到红旗背上的大雁才来了精神。 “哟!狮子打雁了?” 守门的弟兄围上来,各自咽着口水看向马屁股上挂着两只大雁问东问西。 外头山光水清,能带猎物回来就是新鲜事,堡子十多个家丁每天出去,连着一旬都没几个能带猎物回来的。 就算能带回来东西,也未必是猎物,正月有人不知从哪偷了只山羊,脖子上还挂着铃铛呢。 昨天则有家丁不好意思一直空手而还,逮回来两只沙和尚。 沙和尚是这边的小沙漠蜥蜴、一巴掌长,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吃,最后丢去喂了鱼河堡灭鼠队把总眉点梅。 眉点梅是只七岁的三花老猫,出生那年鱼河堡灭鼠队还是个有十六只编制的精锐部队,光它兄弟姊妹就有七只。 赶上闹了老鼠瘟,全家因公殉职,当时人也死了不少,就它一只扛过艰难岁月,在裁编后女承母业、临危受命,接任鱼河堡灭鼠队把总这一堡中要职。 在鱼河堡边军还能过日子的时候,月俸榆溪小鲤干三尾、另有绩效工资小鼠若干,快活得很。 现在眉点梅是鱼河堡守军里资历最老的一批,虽说饿瘦了,但步伐敏捷身手矫健,威风不减当年。 饿急眼的小钻风多次想去灭鼠队讨些吃食都被打了回来,到现在眼角还留有三道抓痕。 刘承宗担任家丁后,平时操练之余的任务就有喂猫遛狗,跟灭鼠队的眉把总培养出深厚的战友情谊,只要灭鼠队开张,当天窗沿下定有眉点梅差猫送来的小鼠,甚至还带着小钻风那份。 现在不行啦,人都没吃的,哪儿还能顾得上猫。 把总贺勇的亲兵和守门卒站在一起,那也是米脂姓贺的后生,说了几句客套话,留下句“夜里把雁翎给你送去”,就将两只大雁提走,欢天喜地的向把总汇报去了。 雁翎跟鹅毛差不多,都是很一般的箭羽材料,不太值钱,但对刘承宗这种经常使用弓箭的人来说,自己修箭羽划算。 进了鱼河堡,就见城墙火把阴影里,几个人坐在内侧斜坡朝他招手,让他认出是自家兄长刘承祖,什长田守敬和高显。 刘承祖是他亲生大哥,年长四岁,今年二十二,在天启七年跟他一起被贺人龙看中,招募到鱼河堡来当家丁。 去年有个叫张五的管队拉着队伍当了逃兵,哥俩受命去外头招募流民充军,回来就给了个队长补上张五的空缺,像没出现过逃兵一样。 招兵简直不要太容易,处处遭灾,流民遍地,当兵好歹能管个半饱。 一直饥饿很难熬,却总比直接饿死强。 谁不想活着呢? 至于逃兵,则有逃兵的路数,他们有铠甲持兵器,又在军队学了一身杀人技,落草做贼说不定要死于非命,也说不定就不愁吃穿了。 田守敬和高显都是当时没跟张五走的边军,前者老家是延安府肤施县,离刘承宗家就隔了几座山;后者则是安塞县人,离的稍远点。 过去都是很普通的军士,在招来新兵后,二人都被提拔为什长。 在一逃一提里,鱼河堡边军的数量没有变化,质量却降低了一个层次。 “打着雁了?” 刘承祖坐在斜坡上,指了指身边的土地,那摆着只木篓,道:“估计你饿极了,给你留了饭。” 不提还好,刘承宗肚子已经饿得叫不出声了,也不客气,坐在斜坡撩开篓盖,便端出里头金黄的糜子饭大口吃了起来。 糜子和小米长得差不多。 虽然凉了,上头铺盖羊油也凝住,膻味大了些,但对饿极了的人来说很香。 香到越吃越心酸。 当初当兵是家里遭了难,但龙王庙山老刘家的条件还行,不然也供不起俩儿子脱产读书习武十几年,当边军前虽然也挨过饿,却不至于三天两头吃不饱。 队长这种基层军官不是朝廷命官,如今也不发银,但口粮能管够,刘承宗经常找兄长蹭吃蹭喝,这才让混着个勉强。 “打着了,两只,连珠箭使的不好……第三箭没拉开弓,等搭上去飞起来就打不到了。” 刘承宗边吃边说,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别的收获,说着端碗起身从马背上解下陶罐,道:“守敬哥,拾了面镜子、半根蜡烛,我看还不坏。” “帮我看看谁烧荒给的豆子还剩着,换一把两把都行。” 他们的军粮分两种,口粮与月粮,口粮就像出差餐补,需离开驻地四十里执行任务才会给,基本上都给足数。 去年秋天鱼河堡选了一批骑兵出塞烧荒,都舍不得吃,有些人到现在还留有富余。 “行,回去我给你问问。”田守敬抱着胳膊看向土坡下红旗有些滑稽的染发,笑道:“喂你那红旗?三膘这名字有何不好,瞧这改名以后瘦的。” 田守敬这是说了句俏皮话,不过嘴里塞满糜子饭的刘承宗却没心情调笑回应,他拿起水囊往嘴里灌了两口,把食物顺下去,转过头望向兄长。 “马瘦了事小。”摇曳的火把光亮里,刘承宗脸上带着少见的严肃:“哥,得想想办法了,我今天打猎没拉开弓。 再这样下去,咱一身武艺可就废了。” 第三章 断头饭 刘承宗的营房是眼窑洞。 窑洞外头像四合院,只不过更大,而且是下沉的。 鱼河堡是这附近难得地势平坦的地方、又缺少粮食,因此当初就选择了下沉式的窑洞修造。 先是挖个四方大坑,再在几面墙里挖出拱形窑洞,每面墙的窑洞数目不一,依土坑大小而定。 比方说他们这个家丁院,就是两面窑洞,每面十户,合住四十人。 余下两面一面有斜墙供上到地面同时挖出地窖做仓库;另一面墙则修了马厩,院子里挖有水井、摆着磨盘、种两颗乘凉树,以及满院的石锁和兵器架。 像给普通边军住的地坑窑洞规制也类似,只不过步兵窑是把马厩换成畜栏,过去他们粮食多的时候还能养些牲畜。 这种下沉式窑洞房顶仍然能种粮,有些地方甚至会有连同地下四合院的街道。 到现在,别管是窑里的畜栏还是房顶的田地,都没了用处,畜栏比窑洞还干净、房顶也除了黄土路再无别的用处。 金灿灿的糜子饭下肚,对刘承宗来说至多算个半饱。 一路晃荡到营房,先把红旗扔到马厩锁好,从门外拾了支短树枝在院子的长明灶引燃,拿着进屋向桌上引着,见底的油灯便亮了起来。 跟着进屋的小钻风先抽了抽鼻子,不满地看着油灯,抬起前腿试图上桌把这臭烘烘的东西灭了,被刘承宗一伸腿吓得夹起尾巴呜呜着去墙角狗窝趴好。 灯里烧的是亚麻籽油,因为亚麻籽长得极像虱子,又被称作壁虱脂麻,有淡淡的臭味,人不用它炒菜吃,陕甘一带种了不少,用作灯油来烧还凑合。 记忆里这人嫌狗不理的东西在几百年后成了炒菜的好东西,好像不臭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另一份记忆他弄不明白的事多了去,刘承宗也懒得深究,三十年就能叫人间换个模样,何况跨越四百年历史长河,发生什么变化都不奇怪。 与其操心四百年后的亚麻籽油为何能吃,他更愿意琢磨怎么能过上一天吃三顿、一顿吃仨菜的日子。 刘承宗这身快被饿废了的武艺可来之不易。 一顿吃仨菜,他只有以前在米脂县大牢学武的时候,秋天这么吃过。 秋天的大牢是好时候,能蹭断头饭。 好日子是从天启二年开始的,他们两兄弟有举人功名的父亲刘向禹,卸任延安府儒学训导,转任了米脂县典史。 典史虽无品级,却也是吏部铨选、皇帝御批才能上任的朝廷命官。 专管缉捕狱囚,办公室在县衙西边,俗称西衙四爷。 当年正逢天启元年延绥总兵杜文焕为躲避皇帝下诏援辽,向蒙古施行捣巢行动引来套虏报复南下抢掠,围困延安府扬言必缚杜文焕,杜文焕不敢缨其锋,蒙古人大掠十日而去。 杜总兵避战不出,倒叫刘承宗家大伯叫抢掠的虏贼害了。 因为这事,刘举人便动了给两个立志考进士的儿子寻些武师的想法。 直接将儿子们的目标由普通文进士,拔高到熊廷弼那样文武兼备双料进士的高度。 这就像他四百年后记忆里的家长们望子成龙,虽然孩子还在上学前班,就已经开始为考上清华后北京的消费水平高而发愁了。 刘举人当典史那六年,刘氏兄弟俩学了不少五花八门的功夫、拜了数不胜数的武师,哪个都不出名,但个顶个都是专业人才。 银川驿卒的弓马、米脂刽子手的斩首刀、县衙役的捕盗棍流星锤,县大牢马贼死囚口述的生存技巧与实战经验,甚至还从牢房短住的破戒僧身上学了手少林花枪。 齐眉棍加枪头,棍术枪术参半,与枪骨棍皮的马家枪、杨家枪相反,少刺扎多扫砸,是适合行走江湖单打独斗,腾挪跳跃间逞勇斗狠的枪法。 但在战阵上这技术没用,丛枪刺来、丛枪刺去,马战还是要用丈五丈六的大枪,端杆七尺小枪,就是再腾挪,也顶不住三个枪头戳过来。 想当年,米脂县关进牢里的囚犯,都要先被刘承宗兄弟俩问问有啥技术傍身,不过在断头饭这点上,兄长比他讲究,也就他那会岁数还小不懂事,逮住断头饭就去蹭。 管都管不住,一管就哭,说饿得不行了;而且还觉得断头饭浪费,那些个要问斩的死囚多半吃不下啥,第二天喝壶米酒顶天儿了。 他倒是一点儿不带害怕的,后来刘举人也就随他去了。 结果报应来的特别快。 天启七年,刘举人典史任期考满,升官升回延安府,任了从九品的税课司大使,老刘家的好日子就算过到了头。 那两年陕北都是隔季旱,春天下苗就旱死,到秋天再旱一轮,百姓被逼得自己烧自己家房子进山躲税,遍地荒田卖都卖不出去。 倒是有富户大地主收田,可人家讲究个产去粮存,加价买你的地,但这块地的税还是要你交,地都没了,农民还能交个卵子? 实在收不上税,谨小慎微一辈子的刘举人因为胆小硬气了一次,他是眼睁睁看见百姓已经被天灾逼成什么样,说什么都不敢再去收税。 只能进知府衙门,建议上书朝廷免税赈灾,就是言辞激烈了点。 他说再不免税赈灾,我六年都干不完大伙就得一块死。 知府老爷没死,但真没让他干够六年。 办了个诅咒上官,再加上工作业绩不良,直接给刘举人下狱,为别人腾出位置。 做官就是办事嘛,这个人办不成事就换个能办成的。 兄弟俩就是那会去考的武举,因为身份是罪官子弟没能蒙混过关,考一半被棍棒夹着撵打出来,被做副考官的贺人龙招至麾下。 刘举人还是说准了,他的接班人上任仨月,山里有个里,一百一十户的税说什么都收不上来,亲自带衙役去逼税。 谁知那个里跑得就剩一户人家。 大明的税按地方收定额,在基层呢,就是十户人要交多少税,跑了三户,剩下七户还是要交这么多。 一百一十户跑了一百零九户,最后这一户就是里长、就是粮长,要交一百一十户的税。 要不是有个瘸腿又瞎眼的老娘,最后一户也跑了,实在是跑不了,自己走就是逼着老娘上吊、被官差带走就是逼着老娘饿死,也没别的法子交上税。 最后把税官和俩衙役骗进到柴房,在外头上锁点了把火。 逮他的官差都还没到,老娘饿死自己也上吊了。 后来刘举人在牢里关了半年,赶上崇祯皇帝登基大赦天下才放出来,回乡务农的刘举人被革了功名。 家里没金山银山,还要为些个虚名负累。 世道要乱了。 刘承宗很清楚,自幼攻读经史的学识与四百年后的记忆会决定他能走多远,但武艺才是立身之本。 这决定他能不能活着走下去。 第四章 十六 “狮子哥?” 刘承宗刚把长弓下弦放上冷炕、兽筋弦塞进怀里,吹熄了油灯,听见门外有人喊他,只好起身披好铺在被子上的鞣皮袄子,道:“门没插,去拾个火条把灯点上。” 门外是个小孩,才九岁,名叫十六,小脑瓜锃光瓦亮。 十六是米脂人,去年跟着爹娘往南逃荒。 甭管陕北还是河南,自古遇上事都要往关中跑。 其实关中亩产并不是高的离谱,这也是有原因的。 古代求个风调雨顺,基建差的时代完全靠天吃饭,一不小心就旱了涝了,关中天灾比别的地方少,往关中逃,逃到了男的当长工、女的再改嫁,人就总能有条活路。 可往南走的人多了,路上就没有足够的粮食让他们逃荒。 爹娘都饿死在路上,十六又懵懵懂懂跟着另一批人往北走,到了鱼河堡。 刘氏兄弟出去募兵,瞧他实在没别的活路,也没个自保本领,留在灾民堆里早晚让饿急眼的人吃了,就把他捡回堡子里,求贺人龙留下。 反正岁数小、吃得少,一队兵每顿少吃半口饭,就能给他喂胖了。 这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刘承祖所管的队伍有三十二个人,每天开伙吃饭,十六提个空碗,每人往他碗里舀半勺,别管吃干吃稀,定量十六勺,所以叫十六。 点火的方法很多,沾硫磺的火柴、火片子,摩擦打火的火镰,亦或是火折子,都不够省钱、省事。 在多人聚居的地方,最省钱的取火方式还是留个火种,长明灶。 长明灶是泥糊的小炉子,原理跟火折子差不多,尽量减少进火窑的空气,让里面维持在阴烧的状态,需要用时一吹火就起来了。 不一会,就听屋外窸窸窣窣,木门被推开,月光下小光头探头探脑举着火棍进来把油灯点着,出门把小棍在地上蹭灭摆在门边石锁旁,又返身进屋。 十六刚到鱼河堡时,乱糟糟的头发长了三寸长,生出满脑袋虮子,都是虱子蛋。 刘承宗给他用篦子篦了几次,总篦不干净,又怕传染别人,最后干脆就剃了头。 一般明朝的小孩会把周围剃了,头上留个小揪揪或小辫子,长大了才束发,直接剃光的也有。 堡子里都是五大三粗的军汉,没人那么讲究,后来一见十六头发长了,自会有人给他剃头。 “狮子哥,你劲儿真大,用那么大的锁,那得多重,一百斤?” 凉炕上披着袄子的刘承宗抱着胳膊笑道:“就七十斤,以前倒常玩,现在不想玩了,搁外头镇宅。” “啥是镇宅?” “就是吓唬鬼。” 小光头一脸羡慕:“真厉害,我啥时也能玩七十斤石锁呀,我连三斤半的刀都抬不起来,只能拖着走。” 三斤半的刀抡着费劲很正常,虽然轻,但刀子重心在前,刘承宗刚学刀的时候也觉得沉。 “以后就好了,等你长到我这么高,就能玩动了。”刘承宗问道:“你干嘛来了?” “哦,田叔让我给你拿豆子,他跟曹管队在营房打叶子牌,把镜子卖了,让我送豆子过来。” 这话让刘承宗皱起眉头,怎么田守敬就是叔,我就是狮子哥? 说着,小光头提出个兜子搁在桌上,道:“我去煮上,把草料碾了。” 刘承宗看那兜豆子还不少,喜道:“这老贼手里果然有粮,煮上吧,煮熟了你吃点再回去,明天有雁子汤喝。” 曹管队叫曹耀,也是贺人龙家丁出身,三十多岁的老兵了。 他老家在河南,年轻时候被调到保定当兵,本事不坏运气也好,进了京军火器营。 结果赶上萨尔浒大战,被派去援辽,属王宣部,跟女真人见仗被努尔哈赤打得大败。 诸路溃军一路往南逃,曹耀本想跟溃军逃回河南老家,结果在河南被巡抚张我续打了一阵,进不得潼关,又不敢回军队,只能逃往山西、陕西落草。 如今在陕西一带的流贼,好些就是当年萨尔浒溃来的老兵,手握刀兵没个正经身份,干些个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勾当。 曹耀是在山西就跑不动了,做过一段贼,又带十几个弟兄受招安当了大同的边军,谁曾想天启年又要被派去援辽,这次说啥都不想跑到战场挨饿,便再当逃兵西渡黄河进陕北。 在陕北也有过一段啸聚山林的日子,后来被贺人龙招到手下,给了个管队的五十人编制,干得还不坏。 他们都挺熟,刘承宗还跟曹耀学过一段掼跤,不过学艺不精,也就是摔着玩。 趁小十六去煮豆子的时间,刘承宗见碗空了,就去缸里舀了碗水接着喝。 如今堡子值夜的兵吃不上饭,干活都懈怠,巡街打更的声音也小。 他怕自己睡熟了听不到,耽误夜里起来喂红旗,就在睡前多喝点水。 人饿马也饿,一夜得起来喂三次。 前一段刘承宗有天夜里就喂了红旗两遭,三更天没起来,这牲口自己用嘴把绳子衔开、马厩门阀顶开,出去硬在守备署啃掉个箭跺,回去肚子鼓的像怀了六个月。 当时可把院里的老兵高兴坏了,一个个眼巴巴数着红旗啥时候能撑死。 没人在乎那万历年定下战马掩埋的条例了。 至少在灾年的鱼河堡边军里,骑兵的优越性就在这儿,当战马因故死掉,所有人都能吃上一顿炖马肉。 如果有掌握厨艺技能的特殊人才,就比如早年在保定府当过兵的曹耀,还能做出香喷喷的马肉火烧。 后来红旗没让大伙如愿,自己把箭跺消化了。 打那以后,刘承宗更不敢让它吃多,每天白天喂三次、晚上喂三次,夜里用个葫芦锁把马厩锁上,省的它再自己出来。 十六这个小光头岁数不大,干活特别利索,不一会就拍着俩手回来,道:“狮子哥,豆子我煮上了,马草也切好、撒了盐巴,夜里直接下料就行,待会关了火我再走。” 说罢,小光头揣着手蹲在墙角,俩手对着狗窝划拉起来,看那模样拳经三十二势打的有模有样,就是没劲儿。 刘承宗笑道:“跟谁学的拳?” “嘿,偷看管队学的。” “你个小和尚学什么拳呀,咱当兵的都有甲胄,你一双拳头打半天打不死人,很残忍。” “那学什么?” “一胆二力三功夫,不用急着学,多吃饭多睡觉、多跑多跳,过两年拿石锁练练劲儿,身骨溜儿了再学东西。” 刘承宗想了会,道:“到时找曹老贼,让他教你掼跤,逮住人一句阿弥陀佛往地上掼,穿的越重摔的越狠,直接超度,不比这拳那拳的有意思?” 小十六半天没说话,伸手想在狗窝边上摔摔小钻风,又不敢,只顾咧嘴傻笑。 顿了半晌才再抬起头,认真地问道:“狮子哥,我听高大哥说将军明天回来,发了军饷他要去把婆姨买回来,将军回来……咱是不是就有吃的了?” 刘承宗脸上的笑意定住,过会才干笑两声,抬手指着外面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你现在就有吃的,豆子熟了,去捞点吃。” 第五章 变故 天刚蒙蒙亮,刘承宗喂过了马,披着糅皮袄站在院里刷牙,有传令兵站在四合院窑洞房顶上宣布,今日大操取消。 边军每天都有小操,由队官带着训练;五天一次大操,由守备率领全营训练。 在能吃饱饭的时候,他们的训练强度很大,过去贺人龙从别处弄到些粮草,只要连着吃五天饱饭,饶不了让全堡官军身携八十斤负重、三日粮草出堡,完成行军、营阵、挖壕等大强度训练。 如今粮草供应不上,训练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队官们普遍以队列训练为主,意在约束士兵不出去作乱。 没有军饷、军粮减半的条件下,节制再精明的将领,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约束而已。 提高是想都不要想、维持也很难,只要能约束着士卒不逃出堡去抢掠百姓,就算对得起皇帝他老人家了。 若非如此,打猎这种出堡的活计也不至于落在刘承宗这种家丁选锋的肩膀上。 哪儿有让最精锐的士兵出门打猎谋生的道理? 早起去粥房喝了碗粥,刘承宗又牵上红旗和小钻风出城溜达,可惜没见到什么猎物。 上午本想回堡内看看大雁炖好了没,才刚到城门口就见小十六等着他,远远看见便大喊道:“狮子哥,快回来!” 带着他就往刘承祖的营房走。 “怎么回事?” “管队晌午被将军叫去议事厅,回来就让我找你,赶紧去营房。” 沿途看见别的院子里,有人正愁眉苦脸抱行李往骡马背上放,让刘承宗心里突突直跳,不安感愈加强烈,心道:这是要开拔? 一顿饱饭都不给吃就开拔? 可街上钟鼓楼没响。 等到刘承祖的营房院子上,他瞧见窑洞四合院里站了不少其他队相熟的边军,有穿铠甲的也有只穿袄子带兵器的,各自背着行囊。 管队营房门口,刘承祖在鸳鸯战袄外套着红布面铁甲,抱着只两瓣北军盔,将盔枪上的小旗扯下,抬头见弟弟正在房上,招手道:“下来吧,出事了,十六也进来,给我收拾东西。” 说罢转身进了营房。 刘承宗边走边同院子里相熟的人物打过招呼,进营房见额头一道疤的管队曹耀也在炕上坐着,问道:“兄长,出什么事了?” 刘承祖从墙上扯下地图,卷着递给尾随而来的十六让他系上绳子,指向床边让刘承宗坐下,道:“上午将军叫我等去议事,嗯……情况不好。” 兄长脸上表情格外复杂,不知该从何说起,抬头看着刘承宗道:“陕三边的武总督自杀了。” 陕西三边总督武之望,是个神医。 做过海州、盖州的兵备道,以山东按察副使任永平兵备,后来接任袁可立的登莱巡抚,跟毛文龙合不来,俩人经常在公文里互骂,所以去年调到陕西三边来做总督。 这可还没满一年呢。 “自,怎么会自杀?” 刘承祖摘下头盔挠了挠头,皱眉道:“固原镇兵变了,边军闹饷,去年腊月万寿节那天的事。督抚都捂着不给朝廷报告,今年哗变部队已转攻泾阳、富平、三原,还俘了个游击将军李英。” “将军从榆林带回来的公文上,洛川、淳化、三水、略阳、清水、澄县、韩城、宜君、中部、石泉、宜川、绥德、葭州、耀、静宁、潼关、阳平关、金锁关等地,皆有流贼。 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怕也少不了罪责。” 刘承宗张张口,万千情绪梗在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 在记忆里,有关于大明灭亡之前的陕西大起义,这场大起义最终打进北京城覆灭大明,只是他没想过自己……已经身在其中。 “朝廷忙着与东虏打战,银粮都往辽镇运,根本顾不上给我们发饷,将军去榆林不但没要来军饷,还被吴总兵强要了十几匹马,实在没办法了,洪参议给他出了主意,吃空饷。” 吴总兵叫吴自勉,像个买卖人,军中粮马,能贪的都贪,转手就卖出去,有能耐的很。 边军将士都不喜欢他,每天早上营房里的人一睡醒,娱乐活动就是不指名道姓的互骂一顿,有怨的抱怨有仇的报仇,反正大伙都认为对方在骂吴自勉。 这么一位总兵官,有效弥合了军兵之间可能存在的裂痕,大家始终亲如兄弟。 延绥镇的边军大概都盼着他什么时候调离或者被撤职。 “吃空饷?” “对,家丁本有双粮双饷,如今朝廷不给边军军饷,灾年里就近输送的军粮也减半,可到底还能让一个人吃饱。” 刘承祖说着叹了口气,抬手磨痧着下颌短须道:“将军多报了家丁四百六十。” “朝廷如能批二百人的粮,堡里边军就不会饿得光想跑;批四百人,吃三天饱饭就能出城野战,不过……” 兄长话锋一转,道:“朝廷批家丁粮草尚需时日,堡内剩下屯粮连糜子粥都不过喝一个月。 用兵之际,到不了秋天就要动兵,家丁的粮批不够,士兵吃不饱饭一听还要打仗,只会跑得更厉害。 因此将军打算冒险把兵散一散,放出去些人,结小队各自觅食,是沿街乞讨也好、入林自救也罢,胆大的加入乱军盗匪也无妨。” 刘承祖说着,无可奈何地摇头道:“我听说将军这主意好像得了洪参政私下里的准许,名义上是向诸多乱军叛匪使间,实际上就为自己找口饭吃。” 洪参政,是陕西的督粮参政洪承畴。 刘承宗大概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了,道:“如此一来,恐怕放出去的人回不来了。” “肯定回不来的多,但如今粮草不济,与其让军兵成为逃兵,倒不如放任离去,就是不放走,逃兵也会越来越多,可逃兵犯法。 将军自己放出去的部下,以后将军立战功也好、朝廷发粮食也罢,还有回来的机会。 这些人要有军官带着,所以把总、管队都在议事厅里抽签,抽长签的留、抽短签的走。” 一股脑地把这些话都说出来,刘承祖看上去轻松不少,他悠长地叹出了口气,说不清是重任在肩还是如释重负,这才缓缓伸出手。 一根半截木签正躺在手心。 炕上坐着的曹耀倒没有兄弟俩神情那么凝重,嘿嘿笑着抬手往桌上一扔,也是根短签。 “我俩被选上了,狮子,跟哥哥们走吧?” 注: ①.夫军士选择既精、行伍既寔、必须严训练之法、振颓靡之风、每营三千、既有将官以统之、仍委各道方面官一员以监之、每五日一大操、一日一小操、大操合一营人马而操之。始之以下营演阵。不许仍前儿戏俨如临阵对敌。三令五申。节制凛然。左右进退。鬬战如法不乱。形圆而势不散。少有差错。即当重责。——《皇明经世文编卷二百三十八,曾铣疏》 ②.武之望,关中鸿儒,久病成医,编撰有《济阴纲目》、《济阳纲目》,尤擅妇科。 第六章 放兵 崇祯二年,二月初七。 鱼河堡守备贺人龙下午传令全堡,点派驻堡边军一百七十有四,各携三日干粮、以出兵的做派牵马被甲陈兵堡外无定河畔。 贺人龙牵马在前沿河行进,脚步走得很慢。 这条河也叫圁川,银川驿因它得名,有时人们也因其植被破坏严重,流量不定、深浅不定、清浊不定而称为糊涂河。 如今他就像这条糊涂河,不知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好是坏,只是事情坏到这样的程度,再没别的办法。 他站定了回首对面前几队军士看了又看,最终按刀走向队伍正前,抱起拳来无声地朝众人作揖行礼。 “想必事情已经传开,众位兄弟都知道出堡是什么事。” 其实他想说的话很多,堂堂守备做出这样决定非常憋屈,憋屈到难以启齿。 他是万历末期的武进士,第一个补上的缺就是守备,那时朝廷北击胡、东挂倭、西灭哱、南平播,攻无不破战无不胜。 军饷上有所拖欠,哪怕仅能领到七成军饷,不论是军还是官,都认为是正常现象,朝廷开支多,有困难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们勒紧裤带咬着牙就过来了。 到天启初年,过去的欠饷两年补齐,在天启四年,边军累年欠饷补足后,当年他们基本领受了全额军饷,那时候的训练认真、操练也很厉害。 戚继光的操典、李成梁的围猎、徐光启的条例,统统由朝廷编为兵书战册,下发各地将帅操练军士,让他们时刻准备投入下一场战争。 至少对贺人龙来说,他从没想到局面变坏会来得这么快。 天启五年,形式急转而下,属于延绥镇的军饷仅发了两成七分半,六年是三成八分,部队军心转而不稳,开始像张居正登上内阁前一样有了逃兵。 五年的逃兵,他命部下去抓过,锁死关防、搜罗山脉,抓回来军法严惩不贷。 六年的逃兵,他派人去找过,南方诸城米脂绥德,找回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 到天启七年的逃兵,他就只能亲自去找,深入横山吕梁山,找到的士卒宁可给他跪下磕头都不愿回来,不愿回来他能怎么办? 都是人,都不想饿死啊。 回家务农的他想办法给弄上牛驴、进山从匪的他去和强盗头子谈判把人要出来。 同时招募流民补全堡内缺额军士。 为避免边军再逃,他咬牙把鱼河堡外的军屯田吞了,为种军屯田又从延绥卫讹了一总旗卫所军来种田。 崇祯元年、崇祯元年没什么逃兵,新皇登基当年不但大赦天下,还把当年的军饷发了一大部分,他也在堡内用积蓄为士卒买了五十多套冬衣,劝说士卒不要典卖刀剑弓箭,将来还有战事呢。 告诉大家情形是能变好的,而且确实陕北连年连季旱了三年,就算逃出去,也没地方能活命,在鱼河堡虽说吃不饱好歹也饿不死,也许明年情形就变好了呢? 但崇祯二年的情形并没好,半分都没有。 今年他实在没有脸面再劝士兵留下了,也真的无法为部下弄来粮食,朝廷只给一半军粮,这只够鱼河堡三百人吃饱。 陕西到了需要用兵的时候,鱼河堡宁可有三百名战力尚在的部队、不能有五百名手软脚软的饥兵。 “是贺某对不住你们,山高水长,诸位在外闯荡,竟拿不出什么给你们践行,只有些箭,尔等且将箭壶填满。 在外活不下去,今日一别是一月两月、是五年十年也罢,只要贺某还活着,哪怕不当军官回家种地了,只要尔等来寻、凡我有一口吃的,定管你一口饭。 说罢,贺人龙从马背上取下一只酒碗,弯腰从河里舀了一碗水,惨兮兮地自嘲道:“堡内穷困至此,连酒都没有,贺某权以圁川水代酒,向弟兄们赔罪了!” 站在贺人龙对面的边军将士心绪万千,谁都说不出话,或咬牙瞠目者或抱拳回礼者,情绪激动万语千言最终也不过一声:“将军!” 贺人龙的眼也泛着红,他将酒碗翻底示过后收起,抿嘴缓缓颔首,又故作潇洒笑道:“别的娘们儿话,贺某就不说了,免得落人耻笑。 有什长队长带着,外边不像堡里,凡事小心为上,你们带兵的时常差人回来看看,没准哪年朝廷发下欠饷,贺某能再与诸位共事。” 贺人龙再拱手道:“我等缘分,就暂且到这,诸位弟兄……保重!” 刘承宗牵着马儿站在人群里,就在他兄长身后,作为唯一一个跟边军一起离开鱼河堡的家丁选锋,他的画风跟别人不太一样。 他牵着红旗,知道他要跟着兄长离开,贺人龙把这马送他了;别人的箭囊里都是十几只箭,他的马背上挂了两只箭囊,三十三支箭,其中六支是最好的雕翎快箭。 名叫小钻风的猎犬,还有鱼河堡灭鼠办主任眉点梅都跟着他。 眉主任正在马背的木篮子里坐着,看起来十分不喜欢这个四面漏风小屋子,气得在笼子里一直朝周围哈气。 别人都能多轻装就多轻装,有些人连铠甲都没带。 他倒好,人马猫狗,带了足足四张嘴;头顶两瓣北军盔、身披赤色边军甲,腰悬雁翎刀手持七尺短矛,像出去打仗一样。 鱼河堡的城墙上站满了人,近二百边军将士在贺人龙的送别下各自结队沿河向南开去,谁也不知道站在城上的守军此时应作何感想。 离开的人,心情更加沉重,他们目标清晰的只是少数,多半不知何去何从。 走出里远,刘承宗与兄长并行,看着两岸绵延山脉,叹了口气道:“贺将军对部下不坏。” 心事重重的刘承祖点着头道:“将军一向认为只知道军法约束的将官不过庸才,说统率士卒终究还是要将心比心,不过如今绝境啊——” “将心比心,比不过一颗饥心。” 刘承祖随后便换上正色,道:“咱这二十四人,只有三日粮,脚程快也就够走到安塞。 往南到米脂有四十里路,去延安府的路着实不好走,路上要想办法弄点吃的,还要靠你的小钻风。 我想先回家,到家再做别的计较。” 注:①.万历末期至天启七年欠饷数据出自《度支奏议·堂稿》 ②.天启六年至崇祯二年延绥镇发饷数额出自《度支奏议·边饷司》 第七章 郭山峁 来自鱼河堡的边军,赶在黄昏前从遍地荒田中寻了个村子落脚,村子以前叫郭山峁。 峁是西北一种顶部平缓、斜坡陡峭的黄土丘陵,村子就建在山峁旁,沿陡峭山壁开了许多眼窑洞,还有更多民居院落,在过去也是有上百户人家的大村子。 去年春天这还有几户人家,刘承宗出堡募兵时曾见过郭山峁的羊倌在路上唱民歌。 往年光景历历在目,今年只剩坍塌破败的院落,与那些被黄土坯糊住门窗的窑洞。 又添几分荒凉。 贺人龙从鱼河堡放出的近二百边军,在河口便分成三股,一股带兵向东北要绕开榆林城去保德州,目的地是神木县、府谷县。 往庆阳府、平凉府的小队也在河边跟他们道别,提鞋光脚淌着深尺余的无定河去了西岸,他们要进横山。 最后往南走的只有刘承祖和曹耀两队,拢共五十人。 什长田守敬带兵去砍柴,兄长刘承祖则在初至郭山峁时就已沿山壁斜坡攀爬而上,去登高瞭望地势了。 那些相熟的脸上都带着前途未卜的忧心忡忡,倒是曹耀那队人都挺自在,劈了颗枯树当撞门锤满村子乱窜,砸开百姓逃难时封住窑洞的土胚,到处翻找能用的东西。 说是抽签,但刘承宗觉得贺人龙放出来的兵,都有点问题。 刘承祖这队,是去年从流民里招来的兵,这一年粮草不足补给不够,他们训练都不到位,掌握技能有限,照老边军的能耐看,他们能拿出手的只有队列。 所以被放出来二十人。 至于曹耀这队人,年龄都三十往上,军事技能个顶个都是翘楚,还有不少是参与萨尔浒之战的老兵,就是都做过几年贼人,不好管理。 曹管队这老贼更乐呵,指使手下把人门板劈了,支起堆篝火,正搂着婆娘炫耀他用三把豆子买来的铜镜,火上还不知烤着些什么,见刘承宗在村里转悠,张手招呼。 “狮子,狮子!看你在村里转悠半天了,你找啥呢?” “没找啥,我带小钻风去村外田里转了转,没见着活物。”刘承宗走过去摇头道:“想看看村里有没有……曹管队,我转两圈没见着高三哥,你见他了?” 什长高显在家里头排行第三,所以都叫他高老三。 曹耀嘿嘿一笑,摆手道:“嗨,当你找什么呢,别管老高了,他去山那边七眼窑找婆姨去了,估计到那就夜里,回来都明儿了,还找我借了三斗粮,说要把婆姨买回来。” “我给他支招也不听,要我说直接带俩人过去把婆姨绑回来,叫他个狗娘养的白睡一年,到头还得给他粮……” 还真别说,在他们这两队人里,曹耀就是当之无愧的大户,从鱼河堡离开时装行李就装了两头骡子,还有些物事让手下兵背着。 这可能也是曹耀一队兵很自在的缘由,他们知道自己饿不死,实在不行把这俩骡子宰了也能吃几天。 “那你借他粮了?” “啥借不借的,我给了,他说当时那户人家是救命帮忙,嘁!”曹耀朝火堆里啐出一口:“救命帮忙,还他娘有这好事儿?他咋不找我帮忙。” 曹耀笑的下流,紧跟着就‘哎哟’叫出声来,却是曹嫂子在其腰上狠狠地扭了一把:“好你个曹六儿,还找你帮忙,不要脸!” 曹嫂子看上去比老曹小了有十岁,是个生着鹅蛋脸的美人,打从曹耀投奔贺人龙时就跟着他,一直住在鱼河堡外,而且还是个手上有功夫的女人。 “嗨,我这不就说说,我要知道这事他就不用拿婆姨送人……狮子你看。”眼看媳妇发怒,曹耀陪着笑撇开话题,抬手指指架在火上的几块肉,道:“眼熟不?” 这会肉香味已经出来了,还没等刘承宗说话,曹嫂子便笑道:“你就别捉弄狮子了,这就是人家打的雁。” 说着,她抬眼对刘承宗道:“你哥这人你也知道,混帐惯了,看自己抽中短签心里不平,临要出堡指使人找贺勇去要雁子。” “就要来一只。”曹耀说着拿起支木签看了看火候,吹吹递给刘承宗道:“给你烤的雁腿,那个给你哥,剩下的一会分给兄弟们炖汤。” 刘承宗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定定看着曹耀伸过来的柳枝签子:“要来一只?” “你打的雁,给他们留一只不错了,往后咱见不他们还是回事呢,先吃饱再说。” 想想也是,虽说刘承宗觉得自己干不出这事,但曹耀要回来只雁,这会雁腿烤的香喷喷,倒是好的很,也坐下吃了起来。 见他坐下,曹嫂子起身拍拍旧花棉袄上的浮土,对他笑笑,道:“狮子你们兄弟聊正事,我进屋去烧炕,不收拾夜里没法睡。” 人一步一步走进窑洞都没影了,曹耀才把扭着的脖子转回来,那额头带着道疤的大脸盘子还挂着如坠梦里的痴汉笑,回过神摇头感慨:“你嫂子是个好女人!” 曹耀跟刘承宗说这些没用,他又没老婆,也不懂这些,只是点着头,带八卦心理地问道:“曹大哥,嫂子跟你多久了?” “跟我多久了?” 听到发问,曹耀伸向刘承宗拿雁腿的手顿住,身子向后靠靠,闭上眼睛思索着道:“有,有十年了吧,萨尔浒大战那年,嗯……有十年了。” “十年?”刘承宗顿住,吃惊的睁大眼睛,把雁腿递过去脱口而出:“我看嫂子也就二十!” “对,她跟我那年十一,没萨尔浒,我曹六儿这辈子讨不到这么好的女子。”曹耀拿过雁腿狠狠咬了一口,吃得满嘴流油:“香!” “给你讲讲?”雁腿被递了回来,曹耀拿木棍挑弄篝火,眼里映着火光,语速也变慢了:“那年大战,大军溃败我跟将军逃了出来,大小算个兵头。 临近入关,将军叫熊廷弼斩了,我带十九个弟兄磕头拜天地,约定同生共死,逃进关内。 到广平府境内下着大雪,县城府城都不敢去,本想寻个村庄买点粮食……别这么看我,那会我也就你这么大,还不够混账,只想活着回河南,把靴子卖了都中。 村子找着,早被抢个干净,先到那的溃军没我安分,男的被杀个精光,只留了女子做饭。 我们都饿极了。” 曹耀深吸口气,再开口语调极为顺畅:“村里还有粮食,我们就对那伙人拔了刀子,打起来很多人就这么没了。 我看她真好看、白净,真不知该怎么说话,就说送她回家,她带我回家,大户好家,到现在我还记着,三进的院子,影壁瓦当顶着雪,真好! 厢房在烧,前院六个后院俩都死了,我帮她把爹娘抬出去埋了,沾了大便宜……俺俩在坟上拜了堂。 都说我浑,但我不傻,我不混哪儿能保住这么好的婆娘,磕了头我就打定主意,就算回河南老家也得落草,这辈子不能再给人种地,给人种地我这媳妇早晚得归别人。 后来我去劫道,她是贼婆子;我上山做贼,她做压寨夫人;我做管队,她就当管队婆姨。 她就像我,不,她就是我兄弟!” 曹耀笑着转过头,特别认真:“要是安分守己,我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说罢,他再度深吸口气,面上追忆收敛,伸手在二人之间划拉:“兄弟,咱聊点正事?” 第八章 何去何从 其实刘承宗更想问问曹耀,萨尔浒之战。 只是曹耀不想说,那场仗之前之后的事都能聊,唯独那场仗——不想说也无话可说。 夜幕降临,郊野荒村升起炊烟。 黄泥搭的土灶架上铁锅,曹耀的人把没了大腿的雁片成两半,搁在两队人各自锅里炖着,还从骡子背上取了点调料,权当下干粮的汤。 炖汤嘛,汤最好了,一块饼子不够吃,没办法变成两块饼子。 汤不一样,喝到一半加点水,就能变成两碗汤。 曹耀要说的正事,是何去何从。 “你们弟兄是秀才,要不是闹旱收不上税,刘四爷也不至于落难放你俩来当兵,都知事理有见识。” 他扬手在村里扫过,道:“我这二十七个弟兄,北直隶、山西、山东的、河南的,就算老家在陕西,也没人了。” “你哥是个兵痴,一进村子就登高远望、布置哨位找不到人,我问问你,你跟我说实话。” 曹耀左右看看,身子挪了挪朝刘承宗近些,小声问道:“你们这队人往南走,到底啥打算?” 刘承宗实在的很,抹着嘴边油渍,摇头道:“不知道。” 十几年后大明朝廷是否会被教他骑术的银川驿卒推翻他都将信将疑,转眼兄长就从鱼河堡被清退出来。 晌午接到通知、下午便已开拔,夜里露宿荒郊野岭,小队仅携两天半的干粮,这种时候不论他想什么,都太苍白。 想什么,想十几年后如何保天下? 他连三天后吃什么、甚至三天能不能走到安塞都不知道。 不过对上曹耀失望的眼神,刘承宗心里又有点不忍。 他知道,如果没别的门路,曹耀只能再带着人上山当匪。 刘承宗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曹大哥觉得,左挂子打到哪了?” 他口中的左挂子,叫王之爵,号左挂子,也称王左挂,在宜川的龙耳咀起兵,朝廷知道这个人是在去年,说他有贼骑万众。 清涧人,早年就进山当强盗去了,跟他一起的苗美、飞山虎、大红狼等人,就是南边啸聚山林的贼头。 曹耀眯着眼睛,从包里翻翻找找,摸出只烟杆与烟袋,放上一点就着篝火点燃,烟雾缭绕里问道:“你是说,想让我去投左挂子?” 烟草这个时代在北方还是个稀罕物事,由吕宋流入福建种植,因南兵北调带到北方,又被人赋予了避寒的功能。 在延绥镇的边军里流行于军官阶级。 但曹耀从那两头骡子背上掏出什么东西,别管是前年劫道的陈年烟草还是从边军军官手上换来的,都不会让刘承宗惊讶。 “鱼河堡议事时提到左挂子,公文上说他有贼骑万众,我不信。”曹耀摇着头道:“就是把骑马、骑驴、骑牛、骑骡子的全算上,有个两千骑顶天了。” 他明显看不上王左挂,也不觉得这是条明路,吐出口烟摆手道:“投他还不如去寻王嘉胤。” 王嘉胤也是贼,其下有不沾泥、杨六等人,在鱼河堡东北边墙内秦晋交界的府谷县,专事掠夺富家。 刘承宗连忙摆手,道:“不是要投,是躲着他们走。” 他脑海中的记忆对这段时间层出不穷的叛军头目并不清晰,也就有仨能叫上名字的人物,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 巧的是这仨人他都认识。 高迎祥是安塞人,马贼头子,曾因走私马匹在米脂大牢从春天住到秋天,懂的东西很多,教过相马、骑射、骑术还有些实战经验。 人家尽心教俩兄弟,就为刘举人能把他放出去,但刘举人胆子小,高迎祥在外头的兄弟把金银盒子送到家里都不敢要。 最后刘承宗都蹭完高迎祥的断头饭了,还是外头的兄弟贿赂了当时的县令,这才把人救了出去。 高迎祥出牢房当天夜里带人折回城里,拿弓箭射他们家大门,还拿青砖砸坏了个黄铜门环。 这个人在去年在安塞聚集饥民起兵了,在刘承宗另一份记忆里他号闯王,转战东西。 后来做了大西皇帝的张献忠,刘氏兄弟跟他不太熟,也只见过一面,俩兄弟当兵前在家乡摆了流水席,只记得那天有个叫张献忠的延安府捕快喝了许多酒,指天骂地的出洋相,牢骚满腹。 还有银川驿卒李自成,这个时候还叫李鸿基,跟刘承祖同岁,所以刘承宗见面要叫一声黄娃哥,关系不远不近。 当年刘举人找驿丞来教骑术,连顿好吃的饭菜也舍不得请,来了几次人家就不来了,把年轻的李鸿基派来,教过一段。 刘承宗不知道这些起兵的豪杰谁好谁坏、谁强谁弱,但他知道活着,谁活得久谁厉害。 所以其他起兵头目都靠不住,投奔他们是死路一条,自然不推荐曹耀去投,只是问道:“你觉得他们这些贼人,如今散布何处?” 曹耀却没立即回答,眯着眼睛沉吟着:“躲着他们走,左挂子和王嘉胤的马多人更多,对,是要躲着走——可咱要往南走,他们也要往南走啊!” 躲着走不光是怕狭路相逢,还因为大牲口和人都得吃饭,叛军走过的地方只怕山里连草都没有了。 跟他们撞上是死路一条,甚至跟在屁股后头走他们走过的路,也是死路。 说着,曹耀就从篝火里挑出根短枝,在地上边画边道:“他们声势越来越大,能不害怕朝廷调边军讨他们?定是要离开边防,离边军越远越好。” “陕北的路都横着走,处处大山,官军进不得山他们也进不得山。”曹耀轻易地用黄河分开陕西山西,将几座城镇做为重要节点画线相连。 “延安以北的山都光秃秃,谁进去谁饿死,要么往东渡黄河进吕梁山,要么就得往南,延安以南。” 刘承宗看着曹耀画出的路线,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不愧是援辽逃来的老贼!’,伸手在地上指着沿黄河西岸自北向南一个个圆点道:“米脂、绥德、清涧、延川、延长、宜川、韩城,这边是耀州了吧?” 过了韩城,曹耀向西稍转,在三条河流交汇处点了三个点,抬头看着刘承宗笑道:“读过书的,识地理。” 说罢,他抬手在那三个点轻拍两下,接过话头道:“富平、三原、泾阳,逼近西安府,渭北最富最肥之地,这烟丝听说就是从南方运到泾阳,在那切的。” “我要是那不要命的左挂子,一定把这抢了进山西!” 第九章 米脂 刘承宗在见证一场大崩溃。 他把正常的世界,理解为在社会规则之下,一个人想掌控自己的生活,能力是考验的指标,能力越强,生活越得心应手。 而这套社会规则崩溃之后则恰好相反,人们根本见不到考验能力的关卡,就已上了绝路。 种地的以前做惯了顺民,如今借粮都交不上税,种不得地了。 读书的以前精进学识科举做官,现在家里饥饿,读不得书了。 边军以前戍边吃粮,驻军能操练上阵能立功,如今留在部队就要饿死。 甚至就连他爹当官的都不能做官了,就因为说了一句大实话——再不免税要出大乱子。 去临村寻婆姨的什长高显在后半夜回来,听值夜的边军说回来就板着张脸不搭理人,后来值夜时有人听见压抑的哭声。 第二天刘承宗听说这事,本不愿去问发生什么事,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估摸八成是村子里百姓都逃难去,不然怎么会没接到婆娘呢。 但他还是去了,也没多说,这种事不适合说太多话,说再多都不能给高显变出个婆姨,所以先去找了趟曹耀。 从他那提了只小陶罐,陶罐里有二两烧酒。 再向兄长求情告假,让自己夜里代替高显值夜,让他喝二两。 刘队和曹队不一样,那队人是活土匪松散管了,出鱼河堡就像重新落了草,边军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值夜不用人,在宿营周遭四方搭起小树杈,牵四根棉线引到篝火旁,线上挂铃铛。 刘队的管队刘承祖则就像曹耀所说,是正经兵痴,向来讲究到地方军官忙得脚不沾地,把驻营地势、横长竖宽、大屋小屋窑洞井口路口统统探查的一清二楚,夜里还要前后布哨,另置退路。 一板一眼,不厌其烦。 至于什长没事夜里头休息想喝口酒?别说没酒可喝,就算有酒,也是想都不要想。 但这次算是有特殊情况,何况刘承祖也有意培养弟弟带兵,才准他夜里替高显值夜。 待做完这一切,刘承宗才把花了十二只雁翎箭换来的酒交到高显手上。 事实跟他想的差不多,不过七眼窑还有五户人家有存粮,他们把村里的地都分了,打算再死扛一年,不信老天第四年还能接着旱。 但收留高显婆姨那户,早在年前就吃净了存粮,卷起家当牵着牛,往黄河东边的山西投奔亲戚。 路遥艰险,又不知那山西亲戚身在何处,何况陕西遭灾间隔大河的山西又能好到哪里去?人海茫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等他们再行军,离鱼河堡远一点,路上的行人就多了。 成群结队的破产农民、裹羊皮袄的骑马刀客、押送商货的南方商贾。 这些人除了个商队的刀客外,刘承宗一个都没见到——兄长刘承祖在队前二里布了俩骑马斥候,他们顶盔掼甲挎弓按刀的模样吓跑了大多数路人。 斥候能让别人明白后头有部队行军,这年月官军作风很坏,不侵扰百姓的几乎没有,区别不过是抢劫打粮还是杀人烧村而已。 在他们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同时,别管是谁都会选择进山。 哪怕到了离碎金镇只十几里的地方,开在官道边上的酒水铺子,瘸腿老掌柜也在瞧见俩骑兵的第一时间,就带着在店里帮忙的小女儿卷起为数不多的细软往河对岸跑。 等刘承宗跟大队到这荒郊野店,老掌柜刚早带着女儿淌水过河,就这还嫌跑的不够远,接着往对岸的山上跑。 家里有女娃娃,怕给这些母猪赛貂蝉的官军糟蹋了。 保护商队的刀客头子就是刘承宗在这家开在郊野官道的酒水铺子瞧见的。 刀客是他们的熟人,神木参将艾万年的老家兵。 俗话说江湖好汉,不是好汉才能闯江湖,而是有江湖的地方才有好汉横行的土壤。 在大片黄土路相连的土地上,什么江湖好汉也比不上地主武装靠谱。 起源于正德年间的镖师祖宗打行、标行往往在大城市居多,而在局势愈加混乱的陕北,尤其靠近边境的米脂县,商贾想平安通行,标行打手靠不住,最好办的方式就是寻求艾氏的庇护。 米脂两个艾,是大姓,旧的是老艾氏,明中期迁来了小艾氏,经商读书,富有非常。 他们曾一次买下田地一万五千亩,到如今家族有十余人考取举人,有明二百年来,陕西进士不过八百,而陕西有九十六个县,艾氏一族便占去六个名额。 这边许多村庄、地方直接以艾为名,诸如艾东庄、艾好湾、艾家坪、艾家墕、西艾渠等。 到如今人丁兴旺,有赋闲的江西赣州府同知艾应甲在家,他的第三子艾万年是神木参将,有成千上万族人佃户。 只是如今光景,就连他们也不能保证商队毫发无损,只能最大限度上互相给个面子,破财免灾。 老家兵过来看了看情况,知道是贺人龙把养不活的边军散了出来,说了两句话便回去。 没过多大会,俩裹羊皮袄的帮闲牵来只羊、羊背上驮着两袋子干粮饼,拴在酒铺没说别的就离开了。 在这之后,六辆满载货物的大车在老家兵与十几个年轻后生指引下从官道上相安无事地走过。 即便如此,酒铺里里外外起火炖宰羊的边军,看向商队的眼神还是像盯上猎物的狼群,让人打从心底感到害怕。 “都别看了,那车上载的都是往口外贩的茶叶,咱不能吃也不能用,一会炖好了吃艾老举人送的肉,这羊有七十斤,剔了骨头一人半斤还多。” 刘承祖坐在酒铺招牌下,乐呵呵地对部下道:“艾家人给碎金镇巡检司打了招呼,咱不用绕路,今日到绥德之前的路太平了。” 蹲在地上算数的刘承宗看兄长一句话让部下军兵把眼光收到羊肉锅里,摇头笑了笑,起身丢了树枝招呼火兵把剔净肉的骨头分两根给小钻风磨牙。 至于灭鼠办主任眉点梅,就等着吧。 他刚才在算如何才能养活这支部队。 这两日赶路,刘承宗对当下所处的环境、自身的前途做了全面分析。 想吃饱饭就得回延安府老家,但老家不安全,流贼强盗四处乱窜,延安府周围的延川、延长、甘泉诸县都有流贼活动的踪迹。 说不准什么时候整个村子就会被抢掠、攻陷。 想保家族就得掌握武力,这些边军是送到手边的人。 唯一的问题,是养不起。 要养活五十名边军,每月往少了说,二十石粮。 石是多用单位,十升一斗、十斗一石。 如今干旱的陕北,种麦子颗粒无收,种抗旱的糜子才能勉强一亩收四五斗,刘承宗家只有老爹老娘,没有壮劳力,所有田都佃了出去。 佃户交上来的粮要拿去交过税,剩下的粮也就够养活七八个人。 基本上兄弟俩回家吃饱,家里就拿不出更多粮食了。 刘承宗认真算了算,供不起。 还是得想别的出路。 炖羊肉的时间里,刘承祖闲不下来,又叫上弟弟刘承宗和田守敬、高显俩什长,在周边勘探地形、言传身教的把小队长带兵心得教给他们。 中心思想就一个,当军官不能懒、不能贪图享受。 让刘承宗暗自记下诸多要点之余,也在心里感慨,他兄长是真的对军事抱有非凡兴趣。 为将者事无巨细皆需把关,这样的道理古代兵法说的很清楚了,没哪个将校不懂,尤其在戚继光的兵书被朝廷整理下发军中之后,那兵书里连让士兵怎么买菜都写的一清二楚。 可真落实到人又有哪个能做到? 恐怕就连教他们的贺人龙都未必能全部做到,却被刘承祖严格执行着。 等他们回去,羊肉也炖好了,不过还没开始吃官道上由北向南行又来个风尘仆仆的人。 这人胆子大,骑着毛驴眼见酒铺有官军在也不怵,只是翻身下驴牵着上前行礼后安静地走过去。 不过刚走两步,就被叫住了。 因为承祖承宗兄弟俩发现这个牵着毛驴背着根哨棒的青年是老熟人,教过他们一段骑术的银川驿卒李鸿基。 对刘承宗来说就更有意思了,这个人在他脑海里不叫李鸿基,而是后来推翻大明打进北京的大顺皇帝李自成。 第十章 李鸿基 李鸿基是马户出身,一种专门养马的户籍。 他父祖干的都是这个职业,小名黄来儿,其实就是黄娃子。 小时候因为家里穷被送到寺院,叫黄来僧,九岁还俗开始给艾氏放羊,后来还做过帮闲杂工,一直到父亲去世,接任银川驿卒,有编制进了体制内。 此时他顶着浓重黑眼圈,面容疲惫、连着鬓角的胡须未经修剪,看上去像个三十多的小老头。 瞧见承祖承宗兄弟俩让他分外高兴,搓着手左右看看,见满酒铺休息的军士或坐或蹲,又不敢凑太近,直至刘承宗起身招呼,这才牵着毛驴走了过来。 “呀,承祖兄弟,刘家的狮子还是又高又壮,我还想这乡间酒铺咋这么多的军爷,没想到是你们在这。” 刘承宗看见李鸿基,打从心眼里高兴,脑海也浮现出过去李鸿基教他马术时的情景,不过两份记忆相互交织,心中杂念极多,一时间只顾着笑,也不知该说什么。 兄长刘承祖倒是热情极了,上来便把住李鸿基的胳膊,笑眯眯道:“黄娃哥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刚炖了羊,快来快来,给盛半斤羊肉浇上汤。” “这,这不行,你们公干你们吃,我这还有事要去趟县城,说两句话就走了。” 李鸿基很不好意思,左顾右盼着想找由头走,却被刘承祖推到桌前坐下,又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当下就有边军上前接过缰绳去把他的毛驴拴好。 让他有些忸怩地坐在那,没来得及拒绝,一只盛了半碗羊肉汤的大茶碗便被摆在面前。 这碗肉没给他拒绝的机会,香气入鼻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 等他再张口,饿了半天的肚子倒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嘴边想推辞的话,也成了尴尬的笑容。 顿了顿,才先看看刘承祖、又看看刘承宗,这才笑道:“哎呀,自从四爷升往延安府就没再见,可有两年多了。 后来听说四爷的事,还有你俩去鱼河堡投了贺将军,上次去送信还想着这事,也没见着你俩,现在看着也挺不错的,都当队长了。” 刘承祖呵呵笑道:“可别提了,朝廷不给军饷、堡子也发不出军粮,这不,弟兄们叫将军打发出来觅食,想着先回延安府走一步看一步。” “哟,这可难办了。”李鸿基脸上的笑容定住,摇头道:“如今外头年景不好,咱米脂的后生就没有愿意在地里安分守己的,好些都从了贼。” “照以往灾年,当兵吃粮也是个出路……” 李鸿基摇着头,竟还为兄弟俩的前途担忧着,便听见刘承宗问道:“黄娃哥,别光说我们兄弟了,你怎么样,驿站连马都没有了吗?” 一句话,让李鸿基脸上露出苦笑。 “哈,这也是娃儿没娘说来话长。” 他叹了口气,朝左右看看,这才说道:“驿站草料不足已久,马儿羸弱的很,去年四处造反,传报公文催的急,大伙累死三匹驿马要赔,又没个能扛事的人。” “那些叔伯都上了年纪,我有力气,就把事扛下来。” 想到这事,李鸿基倒没显得多烦,随后才气的牙根痒痒,拍案道:“谁知我刚把事扛下,朝廷就要撤驿站!” 他一拍桌子,震得后头一排吃羊肉泡馍的边军都站起身来,甚至有人本能地用大拇指推刀出鞘一寸,刀尾绳都套手腕上了。 刘承祖抬手示意众人没事,李鸿基也不好意思地对众人接连抱拳赔笑。 这人今年才二十多岁,驿站的驿卒一方面有呈送公文与军事情报的使命,另一方面也是有骑射功夫的优秀后备兵源。 不单驿卒,三班衙役、巡检弓手都在其中,这种工作本身就有一定程度的维稳意义在内。 都是要钱没钱要田没田的闲散青年,又多有拳脚刀棒本事在身,搁在地方就是以武犯禁的不安定因素。 有个一月能挣个几钱银子糊口的工作,吃不饱也饿不死,就不会危害治安还能为朝廷所用。 至少在李鸿基这,哪怕米脂的后生都从贼去了,刘承宗也没看出他有任何反意。 反倒连连扼腕叹息,明显就是做惯顺民的苦模样:“现在可好,一说要裁撤驿卒,我这样骑坏三匹驿马的就是第一个,没了生计还得赔三匹马钱。” “若太祖爷爷还在,天底下哪儿还会有这样的事?就是拿我卖了也不值三匹马呀。” 刘承祖一直静静听着,这会看了刘承宗一眼,咂咂嘴像下定什么决心,转头对李鸿基道:“要不黄娃哥跟我们一道去延安吧,三匹马的事,我们兄弟给你想想办法。 反正虱子多不痒,我俩要发愁的钱多,多三匹马不多、少三匹马也不少。” 李鸿基闻言爽朗大笑,也不管刘承祖这话究竟是客套还是诚心实意,摆手感慨:“嗨!要是早遇着你俩兄弟多好?现在不成啦,我又往自己身上揽了个活。 承蒙宗族长辈看重,共推举李某做了里长,一百一十户乡邻遭灾给朝廷交不上税,托付我去县城寻艾老爷借些种粮口粮与银钱,只要钱能借来,乡邻帮我解决三匹驿马的事。” 刘承宗已记不得这是眼前二十出头的汉子第几次摇头叹息,只听他道:“唉,我也知道这借贷不行事,但没办法。” “今年里中有十六户交不上税,弃田烧屋逃进山里去了,他们的税就摊到留下的人头上,又是灾年,谁家断顿顾不上别人,这事不解决俩村子的人都得跑光,只能借贷了。 等明年!” 李鸿基瞪眼道:“今年种地有了收成,明年哪怕多还点,还上了就能把山里的乡邻找回来,都不是偷奸耍滑的怂人,肯下力气在土里刨食,生计坏不了。” 刘承宗几次想要开口,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到这会他涩涩地问道:“兄长想清楚啊,若今年还是旱年呢?” “老天爷总得给条活路吧?” 李鸿基皱着眉头特别认真,显然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抬起二指朝上:“就算它不让人活,朝廷君父难道能眼看我等小民被饿死逼死?” “实在还不上钱,艾老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总要先把今年过去再说,嘿——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 第十一章 树仙庙 刘承宗是站在路边看着李鸿基走的。 西北汉子吃饱喝足,宽阔肩膀挑哨棒,骑上那不堪重负的小毛驴,吼着词直曲高的秦腔老调,消失在漫天黄沙的苍凉古道。 兴许是因为刘承宗知道这个人以后做了什么事,所以才对这一幕生出非凡的仪式感。 其实他知道,李鸿基只是迎着白眼,哪怕死皮赖脸也要去借一笔永远都还不上的高利贷。 边军在李鸿基走后没多久也启程了,为把酒铺掌柜喊回来,他是最后一个跟上队伍的。 他们有军法,没人吃酒铺的酒,但用了人家好些柴火,看掌柜那瘸腿模样也不像有儿子帮忙劈柴的。 富余的五斤羊肉全给掌柜的留下了。 柴火不贵,也不值五斤肉,但这不是贵不贵、值不值的事。 至少在刘承宗眼中,这也是个仪式。 有这仪式在,他们是兵;没了这仪式,他们就是匪。 遗憾的是到最后,刘承宗也没瞧见掌柜家那女娃儿究竟生的什么样。 边军过米脂时没跟李鸿基在官道上相遇,刘承宗估摸着他还在艾举人府上死皮赖脸地借钱呢。 后来在路上,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在想这个人。 他觉得自己、兄长、曹耀,即使生在更好的时代也很难安稳过完一生,他们要么做官、要么做将军、要么还是会选择当土匪。 都是风险较大的职业。 但如果把李鸿基放在更好的时代,没准真能以普通人的身份过完自己一生。 可惜乱世将临,席卷天下的饥荒、战争和瘟疫面前,任何人都会被碾成一滩血肉骨头,涂抹江山。 后面往南就都是更难走的山路了,傍晚经米脂走到绥德,边军们寻思夜里反正有羊肉吃,便又举火再走了段夜路。 和记忆里四百年后的夜晚不同,这个时代没有光污染,每个人都像有夜盲症一样,有的人是真有、有的人即使没有夜里也很难视物。 好在还有火把照亮,让他们经无定河转怀宁河,朝清涧又走了二十多里。 谁知走过绥德,好半天没寻到能落脚的去处,直至二更天,饥肠辘辘的边军们才在终于在官道山脚寻到个破败的树仙庙。 树仙是陕北民间信仰的陪神,跟狐仙庙意思差不多,最早就是给千年老树盖个庙,跪拜祭祀。 人们相信这些神明拥有远超司职之外的能力,通常都是哪个离得近拜哪个,反正都是神仙,铁定有无所不能的神力。 民间信仰嘛,普遍是越穷、越闭塞的地方越信,但这跟穷或闭塞本身没关系,主要是生在这些地方的人更容易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 能够采取解决的手段又更少,实在没办法只能寄托外物求个心理安慰。 灵不灵都不重要,且要乱呢,别管什么诉求,往往都得在一座庙里把事办了。 这可忙坏了大明基层乡镇神灵。 用最小的编制解决最多的问题,在哪个时代乡镇都是难题。 为解决这一难题,陕北较大的庙宇经常会出现三教庵。 所谓三教庵,是庙里有菩萨、寺里有神、观中坐佛。 找送子娘娘要丰收、寻关老爷治病、求真武大帝送儿子都是很正常的操作。 互联网时代讲究的生态体系、争取逮住所有羊往死里薅的逻辑并不是什么新东西。 早在十七世纪初的陕西信仰界就已经把这事儿落实了。 至于这等荒山野岭香火不足的小庙,更是材力超群业务广泛,基本上对周遭百姓来说,这庙里头老树就是一位无所不能的全能大仙儿。 树大仙的洞府也是座三教庵,树杈挂道冠、树根摆儒履、树身缠袈裟。 院里西墙上还不知留有哪年哪月的墨迹,刘承宗打着火把照亮了,就见上头写着:夜梦不祥,写在西墙,太阳一照,化作吉祥。 看得他嘿嘿直笑,心说这要夜梦吉祥了,也就不用写在西墙了。 这让他对另一份记忆平添许多归属感——四百年沧海桑田,左眼跳要发大财,右眼跳是去你妈的封建迷信。 祖传的劲头儿还那样。 水煮羊肉在锅里滚的极香,大块的粗盐巴撒下去,别的东西什么都不放,味道也把小钻风勾得仰脸眯眼,抻直了长腿尾随气味朝大锅边走边抽鼻子。 就连眉点梅都消停了,有饭吃的时候就算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都不乱跑,在刘承宗脚上枕牛皮靴子面打瞌睡,乖巧极了。 赶路一整天,边军们都很疲惫,除了必须烧火做饭的火兵,其他人靠在墙上就不想动了。 几个爱干净的摘了头盔除去发巾,坐在篝火旁边商量后面弄点硫磺粉洗澡,边互相拿篦子篦头发上的虱子,逮住了动手掐死丢进火里。 兄长和曹耀在树仙庙里就着火把勾画地形,田守敬与高显两个什长则各带三五部下,在庙外兜转、院墙外挖陷阱。 每到这个时候,刘承宗就很闲,别人都身在最小军事单位之中,唯独他没有配属,光吃饭不干活。 成日一身挎刀带箭,让红旗驮着盔甲,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却无事可做闲得发慌。 原本还想着反正自己有战马,行军时出去打打猎,也能补贴队伍吃用,谁曾想出了鱼河堡方圆四十里,越往南走越荒凉,官道两旁草木尽毁,哪有供他打猎的地方。 何况越往南走越乱,越不敢脱离部队,自然绝了这心思。 此时刘承宗在树仙庙正门台阶上坐下,捧着册《金瓶梅》做纸,就门口火把光亮手拿炭笔在书页上画着记忆里的地图。 这书是刘承宗的心爱之物,还是他在米脂跟衙役习武时托南来商贾弄的,禁书,了不得嘞。 书页都快让他翻烂了。 至于手上炭笔,则不是新奇物件,是他把一根用完的铅笔杆夹着木炭凑合用,硬笔在古代一直有,只是不算大雅之物,上不得台面。 他们离清涧只有四十里路了,这也是夜宿树仙庙还要在院墙外挖陷阱的原因,清涧几乎是陕北起兵义军的发源地,以前盗贼就不少,如今这些盗贼都成了叛军。 单刘承宗能叫得出名号的,一字王、过天星、混天星、八大王等人,全是清涧人。 这帮人的名字一个比一个牛,不用真名的原因无非是为隐藏身份,要么过去是边军、要么本身就是地方大姓出身,都先后在这片山区当了盗匪。 回延安老家,只有一百里路了。 注: 铅笔——古名铅椠,书写文字的工具。铅,铅粉;椠,木片。 汉代《西京杂记》卷三:扬子云好事,常怀铅提椠,从诸计吏,访殊方绝域四方之语。 第十二章 羞耻 二月初九,部队晌前经清涧县城,下午便进了延川地界,很快由进入清涧、延川、安定、肤施四县交界的山区。 刘承宗等人一只脚已经迈入家乡,两队边军,刘队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入伍、曹队皆是曹耀的山贼老弟兄,就找不出一个有明确目标的。 当下皆跟刘承祖走到哪算哪儿。 至多再在山里歇息一夜,以他们日行六十里的速度,明天就能抵达延安府肤施县龙王庙山下的兴平里。 他们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兴平里,刘氏兄弟的家乡。 这会谁都没主意,想的就是先看家里、家族能安排几个人住下,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家族安排不了,就只能请老爹刘举人上延安府城问问。 能拉个有肤施县、延安府支持的小团练最好,如果不能就试试为别人顶徭役,马夫、巡拦、铺司兵。 还可以看看民壮,也就是大明官方的民兵组织——再求其次,大户的地主团练。 如果全都不行,就只能刘承祖和曹耀两个管队分头合作,一队在地方打探消息,一队在山里养精蓄锐,要么寻富户打粮、要么寻山贼剿匪。 沦落到这一步,他们就跟正常人完全割裂了。 队列行进在陕北的山谷里,打马在后的刘承宗心不在焉地甩着马鞭,想着回家该怎么想办法安置曹耀等人。 突然,前队乱了起来。 人们纷纷伸着胳膊看向远方,引得刘承宗不禁也抬了抬一直垂着快遮住眼睛的钵胄眉庇。 在高低起伏的山脉另一边,数道黑烟冲天而起。 看到黑烟的第一时间,刘承宗本能的想到有村子被烧了。 让他激动的后脑一阵麻木,全身像通了电般战栗、两臂寒毛竖起,不由自主握紧双拳,将雁翎刀尾绳打结挂于革带。 刘承宗不是没见过血的雏儿,但此时很反常,应该害怕却没害怕就是反常。 冷兵器搏杀,哪怕上阵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还是会恐惧。 恐惧不奇怪、恐惧也不可耻,军人操练目的就是克服人性中的恐惧,用纪律、战阵、装备、技艺以及集体的力量来加强信心战胜恐惧。 可看到黑烟想到燃烧的村庄、想到村庄就想到高大粮仓、想到粮仓就生出非分之要把它据为己有。 因此激动,才羞耻。 一冲黑烟,轻而易举把刘承宗心里烧柴还肉的仪式假象打得稀碎。 他的思维方式变了。 尾绳也叫刀带或手绳,不论在环首、刀柄留孔还是缠刀柄绳留出一节,都是一样的作用,防备骑兵刀在拼斗时脱手,所以在平时把两端系住,战时套在手腕上。 把它挂在腰间革带左侧,算临战起手动作,拔刀时右手先穿过左边尾绳再拔出腰刀,使刀带套在手腕,即使拼斗脱手也不至丢刀。 解放后新中国骑兵也将马刀手绳称为保险绳用过一段时间,进入和平年代后担心伤人、摔马,也有马上使用热兵器取代马刀的原因,最终使保险绳尘封于历史长河。 挂好手绳,刘承宗转而将小梢弓提在手上,夹紧马腹自道旁穿过队列,上前对兄长刘承祖扬弓指道:“是在烧村子。” 可没等他说出口,管队刘承祖已抬起手来:“狮子引斥候翻山瞭望,见事先报,不要冲动。” “传,全队披甲!” 刘承宗没再多言,当即解下猫笼、把苍彪也让小十六寻地方拴好,与两名斥候并马前驱,临走回头望了一眼。 黄土漫天的官道上,边军们翻身下马互相帮助穿戴甲胄、整理兵装。 他们脸上没有恐惧也很少激动,满是渴望的兴致勃勃与跃跃欲试,这一幕冲淡了刘承宗心中的羞耻感。 ‘原来都和我一样。’ 延绥镇边军缺马,鱼河堡这两支被遣散的小队更是如此,别管是刘承祖还是曹耀,部下都是三马七步。 十来匹战马,弄不好到了肤施县,为维持生计还要卖掉或宰来吃。 黑烟看着近,跑起来却远得很,刘承宗带两名斥候穿山而过、黑烟仍在远处,等爬上第二座山峁眼前才豁然开朗。 伏在山峁,刘承宗紧紧地攥住拳头,他们确实是遇了匪。 这是个坐落于山峁沟畔的村庄,沟畔南北两侧皆是小山峁,因干旱时期远离河流,四周被开垦的农田大块龟裂,错落几十户民居自西向东,村庄腹里是座土围子。 他在山峁上看的清楚,丈高的黄土围里,有面阔三间、进深三座的大宅,马厩粮仓一应俱全。 厮杀在土围外已落入尾声。 浓密的黑烟从村庄两头升起,乡间小道遍地尸首,处处是挥舞兵器高举火把的流寇,将火势蔓延向村中。 纷乱人群分不清谁是民、谁是匪,只知道逃命的、追赶的、堵截的、围攻的,喊声嘈杂。 都杀红了眼。 有个老者在靠近村庄边缘农家小院的悬梁上吊,没来得及把自己吊死,被俩跃入栅栏的流寇拽下,一刀劈在脖颈子上,溅红满地。 土围子里大户好家有三四十人,男丁攥枪矛于墙上,妇孺在院里忙搬运砖瓦木石。 流寇势大,持刀棒火把围住土围、叫骂劝降的便有数十人,更有百余人散布村中,逐门逐户寻觅财货、奸淫掳掠。 好家的好说的不是品德,是家境,指有钱有田有粮的富贵人家,这年月的陕西也就只有地主才是良家了。 土围外贼人扯着嗓子叫骂,隔三百多步的山峁上刘承宗勉强听出囫囵意思,这伙人确实是山里有寨的贼,与村里地主还沾亲带故,叫的是二伯,血洗村子的原因也没别的。 要粮,没给。 人聚的最多的地方还立着杆白旗,旗上歪歪扭扭写了个鹰字,大约是山寨匪首的外号。 称呼亲归亲,村里遍地血可没留半点情面。 里头人不死光绝不开门,外头人做事更绝,明显有备而来,首领在前头喊话叫骂,后头人聚在一起,几个穿破旧铠甲的逃兵放下肩上扛的麻袋,倒下一地石头蛋,向树干里头灌着。 他认出,被人围着那个四尺长、一人合抱的大玩意是尊木筒炮。 鱼河堡有铸铁炮、铸铜炮,也有堡内军匠自己造着玩的木炮,因此他很清楚这东西的厉害。 木炮口径不能做大,做大就炸,因此比起碗口炮、佛朗机炮甚至辽镇的红夷大炮,它就像个大玩具。 但只要不把它当成炮,就依然是一具非常有威胁的大型兵器,就像一个能打六七十米的单发大喷子。 “速告兄长,贼寇百余,有逃兵至少六人、木炮一门,村内富户土围保不住了。” 刘承宗看看木炮那同拳头差不多的口径,再看看土围子两扇看起来挺厚重的木门,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趴在山峁上,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看着,静静看那一道黄土围隔出两个颜色不同的世界。 土围外,聚集人群穿着看不出原色的破烂衣裳,只有土的灰与血的红。 土围内,焦急的人们则是各种布料鲜艳颜色,衣裳还有明暗相间的花纹。 就在斥候翻身上马报信这会,土围上有个头上簪花的男子提弓绕至一侧,这人张弓搭箭极为熟练,瞄准了一箭放出去,围子前喊话那人应声射倒。 随后又接连开出三箭,射翻两人不说,还射伤了指挥装填木炮的锁甲逃兵。 土围上人们轰然叫好,土围下贼人则猛然散开。 贼人不过乌合之众,区区三箭,就叫土围外上百贼寇慌了神。 目睹这一幕的刘承宗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两眼死死盯着土围子外,就见那被射伤的逃兵并未逃跑,似是被箭伤激起凶性,捂着肚子虽不能战斗,扬臂推开上前帮忙的袍泽,指着木炮叫骂。 那门木炮还是被人抬起了,乌泱泱的人群冲向围堡大门,轰的一声巨响后,漫天硝烟。 刘承宗久久皱着的眉头,舒展了。 第十三章 内讧 火苗子吐着舌头窜上房顶,将粮食与抢到的财货搬出围堡的强盗们欢天喜地,全然不知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山峁上,有双眼睛目睹了劫掠的整个过程。 围堡内的大户人家为保护自家财产,战斗非常英勇,尤其是那个头戴簪花的男人,先后射杀射伤七人、并在破围后的搏斗中打翻三人。 搁在汉代,这人的出身就是六郡良家子。 若这是两股小队遭遇的战场上,这般拼死相斗,足够令对方士气动摇,甚至能改变战斗的局势。 但他身边族人家仆甚至佃户都不是战士,不过象征性抵抗一下,他们没有杀心。 当抵抗不是为抵抗敌人而是逃命的手段——越想逃,越要死在刀棒之下。 最后害得武艺出众的良家子也寡不敌众,被一名反穿鸳鸯战袄的逃兵用阔刃铡刀从正面自右耳劈到左肩,没等别人把他的衣裳、靴子、弓箭和刀子统统扒走就断了气。 山峁上,刘承宗越看越是心急。 急得他咬指甲:“妈的,一个个都想跑,好歹拖住他们让我给你们报仇啊!” 没机会救人给了他不受良心谴责的最好借口。 他必须承认,即使抛开大部队尚未抵达无法救人的客观条件,这一刻他也是个自私自利的坏人。 他只想杀贼,尤其是杀一伙满载而归的贼。 遍地尸首在死前都想逃离这人间地狱,活着的人却把这一切视作天堂,哪怕冲天而起的黑烟冒了半个时辰。 贼人有恃无恐,从村子里拉出大锅往土围里进,没多大会围堡里就升起数缕炊烟。 他死死盯着那门木炮,盘算如何以最小损失把炮抢过来。 不过很快他就不用为这事操心了。 就在他焦急等待援军的时间里,村内又出现了新情况。 几个披抢来布单裹在身上的贼人凑在门口用过一次的木炮边沿,竟再度向炮里装填了火药。 有些人发现他们怪异举动,骂了起来,跑向土围内通知同伙,还没跑过被轰坏的木门,就被人用刀子捅进后心。 村内贼人再次火并。 喊杀声持续片刻,两个逃兵与七八人架着早前中箭的逃兵冲杀出来,在土围门前再次被围。 突然门前一声炮响,卵石木屑漫天炸开。 土围门前烟尘四起四起哀嚎不断。 待尘埃落定,逃兵贼人个个负伤,在门前躺了一地,刘承宗视线左右寻觅,唯独不见那门木炮。 它炸了。 炸的支离破碎,找了很久才发现木炮尾部似乎打进点炮的贼人胸口,当场炸死还有三个,那个穿牛皮靴的逃兵就在其中。 震天炮响把村里劫掠的贼人吸引过来,有人趁别人还在发愣,扑过去将那双牛皮靴子脱下,才脱了一只,另一只靴立即被别人抢去。 极短的时间里,大门外又围绕死人身上的物件爆发数次争夺,比起木炮为何炸响、逃兵为何被杀,组织松散的贼人更关心牛皮靴、腰刀和两件破锁甲的归属。 刘承宗也一样,他只关心摆在村中的那些粮食与财货。 这大约是他心里第一次,对不属于自己、有主的东西生出贪婪的非分之想。 后方人声渐近,山间小路上兄长刘承祖所率骑兵牵马在后,曹耀引步兵齐奔在前。 临近了,曹耀一挥手:“传,稍事歇息,等后边马队。” 覆甲奔袭数里狼狈的步兵弟兄如蒙大赦,当下便各个拄着兵器或坐或站地歇了起来。 曹耀到底是管队,模样要好得多,强撑着爬上山峁,这才毫无仪态地撑佩刀蹲在地上,抬手撑着头盔骂骂咧咧,满口老家官话小声抱怨:“靠恁娘咧,可有半年没这么跑过了!” “曹大哥你马呢?” “它能驮动我?你当它是个啥,还不如你那红旗哩!” 刘承宗看看他,又看看山峁小道上的那匹瘦马,心说确实驮不动曹耀。 那匹马品相不坏,饿瘦了,那骨架也像红旗一样壮实。 主要差距还是在主人,两匹马的主人都是中等的健壮体形,唯独他们盔甲重量不一。 都是布面铁甲,但布面铁甲和布面铁甲也不一样。 刘承宗的布面甲就像件红色无袖军大衣,里头用的甲片不厚、数量也不够,从脖子到膝盖上下只有甲叶一百七十片,带上头盔全重仅十六斤半,都能当便装穿了。 就这,再算上人及其他武器装备,骑马时红旗要背负二百斤出头。 而曹老贼有钱富裕还有门路,看着刘承宗的无袖军大衣是一样的,可实际上人家有甲叶子四百多片,一对从肩膀到手背的铁臂缚、牛皮厚靴里也塞着小甲片,基本代表明军全盛期的边军武装。 所有战马都很长时间没吃过饱饭,刘承宗骑着红旗过来好歹让马歇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不一样,过来临战,路上不敢骑马。 歇了两口气,曹耀往前走了几步蹲下,看着山间沟畔村庄的混乱景象道:“就他们?木炮呢,刚才还听见炮响。” “炸了,刚才内讧,又有十几人被杀,还有几个伤的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曹管队点着头,一双眼睛溜转着在即将成为战场的村落寻觅有利的信息:“粮食挺多、对手很弱,这仗得听你哥的,争取没损失击溃他……鹰?” 眼看他看见旗号,手按着地瞪起眼来,小声骂道:“入他娘,白鹰子这王八还没死呢?” 刘承宗正在从贼人不布营哨中学习兄长不论在哪都必先设立营哨的经验,听到曹耀的动静纳闷道:“认识?” “不光认识,熟的很,这王罢以前是绥德那边的掌盘子,手下一二百人,不知怎么跑这了。” “刀俊的很。”曹耀面色发狠,咬牙切齿道:“等会你要跟这碎怂瘸子打照面,别让他近身,放箭射死!” 听上去是有仇。 “我还当他跟左挂子去南边了,闹半天是不敢去办大事,还在这打家劫舍呢。” 说到这,曹老贼脸上竟露出几分难得的委屈:“我渡黄河那会,他王八蛋抢过我,还拿刀吓唬我,要不是我的兵渡河散了,早弄死他球的。” 曹耀不理会憋着笑意的刘承宗,清点着贼兵人数突然扬臂指道:“就是他,那簪花的瘸子,化成灰我也认得。” 刘承宗顺着他的手望去,就见突围门前有个身着染血破口缎面袄子的贼人正抬腿越过尸首,头上簪着先前围堡射手的花,一瘸一拐地走出,在手下面前拍着腰刀与抢来的软弓极为自得的转着圈。 就听曹管队道:“后来我打听过。” “要不是天启年旱灾,他也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人,你们那个叫李鸿基的驿卒弟兄,如今走的就是他的老路。” 曹耀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抿嘴笑道:“不过运气未必有他这么坏!” 第十四章 白鹰子 村庄黑烟愈浓,边缘民宅碳化的梁柱终于撑不住沉重房顶,砖瓦哗啦一声就塌陷下来。 土围内炊烟已熄。 吃过饱饭的闲汉三五成群,在土围外抱着肚子巡视四处横尸的院落。 人们悠哉而满足,这敲敲那打打,试图从早已失去生机的村庄榨出最后一点儿财货,好满载而归。 十七辆木车摆在土围门口,过去它们是牛车、马车、驴车,如今牛马驴骡不见踪迹,统统成了人车。 扛到车上的麻袋沉重而饱满,车轮在黄土地压出深深车辙。 名为白鹰子的贼首走出土围,拧着眉头看向天光,松弛皮肤在那张黝黑面庞的脸上皱出深深沟壑:“烟烧了一个时辰,把尸首往路边收拾收拾,走了。” 他拍着手,提着裤腿一瘸一拐的走出两步,抬腿迈过具没穿鞋的尸首,回过认了认,蹲下反手抓向那张属于逃兵死不瞑目的脸,把着下巴仔细端详,往边上一推咧嘴笑了。 白鹰子也不知道这是自己落草的第五还是第六个年头,和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一样,都记不清了。 只知道最近两年,日子着实越来越顺。 他早先是绥德县农人都算不上的短工,连家徒四壁都谈不上,根本没家,只有一间驴棚。 但白鹰子年轻时是周遭乡里出了名老实有力的后生,谁家要出力气都找他帮闲。 后来从米脂娶了好婆姨,婆姨生的俊俏还勤快,就连日子都显得不那么辛苦。 家境一点一点好起来,成亲头年买了牛,佃了别人五十亩地,小夫妻肯在地里下死力气,地主瞧着也高兴。 成亲第三年,俩人有了自己的地、添儿女一双,家里也终于造了新窑,猪羊入圈、鸡兔同笼,日子就像那官老爷衙门里种的盆栽番椒一样红火起来。 住进新窑那天,白鹰子辗转反侧,有生之年头一次在床上睡,咋躺咋别扭。 睁眼到天明,脑子里想的全是婆姨说他们要攒钱了,攒钱将来送娃去社学读书考秀才的事。 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好不容易一年到头能剩下俩钱儿,逢年过节也终于舍得吃两口肉,又要给娃娃攒将来请先生的束脩? 何况他奶奶的,谁知道小祖宗是不是读书考秀才的料,给地主养马的小时候也开过半年蒙,有啥用嘛,还不是养马的。 他是狗一样的人,能生出秀才? 想归这么想。 想吃肉了就趁娃不记事偷偷打两下屁股,白鹰子还是依婆姨的意思攒起了钱。 这么几年过去,就在日子越来越好时,陕北闹了旱。 旱灾自己不会闹,闹起来的是旱灾下吃不饱饭的百姓,延安府各地都闹起了会社,白莲教和罗教打着忠勇会、忠义交、同仇社的幌子全都冒了出来,到处杀人。 白鹰子出门不敢走官道,麦苗在地里大片大片旱死,婆姨织的布也卖不出去,朝廷的税却不敢欠。 粮长在门外凶神恶煞,夫妻俩在门里抱头痛哭,哭完把老牛卖了,粮税总得交。 后来他听说,税其实不是不能欠,只是税分两种,一种是地方收了要交给皇帝的,好好跟衙役说,能欠。 另一种是地方摊派,衙役的薪水就在这里头,欠税他第一个不答应。 白鹰子后悔啊,早知道这样,也不至于把老牛卖了,没牛,可就佃不到地了。 次年有了经验,他没交给皇帝爷爷那份,但即使是剩下的,也得卖了家里的地把摊派交上。 第三年老天爷开眼不旱了。 但白鹰子也没地了,甭管自己的地还是佃来的地,都没了。 又到交口税的时候,家里也没啥能卖的东西,终于动了给娃娃攒的束脩钱。 他让婆姨别难受,说咱家就没那出秀才公的命,他认。 就算认命,命也不放过他。 生活仿佛就是个轮回,他重新给人打起短工,攒钱糊口,买一头牛,佃五十亩地,买一亩地、再买一亩地,县里摊派要交,朝廷两税要欠。 万历四十六年朝廷开战,每亩增税三厘五毫;万历四十七年,朝廷再增税三厘五毫;万历四十八年,朝廷再增税两厘,前后共每亩加税九厘。 其实跟每亩产粮比起来,交九厘银不多,真的一点都不多。 多的是连年大旱的陕北,粮食歉收后的九厘。 后来天启年旱灾又来了。 人人咬牙度日,绥德卫的军户越来越少,山里的贼子也越来越多。 先是一家家存粮告罄,随后饿急了的人们三五成群百十成团的抢过路、吃大户,很快城外大户家也吃不到了。 人们把山上野草、路边树皮和白石头混捏成饼子蒸着吃,但这撑不了太久。 这个时候没有贼了,所有人都可能是贼。 这一年白鹰子没招了,前后欠了官府好几年的税,加上一年摊派,人又生得健壮有力,也不知是出于畏惧还是好欺负,他成了杀鸡骇猴故事里的那只鸡。 往年好说话的税吏弟兄都不见了,差役把他拿到官府,当着上百个欠税百姓的面用杀威棒断了左腿,为保住右腿,咬牙去借了高贷。 白鹰子瘸了、婆娘没地也没牛,拉扯不起这个家,治安也在变坏,大女儿跑出去就没了,为养活儿子,婆姨把自己卖掉换了三斗糜子,白鹰子也成了乞丐。 后来他的好婆姨啊,他的好婆姨被一起乞讨乞丐发现,躺在城外护城河的干壕里,光着身子连张席都没给卷。 急疯了的白鹰子去讨要过说法,可他一个乞丐,家奴连门都不让他进。 辗转打听,才知道婆娘是从主人家偷了馍馍,想拿到外头给娃吃,被发现折磨死了。 他俩剩下那一个娃没被饿死,是白鹰子自己下手掐死的,说活着受罪。 后来,断他腿的衙役解手时被勒死在茅房;买他婆娘的主人家小少爷被摔死在假山、掌厨的脑袋被塞进灶台、大老爷被绑了扔在城外死人堆活活吓死。 瘸腿的白鹰子落草做了匪,劫客商杀旅人,没武艺傍身也没从军背景,被官府从绥德打到清涧、从清涧撵到山区,走到哪都是破家灭门,不留活口。 不讲道义,也不劫富济贫,撞上富人要杀、撞上穷人也要杀,跌跌撞撞好几年,手下有了好手帮衬,在绥德州打家劫舍闯下偌大凶名。 如今白鹰子的贼窝正规划许多,虽说还是部下有多少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手下有时多、有时少,全看年景。 年景好,山上贼人就回家乡种地去;年景坏,百姓就上山投奔山寨,在山上也垦地种点菜,平时和百姓没什么差别。 只是山下百姓来报信,山寨农夫就放下农具拿起刀棒,下山大掠一场。 搁过去,这种组织松散的贼窝活不过当年,只是如今朝廷地方日趋崩溃,百姓成群结队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官府尚无力阻止,更别说为仍旧留乡的百姓提供防卫保障了。 这种时候,有闲心招惹山贼的只有山贼。 其实曹耀猜得对,白鹰子早前确实随王左挂聚起的大军南下,倒不是他想与叛军汇合,实在是王左挂不讲半分道理,大队夹裹而来,如他这般小贼头儿根本没拒绝的机会。 白鹰子发出准备转移的命令,几名亲信管队就凑上前来:“掌柜的,咱是往南,还是……回北边?” “往他娘什么南边,左挂子监军都杀了,去南边找死么?那破木头不禁用,咱不欠他啥。”白鹰子摆手道:“拉上粮车,回绥德。” 听到这话,左右管队各个面露喜色之余也不免担忧,有人问道:“左挂子若打回来怎么办?” “回来?”白鹰子肩膀一耸一耸的发出冷笑:“西安府左近,朝廷哪儿能由着他闹腾,他娃多半回不来咯……有人!” 顺着他的目光,村西口仍在燃烧的民宅中间,一队人披挂赤甲、头顶盔旗,手持刀盾、弓矛,结二龙出水两路纵队而来,人还未至,阵中十余支利箭引强而来,将转身欲逃的贼人一一射翻。 “官军!官军来了!” 山峁上一面露出半边的红旗摇动,就连贼首白鹰子也生不出抵抗心思,呼喝左右推起粮车,下令东逃。 第十五章 席卷 刘承宗在山峁摇动大旗,身后光头小十六提鼓槌铆足了劲在腰鼓上打出急调。 边军家眷大姑娘小媳妇穿碎花袄把小鼓打得凌乱作响,根本谈不上调子,听着让人心慌。 还有曹嫂子,挎一柄倭式腰刀、提小稍弓站在队伍最末。 这不是战鼓,鼓声不是让人听的,也没人能从鼓声里听出任何信息,只为吓人,首先是为让贼人以为他们是官军,其次则是为让他们以为官军另有余部正在合围。 说不好是鼓声奏效,还是山贼们先入为主的看见边军布面甲就被吓住,摇旗的刘承宗瞧的清楚,他兄长与曹耀二队步卒攻入村中的第一时间,贼人便已呈现出潮水般的溃退。 尽管其中不乏血勇之辈,三三两两扑将上去也不过扬汤止沸,还没摸到军阵就被刀盾手用标枪投出一一刺死。 待到临近,只消补上一刀,拾起标枪整个队伍便越过尸首继续前进,仅三十余人就将上百贼人逼得散逃,向东驱赶。 两队步卒并不着急,队形始终被两名队长维持着,只是在逼近土围时合兵为三排一字长蛇横阵,两翼前出中部押后,呈小却月状,向前压去。 砰地一声,阵中升起一片硝烟,是曹耀端三眼铳朝天放响。 三眼铳是短管火门枪,有三个长约一尺的枪管,连接一根长木杆,打放时需一手托铳、肘肋夹住木杆,另一只手持火绳点燃火门,由于铳管较短,也难以精准射击。 在这个时代,三眼铳在年纪上是种老兵器,南方铳兵在戚继光的影响下多用鸟铳,不过在北方边军,戚少保推行鸟铳的工作并不顺利。 鸟铳有药池,既为铳膛内先放火药、再放弹丸,铳管外部由火绳点燃的药池仍要撒入与火药相连的引药,北方风大,使用鸟铳引药常会有被风吹散的风险。 所以三眼铳在北方边军里依然大量列装,优秀的边军马兵能用这种难以点燃的火器纵马驰射,这和中式火绳枪的鸟铳在使用方式上基本是两种兵器。 鸟铳能射远、能精准射击,三眼铳求广,如防御方向为河套蒙古的延绥镇边军,面对战事通常为百骑、千骑规模的边境冲突,他们把三眼铳当作一次性小喷子。 三个铳管各塞二三铅丸,就近打放,把对面缺少甲胄防护的马贼糊上一脸血,紧跟着就当闷棍用贴身肉搏了。 它既不是连发机关枪,也不是仅能听个响的玩具,就是这个时代一种造价便宜、擅长对付无甲敌人的兵器而已。 远程兵器上边军还是用弓居多,小稍弓速射远射、大威力射重箭的长梢弓则是近战补充力量。 鱼河堡边军离堡时上交了所有火器,只有曹耀留着一杆三眼铳,不为别的,就为实在时运不济再度落草,能当号炮用。 号炮,传递信息,三眼铳枪管短装填快,在战场上传递信息最为利索。 曹耀这一声号炮,刘承宗心知肚明有俩意思。 一是贼兵溃散,可以引骑兵冲突了;二则告诉他,杀瘸子。 贼人没机会静心观察局势,常言道人无刚骨不可立足,贼首白鹰子就是这伙山贼的钢骨,突发袭击所有人都在视野范围内搜寻白鹰子的踪影。 找不到白鹰子,各自为战的贼人是一盘散沙;找到了白鹰子,瞧见他正率几名管队拉着七八辆粮车东逃,都快跑出村子,更是战意全无。 大旗放倒,刘承宗返身快步跑下山峁,官道上红旗身边停驻十二名牵马立定的边军马兵。 一切在战前已安排好,他们将按照约定,在刘承宗的率领下自东边截击溃逃贼兵。 这轻车熟路的一切就像是场属于边军弃卒们的狂欢,战士们跨上刚整理好的马鞍,就连战马都因长时间未着鞍、不载人而别扭地扭着身子。 在骑手们的眼里,就好像战马也兴奋了。 他们安静地驾驭战马,蹄铁踏在黄土地,响起深沉坚定的铿锵之音。 为确保边军马兵能完成此次截击使命,刘承宗高举强弓向小队下达几次命令,他们在官道上完成临战前最后一次分队、合拢、变化队形,迈着整齐步伐朝村东野地小跑而去。 村里贼人已把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了,有人尝试阻挡,被边军投矛打翻,哪怕运气好也躲不过步兵贴近滚刀杀来。 有心抵御者顷刻间被杀得七零八落,余下人手更不知该如何应付,洒银钱的、推同伙的层出不穷。 眼看官军列步阵按部就班的前进追不上他们,此时逃出东面村口的白鹰子也察觉出不对,叫停追随逃窜的部下,攀粮车站上车辕,向西回望。 “官军好像没援军,就那三十多人,还没杆大旗。” 明代边军因朝廷腐败与财政状况糟糕造成战斗力下降,但在士气、训练、纪律等方面依然强大——欠饷三年的部队还能听皇帝诏令拉出去作战,本身就是高超士气、训练、纪律的体现。 制度化的部队不要说大军出战,就算区区一个小旗官带兵给地主扛活,也会有盔旗,这在与官军游斗多年的白鹰子看来已是常理。 可此时这支官军仅见头上光秃秃的盔枪,山峁上那面起初摇动的赤旗也不见了,再回忆起来,那面旗子完全不像军旗,既无四色飞虎也不是五方神旗,甚至连二十八星宿都没有。 经历最初慌乱,白鹰子清醒过来,拍着脑袋发狠骂道:“中了这班碎怂的疑兵,他们就是一群逃兵,没了粮食都得饿死,收拢人手跟他们——算了,拉起队伍护着粮车走!” 清醒归清醒,白鹰子还没热血上头。 不是他不想打,只是贼兵都被吓破了胆,他就是下令反击,也没人去给他送死。 就这稍一迟疑的功夫,马蹄声在南边炸响,一支边军马队向他们逼近。 马队当先有单骑前出,其后十二骑排成三队,人人左手握缰绳、右手持刀,刀背皆靠于右肩,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如奔雷般驰骋而来。 尚未接近,聚拢在粮车旁的贼兵已如波浪般向两侧散涌而去,待刘承宗驰马逼近五六步,粮车左右仅有吓得呆如木鸡的三四人,任凭车上白鹰子如何呼唤也叫不回部下。 白鹰子刚从腰间弓囊握弓抬起,尚不及捏箭,刘承宗已调转马头驰向一侧,回头一瞬拉满劲弓放出雕翎快箭。 刹那间,刘承宗听见身后传出一声中箭高叫,耳边旋即被马队冲入人群冲撞砍杀的哀嚎声填满。 注:骑兵列队、马刀靠肩等动作参考描绘明代万历年间固原镇边军执行军事任务的《平番得胜图》 第十六章 怨气 战斗持续不到小半个时辰,失去首领毫无组织的贼兵在马队冲击下很快七零八落。 马兵往返冲了两遭后退出战斗,由刘承祖与曹耀率赶来的步兵对贼人完成最后的捕杀与驱逐。 战斗结束后,刘承宗把红旗拴在粮车上,从白鹰子身上扯了块布仔细擦拭雁翎刀上的血迹,他所掌握最值钱的手艺不是兵器技巧,而是从米脂刽子手那学到的磨刀技术。 教他磨刀的师傅说刀是不能带血入鞘的,血是人魂精气,带血入鞘久了会生出怨气。 当然一般人都会对这种说法半信半疑,刘承宗更是干脆不信。 他脑子里另一份记忆清楚的知道这世上有细菌,见过血的刀子不细心处理,收刀入鞘里面空气不流通,滋生细菌锈了兵器,还会带着一股子恶臭。 那恶臭就是怨气,到那份儿上,刀就不能用了。 这种时候好的磨刀技巧就很重要,刘承宗磨过的刀,刀身能当镜子使,血挂不上去,只要用布料擦拭干净,什么锈迹都不会留下,只要回头上点油就好。 要不是当年武举科场外贺人龙把家丁待遇说的太过动听,正合了自己六年习武生涯,刘承宗本打算在延安府开个磨刀铺。 凭他的磨刀手艺,大富大贵可能指望不上,养家糊口却不在话下。 步兵正在打扫战场、清点战利与财货。 闲下来的曹耀在村里左右寻觅,看见刘承宗在这边,兴奋的上前问道:“逮住他了?” “死了。” 刘承宗擦净了刀,用大拇指抚着刀刃上细小崩口,收刀入鞘,朝一旁地上挑了挑下巴,指了指自己鼻梁道:“箭射在这,没受罪,他弓、刀在红旗背上,还有七八斤火药,看看有你的东西不?” 曹耀闻言大喜,走过去蹲下在尸首便看了好一会,这才返身回来拍着刘承宗道:“射得好,射得好啊!还要啥东西,我啥都不要,都是你的——刀见血了?” 刘承宗刚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曹管队那边已经把话接过去:“等你嫂子过来我给你拿壶刀油,咱们这次收获大,一会先上路,寻着地方落脚,分了东西哥哥要好好请你吃一顿!” 说着,曹耀在红旗背上找到那柄原本属于白鹰子的佩刀,抽出来看了看,回头对尸首骂骂咧咧:“这杂碎用的刀还挺好,错花的——要不是马兵趴窝,这帮贼子一个都跑不了。” 那是柄雁翅刀,跟刘承宗的雁翎腰刀比起来,刀身弧度相似、刀尖没反刃有三道小翅膀般的波折。 柄也长出一寸,介于单手与双手刀之间,既可单手劈砍也能双手持握。 至于曹耀口中的错花,是说这柄刀采用折叠锻打的花纹钢工艺,刀身上有锯齿状花纹,故叫马齿钢,看起来和所谓的镔铁一样。 因人们认为正宗镔铁出西域,而覆盖陕北一代的马齿钢刀多出于山西刀匠,所以也被世人称为假造镔铁。 虽说是假造,市价也很高。 刀做到这份上,已不单是实用兵器,还是用做收藏的观赏物。 听着曹耀的话,他轻笑一声:“那贼子哪儿配得上这么好的刀,是那围子里良家子弟的佩刀,让他得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我打算把这刀带回家去,哪儿都好就是装具丑,回去换个装具当传家宝,至于用——” 刘承宗拇指推开梅花四瓣紫铜刀格,拔出那把刚擦拭干净的雁翎刀伸展了:“还是咱的官造顺手,那山西刀崩口太心疼。” 再好的兵器也是消耗品,战斗技巧能尽量减少刀身磨损,但在战斗中崩口仍极为常见,哪怕价格及高的宝刀也不例外。 其实在刘承宗心里,很抗拒使用比较好的兵器。 战斗是押上身家取人性命的凶险之事,要全力以赴心无杂念,一旦动手时还琢磨心疼兵器、保护兵器,那他离死就不远了。 雁翎刀擦拭后重归镜面的刀身,刃部清晰露出两处经过研磨弥补的小缺口,那是去年随部队到塞外烧荒,跟河套蒙古人在遭遇战中意外拼刀子留下的。 至于这次战斗,虽然他射死白鹰子后也动了刀,但贼人没几个经过正经训练,何况被马队奔踏而来夺了气势,实在过于慌乱。 就算告诉贼人他要出刀,放手让人去挡他们都挡不住,马背上拖刀过去就行,也不用出死力气奔着骨头砍。 雁翎刀只是沾了点血,再就是不知哪个中刀的倒霉蛋身上挂了铁器,给刀身镜面添了两道无伤大雅的细微划痕。 曹耀还沉浸在杀死白鹰子的喜悦里,瞧着那柄雁翅刀看了又看,嘴里还一直叨叨:“我看这蒙古十字刀格也没啥不好,多好的刀,就落这贼子手里了。” “狮子你说这世道怪不怪,穷人连婆娘和女娃娃都只能卖给别人才能活命,自己还是吃不饱饭,没准到死连个后代都没有。” 他举着雁翅刀,眯起眼仔细观赏着刀上马牙锻打纹,瞟了刘承宗一眼:“这富贵人家,都不必是官宦世家,就是个荒郊野地小村子的大户,瞧瞧人家的刀——” “搁以前保定那帮不上阵的京营勋贵手里,就这刀的锻工,你好赖磨磨就能卖五十两。” 曹耀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放下刀缓缓入鞘,看向刘承宗:“穷人能不嫉妒、能不嫉恨?” 说着,他把这柄口中值白银四十两的刀归入鞘中,稳稳地挂在红旗背上,还拍了两下:“还活着的百姓已经很愤怒了,只要时机一到,今日这个村庄就是明日所有村庄。 辽东乱了、陕西再乱,天下都会乱起来,世道只会越来越坏,跟你们那个叫李鸿基的驿卒弟兄一样想着当顺民只能饿死。 等饿得没力气再想别的,饿死都是活该,趁有力气的时候就该去洗劫别人。” 刘承宗乐了,从粮车上轻快的翻身下来,这曹管队还在这统一战线呢。 今日的战斗毫无疑问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两队边军都是鱼河堡的问题士兵,依然能对两倍乃至三倍乌合之众拥有绝对优势。 说句不好听的,长期吃不饱饭的一队边军对三百乌合之众有碾压的战斗力,等他们吃饱饭,能干的事儿可就多了。 打个县城都未必不可能。 刘承祖觉得这家伙就是想打县城,他笑的开心极了,摆手道:“还是先回黑龙王庙山,穷苦百姓嫉妒富人很正常,是人都会嫉妒比自己好的,也想变更好,或多或少,这不是问题。” “问题是如今穷人变不好了。” 第十七章 老君集 他们没清理村里村外尸首,甚至没敢吃上一顿饱饭,把战场打扫干净后便推着十七辆大车进入山谷中,继续遥远行程。 后来的路谁都没有马骑,十七辆严重超载的大车套上战马,让整个队伍走得更慢了。 刘承宗一行对地方官府的心情极为复杂,一方面他们大多希望官府对辖地依然保有足够的控制力,另一方面又不愿遇到由城镇赶去镇暴的官军。 结果不论有没有官军,都会让他们患得患失。 单凭马力拉不动重车,等到夜里好不容易走到个叫老君集的村子,人人揉着拉拽纤绳的肩膀,身骨疲惫得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军爷赶路辛苦喝碗热汤吧。” 村里的老头儿殷勤地烧了热水,招呼儿子们给边军送来,灶台熏黑了衣裳,上前微微佝偻着背,半黑不白的手巾搭在肩上,感慨道:“老君集很久没瞧见这么多人了。” 这年头的兵对老百姓来说见了可不如后世那么亲切,看见兵比看见坐匪还晦气,基本上比兵还遭的也就只有流贼了。 山里的坐匪不怕你告官,也吃定了你不敢告官,所以很少害命,甚至为来年还能勒索财货,贼首还常常会划出地盘,保护当地村庄不被其他贼匪祸害。 兵不一样,兵走到哪都要索要粮食,稍有不顺心就把人脑袋挂在马背上,拿去领首级功了。 因为兵怕你告官,故一不做二不休。 但这老君集剩下的老独户见兵不怕,热情招呼俩少年劈柴烧水,很有胆量。 “老丈,我记得前年这集市人还挺多,怎么——”刘承宗接过水碗,碗热得烫手,连忙放在身前地上,仰头问道:“村里就剩你一户了?” “都走了,就小老儿一户了。”老人笑着指指自己,道:“我本是老君庙的庙祝,从小看老君爷香火长大,跑能跑到哪儿去?等什么时候埋咯算球。” “军爷来过老君集,是本地人?” “嗯,本地人。”刘承宗点头朝南指了指:“黑龙王庙山,老丈去过?” “黑龙王庙山……” 老者拧着眉头回忆片刻,还没思索到,就被端着汤水走过身边少年打断:“大,你四五年前去府城给官府出役,路过黑龙山,还给我说过哩。” 这边管父亲叫大,听见这称呼引得刘承宗侧目,他一直以为这俩年轻人是老人的孙子,却没想到是儿子。 听儿子这么一说,老者就想起来了,忙道:“对,在四十里外,前几年还能给朝廷出役,如今腿脚不灵,好几年没出过门了。” 刘承宗叹了口气,缓缓点头道:“对,四十里——烧了老丈的柴,夜里一起吃肉吧。” 四十里,离家乡这四十里听起来很近,走起来却辛苦。 他们有马肉,来自白天战斗唯一的伤者,那匹战马被贼人砍断了腿,走不得路,官军只好把它宰了。 砍伤它的贼人是少有的勇士。 就像很少有人敢直面一头老母猪的冲撞,而马比猪更快、更重、每列还有三匹同样的马,以及马背上挥舞腰刀不怀好意的骑手。 很少有人面对骑兵能鼓起反击的勇气,即使有方阵在侧亦如是。 幸亏只剩四十里,如果以他们今天的载重再走三五天,恐怕还会有马被累死。 他们的战利品太多了。 老者年轻的儿子路过刘承宗身边时听见夜里有肉吃,眼睛都亮了起来,他还瞧见那脏兮兮的少年偷偷吞咽口水。 但对老人来说,这个信息让他看向官军们的眼底多了几分忧虑,不敢再凑在刘承宗身边说话,进院子里烧水去了。 村庄远处响起马蹄声踢踏,布置营哨的刘承祖牵马回来,跟分布各处院落的部下打过招呼,向弟弟走来。 他脚步轻松走来席地坐下,看起来夜哨与地形都勘察好了,抬手拾了根木柴在篝火里挑着:“夜里让十六给你把红旗喂足,明天先回去。” 刘承宗抬起头,在兄长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暗的脸上,分明看到担忧,道:“兄长放心吧,你看这村子,就是一户人也没遭匪,他们没从这边走。” “白水王二、延川王和尚、洛川王虎黑煞神还有那个紫金梁都在宜川,左挂子、飞山虎跟大红狼估计也要往那边走。” 他回忆着前两天兄长在鱼河堡跟他说的消息,在脑子里草拟着当代老一辈革命家的活动方向,安慰道:“至于庆阳韩朝宰、武都周大旺都离得还远呢,家里不会有事的。” “你倒算的清楚。” 刘承祖轻笑一声,反问道:“那高师傅呢?他可就在安塞。” 高师傅说的是米脂县大牢里,给兄弟俩传授实战经验与相马技能的高迎祥。 兄弟俩只知道高迎祥起兵,但因其名号不响、兵力不多,也从不攻打县城,谁都不知道如今人在何处。 陕北去年起兵的贼也好、兵也好、寇也好,多如牛毛,只有高迎祥,刘氏兄弟见了要绕着走。 一方面是因过去有交集、有过节;另一方面是弟兄俩很清楚,高迎祥所部战斗力强,绝非白鹰子之流能相提并论。 龙王庙山刚好处于清涧、肤施、安塞三县交界,如果高迎祥还在安塞,他们老家并不安全。 这事它不禁想,只要想了就得担心。 兄长一句反问,让刘承宗也没了主意,正好瞧见端水壶从身边经过的少年,抬手拦住问道:“诶,娃儿过来,你叫什么名?” 老庙祝的儿子突然被叫住着实被吓了一跳,他还记得刘承宗是那个说夜里他有肉吃的人,左看看、右看看,才抬起脏兮兮的指头指指自己:“军爷叫……叫我?” 他以为能吃肉了,整个人兴奋起来,眼睛发亮、瘦瘦的脊梁挺的笔直:“回军爷,庙生,我叫常庙生!” 刘承宗看他的样子笑了,转头望向兄长:“这名字挺好,让他也跟着吃点肉吧——庙生我问你,南边这两年可有贼人经过?” 名字确实不错,连人是在哪生的都说清了,而且这小孩看着比十六大不了几岁,很是机灵,知道他是在问黑龙王庙。 “贼人?军爷,周围都是荒山,没个富户,贼都不来;也没听说黑龙王庙遭贼的消息。” 常庙生在这说着,刘承宗就听兄长站起身呼唤曹耀给这孩子盛碗马肉汤,回过头又对他道:“明早回家,若无意外,喊佃户、民壮牵牛迎着走,把车拉回去。” 第十八章 归乡 山谷向南,苍凉景象一如既往。 世道变坏给赶路人带来最大的麻烦是不安感。 不安驱使防患未然。 导致刘承宗在路上见到每张陌生面孔,都要极力压制一箭放过去的混账想法。 苍凉古道实在没什么人,倒是有条狼想跟小钻风打架,被他射箭吓退。 狼有群,他没敢深追,带着小钻风一溜烟的继续往南走。 有狼不是坏事,这说明三县交界的情况比北边好,至少人退兽进。 旱灾会全方位影响一切生灵,草木能活人就能收到庄稼、哪怕少;野兽能活,山里就还有能吃的东西。 人,也就还有那三分活头。 至于狼群、猛虎,在杀人效率上远不比天灾。 他带着兵器没穿盔甲,单人驰马快得多。 中间打打狼疾驰片刻,后来给红旗松鞍、刮汗费了一小会,倒是因为黄土地干裂开,花了多次检查蹄铁,加一块也就花了半刻。 除此之外,路走的顺利极了,早上出发,越走路越熟,路过几个村子,哪怕远远瞧见那些山峁上穿破袄晒太阳的人无所事事,也让他从凄凉苦楚的景象中感受到属于人的气息。 不到一个时辰,他看见了蟠龙川。 蟠龙川是条从北边山泉发源的一条小河,不发水时水很浅,看见蟠龙川就能看见黑龙王庙山,刘承宗到家了。 刘承宗踱马穿越山道,看着山上田地,一双眼睛处处透出新奇——四天了,他们走了三百多里路,所过之处皆是郊野荒村,处处生机全无。 唯独临近家乡,竟看见一望无际的龟裂田地旁,农夫与孩子在水渠里挑拣着石子,并进一步疏通。 人们虽饿得干瘦,黝黑面皮下瞧不见一点儿多余的肉,紧紧地包在骨头上,精神状态却胜过这几日来他见到的任何人。 他们是在修渠,可在刘承宗对时局的判断里,人们已经不需要修渠了——往南走,所有人都在往南走求条活路,还留在这修什么水渠? 他回来的时间早,许多人到地里并不急着干活,有人端着碗蹲在道旁喝粥,婆姨抱着老木疙瘩食盒立在旁边,等着庄稼汉喝完粥好把碗带回去。 田间地头,许多人对四岁便跟刘举人去延安府、十二岁又去米脂的刘承宗来说非常陌生,他认不得别人,别人也认不得他,并无离人归乡的热切。 反而庄稼汉们见了从乡间小道踱马而来的他,都放下手上的活,拄着农具无声地注视。 刘承宗就算想打声招呼,也不知道别人姓甚名谁。 这种尴尬情形并未持续太久——到自己家的田了。 兴平里的田分两种,一种是私田、一种是族田,刘举人当年从宗族私塾里脱颖而出,受族人救济扶持得以脱产考至中举,后有田地二百八十亩,尽数捐入宗族以报培育之恩。 等到刘举人收不上税、顶撞长官入狱,族中又为承祖承宗弟兄俩分田百亩,当时刘承宗跟着过来认过地、打了界桩,对自家田地熟悉的很。 田里有几个人正在堆肥,见着他这么个骑在马上、挎着腰刀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远远看着。 他勒马问道:“几位大哥,三房家人在哪?” 水渠里男人很健壮,仰头将他扫视一遍,眼神落在腰刀上,爬到路边问道:“你是谁,找老爷啥事?” 听见称呼是老爷,刘承宗左思右想,寻思确实没在宗族里见过这汉子,只好在马上抱拳,道:“家里老小,承宗。” 若是别人,他可能还会觉得是自己见过把人家忘了,但像这种健壮到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像座小山般有压迫感的汉子,看一眼就不会忘记。 “承宗?” 这个名字对男人来说陌生了些,他思索片刻,脸上毫无温度的神情瞬间化开,表情变化极为精彩:“小恩人?” 扑通一声,大汉推金山倒玉柱,在黄土地上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这才抬起身子招呼道:“二少东家回来了,都过来啊!” 吓得刘承宗滚鞍下马,连忙扶起对方道:“大哥这这,这是干啥啊?起来说话。” “好叫少东家知道,小人石万钟,本绥德石家湾本分农家,去年旱灾交不上夏粮,与同县人带老娘婆姨一路南逃,幸得老爷收留,才救下婆姨与腹中娃娃,这天大恩情,就是叫我做牛做马都行!” 石万钟眼圈发红,又要拜下,被刘承宗死死拽住,此时田地另外几人也走过来,一个个都要拜下,各自诉说情况,都是去年逃灾到龙王庙山被老爹刘举人收留。 他眼看一个个拦不住,四五个汉子聚在一处各说各话又叫他什么都听不清,只好张手对众人道:“诸位大哥还是叫我承宗吧,不要再拜了,既然来了就好生住下,灾年里总会有条活路。” 说罢,刘承宗这才再转头对石万钟问道:“石大哥,我大他在哪呢?” “东家老爷在刘家峁上练民壮,走,你们接着干活把水渠清出来,我带少东家去见老爷。” 说罢,石万钟从他手上接过缰绳,两手在马腹交叉:“少东家上马。” 刘承宗脑子里且要乱呢,面对石万钟如此热情,他反而更加手足无措,只好摆手道:“没事,一起走吧,我在外当兵,有一年多没回来,正好有许多事要向大哥了解,边走边说?叫我狮子就行,小字。” 石万钟也不强求,这便牵马稍稍落后半步,道:“行,狮子少爷要问什么?” 问什么,问刘举人哪儿来的粮养活他们? 其实他最想问这个,一路走来别管米脂、绥德还是清涧,情况一个比一个坏,确实有许多人依然留在土地上,但那些地方无一例外,都有大量百姓成为流民。 土地,也尽数荒芜,哪怕留在家乡的人,也没谁有精力再去兴修水利。 可话到嘴边,刘承宗却问出了:“我大怎么练起了民壮,首领呢?” 石万钟摇摇头:“小人也不知道,我等逃难至此,老爷就是机兵首领,一同逃难者有些恶徒,都叫老爷率机兵杀了,这才收留我等久居兴平里。” 刘承宗越听越是迷糊,从小到大,老爷子文质之人,不曾习武更不曾学习兵事,怎么从牢里出来就这么厉害了? 他知道这些事问石万钟也问不出什么,抬头望向刘家峁,强压心中疑惑,迈开双腿走去。 - 注: 东家:旧时雇工、佃户、幕僚对雇主、田主、上司的称呼。 “多谢哥哥赐我这三封书,我辞别东家,便索东行也。”——元·马致远《半夜雷轰荐福碑》 第十九章 民壮 民壮,是正统年间初创的地方民兵组织,属官府徭役四差之一。 因民壮每月由地方长官集结操练两次,故也称作团操民壮或团练,在不同的地方又因所恃技艺而有不同名号,如机兵、快手、打手、弓兵等等。 兴平里的民居房窑皆在山腰,刘家峁则是民居环绕的平顶小山,依托于黄土高原,这座平顶小山本身海拔并不高。 登上山峁,平台黄土小校场里,就见十余条身着农服的精壮汉子、七八个小儿在旁等着,刘举人立在正中,头戴四方巾、身着青道袍系大带,背手持小杖于后,指点四名民壮。 在小校场一角树下,还有个披挂甲胄的武人,看盔枪样式,应当是延安卫的下级卫官。 刘承宗射箭的眼睛尖极了,一眼就瞧出那四名民壮手上持握的火器是鸟铳,在他们二十余步外,还设有一排木靶。 鸟铳是前装火绳枪,经历明武宗正德十六年屯门海战传入中国,至今已有一百零八年的历史,不算新鲜物件。 在这一百零八年里,又有爆发于万历年的明日朝鲜之战、以及通向西班牙殖民地菲律宾的丝绸贸易空前繁荣,在大明几乎能找到这个时代各国所生产的火枪原型。 鸟铳,既为当今诸国陆军列装最普遍的小口径前装火绳枪。 至今明朝已在火器上有长足发展,有步鸟铳、骑鸟铳,甚至还在本土冷热混合兵器快枪的基础上发展出佛朗机式速射鸟铳与铳刀。 刘承宗在鱼河堡见过,鸟铳兵配直刃短刀一柄,可在战斗中插进铳口进行近战。 用火枪的民壮,也被称作机兵。 当官府征召,地方机兵将作为火枪手预备役被编入正规军。 此时四名机兵手缠火绳、端着鸟铳,小校场鸦雀无声,人人神情紧张。 刘举人抬手落下,他们将四尺长的鸟铳竖在地上,解下腰间药壶向小药管中倒药。 数息之后,刘举人再抬手落下,机兵将药管内的火药倒入铳管;再一次下令,他们从鸟铳管下抽出搠杖,在手中翻转后捅入铳管,向下压实火药,动作熟练。 第四道命令,是向铳管中投入弹药;第五道命令再次以搠杖压实。 待第六道命令,鸟铳才终于被端平,机兵取出腰间小药壶向鸟铳侧面的小药池倒入引药。 第七道命令,机兵们将手臂缠绕的火绳解下,装在鸟铳龙头杆上,到这个时候这杆鸟铳才终于处于待发状态。 四人前二后二,以前人半跪、后人站立的姿态举铳瞄准,刘举人却背起手来并不发话,静待片刻,直至机兵僵持的手臂快承受不住鸟铳重量开始抖动,才终于开口下令:“放!” 没有刘承宗想象中的鸟铳放响,四名机兵都在同一时间扣动扳机,龙头杆夹着的火绳也准确落于药池,但四杆鸟铳都未放响。 这般情景似乎在每个人预料之中,只有他不知道。 石万钟小声解释:“官府批的药少,老爷练兵很少用,火药引药倒的都是细土。” 待一次完整的鸟铳打放训练结束,刘举人上前拿着小木条,上前对每个机兵一番训话,似乎谁都没达到他心中标准,命其各自伸手在手心用小木条抽上几下。 这动作对一旁观看的刘承宗来说格外熟悉,当年他与兄长读书,父亲就是就此督促二人读书。 不过他还没开始开蒙,兴许是刘老爷找到督促小儿用心读书的窍门,每逢犯错,就让承祖伸手挨打,让承宗在边上看着。 正因如此,刘承宗从小学到第一个成语就叫杀鸡骇猴,读书最为认真刻苦。 等他回过头,对着小校场边牵马站立的刘承宗,眉眼狠狠挑了一下,转过身板着脸对机兵们道:“清理铳膛休息一刻,好好想想动作,稍后迭阵后退火器打放小考。” 说完他又转过头向立在一旁的卫所军官道:“彭总旗,稍后请旗帜、放火药。” 刘举人正值壮年,由于年轻时家里穷困,别人三十就开始发福,他到四旬出头坐了一年大牢还没开始胖,体态依旧匀称,精神状态也不错。 “父亲。” “你怎么回来了?”刘向禹皱起眉头,盯着次子面容由晴转阴,显然是时局让他想到不好的联想,干脆道:“先回家去,不要出门不要见人。” 起初刘承宗还不懂,听到这句就懂了,老爹是把自己当逃兵了,连忙道:“不光我,兄长也回来了。” 他简单向刘向禹说明包括击溃白鹰子在内的回还情况,道:“大哥让我回来找人找车,好接应粮食,粮车太重了,实在拉不回来。” 知道儿子不是逃兵,刘向禹轻松许多。 到底是做惯了官的人,张手便发号施令,从小校场上叫来几个后生娃:“去田里喊人,让各家牵驴赶车,民壮带上兵器下山,跟老夫去清坪川接人。” “你跑了四十里,回家吃顿饭还是跟着一起?那就路上边走边说。” 说罢,刘向禹转头去与那等在一旁的彭总旗说话,彭总旗只是点头并不多说,让村中小娃领着前去歇息,临走前朝刘承宗这边拱了拱手。 不过片刻,十余名民壮从小校场取了矛、镗、腰刀等兵器,跟随刘老爷浩浩荡荡走下山峁。 在山下,同样集结几名村民,小路上还有人推手推车、驴车向村中聚集。 刚刚开春的日子本算不上农闲,只是旱灾让人们变得无所事事,原本忙碌的时间充裕起来。 “父亲怎么会练兵?” “这是练兵又不是带兵,练兵只要有条例操典和威信就够了,难道你觉得为父连让别人听话的威望都没有?” 刘向禹说这话时很是不容置疑,刘承宗也没质疑,他只是有点纳闷解下头盔抱着沉默走了几步才道:“父亲自有威望,不过这跟以前不一样。” 老爹是举人,还做了十几年官,虽非知县主官,在民间在家乡也有乡亲父老足够尊敬。 但尊敬不是威望,而此次他所见所闻,人人言听计从,已经不是尊敬了。 何况以前民壮团练也不是他们家的事,再加上家乡如今不同别处,那种生机勃勃的希望气息,刘承宗脑子里疑惑多到不知该从何说起。 刘向禹拿了片刻架子,见儿子沉默,回头面上挂起既有骄傲、也有悲哀的复杂笑容:“为父因言获罪,最为清楚灾年已至。” “去年蒙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回乡就召集宗族叔伯,定下一年耕种之事,发动乡民疏通蟠龙川水渠,多植耐旱谷物。” “至去年,从知府衙门那听闻固原兵变、陕北流贼四起,又从延安卫请来彭总旗,教授乡里小儿武事……只是可惜了后生。” 刘向禹走着走着定住脚步,发出声音极轻的感叹:“我家人,为何就无缘殿试呢?” - 注: ①.明代团练。 明朝民壮从百姓中挑选,主要成员皆为未接受正规训练的乡野农夫。 为让民壮具有接近正规军的能力,明朝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对他们进行训练,在天顺正德年间还提供场地、武装、军饷。 后来负责此事官员大多敷衍了事,或用中央经费中饱私囊,这一有力武装逐渐荒废。 ②.佛朗机鸟铳、铳刀出自大明宁绍副总兵、灵魂画手何汝宾的《兵录》崇祯三年印本,在卷十二制器炼铁法第二十六页子母铳全式、二十七页子母铳分式。 该书毁于乾隆四十五年。 第二十章 黑龙王庙山 接应一行非常顺利,路上没多耽搁。 当日傍晚,黑龙王庙山青壮与边军们赶着数十辆粮车回乡,村内妇人早在村西关帝庙外支起大锅,蒸了香喷喷的糜子饭,只等着他们回来享用。 路上刘承宗算是把家乡变化想明白了。 谁都知道他们身处旱灾之中,但谁心里都抱着明年情况会好起来的侥幸,而在兴平里,父亲刘向禹靠族人对举人身份的尊重,于宗族会议定下全族种抗旱作物、疏通水利的决策。 崇祯元年旱了一年,证明其决策无误,未雨绸缪的水渠与种粮选择让父老扛过旱灾。 面对汹涌而来的流民潮,盘算过宗族储粮后父亲再次在族会上力排众议,接纳四十二户流民,单他们家就收了石万钟等七户。 这些流民每户至少有一个身骨结实的壮劳力,在今年开春修水渠、开垦邻近无主田地的事上出了不少力气。 刘向禹是龙王庙山的救荒人,如果不是他,兴平里情况不会比李鸿基家乡好到哪去,族老里长谁都别想闲着,全都要去寻大户借贷。 正因如此,族中长辈知道刘向禹为他们省了大麻烦,愿意在日常事务中报之以李的捧捧人,就成了如今兴平里的局面。 在他们成为周围八个里硕果仅存的村庄后,刘向禹被族老推举为北乡民壮的团练首领,兴平里原先三个名额的民壮,也被提升到二十四人。 这是过去整个肤施县北乡的民壮编制,自明初施行黄册以来,里甲制作为基层民兵组织,以人自为守、家自为战的原则,保障了百姓安全问题。 民壮就是在这基础上,经由宣德、正统年间贼兵四起北虏叩边发展出的民兵制度,遇警调发、事平归田,既是徭役的一种,也是募营兵的来源。 练兵的首领只管练兵,遇事为朝廷征召,统兵者为官府下派的二佐官,多自卫所将官抽调。 边军们远道而来,刘向禹略尽地主之谊,以糜子饭招待后安排他们在关帝庙住下。 黑龙王庙山的关帝庙并不破败,去年刚因数十户流民暂居做了床铺,今年又担心会有新流民经过,前些日子刚由里中妇人收拾干净。 刘氏兄弟俩夜里没在庙里睡,承祖请高显、田守敬二什长看护军士,便与承宗一道回家拜见爹娘。 白日里当着众多乡邻边军,父子相见很多事也说不出口。 刘家二进宅子在村西,是刘向禹中举得延安府训导实缺后族人给修的,当年还在门口栽下棵南方桂树,后来那几年兴平里确实出了俩秀才。 不过这桂树就惨了,到底不适合在这片土地生长,就算乡邻细心照料,到现在也不过是勉强活着,既不香,也不开花。 宅子靠着小山峁,叫人挖了一溜窑洞,早前窑洞都闲着失修了,最近村里有外来人口这才稍加修缮。 最早这二进院子还没盖起来,刘向禹考上举人未领实缺,延安府好些个慕名而来的学生求着拜师,有些人干脆就要在黑龙庙山住下,在院子旁边修出了窑洞。 说起来刘承宗看这院子可是陌生的很,站在桂树下对兄长感慨道:“这有十几年了,咱俩拢共在这新宅住了一年出头。” “说起来?呵!”刘承祖就直接多了,抬头看向门头:“说起来这宅子压根不是给咱家修的,咱大咱娘都没在这住几年。” 兄弟俩正说着,院子里有人听见外面谈话,大门闪出道缝隙,探出年轻人束着发巾的脑袋,刘承祖抬手指着朝弟弟笑道:“住宅子的人出来了——承运!” “大哥,狮子哥!早听二叔说你们晚上回来,我一直在门后等着呢!” 探出脑袋出来的年轻人比承宗还小一岁,眉眼机灵,他叫刘承运,是刘家大伯遗子。 天启二年,承运的爹娘与长兄都死在套虏入寇的混乱里,那会他还小,就被接到这住,这么些年来反倒他在这宅子里住的时间最长。 弟兄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承运已快步跑出来,迎着两人又是取缰绳又是拴马的,嘴里还一刻不停:“你们回来可太好了,我夜里刚从南边回来,不然一定去山路上接你们。” “从南边回来。”刘承祖刚迈过门槛,纳闷道:“外头兵荒马乱,你去南边干嘛?” 刘承宗也暗自皱眉,承运这孩子比他还小一岁,又没个武艺傍身,就敢往外瞎跑,胆子有点太大了。 “干的事可多了。” 承运提起这次略有风险的旅途并不害怕,眉飞色舞道:“你们当兵后,我去跟二房女婿吴帐房学本事攒了点钱,这百货俱贱的时候,在府城给二叔二婶置了俩铺面。” “也给你俩买了点东西,顺便去看看我老丈人。” 这话说得兄弟俩大眼瞪小眼:“你,你都有老丈人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去年,皇帝大赦后攀的亲……你们不在家太久,我这事说来话长,先进屋见叔和婶子吧。” 说着,兄弟三人穿过影壁的垂花门进入内院,远远就听见自家母亲那抱怨唠叨的声音,不由相视一笑。 就见屋里油灯火把人影映在窗上,母亲抱怨着父亲甩手掌柜家务事一概不管的模样,粮食坐吃山空,成日里不是练兵就是编书,没个正经事做。 父亲半天不开声,直至母亲说到俩儿子回来能有个帮衬,不必害怕兵灾民患,才闷声道:“你放宽心,没人能害了我家,在黑龙王庙山,谁来我都不怕。” “行了,承运出去有一会,估计是俩娃回来,别当着他们面吵吵,家务事你多操操心,给佃户留条活路。” “谁在院里站着?” 承祖接话道:“大、娘,我跟狮子回来了。” “回来就快进来,别在院里头受风,等你们娘把屋收拾出来夜里好睡。” 老爷子还说着呢,承宗已经撒手让小钻风在院子里撒欢,顺手把眉点梅的小屋子放在厢房门口,这才跟着兄长一同进屋给父亲磕头。 刘向禹坐在正方厅里的主座,手边桌上还撂着支没点燃的烟杆,对拜倒在前的俩儿子看了又看,过了很久才让他俩起来,别过头去深深叹了口气。 “早前还觉得你俩当兵不好,谁知道眼看世道就坏了,这次带兵回来,你们有何打算?” 第二十一章 打点 有什么打算? 兄弟俩坐在侧边,兄长承祖先摇头道:“回父亲,起初就想回家先吃几顿饱饭再想别的,路上在清涧打了伙贼人,得许多粮草财货,倒不知道该如何打算了。” 母亲姓蔡,名妙善,娘家是三原县小门小户本分人家,姥爷信佛,因此给承宗娘起了这个名字。 原见父子要在厅中说些事情,蔡氏便要去给俩孩子收拾屋子,突然听了这话,不由叫道:“打了贼!” 赶忙折回来左看右看,直至确信两个儿子都没受伤,这才长出口气,抚着胸口道:“再了可别跟那些亡命徒见仗,听娘的话,都不当边兵了,回来就好好过日子,咱家不缺那两口饭。” “明天早上,让你大陪着你俩去关帝庙拜拜,刀里来枪里去,好好感激关老爷保佑!” “没事娘,不危险。” 刘承宗笑着安慰,他说的是心里话,习武这么多年,其实真正动弓刀和人见仗也就几次,只是见识不多的母亲以为边军就天天打仗……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仗让他们去打。 至于剿灭白鹰子,可比去边墙外例行烧荒碰上的河套蒙古人好对付多了。 承祖更为直接,干脆对母亲道:“娘你放心,蟊贼不堪一击。” 说罢,他对刘向禹抱拳道:“父亲,明天我带边军把铠甲藏了,村里可有无主田地,也好给他们找点事做。” 蔡氏见劝不住儿子,伤心地叹了口气,其实她也心知世道乱了有武力才能保护宗族,终归心里是怕俩儿子舞刀弄枪担上风险。 这会也不执拗劝说,出门去收拾屋子。 蔡氏刚走,承运也起身赔笑道:“二叔,你们先聊,我去给我哥把马草铡了,省的夜里再起来。” 说罢拦也拦不住,自己开门闪出去,让坐在山水画下头的刘向禹哑然失笑,无可奈何的摇头道:“这孩子跟着账房先生四处奔走,不知从哪学的,察言观色净给自家人用了。” 未待刘承宗细细追问承运近况,刘向禹已笑眯眯道:“去年新皇登基赦天下,府城王讼师来攀亲,本来想跟你大哥认一门亲,但你俩人在鱼河堡,就配了承运,算双喜临门。” “烟丝,你们知道吧,甘肃边军好这个,估计你们那的边军也好,承运去府城专门给你俩带了烟丝,泾阳切的好晒丝。” 刘向禹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哀伤,叹了口气又扯起嘴角:“准备了上下打点的银子和二十石糜子,想把狮子的军官解决了。” 承祖承宗交换眼神,收获双份震惊。 有二十石粮,买什么军官啊! 糜子没稻米值钱,但它也是粮,是粮,在这个时候的陕西就贵极,价值已不能用银来衡量。 拿到富裕的延安府集市上,斗米卖三钱银是有价无市;拿到贫穷破落的鱼河堡,喊多少钱都没有用,几年不发军饷他们那压根就不流通白银。 至多,至多会有人成群结队把婆姨女娃都塞过来——嘿!这人都烧包到卖粮了,婆姨娃娃跟着肯定也能有口汤喝。 但这东西,办不到太高的官,哪怕是军官。 刘承宗摇头道:“大,我们高什长,借了三斗米就有底气敢找上门,要把前年卖出去的婆姨买回来……二十石糜子,给我办个什长、管队?幸亏贺守备把我遣散了。” 明显这是不值得呀,他太清楚了,如今边军的官也不值钱,哪怕都吃不饱饭,边军内部也分个三六九等,那些有过几年完整训练、经验充足、战斗力强的饿肚子老兵都在将官心腹手上。 能走门路弄到的,要么是光杆军官、要么就像去年刘承祖那样,授管队职练流民。 其实后者并不坏,刘承祖不就把他这队人练的还不错?但今年的局势,没机会再让他练兵,哪怕办到个管队,赶鸭子上架,进了战场都得死。 “傻话,那是官身!” 啪地一声,刘向禹手拍茶案,震得烟袋锅子跳起来,瞪眼道:“黑龙王庙山的族人还能吃饱饭,是我和你们三爷爷去年带族人挖了四个月的水渠!” “你老子若无功名,凭什么让老的少的跟我去修渠?凭什么让人放精粮不种去种小米?” “还没到最坏的时候,蟠龙川浅得只剩一尺,何况旱极而蝗,撑不住夏天。” 刘向禹只在最早两句有很大的火气,随后声调就低了下来,最后说到他心里即将到来的蝗灾,语气透出深深的疲惫:“世道变得再快,人心总要慢一步,百姓认官职。” 但百姓就是再认官职,说这些也没用了,刘向禹的话音戛然而止,攥住那支烟袋锅子却舍不得抽上一口,只是轻轻用小铜锅磕着头上方巾。 刘承宗眼里的父亲是博学之人,不像他们兄弟俩,为考科举有目的性的培养,仅读过四书五经与科考相关的书籍,父亲什么都读、什么都看,做过不同的职位世上几乎没有他不懂的事情。 此时他却在父亲疲惫的面容下看见最苍白的无力感。 那无力感来自他修出水渠却无法制止河流干涸、编练民壮却无法控制时局,新一年种糜子谷子就不能防蝗,种豌豆、胡麻、芝麻就不能抗旱。 何必呢? 心向秩序的刘承祖宽阔的后背向椅子靠去,像从脊梁骨被抽掉一股魂儿,问道:“朝廷为何不赈灾啊?” “朝廷?” 回答他的只有父亲果断的摇头:“陕北都乱套了,知县不知县,不知方圆数十里受灾几何;知府不知府,亦不知方圆数百里受灾多少。” “至于朝廷……不知道。” 刘承宗看着父亲,老举人这句‘不知道’是闭着眼说的。 他估计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确定或不想说。 别说有举人身份的父亲了,就连他这个小小边军都知道朝廷这两年在忙点啥——肃清阉党。 党争在他眼里头是糊涂账,因为党是党羽的党,并非党派的党,又没个入党申请,就成了随意能扣的帽子。 甭管东林、浙、齐、楚、宣、昆或者说阉党,里头很大一批人是重合的。 至少就刘承宗作为边军的所见所闻,边军们都说天启初年短暂的众正盈朝,延绥镇边军确确实实能领到军饷。 但这事在后头不大有可能发生了,魏公公得势,东林党能干事的人基本被干个干净,九千岁能不能收得上东南的税,他不知道,延绥镇边军自打那年起重开欠饷,他清清楚楚。 而如今当朝天子收拾了魏公公,再次牵连数以百计的官员,夸过魏忠贤的哪怕一句都得完蛋、骂过魏忠贤的哪怕一句都能升官。 党争,可怕的并非党争本身。 互相倾轧朝堂混乱,很可怕,但对大明这样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帝国绝不是最可怕的。 放眼帝国,东林党有才能的人在党争中尽数报销也不能伤筋动骨;但东林党有才能的人尽数报销之后,由浙、齐、楚、宣、昆党组成的阉党才学之士再一次被报销干净,就可怕了。 短时间里再上哪去找这么多帝国人才储备呢? 尤其是这个帝国在七年里换了四任皇帝、十任首辅,一个公司连着换俩董事长就足够上下人心惶惶。 别说区区陕西旱灾,就算全国旱灾,朝廷都顾不上。 他对事态的发展极为悲观,悲观不仅源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更是现实情况与记忆中盖棺定论相印证之后的结果——没救了。 “大,你走吧。” 刘承宗的话说没头没尾,却语速很快声调很急:“举人哪都能去,带娘和大哥,一个月,二十石糜子在延安换百两盘缠,少点也行。” “去江南,下南洋。” 老举人嗤笑一声,定定地看着小儿子,半晌突然笑了,轻声道:“全族上下五六百口,都指着你爹呢……我哪都不去。” 第二十二章 分家 二月里陕北的夜很冷,冷不过刘承宗知道老爹打定主意留在陕北的心。 回乡第二天清早,曹耀就上门来与兄长刘承祖商量着分家。 要分掉从白鹰子手上抢来的钱粮。 “你家没我们能种的地,坐吃山空不行。” “不如我带弟兄们出去寻个营生,这趟过来也算认认门,钱粮我都没动,咱分两份——你一份、我一份,回去自己给立功的弟兄分。” 他带了俩什长,一个叫杜老五、另一个叫冯瓤,以前在鱼河堡都是名人。 前者生着马脸精通易容,最擅将女尸改成男尸模样,在山西当边军时凭这门手艺让杀良冒功的曹耀等人多领了三百两账面赏银。 后者其貌不扬,萨尔浒大溃败,路上吃了人肉才活到在孟津和曹耀相见。 这俩是曹耀的换帖弟兄,萨尔浒大战后逃出来,京军火器营十七个逃兵结义,颠沛流离至今,只剩下这仨人。 兄弟俩都知道这是迟早,曹耀早晚要走、钱粮早晚要分,无非早几日晚几日的事儿。 刘承祖想着这样分钱粮也算公道,拍着刚给马梳过毛的手,在木桶里泡着问道:“这就要走,不多住几天?” “五六日吧,路上瞧见几个地儿能落脚,差人去看看,合适我就搬过去。这附近好山不少,三个县哪儿都能去,还有两件事你俩得帮我办了。” 兄弟俩没吭声,刘承宗环顾院中,指了指他们睡的厢房:“进屋说。” 曹管队跟兄弟俩进屋,在门口把俩什长留下,叫他们站在门外拦人。 俩什长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待人接物都不错,不像刘队那俩兵头整天板着脸,他俩挺喜庆并不凶神恶煞,见着人知道问好,也知道挂着笑脸。 如果不是他们的技艺与经历,看着就和村里食力气的邻家大叔没什么两样,是很好的人。 只要能吃饱,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人和畜生的距离从来都不遥远,就隔三天。 三天没吃没喝,好人要么变成一个很好的死人,要么就会变成一头畜生。 同理哪怕一头畜生三天吃饱喝足,也没太多闲工夫去咬人。 曹耀进屋一屁股坐到炕上,道:“粮我拿九十石、剩百石出头给你们,财货我二你八,字画瓷器都给你俩——但不是白送。” “昨夜我打听了,黑龙王庙有木匠也有铁匠,我要十辆车,还有……兵器。” 曹管队说一个词就用手在炕桌上顿一下:“刀、矛、箭杆还有铠甲。” 他话刚说完,刘承祖已经摇头:“铠甲不行。” “家里有铁匠能做刀矛,箭杆也好说,私造铠甲被人捅出去要命,咱拿不出让铁匠卖命的东西。” “粮食还不够?” “不够,兴平里还有口饭吃,粮食收买不了铁匠,除非你能从外边找,送过来我寻处山坳挖窑安顿,到时让我弟承运去府城进铁,再想做甲片的事。” 刘承祖说着叹了口气,对曹耀道:“家里背风险的事已经够多了,我大早上又去练民壮,还让狮子晚点去给他打下手,十两八哪有天天练的。” 十两八说的是民壮在天顺元年被官府招募成为营兵,官给鞍马器具三两六钱、雇直银七两二钱,专事守城御寇不再归农的事,属于民壮的最终理想。 通常来说民壮并没有那么好的待遇,像如今黑龙王庙山二十四名在编机兵,官府收的税倒是照每名七两二钱收,但发给他们的工食银只有四两。 其实已经是很不错了,民兵吃地方财政,好歹还能领点银子,边军可是连军饷都领不到呢。 而且相对正规军,民壮只需要一月团练两天就够了,没人会天天操练——除了黑龙王庙山的举人刘向禹。 “刘老爷练机兵保境安民,好事嘛。” 曹耀拍着手对兄弟二人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在外头找到匠人就送过来,还有,我们的家眷可就放你们这了,要给兄弟照看好咯。” 所谓的家眷无非是几个兵头的妻儿,加一块不到十个人,比起私造甲械,这事倒是简单到了极点,刘承宗自然拍着胸口应下:“这事好看,曹大哥放心,家眷就安置在宅子左近窑洞,几个小孩岁数大的,就进我们里学上课,不过……” 刘承宗只顾着说,话说出口才回过神如今里学已经不教课了,只好苦笑:“现在里学都改练武了。” 他随口两句话,让先前还兴致勃勃的曹耀愣在当场,让他不由问道:“曹大哥,怎么了?” “你们家小孩,还上学?” 曹耀疤痕下的眼透着刘承宗未曾见过的迷茫,像被巨石砸中胸口,怔怔良久,摇头憨笑:“没事,有书读好,有书读好。” 他长出口气,神色恢复正常,坐在炕边抿着嘴感慨:“十年了,萨尔浒过去十年,我跑穿北直隶,从孟津到晋地,再从晋入秦。” “所过之处,荒逃杀抢,人畜不分,好啊!真好,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农人种田、童子读书的地方。” 曹耀眼里没有文明,或许在保定府从军前文明曾经存在,但在那之后,文明向野蛮让路,丛林之中到处生着两条腿的野狗。 他们不是狼,是为了口饭走哪咬哪,顾不上礼义廉耻,也忘了忠孝义悌的丧家之犬。 时刻心怀警惕,用手里的刀谋求嘴里的饭。 刘氏兄弟的家乡对他来说就像个难以理解的桃花源,一切都在无声敦促他尽快离开上路。 这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会把爪牙褪尽。 “就这样吧,等找好地方,我再来知会你们——小心左挂子,那玩意往韩城去了,闹得动静大了免不得要被剿。” “黑龙王庙山这么好的窝,可别让左挂子的溃军抢了。” “韩城出铁。”刘承祖颔首,面上倒没有多少担忧之色:“早前俘虏说死在狮子手里的白鹰子也是左挂子收拢的人,他们对上官军着实不堪一击,但人多势众,若往这边山里钻,恐怕很难挡住。” “要不就说了!” 曹耀拍着炕上盘着的大腿道:“他们但凡稍厉害点我就投了,就说黑龙王庙的兴平里是我家,保个家眷安宁咱也不吃亏。” “奶奶的,不知道张五那几个弟兄去哪了,就你之前的管队,带一队边军跑了,我还跟那王八蛋打过牌呢,听说现在号过天星,有些人马,投奔他都比投左挂子靠谱。” 说起来曹耀居然比兄弟俩还急,摆摆手就出去了,边走边道:“我得去催催他们赶紧再寻个窝,回头你们这遇袭还能有个逃的地方!” 第二十三章 保安机兵 恐怕对曹管队而言,这世上只要是官府知道的地,哪怕在黑龙王庙山这样的穷乡僻壤,都不安全。 而于刘承宗来说,回家意味着他能一天吃两顿饱饭,并短暂过一段安生日子。 不好说这究竟是不是合适想安稳日子的时间,但刘承宗想、他需要一段安稳日子,何况他很清楚,安稳日子的时间不多了。 甚至等不到王左挂的叛军被朝廷平叛官军击败,因为曹耀。 曹耀在关帝庙住了不到半个月,寻到适合落脚的地方,二月十七曹队运走五辆装满粮食、放着斧铲的车、隔了五天又走了五辆,随后拜了关老爷,向刘老爷及刘氏兄弟道别,所有人开拔。 还拐走刘队八个人。 他运走五十石粮,留下三十几石粮食在刘承宗给曹嫂子安排的窑洞里,以备意外。 从这些被带走的粮食算,刘承宗认为曹耀的时间很紧张——带走的粮食只够他们吃到四月。 也就是说四月到来前,曹耀别管是劫富户还是与山贼为敌,都得带人打粮。 这段日子所有人都没闲着。 什长高显和田守敬带人护着刘承运往延安府城跑了两次,一方面托承运岳父延安讼师王锟代买铁料,另一方面,则是想把打白鹰子得来的字画古董等物尝试脱手,换成银粮。 但这两件事都不好干,延安府产熟铁的地方叫延长县,在黑龙王庙山东南,有百余里路程。 只好第二次过去以黑龙庙山保安机兵的名义从市面上收购矛头、箭杆,这些玩意都挺贵,延安府城的铁匠已经不愿意收铜钱和白银了,做兵器都得用粮食。 其实铁匠的工料价并不贵,只是经济崩溃的大环境下,其每日三四分银的工钱不足以让匠人在高昂的粮价面前吃一顿饱饭,这个时候只要有活儿,只要干一天活能吃一顿饭,匠人都会抢着干活。 而售卖战利品的第二件事,对讼师王锟同样是个难题,盛世古董乱世金,这些货不容易找买主,想脱手只能找那些要去南方的商人,这是个碰运气的事。 承运的岳父王锟在延安府也是个传奇人物,秀才出身,因为家里的地和商铺被亲戚霸占,自己又考不上举人,整整打了十年官司,熬走三任知县两任知府,才把官司解决。 这十年里为打赢官司一直强化其写讼词的能力,后来自家事了干脆就在延安府做起讼师。 一个不被朝廷认可的职业,通常讼师都有官面上的身份。 比如正德年间到嘉靖初年的信阳状师宋世杰,就是用衙门刑房书吏的身份代人写状子。 官场与律法不存在讼师这一职业,但百姓有这样的需求,就衍生出一种潜规则的变迁:认干爹。 要请王锟做讼师、写讼词、代诉讼,先认他当干爹干爷,再由干爹出马向衙门递状子,衙门不认也没办法,毕竟是家人。 因此王讼师人脉颇广,在延安府有一大堆干儿干女儿,各行各业贫富贵贱皆有,说起来日子过得比刘举人舒服多了。 倒卖战利这事,由王老爷做是再适合不过了。 而刘承宗,则在练兵打下手和读书之外,主要忙一件事——劝作为机兵首领的父亲扩大保安机兵之规模。 保安这个名字是刘向禹起的,意在保境安民。 但只有区区二十四人,刘承宗觉得不够,非常不够。 在协助刘向禹编兵书时,刘承宗提出了这个问题。 “里中壮男百余,妇人亦多健壮,但其不知兵事、手无寸铁,遇事难免慌乱;区区二十四机兵、二十余边军难堪大任,要练……” 他搁下笔,对刘向禹道:“父亲就该把兴平里二十到五十的青壮都练了,哪怕都每月就练两天,好歹遇事能有自保之力。” 再没人比刘承宗还知道今后的陕西会发生什么事了,说句残酷的话,改朝换代的大变革里,再大的势力、再多的准备,都其实不过是尽人事,到最后能否苟全性命还是要听天命。 “机兵再加上你们,不够用。” 刘向禹翻书翻得头也不抬:“边军机兵都不行,民壮能有用?你和承祖,所图何事。” 他翻阅的是茅元仪的《武备志》,天启元年印本,刘承宗也不知道父亲是从什么渠道弄到这部书的,总共二百四十卷,分兵诀评、战略考、阵练制、军资乘、占度载五部分组成,包容古今兵法万象。 这是一部好书,但包容多而杂,是大将参考书而非基层军官所用条例,不是说不合适,而是其中很多东西基层军官根本用不上。 刘向禹目的是从中编出一册适用于基层军官速成练兵、带兵的律令方法,献于府衙,刊行分发各地乡绅,以合家兵自守。 兄长作为基层军官协助父亲编著这部兵书自是再合适不过,刘承宗则更多的是在编书过程中加以学习。 只是越学,刘承宗越觉得父亲编书刊行四方的想法行不通……一旦这部新编兵法刊行,恐怕最容易用此提升战斗力的不是乡兵,而是贼兵。 刘承宗想干什么? 往远了说,他所图最根本的自然是在接下来这场以陕西为发源地的阶级斗争中保全性命,而保全性命,长远来看,在农民军与朝廷官兵之间做出选择是个必然。 他知道双方谁是最终的胜利者,也知道农民军打破北京城后的快速倒台,但知道这一切对如何解决当下问题无济于事。 掌天下权柄的皇帝在这场斗争中尚不能保命,何况他一介武夫。 “父亲,儿子不是要做贼,是想保全宗族性命,再多救些人,能救几个是几个。” “救人,为父不曾救人?” 刘向禹摇着头叹息:“兴平里能救数十上百之众,人再多机兵就不能吃饱,可活人百余对今日陕北何其杯水车薪?” “就为父所知,大户豪家没有哪一户不施粥赈济灾民的,但同样大户豪家也没有哪一户不趁此时机用产去粮存的把戏大肆收买田土、发放重贷。” “土地是大户立足根本,你不收田有人收田,下个灾年你的田就被人买去,由此农民无食;朝廷收税二十万,地方征百万而不能上交二十万,由是军兵无饷而民力已疲,揭竿而起势所必至。” “你能救济三五人,然灾民流民源源不断,局面实非我等能左右,最后整个陕北都会被拖垮,所幸,陕北已经没有粮食了,他们会去韩城。” 第二十四章 自救 刘老爷看起来知道流贼会往哪儿走。 刘承宗认识许多人,都对流贼蔓延方向有所预测。 先前兄长刘承祖与曹耀就有过预测,认为王左挂会往南边隶西安府的耀州、同州打一打,那边繁华,有成熟的手工业与冶铁业,抄掠价值极大。 不过那是他们作为老兵以己度人的看法,这会刘承宗看父亲也对流贼活动方向有所预料,当即露出极大兴趣,问道:“父亲以为,流贼会离开陕西?” “流贼,这个名号好!” 刘向禹重重点头:“今日之陕北,贫民不为盗不可活,只可为贼,为父以为此流贼非流民为贼,而是流动之贼。” “陕北贫民源源不断,依为父任税官所见所闻,陕北可为贼募兵之地却无养兵之粮,方圆千里之内,纳粮最重而兵力不足之地首推山西平阳府。” 平阳府,在延安府越过黄河的东南,古称河东,地形地貌与关中盆地相似,土壤肥沃雨量充足,从陕西的韩城东渡黄河即可进入平阳府。 “待流贼势大,陕北无可养兵之时,其必大举入晋,陕北自救的机会就在这时了。” 姜还是老的辣,刘承宗从未想过自救之类的事,这会听了刘向禹的分析,对农民军接下来的发展又有更加清晰的认识。 农民军真正立于不败之地,不是说打仗能百战百胜,他们赢不了,对阵成体系的官军,他们连一场仗都赢不了。 但只要提供其生存的客观条件不改变,永远有源源不断的生力军加入农民军。 刘向禹把原因说得很清楚了,农民要饿死、官军没军饷。 前者令百姓土匪化,后者令流民军事化。 这样的环境不改变,官军哪怕坐拥再凶悍的战斗能力,能把叛军剿灭一百次,叛军还是会在这样的土壤里复起一百零一次。 腐败使行政效率低下,朝廷要收二十万税金,从地方百姓手里收上去的钱就已达百万。 这样的时候,刘向禹还在想自救。 “父亲如何自救?” “流贼入晋之时,朝廷应已回过神,以皇帝圣明必免秦地赋税,下诏赈灾;我等士绅修壕筑堡,广修水利以资灌溉,各乡都县府收纳流民攒里并甲,待流贼回还,有其生理之地,自不会再兴作乱。” 刘向禹说的很简单,道理也很简单:咱陕西农民向来老实巴交,只要还能有一口饭吃,绝不会以作乱为荣。 同时他对朝廷也有很大的寄望,指望朝廷赈灾、免税。 可这在刘承宗眼中完全是接收信息差异造成的幻想。 他老子看到的是黑龙王庙山的百姓不太容易过活,但去年兴修一番水利,今年的地照样还能种,延安府城还没乱,有些地方确实灾情紧急,但他没有亲眼见到脑海里完全没有概念。 最大最大的破坏,也无非是整个村子的人都逃进山里没了影。 所以他认为朝廷到现在没赈灾,后面只要腾出手来赈灾了,事情还是可以解决的。 刘向禹一手保全下来这个如世外桃源般的兴平里,就仿佛所有村庄稍加用心,也有回天之力一般。 可这已经是他有两个儿子在边堡当兵,一路所见所闻都告诉他的结果。 换了别的士绅,他们所生活的高墙大院就是一座边墙,将边墙外茹毛饮血的蛮夷统统阻隔在外,正常的士绅与官员,难以知道如今的陕北究竟是什么情况——哪怕他们就在陕北。 “父亲,若要筑堡,现在就筑;如要练兵,兴平里最好全民皆兵,儿子算过,每队五十人,二十至五十的青壮尚可再编五队。” “同样也能编四队健妇;余下十二往上的孩童,还能编三队。” “这十二队民壮,合一队在编机兵,机兵队每日操练、民壮队每日三队操练,则每月机兵练二十四日、民壮练六日。” “就算修堡自守,他们也更容易听令行事,遇事自寻队长也不至太过慌乱,即便真遇上事不可为,逃起命来也不会有太多掉队的。” 其实正常的练民壮就这点作用,每月操练六日,让民壮懂个号令、熟悉营阵,遇事各寻首领不慌张就算训练卓有成效。 而经过年月积累,他们也会拥有不一般的军事常识,能适应战时编入正规军的需要。 刘承宗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有更深层的打算,他抬手指了指正在阅读的兵书,道:“还能从乡亲里挑出识字的,团操的下午教其他人识字,等新书编好就教给他们。” “父亲也说了,陕北不缺兵力,招兵很容易,只要民壮学会这些,将来情况变坏不可收拾,也能让他们就地募兵,稍加训练全部当队长。” 这种目标就有点宏大了,引得刘向禹为之侧目。 哪怕不算健妇队与童子队,单机兵合民壮六队,就有三百人规模,若有一日情况有变,受到折损剩下一半,也还有一百多个队长。 再收拢流民,一队五十人就是五千民兵,那可就比一个满编营还多了。 在大明一个标准营通常是三千规模。 刘向禹有些意动,这些都是早做准备的事,如果情况真坏到需要他们组建一个营,那局面必然已沦落到朝廷没工夫管地方擅编士兵的时候了。 单从这一点上,他能感觉到儿子对时局下一步发展远比他悲观。 “真要到那一步,再准备恐怕就晚了……”刘向禹摇摇头,回过神道:“此事我还要与族老商议再做决定,眼下有几件事要你后面去办。” “筑砦所需土方木石,让承运找窑厂,你和承祖这几日寻地方看哪里适合筑砦,丈量方位算出所需物料工力。” “还有机兵的兵器,延安卫只给拨来鸟铳四杆,倒是还能要些三眼铳、快枪之类,但火药不足,到时会误了大事。” 说着,刘向禹在桌面上堆成小山的书册中寻觅着,从一册书里取出夹在中间的几张纸,递过来道:“我左思右想,还是要用弩,对付流贼,连弩为上。” 刘向禹递过来的图纸上,正是一具连弩的各件构造,他说:“你拿去寻木匠,先做一副,若合用就再多做些,教民壮操练。” - 注:凡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炮、旗纛、号带之类应禁军器者,一件杖八十,每一件加一等;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 非全成者,并勿论,许令纳官。 其弓、箭、枪、刀、弩及鱼叉、禾叉,不在禁限。 ——《大明律·兵律·军政·私藏应禁军器》 第二十五章 防窃具 连弩,在古时候是高科技。 不过到明代,连弩早已不是军国之器,不过民家妨窃器具而已。 刘向禹拿给刘承宗的图纸上,弩有矢匣,可盛矢十支,依靠重力射出一矢落下一矢,匣有力臂连杆,既能推弦也能上弦,只需做出推拉动作,即可快速射击。 这东西很大,在弩的前端有镂空的握处,而尾部则有弧形撑,直接撑在胸腹。 它的制作比普通弩工时久些,因其上弦容易,故劲力并不如腰张大弩,何况机匣落矢不易给矢尾装羽,射得远了容易空翻,难以命中。 所以才使用撑在胸腹推动射击这种不易精确瞄准的动作。 设计目的就是为对付近程无甲敌人,十步二十步,能有个大概准度就够了。 刘承宗对图纸做了个小改动,把弩前下方镂空的握处换成了更舒适的握柄。 兴平里的木匠老大爷晌午拿到图纸,还没等到傍晚,就让小孙子跑到刘家峁上找训练机兵的刘承宗,让他去弄根弓弦。 其实对有工具的熟手木匠来说,弩尤其是民用级别的连弩最为好做,合适的弦却不容易找,因为这个不在他专业范围内,手边没现成的。 倒是猎户平时用的猎弩比连弩还要难一点,因为猎弩的机括要用金属,连弩没机括受力的是弩身,只需要在扣弦处镶一铁片足矣。 弦嘛,对刘承宗来说不是问题。 他会做弦,而且怀里常揣个几根备用弦,这次回家没少带,正好派上用场。 等到第三天,一张连弩和十根木箭就被送到刘老爷手上。 由于仅用于实验,连铁簇都没用,弩矢只是八寸长的削尖木棍,刘家峁上举人老爷穿着大袖道袍,把弩机往腰上一撑,把着连杆上下开合,一支支木箭就以极快的速度向鸟铳靶子射了出去。 射速挺快,在第六支箭射出去后卡了一下,刘举人端着连弩磕了磕机匣,接着把剩下三支箭射出去,这才活动着不停扳动连杆的手道:“还挺累人,看看准不准。” 刘承宗在一边面容疑惑,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老爹这是读书读的眼神儿不行了,干脆道:“很一般,一个射在土靶上、仨命中后没钉进去弹掉了,还有六根打歪了。” 打歪肯定跟技术有关系,熟练后命中率肯定是能提高一部分,但杀伤力确实不高。 “大,这也就十四五步,木矢钉不进土靶,贼人在这个距离只要穿个衣裳,多半也就皮肉伤。” 他对连弩的杀伤很不满意,说句难听话让他再往前走几步,直接用投飞刀的本事都能把削尖木矢扎到靶子上。 这份力道让他想起小时候,十二三岁刚学弓,李鸿基用的那张小轻弓。 不过驿站弓箭匠的乡下手艺,还让李鸿基玩坏了缠着破布条子,卖相粗鄙得很。 可区区二十斤的弓力,就能把箭射的崩响,钉在厚木箭跺上哚哚直响,劲道可比这连弩大。 不过刘举人对这连弩满意极了,走上前把木矢该捡的捡、该拔的拔,抱着连弩笑道:“力道小些不碍事。” “只要它用着顺手,这才只是单撑弩,给妇人用正好;兴平里不缺下力的庄稼好汉,胳膊上有两膀子力气的人多了。” “今天回去把家院种的竹都劈了,拿去做二撑、三撑,再让铁匠打一批铁簇,二十步。” 在古中国使用弩的漫长岁月里,它像弓一样,发展得极为成熟,并随唐宋以来火药、火器的出现而逐步减少军国重器的成分,下沉入民间,其构造已成为不难获取的普遍知识。 刘向禹说的二撑、三撑是弩臂增加力道的一种结构,通常来说弩臂也可称翼,翼以坚韧的柔木为材,选取厚度恰到好处的单翼结构自然杀伤力最大。 但良材难寻,若在制作成本与成品效用寻找适中的方式,多撑翼结构则更为合适。 以并不是那么粗的柔木做单翼,单翼下垫依次缩短的厚竹片,有三撑的、五撑的、七撑的,不过到七撑那种厚度,单人拉不开。 这种结构很少装在连弩上,通常适用于克敌、神臂那种一次射两三支弩箭的守营大弩。 刘向禹的三撑连弩,只是艰难时期材料难以获得的无奈之举。 “还要做一批三撑劲弩,卫所有草乌毒,配成药弩发与射艺精湛之辈,使中者立毙,亦有吓退之用。” 刘向禹放下连弩,拢着三寸短须道:“兼建城以守、百弩齐发,任贼猖獗,也不得扰我兴平里。” 百弩齐发? 刘承宗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百弩齐发必然是个较为夸张的说法,但话都说到这份上,少说四十张弩是要的吧? 四十张弩,甭管单撑还是三撑、连弩还是劲弩,就得有四十个人操控。 何况五大三粗的汉子用单撑连弩是浪费,那东西就该留给半大孩子与妇人,至于格外健壮的妇人与壮男,就还是要用劲弩更合适。 “大,要这么准备,一队机兵肯定不够,怎么也得五队,练弩兵,练弩兵好啊!” 他边说边笑,还扳指头道:“全民皆兵,势在必行。” 弩是好东西,在刘承宗眼里,弩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原因就一个——它和鸟铳很相似。 尽管弩和弓非常相似,尤其中国弩基本上就是把一张弓放在弩身上,但合格弩手未经过弓箭学习,拿上弓还是射不准。 换了鸟铳就不一样了,合格的弩手只要熟悉火枪操作,很快就能把火枪用顺手。 而在杀伤力上,这两种兵器在战场上的定位也基本相似,刘承宗认为在兵器比较上,鸟铳要优于弩。 这种优势不在于杀伤、射程,那些都可以不提,只在于一点,弩全靠人力。 在射击过后,弩手提刀作战的效率下降,鸟铳手却能加入步兵队列提刀搏杀。 单这一点,就了不得。 却没想到刘向禹再次没接话,只是站在山峁边缘俯瞰群山中的小村半晌,才道:“等城砦建成,先把承祖和你的终身大事办了。” 第二十六章 上游 时间进入三月,整个兴平里越发忙碌起来。 到了要在地头下苗的时候,男女老少齐下田不说,就连刘承祖的边军也跟着下地忙碌。 这一幕并不意味着田园牧歌,下个月就是施肥的好日子,家家户户把后院粪坑腐熟的粪挑出来,施一亩地能臭两三里。 对边军来说,挑粪施肥这事虽说早前在鱼河堡谁也没少干,但在兴平里,哪怕铠甲都被刘承祖扒了藏起来,单穿便服也都有一股子大老爷的扭捏劲儿,只能安排他们跑到河边挑水。 说起来边军都普遍更喜欢挑水或去地里帮忙,否则他们就会被安排去府城和郊野矿山买物料——那活儿无聊,而且还有很高的危险性。 三月初,承运带田守敬去东边矿场买砖,那边的矿工混同流民造反,砖窑火都灭了,有人放冷箭差点把承运射死。 最后砖没买着,硬是从那边带回俩矿工,跑到村西头还要再多盖个砖窑。 哪怕没危险,一出去三五日,成日吃干粮蘸大酱嘴巴里也淡得发慌。 在村里帮忙就不一样了,地里韭菜眼看着就长高,忙完顺手砍上一把,再拔根萝卜,回去就能用豆油炸丸子吃,更别说还有村里人给农忙准备的糜子饭。 而且他们还发现了邻居。 有邻居不奇怪,只是灾年里可太难遇见邻居了,从北偏西流向南偏东的蟠龙川在灌溉季节里水流量进一步减少,明显是上游有人也在灌溉,而且看起来人还不少。 刘承宗带数骑沿河策马而上,走了几里地,突然发觉黑龙王庙山不是一座人间孤岛。 上游二十里范围内,河西河东散布七个村庄,他们都依然能靠着这条河对田地灌溉,灾年一样对他们没太大影响。 守着河的地方,还能活人,河流两岸开垦了不少新田,人们放弃过去的肥田,为方便灌溉开垦了临近的野地,就连山上都开了荒。 搁在太平年景,净是些五十年三代人都开不出来的荒地,如今却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 几个村庄对他们不算热情,有四个村子修出栅栏,远远的在田里见到刘承宗这几个骑兵就往村里飞奔,青壮端着猎弩、棍棒叫喊着驱赶他们。 另外仨村子倒是胆大,愿意搭上两句话,不过也都一个意思:这地方没粮,甭管是兵是民还是匪,请往别处去。 “就这么一请,几个村子的情况都摸个差不多,他们互相拆台。” 回到兴平里跟兄长合计的刘承宗提起事来止不住笑:“往北河对岸有个村子叫丁家站,五十多户,管事的叫丁老爷,没别的能耐,生了八个儿,号丁庄八狼。” “八只狼去年收夏粮时打死了税吏,全村数日子过到现在,就怕官兵去讨,他们的事是河东老庙庄鲁兄弟告诉我的,老庙庄也是七八十户,管事的就是这鲁氏弟兄俩。” “俩庄子水火不相容,几十年前就因为抢水拦河常打仗,鲁兄弟以为我是兵,让我去丁家站打粮,我就套套话。” 一旁的刘承祖听得直皱眉:“咱下游的还没带人去打仗,他们打什么?” 诶? 刘承宗一寻思,是这个道理呀,这俩村子在上游拦河断水,我们下游的兴平里还没拉上青壮跟他们打仗,他们俩倒先打起来了。 “今时今日,就是将话说到明处,守着这条河,各乡里村庄都不过是剩下半条活路的可怜人,竟还想着先置对方于死地。” “人呐,就这德行。”刘承祖感慨一句,跟着问道:“这一百多户人不能齐心,用处不大,其他村子近况如何?” 刘承宗摇头道:“还有个宋家沟,有点远,没能过去看,不过情况差不多,有五个兄弟被人叫做五虎,这种时候谁家男丁多谁说了算,除了他们就是最北边的纸坊了。” “纸坊……这个我好像听说过。”刘承祖闻言思索片刻:“在上游泉眼造纸的,姓王还是姓什么?” “姓石,商贾叫石嘉志,挺文气的名字。” “别管他叫什么了,造纸的好,造纸有竹子,明天我带人去买点竹子,剩下的弩就都能成了。” 经过刘承运差点在砖窑被人放冷箭射死的经历,让兴平里族老再一次认识到局面坏得不可收拾。 坚定了设城砦练族兵以自守的决心后,刘承宗关于全民编兵的提议也被族人接受。 不过最终全民皆兵的在组建方式倒不是照他想法,以五队青壮、四队健妇、三队童子、一队机兵编成十二队。 兄长刘承祖提出更好的建议,兴平里能够上阵的男女老少四百八十八人,连同边军一起,编为前、中、后三队。 壮男为前队,健妇少年为中队,老弱妇孺为后队。 其实也就是战兵队、预备队和辎重队。 定下规矩,前队隔日操练、中队三日操练、后队五日一练。 练兵日被刘承宗分为四科,上午两科下午两科,分别是号令队列、军法条例、开蒙识字和兵器用法。 农忙的时候,上午两科停练。 在城砦修成之前,提升军事能力非朝夕之事,加强组织能力却迫在眉睫。 乡人动手打仗肯定是贼人杀到家门口,到时候不说杀贼,有组织能力至少就有防御的可能。 在边军里待了一年多的刘承宗对刚整编成军的兴平里民壮是什么成色再清楚不过。 五十名填饱肚子的边军能把白鹰子上百人打得四散而逃,换过来也一样,见过血的贼兵也同样能用一半兵力把新编民壮杀得血流成河。 何况他们这会连武装前队的兵器都不够,像样的铠甲仅有十四领,任何伤亡都会重挫乡民投身民壮的积极性。 搁在二三百人里,伤亡四五人甚至七八人都只是一粒沙,可担在个人身上,一粒沙就是一座山。 一座哪个家庭都扛不动的大山。 俩兄弟在村郊细细敲定去北方蟠龙川泉眼纸坊购入竹条的事,一不小心聊得晚了点,等到黄昏就见十六小跑出来,小光头锃光瓦亮,呼唤道:“管队、狮子哥,老爷叫你们回去呢,家里来了客人,是府城的大人。” “府城的大人,你这毛脸小贼从哪听来的?” 刘承宗笑着拍着十六的小脑瓜,这孩子看着有灵气,被老爹要到身边当跑腿小伕子,收拾一番倒显得干净多了:“大人们哪儿有功夫到这来。” “真是府城的大官,他给老爷说,王左挂打耀州了。” 第二十七章 老师 王左挂打耀州了。 刘承宗想过,也和曹耀、兄长刘承宗、父亲刘向禹讨论过,大家都认为王左挂会向南进军,甚至攻打城池。 但当真真切切的从别人那听到王左挂攻打耀州的消息,还是让人感到意外和惊讶。 因为对王左挂来说攻打耀州可能只是笔经济账,随其夹裹流民、军兵越来越多,不得不攻打州府、抢掠城池维持粮草。 但在外人看来,这更像是个政治动作。 不打城池,王左挂是流民帅、是山贼、是强盗、是马贼,是什么都好,还谈不上反贼。 打了城池,就是叛军。 怀着这样的心情,刘承宗与兄长一道回到家中,刚进院子,就听中厅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远远望见客座上有一青衫客,正端茶碗捻着内里果子边吃边笑。 他从没见过父亲这样吃茶。 九品官的收入与寻常百姓没太多差别,至多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条件,但工作应酬,生活水平却要稍高,相应的开支也大一点。 过去总是搬家,在米脂、延安府城都住过几年,不变的是家里总有各种规格的陕茶、陕酒,以供迎来送往。 当然这各个规格,也是在条件允许的标准之内,差的黄龙山茶叶沫子,赶上好时候三钱银买一大包;比较耐泡的商洛山泉茗、更好的略阳子午仙豪,贵贱不一,多少都要备些。 但他从没见过这样吃茶,有点时髦——青衫客端耀州青瓷茶碗,手边茶案摆漆木托盘,盘中置柳木箸、耀瓷匙及青缎客手巾一副,边上还有小铜盆盛着清水。 碗中茶已饮罢,客人不用箸匙,使尾指勾碗中果子小口尝着,看上去有松子和核桃。 反正这东西刘承宗没喝过,他有限的经历也不能想象这两样泡茶是什么味道,以至于到这时才认出厅中坐的客人,惊讶道:“先生?” 青衫客而立之年,鼻梁上戴着副玳瑁圈铁直腿圆片眼镜,早就听见有人走动的脚步,不过只当是刘家宅子走动的闲人,并未抬眼查看,只待听到声音这才抬头挑挑眉毛,向上推推镜子定睛一看,笑了。 “祖宗哥儿回来啦?” 这句祖宗是他俩兄弟名字的笑称,这时代人们常叫孩子叫哥儿,哪怕宫里的皇帝,叫大儿子也会称哥儿。 刘向禹那边故意收敛笑意,笑斥道:“还不快给杨叔见礼,两个无礼小子!” 兄弟俩当即一脸正色叩头行礼。 客人是他们老熟识了,名叫杨鼎瑞,字星庄,安塞人。 刘向禹在延安府城做儒学训导时,杨鼎瑞就已经从生员的身份考取举人,因为还有考取进士的志向,既没跑地方官府的缺、也没出去找工作,继续留在儒学学习,偶尔当代课老师补贴家用。 所以刘向禹跟杨鼎瑞算半个同事,兄弟俩则是杨鼎瑞的学生,跟着他不但学过文、还打下了喜好运动的基础。 而且在刘承宗这儿,没少挨杨鼎瑞的揍。 原因就在杨鼎瑞鼻子架的眼镜上。 在明代,眼镜这一用具在官宦商贾等富有阶层基本普及,但大多为老花镜,人们很少近视。 一来是寻常人家,极少有用眼过度的需求;二来则是读书人有做官的需求,做官不单需要学识,对形体也有要求。 而学习过程中由于教育资源并不集中,并非后来一个老师对数十名学生,普遍为一名先生教四五名学生,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几乎是读书过程中的硬性规定。 基本上没有趴在桌子上写字看书的机会。 杨鼎瑞就因出身微寒,没有像样的老师管教,从小落下近视的病。 在这个时代,近视被称作能近怯远症,是病的一种。 刘承宗跟他学习时,杨鼎瑞还买不起水晶眼镜,只能自己眯着眼睛凑近读书,抬头看见刘承宗有样学样就拔出戒尺朝屁股一顿抽。 既然认为近视是病,杨鼎瑞便没少求医问药,汤药没少吃、针灸没少做,最后还是戴了副眼镜解决问题。 用杨鼎瑞当年的话说,他遍阅古代医家之言,最后认为这病还是得预防为主,在读书时经常推拿经络、出门运动最靠谱。 所以传了刘氏兄弟一套推拿手法——跟另一份记忆里眼保健操差不多,还经常读书个把时辰就带他们出去跑步爬山打猎。 当然,打猎是杨鼎瑞自己用弓打,兄弟俩只负责跑步、爬山、背经义和背猎物。 直到他俩随父亲去仕官米脂,跟杨鼎瑞的联系就断了,后来听说杨鼎瑞考上进士去了北京,距离更为遥远。 “好了,师生之间不必见外,来坐下吧,一晃八九年没见,见面就让俩娃儿先把黄金万两卖了可不成。”杨鼎瑞扬臂抬掌止住兄弟俩,转头对刘向禹笑道:“小狮娃都成汉子了!” 兄弟俩坐下,大哥承祖笑道:“听十六报信,说府城的大人登门,我俩赶紧跑回来,没想是先生来了。” 杨鼎瑞穿着宽袍,笑起来有温文尔雅的气质,摆手道:“我算什么大人,不过当了几年贰佐官。” 贰佐官,其实就是二把手的意思,通判、同知、州同、县丞、主簿都是贰佐官。 比方说一县之地,长官自为知县,县丞和主簿都可称佐官,排衙门老四的典史例外,叫首领官。 因为诸多官员都办事、只有典史办人,直接跟县中百姓打交道,典史不是县衙的首领,是百姓的首领。 他回延安府仕官,在回避制度下,作为本地人他就是一路升迁,除非调往临省,否则也只能当贰佐官不能主政。 说着,他笑容收敛,摇头道:“辞了,不干了。” 杨鼎瑞笑起来虽文气,但收敛笑容那一瞬,还是让刘承宗从心里突了一下。 不光是因为小时候被老爹扔给他管教,屁股被抽过好多次。 还因为他清楚,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进士,性格也格外的刚。 “先生怎么辞了官?” “干不下去,跟你们父亲差不多。如今延、庆二府诸县主官佐官缺额近半,不是想不想做事而是想做事都做不成。” 随后他又指指自己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我也做不得主官。” 气氛变得沉重,杨鼎瑞道:“恐怕朝廷在陕西……不成了。” - 注:能近怯远症——《景岳全书》卷二十七。 第二十八章 木匠 最近遇到的人真是,怎么说呢?真是一个比一个悲观。 刘承宗这样想着,带着小钻风走在村郊的小路上。 老爹派小十六把他和兄长喊过去是为跟杨鼎瑞见礼,也有些想让他俩作陪吃饭的意思,不过话聊到朝廷大事,就把话题岔开,将他俩撵出去了。 打发刘承祖去练兵、让刘承宗把弓弦给村东郊的木匠大爷送去,再去北山口的铁匠那看看还有什么需要。 刘承宗就听见杨鼎瑞说朝廷在陕西不成了,却没来得及听他细说到底为啥不成了。 只知道这位天启年的进士、朝廷一府贰佐官居然辞官弃职,让他心里痒得不行,迫切想知道更多来自府城的消息。 小钻风背上挂着小布包,装了一堆弓弦弩弦,全是他这段日子闲暇做的。 弓弦和弩弦的制作材料、制作方法都不一样,弩弦用麻线、弓弦用棉线,先用棉线做骨、再加以横缠,足够结实,就能做成一根合适的弦。 这不是最好的弦,比不上柘木蚕丝作骨,却也比口外的兽筋纤维弦更合适耐用。 他带数十根弦,却没有数十张弓弩,弦和箭杆一样都是消耗品,一张弓弩至少要配弦三根以供备用,才能在使用时不出差错,力求不伤射手不伤弓。 跟弦和箭杆相反的,箭头不算消耗品。 至少在边军序列里,所有箭头都是锻造而成,做工精良,基本上用不坏。 好几年前,他买过十二只锻打箭头。 从军一年,参与口外烧荒历经小规模遭遇战两场、打猎二十多次、每天打靶,打坏的箭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留在手上箭头反倒越来越多。 如今箭头他有四十二只,除了去年射到河里捡不回来的两只,射箭近十年,刘承宗估计当初买的箭头有能陪他入土的荣幸。 木匠家离村子不远,避开田地守着山林,倒不是在这方便进山拾木头,这年月的木料都靠买,有的是专门进木料的商号,只是他们家没赶上族里分房分地,好地方都没了,只能在村外住下。 老匠人是承宗的叔辈,名向良,由于匠户出身,早年跟随其父受征召远赴云南,而后随军队兜转十余年才带着儿女三人与辽东媳妇回到家乡。 回来他们家俩儿子连正经名字都没有,就叫刘三和刘五。 刘承宗来时,细犬小钻风比他跑得快,抻着四条长腿就自来熟的进了院子,跟木匠家拴着护院犬对骂起来。 主人才在后来姗姗来迟,喝退了小钻风,抱拳笑道:“良叔,我来送弓弦,看看有啥要帮忙的。” 院子里热闹极了,栅栏边堆放了大量竹料木料,这都是刘承祖前些时候去北方纸坊要来的东西。 满地竹屑木屑里,刘向良一家五口齐上阵,忙活得热火朝天,几具弓胚正在他们手中刨子下慢慢成型,不远处墙上挂着两副已经上好油的弩与八张弓。 弓弩这东西无非就是一个用具,往好了做,阴干一年的木料、隔一段浸油、弓臂贴筋角等一系列工序下来,两年出一批好弓。 但要求速求快,也不是不行,质量上肯定要差点。 求啥得啥。 “狮子来了。” 刘三刘五打个招呼就继续干活,老木匠停下手里活擦了把汗,上前道:“没啥要帮忙的,让咱做的东西都容易。” 自从刘向禹和刘承祖把所有青壮编成三队,他们在兵器上缺口极大,根本无法进行正常操练,每日除了早上绕山跑步、挖掘沟渠之外几无他法。 所以只能麻烦铁匠、木匠,给人们多做兵器。 兵器,一切从简。 刘承宗笑着回应,边走边指着墙上挂好的弓随口问道:“向良叔,那是做好的弓吧?” 在老匠人点头后,刘承宗顺手握起一张提在手上,唤来小钻风上起了弦。 弓的结构简单、材料简朴,是用双层竹条胶合,握柄与弓梢用木料加固,缠了麻线,握起来手感还不错。 上弦后刘承宗小心将之开满,点头道:“体良叔的手艺好,弓力很轻,拉着很软。” 兴平里这批弓的要求就是尽可能轻一些,以二十斤为佳、最重也不要超过三十斤。 将来用弓的都是庄稼汉,不乏能开五六十斤战弓的人。 但精于箭术的刘承宗清楚,弓箭不是一力降十会的手艺,恰恰相反,是一会降十力。 再大的力气,射不准算白搭;而射准了,哪怕二十斤的弓,照样能用来杀人。 动作、技术才更重要,初习射术的人,弓越轻,越容易让他们以较好的习惯固定动作。 何况就算第一批射手练出来,这些轻弓也能给三队乡兵里的妇孺用。 辛勤工作为人欣赏,能让任何人为之喜悦,刘向良也不例外,边走开边笑道:“瞧狮娃你说这话,你叔可在辽东给朝鲜造过弓——我去给你摆个靶子你试试。” “叔还去过朝鲜,啥时候,朝鲜之役?” 刘向良笑眯眯地在院中老榆树上挂了个木牌,这才摇头笑道:“我去云南时朝鲜之役就早打完了,我想想啊,那是万历四十一年吧。” “就他们老王病死的时候,新王叫什么光海君,也不知是怎么,反正将军就让军匠们在辽东做弓,贩往属国……快试试这弓行不行。” 刘承宗没带弓箭,出来遛狗只在腰上挂刀,只好在院里寻觅一筒新做木箭,都用箭端处理过非常平直,箭头则是竹子削成三棱。 他看看竹箭头,又看看不远处的木靶,向刘向良投去疑问的眼神。 老木匠心领神会,乐呵呵道:“杨木,放心射。” 刘承宗是担心射木靶会把竹箭头射坏,不过这会听了靶子是杨木就放心了。 杨树这玩意一年长老粗,木料也软的很。 他没敢多退,先在离靶子十步距离开出一箭,见上靶后才退到十五步,最后在大概二十步距离射箭,之后就不再射了。 离得再远,即使射中也很难上靶。 就像他所想象的那样,这张竹弓射出去箭速很慢。 慢到有把握自己站在箭靶那让人射,让他动就能闪开、让他拔刀就能把箭拨走。 不过还没等他对刘向良说出用竹弓射箭的感受,听不远处就有人鼓掌叫道:“射的不错,狮娃射箭的动作很好啊!” 转过头,是进士杨鼎瑞,迈步上前拿过竹弓看了看,道:“怎么不做长弓?唐长弓。” 第二十九章 长弓 杨鼎瑞是专门过来看兵器的。 这人没练过拳脚枪棒,但有副好身体和一手很俊的箭术,这几乎都是读书给他人生带来的改变。 好身体是因为读书近视,人们普遍认为近视是病,连带着认为杨鼎瑞是体弱多病的人,就让他打八段锦、爬山、打猎。 八段锦不是武功心法,只是古代类似广播体操的锻炼方法,说白了就是靠一套动作让身体每个地方都动一动。 动动就比不动强。 后来杨鼎瑞中举,改善生活条件变得有钱有闲,这些就都成了爱好,更喜欢看书,找古代射箭书籍、兵书、农书,什么都看。 说到底还是经济基础决定其他事,中举后成了生员朝廷养着,更多的书都能想办法看到,甚至为找一本书能出去游山玩水俩仨月,反正有功名出门连路引都不需要,自在的很。 “你们这最合用的是长弓,巨唐募步兵多用长弓、宋代乡勇亦使这个,五十斤筋角弓可抵七十斤长弓,七十斤长弓可抵百斤竹单弓。” 杨鼎瑞眉飞色舞。 他是进士出身又是刚辞了的府官,开口间自有上位者气概,让习惯听命行事的木匠刘向良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就把铅笔、墨斗各个拿来,好生放在一旁。 杨鼎瑞端着盛放工具的木片,在地上兀自寻觅,找到块六尺长的木料,自顾自绘画起来。 他说的长弓,刘承宗知道,但从来没见过,那是种盛行于唐宋之际的单体木弓,到明代民间偶有,但朝廷战弓用的都是效率更高的筋角弓。 兵器的选择一方面看自己的科技,另方面也要看面临的敌人。 筋角弓是最好的弓,照杨鼎瑞的说法,刘承宗那副弓力七十斤的弓就能抵得上百斤长弓,至于竹弓更是顶得上一百三十斤。 一百三十斤,已经超过上力了。 在明初永乐年间,朝廷定下的战弓四等,是从四十斤到七十斤,当时七十斤就是上力。 而至万历天启年间,战事频发,北方先有俺答汗的具装甲骑、又有建州卫龙虎将军努尔哈赤的双甲骑马重步兵,对弓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如今边军上力是一百二十斤,而下力是七十斤,刘承宗目前使用的就是张七十斤的弓。 从前他能用百斤战弓四箭连珠,但现在用七十斤有时候想放个连珠箭还会出意外。 合适,就是在杀伤、精准与连续撒放中寻找一个平衡点。 再轻的弓,就要去卫所找了。 长弓的优势是容易制作、材料单一、工时较少,而且耐潮湿。 最后一点在如今气候干冷无比的陕北没用,但其材料单一、工时较少的优势确实非常合适兴平里……经济崩溃的大环境,材料不像以前那样容易获取。 看着挥笔划线的杨鼎瑞,立在一侧的刘承宗缓缓颔首。 没有足够筋角弓的条件下,长弓算条明路,一条符合刘承宗规划的明路。 “就照着这个做,我会在这住几天,老人家做弓有什么地方不懂可以问我。” 很快,杨鼎瑞的图画好,甚至还在旁边画了训弓架,回过头发现刘承宗在愣神,这才发问:“你在想什么?” “嗯?” 刘承宗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道:“兴平里需要一百五十张竹弓、四十张连弩、三十张长弓……嗨,能做多少算多少吧。” 说罢,他转头看向杨鼎瑞。 其实他很想问问,杨鼎瑞即便辞官,跑到他们这荒山野岭做什么,还要在他们家住几天。 不是不欢迎,只是蹊跷。 大灾当前,人就算无所事事都觉得心慌,全然不是该游山玩水走亲访友的时候,何况他们家跟杨鼎瑞好多年没来往了。 不过这样问太突兀了,显得无礼,他只是问道:“先生从前任职府城,知道的事情多,我听说王左挂打了耀州,您觉得,我家尚有时日几何?” 杨鼎瑞脸上并无意外神色,沉吟着朝院外走出几步,才转过头眯起眼一副困惑模样:“时日几何,为何这么说?” 刘承宗自然亦步亦趋,也走出木匠的院子,道:“耀州是河西富裕之地,有瓷窑多矿山,流贼群起,官府必救,官兵至、流贼散,时间不多了。” 他把两手在身前张开,意思再明确不过。 流贼散开,整个陕北大山再无宁日,不论这些小股贼人会不会找到蟠龙川的黑龙山,都将使周遭脆弱至极的村庄经济雪上加霜,情势只能更乱。 “官军至流贼散?小狮子,只怕你把官府想太好。” 杨鼎瑞冷笑一声,摇头道:“我从府城回安塞,再自安塞城至此,所过之处之秩序井然者,唯黑龙山而已。” “官府寻遍门第,无人知晓打到耀州的是王左挂还是王嘉胤,亦无人知晓固原边军可在其中,又有多少人马。” “各地饥贫,人心慌乱,短则一二月、长则二三月,我想未必是官府击败耀州流贼,兴许清涧、安塞的流民化贼,就会抄掠过来,那边的混天王势大,你家在此据守,需早做准备。” 杨鼎瑞说归说,语气里对局势也有诸多不确定的情绪,这样的事没人能说的准。 流贼大举而来的可能几乎没有,至多不过是过境而已,但小股进犯的可能却让谁都说不准。 说话间,不知杨鼎瑞做了什么打算,突然没头没尾地转过身,正色道:“狮子,护我去趟安塞吧。” 安塞县,是杨鼎瑞的家乡。 安塞县也是高迎祥的家乡。 还没等他发问,杨鼎瑞顿了片刻,继续道:“我在安塞杀了人,一路逃的匆忙,家眷还在安塞,想请你护我回去,带出妻儿,另寻安顿。” 刘承宗转过头,从杨鼎瑞眼底看出浓重戒备。 仿佛——仿佛这事在杨鼎瑞心里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也许这对进士来说确实不得了。 可是在边军身上,世间之人你杀我来我杀你,难道世界不就是这样运行的吗? 所以他没有多问,只是想了想,道:“接家眷宜早不宜迟,我去借几匹马,找个朋友,一个时辰后就能启程。” 第三十章 章程 斜阳最后的余晖消失在天边,透着鸽灰的暮色洒进荒凉河谷。 拔去小旗的盔檐眉庇低低压着,赤色边军棉铁甲把面容阴沉的精壮汉子捂得密不透风。 高显倚在车边,向车辕放下挂着铃铛装饰的牛皮水囊,掰碎了葱花饼向口中缓慢的放着,似乎是在细品其中味道。 在他几步之外,同样披甲的刘承宗从河边走回来,把提在手中的水桶搁在马车上,没好气道:“晦气,河对岸死了个人。” 高显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咬了一大口饼子,左手伸下去把腰刀柄的手绳挂到束带上。 “没事你接着慢慢品,泡水里快炸了,仰脸朝上是个男的,估计三五天前的事,周围没人。” 尸体在水里有规律,男人屁股脂肪少,泡在水里脸朝上,妇人则反过来脸朝下。 说完,刘承宗拍拍高显的肩膀,也从车上拿了张包在麻布与油纸里的饼子,皱着眉头边吃边走,到几步之外蹲下,对正用卵石与枯枝搭起篝火的杨鼎瑞叹了口气。 “先生,安塞县这么乱?” 也说不上乱,他们已经走了四十里,边上这条浅浅小河叫牡丹川,离安塞只有二三十里地了。 毕竟在肤施、安定、安塞三县边界,即使和平年代,盗匪在交界地带劫杀路人、走私商货的事也时有发生。 但安塞已出现人竟相食的现象。 杨鼎瑞说,先前回安塞是公干,陪其同年、皇帝派至陕西的参议马懋才调查诸县灾荒情况。 他们甚至没能进城,在城外三里铺就有人汹涌而上追着他们要粮食,他们也没粮食,别人就要杀他的马,杨鼎瑞害怕,便用弓箭射伤一人。 但万万没想到,射伤一人后那些人看他难对付不追了,起手就把那被射伤的人杀死拖走。 篝火旁的杨鼎瑞抬头看向岸边,在他的目力范围内看不到刘承宗说的那具尸首,最终只是无声地叹息:“饿死太多人了,县官别无他法,为防大疫只能于城外挖数个大坑以容尸首,每坑容人二三百。 我回去时大坑已满三口,安塞小县,全县户不过两千、口不过两万,城外如此,狮子你怎么想都不奇怪。” 盘腿坐在地上的刘承宗向上推了推盔檐眉庇,用大拇指一点点的指甲蹭着额头,心想:真该多带俩人过来。 他说:“等离城近了,咱得把车藏起来。” 杨鼎瑞旋即点头:“叫你陪我也是图个安心,不为杀人,能不杀人最好别杀。” 其实刘承宗的变化也大到让几年没见的杨鼎瑞感到心惊。 当年跟在屁股后边爬山的孩子,如今全身披挂、携战弓剿灭山贼对阵套虏,俨然见惯生死。 “官府,这么大的事……” 枯枝在篝火里烧得噼啪脆响,刘承宗从马车上拉来路上废窑洞捡的门板立在一旁遮风,问道:“官府怎么不赈灾呢?” “赈灾不是说赈就赈的,尤其像如此大之灾情,单凭一县一府无力赈济,就先要地方上报、随后朝廷派人检核灾情轻重、使者还朝校勘拨款,再派出才干之士携钱款赈济。” 杨鼎瑞道:“我至此公干陪同使者,就是来检核灾情轻重。” “咱秦地的灾情去年就该上报,被督抚耽误了,自萨尔浒溃军入秦,当时陕西、延绥的抚臣又是俩瓜怂,都有本事,却也一个贪财无算、一个就知道给朝廷修三大殿,山贼流贼年年有、饥民流民时刻走,上至朝廷下到地方,清剿魏党如火如荼,官吏缺额数不胜数。” “主官皆为南籍,与地方不通;地方副官多大族世宦,出行乘轿升堂做官,多见文书不见百姓,小吏倒是知晓灾情,可近来情形不同往日。” “七年来三个皇帝登基,今年魏公公柄国、明年东林诸子执政,五次三番从县官到封疆大臣换个遍,小吏不知哪个主官敢做事、就算知道敢做事也不敢跟他有丝毫牵连。” 他摇头道:“何况陕西三镇边饷拖欠、秦地包税的欠税难免,都是解不开的死结。” “边军欠饷则军心动摇,军心动摇难防蕃虏,这是外;包税欠税则朝廷催科,朝廷催科生民四散,这是内。” “一个事出现,地方就不能自制,陕西不以陕北视为全陕,朝廷不以陕西视为全国,则秦地毁而天下危矣。” 天色全黑,离篝火不远的马车在黑暗里只剩轮廓。 刺骨夜风吹来,杨鼎瑞紧了紧衣裳,似乎是觉得自己说起环境有些严重,又自我安慰地笑了笑,向东边作揖道:“好在陛下圣明,知道这事就派使者下来,我估计最迟仨月,朝廷对赈灾就有章程了。” 仨月? 刘承宗对此感到疑惑,要像杨鼎瑞说的这么简单,另一份记忆里的大明为何被农民军灭了? 他觉得杨鼎瑞说这话是在搪塞自己。 “若就三个月,先生为何辞官?” “别说三个月,半个月我都等不了。” 杨鼎瑞摇头道:“我是朝廷命官,更为人夫父,妻儿都在安塞城内,她们不和我说安塞出了大事,我不知道;可我去看了,离安塞就那么近,还能回府城坐堂? 倘天下事坏,多个杨鼎瑞无用;若天下事好,少个杨鼎瑞无妨。 我有官身,可营救妻儿不可派遣官兵,只身回乡若为人所害,地方官府定对灾民坐以谋反,会为此死更多人,倒不如辞官一身轻松,能回乡救出妻儿最好。” 他轻轻点头:“救不回我就一道死了,也不过命数如此,罢了。” 牡丹川岸边的夜晚宁静,也只有在这里的夜晚才能有幸听见春季虫鸣。 刘承宗的思绪,也在杨鼎瑞庆幸的言语中向东方飘远,那是遥远的、他从未去过的紫禁城,却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里格外清晰。 他很悲哀,悲哀于被皇宫囚禁、名义上统治天下的年轻皇帝并不知晓,在他所统治的土地上正发生着什么。 他也很为那年号崇祯的皇帝庆幸,庆幸皇帝没有他知晓后事的天赋,否则可能在登基第一天就去后山老歪脖子树见祖宗了。 这时,身边的进士说:“若安塞事坏,你们不必管我,有马有甲,突围应不是难事。” 回过头,刘承宗很认真地点头:“放心。” “接上家眷,后天这时候我们就在家吃饭了。” 第三十一章 安塞城 越过牡丹川,沿蜿蜒曲折的山谷向西,依山而建的安塞城就近了。 靠近县城并没给刘承宗短暂的旅途增添生气,沿途断壁残垣时刻提醒三人离危险越来越近。 早上他还想延续来自鱼河堡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继续摸两个窑洞废墟,试图从里头找到些能用的东西。 刘承宗觉得这种看见破房子就想进去摸的习惯可能是种病,让他像个流氓,看起来毫无体面。 跟几百年后语境不同,这个时代的流氓就是字面意思,流动的亡民。 摸房子这种事只有他们才干,但刘承宗很喜欢,像个垃圾佬。 当他看见一个陌生的房子,看起来没有主人并且里头还有东西——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 但这次在安塞城郊的经历,可能会让他永远失去对废弃屋子的好奇心。 陕北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像鱼河堡附近那样,百姓的敌人只有旱灾带来的减产、朝廷税吏的催科。 鱼河堡附近大多都是空房子,主人为逃避征税而离开,尽管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可多数人临走前还有寄望年景变好回到家乡的小念头,那些屋子都被收拾的很干净。 安塞周围不一样。 他在窑洞里发现半具骨头和成群的虫子,另外半具骨头在灶台下混着门板被烧成了灰。 门框上还有上吊留下深深的勒痕,绳子却不知去了哪里。 让人无法想象屋主在死前与死后在这里经历什么。 为维持身心健康,刘承宗撅着嘴从窑洞里出来,决定以后没事不摸屋子了。 谁知道更大的冲击还在后头。 走出山谷时日头正上,打马在前的刘承宗自山口向西望去,蜿蜒粗壮的延河向南流淌,巨大城郭立在其间,像一头背靠山峦的巨兽。 他也终于再见到活人。 两个衙役推着板车沿官道行走,刘承宗发现他们时,两人正把板车停在路边,用草席盖在道旁一具尸首上,吃力地抬到车上。 猛地瞧见官道上冒出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兵,把两个衙役吓坏了,他们因冻饿泛着青白的脸上目瞪口呆。 其中一人反应快些,拉住转身想跑的同伴,紧紧攥起推车上的短哨棒:“你,你什么人?” 马背上刘承宗面无表情,从腰间拿出腰牌悬在手中,道:“知府衙门,从府城来接杨大人家眷。” 从杨鼎瑞那弄来的腰牌在手上亮了一下便收了起来,刘承宗勒着缰绳原地兜转一圈,这才皱着眉头问道:“你二人是县城衙役?” 不远处安塞城门紧闭,旌旗飘摇,护城河上的吊桥都被升了起来,全然不像县城模样,反倒真像它的名字,一座要塞。 城墙下是乌泱泱的人群,数百个简陋棚屋沿护城河向两侧蔓延开来,衣不蔽体的人群静静坐着,气氛沉重像一潭死水。 就连刘承宗都没想到知府衙门的名头会如此有用,两个衙役闻言根本不去分辨真假,哐啷一声哨棒落地:“将军老爷,是知府大人要派遣援军了吗?” “援军?” 刘承宗一个脑袋两个大,哪儿来的什么援军,结合安塞县城升起吊桥风声鹤唳的模样,他问道:“县城遇贼了?” 还是那个先提起哨棒的衙役发话,捣头如蒜:“六日前,小县巨贼高氏率数百步骑剽掠城外,要叫县城开仓放粮。 说是开仓放粮,谁不知道他要赈济的是那些贼人,无我县中父老分毫。” 衙役抬头道:“幸我县令精熟兵事率众守城拒贼,高贼不敢强攻,率众离去。” “县里发了两拨马快去府城传警请兵、拨粮赈灾,毫无音讯,如今县内方圆三十里百姓至城下避难,施粥的粮仓早已见底。” 刘承宗心说这衙役口中的高贼应当就是高迎祥,数百步骑的规模听起来倒是厉害得很,又听到衙役说县中粮草已经见底,颔首道:“嗯,看出来了。” 衙役的社会地位低,是跟官比。 实际上一个两三万人的小县能有几个官?比起寻常百姓,衙役还是较有社会地位的人,收入也大体有所保障。 退一万步说,施粥这事就要衙役来干,少说也要比寻常百姓吃得多两口。 眼下连这俩衙役都饿得面色青白,可想而知县内仓粮坏到什么局面。 “你们拉这些尸首是要去哪?” 说话间刘承宗在马背上的手悄悄做了个动作,示意还在山口那一边的高显别把马车赶出来,也不管高显能不能看见。 他们马车上有八人份的口粮与装载皮囊里的水,是给杨鼎瑞家眷回去路上用的,这边人看上去都饿疯了,要是叫人把水粮抢去,回去路上他们都得饿肚子。 刘承宗的眼睛一转,心里打定主意——杨鼎瑞和马车绝对不能接近安塞城。 城下饥民看见粮食,哪怕就这点粮食也要出大乱子,那聚了成百上千的饥民,绝非他与高显两把刀子能控制住的局面。 “城外挖了几个大坑,饿死冻死撑死的都要埋了,县衙老爷说尸首留着会生瘟疫。” 衙役说的是只道平常,还指着不远处城外的大坑,几座大坑被尸首堆得像小山包,不知埋了多少尸首,就连眼下还有人从城外饥民棚屋里运出尸首丢到坑里。 这会刘承宗甚至决定自己也不靠近城门,他担心饥民聚集的地方会生出瘟疫。 何况进城需喊吊桥,他也不愿让别人盘查他的身份。 干脆从马屯囊取出装干粮的袋子,拿出块饼扯成两半,道:“有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我帮不了别人,这张饼你俩去吃。” 俩衙役看见饼眼里都快冒绿光了,搓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试探着看向刘承宗,想知道眼前这位骑在马上的‘将爷’是不是真要给他们吃的。 再三确定,还是为首那衙役上前迅速接过饼子,拉着另一人当即跪拜马前,黄土地上哐哐磕上两个响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几下将饼子塞进嘴里,最后两口实在不忍咽下,这才多咀嚼几下,本能地再看向刘承宗,又畏惧得收回眼神,艰难下咽。 刘承宗却不着急,他也是饿过的人,知道那半块饼子吃不饱——人不怕忍耐饥饿,怕就怕饿极了的时候却吃不饱。 他开口了,指指手上的袋子,道:“我这还有几张饼,你俩其中一个进城帮我带仨人出来,这几张饼就是你们的,如何?” 第三十二章 杀猪匠 “你说高白马往北走了,往北不是往南?” 那个事事反应慢半拍的衙役进城去接杨鼎瑞的家眷,另一个胆子稍大的留在原地,看着他们运送尸首的板车,也跟刘承宗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刘承宗还是对高迎祥的去向感兴趣,给小钻风解下鞍,抱着胳膊对衙役套话。 “小人记得真切,黑压压的人看不到边,顺着延川往北走,塞门所守军望风而逃,不会有错。” 往北走。 不会往北走得太远。 记忆里的高迎祥是豪爽的边地马贩,走私商货军马,对路途最为清楚。 而刘承宗也曾从鱼河堡去往西面,知道安塞北方的靖边堡、龙州城、清平堡、威武堡,还有二道边墙固若金汤。 他对高迎祥向北的举动感到疑惑,并试图在可能的方向上预判高迎祥下一步向哪里行动。 其实刘承宗知道,他就算预判出高迎祥的准确动向也没无半分用处,但还是控制不住的想要进行判断。 就像落水的人不知身旁哪一根才是救命稻草,却还是不停地想要握住。 仿佛这能给每个人带来更多生存可能一样。 衙役说完高迎祥的去向,不管陷入沉思的刘承宗,攥着手上油饼扯成两半,先用带污渍的麻布包住一半,另一半塞进嘴里大口咀嚼,活像只大仓鼠。 他看起来很久没有吃过带油水的东西了,怕他噎着,刘承宗解下水囊给他递去,衙役接过水囊灌下两口这才不住地道谢。 吃饱喝足,衙役左顾右盼,喘着气就像是吃累了,依靠着堆满尸首的板车身子慢慢滑下去,坐在车边的黄土地上,闭着眼睛享受片刻饱食时光。 突然官道不远处传来脚步踏地之音与沉重的喘息,打断刘承宗对高迎祥去向的沉思——他的余光看见有人手提尖刀、肩上扛个小娃娃,喘着粗气快步走近。 那是个年约三旬的男人,脸面生得普通、个头也不高,身裹肮脏厚短袄,灰扑扑看不出本来颜色,但衣裳里身骨五大三粗,看着像个练家子。 见惯了皮包骨头的灾民饥民,像这种明显比别人大一圈的男人,轻而易举让人觉得危险。 刘承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余光瞧见这个身影的刹那如芒刺在背,第一时间握住刀柄后撤半步与衙役拉开了距离,整个人紧绷着。 离近了,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官道上磕起头来。 哐哐三个响头,把刘承宗磕懵了,也吓得衙役翻滚起身拦在前头,惊叫道:“郭扎势你疯了,府衙将爷当面犯什么浑,不要命了你!” 可男人不管惊慌失措的衙役,抬起头双眼通红,言语透着冲动和紧张,语速很快。 “一把米,我只要一把米。” 刘承宗没说话,也没拔刀,牵马后退半步,望向衙役眼神疑惑。 他刚才听见衙役叫这人‘郭扎势’,扎势是个形容词,一般没爹妈给娃起这名儿,肯定是外号。 既然知道外号,那多半知根知底。 衙役很仗义,言语虽是在驱赶郭扎势,身子却有一半挡在刘承宗前头……刘承宗可不觉得衙役是怕郭扎势把自己刺死。 那剔骨刀对顶盔掼甲腰悬利刃的他并无威胁,更像防着他把郭扎势杀了。 “郭扎势,老七去城里给将爷办事,将爷答应了给饼子,葱油烙的,赶紧来磕头,给将爷认错。” 衙役火急火燎地说罢,连忙转身对刘承宗点头哈腰道:“将爷,他是安塞城的杀猪匠,城里没猪了。” “杀猪匠?” 刘承宗上下把郭扎势打量一番,小臂结实得吓人、整个身体像个门板子、两个腮帮子鼓鼓的。 杀猪匠不是肉铺里的屠户,每个村庄皆有这个古老职业,哪怕村庄再小、人丁再少,和棺材匠一样,是较为德高望重的营生。 相对而言是村庄里有人缘、生活条件较好的人,谁家需要动手杀猪,就会找杀猪匠,报酬一般是给点钱、管顿饭,再留下蹄子。 赶上乡邻要立个字据,通常都会把这些匠人请过来当个见证人。 过去长起来的大肥猪要四五个壮汉按住才能杀死,可到如今这个职业已失去存在的意义,人都要饿得活不下去,黑龙王庙山的鸡子饿得眼都睁不开,更别说猪了。 似乎是衙役口中葱油烙的饼吸引了郭扎势,他牵着跪好的小娃,默不作声看着刘承宗。 “我今天给你一块饼,到明天你又要怎么办?” 不是刘承宗心疼一块饼,他对饼不心疼,但确实不喜欢郭扎势这种武装乞讨的态度,何况他觉得没意义。 给他张饼子,对郭扎势、对刘承宗,都没意义。 有何意义? 一顿吃不饱的饭难道能被称作知遇之恩吗?这至多是精准扶贫,过了今天这父子俩往后该饿死还是饿死,该去当强盗还是去当强盗。 个人本有个人际遇,但刘承宗想验证件事。 郭扎势并不迷茫,他的目标非常清晰:“我只要一顿饭,绝不缠着拖累将爷。” 那一瞬间刘承宗脑子里有许多想法,正逢着那早前进城的衙役拉着板车,板车上坐惊魂未定的妇人与三个童男童女,他看着板车问道:“会赶车么?” “嗯?” 杀猪匠不是傻子,作为杀猪匠其实见识比许多农人多得多,最开始没反应过来,不过紧跟着就连忙道:“会,牛车马车都会。” “家里还有别人?” “没了,就我娃,他吃的不多,有一点就能活。” “给我赶车,管你一天两顿,未必能吃饱,干不干?” 郭扎势捣头如蒜,把刀子扔在地上,不但自己磕头还拉着小娃一起,才磕三个头,人已哇哇大哭乃至嚎啕。 这哭泣来的太过突然,让刘承宗手足无措。 没人想死,尤其是饿死,所以为多活一两天的幸运,磕几个头可以理解。 但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没有三十多岁的男人会因为一份这样的工作而哭泣,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哭得像个娃娃。 他说这是第一次乞讨,他祖上四代都在安塞城杀猪,一代代子承父业,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 安塞城没有猪了。 当天崩地裂大厦倾颓,他成了最没用的人。 第三十三章 工伤 杨鼎瑞的家眷活得还凑合。 回去路上,刘承宗才知道,马车上妇人是杨鼎瑞的婆姨,仨娃娃有俩都不是他孩子。 有个男娃,是仆人清早听见哭声,从门口捡的;女娃是第二天捡的。 第三天门外还有哭声,但家里不敢捡了,就没开门。 到正午,哭声停了。 至于仆人,他们家有俩,是个老妈子带着侄女,杨鼎瑞的婆姨不坏,眼看杨鼎瑞来接自己,就把剩下的粮食都留给那娘俩了,在安塞城里看宅子。 就是女人和小娃娃的精神状态不好。 自打城外乱了,杨鼎瑞老婆就没出过门,家里的老佣人也没跟她说过外面到底怎么样,只是断断续续提过高迎祥来了、高迎祥走了,城外惨状一概不知。 直到她看见衙役拿着信物才跟出来,瞧见城外羊马墙里头扯地连天的饥民棚屋,过来口中不断对杨鼎瑞重复:“他们要吃了我。” 小娃也吓坏了,就是杨鼎瑞的儿子,仨娃娃只有这个小的到了能记事的年纪,路上没完没了哭,嚎得像个狼,让人心烦意乱。 离了大城,路上越走越荒凉,到饭点儿走十里地瞧不见个炊烟再正常不过,生怕小娃哭嚎引来强人,却止不住。 只能是小娃一哭,刘承宗就骑马往远处前出三五里路,去探探情况。 倒是没遇上贼,回程时在山口,遇见三匹饿得杆儿瘦的野狼,晃晃悠悠跟着他们,刘承宗和高显都没注意,等离近了再知道已经晚了。 有条狼窜出来在郭扎势小腿肚上咬了一口,拔腿就跑。 狼这种东西一般不敢在正面袭击人,毕竟立起来的人块头很大,捕猎是为了吃饭,吃饭是为了活着。 这道理对人对兽都一样。 没必要为捕猎玩命,通常狼会从背后咬落单的人脖子或腿肚,能一击致命最好,如果不能就在腿肚上咬一口,慢慢尾随等着人虚弱或失血而死。 不过这条动手的狼运气不太好,逃跑路线正好经过刘承宗身边。 这次他身边没跟着想跟野狼打一仗的细犬小钻风,刘承宗在马背上抽刀也很难够着狼,所以张弓搭箭,不过没等箭射出去就已经完事了。 被主人做了一套洗剪吹的红旗抬起后腿跳着给狼脑袋来了一蹄子负距离接触,差点把刘承宗颠下去,马蹄铁立了大功。 剩下两条狼紧跟着从山上冲了下来,受伤的郭扎势靠在车边抽出工具,一手持铁钩一手持短刀,他那娃吓得连哭都不知道了。 杨鼎瑞搂着孩子的婆姨倒是反应快,不受控制的大叫起来;杨鼎瑞反应稍慢,摸出佩剑准备防御,口中大叫追问郭扎势的伤势,叫他上车。 幸亏还有刘承宗和高显两个边军,他俩不但不害怕,对视一眼,两双眼睛都冒光,一时竟分不清谁是人来谁是狼。 早春天气还冷,他们的鸳鸯战袄都穿两年了,本来用料就不实在,久穿之下更不保暖。 边军能有什么坏心思? 谁不想给战袄添层毛皮里子呢。 毕竟全副武装的人类才是世界上唯一的顶级掠食者。 当锻打箭头通过七十斤重弓投射而出,极厚实的毛皮也变得毫无用处,刹那间止住冲锋打回原形,嗷嗷叫着向山头逃去。 刘承宗眼见猎物中箭,拍马就朝光山秃岭撵了过去,旋即射出第二箭。 高显更为果断,一箭没中,他瞄准的那匹狼朝山道慌不择路的逃跑也不气馁,同样拍马追赶,不停射出利箭。 倒不是高显射术差。 狼不像马,跑起来速度快、很灵活爱转弯,用弓箭很难射中,刘承宗射准也全靠手感,说白了就是蒙的。 谁射不准也不足为奇,最靠谱的方法还是拿个骨朵近身来上一下。 反正他们骑在马背上,只要追出去,狼总会累,累得跑慢点就能射准了。 不过这俩边军追得太过瘾,留下杨鼎瑞在这,一个头两个大。 环顾左右,没发现还有别的野兽出现,费了大力气帮郭扎势坐到车辕上,杨鼎瑞检查了伤口,手边刚好带了防备路上拼斗的金创药,不免一番涂抹包扎。 包扎还在继续,远处山岭上传来马蹄声踢踏,当马车上的人们转过头,只看见长笑里刘承宗单手提着只灰扑扑的四腿大毛团,骑在不堪重负的红旗背上打着呼哨,拽缰绳携滚滚土龙自山坡上驰骋而下。 而另一边的山口,高显的模样要疲惫些,他是两条腿走回来的,牵着战马,马背上驮着狼,一步一个脚印,还在地上留下一串血迹,恍然间让人以为他受了伤。 “这半天你们也不把地上的狼尸拾起来,还有这个,四十来斤的小东西。” 刘承宗人没下马,先把战利品搁在马车上,又左脚踩镫、右脚脱蹬的矮身在地上一捞,就像过去在鱼河堡受训战场捡拾落箭一样,把地上最早被红旗踹死的狼捡起,重重扔在马车上。 这招叫马上取箭法,是骑兵作战补充箭矢最难的一招。 除此之外还有两种,分别为弓梢取箭和弓弦取箭,弓梢用来取落在地上的箭、弓弦则能绞住扎到地上的箭,是骑兵必须掌握的技艺。 古东方尊崇的马背战士始终是全能骑兵,至少在大明边军的训练操典中,骑兵不但能挺着丈五长矛来一次挟枪冲锋、还要求在起伏不定的马背上用弓箭解决敌人,最后还得从马屁股摸出骨朵、马刀、鞭锏、斧头给对手天灵开个盖。 恨不得骑射、冲锋、单挑、混战样样都行。 刘承宗回来时,郭扎势腿上被狼咬的伤已被杨鼎瑞包扎好。 有一手医术技能的辞官儒士如释重负笑眯眯:“运气不错,衣裳厚没伤筋动骨,就咬出个皮外伤,我上了点药。” “回去歇会就好了,你的马夫这条腿能保住。” 见刘承宗过来,郭扎势挣扎着要从马车上下来,被刘承宗止住,道:“不用下来,就在上头坐着吧,让你娃坐我的马,那两匹马都饿,驮不动这么多人。” 他从马背上翻下,摘了六瓣铁盔,看着郭扎势包着白布殷红的小腿以及不远处走过来牵马的高显,发愁的直挠头。 新招的帮手来自己这干活头一天就弄个工伤……这可不是啥好兆头。 第三十四章 断臂 高显没事,让刘承宗少了个嘲笑他的借口。 闹半天走回来是因为马没劲了,先前在安塞城外,高显怕衙役跟刘承宗起冲突,一直骑在马背上远远瞭望着情况。 回程又骑了小半个时辰,撵起狼来战马心有余而力不足,到最后软了腿,给马背上的高显摔了个屁股墩。 刘承宗对高显跟野狼搏斗是没一点担心,他们都穿着铠甲,就算这铠甲确实制作时用料没达到要求的标准,但也还是边军部队的装备,质量上有一定保障。 打个野狼,只要不把脚踝和脸伸着让野狼咬,别的地咬哪儿都得崩掉那畜生几颗牙。 何况高显到底是张五从鱼河堡逃走前就戍边的老兵了,手上功夫也不差,没什么好担心的。 结果也确实如此,即使被战马尥蹶子摔到地上,高显还是跟野狼打了个平手。 狼咬他两口,他扎狼两刀。 他没啥事,左胳膊的铁臂缚两个甲片有点变形、袢袄袖子被狼扯出点陈年老棉花。 野狼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不过队伍的行进速度确实慢了,虽说这些日子口粮上没亏了红旗,但这遭对坐骑的体力消耗确实不小。 刘承宗不敢再骑、高显的坐骑也趴了窝,就连另外两匹拉车的战马也被累得翻白眼,后来的路程这俩骑兵只能牵马慢慢悠悠走了。 路上不敢耽搁,给三匹狼放了血就继续上路,一直到黄昏过了牡丹川扎下帐篷营地,才把狼肉收拾了。 来时经过牡丹川发现的那具尸首已经没了,也不知是被家眷收敛还是让野兽吃了,世事无常非亲非故,马车一行也无人介怀。 说是营地,其实就两顶帐篷,杨鼎瑞一家五口睡一顶、另一顶给了衣裳单薄的郭扎势父子。 至于刘承宗和高显,他俩有自己的法子。 去时那扇破门板被劈成两半,俩人在黄昏又挖了个坑,早春的地硬的很,也没带镐头,费大半个时辰才刨出个能容俩人躺下、一尺的浅坑。 坑两边插上门板,里头铺上柴火,烤着只涂大盐粒子没放干净血的狼肉,囫囵吃了天就完全黑下来,他们的活儿却还没干完。 捡些柴火与炭在边上另立篝火取暖,用河边的沙土往浅坑的火上一铺,灭了火,这就成了夜里暖洋洋的地铺。 夜里俩人轮换值夜给篝火添柴,睡到第二天早上天光泛青刚刚好。 别的不说,至少在吃饭上,这个时节的陕北,很少有人能像他们吃的这么自在。 已经没几个村子能吃上葱油饼了。 至于烤狼肉……不提也罢。 狼肉本就腥臊,想收拾妥当非弄几头大蒜不可。 最好把府衙老爷后宅种的观赏番椒大把大把下锅里混着肉炖。 像刘承宗这样,怕血腥味引来人群错过放血最的最好时间、缺少调料只有大盐粒子不说,还没有曹耀那手专业的厨艺技能。 制作水平充其量比疯狂原始人多点盐,吃这玩意的目的就显得格外单纯。 生存。 就单纯是为了生存。 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因为高显后半夜把剩下的肉裹着盐粒子熏起来了。 一夜熏不好,何况盐也不够,干燥防腐后,拿回黑龙山还要接着熏。 可能要等他们吃那些熏出来又腥又臊的肉条条,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这三匹狼个子都不小,但就和这会儿的人一样,身上肉不多,可怜日子没少过,剖开狼肚子,里头都有干草叶子了。 除了高显拿去熏的一部分,他们吃了两顿,剩下十来斤被刘承宗塞到胃里保存起来。 可不是他自己的胃,他的胃只能加快腐烂没有防腐功能,是把狼肉塞到狼胃里,打算拿回去跟村里还有小牲口的乡邻换点别的肉,哪怕就换只鸡子呢。 其实这节骨眼上能碰到猎物甚至野兽也是种好运气。 往北边走,想碰还碰不见呢。 猎物的块头不大,身上毛皮不少,等回了家,用去年中秋前后村里扫出的硝水浸上月余,能做两件小袄里子,没准多出的皮子还能给头盔做个皮毛内衬。 中原王朝向来不缺硝土,大江南北皆有此物,山东土硝、山西盐硝、蜀中川硝、南方洞硝当然还有专产硝矿的西北。 塞外蒙古的口市也能用茶叶换硝土,北方是无黄之国,未必不产只是不会炼,倒是硝产许多,可惜留着硝也没用,他们做不出火药。 硝制皮革的技艺由来已久,兴平里就有硝皮匠,每年中秋收集硝土自加煎炼,足够硝制皮革。 沿牡丹川河岸走下去,离蟠龙川就不远了,沿途未见生人,马也撑不住接连赶路。 次日启程刘承宗一行走得并不着急。 反正大伙现在都没个正经营生,外部环境持续变坏令人心生压抑,走慢点全当散心。 直到他们走到蟠龙川。 浅浅的牡丹川在小沙洲汇入蟠龙川,河水的颜色变了。 清澈的河水中有宽宽的粉红色,刘承宗挥手让高显带马车过桥,骑马淌水从木桥下走过,等他再和高显在东岸汇合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桥下有条胳膊,看衣裳是妇人的。” 他把脸转向北方,笃定地点头:“上游冲下来的。” 马车上杨鼎瑞的婆姨听见外面的话,又隔着竹帘惊叫出声,引得高显直朝刘承宗挤眼睛。 长挺好的官家夫人,咋是个啥都没见过的小娘子样,一惊一乍。 杨鼎瑞探身出来问道:“狮子,你是说上游有贼?” 刘承宗无声摇头,上游发生什么事他如何知晓,又没千里眼顺风耳。 何况红旗正在养身体,作为一匹战马,饲料吃得最好的日子居然是离开军队以后,这本身就非常尴尬。 若坐骑此时有全盛时期的体力,他倒确实想骑马沿河往北探明情况,可红旗这幅德行,到时遇上贼人跑都跑不开。 “先回去,等把你们送到家,我再牵两匹马,到北边看看怎么回事。” 看见桥下河里那条断臂,刘承宗有预感,离开鱼河堡后短暂的舒适生活恐怕要结束了。 尤其在看见远处属于兴平里的山峁上,立起一排排木栅与木栅后手持长杆的身影,更加坚定了他这一想法。 第三十五章 棺木 尽管满打满算离家三日,村里气氛大有不同。 进村小山道上,有民壮持枪矛连弩设立的哨卡。 问他们出了什么变故,谁都说不出个所以,只知昨日有外人进村,刘老爷就派他们在山道、山峁设立几处哨位。 把杨鼎瑞放到家里,刘承宗扑了个空,父母兄长皆不在家,看了屋子和马厩,兄长兵甲战马都没在,让他的心猛地一突突。 匆忙将杨鼎瑞的家眷安置进厢房,就听见门外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出去一看,十六这小光头闷着头往里跑,被刘承宗一把从脖领子逮住提了起来,小短腿还在那凌空捣腾。 “你风风火火要干嘛去?” 小光头被提起来才像如梦初醒,一双枣眼眯了起来:“狮子哥回来啦!老爷跟人吵起来啦,让我拿烟袋。” 拿烟袋? 刘承宗知道父亲有个铜烟锅子。 这边和渭河南北不一样,那边富裕,对这种新奇物事消费得起,泾阳是秦地最大的烟草切割集散地,也接触的到。 陕北田土薄,种庄稼还不够,早些年确实大面积种植过烟草,那时烟草刚流入中原,人们认为它有御寒功效,就贩给延绥、固原、甘肃三镇的边军。 打从前几年开始欠饷,军爷们都没钱了,烟草在陕北也逐渐销声匿迹,如今想买倒是还能买到,不过少很多了。 对老爷子来说,没抽烟的习惯,事实上对此时包括曹耀在内的陕北大多数人,都对抽烟没瘾,充其量就是个道具。 听见老爷子让小十六回来拿烟斗,刘承宗都乐了,放下他问道:“在哪吵架呢?” 十六说:“刘大爷家,围了许多人。” 刘大爷? 这个坐落在黑龙王庙山脚下的村庄里七八十户都姓刘,刘承宗抿着嘴缓了缓被话噎住的劲,道:“那刘大爷做何营生?” “他家好多棺材。” 明白了,兴平里的棺材匠家。 棺材匠像杀猪匠、泥瓦匠、游方郎中、媒婆、榨油的、织布的、兽医、神婆、戏班子、卖货郎、豆腐匠这些职业一样,是村庄、乡间的必备角色。 在有些地方棺材匠由木匠兼任,而在兴平里,因为木匠早年被徭役远征,所以另有棺材匠。 村里的老人通常从四十岁开始筹备自己的棺材,或早或晚,人生终极理想就是待自己走完人生路时能有个好点的房子一睡万年。 这些棺材买下后家里地儿大就放自己家,没地方就暂寄棺材匠家,每年让他保养、上漆。 所以家里棺材多的肯定是棺材匠。 听见父亲是和棺材匠吵架,刘承宗不着急了,转而问道:“那我哥呢,也在那吵架?” “刘管队昨天去找曹管队了,对!” 小光头说着突然想起来,赶忙道:“管队说了,狮子哥回来去祠堂,祠堂有个受伤的外人,说你见了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合着不提刘承祖,十六就把这事忘了。 刘承宗转身就走,刚走两步停下摆摆手道:“行,你去给我大拿烟袋吧,我先去棺材匠家看看,一会去祠堂。” 兴平里没多大,出门拐几个弯就能看见棺材匠家,远远地刘承宗就看见棺材匠家门口围了不少人,都是里中老人。 这里头的老人不仅仅说的是年岁,在明代他们还有更多职责,里长年年换、不变的是被推举出的乡老。 在明代的村庄,只要不是杀人、谋反之类的大罪,户婚田图斗殴相争等一切小事不必动辄去往县城,都由本管乡老断事,责任重大。 还未挤入人群,刘承宗已听见父亲与旁人争论,实际上这并不是在和棺材匠吵架,是与乡老争执。 “今时今日,还能去哪采木?贼人正在北方,不知何时就会袭来,叫贼杀了难道他们还会把我们塞进棺椁?” 刘承宗听出来,父亲是在劝里中老人们放弃自己的棺木,这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棺木对老人的存在意义非常重要,人的岁数越大,对生死看得越淡,唯独在乎死后那一分坟地与一方棺材。 最近俩月在刘家峁筑城,宗族兄弟伐林采木、挖山取石,按理说木料缺口并不大,按部就班的把这套法子运行下去,到今年秋天他们就能在山峁上筑起土围。 在他了解中的事态并未紧急到需要让宗族老人献出棺木的程度。 尤其乡老顿着拐杖,同意将五旬以下的棺木拿出来,因为五旬以上的老人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用上棺木,父亲还是不行,一定要拿出所有棺木。 一身甲胄的刘承宗在人群中向最里面挤进去,这帮老人随便拎出一个岁数都顶他俩个半,只能边走边四处告罪。 等走进最中,才对刘向禹问道:“大,出什么事了?” 刘向禹一见儿子,面露大喜,急忙道:“你来的正好,北边老庙庄被贼人攻破,你去过老庙庄,跟诸位长辈说说,老庙庄有多少人、村子是什么样。” 老庙庄被贼人攻破? 刘承宗来不及细想,就对周遭长辈拱手,道:“诸位长辈,上个月我往北去了一趟,老庙庄有七八十户、俩姓鲁的兄弟管事,跟丁家站有仇,所有立了寨墙,青壮都有兵器。” “晚辈才从安塞城回来,路上在蟠龙川看见河里有断手,料想上游出了事,本想着回来牵两匹马去北边看看,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对,就是丁家站。” 刘向禹接过话来,道:“老庙庄的鲁斌死里逃生,丁家站的人投了大贼王左挂,屠了老庙庄。” “七八十户人的老庙庄挡不住贼人,难道兴平里就能挡住?得尽快把山峁的土围修起来,别说棺材,就是要把门板卸了也在所不惜。” 有人说:“那就去府城请官军吧,既然挡不住还修什么土围?” “请官军自是无妨,延安卫军官相熟,料想打粮不会为难,但兴平里要管其吃穿用度,少说一百户人马,何况官军来了贼人不攻,难道我们就一直养着,兴平里还有多少粮草富裕?” “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 第三十六章 鲁斌 鲁斌是老庙庄鲁兄弟里老小,四方脑袋身材强壮,刘承宗见过他。 上次在老庙庄的木栅哨卡外,鲁斌头扎白巾身着羊皮白袄,骑在马上背弓箭持木矛,声音洪亮意气风发。 刘承宗跟他聊了几句,没问出老庙庄的情况,却把丁家站的事套出个七七八八。 不过间隔半月,刘承宗再一次在宗族祠堂见到这个而立之年的男人,突遭变故,模样有了很大变化。 才迈入祠堂的四方天井,刘承宗就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席地而坐的身影,脏兮兮的白发巾放在一旁,鲁斌披头散发、身上带着混了血泥的污垢,像受惊的兔子般望了过来,想要起身。 “是你?” 他嘴巴动作很小声音很低,左脸盖着块渗血白布,看上去异常不安,手在身边摸着极力想要抓住什么防身。 “刘承宗,半月前你庄上见过。” 刘承宗说着,已走上前去,随手拉过宗族议事时坐的长条板凳,挑挑眉毛问道:“脸上怎么回事?” “箭打的,掉了两颗牙。” 这答案让刘承宗不知道该说鲁斌运气好还是运气坏,运气坏自然是脸被人用箭打穿,运气好则是仅仅脸颊被打穿。 伤口能暴露出许多信息。 比方说,他能想象到鲁斌是如何中的箭,大概是回头看追兵时被流矢所伤。 “骑马来的,就你自己?别人呢?” 鲁斌点头,兴许是遭遇、兴许是受伤,让他看上去颇为气短,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缓缓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丁家人引贼攻入寨子,乡民四散,我跟几个兄弟引开他们,一路奔逃……都散了。” 既然鲁斌有马,那贼人也有马,刘承宗终于问出心里迫切想知道的事:“听我大说,那些贼是王左挂的人,你如何知道?” 似乎类似的问题已经不是鲁斌第一次回答,让他有些不耐烦,微拧着眉头答道:“他们自己说的,说左挂子带他们在耀州吃了官军败仗,几千人死的死散的散,他们只是其中一股。” 答罢,鲁斌急切得连说带比划,道:“军爷,你见过我,知道我是老庙庄的,不是贼人,能不能让人把我放了,嘶!” 不知动作大了扯到哪里,似乎是后背,疼得他止住话头,不过仅停顿一瞬,又接着道:“把马和弓还我,我得回去。” 刘承宗起身走到他侧面,鲁斌坐得靠墙,刚才他没注意,这会才看到羊皮袄子后背破了块大口子,褐色血迹留在袄上,倒是破口里面被白布包裹着,想来是昨天逃到兴平里时有医匠给上药包扎了。 “回去?若贼人还在老庙庄,你回去又能做什么。” “我得找家人啊,我哥、嫂还有侄子,我婆姨和儿女,我全家十一口不会就剩我一个,要是没人我……我总得给他们报仇啊。” 刘承宗没说话,想坐回条凳上,刚坐下就又起身,道:“你后背有伤,连弓都拉不开,回去拿什么报仇?” “还得占两个民壮看着你,知足吧,你安心在这住着养伤,每天有人管你吃饭,多好的事。” 说着刘承宗自己都乐了,说实话如果不是老庙庄的遭遇,能在兴平里这么个地方有人管饭,是灾年里外头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 毕竟这场合不适合笑,刘承宗收敛笑容,想了想上前拍了拍鲁斌的肩膀,道:“这两天我去北边一趟,要能碰上你哥,我就把他领过来,你安下心住着,别在我家宗祠胡闹。” “我出去问问能不能给你换个地住。” 说罢,不管鲁斌在身后叫嚷,刘承宗头也不回的走出宗祠。 站在高大门楣的宗祠廊檐下,他抬头看着碧蓝天空叹气。 离开鱼河堡还没到俩月的时间里,身边死的人比过去十九年还多。 他早该知道丁家站那八狼不是省油的灯,连税吏都杀了,就算没贼人但凡有点不顺就会去抢别人,有贼人夹裹更是一拍即合。 越这么想,刘承宗越觉得他要动身往北边看一眼。 鲁斌的兄弟家眷要是还活着,多半找不到。 除非人已经死了兴许能让他看见个尸首。 否则他能找到,贼人也能找到,没点藏身的本事肯定活不下来。 若有藏身本领,方圆十里随处可见的荒山秃岭藏几百人都找不着,何况找几个人。 “才刚从安塞回来,你又要去哪?” 给佃户分完种粮的蔡夫人回家,刚进门就见院门口正中间留下一坨马粑粑,再向里头望,看见马厩里刘承宗正背着铺盖卷拿鞍具往红旗背上放,不由道:“外头多乱啊!” “娘回来了,这不北边村子遭了贼,我去那边探探。” 看见母亲回来,刘承宗把鞍具卸下,背上的铺盖卷也暂且挂在马厩里,走出来笑道:“没事,祠堂关着那鲁斌也想找家人,他出去遇上贼就是个死,我替他出去看看。” “外头大道不躲人,你还能去搜山找人?” 蔡夫人急的光抱怨,却没别的法子,道:“又找不到人,还要上北边做什么?听娘的话,就在家呆着,你不要再往外跑了。” “哪能不去,七八里外的村子说没就没,总要过去看看贼往那边走,他们还在,咱早做准备;要去了别的地,夜里咱家也能睡个安稳觉不是?娘,放心吧。” 刘承宗抬手擦着收拾战马出的汗,顺手敲了敲穿在身上的边军暗甲,道:“里头都是巴掌大的甲片子,我骑两匹马,遇上贼也能跑,伤不到我。” “能的你,还甲片子,人家一个村的人都没躲了毒手,你穿一身甲片子有啥用?” 说归说,蔡夫人心知拦不住儿子,只好皱着眉头道:“你哥去找曹管队,估计午后赶回,你先吃点东西,等他回来你俩一起有个照应……那是谁家的马?” “也行,等他回来,家里人多我出门也放心。” 刘承宗想,估计大哥是知道北边贼情后觉得不安全,去把曹耀一行人找回来,到时候有五十边军在家,就算贼子来了也不怕。 想到这,他心里放心多了,指着马厩道:“那是后窑曹管队给嫂子留的马,我刚借来,急着走也走不了,它马掌松了,得新挂才能上路。” 第三十七章 抢食 钉马蹄在古中国被称作挂掌。 马这种动物实际上掌握了用脚指甲飞奔的特殊技艺,在野生状态下其蹄甲磨损与生长达到自然平衡,但在被人役使过程中违反自然规律,不论载人驮货都会使蹄甲磨损增大,所以才需要钉马掌。 曹耀留给曹嫂子几匹马,平日里嫂子不出门,马蹄甲依然会生长,没有磨损的情况下就导致以前钉好的蹄铁松了,在所难免。 之所以要叫挂掌,因为不单马掌会挂在马蹄甲上,钉马掌的过程中大多数地方还会选择把马儿挂起来的方式,以免把人踢着。 钉马掌的疼不疼取决于手艺,本身是类似做个美甲的工艺,但做美甲时把指甲盖掀了肯定疼。 但马儿在钉马掌的过程中会不会踢人,并不取决于疼不疼,关键看性格与马儿是否习惯翻蹄。 人有人的脾气,马也有马的脾气。 打从刘承宗学骑术开始,这些年他见的马多了,有的马脾性随和,怎么折腾都不生气;有的马性情暴烈,见人靠近抬腿就踹。 还有些脾气蔫儿坏,平日里看着性情温和任人摆布,等放松警惕屁股后头冷不防抽出一蹶子,把人干倒躺十天半月都不奇怪。 刘承宗从曹嫂子那借来的是匹战马,脾气倔极了说什么都不往马掌桩上走,刘承宗只能冒险从侧面把蹄子翻起来夹在两腿中间修蹄。 当然,做这种危险工作,一点祖传的量子迷信必不可少,新收留的杀猪匠郭扎势被请到马厩,搬着马扎坐镇一侧。 杀猪匠本名郭汝旗,据他所说走过的地方,有狗的话要么狂吠不止要么呆若木鸡,从来没有表现正常的。 刘承宗有另一份记忆,尽管无法解释这事,但他觉得多半是杀猪多了的人身上有不一样的气味,狗鼻子灵能嗅出来。 这种‘特异功能’可能就和他学斩首刀的师傅一样,那个米脂县老刽子手的‘特异功能’更厉害。 别说畜生了,人都不敢跟他说话。 刘承宗边用修蹄刀飞快清理马蹄中间的脏东西,边给俩人讲解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这样给马修蹄子换蹄铁,如果一定这样……把蹄铁给我。” 说着,他从十六手上接过蹄铁与蹄钉,手上不停,道:“要快,能一刀修好不用两刀,大牲口力气大,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踹你。” 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的同时,刘承宗脑海中闪过这匹马猛地收腿起跳、踹在他屁股上的画面。 如果这事真实发生,可能对郭汝旗和十六的教育意义更大。 幸好这匹通体黑毛油光水滑的战马没尥蹶子,甚至对于挂马掌还感到舒服,眼儿都眯了起来,满脸享受。 可能这对它来说就是修了个脚。 在战马良好配合下,刘承宗把这事办的得心应手,飞快且熟练地用修蹄刀刮掉蹄子中间的污垢、削薄多余的蹄甲,换小锤把马掌钉上,再从马蹄外把铁钉尖敲弯,很快就修好三个马蹄。 削蹄甲是个技术活,如果四个马蹄的蹄甲厚薄不一,马儿长时间行走很容易变成跛足不能役使,刘承宗做这事非常熟练,几乎算半个专业人才。 至少比村里兼职马掌师傅的铁匠靠谱。 修好三个马蹄,刘承宗刚翻起马儿最后一只蹄子,村里就响起奔踏的马蹄声。 他的面容陡然严肃,本能猛地抓起挂在拦马桩上的革带与腰刀,给十六使了个眼色:“去看是谁。” 十六还没从马厩跑到门口影壁,宅子外马蹄声已经停了,紧跟着就传来呼唤:“十六,来带人搬几个条凳,我去舀瓢水,渴死了!” 是兄长刘承祖。 刘承宗这才放下心来,把腰带放回去,擦擦手走出马厩,听着门外甲片相撞的声音,就见那些熟识的边军老兵从影壁左右鱼贯而入,让原本非常空旷的院子都显得拥挤了。 曹耀提着水囊朝嘴里猛灌两口递给旁人,咧嘴笑着走上前来:“狮子,老哥又回来了!” 说着他表情一顿,对马厩挑挑眉毛道:“你把马弄来了?” “曹大哥,我正修马掌呢就听见你们的声音,北边遭了贼估计你也知道,我打算去那边看看情况,光红旗遇上事跑不开。” 曹耀听着接连颔首,摆手道:“别去了,那帮贼子还在老庙庄,往后几日备战吧。” “操他奶奶地,老子刚在山里开了新窑,他娃就一窝一窝过路,老庙庄的事我眼睁睁看着不敢上,贼人太多了。” “这帮人是老贼,马驴骡子很多。” 曹耀是真难受,原本领部下到黑龙王庙山的兴平里,就没过上几天舒服日子。 知道自己手下弟兄都做过贼,手脚不干净性情不温和,怕军民起冲突进而影响与承祖承宗兄弟的感情,这才带人离开另起炉灶。 到北边山里日子铁定不如在兴平里呆着,过去挖窑洞、修营地,净是脏活累活,还要派人跟周围村庄联系,有富户能讹点啥就讹点啥,不好讹的就商量着以物易物能换点日用也算够本。 好歹日子能过。 一群活土匪安营扎寨十几天,整天累到眼都睁不开,为的啥?还不就是想罩着十里八乡村民,在这江河日下的乱世过活? 他是恶人,但土匪有土匪的规矩,就算是狼,想活下去也得确保周围有羊,超过十里外头就算死成尸山骨海他也管不着,他周围的村子不能乱套。 只要周围不乱套,他这帮人就能活。 现在可好,连这点小确幸都没了。 王左挂在耀州从官军手上吃了小败,拢共死三百人,过去收拢的几千人马就四面溃逃,一股又一股的贼匪今天十几人抢官道上的茶馆,明天几十人冲击周遭村子。 后天装备精良的上百贼骑就敢冲进老庙庄把男丁都杀了裹着大姑娘小媳妇作恶作乐。 等他们走了周围留给曹耀的全是无人区,那他留在这还有什么意义? “这帮狗娃就没想在延安府多待,屠了老庙庄后头就该这了,今天我们过来就碰见贼子……你们跟刘老爷商量,是留这据守,还是走出去躲一躲。” 第三十八章 官军 严格来说,曹耀和盘踞在老庙庄的贼人,在路数完全不同。 前一种想做土贼,后一种则是流贼。 两种贼都不事生产,他们获取生存资源的唯一手段都是劫掠,看上去很容易合流为一伙人,可实际上却完全不同。 世界残忍之处正在于此,他们作乱的原因都无非是此时大明帝国尤为激烈的阶级矛盾。 他们的共同敌人明明是占有大量土地钱粮、挤压生存空间的大明宗亲;明明是高居紫禁城不断增税的大明皇帝;明明是地方为非作歹的贪官污吏以及霸占田地的土豪劣绅。 但他们接触不到那些敌人。 尽管那些人和他们呼吸着同一份空气,甚至有些人就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上生活着,却毫无交集,好似身处平行世界。 大户有土围子、地主在城里,刚从荒地冲出来的义军哪里有像样的攻坚能力? 要活下去只能劫掠郊野乡民,要么就黑吃黑。 就好像他们的世界只是一方棋盘,明明那只捻棋的手近在咫尺,却永远只能与对立棋子捉单厮杀、血流成河。 他们之间未必是敌人,却只能把刀挥向对方。 因为他们都是弱者,弱者只能吞噬弱者成为强者,才有与强者过招的资格。 刘老爷也是这样的弱者,明明顶着举人功名天下大可去,却只能把自己困在黑龙山作困兽斗。 看上去选择挺多,实则无计可施。 老庙庄的遭遇殷鉴不远,兴平里人心浮动,村庄妇孺笼罩在恐怖气氛里,人们不知道贼何时会来,只知道很难敌得过。 那天以后,刘承祖在黑龙王庙山设下七个岗哨,均由历战老兵带庄户职守,最远的哨位在山头上能俯视蟠龙川。 生存威胁下,兴平里的一切朝着军事防御发展,除了几户人打定主意逃跑,全家老小消在某个夜晚。 留在这的近百户百姓,每日向刘家峁土围运送木石不曾停歇。 就连去蟠龙川取水的庄户也三人一伙带着弓箭才能下山。 四月十七,刘承宗站在山上给自己挖睡觉用的地洞,这处哨位被他隐蔽得很好,挖出的土堆在旁边老树下,白天夜里他在这站着都很难被人发现。 受限于技术水平达不到,这个时代的兵种分工还不能像后世那样明确,土工作业这一必备技能,在边军中是步骑皆有的技艺。 如今天气稍暖,刘承宗打算在山上挖个单人壕,这样白天可以在这站岗、夜里在壕里睡觉也能听见旁边山道的动静。 兴平里岗哨施行的是三人制,单七处哨位加上往来通传消息、送饭送水就用去近三十人手,刘承宗身边是佃户石万钟与腿伤还没好的郭扎势。 眼下正好俩人干活,郭扎势坐个马扎在山上望风。 刘承宗刚想放下铁锨稍歇片刻,就听见郭扎势压低声音惊叫道:“东家,南边有兵来了!” 一句话,让他陡然间把心提起,连忙扒开堆放的枯草趴在小土坡上向南望去。 河沿官道上烟尘弥漫,先有五名塘骑扛战旗策马而出,过了片刻一望无尽的卫所旗军在军官率领下排着队走,有拿兵器的也有不拿兵器的,望着北边风尘仆仆。 立在旁边的石万钟以手遮眉还没望出所以,就被刘承宗拽倒按在土坡上:“趴下!” “少东家,延安府的官军?好多人。” 石万钟和郭扎势,一个叫他少东家、一个叫他东家,俩人都是大字不识,军事条例同样不懂几条,这会也就能看出官军人不少。 但在刘承宗眼里,这支自南向北进军的官军情况一览无余。 “别出声,离的太远,等他们走近让我看看,嗯……数不对。” 塘骑是塘报骑兵,职能是侦查、通信,是军队的耳朵和眼睛,编制在北方是五骑一塘,各持一面旗,在山地众多的南方一塘步骑结合人数更多。 刘承宗在贺人龙麾下曾短暂担任过塘骑长,因此对北方塘骑的职能与能力如数家珍,按他了解,这些塘骑该散开而非扛着五方旗聚在一处。 塘骑的规模很大程度上与部队规模是成比例的,过去边军出塞烧荒,每路各有二十四塘骑兵,大军过境塘骑撒开到二十里外探明沿途,各塘递进万无一失。 但眼下官道上只有一塘骑兵,看上去绝非艺高胆大的正经塘骑,他们畏畏缩缩、缺乏训练,无法按照兵部操典要求完成使命。 哪怕用刘承宗的眼睛去看,他们每次行进的距离不可能达到一里。 后面的正兵看着更不像那么回事,给刘承宗带来巨大疑惑。 这些排着队列、身着罩衣战袄的人不像军人。 这种感觉非常模糊,只是看见他们的第一反应。 仔细看去他们穿了不少有泡钉的暗甲,手上拿着不少兵器,火铳、三眼铳、弓箭具备,也确实排着队列长方阵,还扛着战旗。 士兵耸起肩膀佝偻着背,像背着装满石头的无形背篓;脚步虚浮身骨孱弱,仿佛不堪重负下一步就会伏倒在地。 还有骑在马背上刚刚被他点着人头数过的军官,百户的铠甲更好,那是丝毫看不出偷工减料的明甲,张扬马鞭在官道上大声喝骂,不时把本该抽向大牲口的鞭子挥在身边走过的旗军身上。 就像是个监工。 卫所基层军官的职务可以靠头盔上的盔枪、背后的靠旗认出,刘承宗一番清点,这支队伍有千户副千户三人、百户副百户二十六人、总旗官三十七个、小旗官七十个。 依照中级军官数目,这支部队兵力应该在一千到三千三百六十人。 依照下级军官的数目,这支部队兵力应该至少七百七十六人。 但刘承宗不管怎么看,也没看出这支部队有七百人的样子。 至多,二百五。 他看见官军向北进军,脸上无半分欣喜,反而愁苦之色愈浓,起身边脱甲胄边对石万钟道:“去给我哥传话,千户带队,二百多旗军兵发向北。” “让我大招呼族人,把马、牛、驴、骡,铠甲、值钱物件还有村里好看的婆姨都藏起来,准备粮食吧。” 第三十九章 征粮 不是刘承宗心胸狭窄,不知道官军北进是为平贼,能救他们的命。 实在是这个年代的官军,已腐败堕落至无以复加,他就是官军,而且是待遇比卫所旗军好的边军。 在鱼河堡贺人龙敢放兵出去打猎? 为啥一定要让作为家丁的刘承宗出去打猎,还不是心里清楚,边军出去不是打猎而是抢劫。 更别说待遇远不如边军的卫所军了。 大明兵制复杂,最早是靠太祖皇帝创立的卫所军,天下遍布卫所,一卫五千六百户,各有军田,世代为军。 后来卫军被官员奴役、军田被霸占,就出现逃兵且战斗力下降极快,又出现了营兵、募兵。 在张居正执政时,大明各个角落经历回光返照,但到这个时候又快速衰落下来。 那话怎么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倘若这支部队看上去精神状态良好,衣甲齐备士气高昂还好。 可他们这模样怎么看怎么不像那回事。 真碰见混蛋领兵,起手把兴平里屠了带他们的脑袋去领军功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强者向强者挥戈,弱者向弱者拔刀。 刘承宗对这支部队更多的是有心提防。 有心提防就是心里警惕,实际上毫无办法。 他可以架设木栅把贼人拦在山下,敢上来就鱼死网破,却不可能对官军如此。 所幸,兴平里还有刘向禹。 刘向禹做过延安府税课司大使,跟延安卫几个头面将官虽没打过交道,却多少相识,听说有官军至山下自带着儿子去村口相迎,一见面两边认识,后头的话就好说了。 “刘四爷!” 领头的千户身披明甲手按腰刀,腰间挂着玉坠子,看上去精悍非常还有几分儒将模样,眼见刘向禹立在村口,便翻身下马大跨步走来,笑眯眯上前抱拳道:“晚辈领知府大人之命,去北边剿贼,本不应来叨扰,只是实在……还请老先生多包涵。” “张将军此言差矣,诸君保卫乡梓北征除贼,我等乡老应尽本分,官军需要什么尽管说,我兴平里百姓尽力补给。” “灾年里都不好过,有四爷这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张千户把姿态放得低,说话也不蛮横,笑呵呵抬起四根手指:“我要在这吃顿饭,再带两顿走,四爷能办,旗军就在村外驻营。” 他口中的旗军就是卫所军,刘承宗穿着袄子和兄长站在父亲背后,这话在耳朵里就是话里有话,应该还留了半句。 ‘办不了,旗军就在村里驻营。’ 刘老爷接连颔首,笑道:“三顿饭,张将军要鄙乡准备多少军士饭食?” 刘承宗看见这张姓千户抬起的手掌张开:“五百人,不强求肉菜,干粮要管饱。” 五百人? 刘向禹硬止住自己想回头看刘承宗的想法,稍加思虑就爽快答应下来,道:“将军,既然如此,老夫先吩咐乡中妇人把这顿饭做好,再做些干粮路上带着吃,只是还劳烦诸多军士在村外稍歇。” 见是达成所愿,张千户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微微躬身作揖道:“晚辈多谢四爷,也好教四爷放心,我等此番出兵,必将贼子斩尽杀绝,以还府城太平。” 二人说罢各自回还,不一会村庄升起炊烟,村外卫军也在欢呼后选定驻营地。 听得出来,兴平里管饭让他们很开心。 但是村民对这事并不开心,在人们交口抱怨下,刘承宗陪父兄穿过街道回到家里,早回来的曹耀正坐在大门口石阶朝地上吐口水:“他奶奶地,官府不管他粮饷他能出兵?拢共不到三百人也敢要五百人的粮,不要脸,我呸!” “看那一脸笑老子就想放一铳过去。” 刘承祖上前摆手道:“净说这没用的,有官兵来是好事,那旗军在卫所里吃不饱没力气,上阵送死吗?省了乡里百姓去与贼人拼生死,一户拿出三五日干粮,拿也就拿了。” 刘承宗在后头撇撇嘴没说话,曹耀说的其实也是他心中想法。 瞧瞧人家家张将军,笑呵呵说几句软话,摆明了以势压人,把想要的都要了。 他没搀和到俩人拌嘴里头去,两边都是兄长,帮那个说话也不合适,因此干脆上前对父亲道:“大,把机兵的鸟铳给曹大哥分一杆吧。” “他过去在京军火器营,使火枪使得俊,后头遇上事有杆鸟铳也好办。” 刘向禹转头疑惑道:“怎么,狮子是觉得张千户平不得贼?” 刘承宗撇撇嘴,他很诚实,摇头道:“不知道,真打多半是打得过,但就怕这些旗军不出死力。” “何以见得?” 刘承宗俩手一摊:“当兵吃粮是天经地义。” “朝廷给饭,当兵的就能充人数;给钱,当兵的就能去杀人;朝廷给个睡好婆姨住好宅子的希望,当兵的就能提着头拼命,大你看看朝廷、看看那张将军能给外头旗军啥。” “我也不太懂打仗的事,但旗军连填肚子的粮都从咱这要的,打仗这事不能光看朝廷和领兵官的心气。” 他尽量把话说的顺耳些,其实他认为兴平里出这份粮毫无意义,甚至还会给将来守御贼寇创造难度,因为这张千户在他眼中就是带兵给贼送兵器的运输大队长。 就算真打,指望这帮民兵战斗力都未必能比得上有四五十边军的兴平里民壮。 战争,战争是国家整体能力的体现,而这种体现也将回馈方方面面,造成影响。 曹耀出现在陕西,不就是萨尔浒之战的反馈么。 刘老爷站在门口想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总之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扭过头狠狠瞪了一眼次子,没好气道:“军民各安其分,官军要纳粮老夫就纳粮,又没拉你去北征,怨愤什么。” 刘承宗的想法终归是有些邪气,长兄刘承祖就正义多了,似乎是被弟弟的言语提示到,他先看看老二,又看看曹耀,道:“让他们去终归不够保险,要不我们披甲上马,跟他们一起去平贼,互相之间有个照……” 话还没说完,曹耀就接连摆手,叫道:“不去,不去!” “去了半点好处没有,战事死伤不说,刘大郎我就问你,战后他若索要我战马甲械,你给是不给?你给了我拿什么自保,你不给难道我还能打杀他们?” “四五十人没个正经身份,铠甲器械比官军还好。”曹老贼朝村口远远眯起眼睛望去:“就踏实留这等信吧,愿意去你自去,反正我不去。” 第四十章 过把瘾 院子里看鸡的杨鼎瑞说,张千户是顾忌着刘老爷面子,才只要了三顿粮食。 “下了蛋就被收走、下了蛋就被收走,身边鸡子越来越少,你看,它不高兴,觉得鸡笼有问题。” “以前应该没这想法,一直有饭吃,但现在没饭,饿得眼都睁不开,扑腾翅膀想往高飞,飞出鸡笼。” 杨鼎瑞神神叨叨的研究鸡的处事规律,竟让蹭蹭磨刀的刘承宗也跟着格鸡子,接话道:“要是它吃肉,让它杀鸡子也会干,因为它觉得反正鸡子就是叫人杀的,总要死,被鸡子杀了也没啥不对。” 听得杨鼎瑞抚须笑道:“孺子可教,得让它吃饱,吃饱了再给它找俩伴儿,然后兆黎自可生理,不复出笼之……” 话还没说完,笑容戛然而止,因为刘承宗是边说边起身,说完话提着刀往地上‘哐当’扔个小铁碗,躬身提母鸡出笼一刀宰了。 把血放得干净利落。 “伴儿不好找,人毕竟不是鸡子,陕北没粮食,别格了先生,还是炖汤吧,香的很。” 张千户确实如他所言,在黑龙王庙山吃了顿饭,然后就连吃带拿的向北开拔。 这是报仇,所以从老庙庄逃出来的鲁斌也跟着去了,伤还没好,只能当个向导。 有向导让官军很高兴,他们打算明早袭击。 刘承宗看着天色,估摸着卫所军的脚程,这会应该还在赶路,离老庙庄不远了,或许已经选好了休息的地方。 这场战斗最迟在明天傍晚就能结束,但没人知道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更不知这结果对兴平里是好是坏,让他无端烦躁。 烦躁到想吃点好的。 厅里刘向禹面沉如水,承运在末坐算账,算宗族有多少粮食、今年夏天的地能打多少石粮,现有粮食够不够撑到交夏粮以及剩下的粮食能不能撑到交秋粮。 确切的说,承运算的是怎么买粮合适。 十六把放过血的鸡子拿去拔毛,刘承宗洗了手起身走进厅堂,看见堂弟苦思冥想的表情就知道,族里的财政状况并不好。 “打的粮肯定不够,咱这四百二十亩地用种粮四十四石,夏粮至多打三百石,正税、种粮要留五十八石,剩下二百四十石,上下十几口人、十几头大牲口,能撑个半年多。” 这就是陕北地薄,在这片土地上即使是有百亩田地的人家,依然算不上地主大户,因为一百亩只能打出关中四十亩的收成。 “但二叔要从这算地租,我看难,粮食只够自用,官府摊派咋办?那可比正税高。” 明代的正税很低,这是开国就定下的基调,太祖皇帝清丈田亩,依照当时的每年花费定下基本的正税,三十税一,后世不再增加正税。 但开国新气象国泰民安,田亩数量固定,没有藏田隐田,收上来的正税刚好够花,必然会导致中期以后田亩数量减少,正税不够花了。 然后聪明的朝廷就创造了寅吃卯粮的加派,就是头年干的大事钱不够没关系,亏空也先干着,留到明年加派补上亏空。 为对付建州后金而提出的加派三饷,混在正税里一点儿都不高,也就十五税一而已。 老百姓年入三百石米粮时,绝不会叫那三十五六石的正税压垮,压垮百姓的是当他年收入只有五十石的时候,还要交六石。 因为收入已经不够吃喝了。 何况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税种,役。 起运银粮、修补城墙、修缮衙门、还有雇人敲梆子打更……都是役,也都是大明帝国子民的法定义务。 你要种地你不想去,就只能交银交粮代雇。 核算下来比正税贵得多,而且种类不一。 老爷子收过税,对这个懂得很,还是摆手道:“你先别管摊派,按正税吃用算地租,摊派后边想办法,大郎和狮子不是带了粮回来?” 说完刘向禹就想到那几十石粮还要留着让村里边军吃用,手指在桌案上苦恼的敲了敲:“你丈人那边能卖多少卖多少,准备买粮吧。” 承运点头道:“我想也是,只能买粮,但这会府城粮价升腾,正是贵的时候,米麦没四五两恐怕买不来。” 刘承运不光提出问题,也把解决问题的方法一并提了出来:“不如渡河进山西,我丈人给府城米商写过状子,认的干儿,山西那边粮价高点也就却也不至于斗米两三钱。” “一样的银子,在这能买二十石,到那边就能买五十石,我哥带回的东西值钱,就算押了也能顶本金,没准回来还能挣一笔。” 跟着刘承宗一同入堂的杨鼎瑞听得入神,不由得出言道:“去山西四百里路,往返延川有混天王起事,几十石粮极易被抢。” “可去府城也一样要二三十人护卫,何况还贵,就算到山西再雇脚夫,也无非一石加上八钱脚银罢。” 这脚钱价格显然承运也不太确信,攥着毛笔就把笔杆伸进嘴里噙着,坐在上首的刘老爷担忧道:“只怕现在拿出每石一两的脚钱,别人也未必愿意由晋入秦。” 承运想的倒是挺好,拍手道:“不行就两边都去,我去山西,给狮子哥画个府城图,让他寻商贾买粮,谁敢抢就和他们干!” 刘承宗坐在末坐椅子上听着,望向院子出神,听着家里筹算钱粮就把他听得心里头一股无名火起,两只拳头放在腿上紧紧攥着。 人们算来算去,没个好办法,灾年里辛辛苦苦兴修水利抗旱斗旱,种半年地,到末了却不够自家吃用? “咱家都这样了,别家还能活?” 刘承宗还是没忍住,出言打断众人思绪,摇头道:“现在别说带粮从延川过,就算有人带一二百石粮食从黑龙山过,大、先生、哥,你们觉得他能把粮带走?” “是张千户会让人把粮带走,还是曹大哥会让人把粮带走?没人能把粮从这带走,我们出去买粮,途遇的官军、贼人、村庄都是敌人,粮食就是命,想要粮食光出钱已经没用了。” 曹耀说过的话在刘承宗脑中不住回响。 ‘世道只会越来越坏,跟你们那个叫李鸿基的驿卒弟兄一样想着当顺民只能饿死。’ ‘等饿的没力气再想别的就是活该,趁有力气的时候就该去洗劫别人。’ 刘承宗没再多说,出门让十六去铁匠铺给自己取回新打的刀格。 他知道,人像那鸡子一样,不管你过不过把瘾,早晚都得死。 可难道真要去当贼,去抢才能活下去? 第四十一章 娘舅 次日照旧。 尽管延安卫的官军已杀向老庙庄剿贼,黑龙山乡勇仍不敢轻松。 刘承宗坚守岗位,带齐战马甲胄,在石、郭二人陪同下挖好了壕,睡了一宿。 上午吃过饭闲着也是闲着,回到家伙食水平比鱼河堡好太多了,刘承宗也恢复了训练。 训练一方面是他,一方面是战马。 俗话说久病成医,当兵的时间久了自己也能制定训练计划。 他对战马的训练计划甚至比自己那份更成熟。 他为红旗每日制定的运动量都不同,头天是慢走、次日就快跑、三日练疾冲、四日练追逐、五日习突撞,如此周而复始。 还要对坐骑进行每日的常规训练,即以一里为距,先小步溜达、再缓步慢跑,之后甩开马蹄大跑、再放慢速度小跑,最后全力奔驰。 如此持之以恒,战马不但有较优秀的耐力与速度,还会记得冲锋过程中保持体力,熟悉单次作战中的接近、骑射、追逐、游斗乃至冲击追击的战斗次序。 这些老技术红旗都记得,在鱼河堡火器兵操练时经常被拉去听音,它连火枪火炮都不怕,排除因过去两年经常吃不饱而受损的体力,这确实是一匹底子极好的战马。 要是有充足口粮悉心养上半年,红旗能驮着全身披挂的刘承宗日行六十里再打上十个回合。 这几乎是驰击的极限,再远就得多备两匹马了。 红旗的训练结束,日头已经升高,刘承宗翘首望向北方却不见动静,只得牵马转回山道,却在南边瞧见了人影。 蟠龙川的官道上,自南边行来两个人影,二人面容相似。 稍年长者头戴红缨毛毡范阳笠,身着紫花短袄背负行囊,脸、脖蒙着挡沙白棉巾,提一根夹棒刀昂首阔步。 更年轻那人头戴蓝发巾,身穿蓝棉袍,腰系素宽带足蹬短棉鞋,背长刀一柄亦步亦趋,时而机警望向左右。 看上去二人皆孔武有力,且以那年长者为主,直朝黑龙王山而来。 官道上出现这样的人,不免让刘承宗注意,他叫起了石万钟,跨上红旗策马下山,隔三十余步放出一箭射在二人脚下,叫道:“你俩从哪来,是何人物,各持兵器鬼鬼祟祟,来我山作何打算?” “诶你这人好生无礼,我等……” 那年轻蓝袍汉被刘承宗的羽箭惊了,气呼呼解下背囊提起长刀便要过来,被稍年长者止住,那人拉下挡在脸前的面巾,笑道:“狮子有本事啊,敢拿箭射你娘舅了!” 待面巾撤下,刘承宗定睛一看,滚鞍下马跑上前拜倒:“舅舅!” 来人是他舅舅,名为蔡钟磐,家住渭北耀州的三原县城,年少时当过募兵,后来在商贸发达的三原、泾阳一带给商人送货,时常途经延安府便给俩兄弟带些好玩的、好吃的。 刘承宗见是舅舅来了,见礼后便转头对石万钟道:“石大哥,你代我回家跑一趟,跟我娘说舅舅来了。” 听见这话,石万钟应下便往回走,被蔡钟磐带着尴尬神色叫住:“诶,狮子这事不急着说,你先听我说。” 刘承宗自是点头,却不见蔡钟磐发话,直到石万钟有眼色地避到一边,才开口小声将事情娓娓道来。 蔡钟磐身边的年轻人是他妻弟,名叫陈汝吉。 从去年起,蔡钟磐居住的耀州三原县城便有群贼出现的踪迹,大量平民涌入县城,让城内粮食严重不足,又在群贼环伺之中,一旦围城便不攻自破。 在渭北、陕西,三原与泾阳构成西北地域的商业中心,造就了一大批在地和旅外商人。 发达经济的同时也文教兴盛,陕西督学署就驻于三原,功名家庭极多,也使得三原名宦辈出,拥有稳定的士绅群体。 这种条件下面对外敌,三原士绅便在丁忧官员王徵的倡议下建立了地主武装,名为忠统。 王徵是天启二年进士、广平府推官、后任扬州府推官,其人精通器械、有杰出的军政管理能力。 在今年二月初一,王徵等人在得到知县准许后,在三原全城散发北城守御同盟传单,召集城内士大夫、富家共赴城隍庙歃血为盟,成立忠统义军,保卫故乡。 而后这些士绅富家各司其职,有人统管义军、有人出钱雇人造刀做枪,应募百姓则每月逢三、六、九操练,登城守卫,由募主给月银三钱及饮食武装。 他们约定好,待平贼成功,忠统即散,武装仍交还募主。 蔡钟磐护卫商队往返三原、泾阳之间,走南闯北,是县中有名的武人,因此被特意请入忠统义军。 在二月十二日,率一队乡勇参与了忠统义军的初战,进攻盘踞在三原县阳社里的贼人,将之击溃驱向富平。 不过当时忠统义军守北城,三原县兵守南城,由于王徵在火器上的指导作用及诸多富商之财力,忠统义军在装备上已经超过了城南守军,忠统的首领们也与县令产生矛盾。 在出城作战时,忠统义军首当敌锋,官军各营却驻马不前;贼众突袭忠统兵营,连战十一阵旁边驻营的官军却不曾将一箭射向贼人。 更有将领被农民军贿赂,拒绝出兵,至战斗结束,反来索取民兵所获首级拿去受赏。 蔡钟磐有一好友在三月的战斗中斩获首级两个,被十余官军围在小巷相夺,他那好友不给,便被官军剁下三根手指,还不给,最后叫官军杀了把首级抢去。 因为这事,蔡钟磐带妻弟上门讨要说法,混乱中放枪挥刀打伤砍死官军数名,收拾行囊逃出三原,这才到了延安府。 “我去你家歇息只恐会招来灾祸,千万莫要大张旗鼓叫人知道,我只是来借几两银子、几日口粮,饮上口水自会离去。” 刘承宗摇头道:“舅舅还能往哪走,这一路过来已是千难万险,既然你打惯了贼人,不如就留在兴平里,何况北边就有贼呢,还有官军,肯定是不能走了。” “我这就带你们见父母,到时他们也定会说一样的话。” - 注: ①.王徵,字良甫,号葵心,明代科学家、机械学家,最早的陕籍天主教徒。 出仕前研制过水力、风力和载重机械,写成《新制诸器图说》,与瑞士传教士邓玉函一起编译《远西奇器图说》,天启七年(1627)出版。 主要叙述西方古代和文艺复兴时期静力学知识,包括地心说,重心及其求解,求水体积、浮体体积,比重,简单机械及其联合使用。 与徐光启被时人称作南徐北王,李自成破西安欲用,坚决不从,后闻京师被攻破,绝食自杀。 ②.忠统士绅武装,成立于崇祯二年二月,参考《忠统日录》 第四十二章 贿赂 刘承宗的父母见了蔡钟磐,自是喜不自胜,听闻三原遭遇,更是多有同情之心。 血脉相连,外头环境乱,走投无路不能不帮,即使兴平里族人是自身难保,终究比飘零在遍地贼人的陕北好些。 家中是欢天喜地为蔡钟磐与其妻弟陈汝吉准备饭食,可惜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昨日被刘承宗宰了炖汤,一时间也拿不出个肉菜。 难得让刘家在中午吃了顿饭。 等下午吃过饭,人们心里头都泛起了嘀咕,就连老爷子刘向禹都走到院子里好几趟,抬眼朝北边望着。 “北边怎么,还没动静呢?” 按时间推算,官军如果要在早上与贼人交战,那这会老庙庄的战斗应该已经结束了。 他们之间距离只有区区七八里,交战的动静听不到就算了,总不该连个黑烟都没有。 刘承宗也坐不住,去马厩牵来战马要去北边看看,被蔡钟磐拦住,道:“狮子,舅跟你一起去,给我找一两火药。” “火药?舅舅你用得上?” 面对他的疑问,蔡钟磐把那根八尺长的夹刀棒靠在门上,返身从背囊里掏出把双管手铳,道:“这个比弓还好使。” 舅舅从包里掏出这玩意可太让刘承宗目瞪口呆了,接过来看了又看,意外道:“这从哪来的?” 这手铳做工精良,双管平行、长短相同、口径亦相同,铳管尺长、内径四分、外径一分厚,下有双扳机,连接上面插火绳的双机头,铳管下木铳床有一黄铜盖,内藏通条。 木质弯曲铳柄拿在手上沉甸甸,原型的铳柄底部还有一可拉开的小木盖,拉开后内里藏十余颗铅丸掉出坠地,让刘承宗慌里慌张好一顿捡拾。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种短柄手铳,而且一见就是两个管,可在他脑海另一份记忆里分明看出这东西有不同与这片土地的血统,脱口问道:“西人火器?” “嗬!狮子不出延安府懂的还挺多,正经三原造,葵心先生给你舅的杀贼赏赐,先生受洗入了景教,跟泰西夷人极好,学到好些东西。” 蔡钟磐笑道:“先生那也有一柄,看着比这个更好些,是泰西夷人送的礼。” 刘承宗另一份记忆里对外国人尤其西方人的印象很深,不过他没想到在陕西居然也会听闻西人教会的消息,不由得问道:“舅舅,你见过泰西夷人么?” “见过几面,除了长得暖和点,跟咱没啥不一样。” 长得暖和? 暖和好像并不是个形容长相的词。 正当刘承宗百思不得其解时,就见蔡钟磐一脸严肃吐出俩字:“毛长。” 刘承宗对这个解释忍俊不禁,紧跟着就听舅舅道:“不过他们都自称西儒,学起四书五经来比生员举子还要用功,因有士人入教,三原许多百姓也跟着信了教。” 西儒? 他反复咀嚼这个称谓,这与另一份记忆里的西洋人格格不入,那份记忆对世界另一边的人没什么好印象,尤其联系到这个时代,几乎都是小偷、海盗、暴徒、殖民者、鸦片贩子与奴隶主这样的词汇,所作所为怕是与儒毫无关联。 好在,刘承宗对这事看得很开,或者说他只是一时兴起问上两句,实则很快就失去了兴趣,把双管手铳还给舅舅后便骑马上了刘家峁,取来装在腰囊里的二两火药,又牵了匹马,一同北行。 他心里对士人阶层入教有一点自己的了解,也对传教士的行为有些许猜测,认为这不过是双方的同床异梦、各取所需。 就像蔡钟磐说的那样,传教士拉拢上层人士,目的是让底层百姓入教;愿意入教或产生好奇的士人,大多是改良派,希望借助外力来精进学识为百姓、为朝廷所用,故而只对翻译书籍感兴趣。 双方都是聪明人,各取所需,谁都当不来傻子。 至于他自己,刘承宗觉得这事跟他无半分关系,反正自己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传教士,真见到了再说。 舅甥二人策马北上,聊起往年见闻,一个说北边鱼河堡、一个说南边三原县,倒也聊得来,谈及经历各是唏嘘。 循着兵马过路的踪迹走出五里,刘承宗就惊觉那车印马蹄的踪迹断了。 这奇怪的不得了,二三百人的卫军踪迹,他们也没精力隐匿足迹,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俩人在路上找了很久,蓦地瞧见蟠龙川西岸有人影朝他们招手,一行五六人自土垒间缓缓走出,朝河东快步走来。 离近了这些人脱鞋卷裤淌水过来,刘承宗才看清竟是昨日才分别、跟着张千户做向导的鲁斌。 他身后几人有男有女,身上衣物破烂肮脏,小孩流着鼻涕,全都灰头土脸。 肮脏是缺水环境下的常态,但破烂不是,毕竟天气即使转暖山梁上依然断不了寒风,显然他们不论从哪来都很匆忙。 渡过河来,鲁斌带众人行礼,这才介绍道:“刘二爷,这是我家兄长与嫂子,那日贼破老庙,躲在崖洞里才逃得性命。” 刘承宗自是与几人拱手,这才问道:“你不是给剿贼的官军引路,怎么自己回来了,官军呢?” 提起官军,鲁斌似乎有无尽愤慨,气得捶胸顿足,道:“刘二爷不知道,我与那张千户引路,前有骑兵探路,走到一半不知怎么,哨骑回来千户便不走了,率军渡河向西,还不让我乱跑,差三五兵丁监视。” “我觉得不对,半夜趁机逃出来,早上有贼人从北边运来几辆马车,草席盖着看不出是什么,官军就从河西回了肤施。” “晌午我壮胆回了老庙庄,庄里已无贼人踪迹,只是乡人……” 鲁斌声音有些哽咽,他兄长接过话道:“乡人都没留下全尸,贼人撤的不慌不忙;如今庄破家亡,我兄弟二人想向兴平里借些人手,安葬父老,不知可否?” 刘承宗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让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转过头喃喃自语:“官军这是在做什么?” “跑了呗,多半收了贼人贿赂,你觉得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蔡钟磐在马背上侧着身,在鲁氏兄弟看不见的方向,抬手在自己脖子以上比了比,摇头道:“这样的事,我在三原可没少见……依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山里从长计议吧。” - 注: 手铳参考自古董大顺闯王内侍都巡双管手铳,出自河南栾川伏牛山。 第四十三章 血流 另一份记忆从没告诉他,这个时代的叛军盗贼会和剿贼官军做人头买卖。 消息带回兴平里,把刘老爷气得暴跳如雷。 “灾年里,旱灾!我兴平里家家户户每人匀出三天口粮献给官军,就换到个这结果?别说没打仗,连阵都没对,贼人就被放跑,拿老庙庄遇害乡民的脑袋回城领功!” 在家里刘承宗一句话都没说。 直至父亲牵头联系里长召集宗族,提议帮助老庙庄死难百姓收尸,他还在消化此次事件对他的触动。 启程向北离开兴平里时,刘承宗忽然模糊的想到另一份记忆里有个一直不能理解的词——软弱性。 现在他也不能说理解了这个词,只是这次触动让他多了点思考,或者说是让他由这个词,上升到对另一份记忆中某些碎片,结合自身环境的归纳总结。 比方说张千户率三百卫所军与贼人交易,用老庙庄乡人首级交换贼人自行撤走。 这事出乎他的预料,但对他来说并不像父亲那么难以理解与出离愤怒。 他能理解,能理解一个将军带着二三百饭都吃不饱的部下面对未必能战胜的敌人,做出各取所需的妥协之举。 尽管这毫无责任感、有愧人格、极为无耻,他能理解。 他只是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对一个二三百年后出现的词语感同身受。 从哪感同身受? 从他家族顶梁柱父亲刘向禹身上,从老师杨鼎瑞身上,甚至包括他自己,他看到了文人的软弱性。 他们三个人只有少之又少的共同点,都读书,是这个时代比较有文化的人。 文人是个伪阶级,下限极低上限极高,是依附于其他身份的附属。 要在大街上指着个人介绍,说‘这是个文人’,那多半是骂人,就是想说这人除了不干正事屁本事没有。 父亲是文人,更显眼的身份是举人、是官员,被革职后最重要的身份是宗族首领。 杨鼎瑞是文人,但他是进士,也是官员,即使辞官仍然有功名在身的士绅。 他也是文人,考过童生,若非没进的科举考场没准还能考取个功名,但当了兵,就成了赳赳武夫。 他们有不同身份、不同经历、不同地位,但刘承宗认为他们都有软弱性。 因为即使暴跳如雷、即使恨得牙根痒痒,他们都没有任何想要报复张千户诓骗粮食的想法。 现有体系下拥有越多的人,革命性越软弱。 他们能做什么大事?什么大事都做不了,纵然认为身边环境有千百般问题,最后想的也不过是改良而已。 骂得再痛,想的再多,抵不过曹耀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冷笑着在他家青石台阶上磨刀。 那是在大明帝国现有体系下,除胯下战马、身上甲胄、手中腰刀外一无所有之人。 作为第一批前往老庙庄探路的五名骑兵之一,曹耀在路上告诉刘承宗这刀是为老庙庄可能发生意外磨的。 “但要再遇见那狗囊的千户,他吃咱一千五百顿饭,我再送他三钱铅不亏。” 三钱,是一颗鸟铳铅丸的重量。 在老庙庄,半月前阻拦刘承宗进入村庄的木栅被摧垮、焚烧至碳化,随处可见无头死尸和屠宰牲畜留下干涸的血迹与骨头。 牵马漫步的刘承宗从地上拔出支断矛提在手上,三尺矛杆被劈开的断口毛刺着,三寸片叶精钢矛头镜面毫无磨损。 这种不起脊的片矛头多见于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军,现在的老百姓不会花大本钱打这样的矛头,让刘承宗怀疑这支矛头可能是过去战争留下的古董。 而且他还很可惜这根好棒子……显然这支战矛属于老庙庄的某位庄客,主人在悉心打磨后第一次与贼兵交锋就没刺中敌人,反被人持厚背铡刀或斧头猱身而上,劈断矛杆死于非命。 可能死的并不痛快,因为他的眼睛在左近搜寻,除了早已渗入泥土混为一体的血迹外并未找到符合猜测的尸首。 贼人一定走得很匆忙,或者抢到东西太多,以至于连稍加修复就能使用的兵器都不愿带走。 刘承宗不一样,他骨子里就有垃圾佬的基因,没那么奢侈,抬手就把断矛挂在红旗身侧。 他的挂具没得胜钩、了事环那样的名字,只在战马鞍具左右各有几个自制挂具,环里头夹着钩,还有能放刀和斧头的皮具。 正常骑兵都有点挂具,但没他这么多。 去年从塞外回来,烧荒行动大获成功,射杀虏骑探子却没地方挂自己的战利品,好多东西没能带回来,让经常钻窑洞的刘承宗倍感绝望,只觉得自己与虏骑打生打死打了个寂寞。 一气之下就做了这些物件,本想着今年出塞给老刘家在延安府城清凉山上挣套带铺面的硬山顶宅子,谁成想叫将军遣散了。 转过木栅与塌陷的黄土寨墙,他走进被压毁的院墙,院子里石砌的水井上蠕动蛆虫,光秃秃的树桩左右遍地树皮木屑,在树皮木屑里躺着个姑娘。 血流尽了,那身子白得像血。 他刚在塌陷的屋子里找到张脏兮兮的毯子,就听见村庄里传来嚎啕的哭声,让他甚至来不及把女孩的家人从井里捞起,只得潦草给她盖上毯子遮住身体就匆忙循着哭声跑出院子。 鲁斌跌跌撞撞跪倒在一根大黑柱子前恸哭不已,他说这是村子的老土地庙。 刘承宗并不能从这根吊着位老人的黑柱子上看到一点土地庙的迹象,四周碎砖烂瓦甚至让他瞧不出以前的院墙在哪,但这如果是他的村庄,他会比鲁斌哭得更伤心。 这里不是村庄也不是家了,他们搜寻了整个村庄,到处是尸首,不单抵抗的被杀,不抵抗或没能力抵抗的人也会死,无关男女老少皆然。 唯一区别大约是妇人的尸首大多还留着首级。 比起刘承宗和鲁斌的压抑,曹耀就好多了。 这老贼从院子里扔出只白猫,边走边骂街:“他奶奶哪个缺德玩意给院子里留了半缸酒,没水猫喝醉了,抻着尾巴四条腿各走各的,老子还以为是大鹅呢!” 第四十四章 坟墓 同行骑手有个叫刘恩的庄户,确定老庙庄没有危险后,骑马回兴平里报信。 刘承宗与蔡钟磐、曹耀、鲁斌四人,在游荡孤魂野鬼的老村废墟中寻了间屋子,把躺在屋里的俩主人尸首搬到院里,吃过饭后打算在室内凑合一宿。 从黑龙山过来的三个男人出身经历,都能克制对死亡的恐惧。 鲁斌是这个村子的幸存者,夜里来不及让他们跑回黑龙山睡觉,何况都懒得第二天再跑回来,便做下这个决定。 别说现在天气还冷,就算春风和煦了,睡野外也不如睡屋里舒服。 后来几天刘承宗都留在老庙庄,在一片废墟里搬运尸体、挖掘坟墓。 所幸天气还凉,不至于让这工作太过艰辛,但由于农忙里黑龙山也只能匀出十二名青壮帮忙,尸首又着实太多了,让他们的人力严重不足。 好在从第二天开始,老庙庄重新升起的炊烟吸引了周围村落的注意,最早来的是丁家站留下的百姓,原本不知他们带着什么心态来帮忙,反正被鲁斌赶走了,双方争吵怒骂,赌咒将来要杀人,情绪极为暴躁,最后被曹耀放铳赶走。 后来远点的宋家沟和纸坊都陆续来了几伙人,最早只是壮丁背弓挎刀远远看看,确定废墟里的人只是在搬运尸首挖坑后才敢壮着胆子靠前打听。 俩村子都有几个老庙庄逃出去的幸存者,他们与鲁斌兄弟相见自是劫后余生抱头痛哭。 有他们帮忙,老庙庄遇难百姓才得以早两天下葬。 四百七十二座荒坟埋在凄楚的农田里,没有墓碑让土包在阴风里显得格外恐怖,老庙庄仅剩十余乡民伏在土包上哭得昏天黑地。 赶来帮忙的人只顾为死去乡民留下入土为安的最后体面,抬到地里、埋进土里就算把事做的妥帖。 幸存者的哭泣令人心有戚戚,谁不害怕这样的灾祸降临在自己头上呢。 “有啥可哭的,他们能分清坟包里埋的是谁?不如趁这会撒点种子。” 曹耀骑马在远处,几日来他懒得干扛尸的活儿,头天挖了几个坟坑,次日见来了帮忙的乡民就不干了,整日骑着马兜圈子,说是在周围警戒以备贼人杀个回马枪。 刘承宗知道,曹老贼就是嫌晦气,懒得给人帮这忙。 这会又在刘承宗耳朵边说起了风凉话:“你看也没个席子,裹布放下去的都少,明年这要是还没人我就带小的们过来全他娘种上粮,这地多肥呀。” 说这闲扯淡的话有点不挑场合,刘承宗只瞥了他一眼就没好气道:“活到明年再说吧,贼子骡马不少,还有驮炮,万一回来咱也挡不住。” 贼人有炮是刘承宗推测出来的,在村里最坚固的大院里抬尸时他发现有半面墙带着拳头大的窟窿和密集小弹孔,符合这种痕迹的兵器只有火炮。 大铁弹小铁弹混装,明军放炮惯用手法。 炮子印记,让流窜贼人在他心里变得极其危险。 刀剑弓弩,血肉之躯披挂甲胄勉强阻挡,可火枪当面纵使披挂重甲也难全身而退,何况火炮呢? 不过他这一发现似乎在曹耀预料之中:“我知道,两门佛朗机,用骡子驮着跑,这帮贼子刚来这边我就想找机会把炮夺了。” “实在没机会。”他撇着嘴摇头道:“除了那两门大铳,贼子还有两支飞礞炮。” 刘承宗原本想着贼人们有一门炮就不错了,哪知道居然还有两门佛朗机,而且还有这个没听过的新玩意,不禁问道:“他们怎么会有炮,还四门?” “飞礞炮不是大炮,跟三眼铳意思差不多,都是插在杆上,不过前头是尺长的铁葫芦,打柱子开花弹,点放时先引炮子再点铁葫芦,就能把开花弹打出去,射程不远但很厉害,能炸一片人,就是有时候哑子儿。” 类似……迫击炮? 曹耀的介绍很抽象。 好在刘承宗有另一份记忆,很容易理解,相当于是小型臼炮把开花弹用弧形弹道打出去,优点很多、缺点就俩。 射程近、容易打哑弹。 但是在刘承宗眼里这根本称不上缺点,这东西能打出五十步就够用了,至于打哑弹的问题更不必说,只要打出去十发有一颗能炸,对敌人心理上的震慑就远比十颗实心弹来得厉害。 把阵形破坏掉,谁还能打仗? “至于贼子有炮,一点都不奇怪,又不是嘉靖年,就连佛朗机也是一百年前的老物件了,如今九边哪个堡里没十几门炮,这帮贼子哪儿的逃兵都有,延绥镇、甘肃镇,尤其固原镇那帮人,是正经造反出来的。” 曹耀是越说越来劲,还给刘承宗讲开了:“现在朝廷都流行红夷大炮,我估计类似黄老爷炮,老尚书从闽地购数十个善造炮的送到京营,造出的炮比你躺着都长,两三千斤,点炮都得挖俩坑,燃着就跑过去往坑里跳,要不能把人震伤。” 说完,他还意犹未尽呢:“见过那些炮,对这些小杂炮就不害怕了。” “那也怕。” 刘承宗很认真,炮这东西谁能不怕,曹老贼净吹牛逼:“你就是给我摆门佛朗机我都怕。” 听着这句话,曹耀若有所思,顿了一会才看着远处荒地间起伏的坟包道:“狮子,你说我牵头跟周围村子走一趟,咱们弄个蟠龙川自保如何?” “蟠龙川自保,如何自保?” “沿河田地我看了,有灌溉就有收成,北起纸坊、南至黑龙山,这南北四十里各村都驻上四五骑咱的人,每月出粮十石,边军弟兄有人养活,来了贼也能递相互救,共保村坊。” 刘承宗听他这样说,点头道:“若能成事当然最好,我只怕别人不愿意……” 老庙庄的遭遇已经证明了独立的村庄不足以抵挡贼寇侵袭,而张千户证明了官军靠不住,实际上张千户就算带兵和贼人硬拼一场也对老庙庄的亡灵们没有用处了。 “这个你不管,包给我去说,不过不急。” 曹耀磨痧着颌下胡须,抬手指着周围土地,道:“这帮人要吃饭,咱合伙把老庙庄的地买下来吧。” - 注: 文中黄老爷炮指吕宋大铜炮,由兵部尚书、太子太傅黄克缵于万历四十七年出钱自福建同安县募十六善造吕宋炮者至北京铸炮。 明代红夷大炮有徐光启第一次购买引进、福建对海底捞荷兰火炮开展逆向工程、黄克缵请熟悉西班牙铸铜炮的匠人进行仿制以及徐光启等人学习传播西法火炮理论知识四条渠道。 有循序渐进的过程,制造火炮所使用工艺始终为本土技术。 第四十五章 永佃 买老庙庄的地。 可能对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来说,这很正常。 老庙庄有地无人,沿河不沿河、中田下田五千多亩,族田就村里剩下十几个人说了算,灌溉、播种都做得差不多,买下来就能等收成。 何况趁人病才要人命,村子被抢得干净,幸存者们明摆着没得选,给点粮食最后肯定能把地要过来。 天大的馅饼和好事,眼看着就要落到有粮人的脑袋上,这节骨眼上谁有粮? 放眼府城北乡,除了他们再没谁能几个人就拿出近百石米粮。 但在刘承宗耳朵里有点奇怪,在明末的陕北种田? 听着都玄幻! 偏偏被曹耀一说,又让他觉得这事好像确实有操作空间。 “你想,啥时候一石小米能买二三十亩地?就现在。这些田买到手里再佃回去,只要能种二百亩几个月后打出粮食就回本,再多都是赚的。” “你说这时局不定买地没用,可咱有别的去处?既不想投王左挂,也不愿投混天王或什么玩意,黑龙山都修山堡了,这一两年肯定就在这,那为啥不买这地。” “何况这也是做善事呀狮子,你看看鲁斌,这些人撑到出粮少说得五十石粮,五十石啊狮子,这周围有谁能拿出五十石接济他们?” 曹耀是越说越激昂,一拍胸口:“只有我们兄弟几个啊!” 这倒确实是,不过还有一点让刘承宗感到纳闷,他抬手止住曹耀戴高帽的话术,在他眼里这就是趁人之危,绝非接济他人,不过确实让人动心。 哪怕这地在他们手上只能种一年,一年也值得。 就在几天前家里还商议要去山西买粮、去府城买粮以渡过下半年艰难时期,有了这片河沿地,什么艰难困苦料想都能咬牙挺过去。 他问道:“曹大哥你为啥找我?” 听见他问出这句话,曹耀咧着嘴乐了。 “这么跟你说吧,我这只能匀出三十石粮,你手里有粮;再一个我们都是军籍,就你有民籍,何况你在塞北救过我命,田买了我信你。” 话说到这,刘承宗再不多说,俩人一合计,当即决定曹耀把这事和老庙庄的鲁斌商量,他回黑龙山跟父兄沟通。 当天下午,在家跟刘向禹、刘承祖说了这事,大伙一拍即合便决定要买老庙庄的沿河田地,买多少亩和议价要看田主打算,他们能决定的只有出多少粮来买地。 五十石。 对父亲、兄长来说做出这决定毫无心理负担,毕竟也不是强买强卖,若老庙庄活着的人不想卖,那他们自然也就此作罢,不会拿刀上门硬逼着人卖。 多少是趁人之危,但他们确实被缺粮逼得没办法,村里存粮数着日子到夏秋之交米缸就要见底。 这会动了买地的想法,家里人都开始欢天喜地的盘算买下田地后秋天的收成了。 鲁斌那边由曹耀沟通,第二天中午,他和村里唯一幸存的老人就被曹耀带到黑龙山。 “实不相瞒,家里人起初都不太乐意卖族田,但千真万确是没法子了,就算曹军爷不去找我,今天我也得来黑龙山,无非现在是过来卖田,原打算来借贷而已。” 鲁斌对这事倒看得开,他道:“村里人商量了,卖田的价可以低,八十石粮换沿河田两千七百亩,只要够我们吃就行;但我们要七百亩永佃给七个庄户,今年地没法全打出来,只能给一成地租,来年往后每年三成,晾干晒燥,伴羊羔一只送至黑龙山。” “若能答应,往后老庙庄叫刘家庄,二爷就是我们东家了。” 鲁斌把话说得敞亮极了,说实话这不太像刘承宗买田当大地主,更像他和鲁斌等老庙庄七个庄户成了合伙人,携手共渡难关。 明代田地有永佃的制度,一旦选择永佃,地主有权把田地转卖、抵押,但不能随意撤佃,即使将田地转手,卖出的也是田地与地租的所有权。 佃农只要不拖欠地租,不但能永远耕种这片土地,而且有权将佃田耕作权继承、出卖、抵押、典当和再租佃。 这种佃田方式里,佃农必须承担地租、田赋以及田地带来的其他杂税。 简而言之,这是老庙庄的活人在从田产中分割出属于他们的土地,其实过去这七户人加到一起都未必有七百亩地。 曹耀觉得自己人有点吃亏,插话道:“一户五十亩就不少了,百亩你们也开不完。” 倒是刘承宗觉得问题不大,他眼中陕北一切田产都很难在今后的变乱下保值,争不争这三百亩地,将来都未必能攥在手里。 所以没必要为这事把人逼得太死,他对曹耀笑道:“本就是互相扶持的事,我觉得可以答应,咱们今年也种不完这么多地。” 其实就算下半年,他们能不能把两千七百亩地都耕作下来,一要看能不能招四十户流民、二要看能不能想法子弄来足够的牛骡。 不然这些地耕不出来。 说定了田产,依靠乡约与老人的见证,这片地基本上就属于刘承宗了,刘家人很高兴,老爷子还专门找村人要来些米酒,给每人分了一杯。 但事情发展到这,还差一个工序,他们得去衙门,才能让这桩田产买卖合法。 事不宜迟,刘家弟兄仨、曹耀鲁斌一行五人,当日牵了马启程去往延安府城。 因此次田地买卖还受到诸多制约条件,尽管没了传统乡约问遍四邻的阻碍,依然有化族田为私田的困扰,所以为确保顺利,带上堂弟承运,是为让他寻岳父写个帖子。 这还是刘承宗自鱼河堡回乡后第一次到府城,县衙所在的延安府城治安如常,并没有安塞县城那么可怕。 但城外绵延搭设的流民帐与开设粥厂,还是让人清楚感受到饥荒的威胁。 府城北乡官道上,不时有披坚甲策骏马的壮士三五成群扬鞭而过,豪族庄客明目张胆穿上铠甲违禁,城外捕快也没法管,还有七八卫军在外抢夺饥民包裹,当道翻找丢弃扬长而去。 弱肉强食已成常态。 当然,在旁人眼中,怀揣北乡民壮牌、身着暗甲腰胯马刀的刘承宗一行也是这样的人。 第四十六章 官府 县衙门前,人来人往。 东关急递铺的铺兵滚鞍落马才刚进去,北关巡检司的的弓兵就跟着衙役在街上开道,紧跟着衙门皂吏带一众僧道宣扬法号朝北门去了。 刘承宗把兵器交给曹耀,堂弟承运自去上前同守门衙役接洽,熟门熟路地作揖问好递上拜帖,从袖子里递上事前剪好的碎银,又笑眯眯聊了几句,门子才去通报。 “哥,刚出去的是礼房典吏和阴阳训术,带僧会道会求雨去了。” 承运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很有大人做派,嗤笑着小声道:“嘁!求雨要管用,还用旱两年?” 说罢,他才道:“我问了,户房王书办去了南关粥棚赈灾,留在衙门里的是张书办,名叫张攀是东关人,最早是落第书生投了知县做幕宾,帖子递进去一会找他就行。” 那一大串职务里只有阴阳训术是官,但只是设官不给禄,其他的典吏、书办都是吏,通俗的说法就是办事员。 朝廷有六部、州府有六科、县衙有六房,这六房办事人员皆为胥吏,大多是科举无望之人,通过考试或掏钱纳粟到衙门内供职,主要靠领纸笔抄写费和工食费维持生活。 但他们手握权力又都是本地人,一辈子在衙门内办事,可以子承父业,土生土长、熟悉刑法、精通律例,特别擅长处理衙门内部事务,有些胥吏甚至能架空不懂行政业务的知县。 当然为吏也有坏处,吏不能做官,家族不能科举,永远都只能是吏。 没过多久,县衙的皂吏便拿着拜帖出门,兴许是得了八分碎银,对刘承宗作了个揖,笑眯眯道:“二爷请随小的进来,张书办有请。” 刘承宗这边转头对曹耀诸人道:“你们在外寻去处等我,把事办了我就出来。” 说罢,就被身着黑衣戴方巾的皂吏引着走入大门。 刘承宗对衙门布局是再熟悉不过了,随老爷子在县衙那些年,去衙门西边的典史厅就跟回家一样。 天下衙门仪制相同,完全用不着引路,穿过仪门前的甬道,东西两侧厢房叫赋役房,是粮长夏秋两季办税纳税的地方,通常用不着,平时充作壮班的班房。 仪门平日不开,左右两边各有一小门,左边是鬼门也叫绝门、右边叫人门也叫喜门。 鬼门平时也不开,那道门是押解死囚时走的地方,进去左转西墙还有小门直通西衙,秋后天地肃杀,衙役就从那把死囚押着穿过鬼门处斩。 人门则是县衙官吏及百姓平时进衙门走的地方。 进到县衙大堂前,甬道两侧东西各有三间厢房,西侧自南向北,是兵、刑、工三房;东侧自南向北,是礼、户、吏三房。 吏房主管人事,管理县衙文书及衙内总事务。 兵房主掌募兵操练,管理地方武装、驿站及三班衙役。 户房负责征收田赋商税,管理户籍、仓库及财政收支,差派徭役。 礼房掌管祭祀、考试、学校教育,教化民众。 刑房掌管诉讼断案,进行司法审判,负责囚犯管理。 工房掌管实业,负责屯田、水利、工程修造、器械打制。 百里之县,就没有这六间房解决不了的事。 刘承宗被引入户房时,房内还有个衙役正低头对里面书办说着什么,见他进来,着赭色盘领衣的书办点头吩咐几句,拍拍衙役叫他下去,便坐在椅子上扬手笑道:“黑龙山的刘二郎,边军好汉;在下与老四爷素有交情,你不必拘谨,坐。” 户房不小,但墙壁堆满书架,钱粮簿册让房间显得有些狭窄。 此时房内就他二人,待刘承宗坐下,张攀道:“王兄的拜帖将你的事说得很清楚,要买老庙庄的两千七百亩田地,地契已买卖完毕,只要户房画押归档即可,你很厚道呀。” 正当刘承宗不解之时,张攀混不在意地笑道:“自贼寇袭长平里老庙庄,张千户带兵驱贼,那边持有地契之田主死于祸患,就都是荒地了。” 张千户带兵驱贼?刘承宗极力压抑不屑与愤懑。 “你刘二郎早找我,在衙门外贴个告示,寻三四十户人家,各写上某某开蟠龙谷某处至某处荒地,只要仨月没人拿地契找上门……也不会有人找上门,人都死了上哪找?户房自会新做地契给你。” 还有这一说? 这对刘承宗来说倒是个新鲜的知识点,但他确实用不上也不愿用,老庙庄亡百姓叫贼子杀了还不够,叫官兵拿首级去领赏,末了尸骨未寒地再被别人平白无故占了? 这样的事他办不出来,拱拱手笑道:“多谢张书办美意,实在等不及仨月,兴平里等这片河沿田吃饭。” 张攀笑得很亲和,摆手道:“无妨,既是买卖,这押在下也能画。” “不过……现在不是买田的好时候。”说着他话锋一转,朝北边抱了抱拳,道:“肤施县衙虽小,有些事也得公事公办,二郎进城时可瞧见城外聚集的流民?成百上千,城中米缸见底,每日都有人饿死填塞沟渠。” “咱肤施城是县衙治所,府衙也在这,知府大人为此心忧,因而有道命令是谁都不能免了的。” 张攀抬手点了点,自桌案翻找公文,推出一份:“府衙有令,凡灾年有余财买田置地的富家大户,都得帮官府分忧安置流民,规矩是百亩一户。” “所以这份地契要画押,就要录二十七户流民做佃户,小人能尽行方便,流民口数可以少,但户数被定死了不可更改,必须二十七户。” 这规定对刘承宗来说很难办,让他皱起眉头。 边鄙小城主政官员一句话,四舍五入等于皇帝下诏书。 知府言出法随两口一张就是金科玉律,让他不由得苦笑道:“领二十七户流民回去容易,可张书办,我拿什么养他们?” “我也不知道,除了沿河几个乡里,百姓都没了生计,流民蚁聚时日长了总要做贼,衙门也只能想出这办法。” 张攀摇头,两手摊在案前:“兴平里在县郊还好,城内已经开始摊派了,凡有宅三间,月捐米粮五斗;一进院子得捐一石。” “还不如买地送流民呢,直接连种地的人手都不必再找,救人一命,胜吃七年长斋,你刘二郎这遭算把下辈子斋饭都吃了。” 第四十七章 酒铺 县衙外天色渐暗。 见刘承宗出来,等候在外的承运小跑迎来,满脸喜庆问道:“哥,怎么样?” “张书办能给画押,不过府衙新令,买田百亩要从城外领户流民回去做佃,没想到总归还是要想办法弄粮。” “今日出城晚了,跟张书办约定明日一早有衙役带咱去城外挑流民。”说着刘承宗见承运冷得直跺脚,问道:“你一直在外头等我?” 承运闻言接连摇头,道:“哥你是不知道,你进衙门的功夫,我把西城北街跑遍了。” “你进县衙后,我几个商量今夜赶路不免露宿郊野,不如在城内寻个住处,哪知近来城外各处招贼,南来北往商家不敢上路,都在城里住着,把西城客栈能住的客房都订上了,就连庵店都没了空房。” 说着,他转手指着不远处的街角道:“官房都没了,稍房也订不上,那家望塔楼的掌柜是我岳父干儿,这才腾出间通铺,眼下曹大哥他们正在对面直酒铺子吃酒,夜里不必往别处去,就在那睡。” 明代酒铺客店大体分酒店、直酒铺、客栈和庵店四种。 酒店不用多说,是吃酒兼卖熟食的饭店;直酒铺子则是单卖散酒类似酒吧的小酒馆,客栈睡觉,庵店则是主打特殊服务的酒铺。 官房、稍房与通铺说的都是客房标准,因为明代官员往来出差多住上等客房,故而店家便将最上等的房间叫做官房。 稍房也可称作陋室,既为普通房间;至于通铺,是最下等的客房,不过有床板供人睡觉罢了。 其实可以理解为豪华套房、标准间与多人间。 不过在延安府,三种房间的价格差距并不大,因为即使是官房也没有很豪华。 真正有需要也有钱的豪商普遍会选择在经常经商的地方长期租赁宅子,依个人喜好布置陈设、雇佣人打扫。 因为明代房价便宜,租房成本并不高,而且法律上对外地人购房有较多限制,房屋买卖不自由。 倒是布置陈设、人工费用等养房花费往往比租房成本大得多。 买房就像买地,都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在明代法律中这两件事属于继承遗产,要求问遍四邻。 房主在卖房时要先问父辈、平辈、小辈亲戚,这些人都不要再问邻居,全部问过都不要,才能轮到外人买。 对刘承宗这种睡惯荒郊野地与营房的人来说,睡好地方自然舒服,睡觉的地方不好也无所谓,反正不会比烧热的沙坑还坏,便边跟着笑道:“通铺好,通铺暖和……你给那门子多少银子?” 承运道:“一钱碎银,就是颗小豆子,出门时大哥给了我不少成色不好的银子。” 刘承宗知道那些银子,都是从白鹰子那夺来的,不过即使那些钱来路容易,还是让他沉吟道:“不少,现在府城银钱换价是多少?” 钱是重量单位,重三点七五克,十厘一分、十分一钱、十钱一两、十六两一斤。 民间通常流通的货币是铜钱,一两白银在官方兑换价始终为一比一千,但在实际兑换中很难换到那么多文铜钱,民间兑换普遍是一两银子换六七百文铜钱。 金银兑换则在一比八左右。 承运乐呵呵地拍了拍腰间,笑道:“今日银一两兑通宝九百九十二文,给门子那一钱碎银,足够他在街市上买三斤卤羊蹄吃个痛快。” 说这话时,承运颇有得意之色,挑起眉毛:“都是这些年学的,若平常给上三分银就够让门子跑腿通报,买田是关系宗族生计的大事,多给七分是为不让他坏事。” “但不能给多了,否则叫人生出贪心,反倒不美,叫他吃顿好的也就够了。” 西北银价高,税吏不收铜钱只要白银,农家不产白银,故而只要是从西北往东南跑的商贾,都有兑换白银的副业,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世道变乱,商路难走,按道理银价本该稍稍回落,可稍有财产的富户又有了避险的需求,价值高、重量轻、易携带的白银黄金又成了别人不愿脱手的宝贝,价格反倒比从前堆得还高。 一钱白银价值并不夸张,但仍然不少,大明占最大组成部分的寻常人家,通常三口之家年收入不过八两到四十两之间。 这就好像家庭年收入四万的人办事交一百入门费,不便宜。 不过在这个时代,受限于陕北商品流通较少,金钱在人们心里的价值也远不如后世那么重要。 刘承宗的眼里就没有钱,他既没夸奖承运会办事,也没斥责承运大手大脚,只顾着摇头感慨:“城里这会竟还能买到羊蹄。” 肤施城背靠清凉山,又有东川、西川两条河流经过,环境比北方诸县不知好了多少,旱灾对这里影响少之又少,即使南边北边都乱成一锅粥,城里仍旧衣食无忧。 但这些事通常也不会由偏居乡里的百姓知晓,对村里普通人家来说,到过一趟府城已是值得老人津津乐道一辈子的事。 二人说着,就走到了望塔楼,远远就瞧见直酒铺子里曹耀与鲁斌倚着柜台端酒自斟,酒是温热的甜稠酒,这种酒在府城外的乡下,百姓通常在过年用余粮由各家婆姨酿一点,很是好喝。 酒也不贵,一壶只要三十钱。 头一回到府城的鲁斌本就兴奋不已,这会还有稠酒饮,高兴的不得了。 曹耀就过分了,兴许是一直挎刀感到疲惫,干脆将腰间革带解了,连同刘承宗的腰刀一起搁在柜台上,吓得原本在铺子里站柜喝酒的穷汉都跑到外头,俩人占着偌大柜台,叫掌柜的不敢怒也不敢言。 掌柜的不敢言,但初生牛犊的温酒小二敢言,才刚抱怨两句就被掌柜扇了个大嘴巴,打发到外面去,掌柜自己点头哈腰的给曹耀赔不是。 这五大三粗脸带刀疤的汉子看着就是浑人,惹他干嘛? 刘承宗走进直酒铺子时正赶上温酒小二搭着长巾往外走,指着几个守在门口讨酒讨饭的乞丐破口大骂加以驱赶,这逢了小二被打的怨气,正好寻乞丐好撒气。 不过回头的刘承宗却发现,乞丐里头有个人身上穿的衣服很眼熟。 那是件鸳鸯战袄。 - 注: 银钱兑价参考崇祯二年西安府三原县兑银价格。 “闰四月二十四日,使银七十四两零八分,换钱六万九千二百七十一文”——《忠统日录》 第四十八章 老兵 府城有许多乞丐,乞丐刘承宗也见得多了,多到在肤施城里看见乞丐就像没看见一样。 但这个乞丐不一样,他穿对襟鸳鸯战袄,就算是黑面朝外满是污渍、混在一群乞丐里被小二撵走,刘承宗还是能认出来,那是骑兵的衣裳。 这袄子外红内黑,上窄袖下齐膝,是明代最基本的兵衣。 兵衣领分四种,有交领、盘领、圆领、方领;襟分两种,有大襟与对襟。 步兵衣为大襟,骑兵衣为便于乘马设计为对襟。 这身衣裳让从酒铺接过曹耀递来稠酒的刘承宗注意上这个人,正好四匹马拴在酒铺外他也怕丢了,便拿着酒壶、端着木酒盅出来坐在马厩栏杆上,边喝边看。 那人混在乞丐群里,看上去像受到排挤,也可能是自己不愿与乞丐为伍,站在最外若即若离。 面庞精瘦长发蓬乱,生着双昏睡三白眼透着狠劲,看不出究竟多大岁数,约么要四旬往上。 他被直酒铺子的小二撵打挨上几下并不生气打人,只是躲到太阳能照到的墙根蹲着,直勾勾用眼盯着小二,过了好久,再次起身。 刘承宗顺他动作方向看去,原是对面客栈走出一行商贾模样的人,他又跟着乞丐们乞食去了。 生存资源越匮乏,当大善人的成本就越高,尤其穷人多的灾年里,能救一个人救不了一群人,何况这年月人人都有难处,极少有人打心眼里觉得该帮别人。 俩商贾与随从们在交谈中自客栈往外走,没走出两步就被一群乞丐围上,各个掩鼻叹息避之不及,随从涌上将乞丐们隔开,这才满脸嫌弃地洒下一把铜钱。 引得众乞丐争先恐后扑在地上捡拾,那人也想往前挤,却比不得乞丐人众心齐,还在争抢中被推翻在地,最后灰头土脸起来跑到角落,只保住两文铜钱,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吹干净,放进胸口。 “哥你看撒呢,怎么不进去?” 见承运出来,刘承宗回过神,看着堂弟乐了,拍拍他打发道:“去铺子买点干粮,我要用。” 承运不知道二哥要干嘛,不过还是点头应下,麻利地走进对面望塔楼,不多时便提了一包蒸饼出来,道:“哥,店家干粮只剩饼子了,有点凉,要不让店家在火上热热?” 刘承宗摆摆手,道:“不必了,再给我拿点碎银。” 说罢取过纸包提在手上,又要了五钱碎银,在腰囊分成两份,朝那人走去。 “你是兵?” 那人不知刘承宗目的,微微撤步矮身,弓着脖子点头赔笑道:“将爷,小老儿当过兵。” 他低头的动作,让刘承宗瞧见他凌乱头发中露出的右耳有个孔洞,更加确信其军兵身份。 这是在部队遭受刑罚的标志,用弓箭穿过耳朵,通常用于处罚酗酒斗殴、破坏百姓田舍的士兵,但只有军纪极为严苛的将领才会使用,叫贯耳游营。 “在哪当的兵,怎么成了乞丐?” “乞丐?我不是乞丐。” 这人把话说得极为认真,但好像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就是捡俩钱罢,我在顺阳门当力夫,好几日没活,来的都是推车,不让我干,只能到城里捡点东西。” 听了这话,再联系上这人刚刚的作为,刘承宗明白了。 怪不得乞丐们排挤他呢,人家乞丐们那不是排挤他,完全是他在抢人家乞丐的劳动成果。 鞠躬,他没给别人鞠;磕头,他也没给别人磕;等人拿钱扔地上,他凑过去把钱捡了。 “为啥不让你推车呀?” 那人伸出左手笑了,笑容有些复杂,那只满是污垢的手缺了拇指,让最普通的动作也显得骇人:“其实我行,就是他们觉得推不了。” “跟北虏打过?” 这人低头一笑,没再多说,刘承宗见他不愿说,也不逼问,抬手把纸包饼递去,附上五钱碎银,道:“萍水相逢,都当过兵,拿着好好过日子。” 他这个举动把那人看愣了,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谢,还问道:“将爷是哪个营的长官?” “我不是将爷,这过去的铠甲。” 说罢,见曹耀、鲁斌从酒铺里喝了酒出来,和承运一道在客栈门口等他,便抱拳道:“我是北乡黑龙山民壮,刘承宗,就此别过了。” 走到客栈前,曹耀讥笑道:“小狮子你还挺善良,我看那是个军人,你给他饼子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真想帮他就该给把刀。” 曹耀的脑子跟正常人不太一样,让刘承宗笑道:“你就唯恐天下不乱,我给他刀干嘛,他想过安稳日子。 在城南当力夫拉不到活才来乞食,给他刀子让他像郭扎势一样拿刀给人磕头?” 照刘承宗看,他帮那老兵,跟老兵本身没有关系,只和他自己有关,他在那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所以才想帮上一把。 至于曹耀这种间歇性匪帮思维,他权当没听见。 几人进了客栈,自有小二引着去了后院里承运早早订好的通房。 肤施县是座山城,望塔楼的通房并不在楼上或铺面里,而要穿过客栈放着磨盘比邻仓库的后院,是孔窑洞,窑洞旁山坡上有堆积够用半年的木柴。 窑洞的窑口高大,里面也很深,顶上用粗壮原木架梁加固,窑里半边是宽大土炕,铺设床板垫有几床薄褥子。 除此之外,就只有门后方凳上放一只打水木桶。 “这屋子可真他娘是睡觉用的。” 曹耀嘿嘿笑着,这敲敲、那动动,最后盘腿往炕上一坐,道:“除了床啥也没有!” “有屋子睡不错了,挺奇怪的你,在山林老庙折腾这么多年,还对睡觉地方有讲究呢?” 刘承宗这话令曹耀瘪起嘴来:“咋的,我在土里刨坑泥里打滚,就不兴想过好日子了?” “行行行,过好日子,回去到我家后头那窑洞里跟嫂子好好过几天好日子。 我自己去老庙庄的土地里打滚去……”刘承宗坏笑着也坐到炕边上,皱起眉头摆手道:“承运呢,还等着让他算二十四户流民耗粮呢,哪儿去了?” 他没注意。 倒是曹耀有几分猜测,凑上前道:“以后我真得管管这嘴了,多半是你弟听我说话,避嫌去跟掌柜聊天。” 第四十九章 户籍 曹耀的猜测得到鲁斌的佐证。 这个身上还带未愈旧伤的男人打从进门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本想寻个地儿坐着,可这屋里就一张大炕,心说东家还没坐下自己就坐下不太好,就在屋里站着等他俩坐下。 哪知这俩人进屋左边坐一个右边坐一个,中间隔老远说话,让他坐哪儿都不合适,只能站在旁边。 听见俩人说起承运,鲁斌这才找到插嘴的机会,挨着刘承宗这边坐下道:“承运进客栈就没跟小二走,径自去柜台寻掌柜了。” “好像就是曹东家说要给那人刀子之后。” 刘承宗闻言摇头不禁莞尔,承运的心思太细,有点过于敏感。 “嗨,我说这孩子看我眼神咋总有点害怕,我这人就是嘴巴没把门的,啥都敢说,他又不听全,走了再瞎想。” 曹耀咧嘴笑道:“我还能真给那人把刀?咱可是正经人家。” 鲁斌听着接连点头,倒是刘承宗向上翻着眼睛,心说他那是不能?分明是舍不得,一把刀多贵啊! 刀子若像几块饼子那么便宜,曹耀一准给老兵扔刀。 就他那忽悠人造反的劲头,也就刘氏兄弟都读书人也有见识,搁一般农户早顶不住洗脑给曹耀前驱打家劫舍去了。 正经人家? 这话也就能骗骗不知根底的鲁斌,刘承宗连第三个字都将信将疑。 说出个正经人家,曹耀自己都乐得直拍腿,对刘承宗道:“这窑也有点好处,不怕别人听见咱说话。” “想想,咋养活官府摊派的二十七户流民?” 提起这个刘承宗也愁的头大,苦中作乐道:“我也没想到,有天会被官府当做大户……走一步看一步吧。” 其实二十七户流民在刘承宗看来,是个痛苦又快乐的事。 快乐的是往后农忙不至于那么捉襟见肘,之前不用担心买了田地种出粮食还不够交税。 但出粮前从哪弄养活人的粮食,则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他们还有钱,如果有能买到粮食的渠道,几十口人三四个月最低标准的口粮,也不算难弄。 粮价高能接受,别管贵三成、贵五成,可现在是灾年,攥着粮食的人都不愿把粮往外卖,市场上只有价格没有货物。 “诶,狮子,你这次见那张书办怎么样?” “挺好的,怎么了?” 曹耀摇摇头,很是认真道:“我不是问买地,是问他那个人你感觉怎么样。” 刘承宗怀疑曹耀是不是脑子里又生出离经叛道的鬼点子,狐疑道:“还行吧,不难打交道?” 听了这话,曹耀稍稍放心,坐正了思虑片刻,道:“我是这么想的,城外流民这会还都没有户籍,咱领走他们该上户籍吧?” “户籍又是这张书办管的事。” 经历萨尔浒大败的老贼此时呼吸粗重,竟难得露出些微踌躇,抿嘴道:“能不能给我们,我是说愿意上籍的弟兄,在长平里刘家庄上个籍?民籍。” 刘承宗千想万想,没想过曹耀说的竟是这个,一时间怔住甚至忘了回应。 还没等他想好是该直接回应还是问整天想着造反的人怎会生出这般想法,曹耀又说话了。 “咱不急在明日就把这事办了,也不好办,我想等到夏天,到时一收税,肯定有逃籍百姓,流民又多起来,再找他就说地里来了流民嘛,是不是好办一点?” 刘承宗抬手止住曹耀,张张口没说出话,又组织一下思路才笑道:“哥,这事肯定不难办,官府哪有不需要百姓的,多些人交税高兴还来不及。” “可你想好了,上了籍,徭役、交税,哪个都跑不了。” “如今别人逃籍还来不及呢,你要上籍,别说县衙户房,在老庙庄冒个死人籍都行。” 在这个年代混入人群并不容易,虽无后世联网查验等先进技术手段,但人口流动极缓,村庄居民世代相熟,进个陌生人所有人都会知晓。 但在前身为老庙庄的长平里刘家庄,这事很容易,活人所剩无几,冒籍是死无对证,户帖自在里中、县中户房亦有备份,中间可供操作的空间很大。 只是刘承宗想不通,曹耀怎会突然提起这事。 不待他细问,望塔楼的后院里已传出承运高叫:“水来喽!” 刘承宗起身推开窑门,院子里承运与小二各提水桶走来。 水桶搁在门口,承运脸上扬起巨大笑容:“哥,我打听到件大好事,隔了半个月,南边商路被鄜州商贾走通了!” 鄜州在延安府最南,比邻西安府耀州、同州,是沟通肤施县与关中平原的重要地带,辖境多山岭盗贼,故商路难行。 “南边不是还在打仗?这商贾好大的胆子。” “消息都在肤施传开,仗打完啦,四月初九左挂子被官军围在云阳,百姓都说领兵的督粮洪参议厉害,趁下雨打雷,左挂子才突围往淳化县神道岭逃了,不然得死在那。” 承运这边话音刚落,走出窑洞的曹耀就靠在墙上摇起了头:“奇怪了,以前曹某从未操心过天时,这遭买了田,倒担心起下雨的事来,他娘的,延安半年多没下雨,他渭北打雷下雨倒闹得欢!” 刘承宗笑道:“管他渭北下雨不下雨,那是老天爷的事,左挂子吃了败仗仨月不闹腾,商路通了总归好事,诶……承运啊,他们会往府城贩粮食么?西安府可比陕北富贵多了。” 承运摇着头推出小二,道:“不知道啊,这事谁能说准,这样,哥哥们稍后就在这歇息,有事喊客栈伙计,他这也没个正经名,叫李生行、叫六娃也行。” “我去趟咱家铺子,官府正召集商贾往南买粮,咱也跟赁铺掌柜说一声,要是南边耀州的商贾来了,叫他派人去黑龙山上报个信。” 别看承运岁数不大,雷厉风行的劲头却很足,边说话边朝几人抱拳,从腰间摸出几钱碎银交给小二,吩咐他出去给几人买来夜晚吃食与马草料,这就扭头往外走,边走边道:“不行就等南边商贾来了,先让掌柜代咱买粮,哥我去了啊。” 第五十章 庄户 次日,清晨第一缕日光照在延安府清凉山。 山上宝塔顶,灿烂光彩璀璨夺目。 山下肤施城,棚屋拥塞饥民涌动。 县衙快手按腰刀隔开人群,城内力夫推着装载小米的粮车停在城门口,将粮食送进粥棚。 户房书办张攀说:“县衙分派,南关赈济是张某的事,从年前至今有六个月了吧?每日运粮施粥,最见人间凄苦。” 他抬起头:“如今粮仓已空,六月再不下雨,粥厂连麸糠都没得运……二十七户,你能领多少人走?” “买田粮我都是凑来的,没再多能耐养人也是千真万确,书办大人,能少则少吧。” 刘承宗话刚说完,张攀便抬起手止住他的话头,斜着眼白了一下道:“别给我戴高帽,我就是个小吏,还书办大人,我要开口刘二爷刘二爷的叫你,你心慌么?” “如今近四月下旬,把豆子胡麻收了该种糜子,没有人手,你两千七百亩地种得过来?你带百口人走,我尽给你挑种地熟稔,不带孩子的庄稼汉。” “百口?您高抬贵手,给我划二十七个独户带走,我还能想想办法养活他们。” 刘承宗道:“否则半月之后他们只能再回来,把我种粮吃光也养不活这么多人。” 他要是有粮,弄上百人回去建设刘家庄倒还好,六月只要下点雨糜子就能抢种,忙活仨月折腾一番就算有了过冬的粮。 可是没有足够粮食,让壮劳力的优点变得不再重要,反而粮食消耗大的缺点被无限放大。 “刘二郎,张某人真犯不上害你,但凡能不领人走,张某做个顺水人情并无不妥,实在府衙下令不得违抗……八十口,二十七户人就领八十口,不能再少了。” 确实不是张攀苛削,这个年代户口普遍以大家庭为单位,人们说的户类似现代的一户口本,一户人家普遍在十口往上。 比方说刘承宗家,因为没老人,在延安府算人丁稀少都有六口,这还是承祖承宗外出当兵没成婚,否则如今至少也有十口。 即使是流民,一户三口的情况并不多。 “但八十口确实养不活,而且就算人少,也不能都是种田的农夫,老庙庄被贼子打烂没睡觉的屋也没农具,石匠木匠铁匠都得要。” “嗯……匠人倒是不难。” “石匠可能找不到,府衙以工代赈,在延长县修琉璃塔,早前饥民里有石工手艺的都被送去,其他匠人不难找,但人不能少。” 张攀低头思忖片刻,抬头道:“这样,你那个老庙庄也好、叫刘家庄也罢,正税从明年夏天开始算,摊派看老天爷的,六月下雨,你就纳秋粮,六月不下雨就算了。” “就算你没办法也还有老四爷,总比他们强些,整个陕西三百万百姓都在大旱里闯关,能过一关算一关,刘二郎就别再推辞,共渡难关吧。” 话说到这份上,尽管口数还是超出预计,但刘承宗想要的已基本满足,心知再没有推辞的理由,干脆松开微皱的眉头,抱拳拱手道:“那就麻烦书办为田契画押,挑选二十七户八十口饥民,我领回去。” 张攀这下轻松了:“就等你这句话,走!” 说罢,在城外粥厂留下名衙役代为照看,脚步轻快地带刘承宗回了县衙,田契画押也做的尤其顺利,翻找城外饥民登记的档案给他挑选饥民。 这事肤施县做得非常细致。 城外四关厢各设粥厂,施粥书吏给聚集饥民登记身份发放木牌,凭木牌每日领粥。 这方便每日计算煮粥用粮,防止中间贪污浪费;能凭借档案减少安置饥民的工作复杂程度,还对防止饥民作乱有一定帮助。 凭借档案,只消片刻张攀便写好公文,一式三份,将一份递给刘承宗,转头叫来衙役道:“寻王师爷的女婿,带他把刘二公子要的人挑出来,一个时辰后在西门外等我。” 刘承宗想要起身离开,却被张攀留住,边搓手边道:“不急,给你挑了几个木匠铁匠,饥民分散各关厢,找到他们也得花小半个时辰,外头天冷,户房没急事,坐坐再走。 其实户房也不暖和,知府大人说王左挂在南边作乱,叫我等胥吏克勤克俭,把衙门炭薪都撤了……” 张攀无可奈何地缓缓摇头,神情看上去极力克制着口吐芬芳的渴望,摊手道:“知府衙门发话,我们就算自己买炭薪在衙门烧都不行。” 刘承宗侧耳倾听露出礼貌的笑意,这种事不难想明白。 毕竟人类愚蠢且自私,宽以待己严已律人是常态,位在我上人人平等、位于我下阶级分明也再自然不过。 知府大人发话,中级官员为避免下边人给自己找麻烦,干脆谁也别烧炭就得了。 只是别人衙门里的事冷暖自知,刘承宗觉得自己没必要开口附和,点头笑笑就算听见了。 “刘二郎你也不怎么爱说话,跟老四爷一个样,四爷从米脂刚调到府城,平日里总板着脸,交代衙役的事没办好,他眉头一皱把衙役吓得就差割头谢罪了,不怒自威得特别像我舅舅。” 刘承宗心说自己跟这老哥头一次见,关系也没好到聊家谱。 前边办公事挺正常,公事一办完话就把话说得没头没尾,像闲出毛病一样,说的话都让刘承宗不知道该咋接,想起身走吧又觉得不合适,只好眼睛直勾勾看着张攀。 他隐约觉得,县衙书办话里有话。 张攀见他不搭话,笑着起身,从书卷档案中拿出一张折叠文书,铺开在桌上,抬手道:“你也有舅舅。” 那是一张传给延安府的海捕文书,没有画像,但上面有蔡钟磐的体貌特征与口音。 文书定罪为杀死官军八名,抢夺白银二百两,罪大恶极。 要传给各地村庄保甲严防,报官者赏银五钱。 等刘承宗看完,张攀把文书向前轻推:“收起来吧,我这也没炭盆,金明马驿的驿丞是我家人,延安府收不到这份文书。 不过我有个事,要请你舅舅帮忙,希望刘二郎能代为引荐。” - 注:户口人数参考《陕西通志》嘉靖二十年统计,延安府户均12.9口。 第五十一章 迷茫 回黑龙王山的路上,曹耀一直在发牢骚。 “他奶奶地,说好十几个木匠铁匠,到头变成仨木匠四铁匠,两写字工带七个刻字匠,连他娘矿工都算工匠了,他们有啥用?还带了婆娘孩子一堆!” 刘承宗和曹耀策马在前,承运与鲁斌押队在后,中间是穿着破衣烂衫的刘家庄户看护粮车逶迤行走,队伍壮观极了。 活像叫花子迁徙。 喜提丐帮帮主的刘承宗心情还不错,对曹耀安慰道:“行了曹兄,都是人才,熬过这关,往后刘家庄必文教兴盛、商业繁荣。” “就你心眼宽。”曹耀没好气道:“是,都是人才,搁太平年岁光那俩写字工跟七个刻字匠就能撑起个书坊;那俩剃头修须的跟医匠多少庄上也用得着,可那烧锅酿酒的跟卖糖画的算干嘛?” “最过分连他娘吹唢呐的、做鞭炮的、批命算卦的都算在匠人里,他们算哪门子匠人!” 流民也分三六九等,本分老实干活熟练的农家子与熟练的铁木工匠自是最受人欢迎,那样的人在府城不愁没地签卖身契,沦落到要官府摊派的多半是少之又少。 这帮人能撑起书坊、理发铺子、酒庄和糖画小贩,支个摊儿批命算卦给人看看埋坟的风水宝地不算难事,看完坟地当场雇下葬吹曲儿的还能给打个七折……却无法填饱自己肚子。 他们想要的是工匠,张攀给的却是工和匠。 刘承宗并非没心没肺,事已至此,他就算看不开也必须往开了看。 “反正来当庄户也推不走,就算全是铁匠,我们连窑炉都没有,农忙人手不足,只能都当农夫用。” 刘承宗笑道:“这刘家庄可是咱俩以后干出一番名堂的立身之地,抱怨完赶紧跟我一块想想正事。” “他娘的,本来还想种出二百亩地就能回本,现在多了一堆嘴,种出五百亩地才能回本,况且你看他们那样,够呛会种地。” 曹耀打马兜转半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排出队伍的庄户们,在马背上探着身子问道:“他们,干出一番名堂?” 老逃兵头子对县衙分配的庄户失望透顶。 其实刘承宗明白他的想法,指望官府给分十几户匠人,能弄个小军工作坊,哪怕白养着也心甘情愿。 但看如今正经匠人没几个,反倒庄户多是些没什么用的人,心里就不乐意了。 刘承宗的笑意收敛:“两千七百亩地,八十多人,回本问题不大,想多打粮食是难了点,但只要挺过去……曹大哥,天下大乱,只要有粮,这世道不缺人。” “道理是这道理,我知道,可一想养活他们。”曹耀拿马鞭磕磕自己脑袋:“头大!”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 刘承宗对这个以自己姓氏命名的庄子期待很大。 他说:“如今人是不缺了,老庙庄的地开了不少,但想多打粮还要收拾,主要缺口粮、种粮,农具和耕牛,农具我从黑龙山想办法,口粮种粮能借一点,但买耕牛,只能靠曹大哥了。” “好,耕牛我来,只是怕口粮不够,八十多人。” 曹耀似乎被刘承宗的乐观打动,摇摇头抛开自己的负面情绪,反倒有几分愧意,道:“我也没想到官府还给塞流民,倒苦了你,花了钱粮舍了黑龙山到这受着罪。” 刘承宗没说话,半晌才摇了摇头,说:“我也想来。” 他说:“我不怕辛苦,也不怕做事,交给我的事,一次都没被办砸过,我从来都能把事做好,但我不知道做什么。” 曹耀附和着笑道:“别说你是家里老二,就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就知道个屁,从来没想过以后,我爹说恁种地不行,在家费粮,我就背四张馍当兵去了。 没想到,再也没回过家。” 刘承宗知道,曹耀无法对自己感同身受,曹耀那是没有别的办法,他不是。 他用大拇指对着自己:“从小到大,我没决定过任何事,家里从来是我大教导、安排兄长,我跟着,我大是将军,发号施令;我哥是军官,带队执行;我就是最后头的小兵。 但我从来不觉得这是错的,我哥厉害,我大更厉害,他们一切决断都对,就像我大被革职下狱,我不能考文武举人,别人或许觉得他谨慎迂腐,但我知道他做得对,对的事,杀头也要做。 只有这次,我以为回家父兄会有好办法。” 没有人有好办法了。 三百年前以吊民伐罪姿态降世的大明帝国,让人活不下去了。 就像父亲说的,世道变得太快,人心总要慢一步。 一方面人们依然信朝廷、认官职,忠君爱国,有心助朝廷平乱。 可另一方面,揭开那些肆虐各地贼人匪类的面纱,他们也只是逃兵率领下不想饿死的饥民。 就连一省抚臣都会为此迷茫,当盗贼肆虐陕西的消息递到巡抚衙门,报告的人都被打了出去,他说这不是盗贼,是饥民。 更何况刘向禹和刘承祖了。 别人迷茫于末日降临前的不知所措,而刘承宗的迷茫,迷茫于父兄的束手无策,也催生出他的思考。 “大乱将至,黑龙山难以自保,若无曹大哥买田的建议,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倒轮到曹耀不解了,他问道:“黑龙山有乡兵,还在版筑土围,大事做不了,总不至于难以自保吧?” 刘承宗点头道:“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黑龙山的土围,作图选地是我父子三人同做,当时我们都漏掉一个事,刘家峁没水。” 其实不应该说漏掉。 作为朝廷治下百姓,他们无意中把近在咫尺的延安卫官军放在自己的考量之中。 刘家峁土围在建造之时,就是个单纯的避难所,只要贼人来的时候能挡住,老弱妇孺有个避难的地方,就够了。 在距离延安府城只有几十里路程的地方,头天遇贼第二天官军就能杀到。 那时候谁都想不到,朝廷官军不但不敢与贼人作战,还会和贼人交易。 “山峁下村子里有两口井,一旦村庄失守,围困土围三五日,没有援军不攻自破。” 刘承宗抬起手笑道:“我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在外面当援军。” “对了曹大哥,问你个事。”心里轻松了,刘承宗突然想到舅舅的通缉公文,对曹耀问道:“你被通缉过么?” 第五十二章 跑不了 曹耀自然被通缉过,而且被通缉过许多次,海捕文书从山西传到陕西。 但这玩意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因为曹队什长杜五精通易容,能把汉人画成蒙古人,也能把女的画成男的。 但这并非关窍,这个时代逮捕通缉犯,单靠前边堵后边追还差点意思,主要在严密的民间组织,保甲制度才是追捕犯人最重要的环节。 曹耀很少会和部下分散,这伙老兵在一起,才是他逃离追捕最关键的条件。 才走到山口,舅舅蔡钟磐也不知是在这等了多久,迎着他们走过来就是一顿唠叨。 埋怨刘承宗出了变数也不派人回家通知一声,家里人都还以为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不过舅舅还没唠叨上两句,看到刘承宗身后就瞪直了眼,昏暗官道上成群结队的人被曹耀带着向黑龙山走来,摩肩接踵扶老携幼。 进山路上刘承宗先把流民的事说了,随后才满是忧虑的拿出海捕文书,把事情告诉舅舅。 却不料蔡钟磐看见文书就笑了,像心里卸下一块大石头,拍手道:“好事,别管这书办想做啥,这上头没汝吉的事,没他的事,我这姑爷就没给你舅母她娘家惹麻烦。” 蔡钟磐说的是跟他一起逃亡的小舅子陈汝吉。 想到这,蔡钟磐轻松极了,说:“明天汝吉去趟县城,见见这书办,看看他想干啥。” 蔡钟磐对这海捕文书唯一的不满,是上边对他的罪责基本上等于瞎写。 那天的事他都记得清楚,也就抢功的小军头被他一怒之下放铳打死,冲出来时可能伤了几个,但不致命。 最多背负两条人命,绝不可能死了八个人。 何况他没抢银子。 写文书的官吏但凡长了脑子,都得琢磨琢磨二百两是多重。 穿冬衣、持兵器、背行囊,揣十几斤银子去行刺军官,杀官军八名,还在围追堵截之下从容逃跑。 说实话,蔡钟磐觉得文书上说的不是他,是个战神。 而且这玩意也不该叫海捕文书,是通知延安府小心,有个战神往你那儿去了。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百姓,敢为五钱赏银招惹文书上这个人? 反正蔡钟磐不敢。 回到兴平里,这帮庄户休息还是要从村头老庙想办法,又另寻了个几处旧窑洞,请几位佃户帮忙烧过土炕,把他们暂时安置进去,剩下两户实在没地住,被刘承宗领回家。 原本兴平里的刘家人过得还凑合,奢侈与舒服谈不上,灾年里能保个衣食无忧就已算知足。 变化来临的时间节点就是俩儿子回家,有了外人,获取信息的来源多了,外面的不太平也影响到山沟里的百姓。 大伙勒紧裤腰带在峁上修堡垒,官军来索粮、邻近长平里老庙庄被屠,意外一桩桩一件件来得太急太快,让人难以接受,也不得不学习接受。 就像这会,刘承宗带着陌生人进兴平里,同族的邻居长辈一点都不惊讶,笑呵呵地起身给刘承宗母亲报信:“嫂子,小狮子回来啦,领了几个外乡人。” 家人也对此也习惯了。 兄长承祖不知发生什么,就已经把厢房里承运的行李收拾好提进兄弟俩的房间。 刘老爷则拄着小拐杖拿起架势坐于中堂,安静等着儿子来说明原由。 这世道让人们对意外的承受能力飞快提升,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们赶到惊讶了。 刘承宗一进院子就解开甲扣,提革带入堂拜见父亲,就听刘向禹笑道:“去个府城你这打扮像打仗,田契在官府画押了?” “回父亲,画好了押。儿也不想穿铠甲啊,天越来越热了棉衣罩甲能把人捂死,实在坐骑体弱,在边堡吃不饱饭没力气,回家难得能吃饱了,练练它的劲儿,免得以后有事它趴窝拖后腿。 而且不去府城不知道,城外遍地都是覆甲捉刀的违禁汉子乱跑。” 刘向禹缓缓颔首,此时看刘承宗额头一层细汗也不禁露出笑容,挥手道:“没事就好,你先饮水,听你娘说领了外人回来,怎么回事?” “可不止这几个。” 刘承宗自从桌上端起晾凉的茶碗吨吨吨地喝着,咽下后一抹嘴道:“八十口,府城应付饥民的新规制,凡购田百亩需为官府安置流民一户,本意是叫大户出力,咱这打肿脸充胖子的小家也被当成大户,给刘家庄添了庄户。” 说完,他小心翼翼看着父亲的脸色。 对着曹耀他能吐露自己的忧虑,可面对父亲,服从与崇敬早就刻在骨子里。 这两天他已经见惯了别人一听这事便露出愁容,何况家里事也多,担在父亲肩上的压力不小,生怕听了这事暴跳如雷再气坏身子。 “嗯……” 刘老爷长出口气,并未像旁人那般抱怨,缓缓道:“善政,同心协力共渡难关,府衙理应如此。” 老爷子起身就把刘承宗往书房领,边走边问:“来了就要管人口吃的,这八十口有多少壮男?” “壮男三十四、健妇十六,老者翁妇六人、小娃二十四人。” “三十四、四十六,跟我来。” 说着刘承宗便随父亲走进书房,就见老爷子便提笔边道:“咱陕地田土贫瘠,下力气是苦命人,农活一年不停,壮男要吃饱,月粮六十斤;余下四十六人月食三四十斤,这么算下来,要顶到七月,最少七千二百斤。” “还有边军要养活,又是一笔开支,老庙庄叫贼子抢空,家里能给你支七八石,不够。你打算怎么办?” 父亲的开明出乎刘承宗预料。 而七八石粮食的支持,依照如今黑龙山有限财力,也显得格外强力。 这给刘承宗壮了胆儿,他说:“孩儿想以北乡民壮之名,向蟠龙川南北四十里诸村要捐,各村依户数月捐粮三五石、七八石,各修烽火,遇警……” 刘向禹面色沉静,坐在书案后轻笑一声:“疯了?说什么傻话。” 朝廷不限制地方民兵武装就在两点,其一是钱粮、其二是装备、其三是统兵权归公,实际上归根结底就是财权一个,有了财权所有地方武装都能踢开朝廷单干。 他刘向禹编多少民壮团练都无所谓,但朝廷都发不出饷的时候找其他村子要粮捐,完全是无稽之谈。 刘承宗却不气馁,继续道:“遇贼传警,我领边骑驰击,刘家庄往北二十五里、往南十六里,闻警一个时辰皆可至,可保诸村不再为贼所屠。” 听了这话,刘向禹摇头道:“这事不是不行,但只能叫别人私下里去谈,北乡民壮的名字提都不能提。 除非你能去府城让知府应允这事,你大可去问,看看哪个衙门会答应? 父母官不说话,就是贼在山口官道过去,为父都没有领民壮出击的职权,更别说私下在乡里寻捐,大知道,你跟你哥都不怕事。” 刘老爷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刘承宗,道:“这话你回去也得告诉曹管队,粮食有别的办法,你们不要惹祸,官军不敢击贼但敢剿你,剿不过你,黑龙山上下几百口人在这跑不了。” 第五十三章 饿死鬼 “就延安卫军那德行,谁剿谁呀,老子把那帮信球一巴掌拍成酿皮!” 兴平里山脚的窑洞前,曹耀大放厥词。 刘承祖靠着树干没好气道:“吃你撒子吧,筹粮是为长平里那两千七百亩地,打了官军不光地没了,兴平里也得没。” 这就不是打不打得过官军的事,几百号男女老少,逃难都没处去逃,何况就算有去处,别人也未必愿意跟着走。 分明骨肉血亲,为了意气闹个宗族离散,背井离乡祖坟都没了,哪个背得起这罪过。 “我大给咱出一千斤糜子,家底算掏空了,剩下他再想办法从兴平里借些,不过刘家峁上修堡子这几个月也得用粮,村里余粮不多,估计还能借个一两千斤?” 曹耀闷头把撒子咬的咔咔响,含糊不清道:“我米粮十石,算一千五百斤。” “借的粮年前得还。” 刘承祖抱着胳膊算着,问道:“六月前,你们得再弄三千斤米粮才够吃,狮子,老庙庄地里有胡麻豆子能让咱收么?” 刘承宗摇摇头。 曹耀捏起石头上垫布洒落的撒子残渣放进嘴里,没好气道:“地里全让贼子祸害了,比鱼河堡的干壕还干净。” 三人相视沉默。 直到这沉默被咚咚的鼓声打断。 兴平里有面大鼓,就在刘家峁上,只有遇见大事才会擂响。 曹耀尚不知何故,刘氏兄弟已大惊失色,拔腿朝外跑去。 正碰上一瘸一拐走来的郭扎势。 杀猪匠腰间插着尖刀,长长的铁捅条提在手上,把挂刀弓箭袋的革带递过来,道:“东家,山里进人了!” 突逢变乱,刘承祖的训练起到一些作用,让村子乱得很有序。 妇人牵着娃娃忙往家里跑,壮男扛起兵器往外走,刘老爷和杨鼎瑞也在族人簇拥下朝村口行去。 刘承宗跃起一步步爬上墙去,朝山谷望,才知郭扎势口中‘山里进人’是什么意思。 乌泱泱的人群不知从何而来,好似蝗灾。 从山口蔓延二里,成百上千直冲进谷里田间地头散开。 老弱妇孺提了竹篮镰刀好似抢收,一刀刀将刚抽青的糜子成捆断了,更有人饿得性急,抓起绿芽便往口里填。 男人却不做这些,各持棍棒利器三五结伙迫近村口,直将十几个闻讯冲出去的壮后生逼迫回来。 后面距村口百十步的田垄土坡上,站着五六个人。 有穿半截袖锁子甲的、也有穿棉衣戴朱漆勇字盔的,还有穿衙役青衣与儒生长袍的。 这几个人簇拥着穿蓝布面罩甲顶百总旗盔的汉子,朝两个光腚男人说着什么。 随后,那两个人被披了衣裳,朝村口走来。 那是两个看上去都不太像人的人物。 他们没兵器,瘦骨嶙峋光着脚,被披上不知从哪捡的破烂衣裳,还是盖不住鼓胀的腹部。 在这个距离,刘承宗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与表情,只能看见鼓胀的肚子,像极了古画里的饿死鬼。 他们挺着这样的肚子,向前缓缓走着。 兴平里的乡兵已经把通向村内的道路用木栅隔开,人们拿上弓弩和一切能当作兵器的东西,严阵以待。 乡兵操练时间尚短,看散在田间地头的贼众无边无沿,心中确有惧意。 贼卒子们也没想到这个村子会涌出这么多拿兵器的人,同样有些慌乱。 两边在村口形成间隔三四十步的对峙局面。 走着走着,其中一人抬头看了看天,身子晃了晃,仰头重重倒在地上没了生机。 只留下鼓胀肚皮被日光照得透明,透出里头绿色肠子。 另一大肚人看也不看,只顾垂头向前走,叫旭日当空的田间小路浑似阴间。 就这一会,郭扎势已从内室拿来甲胄,等刘承宗跳下披甲,牵马朝前。 待他挤入人群,那大肚人走得极慢,才走到木栅外十步开外,使尽了力气,喊话声音还是有气无力。 “我家大王,是白水王二哥部下骁将种管队,速取粮食,将牛驴骏马献来,可保平安,否则鸡犬不留!” 兴平里寻常百姓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个个不敢做声,那些族中老人也没了主意,只得将目光看向刘向禹。 刘老爷是能担事的,走出一步,扬臂道:“回去告诉那贼头,老爷是延安府北乡民壮首领,可怜你们饥饿,限一刻时间退出山去,否则莫怪刀枪不长眼!” 泥人还有三分火,谁家的田地叫人毁了不生气? 可这半人半鬼的饥贼跑来喊话,也叫人觉得他们确实是山穷水尽,无端生出几分怜悯。 刘老爷话说得硬,面上却终究没有要跟他们作战的感觉。 刘承宗凑上前去,在父亲身边道:“大,这贼子活不到回去传话,用马队把他们驱走吧。” 杨鼎瑞都不忍再看,也说道:“这些人也都是朝廷赤子,驱走吧,否则坏了庄稼,秋天过不去。” 听见刘承宗的话,刘老爷心里还有几分踌躇。 直到他听见杨鼎瑞说,坏了庄稼,眼神终于变得坚定而冷酷。 他不能让自己族人也变成这样! 刘向禹环视左右族人子侄,目光最后定格在刘承祖脸上:“承祖,贼众上千,能赢?” 这一句话,等于同意开战。 刘承宗抱着头盔上前道:“大,贼首在那,我能杀他。” 刘承祖点头认同这一计划,道:“前队乡兵与机兵先用弓弩火铳打出一阵,狮子再引边军马队直击贼首,贼众必散。” 说罢,他回头打了个招呼。 平日里协助操练乡兵的什长田守敬就带乡兵在村口列出队形来。 刘承宗给弓箭上好弦,专门挑出三支用破甲锥的羽箭,挪到箭囊最好摸到的位置。 高显得了刘承祖‘照顾好狮子’的嘱咐,带四名骑兵牵马跟在旁边,检查兵器甲胄,做好最后准备。 这次轮到曹耀当个闲人了,但他也闲不住,看到乡兵初战恐惧情绪正在蔓延,混到队伍里高举三眼铳,做起了战前动员。 “都别被心软丢了命,这些毛团走投无路,不想死必须杀光咱,他们穿的不像人,吃的不像人,干的也不是人事,他们就不是人!他们是啥?” 在萨尔浒老贼扯着嗓子吼出“毛团”二字的声音里,北乡机兵队的火铳放响,初次上阵的乡兵隔着硝烟,把箭矢投向村外饥贼。 呐喊声里,刘承宗紧鞍上马,身后五名骑兵亦步亦趋。 硝烟渐散,三次射击乡兵为他们在村口让出一条通路。 坐骑踱步而出,刘承宗深吸口气,抽出雁翎刀扬臂横指,在马背上俯身向前稍稍立起。 感受到主人意图,红旗左右摇着脑袋撒开四蹄,一往无前地撞破硝烟,冲入敌阵。 第五十四章 观音土 箭矢弹丸扫过的对峙前线遍地伤者哀嚎蠕动。 刘承宗自硝烟里一路冲出,只来得及砍翻几人,战斗就结束了。 这帮贼确实人多,实际素质不及白鹰子三成。 贼跑得比他快,没等他带骑兵从硝烟里出来人家,该被射伤的已经被射伤,没被射伤的也已经四散而逃。 那逃窜速度让人望尘莫及,根本看不出快饿死了。 只恨爹妈少生了四个轱辘和一台发动机。 贼首跑得更早,要不是被田垄绊倒,刘承宗差点就追不上他,很难想像人顶盔掼甲能蹿得像只兔子。 也正是被田垄绊倒,才让他躲过刘承宗的破甲箭。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失误,人头让队友抢了。 红旗。 这贼首的几名部下自有高显等人追杀,刘承宗都准备驾驭坐骑跨过田垄捉活的了。 没想到种管队摔得有点狠,起得慢,刚抬起半个身子踉跄想往前跑,被红旗一蹄子踩死了。 蹄铁踏在后脑勺上,种管队半个脑袋都让它踩进土里。 那颜色,取头盔时把刘承宗恶心坏了。 这头盔绝对好东西,人死了头盔都没坏,只在后边留下个马蹄铁印子。 取头盔铠甲时刘承宗还趁机捡了个俘虏,贼首旁边穿儒生长袍的青年被吓瘫了,迈不动腿,也没个兵器,胡乱大叫挥舞着胡琴。 看着没啥威胁,叫刘承宗顺手拿衣裳一蒙就绑了起来。 刘承祖担心贼人溃散后重聚,率乡兵健妇持长矛弓弩列队奔杀出来,扫过整片山谷,尽量在不多做杀戮的情况下把所有贼人驱赶出山。 一场战斗,打的时间极短,倒是打扫战场这些收尾工作直至傍晚才干完。 刘承宗牵着俘虏回去时碰上了小十六,这小光头不知啥时候出来,蹲在那大肚子路倒儿旁边,也不害怕死人,用小木棍戳着死尸硬邦邦的肚子。 孩子脸上笑呵呵说:狮子哥,你见过这肚子么,我爹就这样,可厉害了。 懵懵懂懂,让人听了难受。 刘承宗知道这种肚子,在饥民身上很常见。 这是吃多了观音土的后遗症。 从单纯吃饭的人,到单纯吃土的人,中间距离很远,远到能让一个本该很快饿死的人多活几个月。 观音土是瓷土,陕北向来不缺瓷土。 这个名字并非讽刺反义,不是想开了吃点土早早见观音的意思。 当粮食短缺,人们会用尽一切办法采集觅食,能充饥的野菜、树皮,能饱腹的观音土都会被采集起来。 土筛细了当面,与切碎磨碎的野菜、树皮混在一起,捏成团子在火上蒸了食用。 是因为没活够,吃这个真能续命,才被叫做观音土。 但瓷土不能消化,易吃难下,少量食用尚能在大解时用木棍抠出来,吃多了就会阻塞肠道,变成这个样子。 而这些冲进黑龙山的饥民,用镰刀割下尚未成熟的糜子就往嘴里塞……已经被饿到失去理智了。 乡兵们战斗轻松取胜,本该一扫老庙庄被屠的阴霾。 可遍地血腥的战果无法让他们高兴起来。 佃户石万钟杀得满身鲜血,坐在田埂上双目无神,他的婆姨在战后跑出村子,瘫在被踩踏破坏的糜子地里掩面痛哭,嚎啕着指天骂地,说还不如让她死了。 地里的糜子只要再有一个月就能成熟,但永远都没机会熟了。 佃租没了,夏税也没了。 家里父亲阴沉沉坐在厅里,审问跪在地上的俘虏。 俘虏叫宋守真,南边的宜君人,不是书生,是个乐工。 这伙贼人和屠灭老庙庄的不是一伙,他们从南边来,是白水王二的部下。 前不久王二在商洛被官军杀了,上万贼众四散而逃,他们一伙继续往北逃,沿途收拢了上千人。 前两天到延安府,混在城外流民里打听到黑龙山买了两千七百亩地,又是曾被革职的官员,就想来吃大户。 刘向禹只觉额头一阵眩晕,闭目稳了稳才恨铁不成钢道:“你祖上也是忠良之后,为何做出……唉!” “忠良之后?忠良之后我只有造反才能穿长——哎哟!” 宋守真话还没说完,被刘承宗一脚踢倒在地:“不想活了就顶嘴。” 刘承宗担心父亲,吩咐提铁钩的郭扎势看好俘虏。 他过去扶着刘向禹起身道:“大,你累了一天,进屋歇会,我来审他。” 他知道,这宋守真确实是忠良之后,所有人都知道。 陕西山西的乐户,全是成祖皇帝靖难时拥护建文帝的忠臣后人。 在永乐年间另编贱籍,不准科举,代代娼妓,永世不得翻身。 刘向禹看起来是真累了,没有丝毫跟次子争辩的意思,任由他搀扶着进了内宅,坐在榻边重重叹了口气。 刘承宗正要出去,才听到刘向禹道:“承宗……” 转过头,父亲欲言又止。 刘承宗点头道:“没事大,你歇着吧,放宽心,我心里有数。” 他从父亲脸上读到太多忧虑。 五月到八月要交夏税,可眼下黑龙山收成坏了。 这关,怕是闯不过去。 从内室出来,兄长承祖、堂弟承运在厅里,曹耀高显等边军都在前院收拾着甲械,打水洗脸。 “大没事吧?” 刘承宗摇摇头:“没事,黑龙山事情太多,我怕他晕过去,后边的事就靠咱们兄弟了,哥乡兵有伤亡么?” 刘承祖看起来也很累,点头道:“棺材匠家独苗死了,绝后;向良叔家的小五子肠子破了,估计保不住;还有几个伤的,杨先生正给他们治呢。” “贼人尸首收拾了么?” “正往北山搬呢,四十六具,俩大坑得挖到天黑,回来洗洗血,一会过去挖坑。” 刘承祖疲惫地叹了口气:“后边怎么办,还没有头绪,想问问咱大。” “别问了,把田里妇孺都叫回村里,夜里别让她们出去,尸首就放在坑边,不往坑里放,从砖窑推两车石灰过去。 然后承运算数好,趁天没黑,再往田里跑一趟,把这次各家田地损失算出来。” 刘承宗深吸口气,转头看向曹耀、高显还有田守敬,伸出手来:“几位兄长,把你们解腕刀借我。” 这话一说,大伙都知道他想干嘛。 刘承祖道:“承宗,他们也都是饥民,不至于死无全尸。” “非亲非故是敌是友,好像我就铁石心肠一样,哥,要我说他们就不该死,可咱就该死?” 刘承宗从曹耀那接来解腕刀,道:“活人死人孰轻孰重,我只知他们是贼,贼首能在县衙领赏,遭天谴的事你们报官不必管,我要他们的头,自去割他们的首。” 第五十五章 晚抢早死 棺材匠没有哭,只是难以置信。 做了一辈子棺材,这门手艺最终用在儿子身上。 黄昏时分,长着马脸的杜老五被曹耀从老庙庄叫回来。 他收了棺材匠三把小米,点起油灯忙得晚饭都没吃,尽量用有限材料把二十出头的青年尸身收拾体面。 刘承宗对这个青年印象不深,只记得以前低着头,轻声细语问过当兵的经历,说他不想做棺材匠。 可他并不懦弱,恰恰相反,视土地胜过生命,最终死于勇敢。 县衙给的流民派上用场,吹唢呐的、批命看坟的、刻字的都找到了工作。 族里上年纪的老人从山窖里拉出留给自己用的藏冰,垫在灵堂下边用棉被盖住。 哭声压过族人前途未卜的窃窃私语,刘承宗对这种场景感到不耐烦,换了身破衣裳打灯笼去了北山野地。 灯火摇曳,四下无人,尸横遍地,风冷血凉。 手掌润了再涩,一次又一次,解腕刀由利至钝,一把又一把。 直至气喘吁吁,把最后一具无头尸身拖进坑里,脚踩泥泞往山外河边走。 照在地上的月光无端让他想哭。 自责,委屈。 为养活五十张嘴,想让生活好起来,倾尽家财买地。 地买着了,又多了八十张嘴照顾,还引来了贼。 族人辛辛苦苦种的地,半天不到全瞎了。 贼跟他们素不相识也无冤无仇,甚至连使用武器的基本技能都没有,就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 却必须杀个尸横遍野,死了还要被摘了脑袋。 另一份记忆里,所有东西都不能被拿来参考,哪怕知道再多也没有用。 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夜晚的黑龙山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害怕,郭扎势满山谷喊他的声音都透着颤抖。 杀猪匠壮着胆子送来干净衣裳。 刘承宗什么都没说,在浅到手腕的河里洗净,换上衣裳回去睡觉。 后来的两天,马户刘恩跑去县衙报告都没回来,让人怀疑黑龙山是不是又有个族人死外边了。 刘承祖忙得脚不沾地,经历初次战斗,乡兵两极分化得很厉害。 有些人说什么都不愿再参与战斗,有些人训练比往常更加刻苦,更有人要求每天操练。 反正地坏了,他们有了大把时间。 刘老爷说是休息,其实歇不了,先是有个佃户钻了牛角尖,眼看交不上佃租,夜里一家人都悬在房梁上吊死了。 后来族人又出现逃户,第二天夜里跑了六户人。 族人聚在祠堂商议,才知道其实头天就有两户人想跑,在山口遇见张牙舞爪的鬼,以为祖宗显灵不让跑,又回来了。 描述得神乎其神。 刘承宗觉得,那可能是自己光着腚在河里洗澡,被看见了。 黑龙山田地受损严重,本就长势不好的田产,还要再减产六成。 真正被饥民割去的并不多,被他们带走,那抽青的糜子好歹也是被吃了。 最让人难受的是,绝大多数田地,都在田垄间采集糜子的饥民奔逃时被踩坏。 人们还留在这,只是指望刘恩能从县衙带回好消息,分点钱,好做逃难的盘缠。 刘老爷把借来的粮食都退了回去,没有意义了。 地里庄稼连夏税和秋粮的种子都不够,整个黑龙山断粮无非早晚。 许多族人后生刻苦操练也是这个原因,学得本事好劫道。 真要说这场仗的好处,也确实有一个。 饥贼的中坚力量被消灭,附从青壮被打得满地乱跑,给黑龙山留下大量兵器。 早前他们还连前队的刀矛都凑不齐,如今长矛短枪上百杆,更别说还有贼首的东西。 这两天山里乱的很,老成持重的族老、长辈们在祠堂议了又议,可谁也拿不出个靠谱的办法。 家家户户米缸面缸都会在七月前空掉,地里新粮卖掉大概够交夏税,但白露前后种的麦子,就要去别处借了。 可这玩意就算没旱死,也得明年五月才熟。 黑龙山不算逃掉的几户,加上两队边军和八十口庄户,五百多口人。 哪怕只按饿不死的标准,每月都要一百石粮。 就算借高利贷,延安府周遭都很难找到能借他们一千石粮食的大户。 留给他们的选择不多,要么往关中逃难,留在这里也只能想办法各自觅食,硬挺着活。 刘承宗在家拆了那件贼首身上的蓝布面甲,给自己铠甲钉甲片。 贼首头盔很好,洗净后给了郭扎势。 布面甲的甲片质量也很好,但同样是甲片数目不足的军大衣。 跟刘承宗原来那身棉甲凑一块,才有三百八十枚甲片。 母亲说帮他把棉里拆了,他没同意,只把内外两层织物洗了洗。 现在拆甲容易,他只是怕等再过几个月天冷起来,动荡不安的环境没机会让他再把棉里装上。 直到第五天,刘恩才带回府城的消息。 因大股贼踪现于境内,延安府城戒严三天,许出不许进,直到昨日才准人进城。 城外已经乱套了,从南边流窜而来的饥贼四处抢夺,给城外流民带来极大启示。 很多流民本就靠粥厂每日少得可怜的清汤寡水吊着性命,这次闭城门让粥厂关了三日,单北门外就饿死数十人。 还有力气的人,都结起伙来四处劫掠,流民里还流传着城外有人结伙偷吃尸体的消息。 城外关厢居住的百姓被祸害得提心吊胆,就连小孩出门都得拿着柴刀,家人饿死也不敢下葬,只能在家停灵,实在不行就放进大缸瓮葬。 而对与首级的事,县衙同样没传来好消息。 衙役都不愿出城,需要把首级送进府城查验,县衙会把事情报到西安,但商路还未走通,能不能给下赏银还是未知数。 “县衙也没钱,官老爷的意思,若首级无误,县里能办的是照例赏十三个人升秩一级。” 刘恩叹了口气,在祠堂道:“四爷和两位秀才公,给九品冠带荣身,另外十个给义民旌异优免,免杂役五年;若想当官,给延安卫实授总旗三个,小旗十个,县里就能给办。” 刘承宗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到这份儿上,朝廷给个杰出青年的称号什么用都没有。 当官更是开玩笑,总旗小旗能不能叫官暂且不说,就延安卫那缺额情况,官兵命都不要了往外逃,他们杀贼立功往里进? 他俩手一拍,看向刘向禹:“大,如今这局势啊,晚抢早死,早抢晚死,咱躲不过,总得挑一个了。” 第五十六章 吃不进嘴 人们都说,去县衙的路不太平。 刘承宗几个人推车去县衙,在城外延河边还被人抢劫了。 抢劫他的人说胆子小吧,六个人就敢抢他四个人。 他们都是苦命人的装扮,带头的端缨枪、系革带、悬铃铛,多半是被辞退的驿卒。 说只谋财不害命,就要车上的东西。 在海捕公文上像个战神的舅舅蔡钟磐伸手就要从怀里掏火枪,被刘承宗阻止。 拦路抢劫搁在以前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在这个时代的陕西,它只是穷人挣命的方式。 而一不吃人、二不杀人,也没说你不给我我就让你鸡犬不留之类的狠话。 干的是人事。 他带舅舅几人退开一旁,让劫匪掀开车上蒙的素布自己拿。 结果这六个劫匪过去掀了布,看见拍得密密麻麻的脑袋,五个被吓跑。 剩那一个腿软了走不动,慢悠悠赔着笑把柴刀放下,扶着车子站了会才缓缓退走。 在县衙领受嘉奖没费劲,旌异优免是十张公文纸,免五年杂役,可以在家乡修个义民牌坊,不过他们修不起。 九品冠带荣身,则是发下九品官的绿常服和乌纱帽,没官职,但有九品官的社会地位。 他受表彰这会,舅舅去见了趟户房书办张攀。 从衙门出来时蔡钟磐已经等在街上:“领着官服了?” 刘承宗点头问道:“舅舅,张书办找你啥事?” “没啥大事,南边商路通了,知府衙门近来卖这个筹了笔银子,要组商队去趟渭北,运粮食回来。” 蔡钟磐指的‘这个’,就是冠带荣身:“他知道我以前在渭北护过商队,问我些路上的事,正好让汝吉跟着把你舅母接回来。” 刘承宗点点头,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粮食上:“买粮,多久能回来?” “往返五百里,最快也得半个月,何况运粮,我估计一切顺利得一个月。” 刘承宗觉得,这批粮食的部分可以惦记一下。 出了城,刘承宗身边只有郭扎势、蔡钟磐还有蔡钟磐的妻弟陈汝吉。 三人一个是走投无路带在身边的亲信,一个是自己舅舅,另一个是跟舅舅逃亡的妻弟,都足以信任。 而且舅舅还被南边通缉着,都不是父亲与兄长那种对朝廷仍抱希望的人。 官道四下无人,他这才对蔡钟磐问道:“舅舅,山里族老议来议去,最后也不过是各自谋生觅食,我大也没更好的办法,你怎么想?” “这你放宽心,不用像你大一样,硬顶着都快被压垮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蔡钟磐比刘承宗想象中豁达得多,笑道:“你娘舅可是个杀人贼,养不起满山人,回头就算给人当杀手报私仇,也不会让你们挨饿。” 话确实是这么说,即使在灾年,一个强有力的壮男敢视律法于无物,在他死于非命之前养活一家人问题不大。 无非养活的时间长短要看运气。 “但我想养活满山人。” 蔡钟磐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别傻了,狮娃娃,你拿什么养活满山人?” “抢。” 蔡钟磐抬手指了指刘承宗,没说话推着空排车继续向前走,走出十几步才把车放下,肃容道:“你们老刘家书香门第正经人家,你大宁愿饿死也不会做贼,这是其一。” “其二,你看这周围一片黄土,抢谁去,抢那六个贼?这不今天的收获,锈柴刀一柄。” 刘承宗也很认真:“我想很久了,我大做的决断哪儿哪儿都对,哪儿哪儿都好,但不能活人。” “棺材匠家儿子死了,看见贼在他家地里就疯了,自己冲上去撵人,被砍了三刀,为啥?因为他一共训练了两天,不知道军法条格是保命的。” “为啥这么长时间就练了两天?因为农忙,上午的队列条例两科停了。” “兴平里一百一十户,先逃四户,又逃六户,几十人走出去不是饿死就是被杀,再有贼来,族人还得死。” 刘承宗不想再看见自己家没出五服的亲戚死掉了。 他梗着脖子道:“我读过书,我知道,士人心胸要养一口浩然正气,做人求上进,忠君报国不畏死。” “可人要吃饭要活着,我去当兵,我是好兵,朝廷不给我军饷,这碗饭吃不进嘴;我回来当百姓,不作奸犯科,靠族里给的百亩地养不活自家,掏空家底买地,这碗饭还是吃不进嘴里。” “不是天生反骨不知忠义,不是没试过,我一身武艺顶天立地,凭啥过这样当兵没饷种地没粮的日子?” 蔡钟磐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确实无话可说。 因为他也一样,代入感太强,已经很生气了。 他也当过兵,没军饷跑回家当小老百姓,求的也并不多。 只要婆姨和娃娃过得好,偶尔能吃顿白面,早上三两豆浆、晚上二两小酒,就能心满意足,朝廷让他干啥就干啥。 王八蛋他娘的才想当海捕文书上的战神。 王左挂纵贼掠三原,北城防御不足,士绅牵头起义兵,保卫乡梓投身应募,跟贼人浴血拼杀三个月,只要朝廷照顾家小,死了都不怕。 可结果一同奋战的民兵就因杀了贼,叫官军抢首级杀死,大丈夫哪能看得下去。 最后落得个逃亡下场。 “不该这样子。” 刘承宗摇着头,他把手轻轻拍在尚有石灰的板车上,道:“现在我想好了。只能抢,不抢穷人,穷人抢不到粮,白害人性命不值得,要抢就抢大户,那种抢一次就能得上千石粮的大户。” “他们要么在城里,要么在城外有围子,所以不能像饥民一样傻围,要挑离府城远的土围,先备火药大车,沿途寻几个间隔五六里能藏粮的山洞。” “夜里去,蒙面,各起假名,能攀进去最好,攀不进去就炸开,不必多杀人,钱粮取一半,剩下分围边穷百姓,若是好人,百姓自会放他,若是坏人,百姓也不留他。” 刘承宗抬起手,伸出一根指头:“就干一次,只要一次,黑龙山族人离了田地,脱产做啥都行,都能活下来。” “狮子,你计划再周密,万一,万一事泄,你可想过如何?” 提到这个,刘承宗又想起被张千户讹一千五百顿饭的事。 他发狠道:“黑龙山二百乡兵操练三个月,卫军还敢来就把他们剿了,他们不敢打贼,只可惜那样就要做流贼了,舅舅愿意帮我?” 蔡钟磐缓缓点着头跟陈汝吉对视一眼:“料想粮食推进黑龙山,木已成舟,姐夫不会说什么——还是要做周详准备啊!” 第五十七章 饥饿难当 计划周密并不容易。 黑龙山的后生们开始无组织的吃大户了。 二三十个大姑娘小媳妇拉帮结伙,大清早就出门去,在周围村庄流窜。 妇人与妇人往往比男子和男子更容易产生交情,她们和别村的女子汇合,由别村指出大户,她们做排头兵,推开仆役冲进院子,受到阻拦就大喊大叫,谁都拿她们没办法。 进了院子便取粮烧火,不论哪个村的,聚在一起饱餐一顿,下午再转头去另一个村子,傍晚各自归家,还能带回一小兜粮食。 这事男人很难做,有些汉子见到妇人们这样,觉得是个好办法,他们也想试试,还没进村子就被人撵打出来。 几十个男子聚在一起,破坏力看上去就大得多。 刘承宗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局势就在几日之内更坏了。 确实,种管队那一队贼人的到来,打破了延安府的生态平衡,受到损失的黑龙山百姓四处游荡,加重了这种情况。 这样躁动的人群,让刘承宗不敢把消息透露给族人。 “他们能在一天之内给我聚起上千人,只要半个月这队伍就会到五千甚至一万人,然后一切失控,我要杀多少人才能养得起他们。” 后山的破窑洞里,脚踝拴着铁链的宋守真看了刘承宗一眼:“那你为何来找我?” “因为你是贼,你知道哪有土围,你们打不下的土围。” 宋守真的眼神透着讥讽:“我们打不下,你用二三十个人能打下?” 刘承宗摇摇头:“十个好手足够了,你们上千人都没十个好手。” 在刘承宗面前,来自宜君县的乐工感到莫大的受挫心理,他觉得刘承宗说得可能是对的。 但不知道到底对不对,因为他确实没见过刘承宗所说的好手。 他们有几个被打败投降的卫所兵。 但大部分是市民和农民,像他这样被母亲教过几年书的乐工已经是队伍里知识分子天花板了。 这让他迫切地想看一看,什么是好手。 他往前挣了一步,拴在脚脖子上的铁链哗哗地响:“你带上我,我告诉你哪有土围,我们打不破的土围!” “我可以带你,干完这事你得跟我上山落草,不能把祸引到家里。” 刘承宗得到他想知道的事,锁上窑洞出去了。 族人本来要把宋守真押到府城的牢里,但官府赏上毫无意义的荣誉称号,让人们对这事失去了兴趣。 最近人们正打算把他放了或者杀了,还没做决定。 从窑洞出来,刘承宗喊上承祖、曹耀、蔡钟磐三人,各自牵马,一路西行。 宋守真说的围子实在太符合刘承宗的想法了。 “咱这是去哪啊?” 曹耀是一脸晦气,他在后窑正打算和婆姨不安分一会儿,哪知道就被刘承宗喊出来了:“裤子还没提上,薅着我火急火燎往外走,啥事啊,皇上驾崩了?” 刘承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听了曹耀这话,还是皱起眉头道:“你就盼点好吧,已经连着崩了仨,再驾崩个皇帝,百姓日子还过不过了?” 刘承宗一路不说话,出黑龙山又走了一段,四下里没了人,这才道:“我今天找宋守真了。” “找那贼子……” 曹耀突然来了精神,赶忙打马上前两步,撵上问道:“是不是他们以前在哪藏了钱粮?” 刘承宗摇头道:“他们穷得当裤子,哪能藏东西,但打听出一个地方有钱粮,就看曹兄敢不敢跟我去拿了。” 刘承祖从话里察觉出弟弟想干嘛,眉头皱得更紧。 倒是蔡钟磐对此知情,只道:“狮子别再吊人胃口,快说吧。” 刘承宗笑眯眯正待开口,就见官道上风尘仆仆行来上百人,连忙抽刀戒备打马躲到一旁。 那帮人各持棍棒刀枪,当中一人高举素布长幡,幡上墨书八字:国法难犯,饥饿难当。 饥民,愤怒的饥民已经武装起来,流动起来了。 等他们浩浩荡荡沿着官道走了,刘承宗几人才重新上路,道:“往西南约百里,肤施、安塞、甘泉三县边界,有个王庄田地广袤。” “名为王庄,实为秦藩承奉私占,那承奉名叫张清,天启年时侵没草场万顷,被人告状还召集党羽将官员打死,巡抚都管不了。” “把状告到皇帝那,皇帝不管,让秦藩自行处理,就把他放到这当管庄头目,种管队一伙早前想把那围了五六日,堡里有水有粮,最后被守孝的指挥同知萧贯斗打跑了。” 说罢,刘承宗转头对三人笑道:“怎么样,咱把它打下来,算不算替天行道?” 蔡钟磐瞪眼了,他没想过刘承宗说要干个大的,接过真打算干这么大的。 曹耀有些意动,但也没直接答应,只说:“你这是打算,先过去看看?咱四个人肯定打不下来。” 没等刘承祖说话,刘承宗已经道:“这事大哥不参与,咱们过去踩点,大哥知兵,看看该怎么打,完善计划。” “等劫了粮,我就上山,万一暴露也不给家里惹祸,咱大就当没我这个儿。” 一下堵住了刘承祖所有的话。 他很生气:“你说得简单,你死外边,让咱大咱娘咋办?” “真死了那就是命啊,保朝廷我出长城都没怕过死,保自家人不饿死,我更不怕死,哥这个事我们不说了。” “狮子说的对,承祖你迂腐!啥比让爹娘叔伯填饱肚子还正义?” 曹耀是唯恐天下不乱,都朝刘承宗竖大拇指了:“再说王庄是啥好东西?咱把它抢了,不留活口,神不知鬼不觉。” 刘承祖半天没说话,思来想去,最后憋出一句:“狮子,不说王庄能不能打下,打下来,你想没想过粮食怎么运走。” 这事很重要。 先前刘承宗没想过打那么远的地方,但打王庄对他的诱惑太大了。 不说钱粮,至少在内心的道德层面,没有任何包袱。 太祖皇帝驱逐鞑虏的遗德已经被消耗干净,宗室王爷就是盘踞在偌大版图上吸血的蚂蟥。 他嘿嘿笑着,打马道:“咱先去看看,上百里路程,肯定要细细琢磨才能下手。” 第五十八章 王庄 王庄在三县交界的西川河中游北岸。 刘承宗一行沿河西走,沿途村庄尽数凋敝,破落窑洞与坍塌墙壁随处可见,还有被纵火烧毁的痕迹。 短短十里路,他遇见两股流民正为抢夺废墟里的陶器搏斗。 也看见几个乞丐,沿路磕头。 还曾听见废墟里妇人微弱的呼救声,可等他打马过去,奄奄一息的哺乳母亲已经断了气,只剩怀中娃娃一息尚存,在襁褓中饿青了脸。 几人见不得这个,本能上马便走。 走出三十余步,刘承宗掩面骂出一句:“我真是你爹!” 四个汉子都动了起来,他们跑回废墟,刘承宗抱起娃娃,曹耀踹碎破门板,刘承祖生火。 蔡钟磐奔马出去用一张饼换来锅碗,再用火枪把贪心不足的流民吓走。 只煮了半块小饼。 活了。 他们在响亮哭声里继续上路,才知道西川河没有断流。 一座土坝横在河上,坝旁生绿树,树上吊人干,人干脑袋在树上,肠子在地上,地上一堆骷髅头,头上满是肥虫爬,爬到边上有个碑,碑上朱砂写俩字。 王田。 在黄土地上显得格外血红。 沿河两岸,金灿灿的地一眼望不到边,人家不种糜子,种得是麦子,长得好极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骷髅头刘承宗一个都不认识,但他执拗地觉得自己应该认识。 几天前他们应该被叫做流贼,和闯进黑龙山的那些人一伙,而在几个月到两年前,他们有另一个名字。 百姓。 王庄管事头目不需要拿脑袋报功,所以把它们留在这恐吓流民。 四人策马在石碑前站了很久。 刘承宗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他只是想多看看这片已经成熟的麦田。 很久没见过这样令人喜悦的景色了。 他相信就算是一生持正的父亲,看见这样的美丽景色,也会想把里面王府管事杀个干净。 直到刘承祖开口说:“这坝好,下游没人,用火药炸东边也没人去报官。” 曹耀感慨了一句:“很多火药啊,得挖到下边,一晚上估计不够,上山吧,别往里进了,这娃一直哭,待会再招来人。” 刘承祖笑道:“挖洞干嘛,你攻城呢?又没人守城,从正门把后边门闩炸掉不就开了,我就不信他一个破王庄用铁闸。” 四人从北岸走到南岸,再牵马绕上起伏不定的山坡,终于得见宋守真口中难攻的堡。 刘承宗只有一个想法:有钱真好,这已经不能称作土围了,应该叫堡垒。 土堡北靠山崖而建,三面高墙,南边一座门,有四座加厚的角楼,像一座周四百步的小城。 堡外西为果林,东为晒场,南门外一片空地,三面为壕沟所围,好在西川河即使筑坝也没蓄太多水,通向壕沟处也被筑坝堵上。 堡墙有两丈多高,攀爬的想法基本落空,而且还包了砖,即使挖地道炸城所需的火药量也令人望而却步。 从外面看极为吓人。 但自山上俯瞰堡垒全貌,墙壁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厚,大概底宽一丈、面宽五尺。 堡垒实际大概高度也就一丈二三尺,另外八尺墙壁极薄,是用于防御箭矢的木墙,上面每隔两三步开有射眼。 曹耀面色犯难:“不好打,承祖说得对,这堡子只能炸门,但里面还有二道门,再炸一次?” 堡内分为前后两院,前院有水井和接雨水池子的大院,左右十几个佣人宅子和猪圈马厩,中间正冲着大门的垂花门墙壁也很高,大门同样厚实。 而且看着崭新,不是刚刚漆过,就是经过种管队围困堡垒把王庄管事吓着,新换的。 粮仓,应该就在那座山下,为避免腐烂,很可能是山窖甚至地窖结构。 刘承祖指着对面堡垒背靠的山崖道:“能不能悬下去?” “山不太高,悬是能悬。”曹耀摇头道:“可看着也有七八丈,但凡墙上有个守卫,往下悬就是活靶子。” 说罢,曹耀道:“狮子你干嘛呢,上山就在后头一声……画啥呢?” 他这才发现,刘承宗在后头掏出纸笔,正画这座堡垒的构图呢,凑上前看了一眼:“噫,画得还挺俊!” 其实画得并不好,只是有另一份记忆帮忙,画得还算顺当。 他头也不抬道:“早前我还想,一座土围打进去十个人就够了,现在看来十人不够,还要分出人手控制外头村子。” “还控制啥,烧出把火。”曹耀轻松道:“他们自己救火还来不及,顾不上咱。” 刘承宗抬起头,把笔搁在一旁,目光扫过周围村子,认真道:“都是苦命人,别为难人家,屋子已经被烧一次了。” 堡外村庄确实有被焚毁的痕迹,多半是上次种管队围堡纵火。 但这座堡垒对种管队那些人来说,确实太难打。 他们人多,走过来就必然被发现,而且没有重火力,单靠二三百个武装饥民,想攻取这座堡垒,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座坝无疑突破了刘承祖的想象,刘承宗能感受到,在看见那片景色之后,兄长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 就像现在,刘承祖蹲在山崖边,看着河对岸的堡垒绞尽脑汁,突然道:“声东击西呢?我们有军服,也熟号令,假托延安卫传信贼情,再有一队从崖上悬落。” 他转过头,对这想法非常喜悦,道:“或者静悄悄摸过去,把大门炸掉,守堡卫兵也会被调到前边,后边人悬下去直取主宅,把那管事拿了。” 刘承宗接话道:“前边堵着不让人出去,把他们缴械,堡子就拿下了。” 这种畅想令人快乐,但太需要巧合,不太实际。 终归还是要做好最难的打算。 刘承宗差不多把图画好,对三人道:“我把地方画下来,咱再看看,要没别的需要注意的地方,可以再去撤退的路上看看,寻几个藏粮的地方,一天肯定运不回去。” 就在这时,一直没插上话的蔡钟磐道:“诶,你们看见没,对面山上也有几个人,我怎么觉得他们想干的事跟咱一样呢?” 三人闻言放眼望去,找了很久才在山间树林看见几个行迹诡异之人,很快消失在山上。 并非只有他们打这个王庄的主意。 必须尽快下手! 第五十九章 快乐棒 断粮让黑龙山走上末路,也让人迎向新生。 心野了,什么都敢干。 曹耀把流民里几个铁匠聚在一起,让他们给自己造杆火枪。 匠人们连句二话都没有,叮叮当当就敲了起来。 他说自己要做的火枪是辽镇的东西,全长五尺,三腿铁架,重十八斤,两人操作,平射二百步,名为大追风枪。 刘承宗一听这不就抬枪么,问他:做这玩意干嘛? 曹耀说这东西巷战尤其利,就王庄堡里前后院中间那小街,只要从后山悬下去,铳里塞着散子喷出去十个人也能全打废。 刘承宗制止了他有些疯狂的想法,夜里又看不清,就王庄那些守卫,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万一混了自己人,挨一喷子得不偿失。 火药倒不是大问题。 黑龙山本来就有部分火药,但刘承祖谨慎起见,不建议他们用机兵的火药。 所以就选择自己配,曹耀在老庙庄、刘承宗在黑龙山,把家家户户的硝都取了,就凑出不少硝土。 陕西出硝,熬硝的活儿他们陕西边军大部分都会,只是太累。 正赶上官府摊派的流民都在家里吃干饭,就给里头叫黄老三的鞭炮匠安排了几个人,躲在山里干这事。 杨鼎瑞听说刘承宗要用磺,大概也能猜着是什么事,悄悄找刘承宗问了。 毕竟是老师,实在瞒不住,刘承宗只能把计划说出来。 哪儿知道杨鼎瑞一听就冒出恨意:“该杀,我当年就想把张清杀了,吕巡抚派出的赵守是我好友,却被拷打致死!” 赵守是个秀才,当年在陕西巡抚吕兆熊府中任职,巡抚派他暗访秦藩侵占马场万顷的事,最后被张清派人打死。 吕兆熊参奏朝廷,天启皇帝却让秦府自己解决这件事,当时陕西官员上下皆气愤不已,又束手无策。 但到这会儿,杨鼎瑞眼看黑龙山走投无路,根本没有劝阻刘承宗,反倒把硫磺的事大包大揽下来。 只找他借了一个人,就带郭扎势骑两头毛驴走了。 当天夜里,俩人牵两头毛驴回来,驴背上背了四只大陶罐,共载硫磺一百九十五斤。 延安府在黑龙山南边的元隆寺以工代赈,修琉璃塔、挖矿烧窑,硫磺是烧皂矾的产物,那边管事的是府衙工房书办,记着杨鼎瑞的情,说话还管用。 而且去的时机好,本来杨鼎瑞没打算要这么多。 以工代赈要停了,这批硫磺都要往延安卫运送,接收人是张千户,杨鼎瑞一听这名儿,熟人啊。 给那不干正事的卫官儿还不如喂狗。 拿来吧你! 俩人能装多少就装多少,最后拿了四罐子一百八十斤,又让郭扎势把衣裳脱了,另包了十五斤,这才离开。 把半夜起来的刘承宗惊得瞠目结舌,直担心杨鼎瑞弄这么多硫黄回来,会不会害了人家工坊书办。 哪里知道,就这杨鼎瑞心里还不满足呢,说早知道那批硫黄要给张千户,他得叫两辆车去,拉他五六百斤回来。 至于工房书办,杨鼎瑞叫他且放宽心,那边用的都是十几个大高炉,每炉烧千斤绿矾,一次能出硫黄三十余斤。 他就算拉六百斤回来,也就半天的量。 摊在一个月里,改点筛磺损耗就出来了。 大家正事什么都不敢干,但这些事干得都利索极了,就算他们不去要,也会有人从中拿东西往城里卖。 刘承宗做梦都没想到杨鼎瑞能给他弄来这么多硫黄。 这都够配两千斤火药了,给曹耀挖洞的机会,真能把那王庄堡高墙掀起来。 可惜他们没那么多硝,炸堡依然是个笑话。 而且刘承宗发现,就连炸开门闩,也有个大问题。 他们可以做个炸药包,但把炸药包固定在堡门的门闩对面难度很大。 总不能到人家堡门下钉钉子吧? 就算守军真松懈到,让他们钉钉子,要炸开厚实木门的炸药包,都得钉好几个大钉子。 黄老三熬硝的几天,刘承祖心无旁骛地在砖窑闷炭。 只有曹耀和刘承宗绞尽脑汁发愁这个问题。 直到,刘承宗另一份记忆闪现出一个奇怪的东西——板载快乐棒,学名刺雷。 金属外壳、锥形紫铜罩、灌入大量黑火药再加上一根长木杆,顶在堡门上。 换了装药能把坦克穿个窟窿。 是不是用上它,就能准确地把门穿个窟窿,打坏后面的门闩? 但刘承宗画出图纸,越看越忐忑,毕竟这东西怎么看都特别适合这时代的饥民,反倒不太适合炸堡门。 饥民大队人手挺一支爆破长杆,高喊“时日曷丧,吾汝皆亡!”向紫禁城门下甲光灿灿的大汉将军发起冲锋。 合适,太合适了。 曹耀就像刘承宗的机器猫,不管需要啥,都能从老贼肚子里掏出来,实在掏不出来才需要寻找其他办法。 画好图纸,从曹耀那讹一袋子万历通宝,喜滋滋的刘承宗扛上锄头去找铁匠下订单。 铜钱和锄头都是材料。 “做个厚实点的铁筒壳子,铜钱敲个薄锥子壳,就图上这样,对,铁筒记得留扎杆子的眼,你说哪种杆子,山里什么杆子最长?” 老实巴交的流民铁匠,看着提到哪种杆子东家突然急了,只能委屈巴巴答道:“长矛,一丈八的。” “对,哪个最长用哪个。” 杆子可不能短,刘承宗还没活够。 不过这玩意确实比曹耀的追风枪制作简单多了,铁匠只用了半天就把东西做好。 直到灌进去火药刘承宗才傻眼,忘了钻引线眼儿。 又让铁匠返工一遭,让曹耀搓了根引线,灌上三斤火药,几个老爷们儿半夜扛长杆和破门板去了后山。 实验一下。 刘承祖和蔡钟磐都觉得这东西挺蠢,但他们素质高,没说出来。 只有曹耀说了。 曹耀这会儿挺烦刘承宗的。 本来前天想和婆姨胡闹一会儿,裤子都脱了被他拽出去勘察地形,昨天赶一天路,今天在屋里刚躺下,又被他要钱。 晚上好不容易感觉机会来了,还被薅出来看实验。 而且捡的娃还扔他家了,美其名曰先让他训练一下怎么带娃。 最后还要给这个看起来特别蠢乎乎的东西点火。 三扇门板立在地上,刘承宗攥着长杆尾巴站在那,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曹耀攥着火折子凑在锥形装药的爆破筒跟前,吞了口唾沫,问刘承宗:“真点?别给我炸死了。” “要不你去窑里把宋守真弄过来?” 刘承宗这话真心真意,也不知曹耀想到啥,骂了句:入他娘的,朝廷都没弄死我! 刘承宗还没听清,就见火苗一窜,曹耀抱头鼠窜打滚向一边,紧跟轰地一声。 前头火光迸射震耳欲聋,手上一股震动传来,把他往后顶了个跟头。 爬起身来,硝烟弥漫,呛得他直咳嗽,身上倒没受伤。 往前看去,长杆顶部已经裂开,铁壳爆破筒裂开,像只炸开的炮仗。 再往前,三扇木门被穿出碗口大的窟窿,整整齐齐。 三人的欢呼声里,刘承宗的脸上浮现出与别人不同的笑意。 他在心里疯狂呐喊:有用! 我的记忆,有用! 第六十章 三步 天王老子快乐棒把黑龙山的百姓吓了一跳。 也激发出曹耀对这玩意的喜爱,流窜十年的老贼可太喜欢这东西了。 刘承宗本来想让铁匠做俩,正对门栓两侧,可刘承祖要做四个,说万一炸不准呢。 合情合理。 曹耀开口就要铁匠先做八个,做完再做八个。 说以后可以留着用,有这玩意,什么堡子的大门都挡不住他。 还说先随便起个名,以后条件好了改造,再定名为无敌神威枪。 刘承宗就纳闷儿了,这玩意你改造啥? 曹耀说能改造钢轮发火,以后匠人水平高了,把地雷上的钢轮装在里头,戳人使。 英雄所见略同,刘承宗也想过,但这不切实际:“我也想过,可它只能用一次,剩个破杆子还咋打人?” “打仗呢兄弟,咱让个大肚子兵端这个,换对面个全身铠甲武装到屁眼儿的王八蛋,别说一个换一个,十个换一个都赚大了。” 曹耀完全不考虑人性,只算经济帐:“而且便宜,一把腰刀要五钱银子,一身铠甲要十两,这十两五钱银子,能杀个精兵?你这才几个钱?” “一斤生铁,三斤火药,五十个大钱,一根长棒子,戳人还能省下一半料,算下来不到五钱银子。” 刘承宗道:“可你钢轮发火就贵了,不用钢轮发火,它也没法戳人。” “倒也是。” 曹耀只是灵机一动,何况这也只是有黑龙山如今能作为后勤基地的产物,若没有稳定条件,被官军撵着满地打,他们啥都别想做。 随即偃旗息鼓。 不过这倒发散了刘承宗的思维,他问道:“曹兄,你见过东虏,他们是不是有双甲重步兵?” “你想用这个戳东虏?”曹耀乐了,摇头道:“除非你被朝廷招安,不然咋能跑到关外去打东虏,何况他们重步兵不光能打,还能射呢。” 他的表情非常复杂,短暂闭眼抿着嘴唇,似乎还真考虑了一下可行性:“你被招安了,朝廷调你去关外,路上不管饭,饿了三天吃一肚子草根,发给你根本该钢轮发火却只有纸捻子的三尺棒子,你点火的时候,东虏把你宰了,呵,我五百个弟兄死得比这个还惨。” “不跟你瞎扯了,我去喝杯小酒,别再找我了啊,晚上得跟你嫂子高兴会儿,耽误好几天了。” 曹耀一步三晃哼着不知名调子走了,留给刘承宗一个极为惆怅的背影。 刘承宗很想告诉他,打东虏不是非要招安。 很想告诉他,不招安打东虏只需三步,活着,进京,出关。 后来几天,刘承祖和曹耀模拟了攻堡时可能发生的诸多意外情况,并准备了成功、失败、打进去后失败的多种预案。 刘承宗没搀和这事,大多数时间都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倾听。 曹耀有更多战斗、劫掠经验,刘承祖则在鱼河堡受过朝廷正统的军官教育,他们更加专业。 不过他也没闲着,趁铁匠做雷杆的时间,他集结了起所有匠人,把他们编成工匠队,专门选出五间窑洞和一片空地让他们休息工作。 只做刺雷穿透三面木门的成功,让刘承宗更加重视另一份记忆,也认识到生产力的重要性。 这种重要性,来源于他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一直觉得自己勇敢无畏,直到昨夜用雷杆打穿三面木门。 不怕死变得毫无意义,钢铁和火药比他更不惧死。 生产力太过无情,胆怯之人掌握它神勇无比,恶毒之人掌握它横扫善良,卑鄙之人掌握它也能捶翻正义。 组织自己的劳动者,制作更好的生产工具,并将另一份记忆抠出来提升生产力。 五月初二,黑龙山显得很安静。 平日里满山乱窜的年轻人都像前天夜里喝了大酒,日上三竿还不起床,令老人们感到无比惊奇。 直到下午,人们才陆续起床,四十多个年轻人静悄悄的把家里四轮大车、双轮推车甚至独轮车推到山口。 随后刘承宗带高显等边军把铠甲兜鍪、被褥绳索、羽箭水粮放在车里,轻装打马出山,向西边洒去。 没过多久,一名骑兵在黄昏中的山口挥舞胳膊,等待的青壮在刘承祖的率领下出发。 刘承祖也决定参加此次行动,他将在山崖上勘探敌情,并选择合适时机悬索入堡,直取王庄管事。 骑兵们洒开了,每隔一里站着一人,待队伍经过后牵马跟上,直到前出三十里天色已暗,队伍拐进山口休息片刻,重新上路就变了队形。 担任塘报骑兵的骑兵间距缩短至百步,打头的骑兵从刘承宗换成边军里一个色盲的步兵。 后面推车的乡兵则在队伍最前打起一支火把,后面的车挨车人挨人,慢慢往前走。 这种时候无需担心夜袭,他们更应该担心的是车辆掉沟里或者人挂在树上。 黑龙山的乡兵,可能是延安府平均生活水平较高的一部分人。 比他们生活水平还高的人有很多,但那些人以前不会半夜出现在野外,现在更不会。 而边军和卫所军,都没他们吃得好,普遍有非常严重的夜盲。 他们一直赶路,走一二十里就歇一会。 直到月光变暗,天色进入最黑的时候,刘承宗才点起一支火把,打马找到预计休息的山谷,指引队伍进去。 这座山谷过去也有个村庄,位于西川河北岸下游,如今失去水源已成废墟,正好供他们藏匿大车,休息一日。 刘承宗在睡前又去王庄堡北边的山上一趟,黑灯瞎火没敢爬得太高,只是远远瞭望王庄。 回去时天变已泛起白光,刘承祖还没睡,问道:“夜里王庄卫军怎么样?” “挺松懈,正门外一个,城门楼俩人,东墙没看见,西墙仨人坐着没动,估计在打盹儿。” 刘承宗打了个哈切,听兄长问道:“可有把握杀了守门人?” 兄长的意思是无声无息的干掉。 他摇头道:“很难,城门有火把,二十步外有火盆,还不知有没有暗哨,何况堡墙太低,一点声音都会被听到。” “不过在堡下,我有把握射死堡上的人,明天先试试骗开门,实在不行就把堡上人射死,用雷杆把门炸开。” 刘承宗笑道:“睡吧哥,再睡醒就是咱干大事的日子了,再也不缺钱粮了。” 第六十一章 量身定做 王庄凉亭,管事张清闭目仰躺侍女腿。 左耳听的,是琵琶曲调夹竹桃,字正腔圆;右耳进的,是鞭打军户告饶声,声声凄厉。 凉亭除了张清,还侍女,弹琵琶唱曲的小妇人与立在一旁的总旗官。 “弹得好,唱的也好,该赏!再唱些有趣的,等王府调令下来,你们夫妻就跟老爷去西安,花花世界,不强过个狗屁旗官?” 来自延安卫的总旗立在凉亭边上,点头赔笑。 院子里比凉亭热闹得多,穿下人衣裳的庄客手持鞭子,把个卫所旗军抽得皮开肉绽,周围立着的旗军被吓得噤若寒蝉。 看张清心情好,那总旗才敢壮着胆子道:“老爷,他知错了,再打下去就……” “嗯?” 张清猛地坐起身,把侍女吓了一跳,赶忙为他整理衣袍,却被推开:“笨手笨脚,一边去。” 随后上前面对面,一双眼睛瞪着总旗,抬手一耳光扇得清脆,随后扬臂指着弹琴妇人怒道:“曲调变了!” “你们太放肆了。” 张清让仆役接着抽打旗军,对众人训斥道:“你们以为老爷是什么人,喜怒无常就爱拷打你们?” “老爷爱赏人银子,喜欢看人高兴!延安卫百户连饭都吃不起,老爷赏你们动辄二三两,好吃好喝供着,你们好好做事了么?” 张清是秦王府的家生子,父亲是秦王朱谊漶的玩伴,从小给秦王当马骑,因而深受信任。 也正因如此,才能活到今天。 所以他很生气,生气源于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思想。 他把卫所旗军从食不果腹的延安卫带出来,衣食住行全包了,平日里伺候高兴了还大大方方赏钱。 但这帮卫军不感激, 今天这个婆姨生了,明天那个家地里收糜子,后天又一个爹娘不在了。 就是婆姨难产死了,再买一个不是还能生? 都是借口。 这帮不知好歹的王八蛋就是怕死,拿钱的时候笑呵呵,指望他们卖命,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只说你们贱命一条,老爷又何尝不是贱命?这庄子、银子,我们的命,都是秦王殿下的!” 张清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前院仆役哐哐哐地擂门,军户得了眼神,将院门打开,便见褐衣老仆慌张奔来,伏倒道:“老爷,贼子又来攻堡了!” 急急忙忙跑到堡门楼,此时天色将暗,堡外浩浩荡荡数百人分为两股,分围堡垒东西。 还有数以百计的饥民散在王庄田里,抢收即将成熟的麦子。 只需扫眼一看,就知道这围困定是蓄意而为。 对待这般情景,管事张清并不担心,对总旗问道:“能出堡打退么?” 总旗垂头摇首。 “打不退就算了,外头粮食便宜他们,让你的人守好堡子,还是老一套。” 张清抬手道:“守好堡子,等官军来了每人赏银二两,杀两头羊夜里给军士加餐,叫人钻地道出去报信延安卫,守上五天,官军就来啦。” 这套工序,半个月前刚用过一次,守堡卫军都清楚得很。 等总旗宣布了张清的命令,卫军们都为能拿到赏银而高兴,各个守着射孔整装待战。 一切都像半个月前的情景再现。 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夜幕下的山崖,人影重重。 堡垒外的流贼分为两股,各有二三百人,只是环伺堡外,俱无强攻想法。 山崖上的人影很尴尬。 刘承祖、刘承宗、曹耀、蔡钟磐都在山上。 他们原计划天黑了就动手,哪知下午就先后来了两拨人。 看那样也是准备充分,各自推着小车、携带农具,二话不说乌泱泱就把王庄围了。 而且除了短暂对峙,这两拨贼很快达成默契,各自分了堡外庄田各自收割,列出两阵堵住堡内卫军。 很尴尬,他们做了出现各种情况的预案,甚至还想了被捷足先登的可能。 唯独没想到会撞在一起,而且还是三伙人撞在一起。 几个人正在这琢磨到底还要不要下去,刘承宗说:“咱和他们求的东西不一样,堡外给他们,咱们要堡内的。” 最关键的是这两伙贼兵不是一拨,也能相安无事。 他们正说着,就听见脚底下窸窸窣窣的传来声音往北边动,把几人吓一跳,连忙让周围边军都别出声。 紧跟着就看见火把光亮从后边小土坡下透出来,一块木板门从杂草中开启,先是个卫所旗军吃力地爬上来,转头又拉上来一个。 先出来那个,又是跺脚抖土又是关门收拾,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队友出来以后就僵在当场不敢动了。 等他干完自己事一抬头,傻眼了。 火把摇曳的光亮里,山坡上下,十几个穿铠甲持兵器的边军把他们围得严严实实。 刘承宗拿绳子往前一丢:“还愣着干啥,把自己捆上吧。” 这居然有个地洞! 若非这俩人钻出来,还真发现不了。 俩从山里钻出来的旗军非常乖巧,互相绑了对方。 也知无不言,很快就把王庄堡里情况抖个干净。 堡里还有四十八个卫军,二十多仆役,这条地道狭窄,仅供一人并排,走到头通着地窖,地窖铁门的锁朝外面,因此无人看管。 蔡钟磐皱眉道:“要这么说咱还下不去呢。” “未必。” 刘承宗问道:“那铁门多厚?” 被捆严实的旗军道:“半寸,除非把门拆了,打不坏。” “打它干嘛,把外边锁卸了不就行了。” 刘承宗摇头笑了,对众人道:“这不就为咱量身定做的入口?” 他的快乐棒打击范围很小,只有碗口大甚至更小,但锥形装药的用处就是聚能,以此来日穿装甲板。 虽说黑火药差点意思,可对手也不是装甲钢。 “炸不穿呢?” 曹耀考虑更多一些,道:“我下去跟他们聊聊,能炸穿我就不跟他们说别的,炸不穿你就出来,在山上点个火把,我让他们从外边进攻。” 刘承祖道:“你能说动他们从外边打?” 曹耀蛮不在乎,摆手道:“试试呗,不行我也在下边给你点火把。” 几人说定,刘承宗带人挺着雷杆雄赳赳钻进地道。 也就片刻之间,刘承祖余光见到下边堡里一间屋子迸出火光。 轰! 短暂沉默后,一条腿踹开铁门。 刘承宗十分狼狈地从门内踉跄撞出,丢了木杆拍打耳朵,这才抽出腰刀朝山上做出手势。 在他身后,高显等人鱼贯而出,提刀奔向堡垒各处。 第六十二章 甘甜气味 王庄堡北院,只有堡墙上两名守军。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巨响从何而来,就被边军用弓箭射得躲在内侧矮墙下。 其中一人弓着身子想去报信,被高显一箭射翻。 另一人把弓箭丢下来,高喊着投降了。 随后,他们自两扇院门、两侧堡墙同时攻向南院。 刘承宗没有参与这场简单的战斗。 他失去战斗的能力,在王庄堡的深宅大院里来回奔跑,像一头屁股被扎伤的蛮牛。 快乐棒爆炸的声音在封闭地窖里加倍扩散,震得他双耳生疼、脑瓜子嗡嗡响。 这种影响很久才逐渐消退。 可在它和口鼻间硝烟气味消退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四处弥漫、奇异的甘甜香味。 刘承宗觉得身体被震坏了。 这让他担心,以至疯狂地想要逃离这种味道的范围,证明自己没有受伤。 可这味道到处都是,而且越来越浓。 高显提刀跑来:“狮子,你在后宅干嘛,到处找不到你,闻没闻见香味?” “坏了。” 刘承宗弄不懂这是什么原理,太神奇了:“你鼻子也被炸坏了。” 高显并未理会气味对自己的影响,他说仗打完了。 守军本事不错,装备上差了点,但吃过很长时间饱饭,而且受到良好的训练,打伤他们几个人。 王庄管事也有很强的战斗意志。 被刘承祖一箭射在心口,弥留之际还警告守军总旗,他死了也要战斗到底,丢了王庄所有人都活不了。 正是这句话,给人带来压力太大。 管事还没断气,守军总旗就投降了,还顺便一刀抹了他的脖子,纳上投名状。 管事的都死了,他们就算守住堡子也是个死,不如当贼晚点死。 曹耀和外边两股贼首谈妥,堡里东西,要给他们留四成。 刘承宗一听就皱起眉来:“曹大哥还在堡外?” 高显说得理所应当:“对啊,堡下头呢。” 刘承宗不再理他,也不再纠结鼻子的问题,一溜烟跑到堡上。 二话不说叫人抛下根绳子,张弓搭箭朝下喝道:“谁动射死谁!” 曹耀在下头正和人说话,见状立即会意,返身拽着绳子往上爬。 三两下,就从高墙上翻身跳下。 他捂着被摔疼的屁股,抬手在周遭指了一圈,满面苦恼:“哎哟,你们啊,我咋说你们,就不知道先让我上来! 我在下边能跟他们谈出来个啥?” 他在下面就像个人质,身家性命捏在人家手里,又不是个合纵连横的人才,谈不出什么好条件。 一上来,曹耀可就厉害了。 扶着射孔朝下喊:“你们两边,撤到南岸去,给你们一人一成,决不食言!” 五六百人在下头堵着,他们很难走,不如破财免灾。 山上还有四十多个没战斗经验的乡兵,靠他们运粮食,打起来死了人、运到一半被追击,打输打赢都是赔。 运走粮食,是多是少都是赚。 这就是买路钱。 反过来也一样,虽然曹耀嗖地一下就上去了,但还能弄点钱粮,下边两伙贼人也高兴。 三方隔着王庄堡扯皮一番,谈到最后还是这样,这才缓缓退到河岸南边。 直到王庄堡视野范围内看不见一个贼人,这里才迎来边军们的狂欢。 在鱼河堡的漫长饥饿之后,在黑龙山的提心吊胆之后。 他们像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乞丐,在偌大如庄园般的堡垒中奔跑。 这里随处可见名贵装饰,稀奇古怪的器物令人们眼花缭乱。 有人披着绸缎比甲当作披风,人群里昂首阔步。 就算别人说那是件女装,也浑不在意,只要是块布,都能挡住跑光棉花的鸳鸯战袄。 军汉们翻箱倒柜,搜罗出成堆的金银器。 用金簪做飞镖,用银篦篦头虱,灌了一肚子酒水,甚至还脱光衣裳躺进洒满花瓣的木桶,揭下身上厚厚的垢皮。 许多人围着中堂的桌子默不作声,所有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桌上。 在玉如意镇纸与精美瓷器中间,有一具带小人的水晶沙漏,晶莹剔透,细沙正慢慢向下漏着。 等待良久,沙漏边的小木人被重量触发机关,挥动鼓槌敲在一面小钲鼓上,咚地一声,逗得军汉们哈哈大笑。 木人儿为自己赢得满堂喝彩。 还有人,还有边军什长田守敬,生得顶天立地,没爹娘、没老婆、没孩子,给朝廷戍边七年,同北虏见仗三次,走进这个马厩崩溃了。 在泥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人生的理想不该是当把总。 应该是做一头骡子。 王庄的骡子吃得都比鱼河堡军马好。 而在鱼河堡,军马吃得比人好。 也是直到这时,刘承宗才知道,他鼻子没坏。 每个人都能闻见浓郁的甘甜气味。 那气味就在北山,从山缝里挤出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走进满是凉意的山洞甬道,那股气息终于在鼻尖越来越清晰。 推开厚重木门,酒香,扑面而来。 数都数不清的粮食,在大门两侧堆积丈高,如排山倒海撞进刘承宗的视野。 在他脚下,封闭环境发酵的腐坏的液体汇聚成浅浅水洼,离远了是香气,离近了是臭味。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 都比不上旱灾里成片成片的人像割麦子般饿死,山窖里旧粮未去添新粮,直堆到底下的粮食都烂了。 从北疆离开军队的厮杀汉瞠目结舌,没人能说出话来。 刘承宗无端想起黑龙山御贼那日,十六蹲在吃土吃死的尸首旁,用木棍戳着,说他父亲的肚子就是这样。 从这里取出千分之一,不,万分之一,十六的爹到现在都死不了。 “这,这有多少粮食?” 即使是人群中最富裕的曹耀,也无法从这规模得到一个准确数字。 别人更没这个能力。 没有人见过这么多粮食,就连刘承宗另一份记忆也没有。 他深吸口气,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说搬,搬不完,就喊外头几百人搬。 “什么藩王,一粒小米都不能留给那些守财奴!” 人群轰然叫好,对藩王与世道的咒骂声回荡在幽深的山体粮窖之中。 浩浩荡荡的搬运队点起火把,以王庄堡为中心,向三个方向散去,很快又再回来。 人们用驴骡,用大车,甚至手提肩扛,把一袋袋粮食运出去。 从夜晚到天明,从天明到傍晚。 不眠不休,废寝忘食,直至人被累死,背着粮袋重重砸倒在地,血呛红黄土,再也爬不起来。 都没谁说出一句,我搬不动了。 这不是白米白面,不是黄米黄面。 是爹娘,是儿女,是婆姨,是兄弟,是叔伯,是姑嫂,是一切活生生人的性命。 他能搬动,只要还有粮食,死去的魂魄也会爬起来继续搬。 当最后一袋粮食从山里搬出,刘承宗双目通红,困得随时都可能倒下,精神却极度亢奋。 那两拨贼人的首领同样是这个德行,拦在他们的马前,一个文质彬彬,一个肩宽臂长,他们问:“这粮食很多,带不回去,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们被问住了,四人面面相觑,刘承宗道:“我们也很难全带回去,夜里给穷人家扔点,多救一个算一个。” 那文质彬彬的首领抱起拳来,问道:“敢问几位首领可有名号?在下闯塌天,将来有事,可往南嘉山寻我。” 另一肩宽臂长的首领面色奇异,看着闯塌天好一会才也抱拳道:“在下射塌天,我在老虎腰。” 这下轮着四人面容复杂了,他们没想好各自名号。 而且,这俩人说出的地方,离延安府城都不远,和他们刚好是个三角,把府城围住了。 但他们之前搬粮食,全是往反方向搬。 戒心都挺强。 曹耀问:“留谁的名?” 刘承宗见三人都没那意思,便在马上俯身道:“我叫虎将,我们那地方难找,回头有事,我找你们。” 第六十三章 目的 后来几天,延安府百姓活得像过年。 出现豪侠的消息在流民中广泛传播,人们说他们会在夜晚骑马大队出现,向穷人家院子里丢粮食。 用麻布袋装着,没有麻布袋就用破衣裳裹着,实在连破衣裳都没有,就干脆向院子里洒,像喂鸡子一样。 被惊醒的百姓问起他们名号,有人说他们的首领叫虎将。 可谁是虎将,没人知道;虎将做过什么大事,也没人知道。 只知道他派人向穷人投食,对富家豪户予以警告,让他们对百姓好点。 一个个村子,消息通过在外乞讨的百姓飞速传播,直至蔓延肤施、安塞、甘泉三县,向周边扩散。 还有延安府,延安知府张辇在三天时间里先后收到两封署名为虎将的信。 一封是在肤施县境内西北的山洞里,有大量米粮等他接收,让他继续在延安府赈灾。 这批粮食还没接收完,又一封信,又是虎将,但字迹不一样了,让他去安塞县境内的山洞里接收粮食。 同样还是让他继续在延安府赈灾,而且还提出警告,能把信放进知府衙门,就一样能进知府衙门后宅,敢贪污就换个知府。 让知府张辇又惊又气又喜。 喜的是,后继无力的官府存粮终于有了着落,这两批粮食可比卖冠带荣身筹来的多。 很短的时间里,延安府城周边治安猛然变好,路上流民少了,成群结队的吃大户也不见了。 拦路抢劫倒依然偶有发生,这事太平年岁都免不了。 延安府的老百姓想知道虎将是谁,能过下去的想见见虎将,以报投粮之情。 过不下去的,更想见干脆投奔身边牵马坠蹬,也能赖个温饱。 官府就更想知道虎将是谁了,尤其想知道他从哪弄来那么多粮食。 因为虎将这名字,知府张辇还专门派人把给爷爷守孝的萧贯斗叫到府衙。 言语试探一番,发现萧指挥同知虽是将门世家,可身上无丝毫虎气。 整个延安府都在找虎将。 但人人都想不到虎将在干嘛。 其实俩儿子、小舅子带上曹耀在黑龙山里捣鼓事儿,刘老爷就已经知道了。 做贼,只要开了头,就没有回头路了。 但他没阻止。 小儿子一次次劝说,刘向禹还能坚持,哪怕世道一天天变坏,他可以坚持自己不去推一把将倾天下。 可坚持是自己的事,真拉下脸他总能找到个工作养活家人,族人不行,族人再坚持坚持就饿死了。 哪怕族人去做贼,没有自家麒麟儿带着,也就是个被宰了填壕的命。 当爹的总觉得自家儿子最出息。 刘承宗出去踩点那天,刘向禹也出门了,混在去吃大户的乡民队伍里。 人们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刘老爷决定用自己的眼睛来丈量大灾下的乱世。 但目的已经不是有没有别的活路,不是看饥民灾民循规蹈矩能否求生。 他要看最贫穷百姓的生活状态,看朝廷还有几分穷苦民心。 结果走出黑龙山不过百十步,他就见到了最贫穷的百姓,只是那百姓没办法告诉他对朝廷的感受。 死两天了,黄土埋半截,就像被扒光树皮的树干。 乡民说这人是自杀,不知从哪来,走到这走不下去,上吊了。 本来这有棵树,人也穿着衣裳。 昨天树没了,人也没了衣裳。 路过的不忍其曝尸荒野,有心挖坑把他埋了。 可谁都饿得没力气,就算有力气也得为觅食考虑,路过了就给他添坯黄土。 不光黑龙山的人,赶路去抢劫的饥民也会添土,再有两天就能把他埋起来了。 刘向禹的运气不好,周围的大户都被百姓吃过。 他跟着队伍一天走了六七十里,从黑龙山朝府城方向出发,走到一半又换了条路回家。 局面基本上是离府城越近,治安越乱,死人越多,但他相信反过来也一样。 距府城十里到四十里这个范围,应该是最乱的地方。 一场远行让刘向禹受益良多。 他基本上确信,朝廷军队在延安府行军,难以得到补给;官府政令在延安府施行,也难以得到回应。 大明朝廷对陕西延安府的控制力,正值前所未有的最低点。 不过即使在调查之后,刘向禹依然不支持儿子当贼。 他生怕儿子把做贼,这旱灾之下的权宜之计,当作自己应该做的事业。 做贼该是手段,不该是目的。 很多年没吵过儿子了。 两个儿子和小舅子在外面做事的时候,刘向禹在家摩拳擦掌,思虑怎么好好教训他俩一顿。 还顺便动员宗族给闲置的窑洞做了个大扫除。 儿子出去抢大户,总不能空着手回来吧? 真要空着手,也就不用吵了,那说明落草这种难度极大的事不适合他们。 他甚至连以后如何打探延安卫驻军调动,都想好了。 唯独没考虑运回来粮食放不下的问题。 直到那天夜里,他刚睡下,就被村庄人们的叫喊声吵醒。 披上衣裳跑出院子,就看见所有人都向山外疯跑。 推出去的那些车辆回来了,一辆、两辆,车上堆着高高的粮食。 他听见郭扎势大声催促各家带上簸箕铲子,用来在天亮前隐匿车辙。 没人和他说话,只有小钻风抻着长腿围他兜圈子,不时仰头吠上两声。 黑龙山男女老少齐上阵,跑得就像一阵风。 刘老爷的脸上也露出笑意,他那俩儿子知道自己犯了错,躲他呢。 看着有四百多石粮,够黑龙山撑到七月了。 刘向禹想,儿子们这趟辛苦了,应当是抢了个大户。 大户的土围宅院可不容易抢。 谁知道人们兴冲冲卸下一车又一车,连话都不说,再把车轮推得飞转,消失在山口的黑夜里。 隔了半个时辰,又变成一队满载而归的车队,这次不光车队了,几十头耕牛、骡子、驴子,都载着粮食。 就连青壮后生,也在背上驮着粮食回来。 很快村口就堆满了粮食,可运粮队伍仍然没有停息。 一趟,一趟,又一趟。 刘举人的血压超过了身高,失去思考的能力。 如果单以抢劫粮食论成败,他认为贼人这个称号已经配不上他儿子了。 凭这办粮的本事,给朝廷干活能让督粮参议下岗。 那要不给朝廷干活……刘向禹拢着胡须摇摇头。 大明危险了! 第六十四章 虎将之死 五月二十四。 转眼半个多月已经过去。 黑龙山很快恢复欣欣向荣的景象,就好像那场灾祸从未发生。 乡兵们不再操劳农事,他们一天能吃三顿饭,每日操练不休。 只是这样的景象刘承宗看不到,他被父亲关禁闭了。 每日吃住都在祠堂,对着祖宗牌位读书,资治通鉴,每日十卷。 照这进度,往好了想,刘举人要关他一个月。 往坏了想,没准二百九十四卷资治通鉴读完,还要再给他送来别的书读。 这是父亲对他劫掠王庄的惩罚。 刘老爷认为抢王庄这事非常严重,严重到毫无补救办法。 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给家族三名劫掠组织者执行了家法。 刘承宗聚集人手、选定目标,策划了这件事,又以虎将名号作为贼首。 惩罚是关进宗祠,在祖宗的监督下读资治通鉴,让他涨点智慧,思虑深远,谋而后动。 刘承祖查漏补缺、统帅士卒,办好了这件事。 惩罚是让他一个人伺候六名负伤边军,动兵是凶事,让他跟士卒同甘共苦。 族中所有参与并隐瞒了这件事的乡兵,被罚抄三遍练兵实纪练卒册。 舅舅不一样,他识字,惩罚是教会上边的乡兵写字,并且能背诵。 除此之外,他得抄十遍练兵实纪全文。 曹耀则属于自找的,刘老爷原本没给他安排事儿。 他非腆着脸往上凑,觉得咱大小也是个贼首,怎么不惩罚我呀? 结果被发了六头耕牛,带十五户流民和招降的旗军到老庙庄种地去了。 不过这段日子刘承宗倒也过得畅快,每日吃饱喝足,除了读书就是在宗祠天井打熬力气,身体倒好了不少。 这日,他正在天井摆弄石锁。 刘向禹迈步走入宗祠,步伐轻松,笑道:“书读得如何?” “大。” 刘承宗放下石锁行礼,这才汇报道:“再有三日,唐纪就读完了。” “嗯,没有偷懒。”刘向禹笑眯眯道:“都读到些什么?” “要能听话,也要防着每个人。” 刘向禹听到这答案懵了一下,随后才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也是我让曹管队看着投降旗军的道理,不过这听话?” 刘承宗十分认真道:“末年帝王对臣僚谏言是不从、不用、不听、不纳。 反观成就霸业的,如汉高皇帝,萧何进言收巴蜀定三秦,汉王曰善;韩信进言举兵向东,汉王大喜。” 刘向禹问:“那你说初年与末年,谏言结果为何大不相同?” “栉风沐雨披荆斩棘,进言无空谈之辈;亲冒矢石奠定基业,纳谏无擅权之忧。” 刘承宗答罢,笑道:“哪像生在深宫的末代国主,刚愎自用则不能博采众长,瞻前顾后,下个决断又要先跟自己打上一百回合。” 刘向禹被说愣了,本想听儿子说说做臣子进言的艺术,哪知这好娃居然站在皇帝的角度考虑问题。 一时间让他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夸夸吧,答得挺好。 “没白读书,收拾收拾祠堂,出去以后也要好好读书。”刘举人说罢,转身往祠堂外走,笑了一声:“呵,你哥跟你配合得还挺默契。” 刘承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啊?我,我能出去了?” “出去吧,虎将死了,没事了。” “嗯?” 这时候,刘承宗才意识到,父亲把自己关进祠堂,不光是为了让自己读书。 也是用禁足来避免自己往外跑,暴露身份。 没等他继续追问,刘向禹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说清楚。 秦王府在延安府三县交界的这个王庄消息闭塞。 又因其阻断河流,下游百姓旱灾里流离失所。 直到被抢掠一空的第七天才有人把消息送到延安府。 官军过去的时候,王庄被数股饥民轮番光顾,就连门窗桌椅都被卸了劈柴,什么都没剩下。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官军捉了几个百姓,很容易就把嫌疑定在突然冒出来送粮的虎将身上。 虎将的踪迹确实不好找,到处送粮送的没有规律,路上也寻不见车辙。 勉强寻着蛛丝马迹,找到个山洞,里头也啥都没有。 正当官军打算放弃寻找,甘泉县有个大聪明冒了虎将的名,轻松聚起数百饥民劫掠大户豪家。 从创业到破产一共两天,被延安府派出的游击将军李卑连讨三阵,追击一百七十里斩了首级。 所以现在虎将死了。 李卑得了战功,延安府有了给秦王交差的首级,百姓得了救济,刘承宗从祠堂出来了。 皆大欢喜。 只是可怜了那冒名的首领。 “嘁,这延安知府不够意思,亏得我还给他送粮食。” 刘承宗提石锁跟在父亲身后,骂骂咧咧:“说讨伐就讨伐啊!” “对了。”却不料听了这句,刘向禹转身问道:“我还没问你,为何要给延安府送两次粮?而且你们是推着粮车把府城周边全跑了一趟送粮?” 两次? 全跑一趟送粮? 刘承宗木然地摇头:“我就送了一次粮啊,递了个条子,让宋守真写的信。 而且也就在蟠龙川、牡丹川沿途村庄送了粮,往别处跑累死了,这粮一趟又运不回来。” 说罢,他才想清楚是怎么回事,拍手道:“肯定是那俩,大,我不跟你说过闯塌天和射塌天么。 多半是他俩也做这事,有人跟我想一块了,这才给府衙送了两次粮。” 刘承宗心里一突突:“该不会是他俩谁冒用我的名,被官军斩了吧?没准是射塌天。” “为何不是闯塌天?” “大,你想啊,起假名都为隐藏身份。” 刘承宗抬手对父亲解释道:“我不是将军,所以叫虎将;闯塌天文质彬彬,所以叫闯塌天。 只有射塌天,他那名估计也是现起,那人肩宽臂长,一看就是用弓好手,琢磨过来就借了我的名……不过他没说自己是甘泉人。” 刘向禹细细琢磨,感觉也有可能。 不过他并不在意,瞧见刘承宗还拿着石锁,道:“把锁放下回家换衣裳吧,穿上县衙给的冠带官服,一会去府城。” “去府城,出啥事了?” “放宽心,没有你的事。” 刘向禹道:“新任三边总督上任,贼首王二死在商洛、王大梁死在大石川、阶州周大旺也死了。 新任的杨总督要各地联剿王左挂,延安府又要动兵,我听说王左挂已经进了黄龙山,多半无功而返。” 刘承宗惊了:“大,你咋知道这么多?” “许你与贼人来往,就不准你大向官吏打探消息? 你大还知道延安卫实额旗军只有一千九百二十呢。” 刘老爷吹吹胡子,嘱咐道:“知府衙门找咱这些冠带荣身的士人,估计是想筹粮,过去小心说话就是。” 第六十五章 重逢 知府衙门很有意思。 来的士绅很多,赋闲在家的官员及外省仕官的官员子弟,在正堂里有座位。 大商人和刘向禹这种曾任小官或者不出仕的举人,在堂外大院有座位。 比较年轻的商贾、儒学的生员,都是靠捐资得的冠带,就在堂外站着。 像刘承祖、刘承宗这样。 凭杀贼首级得的冠带,属于府衙与会者食物链底端,找个犄角旮旯钻着就行。 反正黑龙山的人设就是穷得当裤子,满山都快饿死了,知府老爷也不指望他们捐钱捐粮。 所以那些大官员有知府老爷陪着筹钱粮;大商贾有同知、通判陪着;小商人和捐资生员也有肤施县的知县陪着。 像他们这种冠带,只有知府衙门的老奴领路,让人在凉亭坐下就没人管了。 兄弟俩到府城的路上就聊了一路,互相交换这段日子得到的收获。 刘承祖后怕居多。 照顾伤兵经常让他想起,抢掠王庄堡那晚。 士兵都散开没了组织,不用外面有官军,哪怕投降旗军倒戈,他们都未必能打赢。 所以这段时间,刘承祖的工作重心都在教育边军重视这个问题。 在知府衙门里,兄弟二人拘谨许多。 很多事情不能谈,也没有像别人那般钻营人际的愿望。 这对刘承宗来说更像,更像是打入敌人内部。 他一双眼睛使劲往衙门正堂里头瞟,那里头坐着的人,随便拎出一个,都能顶半个张清。 刘承宗正想着将来再遇上事,能去找这些人,就感觉到兄长碰了碰他胳膊:“看那个人。” 顺着兄长目光看去。 一片捐资得了冠带生员里,立着个文质彬彬的秀才,正与左右笑着谈天。 似乎是感受到目光,那人无所谓地朝凉亭瞟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转过头。 紧跟着飞速转回来,表情像见了鬼。 是闯塌天! 合着不光他们兄弟打入敌人内部,人家闯塌天打入得比他们还深点,跟肤施县教谕聊得可高兴了。 似乎看了那一眼,闯塌天就再没办法心如止水的与人谈天。 没过多久,他向周遭众人拱手告罪,慢悠悠走到二人面前。 他拱手道:“我看二位兄长有些眼熟,在下南嘉山刘国能,不知阁下?” 一提南嘉山,这是闯塌天就稳了。 “在下刘承宗,黑龙山。” “刘承祖。” 刘国能笑道:“不如待府城事了,我请二位到南嘉山去做客,赏个脸?” 刘承祖抱拳告罪道:“既然刘兄盛情,就让承宗去吧,家里还有客人。” “也好,那晚些时候,顺阳门外见。” 刘国能走后,刘承祖才解释道:“曹管队那边这几日有客人来,你去也早点回来,没准能赶上。” “曹兄的客人?”刘承宗问道:“谁?” 兄长没有细说,只小声说出个名字:“张管队。” 鱼河堡以前出走的管队张五。 如今也是个贼首,号过天星。 曹耀从离开鱼河堡,就想找这人,不过当时只在清涧见过一张别致的通缉令,没找着人。 清涧通缉令非常多,贼首层出不穷。 但都没过天星厉害,别人告示一张纸,过天星的告示能糊半面墙。 上边是匪号过天星,下边齐刷刷六个画像,从张大排到张五,再带上个张大姐。 家族企业。 弟兄俩正说着,堂内院外就吵起来了。 官员要士绅捐款捐粮报国,士绅要求官府先把延安府附近的贼人剿灭,再说出兵延川延长的事。 双方诉求不一,争论起来。 有府城里的士绅张臂疾呼,数着自去年起给朝廷捐出的粮饷,可局面越来越坏。 府城外的士绅则要求县府拨下兵器,让他们各乡自保。 甚至还有比较激进的人,直接举出三原县春季御贼,百姓扒了佛像铸成红夷大炮的例子,要求铸炮。 总结下来,官府要钱粮容易,让局势恢复正常,他们捐粮。 不能恢复局势,士绅就要枪炮,自己来恢复。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捐钱捐粮的可能。 总不能他们出粮,让官军跑到延川延长去平贼,然后贼人过来把他们全抢了。 那还不如你官军就在延安府趴窝,哪儿都别去。 最后也没谈妥,只有几个官绅捐出不到二百石米粮,根本不够延安府发兵所用,众人不欢而散。 同父兄告别,刘承宗自牵马去了南边顺阳门外,没多久就和刘国能接上了头。 刘国能不光自己,还带来了射塌天,除此之外还有个卫所军官模样的男人。 几人见面也不说话,各自上马朝南嘉山走去,直到进了山,才各自交谈起来。 刘国能道:“我还以为虎将死了,府城拿着脑袋巡城时,还专门去看,这才见到射塌天。” 他说着,射塌天朝刘承宗拱手道:“在下李万庆,城南一猎户。” 刘国能介绍另一名青年卫官道:“承宗兄,这位是杨彦昌,延安卫试百户,那天他也在王庄。” 这倒让刘承宗吃了一惊,抱拳道:“我以为只有我们这些无官职的人才干这事,杨兄有俸禄,怎么也?” “那点俸禄够干个屌,每月还没发下来就被底下穷卫军兄弟借光了。” 杨彦昌摇头道:“明知还不上,还得借,不然咋办?我们饿肚子,还得给王庄剿贼,日他娘的那我先把他们剿了算了。” “虎将的脑袋,你俩都去看了?” 听见刘承宗发问,刘、李、杨三人齐声道:“我们仨都去看了,我还以为是你们仨里头谁死了。” 合着别人都看了,就刘承宗没去,他问道:“对了,你们谁冒了我的名,给百姓发粮?” 三人露出笑意,刘国能道:“都冒了,我不是问你,粮食拿不走咋办,你说要散给穷苦百姓。” “堡子是你破的,我们平白得了粮食,哪有再给自己邀名的道理。” 杨彦昌道:“国能还给府城送了批粮,那张知府想破头怕是都想不明白,写信威胁他的人刚才就在府衙里。” 不多时,到了南嘉山。 刘国能道:“走,我带你去见我娘,我可算能给她领回来个有官身的兄弟,省得再报怨我不交好朋友。” - 三原县百姓扒佛像铸铜制一千五百斤红夷炮三门,出自王徵《忠统日录》 第六十六章 官军 另一份记忆里,有人说能够真正团结一群好朋友的只有一具后院的尸体。 那个已经死掉的虎将,就是那具尸体。 刘国能也是秀才,祖上代代戍边,父兄子弟、死者阵亡、生者补伍,全死长城外边了。 家里只有他的老母亲。 作为村里唯一一个秀才,刘国能理所应当成了百姓的头目。 旱灾来了,就率领村民兴修水利。 贼人来了,就打造刀枪抵御贼人。 直到官差来了。 刘国能聚起四个村庄的男丁,手持利器围困王庄堡,目的非常卑微。 他只想从王田里收割出能给朝廷交税的粮食。 如今粮食多了,刘国能反而很迷茫。 村民都不打算再做贼了,人们寄望于明年不继续旱下去。 认为生活总能重新回到正轨。 可他知道回不去了。 南嘉山一座关帝庙里,刘国能设下酒席款待三人。 席间推杯换盏,刘国能大倒苦水:“我们给百姓家留的米粮,大概还够吃半个月,半个月后,府城左近还得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何止府城左近,国能兄,我看你们这没练乡兵。” 刘承宗劝说道:“练吧,把青壮编起来,以抵御贼人的名义,眼下有吃有喝,是练兵最好时机。” “我不会练兵啊,何况杨百户也没法天天过来。” 刘国能俩手一摊,他父亲是老兵,但很早就阵亡在北疆长城外,他一直在南嘉山长大。 家里穷,读书很难,只能搞到科举考的四书五经,凭借聪慧考取秀才,但类似兵书之类的课外书。 没看过。 “不会练兵,我可以找个朋友来,就如你说的,左近百姓没粮,你这就算有粮也要乱,那陕西没粮,山西河南有粮,就能置身事外了?” 刘承宗喝了一杯酒:“大起义,势在必行!” “我看未必……那冒你名的虎将,聚起数百人,花了两天让自己名字传进延安府,又花了两天上了李卑的功勋簿。” 刘国能摇头道:“何况天子圣明,很快就会看见陕北如今模样。” 得,又是忠君爱国的。 “你不知该怎么办,我告诉你,在死活面前,没有是非黑白。” 刘承宗说:“大旱坏了陕西山西,东虏拖着辽东北直,奢崇明拽着西南四省,整个大明就靠一条运河续命,天子顾不上陕西。 朝廷开支年年超支,少一省赋税就多一个窟窿,窟窿越来越多,收税越来越凶,国家民力已疲。” 刘国能皱眉道:“你想造反?” 抢掠不是造反,是迫于无奈的权宜之策。 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造反了,而且还认为请刘承宗到家来是个错误。 刘承宗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只反问道:“旱灾让陕西变成这个样子,两年了,朝廷应该免税,可他们免了么?谁逼的你去当强盗,就是朝廷。” 刘国能无言以对,倒是另外俩人兴奋起来了。 “对!” 李万庆附和道:“要不是朝廷不免税,我也不至于在山里收留二百多个逃税的。” 杨彦昌非常认真的对刘承宗提出建议:“承宗兄,那天我看出来了,你们都是边军,但李卑确实不好对付,凭咱几个聚起千把号人打不赢他。” “不打怎知打过打不过!” 李万庆可能是喝高兴了,站起身来挥手道:“虎将,你带我们造反,我李万庆给你当先锋,先杀个痛快,到时招安咱也做个将军,再不受这屌气!” 刘承宗问道:“做将军有什么用,天下没有变化,富者钱粮堆着生锈腐烂,穷者卖妻鬻子不能维持生活。 你浴血奋战杀了这个杀那个,就为骑在百姓头上作威福,回过头他们反了你再屠杀他们。” 李万庆沉默了,缓缓坐下来道:“那能怎么办,咱就算把延安府夺了,也不可能守得住,再不投降招安,就为鸡子碰石头把自己碰个稀碎?” “说得对,守不住!” 刘承宗转头对刘国能道:“所以才要趁现在练兵,真等造反就没机会了,到时候能跑比能打更重要,被官军堵死决战,那就是个死。” 刘国能沉默了很久,不再争论忠君的事,问道:“那你说说你的打算,你打算怎么办?” “我当然想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但世道轮不到我来说等待时机,我们都和朝廷一样,风中残烛,受不得一点风险。” 刘承宗始终以自己的家庭做为参照物。 他的家庭是正常情况下不会造反的那种。 造反需要群众基础,一旦他的家庭都被逼反,那就说明造反的时机到了。 “咱们也并肩作战过,算是朋友,以后假如造反了,就别想招安的事,招安没好下场,要么别造反,造反就只有推翻朝廷一个目的。” 这太难了,难到刘承宗在此时此刻说这句话,在三人耳中听来像个笑话。 大明王朝就算再是风中残烛,也不是他们这些人所能推翻的。 但这世上任何事,从不为谁想不想、能不能而左右。 酒吃到一半,就有人跌跌撞撞跑进庙里,喊道:“刘家大郎,三十几个官军把有才里围了,他们要粮食,还要年轻婆姨!” 刘国能楞了一下,旋即怒道:“哪儿来的狗子,要粮还不够?” 杨彦昌也问道:“哪个带队?” 那乡民摇头道:“不认识,说是南边的兵,一路追王左挂追到这了。” “这他妈不是放屁么,左挂子往庆阳跑了,来延安干嘛!” 兴许是刘承宗刚刚的话起了作用,让刘国能强压着怒气走出庙门,调整情绪道:“给他们些粮,把他们打发走便是。” 几人也跟着走出庙门,往山下看,就见山谷里离刘国能家也就二里开外的村子,被一队兵堵住村口。 几十个村民聚在那,有人出去与官军交涉。 不知说了什么,交涉的军官返回队伍。 随后一幕,令刘国能目眦欲裂。 一排硝烟起,穿卫军装束的士兵用三眼铳打出排枪,成片村民倒下。 后面的人向村内四散而逃,士兵们提刀持弓冲入村庄。 刘承宗跑出来就看见山谷里村庄正在厮杀,刘国能愣在那瞪大眼睛。 他边脱官袍边对刘国能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聚人啊!他们不是官军!” 第六十七章 最顶级的闪避身法 哚! 一支羽箭钉在土墙上,箭尾鸦翎还在震颤。 本欲挥刀的军士受了惊吓,一脚踢翻刀下之人转头望来。 他看见个持软弓之人,脚踩官靴,一身素色中衣。 军士感到很奇怪,带着狞笑道:“穿内衣就敢出来打爷爷?”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箭。 军士捂着喉咙往后退,口中‘嗬嗬’地胡乱挥刀,想把逼近的刘承宗推开。 可他使不上力气,很快连一斤半的腰刀都握不住。 最后靠着墙,眼睁睁看着刘承宗把插在墙上那支箭拔了。 他最后听见一句话,是刘承宗问他:“你是兵是贼?” 砰砰砰! 极快的三声铳响连在一起。 铅子像割布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一瞬间刘承宗心里猛地突突,他觉得自己死了。 身前火枪手端着三眼铳正冒硝烟,身后土墙密密麻麻的铅子眼。 一瞬间隔了十七八步的俩人竟都呆定原地。 火枪手在看刘承宗。 刘承宗也在低头看自己,随后抬起头笑得轻蔑。 铅子全部打偏的火枪手恼羞成怒,抡起三眼铳冲锋而来。 刘承宗拾刀迎上,顺手把刚捡的鸦翎箭掷出。 在其躲闪同时,上步撩刀削在腿侧。 火枪手退,刘承宗进,上步劈刀砍在肩头。 再上第三步,火枪手倒下了。 刘承宗补过刀,给躲在一旁的村民打手势让他们往后走。 这才返身拾起弓箭,自断气的卫军身上解下连刀鞘的革带,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土墙枪眼儿。 九颗铅丸,呈品字形打在墙上。 标准的北方明军装填三眼铳方法。 都不用去看铳,这样的弹道,三根铳管一定都很直,问题出在前后固定三根铳管的铁板上。 后小前大,让三根笔直铳管合在一块扩散太厉害。 这玩意不管瞄谁谁,目标身边的人一定死。 最顶级的闪避身法,是一动不动。 李万庆提着弓箭姗姗来迟,急道:“还闯塌天呢,就聚起二三十人,咱往里进是送死,救几个人就跑吧!” 回过头,山坡上的村子,男女老少都在往东边山里跑,只有十几个青年在刘国能率领下朝这边来。 这与人的胆量并无关联,寻常百姓遇上官军作乱,根本升不起抵抗之心。 “山里就这么大点地,还他妈能跑哪儿去!” 说话的杨彦昌,他东奔西走运气不好,没寻到个趁手兵器,到这才注意到地下墙边躺了俩人,道:“已经俩了?” 说着,刘承宗张弓搭箭,朝十余步外院门刚走出来的卫军放去,口中道:“仨!” 话音刚落,那人应声中箭,不过箭矢似乎只是钉在罩甲上,大骂一声,肩膀一沉,把掳来的妇人扔在地上,扬刀向同伙大叫两声,迈步杀来。 随后被李万庆射倒,他说:“虎将兄,你那弓太轻,咱俩换换?” “轻就轻了用!” 刘承宗用的不是自己那张弓,受知府衙门相邀,他啥兵器都没带。 从村里找的这张弓轻得很,轻易拉满让他恍然间像回到跟李鸿基学射箭那会。 走出几步把中箭蜷缩呻吟的卫军腰刀踢开,刘承宗对躲回屋子惊惧不已的妇人道:“把他绑了。” 陕北的好婆姨胆子还是大。 害怕归害怕,却也无比听话,片刻后不光拿了绳子,还攥着剪子:“杀我当家的,让我先扎他两下!” 正当这时,街道尽头俩卫军奔跑而来,一人持刀盾随奔走掷出短标,另一人使三眼铳,正单膝跪地朝这边对火绳。 吓得刘承宗寒毛竖起,忙把那卫军拎起挡在身前,持刀往前顶,边叫那执绳妇人往屋子里躲。 刘承宗不会用火器,另一份记忆虽然了解火器原理,却也不太懂这个时代的火器。 在他眼里,这个东西已经不能用可怕来形容了。 打得准的东西,可怕,但只要不让它瞄准你就不怕。 打不准的东西,也可怕,但只要让它瞄准你就不怕。 唯独这种可能打得准也可能打不准的东西,让人无从躲避。 这就是概率,人不能跟概率做对。 砰! 铅子在身侧飞过,刘承宗向前走。 砰! 手上一重,身前卫军发出惊叫。 砰! 第三次枪管没朝他打,反倒身前卫军猛地向后一顶,把刘承宗顶出个跟头。 竟是另一执刀盾的卫军冲上前来,凭盾猛地一撞,随后滚刀杀来。 刘承宗仓促挥出一刀,被刀盾手顶得严严实实,差点收不回刀。 这刀盾手重心压得极低,一只蒙皮圆盾护上护下,活像个王八壳子,而且思路也很清晰,就是要用盾牌顶住你单刀往前上,趁你收不会兵器持刀捅你。 刘承宗心知遇上行家,兵器上叫人压着,根本打不了,假撩一刀便向后走。 幸亏有李万庆在一旁,接连张弓搭箭朝那刀盾手射去,一连三箭,箭箭叫盾牌挡住。 才给刘承宗带来些喘息之机,否则刀盾手就有机会给他一标枪。 从前在米脂县大牢,高迎祥跟他说过,使单刀看见刀盾或大枪,拔腿就得跑,但一定要小心标枪,刀盾手一定有几支标枪。 返身跑回院子拾了早前踢到一旁的腰刀,抡起双刀再度迎上。 尽管兵器上仍被压着,但刘承宗指东打西,围着刀盾不断游走,尽量打他左边空档,几刀下来还占了些优势。 尤其李万庆伺机在后,杨彦昌也拾起那杆打不准的三眼铳完成装填。 拖了不过片刻,一铳朝远处打出。 自然又是没打准,就没人能用这杆铳打准人。 但后面那火枪手被吓跑了,跟刘承宗对打的刀盾手也被乱了心神。 转眼被刘承宗惯用手晃了一刀,叫左手刀钻空子偷了腿,随后绕着他补上两刀,免得受苦。 一场打斗让刘承宗汗湿全身,有部分累的原因,但更多是用单刀对刀盾吓得。 但这会舒服了,他从两把刀里挑把好的用,拾起那圆盾提在手上。 李万庆和杨彦昌懂事得很,俩人一个持弓一个持铳,还有那躲在屋里的妇人也出来拾了刀,躲他左右朝前推进。 一时间小队沿村庄街道一路席卷,散开的官军有从屋里刚出来就被李万庆射中的,也有叫杨彦昌随缘铳法打伤的。 更有那不信邪的冲过来,叫刘承宗一撞一扎便夺了性命。 片刻之间,幸存村民都捡拾兵器聚在身后,队伍越来越大。 而在街道尽头,刘国能所率青壮也终于完成合围,把剩下十几个卫军堵在村落,两头围上绞杀。 第六十八章 老虎腰 战后。 刘承宗躺在土地上,汗水顺耳后把地面打湿。 日光照在闭着的眼皮上,暖洋洋又红通通。 他算从头至尾打了个全场,战斗时提着心劲还好,一到战斗结束,累得连话都不想说。 “承宗兄弟。” 刘国能端着大陶碗,走过来挡住阳光,满脸赔笑:“喝口水吧。” “滚!你就是王八蛋。” 刘承宗气呼呼坐起身来,指着刘国能道:“你咋就这么信得过我,但凡再叫俩能打的过来,都不至于把我累成这样!” “喝水喝水。” 刘国能只顾赔笑,这事他确实做的不对。 当时没顾上,只从山坡上看见刘承宗这边没多少敌人,就赶忙绕到另一边,想把官军都堵住。 却没料到堵住以后官军全往人少的这边突击。 更没料到刘承宗的能打程度超出他的想象。 一伙官军,先后被刘承宗一个人干掉一半。 最让刘国能服气的是,这人用啥兵器都非常趁手。 随便捡个东西,放他手里就成了神兵利器。 像个战神。 刘承宗没个好气:“跟你说,你得赔我身衣裳。” “赔,等这事了了我就叫人去府城给你订衣裳,内外表里春秋四套,保准都用好料,行不行?好了虎将爷,喝点水吧,撒了盐和糖。” 好声好气劝了几句,刘承宗这才接过陶碗,吨吨吨喝下去。 出汗多了喝点有盐和糖的水很舒服。 他放下水碗道:“那六个卫军,问出什么没?” 刘国能极为愁苦:“杨百户正问呢,好像真是南边的官军,坐营都司姓陈,追王左挂溃军追进山里迷路了。” “巧了,我好想知道这陈都司。” 刘承宗稍加回想,有点印象,他舅舅说过这名字。 王左挂打三原掠云阳,官军在营里按兵不动,只看忠统乡兵跟贼人血拼,坐营的好像就是陈都司。 这叫什么? 上梁不正下梁歪。 见他满面愁容,周围村里人也面有忧虑,刘承宗道:“这有啥好想的,先打听有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没有就拉山里挖坑埋了。 跟村里人说,丧事不办,有外地亲朋寻被官军杀的人,只说逃难去了,权当这事没发生。” “不能报官?” 刘承宗一听这话,起身就往山上走,边走边回头道:“你报吧,但你记住,杀那些人跟我没关系,都是你刘国能杀的,我没来过。” 李万庆正好也在旁边歇着,闻言也一骨碌爬起来,劝道:“你咋能这样呢,我们帮你杀贼,你反过头报官给我们惹事?妈的我不管,那几口刀我得拿走。” 说罢,这家伙把衣裳脱了,跑过去往身上披了件卫军带钉罩甲,卷起五六口腰刀夹在肋下,起身边跑边叫:“虎将,等我,等我啊!” 倒是杨彦昌,看二人离去背影,朝刘国能叹了口气:“你啊,明知虎将有反意,还偏要提什么报官,今日若没他在,这村里要死多少人? 你要报官,就把杀人的事推我身上,莫要再给他俩添麻烦。” 刘国能被三人轮番训了一顿,看着两人远去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奈道:“我只说报官,怎会把杀人的事推在别人身上,他们急什么呀。” 刘国能这边安置村里后事。 刘承宗与李万庆上山收拾了东西,便一同骑马离开南嘉山。 李万庆临走还不忘把桌上酒食卷走。 出了山口,李万庆道:“虎将兄,要不你去我那玩玩?吃饭时我就觉得你说得好,就该趁这时候练兵。” 他把胸口拍得震响:“二百多个逃税的,托你的福,现在粮食不愁了,可坐吃山空不是个办法。 闯塌天不行事,你这么厉害,到我那指点指点那些小子,你说打谁咱就打谁。” 刘承宗心想,反正自己原本想的也是抢了王庄就落草,眼下到李万庆那去,未必不是件好事。 他笑道:“我说打谁就打谁,李卑,敢打么?” 李万庆一顿,想了想道:“他们怕李卑,我不怕,大不了把命给他。” 说着,李万庆伸手在身边晃晃,指向刘承宗道:“只要你敢,我就跟你去打他。” 刘承宗乐了。 李万庆很真实,就像在村子里一样。 这家伙来得晚,估计做了好一会儿的内心斗争。 最后跑上来原本可能就为传句话,觉得打不过官军,想让刘承宗一块跑,见刘承宗不跑,他也不跑了,硬着头皮打。 思想简单、没文化、有义气、没主见。 思想文化可以后天学习,主见也能慢慢培养,但重感情,在这世道是培养不出来的。 残酷世道只会让有义气的人慢慢丢掉义气。 却不会让没义气的人生出义气。 比闯塌天招人喜欢。 刘承宗道:“家里有客人,不如你跟我走,过几日我跟你回去,到你那玩几天。” 李万庆闻言大笑,拍拍马背上衣裳裹的兵器道:“行,我把这些玩意放回去,吩咐他们各自过日子,就跟你走。” 李万庆像个非常标准的流民帅。 两天让自己显名官府,再花两天用脑袋上功勋簿那种。 但人跟人啊,还是得事上见。 若这次在南嘉山没遇上事,只是吃顿饭,刘承宗估计自己会更喜欢秀才出身的刘国能。 二人往老虎腰拐了一趟。 那就是个没什么人的荒山野沟。 几十户逃税的百姓,在山沟里占了无主窑洞。 家家户户开出小片田地,山沟里见不着光,撒下去粮食多半发不了芽,入秋还得再刨出来。 既是逃民营,也是土匪窝。 李万庆是这的首领。 他先回家带刘承宗拜见了瘸腿的老爹李猎户,又哄了哄有大脖子病的弟弟,这才走出来像个山大王。 边走边挑人,走到一半,点齐五个青年,一人一把腰刀发下去,得意极了。 他对刘承宗说:“我这穷了些,连兵器都是辛苦攒的,有刀、矛、弓弩,五十多个。 就是都懂得少,不知操练,操练起来,不比那闯塌天差。” 缺教官呗。 刘承宗问:“他们能不能对我言听计从?” “能!这你放心,地方是穷,但我们都知好歹。” “那就行了。” 刘承宗心想,黑龙山也是啥都缺,唯独不缺教官。 他舅舅都能背诵练兵实纪全篇了。 第六十九章 过天星 还没走到老庙庄,刘承宗看见牧群。 三四十匹马,马背都挂着鞍子,鞍上还有兵器,然后是马群两倍的驴和骡子,被牧人牵到河边饮水。 刘承宗不敢再往前走,牵马伏在山坡上,小心观察这些人。 十一个牧人,都是少年或健壮妇人,身上还穿着脏兮兮的冬衣,棉袄或皮袄。 他们至少有一柄刀剑骨朵和简易盾牌,有些人带弓箭、有些人带长矛。 牧人每人赶两三匹马,四五头驴骡,待大牲口在河边饮过水,就牵着在老庙庄废墟周围散步。 看起来就像,在放哨。 非常军事化。 李万庆跑上山坡,趴在刘承宗旁边,眼神不断在老庙庄废墟和刘承宗身上巡回。 看向老庙庄,眼神有点怵。 看向刘承宗,眼中满是羡慕。 不羡慕别的,就羡慕刘承宗这匹染了红毛的坐骑。 红旗会卧倒,牵上山坡听口令自己就侧躺下了。 李万庆的马是个笨蛋,不能牵到山坡上,只能在山下找个树桩栓了才能上来。 他小声说:“虎将,这是你家?看着像遭贼了。” “不是我家,以前遭过贼,我把这买了。” 刘承宗说着,伸手在周围摆了一下:“你现在看见的田,全是我的。” “我贼!” 李万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这么有钱,还干这个?” “都不是我的钱,我哥、我大,还有从前当兵的袍泽大哥倾家荡产,把地买我名下。” 提起这地刘承宗就觉得窝囊,摆摆手道:“别提了,要不是秦王殿下,日子还不知该咋过呢……那可能是客人的马。” 他俩正说着,看见老庙庄废墟里走出几个人。 最前头三人,是曹耀、刘承祖及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后边四个披甲带刀的汉子护卫在侧。 仨人在那指点江山,曹耀先指指土地,又笑呵呵指向刘承祖。 刘承祖摆手与那人说着什么,正好看见山坡上站起来的刘承宗。 三人都看向这边。 刘承宗与李万庆牵马过去,离着很远就听曹耀笑道:“狮子,正说起你呢。” 说着,上前拉起刘承宗介绍道:“张管队,这是承宗,小名狮子;鱼河堡的张五,大名张天琳,清涧过天星,如今带队在延川。” 张天琳中等个儿,蓄三撇胡,面容带着不修边幅的沧桑,一双眼睛非常有神,抱起拳来,笑道:“延安的大善人,虎将,有礼了。” 刘承宗也回礼道:“见过张管队,曹大哥早就想找你了。” 说罢,他又拉过有些露怯的李万庆道:“三位兄长,这是李万庆,号射塌天。” 刘承祖对他们的寒暄不感兴趣。 他更在意弟弟官袍里素色中单,领口又是泥又是血,皱眉问道:“狮子,路上受伤了?” “没事,不是我的血。” 刘承祖见他不细说,也就不再追问,只道:“路上不太平,以后上路带几个人。” 他们一道往村里走,老庙庄废墟经过鲁斌等人重建,有了几个能让人歇息的院子。 村里内外眼下全是张天琳的人,院子里三三两两都是披甲武士支起篝火喝酒吃肉。 曹耀跟刘承宗说,张天琳这次过来带了三十二个人。 二十二个像村外那样的牧人,还有十个村里这种披甲的。 一个战兵两个伴当,骑两三匹马、四五头驴骡,算一个小组。 过天星本部三百多人,全是这模样,非常正规。 进了院子,人们聊起离开鱼河堡后的见闻。 张天琳对几人颇为羡慕,笑道:“我可没你们这么舒服,走得早,逃兵,以为外边比堡里好,其实还不如堡里。 一碗酿皮就能叫人卖命,老百姓饿疯了兵也饿疯了,家里地叫别人占了,我大哥跟他们打,人家告官说他是贼。 官府也不查,反正就剿,让官军撵着打,逼到忍无可忍,还手还打不过。” 他手在身前挥过:“手下最多时候一两千人,我都不知道有多少,这人今天投我吃顿饱饭,明天他死了跑了还有新人来。” 在清涧占山寨,修土堡,没用,炮一轰就塌,一挨打死的死散的散。” 他把两手一摊,指了指自己脑袋:“后来动脑子,官军啥样咱还不知道?他三马七步,我就一人三马,好娘们儿都骑骡子。” 他指向院子里坐着的甲士,对四人道:“不要窝了,想来杀我,先跟我跑三天,能蹿三百里的好汉,我就跟他过招。” 张天琳说着哈哈大笑,抬起食指在身前摆动:“到现在,没碰上能跟我跑三百里的官军。” 几人俱是大笑,除了不通兵事的李万庆,每个人笑容里都带着苦涩味道。 张天琳的行军速度并不快,那么多马驴骡走出这个速度,完全就是靠脚底板走出来的。 堂堂朝廷正规军,被饿得行军比不过流贼。 哪怕站在对立面,几个曾经的边军心里都不是滋味。 刘承宗问道:“张管队,这次来延安,是有何打算?” “办事,事已经办完,明天就走。” 张天琳朝刘承祖笑了笑,道:“我来是为打探延安府出兵的消息,你哥告诉我了,知府没筹到款,一时半会发不了兵。 不过我估计这事没完,从府谷到延长一县,叫得上名的首领十几个,他们闹得太凶了。” 随后他说出一大堆名字,从王嘉胤、王左挂、王和尚说起,一连说出成串的人名。 算在一起,足有三四万人,已经到了陕西都司不能忽视的规模。 “朝廷早晚还是要出兵,知府衙门不给饷银,卫军饿肚子提脑袋去和我们打仗,他们会自己想办法弄粮食,你们最好小心点。” 张天琳说完这句话,几人的心都沉了一下。 刘承祖道:“照张管队这么说,就在入秋前后?” “对,现在只能看老天爷,下一场雨,天下太平,否则几万人,非把秦地闹个鸡犬不宁。” 说完这话张天琳骂出句:“贼他娘,没鸡了。” 刘承祖对此沉默无言,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 曹耀看向刘承宗:“咱是不是也该买点马?” 刘承宗道:“跟我想一块了!” 第七十章 战云 五月底,刘承宗与承运等人押米粮去府城买马骡,途中见到试百户杨彦昌。 得知刘国能的近况不好。 杀死南边来的官军没惹出什么麻烦,在这种事上地方官员还是护着本地百姓。 但官差在盘查时发现南嘉山几个村庄存粮很多。 大灾之年,延安府对捕快衙役的工钱也是折半发放,都饿。 有官差起了邪念,想给安个通贼的罪名,逮几个人回去,讹些粮食。 万万没想到,他们真的是贼,而且还是藏着事的贼。 心理素质不行,禁不住这么吓唬。 七个查案捕快,全死在南嘉山。 整个村庄的村民携家带口,连夜运粮往深山里跑。 官府找不到别人,却知道那有个秀才刘国能。 这回他连闯塌天的名号都用不着,直接用真名上了通缉告示。 好在官府腾不出手收拾他这种小角色。 夏天到了,又到陕北一年两度的抗税时间。 官差衙役成了延安府头号高危职业,啥事都顾不上。 知道刘国能被通缉了,而且还活着,刘承宗很欣慰。 不是他心眼孬,人永远不能改变另一个人,但现实可以。 残酷现实可以打碎人的美好幻想。 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认识那个索粮不办事的张千户之前,刘承宗也曾对世道报有美好幻想。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不过杨彦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他们从南门外的牲口集市一路往东走,走到没人处才寻了处山坡庇荫处。 杨彦昌道:“看见没,南城大营终日操练不停,卫里都在风传,要打仗了。” 延安府城以延河为界,有南北二城,北边是大城,南边是小城,校场也在河流南岸。 刘承宗问:“延川?” “恐怕不止,五日前从西安调了个千总,自卫所抽出七百旗军编营整训,北边又给李卑拨了二百精骑。 南边还有巡抚标营,这阵仗不是一个延川的事。” 张天琳的预言实现了,各路起义军汇聚一处,让他们的规模不再局限于朝廷能自己骗自己的程度。 这次朝廷要动真格的了。 刘承宗问道:“卫军情况如何,快发兵了,他们没粮,会不会……打粮?” “你想到了?我叫住你们,就是想说这事,你们小心些吧,卫里旗军都像疯了一样,单是我知道的,这几天已经有俩上吊的了。” “上,上吊?”刘承宗难以置信:“这么怕打仗?” 这话杨彦昌不爱听,面色难看道:“没人怕打仗,高兴还来不及,就算饿着肚子去送死都不怕。 就怕不让他们送死,那西安调来的千总是个入娘贼,把旗军往死里练,夜里头光尿血,就他妈几天工夫,抱这佛脚干嘛!” 他这么一说,刘承宗明白了。 卫所军没军饷,口粮全靠军屯田收成,一份本就不多的口粮养正丁之外还养余丁。 如今荒年,百姓都吃不上饭,卫所旗军更吃不上。 叫他们上阵是送死,可若侥幸砍上几个脑袋,成了卫官还能改变命运,再不济舍了家室当逃兵。 可不让他们送死,使劲操练,人肚子里没油水能练出个屁。 这年月对穷人来说,反正活着也是受罪,临头一刀死了,还真没那么难。 好歹痛快。 刘承宗问道:“那你什么打算?” “我?” 尽管知道左右再无旁人,杨彦昌还是环顾四周,这才悄声道:“我今天出来,就是从卫所弄了批旧兵器,放到铁匠那修理。 这些东西修好不往回运,我的人活不过这场仗,我要带他们逃了。” “逃到哪去?” “找国能呗,他那有粮,够撑到秋天了,等官军都走了再想后面的事。” 杨彦昌是说给刘承宗听,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儿:“我想过,这次官军主要打的是那些冒头的大贼,我们躲在山里,不惹事应该不会被官军打。” 见杨彦昌有主意,刘承宗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出言安慰两句。 却没想到杨彦昌还挺乐观,转眼换了心思问道:“就是,你娶媳妇不,或者你随从、族人,又或者想要女儿、儿子?” 这话突然拐弯拐得刘承宗都接不上,一脸疑惑:“不是,杨兄弟,怎么就突然说到买婆姨上了?” “这不就那三家,有个仗义,拉着婆姨一块吊死,剩下两家留下俩婆姨、两男三女五个娃娃没人照料。 都是卫所农家出身,婆姨年轻勤快子女懂事听话,你要想买我帮你说,价钱便宜,二三十斤小米就能买一个,后头事定下来,她们就得被卖到山西了。” 刘承宗瞪眼道:“为啥一定要卖,婆家死了儿子就要把她们典卖?” “哪还有婆家呀,人死账未销,欠的粮得还,军余家家户户都快饿死了,只等粮食救命,慈悲不了。 你看一石粮想买匹马还得再添三斗,咱卫所一石粮直接给你七个人,干啥不都比匹马好使多了?” 刘承宗听得连忙摆手:“可别给人家找这麻烦,你真觉得跟了我,比被卖到山西强?” “行吧,你没这意思就算了,我就是觉得跟着你就算被砍了脑袋也不受气,袍泽一场,不愿他们人死了家眷还受人侮辱。” 杨彦昌也想得开,反过来叮嘱他:“不过你要小心张雄,他一个千户部就三百多兵,前几天被费千总狠抽一顿,昨天刚从外面弄了二十几个脑袋。” “张雄,你是说张千户?” “嗯,就是他。” 杨彦昌点头,凑近了说:“费千总要他镇守延安,到时候官军出征没人能制住他,保不齐为了钱粮会干出啥来。” 刘承宗深吸口气,抬手掐着额头。 这他妈的,早前买地,惹来饥民。 如今买马,可别再让这张千户知道了。 依照这张千户跟贼人交易的操行,一旦打听到黑龙山用粮食买马,肯定还要讹上门去。 这鸟气还要受多久? 刘承宗半晌没说话,突然抬头问道:“张千户家在哪,城外卫所?” 这问题把杨彦昌吓一跳:“你要干嘛?” “那人之前就带兵找上我家,索要粮食,拿了粮食却不干事,与屠了村的贼人私下约定,用百姓首级充功。” 刘承宗满面核蔼可亲:“我就问问。” “虎将你可别犯傻,他家在城里挨着鼓楼独一大院,动静大了你跑不了。” 杨彦昌朝府城方向一指,说:“何况现在府城又戒严了,出入都得登记。” 戒严可就难办了,那只能在外边动手。 “诶,反正你也要跑,能不能想法子给我弄门炮,轻点的小炮,能用两头驴子拉着跑最好。” 没等杨彦昌拒绝,刘承宗就抬起三根手指补充道:“三石粮,你自己把人买走,我就要炮。” 第七十一章 狮子营 刘承宗买了马,动身再去老虎腰。 他带了蔡钟磐、高显和郭扎势三人。 老虎腰的逃税农民几天时间就变成了三百多。 李万庆对于来投奔他的人来所不拒, 这几乎是陕北夏秋两季的缩影,到了收获时节,逃民大盛。 绝大多数逃民都知道虎将这个人,接管变得很顺利。 他打算花两天,给老虎腰的人摸个底。 郭扎势带了笔墨纸砚,刘承宗和蔡钟磐支个小桌子,先把所有人家乡、年龄、出身、职业统计一遍。 头天傍晚统计了三百六十三个人。 第二天睡醒点人,少了八个,变成三百五十五个。 其中一百三十七个人没有正经名字。 有名字的,其中七十五个贩卖过自己,名字是被主家给起的。 只有一家子木匠,余下都是破产农民与破产小商贩。 人群中患有疾病的情况,比刘承宗想象中复杂得多。 而他对待这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也非常上心。 为此他把患有各种病症的人专门分出三类。 一种是肺痨、吃坏东西感染的细菌性痢疾、重伤风及各种治不好的伤口感染。 一种是影响活动、不传染,可能会死也可能会活下来的,比如残疾、颠沛流离导致流产、老年人的疽肿等。 最后一种是只要歇着肯定能活,像吃过观音土但不太多、重度营养不良之类的,这基本上就等于没病。 第一类要隔离、第二类要休息,只有第三类与完全健康的人能够投入训练。 也就是说,能学习训练的只有一百三十四人。 李万庆对这数字非常不满意。 我一个掌管三百余人的山大王,手下怎么就突然变成一百三十四人了呢? “虎将兄,这,这一等二等许多人都能动,怎么着也得有二百多人吧?” “第一等的隔离病,它会传染,你不让他歇着,最后很多人都会得病;第二等的休息病,有些人本来能活,你让他动,他死了。” 其实刘承宗知道,李万庆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这个时代的人,疾病横行,人们本身对这些普发疾病拥有抗体。 就算放着他们在人群里,也不会导致多大的破坏。 只有诸如鼠疫等不常见的烈性传染病,才会造成大规模感染。 只是刘承宗觉得没必要。 哪怕只会让一个人感染,哪怕只会让一个原本不会死的死了,也没必要。 如今经过遴选,剩下人质量非常高,他们强壮有力、受过村庄保甲基本训练。 代表如今陕北的物竞天择。 有力者未必能凭力吃饱穿暖,但无力者一定不能好好活下来。 老虎腰出现了一大群姓刘的人。 张天琳针对明军的编队法,给刘承宗带来很大启示。 老虎腰虽然没那么多大牲口,但队伍的大框架定下来,牲口可以后面再补充。 趁第二天吃饭的工夫,刘承宗几人聚在一处,商议出针对目前状况的编伍方法。 “每什四名战兵,分别为什长、勇长、掌令、火长,战兵辖两名辅兵,合一什十二人。” 李万庆笑道:“听起来每个战兵都是官儿。” “对,什长死了勇长继,勇长死了掌令继,掌令死了火长继。” 蔡钟磐的视角比较特殊,他问:“那辅兵没出头之日了?” 刘承宗道:“不是没出头之日,我设想里,辅兵尽量以少年、健妇充任,早期主要做牲口做的事……” 这话说得难听,但刘承宗也没办法,摊开手道:“咱没牲口。” “他们跟在战兵身边学两三年,少年成为青年、健妇成为女兵,再说做什官的事。” 刘承宗知晓大势,他知道战争会持续许多年,也知道农民军与官军实力相差悬殊。 几乎是发现即死亡。 正因如此,他对所有人,前景估量接近无情。 他们就是为王前驱,为王前驱要死人的。 除非能一直苟下去,否则他自己都未必能活到五年后。 等四个什长死完一轮,最早的辅兵死完一半,剩下的由少年长成青年、由健妇成为女兵,他们成为新的战兵。 那时候,他们才可能成长到,能与官军一战。 李万庆又问:“那这什长、勇长、掌令、火长都干嘛的?火长是做饭的我知道。” “什长要能服众、辨别旗鼓、知晓队列;勇长要团结士兵、作战勇猛;掌令要传达命令、负责训练、战时监管全什;火长要做饭好吃。” 几人闻言大笑,刘承宗认真道:“别笑,这很重要,眼下陕北粮食稀缺,做饭一定要好吃,对得起这些粮食。” 这些东西对高显来说不是新东西,他皱眉问道:“承宗,掌令和火兵不是队级编制里的,为何要把他们放到什里,打起仗来会很弱。” 明军的掌令官设置于正统十四年军改,主管平时训练士兵、体察士兵劳苦、引导队内风气,战时做宪兵队长,对包括队长在内全队掌握生杀大权。 除了他们,明代还有边防督抚牵头发起,闲住退休武将与武举人担任教师,营、卫各级军官与武生作为学员组成的武会社团。 一方面保证高质量军官,另一方面让明军小规模行动拥有极高的主动性。 但欠饷无解。 高显认为四名战兵,且职责多样,会导致队伍战力下降。 刘承宗则并不把这当回事,他说:“我们就算全是战兵,也打不过官军,所以先考虑跑得过,掌令能让跑的时候队伍不溃散。 火兵放到什一级,能用更轻的锅,八名辅兵各携少许粮食,减少辎重压力。” “那什往上呢,五什一队?” “前后中左右五什,每队再加十二名塘报兵、六七名家丁,一队八十。 五队一哨,加个哨属辎重队和二十哨长家丁,一哨五百。 再往上是营,我还没想好。” 刘承宗笑着边说边记,逐渐把队伍扩充起来。 他的构想,是什长能带兵满地乱窜不溃散,队长能带人独立行动不害怕,哨长能独立作战,攻打富户庄子取粮,所以要带个辎重队。 至于营级编制,如今还只是个大致思路。 在设想中这一级别编制,平时要能独立发展,战时能与官军的营千总对阵,单单加强兵力不能达到这一目的。 需要加强营属的师范队、鼓乐队、炮队甚至炮哨,还有土工哨。 现在想这些太早了。 超过刘承宗一伙目前能力太多,就算勉强招这么多人,也管理不过来,走起路来自己就崩了。 “咱现在就两队人,后面可以再招些身体健康、无牵无挂的流民,争取凑到一哨,再多粮食供不上。 以后世道再乱,可以考虑组成一个营。” 刘承宗咧着嘴笑道:“狮子营。” 第七十二章 刘长官真好 延安卫因刘承宗这只蝴蝶扇动翅膀,聚起了一股旋风。 试百户杨彦昌那日与刘承宗分别,突然意识到自家守着金山银山却挨饿,这不符常理。 金山银山,自然是军械甲仗。 说起来,大明九边卖买军械早已成风,甚至长城边上的墩堡都已经卖到再无可卖的地步。 可是在延安卫,这种活动还仅限于卫所内部的左手倒右手。 一般是将领卫所里的东西攒一蹿,收拾收拾能用的,发给家丁。 普通旗军的倒卖军械,仅限于驻卫军余把些刀枪箭矢卖给百姓防身。 大宗军械走私,不是不想卖,实在没人买。 府城是延安府军事防御的重心,府城周围方圆百里没有大贼,即使贼人流动进来,也很快就被剿灭。 否则像甘泉虎将那样数百人规模,劫掠富家的小贼根本不至于四日就被剿灭。 而除了贼,有需要、有财力购买大量军械的士绅,完全有能力通过官方渠道向府衙县衙购买、请求调拨军械。 况且走个指挥使的关系,调个百户,五十一百人直接驻在家里,平时种地,武器装备都在围子里放着。 不光有武力保护,还能创造经济效益。 走私多没意思,又贵,还要担风险。 直到刘承宗找上杨彦昌,给这位穷困潦倒的试百户打开新世界大门。 粮食对打算当逃兵的杨彦昌没有用处,但三石粮食能救济不少留在卫所的弟兄。 而且在他看来,这是个能够长期使用的办法。 逃兵在外抢围子,旗军分批逃跑,逃跑前把卫所兵器运出去,粮食救济旗军。 运出去的火炮能加强逃兵力量,抢更多围子,救济更多旗军。 这不是当逃兵。 这是创业啊! 杨彦昌回去挑挑找找,很快在兵器库锁定自己的目标。 那是门铸铁涌珠炮,长一尺七寸,周长八寸,重四十五斤,炮身用五道铁箍加固。 装药八两打一斤二两合口大弹与二十颗一两弹。 这门炮铸造于万历三年,炮身编号两千二百四十一,这一型号的涌珠炮在那年朝廷一共造了两千四百门,用来搭配车营。 在陕西边军,这种炮也分配给马军,五十人马队装备一门。 小型炮,是弓弩火枪的火力补充。 全炮由炮身、方形炮架、炮弹箱组成,全重不到二百斤,能用一匹驮马背着满地跑。 “这炮没炮架,杨百户想拿它去玩玩?” 看管军库的老旗军坐在库门前,眼中带着看淡一切的睿智:“火药弹药库里可不给出。” 杨彦昌瞪起眼来:“没炮架怎么打?” 涌珠炮的炮架,是个长三尺、宽一尺五、高一尺的实木块,上面有和炮身五道铁箍相合的槽,两面四个拉环,用宽皮带固定炮身。 打放时需要在木架下垫木块,基本上射击就是用炮口垫高一寸、火力远多少步这种计算方式。 没木架圆筒炮身放地上根本没法打。 老库兵老神在在:“哟,这可怨不得我,自打小老儿接手看库,这位爷爷就没架子。 万历十八年叶公总督陕甘军务,炮架都换成三轮轻车。 后来轻车被你家千户挂上毛驴拉回家了,咱也不知道他拿个炮车弄回去干啥。 反正后来就没还回来,说让把从前炮架找回来将就着用。 可那么些年过去,木架子早不知被谁弄出去打家具了。” 还被谁弄出去打家具,杨彦昌觉得就是这老旗军弄出去打家具了。 不过他也没说,一脸嫌弃边报怨边往外走:“没炮架、没弹药,我要它干啥?” 表面一脸实际内心狂喜,再不走非得被看库老头儿瞧出他的喜悦。 连着炮架炮弹箱不到二百斤,想弄出去不容易。 可单单一门涌珠炮。 这四十五斤的小玩意儿,拿个床单子一卷裹着不就走吗? 简直天赐良机! 至于没架子没炮弹,就让刘承宗去操心吧,反正说好的炮是给他了。 随后,延安府出兵的消息下发至卫所军官,陕西定于六月三日兵分三路剿贼。 整个延安卫乱糟糟的调派军械人马。 趁这机会,六月初一晚上,杨彦昌动手了。 他授意三名旗军。 一个混进军库用破棉袄裹着涌珠炮扔出院墙。 一个在院墙外等候多时,像怀里抱了个胖娃娃东躲西藏,交至最后一人手中。 最后这青年叫任权儿,十九岁,小个子,祖上七代都是军户,五岁起就在卫所听人使唤干活了。 他提起破棉袄连夜去了老虎腰。 路不熟,又饿得有夜盲,挂树上了。 刘承宗早上带人跑步,才把他救下来。 把杨彦昌教给他的涌珠炮注意事项、炮架制式告诉刘承宗。 比起火炮,刘承宗更在意人。 炮已经到了老虎腰,就不会跑。 但这脏兮兮的任小个子身上有没有传染病,可不好说。 一番盘问。 他没别的病,就脚上有伤。 是俩个月前晚上用裁缝剪子剪脚趾甲,把脚趾伤着了。 旗军在卫所不能闲。 军屯田里能种地的时候要下地干活。 不能种地的时候,也要下地干活。 把没发芽的种子刨出来,一刨刨一天,回去正好凑半碗。 总这么干活,脚上发炎,好了烂、烂了好,跑不快。 如今卫所没粮,别人还有个战场立功的念想,他这身体不符合出征条件,就动了当逃兵的想法。 刘承宗问清楚情况,转头一挥手叫郭扎势给他绑了。 吓得任权儿哇哇大叫。 “叫什么叫!你这脚不好说,扎实去弄桶水烧了,一会我给你把腐肉剜了,歇俩月估计能好。” 边军大多都懂点治疗外伤的方法,刘承宗对外科也有所涉猎。 最早是秋防跟长城根二皮匠学的缝死人,后来读过几本像《外科正宗》之类的医术。 但手边没药,他对这伤也没更好的办法。 只能清理干净叫他歇着。 一时间把任权儿惊呆了。 不为剜肉。 让他歇俩月。 一再追问刘承宗,歇俩月不得饿死? 得到‘歇着就行,管饭’的答复后,把这五岁开始就没歇过的军户娃感动坏了。 对刘承宗来说,这叫现学现用,承祖大哥给他交换的惩罚心得。 在士兵受伤、得病的时候,主将细心照料,最容易收获人心。 刚进行到洗脚这步,任权儿已经泪流满面。 等剜肉时哪怕疼得浑身发红,都硬忍着不动。 说什么也不给刘长官添麻烦。 完事后抱住刘承宗痛哭流涕,一个劲儿念叨:“刘长官真好,刘长官真好!” 第七十三章 李卑出征 六月初二夜里,刘承宗干了件大事。 他喊上黑龙山的宋守真,老虎腰的李万庆、郭扎势,还有六个没当过兵的什长。 十个人跑到延河南岸的荒山上,挖了个俯视延河的散兵坑。 土坑不大不小,刚好把他们十个人都塞进去,外面用枯枝蓬草加以隐蔽。 后半夜,一帮人就在土坑里蜷着补了个觉。 直至六月初三清晨,天刚蒙蒙亮,从西边传来绵延的喇叭声把众人惊醒。 刘承宗朦胧中看了天色,叫醒众人后道:“现在开始都别说话,一会看见什么,我会给你们讲。” 天色渐渐亮了,太阳还没出来,远处鼓声已轰隆地响了起来。 他带人到这来可不是为了看日出。 而是想让麾下没经历过战事、没从军经验的什长们长长见识,看朝廷发兵。 也好叫他们知道,走上这条路,将来对手是什么水平。 做好心理建设,进不至于见敌轻视猪突猛进,退不至于稍稍接战就被打得哭爹喊娘。 天色将明,山下河畔传来奔踏马蹄,隐约有马队分散,有人继续前进,有人止步停驻。 “最先出的塘骑,五骑一塘,标准每路二十四塘,遮蔽大军方圆二十里。” 刘承宗做过塘骑长,对塘骑的业务非常熟悉:“俱是轻骑,不好捉,各备五色旗矛、腰刀、弓箭,相距一里,前后迭进。” 他的声音很轻,土坑内人们的呼吸很重。 就在不远的山下,已有塘报骑兵在河畔立驻,他们甚至能听见骏马喷出的响鼻声。 很快天光渐亮,半轮红日在山峦起伏的翻腾云海中洒出红线,分开天地。 山下塘报骑兵在马背上把脊背挺得笔直,手握旗矛眺望远方。 塘报骑兵是个危险的职业,身临战争前线。 他们最先发现敌人,敌人也最先发现他们。 但同样收益可观,只要发现敌情、有效传达,战后就能得到一个首级功。 没人能想到就在延安府五六里外的山上,会有人连夜挖出土坑,就为仔细盯着他们出兵。 刘承宗不了解官府对这场战役的具体安排,但出兵时间、出兵目的他都知道。 官府是为剿灭延庆一带的贼人,从庆阳府到延安府都将是他们的战场。 眼下西边的贼人少,东边的贼人多。 但刘承宗心里也拿不准,官军是否会走这条路。 直到他看见西边有塘骑扛旗矛策马而来,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他对部下讲道:“塘骑遮蔽二十里,让敌人无从知晓兵力部署,但从塘骑行进仍能看出行军动向。 官军往哪走,塘骑就向哪迭进,后面塘骑走到他这,他去前面,官军正在东进。” 刘承宗垂眼看着怀中水晶沙漏,从延安卫大营吹响喇叭起,才刚过去不到一刻。 水晶沙漏是王庄堡的战利品,原本带自鸣机关,流沙落到一定程度机关小人儿就会敲响钲鼓。 不过如今小人儿和钲鼓都被刘承宗拆了,留在身边做计时工具。 他很想弄块表,但这个时代的表很难满足他的需要。 自明中叶传教士和海外贸易日渐繁盛,西洋钟最早以礼品身份进入中国。 至如今时代,国内已经能把西洋钟做得很好,造价比欧洲人更便宜,出一样的价钱,明朝工匠能把钟表做得最小。 但它依然很大,所谓的小也只是能放在桌子上的程度。 最先进的机制是使用铁发条,并不便携且有声音。 所以相对来说,这只个头不太大的沙漏,更符合刘承宗的需要。 “最先出营的是马军,然后是步兵,我估计他们一起出营,会在一刻之后抵……” 刘承宗的话到嘴边,两手攀着土坑边沿向西眺望,眉头皱得很紧。 塘骑一个接一个奔向东方。 然后人们都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蹄铁有节奏地踏在地上,还有人群披甲跑过的声音。 “马军来了。” 最先映入眼中,是三十余名披挂明扎甲的家丁卫士列出方阵,他们擎起各色旗帜,迎着初升日光昂首阔步。 清道旗、金鼓旗、五色飞虎辕门旗、封门豹尾长幡、五方元帅神旗……各色缎面旗帜几乎遮住步兵方阵。 唯独没有官号。 紧随其后,奔踏脚步、兵器碰撞与蹄铁声交响。 两面不起眼的素色长幡,左书奉诏讨贼,右书前山海关游击将军李。 旗号之下,四名精骑拱卫一名带甲将军。 在他身后,二百马军呈四路纵队,牵马在侧,亦步亦趋。 战马各个膘肥体壮,着铁覆面与扎甲当胸,俱是半具装。 外侧两路,马兵穿裲裆扎甲,腰胯兵器向前行军。 内侧两路,人人轻装,兵器、甲胄通通挂在马背。 马队后另有二十未着铠甲的轻兵,各引战马驮马四五匹,马背背负锅碗米粮,还有五辆三轮炮车。 整支队伍默不作声朝前奔走,很快通过刘承宗等人的视线,奔向东方。 坏了。 刘承宗说:“这是支能吃饱的官军。” 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甘泉虎将被剿灭的过程。 那场战斗仅用两天时间,游击将军李卑连讨三阵,追击一百六十里。 首先李卑不是游击将军,他是个被免官的闲住武将,急于通过讨贼复官。 其次,如果算上行军到甘泉,李卑很可能两天走了二百六十里,讨了虎将的首级。 行军速度非常可怕,足以令张天琳引以为豪的三日三百里黯然失色。 没有参加过战争的什长们看不出什么,只觉得这支部队有仪态纪律。 郭扎势看他脸色难看,小声问道:“东家?” 刘承宗这才回过神,压下心头对张天琳的担忧,对众人道:“四路纵队牵马步行,靠山水两侧穿着甲,能防备路途遭受袭击,来不及着甲。 他们有战兵二百余,战马二百余匹,虽然马都很肥,但作战方式大约是骑兵步行,在接敌时上马突击。 这趟行军没有按照正常规矩等待步兵,李卑应该打算以骑兵突击,这种战术在敌我实力相同时,谁用谁死。” 刘承宗说罢,顿了一会。 就在几名什长露出讥讽笑意时,他才出言打断:“但义军和官军实力并不相同,李卑的战术会管用的,像我们这样?呵。” “一万个都不够他二百人杀。” 第七十四章 溃军 观看李卑行军,给什长们上了一课。 当然沉默的军队迎朝阳前进的画面,也会唤起某些人的恐惧。 比如饥民军出身的宋守真。 当天夜里,他就劝说刘承宗:“别留在延安府了,往西走吧。” 宋守真的想法是往西走,去庆阳府。 然后南下群山环绕的汉中,作为根基。 那有藩王、有良田,人口众多、赋税压力大。 进可取关中入四川,退也能避入秦岭大山。 刘承宗也觉得汉中好。 只是汉中再好,没有意义。 汉中原本也有义军,去年十月王大梁在汉中府与兴安州一带起事,举起三千余众攻打汉中。 今年初,四川打过杨应龙的老将吴国辅提兵北上,商洛道刘应遇也率毛兵入汉中。 死路一条,被官军刷出十战十捷的战绩。 确实自古以来,不少英雄豪杰都以川中作为基业,成就一番大业。 但那些英雄豪杰进入四川,没几个能出来的。 那可以作为大后方,但前线,必须是关中与湖广。 宋守真的恐惧事出有因。 李卑出征后,从六月初九开始。 几天时间,老虎腰的兵力几乎以每日一百人的规模迅速增长。 以至于刚进六月中旬,老虎腰就整编出一个哨。 而且是包括辎重队在内的满编哨。 部下构成非常奇怪。 落草经年的老山贼,衣不蔽体的饥民流民,甚至还有延安卫的出征旗军。 这一切都因为李卑。 李卑的行军速度像打了药,统率延安卫八百旗军的吴千总根本跟不上。 发兵第二日,李卑在一百二十里外的延川县,击溃混天王部义军,传送首级八十六。 第三日,再驰击八十里击溃王左挂部将大红狼,传送首级一百二十。 第五日,打进黄龙山,击斩大小首领十三人。 黄龙山是陕北农民抗税的大本营,早在万历年间就有百姓携家带口避入山中。 去年,延绥镇兵出身的老回回落草,在黄龙山安营扎寨,后来王二、王嘉胤、王左挂都先后带人进驻过黄龙山。 李卑二百骑横冲直撞,像捅了马蜂窝,老回回带兵一路奔逃,那些难民饥民老土匪山贼也都跟着往外跑。 成千上万的农民军一边跑一边溃散。 这股义军慌不择路,横穿延安府向北逃去,路上正撞上吴千总押后的延安卫部队。 按说这是吴千总的时运到了,失去组织的贼兵送上门来。 谁知这两支部队撞上,贼兵被吓破了胆,旗军也被吓散了魂。 根本没接上战,就各自溃散。 最离谱的是溃散的旗军不敢也不愿归伍,干脆与贼兵合流,三五成群游荡在这片干旱的大地上。 李万庆出去转一圈,就能带回五六伙人。 “昨天,最新的塘报,李将军两昼夜追击四百里,在保安追上老回回,一气追到宁塞堡。” 杨彦昌眉飞色舞,提起李卑的战绩露出神往之色,扬臂道:“直驱至边墙外!” 刘承宗一听,好嘛,出国了。 剿贼剿的,把义军从黄龙山打进毛乌素沙漠可太绝了。 这场战斗持续不足十日,却里外把延安府搅个天翻地覆。 明军在战斗中表现出的能力,让刘承宗不由得想到南嘉山那杆打不准的三眼铳。 铳口指向你,你不知道这杆铳到底能不能打到你。 明军来剿灭你,你也不知道出征的明军到底是李卑,还是吴千总。 上限高到像天神下凡,下限低到敌人溃散自己跟着一块散。 刘承宗知道,李卑为啥不等步兵一起行动了。 他若和步兵协同,这仗够呛能赢,弄不好溃散的步兵还会冲击他的阵型。 “两天四百里,我看见他的部队行军,没带多少马,怎么能走那么快?” “你看见了?” 杨彦昌不知道刘承宗是怎么看的,只道:“还能怎么走,一路缴获马越打越多,不过我听说到保安县,他手里马就都死净了,跑着追到宁塞。 我觉得比起李将军,老回回怎么两天跑出四百里才更奇怪,而且就这他还没死,从边墙跑出去了。” 杨彦昌发现了盲点。 其实仗打到这份上,已经不需要动兵器了。 只要追兵还在追,前面的人就已经心理崩溃,真被追上就是直接伸着脖子挨刀。 “你这么一说,是啊!李卑的二百骑兵确实看着精锐,咬咬牙不计后果,日行二百里也不是不行,可老回回的人是怎么回事?” 刘承宗在心里牢牢记住这个名字,他抬起大拇指朝着身后,道:“我这收拢了不少两边溃兵。 听说老回回本想去府谷跟王嘉胤汇合,也不知怎么过延安府一直往边墙外跑。 对了,你在塘报上,可看见过天星?” 别人的事,刘承宗不太上心。 至多觉得老回回经过此次逃窜,仍然能留在身边的人,体能、意志、忠诚都是人间精锐。 但张天琳,毕竟是认识的人,如果死在这场战斗里,会让他感到难过。 “过天星?” 杨彦昌皱眉想了想,摇头道:“被杀的大小首领名号我都看过,应该没这个人。” 听到这个消息,刘承宗心里很舒服。 短暂沉默之后,杨彦昌突然一拍脑袋:“嗨,光顾着跟你说李将军的事,忘了自己来干嘛了。 虎将,你看最近外头这么乱,你这山寨也没啥好守的,我从府城弄了架刘老爷神臂弓,你要不要?” 这家伙神色变换太快。 不禁让刘承宗怀疑,身边这军火贩子,和片刻前对李卑追逐贼兵露出神往之色的大明试百户,是不是一个人? “刘老爷神臂弓是什么玩意?” “嘉靖年陕西总督刘天和刘老爷啊,他从西安府发现前代神臂弓,改了改,弓力一百五十斤,打三尺五寸四棱大箭,可射三百步。” 杨彦昌说罢,俯身向前抬起两根手指:“只要米粮两……” 话还未说出口,外头便有几人推开院门迈着大步过来。 刘承宗抬眼一看,领头的是刘承祖,身边有曹耀、杨鼎瑞等人,个个神色严肃。 他刚站起身,就听刘承祖上前道:“狮子,出事了,咱大被人捉到县衙里去了。” - “卑简精骑二百,追击两昼夜,行四百里抵保安宁塞,连破之,共获首功一千有奇。”——《明史·列传第一百五十七》 第七十五章 不和死人置气 刘老爷捉进县衙就像个笑话。 张千户上门讨要粮食,依然把话说得很好听。 说他要在官府出兵时维护延安府治安,希望像刘老爷这样的乡绅能提供粮草资助。 老庙庄的事才过去仨月,刘向禹不相信他了。 愤怒,但如今就是无赖当道。 愤怒也没有整治他的办法。 至多,黑龙山乡兵列队,北乡机兵朝天放铳,没有粮食。 张千户走了,山里百姓就以为这事完了。 谁知道过几天县衙典史带人进山,说刘向禹指使机兵打伤张雄手下百户。 一时间黑龙山群情激愤,没打伤百户,反倒差点把典史留在山里。 典史也被吓着,口气软了许多。 只说是让刘向禹去做个证,如果那百户不是机兵打的,也就没事了。 刘向禹本来就是个老实又死板的读书人,心眼多些,但胆小怕事有正气。 他不愿看到百姓一怒之下,把典史殴死在山里,到时候事情就大了。 刘承祖担心父亲安危,跟着一块去县衙。 知县不知脑子里哪根弦儿坏了,在县衙里一直夸千户张雄。 双方驳斥,一怒之下,刘向禹抖出老庙庄百姓首级被冒功的事。 这下坏了,当时点验首级就是知县衙门办事,冒功也有知县一份。 其实事情到这时候也还好,只是知县和张雄单方面看刘向禹不爽,但那他也没办法。 偏偏,老实人被气急了,刘向禹口不择言骂了知县。 “辱骂本管长官,杖责一百。”刘承祖没个好脸,越说越烦躁,干脆道:“承运找了丈人,承运说吧。” 腰间挂戥子、算盘的承运,从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里挤出来,整理衣裳肃容开口。 “我丈人说辱骂本管长官,六品以上才杖责一百,知县是七品,能减罪三等,二叔是冠带官,再减一等,最后大概杖责三十?” 刘承宗心里火已经起来了,扯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杖责三十,嗯……” 他的目光缓缓从聚在身边的每个人脸上划过。 这里有他的兄弟师长、他的同袍战友、他的新朋旧友、甚至还有投奔而来的追随者。 他们求一个安身之所,求不再挨饿受冻,除了不能实现更高的个人价值,如今平淡生活就是他们所珍视、所渴望的。 这就像在心里升起一只大手,硬生生把怒火盖住。 他问:“他们想要啥,知县老爷若觉得挨骂受委屈了,大哥你跟我去登门道歉,咱再包点银子;要是张千户走了门路,他想要粮,咱就给他粮。 使钱,输粮,磕头。 都行,对吧?只要能把大放出来。” 几个人半天没说话,刘承祖看上去也强压怒意,左拳用力在土墙擂了一拳:“若这么简单,你都不会知道这事,我就把大捞出来了。 他们,要一百石粮。” 一百石粮,什么概念? 黑龙山全族一个月口粮,他们家全年收成。 刘承宗被气笑了:“这碎怂在县衙雇了精算师是吧?” 如果没有劫掠王庄堡,县衙要求输这些粮食,基本上等于让他们倾家荡产再背上巨额债务。 就没给他准备忍气吞声的机会,非常简单,已经得罪了,就是要打得你再也起不来。 要么输粮,倾家荡产背上巨额债务,远走逃难。 不输粮,甭管什么讼师,减到三十杖,哪怕减到十杖,也架不住专业的衙役都是孙悟空。 一棒子打残,三棒子送你上西天。 刘承宗笑眯眯站起身,朝屋里的人挨个抱拳敬了一番。 “行,县衙跟这千户可以,算得挺精明。 我一直想晚一点,慢一点,过几天好日子,可人家不让,不让就算了。 诸位对我们兄弟都很好,后边这话就让我们兄弟俩说吧,不愿拖累你们。” 众人闻言,七嘴八舌数落着刘承宗,没有一个表露出想要出去的意思。 就连最怕事的刘承运,都上前一步道:“哥,天启二年我大殁了,就是二叔养我,二叔的事,天塌下来我都不躲。” 高显正想说什么,被曹耀往后一扽,这老贼上前道:“狮子,你……” 刘承宗也不让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说,张手道:“好了曹大哥,我知道,放心吧,算你一个。” “不是我,我是……” 曹耀还没说完,刘承宗已经转头看向蔡钟磐:“舅舅,到处都在通缉你,就延安府这一个安生地,你这。” “你快省省吧,舅舅都被通缉了还怕啥,再说了,你们弟兄俩干出个大事,我跟你一家子也跑不了,就一点啊!” 蔡钟磐抬手道:“算日子,我那妻弟带你们舅母回来就这两天,跟县衙拖一拖,带上你舅母一块跑。” 随后郭扎势等人也依次表明心迹,都是不怕事的人。 甚至李万庆觉得这是好事。 还想派人拉上刘国能一块干,上次跟刘承宗干大事他就尝着甜头儿了。 唯独到了杨彦昌这,卡住了。 延安卫的试百户不停地搓着手,看上去就像在做内心斗争。 刘承宗劝道:“兄弟,我不勉强,没事。” 室内慷慨气氛被打断了,人们都看向杨彦昌。 杨彦昌的眼睛没有聚焦,坐在条凳上,手撑着桌子,牙齿磕在紧握的拳头上。 片刻后,他把手放下一拍桌子,大义凛然,对刘承宗道:“我再卖你刀枪箭矢,八出弹药,但你得加钱!” 噗嗤。 刘承宗没憋住,摊开手问他:“钱重要命重要?” 这人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搅合进什么样的事情,居然还想着他那军火买卖呢。 哪知杨彦昌特别认真:“要不是穷,我早补上实缺了,钱很重要啊。 命没了我可以下辈子再来,可钱要是挣不着,我死都不甘心!” “行,你求财,好办,炮弹兵器我都要了。” 刘承宗撑着桌子道:“不过你还得帮我把兵器送入府城。” 说罢,刘承宗扶在杨彦昌肩膀上:“我加钱。” 随后他走到刘承祖身边,两手拍着兄长的肩膀:“没事哥,不用担心,咱从小在衙门里长大,闭着眼我都能找着大被关在哪。 也别生气,犯不上跟死人置气。 诸位,我想问问,府城里住的有好人么?” 啪! 曹耀一拍手,高兴得都快蹦起来了:“爷们儿就想干件大事! 狮子,哥哥刚才不想说别的,就想告诉你,咱那雷不用杆子了,你也不用被震得耳朵流血。 磁石,哈哈哈,天底下再没有能拦住你的铁门,我在上面装了磁石!” 第七十六章 吃斋 曹耀就像个爆破狂人,提到爆炸物高兴得不行。 不过这次他们很难用得上爆炸物。 一来那玩意太响,二来城门太厚,他们的拔粪宝恐怕派不上用场。 一伙人在城门洞折腾半天没炸开,会显得他们很蠢。 随后几日,整个黑龙山都活动起来。 刘承祖向县衙请求宽限时日,说他们正想办法筹钱筹粮。 早前承运在府城给刘向禹置办的几间铺子,全都典卖出去,只要银子不要钱。 还有劫掠王庄堡抢来的金银器,全都熔成了方便携带的金条银条。 承祖承宗与曹耀商量后,把刘家庄两千七百亩地分给五服内的亲戚,换了他们在黑龙山的地。 这事都瞒着没说,别人只当他们救父心切。 造反这事不株连九族,但上下三代血亲完蛋,像木匠刘向良那样血缘关系近的亲戚,办事当日必须带走。 不需要带走的,留在黑龙山也会受到影响,所以多补偿人家一些土地。 除此之外搬进山里的粮食,夜里偷偷摸摸往老虎腰运。 事发后老虎腰能不能保住还要两说,但俗话说狡兔三窟,有个存粮的地方就比没有强。 还有家里的祖坟、宗祠的排位,也在晚上偷偷摸摸迁进刘向禹藏粮食的山洞。 没敢留碑,只能以后有机会回来再续上香火。 列祖列宗暂时没东西吃,也比回头叫朝廷把祖坟刨了曝尸强。 他俩也没敢把这事告诉母亲。 蔡夫人半辈子无神论,突然就信了佛,整日说自己正在为老爷吃斋,佛祖一定会像前年一样,让刘老爷逢凶化吉。 实际上就算不信佛,黑龙山上也没荤可让人吃。 就连小钻风跟眉点梅都吃斋了。 想吃荤只能吃它俩。 后来刘承宗也穿上冠带官服,以探视的名义进了趟府城。 李万庆、蔡钟磐和郭扎势扮做随从,进城后就被承运带着指认大户富家、卫所军官、闲住将官宅邸所在。 刘承宗则径自去肤施县西衙,使钱探望刘老爷。 “咱大精神头不错,就是狱卒都不是个东西,把大跟七八个抢劫的扔一个牢房。” 从府城出来,跟刘承祖汇合后,刘承宗道:“幸好那几个盗抢贼懂事,大在里头天天教他们认字。” “不跟抢劫的放一块,跟谁放一块?如今牢里除了抢劫的,就是抗税和杀人的,把税官跟抗税的放一块。” 刘承祖想得开,笑道:“那不得挨揍?” 承运接话道:“那还是和抢劫的在一块好,二叔还能教化他们。” 几人哄堂大笑,这年月别说他们父亲,就算请个学政大宗师来,也教化不了抢劫的百姓。 向老虎腰的路越走越偏僻,路上渐渐没了行人。 见四下无人,承运语速极快,就好像嘴是借来的一样,道:“杨百户已把十二柄腰刀送入城内,暂存城南铺子里,还有一车干草。 城内只剩两间铺子没卖,最好在顺阳门动手,另一间铺子在城西,那边没城门,去东胜门可就远了。” 刘承宗点头记下:“那就顺阳门,城内富户豪宅、军官署衙、钱粮铺子看好了?” “看好了。” 承运拿出怀中账本,如数家珍:“两家米店,存粮都不多,不过官仓有狮子哥送的粮,还有四五百石。 足够城外饥民抢夺了,金银器店铺在城东,它旁边有家叫张氏南北二洋奇货的铺子,虽然叫这名,里面东西都是匠人自制。” 承运脸上带着神秘笑容:“狮子哥,你抢金银铺子时,别忘了给这家奇货铺子放把火,把它点着。” 刘承宗挑挑眉毛:“怎么,你跟这店老板有仇?” “嘿,那店铺奇物都是军匠做的,张千户的铺子。” 确实有仇。 “怎么样?” 刘承祖问道:“大致计划,心里有数了?” 刘承宗停下坐骑,牵马往土坡上走。 几人跟上后在土坡坐下,刘承宗才深吸口气,想了想,说道:“大致计划有了,城门看似防守严密,其实没几个人。” 他说着,拾了截树枝,在地上勾画出府城大致地形,道:“首先是城外,饥民是重要一环,这事需要射塌天。” 李万庆突然听到自己名号,赶紧仔细看看地图,问道:“虎将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带两队人,不要告诉他们做什么,混进顺阳门外的饥民中,各自散开,跟饥民三五日混个熟脸。” 李万庆坚定点头,随后又犯了难:“可那壕沟两丈深,我就是跟他们混熟,也进不去啊。” 刘承宗摆手道:“这不用你操心,你就以训练的名义,和什长们约定,每天早晚见一面,动手当然让他们看见城门楼举火,就四起鼓噪。 想个口号,比如虎将大军已入城,穷苦弟兄进城分粮食。 进城后组织好饥民抢粮商、抢府库。” 这李万庆就不懂了,疑惑道:“都进城了我还管他们干嘛,去帮你们吧?” “不用管我,你不管他们,一旦乱起来,府城得多死多少百姓?” 刘承宗说罢看向兄长:“何况如今李卑在榆林等官职,府城大乱后延安卫部队很快就会进剿,不组织他们,让官军撵在你我屁股后边追?” 随后他道:“城门,我想交给曹兄,曹兄手下都是老兵,八个人应该能夺下城门看住吊桥。” 刘承祖也点头附和,道:“曹管队的人干这事没问题,不过为求顺利,最好多点人,我看十二个人比较合适。” “那也行,那就十二个,然后我这边四到六个人,先去千户宅把张千户干掉,然后再去县衙。 张千户未必在,但知县和典史肯定在衙门,把他们干掉,救出咱大,卷了金银放把火,最后是兄长。” 刘承祖诧异道:“你没打算让我进城?” “没打算。” 刘承宗摇头道:“延安卫步兵需要有人防备,咱们手上只有黑龙山乡兵好用,这非兄长莫属,带上那门炮,到时就在这个地方准备。 他们不出来最好,敢来,兄长就击溃他们。” 说罢,刘承宗双手合十,再度摊开道:“剩下的,就是看我们怎么脱身合适了,我还没想好,究竟是东奔投张天琳,还是往府谷县投奔王嘉胤。” 刘承宗顿了顿,突然抬起头:“哥,你能感觉到么?大明在走下坡路。 我们。” 刘承宗手在几人之间转了个圈,轻声道:“轻轻推它一把。” 第七十七章 身怀利刃 投奔谁的问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毕竟他们都在流动,并不是想投奔谁就能找着谁。 何况,刘承宗等人也不知道,他们的运气到底好不好。 没准还没找着王嘉胤,就先被李卑找上了。 六月二十日,临近县衙给刘承祖输粮的最后期限。 蔡钟磐的妻弟陈汝吉回来了。 兴许是心有灵犀,路上蔡钟磐的婆姨陈氏催得急切,跟随运粮队伍走过宜君县,便催促陈汝吉赶忙上路。 一行十余人离了粮商队伍,在路上紧赶慢赶,足足提前十日抵达黑龙山。 谁也没想到,刚到黑龙山,黑龙山就不能待了。 陈汝吉有些为难,好不容易等到刘承宗回黑龙山,赶忙上前。 他能看出来,如今山里刘承宗说了算。 又觉得自己走得有些快了,返身取回个包裹,张手喊道:“狮子,姐夫让我给你从三原带的礼物。” 近日诸事繁杂,压在心头让刘承宗不得轻松。 但听到蔡钟磐让去三原的陈汝吉带了礼物,刘承宗还是很高兴,笑眯眯接过包裹,问道:“是书?” 包裹里的形状,应该是三本书。 “对,葵心先生的远西奇器图说,天启七年出版,三卷都得分开买,差点就买不到了。” 葵心先生,就是三原召集士绅组成忠统武装的士人王徵,刘承宗听蔡钟磐说起过这个名字,高高兴兴把书收下。 王徵可是个大人物,耶稣会在三原开教,就把教堂设在他家,忠统士绅武装不过百余人,却有三门千五百斤红夷炮,也是在他指导下铸的。 随后他才狐疑地看向陈汝吉:“陈兄,你还有事吧?” 他和陈汝吉关系并不亲近,这会陈汝吉赔笑在旁边站着,肯定还有心事。 陈汝吉想了想,也不再扭捏,二人走到角落,道:“咱们一家人,我就不客气了,我从三原回来,带了两个被通缉的匠人,原本想让他们在黑龙山住下。 可我听姐夫说了四爷的事,黑龙山不能待了。” 刘承宗觉得这不是事啊,点头道:“匠人好啊,去刘家庄吧,那边百废待兴,木匠石匠都用的上,就算我们走了也能过日子。” “他俩倒没犯什么大罪,就是没办完官府摊派的活,他们的技艺不能日用,只能当个铸锻铁匠。” 陈汝吉有些为难道:“木匠石工都不会。” 刘承宗愣住,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陈兄,你该不是……给我带回俩军匠吧?” 哐哐哐打铠甲那种? 陈汝吉缓缓点头:“一人叫何信,打好的鸟铳管,他和儿子二十五日能钻光两根。 另一人叫师成我,三原那三位大西洋神器有他一份功劳,不过葵心先生只教过他一套炮身宽窄的规矩。” 刘承宗呆住了,嘴角缓缓勾起,巨大喜悦涌上心头。 准确来说,这俩人确实没啥用。 前者父子二人是钻膛的熟练工,曹耀跟他说过,这是鸟铳制作中最难的部分,铳膛钻得光不光,直接决定一杆铳打得准不准,耐用不耐用。 一个好铳匠,能用一个月钻出一根铳管。 二十五日钻好两根铳管的技艺,只要质量过关,毫无疑问是技艺绝佳的匠人。 但比起前者,后者才更厉害。 陈汝吉口中颇为嫌弃的炮身宽窄规矩,实际就是红夷炮的秘密。 也是明代火炮唯一弱项,模数。 这套模数,搭配中国本土铁芯铜壳的铸造技术,等于整个十七世纪全世界质量最好的火炮之一。 这是个两个宝贝家庭,刘承宗恨不得抱着陈汝吉猛亲一口。 “没问题,让他们在刘家庄好好过日子,不会种地也没事,我给他们粮食,养着。” 刘承宗答应得爽快极了。 这俩人暂时没啥用,现在就算给他一门红夷炮,他也只能扔到山洞藏起来。 红夷炮太沉,在攻城守城的战斗中威力强大,这就决定了最近几年刘承宗都不可能用得上。 只要攻城守城,就会必然陷入以一隅抗一国的窘境之中。 刘承宗想得很清楚,没有反围剿的能力,建立根据地就是一隅抗一国,取死之道。 毕竟围剿反贼的不是客兵,而是由陕北本地人组成的官军,他们可不会在山道上迷路。 安置好舅舅的家眷,杨彦昌陆续把所有兵器运进城内,众人了却一桩心事。 崇祯二年的六月二十二日,刘承宗穿着冠带官袍,在城外南关下马。 他把红旗交给随行而来的兄长刘承祖。 兄弟二人在城外互相拱手,就像一次普通的送别。 他站在护城河的干壕外,望向扯地连天的饥民棚屋。 李万庆在人群中抬起头,看刘承宗在吊桥上驻足良久,消失在幽深的城门洞里。 当暗流涌动,延安府城仍一切如常。 衙役和民壮被晒得无精打采,穿过瓮城,萧条街市只有茶摊小二招呼着过往来客喝碗水。 关门闭户的商铺前,郭扎势戴着斗笠来回踱步,终于看见东家进城,返身在紧闭的店铺木门敲上几下。 铺子里挤满了人,包括承运在内十九个汉子蹲在墙角、靠在墙上、坐在柜台。 刘承宗一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曹耀吐了嘴里的瓜子皮,脸上露出混杂紧张的笑意:“狮子,开始吧?” “兵器呢?” “你们六个的在柜台下,冯瓤拿出来。”曹耀说罢,抬手指向后院:“我们的藏在后院干草车里,推到城墙阶下,直接杀上去抢了瓮城抢城门楼。” 曹队的什长冯瓤从柜台下提出只裹着的大包裹,放在柜台上一片乒乒乓乓的金铁之音。 包裹摊开,里面十几柄各式兵器。 蔡钟磐取了双管手铳,往里灌弹药的手不太稳当,让他不好意思地摇头道:“从没想过,靠二十个人夺府城关防。” 高显取了腰刀,另扯下两块布裹了弓箭,一个背在自己身上,另一个多裹了柄雁翅刀,给郭扎势系在背后:“来扎实,给你东家背好弓刀。” 刘承宗捡了一双短刀斧,在手上掂掂,各藏在官袍袖子里。 他环视众人道:“诸位兄长,都小心了,活下来,我们城外再见。” 门开了。 阳光斜斜洒入阴暗店铺,刘承宗走出阴影。 自今日起,他们将颠沛流离与荒野为伍,直至庞大帝国轰然倒塌。 第七十八章 都别活了 茶馆的小二还在吆喝。 说书先生娓娓道来:“却说那日圣君出世红光漫天,洪太尉误走妖魔,一百单八个魔君降世,黑气直冲云霄……” 曹耀端一碗茶叶沫汤缓缓饮下。 不远处,刘承运压低了斗笠,推着满载干草的木车走来,拐向城门洞右侧靠近上城台阶的小道,停下了。 “诶,别把车停这啊!” 坐在石阶躲避日光的守门卒光着脚颐指气使。 刘承运赔笑,擦着额头汗水道:“军爷别急,歇歇脚。” 十几步外,曹耀从怀里摸出十几个铜钱扔在桌上,放下没喝完的半碗茶汤,人们都站起身来。 刘承运舍了草料车,往茶馆走;曹耀舍了茶碗,向草料车走。 二人俱是一步比一步快。 看见一片人气势汹汹走来,守门卒已察觉不对,刚要起身呼唤。 曹耀三步并做两步窜上石阶,只一拳将他打翻,滚到台阶下,叫自车里抽出刀的冯瓤捅进心口。 刀是白的血是红的,茶馆小二一时间看呆了,大张着嘴还未叫出声,就被承运一把揪住:“别叫,煮你茶去,莫多管闲事!” 小二没叫,但紧跟着一众军汉从车内取了刀弓棒盾,一时间瓮城上打做一团,还有民壮被冯瓤提着掷下城头。 如此大张旗鼓瞒不住人,街对面的妇人叫了,喊声凄厉。 承运无可奈何,撒了手拍拍小二:“算了,叫吧叫吧。” 小二从善如流,脸儿被吓得煞白,张大了口喊叫出声。 “杀人啦!!!” 长街尽头,刘承宗才刚走到县衙,听见城门处歇斯底里的喊声,停下脚步。 蔡钟磐问道:“怎么办,离张千户宅子还有一段。” 县衙倒是近,他们能听见城门纷乱叫喊,县衙里也能听见。 “放他一马,先去县衙救我大。” 才刚说罢,已经能听见县衙里衙役乱糟糟的集结声。 转眼就见骑马的典史带十几衙役拖棒杆铁尺、持锁链腰刀,飞般地跑出来,口中还喊着:“让开让开!” 蔡钟磐朝他们叫道:“城门杀人了!” 仓促间听闻城门杀人,衙役们甚至都没心思分辨这穿官袍的是谁。 人们只认官袍。 天然就不会把他当作贼人。 正当两股人错身之时,刘承宗双臂垂下,官袍大袖坠出刀斧。 利器在手,他双足猛迸,人便如虎入羊群般撞进人群,刀斧连砍带砸。 一时间跟在身后郭扎势、高显等人也各持兵器冲入人群,转眼杀得好似切瓜砍菜,顿时溃不成军。 那肤施县典史遭受突袭,眼看衙役抵挡不住,扽着缰绳拨马便往衙门里窜,却被早前站在衙门门槛上的蔡钟磐阻住。 蔡钟磐是找火把去了,引燃了火绳,刚压进手铳,就听身后传来马蹄铁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瞄也不瞄回身就是一铳。 砰! 放铳巨响惊了典史坐骑,驽马人立而起,一时间控不住,把他掀翻在地。 那典史还未爬起,蔡钟磐早撵上去,临两三步,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持铳抵近了正打在他后心,顿时结果了性命。 就这一会,高显几个边军各个钢刀在手,已经杀疯了,在大街上追着被打散的衙役乱砍。 蔡钟磐连忙喊道:“狮子,别管他们,先救姐夫!” 喊话间,刘承宗已经追到几名衙役撵到了街对面,周遭百姓突闻大乱跑得满地都是。 说来也有趣,居然还有人斜刺里跑出来帮他抱住衙役。 “恩公快跑!” 跑他妈啥呀? 顾不得分辨是谁,刘承宗上前先给衙役补上一刀。 这才认出,竟是几个月前得他些许救济的无名老兵。 “你要给人推一辈子车?握不得弓还能拿刀,跟我走!” 刘承宗也不等他回答,抬脚踢过去柄衙役的腰刀,转头越过打成一团的人群,奔进县衙。 老兵被溅了满面血,垂头看缺了拇指的左手半晌,咬牙提起地上的刀,追着刘承宗进了县衙。 县衙里,户房书办张攀听到大乱,从户房跑出,正撞上蔡钟磐在衙门前把典史击毙。 还未咽下吃惊,刘承宗已提刀跃进衙门。 张攀连忙叫道:“承宗?你疯了,这是县衙!” “张书办,没你们的事,都回屋。” 刘承宗扬刀指向六房,把一个个书办胥吏逼回房中。 只剩张攀仗着熟识,出言劝道:“有什么不好商量非要如此,你早说我帮你把老四爷放出来。 你现在跑还来得及,再晚出不了城,你们再勇猛,难道还打得过延安卫?” 刘承宗摇头笑道:“早干嘛去了,顺民刘承宗谁都不敢打,可你看我今天还顺么?什么狗官,真当一身官服能护得了他?” 说罢,老兵先冲进门里,随后高显也提着双刀进来。 刘承宗朝高显使了个眼色:“制住县官。” 高显血染衣裳,领命提刀直奔县衙正堂。 蔡钟磐正要去西衙,却有狱卒死死顶住院门,不让他进去,只得气呼呼地退到一旁给手铳装弹药。 刘承宗没去推门,看见门缝后人影闪动,起手把短刀沿门缝捅进去。 就听门后一声惨叫。 他再退开两步,返身一脚揣断了门栓,提刀斧冲进西衙。 余下狱卒看他这样哪敢阻拦,纷纷四散。 有人正待骑墙,被他一把薅住掀翻在地,本当被捉住必死吱哇乱叫,却听刘承宗拿刀顶住道:“开牢门,饶你一命。” 狱卒如蒙大赦,哐哐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哆哆嗦嗦拿了钥匙,引他往牢里去。 阴暗牢房里已经没有狱卒了。 几十个囚犯鼓噪大叫,还有人使劲想要破坏牢房木栅,就见杀得像个血葫芦般的刘承宗押狱卒进来,一时间都不敢说话,期待着看过来。 只有刘向禹面如死灰。 他有预感,从外面大乱心里就已经有预感了。 此时看儿子指挥狱卒把一间间牢房打开,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来句话。 直到牢房大开,他才把着刘承宗的胳膊道:“狮娃,大害了你啊!” “大,这世道早晚有这一天,走。” 刘向禹也知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点头道:“对,要快快出城,走。” 一干囚犯各个拾起地上狱卒散落的锁链、棍棒,就连刘向禹都拖了条短棒握在手中。 众人随刘承宗鼓噪冲出西衙,正待杀出衙门,却见刘承宗停住脚步不走了。 “狮子,走啊,怎么了?” 刘承宗歪歪脖子,扬刀朝衙门大堂指道:“大,县衙老爷不让咱家过日子,我也不能让他活,都别活了!” 第七十九章 连珠箭 “刘向禹你疯了! 本县是吏部铨选陛下朱批的朝廷命官,你从哪里雇来这些亡命徒,这是要造反!” 刘承宗带人进入县衙后宅时,高显正指挥两名边军搬柴火。 知县不知怎么被他堵在厢房里,俩窗户都有人看着。 高显说:“这老狗有杆铳,进不去,得放火。” 刘承宗环顾四周,这地不好放火。 火烧起来容易,灭不了。 挨着县衙两条街全得烧了。 人家老百姓好端端过日子,受次惊吓就算了,再把人家房子点了,太混蛋。 低头一看,院子里有个尸首趴地上死了,边上还有个衣冠禽兽的跪着。 刘承宗左看右看,琢磨还是要从窗户入手,笑骂道:“妈的,怎么就没带火药把他炸上天呢,我一定要杀了他,这俩是谁?” 高显瞪着眼睛:“趴着那王八是师爷,给我背大明律,说祸及三代,老子上下三代死的死卖的卖,就剩我一个,他还敢来恐吓我! 属实聒噪,一刀剁了。 旁边是县丞,看有没有他的事,给你留着。” 县丞看上去被高显吓坏了,就连被提起官职都想躲得离高显远一点。 刘承宗转头问道:“大,关你下狱,有他没有?” 听见这话,本以为活不过今日的县丞猛地抬起头,眼中升起生的希望,连忙对刘向禹道:“向禹兄明察,我可不曾害你啊!” 刘向禹面对求情无动于衷,只是平淡摇头:“没有孟县丞,狮子,不要为难他。” 看父亲这表情,刘承宗就能猜到个大概,转过头道:“所以你就啥也没做,只站一旁看他们坑害我大?” 但凡这位县丞在中间说过什么好话,父亲求情都不会如此平淡。 “我怕,我没有办法,张千户要捉,典史也要捉,知县更要捉,我去问知府大人,可他也说向禹兄还喜爱骂人,是苦头没吃够。” 孟县丞哀求道:“我只是佐官……” 刘承宗转头神色古怪的看向父亲,刘向禹的表情也有点尴尬。 问谁都不该去问知府啊,刘向禹上次入狱就因为诅咒知府。 这次又骂知县,哪怕知府不知内情,也绝对没有好话。 “起来吧,这事不怪你,不过。” 刘承宗话说一半,眼睛死死盯着厢房,压低声音道:“你得帮我个忙,去敲敲门,大声同他喊话,一定要让外面张书办听见,也一定要让知县开口说话。” 正在此时,蔡钟磐上前凑到刘承宗耳边小声道:“狮子,府衙那边的衙役要过来了,我带囚犯挡住他们,你快点!” 刘承宗点头面色如常,继续对孟县丞温声蛊惑道:“你不帮我,我只能杀你。 你帮我,肤施县官都死了,就你一个,你说了算。” 刘承宗先抬起斧头,再抬起短刀:“去让他说话,做代知县;或者死在这,做孟县丞。” 蔡钟磐在召集人手,衙门里乱糟糟的。 知县隔一会就在厢房里叫骂一声,刘承宗的提议听起来多此一举,却让孟县丞紧张惊恐地睁大眼睛:“你跑了以后回不来,为何害我?” 他能听懂刘承宗的意思。 共犯! 刘承宗不回话,只是伸手找郭扎势要来弓箭:“三。” “你想让我做什么!” “二。” “我,我做。” 孟县丞站起身来,朝厢房门走去,边走边大声道:“王父母别放铳,是我!” 刘承宗满意地笑了,自箭壶抽出三支箭夹在手中,朝厢房窗边走去。 “孟县丞,他们没杀你?我就知道他们不敢杀你,很快,刘向禹你听着,很快卫所官军就会杀进城来,你们逃不掉!” 刘承宗先走到左边窗外,侧耳倾听,举弓估计了一下大概距离,又踱步绕到右边窗外。 再抽出三根箭矢插在身前,闭目静听估计方位。 “对,这些恶贼!百死不惜!” 孟县丞这句瞪眼怒骂,多少得夹带点个人感情。 “孟老弟你不要怕,他们……” 厢房里的知县刚说出半句话。 窗外刘承宗张弓搭箭,一箭、两箭、三箭,接连射出。 箭箭破窗而入。 就在刘承宗俯身抽出地下箭矢时,室内传出一声惨叫,随后是接连不断的惊呼痛骂。 紧跟着,室内传出一声铳响。 砰! 铅丸打碎窗棂隔断,擦着窗边破空斜斜飞出。 几乎同时,另一侧窗边,高显飞身撞破窗户,扑入厢房。 室内的惨叫停了。 木门洞开,高显把鸟铳拿在手上端详片刻,递给郭扎势,转头道:“中了一箭,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弓少呗。” 刘承宗扒头往里望了一眼,见那知县正被箭打在腹部,又叫高显补了两刀,倒在血泊中,让他胸中郁气出了大半。 他轻松道:“多带五张弓哪儿还用听他在哪,费这事呢,直接乱箭射死。” 衙门口铳声放响,有人远远喊话听不真切,多半是府衙的衙役已经杀到。 “射塌天这么久还没进城,走,咱们再杀一阵,击溃他们去寻张千户报仇。” 说罢,刘承宗招呼郭扎势保护好刘向禹,走出两步又转头折回,拍拍孟县丞道:“县丞,你记住,黑龙山可以没,刘家庄谁也不能动,否则我有命回来,遭殃的不光你一个。 去吧,找找知县藏的银子,丢什么东西尽管推我身上。” 说罢,刘承宗踏出大步带人走出后宅。 孟县丞此时哪儿还有心思去找银子。 回头看了眼厢房倒在血泊中的知县,再看刘承宗等人离去背影,膝盖一软,身子靠墙滑下,缓缓瘫坐在地。 自后宅走到正堂,就听人声嘈杂,竟是囚犯们被围堵在堂中,全靠两条桌案撑在门口,几人倚在门边持棍棒腰刀阻挡。 衙门外,数十衙役与十余名巡检弓手已列起阵仗,前有盾牌后有弓箭,还有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巡检官,扬刀指挥他们。 这敷政巡检司的巡检官昨日带几人入城公干,正撞上这事,眼看县衙外打成一团,便去府衙集结衙役。 囚犯在衙门外同他们交战,还没够着就被射伤三人,众人不敢抵挡,旋即退进衙门。 蔡钟磐虽有支手铳,偏偏离远了打不准,连放两铳都空了。 舅舅有点慌,说道:“俩跑出去投降的囚犯被劈头乱刀砍死,投降都不要,现在怎么办?” 刘向禹道:“狮子别冲动,后宅上房能跳出去。” “没事,大去后边坐好,看好你家狮娃本事,扎实把刀拉出来。” 郭扎势闻言先扶刘老爷到堂内坐下,随后取了那口马牙镔铁雁翅刀,拔出寸许,将刀阻截铜露在外面,捧刀鞘靠在肩头。 “撞上了,该着他命窘!” 刘承宗扯开腰间牛角革带,脱官袍弃在地上,搭上支雕翎快箭,在大堂门口飞身跑过,窥见那巡检官位置所在。 几支箭矢哚哚钉在门窗室内,两支箭正打在正堂门头,将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打落,砸在地上碎成三段。 与此同时,刘承宗再度于门边闪出半个身子,拽满了弓,飕的一箭射出。 巡检官掩面大叫一声向后仰倒,左右赶忙去救,那箭钉在面门,泊泊鲜血正从指缝流出。 堂内,郭扎势推出刀来,却见刘承宗靠在门后仰头大笑不止。 他说:“你们听,饥民进城了!” 杂乱的脚步声远在天边,奔涌如雷。 刘承宗收住笑容,握刀柄缓缓抽出雁翅刀,手掌在刀背精美花纹虚抚,换双手持握,面容凛然。 “谁敢随我出去,杀他们个抱头鼠窜!” 第八十章 奔流 吼声暴起。 知县橛纽官印从县衙飞出,将九叠篆用朱砂印在巡检弓兵的脸。 安塞城的杀猪匠高举公堂书案,把朝廷威仪在肤施县的象征砸入人群。 这份官威由实木制成,重八十斤,无人能挡。 砸进人堆,折骨催筋。 公堂书案后,一个又一个身影手提利器奔踏而出。 刘承宗奋勇争先,踏着公堂案跃起身,又重重踏在盾牌上跃入人群,直把持盾衙役踏得跪砸在地。 他就像一颗炮弹,越过衙役阵线,重重砸在后方巡检弓手身边,顺脚踢翻一个。 这年月巡检弓手也凶得很。 左边一人来不及拔刀攥着弓也要抽他,右边那个直接用箭硬捅。 两害相权,刘承宗选择硬挨一抽,挥刀把拿箭的劈翻,这才回身把那弓手连人带弓一并砍了。 可他身边敌人实在太多,忽感耳后破空声,也不敢回头看。 匆忙缠头格挡身后兵器,哪儿想到那竟是个不讲武德的锁链。 这下可好,雁翅刀没缠结实,链子的棱形铁头还顺手把先前被踹翻、刚站起身的弓手脑瓜子砸开。 刘承宗可有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的好队友了,更绝的是这人一锁链甩死个队友,竟丢了锁链拔腿就跑。 这可让他舒服了。 衙役的锁链,咱也是练过的! 抡刀隔开与巡检、衙役们的距离,刘承宗一手持链、一手提刀,锁链抡起护住一边,与雁翅刀配合快速跳出圈外。 这些被他拖住的巡检与衙役,再回过头,战局已全然不似方才那样轻松。 囚犯们发了疯地往外冲,更有高显、郭扎势等人作为先锋,双方居然打得……有声有色? 囚犯们的兵器太差,三五个人按人家一个衙役还够呛能按住,居然还有拿惊堂木给人脸上招呼的。 刘承宗无可奈何,只得再度提刀奔入战团。 这次就没陷阵营的感觉了,轻松不少,许多衙役被囚犯拖住,根本顾不上他。 余下几人,注意高显就顾不上他,拖着他就没人对付高显。 好叫他在人群中神出鬼没,这边偷个腿,那边划个裆,下绊子倒了这个,抽刀子补了那个。 转眼间,幸存的衙役们不敢打了,纷纷想尽办法逃窜。 刘承宗也没追,他稍喘了两口气,看见承运正从街对面店铺走出来。 非常吊诡。 别人都打生打死,唯独承运像个没事人,身上连一点尘土都没沾,手里甚至还拿了只炖羊蹄,边啃边走。 “你,你刚才在哪呢?” “二叔,没事真是太好了。”刘承运恭恭敬敬收了羊蹄,先给刘向禹问好。 随后才反手一指来时铺子,一脸无辜:“就在那坐着啊,本来曹大哥让我给你报信,可突然来了一群衙役。 我又不会武,也不敢过去,店里有吃的,店家还跑了,我就在那坐着吃顿饭。” 傻弟弟一脸的理所应当,刘承宗没好气道:“你这是不敢?店家都知道跑,你不知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承运白了一眼,就没接他话茬。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你那一身武艺,寸兵在手七八个壮汉近不得身,就差一人砍翻全场了。 你不但敢跑,甚至还跃跃欲试想跳过去打一场。 承运瞧瞧自己这小身板,吓唬个店小二,内心都七上八下的忐忑,怕人家小二哥拎棒子还手把他揍了,回头出一身冷汗。 几十个衙役民壮,那不开玩笑么。 就是想跑,也得两腿支持才行啊,腿儿都成面条了还跑呢,跑个屁。 再说了,本来在店里好生生坐着,没人注意他。 突然站起来往外跑,人家衙役还没开打,那不找着被衙役逮么? 后边衙役开打了,满地不是尸首就是血,又放铳又放箭,那不更不敢跑了。 就现在,要不是缓了会儿,承运横穿街道都走不直。 “哥,曹大哥叫我跟你说,他看见张千户了,没在城里,带兵在南门外坐着呢。” “坐着,坐着是啥意思?” “就是坐着,有四里地吧,反正炮打不着,就带兵在那坐着。” 承运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就说:“我觉得不能从南门出了,得从北门走,他估计是想抢粮。” “抢粮?他想抢我的粮,我还想要他的命呢,射塌天呢?” 刘承宗原本想,他先从北门出去与城外伏兵的兄长汇合,再由李万庆带饥民从南门假装出去。 最好能把张雄堵在吊桥上跑不了。 不过随着刘承运向南边一指,他的目光望过去,想法随之想法变。 “就按你说的,咱们从北门走,绕过去再打张雄。” 饥民已经够惨,不能再被利用当诱饵了。 目光尽头,汹涌的饥民潮占领了延安府城的街道。 在一个个屋檐街角,有人在站在房上、有人立在转角,高喊指路。 没有人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也没有人在乎这条路通向哪里。 人们只知道,在府城关防被夺,城门楼经过血腥厮杀后,脸上有疤的汉子举起火来。 他问,饿不饿。 他们说,跟我来。 他们就在我们中间,说粮食就在那。 就在城里。 进城。 取粮食。 粮食有开天辟地的伟力。 像黑夜里一道闪电,重新激活饥饿混沌已久的大脑。 让浮肿双腿再度迈开,像去粥厂盛粥一样。 然后一步比一步快,摩肩接踵,这比粥厂给的多。 走上吊桥,穿过瓮城,跑起来,想拿多少拿多少。 不必再留余力。 全力奔跑,冲过街道。 哪怕,哪怕官军近在眼前。 如奔腾河流撞击浮石,人潮也确实像翻涌水花停顿片刻。 只是后浪拍击前浪,自东胜门赶来的衙役色厉内荏。 连他们自己都不信,手中单薄腰刀铁尺能阻止成百上千的饥民。 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头。 谁都不知道第一个朝衙役奔去的人,究竟是被挤出去,还是抱定必死决心撞击刀刃。 只知道透体刀尖儿,鲜血染红人的眼。 一个又一个或衣衫褴褛、或腹部坚硬、或下肢肿胀、或蓬头垢面的身影接连冲出。 带着对死亡无可比拟的巨大恐惧,带着对求生无与伦比的巨大渴望,带着对天灾人祸无穷无尽的巨大怨恨,带着对妻离子散无地自容的巨大愤怒。 冲锋。 迎着刀刃冲锋。 在今天的延安府,钢铁不能战胜血肉之躯。 盾牌无法防御,腰刀无法穿透,铁尺无法制止,锁链无法阻拦。 衙役被奔腾河流淹没,扯碎,碾成烂泥,肝脑涂地。 他们像孱弱家犬。 他们是凶猛虎狼。 粮食……粮食就在前面。 第八十一章 誓死不救 日头偏西,张雄揣手坐在城外,越来越不耐烦。 抬头看着太阳光影,延安卫的千户挪着屁股,往树荫下挪出半步。 自打太阳出来,他就在和太阳做这样的斗争,树荫动半步,他动半步。 “怎么还没信儿呢?那帮饿死鬼该不是在城里吃开饭了吧?冯百户,问问去!” 说到饭,张千户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叫起来。 府城有一套严格的报警手段。 曹耀才刚夺了顺阳门关防,城里那口铸于永乐年的铜钟就被敲响。 嘉岭山上南关围城里的卫军开始集结,张雄聚了三百部下火急火燎向顺阳门进军。 延安卫在上次出兵前有个预案,担心李卑等人出击没打干净,引来王嘉胤报复延安府。 群贼掠袭延安府,张雄的人在南关围城上肯定守不住,所以赶紧行军。 想赶在贼兵完成合围前进入府城。 没走多远,遇上缒城逃出来的守城卒。 说是城外饥民夺关进城,那没事了。 张雄不慌了,甚至还有点高兴。 派人又回围城又叫出三百人。 倾巢出动沿着河滩往顺阳门城关外走。 到城关传令往地上一坐,以逸待劳等饥民出来。 他知道府城有粮食,也知道饥民进城为粮食。 但府城的粮食不会给他,在城里击贼没有好处。 可如果饥民往外运粮,被他击溃,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他打的主意,和刘承宗看见白鹰子抢围堡一样。 只不过饥民抢粮可抢得太慢了。 如今眼看都快到下午,饥民还不打算从城里出来,让张雄耐不住性子,再次派人去城墙边问询情况。 曹耀毕竟人手少,没能力肃清整个城墙上的守军,只能勉强控制南门城楼。 守军也知道他们不好对付,有些下城去阻拦饥民,还有些就远远站在城墙上,跟曹耀等人形成默契。 其实这会儿,曹耀若喊他们下城吃饭,守军多半就投了。 没多久,冯百户歪歪斜斜顶着旗盔回来,报道:“将军,城上说饥民抢了粮铺,去了预备仓,啥也弄着,刚把官仓撞开。” 预备仓是明代对义仓的叫法,主要用于应对灾荒的应急储备。 预备仓里没粮,在张雄的意料之中,他急问道:“那官仓有粮吧?” 冯百户点头道:“应该有,饥民正在城里找车、找驴马,应该是为了驮粮。” 张雄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守卫府城是他的责任,如果为了粮食,他可以丢掉这份责任。 但若职责丢了,粮食还没抢到,那可就亏大了。 他反复念叨着:“有粮食就好,有粮食就好……传,每人吃半块烙饼。” 烙饼很薄,半块很少。 但旗军欢天喜地,他们的将军今天格外大方,早上已经让他们吃了半张烙饼。 现在可不是饭点儿,又让他们吃半张。 那是不是说,到晚上还能再吃半张? 那可就一天吃了三天粮啊! 官军,士气暴涨。 就在人们吃饭时,张雄在士卒间踱步,高声宣讲美好愿景:“弟兄们,张某只准你们一天吃三两面,不是存心克扣,实在是没粮。 张某十五石的月俸,一天也才吃一斤,你们嫂子一天半斤,我那小娃不做事,我也只让他吃三两,剩下的俸禄,可全填进你们的口粮里了。” 张雄说着,扬臂指向东北:“人家黑龙山刘举人招惹我了?还是老疙瘩的陈秀才招惹我了?我为啥害人家,没办法你们要吃饭,就他们好欺负,县衙给咱分三十石粮,就够你们吃一个月。 如今这座城,饥民当了贼,他们抢了官仓,官仓里有米粮五百石,那些饥民是大傻子。 粮食就是府衙给他们准备的,张某天天去要,都要不到手里,就每天给他们煮粥,现在他们要抢,粮食抢出来,张某带你们抢他们。 至少要抢三百石当战利往上交,抢多的,张某全给你们扣下来,往后咱每隔两天,就吃他一斤,如何?” 旗军们欢天喜地,高声鼓掌叫好。 张雄也对麾下旗军这反应非常满意:“你们有从前就跟着我的旗军,也有迷途知返的贼兵,我不敢说能让你们吃饱。 但张某一定让你们有口饭吃,我脑袋不要,也要让你们有口饭吃。 还是那句话,杀人别手软,他们是饥民可怜,你们活像饿死鬼也可怜。 如今粮食有限,有饥民在,知府那些王八看不见咱,只知道救济饥民,还想让咱拼命。 一会他们出来,看见一个杀一个,若是杀得快,跟我去东门外接着杀。” 张雄早就想杀饥民了。 他甚至还在知府衙门与官员聊过这事。 这不是丰年,各地民力已疲,朝廷也没能耐拨下赈灾粮食。 百姓田地旱荒,军屯田也一样旱荒,府城的粮食有限,明摆的事。 啥叫天行有常? 天行有常,就是这块土地养不活这么多人了,养不活,人口就会因各种奇怪原因减丁。 一直减少到这块土地能养活,就什么灾难都没有了。 知府衙门赈灾的做法,在张雄看来就是逆天。 你想逆天活人可以,可你有那么大的能耐么? 没有,没有这能耐,你想活个饥民,那就有个正常百姓被饿死。 而且依照人的地位,可能要先饿死俩旗军,才能轮到百姓饿死。 何况张雄认为,被杀可比活活饿死慈悲多了。 吃过饭再探城中情况,府城里又变了模样。 城上守军说,饥民开了官仓,还开了县库,从里头弄出兵器、战车来运粮食。 用长矛挑着、用战车推着,把一石石米粮由官仓运往西北方向,他这边看不见了。 张雄一听就知道坏了,赶忙点起部下:“快快快,他们要从北门出去,我们赶快追,千万不能叫他们先被吴千总逮住!” 北关外的围城,那可是吴千总的驻地。 尽管那家伙部下溃逃的就剩百来人。 张雄可不觉得饥民能打得过上百旗军。 部队快速行进,刚过了河滩就听见喊杀声喧天,两支部队正在城关外大战,而且人少的旗军一方竟还隐隐露出不支。 他们在尝试向这边调动。 冯百户上前问道:“将军,咱不去救人?” “不救,不救,救他干啥,他死了粮食都是咱的。” 第八十二章 不动如山 官军在府城北门的西边,一左一右排出两个迭阵,且战且退。 饥民军排出十个大队,用来自府城县库的兵器,同样以批次突击。 当一个大队被击溃。 幸存的饥民军汉被打得哭爹喊娘满脸泪,可当他们望向河滩,没有谁会逃跑。 只是捡起兵器、抹掉血泪,寻找狮子营什长重新整队,在更加靠后的位置,准备加入下一次突击。 因为他们的父母妻儿,正手提肩扛,带粮食从河滩渡河。 这是一场交易,一场在府城内完成的交易。 所有粮食,狮子营分毫不取。 每人可指认父母、妻儿、兄弟、好友,由他们背负粮食出城后渡河进山。 余者受狮子营整编,由十名什长统率,靠县库兵器武装。 向所有阻拦他们的敌人进攻。 队伍靠后用战车与粮食堆起的土山上,刘承宗观望局势。 这支数目仅有百余的官军装备不错。 看起来是府城先前为策应李卑行动而操练的旗军。 他们结出阵形,就像座石山,任由饥民大队冲击,自巍然不动。 战斗持续到现在,十个大队已轮流冲击过两次,丢下几十个伤亡饥民在阵前。 而官军那边,除了刘承宗看见他们拖了两具尸首收入阵内,饥民再无取得其他战果。 但官军是人,人是会累的。 由人组成的阵型不可能坚如磐石。 他们吃不饱饭,已经很累了。 刘承宗向粮山下问道:“准备好没有?” “时机已到?” 曹耀往身上套着县库得来的锁子甲,把知县那杆鸟铳递向身侧,端起一具大弩道:“早想玩玩这个了。” 从县库弄来的神臂弓。 就这玩意,杨彦昌本想卖给刘承宗,两石一具。 他们抢县库得了七具。 三个规格,最轻的九十斤、中间的一百二十斤、最重的一百五十斤。 刘承宗自粮山上跳下,也往身上穿锁子甲,同样提起弩来,奚落道:“你那力气拉得开么?” “嘁,你能撑开,我就能撑开。” 曹耀说着,给手上包了块布踏弩上弦,憋得头面涨红:“搭上了!” 刘承宗接过布垫,也同样踏了具弩,对左右道:“西边有五六百卫军在观望,一会都别恋战,帮大队打出缺口就退。” 他们有四十余人,基本上还是夺城关与攻县衙的人手。 每人身边配俩拿盾牌短兵的囚犯,组成三人小队,作为撕开阵线的攻坚力量。 曹耀朝那边看了一眼,笑道:“三四里地,够咱打一下了,张雄来了,你不正找他呢。” “我是找他,可我哥还没过来,那边有炮,打起来没还手之力。” 片刻,刘承宗等人都收拾好武器装备,四十余人组成单独一队,在他的率领下步入战场。 指挥十个大队依次进攻的李万庆看到这一幕,在阵后跑着鼓舞士气,向各各什长道:“三队五队八队突击,余下六队准备!” 九队尚在接敌,留下几具尸首再度退下,饥民军士们已无力再进行突击。 他们的体力比官军更差。 很快,九个大队各自散开,勉强能看出是三队人为前锋,六队掩杀的阵势。 官军也感觉到饥民准备进行决战,个个强打精神。 军阵当中的吴千总内心产生动摇。 他已经破口大骂了不知多少次,大量友军分明在侧。 只要张雄率军掩杀过来,这支由饥民组成的队伍就会立即溃败。 明明是怎么打都不会输掉的战斗。 偏偏,张雄比他还不动如山。 吴千总气得银牙咬碎,内心无比动摇,死死盯着西边城墙根避荫的那支部队。 如此军中耻辱在侧,让他率部下浴血奋战变得毫无意义。 最惨的,是他心中无比清楚,自己只剩死路一条。 打不过饥民是死,打过了饥民张雄来争抢战利他还是死。 甚至就连逃跑,就算饥民让他跑,张雄回头也会恶人先告状说他逃跑。 上次部队被流贼冲散,这次再逃跑,两罪并罚他还是个死。 “被都司派到延安府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了……弟兄们!”吴千总高高的顶了顶头盔眉庇,持刀喝道:“稳住阵线!” 麾下百总也下令道:“举矛!刀盾手准备!” 一排排矛阵被架好,旗军的手臂发抖,已无法稳定持握丈八长矛,矛头不停晃动。 刀盾手低伏了身子,蹲伏在矛丛之下。 有些左手握盾持刀,右手反攥仅剩的标枪。 有些已经没有标枪,只能左盾右刀,在圆盾上方露出半个脑袋。 眼神死死盯着散乱却像排山倒海般的饥民阵线。 五十步,没有箭矢发出。 弓弩手的箭矢囊早已放空,只能提腰刀立在阵后等待接战。 二十步,零星几声铳响。 三眼铳已经打完,快枪手给长杆火铳装上铳枪头。 十步,最后几支标枪掷出。 弹矢已尽。 两翼的饥民头目高声呼叫,分别冲击两侧。 饥民自地面尸首手中掰出长矛折断,嘶吼着向阵中掷出。 石头、土块、斧头和木棒在空中飞掷。 人们再一次拼命挥动兵器砸偏长矛,挤入矛阵之下,与刀盾手短兵相接。 随后更多饥民大队涌上,让列阵旗军手忙脚乱。 惨叫声、嘶吼声、咆哮声、求救声与命令在接战前线交杂。 人们潮水般涌上,再如细流般溃逃。 就在此时,一支组织更加严密的小队出现在战场正中。 刘承宗肩扛大弩,被郭扎势与老兵护在左右。 同样被保护在中间的曹耀与高显跟他齐头并进。 他们推进至二十步,七张神臂弓在盾手的保护下向军阵前沿投射。 弩矢透过低伏的刀盾手,在其后长矛手的身上打出血洞,于空中带出一条细细的血线,贯穿进第二个人的身上。 长矛再无法支撑,连同尸首重重压垮身前的刀盾手。 大弩被丢在地上,曹耀抢过左右鸟铳,吹亮火绳朝着阵中再放一铳。 高显持弓连发数箭,射倒两名旗军。 蔡钟磐在右翼,握刀左手下垂,右手端平手铳,边向前走,边扣下两个扳机。 两只龙头杆先后坠下,砰砰两声铳响,在阵前喷出硝烟。 刘承宗拔出雁翅刀在手,在盾牌掩护下拨开几支刺来矛头,带着锁甲哗哗响声,拖刀跃阵。 第八十三章 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战场北山,枯枝败叶间立着几个人,借蓬草遮蔽观察战场。 被簇拥者是个头扎道冠的高壮汉子,身披罩甲,抱臂望向北门外的战场。 过了片刻,他扬臂指向正中:“过天星,冲阵那人是谁?” 在他身侧,是在刘家庄短住过几日的张天琳。 “不是跟你说过了,延安府的大善人,虎将。” 张天琳朝河畔看去,道:“给百姓殿后呢,这不是他第一次干这事,早前抢秦王庄子就把粮食分给百姓。” “噢,你是说过……延绥镇选锋出身,他哥接替了你的管队官。” 同张天琳对话的人恍然大悟,旋即疑惑道:“可你不是说,他们一家并无反心。 既不会给咱提供粮草,也不会与咱合兵,至多借道不会火并。 咋还没俩月,这就开始冲官军阵了?” 张天琳也正疑惑呢,他叹口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刘家的老爷子是举人,兄弟俩都是秀才,本来要考武举,要不是刘老爷坐事下狱,他俩没准现在都是千总了,他们怎么会反? 何况你看这架势,分明是把延安府城给抢了。” 那人后知后觉,拍大腿急道:“府城让他抢了,那咱干嘛来了?” 这人名叫王自用,延川人,号王和尚。 和陕北大多数首领不同,他没军事背景。 王自用从小在道观长大。 他的师父很厉害,在看地埋人、医治伤病、丧事超度、捉鬼画符、祈雨做法这些方面很有一套。 但这世道,人死了都不一定埋,更不需要看坟地了,得了病也无需医治,要死都是一家死个干净,没人花钱请他超度,何况光天化日人鬼同行。 祈雨又没成功过。 道观名气越来越小,师父就饿死了。 道人的路走不通。 王自用饭量大,只能想些歪门邪道填饱肚子,别人需要和尚,他就念阿弥陀佛,需要道士,就说无量天尊。 后来发现僧人的路也走不通。 他隐约有些明悟,糊弄人的东西都不行了,想混口饭吃,得跳出神神鬼鬼,弄点实在的东西给善男信女。 正好那两年跟他一块讨饭的有几个东边来的逃犯,让他接触到更加适用乱世的学说,闻香教。 就是白莲教。 当然这适用乱世不是指白莲教的传教迅速。 传教再迅速,大旱里的陕北也能让他在找到供养信徒前就饿死。 而是作为老一代造反邪教,王自用来自东边的乞丐同事,有充足的造反经验。 抢回在当铺吃灰的法剑,靠学来的拳脚,王自用在延川开始了属于他的造反大业。 从串联村庄破产农民抗税,到统率饥民破城,甚至还联合名叫混天王的首领把延川官军扫荡一空。 一切都顺利极了,直到今年夏天,王自用在劫掠大户的行军中遇到人生最大的劫难。 延川下雨了。 师父求了三年没求到的雨,他王自用造反一年就来了。 数千部众,半个时辰,在一场小雨中欢天喜地,土崩瓦解。 王和尚不能约束,他也不想约束。 他只是在雨中安静看着众人,对人们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再不回家,雨停墒情过去,就来不及下种了。” 看人们满怀歉意向他磕头,再欣喜地背着他的军粮,头也不回飞奔离去。 他很高兴也很苦恼。 久旱逢甘霖,是人生四大喜事。 但官府不通缉几千人,只通缉他一个。 后来王自用与同样因小雨焦虑的张天琳合营。 在向北边王嘉胤传信告知情况后,二人决定向依然干旱的地方迁徙。 他们几乎与李卑同时进军,刚好错过,只是因路上东躲西藏,抵达延安整整晚了十几天。 此时城外上一场战斗已经结束,新一场战斗马上开始。 旗军的阵线被突破前固若金汤,突破后转眼崩溃。 穷途末路的吴千总,面对冲入阵中的刘承宗,非常冷静。 他早想清楚所有退路。 所有退路里没有一条,能让他像个大丈夫般体面活着。 所以他下令旗军放下兵器投降。 刘承宗突破阵线,离官军主将仅有三人之隔。 临近的疲惫之兵哗啦啦放下兵器,抱头躲藏。 顶盔掼甲的官军主将隔着人墙,朝他惨兮兮地笑了一下,转过身去。 一柄短剑被他托在身前,由上至下从喉咙刺入,在背后肋骨间把扎甲后心镜顶起,面朝友军死不瞑目。 他不能选择怎么活,但还能选择怎么死。 几十名旗军被收降,狮子营什长们用他们的装备进一步加强战兵辅兵。 西边驻军的张千户对这样的战果非常满意,他站起身,下令道:“进军,击溃贼兵,今夜大伙吃个饱!” 狮子营没有列阵迎敌,粮食已经在他们战斗过程中运往对岸,他们不需要在这里据守。 “扎势,来不及给他脱甲了,扛着走,这身甲是你的了。” 随后刘承宗下达命令,要求十个大队向河畔撤退:“各队依次渡河,军士擅退辅兵斩,辅兵擅退战兵战,战兵擅退什长斩。” 想的挺好,一开始执行的也不错。 四个大队先后有序渡河,直到两军在河滩相距三百步。 刘承宗一直紧盯着这支明军。 张雄的军士还在行走,不知怎么后面就有人端上三门小虎蹲炮,开始在河滩扎下炮钉。 随后炮兵被骂了一顿,撬起炮钉继续扛着三十六斤的小虎蹲炮前进。 到二百五十步,这个过程又来了一遍,而且许多步兵都停下脚步。 张雄在阵前杀了个部下,旗军们这才又向前推进一百步。 曹耀在稳定军心,大声对刘承宗道:“虎将,这炮是小号,用于五十步排开几十门轮射,他们不敢近战!” 刘承宗信他的话,狮子营信,刚投降的卫所旗军也信。 他们梗着脖子列阵,直面官军。 但饥民不信。 三门虎蹲炮钉在河滩,砰砰砰三声巨响,敌阵硝烟弥漫。 瓢泼炮子穿过硝烟如雨袭来,三颗大弹落在六七十步,数百颗小石弹洒在五十步至百步之间。 刘承宗能保证没有任何一颗炮子落在他身后阵中。 但阵散了。 辅兵们还记得军令,但他们刚想杀左边先跑的以正军法,右边的人也跑了,去追右边的,全队都跑了。 五个大队的饥民,丢下兵器跃进浅河,狼狈奔逃。 临时组织起的队伍,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的军令。 所有人,都开始向河中无序撤退,官军列阵压来,用弓箭火枪展开屠杀。 第八十四章 污血 军阵对战,个人武力与战斗意志无法扭转战局。 只要足够慌张,就连尺深的河水都能淹死人。 大溃逃之下,即使是装备与士气最好的数十人也无法抵挡。 只能随溃兵与追兵在凤凰山西麓,演一出仓惶逃窜。 弦音迸发,羽箭飚射,将抢夺粮食的追击旗军应声射倒。 马蹄声里,刘承宗捞起地上孩童横在马背,对妇人催促道:“不管粮了,快走!” 妇人吃力爬起,咬牙向前奔跑,脚步越来越重,连应声的余力都没有。 刘承宗回头看了眼追兵,又放出一箭,拉弓时他的小臂在颤抖,心知是射不准了。 他对妇人急道:“再跑一段,前面能进山,你进山里躲着别出来!” 说罢,刘承宗再顾不得这边,又像个救火队长般给后面的饥民、疲兵鼓劲,同时劝说他们放下些粮食来拖延敌军速度。 最后还遇上个会骑马的,把马让了出去。 有他带头,不少骑着马的军士也折返回来,纷纷把骡马让给跑不动的妇孺。 他们一边用弓弩阻击敌人,一边疯狂逃命。 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掉队的人被官军追上。 刘承宗玩命的跑,刘承祖也在另一边拔足狂奔。 “快,快,都别掉队!快!” 只容三人并行的山脚官道上,边军、黑龙山乡兵,还有老虎腰的贼卒子合营,排成两队扛着兵器快步奔走。 他们行进速度极快,不乏有跟不上的走到道旁沟渠另一侧的荒地上,拄着兵器继续向前走。 在官道上拉出逶迤四五里地的尾巴。 每隔一段,就有骑马的边军把他们收拢起来,沿路歇口气,继续向赶路。 刘承祖在队伍最前牵马奔走,他心急如焚。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延安卫的反应太快,刘承宗又没按照原定路线撤离。 刘承祖那到消息就已经晚了,还要另择路线,先前准备的伏击阵地完全废掉。 别提心里多着急了。 一直跑到凤凰山北麓,看见来自西面山麓间烟尘滚滚。 刘承祖才终于松了口气。 败兵的情况没他想象中那么糟。 前面甚至还有两个大队的人,前有头目领着、后有头目护着,除了累得连话都说不上,基本没怎么乱。 后面的情况没这么好,却也是各自有头目带领。 但紧跟着刘承祖的眉头就又皱了起来,兵的情况是不错,可将呢? 刘承宗、曹耀、李万庆这些队伍里的大头领,甚至还有承运,他一个都没见着。 一瞬间千百种恐怖猜测划过心中,令刘承祖怒火中烧。 随后,他看见了父亲。 刘老爷骑了头小毛驴,被蔡钟磐和几个穿素色囚服的逃犯簇拥护在中间。 小黑驴蹄子一路哒哒哒,把背上刘老爷颠得七荤八素,跑得欢快极了。 “大,我弟呢?” 刘老爷在驴背上已经吐过一次,把早上牢里喝的粥吐个干净,看见刘承祖又激动得不行,根本说不出话,只能返身指着后头。 乌泱泱的人群从身侧跑过,刘承祖向后面看,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人头。 无需下令,刘承祖随手一指,跟随他的边军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人们让开官道,马队在路旁荒地牵马列阵,刀手矛手也在边军指挥下列队准备反冲击。 还有几个肩扛锄头、铲子的黑龙山农家子就地刨土,给他们那门涌珠炮堆出个支撑打放的小土坡。 另外有几个人,跟着饥民队伍跑过去,把他们收拢起来。 刘老爷到这会才终于缓过来,稍稍能说话,就赶紧对刘承祖道:“承祖,追兵有四五百人,他们也掉队了,张雄也在后面。” 说到这,刘向禹面露狠色:“给为父打死他!” 父亲这话让刘承祖好生愣了一瞬,心想今天承宗在城里都干嘛了,看样子让父亲像变了个人一样。 紧跟着就听刘向禹重重点头道:“事已至此,再无退路。” 这无关个人荣辱,家族两代人二十年寒窗苦读,却被这卫官无事生非逼得化为泡影。 刘向禹焉能不恨。 刘承宗看见弟弟了。 在队伍的最末尾,整支队伍最危险的地方。 刘承宗、曹耀、李万庆、高显、冯瓤等人都在那,他们护着最孱弱的饥民,与追击最凶狠的官军战斗。 然后逃跑。 可只要他们一跑,就会有饥民被追上、被杀死。 队伍里已经很难看见孱弱妇孺与老人了。 官军的追击队伍,也被拉得极长。 见到这一幕,刘承祖当即下令马兵上马,大队推进。 那门小炮已经不是制胜关键,生力军才是! 奔踏的马蹄声里,刘承宗看见兄长率十余骑自田地与河滩奔袭而来。 这一幕让他浑身发软,差点让他松了心气瘫坐在地。 好在,他的心里还有怒火。 此时他模样狼狈,发巾不知何时脱落,披头散发。 头上在渡河时被虎蹲炮打出的石子砸破,满身的血汗混在一起,还有不知从哪蹭来的泥。 腰间革带在逃跑时也不知何时落下,弓箭囊与刀鞘都一起无影无踪,只剩手上还握着数道缺口的雁翅刀。 马兵在侧翼放出箭矢,顷刻间将最前沿几名追兵射翻。 随后有人擎着线枪冲上官道,将一名卫军顶着戳在黄土山体上,撒了线枪跃下马来拔刀便斩。 战马还没跑出两步,缰绳就被返身奔走的刘承宗拽住,他返身上去,腿一软趴在马上,稳了稳才控马向河滩兄长处汇合。 刘承宗扬刀道:“哥,张雄那王八就在后头,仗着人多像撵兔子一样追了我十里地!” 刘承祖看他狼狈,攥着弓道:“还能打么?” “能!我累他也累。”刘承宗撑着马背换个坐姿,回头看了眼骑兵们,高声叫道:“跟我去收他的命!” 来自鱼河堡的骑兵齐声应和,催动战马自河滩快速掠过争抢战利的卫所旗军,向来路快速奔袭驰骋。 张雄尚在后面催促士卒继续追击,这一路下来他越追心里越害怕。 刘家父子比他想象中不好惹得多。 早知他们通贼又通匪,连府城都敢抢,张雄宁可去讹那些在别处做官的乡绅也不敢惹黑龙山啊! 越是如此,他越不敢叫刘承宗跑了。 否则有这么个人在山里钻着,他将永无宁日啊! 可旗军看见粮食就走不动道,何况体能都已经到了极限,根本没力气也没动力继续追击。 突然间,他听见轰踏马蹄声自前方传来。 只一瞬间,就叫张雄脑后寒毛根根立起,本能地向后拔腿就跑。 一支羽箭飞速射来,正钉在他转过的后背,透甲锥箭头穿透甲片,扎得他后背生疼。 可此时哪里还顾得上疼?跃过拦路粮袋夺路而逃。 就在此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犹如厉鬼索命般的咆哮:“张——雄——!” 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转过半个脑袋,就觉身子一轻,视线先是向上飘动,翻了个跟头才向下落去。 只看见马背上锁甲素衣染血的骑兵背影,那披头散发的青年微微侧脸,眼中闪着仇恨与愤怒,挥手将雁翅刀上污血甩掉。 第八十五章 狮子营将 关于那场战斗,刘承宗最后的记忆,是打扫战场时红旗朝他跑来。 骑上马背,他就睡着了。 至于自己是如何跟队伍走,怎么躺在地铺上,一概不知道。 他从没如此疲惫过。 没有人来打扰他,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被腹中饥鸣吵醒。 四周光线昏暗,他撑着胳膊迷迷瞪瞪环顾左右。 这好像是个庙,庙里供奉着龙王,有几个人在旁边点了篝火,正小声聊天。 眉点梅正在怀里卧着,小钻风离得稍远一些,它已经起身,叼着根骨头棒子看着自己。 “东家,醒了?” 郭扎势光着膀子从庙外进来,胳膊不知哪里伤着,用净布缠着,看他醒了赶忙跑出去。 没多久,打来碗水放在旁边,又去盛了小米粥、腌菜,卷了四张烙饼:“还有菜,凉了,我让人给热热。” 刘承宗边喝水边摆手,含糊不清道:“不用热,拿来,都拿来……这是哪里?” 凉了的黄瓜炒肉被端上来,用烙饼卷着吃起来让刘承宗格外满足。 郭扎势说,这是曹耀在山里的窝。 昨日刘承宗在斩杀张雄后退出战场,伏在红旗背上睡过去,但战斗和打扫战场的工作直到傍晚才结束。 张天琳的马队在傍晚加入战斗,把张雄的残部堵在凤凰山西麓,随后他们又进攻了延安府南北两座卫军围城。 两座围城加一块只有三十多名守军,北关围城望风而降,被运出不少兵器物资。 南关围城的守将,防守意志坚决,用白银五百两保住了延安府左近最后一座官军据点。 嗯……郭扎势说守将,名叫杨彦昌。 整整两天,延安府的局势都非常混乱,杨彦昌当不成逃兵了。 知府在刘承宗复仇当日骑墙跑到府衙隔壁的民居躲避,下午才敢出来稳定局势,待城外战事结束,急招南关卫城的守将入城。 杨彦昌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延安府的临时守将。 杨鼎瑞没干什么正经事,就在战斗结束后出馊主意,安排刘承祖带卫军尸首去城外。 跟守将杨彦昌打了场假仗,扔下吴千总和几十具卫所旗军的尸首才离开。 他们估计杨彦昌这次肯定能捞着实授军官了,弄不好能直接当千户。 吃过饭,肚里有货的刘承宗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他大口喘着粗气,让郭扎势把他扶起来。 昨天从早到晚先后打了七八场战斗,今天身体状态差到极点,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浑身酸疼又无力,手都抬不起来。 但他的心情非常好,问道:“那我们现在有多少人,有一千人了吧?” 郭扎势摇摇头,这些事他可不知道。 把刘承宗放到墙边,出去没多久带着拿账本的承运进来。 这是个知道事的。 “二哥你可算醒了,睡一天一夜,是想吓死我们啊。” 刘承运见着他,使劲松了口气,咧嘴乐道:“哥你想知道啥,弟弟告诉你。” 刘承宗站着也累,索性回去坐在地铺上,问道:“狮子营现在有多少人?” “你睡觉这会,二叔跟大哥还有几位头领,把队伍重新编了,别急,还是按二哥你定的规矩。” 刘承运笑道:“妈呀,现在整个延安府谁都不敢惹你,你知道队伍里都怎么说你么? 说刘老爷的二少爷是活吕布,寸兵在手百夫不挡,片甲遮身千人难敌。” 承运说得有声有色,把刘承宗乐得仰头大笑:“什么活吕布,这名号不好听,你就说吧,队伍怎么编的?” “高三哥把狮子营的编制告诉二叔,然后人们见缝插针,对号给自己安排官职。 前哨哨长是射塌天李万庆,后哨哨长舅舅当了,中哨哨长大哥不让别人做,左哨哨长本来说是曹管队,但他不当,让给了什长冯瓤。 右哨的哨长是什长高三哥,曹管队说别人对炮都鸡毛不懂,说营属炮哨长必须是他。” 刘承宗笑道:“合着他们是先把哨官都占了,哪儿有三千多人。” “你别急呀,我还没说完呢,还有二叔,你那狮子营不是有个营属的师范队么,二叔是师范队长,还拉杨先生做队副。” “不是,我大做师范队长?” 刘承宗愣住,摊手问道:“他当师范队长干嘛啊,还有杨先生做队副,我……他们是想教人知书学礼?” 其实这么一想挺好,只不过和刘承宗最开始的设想不一样。 他心目中的师范队,是一个以招降军官组成的八十人军官团,专门讨论战略、培训军官以及加强士兵训练用的。 这个编制好像在刘老爷心里,变成了流寇私塾。 说着,承运先指向郭扎势,再指向自己,笑嘻嘻的拱手抱拳。 “现在就差营属工哨没人,郭大哥,营属家丁队长,还有我,二叔新加的编制,营属辎重哨长,刘承运。” 好家伙。 刘承宗在心里算着,每哨五百人、再加上百人编制的营属家丁、八十人的营属师范,满编的狮子营是四千一百多人。 他目光在承运、郭扎势脸上狐疑地看过去,问道:“光占哨官了,有那么多兵?” 承运翻开账本,答得非常果断:“没有,前后左右中,及炮、辎重七哨,战兵额定七百,实额五百四十,缺额一百六十。 辅兵额定一千四百,实额四十四,缺额一千三百五十六; 辎重兵额五百六,实额四百二十,缺额一百四十。 塘骑、家丁,全营额一千一百人,实额两人,为家丁队长郭扎势、队副韩麟。 噢,韩麟就是那个在府城跟你杀人的老兵。” 刘承宗乐了,合着现在就一千出头的人。 这还挺让人高兴的,他更害怕八哨满编,一下冒出四千人,用不了多久他们就没粮食了。 他笑道:“你们把哨长都占了,那我呢?” “你?给你留着位置呢。”刘承运正色道:“狮子营将,刘狮子。 就这一帮哨长、队长,都因为你才凑在一起,除了你,谁当营将李万庆都得扯杆子走。 换了李万庆,咱家人又不服气。 更何况,干的两件大事,攻王庄堡、延安府劫狱,都是你一手策划,最后都成功了。” 刘承运说罢,脸上笑意渐渐收敛,他抿着嘴道:“而且这不是好差事,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摆在面前,后面我们该怎么办? 等大哥和那两个延川的首领回来,二哥得跟他们议一议,是留是走,是战是降?” 第八十六章 摧毁根基 张天琳和王自用,跟刘向禹、刘承祖父子去刘家庄了。 他们要搬运劫掠王庄所得的粮食。 所幸二人部众不过千余,有攻破北关卫城的收获,只需一点补给就能支撑几日。 王和尚见刘承宗第一面,脸上写满了羡慕:“我若有你的能耐,想来在延川好几次都该反败为胜。” 在曹耀的老巢里,刘承宗笑着朝二人拱手打了招呼:“张管队,王首领。” 王和尚仰头大笑,抬手在人们中间画了个圈:“可不敢当,如今咱们仨,你是兵精粮足的大首领。 北边横天王的好友不沾泥,手下有个叫夜不收的头目跟你一样,能趴在马背上睡觉。” 刘承宗一听,就知道这王和尚没当过兵。 趴马背睡有啥稀奇的,在花马池刘承宗还见过巡逻的老兵边走边睡,睡觉还会沿巡逻路线拐弯。 人类这种东西,只要够累够困,啥事情干不出来嘛? 曹耀这占荒山老庙的山寨很不正规,连个聚义厅都没有。 几人只能在山头上席地而坐。 张天琳先说明了延川情况,又介绍王和尚的情况,随后才道:“延安如此,我估摸延绥西路还会发兵,虎将觉得,咱能对付李卑吗?” 说到这,过天星有点不好意思:“我俩都没见过李卑,但见过老回回,李卑把老回回撵到口外,这人很厉害。” “我觉得打不过。” 刘承宗认输认得非常自然:“如果还是那二百人,让我跟他打,仨月以后还有可能。” 如今他手底下这千把号人,来源并不复杂。 延安卫旗军大概一二百,李万庆、黑龙山能占到二百,有三百人来自饥民,剩下全是老回回在黄龙山的贼卒子。 其中只有黑龙山百十号人受过正经训练,又是宗族血亲,可靠有力。 这百十号人经过武装,对能吃饱饭的卫所旗军有一战之力。 其他人就不行了。 延安卫旗军每天三两面,倒是对兵器熟悉,但人均营养不良加夜盲。 老虎腰一百多来自李万庆的部众精简,可底子那么差,再精简也没啥用。 至于老回回在逃窜时掉队的部众,更不用说了。 人均常败将军,在黄龙山被李卑击败,逃窜到延安府。 一半在老虎腰加入狮子营,另一半被张雄收进延安卫。 昨天又被刘承祖击败,也加入了狮子营。 士气、体能、训练、纪律,要啥没啥,投降已成习惯。 打顺风仗抢个土围他们拿手,跟正规军阵战……就算现在,有人大喊一声李卑来了,他们就能拔腿跑。 张天琳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咱们跑?” “我听承运说,两位首领有和我合营的想法。” 刘承宗摇头道:“如今我抢了延安府,是众矢之的,朝廷没多久就会派兵讨伐,这时候跟我合营,恐怕并非好主意。” 他顿了顿道:“我想问问,两位首领起兵的目的是什么?” 张天琳与王自用对视一眼,都皱起眉头。 王自用道:“我听不懂你说的啥意思,啥叫合营不是好主意,就是叫我俩走?” 张天琳则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官军剿我家,我就跟他们打。” “不是让你们走,我刚睡醒,只有个大致想法,还不完善……延川下雨了,没有起兵的土壤,所以你们到延安来。” 刘承宗伸手在黄土地上依记忆画地图:“北有延绥镇、南有西安府,这两处都屯有大军。 延安没有官兵,抢王庄堡的粮食还不少,我们合兵两千,带粮走的慢,不带粮,这些粮食就浪费了。 何况我认为,我在府城做的事,会鼓舞周边强盗、山贼、流民、饥民这些人的勇气,他们这几天就会集合起来抢掠富户。” 说到这,张天琳抬手,接话道:“已经有了,南边有个闯塌天刘国能,昨天晚上抢了个堡子,东边有人放火把地主家院子烧了,号曹操还是什么东西。” 啪。 刘承宗兴奋地鼓掌道:“这就对了,闯塌天我认识,曹操不知是谁。 咱们在造反,在整个陕西,朝廷统治能力尚未崩溃,我们无法处处补给,守险地割据一处是自寻死路。” 说到这,刘承宗有点后悔,昨天他出城前该多去知府衙门一趟,把知府衙门里的官员也统统干掉。 还是没跳出顺民的思维里,不够果断。 刘承宗问道:“不知两位首领对当下局势有何想法?” “你也说了,割据一处是自取死路,那就跑呗。” 张天琳一开口就老长跑选手了:“反正就是比一个快,快抢粮食,快快逃跑,官军收到消息,我们已经跑向别处,让他们疲于奔命,即使被追上,我们聚在一起,活命可能还大点。” 王自用也接连点头。 看他俩都是这意思,刘承宗放心了,这才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以为,光跑不行,要有目的。 没有目的的流窜,是流贼,有目的的流窜,是反贼。 朝廷已经烂到根了,要推翻它,推翻它的前提是有军队、得民心。 军队的兵器、铠甲、粮食,依靠抢掠早晚有抢不到的时候,所以要建立朝廷。 但没有剿灭围剿官军的能力,我们就连村庄、山寨都守不住。 所以流窜的目的是破坏!” 刘承宗反着推导,一点点理顺自己两个时空记忆的思路:“破坏朝廷在地方的统治,从村庄开始,帮助百姓抗粮抗税,这个王首领搞白莲的最熟了。 最好能让百姓自发给我们通报官府消息。 从肤施县开始,今后县中主事的是孟县丞,有事派人进城威胁他;在朝廷派将之前,延安卫的杨彦昌给我卖过兵器,可以跟他保持联系,收买来透露朝廷军情。 不是一条心的,就把他们干掉,在村庄扶植我们的人。 从现在起,贪官污吏表面上是我们的敌人,实际上他们和我们干着一样的事,都是在摧毁朝廷的统治。 村庄都是我们的人,政令不出县城,官军来了,就发动百姓逃难,等他们走了再回去,官军到我们地面就无粮补给。 此消彼长,就算精兵强将,胜,我们能集中力量将之消灭;败,只要大旱仍在,我们就有招兵的土壤。 延安府,就是我们尝试这个方法最好的地方。” 王自用听得一愣一愣,就差鼓掌叫好了。 张天琳不一样,他真吃过建立根据地的亏,对这天然有种十年怕井绳的感觉,问道:“虎将,你说的这些是以后,能不能成还两说,可很快官军就来了。 你就指望黑龙山、刘家庄来饿死官军?” “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所以我才说,合营不是好主意,我不是让你们走,你们走了朝廷还会来找我。” 刘承宗顿了顿,站起身来活动手臂:“他们想杀的,是延安府攻城杀县官的刘承宗,可不是张天琳和王自用。 今天承运问我,是留是走,是战是降。 我的想法,也留也走,不战也不降。 你们照顾好我家人,我去抢土围,把官军引到别处去。” 第八十七章 九斤半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你就像个疯子!” 曹耀嘴上说着这话,抬手让部下顶着长盾牌把一溜小炮在金明驿的土城前钉好。 “你不是早就想跟朝廷干么,这不,我遂你的愿。” 刘承宗笑着在马背上坐直了,土城喊道:“驿站里的弟兄听着,我是破府城杀知县的刘承宗,到这来只求马匹,识相的快把城门打开!” 边地的驿站就像个小城堡,有些甚至还在隆庆年包了砖。 这座金明驿相对来说防御力量很强,在延安府遭受围攻时可作为城外犄角。 刘承宗这次出来,带了三百战兵,分别为冯瓤的左哨、高显的右哨,还有曹耀的营属炮哨。 在他的计划里,是毁坏驿站,以此摧毁陕西的情报传递系统,还能劫掠到粮草、马匹。 驿城不好攻打,这种方千步的土堡不易对付。 不过他有两个优势。 一是炮哨从卫所弄了不少火炮。 中型火炮带不动,他们只有十门三十到六十斤不等的小炮。 能轰击城上守军。 第二嘛,大明圣君崇祯皇帝裁撤了驿站部分员工,陕西万余驿卒下岗。 所以刘承宗认为现在城里守军很少,有战斗勇气的人更少。 但他错了。 他的话音刚落,城头上就传来驿卒叫骂:“老子废九牛二虎之力才没被皇帝裁撤,你个狗娃又来打驿城! 弟兄们,跟这帮砸饭碗的干到底!” 土墙上一片骂街此起彼伏,至少二十个驿卒汉子搭弓上箭。 直接把刘承宗和曹耀骂愣了。 怎么跟想的不一样呢? 刘承宗苦口婆心,朝土城上驿卒劝道:“一月六钱工食银,死在这值吗?” “放屁六钱,就三钱!” 噫! 给刘承宗气得,你奶奶的,自己钱被贪了,还有脸纠正我的错误。 还是曹耀比较狠:“朝廷规矩六钱,你们驿丞贪钱啦!把他推下来,我替你们宰了他!” 城上又骂了两句,不说话了。 片刻后,城垛人影乌泱泱退下,没多长时间就传出打斗与喝骂声。 刘承宗立刻抬手下令。 左哨冯瓤带人贴近,持钩爪抡上城头开始攀爬。 右哨高显率部持弓弩贴近戒备,待冯瓤等人开始上城,也投出钩爪攀爬上去。 没过多久,金明驿城的大门打开了。 早前在驿站上骂人的驿卒,被高显按着脖儿押出来。 他生得活脱像个兵马俑,嘴上兀自叫个不停:“老子骂错了?他娘的,这世道就是不让好人活!” 刘承宗打马两步,见这人衣袍带血,让曹耀先进去收拾战利准备拆城:“高大哥放开他吧。 这不是个好人能活下去的世道你又能如何,会不会骑马?” 高显闻言往前一推,撒开手来。 这驿卒被推了个踉跄,脾气挺大,活动脖子,白了刘承宗一眼:“嘁,真有意思,我驿卒我不会骑马? 我还会射箭会使红缨枪呢,你先别杀我,下来咱俩打一场,看我不打的你满地找牙!” 一听这话,周围炮哨的战兵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哄笑。 尤其几个前几天还在张雄麾下做旗军的战兵,更是想起千户脑袋被刘承宗一刀削飞的画面。 长这么大,没见过临死前还讨顿打的。 人们脸上笑容耐人寻味,看得驿卒心里直突突。 他心说这帮人……怎么看着那么变态呢,首领要挨揍还这么开心? “打个屁,谁有空跟你打架。” 刘承宗也乐了,在马背上微微扬头,对被战兵押出来的驿卒们道:“旱年里,三钱月银,父母妻儿都在家饿着肚子。 都是家里顶梁柱,我不杀你们。 想回家,堡里粮食能拿走多少就拿多少,我只要驴马。 有人问起,就说刘承宗把这抢了。” 说着,站时间太长了,红旗扭动身子打断他的话。 刘承宗勒着缰绳在原地缓缓兜转一圈,身体随坐骑起伏,这才再扬臂指了一圈。 “你,还有你们,会骑射的,有愿意跟我走的,保你死于非命,也包你死前爹娘吃饱娃娃不饿。” 他挥手在驿城外向里指去:“都别站着,搬粮牵马!” 前一刻还处于敌对状态的驿卒被释放,除炮哨战兵留在堡外,左右两哨再度折回堡内。 驿卒们稍有迟疑,直到有个汉子双目发红,浑身哆嗦着咬牙切齿,跪在地上朝东方磕了三个响头。 那是北京,是紫禁城的方向。 抬起头,他满面泪痕,对众人道:“我,我大没日子了,走之前我得让他吃顿饱饭,我不管了。” 再起身,汉子跑进驿城,再无反顾。 随后,一个接一个。 有人磕头,也有人不磕。 有人哭泣,也有人不哭。 最开始人们还会对左右说一句理由,后来不需要理由了。 刘承宗不想看这些,他尽量让自己在马背上高高昂着头,看驿城里战兵牵马出来。 三钱银子,打成球,只有指甲盖大小。 按抢粮铺那日,店外挂牌价格,够买小米九斤半。 他理解。 人类并非只在悲伤时哭泣。 窝囊。 灾难来临妻小挨饿,管你善良勤还是吃苦耐劳,傍晚回家带不回粮——那就是窝囊。 没个大男子样。 但磕头不磕头,这条他们曾驰马跑过的官道,都见证了给大明效过的忠。 有人在轻轻拽缰绳。 刘承宗垂眼,是那在驿城上破口大骂的驿卒,他有点忐忑:“我把命卖你,也能爹娘吃饱,娃娃不饿?” 刘承宗笑道:“为啥不能?” 驿卒狐疑看着他的表情,试图从这张笑脸上找到阴谋的蛛丝马迹,可思来想去,又觉得自身没啥好值得别人算计。 他干脆把心一横,问道:“你是贼,我在城上那么骂你,你不生气?不杀我?” “你叫什么?” “魏迁儿。” 刘承宗缓缓颔首,顿了顿才说道:“生气是有一点,但你骂的对,我就是来砸你饭碗的,也确实把你饭碗砸了。 但你以为只有你们的日子过不下去?我是贼,还是秀才,差点就做了武举人,那又如何,这碗饭还能吃吗?” 刘承宗没再看他,扬臂指向驿城。 “去扛你的粮食,拿上兵器,牵出匹马,跟我去下个驿站,也砸掉他们的饭碗!” 第八十八章 骡子营 七日之间。 延安的金明驿、安塞的园林驿、延川的甘谷驿通通遇袭。 府城及三县的十里铺、二十里铺、三十里铺,全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火蔓延三县,直至烧进延川,毁了文安驿与向北的所有急递铺才稍稍停止。 延川并不安全。 只是因为一场大雨,百姓重新回归务农,才呈现出短暂的一片祥和。 尽管这里的土地依然光秃秃,可田间劳作的受苦人生活有奔头。 在陕北,肯在地里刨食的老百姓就没有怕辛苦的。 刘承宗的队伍在掠夺中变得庞大,招募到将近二百个好苗子。 这些人有会骑马能射箭的驿卒,还有习惯在三刻钟奔跑十里地的铺司兵。 而且还弄到三百多匹马、六百多头驴骡。 他没打扰延川这份宁静,甚至还做了不少好事。 在南塬、北塬几个村子,用文安驿得来的粮食为百姓保住一口气。 在井家沟、火烧窑等地,帮百姓抗税,就地包围、收降衙役。 还在县城南边的卧虎山花了两天,给当地百姓挖了条渠。 他不是大善人,做这些事有两个目的。 一来,是为总结、完善自己的思想。 在干旱地区与非干旱地区……刘承宗在小本儿上把非干旱地区划去,写上降雨干旱地区。 要使用不同的策略。 干旱地区,可以用武力对抗、散粮招募、破坏县城、抢掠大户、攻掠驿铺等方法,来摧毁朝廷基层力量。 而在降雨干旱地区,这样的方法行不通。 只要百姓看见一丝希望,大多数人都不会把脑袋别在腰上造反,甚至连放高利贷的大户,都能得到百姓拥护。 刘承宗在笔记中写下这样的话,进一步深思解决办法。 另一份记忆告诉他,凡事都要一分为二的看待。 这种情况,就需要为百姓做好事,散粮、挑水、趁机抗税、修渠,哪怕是贼,也要以义贼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眼中。 如此一来,只要展现出比正常人略高的道德,也能达到摧毁官府基层力量,收获民心的效果。 因为就算百姓躲过干旱,躲不过干旱后的税吏与衙役,躲过他们,也躲不过要债的狗腿子。 即使运气好到把这些都躲过,他在哪里,官军早晚也会到哪里来。 干旱、大户、官府和官军。 这套连招儿威力极大,曾把黑龙山的刘举人打趴下。 刘承宗不信有人能完全挡住。 只要一招接不住,不是死鬼就是反贼。 至于做好事第二个目的就单纯多了。 他要用驿站的马,换那些富有农民的驴和骡子。 马实在太能吃了,刘承宗无法承受三百多匹马带来的口粮消耗。 兵可以当儿子养,每天吃一斤半就没人报怨,吃两斤就高兴没边儿了。 马得当祖宗供着,一天五斤算半饱,吃八斤才愿意带你跑。 骡子就舒服多了,吃上两斤东西,让干啥就干啥。 一匹马换两头骡子对刘承宗来说非常划算。 很快,整个队伍实现了人手两头骡子,狮子营成了骡子营。 当然,还留了八十多匹马,除军官二十余匹外,剩下的战马都拨给善于骑马的驿卒,组建了一支塘骑队,用以遮蔽战场。 骡子营完成全部换装那天,刘承宗集结了各什的掌令官,让他们每人捡根短棒子系在腰上。 骡子营第一条命令,除特殊命令与伤病员,任何人行军不准骑驮畜。 被发现就准备好挨短棒子抽吧。 总的来说,直到七月,刘承宗都在延川东部山区活得很舒服。 反正粮食抢够了,每天就带着人在山里行军,这走走、那看看,每天五十里地。 除了行军队列,没有进行过军阵转换之类的训练。 刘承宗只是尽量学着兄长的样子,把过去兄长教他的一些注意事项,重述给部下。 因为在练兵这块,刘承宗也就会安排人,但并不熟悉真正练兵。 曹耀倒是会练,可这人懒得练,他觉得训练农民军是出力不讨好,这帮人早晚要死,能活个几场仗也就对战争熟悉了。 到时候再教也不迟,省得浪费感情,辛辛苦苦把人教好,一场仗下来人没了,心里多难受。 这就导致骡子营在军事问题上,认知出现了断层。 刘承祖的言传身教,目的是把一般人普遍会犯的错误教给刘承宗。 刘承宗也学习得很好。 可一般人都不会犯的错误,刘承宗不知道。 他只忙着记录山川地形,方便以后打游击了。 顺便还带队伍里没出过家乡十里地的老弟兄们,看看名胜古迹,古代的石刻、赫连勃勃的白疙瘩庙和坟地。 他们沿清涧河往东南一直走,走到蛇曲,看过波涛滚滚的黄河。 更往北的地方,是延水关。 那里在秦朝就是渡口,从那只需半日,整支队伍就能渡过黄河进入山西。 在朝廷现有规制之下,陕西的官军只能讨陕西的贼,逃到山西就要由山西的剿。 黄河沿线这几座渡口,都可以作为他们来回流动的桥梁。 只不过如今摆在刘承宗面前的问题是,这地方之所以叫延水关,是因朝廷在此处设立关隘。 由一名把总驻守。 刘承宗没敢带队靠近,只是带了几个人在山上远远眺望。 这的情况比陕北大部分地方都好多的,也许是交通便利的缘故,不但兵力充足,从炊烟上看,士兵能每天按时吃两顿饭。 占据关隘、兵力充足、能吃饱饭。 这样的官军都很能打。 刘承宗没有招惹他们的心思,却没想到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 七月十二日傍晚,骡子营正在山里休息,在外放哨的塘骑通过渐退与摇旗的方式把消息快速传报回来。 有官军骑兵自官道转入延水关方向,看上去像是在传报军情,目前尚未发现官军动向。 紧跟着塘骑第二个消息传回,延川县井家沟有被帮助过的村民冒死报信,一支部队正在县城西边驻营。 这支部队由路姓游击将军统率,正将部下散布于四个村子讨要粮食。 据说这支官军在十日前就来过一次,因驿站、急递铺统统被毁,以为延川被攻陷,就撤了回去。 这次多带了些粮草,不过他们的马骡不多,还是要依靠延川县来补给。 县府已经被王和尚闹了一年,根本没有支援他们的村落,便只能打百姓的主意。 百姓跑来报信,让刘承宗大感欣慰。 内心直呼粮没白散、水没白挑。 却没想到百姓下一句,就让他差点晕倒:“虎将爷,快去把他们剿灭了吧,再抢下去村子就什么都没了。” 这世界太魔幻了。 我是贼啊,延安府最大的贼,你请我去杀人放火是在情理之中。 可让我去剿灭官军? 明明我才是要被剿的那个,但听起来还真有点心动是怎么回事? 曹耀拍拍刘承宗道:“别听他说胡话,咱该跑了。” “可是曹兄,这支官军就是来找咱的,运气好,躲山里能躲过,运气不好那就被追上,还是要和他们打。” 刘承宗分析道:“趁他们打粮散开,集中兵力打掉一部分,就算打不掉,偷袭一下再跑。” 他有一种预感,继李卑追击老回回之后,崇祯年间陕北第二次马拉松要开始了。 第八十九章 井家沟 刘承宗爬上山梁,瞭望井家沟。 他在那帮百姓抗过税,还带村民把粮长家掀了。 所以对这个村子非常熟悉。 这山沟产盐、铁、煤和陶器,长了很多牧草、药材和树木,但田地很少。 最早是个煤山,后来易开采的煤都被挖走,留下百姓在这定居,哪怕在平年,都只能靠手工业补贴生活。 黏土制酒碗、陶罐、瓦片,靠山里很差的铁矿做些农具,一车车卖出去换钱。 百姓日子过得紧巴巴,恨不得从田地里抠出去年没发芽的种子吃,官军占了这倒是舒服。 在山梁上,报信的百姓名叫井小六,指着山沟恨意十足道:“乡人都跑了,他们霸了村子,把留在家的东西全翻找出来,还煮面条呢!” 陕北这地方怪,沟壑纵横。 俩地方看着挺近,刘承宗离村庄也就一里远,但要想过去,甭管走哪条路都得绕七八里地。 官兵在村里布防潦草,除了一眼就能看见的前后哨兵,还被刘承宗发现两个暗哨。 “你看那,我哥就经常在那种位置插个暗哨。” 刘承宗对曹耀指着,紧跟着就皱起眉头,对井小六问道:“你们把马杀了,不是说卖钱么?” 村里粮长的大宅院子里支了两口锅,伙兵正往锅里下肉。 周围坐了大群军汉,凑在锅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刘承宗这位置只能看见大牲口的骨架。 “我们哪儿舍得杀马,卖了三匹换粮食,还有粮长家那匹好马,剩下三匹没人买,官军一来,都牵进山里去。” 井小六说得憋屈,指着村里道:“那是粮长家的跛子马,它不走路也不听话,乡民带不走,官军也不能骑,就被宰了。” 说着,井小六打了个哆嗦:“宰它时候我就在那边山上躲着,这马叫的惨呀,被人拴着把刀都别断了,扎了好几刀才死。” 刘承宗对马是怎么死的不感兴趣,他问道:“知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官军,他们有多少人?” “五百!” 井小六笃定极了,张开手来:“他们让井家沟准备五百人的饭菜,我们就都跑了。” 曹耀笑得直抽抽:“这他娘的,爷爷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有三百人呀!” 村子沿山沟一条路,东边迎山口官道,西边是进山矿场。 官军都钻在宅院、窑院里,看着满打满算二百人。 士兵数目因空饷、战伤、请假等原因,有上下浮动的区间,但正规军的中下军官数目骗不了人。 两个百总和三个队总在大宅院里喝酒,另一队总看着像被排挤的倒霉蛋,带几个伴当在村里打马转悠。 军官和士兵数目对上了。 曹耀凑过来问道:“狮子,你怎么看,下山和高老三、瓤子商量商量?” “有好有坏吧,好的是他们有两百人,可以动一动。” 刘承宗深吸口气,抿着嘴道:“坏的是他们接近满编,小六说官军由路姓游击将军率领,散在四个村子里,妈的。” 用真名是为了吸引官军注意,毕竟冒个虎将还是狮子将的名号,官军都不知道是谁。 只有刘承宗,官军知道这人把延安府抢了。 可他没想到用真名引来这么多官军。 按这比例,这游击将军恐怕带来千把号人过来找他。 不好对付。 刘承宗与曹耀等人从山上退下,路上都在思虑打了这支官军之后怎么办。 刚走到屯兵的山窝,听见马蹄声传来。 魏迁儿带俩人,控着四匹马回来,马背上还捆了个人。 到地方把人往地下一扔,摔了个七荤八素。 魏迁儿把八尺红缨枪往地上一扎,跳下马昂首阔步走过来,骄傲极了:“首领,逮了个传信的。” 他还顺手往俘虏头上一逮,揪着铁盔往自己脑瓜上一扣,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好本事!” 刘承宗笑着走过去,那俘虏嘴巴被塞了块布,身上捆得结实,罩甲背后还插着旗子。 传令塘骑。 从其他地方来的,很可能掌握路姓游击将军的情报。 他给曹耀一个眼色,让哨长冯瓤把俘虏带下去拷问。 这才询问道:“这是传令塘骑,怎么捉的?” “路上牵根绳子把马拌了,揍了一顿。” 刘承宗垂眼看去,魏迁儿俩拳头青一块紫一块,手心还烂了一块,问道:“手怎么弄的?” “烧的,他想放起火。”魏迁儿道:“我把火折子攥灭了。” 是个狠人。 起火是大号窜天猴,烟花的一种,点着飞很高。 民间当玩具,军中用来传递警情。 尤其在夜晚,尖啸声光,能让整个营地警觉起来。 刘承宗给他找了块净布包手,随后对聚在身边的曹耀、高显道:“若无其他暗哨,他们大概会在二里外发现我们。 好在井家沟闭塞,可以堵在山沟里打,倒不用担心他们跑出去。 不过,这时间足够他们结阵,摆出阵势咱很难取胜。” 曹耀道:“何止是很难,大院门口那两辆驴车,车上蒙了布,看大小是二三百斤的东西,我估计是两门炮。 他们就地在晒场结阵,咱正好进射程。 那要是将军炮,能放咱两次,若是佛狼机,最少得吃四顿炮子。” 曹耀的意思很明显。 最近接连攻打驿城都很顺利,手下这五百来人士气很好。 即使知道要跟官军见仗,也没有明显的畏惧之心。 敌军毕竟人少,哪怕有强弓火铳,贴上去用四门小炮和他们齐轰,有略过苦战直接击溃的机会。 但两次甚至四次炮弹打放,不论三百步外的实心弹、还是百步外的散子,他们都承受不住。 思考片刻,冯瓤上前道:“问清了,全军九百余,是靖边营和靖边千户所的兵,这边是两百。 游击路诚分了四队,最远的二十里,最近的八里。” 说罢,他抬抬下巴,对刘承宗道:“来找你的。” 刘承宗笑了一下,不以为意地问道:“塘骑传送什么消息?” “例行报告,两个时辰一次。” 冯瓤刚说完,曹耀便眯起眼来,他说:“那这塘骑不回去,村里官军会起疑,时间不多……打不打?” “打,他们有炮,那就不让他们结阵,魏迁,你不是说要把我打得满地找牙?” 刘承宗笑道:“胆子挺大,敢不敢跟我带骑兵把村子冲个对穿?” “嘁,这有啥不敢的,你敢我就敢。” 魏迁儿梗着脖子说得硬气,说罢却不自觉咽下口水,随后才小声嘟囔道:“我叫魏迁儿,魏迁是我大。” 第九十章 开弓 井家沟的暗哨从地坑里爬出来,跳着抖落身上黄土,朝明哨走去。 明哨在村口的房顶上,表面上全神贯注踩瓦巡行,内心早跟着鼻子飘到村里,去嗅那炖肉的香气。 就连暗哨走到脚底下都没看见。 “诶,想哪家婆姨呢!” 暗哨一路溜达过来,把弩丢在墙下,退后几步蹬起墙角拐弯攀上了房。 身边突然传来人声,把明哨吓得差点跌下房顶,把抽出半截的腰刀塞回去,骂道:“你不在哨位盯着跑老子这干啥,吓死你爹?” “老子在坑里盯着,就为让你在房上想娘们儿?” 暗哨不管许多,往上走几步拍屁股坐在屋脊上,抽抽鼻子嗅着味道,摇头道:“官道上连根屌毛都没有,有他妈啥好盯的,啥时候吃饭?” “我这不也正想呢,饿一天一夜了,火烧得真慢。” 明哨朝村里望了一眼,干脆也坐在屋脊上,面朝村子感慨道:“你看那院子,看着就像大户人家啊,两进的院子,修的真俊,就是久了点。” “可不是么,这鬼地方看着也不比靖边强,哪儿来的银子修二进院子。” 明哨站起来从房上走了两步,抬脚踢掉两片瓦,踮脚抻脖儿往村里望,说话心不在焉:“兴许祖上修的吧,我听人说这以前是有煤窑。 诶,你说,这大户好家的院子为啥修成两进,娶个好娘们儿,婆姨年纪轻轻往后宅一锁,既不让人瞧,也不让她见,活得多没劲?” 暗哨嗤笑一声:“你懂个卵子,你婆姨倒是哪儿都能去,既能在地里拉犁,还能在坊里推磨,是活得有劲,比驴劲都大。” “诶你他妈……入你娘!” 暗哨看着同袍扭头骂出一句,正要嬉笑着躲打。 就看见明哨的目光已经越过他,脸上极为丰富的表情凝固,也不知看见什么,充满惊恐惊恐。 “贼,贼来了!” 匆忙间转过头,原本空无一人的村口山谷道不知何时已被人影填满。 他们像突然间从龟裂田地中钻出来的鬼怪,不知何时已逼近田垄。 几乎在明哨发出叫喊的同时,步兵潮水般向两侧散开,让开的官道上,两列马队突然提速驰骋而来。 马兵着各色箭衣头戴毡帽,持缨枪刀盾携弓带箭,各个腰悬铃铛。 离远了还听不见,可当这些战马飞驰起来,慑人心魄的清脆铃声简直要把哨兵吓断了魂。 暗哨本想翻到墙外捡弩,可这些马兵跑得太快,还没等他下去,已逼近至百步。 仓促之间,他正想回头问问明哨该怎么办,转过脸却见袍泽兄弟一脚没踩稳,从房上跌了下去,发出一声惨叫。 眼看骑兵就要冲进村子,暗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既不敢在房上呆着,也不敢跳下去。 等他终于打定主意跳下房子,马蹄声已传到院外,一骑当先那人掠过院子,只在暗哨眼中留下马匹鬃毛一缕赤红。 可还没等他心里稍稍轻松,就在那骑兵即将跑过院子的瞬间,突然转过身拽开弓来放出一箭。 这一箭正中在暗哨肩头,只听‘哎哟’一声,人便已从房上坠下。 刘承宗翻回身来,面上带着些许不快。 换了张弓,还射不准了。 明明瞄的是脑袋,怎么就打到肩膀上去了。 他那张七十斤的战弓在清凉山西麓逃跑时掉了。 打扫战场时被郭扎势发现,但已经被追击的旗军踩坏。 如今用的,是一张曾属于卫所勇士的战弓,弓力稍小点,六十斤。 但非常趁手,可能一方面这段时间吃得好,体质所有提升,另一方面轻的东西都趁手。 他能用这张弓轻松打出四箭连珠,而且绝不失手。 嗖!嗖嗖! 数十匹战马奔踏入阵,村里等开饭的官军在惊骇中跑出院子,迎接他们的是一支支锐利羽箭。 几名提刀奔出的官兵刚走出院子就被仰面射翻,吓得其他人叫喊着躲在墙后,叫喊着要披甲。 院子里的百总思路清晰,叫喊着下令,几个身着甲衣的官兵冲出来,要去保护晒场上的火炮。 这些人成了众矢之的,眨眼就有几支羽箭打在他们身上,无一例外全被罩甲弹开。 硬顶着箭雨和奔驰马队朝晒场冲去。 刘承宗的注意力都在晒场对面的大院。 早前他在山上看得清楚,这是村庄的正中心,也是这两队人的军官所在,两名百总都在里头,身边聚了最多的官兵。 只要能把他们堵在院子里,等后边曹耀的人把驮炮的驴子牵来,这仗就赢了。 这会瞧见迎面冲出来这几个官兵,人人都活像刺猬,耷拉着一身箭往车边冲。 他眼睛都亮了。 心说:好一身甲胄! 原本还打算带马队在晒场兜成个圈,用箭雨堵住他们。 眼下这批官兵,截住了队伍的去路,队末十余骑都把弓箭归囊,扯出挂在左胳膊、顶在马鞍下边的红缨枪,要冲开一条前路。 刘承宗也不例外,甚至心里还有点急。 这么好的甲片子,可别让他们拿红缨枪戳坏了。 想到此处,刘承宗勒住缰绳拽红旗自队伍横冲出去,身后魏迁儿几人不知何故,疑惑地调转马头,持枪跟过去。 就见隔着二十余步。 刘承宗从箭壶攥出羽箭数支,攥在手上再奔七八步,眼看那持腰刀的官兵迸出三步就能劈到他了。 他突然勒住马头往右兜转,侧身扯满了弓。 一箭。 两箭。 箭箭打脸。 两名顶盔掼甲的官兵捂脸惊叫,满地打滚。 后面的骑兵看傻了。 魏迁儿也看傻了,直到快冲进人堆,眼看就要撞上官军抡起的链枷,连忙挺枪拨开往左勒马,就这还不忘回头看。 回头一看,更傻了。 策骑兜走的刘承宗居然把弓换到右手,左手搭箭,返身背射。 又接连放出四箭。 左右开弓! 还是一样的场景! 三名官军仰面躺倒,抽搐呻吟。 还有一人摸着空空如也的头顶,怪叫一声,转身丢下腰刀,拾起中箭的头盔向院中跑去。 余下三人,持刀斧链枷在晒场边缘惊疑不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也不知谁起的头,眼看刘承宗转出半圈,又策马冲过来,三人转身落荒而逃。 “哈哈哈哈!” 看着他们仓惶逃向宅院的背影,刘承宗大笑着勒住缰绳,虎视左右,红旗人立而起,唏律律地嘶鸣出声。 他用握弓的手指向院墙边踱马、嘴巴微张、面容呆滞的魏迁儿,微微扬扬下巴:“愣着干嘛,下马把炮卸了,对准院子……敢来剿我!” 第九十一章 耳鸣 井家沟晒场。 曹耀掀开驴车蒙着的布,高兴坏了。 两辆驴车上只有一门炮,为三四百斤的铜铁锻打佛朗机炮,配备六发子铳一盆水,都装好了弹药。 大宅子里的官兵不敢冒头,但也没放弃抵抗,用羽箭无规则朝外抛射箭矢。 外面刘承宗的贼卒子得了命令,驿卒与铺司兵围在宅院外,左右两哨在村庄围剿各宅院、窑洞的官军。 给炮哨士兵留下充足时间,安装火炮。 四门虎蹲小炮,一门佛朗机在晒场上架好,刘承宗提弓在大院外喊话招降。 “降了吧,留下兵器铠甲,我放你们走!” 俩百总在里头骂骂咧咧,不为所动:“想得美,有本事你打进来,爷爷决不投降!” 随后砰、砰,两声闷响。 两个圆柱管子从宅院里飞起,带着药线燃烧的硝烟与嗤嗤声,划抛物线落在院外。 其中一颗就落在刘承宗脚边。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被曹耀猛然撞开,猝不及防摔出很远。 回过头,就见曹耀飞跑着弯腰捞起落在地上的小圆柱管子,边往地上扑边朝院里丢回去。 轰! 几乎在曹耀把圆柱丢出手的同时,不远处落在佛朗机炮车旁的圆柱炸了。 铁弹在大片硝烟中飞射,在拉车毛驴身上打出血雾,旁边炮哨两个什的士兵也被炸得四散而逃。 待硝烟散开,有的身上被穿出好几个孔洞,有被铁弹打在脸上血肉模糊,也有伤了胳膊腿的,倒在地上惨叫不止。 还有几个穿了铠甲的,从地上爬起,捂着耳朵灰头土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人喊马嘶,毛驴吃痛拽着炮车跑出几步,倒在地上,把炮车带倒,子铳和火药桶都摔落在地。 晒场乱了。 另一颗被曹耀拾起扔向院子的圆柱,砸在院墙上的瓦当,重新弹落在地,却毫无声息。 曹耀低头在地上寻找,拾起个木管骂出一句:“信管磕掉,吓死爷爷了。”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片刻之间,就在他们被炮子炸开造成混乱的同时,院门洞开,官军从里面杀了出来。 他们穿好了铠甲。 弓箭手在刀盾手的保护下三五人结小阵冲出,朝周围放出几箭。 随后是上好弹药的火枪手,火铳、三眼铳和鸟铳兵,铅丸在空中迸射。 有铺司兵提刀便战,还未冲到盾手面前,就被盾牌后伸出的三眼铳对准,砰地一阵硝烟起,就被小铅丸打在身上。 登时提刀身影一定,掌中腰刀落在地上,低头看向胸口衣袍三四个渗血小孔,再向前缓慢走出两步,被盾手顶到一边倒下。 其后三眼铳手面无表情,旋转神铳,寻找下一个目标。 对很多炮哨士兵来说,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遭受火药兵器的攻击。 上一次可能是在黄龙山的苜蓿沟,面对李卑的炮兵轰击。 令人恐惧的记忆涌上心头,一起打牌喝酒、一块抗税抢粮的伙伴就死在这种硝烟里,在火炮轰鸣里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这种记忆驱使他们失去理智,迈开瘫软的手脚,发了疯地想要逃离晒场。 驿卒与铺司兵也非常慌张,有人马被爆炸声惊了,不受控制地到处乱撞。 魏迁儿第一时间想的不是逃跑,他没有逃跑的记忆,只是恐惧让他听不见声音,只能瞪大眼睛疯狂搜寻。 搜寻一个身影。 很多驿卒和铺司兵都和他一样,在慌乱中,人们只想找到一根主心骨。 足够勇猛,足够在炮火中庇护他们活下来的主心骨。 他找到了,很多驿卒和铺司兵都找到了。 在被推到晒场的战线最前沿,在一字排开的四门小虎蹲炮之后,刘承宗和曹耀站在一起,重复着张弓搭箭的动作。 曹耀手忙脚乱的按着一门虎蹲炮,这门炮的炮钉没被钉实。 他大声喊:“别射了,你能射死几个?快找火!” 刘承宗撒了弓箭,在被炸死的炮哨贼兵身上疯狂摸索,直到扯出一根染血的火折。 吹不着。 就在这时,有炮兵跑来,把燃着的火折子递上来。 这就很奇怪,人都被吓傻了。 你是炮兵我是炮兵,拿着火折子就点炮去啊! 刘承宗气呼呼的瞪了一眼炮兵,抢过引火物凑上虎蹲炮。 轰! 平地硝烟起。 大炮子、小炮子带着火光穿透硝烟,向三五十步外的院墙喷射过去。 大炮弹穿过官军小阵,把人的胳膊催折打断,飞上天空,随后才重重嵌进土墙里。 小铅子像无数支三眼铳迸射,在那些穿了铠甲的官军阵中穿过。 硝烟渐散。 效果没想象中那么好,很多官军罩袍被打得到处跑棉花,但铅子无法在穿透压实的棉花后再穿透铁甲片。 只有几个倒霉蛋被铅子打到脸上或伤了手脚,在原地疼得跳蹦起来或摔倒在地。 刘承宗被震得耳鸣。 曹耀则更惨些,甩着胳膊哆哆嗦嗦从他这拿走火折,嘟嘟囔囔说出几句话。 刘承宗也听不清。 他只能看见,当炮哨贼兵成群结队的逃跑后,骑兵与铺司兵正在逐渐向他汇合。 在村中围堵官军的左右两哨步兵,也在高显与冯瓤的率领下向晒场移动。 他们还未完全溃败,依然有完成合围的机会。 他拍着鸣叫不停的耳朵,看见红旗被吓坏了,甩着一脑袋红色鬃毛朝他跑来,大眼儿里居然还有几分嗔怪。 魏迁儿带一众驿卒奔马跑来,他刚下马,就看见刘承宗翻身骑上红旗,又赶忙上马,叫道:“首领!怎么办?” 然后看见刘承宗骑马朝他过来,正想问点什么,但刘承宗的眼神没在他脸上,而在他屁股上。 两马错身之际,刘承宗伸手一捞,把他的箭壶拿走了。 刘承宗正耳鸣呢,什么都听不见,只是看见魏迁儿慌得像个大傻子。 想着他肯定用不上箭了,就过来拿走。 就在魏迁儿一脸懵逼左右环顾之时,看着刘承宗又从别人那拿走一杆五尺短矛。 他在手上掂了掂,朝对面冲出来指挥战斗的百总比了比,挂在马上笑了。 随后调转马头迎着大院里冲出来的官军,拍拍红旗。 战马在奔驰,马上的刘承宗两手环抱红旗脖颈,右脚松了镫子跨过马背,整个人藏在坐骑左边。 一缕红色在晒场上驰骋,铅子弹丸、弓弩箭矢在身侧曳着尖啸划过。 结阵的官军直到还有七八步才注意到,这匹马背上没人的战马,结阵的步兵纷纷让开,怕被战马踏了。 就在此时,一人身影突然从马背左侧猛然伏起,战马也心有灵犀地调转马头划弧转向,马背那人反握短矛,暴喝一声朝阵中掷出! “着!” 铁笠盔缨饰的百总正在下令,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在他的视野里,一杆缨矛离他越来越近,直至正钉在胸口。 矛头轻而易举穿透甲片,把他顶得撞在身后步兵身上,全身力气快速流失。 他再也无法下令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发黑的视野里,那坐骑有一抹红色鬃毛的骑兵正渐行渐远,把几支羽箭投射在他的阵中。 马蹄在晒场震颤,贼兵慌张的马队恢复镇定,集结完毕,向他们发起再一次冲锋。 第九十二章 行踪 游击将军路诚在夜晚抵达井家沟。 他的部队没能按时派遣斥候汇报情况,依照事前约定,那就是出事了。 把总肃容站在晒场,麾下四百多名官军步骑噤若寒蝉。 另一把总脱了衣甲,赤膊在边上跪着,他部下二百余名军士散在村里,寻找可能的踪迹。 他们都知道将军很生气。 村庄透着诡异的安静,塘骑火把映照下,院墙仍带着铅丸箭矢打出的孔洞。 顶盔掼甲的路诚面无表情,站在夜幕下的晒场。 他的脚下有个被压实的浅坑,那是虎蹲炮打放,炮身后坐出的印记。 离这印记不远,有毁坏的车驾,还有大片被黄土盖住的血迹。 看样子,尸首都被带走,贼人走得匆忙,踪迹掩埋草率。 很快,有人从大院里跑出来叫道:“将军,找到了!” 路诚瞥了一眼跪在旁边的把总,神色不善:“还在这跪着干嘛,快去看看你的兵!” 游击将军路诚其实对部下并没有很生气。 让八百多名部下在四个村庄就食的命令,是他亲口下的。 并非麾下两个把总、八个百总擅自行动。 下令时他就知道,做出这样决断很容易遇袭,被贼人各个击破。 可是有办法吗? 依照朝廷规制,官军在调兵次日才能在讯地得到补给。 其次就算延川县衙想给他们提供补给,也没这能耐。 十天之前,路诚带兵进延川,携带兵粮被吃光,甚至以为延川县已经沦陷贼手,官道旁所有驿站全被抢个干净。 急递铺也都被焚毁。 他的兵硬扛着饿了三天跑回去,吃了几天饱饭,这才再横穿安定县经清涧过来。 作为将领,路诚最清楚自己的兵都是什么样的人。 靖边堡也没能力给他们提供兵粮,满打满算凑了三天的六顿干粮。 这六顿干粮是追击、被围用的,不能吃。 秦兵都是好汉,最能忍饥耐饿,而且对他的任何命令,执行起来从来不打折扣。 路诚下令不准吃,他的兵不到饿死,绝不会吃上一口。 要剿匪,要让士兵吃饭,延川又穷,老百姓都啃草根了,连个能让他们吃饱的大村子都没有。 他能怎么办? 只能让兵把老百姓吓跑,剩下点啥就让兵吃点啥。 就这还得让部下散开了,不散开一个村子吃不饱是小事,总得给百姓留点东西吧? 遇袭不遇袭,只能听天由命。 有些路明知走不通,也只能硬着头皮走。 “将军,王百总还活着。” 无奈归无奈,这会听见部下百总还活着,路诚又生起气来,迈步进了大院后宅,看了一眼又出去了。 对左右道:“给他们弄点水,他娘的。” 大院后宅的情景很气人啊,成片的边军,嘴被塞实了,手脚被捆着,身上被扒得赤条条,一个挨一个在地上躺着。 贼人还怕他们被冻死,很贴心地从村里弄来棉被,给他们盖得均匀。 头对头、脚对脚,四个人盖一床,每个人都很暖和。 路诚走出院子,另一边的旗总也跑过来,垂头报道:“将军,袍泽尸首在那边。” “让王百总穿好衣裳过来见我。” 官军的尸首铺了两个院子,放得很整齐,铠甲兵器及身上携行物件都不见了。 片刻后,虚弱的王百总穿村子里找到的布衣上前跪倒:“将军,卑职无能,被贼人袭击……” “贼人从哪来,有多少,怎么打的,到哪去了?” 路诚面无表情地在尸首间巡视,帮死不瞑目的部下盖上眼睛,一连问出四个问题。 当他走到一具尸首旁边时,停下脚步,他认出这是麾下另一名百总,掀开贴在身上的染血中单,胸口血迹已经变色。 没了木杆的矛头还留在身上。 路诚眯起眼睛,在胸中酝酿的怒气终于再也忍不住,转头怒视王百总道:“他的兵,怎么能让敌人凑近了把他杀掉?全队都该死!” 王百总叩首在地,用极快语速道:“贼兵不知从何而来,有四百余,多轻骑呼啸而来,箭矢如雨。 我等于院中据守,以飞礞炮还击,贼兵乌合,本已被我部以飞礞炮击溃,齐百总这才率军出去。 不料贼首异常骁勇,藏身镫里单骑突阵,投矛把齐百总掷死,还左右开弓放死我部数人。 贼众由是大为振奋,马队重新集结,两翼掩杀而上,我等寡不敌众……” “然后就向贼人投降了?” 路诚脸上看不出喜怒,垂着眼皮瞥了王百总一眼:“身上连个伤也没有,被人扒得白白净净,像捆活猪一样。” 王百总无话可说,再叩首在地。 路诚也没在这个事情上多说,他见过很多敌人大势已去后投降的样子,没好气问道:“那贼首什么样?” 这世上勇猛的人多了。 也就只在乌合之众里,个人勇武才能挽回颓势。 因为乌合之众不懂战斗、不懂战争。 一炮打响就能四散而逃,一人勇猛也能重新鼓聚。 散和聚,都只是乌合之众被击溃的一种表现形式。 他们不该散也不该聚,只需要坚守岗位不动如山。 “北军盔,两瓣的,赤色边军长甲,骑兵的,还有……还有那匹马。”王百总抬起头,急切道:“红鬃杂花北马。” 路诚恍然大悟,这贼子是个逃兵头子。 北边军的衣甲,弓马娴熟,毁了延安府城到延川的所有急递铺和驿站。 都能对上,应该就是前些时候杀进延安府的刘承宗了。 “自己冒头出来,倒省了我们工夫。” 路诚缓缓颔首。 从延绥中路参将府领到命令时他还担心,杀进延安府劫狱的刘承祖、刘承宗兄弟俩当过边军,其父又是做过小官的举人。 这一家子对边军非常了解,可能早就藏起来,不好捉。 为此还特意派人去鱼河堡问过他们的情况,提到过刘承宗有一匹染过头的红毛马。 没想到他们胆子大得很,非但不逃跑,还敢截击官军。 想到这,路诚的心情又好了起来:“知不知道他们往哪去了?” “卑职,卑职听院外有人小声提到过山西。” 山西,山西……路诚想着,突然神情凛然:“坏了,他们抢了你们兵服甲胄,又当过边军,怕是要骗延水关! 快,集合各部,驰援延水关!” 夜幕下的井家沟,官军点着火把好似山塬间蜿蜒的火龙,越过延川县城,向四十里外的延水关疾行而去。 第九十三章 谁伏击谁 曹耀带队跟着刘承宗一路东行,一直走到石板山,他忍不住了。 “狮子,再往东走,可就真到延水关了,你该不会真想靠这身兵衣铠甲去骗延水关吧?” 曹耀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抬头看看夜色,摇头道:“你可要想清楚,守将未必上当。 弟兄们都跟着你累了一天,现在是人困马乏,可没力气再打一场了。” 月光下,刘承宗的脸上笑嘻嘻,在曹耀看来充满古怪:“你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真累了,你看我骡子都打盹儿了,更别说还有伤兵。” 曹耀叹了口气,随后才盯着刘承宗认真问道:“不是,我说你就不累吗?瞧你那兴冲冲的。” 刘承宗顿了顿,认真道:“累,但你说完了啊,我已经让魏迁儿带人去延水关了。” “我……” 曹耀抬手在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他急了:“你疯了!?后边官军万一追来,前头守关兵万一出关,黑灯瞎火,把咱堵在这,从他妈延川到延水关可就这一条路!” “你别急啊,打自己干嘛,现在是半夜,你觉得他们真会追?还是你觉得他们真会出关?” 刘承宗还是那副兴致勃勃的模样,道:“那你带人上山吧,别举火,上石板山。” 两个人两匹马,站在路中间说话,后面就着月光行进的队伍都走不了。 不一会儿,高显、冯瓤都先派人过来,而后又亲自过来看出了什么事。 几个人都围上来,曹耀又神情激动:“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咱被两面夹击就稳输,就连伏击都未必能打得过。” “我不太想说,你非要问。” 刘承宗叹了口气,看看后面的队伍,对几人道:“我怕说出来没玩成,回头再丢人惹笑话。 曹兄,你觉得延川那位游击将军会追过来?” 不但曹耀点头,就连高显和冯瓤也缓缓点头。 人们都觉得游击将军会追过来,但这要建立在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确实在向延水关前进了。 “游击将军追来,他会防着我们声东击西,一定会向其他几条路派遣塘骑。 我们向其他地方走,都会被发现,所以能走的路只有这一条。” 曹耀没说话,冯瓤忍耐不住,探手道:“可是,走这也没有意义啊,官军还是能追上,还有可能被堵在山里。” 刘承宗抬手晃了晃:“我不能确定,游击将军会不会追来,那他要不追呢? 要决定在井家沟歇一夜再追呢,完全有这可能,记不记得在鱼河堡咱们饿的那德行,敢夜袭么? 他若不追,咱们是不是错过一个好机会?” 曹耀原地踱出几步,皱眉问道:“什么好机会?” “揍延水关守将的好机会啊!别急,听我说。” 刘承宗抬手道:“这样,先让人带兵上石板山,上去就地休息,夜里没人能发现,我给你们好好说说我的想法。”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三哨士兵、铺司兵和驿卒马队,向石板山的小路慢慢摸去。 留刘承宗几个哨长和一队骑手在山下官道旁。 这会路上也清静了,刘承宗才清清嗓子,笑眯眯对几人道:“我让魏迁儿和几个铺司兵去延水关求援了。 铺司兵装作农户,他们都是本地人,先去说西边的村庄遇袭,再由魏迁儿扮做王百总麾下塘骑,前去求援,求援不成就警告。 警告他,如果王百户被击败,我就会攻打延水关。” 刘承宗说着,把两只手分开,再慢慢合拢:“路游击追我,延水关阻我,走夜路,他们都会派出塘骑斥候。 只要我在这把塘骑射死,会发生什么?” 曹耀的眼睛映着月光:“你想让他们互相进攻?” 刘承宗兴冲冲的点头,随后又瘫了下去,叹口气道:“但我不知道路游击会不会进攻,也不知道延水关守将会不会出击。” 曹耀点头道:“是啊,你这主意,需要两边都是心细胆大的豪杰才行,万一路游击不敢追击,那就没意思了。” “不不不,路游击不敢追击无妨。” 刘承宗连忙摇头道:“他不追击,只要延水关守军敢出来,他们从这经过咱能看到。 等他们回来人困马乏,咱睡够了也吃饱了,正好揍他一顿把延水关破了。 两路都来,那就让他们打一架,咱视战局加入还是往南走,都有机会。 我只怕延水关守将是个怂蛋。” 刘承宗把计划全盘托出,对曹耀道:“先说好,他要不出来,可别笑我让你们在这白等一宿。 要是出来,咱们先定个预案,万一被打散,就延长县见。” 这几个人已经通通瞪眼儿了。 看着再三叮嘱的刘承宗,曹耀心头突然涌出莫名的巨大悲伤。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只知道如果当年在萨尔浒大溃败,如果兵头儿不是他,而是眼前敢想出吃了上家吃下家、让敌人去阻挡敌人的刘承宗。 也许很多人都能在逃窜路上活下来。 以前他从没发现,这只小狮子身上有这么强大的能量,能让人跟着他一天踩在生死边缘好几次,还不知疲倦。 言尽于此,几人知道刘承宗的想法,都点头称是。 他们分配好工作,在官道布置埋伏,留人在山下伏击,其他人轮流上山睡觉。 这一等,就等到半夜。 刘承宗醒了好几次,都没能等到西北、东南两边派出的援军,倒是魏迁儿回来了。 不过也没带来太好的消息,延水关的守将军纪严明,夜里不放任何人进关城,所以他们根本没见到守将。 只是把话传了进去,究竟有没有效果,谁都不知道。 后半夜,气温也猛地降下来。 露宿山顶,骡子营几个哨长心里装着事,都睡不着,个个裹着衣裳瞪眼看星星。 突然,山下传来一声骏马惨嘶。 鱼儿上钩了! 几个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人,突然不约而同地一骨碌爬起来,发疯似的往山下跑。 还站在半山腰,刘承宗就看见西北边无数的火把汇聚成一条火龙,向这边赶来。 然而,在谁都没想到的情况下,一条官道之隔的正北方,山顶突然迸发出伴着巨响的火光。 那是炮弹出膛的光亮。 一片火光闪烁在炮声轰隆的山峦之上。 随后,山下也用炮火向山上展开还击。 悄无声息埋伏在北方山梁的延水关炮兵,驰援而来的游击将军路诚部。 在一片漆黑的夜幕下,用火炮展开对轰。 第九十四章 延水关 “快他妈让炮卒停下!那是自己人,路将军要被你们打死了!” 延水关下,十余边军骑兵指着城上守军破口大骂。 守军惊慌失措,他们的把总带兵出去,此时关内最高指挥官是一名百总。 火把光亮下,那百总对这消息也手足无措,搓着手疑惑道:“那不是贼兵么,怎么会是路将军的人?” “什么贼人!贼兵在井家沟杀了我们百总,又抢夺兵服铠甲。 将军担心贼人骗取延水关,连夜驰援,怎知弟兄们会死在你们的炮子下!” 冯瓤侧目看了刘承宗一眼,心说首领还挺入戏,好像真在炮火下死了弟兄一般。 但就是这语气,有点太强硬了。 城关上大小也是个将官,一时慌张怕事还好,一会稍有琢磨,就能回过来劲儿。 再怎么样,能是个小小塘骑指鼻子骂的? 冯瓤清清嗓子,返身指向西北远方,上前哀求道:“百将爷,您就高抬贵手,快告诉关内将军,把炮停了吧,再打下去,我家将军就没了!” 刘承宗听这话差点笑出声。 延水关守将帮了他大忙。 他想过路游击会追击,到后半夜也想过官军可能被火炮拖延了速度,却没想到路游击整支部队全来了。 至少五门有一里射程的火炮,跟延水关守将架在山头的十二门炮对轰还不落下风。 如果不是急着来骗关城,他真想作为观众,在石板山好好看看,这场他有生以来规模最大的炮战。 炮战并不稀奇。 双方使用的火炮口径都不大,大了也运不动,充其量是打一斤、两斤的三五百斤火炮对射。 数量也不算多,加一块也就才十七门,山下都是佛狼机速射炮,山上都是前装将军炮。 珍贵之处在于作为观众,而不是挨轰的那个。 可能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 他却把这珍贵机会留给了曹耀和魏迁儿。 冯瓤的话起了作用,城上百总更慌了。 他望向仍在交火的西北方,那边距离很远,几乎听不见太大的声音,但仍能看见隐约火光,令他倍感不安。 终于,百总下定决心,抬手砸在城垛上,决定去调停这场因误会而起的战斗,他对左右道:“前队跟我走,其他人把守好城关,开关门。” 守军设在关外的篝火,照得刘承宗边军铁盔一张脸忽明忽暗。 听着厚重关门缓缓开启的吱呀声响,他微微低头,铁盔眉庇压下阴影,遮住勾起的嘴角。 睡眠不足的守军列二龙出水阵自开启的关门缓缓走出,百总策马在前,道:“走,快跟我去见把总。” “将爷,我就不带你去了,不过我可以送你……” 错身之际,刘承宗调转马头与百总并行,小声说着,引那百总转头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左手拇指推开雁翎刀格,右手握刀猛然挥出,开反刃的刀尖刹那间精确避开铁盔顿项,在其脖颈间划过。 “送你见太祖皇帝!” 伴着大喝,他已单手撑着马鞍从红旗身后跃下,返身扬刀冲入幽深的城门洞:“夺关!” 身后十余名马兵持弓箭向城门洞内攒射,冯瓤也飞身下马,提刀随他突入人群。 猛然惊变,别说那些身披罩甲的边军步兵没反应过来,就连马背上的守关百总 就被他贴近,一时间长枪镗把统统在城门洞里挥舞不开,转眼被他欺身而上,持刀戳翻数人。 身后有轰隆的蹄铁踏地之音传来,看见关门洞开,藏匿远处的骡子营步兵来了。 临近城关,他们翻下坐骑,有些人掏出自制勾索向城上丢去,更多人持兵器冲向城门。 这会刘承宗的胆子大多了,一身边军甲胄已被收集的甲片多次加强,再不像先前对短兵相接怀有谨慎。 守军的长兵伸展不开,前面的步兵用矛杆打在身上,就像挠痒痒;后面的人用长矛戳刺过来,只要躲开脖子,也不可能戳透边缘叠压的甲缝。 反倒是他,对上这些穿罩甲的守军,没有谁能做一合之敌,就算护住脖子都没用。 作为曾经的鱼河堡边军,当好甲片有限,他太知道当兵的会把生锈的坏甲片放在哪了。 发现布面罩甲下防护的薄弱位置,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就像生着双透视眼,那些一戳就透的甲片被他一扎一个准。 转眼间,在城门洞里杀出半条血路。 一时间堵在城门洞中的守军呈现出混乱模样。 前面的畏惧想退,和中间望风披靡的挤作一团,却被关内的看不清局势只想往前涌的守军推着跑不出去。 “把他们推出去!” 刘承宗这样喊着。 冯瓤会意,撒手把刀丢向敌人,夺了一杆长矛,横持过来卡在城门洞,刘承宗也握住矛杆,二人一齐发力向里推去。 一边,是两个数月以来每餐饱食的前边军。 另一边,是人多势众却饥饿困乏的现边军。 他们被两个人推着挤在一起,后退。 一步,两步,有人摔倒。 刘承宗向前走得越来越快,身后越来越多的贼卒子也加进来,把成片守军向关内推去。 终于在某个瞬间,七八个人被推得满地翻滚,他们攻进了城关内。 刘承宗丢了矛杆,再度持刀向守军冲去。 他们溃散了。 骡子营士兵成群结队从城门洞涌入,四处追击。 还有人回城关外骑上骡子,驰骋攻入延水关,追击那些四散而逃的守军。 这座守卫黄河渡口,通向山西的关口,在这个夜晚改了姓。 刘承宗立在城关上,关上有四门他没见过的火炮,看上去都得有六七百斤。 冯瓤甩着酸麻胀痛的胳膊也登上城关,问道:“首领,接下来咋办?” 刘承宗笑笑。 他能感觉到,自从离开延安府城,随抢驿站、烧急递铺,以及接连几场战斗。 他在队伍中的威望与日俱增,成了这伙人无可争议的大首领。 “还能怎么办,那两伙官军最迟打到天明,我估计现在就已经弄明白了,他们一定往这来。 我记得你以前也是京军火器营的,这四门炮,认识么?” 冯瓤只看了一眼,便高兴道:“好东西啊!叶公神铳,锻造炮,打得远还耐用。” “俘虏里问问,有愿意跟咱的就编进辅兵,一天两顿管饱,炮手直接拉上来,让战兵看着放炮。 不愿意跟咱的,都投降了也别害人命,老样子扒光了捆起来,必须捆严实。” 刘承宗并不介意俘虏获救后继续跟他打。 被释放的俘虏,是在敌人中间散播恐惧的工具。 当投降成为习惯,他们会丧失顽强的勇气,稍遇挫折就会想着投降。 这能让以后的战斗更加简单。 冯瓤领命把这几件事吩咐下去,这才问道:“咱能守住这座关?” “你想啥呢,要石板山上曹、高两位兄长过来,凑五百多人估计能守住,靠咱这百来号人,是铁定守不住。” 说着,刘承宗笑了,笑容里透着股狠劲:“守不住也得打,否则侥幸跑了以后官军也越来越多。 炮打准点,带队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让他们以后看见骑骡子的就丧胆。” 第九十五章 恶心到家 官道上的炮战从丑时打到寅时。 直至双方打光火药与炮弹,游击将军路诚麾下步兵终于绕路摸上山梁,在飞礞炮的掩护下,与这支伏击他们的敌军展开厮杀。 两支队伍都认为对方是贼,心理上有极大优势,即使陷入苦战也毫不畏惧。 战斗打得辛苦,最后路诚甚至亲自攀山督战,终于凭借兵力优势,在山梁完成合围,三路官军齐攻两次,将这支敌人彻底击溃。 战果不坏,缴获甲械无数,还有中型火炮九门、炸膛废炮三门。 何况擒获贼首,定下这次出战的功勋。 只要有这个,阵亡军士的家眷也能等朝廷拨下抚恤。 想到这,路诚的心情很好,被铅丸击中的肩膀上药包扎也不疼了,就连看井家沟幸存的百总,都顺眼了几分。 他拍着百总肩膀感慨道:“先前是错怪你了,刘承宗所率宵小甚为枭凶,阵势严整死战不退。 你们以二百兵力叫其袭击,能保命实属不易。” 百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白天在井家沟,贼首是很凶,可贼兵远没这么凶啊。 那帮贼子用飞礞炮一炸就四散而逃,何况到了深夜,本该更易溃散,哪儿像这样,用飞礞炮炸过反而打得更凶了。 何况贼人哪儿来这么多大炮? 但听长官这意思,似乎不在意前番兵败罪责,这对百总来说最重要了。 各级军官把麾下死伤报告上来,让路诚暗道一声庆幸。 他的兵不算轻伤,伤亡就已经超过三分之一,加上白天在井家沟阵亡部下,损失接近一半。 这场战斗比他想象中还要凶险,几乎全靠士兵心气儿,咬着牙硬撑下来。 官军杀贼,有很强的心理优势。 才会有足够士气支撑他们取胜。 被俘的贼首叫骂不停,游击将军卸掉压住伤口的披膊,披了件短袍在右肩。 他边朝俘虏走去,路上还在扳指头算数,贼人四百出头,算算报功上去,不少手下都能混个官身。 “刘承宗!你脾气挺大呀,被俘了还骂骂咧咧,口口声声喊我是贼,你是在鱼河堡当兵当糊涂了吧,你看看我是谁!” 路诚过去用左手一把揪住俘虏贼首的发髻向上扯着,看见贼首那张脸,他一下愣住了。 伸手把脑袋再按下去。 他朝左右看看,一脸狐疑揉了揉太阳穴,再伸手把贼首脑袋扯起来。 坏了,怎么还是这张脸。 这张脸他认识,延水关的鲍把总,前年他升官摆宴席,还来喝过酒。 骂个不停的鲍把总也愣了,堵在嗓子眼的脏话戛然而止,脑子里一时间转不过来弯儿,只能怔怔看着他。 路诚纳闷道:“怎么是你个王八蛋?” “路,路将军?你怎么投贼了?” “你他妈才投了贼,不在延水关踏实歇着,跑到他妈山上架炮轰你爷爷!” 路诚气疯了,心里的火儿顺着气管子往上爬,涨得脑袋快炸了:“贼,贼,贼你娘个贼!” 鲍把总也不是个没脾气的泥人儿,更别说部队几乎在战斗中打光,一时间也梗着脖子和路诚对骂起来。 两名中级武官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对骂,可把周围士兵难受坏了……他们又累又困,只想找个地方赶紧睡一觉。 过了好半天,俩人消了气,把今天的事复盘一遍,终于得出结论。 他们被耍了。 狡猾。 太狡猾了。 狡猾到让路诚感到气馁,他们在这对轰时间里,刘承宗想必已经向南边逃出几十里路。 带着二百多伤兵,追到猴年马月也撵不上。 “贼也得睡觉,兵都疲了,先去你那延水关。” 路诚现在和鲍把总是相看两厌,但实在没别的办法,十里之外就是延水关,他的兵需要个地方好好休息。 他让人把延水关的守军都松了绑,说:“收拾了尸首,我们去关内睡一觉,明日伤兵都留在关内,剩下的人继续跟我追那贼子。” 比起气得快把牙齿咬碎的路诚,鲍把总是万念俱灰。 他部下军士大多丧于此战,还不知这事究竟要如何报给朝廷,眼下只能听路诚的。 回望黑夜里收拾尸首的残兵败将,十几门火炮和垂头丧气的弟兄们,鲍把总在心里把这辈子能骂的脏话都骂净了。 兴冲冲出关,本想捞些功勋,好叫上头多拨些粮草财秣,谁能想到换回这么个结果。 以前还是大头兵的鲍把总觉得,这世上最恶心的事,是欠饷。 后来他知道,有很多事比欠饷还恶心,比如没军粮、报功没赏。 现在他才真正感觉到,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是啥感觉。 跟自己人打,打输了被俘虏,最关键的还是自己先开的火。 恶心事凑一块了! 一帮熬了半宿没睡,又行军又打仗的兵,还要运送十七门火炮与三百多具尸首,一个时辰才走出六里路。 走到延水关天边都泛白了。 临到关前,望着黑暗里像头巨兽盘卧的关口,路诚心里无端猛地突了一下。 他对鲍把总道:“贼子该不会趁咱俩交战,把延水关夺了吧?” 鲍把总白了他一眼,合着这位将军还嫌今夜的事不够恶心。 不过仔细一想,他也害怕这种事发生,如果延水关再丢了,他直接在关前自刎就行了。 “那个,派俩人过去看看,看关上是不是咱的人。” 不一会,过去探明虚实的小兵回来,脸色难堪地报告道:“将军,李老四那几个炮兵在城上呢,问我他弟弟怎么样。” “唉。” 鲍把总叹了口气,挥手传令部下回关,这才对路游击道:“李老四他弟也是炮兵,让你们打死了。” 路诚能说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心里终于轻松下来,这漫长一天对任何人的精神都是极大的考验。 他只想找张干净点的床,抓紧睡俩时辰。 就这么又走出四五百步,已经能望见城关上的人影,他们突然发现关门没开。 城上有人高声喊道:“路将军,一路辛苦啊!” “你的兵还挺懂……”路诚话说一半,突然怔住:“他们怎么知道我来了?” 城头那人拔刀向前挥出,声音遥遥传入路诚耳中:“刘承宗在此,恭候多时了,此路不通啊!” 轰鸣声里,城头火光迸现。 四门将军炮先后在城头炸响,炮弹曳尖啸声砸穿兵阵,犁出四条飞散残肢断臂的血路。 第九十六章 反击 炮弹砸落关外,在刘承宗眼中,就像冷水泼在了热油上。 哗地一下,原本就不齐整的兵阵,散得像是炸了锅。 冯瓤在城上喊道:“快,清理炮膛,重新装弹!” 刘承宗刚才一直在城头打盹儿,喊出两声,精神才稍稍清醒,站在上城墙的台阶上,向贼兵喊话。 “快醒醒,官军要攻来了!” 跟官军一样,骡子营的军士也很疲惫。 他们在井家沟作战,吃了官军为他们炖的马肉,赶路四十里到石板山。 在石板山的山梁野地露宿,囫囵睡了俩时辰,又疾行十里投入骗取关防的战斗。 等守城官军剿灭收降,刘承宗又下令让他们睡觉,就在延水关的城墙下。 他们多想有张舒舒服服的床啊! 这会,骡子营上百个贼兵都被叫醒,都动了起来。 人们打着哈欠迷迷瞪瞪,依照命令向城上搬运箭矢兵器,给弓弩上弦儿。 贼兵站在城垛后,把长矛短斧靠在墙边,手持弓弩做出最后准备,人们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镇定。 有人大腿发抖,有人不断握拳,还有人嘴唇哆哆嗦嗦,嘟囔着谁都听不见的祈祷。 因为他们连一个城垛站一个人的兵力都没有。 黑暗很好,黑暗能隐藏一切,包括人们的恐惧。 刘承宗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城下。 关墙外,篝火映照,一队队官军自黑暗中走出。 他们已经从遭受炮击的恐慌中恢复镇定,在下级军官的率领下,带着踏踏脚步与衣甲摩擦声,携巨大压迫感逼近城关。 在一瞬间,刘承宗感到握弓的手有点凉。 他心乱如麻。 既有置之死地的紧张,更有对未来夹杂兴奋与担忧的期待。 这非常离谱,作为战场一线指挥官,就连刘承宗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心思没全部放在这场战斗上。 而是飘向更远的地方,飘向这场战斗结束之后。 还好有冯瓤在侧,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首领,四门炮装好弹药了。” “瓤子哥,知道我们赢了这场仗会如何么?” 刘承宗抬起一根手指:“我们会是陕西所有义军里,第一个歼灭整个游击将军部的人。” 他重重地深呼吸两次,环视左右,道:“弟兄们,跟我喊,将军让你们来吃炮子,去年军饷发了吗?” 城上贼兵齐声喊:“将军让你们来吃炮子,去年军饷发了吗?” 官军没有回应,他们依然坚定的执行命令,一步步向城关逼近。 城上再喊:“不如投我刘承宗,管你们顿顿饱饭饿不着!” 官军仍旧不为所动,战线已推进至关外百余步,很快就可以放箭射击城头贼兵了。 “说完了,他们不投降。” 刘承宗满意的笑了,转头对冯瓤道:“放炮吧,弓弩准备射击。” 刘承祖从前对他说过,阵前劝降的手法其实很管用,只是从来都不能立即起效。 这能依照话术的攻心程度,瓦解敌人战斗意志,但不会抹消敌人的战斗意志。 仗还要继续打,阵前劝降会随敌军死伤、遇到困难而逐渐生效,以至于让敌人碰到艰险逐渐崩溃。 一道道命令经左哨队长、什长往下传,人们开始挑选合适的箭矢张弓搭箭。 刘承宗也抽出三支箭拈在手中,缠上布条燃着了,依次在弓未拉满的情况下,以大仰角、小仰角、平射,张弓射出去。 羽箭落点与城关外几处篝火的距离有所出入。 冯瓤的左哨贼兵,用的都是卫所缴获轻弓,弓力普遍在四五十斤,刘承宗没拉满的射程和威力,跟他们拉满了差不多。 而城关外的篝火,由早前守军摆放,都依照七十斤战弓弓力摆放。 城上弓手若照篝火去射击敌军,多半射一箭空一箭。 不过刘承宗射出这三支箭,也不是让人看的,黑夜里看不见也找不着。 就是借羽箭划过空中那一片刻,让他们对射程心里大概有个数。 天空星星已经隐去,月亮也不见了,天色将明未明时最黑。 这时候射击不是能不能精确命中敌人的问题,只要箭矢离弦就看不见了。 轰! 炮声再度响起,又是四枚炮弹飞入阵前,扫入敌军阵型,砸翻七八人,碾出道道缺口。 缺口很快被弥补,在军官的命令下,一列列营兵持弓上前,越过最远的篝火再上前走七八步破缝立定,张弓向城头射来。 刘承宗高呼一声,人们纷纷躲在城垛后规避。 齐刷刷的箭雨向城头射来,有的钉在城楼、有的打在城墙。 射击间隙,刘承宗透过城墙缺口向外望去,一队步兵持长牌经弓手缝隙前进,持盾架在弓手身前,随后执弓继续向前十步,向城上投射羽箭。 他们进入射程了。 城上贼兵也开始在刘承宗的带领下,朝弓进攻而来的敌军抛洒箭矢。 但比起官军,他们的齐射无序而混乱,稀稀拉拉落在官军阵前,弓力不足,这个距离也很难造成像样的伤害。 转眼间,官军已经以迭阵在关前扎下五排弓手,随后阵型开始交迭前进。 后面的上、前面的进,人们在间歇中向城头一排排射箭,箭雨来得又密集又准确,压得城上贼兵不敢冒头。 随后,持火铳、三眼铳、鸟铳的铳兵才端兵器自后方上前,穿过弓手破缝队形,在箭雨掩护下站在关前三十步。 他们没有攻城念头,也不具备攻城兵器,只是以远程箭雨压制城头,以火器就近瞄准城垛。 其实哪怕在这样的距离,也无法在黑夜里准确射击,只能凭借感觉,城垛有人影晃动就打,能不能打中再说。 刘承宗两次想要射击进入射程的火枪手,都因担心被铳手击中而被压在城垛后。 他的部下大致也是如此,就连炮兵都在射击时被火枪手命中额头,直接被打死了一个。 实际上哪怕只是用这样简单、机械而笨拙的方法,兵力三倍以上的官军都能把他们打死在城头上。 不需要攻城兵器,等他们大部分被射伤射死,哪怕不投降,一根绳子就能登上关城。 刘承宗猫着腰在城垛后来回流窜,不断在那些被箭雨、铅丸吓住的士兵身旁,拍他们的肩膀或脸,出言鼓励:“别怕,占据很快就会出现转机!” 这并非虚言。 就在刘承宗还未把所有人都鼓励一遍时,关城上的冯瓤已经大声喊道:“援军已至,敌人被包围了!” 砰砰! 冯瓤的话音刚落,敌军阵后传来闷闷的炮响。 是虎蹲炮与涌珠炮。 轻炮的小炮子在敌军后方引起骚乱,一支马队轰踏着撞在敌军背后。 他安排在石板山上的营属炮哨、高显右哨,还有那些加入的铺司兵与驿卒骑兵,在曹耀的率领下加入战场。 城关上被压制许久的弓手们,终于再度居高临下地向官军发起反击。 第九十七章 游击路诚 杀疯了。 驿卒马队像一阵狂风,席卷穿过官军阵后的散乱的伤兵队,直撞进运送火炮的后阵。 黑夜里到处人影幢幢,他们只管张弓便射、挺矛便刺,直至落马近身混战。 从这场袭击开始,曹耀与高显都无法再约束部下。 官军炸营了。 路游击与鲍把总两支部队,数量众多的伤兵被安排在队末,队伍没停下时他们还能顶着口气、互相搀扶向前走。 一旦停下,哪怕前面在攻关,后面的人都能倒头甚至站着睡着。 也许只有站着的才是睡觉,倒下的没准就是失血过多死了。 没人能分辨,也顾不上他们。 夜晚与白天的战斗,差距太大。 如果现在是白天,这支部队早从有人溜号开始逐渐崩溃。 只因为是晚上,有逃兵心思的人也不敢跑。 等到驿卒骑兵从阵后突入,睡着的士兵惊叫而起,战争创伤的应激反应随之而来。 应激反应不是大喊大叫、不是落个东西以为是炸弹,那只是表象。 更深层的内里,是人跳出熟悉环境的不安,潜意识与外界不同步。 阵后绝大多数被惊醒的伤兵,并不认为混乱来自敌袭,而坚定认为是另一场内讧。 延水关的守军认为是靖边营官军报复炮击,靖边营官兵认为是延水关守军为失利复仇。 还有长久以来得不到维生素补充,造成的人均夜盲。 他们看不见队长的旗矛,也看不见旗总背上的靠旗。 队与队直接散开,再也合不到一起。 什与什也随战斗断开联系,人们背靠着背,人挨着人,疯狂地抓起手边一切兵器,向所有方向进攻。 靖边营、延水关、狮子营,三军衣甲一模一样,黑夜里不分敌我。 官军混在贼兵队里,贼分不出来,两哨贼兵互相认识的不多。 贼混进了官兵队,官军一样分不出来。 贼有两哨,他们干脆有两个部分,路游击的部队从长城靖边堡调来平贼,鲍把总的兵常驻秦晋交界的延水关,谁都不认识谁。 甚至就连混进去的人自己都不知道,只能跟着砍,直到从喊话中听出不对。 但随着几个喊话亮明身份的人下一刻就发出惨叫,人们都不敢喊话。 只能瞪大眼睛,极力寻找身侧刀光反射出远处篝火,随即发出无意义的吼声,向光亮反击。 率队进攻的曹耀对此束手无策,靠声音聚拢了一小撮士兵,在延水关方向突击。 他的想法与另一边的高显不谋而合。 要么退,要么进,万一这场战斗输了,退后会被官军分割;那就只能进,穿过敌阵抵达关下,还有一线生机。 像鬼哭狼嚎般的士卒拼杀嘶叫,让鲍把总从心底感到胆寒:“将军,后阵乱了!” 游击将军路诚能听见阵后传来的声音,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轻声叹了口气:“鲍把总,去前阵督战。” 路诚掌兵经年,清楚此时要面对的是什么——他的军队终于还是崩溃了。 夜战是一场双刃剑。 黑暗会加深人的恐惧,而战场是最恐怖的地方。 尤其当士兵的体力、精力、意志力都在高度紧张中达到极限。 更别说很多人还没从误杀袍泽的愧疚中走出来。 路诚知道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甚至在夜晚与延水关官兵交战中就已经崩溃了许多次。 个体的人在精神上崩溃,会引发军队崩溃。 但军队崩溃,不一定需要人在精神上崩溃。 只要失去组织,兵找不到将、将寻不到兵,军队就崩溃了。 但后续找到、重新构成组织,就依然能进行战斗。 反之,即使像现在这样,后阵每个人都在战斗,但指挥官不能调动任何一个人,那对这支军队来说,也是崩溃。 夜晚的野外太容易崩溃,所以路诚才一定要率部进入延水关休息。 在安全的环境一觉睡醒,他的军中好汉们就又回来了。 这种情况对将领来说太过无力,在溃败面前,哪怕是古之名将,也只能放弃军队,退到后方重新收拢整编。 王莽、苻坚、哥舒翰的大军,皆崩溃于此。 偏偏,路诚在黑夜里受到夹击。 前面是关,后面是贼,他的士兵连溃散的机会都没有。 鲍把总没有这些思索:“可是将军,后阵乱了,带家丁突围吧!” “军令,去前阵督战。”路诚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向鲍把总道:“稳住前阵军心,否则军士皆亡,你我有何颜面苟活?” 一般情况来说,延绥中路的游击将军路诚军衔高,不过延水关鲍把总不是他的手下,他们之间没有统属关系。 不过这种时候,任何人站在鲍把总的位置上,都很乐于听从长官命令。 军队的战斗力来源于组织,组织越有效,战斗力越高。 鲍把总强压住对后阵溃乱的恐惧,抱拳应道:“属下领命!” 即便如此,走上阵前,还是忍不住转头向后望去。 后阵厮杀成为背景,他看见路诚从左右士卒手中取过一支火把,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或者说那目光越过他,看向战阵,在篝火中仍能保持少许理智的前阵士兵。 路诚不是不紧张,也不是不害怕,只是他坚信自己没错。 从头至尾,没做错任何一个判断与决定。 被人多算计一道,打输了仗,他认。 可让他堂堂游击将军向贼人投降,不可能。 抛下士兵自己带家丁突围,更不可能。 慌乱的中军阵,八名家丁各举大旗,路诚高举火把引燃一面,就站在燃烧的大旗下,站得直挺挺,让左右军士跟他一起喊。 “延绥镇中路,游击将军路诚在此,官军向我聚集,结阵御贼!” 燃烧的大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犹如指路明灯。 三十余军士的齐声呼喊,响彻战场,让各自为战的官军找到了主心骨,也让城上沉寂已久的火炮再度轰鸣。 炮弹砸入土中。 刚聚集的军士再度散开,像被炮弹掀开的土皮。 只有路诚,在断臂军士的惨叫声中接过燃烧的大旗,脊梁仍旧挺得笔直,昂首阔步向崩溃四散的士兵走去。 “本将都不怕,你们怕什么?不许怕,结阵御贼,随我突围! 纵是战死,游击路诚陪葬,可慰英灵添光彩!” 第九十八章 没那个命 冯瓤在城头怒喝连连,炮弹最近时打断了旗杆,却又被路诚接住。 他甚至怀疑炮兵有意把火炮放偏,最后干脆自己撸起袖子瞄准。 炮兵们肯定有意把火炮放偏,但即使不放偏,也不可能打准。 不要说现在,直到工业革命以前,都不存在能在四五百步距离指哪儿打哪的火炮。 大概瞄准方向,三四步宽、七八步深误差的目标。 能击中,就说明是最好的火炮、最圆的炮弹和最好的炮手,缺一不可。 刘承宗知道冯瓤急,但这真不是个人意志能决定的事。 七十步用弓瞄准,人看着就已经比箭簇要小了,更何况四五百步。 在这个距离想打准一个人? 炮兵的炮术已经无法起到决定效果,完全要看目标接的准不准。 他宽慰道:“没事,路将军勇气可嘉,但他跑不掉。” 刘承宗在城垛上发现,关下弓手正在随路诚的军阵后退。 铳手留做断后,也以迭阵后退,不过他们装药越来越慢,药壶里的火药经常在灌药时洒在外面。 有些人已疲惫到需要拄着刀行走,还有些人,走不动了。 干脆坐在地上给铳管灌药。 如果这不是生死攸关的战争,换做其他任何事,他们都不会坚持到这种情况。 “军士体力如此,再如何激励士卒,又有何用?” 刘承宗轻笑一声:“就算叫他们冲出去,难不成还能跑过咱的马儿?” 他抬头望向天边,东边已经冒出白光,给地上洒下一层灰色。 在死寂的灰色里,路诚身边官军越聚越多,从几十人到上百人,乃至形成二百余人的方阵。 只是士兵们组织被打乱了,人们只知要跟随军官,却未必跟随的是自己的军官。 有的小队人多、有的小队人少,由这些小队组成的方阵看上去极为散乱。 天光稍亮,逐渐形成贼兵在外、官军在内的对峙局面。 曹耀试着指挥贼兵冲击过两次,但贼兵战斗意志不足,还没接上战,前头的人就退了下来。 但官军也走不动,里头的坐着、外面的站着,杂乱阵型摇摇欲坠。 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能把他们压死。 刘承宗认为,他就是这根稻草。 吱呀的沉重关门洞开,有人在城门里喊道:“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可饶性命!” 砰! 砰! 零散坐在关外的数名官军,有人执拗地把手中火铳弹丸朝城门打出,也有人不再做无谓的抵抗,把手中兵器丢到一旁。 距离很远,他们仅剩的力气也无法将沉重鸟铳准确瞄准,只有一颗弹丸打在城门洞的贼兵身上,将马上驿卒打得闷哼一声,伏在马背不停喘气。 铅丸没打穿铠甲。 马队如流水般自城门洞向两侧散开,各自散开持弓挺矛向还端着兵器的官军奔去。 有人挣扎起身,踉踉跄跄试图挥刀,转眼间不是倒在箭下,就是被夹紧的线枪狠狠顶起,再重重坠地。 步卒随后上前,三五人围上一名俘虏,把他们的铠甲、兵器收走,约束在关城外。 刘承宗打马前去与城外部下汇合时,曹耀正奔马阵前喊话劝降。 没有人投降,人们都围在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 很快,官军阵中有人摇旗走出,那人没拿兵器,走近了道:“我是延水关把总,我们投降,两个要求,必须保住士兵性命。” “嘁,被围了还提什么要求。” 曹耀在马背上嗤笑一声,随后向刘承宗看过来,小声道:“你拿主意,弟兄们确实都没劲打了,得在关内睡个时辰再走。” 刘承宗很诧异,那路游击刚才那么硬气,敢黑夜燃旗为士卒引路,这会看跑不掉了,又直接派人来投降。 看来是个道德底线比较灵活的人。 没准能裹着他一起造反! 直接在一线指挥部队的中级将官,刘承宗非常需要这样的人。 他在心里打定主意,只要他们是真投降,就算是绑,也要把这路游击扔骡子上驮着绑走。 挥手让随从去城内取绳索,他稍加思索道:“可以,放下兵器、脱了铠甲,一个个列队出阵来降,不杀你们。 第二个呢?” 鲍把总没说,只是转身对官军方阵做出手势。 看上去他们在此之前就已下定决心投降。 官兵在队伍中让出条路,随后成片地放下兵器放弃抵抗,闪出的通道一直通到队伍正中心。 那有人顶盔掼甲,依靠旗杆斜斜立着,战旗焚毁大半,布面甲上,血从左肋浸染,直染红到甲裙。 鲍把总转过身说:“炮摧旗杆,将军为木片所伤,走到最后让我们投降,望首领勿毁路将军尸身。” “死了?” 刘承宗在马上眺望,看那样子不像假的,但又担心凑近了中计,便不着急,说道:“我毁他尸身干嘛,又没人给我报功,让你们的人脱盔甲吧。” 等鲍把总转身回阵,刘承宗这才皱眉眯眼儿深吸口气,重重叹出来,对曹耀道:“怎么就死了呢?城上四门炮打了十二轮,全让他躲过去了。 命这么大的人,最后让个小木片子杀了?” 曹耀看他这样乐了,打着哈欠让人给炮哨贼兵传令,把官军看死了,小心诈降,这才道:“咋了嘛,没让你单骑冲军阵把他斩了,心里不舒服?” 刘承宗摇摇头。 有时候他是有点莽,但那是衡量局势后的拼命,可不是俩眼儿一闭送命。 敌将身边没几个人,跟部队散开了,他可以人仗马力冲一冲。 人家站在军阵里,那可就使不得了。 “我有那自知之明,没关二爷的本事,就不干关二爷的事……这路游击,老家哪儿的啊?” 这边正说着,马兵从城内带来绳索,就着清晨的熹微光亮,开始受降。 让魏迁儿到石板山上做哨探,刘承宗把周围的事都安排好,才带着几分怅然若失道:“等咱走了,差遣俩俘虏把他们将军尸身送回老家,是个好汉。 本来我还想把他绑走,谁知道他没那个命,我也没那个命。” 曹耀点头应下:“行,这事我一会安排……后头估计两三日里没追兵,去延长?” 刘承宗摇摇头:“万一出来个李卑那种闷头往前蹿的,咱现在这身体情况肯定跑不过他,渡河,渡黄河进山西。” “去山西咱认识谁啊,人生地不熟,这事你指望不了我,我只在大同待过,别的地方路不熟。” “不久待,进山西陕西的兵不会越境,好好歇几天再回来进延长,往后仗还多呢,就这帮人……” 刘承宗伸直了手臂,朝战场中间那拄旗杆站着死去的将军尸首道:“这帮人死完,大明的气数就尽了。” 第九十九章 永和县 山西隰州,永和县崖头山。 山峁顶上,刘承宗向西眺望,看魏迁儿从山道骑着小骡子晃过来。 他探着身子朝山峁下喊:“怎么样,没告官吧?没告官快上来,吃酿皮。” 魏迁儿在山下笑呵呵应了一声,赶了两下骡子,招呼身边人快走。 骡子驮了两筐陶碗,再驮他这么个汉子,根本走不快,最后气得他下去拽骡子急沿盘山道转着上了山峁。 曹耀听见骡子晃荡的声音,就从破窑洞里跑出来:“快快快,分碗,娘的,可算能有个碗了。” 一群像土匪窝里,不,一群从土匪窝里钻出来的大小土匪哈哈笑了起来。 他们到山西已经四天了,吃了两天炒面、一天蒸饼,今天终于能吃个用碗盛的。 眼下他们休养生息的地方,偌大个山峁,就住了一户人,村民都上次闹旱时逃走了,被他们鸠占鹊巢,成了临时营地。 这地方北边是永和关的巡检司,南边有兴德关、铁罗关两个渡口,全部都有朝廷官兵和地方民壮把守。 兵力都不多,但这几天打探情况,别看只隔了一条黄河,山西的情况确实好不少,比延川还好一点。 去年的旱,山西比陕西稍轻些。 今年延川下了场雨,虽然永和县没下,但隰州也下雨了。 在治安大坏的陕北,凭从不扰民抢村的军纪,刘承宗敢不客气的说,狮子营是义军。 可在这儿,他们就是贼。 要不然村里这最后剩下那一户百姓,怎么一见他们来,就要跑呢。 被魏迁儿带回来这一家两口,已经是跑的第二次了。 前天夜里跑了一次,曹耀出去撵了四里地才撵回来;今天又跑,又被去买碗的魏迁儿找回来了。 “钱老伯,你说你跑啥嘛,我不都跟你说过……给。” 刘承宗蹲在院子石碾子上,魏迁儿给他盛了碗酿皮,他顺手递出去:“边吃边说,吃。” 逃跑的村民是对父子,父亲快五十、儿子三十出头。 俩人被带回来就往石碾子低头旁一蹲,像俩犯罪嫌疑人。 他们蹲着,是因为刘承宗不让跪着。 “行啦,别装鹌鹑了,上次被找回来也这样,往屋里一跪像受了多大委屈。” 刘承宗再次把酿皮递过去,老钱抬眼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接住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俩跑啥嘛,上次都说明白了,我就借地方住一段,不害人。而且你家拢共五堵墙,连瓦顶都卖了,砸开俩邻居家才把三个屋的门凑齐,怕我抢你俩啥?” 父子俩委屈巴巴抬头看看,又低下头呼噜碗里的酿皮,没说话。 刘承宗觉得这父子俩是真有意思,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也不知道心里头到底想的啥。 说胆小是真胆儿小,随便个人出去,都不用掏刀,被看见就乖乖定在地上,跟着走回来。 可蔫蔫的父子俩,偏偏敢跑两次。 刘承宗看他们这蔫样子就急,道:“大旱,别人都走了你俩不走,我对你们秋毫无犯还管饭,你俩跑了。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你俩到底为啥跑?就那么想告官?” 这父子俩日子过得是真不容易,乡民都跑了,他俩能活下来,靠的是在别人家地里挖没发芽的种子。 每天一粒一粒挖,挖出来吃一顿,第二天再接着挖。 直到刘承宗过来前,父子俩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 他不怕人告官,只是想弄清楚百姓对他的抵触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钱老汉从不浪费粮食,给啥吃啥,吃得飞快,而且吃饭时候绝对不跟人说话。 这习惯也很好的遗传到儿子身上,看这父子俩吃饭,绝对能感觉到食物是上天的恩赐。 等老汉吃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刘承宗一眼,把陶碗从面前蹭着黄土缓缓推出去,这才小声道:“呃俩就似害怕嘛。” 陕北和山西没有明显的方言分界线,只是在个别词上语调不同,交流不存在太大问题。 刘承宗无奈道:“害怕啥嘛?跑两回了,我要是个坏怂,早把你俩埋峁上了。” 曹耀在边上啧了一声,瞪眼怒视刘承宗。 他提过这个建议,提了两回。 “前年,刚给他娃寻了婆姨,日子好着呢,陕西的灾民就渡了河,旱,我娃就没了婆姨。” 钱老汉不怕被埋到峁上,他说:“你们不来,大旱就不会来,陕西的饥民来了,大旱也不远,你们不是饥民。” 山西的钱老汉,有一套把陕西灾民当天气预报的方法。 合着是刘承宗的到来,打破了崖头山最后守望者的希望。 他看着刘承宗,再看向院子里或坐或蹲,吃饭的狮子营兵,用笃定、认真而谨慎的语气,小声道:“陕西出了大乱子。” 不一样的人,活在世上都有属于自己的处世哲学。 人们于此受益,也于此受限。 “我们不是饥民,可也不是坏人,还管饭,天底下哪里还有这么好的事情?” “大首领不坏,可你不多待,你走了还有别人来,小老儿敢和老天爷赌一场,却惹不起别人,崖头山不能待了。” 刘承宗也吃完饭,把碗搁在一旁:“那要让你跟我走呢?” “我们不想去陕西,也不想祸害山西。” 说完这话,钱老汉有点害怕,垂着头埋在膝盖里,不敢抬起来。 “行了,我知道了,你早说不就完了。” 刘承宗摆手道:“你俩回家吧,再住几天,延川下雨了,最近不会有贼过来,要走等我走了再走,给你俩留点粮食。” 钱老汉和儿子如释重负,俩人慢悠悠走出院子回家去。 等他俩走了,曹耀才上前道:“诶我说狮子你怎么回事,杀了这俩更保险,不杀也没事看牢点,可等咱走了还给他们留粮食?” 曹耀左右看看,凑近了道:“咱带的粮食也就够再吃二十天。” “不差那几天的口粮,我想让他俩帮咱买药,可信不过啊。” 刘承宗苦恼地摇摇头:“幸亏今年冷的早,受伤的弟兄再不治,胳膊腿都废了,这两天得找面善的跟他俩去县城买药,还得弄个医师。” 说罢,他摆摆手,从碾子上起身,对左右道:“都吃完饭了,全进屋,咱议议士气、训练、整编的事。” 第一百章 我从延安来 崖头山过去的粮长家。 三个哨长、十六名队长,挤在最大的屋子里,还是人挤人,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刘承宗盘腿坐在炕上,目光看过每个人的脸,这才深深吸口气,掀开被当作笔记本的延水关账目,说道:“几日前,让诸位向什长、军士询问延水关一战得失,结果如何?” 队长们都看向各哨长。 如今骡子营的构架,是以刘承宗为首,旗下三哨一队,全营五百余人。 三哨是冯瓤左哨、高显右哨、曹耀炮哨,各哨下辖五队。 一队是魏迁儿率领下的塘骑队,基本上由出色的轻骑兵组成,塘骑专业知识匮乏。 冯瓤没说话,高显便率先说道:“右哨各队死伤、逃窜近半,虽有招降官兵补充,士气低迷。” 曹耀点头认同,道:“这几天我让招降的官军训练士卒,但早前还是生死仇敌,指望人教人实属不易,真要说我的看法,以后还是避免夜战。” 刘承宗把他们的话记下,转头看向冯瓤和魏迁儿。 魏迁儿连忙摆手:“我们死了十七个弟兄,但首领没食言,确实没饿死,活着时候能吃饱,不受气,跑来跑去也没以前累,这就够了。” 他的话让众人哄堂大笑,刘承宗也笑道:“塘骑弟兄们要求不高啊,看来以后招兵就得按这个标准,保证死于非命。” 众人再度大笑,刘承宗才对冯瓤问道:“瓤子哥呢,有啥想法就说嘛。” “我,我就觉得延水关……” 冯瓤欲言又止,对上刘承宗期待的眼神,思忖再三,才终于道:“我觉得首领安排不好,夺关放炮,该让炮哨去干,左哨是没啥死伤,但也没干正事;炮哨当步兵,伤亡逃窜不少。” 这一下,人们脸上尚未收起的笑容凝固,就连嬉皮笑脸的曹耀也瞪眼看向冯瓤。 直到把冯瓤瞪到低下了头,他才转头对刘承宗道:“瓤子他不是那意思。” 刘承宗是狮子营的首领,此时屋里不是光他们几个老相识,有外人。 三哨里四五个队长都是从降兵里提拔的,本身他们这会就完全是混口饭吃,谈不上归属感。 冯瓤这一句话再影响首领威信,结果更坏。 而这是他的老部下。 曹耀怕这会影响刘承宗心里对自己的看法。 刘承宗没说话,一屋子人谁都不说话,气氛快速凝固。 只有魏迁儿瞪着个大眼左看看、右看看,非常轻松,甚至有点想笑。 他心说:首领那心胸可比黄河宽多了。 就他这张嘴,在驿站可没少被驿丞穿小鞋,偏偏在狮子营,哪怕守驿站时劈头盖脸把刘承宗骂了一顿,后来也没遭受任何区别对待。 这可是从小到大没有过的待遇。 “曹兄把我想成啥了,没事。” 刘承宗没说话,因为他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嗯,瓤子哥说得对,如果当时让炮哨上去,咱的炮手也能在战斗中学到经验。” 他承认道:“这是我的问题,以后多注意。” 刘承宗很认真的把这件事记下,随后才对曹耀道:“不过我认为,夜战不是最大的问题,延水关那天,官军也乱了。” 他说:“但很快,他们能重新组织起来,我们很多人直接溃散,仗打完都没回来。” 曹耀笑着摆手,道:“他们溃逃惯了,走了正好,喜欢逃跑的走了,只要不打夜战,咱们更能打硬仗。” 延水关一战,对骡子营来说就是一场优胜劣汰,经此一役,队伍内没留下多少黄龙山跑出来的老贼。 那些贼人本来在老回回部下也是垫底儿,跟不上队伍才散开,延安府跑了一批、在延川又跑一批。 刘承宗在理智上,也比较认同曹耀的想法。 “其实在山西整编部队,是我渡过黄河就有的想法,我们如今的队伍构成非常好,以卫所旗军、急递铺司兵、驿站驿卒、营兵边军为主,兵器铠甲应有尽有,全营五百余人尽有骡马,粮食也还能支撑二十日。” 说到这,刘承宗的话锋一转:“但问题也很多,轻重伤兵上百,前番交战死伤,队伍士气不高;新加入的边军弟兄们也难以融入,那几位队长不用忙着摆手,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我愿意让大伙敞开心扉谈。” 笑着对几名来自延水关、靖边营边军队长说罢,刘承宗才继续道:“还有曹哨长刚才说避免夜战……弟兄们,我们在从无到有建立一支军队。” 说到兴起,刘承宗从炕上站起身来,张开双臂:“这支军队何去何从,军制军纪军备军力,都关系到每个人生死存亡,都问问自己,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 屋里的人们左右看看,没有答案。 曹耀道:“首领,狮子营也好、骡子营也好,都是你建的……我连我要到哪去都不知道,你居然想让我们说,我们要到哪儿去。” 这不是哲学,只是目标。 人们乐了,世上有目标的人只是少数,而即使在这些有目标的人当中,又有几个人能坚定往下走? 更多人不过是选择一种生存方式,甚至连生存方式都不是自己选的,只是随波逐流。 一月六钱银子混口饭吃,一月二两就舒服点,都是活着。 “不知道?”刘承宗扫视众人:“我告诉你们,巡检、乡兵、旗军、官军,都想取我们性命,我们在和朝廷为敌,朝廷比我们任何人想象的更加强大。 想活下去,必须结合长处,战胜官军短处,官军一天六十里,我们就要一天八十里;官军带三天粮草,我们就要带六天干粮;官军在混日子,我们就要打起精神;官军掠夺百姓,我们秋毫无犯,官军秋毫无犯,我们就帮助百姓。 世上有以少胜多,你们谁见过以弱胜强?” 刘承宗摇摇头,在个体的人与人之间也许存在以弱胜强,但在人类最紧密的组织与组织之间,以弱胜强只是童话故事。 他只相信胜出必有所恃。 “我们会活下去,与天下穷苦百姓站在一起,与朝廷为敌,并终将取胜,我是刘承宗,我从延安来,要到北京去;我们是吃不饱饭的人,我们从天下来,要到北京去!” 第一百零一章 兵勋【求追读啊!】 打到北京去的目标远大,但实际上就是个让人不以为然的通知。 统一思想,四个字非常容易说,但知易行难,人与人的思想难免对立。 没有人会站出来明着反对刘承宗,但真要说这屋里有人相信,他们会打到北京去? 刘承宗自己都不信。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也只是要这个效果。 全军上下除了曹耀,没有任何人对造反有主观能动性。 曹耀的情况也不一样,他只是个单纯想要占山为王,不愿受现有乡约、士绅以及朝廷约束的土匪头子。 没有改朝换代的觉悟、胆量、能力与愿望。 刘承宗如果真相信话语有无限威能,能在朝夕之间用轻飘飘几句话,把落草只为多吃一碗饭的驿卒、军士变成积极投身造反事业的革命战士,那他就是个大傻子。 人们无需认同他的想法,只需要知道他会朝什么样的方向前进,且没有异议,在当下就足够了。 这些连名字都不会写的男人,已经在他的带领下看过赫连勃勃的坟墓与奔流滔滔的黄河,用双脚丈量出陕北的宽度,走过无数暴晒龟裂的田地,睡过数不清废弃的村庄。 接下来还会见识到更多闻所未闻的风景,得到根本无从想象的阅历,经历最惨烈的厮杀看见最疯狂的复仇,也会看见天下各地的穷苦人都在等待改天换地。 到那时候,他们会相信,会发自内心地相信,从天下各地奔涌而来的人最终会进入北京。 也许那时候他们已经在进入北京的路上了。 有了大方向,后面的议事简单许多。 刘承宗说:“所以今天议事,主要说三件事,第一,定军法;第二,重编士兵;第三,定战利品分配。” 房间里顿时议论纷纷,等声音稍小了些, 高显点头道:“军法肯定没问题,营里不是当兵的就是驿卒铺司兵,用官军的军法就行,禁奸淫掳掠也没事,大伙都想跟你打王庄,但重编士兵,没必要吧?” 说起来狮子营这帮人很特殊,他们是抢王庄起家的,直到现在队伍里没多说参加过抢王庄行动的人,可抢王庄的传说还在他们之间流传。 传说中堆满整个山窖的粮食、三个首领分到数千石米粮,突破了底层士兵的想象力。 曹耀摇头道:“战利品分配应该的,但为啥要把士兵重编?我跟我的人才刚混熟,而且军法,得放宽吧,军法还不让奸淫掳掠呢,在军队军法都约束不了,当贼反倒能约束了?没兵,咱啥都不是。” 这话得到不少军官认同。 魏迁儿嗤笑道:“嘁,一袋子小米撒下去,一村子婆姨你想睡谁就睡谁,能吃饱,谁有工夫琢磨老百姓那半缸小米。” 曹耀瞪眼,魏迁儿张嘴就想骂街。 眼看这一个老贼、一个臭嘴要在议事时吵起架来,刘承宗伸手拦在中间:“听我说几句。” 很奇怪,刘承宗这个时候出来打圆场,俩人的模样不是互相瞪眼,给首领个面子才不计较。 恰恰相反,俩人是互相看了一眼,转过头得意洋洋。 就好像……都觉得刘承宗护着自己。 “军纪松垮,可以,士兵喜欢你,但不敬畏你,如今世道,招兵容易,没准时局有变,夹裹几万饥民也不是不可能。 到时候,你们手下的兵会是队长甚至哨长,等你们当营将,想接手个什么样的营?兵会学你们的……还有奸淫掳掠的问题,你们要权衡利弊啊。” “真以为民心、义军,就是说着玩的?”刘承宗伸出两只手:“世人有贫富之分,贫多富少,我等想活,只有三条路。” 他清清嗓子:“要么抢百姓,他们多,足够我们活着;要么抢富家官府,他们富,够我们活的很好;还有既抢百姓又抢富家官府,两头得罪。” 曹耀摇头,他觉得刘承宗想简单了。 每个人都有心里的道德观,随后摊手道:“官仓粮铺、驿站豪家,都有数,一个县就那十几个、几十个,不给自己留后路,抢光了该如何?” 刘承宗能感觉到,曹耀是好意,担心到时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威望受损,军心散了。 而且确实说的有道理,富家官仓早晚也会被抢光。 “我明白曹兄的意思,但我还是决定先定军法,别的可以改,唯独这条不能改,这不单要求军士,更是要求我。” 刘承宗笑了,再度看向室内每个人,道:“我知道,当兵的有吃的都很好,没吃的就去打家劫舍,是人之常情……你们也知道我,领兵打仗还真不敢说多在行,但大事上听我的,没叫弟兄们吃过亏。” 曹耀无可奈何,见没劝住也不坚持,点点头道:“你要这么说,那我没啥可说了,听你的。” “岳家军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但他们不是因为有这规矩不拆屋、有这规矩不掳掠,那是岳爷爷想尽办法不让岳家军冻死饿死,这也是我这营将要干的事……真把弟兄们逼到那份儿上,不抢今天就得饿死,别说我刘承宗和军法拦不住。” 他笑道:“就算玉皇大帝也拦不住啊。” 众人哄堂大笑,倒是魏迁儿特别认真:“将军要是尽力了,咱饿两天估计也行。” “净说那没用的,饿两天算啥事!” 曹耀用胳膊肘碰了碰刘承宗:“弟兄们都等着呢,战利咋分配?” 他这一起头,军官们都起哄道:“是啊将军,战利咋分嘛!” “就知道你们想听这个,不过我得先说整编的事,如今都在一口锅里吃饭,我就把话明着说,部队必须打散。” 刘承宗顿了顿,看众人表情,除了几个边军出身的军官,其他的反映倒是还好,便接着说道:“不然边军弟兄们融不进来,影响战斗力,你们放心,队长以上不动,你们还是军官。” 高显问道:“兵怎么分?” “各取所长,包括伤兵在内,能骑射、做过塘骑的优先进魏队长的马队;炮兵优先进曹哨长的炮哨,余下步兵混编进左右两哨,等伤兵伤愈,全营视兵种比武较挤,发下九等兵勋。” “兵勋,比较武艺赏罚?这,行不通么?” 屋里的人基本上都当过兵,尽管刘承宗说出的词是用士兵和武勋拼凑而来,但对他们来说很容易理解。 因为几乎每支部队的将领,都尝试过用兵部刊印戚继光的兵法来约束,每月比较武艺,定上中下九等赏格。 但是无一例外,就算说明书放脸上,也没人能操作成功。 饭都吃不饱,拿啥赏,又凭啥罚? 连带着到现在,人们已经不认为这是一种有效的比较武艺、赏罚军卒的方式了。 “咱也用九等,但不按戚将军那个来,把它像将校武勋一样,包括伤兵每人都是八等,制定适用于步、骑、炮三兵科的比较科目与标准,超过标准升一等、未达标准降一等,战阵立功升一等、受罚降一等,当作奖惩制度。” 冯瓤说:“可咱没军饷,奖啥惩啥?” “这就是我想说的战利品标准了,咱们有营部、有军官、有士兵,劫掠作战所获战利全部上缴,钱粮七成留营部,余下三成钱粮及各种战利,由营部下发给军官一成、士兵两成。” 刘承宗抬手解释道:“将来满编,营部钱粮由营将与七名哨长共同拟票支配,用于采买物资、军士吃用,至少半数票通过才能取用,大伙儿觉得怎么样?” 队长全部不吱声,他们很清楚,这事他们没发言权,主要就看如今三名哨长的意思。 三名哨长都有决定权,对这种分配方式比较认可,稍加商议,营将改为两票,合九票,达到五票就能取用。 随后刘承宗几人就分配战利的详细份额几次商议,最重制定出士兵依照兵勋,在士兵总分配战利品里的额度。 九等算半份,再低就是辅兵,依附于战兵,没有分配战利品的权利。 八等算标准额,升一等加一份,三等以上升什长,参与一次战利分配减一等,减到八等为止。 战利品中不易分割的,由营部折算钱粮配给,有需要的士兵可以从营部使钱粮兑走。 如此一来,既能激发士兵积极性,又因战利总量恒定,保持平级单位多劳多得的整体竞争氛围。 有了这套东西,奖惩赏罚都能以此而来,军法也能确实起到震慑的作用。 诸如官军军法里,动不动就斩首,并不适用于义军,但反了非原则性错误,可以用降兵勋的方式来惩罚,甚至一撸到底,直接打到辅兵里去。 到这个时候,刘承宗才说出兵勋在他心中真正的作用:“诸位记不记得,延水关外那日,我在关城上看得清楚,我们散了,官军也散了,但官军能很快重整旗鼓,哪怕互不隶属的士兵,也能找不同的队长归伍。” 曹耀对那天的记忆太清楚了,啧了一声道:“没办法,他们士兵都认识队长,咱的人能把什里四个战兵认全就不容易。” 互相熟悉,也是组织能力的一种,尽管比较松散。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组织,诸位队长回去一定要与部下军士说清楚,这兵勋,也可用于乱战、掉队的情况,哪怕都打散了、跑散了,两个兵聚在一起,那就由兵勋高的人做主,收拢溃军,团结突围寻找大部归队。” 延水关的战斗,给刘承宗带来太大的触动。 以至于让他迫切地想尽一切办法,来加强骡子营的组织能力。 十余名队长领命应下,这三件事议定,剩下的人都没什么事,各自散去向部下传达消息。 转眼队长们走干净,只剩下曹耀三人。 这时候,刘承宗才颇为疲惫地叹了口气,对三人笑道:“怎么样,这会可以说了,你们觉得队伍这样的改动如何?” “挺好。”曹耀这话说得言不由衷:“等回了延安,两队人再整编,有你麻烦的,其实我觉得原来那样就不赖,你这样太费劲了。” “怎么说?” “我不说你想打进北京城那事,你心里也应该知道,别说去北京,就这队人想回延安府城,怎么着也得再死一半。” 曹耀说的很残酷,他盘着腿,抬手在炕上点了点:“你这么费劲练出来的人死了,不心疼?” “咋能不心疼嘛,若遇上战事是没办法,这些改动一定能提升队伍战斗力。” 刘承宗笃定道:“不信就后面看,凡事先有规矩,细细做下来,虽然也难,但总比先没规矩,后面养成了习惯再立规矩容易。” “可这有代价,代价是至少最近十日,什么事都别想干,就整编士兵吧,队伍像废了一样。” 曹耀抬起大拇指朝着西方:“陕西的官兵是不能大队过来,可朝廷规定的是百人以上不可调动,万一哪个楞头来九十人找你呢?何况,人家不能三个千户各率百人越境?” 他说着往后靠了靠,摇头道:“更别说,你是真造反啊,平反哪儿还有越境一说,你就是心太大,想的太远,我觉得你把三五年后的事都想到眼前了,可考虑长远,咱配么?” 刘承宗无声抱拳,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头。 曹耀没看懂,转头看向高显和冯瓤:“你俩看懂这啥意思了不?” 俩人都懵懵的摇头,就听刘承宗没好气道:“嘁,这叫我拍了拍博古通今的脑袋。” 几人莞尔,高显笑罢了,道:“咱别说那么远的事了,反正我觉得这些规矩也不坏,朝廷要发大兵来剿,咱这地方也没地方跑,不整编也打不过,还不如整编,只要活下来,以后还有个念想。” “就说近前的,最近咱们做什么,整编士兵,给伤兵养伤,剩下的人呢?” 刘承宗俩手一摊:“跟你们说,我心里这次改编、兵勋,都没有达到最好的条件,差个我大。” 他可是还记得父亲把军官师范队当作教师编制来占位置的事。 “等跟我大汇合,每日教他们读书,等有一半人能识得千字,这改编就算真完成了,在那之前……” 刘承宗道:“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尽量规避官军,养养伤,让塘骑监视大河,剩下的人在隰县周边做斥候,寻合适的大户,待新编各部与队长熟悉了,抢一次权当练兵,咱带着钱粮风风光光回延安。” 第一百零二章 设计 崖头山。 宽阔晒场被军士们围出圈子。 正中间,刘承宗顶盔掼甲,拄丈八长枪而立,抬手顶顶头盔眉庇,皱眉看向天上太阳。 分明已经入秋,晌午的太阳还是又烈又毒,能把远处山地蒸出虚影,闷得人透不过气。 他转了手腕,五米多的长枪放下,前手把住枪杆、后手在腰间攥住粗大枪尾,一跺脚,硬板地被踩得砰砰响,道:“再来!” 在他对面,是右哨一名从前铺司兵出身的步兵,不会使大枪,握住七尺缨枪,点头道:“将军,得罪了!” 铛! 场边坐在地上的曹耀肩靠鸟铳,抬手用铁勺在陶土坛子上轻敲一声。 两人缓进,两枪相交。 铺司兵猛然挥枪格开长枪,试图随后突入,不过力道差些,没能把长枪砸开。 刘承宗退后半步,后手前推同时上步,枪头轻点在铺司兵胸口护心镜上,退后收枪,重新将长枪拄在身侧。 曹耀道:“左哨步卒杜良才,兵勋八等!” 骡子营第一次定兵勋,程序并不严谨。 步兵,只要能用矛、镗把、钩镰枪、腰刀这些寻常兵器,跟刘承宗打个有来有回,攻防五个回合,连打两场,就是兵勋五等。 不过攻防五个回合还互相摸不到的几率很小,基本上能分出胜负。 赢了是四等、输了是六等。 眼下他身后,就站着俩兵勋四等的士兵。 打过这场,刘承宗把头盔摘下递给其中一人,边解甲边道:“太热了,你们兄弟替我各打十场,打完咱就歇。” 这话搁在别处,大热天,披全重甲一场两局,十场能把人累虚脱。 不过在今天的崖头山,倒是稀松平常。 人们的兵器技艺有高有低,但吃饱饭的日子还短,身体都没恢复到正常水平,大部分战斗都非常简单。 刘承宗卸了铠甲,跟曹耀坐在一起:“弄点水来?” 曹耀乐了:“有水,但饮水不洁,易得瘟病,咱的水都不干净,将军身体金贵,不能喝呀。” 这老贼不好好说话。 刘承宗皱眉道:“啥意思?” “没啥意思,有军法嘛,山下边七口井,就两口深井能打上来水,村里都没人了,我问了钱老汉,今年春天没淘井。” 说着,曹耀挤挤眼睛:“打上来都是脏水,得烧,从延水关带来的煤用完了,我已经让人去拾柴火,估计到晚上才有水喝。” 刘承宗明白了,曹耀在恶心他。 果然,这老贼边摇头边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军法已经传达下去,弟兄们都很听话,不能欺负老百姓,自然也不能扒人家房子,没柴火就去拾呗。” 曹耀是一脸的无赖相,笑道:“那魏迁儿不是觉得没啥,他是没带过兵,我让他带人拾柴火了,将军你就看好了,明明扒俩院子就有,却要大太阳地下捡柴火,看他的马队有没有怨气。” “曹管队,这就不好了。” 一旁坐着的高显道:“马队有怨气,对咱也没好处啊。” “怎么叫不好,你高老三有别的办法?这事总要有人做吧,不让他去,好,你右哨去拾柴火,要么你劝劝去打探消息的瓤子,让左哨去,反正我炮哨的兵不去。” 高显抬手:“你……” 曹耀看差不多了,站起身把勺子朝高显丢过去,嗤笑一声:“嘁,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让你去你也不去,我这是给营将谏言呢,没你高老三的事,歇着别说话。” 他示意刘承宗到一边来,二人挑了个没人的院子走进去,俩人靠墙根坐下,他才道:“不是我摆老资历,大事上听你的,没让弟兄们吃过亏,我也清楚自家能耐,当个山大王还行,但自己干不来大事,我觉得你能干大事,所以你往哪指我往哪打,不过听哥哥句劝。” 曹耀对刘承宗小声道:“万历四十七年,哥哥就是管队了,带兵可不光打仗,军法是约束士兵为己用,不能死板背条例。你将心比心,明明拆个屋子就能烧上水,却让人顶着太阳拾柴火,军士能服气?” 非常有道理。 刘承宗缓缓点头,这事换了他,心里也不舒服。 见他点头,曹耀很高兴,感慨道:“你们一家子是真有意思,你大耿直正派,你哥刚毅勇猛,都死板的听不进劝,你能听进去可太好了,你哥那人哪都好,就是不懂变通,明明是个队长,对兵书里的要求比将军还信,他教出来你做这些决定,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我跟你哥不一样。带兵啊,头目就是个老妈子,平时把兵伺候舒服,战时兵就能让我舒服,就算打败仗,他们也会记得护着我跑,因为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像我这样对他们了。” 一时间,刘承宗心里有些复杂。 被人当面指出自己错误,即使避开旁人,能不逆反,就已经是人类十分难得的品质。 更别说欣然接受了。 比起欣然接受,群臣吏民敢面刺寡人之过者,杖一百徒七年发配充军,更容易让人心里舒服。 不过刘承宗心里更多的,确实是高兴。 他仿佛看见一扇新的大门发着光,朝自己缓缓打开。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一板一眼的刘承祖给他传授行军驻营的技巧。 “这么说来,用边军军法,确实是我急躁了,我只是不像让军士养成掳掠习惯,侵略四方,却没对这样的事考虑周全。” 刘承宗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随后道:“但不能认,也不能现在改。” 曹耀也点点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道:“是不能认,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告诉你,今后三思而后行……不过不现在改,那你打算怎么办?” 刘承宗靠着土墙坐在地上,细细思索这件事。 片刻后,他转头用非常确信的语气,对曹耀道:“曹大哥,这是你给我设了个局。” 他们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但指派魏迁儿的马队去拾柴,是曹耀决定的,没通过刘承宗。 他估计是在魏迁儿率马队监视河滩之前,曹耀说了缺少柴火的事,不知道通过怎样的语言激将,魏迁儿就顺便干这事去了。 这事的影响应该并没有那么坏,而且军士的怨气,也未必会上升到对刘承宗本身的不满。 很可能到他们对队长魏迁儿不满那里,就结束了。 “对。” 曹耀大大方方就承认了,摆手道:“不过你可不能怪我,我是全心为队伍着想!发现自家将军有纸上谈兵的书生气,曹某作为部下,岂有不劝之理?” 这老贼摇头晃脑,最后一句都用出了唱腔:“三言两语,你们刘家人听不进去,得见棺落泪。” “你屙出的屎,就别让我来擦了。” 刘承宗见他承认,心里很轻松,笑道:“说说吧,你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事,不然就算我解决了也会怪你,解决办法不高明也会,要是你把柴火藏起来,那可就太笨了。” “嘁,看你说的我成啥了。” 曹耀也很轻松:“确实没柴火了,还剩烧两顿饭,水的办法也好解决,不过我还是想先听将军有什么办法。” 曹耀说了,三思而后行。 刘承宗真的就开始三思。 这件事不大,但很有可能因他选择的解决办法,对队伍造成深远影响。 在曹耀这里,刘承宗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再去改正错误。 这是个人对个人,曹耀是个好大哥,说的对,该听,那就得听。 但他承认的错误是自身阅历不足,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将军法传达全营前考虑不够周全。 而非严行军法这件事本身是错的。 如果出去,让人把房子扒了烧火甚至更改法令,不但不能让去捡拾柴火的士兵感激他,反而会其他哨的士兵认为,将军推行军法的决心不过如此。 就把这件很简单的事弄复杂了。 刘承宗摊手道:“还用我哥教我的老办法,身先士卒,我跟他们一起放马拾柴,等大家已经熟悉昨日的军法,下次换营地找个无人村庄,有组织的扒一座屋子。” 曹耀被他的解决方法逗笑:“坏事让你变成好事了,我可不是故意给你找事,水的办法我能解决,你知道,你嫂子是北直隶大户人家出身,她家修井时要在井底贴瓦垫炭,打上来的水就干净。” “我在北边落草的时候,她给我做过一种滤桶,在木桶底打孔,桶底垫干草、竹炭、石子,放一枚贯众,生水滤过饮用,从不害病,我想你可以等人们被拾柴拖得有些急的时候,拿出滤桶,也能收收新降边军的心。” 刘承宗听这个觉得很熟悉,跟他另一份记忆里野外处理生水的方法原理基本相同。 基本相同,意味着靠谱。 不过他觉得曹耀说的不是心里话,拿出这东西,对收新降边军军心的意义不大,更大的意义恐怕是曹耀不想抢自己的风头。 他并未点透,笑道:“原来你在这等着我呢,挺好,那就先按我的办,烧水前把滤桶拿出来,该烧水还是要烧水,缺木柴这事,就是提醒咱该找个大户劫富济贫了。” “等瓤子打探消息回来吧,不过你发现没有……”曹耀正经道:“咱这个营构成有问题。” “啥问题?” 曹耀一脸费解:“偌大一个营五百多人,战场上居然经常需要首领冲锋陷阵;全营五百多人,居然只有我能给你出出主意,非常缺少有才能之士。” “这事它没办法啊,能打的还好,今天的比武不就选出了钟虎钟豹两兄弟,他俩武艺可不比我差。” 钟虎钟豹是今天比武时那两个兵勋四等的士兵,正在晒场上代替刘承宗校验军士。 俩人是亲兄弟,世代卫所军出身,过去都是靖边营的兵,擅长马上枪矛腰刀技法,武艺都不错。 刘承宗道:“能被咱招过来的人,出身都高不了,但凡有个退路,谁都不愿当贼;人家要不像从贼,就算绑了也放心,除非有像路游击那种,很想带在身边的,否则我也不愿意强迫别人做贼。” 若说别的问题,刘承宗大约都有办法解决,唯独人才,没丝毫办法。 早前想把路游击绑了,能不能从贼落草还要两说,结果谁知道路将军躲过几十颗炮弹,被个小木片扎死了。 至于其他人,延水关一战投降边军,愿意跟着他们干,全部都是士兵,没一个有官职在身。 这种出身,只能招募到些有武艺的,识字的都没多少。 那几个被提拔为队长的新降边军,没别的优势,就凭识字,能把其他人名字写下来,就成了队长。 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有学识的更少,这世道确实不少这样的人被逼反,可跟被逼反的寻常百姓比较起来,人数还是非常稀少。 这事只能等他们回延安府,跟父兄汇合,再加上杨鼎瑞、宋守真,凑到一起才能算有个商议主意的智囊团。 曹耀也就随口一说,自嘲地笑道:“咱老曹就先勉强给你当个狗头军师吧……你觉得这会,咱在山西再干个大的,合适么?” “干大的,你指的是什么?” 曹耀抬手在地上花了几个圈,搓着手道:“我问了钱老汉,这附近大致地理,细的不知道,只知道这是属平阳府的隰州,隰州北边就是汾州府的孝义县,再往北的县,叫汾阳县,是汾州府治所。” 刘承宗摇头道:“又是府城啊,府城有卫军,而且在山西干个大的,容易让两省合军剿咱,那可就没有歇息之日,整天逃亡了。” “我才说到这,你就觉得大了?这可不像你的胆子啊,还有更大的呢。” 曹耀在地上指着他画出的路线,脸上带着兴奋笑容道:“这个汾州城,是晋藩庆成王府所在,我以前在宣府当兵,就听说过庆成王,第一代庆成王生了一百个娃,全长成了,他们的王府修得像皇城一样,你就不动心?我七八年前就想抢他们了。” “抢不了……” 刘承宗还是摇头,就在曹耀逐渐失望的时候,他说道:“不过来都来了,总得先探探吧,庆成王府的路线,还有他的庄田,现在抢不了王府,以后能啊,而且抢王庄。”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咱们兄弟难道还不在行吗?” 第一百零三章 渡河 探查情况回来的冯瓤,满面有愧使命。 他探查到许多百姓口中流传的闲话,却没能亲眼找到任何一处王庄。 所有的王庄地窝,都在吕梁山东边,西边的黄土地,没有王田。 因为这边是真穷。 王田往往是一个地方最肥沃的土地,在明代的山西,观察府州县的王府庄田数目,就能准确得知该地上等田土的多寡。 比如刘承宗此时所在的隰州永和县,毫无疑问田土非常贫瘠。 贫瘠到整个隰州居然没有一亩王田。 刘承宗本来以为曹耀口中所说,第一代庆成王生了一百个娃娃是坊间传闻。 谁知道冯瓤的人扮做货郎四处打听,带回的消息非常吓人。 人家确实没生一百个,只生了三个儿子。 可他的孙子有妻妾二十四,生子四十四;曾长孙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生了七十个娃。 永和县地处闭塞土壤贫瘠,他们见到的百姓可能连当今年号都不知道,却大多很清楚陕西三藩宗室大概数目。 人们口中的具体多寡不同,也肯定不准确,因为都跟三有关,说着像顺口溜一样。 三位亲王、三十位郡王,三千位将军、三千位中尉、三千位郡主县君。 还有三百个月粮一石的庶人。 数量大得吓人。 但是吕梁山,他们过不去。 不光他们大队人马过不去,就连冯瓤去探查情况的小队都无法悄悄摸过去。 不走官道翻越山脉,他们辛苦弄到的火炮、车辆都得丢下;走官道穿山而过,要经过两个巡检司只能一路打过去。 正当崖头山上众人都为这几个巡检司发愁时,马队的魏迁儿自山下赶着驴骡打马而还,上了山便道:“将军,对岸渡口叫人占了!” 一时间,几名首领纷纷大惊。 刘承宗撂下账本,心里一股火气生起:“官军又来给咱送兵器来了?” 永和穷得啥都没有,东边富庶地方被吕梁山挡着过不去,回陕西的路又叫官军堵了。 冯瓤摇头道:“不是官军,看着不像,也没个旗帜,有上百人正沿河岸搜集民船,可能是想渡河,派去观察永和关的人也说,那边官军正在调动。” 几人收拾衣甲,纷纷上马往西行去。 到了东岸登上山头,就见隔着近两百步宽的河岸,西岸延水关那边上百人在关内过去卫军家眷组成的村庄里到处乱跑,背着包袱收集财货、扛着小船儿往岸边放。 再看南边的东岸,永和关上旌旗招展,同样有人在观望西岸。 见此情景,刘承宗纳闷道:“他们这是想干嘛,想强渡?等到夜里走浮桥难道不行?” 从延水关可以直接走浮桥到东岸,虽然浮桥窄了些,走的也慢,但夜晚官军不会注意河岸。 刘承宗他们就是走浮桥过来的。 “恐怕不行,你看那边。”曹耀接连指向对岸几个山梁,瞪着大眼摇头道:“他娘的,全是人啊!” 不光延水关,西边几座山梁都冒出层层叠叠的黑烟,整个蛇曲沿岸到处都有人活动的迹象,一支支小船、木排放在岸边,一个个散乱队列正从山道间向河岸集结。 尤其在延水关北部的河岸荒村,那原本是个有几百口人散居的村子,谈不上穷得揭不开锅,也富不到哪里去,种的都是河岸军屯田。 现在那边也有持刀枪系白巾的人挨家挨户把人驱赶出来,将屋舍拆毁,逼着人们制作木筏。 河岸道路处处有人驱赶驴骡往来跑马,很快山梁各处分散升起几面大旗,各各旗下有将领模样的人朝永和关瞭望。 高显问道:“饥民?强盗?” 没人能给出答案。 自起事以来,他们这些人见到过饥民、见到过强盗,也见到过官军,但还没见到过像这样的饥民或强盗。 他们有组织,绝非饥民强盗那种乌合之众,但与官军比起来,又太过散乱。 看上去就像一群饥民强盗的首领,合兵一处。 “魏迁儿,把队伍拉过来。”刘承宗聚精会神地看着对岸大量农民军准备强渡,头也不回地道:“还有钱家父子,都带过来,派人去永和关瞧好了,官军出兵就摇旗。” “是!” 魏迁儿领命牵马跑走,曹耀问道:“怎么,你觉得咱能跟他们合兵?” “是敌是友还不知道,先把队伍拉过来,收拾好了再说。” 看见这些农民军占据山梁大举准备,刘承宗心里谈不上高兴,他说:“这帮人,让咱没法走这条路回陕西了。” 曹耀对此极为认同:“是啊,他们明目张胆,没准屁股后头就有官军追着,咱的人兵力虽精,却打不得硬仗,何况粮草没几天用了。” “他们有粮草。” 刘承宗指着河岸北边道:“你看那边,他们把小车推出来了,船也在往那边拉,还有不少马队。” 非常巧,对岸农民军主力渡河点似乎在北边蛇曲,坐上小船运到东岸,刚好就是刘承宗他们脚下的河滩。 曹耀乐了:“怎么,你是想把他们的粮草抢了?” “不不不,没那意思,他们这看着有几千人,单马队就七八百,咱未必能顺利击溃他们,何况就算击溃了他们,还有永和关的官军呢,腹背受敌,咱的弟兄们恐怕没几个想当孤魂野鬼的。” 刘承宗摇头道:“可以试试,问他们首领是谁,一块把永和关的守军打了,关城里应该有粮食,何况……曹兄,有了这帮人,咱是不是就能打穿吕梁山的官道,去汾阳抢个王庄了?” 正说着,高显叫道:“渡河了!” 呜呜的牛角声传遍黄河两岸。 刘承宗举目望去,西岸诸路同时渡河,北边十几条小舟载数十名步兵先行渡河,两队人自浮桥奔跑渡河,南岸也有舟船载步兵渡河。 而在东岸的山头上,骡子营马队的斥候摇动旗帜,传达出永和关官军出关的消息。 - 注: 隆庆初年,山西有亲王3位、郡王46位、将军2606位、中尉3760位、郡县主君3117位。 ——安介生《明代山西藩府的人口增长与数量统计》 第一百零四章 债主 黄河西岸的山梁上,那些迎风猎猎的大旗没有几面正经战旗。 多的是用素布、花布裁下大块,写着诸如‘上天猴’、‘浑天猴’之类的名号。 在一堆神兽儿旗号当中,有面黑旗质地很好,旁边有豹尾幡甚至还有蒙古头目的花纛。 那面旗上只有一个字,闯。 旗下几人俱为首领,他们模样各不相同,但都神态轻松,看着分散数里的部众渡河。 上天猴旗帜下,蓬头垢面的汉子掀开衣裳,从肚皮上揭下大块垢皮丢在路上,捉了捉散乱打绺的头发,捉出只虱子在手边掐死,转头带着羡慕语气感慨道:“高首领,你知道为啥横天王叫咱往南,猴子我要跟你走吗?” 离他没多远的闯字旗下,身材高大的汉子皮肤晒出铜色,倒是衣着干净,身上穿了扎甲,扎甲外裹着白袍,头盔眉庇上也扎了白巾,手拄一柄关刀尾攥扎在地上。 他看上去正思索什么,被打断有些不快,转头问道:“为啥?” 上天猴道:“因为你名字好,可不像咱的名字。” “刘九思,哪儿不好?”高迎祥不以为然:“我觉得你名字也很好。” 上天猴摇摇头:“你不懂。” 他造反还真跟旱灾、贪官污吏都没关系。 早在旱灾来之前,他就靠赌博把清涧的家产败光,再跟一帮赌徒祸害别人,坑蒙拐骗,像个伥鬼。 后来没人可祸害,跟流民流浪到别处,赶上招工,为多点聚赌的银子,谎称自己识字,干了给人登记名字的活儿。 一个不识字的人怎么给人登记名字呢?就多混了一顿饭,被护院撵打,还手杀人,走上造反的道路。 他想啊,高迎祥的名字是真好,太他妈的好了! 甭管迎祥、赢享还是盈飨,都是酒楼当铺赌档的常见字,这六个字他都会写! 如果当时来登记的是高迎祥,可能他也不至于挨那顿揍。 反过来他的名字就差点意思了:“上次捉那说书的才刚教会老子九字咋写,没等着教会思字咋写,就让人打死了。” 高迎祥没工夫搭理他,聚精会神看着大军渡河,官军在永和关集结,满面严肃,撂下一句:“回头你洗干净点,我找人教你。” 即使被嫌弃,上天猴也没半点害臊,笑呵呵指着黄河道:“等打下永和关,我他娘跳黄河洗个澡行吧,整天都说我,有那水让弟兄们喝了多好,我就是不爱洗澡,真他妈烦!” 一旁的浑天猴听了连忙摆手:“别,你可千万别往河里跳,你脏的像个鬼,你在河里洗个澡,黄河两岸老百姓都得害病。” “行了,在横天王那就吵,到外边还吵,要打仗了还吵,你俩拉开阵势打一仗,哪个死了以后弟兄们都清静。” 说话的人叫张存孟,号不沾泥,是绥德的大首领。 他转头对高迎祥问道:“闯王,横天王让咱往南汇合洛川王虎、黑煞神,带上宜川飞山虎、大红狼,把沿途通到耀州的驿站全拆了,咱为啥要打山西的永和关?我看那关里也没什么好东西。” 高迎祥扶着八斤重的长关刀,转头瞧了不沾泥一眼,道:“你单知道拆驿站,你可知道拆驿站是谁的主意?” “延安府的刘承宗?哦,我知道了。” 不沾泥笑笑,道:“我听说他打了延水关,一路进山西,闯王是想叫上他一块走。不过我可听说,人家跟咱不一样,那可是个生员,手下又能打,估计都是边军,能跟咱合兵?” 听了不沾泥的话,高迎祥右手狠狠攥了攥关刀,晒出铜色的面庞并无波动,道:“试试……呵。” 他紧绷的脸突然笑了,摇头道:“这朝廷,怎么把刘四爷那样的人都逼反了,你手下那逼上路的名号,就该给刘承宗。” 不沾泥纳闷道:“刘四爷?我可听说那刘承宗是家里老二啊,大哥好像也是生员,说起来好笑,咱这些人造反不奇怪,反正本来也没吃过好果子,他们这样的造反图了个啥。” “我说的是他大,以前在米脂当官,我被捉过。” 高迎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又生气又想笑:“一个典史,朝廷就给他月两三石,我的弟兄用木盒装了三十两银子,不要,以为是嫌少,给了白银八斤,又退回来了。” “我贼……还有这样的官儿?”不沾泥边拍打头盔缨枪上的尘土边笑:“我咋这么不信呢?” “要不说呢。”高迎祥笑道:“我对刘四爷记得可深了,后来再没去过米脂。” “嘁,我就说嘛,那你最后还是被放出来了呀。”不沾泥问道:“最后收了你多少银子?” 高迎祥抬起三根手指:“还是三十两,给了知县,我就从牢里出来了。” 几个首领大笑不止,不沾泥道:“那这知县也不坏,三十两就把你放了,收钱办事,也是好人。” 高迎祥笑罢了,转头正色对几人道:“行了,准备渡河吧,永和关的官军这会不敢凑近动手,那最危险的时候就过去了,浑天猴守住延水关,其他人跟我渡河。” 几人轰然叫好,诸位首领转身下令,不一会儿,几路山道走出数队装备更加精良的队伍,沿着河岸一字排开,算上去有上千人。 他们才是这支队伍的中坚力量。 就在几名首领打算分开各自归入阵中时,山上的哨兵发出警告,人们看见对岸偏北的一座山峁,有大队官军正在集结。 这让高迎祥等人停下脚步,不断对渡河部队挥舞旗帜。 他们都认为官军会在南部的永和关迎击,谁都没想到官军会从北边的山峁上出现。 “他们好像不是官军。” 高迎祥手下有许多官军降卒、蒙古降丁,对官军营阵较为清楚,指着道:“没旗帜,会不会是刘承宗?去派人问问。” 不沾泥问道:“就算是刘承宗,这,怎么说啊,说咱是横天王的人,让他纳头就拜喊哥哥?” 高迎祥缓缓摇头:“告诉他,我是高迎祥。” “我贼,你还挺扎势,咋不告诉他我是张存孟呢。”不沾泥满脸讥笑道:“他给你回一句,我是刘承宗,有啥用嘛。” “告诉他你叫张存孟没用,没准还想给你一刀,但告诉他我是高迎祥有用,不信你试试。” 高迎祥抬头看着关刀太阳下闪着光的刀刃,思索究竟该如何形容二人的关系。 想了想,他找到一个很合适的词。 “我是债主,他欠我顿饭。” 第一百零五章 师傅 骡子营列阵于山峁,居高临下观察农民军大举渡河。 把魏迁儿的眼睛都看直了,指向对岸抖着手道:“这,将军,这是套虏入寇了?” 他们这些世代临边的陕西人,哪怕造反了,要是让套虏鞑子打进来,立马就能转头帮边军打套虏。 “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儿,套虏能让边军押着入寇?” 曹耀很喜欢跟魏迁儿斗嘴,如今可算用着他流窜各地的阅历了,扬臂为几个首领介绍道:“也不知道对面是哪个首领,降兵夷丁和守长城的边军都让他弄到手下了。” 刘承宗问道:“咋看出来他们是守长城的,我看衣甲跟咱没啥区别。” “看队列,外边的兵在队列上没啥要求,但长城上不一样,我在大同守过二道边墙。” 曹耀说的二道边墙是长城,两道长城中间地带,就是明代的军事缓冲区。 “他们为在边墙上行军,平时都按五马并骑、十人并行来走,咱外边的兵没那要求。” 说罢,曹耀指着对岸在蒙古夷丁后面扛步战长枪、鸟铳、三眼铳行军的边军道:“他们一定是长城的边军。” 刘承宗缓缓点头,随后摆手对众人道:“把队伍往东拉一点,后边马背上有驮炮,别把咱打了。” 河对岸的人也有马驮炮。 其实比起河对岸的农民军,刘承宗更关注永和关那些出关列阵的官军。 并非每个军官都像路诚那样勇敢。 比如永和关这位把总,带三百多人列着队伍出来了,走到一半,发现农民军数目极多,下令立在原地观察局势。 又站了一会,对岸身披坚甲的降军夷丁从山道走出来了。 那位领兵把总非常乖巧,看这情况也不说话,转身挥了挥小旗儿,直接领兵回关。 刘承宗在山峁上看得清楚,这就对了。 人不能光想着升官发财。 想想爹娘妻儿,再琢磨琢磨月粮月饷。 也别列阵野战,城墙上站一站,就算对得起皇上多年来不发军饷的恩情了。 “现在就看他们跟在是敌是友了,都听好了,一会儿见势不妙,咱从东边整队下山,别去走西边,他们要上山得从西边绕,也不能散。” 三个哨长皆肃容应下,转头把命令传达给各自队长,诸队依中军所在各寻位置列出队伍。 就在骡子营列阵时,对岸的农民军已发现官军退还关城,人们发出震天的嬉笑之声。 甚至还有俩衣衫褴褛的饥民已经渡河,故意跑到离关城不远的地方,脱了裤子左晃右晃。 刘承宗皱着眉头,笑得很难看:“那俩家伙在朝守军尿尿?” 太过分了。 就连曹耀都边笑边摇头:“这年头当个兵太难了,要么像路游击一样当个勇敢的死人,要么像这把总一样懦弱,叫人就差骑在头上屙屎了……这他娘不拿炮轰?反正要我忍不了。” “忍不了也得忍着,这大几千人,光披甲战兵就上千,不忍就是个死。” 刘承宗摇着头,突然扬臂指出,道:“你看对岸,有马兵过来了。” 看动静,应该是发现他们在山峁上。 不过农民军并非按照刘承宗想象中,把他们当作敌人在山峁下列阵,而是有马兵从浮桥上快速渡河,依次传令让人绕开山峁。 随后那马兵小心翼翼靠近,喊话道:“峁上可是刘将军?” 刘将军? 刘承宗正待上前答话,被曹耀拦住:“小心有诈。” 随后,曹耀上前居高临下,也不露头,只问道:“哪个刘将军?” “延安府来的刘将军!” 曹耀回头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是找你的。 他又问道:“你找刘将军什么事?” 刘承宗皱着眉头朝对岸看了又看,心里直打鼓。 难道说老爹和兄长这么强,趁他不在收编了一群边军和蒙古夷丁,把队伍扩大十倍拉过来找自己了? 心下里又觉得这太玄幻了。 而且若是父兄或延安府旧识,这会应该派个自己认识的人来,在延安府他认识那么多人,总不至于没个老相识。 就听山峁下马兵嗓门洪亮,道:“我们大首领姓高,他说,说你欠他顿饭没还!” 刘承宗特别想跳下山崖捂住这马兵的嘴。 都不用回头,他能感觉到部下们的眼神齐刷刷地看过来。 前头的曹耀也转头瞪大眼睛,无声地做口型道:“有这回事?” 刘承宗欠很多人一顿饭,但那些人都死在秋天。 只有一个姓高的还活着,他知道是谁。 如果是高迎祥,刘承宗觉得大概能猜到为何找上自己。 陕西的叛军都在抱团取暖,高迎祥也不能例外。 山峁下的马兵还正纳闷,怎么说完大王让说的话,山上没音儿了……突然就听见一声暴喝。 “他还欠我家个铜兽吞门环呢!” 山下也没音儿了,但有哒哒的马蹄声渐远。 马兵牵马躲到个峁上用弓弩火枪都打不到的地方,这才喊出一句:“首领说了,不打就摇旗!” 说罢,按马屁股飞身扑上坐骑,一溜烟儿朝浮桥跑去。 小喽啰是边跑边擦汗,暗自庆幸,自己这真是捡了条命啊。 前边听着挺友好,怎么突然感觉两边不像故交,更像是邻居。 多砌三尺院墙、多挪三丈打田桩那种,有仇的邻居。 策马黄河浮桥,向前望。 西岸山上,闯字大旗摇摆; 向后看,东岸峁上,一面赤旗招展。 好像又没仇了。 哪知道刚跑到对岸,高迎祥已率数名首领下山,旋风般地策马驰来,紧绷着脸问道:“是刘承宗,他说什么?” “他说,他说首领欠他只铜兽吞门环。” 高迎祥先是一愣,随后噗地笑出声来,提起关刀晃着笑道:“哈,哈哈哈!这小狮子还真记仇!” 说罢,他把关刀往地上一拄,探手道:“再去问,问他敢不敢到浮桥上来见我!” 马兵无可奈何,再度返身报信。 脏兮兮的上天猴打马凑过来,奇道:“闯王啥时候欠人家个铜门环,你咋不还呢,怪不得人家不放你。” “欠个屁!”高迎祥笑道:“那是我被知县放出来,才夜里折回去打了他家门环,他小狮子把我断头饭都吃了,我要不打,心里的气能舒服了?” 别说上天猴刘九思,就连旁边打马过来的不沾泥、浑天猴等人都愣住。 在他们心里,所谓欠一顿饭,应该是个类似一饭之恩的美好故事。 咋就和断头饭联系到一块了。 不沾泥怔怔道:“他也太没个样子了,别人断头饭也吃啊!” “何止是吃,算了,不跟你们说这些。” 高迎祥摆摆手,回忆起读书习武的大胖小子攥住炖羊蹄儿、抱着大海碗在牢里呼噜羊肉面的情景。 这东西根本不能描述,说出来非把这帮饿鬼馋死。 不沾泥俩眼珠子往斜上方挑着,思索吃断头饭是个啥滋味。 哪怕高迎祥不说,他都已经一个劲儿咽口水,撩开锁甲衫,伸进衣裳里抚摸起自己的干巴巴的肚皮,自言自语:“不行,夜里得弄只羊羔子吃……诶,闯王。” 不沾泥道:“我还是没弄明白,就算旧相识,派个人说一声,往后合兵说打那一起打就得了,非让他过来干啥?再说了,他会过来?” “会。” 高迎祥说得斩钉截铁,其实都多少年没见过了,到底会不会来,他心里也没底,不过还是叮嘱左右道:“一会来了,别管我俩说啥,你们都别插话坏我大事,我到这来就为找他合兵。” 浑天猴张孟金道:“为啥非得跟他合兵?” 还能为啥,有用呗! 高迎祥瞥了浑天猴一眼:“咱们四个合兵……我还真不知道你们仨有多少人,按七千算,能全歼个游击将军?” 别说高迎祥不知道,不沾泥、上天猴、浑天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就算调查清楚人数,现在是一个数,明天就会是另一个数,没准多了也没准少了,这事真武大帝说不清。 他们皆因饥饿起事,靠材力与运气活过一场场劫掠;他们的部下也是如此,不做贼就得饿死,那不饿了就不做贼也很正常。 “不一定。” 不沾泥答得很轻松:“伏击,趁炮铳不备,我三部驱兵去战,待其力竭闯王再出坚甲,取胜不难。” 把饥民当炮灰,战术残忍而有效。 “取胜是不难,将死之人也能用命,可是让这他们老老实实打伏击很难。” 高迎祥没有奚落的意思,更没有看不起谁,只是陈述事实。 伏击比正规接战对士兵的要求更高。 若就三五百人凭运气打一场还好说,有三成正规军带着农民一个管俩,能试试截击。 可随己方调动兵力越多、敌军目标越大,斥候塘骑遮蔽战场范围越大,那整个伏击包围圈也会随之扩大。 像他们这种六七千人去伏击,包围圈至少要在六十里外开始缩小,四面八方躲开眼线,既不在敌军视线中、又紧紧咬着不放,直到敌军抵达合适的伏击地点。 都不用想接战后的事,光这个就把人难死了。 “你们再想,王大梁打汉中,周大旺闹武都,韩朝宰乱庆阳,还有左挂子和王二哥都打到了韩城去。” 高迎祥道:“哪个不是走到哪抢到哪,当然还有咱们和横天王,快把府谷边墙所有军堡打遍,于大局何益?” “这次原本还说要接着打军堡,还是刘承宗抢驿站的消息传到北边,咱们才反应过来,没了驿站急递铺,陕西与延绥镇的联系就断了,舆图上延安府空如无物。” 不沾泥眼珠转转,接连点头,他听懂了:“跟他一起,能让咱多活两年,闯王是这意思?” “对,何况陕西官军势大,朝廷迟早围剿,老回回在黄龙山多厉害,还不是被官军二百骑撵进漠北。单个的贼子,拿啥跟官军斗?不管是吃大户的、抢掠的贼子,还是哗变叛军,没人能单干,合兵是大势。” 仨出身草莽的贼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张不同的脸上,写满了相同的懵懂。 高迎祥转头看着懵懂三人,叹了口气,用期待的眼神看向不沾泥:“知不知道什么是大势?” 不沾泥知道,但他答不上来,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去形容。 反倒是脏兮兮满头虮子的上天猴凑上来,面露狠色:“比大小,大的赢!” “对!大势就是从府谷到金锁关连成一片,进可出掠四方,退能休养生息,北守边军南攻关中,呈割据之势与官军对峙!” 高迎祥可算知道,自己找刘狮子合兵的渴望从何而来了。 身边这帮首领要胆量有胆量,要勇敢也勇敢,唯独出身都不好,造反全凭脑袋一热两膀子力气。 不是说他们成不了大事,啥都是学来的,高迎祥自己出身也不好,但做了这么多年马匪,吃的亏多了琢磨的事自然也多了。 假以时日,这些首领都能成大事。 唯独,他们没那么多时间。 朝廷不会给他们成长的时间,紫禁城里的皇帝也不会给他们学习的时间。 浑天猴走神了。 他对高迎祥说的话听不懂,也没兴趣,反正他相信高迎祥,让他做什么直接说就是,绕一大圈挺烦的:“闯王你说吧,就把他逮来,就是大势……嚯,自己来了!” 几人抬头望向对岸,他们派去传信的马兵引数骑驰马而还。 高迎祥望过去,领头的青年肩宽背阔顶盔掼甲,面庞棱角分明,已看不出半点米脂县大牢里那大胖小子的模样,他朗声笑道:“好个刘狮子,见了师傅都不下马么?” “嘁,一见面就用身份压人可不好。”刘承宗没下马,两腿夹着红旗肚子随时准备撤退,笑道:“哪儿有师傅砸弟子家门环的?” 浮桥上,高迎祥转头对几人笑道“我就说他记仇。” 说罢转过头问道:“赔你就是,你想要啥?” 刘承宗还能想要啥,他道:“粮食,我的人粮食不够。” “没问题,赔你粮食,管你们够吃……不过。” 见高迎祥答应的利索,刘承宗翻身就要下马,突然听高迎祥又说一句,扶鞍的身子顿住:“不过什么?” “我还你门环,你也该还我那顿断头饭了吧。” 一样的问题,换了张嘴。 刘承宗问道:“那你又想要啥?” “跟我回陕西,把你没干完的事干完,拆了金锁关以北所以驿站急递铺。” 刘承宗扬着脸笑道:“好说。” 话音一落,翻身下马,抱拳拱手道:“学生刘承宗,拜见高师傅。” 第一百零六章 延安卫 延安府,嘉岭山,南关围城。 伴着月色,城关上戴笠盔的旗军吃力推动绞盘,哗啦啦的铁链声随之响起,最后咚地一声,重归平静。 火把映照的干壕沟上,吊桥砸落的滚滚尘埃里,一人自烟尘中单骑入关。 围关开门的卫军打了个招呼,道:“小刘爷,将军和任百户在范公井等你。” “知道了。” 烟尘里的人是刘承运。 他翻身下了毛驴,提起挡烟尘的围巾,挥手驱散面前尘土,对卫军道:“等久了吧?” “不久,不久。”旗军边说边踮起脚向承运身后探,看着驴车:“小刘爷,后头这是?” “几个弟兄受伤了,在围城养伤,还有我从油坊弄的豆油,给弟兄们补补。” 说罢,卫军还正欣喜,就见刘承运从怀里掏出开心果塞到他手里:“阿月浑子,西边来的,晚上掰着吃。” 卫军喜笑颜开,招呼人手下来搬货、带伤兵进城,不忘道谢:“多谢小刘爷还记着咱狮子营的老弟兄。” 刘承运摆摆手,迈步进了依山而建的南关围城。 这座城内的守将,是杨彦昌。 此时的杨彦昌,已非恨不得做贼维持生计的试百户,而是延安卫南关围城的实授正千户,身着锦缎曳撒,在井边望月负手而立,好不威风。 只不过没人知道,他心里有多苦。 这还得从刘承宗劫县衙大牢那日说起。 城里城外都打乱了,千户张雄领军出围城。 杨彦昌本想趁乱带余下守军洗劫围城里的库银、粮食,逃去同刘国能落草。 万万没想到,吴千总和千户张雄先后死在刘承宗手里。 顶头上司死个干净,他不用跑了。 可是不跑,他就是延安卫最后的在职军官。 当一不做二不休的刘承祖、张天琳、王和尚率部于城外四下奔驰。 仅剩三十六名旗军的南关围城,是当日官府最后的堡垒。 情势危急,哪怕古之名将也无法保护延安府。 但杨彦昌可以。 刚收拾到的三十斤白银装进小木箱,包上红绸缎,直送刘承祖当面。 试百户杨彦昌凭胯下骏马、掌中铁枪,横穿数百贼军之阵,手下无一合之敌,如入无人之境,高呼驱逐贼寇、保护知府大人,单骑突入延安府城。 当日下午,贼军卷土重来,酒足饭饱的杨百户再度策马出城,于阵中杀个七进七出,惊得贼军四散。 知府衙门傍晚在猛将驰突过的战场上,查验三十余具贼兵尸首,确实都是壮男生面孔,只不过伤口各异,多为刀伤、箭伤。 但这无伤大雅,一颗将星正在延安府上空冉冉升起。 消息传到固原的三边总制府,总督杨鹤震怒至极,招杨彦昌至固原面议,深感卫所糜烂,蝇营狗苟之辈窃据高位,竟叫如此勇将任职区区试百户。 连个实授官衔都没有! 耻辱!莫大的耻辱! 功勋奏报,官升三级,转调韩城守将,以御南犯贼寇。 而后又命西安、潼关、庆阳、凤翔等地卫所,选练勇士,沙汰无能卫官,给材力之士腾出位置。 后来在杨彦昌的一再进言下,杨鹤也意识到延安卫缺兵少将无人守备,恐要塞有失,这才为他奏请延安卫千户一职。 总督还特意移书一封,送给延安府知府张辇,夸赞杨彦昌惊吓贼寇、力保延安不失的功勋,一定要文武相亲,驱逐贼寇。 杨总督对他的厚爱,那些各级官吏对他的褒奖溢美之词,甚至就连延安府城门口茶馆说书先生每日必讲的话本……听在杨彦昌耳中,字字锥心刺骨。 他就是个假造名将啊,哪里有什么惊人勇武。 千户的工作他能做好吗?这事迟早要露馅。 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杨彦昌出奇地发现自己工作非常简单。 只需要当个摆设,什么都不用做。 延安卫的工作已经不能用势如破竹迎刃而解来形容了,完全是竹子自己破开往刀上撞。 他需要招兵、需要打造军械、需要为粮草想办法。 可募兵官还没出门,几百个兵连招呼都不打,就自备兵器、携带干粮来投军。 那应募军户的热情劲儿,把杨彦昌都看傻了。 自打嘉靖道君皇帝以来,咱大明朝还有数百人来充军户的情景吗? 除了这帮人大多姓刘,别的地方都特别好。 “咳咳。” 身后的咳嗽声,打断杨彦昌的望月沉思,把他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到夜晚的南关围城。 他回过头,是刘承运来了。 在府城以强势示人的名将,面对小身板儿的刘承运,显得分外无奈,他叹了口气:“承运啊,你这次来,又送了伤兵?” 刘承运笑嘻嘻的对杨彦昌拱拱手:“杨将军这种地缺人,咱这不就把人给送来了。” “又把哪儿抢了?我可听说,你们在各个村子鼓动百姓向大户讹粮,稍不满意,就刀兵相向,知府衙门暂时还不知幕后主使,以后早晚会走漏消息,何况……” 杨彦昌露出几分不满:“你们这是把延安卫当伤兵营了啊。” 刘承运蛮不在乎的朝周围卫军打招呼,随后才道:“杨将军可不能这么说,狮子营送来的都是好兵,他们跟人打过,受过伤,等将军到了用兵之际,难道不比招募流民好用?” “用兵之际……” 杨彦昌听见这词就头蒙:“我除了剿你们,还有啥用兵之际?” 延安府如今就是个大贼窝,首领一半都姓刘。 刘向禹、刘承祖、刘承宗、射塌天、闯塌天、过天星、王和尚、曹操。 这帮人,除了最后那个,剩下的人他去送银子时候都打过招呼,全认识。 “那就剿呗,若知府衙门下令,延安卫开出去,剿,二三十个首级,咱去剿两个为富不仁的大户。” 刘承运摆手道:“将军跟我二哥是熟人,咱们啥都好商量,喜欢钱,咱就把钱一块分了。” “剿,剿个屁,我手底下一共四个百户,仨都是你们黑龙山姓刘的,剩下一个是那任权儿。” 提起这事,杨彦昌更气了,向前走出一步,对承运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二哥跟任权儿同岁,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月孩子就成这样了。” 任权儿,是他以前的老部下。 小兵儿出身,第八代卫所军户,从小就给杨彦昌端洗脚水,忠心到不能再忠心的角色,搁在外边大户人家,这都叫家生子。 就因为给刘承宗送过一次炮,在老虎腰住了一个多月。 那孩子回来像着了魔一样。 口口声声我是刘长官的人,翻来覆去就一句刘长官对我好。 敢剿吗? 剿得动吗? 杨彦昌指挥得动卫所里边谁啊? 他表面上是个千户,实际指挥能力等于负一,别说指挥部队了,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刘承运只嘿嘿笑:“能灌啥迷魂汤,就是对他好呗。” 有多好? 给他洗脚、给他治伤、歇着不让干活,比任权儿亲爹对他都好。 等级社会三百年,卫官出身的杨彦昌,并非不能理解对人好是什么意思。 可是大脑天然就想不到对卫所人形工具有任何好的原因。 没有必要,祖上八代都这么过来,代代忠心耿耿,还需要对他好吗? 这是卫官的共识。 但现在杨彦昌知道,该对军户好了。 因为很多军户姓刘,他要不想让自己脑袋随时被人砍了,就有必要对军户好。 狮子营一直往延安卫送伤兵,杨彦昌也没半点办法,道:“承运,我这些事,都是你二哥跑之前安排的?”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很久,狮子营只有刘承宗认识他。 升官的一切都太过顺利,从城外假战斗留尸首、城内有人给茶馆说书人写话本、当上千户就立刻把人送进围城。 甚至还有后来安排延安卫找匠人做兵器、养伤兵、还有任权儿。 刘承宗还在县衙打了两场、出城再打两场,奔逃十里地转头回来斩了张雄。 越想,杨彦昌越觉得,他这假冒不世出勇将的名号,给刘承宗更合适。 而且这人还很聪明,安排后事如此详细,详细到让杨彦昌感到害怕。 别的不说,单府城如今整天说的《延安府杨将军大破贼军》的话本,就不可能是之前写出来的。 就算从南嘉山刚认识那天就开始算计他,也算计不了这么周密吧? 哪知他的话令刘承运捧腹大笑:“咋会呢,我二哥那天杀了张雄,累得连话都没说,趴在马背上就睡了,后来交代些我们该干啥、别干啥,他就带人走了,哪儿有工夫算计你呀。” 杨彦昌摇摇头,打心眼里觉得承运没说实话:“你们那几个首领我都见过,除你二哥和射塌天,别人在那天之前都不认识我。” 至于射塌天李万庆? 杨彦昌很早就通过刘国能认识他了,他可不信那猎户小子有这本事。 “有人认识你。” 更多的,刘承运没办法说,他只道:“没人想算计你,只是你升官越高,大家越安全,不是你们狮子营,是你杨将军、延安卫、还有我们,都是狮子营。” 杨彦昌升官这事,从战功到制造舆论,还真是群策群力。 杨鼎瑞出了包括丢尸首在内的绝大多数主意,尸首都是延安卫旗军,不过是那些从老回回手下溃逃又加入延安卫的贼子。 编造城外交战细节的说书话本,出自战斗亲历者刘承祖笔下。 乐户出身的饥贼宋守真还给写了首曲子,由刘向禹填词,本想让讼师王琨拿给在青楼的养女传唱。 可惜因为遭贼的事,府城天天戒严,严重打击了开在护城河外面的青楼生意,最后刘老爷些的唱词没用上。 “还有谁?” 杨彦昌问道:“县衙主事的孟县丞、户房的张书办是不是也有份?我去县衙办事,那张书办认出我部下旗军是刘家人,后来孟县丞居然告诉各房,人手先紧着延安卫办。” 张书办? 刘承运知道孟县丞,知道二哥跟县丞有约在先,出什么事也不能碰刘家庄,但他们信不过县丞。 所以杨鼎瑞才让很多刘家人都跑到延安卫来投军,不过那孟县丞确实没碰刘家庄,就连黑龙山都没动,只派人过去看了一眼。 但书办张攀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知道归不知道,刘承运笑眯眯道:“将军就别管他们了,你去问他们,他们也不会承认通贼,别人问你,你会承认么?将军找我过来……” 承运上前问道:“是不是有我二哥的消息了,他在哪?” “你就别操心你二哥了,他厉害得很。” 按理说顺理成章当了千户,杨彦昌应该开心,可他就是开心不起来,总感觉处处被人制住。 可要说和狮子营撇开关系,他又不愿意。 心态非常矛盾,明明处处如意,就是受制于人,好像让哪里都不舒服了。 杨彦昌摇了摇头,看向一片漆黑的东方:“他把驿站急递铺毁个干净,延安卫的消息出不去,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送个信能把合水县的驿卒累死。” 合水县是庆阳府了,送了好几趟信都压在鄜州城,本地驿卒听说延安的情况都不敢往北走。 最后只能由庆阳的驿卒硬忍着不认路,跑了三百里地,才把消息送到延安府城。 “你二哥估计进山西了,他在延水关杀了剿他的游击将军路诚……承运,你知道这本身二十个铺司兵一天就能送过来的信,废了多大周折?” 杨彦昌摇着头,延水关一战的消息,没办法往南送,就只能往北送,经清涧、绥德、米脂,一直送到鱼河堡的鱼河驿。 从鱼河驿送上二道边墙,边军长城跑马,一直跑到宁夏后卫所在的盐池驿,再由沿途急递铺铺司兵接力奔跑,送至固原州的三边总制府。 最后从固原州,一路送进延安府。 “总督刚上任府城就被攻破,又阵亡游击将军一位,杨大人很生气。” 杨彦昌拍了拍刘承运,十分认真道:“延绥镇的官军要南下,固原镇边军去年刚哗变过,总督不敢动,但庆阳卫也要集结部队往鄜州开进。” 承运到底年少,一听就慌了:“那我二哥很危险,必须要想办法把消息告诉他啊!” “你二哥闹出的动静太大,官府移交的公文里,已经把他和横天王王嘉胤、王左挂并列为第一等贼首,不过不用太担心,你哥聪明,只要在山西藏着,秦军渡不得黄河。” 杨彦昌抬手指了指刘承运,忧心忡忡:“反倒是你们,待庆阳官军开至,没准我也会被征召,到时府城左近乱局平定,重设驿站急递,找不到承宗一定会找你们,这些日子可别再折腾了……别到时谁被捉走,咱们一串人全完蛋!” 第一百零七章 管不着 回陕西的路上,刘承宗无端想起刚回黑龙山那几天。 父亲曾说,流贼会进山西平阳府。 恐怕刘老爷那时做梦都想不到,最先带兵进山西的流贼,会是他家二儿子。 行军路上,他们就像一场蝗灾,五名大首领聚在一处,但他们的心腹各率队伍散开。 有的走山梁、有的走官道、有的踏田地,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到处是衣衫褴褛的人们垂头赶路,即使是荒败的土地,等他们走过也成了路。 突然见他发笑,骑大驴的高迎祥转头问道:“小狮子你笑什么?” “想起二月从鱼河堡回家,大说要给我跟哥,寻门当户对,办了终身大事,嘿。” 刘承宗也骑在骡子背上,随坐骑迈步缓缓起伏,扬着马鞭向随处可见的荒山秃岭指去,笑道:“以前找门当户对就不容易,现在怕是天底下都找不着咯。” 那么厚的大明律,一家人轻轻松松犯了半本。 人家都是满门忠烈,他们家是满门穷凶极恶。 高迎祥哑然失笑,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眯眼迎着日光叹气,摇头道:“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啊。 他今年三十七岁,时间往前推七八年,做梦都想不到如今光景。 在边地长大的人,即使没有投军,本身经营事务也很难与军事撇清关系。 高迎祥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弓马娴熟、圆滑霸道。 游走长城内外,他知道蒙部首领喜欢什么,也知道如何跟边塞军官打交道。 买马卖马之余,借马背便利私运盐茶,收留逃兵与塞外亡命徒籍以自保,安塞的穷小子就这样把生意做大。 最好的时候,榆溪河上六条高家船往来运货,八辆四马四轮的大车在陕南陕北来回跑。 走过三边四镇,也住过县衙大牢。 往来甚广交友甚繁,不免时常慷慨解囊,家业不大不小,在三十岁把人立住了,这辈子大约最风光的时候也就这样了。 可旱灾来了,一年连旱三季,安塞盛夏起狂风,地下青苗拔尽,百姓把蓬草吃完吃树皮,树皮吃完吃石头,卖了儿子卖老婆,剩下没用的男人投粪坑。 人们说,与其坐等饿死,不如做贼被杀。 被人依靠,很难坐以待毙。 自去年正月,高迎祥变卖家产,雇匠人打兵刃购粮草,肆无忌惮收留亡命之徒,甚至还招募了一支由河套逃入汉地的蒙古夷丁。 待到十月,正式在安塞拉起百余人落草为寇,做起打家劫舍的买卖。 他的谋划本非常精明。 毕竟以前是做买卖的,万事讲究成本。 队伍规模越小、耗费粮草越少,不引起官军注意,也就越安全。 而维持小规模的同时,好手越多,能去打劫的客户越多,收益越大。 所以高迎祥的响马队,一开始也奉行精兵政策。 边军逃兵、地方卫所军、破产驿卒、亡命衙役这些正规军与受过训练的准军事人员,是他的主力。 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穷人和吃不饱饭的人太多了。 响马山贼成了年轻后生最渴望的就业目标,饥饿让怕死惜命不再是人类的软肋。 响马队所过之处,不必登高一呼,便已从者云集。 旧相识前来投奔,人家说:兄长救我。 他就义不容辞。 起兵前准备的粮食只支撑了几天,劫掠的大户也不能满足众多流民人吃马嚼。 后来他带人围了塞门守御百户所,那是部队在安塞的驻屯所,料想该有粮食。 谁知道坐拥坚堡铳炮的军官见他围堡,大喜过望。 只要保证能让所里弟兄吃上几顿饱饭,降了。 安塞已经没有粮食了。 富户没有、乡绅没有,军队也没有。 谁不想做个无拘无束的山大王呢?只是陕北十万梁峁塬川,哪座山活得了人? 所谓世事无常,就是从前的生活经验,统统都没了用处。 循规蹈矩者死,离经叛道者活。 忽然,混天猴怪笑一声:“又死一个。” 前方人群在官道上绕开行进,几头并行的驴骡也同时向两旁闪开道路。 刘承宗没垂眼去看,从鞍囊袋用木碗舀出半碗炒面,仰头灌入口中咀嚼,勒缰绳引导骡子摆正方向。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死了。 正如那些走着走着就加入进来的饥民一样,没什么稀奇。 浑天猴问道:“不沾泥,这是你的人?” “你问我,我问谁去?”不沾泥脸上没半点好气,看着地上挺大肚子的死尸,抬手推了推上天猴:“前头官道是你的人吧,埋了呗?” “整天就他妈知道使唤你爷爷。” 上天猴挠着脑袋牢骚满腹,不过却不像别人那样,对尸首事不关己。 他往前赶了两步,翻身跳下把缰绳递给刘承宗:“刘二爷劳驾给兄弟牵会马,我去把弟兄尸首埋了。” 说罢,等刘承宗接住驴骡缰绳,上天猴转身边跑边喊人,把尸首抬去道旁,又不知从哪扯了块麻布,叫人端锄头、铲子在地上刨起了坑。 聚在高迎祥身边这几股人,每股都有不少骡马,在战马数量上,骡子营反而是最少的。 高迎祥有规矩,行军路上除了遮蔽大部队行军的斥候,任何人不能骑马。 除大首领、各队管队和裹脚的妇人,任何人不能骑驴骡,一律步行,驴骡只用来驮兵甲辎重。 刘承宗牵着几匹马和骡子,看上天猴的挥舞锄头的身影消失在后方的人群里,转头对高迎祥问道:“高师傅,上天猴总这样?” 高迎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方方正正的脸上浮起些许笑容,点头道:“你别看九思是个坏怂,好赌又肮脏,可只要别人敬他一尺,他就能还别人一丈。” “就算我不说,脏猴子也会下去埋人,哪怕就叫过他一句大王,也不会亏待了人家。” 牵着战马的不沾泥笑了一声,凑过来朝刘承宗伸手道:“吃的啥,给我也吃点呗?” “炒面你没吃过?” 刘承宗伸手又舀一碗递过去。 这东西可是宝贝。 不是炒面条,就是单纯意义上的炒面。 把各种粮食,麦、米、黑豆、绿豆分类依次加香油蒸熟,蒸熟后磨碎成面,加盐炒制,考虑味道还可以加糖。 这是简单的做法。 有条件再倒高度烧酒,晒干再倒,晒干再倒,直到烧酒无法浸入。 这样做好能保存很久,需要的时候可以倒点水拌着吃,也可以倒进锅里,剪下小块醋布煮煮吃面糊,或者像现在,抓一把干吃当小零食。 刘承宗不知道这种吃法已经持续了多久,在这个时代,这是军中紧急军粮。 出征必备,每人六斤,依照军法,不到被围困粮绝时不让取用。 但另一份记忆让他知道,这种军粮不论从前还是未来,仍会在这片土地上存在很久。 明军吃这个,清军吃这个,红军也吃这个,甚至援朝志愿军吃的还是这个。 “挺干啊,倒不难吃,就是噎人。” 不沾泥倒了满满一嘴,张嘴说话就把面粉喷了出来,赶忙递回来木碗找水喝。 猛灌两口水,他才喘口气道:“这,边军的东西?” “对,紧急军粮,早前抢驿站弄了不少粮食,还有油和糖,吃多了胀肚子。” 其实按照边军的正常做法,不加糖也没有油,很难把它好吃。 出塞秋芳那年,刘承宗还是塘骑,烧荒和大部队失散,靠六斤没加糖的炒面,在口外活了半个月。 不沾泥也就是尝尝鲜,又灌了两口水,摇头道:“那我看你还一直吃。” “嘿,自从离了延安府,我这嘴就没停过。” 刘承宗笑了一声,把木碗放回鞍囊:“没准那天撞上官军人就死了,趁活着过过嘴瘾,而且马背上吃,省时间。” 高迎祥笑道:“闹那么大事,我还以为你不怕死,要是没遇见我,你本来是何打算?” 本来是何打算? 刘承宗摊手道:“本来想在山西藏一俩月,可人生地不熟,进去才发现南北都是关口,想抢个王庄,又被吕梁山挡住,要是没遇见,我也会回陕西,回延安府。” “进山西得走韩城,那边直接进平阳府,咱早晚也会去……不过最好先别惹山西的兵。” 刘承宗不知道,高迎祥说的是他自己的谋划,还是王嘉胤的安排:“横天王在北,我们向南,等出了延川就要分兵,浑天猴去洛川找王虎和黑煞神。” 说着,高迎祥朝后面指了指:“上天猴去宜川寻飞山虎和大红狼,不沾泥去宜君和中部,各自收拢流民饥民、山贼逃兵,劫取粮草马匹,争取占了县城。” 刘承宗听着计划皱眉道:“占县城?” “对,不光要打县城,我们在延安府,四面把鄜州城困住,伺机夺下河西道,那有洛河两岸田地可供耕作,北有延安城、南有金锁关,东西两面有大山,退可守河西、进能入关中,你觉得如何?” 困住鄜州劫掠两岸富户豪家有利可图,摧毁南北西三方驿站急递,也能切断西安和榆林之间的联系。 但刘承宗听高迎祥这意思,是想长久占据延安到金锁关一带的河西道,进行割据就有点不切实际了。 不停在野外流动,还能凭运气,躲过官军也好、侥幸击败官军也罢,归根到底有希望取胜。 “高师傅,野战尚能凭运气,攻守之战拼的可是实力,上万人马看着多,可是有几个听见炮响能不乱跑?” 刘承宗摇摇头,在骡子背上抬起一根手指:“撑死两千,能顶住炮弹铅丸往前走的,往多了算,也就千二百人。” 就这千二百人,还是刘承宗算上骡子营的一半。 占领这些地方很容易。 但指望这点人,在延安府城和南北围城守住北方,在金锁关守住西安府方向,在子午岭守住固原、庆阳方向的官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王八蛋不想建立根据地,可没反围剿的实力去搞割据,非但没啥益处,还会把自己困死。 高迎祥觉得刘承宗太过悲观,摇头道:“不能这么说,那辽东女直不过茹毛饮血的蛮夷之辈,最早人马还没咱多,不也跟朝廷打得有来有回,扛到现在?” 刘承宗嗤笑一声:“高师傅,你要是能让朝廷闭着眼,等整个陕西都被打下来再发兵剿咱,把官军屯在潼关以东,你建政称王我都没二话,咱也能在河南打出个萨尔浒。” 他是手心拍手背:“现在不是这情况,但凡来个总兵官,咱的军阵一撞就散了嘛,不能出要塞野战,要塞就守不住;守不住要害,河西就得丢,无非是守几个月的事。” 高迎祥并不固执,也不认为自己被反驳是多丢面子的事,恰恰相反,他仰头大笑,指着不沾泥、浑天猴道:“我找你来,就为这事啊……他们都觉得这计划挺好,那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浑天猴抬手拢着胡须,小声讪笑道:“我真觉得打下县衙坐堂挺好,有城墙护着,不比在外头风吹日晒强的多?不光我,脏猴子也这么想。” “打,可以;抢,可以;留在那,也可以。” 几人都打马离得近了些,刘承宗话锋一转:“但是官军来了,不能守,西安府的官军来,三五百人可以试着守守金锁关,大部队往北撤。” “北边如今都是赤地,延安以北短时间内不会有官军大股来袭,两三百人的部队,也可以守一下。” “最关窍的是子午岭,固原是三边总制府所在,还有庆阳的官军,很容易集结大军打过来。他们来,我们就得走,互相通报消息,鄜州以南进黄龙山,以北向延长走,最后可以在延川、绥德州一带汇合。” 刘承宗说着,脸上露出狡黠笑容:“官军历来出兵携三日粮草,只要我们不让他补给,庆阳至延川七百里路、金锁关至延川五百里路,就算路上稍有补给,到那他们也是人困马乏。” “只要他们饿着,我们有上千披甲吃饱的汉子,就能有一战之力,打赢一场。” 他抬起手道:“有没有地盘不重要,打掉官军的精锐部队,偌大的陕北,今年冬天咱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皇帝也管不着!” 第一百零八章 纪律与权力 八月初三,队伍抵达延长县白家川。 秋高气爽,太阳也不再那么毒辣,就连空气中的燥热都跑得一干二净,不时吹过的冷风,提醒首领们要开始储备队伍越冬的粮草了。 漫长行军早已让刘承宗习惯身处土黄之中,带着震荡烟尘走上甘陇古道,他的眼中终于重新出现五彩斑斓的景象。 开黄色小花的千里光攀满河岸,几座土坡盐场支起盐锅,处处白茫茫。 一望无际的田野里花椒成熟,还有远处挂满果实的枣园,遍地鲜红。 更远处的绵延群山,山茱萸红了,茂盛山林像被秋天染上一层金黄。 还有清澈蓝天与低垂到山梁上的云团,一切都美极了,仿佛走入另一个世界。 除了他们。 走上甘陇古道就像一个信号,几位首领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人群便已轰地一声散开。 河北岸的人群在狂奔,有人冲到河边饮水、有人冲进田地捡拾谷粒,更多人试图渡河。 有人牵骡子上桥,有人脱裤子泅渡。 河南岸的人群也在狂奔,传警的钟鼓声响个不停。 村中百姓远远看见他们自山道跑出,纷纷丢下手中活计,奔回家里携老扶幼,推小车牵牲口向山上逃难。 山上,有他们修好的坚固土围。 土围很大,河岸三个村子的百姓都在向山上跑。 队伍全乱了,饥民在跑、小管队们也在跑,就连不沾泥、上天猴、混天猴也在第一时间骑上战马往前跑。 脏兮兮的上天猴往前跑了几步,回头看见高迎祥和刘承宗没跑,又打马回来:“渡河啊,人都往对岸跑了,你们干嘛呢!” 高迎祥有点尴尬,向四周看了看,没说话。 刘承宗知道他在看什么,看兵。 超过七千人的部队,转眼间少了大半,仍然在山间古道保持队形的,不是看辎重的娘们儿,就是牵骡子的小娃。 就连拄拐的老头儿都往前跑了。 剩下几队人,高迎祥麾下八百多训练有素的边军分做两队,已经穿好铠甲,朝前拉着队伍走了。 还有三百多个蒙古夷丁,首领是个憨达子,带队在高迎祥身后站着没动。 除了他们,还能在原地维持队列的只剩刘承宗的人。 准确的说,剩下全是刘承宗的人。 山峁田垄上,肩扛大旗骑在马上的魏迁儿没动,塘骑三五成群,占据山谷到官道的所有制高点。 高显和冯瓤各率队伍在前,已走出山谷,在官道两侧空旷地带穿好铠甲,维持阵型把守要道。 曹耀的营属炮哨在后,押炮车看顾辎重,不过他的队形被冲散了,正在原地整队。 高迎祥不说话,刘承宗便也不说话,一时间冷场的有些尴尬。 他看不惯别人无差别抢劫百姓村庄,但眼下他吃的都是高迎祥的军粮。 更别说高迎祥本部、不沾泥部、上天猴部和混天猴部除战兵外,饥民流民都有不少饿着肚子,却给他这合营的五百多人提供顿顿能吃饱的军粮。 这让他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阻拦、建议的资格,看着不顺眼也只能看着。 这事只能看高迎祥自己的打算。 但高迎祥关注的重点不在对岸村庄。 上天猴也循着高迎祥的目光,向四处看去,他也发现了异常。 还是高迎祥最先打破沉默,他语气平淡,对上天猴问道:“你跑什么?” “我的兵都跑了,我得去前头指挥他们啊!” 说罢,刘九思发觉自己说得太理所当然,有点后悔,又补了一句:“快入冬了,天冷的很,弟兄们去弄件衣裳穿。” 高迎祥点点头,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重重喷出鼻息,仿佛自问又仿佛问上天猴:“那我的兵为啥也跑了?” “他们厉害啊!”上天猴赞叹道:“被中斗星带着,铠甲整齐列阵走的。” 中斗星是高迎祥的弟弟,叫高迎恩。 就在刚才,高迎祥还和刘承宗聊起高迎恩,说自己也算个有气概的人,却不知弟弟怎么,起了个中斗星的名号。 中斗星君又称大魁,主保命。 高迎祥又转头问刘承宗:“那你的人为啥没动?” 上天猴道:“我看过,刘狮子手下人人都有棉甲,他们才不用抢衣裳呢。” “不是因为这个。”高迎祥叹了口气:“是因为他没下令,猴子你看看,他手下四队人,都在等他下令。” 说到这,高迎祥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愠怒,片刻后摇头道:“狮子说的对,咱这些人守不住金锁关和延安城。” 他扬手指指前方:“去,指挥你的人,让他们停在北岸,还有不沾泥和混天猴,让他们停在北岸,看能不能让人听话。” 上天猴懵懵懂懂,打马往前去了。 高迎祥这才笑了笑,对刘承宗赞叹道:“我就说找你没错,你这些人才有精兵的样子。” 刘承宗摇头道:“高师傅,我的人不是精兵,真打起仗,未必比得上中斗星所率两队边军。” 如果说这是一次关于纪律的比赛,那么这场比赛对高迎祥并不公平。 只是高迎祥不知道,他还以为刘承宗在谦虚,摆手道:“回头你要告诉我,怎么带的兵……” “不是我的人精锐,只是我的人没有抢劫百姓的习惯,我也没让他们抢过。” 那一瞬间,高迎祥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从难以置信到释然,再到最后只剩下可惜。 很容易就想清楚的道理,刘承宗的人少,完全用不着洗劫百姓,出击的频率又很高,接连抢夺驿站就已足够他们补给。 想明白这些,高迎祥摇头感慨:“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可队伍大了,没办法让所有人吃饱。” 就像一堂生动的教育课,得到教育的不仅高迎祥一个人。 高迎祥看见纪律,而刘承宗看见了权力。 权力表面来源于上,实际来源于下。 遍地草头王,他们未必是队伍里最能打的,也未必是身份最高、最有学识的,甚至都不必是最有才能的人。 只是他们能和大多数人想到一起,在恰当的时间做了恰当的事,收获威望服众,就成了首领。 哪怕他不洗澡。 三名首领各自约束队伍,只有上天猴刘九思能让队伍在群体狂热中冷静下来,大部分人重新聚集在他身边。 更多人则在渡河后发现队伍仍在北岸集结,又重新跑了回来。 不沾泥则完全没有约束的想法,随混乱的部下渡河,在田野里肆意采摘西瓜。 并不一定是不沾泥无法约束士兵。 而是高迎祥无法约束不沾泥,这几名首领只是合营,没有上下级关系,凑在一起抱团求活罢了。 几名首领,混天猴的模样最惨。 他很听高迎祥的话,尽力在河岸约束部下,但部下自主性都很强,不少人直接混入不沾泥的队伍到对岸抢掠。 只有个叫白广恩的小头目,聚了几十人留在混天猴身边。 大部队没有渡河,不沾泥带着上千人的队伍洗劫了盐锅、果园、花椒地和村庄,这才披着百姓的棉袄、被褥满载而归。 “嘁,你们不往那边走,那堡子里肯定有好东西,我都看见了。” 回到北岸的不沾泥高兴坏了,对几人道:“还在这站着干嘛,闯王说句话,是把堡子打下来,还是接着走?” 高迎祥摇摇头:“就此分兵吧。” “嗯?” 不沾泥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你想什么呢,该分兵了,七八千人聚在一处谁都养不活,你的人多,去宜君中部;上天猴去宜川,浑天猴去洛川。” 高迎祥对不能约束不沾泥心知肚明,这王嘉胤的老乡也不好约束,他说:“互相派人联系着,借这段时间都操练操练手下弟兄,有了官军动静,就按计划往延川跑。” 这是他们早就说好的计划,谁都没啥意见,不沾泥朝刘承宗扬扬下巴:“那刘狮子跟你呢?” “我就留在延长,离延川近些,留些余力与官军见仗。” 高迎祥转头看向刘承宗道:“他是延安人,那就回延安。” 定下分兵当日,不沾泥和混天猴就拉着队伍走了。 上天猴跟他们不同路,就说再跟着走一段,等高迎祥找到落脚之处,他再带队往南去宜川。 不过后来的路,直到跟着高迎祥走进深山,到了个叫古塬的荒村,他都赖在刘承宗身边,打听练兵束伍的方法。 刘承宗最清楚自己的斤两,束伍是手下队长们的功劳,他懂个屁的束伍。 就像他对高迎祥说的那样,他手下四队人听话,有他的身先士卒的威信、也有兵力来源的缘故。 都受过军事训练,知道队伍散了战斗力就没了。 都有冬衣,而且一直没挨饿,干惯了抢官府驿站的大买卖,不到饿急眼,看不上抢村庄那点蝇头小利。 但最重要的,还是三哨一队的首领相信,相信刘承宗不会让他们吃亏,相信刘承宗能带他们活下去。 他能传授给刘九思最大的经验,就是建立组织,哪怕领着一群饥民,也要从饥民里选拔出一层层的流民帅。 刘承宗没能教给上天猴太多东西,反倒是几天接触,让他对上天猴有了许多了解。 上天猴本名刘九思,刘承宗一听名字就知道他出身其实并不坏。 一问果然,父祖早年靠做买卖在清涧攒下不坏的家业,家里的地比黑龙山刘老爷都多。 九思嘛,出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指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但运气差了点,出生没多久,父母先后殁了,靠爷爷养大,还没到读书的岁数,爷爷也不在了。 亲戚没饿着他,但也只是没饿着他,家里的铺子和地年年少,等他长成基本上没剩下多少东西。 后来被人带着染了赌,彻底把家业败光。 但败光家业对他来说都不算个事,反倒是那些害了他的人,让他觉得自己比较重要,跟他们在一块温暖。 不过后来那些赌徒也不要他了,只能四处流浪。 直到四处抢劫起义的人多了,兴许性情使然,别人待他好,好便加倍回敬,最难的时候有一口吃的,他耐着饿也要分给跟随自己的人。 就这么从乞丐混成了首领。 刘承宗问他为啥不洗澡,他说不洗澡让他感觉安全,身上这层厚厚的污垢,就像铠甲。 八月初六,上天猴带队去了宜川。 高迎祥把手下散在古塬四处安营扎寨,给刘承宗演示了一番他的队伍平时如何运行。 他手下不单有边军和夷丁,还有大量妇人、工匠及更多没有作战才能的饥民。 上百人的铁匠木匠、货郎神棍出山四面游走,打探消息,才不过两三日,近的人已经带村庄地形、富户官家的消息回来,远的人则还在路上。 照这个模样,不出十日就能把延长的情况摸个遍。 随后几队以饥民与妇人编制出的打粮队、打草队每日出营,在山里采集野果、牧马喂驴。 战兵队则借此时机养精蓄锐,准备在得到情报后大干一场。 刘承宗没有久留,高迎祥很重视他,临行前为骡子队备好了粮食,还专门宰了头跛腿的驴子,差人去山外村庄用银子换些酒来,弄了顿宴席为他饯行。 不过这顿饭并不顺利,才吃到一半,就有塘马来报,南边山里来了官军。 二百余骑,马四五百匹。 得到消息时,中斗星高迎恩正端起酒碗向刘承宗祝酒,喝下半口听到消息全喷在地上,呛得止不住咳嗽。 他边咳边道:“哥,拔,拔营,咳咳……官军!” 整个营地都因此骚乱起来。 说来也怪,如果得到情报官军四五百人,他们可能不会这么怕。 但二百骑这个数字,陕北的农民军,谁听了谁怕。 谁让上次李卑带着二百骑,从黄龙山到长城外,几乎把整个陕北打穿了呢。 高迎祥并不像弟弟那么害怕,他抹嘴道:“怕什么,狮子,恐怕你走不了了,咱跟他们打一仗,如何?” 刘承宗也是这个意思,拿着酒碗点头道:“此时不可自乱阵脚,跑,就和老回回一个下场……嗯?” 他还没说完,就看营地门口篝火处一阵骚动,随后是熟悉的人影走了过来,居然是去而复返的上天猴刘九思。 他身后还带了个穿着属于边军队长的棉甲汉子,那棉甲上布满战痕,上天猴走过来向他介绍道:“那是高闯王。” 那汉子环视左右,向高迎祥抱拳道:“高闯王有礼。” 说罢也没等高迎祥还礼,他又转过头问上天猴:“刘将军何在?” 上天猴向高迎祥露出无奈神情,随后抬手示向刘承宗。 刘承宗看着那人满面狐疑,再三确定,自己确实对这人没有印象,放下酒碗把手扶在腰刀柄上,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那边军汉子上前一步,仔细看了他一眼,抬腿弓步行出军礼,抱拳道:“在下固原营马兵百总杨耀,率弟兄二百四十人前来投奔,万望将军收留!” 第一百零九章 气量和气象 这不对吧? 二百四十名边军投奔,刘承宗自然满心欢喜。 可随后又陷入深深的担忧。 本来前几日白家川前诸军皆乱,唯独骡子营列阵有序的事还不算什么。 反正别人都表现差,也就只有高迎祥本部和他的骡子营还在原地站着。 不至于让高迎祥难堪。 他和高迎祥以前并没有多亲近,甚至换个小心眼的,硬要说他老子还和高迎祥有些不愉快。 所谓的师徒,当年是狱中的无可奈何,如今是抱团求生的顺势而为。 可不知从哪跑过来的杨耀闹这一出,若让刘承宗和高迎祥互换,他心里会很不高兴——到底谁是首领? 以己度人,这叫喧宾夺主。 再和高迎祥一起,早晚貌合神离。 啪! 高迎祥手掌重重拍在桌上,把刘承宗吓一跳,刚松开的手又按到刀柄上,寻思我他妈正担心貌合神离呢,你高师傅这就连貌都不给我合了? 结果谁知道高迎祥根本没看他,扬臂指着杨耀:“他妈的,我高迎祥就这么不值人投奔吗?” “哈哈哈!”说罢他仰头大笑,拍着刘承宗肩膀道:“狮子,好事!别让人一直拜着了,快收了这帮弟兄……以后要为刘将军好好效力啊,否则我们都要怪罪你!” 这是刘承宗第二次见识到高迎祥的长处,还是大气。 一样的事放在别人身上,没几个人能诚心为别人高兴。 哪怕只是违心祝贺,都已是违反人类本性的举动。 不论诚心还是违心,都很大气。 说罢,高迎祥见他没有动作,以为是为粮草发愁,遂倾身耳语:“没事,粮草我这还有。” 刘承宗没说话,起身后退,朝高迎祥满怀歉意地躬身抱拳。 高迎祥抬手拍拍他胳膊,朝杨耀一指,一脸‘放手去干,老大哥罩着你’的模样。 他以为刘承宗感谢的是粮草援助,可实际上刘承宗感激的是高迎祥给他上课。 成为领袖很容易。 当所有人不知去向何方,带出一条路,他的主见就是队伍的方向。 但做好领袖很难,世上不乏天生帝王将相的人,最后落得众叛亲离。 气量很重要。 刘承宗转过头,带着些许防备上前把杨耀扶起,问道:“你说是固原来的百总,怎么找到我的?” 杨耀起身,刘承宗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这让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点头,心知这是问他来路,便抱拳道:“将军此前亦为边军,欠饷的事在下就不多言了,去年腊月,营内几个逃兵,万寿节被千总捉住,在将台上活剐了。” 哦,是去年在固原兵变的边军。 刘承宗点头,看了一眼坐在另一桌的曹耀高显几人,这事他再清楚不过,他们那两队鱼河堡边军就是因固原出事,才抽中短签被遣散。 杨耀道:“我等弟兄杀了千总,一路攻三水、耀州诸地,后来投了白水王二哥,王二哥死后,被官军追剿四处游荡。” 其实不用杨耀说,刘承宗单看那满是伤痕的铠甲,就知道中间经历过多少战斗。 “万念俱灰之时,听闻将军在北边打驿城败官军、释败兵不扰民,我等有心投奔沿途打探,正好路上见到上天猴,知道将军正在此地驻营,这便来了。” 刘承宗暗自点头,这倒说得过去,他道:“如今非常之时,杨百总既曾投奔王二哥,他部下有骁将宋守真你可认得?” “骁将?” 杨耀短暂回忆,摇头道:“王二哥手下勇武之人俱是我等兄弟,没有叫宋守真的骁将,倒是有个拉二胡的姓宋,鄜州的乐户。” 这么一说,就对上了。 刘承宗心中再无疑虑,上前拉过杨耀,拱手道:“对,就是个乐户,既然同是边军兄弟,今后刘某便多多仰仗杨兄。” 众人皆大欢喜,高迎祥挥手道:“再取几个碗来,迎恩跟上天猴同去营外,给杨百总的人安排营地,再把杨百总队伍里头目都叫来,大伙饮酒吃肉,也让狮子认识认识新投奔的部下。” 中斗星与上天猴领命前去办事,杨耀也被刘承宗拉上桌子。 高迎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端着酒碗用很奇怪的目光看向杨耀:“杨百总,你……狮子我不是撬你家砖墙,我是真想知道,杨百总难道没听过高某名号?” 很奇怪啊,高某人在边地四镇跑了这么些年,口外的蒙古人逃进汉地,都知道来投奔我,难道在固原就这点名气吗? 杨耀的回答很官方客套:“高闯王大名如雷贯耳,在下早已有所耳闻。” 高迎祥顿住,像喉咙里卡了东西,调整气息才从尴尬中恢复过来,身子向前伏着,两眼看着杨耀:“那为何不投我?” 这是高迎祥最疑惑的地方。 不是说刘承宗不好,刘承宗非常好,否则他也不至于专门拐进山西去找人。 但投奔这件事,难道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嘉胤是大树、他高迎祥也是大树,但刘狮子是堵危墙,投奔别人安全,投奔刘承宗危险。 杨耀这伙专门找上刘承宗不奇怪,毕竟他们都是边军,天然有更高的信任基础。 可他高迎祥明明在这,上天猴不可能没提,杨耀还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要想知道,这里面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高迎祥先看刘承宗,再看杨耀,解释道:“这与你投刘狮子无关,便是今后再多人投刘狮子也好、投上天猴也罢,无妨,那是人各有志!只是高某必须知道……” 他坐正了拍拍宽厚胸膛,诚恳道:“是不能服人还是名声不好,我得改。” 百总职位不高,但普遍才能、智力、文化程度都不会太差。 基层士兵,至少要参加过两次战斗且都取得战功,中间以管队之职带领队伍并在武学、堡寨学习军事知识,才能担当百总。 要么就是世袭卫官出身,这个就简单多了,家学渊源还有卫学,大多能胜任营兵军官的职位。 何况从兵变里杀出来的杨耀,经过短时间融入,已经认识到自己的举动,把刘承宗架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他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本以为照刘承宗本事,就算与这些流民军合营,那在营地里也该是被人供着当祖宗、出门都得横着走的人物。 谁知道刘承宗如此年轻? “刘将军,高闯王,实不相瞒,来之前在下并未想到,将军如此年少有为……不过就算在下知道,也还是会投奔刘将军。” 杨耀边说边观察酒桌上几人表情,道:“我不知闯王才能高低,但在庆阳宁州,我曾与孙猴儿、贺自节等土贼合流,后来也投过王二哥,都对我等边军弟兄极好极敬,为这亲待敬重,我们八百多个弟兄。” 这形容,基本上等同于刘承宗在高迎祥这的地位,军粮全管,干活不用出力,养着一部就为遇上官军有个守护神。 杨耀抬手比出二的形状,面上有掩不去的悲戚:“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剩这点人,我本不想投大首领,但若放开了抢,我们心就散了。” 这其实是个很阴暗的道理,《后汉书》里以养鹰比用人,说饥即为用,饱则飏去。 当然饥饱都不是说能不能吃饱饭,而是群体能提供的安全、财富及种种欲望的满足。 一伙边军大肆抢掠,弄到财货不难,可弄到了财货,别人干嘛还跟着你,携金银绸缎跑回老家不行么? 你是贼首,兵不是。 就算留在身边,也会从一群亡命徒变成一群富家翁,战斗欲望又能留下几成? 说白了,但凡能好好活着,没愿意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既然一定要投奔,我们吃够了该跑的时候贪恋财物要打、该打的时候又慌不择路去逃的苦头,一定要投奔懂行的,不单首领知兵,部下也得是好汉。” 杨耀说罢,端起酒碗对刘承宗道:“如今名声在外的首领,我只会投刘将军部,有义军气象。” 刘承宗听着暗自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将碗中酒水小饮一口。 他自小蹭断头饭饮断头酒,酒量很好。 但不贪酒,还有点害怕喝酒。 心里总觉得这是个召唤仪式。 仿佛只要做出端酒碗往口中灌这个动作,就会在身后召唤出板着脸的大哥,怒斥他军中不准饮酒。 杨耀很有意思,这是个追求大义的百总。 大义,刘承宗明白。 春秋战国近千年争霸,让中原军事技术理论飞速增长,达到当时技术条件下的瓶颈。 此后历朝历代的军队,没有哪个朝代不用保家卫国与个人荣誉的大义维系正规军。 但国有运势盛衰,每个王朝初兴不但有大义,更有功勋授爵、战功授田甚至世荫子孙的实惠,至盛世,物产丰饶民富国强,军队所获实惠更多。 可到了王朝末年,普遍只剩下这股大义给军队吊着一股气儿。 不过刘承宗觉得,翻遍史书,像如今军队这么憋屈的情况也无比罕见。 天下农民起义不知多少,流寇盗匪更多,但官军从来都是手握大义一方,即使在王朝末年,叛乱初期都少有正规军投降叛军。 为国平叛、加官进爵,国家命运与个人发展的完美结合。 尤其在大明这个组织、训练、士气、枪炮、铠甲、具装,都比之先代无比完备的时代。 一千多年来,农民起义与官军之间的实力从未如此悬殊。 就在此时,刘承宗突然想笑,但又害怕笑出眼泪。 他对面坐了一个心向大义的大明帝国前军官。 当保家卫国的大义被饥饿压垮,只能在纵兵作乱与保境安民之间,寻找一个能填饱肚子苟全性命的平衡点。 这不可笑,很讽刺。 可笑的是,他是杨耀眼中的平衡点。 很快,杨耀手下几名部下被上天猴带来,在营地里另外安置一桌。 叫王文秀的步兵百总生得一点儿都不秀气,一脸大胡子跟头发连在一起。 胡三槐、吴养臣两个管队一个瘦一个胖,还有韩世盘、韩世友两兄弟俱是体态雄健,是家丁头目。 都是固原镇的精锐。 众人相见,他们还稍有拘谨,高迎祥也不再执着于问边军自家有何不足,拿出周游四镇的阅历在酒桌上活跃气氛,那当真是天下第一。 就连不愿多饮酒的刘承宗都喝了半碗,这还是他心里提着劲儿呢。 至于曹耀就不用说了,那本就是个喜好饮酒的,好不容易逮着酒,没喝到被扛回去也差不多。 刘承宗本来就有点担心曹耀喝多,开始看了一眼人还好好的,俩人还聊了会天,跟他感慨该回延安了,想婆姨了。 再过一会儿,桌上肉都吃完快要散场,再一回头,曹耀和冯瓤已经不在桌子上了,俩人在山头朝东边垒了几块石头,磕起头来。 一边磕头一边喊人名,最后大着舌头抱头痛哭,徒留没喝酒的高显跟魏迁儿在山下抱臂立着,尴尬极了。 他俩喊了上百个刘承宗没听过的名字,若非在里面听见刘遇节这个名字,还真不知道他俩在干啥。 就连高迎祥等人也被惊动,凑过来朝山上看,问刘承宗:“狮子,你手下那俩兄弟,干啥呢?刘遇节是谁,听着耳熟。” 刘承宗叹了口气:“杜将军部将,万历四十七年从萨尔浒带他俩逃出来,在辽阳和熊经略撞个照面,被斩了……高师傅见笑,俩人喝多了,祭拜战死袍泽呢。” “把他俩扛回营地,夜里都提着劲儿,别这俩撒酒疯再炸营了。”刘承宗对魏迁儿说罢,转头向高迎祥告辞,这才对杨耀道:“走吧,咱也回营,我给你和王百总前后两哨编制,回营细讲,明天跟我回延安。” 众人举火在山里穿行各自归营。 韩世盘、韩世友两兄弟成了刘承宗的家丁队长,杨耀和王文秀各领前后哨的哨长,麾下边军就地整编为哨下战兵。 次日清晨,刘承宗辞别高迎祥,率部向延安行去。 才刚走出山口,就听有人喊自己,回过头,竟是高迎祥肋下夹着粗杆长矛奔马追来。 离近了,他才看清,高迎祥夹的不是一杆长矛,朱色长杆头无锋,编了不知从哪来的旧缨头雉尾珠络,是面卷着的红缎面黄边大旗。 “高师傅?这是……” 高迎祥没有说话,只在马上笑笑,扬臂将一丈二尺的旗杆握在掌中抖起,红面黄边的大旗迎风而展,正中用黄线绣着偌大刘字。 高迎祥打马将大旗递到他手中,笑道:“你也该有面自己的旗了,刘将军。” 第一百一十章 墙头草 延安东北方向的大王山,刘承运扛着书箱往前走。 穿过绵延荒山枯林,深入山沟后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山谷间小溪潺潺,几孔新开窑洞沿黄土山壁一字排开。 承运终于放下书箱,抹了把汗,扬起笑脸伸直了胳膊,环指四周:“狮子哥,这地方怎么样?” 小山谷不坏,要高地有高地、要谷地有谷底,几条山路四通八达,刘承宗点头道:“好的很啊,你怎么找到这种地方的?” 说罢,他转头朝曹耀、杨耀等人挥手,五名哨长便各自带队牵拽骡马,各自占起了地盘。 刘承宗比队伍早回来两天,在家人暂时避居的钻天峁上跟家人见面了解情况,随后才带队伍进肤施县境内。 刘承运坐在箱子上道:“可不是我找的,二叔以前是税官嘛,哪里的百姓逃走,他都知道,你走以后我们就在这些地方躲着。” 他回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洞:“那原本是粮窖,二叔探查地形后,让人挖通了,在内里设灶台,烟道有百步长,通到山那边的悬崖上,这边烧饭烧水,烟都从那边出去。” 刘承宗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跟随而来的郭扎势,环顾左右,暗自点头。 父亲寻这地方极好,种地不行,但当作避冬的临时营地,再合适不过了。 他问道:“山里还有粮食么?” 刘承运点头道:“从收到你回来的消息,二叔就开始运粮,你回家也没停,现在有百余石,不过再多就要想办法了,家里也没粮。” 说着,刘承运起身打开书箱,边翻找边道:“其实你该在家多呆几天,你不在这段日子,二叔二婶还有大哥都很担心你,别看你回家住两天二叔和大哥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 刘承宗闻言抿着嘴抬头看天,轻轻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在家多住些日子,连黑龙山都不能回……大没告诉我,承运,眼下府城左近没能与咱为敌的人,为啥不回黑龙山住?” 眼下这大王山在黑龙山南十余里,而刘向禹他们则在东边十余里外的钻天峁。 哪里都不是他们的家。 承运翻书的动作顿住,闷闷说出句:“大家在哪里,哪里就是咱的家,黑龙山就先别回了。” 说罢,他又在书箱里翻找起来,片刻后才拿出四个厚厚的本子,递给刘承宗道:“哥,这段日子家里都在等你回来,这三本,一是二叔和杨先生所编,上面有延安府地形图,各地大户人家、王庄、牧场、矿山,各族财力、宗族、官员、靠山的情报,以左近肤施、安塞、甘泉最详细。” 厚厚一本,交到刘承宗手中。 随后,刘承运又拿出第二本:“这是二叔和大哥一同编的,我翻过几页,有兵书摘录、战伤医治、编练士兵、日用辎重算数之类的东西,我不太能看懂,后面你自己看吧。” 又是厚厚一本,交到刘承宗手中。 最后,承运掏出两个大本,扬着脸啧出一声,笑道:“终于轮到我了,这一册,是我的主意,跟岳父一起把他这些年来各地的干儿干女、认识的人,记录一册。” 他递过来道:“岳父也想明白了,反正有我这贤婿,咱在外边闹得大,他在城里就安全,什么时候咱被官府捉了杀了,他一家也受牵连完蛋……这一册不一定有用,不过走私买卖、打探消息还能用得上,没准什么时候还能派上大用场。” 刘承运感慨着翻向最后一册书,脸上的表情严肃了,说:“这是你走后,我和宋守真一起,把狮子营、王和尚、张天琳、闯塌天诸部所有人登记造册,如今除钻天峁和延安卫,还有各乡里帮人抗税的壮士、愿意出粮的大户,一共一千九百余人,全在上面。” 四个册子,拿在刘承宗手上,让他心里沉甸甸。 这不是四册书,而是能把延安府掌握在手的钥匙。 正赶上郭扎势把骡子马拴好回来,告诉他们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刘承宗把书重新放回书箱,抱着箱子带承运往窑洞走去,边走边道:“周围抗税,具体是怎么做的?” “主要是两方面,地方粮长靠吓,拉起村民抗税,需要人手时咱们出,坐到粮长家去,不让百姓给粮长交税,也不让粮长往县衙交税,官府那边就要靠跑。” 承运详细说道:“延安府城三座门还有小西门,都安插眼线,还有衙役,经过上次的事,府衙县衙的衙役都死个干净,新招的不少都是咱的人,有时消息刚从府衙传到县衙,咱的人已经带消息上路了,他们到地方只能扑个空。” 他笑了一声,总结道:“很多沿河的村子在县衙都消了户,其实百姓都还在那住着,大哥带人把大户打掉,家家都有余粮,今年肤施县的秋粮和摊派,应该只收到七十多两。” 进屋了,刘承宗看看窑洞陈设,都有炕有桌椅,不算坏,拉过条凳坐下,问道:“这还不够衙役和胥吏的工食银,他们能干?” “他们没银子,咱有啊!光杨彦昌就给了咱五百两,你走之后承祖大哥带人抗税,打过九个执意收粮的粮长、地主和乡绅,每次都金银全拿走,粮食给百姓留一半。” 说到这,承运神秘兮兮道:“狮子哥,咱们再进府城,可不能再抢粮铺了。” 刘承宗皱眉道:“怎么突然说起粮铺?” “因为咱家开粮铺了。”刘承运说这话时没忍住,笑了一声才道:“还是岳父有个干儿,我也不知他怎么有那么多干儿,想倒粮食,岳父跟二叔商量后,拿了三百两做本,收沿河两岸的粮,还有咱的一点粮。” 刘承宗的眉头皱得更紧:“粮自己都不够吃,还拿到外面卖?” 承运连忙摇头:“咱上的粮不卖,是送,像县衙户房那个张书办、孟县丞,哥你认识,还有几个书办,每月去粮铺领一石小米,还有几个给咱办事的府衙、县衙衙役,也是一样,他们领咱的粮,办咱的事,有几个乡绅去告状,直接被衙役揍出城。” 刘承宗的眉头舒展了,合着如今县城的书办、衙役,领的都是刘家的俸禄了? 这属于什么,早期渗透? 反正照这种情况下去,朝廷的延安府就只是一座城,很快就无法起到统治的作用了。 他问道:“这,都是我大的主意?” “对,你走之后,这些事都是二叔和杨先生商议,安排我们去办。” 承运点头道:“哥我问你个事……怎么问呢,我想想啊。” 他抓耳挠腮地组织语言,最后小心又期待地问道:“咱真能,造成朝廷的反?我不是说像现在这样跟官军打来打去,我是想问,咱真能赢?” “官也杀了,反也反了,只有彻底掀翻大明这一条路走。”刘承宗直视承运,问道:“为何这么问?” 承运先是摇摇头,随后坐正了道:“我也不知道,最近做了很多事,府城和各乡里都没少跑,见的多了,想得就也变多了……我跟你说个事,你别急,二叔说你冲动易怒,知道这事肯定要杀人。” “嘁,我还冲动易怒呢?” 刘承宗指向门外,洒然笑道:“哪个不知道我刘狮子向来儒雅随和,尽管说。” 刘承运点点头,他也觉得狮子哥性格很好,遂道:“黑龙山老宅叫人霸了。” 刘承宗没说话,面上轻松隐去,鼻息变重,坐在条凳上身子向后靠靠,两手大拇指插着腰间革带,捋了捋衣裳。 承运半天没说话,小心观察他的脸色,不敢往下说了,最后觉得说半句话实在不合适,才道:“知府张辇的妾室有个哥哥,搬进了黑龙山大……哥你干嘛去!” 话都还没说完,刘承宗已经起身,但他并未像承运想的那样出门招呼曹耀拉上炮队,而是绕到承运身后拍着他的肩膀。 刘承宗语气平静:“宗族合力盖的大宅,我和大哥都没住上几天,前些日子我还因没杀张辇而后悔,你看,该死的人早晚都要死,接着说,大哥为啥不杀他。” 承运觉得二哥东走一趟,回来更稳住,但也更让人害怕了。 他说:“二叔和杨先生的意思,不动张辇,短时间不想招来官军……也就是这个,我脑袋都是乱的,不知该怎么跟你形容,二叔的打算很清楚,总督早晚要发大军向东剿,所以断了延安府城跟外界的联系,想尽量拖延这一时间。” 承运非常苦恼,两手抱着脑袋叹了口气:“想等官军自鄜州过来,府城一片祥和,等往东和义军作战,府城左近再一时俱起,断了官军退路……但我觉得这行不通。” 刘承宗坐回条凳,他的气渐渐消了。 如果有更长远的打算,让那狗一样的东西住几日老宅也不是不可以。 他问道:“怎么行不通,说来听听。” 刘承运突然恨恨道:“都是墙头草,所有人都是墙头草!” “什么叫所有人都是墙头草?” “那些乡民,说要抗税,一百个人里只有两三个站出来,等我们的人过去,他们就都抗税了,等我们走了,有的默不作声,有的跑去县衙告状。” “那些衙役,领着我们的粮,心却没跟我们在一块,不威胁他们,他们就不好好做事,威胁他们,我们又和贼人毫无区别。” “还有延安卫的杨彦昌,他就是个试百户,靠我们当了大官,你从山西回来的消息快把他吓死了,生怕咱被捉了抖落出来他,只想着他自己!” “就连二叔,二叔和杨先生还有大哥……” 小个子的承运恶狠狠数落一遍所有人,说到家人语气终于稍有缓和,深吸口气道:“都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可我知道他们不信,不信我们能推翻朝廷。” “我想劝他们信,可是秀才举人进士坐在一起,没有人听我的;造反的头目们坐在一起,还是没有人听我的;人们只会让承运干这个、让承运干那个,他们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样子,等官军来了还想俱起,起不来的!都是墙头草!” 刘承宗不知道,留在家的队伍这段日子经历了怎样的思想转变,但他知道承运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 不过他多少能猜到,无非是人们发现官军并未如期而至,生活又安稳起来,造反的那股劲儿就泄气了。 无路可走的人才会是亡命徒。 这很正常,否则这个世界应该是光脚的怕穿鞋的,穿鞋的怕带帽的。 但实际上瓷器就是怕石头,没人不想过安稳日子。 苟活比造反安稳,造反了控制一地比更大动作引来官军安稳。 他起身拍拍承运:“承运啊,你做的很好,大哥和我大还有杨先生,也都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你说得对,人们都是墙头草,只要固原总制府能派来大量官军……人心都会站在朝廷那边,起不来的。” 刘承宗抬起头:“那怎么办?你说过我们破坏朝廷统治,就能赢。” “起不来可以慢慢起,人心因官军站在朝廷那边,这很好解决。” 刘承宗把这件事说得,就像出门撒泡尿一样简单:“家里人做的这些不会白费,这都是非常重要的事,但有一点,不能成建制的把官军歼灭,那做的这些就都是无用功。” 他点点自己的脑袋:“枪杆子里出政权。”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脑子里那个他说的。 承运顿住想了半晌,问道:“枪杆子里出政权,啥意思嘛?” “我之前也不确信,我们究竟能不能赢,但这次回来,你跟我说这些,家里做了这些事,我知道我们最后一定能取胜。” 刘承宗道:“我在东边认识了许多首领,有的气量盖世,有的身先士卒,还有人会安葬每个死掉的部下……这太奢侈了,你知道那是走着走着就有人死掉的队伍啊,他会把每个人挖坑埋好。” “我很佩服他们每个人,每个人都有枪杆子,可在他们身上,很难让我找到战胜朝廷的信心,因为他们只有枪杆子,什么叫枪杆子里出政权?说这话要有政权却没枪杆子。” 刘承宗说着,抬手揽住了刘承运:“我们家族正在从无到有的建立政权,这很难所以会很慢,但你不要着急。墙头草……哼,好就好在是墙头草,只要我的枪杆子把官军扫了,你看它们往哪边倒!” 第一百一十一章 自制火器 承运回了钻天峁,没过几日,差人送来四杆铳。 火铳鸟铳,不是新鲜物件儿。 在延水关,他们缴获了不少火器,单眼的三眼的,单兵或双人操作的小炮,还有要装在骡车驮运的中型炮都有,很多都扔在那。 没办法拿,整个骡子营,能熟练操作火器的士兵不多,提上三眼铳当棒槌用还不如弓箭腰刀得心应手。 小型炮他们带了不少,曹耀的营属炮哨不过百人,能用骡子驮的小炮足足携带十五门。 还有三位用骡子牵引的三百斤车载佛朗机。 承运送来这两杆鸟铳、两只双管手铳,却很新鲜。 因为这是刘家庄自制火器,出自蔡钟磐妻弟从三原带来的鸟铳匠何信之手。 “做工好的很,比延水关那些东西强多了,不比山西匠造差。” 大王山的晒场上,曹耀端详着火枪,用鼻子在木铳床上嗅了嗅,咧嘴笑道:“他奶奶的,新制铳床,老子上次闻这味儿,还是万历四十六年在京营!” 听他这么说,刘承宗松了口气,他不懂火器。 但曹耀是操持火器的行家,眼光也尤其刁钻,在延水关丢弃不少火器就有他的主意。 所以只要这老贼说没问题,那刘家庄匠人造火器的本事就一定很好。 不过他的话还是让刘承宗很疑惑,问道:“山西造刀好我知道,但山西造火器也好?” “哈哈!” 曹耀闻言大笑,拍拍腰间悬挂的雁翎刀,随后又掂掂手上鸟铳:“你觉得造这些玩意儿,匠人的技艺有区别?” 他指指不远处持缨枪对练的驿卒道:“枪头套筒,卷的;铳管也是卷的;还有这个……” 他板着鸟铳龙头杆,扣动扳机,龙头落下:“这里头看着精巧,簧片与交股剪刀又他娘有啥异处?最难之处还是把打好的铳管钻透,要光要直,方可击远击准。” “那是天启几年,他娘的忘了,反正是在山西,赶上跟你同名的孙督师打发张道濬回老家造铳炮,张道濬你知道吧?” 刘承宗一脸迷茫的摇头。 “锦衣指挥,他也不重要,反正就是个山西泽州人。”曹耀说着抬起一个手指:“一年半时间,三万余两本金,你知道让山西精工匠人给辽东造了多少兵器?” 刘承宗还是摇头。 “具体记不清了,腰刀有七千五百口。”曹耀颇有卖弄的感觉,得意洋洋道:“三眼铳一万多杆,骡子拉的佛狼机两千多门,还有追风枪。” “这么多?”追风枪刘承宗倒是知道,问道:“就是抢王庄时你想做那追风枪?” “对,我以前有一杆,就是那会抢来的,那玩意好用啊,造好了打大子儿两百步指哪打哪,打散子五十步喷谁谁死。” 见刘承宗闻言沉思,曹耀挑着眉毛惊喜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打算让匠人做杆追风枪玩?我跟你说就凭你家匠人这技艺,做那玩意儿不在话下!” 刘承宗摇摇头,抬头看着天上日色,又感觉这里人多嘴杂,拉着曹耀走进藏粮食和灶台的山洞,边走边道:“我打算弄个兵工厂,嗯……就是军器局。” 曹耀被他神秘兮兮的态度吓住,跟着往洞里走,闻言皱眉道:“弄呗,这么小心干啥,说个这个,是怕谁听见还是咋的?” 刘承宗转头露出像看傻子般的眼神,理所应当道:“当然怕人听见了,你想,官军来了咱就走,匠人能带走,难不成你还能给铁窑栓俩环背走?” 曹耀点头,其实心中不以为然,带着人就行了,钢铁在哪不能抢,铁窑也好造,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压根不看好设置军器局。 之所以附和,完全是出于对刘承宗的信任。 而且这次回延安府,刘家人所作所为、所制舆图他前两天也看了,确实不一般。 辅政官员出身的杨鼎瑞、县衙主官州府税官出身的刘向禹,再加上知兵的刘承祖,这帮专业人才折腾起造反的事儿……流窜三省做贼的曹耀还真觉得自己得靠边站。 人贵在自知。 曹耀自认做个盗贼巨寇、逃命苟活,他算专业。 但在州府范围,抽朝廷的龙筋,这活儿他确实干不来。 他们思考问题完全没在一个层面上。 “大事还得你拿主意,我这赶鸭子上架的狗头军师,也就能凭经验给你查个漏补个缺。” 曹耀提醒道:“反正我觉得呀,手上这点匠人,就算在山里藏住了,一年做四十杆,做到崇祯二十七年也才一千杆铳,咱俩坟头大树都参天了。” 至于提升匠人数目把生产力提上去的事,曹耀压根没提,因为没必要提。 就不说老师傅带学徒有多难,单打铁用火、水、粮、炭,眼下的陕北,没几个地方能供他们这样折腾。 而且量大了哪儿来那么多铁啊,这年月矿工都跑出去抢吃的了,谁还挖矿? “崇祯二十七年咱俩坟头就长大树了么?那命也太短了。” 刘承宗嬉皮笑脸说出一句,而后收起笑容道:“别的都好说,其实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找地方,我这两天都在看地形图,有俩心仪之选。” “哪儿?” “西川河。” “你是说……王庄?” 曹耀对西川河可太熟悉了,那就是他们抢秦王庄子的地方。 刘承宗点头道:“之前咱不知道,那附近有窑场、有水、有地,非常合适,不过那比府城离鄜州近,官军来了很显眼。” “另一个在安塞,杏子河西北,也是王庄,比早前那个更大,早年是藩王牧地,养羊牧马的地方,后来种田设庄,我让郭扎势和魏迁儿去探探,要是还没被人抢,正好咱也缺粮。” 曹耀问道:“有多远?” “一百四十里。”刘承宗轻松地说出这个距离,摇头笑道:“现在可容易多了,纵横百里根本不是问题。” 做坏事不能让人看见。 不让人看见有俩方法,第一个是始终活动在别人视线之外,就比如昼伏夜出。 所以上次抢王庄,他们赶夜路分批运送,百里路程他们往返运了很多次,前后折腾了近十日才把粮食带回来。 至于第二个方法,是捂住别人的眼睛。 如今的延安府城,已经被刘家人把眼睛捂住了。 “好,既然你选好了地方,我这就让炮哨去准备,等郭扎势跟魏迁儿回来,商议一番做什么准备。” 曹耀点头应下,设不设置军器局对他来说无所谓,但对所有人来说,弄到粮食很重要。 他说这是好事:“也能瞧瞧杨耀的本事……你说这次回来与承祖合营,怎么没了动静?” “不合了。” 刘承宗摇头道:“早前想简单了,过天星与王和尚闯塌天,都是自成一营,虽是合兵共进退,却与咱同高师傅情况一样,整编不了他们的部队。” “若而单同兄长合营,又会让他们没了人手,家里如今在做的事也很重要,将来能起到更大的用处。” 粮草捉襟见肘,让首领们的情况两极分化。 有些首领,像不沾泥、上天猴、浑天猴那种,就会夹裹百姓被推着如蝗虫一般四处掠夺。 另一些首领,比如刘承祖、刘承宗、张五这些知道边军厉害的人,则对兵力数量非常谨慎,尽量吸收有经验的士兵来吃粮。 他们势力更小,却也因此粮草压力更小,有了谋而后动的机会。 但这两种形式都不健康。 “你想啊,我大和我哥、我弟做的这些事,你能想到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么?” 刘承宗向曹耀描绘出一副关于未来的美好蓝图:“延安府,拿我们的俸禄;百姓,是我们的人;官军打过来,百姓会为我们提供消息;村庄会被我们的人转移;我们走到哪,不必劈柴烧火埋锅造饭,百姓会为我们提供一餐干粮。” “当官军还在追击我们,百姓已在前方修造营垒壕沟,我们进驻,官军挨打……” 曹耀抬手制止了他的美好幻想:“可你大、你哥、你弟现在干的不是这事啊,他们只为百姓抗税,老刘家要都是你这样的疯子,摁着一帮逃兵强盗给百姓修渠,那他妈延安府早大变样了。” “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世上什么不是学来的?” 刘承宗反问道:“我几次冲锋陷阵,还要全靠几位兄长鼎力支持,才能让士卒干他们不想干的事,现在咱们手下的兵都知道,你秋毫无犯、给百姓修渠,百姓被抢了就会给你报信。” “我大是文质之身、杨先生有官老爷做派、我哥有军官架子,他们不知道,心里想的是各安其位,就快连百姓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了,他们做这事的目的,本来就是捂住延安府的眼睛,求啥得啥,这很正常。” 刘承宗说这些,没半点怪罪父兄的意思,父兄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厉害了。 在皇权时代,官员和百姓本就不是一个物种。 牧民、牧羊犬和羊都生活在草原上,牧民会修羊圈,但很难换位钻进羊圈体验吃草什么感觉;反过来羊就算进了屋子,一开始也不可能直接卧在床上睡觉。 刘承宗的语气放缓:“也就我弟跑前跑后,才能知道百姓心里想要什么……我弟能知道,我大我哥有能力。” 他抬手用大拇指对着自己:“而我有做这事的愿望,只差一次胜利。” 每个人都受益于自己的经历,并经由每次受益强化性格与思考方式。 在刘承宗的认知里,年轻使他受限,而胜利带来的威望能抵消这一弱点。 曹耀问:“所以要抢王庄?” “太小,不足以合诸营,定规矩。”刘承宗摇头,他深吸口气,道:“官军,固原、庆阳的官军。” 就在他和曹耀聊完这些事的下午,高迎祥从延长县派了人来,不光带来了上天猴、浑天猴及不沾泥的部下,还有延川混天王张应金的部下。 他们是来认门的。 这意味着陕西的河西道延安府,宜君、中部、洛川、甘泉、府城、延长、延川,各地首领已经连成一片。 他们暂时有上万人,很快……刘承宗觉得这数目还能多三倍。 随后几日,刘承宗忙着和闯塌天、王和尚、过天星还有杨彦昌等人会面,相互交流对官军的看法。 最终达成一致,相约执行待官军来袭,就撤退至延川再进行决战的计划。 这就是合营的难处,诸多首领平起平坐,让集中力量变得困难。 他太需要威望了。 很快到八月十五,承运给大王山送来两只羊,喊刘承宗去钻天峁与父母兄弟团聚。 饭桌上再难见到过去那样轻松的模样,他们的席间谈话充斥对局势的看法与未来的担忧。 刘承宗只吃了一半,便匆匆告辞,奔马穿过蟠龙川,跑回大王山跟自己的士兵赶了个二场。 这次他们没有喝酒。 原本刘承宗还打算想办法给他们弄点酒喝,没想到不单几个哨长反对,就连曹耀也不打算喝酒了。 时间不对。 上次喝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了丑,曹耀感到尤其丢脸,也在炮哨严格遵守禁酒的命令。 回来时刘承宗带上了承运,他知道这小子想干点大事。 尽管他并不准备让承运‘干大事’,但可以先观察、先学习。 他在心中思索着身边每个人的定位,在承运身上,他看见了一个未经打磨的玉石。 既能统管辎重,也能深入百姓。 还有贿赂、威胁的才能,将来再跟王和尚学一学,怎么煽动百姓。 他就会有一个战争之外的多面手。 也正是在这一天,披星戴月的魏迁儿和郭扎势终于从安塞县赶回,他们带回了好消息。 位于杏子河岸的王庄牧地非但没有遭到抢掠,而且还因这场持续数年的旱灾兼并了周围田地。 杏子河两岸的百姓投献土地,流离失所的百姓卖身为奴籍以栖身。 那里非常富裕,与人间地狱般的安塞城有天壤之别。 “而且东家……”郭扎势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都在冒火,他兴冲冲地对刘承宗道:“他们向王府运租银的队伍,就快过府城了。” - 注:张道濬回乡制军器数量,出自《张司隶初集·奏草焚余·督冶复命疏附阁部疏》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块肉 到嘴的鸭子,刘承宗怎会让它丢了。 租银被抢,板上钉钉。 刘承宗为这次劫掠做了充分准备,又是伏兵、又是设防的,结果发现完全多余。 他麾下四哨自各山头奔下,运银的府兵、民夫不是磕头就是逃跑,根本没人拼死力保护王府的租银与骡马。 特别离奇,二百多人,竟找不出一个忠勇之士。 运租银的庞大队伍随之土崩瓦解。 事后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延安府闹贼的消息传得太厉害,安塞本就不太平,靠驻扎在王府的旗军还能吓吓贼人,但越临近府城人们就越害怕。 就在八月十五夜里,运银队在安塞城休息时,人们还在通铺上小声交头接耳,说着府城刘营抢大户的故事。 反正有人吓得瑟瑟发抖,也有人强给自家壮胆,半宿都没睡着。 第二天晌午,就看见一队队精骑打着刘字大旗,从山上卷土龙奔来,比他们听说的刘营还要有威势,哪儿还有抵抗之心。 高迎祥送的大旗立了功。 刘承宗听投降的俘虏说这话时都乐了,问道:“你们头天夜里是怎么给自己壮胆的?” 他们这直接投降的德行,完全不像给自己壮过胆儿的样子啊。 哪知那俘虏道:“我们都是穷鬼,刘营从不杀穷鬼。” 这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尤其刘承宗笑得厉害。 这帮人平时领着王府俸禄,以宗室的狗腿子沾沾自喜,见着他的人,反倒能认清自身所处阶级了。 刘承宗笑罢了,转头对曹耀道:“谁做过欺男霸女、抢占民田、垒坝断河之类的事,还有铁了心为王府做事的,让他们指认出来。” “好!”曹耀点头应下,顺着说道:“指认完,把坏人杀了,还是把坏人放回去,断了别人后路,招为辅兵?” 刘承宗听前半句时候表情还行,后半句直接转头瞪眼:“你就是及时雨宋江?” 曹耀仰头笑笑,摇头道:“其实我觉得杀还是放,都无所谓……小人物的善恶已经没用了。” 刘承宗不禁哑然。 成千上万饥民在城外食不果腹,四十里外修起璀璨琉璃塔。 村庄荒芜饿殍遍地尸骸填大坑,一道河坝拦住王庄腐粮香。 这是个离奇荒诞的乱世,曹耀在这乱世里像条野狗奔波十年,很容易对世界失望。 是善是恶,因病因饿,人总会死。 也许在曹耀眼中,这些人是小人物,他和刘承宗也是小人物。 杀一些人,放一些人,于大局无益无碍。 甚至大局,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 能活着就行了,谁还在乎什么大局。 “有所谓。”刘承宗摇头道:“辨善恶分黑白,是人的尊严。” 不仅仅是他,也是刘字大旗下的他们,甚至是这些即将被指认之人的尊严。 人才有道德,禽兽没有,而把自己当成人,把别人也当做人去看待,才有尊严。 指认这件事,有囚徒困境。 当不存在第一个指认之人时,所有人都不会指认,但当出现了第一个人,情况就不一样了。 “诶你他娘,那事也有你份啊,将军,我要举他!” “还那有他呢,你怎么光说我!” “你占我婆姨,去你妈的!” 二百多人,在指认中乱作一团,有人互相叫骂,有人相互厮打。 让围观的骡子营士兵面面相觑,难以想象就在片刻之前,这帮人还排成队列押着租银往南走。 曹耀上前维持秩序,朝天鸣出一铳,打马骂道:“都别乱打,排成队站好了,每个人依次往前走,其他人有问题就说。” 他让人押着每个人从队列前走一圈,有问题的站左边、没问题站右边,继续参与接下来的指认。 最后左右两边各站了一百来人。 有问题的多是给王府做事的仆役,没问题的基本上都是新招募的安塞饥民。 而在有问题的人里,又有一小撮人过去经常欺负其他仆役。 刘承宗当了一次荒野中的县太爷,现判现罚。 有六个被数十人指认是罪大恶极,被韩世盘韩世友带家丁按在地上斩了,余下的视情节轻重、指认人数,予以杖责或干脆交给饥民收拾。 还有不少人其实没犯什么大错,只是产生口角、打过架之类的小事,则被保护起来,免于惩罚。 另有两人诬告,被曹耀一铳一个,都毙了。 罪责轻的其实求求情,不会有什么大事,但诬告不同,诬告不单是骗人,欺骗背后是想利用他们。 这是找死。 剩下的人还真别说,身体素质都凑合着能看,毕竟王庄已经帮他们从饥民里筛选了一遍,身体不行的也不会派出来干这事。 五名哨长各领队伍在人群中挑选,看上眼的就拉到队伍里分配给战兵做辅兵。 前后花了近一个时辰,退伍又添了百十人。 刘承宗没去搀和招募辅兵的事,他忙着打探王庄情况,还有检查收获战利。 最显眼的是四只木箱,各重五十余斤,里面放的东西都一样。 每箱三层,最上层有黄金百两,下两层各有白银三百两。 合计黄金四百两、白银两千四百两,值银五千六百两。 然后是农作物,碱面、盐砖、花椒、精细棉布、硝制好的皮革、牛羊角之类。 货物的种类太多,刘承宗没一一去看,只拿着王庄管事的货单对照,确认东西没少。 除此之外,还有品相甚好的大马二十四匹、双轮四轮车二十辆、肥羊四十五只、驮货骡马百余匹。 他最想要的粮食,里面没有,只有诸人随身携带七日干粮,倒是有不少马草。 一番询问,刘承宗才知道,这次的王庄,不是秦藩,而是庆藩的牧场。 他们要运送的第一个目的地是甘泉,自甘泉送往鄜州,从鄜州到庆阳,从庆阳到宁夏韦州。 “胆子不小,你们王庄管事的,就没想过遍地贼人?” 已经被招为辅兵的旗军依然对刘承宗非常害怕,点头道:“想过,咱都不想出这趟差,可王府催的急,管事的也说到甘泉地界就太平了,催促我等快快上路。” 刘承宗的疑问可太多了:“到甘泉就太平?想的可真美,这里财货不少,你们既然不想上路,怎么不把它分了各自落草?” “不敢,走到甘泉,那边有王庄接应,再到庆阳,还有韩王府的队伍,临近冬天,都要往王府送货。” 辅兵把到甘泉就太平的原因说罢,又苦笑道:“这里头没粮食,给王庄办事,好歹饿不死,落草那不就是……那不就是大王手下一块肉么?” 一块肉? 刘承宗还反应了一瞬间,才琢磨过来,意思就是送命的炮灰,他笑道:“我是刘承宗,跟着我走,也能叫你们吃饱……你给我仔细说说,那王庄究竟并了多少民田,怎么会弄到这么多财货?” 说罢,他下令队伍返回大王山。 路上,这‘一块肉’给刘承宗把那王庄情况细细道来。 那个王庄名下土地不少,但也没多到离谱,按五百四十步的大亩算,是杏子河两岸七十顷上好田地。 但它不像早前的秦王庄子那样生产单一。 那不仅有田地,还有牧场、山场、草场、河滩,产马、骡、驴、羊牲畜及各类矿产,种韭、粮、果、菜、草料,而且借着河岸地利,还能打猎捕鱼。 这就很厉害了,哪怕在守着无定河的鱼河堡,那河里两年前就啥都没有了。 他们铤而走险没别的原因,万历十八年朝廷把陕西、河南、山西的宗室禄米定了一个数。 官员们都对宗室讨厌得很,太平年岁都不乐意给王府起运禄米,如今三边军饷军粮都发不出,可算找着理由了,谁还管你什么宗室禄米。 朝廷不给王府发禄米,王府只能催促各地的庄田管事,赶紧送银子过去。 东西运回大王山,刘承宗与五名哨长聚着议了议,主要是把战利品分配的原则告知杨耀、王文秀两名哨长。 随后依照规矩,七成队部、两成士兵、一成军官。 兵勋簿给了精于算数的承运。 没过多久,几名哨长正在商议劫掠王庄事宜,承运就找上门来了。 “这么快?厉害啊你!” 刘承宗一脸喜意,走出门却见承运有些尴尬,把他拉到一旁说:“哥,不是我快,你们这,什长分的银子没兵多,这合理吗?” 刘承宗稍稍皱了皱眉头,把账本拿在手中,一看就明白了。 士兵的两份战利是一千多两,军官的则是五百六十两。 按规矩,是哨长拿十份、队长拿五份、什长拿一份;而战兵则照兵勋,最多可以拿五份。 这么分下去,战兵少的拿一两、多的能拿五两。 而军官依照级别,什长才领一两八钱、队长领九两、哨长领十八两。 刘承宗笑笑,道:“这是因为营内缺少辅兵,我的想法是辅兵不分战利,需要战兵养他们,什长的小队如果立功了,可以发赏银,就按这个分就行……你都算好了?” 该招募辅兵了。 其实他很羡慕高迎祥手下,那些各式各样的人才,有人打马草、有人去采果子,或者像过天星手下的辅兵能遛马、放哨。 在他的营地,这些事都得战兵干。 如今骡马多了,即使驻营,每日杂工就能把战兵的时间排满。 短时间还好,长此以往,影响战斗力是迟早。 刘承宗带着承运走进议事的窑洞,曹耀第一个嬉皮笑脸的凑上来:“怎么样,这趟能分曹某几两银子?” “哨长十八两,队长九两。” 五个哨长,曹耀杨耀还有王文秀都自己做过首领,对钱财其实看得没那么重。 曹耀咂咂嘴,对杨耀笑道:“十八两,还行,这一趟啥也没干,弄到在边军干半年的钱。” 倒是高显和冯瓤俩人反应不一样,这银子对他们来说是笔巨款。 至于统领塘骑队的魏迁儿,已经被这数目弄傻了,靠在土墙上扳指头,板了好一会儿,呆呆问道:“将军,能分我九两?” 刘承宗点点头。 魏迁儿伸出三根指头,面上神情极为复杂:“三年,我在驿站干三年,工钱是十两八。” 刘承宗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收收那臭嘴,跟几位哨长学学带兵,以后有本事也让你当哨长。” “这他妈咋收啊?” 塘骑队长挠挠脏兮兮的发巾,自言自语一句,话已经出口才轻轻给自己个嘴巴,眼神坚定了立正道:“将军放心,我一定讨几位哨长喜欢!” 说罢,又凑近一些小声道:“咱这也用不着钱,我能把银子送家里去不?” 用不着钱,是哨长们对银子不太感兴趣的最大原因。 整天圈在营里活在山上,银子基本上已经是去它本该存在的意义。 其实这也是刘承宗制定规矩,把钱粮之外所有战利分给士兵与军官的原因,回头等营地里人多了,随便往哪儿一驻扎就是个小市场。 队伍内的战兵能用赏银与战利各自买卖,也好约束他们的心思。 他当过兵,太知道整天圈在营地对士兵心态的影响了,就算士兵都是喜好钻研武艺的,每天也就练四个时辰,其他时候闲着无聊,难免沾染不好的习惯。 比如饮酒、比如赌博。 要没这俩习惯,无聊了则容易开小差,不是跑出去干点祸害老百姓的坏事,就得在营地里跟其他士兵找点事。 反正肯定没啥好结果。 有个小市场,营地内部依靠其互通有无,士兵闲着无聊要么摆摊要么逛街,也不失为农民军的娱乐项目。 魏迁儿的话引得几名哨长为之侧目,他羡慕哨长们钱多,哨长们羡慕有家,居然有能送钱的人。 也就曹耀特别欠,盘腿在炕上往后一仰:“接过来吧,你看我,婆姨就在山那边,一会领了银子我就给送去。” 魏迁儿俩眼一瞪,想骂街的嘴已经张开了,想到刘承宗刚才的话,又把嘴闭上长出口气:“曹哨长说的对,我回头也把家眷接来。” 那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把刘承宗逗笑了,他抬手道:“你们说的对,驿卒弟兄们最好把家眷接来,有家眷的送银子也是个事,不过不是现在。” 他坐到炕上道:“好事还在后头,那庆王庄子里有好马,有能灌溉没受灾的田,有山窑铁矿,而且还不像延安府地处要冲,四周都是山也好藏人,是安置家眷的好地方……明天咱就过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杏子河 平静的杏子河谷里,体态强壮的庆王府管事林蔚率领仆从登上土山。 河谷对岸,成百上千的饥民推运石料土方,送往即将完工的山堡。 林蔚是宁夏中卫卫学的教谕之子,因生得漂亮,考取秀才功名后被庆藩纳为沙井乡君的仪宾。 因辱骂主君,被判了充军,但依照律法,主君尚在不能充军,就被丢到安塞的王庄做管事。 他端着一支单筒水晶片望远镜,扬臂指向山堡几处,对左右道:“这座堡子,还有两侧三处墩台,必须在入冬前修好。” 左右王庄仆役闻言面面相觑,有胆大的道:“林承郎,临冬不过月余,这,无论如何都修不好啊。” 旁边仆役也帮腔道:“是啊,林管事,催工要死人的。” 王府仪宾,最早是官职,但因县君、乡君的丈夫往往在仪宾中挑选,久而久之,就与驸马一样,成了主君丈夫的代称。 林蔚是乡君丈夫,因而有从六品承务郎的官职,尽管犯错犯法,依然是皇亲国戚,不能以平民视之。 听了左右的话,林蔚放下望远镜转过头,用不屑眼光看着这些王庄仆役,讥讽道:“死人……我来之前,你们几个肉头逼死的人难道还少?” 这话一出,仆役们就不高兴了,这管事是戴罪之身,可别跟的管事不一样。 有人面露凶相:“林承郎,你这话未免过分了,你没准什么时候就走了,我们这些王府庄户可生生世世在此,咱们就凑合搭伙过几年,到时你该充军充军,别最后闹得死在这,对谁都不好。” “我巴不得死在这,实话告诉你们。” 林蔚虽是个外来户,却也都不怕:“我家主君患病多年,她什么时候走,我什么时候充军,我西北边卫出身,充军还能充到哪里,去辽东也不过是个死,保住这庄子,就是我活的希望,你们若跟我对着干。” 他把仆役挨个看了一遍,轻笑道:“我死之前,把你们都带走。” 他还真能把仆役都吓住,都是庆藩庄户,别说杀他了,一个仪宾死在这,整个庄子的人都遭殃。 但反过来,这仪宾是个早晚都会死的人,这种想活却必死的人干起事来,可比不要命的可怕多了。 还是先前仆役中胆子最大的人开口,语气已经软了下来,问道:“可修这石堡子,跟你保命有啥关系?” “一帮囊包肉头,让招饥民,不知为何招饥民;让修堡子,不知为何修堡子。” 林蔚扬着下巴骂出一句,又无可奈何地讲解道:“府城左近闹起群贼,这王庄安塞知道的多,府城知道的少,招饥民为王庄所用,开石筑屋,给上一口粮就不会作乱,小股贼寇来了庄上也能抵挡。” “前些时候榆林发来购马草的书信,你们都知道,李卑要上任延安参将你们也知道。” 卫学教谕人家出身的林蔚,自小见惯了父亲教大头兵识字,讲述经义道理的模样,眼下他也一样,用期待目光看着仆役们,循循善诱道:“此二者之间,与我们修堡子有何关联呢?想一想。” 仆役们面面相觑:“有啥关联?李将军击贼所向无敌,他做了延安参将,贼不就没了嘛,太平了,太平了还修啥堡子。” “贼要都像你一样,天下还真就太平了,占个堡子在那种地?官军来了他们不会跑啊?” 林蔚气坏了,只恨面前没张桌案让他拍:“如今贼是一团团聚在一起,藏在延安府各处,表面看太平,背地里那么多贼都在干嘛你知道吗?那曹操自起事半年抢了多少大户,远走山西的刘承宗杀路游击破延水关,山西却毫无动静,他不回来?” “你不打贼都藏着,你打了贼不得像马蜂窝被捅一样四处乱窜?官军少而贼兵多,你能保证就没贼到这来?” 这玩意谁能保证的了。 几名仆役都像遭霜打的茄子,垂着脑袋不说话。 以前的王庄管事多为宦官,难伺候但管的少,到底还有办法对付,可是对林蔚,他们没一点办法。 哄不住吓不倒,惹不起还打不过,就连说话都接不上。 偏偏这人把经营王庄当作救命稻草,有他在,王庄仆役们过不上舒服日子。 林蔚不再管他们,扬着下巴满面骄傲,负手立于土山,不过眉间紧锁又不免担忧。 他希望送往韦州的大量财货能让庆王高兴,没准会免除他的刑罚。 就在这会,有人望向杏子河谷下游,远处拾柴的庄户突然散开,向村庄奔跑,急忙道:“林管事你看那边!” 林蔚转过头,神情大变,望远镜凑到眼上看去,只觉发根发紧。 河谷尽头的安塞方向,马队在前进。 上百人的马队没有叫喊厮杀,没有拔刀冲锋,很安静。 他们身穿赤色、蓝色的边军铠甲,有些是棉布面在外的暗甲、有些是甲片在外的明甲。 每个人都骑着驴或骡子,牵着战马或大骡,头戴四瓣钵胄顶着高高的盔枪,缓慢而整齐地在河谷两岸铺开,列队驱赶庄户,向前推进。 单看阵势,清楚地在林蔚心中留下先入为主的印信——这是一支军队。 他们兵力虽少,却因一人双骑而把宽度铺得很开,而且编制非常清楚。 每隔三人便有一骑举着长矛,矛上挂赤色三角小旗一面。 百余人组成的马队有二十五杆三角小旗矛,五杆三角大旗矛,旗上均未写字,前队之后有数骑聚在一处,有人举一面白旗,旗上绘扛矛骑将。 林蔚认得,那是四方元帅旗。 西方马元帅,白如雪。 他急忙用目光在河谷间搜寻。 很快,就在河对岸的山峁上发现滚滚烟尘,同样旗帜、同样的编制,一支马队在山峁上列队,俱为蓝旗,中间一面蓝旗上绘持狼牙棒的骑将。 东方温元帅,青如靛。 还有! 自己身后的山梁,也兴起烟尘,一支举黑旗的马队穿过矿山,快速向西北行去,他们举的大旗是是黑底白画,画上将领骑虎持鞭。 北方赵元帅,黑如铁。 紧随其后,另一支举赤旗的马队在山梁停驻,马兵勒住战马驴骡,几名将官模样的汉子俯视牧地王庄,他们身后赤旗上绘大刀骑将。 南方关元帅,赤如血。 四支马队兵分四处,在王庄混乱来不及做出丝毫反应之时,便在四方将河谷拢住,最西面的河畔,才有另一支黄旗马队才姗姗来迟。 旗上绘单鞭步将,是中方王灵官。 旗下骡子军比四方马队更多,分做两队,一队各扛火器,骡背俱载火炮。 另一队足有二百余,俱骑战马牵拽驴骡,簇拥一面极精细的红底黄边刘字大旗。 林蔚看呆了,眼神茫然看着五支马队将王庄包围,却没有丝毫动作。 自从在西北四处大乱的局势中被打发到安塞看管王庄,他想过无数次遇到贼人的情景。 甚至还真遇到了一次,数百人衣不蔽体,各各饿得腹部鼓胀,持棍棒农具,自安塞方向朝杏子河谷地涌来。 那时王庄还未修起山堡,只在河谷东官庄修出十二间垒石宅院。 庄户人家各持轻弓连弩据守石宅,七八箭下去,就能吓得贼人退出射程。 围了两日,被弓弩射死、枪矛扎死十一人,饿死撑死四十余人,上百人跑了散了。 最后林蔚被贼人攻庄的恐惧尽失,派人在其中挑出百十个没吃过观音土、还有活路的,在东官庄寻了片地租种,搭设粥厂,安排他们挖石采草。 正因这份经历,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怕贼人。 当时不怕,如今在东西南北四官庄修出大片垒石宅院,山上的石堡再有月余也将修好,更不怕贼人了。 但……但眼下这些包围王庄的,林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说是军队,他生在宁夏中卫,就没见过哪个军队最小编制是四个人的。 何况官军编制都是三马七步,能一人双马甚至三马要花费大量时间在军队、地方的马户中抽调战马。 在他的印象里,站着不动都能饿死人的贼团,贼首有头大骡子骑就不错了。 他们说是贼人肯定没跑,可是……谁敢管这样的队伍叫贼人? 也就在红底黄边的刘字大旗之后,三四百个棉衣赤手列队站住的汉子,说是贼人精锐还行。 算上前边六面旗子六队人,这已经突破林蔚对贼人的想象力了。 到底是啥东西啊? “林管事发什么愣,怎么办啊!” 仆役的催促中,林蔚勉强定住心神。 放眼望去,河谷里一片乱象,牛羊乱跑、驴马乱冲,还有那些曾经能持弓弩抵御贼人的庄客,如今各各撒腿就跑,却不知该往哪跑,只能向山里蒙头乱窜。 “对,快走,你们跟我集结庄户,只能先攻西面两队,若待四面合围,断无生机!” 说着,林蔚收起望远镜入怀,率领仆役按刀跑下土山。 就在他向东官庄奔跑时,刘营五哨,南北两侧的骡队自山道逶迤而下,东西两侧也向中间缓缓挤压。 他们俱是领了刘承宗的命令,意不在杀人,而在用严整军势压迫庄户的心理防线,致其崩溃投降。 实际上这一目的已经达到了。 东西两官庄坚固的垒石宅院是河谷最好的防守地带,但在马兵缓缓压迫之下,大多数人都放弃屋舍向内逃窜。 只有少数几人,站在房上持弓弩做负隅顽抗之状。 可是时代变了。 黄旗之下,营属炮哨的曹耀挥手,哨下炮兵自骡背解下虎蹲炮、涌珠炮。 五人一队提炮身、抱炮弹箱向前跑去,扎在屋舍外三十步,仗着长盾与满身铁甲视飞来箭矢如无物,有序地装填弹药。 房顶弓弩手的器具不行,都是轻弓连弩,而且技艺也不行,弩矢打到一半就侧翻了,羽箭则稀稀拉拉落在两旁,没一支能射中的。 曹耀攥着三眼铳立在两门炮旁,只等刘承宗一声令下就放炮打掉这些人。 却没想到家丁队的韩世盘勒马上前道:“将军,让我们兄弟去吧,用不着浪费火药。” 刘承宗心里知道,这里两兄弟想在自己面前露一手,他也有心想看,这两个体态雄健的固原家丁头目有何本事。 便挥手道:“且去。” 两兄弟得了命令,控马自炮哨队列破缝而出,两骑凑在一处说了几句什么,随后二人调转马头分开,一左一右擎战弓拈鈚箭向石屋包抄过去。 鈚箭是宽刃箭头,较之常用矛状快箭、针状破甲箭等诸多箭头,宽刃能切割更多肌肉、韧带,针对无甲目标一箭过去很难逃跑。 缺点是刃面大,射程相对更近,打远了会偏。 刘承宗没看他们的箭,只看两兄弟奔马之间,身体与战马颠幅配合极其自然,骑术相当精妙。 有这种骑术,在马背上骑射是水到渠成。 一般马兵要带两张弓,步弓六十斤骑弓就得四十斤,精锐马兵的步弓七十斤骑弓用六十斤,像他们这种只带一张弓就行。 不过让刘承宗没想到的是,两兄弟根本没打算凑近了再打。 离曹耀的炮兵还有二十多步距离,到石屋更是近六十步,两兄弟便一左一右拉满了弓,把鈚箭放了过去。 这个距离,刘承宗要用快箭才有把握射中。 韩世盘的箭差之寸许,打在屋顶矮墙上撞出些许火花;而另一侧屋顶有人惊叫一声,倒在韩世友箭下。 紧跟着不过片刻,又是两箭,屋顶倒下两人,兄弟俩双双命中。 神乎其技! 随后屋顶上人影消失个无影无踪,余下三人骑墙而跃,舍弃石屋向西逃去。 兄弟俩这才奔马越过曹耀的炮兵,洒下两路烟尘追击而去。 转眼间,三个奔跑的身影便一个接一个倒下。 刘承宗看见更远处有几个人影正从土山朝这边跑来,两兄弟调转马头正欲回阵,似乎是看见那几个人,左边韩世盘轻磕马腹,便打马过去。 离着还上百步,刘承宗瞧见那几人不知如何,似乎是知道无法在骑射下逃命,当先一人以无比勇武之姿抽出刀来,执刀挡在身前摆出挑箭式,竟要以步拦骑。 随后便被身后几人七手八脚地按倒在地,人们朝韩世盘远远地磕头,不知说了什么,竟押着那人朝阵前走来。 稍后两骑短暂相交,韩世友拍马跑回阵中滚鞍拜倒,一脸喜意的抱拳道:“将军,我哥擒住了王庄管事,还是个乡君仪宾呢!” - 注: ①.仪宾官职、犯罪惩罚参考论文《明代仪宾群体研究》 ②.山西巡抚阅操大同东路两个把总司部八百四十骑,八十步一百二十米设靶,四十七人能十射五中至七中,一人十射八中,名杜计月,编入铁骑班。 ——山西巡抚吴仁度《吴继疏集·卷九》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判若两人 杏子河畔的庆王庄子。 曹耀到最后也没等到证明时代变了的机会。 反倒叫韩家兄弟证明了时代没变,只是别人不够强。 而王庄里的小头目们,则给刘承宗深刻地上了一课。 面对坚甲马队,仍有勇气迎敌、甚至自发跑到未修好的山堡上守备的庄户,被刘前点头哈腰、刘后颐指气使的小头目们劝降。 整个王庄快速恢复为和平模样。 什么叫二狗子可抵雄兵十万啊。 刘承宗在尚未完工的山堡上,拉开单筒望远镜向远处看着,头也不回问道:“你们说那秀才是辱骂主君,合着是跟婆姨吵架,就被判个充军?” 这夫妻吵架成本够高的。 身后仆役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是婆姨,他婆姨是沙井乡君,他骂的是奉国将军,办的不孝。” 噢,奉国将军,乡君的父亲。 刘承宗点点头,了解了:“跟丈人吵架了。” 肯定没打架,打架早死了。 世间之罪责,莫大者为不孝。 犯了别的罪责,押至公堂多少还有辨罪机会,这个不但干犯律法,还会受道德谴责。 别说乡君仪宾,哪怕是郡主仪宾,敢殴打父母,被本管县官知道,只要证据确凿,爹娘带伤,不用过堂。 直接绑在官衙阶下令衙役百姓拳脚共上殴死,没人愿意跟这样的人活在一个世界。 道德谴责非常朴实直白:不共戴天。 刘承宗对宗室的事没啥了解,完全两个世界的人,此时也引起好奇,问道:“他为何与丈人吵架?” 刚问完,侍立身后的韩世盘低声道:“将军,承运哨长来了。” 刘承运名为辎重哨长,实则光杆司令,全哨只有他一个人。 麾下五名队长,分别是前队长公驴、后队长母马,左右中三队长都是它俩生的骡子,黑龙山镇山神兽。 “哥。” 承运打了个招呼,刘承宗先笑道:“这地方还不错,是吧。” 随后才问道:“东西都统计出来了?” 承运摇摇头,看了看旁边几个王庄仆役,对刘承宗道:“东西太多,一时半会算不出来,但我找到封信,是榆林总兵吴自勉发来的,找王庄索要马匹粮草。” 刘承宗闻言笑道:“呵,吴总兵真是威风不减当年啊!” 曾为榆林镇边军的刘承宗,对贪渎成性的总兵官吴自勉没半点好印象,只是过去他从没想到,吴自勉要粮马居然会要到王庄身上。 又到了一年一度出塞烧荒的季节了啊。 只是没想到承运忧心忡忡:“他不重要,是李卑,哥,李卑要上任延安参将,马匹粮草,用来剿咱。” 李卑? 刘承宗心里一突突,急忙取信来看。 信上说插汉虎墩兔率部二十万叩关,榆林用兵之际,朝廷升任李卑为延安参将,吴自勉想给旧部弄点战马草料,所以想王庄求助。 大意无非是李卑平了贼寇,对庆王庄子也有好处,艰难共渡。 所谓的插汉部,其实就是察哈尔蒙古,首领为林丹汗。 只不过大汗在汉地不配拥有姓名,明代公文中把他和察哈尔部分别称为虎墩兔和插汉部。 有时候则干脆叫插汉虎墩兔八大营,他们是从东边迁过来的,撵走了土默川板升的前顺义王卜失兔。 察哈尔蒙古的西迁,主要是因为饥荒。 林丹汗西迁后,东边还有内喀尔喀的炒花五大营,暖兔、贵英诸部,这帮人都是汉地很有名的蒙古首领了,朝廷与后金的作战中经常贿赂他们从侧翼威胁后金。 在天启二年的广宁之战,暖兔、贵英两部曾借给祖大寿两万骑牵制后金。 不过如今情形就并非如此了。 崇祯元年,塞上饥荒,诸部向朝廷请求粟米,崇祯皇帝坚决不给。 可后金的黄台吉给了。 所以如今后金部队可以直接到宣府、大同敲门。 而从前散布于榆林、宣府、大同一线的插汉部压力,全部压在榆林镇,从板升走五百里,虎墩兔就能到府谷敲门,问问吴自勉在不在家。 刘承宗不担心吴自勉,榆林镇的外部环境不允许吴自勉发兵来讨伐内地。 但李卑上任延安参将就不一样了,这是个专门对付他们的官职,而且他知道李卑是个狠人。 虽说在刘承宗心里,隐约觉得上次随李卑两昼夜行军四百里的部下,估计死的死、残的残,未必还能用。 但刘承祖说过,如果套虏小队最快能在塞外一日流窜百里,那就要照着其每日都能蹿上百里的速度估量。 计算可以出错,但战场从不给出错的人二次机会。 “扎势,寻塘骑队魏迁儿,让他分塘骑在东南十里高桥、二十里唐坪设哨;再派一塘熟悉延长路的骑手随你即刻出发,务必于明早赶到钻天峁,寻我大报告李卑升任延安参将的消息。” “余下塘骑去延长县把这消息告知高首领。”刘承宗顿了顿,拍拍郭扎势道:“记得让我大通知各村庄乡里,若李卑进入肤施县境内,我们要知道情报。” 有个敌人,就像头上悬了把刀子。 而这个敌人以行军速度见长,则意味着他看不见这把刀子,哪怕看见了,也不知它什么时候扎过来,更不知会扎向哪里。 刘承宗朝望远镜的镜面上哈了口气,用衣裳下摆仔细擦净,听承运问道:“哥,李卑来当参将,咱咋办?” 怎么办?暂时没有办法。 他松出口气,把望远镜收好道:“眼下的延安府,情报最好的应该是咱,咱还没收到李卑进入肤施县境内的消息,我认为他还在北边尚未启程。” 所以他拍拍承运,故作轻松道:“没事,你接着去把统算王庄财货的事干好,我去问问那管事。” 这座建于河北岸山梁平台上的石堡子是真不错。 位置、修筑都不错。 距河谷田地二百步、离河对岸山壁六百步,中间河谷两岸是开垦良好的田地,有上等良田十一顷又四十三亩。 北岸山堡西面有小道通往山窑,周围群山里以北窑、东窑几个地方为界,三十几座小山,山上开垦山田坡地、山下种植苜蓿马草。 南岸山里几个杏子河支流小溪,也一样有村落百姓居住,同样有田地灌溉的能力。 东南间隔二三里修出三座黄土墩台的地基,配合这座山堡扼守大道,有易守难攻之相。 照曹耀的话说,弄几门大佛狼机或上千斤的将军炮搁在堡上,敌人只要不熟悉地形,进了这河谷就甭想出去。 刘承宗进过秦王庄子修的土堡,这座堡子大小和那个差不多,石墙比夯土坚固,但修得更低,也就一丈二三尺高。 但庆王庄山堡里面的情况,和秦王庄子大不相同,给刘承宗的感觉很像军事要塞。 没有军堡那么多藏兵洞、弯弯绕绕,只是大体上简朴的感觉和军事要塞很像,是个西北卫所秀才能修的样子。 前院两侧依靠堡墙的石屋像一座座紧挨的营房,里面只有夯土通铺大炕,没有取水天井,堡内也没修井。 后院正堂采光不好,暗得很。 刘承宗就在正堂院外见到被捆绑押着的林蔚。 这甘肃秀才模样很怪,既不是那种被捉后畏畏缩缩,也没有梗着脖子找死的模样,只是被绑在一边,看样子像在思考。 刘承宗问:“吴自勉这封信,何时送来的?” 问话非常顺利,跟不需要恐吓,林蔚就像正常对话一般,道:“前天,李卑要来了,这堡子还没修好,你抢了东西赶紧走,这守不住。” 他的态度把刘承宗逗乐了:“哟,抢你王庄,你也不恨我?你可比秦王庄子的管事心大多了。” 林蔚转脸叹了口气,回过头问道:“往甘肃送的货,大王都劫了?” 见刘承宗点头,林蔚短暂闭目,心中了然。 看见刘承宗那会,林蔚心里就知道,那批运往王府的货应该没了。 他不是心大,是非常清楚没办法了,没有挽回的余地。 不论财货被劫还是王庄被攻占,两件事搁在别的管事身上,都没什么关系。 但放在他身上就糟了,哪一件发生都意味着死定了。 所以两件事一起发生,也不会让人有太大的心理波动。 反正无法改变,只能尽量平静接受。 三天,刘承宗想着,吴自勉在三日前送来这封信,那李卑很有可能还未上路。 他应该还有时间商议对策。 就在这会,林蔚似乎在等他说什么,见他默不作声,便主动开口问道:“大王对我是何打算?” 刘承宗只觉得这人很奇怪,非常平静。 用刀挑开箭矢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但在边防地区隔十余步,如果弓力够轻,好手有很大可能会挑开羽箭。 这个绝活儿,过去在鱼河堡,选锋们闲着没事经常用平头箭射着玩。 但在战斗中一般没人用,玩嘛,失手了也不要紧,战斗中失手了很可能人就没了。 比起单刀挑箭,盾牌靠谱多了。 但别无他法时敢露出那个姿势,林蔚很有勇气。 刘承宗因此问道:“你早前横刀拦马,为何如今判若两人?” “那是一时气愤,我本就戴罪之身,如今庄窑为大王所夺,活不成了。”林蔚道:“细细想来,若大王不杀我,我不如随大王鞍前马后拼一把,兴许能多活些日子。” 这还是刘承宗第一次见到,有秀才功名的人能这么干净利落投贼的。 比起自己,这才是个贼啊,跟曹耀同款,都拥有灵活的道德底线。 想到这,刘承宗向四周看去,很容易就找到了曹耀的身影,这家伙在远处爬上房子,站在房顶在半墙的保护下架着三眼铳瞄向堡墙。 也不知一把年纪了,自己跟自己在那玩啥呢。 他回过神问道:“你为啥骂你丈人啊?” 林蔚闻言一愣,随后才想明白肯定跟别人打听他了,叹口气道:“不孝呗,本来就不想当仪宾,拗不过权贵,爹娘重病,仪宾不能尽孝,饮酒骂人,没什么好说的。” 林蔚觉得这不重要,他也就没细说,只对刘承宗道:“在下是宁夏中卫的生员,熟读经史武艺凑合,弓弩铳炮都会用,大王麾下兵将严整,不敢说如虎添翼,鞍前马后总归多个效用,如何?” 刘承宗思量片刻,颔首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林蔚看了又看,余光瞟过插在石堡城门楼上的刘字旗,低头道:“不敢知道。” “我是刘承宗,你说我带你走……” 刘承宗顿了顿,问道:“那我若是说,不打算走呢?” “不,不打算走?” 林蔚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吃惊之色,急忙道:“守不住啊,这堡子还没修好,就算修好了它也守不住,大王兵力虽精,那也无非与官军在五五之间。 那李卑上任延安参将,如今延安府各地处处闹贼,未必会在府城就近招兵,兴许于边墙整军,统率营兵南下,走绥德、延川、延长一线,到时自东南堵住去路。 到时此地只能向西北跑进保安县,那是死地,北有定边、安边诸营,东南有延安参将精兵,西南为二道边墙所阻进不得庆阳。” 林蔚猛地说出一连串的话,末了叹了口气,小心地看了刘承宗一眼,道:“若大王不走,也不想杀我,放我走,我一介必死之人,不会告官,只想求条活路。” 刘承宗笑了,其实林蔚说出的话,跟他自己所想,相差不大。 这堡子、王庄,是个好地方,但有官军威胁在侧,不能守。 “起来吧,别管我怎么想,你先跟我说说,这堡子有多少田地,能养活多少人。” 刘承宗叫人给林蔚松绑,这人虽有武艺在身,但身上没兵器,旁边又有韩家兄弟在,也不必担心。 林蔚道:“河谷十一顷上田、山地五十余顷坡田都是王田,南北两山百姓投献田地六十余顷,那些地的地租是四斗,以后也不用给官府交粮,每年收谷万石有奇。” “你们还交税?那百姓为何会把田地投献王庄?” “摊派,朝廷收那点粮才几个银子,比起府州县衙门摊派,王庄地租少一点,百姓就愿意把田地投献。” 正说着,曹耀从房上跳下来,喊道:“将军,塘骑回来了,带了一骑,好像是刘恩。” 刘恩是黑龙山的马户,闻言刘承宗也顾不上林蔚,连忙朝堡外跑去。 就见刘恩跑得马儿嘴里吐白沫,过来翻身下马,腿没站稳就跪在地上,硬喘了两口气才道:“二爷,老爷说有延长人持闯字起到大王山,让消息一定告诉你,说延川,延川的混天王被延安参将李卑击溃,逃进延长。” 刘承宗没说话,攥紧了拳头。 李卑,李卑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吃饭睡觉揍闯王 八月十九,延川。 城外营地,年轻英武的军官立在中军帐前躬身,轻声道:“将军,卑职马科。” “进。” 李卑合上辎重簿,回头看了一眼帐布上挂着的地形舆图,扭了扭酸麻的脖子,问道:“如何?” 把总马科入中军帐先跪下行军礼,而后起身道:“县衙点校尸首已录功上报,合规首级一百四十有一,有两具旧住城郊妇人首。” 马科垂首神态谦卑,顿了顿才小心抬头道:“现已查得,为前营千总左司三队兵陈世耀、左司六队兵冯光礼所杀……将军,前营千总是榆林镇补官、前营左司把总是自艾将军处借来的兵,这军法?” 李卑并非生得五大三粗,嗓音也非常清冷,闻言并不发怒,只是抬手拍在桌案左侧堆放书籍上,道:“胡闹,战前各做保结第四,不掠杀妇孺抢夺百姓牲畜,难道是儿戏?告诉王世龙,他不斩人我斩他。至于把总柳国镇,若不能执行军法,就让他率部回神木找艾参将,这人我不用了。” 马科抬头再劝道:“可是将军,若他们真鼓噪离去又该如何?俘虏贼子说,闯王一伙有上万之众,我等一营尚不满编,三个把总两个是借来的,若再走一个……朝廷倒是把千总凑齐了,有啥用嘛。” 他的话让李卑叹了口气。 这个延安参将,确实憋屈。 各处驿站、急递铺被毁,让官军对延安府城周围情报一概不明,八日之前榆林镇收到一封来自延安知府张辇的书信。 张辇在信中劈头盖脸的痛骂总兵官吴自勉,说吴总兵太不是个东西,不向延安府派兵援剿就算了,连发七封信都不回信是什么意思?赶紧把扣下的传信衙役给我送回来! 把吴自勉骂傻了,这是他收到的第一封信啊,而且哪里有什么被扣下的传信衙役! 李卑草草上任,不敢去府城招兵,在榆林镇东拉西凑,借了两个满编把总部,一个是塞外降人出身的部落首领猛如虎,另一个是神木参将艾万年部下柳国镇。 只有马科,是跟着自己从百总升把总的小兄弟,连家丁都填进去才算给马科的把总部士兵凑齐。 “朝廷在东北与建州打了十年,东南百姓抗税隔三差五,西南安邦彦奢崇明也打了九年,西北如今又有边军哗变、饥民造反。” 李卑站起身,走到马科身前为他擦拭铁臂缚上的浮尘、整理衣领,道:“榆林兵力兵粮俱是有限,朝廷已经把所有能给我的,都给了,你勇猛敢战,将来会是朝廷的肱股之臣,但性情急躁,仓促遇事难免惊慌,以后像这样报怨的话,不要再说了。” “是!” 马科垂首行礼,道:“卑职多谢将军指点。” “真羡慕你们年轻啊。”李卑对部下的态度很满意,感慨地摇摇头,随后坐回中军案前,肃容道:“这场平叛的仗还会打很久,若今后我去了别处,你要记住十六个字。” 马科把眼一瞪:“卑职誓死追随将军!” “傻话,你是朝廷的将领,誓死追随我做什么。” 他很看好马科这个年轻的低级军官,若这是天启初年,李卑还在蓟镇任职,这话也就应下了。 没准真能带马科一辈子。 但现在不一样,数年蹉跎,留给他戎马倥偬的时间不多,带不了马科一辈子。 李卑摇摇头道:“你记住,平叛之战,不怕贼多,只怕贼少;不怕贼守,就怕贼跑。” 小将马科低头在心中反复咀嚼这十六个字,半晌抬起头道:“请将军恕卑职愚钝,还望详细示下。” 李卑并不生气,反而对马科的求知欲大加赞赏,示意其坐在对面,这才讲解道:“贼人虽众,并不足惧,试看今日陕地贼寇,那小卒有被夹裹者、抗税者,不足为惧;倒是诸多贼首,或边军将佐、或能率众服人,俱为雄夫,哪个甘居人下?” “不畏贼多,在其号令不一,号令不一则心不齐,心不齐则志不一,左部决意死战而右部先降,则左部亦不能死战,易破。” 李卑说罢,给马科留下一会思虑时间,实际心中也在感慨。 这都来自他总结自朝廷对抗东虏数次兵败的缘故,如今按在贼人身上,竟会如此合适。 待马科点头了解,李卑这才接着道:“不畏贼守,也是同样道理,内不能野战取胜、外无强援将至,何来谈战守;流贼兵员杂乱,易于使间,又无重炮,不论其据守何处,皆是死地,凡其敢守,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数日,不攻自破。” “贼多逃跑尚可追击,可贼少逃跑,追不上,且我等粮草也不足以追击,只可缓探贼情,而后速战速胜……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马科闻言立正,身上甲片碰撞发出哗哗的声音,再度行礼道:“卑职明白了,多谢将军指点!” 马科走了。 没过多久,营地校场上传来他宣读行刑的声音,随后官军大乱鼓噪,过了很久才平息。 中军帐里的李卑松了口气,他知道从现在起,手下三个把总的边军都会遵守他的命令。 只有这样,他才敢向延安府进剿贼兵。 这次剿贼不同以往。 几个月前斩杀甘泉虎将、征讨黄龙山老回回一伙的战斗简单得多。 延安府给了他甘泉的情报、也能拿给他黄龙山的贼情,尽管粮草不足、士卒饥饿,但速战速决就能解决问题。 可这次不同。 在清涧,他把舆图交给县衙,让县衙画出贼人盘踞的地方,县衙在延川画了个圈。 起初他以为是贼人在延川,却没想到清涧县衙画出的是安全区。 说延川只有大贼混天王一伙,那里下过雨,还算安宁。 延川之外的延安府各县,都有贼寇,不知首领、不知数量、不知何处,甚至不知诸县是否还受朝廷控制。 才不过三个月,局势怎么就坏成这样? 好在混天王劫掠的粮草帮了忙,能让他有片刻喘息之机。 摆在他面前有三件要务,一是帮助延川县重新设立驿站、急递,与榆林镇互通情报。二来,派人向南探查,弄清楚延长诸县具体虚实。 最后一点,则是催促仍留在榆林的新延水关守将尽快上任,以防贼人越境走入山西。 傍晚,家丁前来中军帐报告,讨伐混天王所获俘虏开口了。 军书情报一页页摆在李卑的桌案上。 混天王叫张应金,前番抢掠各地的大贼首高迎祥曾试图劝他合营,混天王没有答应。 如今兵败,应该会向南逃往盘踞延长的闯王高迎祥处。 “卑职还逼问出一道情报。” 马科抱拳道:“闯贼与混天贼谈过,掌控延安府中南部,迎击三边总制府进剿的事。” 李卑大喜过望:“噢?这对进击庆阳贼的伍游击有利,快快说来。” “是!闯贼分诸多贼首于各地,待官军自庆阳、宁州进剿,则欲从鄜州次第北撤,消耗官军粮草体力,引至延川再行决战……混天贼答应了。” 李卑闻言沉默良久,最终一反常态地以拳锤案,把马科吓一跳。 “将,将军,卑职以为,这计策不算高明。”马科道:“何况已有我等知悉,只要将消息传送庆阳伍游击,既可将计就计。” “正因如此我才气恼,不是因为战局,这就是我说的,不怕贼守怕贼跑。” 李卑摇摇头,很难说清楚内心感受。 计划很简单、落实到具体执行人身上也是一群乌合之众。 可它真的会生效,才是李卑生气的地方。 什么叫耻辱? 一群贼寇,明晃晃的算计官军的粮草、体力与行军速度。 最后得出结论,认为他们的粮草比官军多、体力比官军强、行军速度比官军快,所以只需要用这种方法就可以对方官军了。 就难道不是官军的耻辱? 最难受的事,这东西真的有用,因为后金,就是这样算计他们粮草的。 这些脱胎于明军体系的人,都会且都能修改他们的弊病,唯独他们自己改不了。 李卑说:“将计就计已经晚了,混天王逃到延长县,那边的贼人想必已经知晓我等驻军延川,贼军必有防备,我估计他们不会再往延川跑,那个……叫什么来着,打了延水关的鱼河堡家丁?” 马科拱手补充道:“刘承宗,将军曾命卑职去鱼河堡会见贺守备,问过他的情况。” 是这个名字。 李卑点头问道:“混天王这里,可有此人消息?” “没有,俘虏只提到闯贼高迎祥,倒是说过,高迎祥也曾向延水关进兵,不过不知何故,好像只在黄河渡口待了半日,就提兵南走。” 马科说罢,放缓语速问道:“将军,这个刘承宗……会不会还在山西?” “很有可能。” 李卑点头道:“我让人问过山西平渡关守将,那边说高迎祥之前没人越关而走,高迎祥至黄河渡口,平渡关守军出关,在浮桥列阵,把高迎祥惊走,保山西无恙。” “不对吧将军……我听俘虏说,高迎祥的部下有不少逃兵,还有避难而来的达子夷骑,延水关在刘承宗那不显山露水的手下都被破了。” 马科摇头道:“平渡关那点人,能防住高迎祥?” “不一样,高迎祥和王嘉胤不一样,他从没攻破过军堡关城,向来四处抢掠,唯独安塞所是投降,也没硬碰硬打过,确实有被吓走的可能。” 李卑汇总了自身所获情报,分析道:“黄河渡口的百姓也说,那天河对岸山坡上确实有官军列阵,后来百姓被贼兵撵走,没过多久贼兵就席卷离去。” 说罢,他提醒道:“刘承宗可不是个不显山露水的,自攻打延安城救其父造反以来,破城毁关劫取驿递,路游击、鲍把总先后败于其手,这么个人就突然没了?” 马科笑道:“应该是藏起来了,鱼河堡的贺守备说他父亲是举人,兄长刘承祖是管队,同时兄弟俩还都是秀才,考过武科,而且本来都该中举……真不知肤施知县和延安卫惹他们干嘛。” 李卑对此深感认同,点头道:“如今倒好,良将两员,活生生被他们逼成贼寇。” 提到这事,李卑就很生气,谁的气都生,不光是逼反刘家人的肤施知县与张千户这俩死人。 还有鱼河堡守备贺人龙,以及给他出放兵主意的参政洪承畴。 好好的人就该扔在鱼河堡包吃包住养着。 粮饷不足,维持军纪的同时要收拾一帮贼寇已经够难了,还要腾出手对付一帮边军。 一帮帮平白无故给他增加工作难度的王八蛋! “找不着刘承宗可不行……” 李卑缓缓摇着头眯起眼来,找不到刘承宗令他如鲠在喉:“必须要弄清楚,刘承宗究竟在不在山西,而且他有没有和高迎祥达成联军。” 如今的局势,对李卑来说已经很明朗了。 延安府境内所有大贼,除刘承宗之外,俱在延安中南的延长至宜君一带。 而官军则分兵两路,一路是在延川的李卑部,另一路是在庆阳府剿贼的游击将军伍维藩。 固原三边总制府也在调兵遣将,可能会有一路自庆阳方向入延安,还有留守韩城的参议洪承畴,能封锁住东南部的出口。 一东一西两支主力军形成夹击之势,能把群贼困在延安府中南部,四面大网也已铺好,只等探明情报就可进剿。 唯独这个刘承宗,令他担心不已。 “最终决战断不可依按群贼所想,发生在东北方的延川,那会方便他们跳入山西。” 李卑起身指着舆图道:“而要尽量将贼人驱赶向西北方向的安塞、保安一带,以长城边墙为界,借边墙官军之力,将其彻底拢死在延安府。” 马科笑道:“将军既已定下计划,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担心刘承宗在山西,且已与高迎祥联军,眼下看来,是我们将贼众围在延安府,可若刘承宗伺机跳回陕西,则是贼人隐隐将我部围困。” 马科缓缓颔首,但这玩意儿怎么弄清楚? 他问道:“那卑职派遣信使,去延安府城问问知府,他有没有回家?” “不必了,弄清楚这事很容易,明天去延长打探消息的军士就该回来了,我们吃饭睡觉,想弄清楚刘承宗在哪……” 李卑盯着舆图上的延长县,笑道:“打高迎祥就行。” 第一百一十六章 曹操罗汝才 刘承宗得到消息当天,就下令五哨卷了杏子河王庄的战马和粮食撤走。 那下令的果断劲儿,把在一边眼巴巴等着被带走的林蔚看傻了。 直到队伍鸣锣启程,林蔚才确信刘承宗压根没打算带他,放下秀才矜持一路小跑撵上来,怒道:“不带我?” 寻思你们到这来就为把我绑了说说话是吧? 他把刘承宗问愣了,没见过这种往上硬蹭的:“我跟李卑打仗去,你这王庄管事凑啥热闹?” 他心说,这是决定命运的生死大战,我带上你个生人干嘛,让你去给李卑通风报信? “不是,那你是收不收我啊?” 林蔚也摸不准这首领的想法,精兵压境把王庄占了,一个消息从南边传过来,又哐哐敲锣聚兵要走,除了拿走点粮食,这不白来了? 队伍已经牵着骡子往前走了,刘承宗停下脚步,勒马走上官道前的小土坡上。 “收。” 他笑呵呵应下一句,扶着马鞍子想了想,点头道:“你就在这待着吧,过几天让人把地里糜子收了,该种点啥就种点啥,没事该修堡子修堡子,剩的粮食记得都藏到山里,别叫人抢了,也就够你们熬到明年春天。” 他一直记得杨耀带韩家兄弟投奔自己时说的话,该跑的时候贪恋财货、该打的时候又慌不择路,都会让追随自己的人用生命付出代价。 若还未得到消息,他会在这座堡子住几天,多了解了解地形地势。 但既已收到消息,就要全心全意备战,仗打赢了什么都是他的。 “你不是说要留在这,既然收我,你不该换个人管庄子把我带走么?”林蔚手心拍手背,模样还挺急:“王府要派人来抓我咋办?” “抓个屁,王府来人少你就打,来人多他们过不来,你就在这安心待着,给我管好庄子,我信你。” 刘承宗信个屁,他才不信林蔚,满口胡咧咧道:“但你也说了,这是块死地,打输了没地方跑,所以不能在这打仗。” 抢了秦王庄子后,老爹把他关在宗祠里读《资治通鉴》,问他有啥收获,他就记住俩。 要能听进去话,并防着所有人。 可林蔚是真把他当作救命稻草了,扬臂指向河谷:“挑人,身强力壮的想带多少带多少,掘壕筑寨用得上,哪怕当骡子使呢!” 庆王府的中年仪宾紧紧攥着拳:“租银你都抢了,你要是输了,王府就捉我去辽东了,千万不能输。” 刘承宗闻言笑了,重重点头,打马东走。 四方元帅旗下,穿边军甲胄的汉子四出,各自挑拣身强力壮的汉子留在身边当作辅兵。 大队东行快要走出河谷田地,刘承宗勒马回头,林蔚还立在土坡上,挥手大喊:“一定要赢啊!” 求生欲望很强。 八月十九日凌晨,五哨大队回还大王山,刘承宗睡了半宿,清早带曹耀、承运赶往钻天峁。 峁上来了许多人,高大战马满山跑,到处是跨刀携弓箭的汉子。 刘老爷在钻天峁弄了个聚义厅,是从前峁上大户家的宅子,正厅陈设与黑龙山老宅的正厅差不多。 正对前院的主客座一左一右,两侧各有两套带矮靠背的一统碑椅,每套二椅一几。 他们后边还放了二十几张圆凳,把整个前厅挤满。 刘承宗赶到时,厅中已几近坐满,刘老爷坐在右边主座,左侧虚位以待。 左边四张椅子一字排开,首位是刘承祖,其后过天星张天琳、射塌天李万庆、闯塌天刘国能一一坐了。 左边四张椅子,最前头位子空着,随后是中斗星高迎恩、王和尚王自用。 最后那椅子上,一短粗汉子大马金刀敞怀坐着,头上包扎净布看样子带了伤,用好奇眼光看着跨过门槛的刘承宗。 府城左近能叫上名号的首领,都来了。 除了最后那人,都是老熟人了,刘承宗依次抱拳行过礼,曹耀已经挤到过天星那拍着自家一身铠甲骄傲起来了。 自从刘承宗一进堂中,刘国能便起身来,不过他多半有些尴尬,没往前凑,只是看着刘承宗。 毕竟原本他们该是真正的一伙儿人,却因刘国能执意报官导致分开,最后刘国能还是落了草。 若非这次李卑进剿,所有首领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刘国能可能会一直躲着刘承宗走。 不过事已至此,刘承宗没跟他计较,拱手笑笑,道:“国能兄别来无恙。” “哎呀,我这哪算无恙。” 刘承宗主动给他打招呼,把刘国能高兴坏了,拱手回礼后摇头苦笑道:“后悔没听你的话啊,悔死我了!” 二人没说再多,因为李万庆也起身了,只是笑笑,便上前拉着最后那人介绍道:“首领,这是罗汝才,号曹操,府城东关的首领。” “罗首领有礼了,我听过天星张兄提起过你的名号。” 刘承宗笑笑,他最近可没少听人说起曹操。 这是个纯度特别高的亡命徒,抢地主围子上瘾,每天不是在抢地主围子,就是在抢地主围子的路上。 不过这会听见大名罗汝才,他心里有点印象,另一份记忆里,这个首领最后好像死在黄娃哥手里了。 “刘将军居然听过我?”罗汝才对此大感惊奇,甚至还朝张天琳抱抱拳,随后才摆手道:“我干那些事,跟将军延水关杀路诚相比,不值一提啊,不值一提。” 寒暄作罢,刘承宗这边上前给父亲行过礼,长兄刘承祖一伸手,朝向右边首位道:“狮子,曹管队,坐。” 承运则与韩家兄弟、钟家兄弟坐在刘、曹二人身后。 钟家兄弟名叫钟虎钟豹,定兵勋演武那日他俩胜过刘承宗,便被挑做选锋跟随左右。 真等坐下,气氛就严肃多了。 不多时,杨鼎瑞自后堂带俩庄户进来,给正厅墙上挂上副舆图,坐在客位。 刘老爷这才开口:“首领们都知道,大敌当前,老夫并非长于军略,请诸位过来,只为一事,我等是战是守是走,众人当拿出一个决断,若人心不齐,我等死无葬身之地也。” 待刘向禹说罢,杨鼎瑞起身拿起三尺鞭杆,在墙壁舆图指着延川位置道:“八月十五晌午,延安参将李卑击溃延川混天王,十六日溃兵逃至延长高闯王处,同时闯王派人至延安府报信,十八日中斗星至府城。” 说完,杨鼎瑞转过身对众首领道:“至此,我等只知李卑部并未追击入延长,仍屯兵延川,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这一概不知就很离谱。 刘承宗问道:“杨先生,混天王部溃卒,竟不知李卑部兵力?” 杨鼎瑞叹了口气,露出爱莫能助的神情。 中斗星高迎恩轻咳一声,解释道:“他们分散村中吃饭,仓促遇袭,各部慌忙逃窜,混天王更是听闻遇袭就丢下部众逃跑,逃到延长都没见到李卑的样子。” “后来逃过来的,倒是有人和官军交战过,不过开口就是八千一万,什么三营共剿四处混乱五面放炮之类的屁话,没个准数。” 刘承宗缓缓点头,心中清楚这所谓的交战,也不过是被官军撵着杀罢了。 不能指望被击溃的农民强盗山贼带来更多情报,刘承宗转头望向兄长:“分哨合击?” 刘承祖点头。 分哨合击在明军的地位,就像解放军的三三制,同样既是编队方式、也是战斗方式,而且是常见的基础战术。 具体来说就是一支部队分为五部,五哨既能相互配合,也是战术个体,还能继续向下分出五部配合作战。 对付没经过多少训练的贼寇,被打蒙了就会觉得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敌人。 过天星道:“我跟你哥昨晚聊过,李卑应该只有一营,最多三个哨千总,但最少也不会少于三个司把总,一千五到三千。” 刘承祖接话道:“要是再多,比如真有三营官军,那他们这会应该已经把高闯王击溃,继续向西进剿了……断不会屯兵延川,粮草不支持那么多人屯兵等待。” 中斗星高迎恩翘起大拇指,点头道:“我哥也这么说,所以他在山里设营筑壕,但没打算死守,只是想拦一拦官军,尽量为诸位拖延出破敌之策,因为庆阳那边的官军也快来了。” 此言一出,众首领纷纷侧目,上首杨鼎瑞道:“昨夜,鄜州上天猴派人传信,庆阳韩朝宰合兵刘五刘道江、刘六刘道海,在环县和官军打了一仗。” 杨鼎瑞转头看向刘承宗:“上天猴派人来找你,他说弄到不少粮草,想撤退过来跟你合兵。” 高迎恩侧目笑道:“这脏猴子,环县离庆阳府城二百里地,离鄜州更有五百里地,这就把他吓住了。” 刘老爷是个严肃的人,看厅中气氛又有所轻松,轻咳一声问道:“是战,是守,是走?” “不能走也不能守。” 刘承祖先答道:“我们只能往西北跑,一旦开始跑,总会被李卑追上;同样不能守,府城虽坚,没我们这么多人吃的粮,一个冬天会把我等困死,何况两部合围,若各处再派来援军……没有活路。” “对!”过天星张天琳重重擂了两下桌子,扬臂指天:“无非只是议怎么打罢了。” “打!” 刘承宗端正坐在下首,点头道:“李卑兵力不多,各位首领抽调精兵驰援高闯王,我等虽军器不利,但兵力稍多,放手一搏,胜负可在五五之间。” 三个当过兵的先后说出打来,李万庆和刘国能对视一眼,心里砰砰跳,都没说话。 王和尚咬咬牙,环顾左右道:“诸位兵力最强的首领都觉得能打,那就是能打,不过我觉得自安塞走清涧河绕路回延川,未尝不是一条路,不是也能跳出官军包围么?” 这确实是条路,而且如果他们的队伍组织强大,会像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李卑身后。 但对他们来说,只会放弃所有主动权。 刘承祖反驳道:“长途奔逃,士卒疲累,军民共聚一处,突遭袭击,谁能整队?” 换个官军将领,他们可以一试,但李卑那种不要命的行军方式对农民军非常克制。 部队在行军途中组织能力最差,只要决定跑,就会陷入被追击的境地。 长途追击,你没体力我也没体力,就咬着你追,追上就不给你组织机会,单以有组织打无组织,突破后长驱直入,打散击溃。 这种战术搁在正规军作战里叫冒进。 简单来说就是欺负人,欺负你是农民军,不敢和我打硬仗,也没有和我硬碰硬的能力。 除非王和尚自己带队走,他们在后面把李卑挡住。 刘承宗和刘承祖、张天琳达成共识,局势对他们来说也非常明朗。 什么阴谋诡计都用不来。 走,走不脱;守,守不住。 就是逼着人拉开阵仗硬碰硬,堂堂之阵对正正之旗,要么赢,要么死。 突然之间,厅中有人鼓起掌来。 是末坐的罗汝才,短粗汉子边鼓掌边笑,指着众人快笑出眼泪,拍大腿道:“你们呐,我真是太爱你们了!一个个活得像人一样,我不一样,我是畜生,官府叫你们流贼真是叫错了,既不流,也不贼,这就是一帮官军啊。” 一众首领为之侧目,张天琳皱起眉头怒视罗汝才,倒是刘承宗笑着挑挑眉毛道:“罗首领能对付李卑?” “我对付不了啊!” 罗汝才说得轻巧极了:“若我自己能对付,就直接去收拾李卑了,还过来跟你们玩啥,但我能帮你们对付,我说出来你们不一定用,但刘二爷得答应我件事。” “嗯?”刘承宗转头探手道:“罗首领请说。” “厅中以二爷威望最高,若是用我计策赢了李卑,只要我还活着,不管得多少战利,要分我铠甲二百领,骡马二百匹,且下次议事啊……” 罗汝才说着站起身来,在厅中转着看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王和尚与曹耀脸上:“我的座次,要往前提一提,坐你旁边。” 曹耀仰头大笑,转头对刘承宗道:“我看行,曹操若有计策破李卑,就坐我这,我到后头站着去。” 刘承宗点头道:“我答应了,罗首领有什么计策?” “二爷方才说,各部集结精兵驰援高闯王,要是能赢,代价也太大了,诸部拼着精锐尽失和李卑打个两败俱伤,谁来对付庆阳官军啊?最后不还是个死?” 罗汝才走到刘承宗身边,抬手轻拍茶几两下:“我等畏惧官军,不过畏惧其炮子,招募流民饥民一万两万三万,兵分五阵环围,各首领督战,谁退杀谁,任其战败,静待五阵死伤,可别说我害他们,我跟他们一起上。” 厅内鸦雀无声。 罗汝才转过头环视众人,顿了顿道:“什么狗屁朝廷,我呸!等官军没了火药铅子,军士披甲早已力竭,刘二爷再出精兵,一鼓破阵!” 第一百一十七章 疲兵 自八月二十日起,钻天峁老弱妇孺及驿卒家眷分批向杏子河转移。 一支支队伍在延安府东关集结,射塌天的、闯塌天的、过天星的、王和尚的,还有曹操的。 人是能相互影响的。 延安左近这些团结在刘家人周围的首领,俱以刘队边军为教官、使的又是延安卫兵衣兵器,队伍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无非有的刻得精妙,有些刻得潦草。 每支队伍都是三五百人,列队在糜子地旁的官道一站,若不知道的放眼看去,心头最大的疑惑就是延安卫哪儿来这么多旗军。 刘承宗站在山峁上看着,能轻易对每支队伍的战斗力有个估计。 诸队之中,除他自己的五哨,张天琳的四百马队最强。 其次为刘承祖步骑混编的五百人,再次李万庆部五百人。 刘国能部五百人后来也从钻天峁要了边军教官,但操练时日尚短,装备也不太好,不过和刘承祖的部队一样,队伍里都是父子兄弟兵。 王自用,王自用的部队不好谈战斗力。 他手下就二百多个跟过来的延川人,平日里还散在四处。 可等他振臂一呼,各地村庄跑来上千青壮,硬要说战斗力,肯定没啥战斗力,但号召力非常强。 刘承宗一直看到这,扬臂指着对刘承祖道:“哥你想过没,从我的五哨开始,一直到王和尚的队伍,在陕北都是异常。” “异常?” 刘承祖嗤笑一声,不屑道:“后头那个才异常。” 他口中的后头那个,是罗汝才。 那支队伍和别人画风相去甚远,一个方阵里硬被摆成三截,前头百十个汉子穿金戴银批绸裹缎,末尾三百多饥民鼓腹涨肚形如饿鬼。 中间的老弱妇孺牵了毛驴骡子,一群人站在军阵中格格不入。 整个队伍就是个大明贫富差异具现化。 刘承祖转头看过来,对刘承宗道:“就这么一帮叫花子,你收编他干嘛?” 队伍里大多数首领对罗汝才的看法,都和刘承祖一样。 人们看不上这个势力孱弱、口出狂言的流民头子,同样也看不上他的战术。 “他们是一帮叫花子没错,但你没去过东边,不是每个流民头目都像我们一样,吃饱穿暖兵利甲坚,我们吃的比官军还好,正是因为像他们这样的人,把官军挡在其他地方,我们才是异常。” 刘承宗摇摇头,对兄长问道:“哥,你真觉得,罗汝才的计策不好?这个人非常聪明,他带这份计划来找我们,是所有选择、所有计策中,唯一一个能赢的计划。” 刘承祖皱着眉头:“夹裹饥民去送死,你觉得是个好计划?做出这样的事,族人都很难再帮你。”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我们七岁就知道的事,他到二十七岁还不知道,你想一想,别管死多少人、别管别人怎么看,只考虑这计划,能不能赢?” 刘承宗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兵分三阵,前阵饥民流民、中阵李万庆等督战、后阵刘营闯营精锐。 前阵分作五百队或千人队,每队只有一次接战机会,甚至无法接战就会被一轮排炮打崩。 流民饥民崩溃后会冲溃李万庆等人的队伍,但官军无法追杀,追杀就要舍弃火炮阵地,阵动了就输了。 火炮至多携带十二出弹药,以十二个大队为代价耗掉火药,若轮番冲击足够快,不给官军洗炮机会,五六次就能把烧红的大炮炸掉。 刘承祖脸色难看地说出:“有可能会输。” “当然有可能输,饥民流民未经操练,他们太弱了,炮子没打到他们身上,他们就会溃退,但兄长可曾想过易地而处,若官军驱降贼攻我,我们怎么赢?” 刘承祖说不出话。 对待官军,他们在兵力、兵装、士气、训练、粮草、重火力上都无可靠情报,必须以最慎重的条件去估算。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用这种战术,有可能输,输面就在刘承宗所言,饥民流民毫无组织,很有可能自己把自己的队伍撞崩溃。 可若反过来,他清楚自家兵力诸般状况,若官军用这种战术,驱使降贼进攻,他们没赢面。 “既然你觉得这计划有效,为何不用?” 刘承宗缓缓仰头望向湛蓝天空。 土黄色的大地上,诸队东进,他们将要在各自首领统率下熟悉这片土地的地形,以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 每个人受限于认知、经历,对待同样的事情有不同看法,他们和罗汝才,是站在两种角度差异最大的人。 “我用啊,谁说我不用。” 刘承宗诧异地笑道:“罗汝才什么人?于他眼中李卑之官军重若泰山,曹操不过羽毛一根,他找上几块石头尚不觉够,只能拉上两三万条饥民性命,拼尽全力。” 刘承宗转头望向兄长,张手在身前攥紧:“他的疲兵,求的是聚腐草荧光与皓月争辉,思路没错,只是这人没读过书比较混蛋,不想问那群腐草愿不愿意烧……中斗星对这计划有兴趣,昨天他找过我。” “你是说,高闯王那边?” “对,最后的战场还是要在府城左近,这里我们最熟悉,如果在这打不赢,在其他地方更打不赢。” 刘承宗伸出手臂从脚下延河指向东边:“从延长到肤施县,高闯王且战且退,我们做好接应,若闯王能且战且退,则说明李卑军容仍整,携带重炮,那就在官道以外的山里和他打。” “若闯王部精锐能逃过来,大部被杀得狼狈,则李卑部未携重炮,那还怕他啥。” 刘承祖摇头道:“可他若直入府城,占据南北围城呢?” “我巴不得他占领围城,延安卫的兵都抽出来了,粮食兵器也搬空了,他能有七八日兵粮撑死了,让他占,等他饿得走不动道,还有什么可怕的。” “若他也抢大户呢?” 刘承宗乐了。 延安府左近还剩了点啥大户啊,剩下的基本上都是没多少钱、没多少粮的官员家眷,抢他们危害大收益小。 李卑的兵,最好的选择就是抢他们这些贼,如果连官员家眷都抢了,那不就是一帮反贼么。 “他抢了大户,不就和咱们一样了?放心吧兄长,李卑进不去延安府,即使高闯王那边无法让李卑部太过疲惫,我也有个非常好的人选。” 归根到底,还是他们太弱了。 不是兵力上的弱,而是在军官阶层,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拥有统帅五百正规军经验的将领。 只能想尽办法给李卑的部队上负面状态。 拖延时间,减少兵粮,让他们饥饿。 几支队伍轮番拖延,让他们疲惫。 “谁?” “上天猴刘九思,正自鄜州向府城移动,今天应该到甘泉了,他能制度部下,比饥民好得多。” 八月二十二日,刘营诸部在甘谷驿左近山峁驻扎设营。 两县之间,塘骑往来传报,上午高迎祥在白家川的营地看见李卑部塘骑。 下午,李卑部官军在北岸安置大炮七门,隔河轰寨掩护官军渡河。 闯部四百蒙古马队携步兵三百自山中绕至东侧,欲在李卑展开追击时袭击落后辎重。 夜里送来消息,他们不知道自己已被官军塘骑发现,袭击时李卑已有准备,只得走山路撤退,反被官军骑兵追击,三百步兵在山中四处逃窜,无法归队不知所踪。 时至子夜,最后一次塘骑报告,闯部已撤退至南屏山,趁官军晚至,在延长县城以南滩涂与官军交战一阵,布置驮炮打退了两次官军百人队的进攻。 天色已晚,官军进驻延长县城。 一封封消息从白天到夜晚往来不停,战斗烈度不高,双方伤亡不大,不过高迎祥让人送来了李卑部的详细兵力情报。 三个满编把总,还有从延长县招募的民夫,携带车辆百余,重炮七门。 高迎祥的计划很简单,由部队驻寨拖延,以保证劫掠所获粮草能在山里靠人力背负运送至后方蟠龙川一带。 他和李卑对战,仗打输打赢不重要,只要不让李卑掠得粮草,就算胜利。 不过李卑的部队一直非常重视后方,始终是一个把总部交战、一个把总部留作预备看顾辎重、一个把总部看顾后方,而且把塘骑也洒在后方。 这举动让刘承宗等人非常疑惑,后方没有辎重、也没有敌人,他一直看着后边干嘛? 明明延川已重新被朝廷控制。 任他想破头也想不到,李卑留在后边那支部队是在防他。 李将军认为他在东边,随时会跳过来攻击侧翼。 二十三日凌晨,魏迁儿部塘骑自甘谷驿向东南河谷撒开四十里,他们已经能在九连山上看见十二里外的战场了。 闯部塘骑说,官军在城上朝山上放了一夜的炮,每隔一段就轰一颗炮子过去,吵得人整夜睡不着。 等到早上,先列阵东行,走出几里见山寨没反应,又列阵西行,闯部聚兵,官军息兵。 刘承祖说:“李卑猜出我们打算用疲惫策略,尝试闯王援军在东在西,被看出来了。” 果然,等到下午李卑再出城,已不再向后方派遣塘骑,而主要将塘骑的防御朝向西边,铺出方圆五里,几乎能和魏迁儿的塘骑隔山相望。 随后官军以两部列阵、一部预备的姿态开始攻打南屏山。 其借重炮之利,接连攻破两座互为犄角的小寨,闯部再度向山里撤退。 实际情况并没有刘承祖想得那么复杂。 只是李卑进驻延长县当晚,召集城中百姓询问情况,有守城衙役提到过,早前有马队持刘字红旗一路西行。 白天东行西行只是试试,却没想到闯部这么容易就动了,这才集中力量攻打山寨。 当日下午,自鄜州赶来的上天猴刘九思,率千余步卒赶到府城,十分骄傲的告诉刘承宗:“后边还有两千人,今夜就能到。” 用人之际再度相逢,众人相见的感情深了许多。 只是大敌当前,没有寒暄的机会,刘承宗笑道:“让你的人休息一日,明日集结,我们去山头挡他一天。” 他口中的山头,是肤施县与延长县交界,延河自北向南流段,河曲中间的狭窄山梁。 曹耀说李卑的部队一定会抢占这座山梁,以作为重炮阵地,扼住河谷。 当刘承宗率领本部五哨抵达河曲,高迎祥的部队正兵分两路快速撤退,马队走河谷先至,步兵自山间穿行撤退向蟠龙川以南的后方。 再见到高迎祥,闯王虽连遭挫败,模样却并不狼狈,只是笑道:“娘的,丢了一堆寨子,可算让人把粮食都运完了,李卑有点急了,我估计他粮草不多。” 说罢,他在山梁上环顾河谷,问道:“怎么,这就是决战的地方?” “这不是,决战的地方在北边大坪,上天猴的人才刚到,要歇息一日,今天也不能让李卑休息啊。” “不让他歇。” 刘承宗和高迎祥正说着,后边曹耀已经押着炮队上来了,人们推着车轮,把三门中型佛朗机炮运上山梁。 曹耀报怨道:“延安卫就这仨东西打得远点,架起来应该能打到河滩,官道上还差点,你打算让哪支队伍去交战?” 他们和官军所差,就在重炮,官军能运送上千斤的火炮,能打两三里地。 而他们为了机动能力,延水关的几门重炮都丢了,三五百斤的中型炮已经是最重的火炮。 “闯塌天、射塌天和曹操。” 刘承宗抬手向山下官道一指,山下三队人正在前进,在三队之后,高显、冯瓤、杨耀和王文秀的四哨人,则在他们身后缓缓前进,在山下扎住阵脚。 高迎祥担忧道:“他们会溃败吧?” “会溃败,所以我的人在后面,还有山上这三门炮,反冲官军追击,不让他们扩大战果就行,闯王的马队得在山那边列阵,万一我的人挡不住,你的马队接应。” 其实这也是罗汝才的疲兵之策,只是人手多少有些战力,不至于把人押上去直接送命。 山下诸部刚扎住阵型,刘承宗便见远处山头有持旗马兵隐现,摇头对高迎祥笑道:“看来他们粮草真的不多,都不愿歇啊。” 官军步骑列出长队,在河谷尽头的官道上走出。 第一百一十八章 视野 罗汝才面色青白立于阵前。 他脑袋扎青玉簪子和素布绷带,上身披暗花大红绸,下身穿黑缎厚棉裤,中间用玉饰革带扎紧了,左足蹬着只皂面官鞋、右足踩的是麂皮直缝靴。 此时他身上挂的玉佩扑朔朔地抖,从牙关到脚底板都在打颤,左手于身前不住地在戴了金银铜三枚戒指的右手、右胳膊上攥着,神经质般地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前方。 目力远处,越过金黄的糜子地,官军正无声地往来穿梭排列阵线。 罗汝才抢过无数个地主豪家,攻打过几座土围大院,但从未和边军交战过。 尽管他发了疯的搜集一切官军的消息,但设想中的官军还是和亲眼见到的不一样。 他知道身后每个人都害怕极了。 不论那些注定要在几天内撑死的大肚子鬼,还是跟他抄掠各处披绸缎的亡命徒,都一定像他一样害怕。 一颗心在空荡荡的胸腔里颤抖,这种害怕没人控制得住。 人们还没跑,完全是因为他孤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队伍最前面。 反观左右,左边是闯塌天部,右侧是射塌天部。 两部贼兵都和他相距不远,列出方阵,首领都在队伍中间被持弓带刀的健卒簇拥。 人家前面都是小旗官和力气较小的火铳手,手里拿着一水的延安卫造单眼、三眼火铳。 不是火铳手力气小,而是在刘营教官的命令下,他们因力气小才用火铳。 此时那两队人都已开始做战前动员,士卒们一会齐声喝出一声,看得罗汝才迷迷糊糊,觉得自己也该给部下说点啥。 侧面友军弱不禁风,仍能稍稍平息罗汝才心中紧张。 他转过身,翘着大拇指笑道:“那俩王八脸皮快撵上城墙拐弯了,居然躲在小兵后头。” 目光越过饥民们的重重枪阵,罗汝才望向后方游曳的骑兵,咬紧牙关,突然拽下腰间玉佩掷在地上,对部众笑道:“都害怕吧?没事,都给老子听着啊,死不死是命,该死的躲不掉,老子在最前头站着,官军的炮打过来,要死我先死。” “这世道,死了咋了?看看你们德行,连个铠甲都没有,今天不死明天也死。” “咱在这站一站,官军不往前上,今夜回营,刘二爷给布面铁甲五十领;官军往前上了,我死了有我叔领你们,我叔也死了,杨承祖领你们,吃顿炮子,刘二爷给布面甲一百领。” “你们父母妻儿,都送走了,今天我就带你们在这站着,一会拿弓弩的看准了,别往老子身上射,老天爷要收,就让它把我收走,老天爷收我之前,自我为始,谁跑杀谁!好了,都坐下。” 其实罗汝才这道谁跑杀谁的命令,对部下基本没用。 他阵中那些饥民扛着大枪都快站不住了,想跑也跑不动。 更别说其中还有相当数目的人,都鼓着大肚子,一副吃多观音土的模样,站着站着死了都有可能。 让他们坐着不动,比逃跑容易多了。 一声‘都坐下’,哗啦啦坐倒一大片。 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对面炮响了。 三门重炮轰击。 一颗实心铁弹曳着尖啸,嗖地从罗汝才身边飞过,扫断三杆长枪,把刚坐下的持枪饥民撞得翻滚,才砸落在阵后掀起一块土皮,再度弹起向后扫出十余步,这才陷进黄土地。 刘承宗在山梁上端着望远镜看得清楚,他对曹耀赞叹道:“官军发炮,左右两阵混乱,军官正维持队形,只有中军没乱……那曹操连头都没回,狠人啊!” 说罢,把望远镜递给曹耀,曹耀看罢也是连连赞叹。 还是这年月望远镜倍数低,让他看不出中军阵士兵都抱脑袋蜷着发抖,也看不见罗汝才脸上的表情。 知道早晚要死,做好死的准备是一回事,而临到跟前害怕是另一回事。 罗汝才不是连头都没回,他想回头看看。 可腿软了,转半个身子腿就软得光想跪下,他没法回头。 以前听说过无数次火炮,但这头一次被炮打过来是真吓人。 拳头大的铁球球,带出嗖地声音从身边过去,砸地上黄土都夯实了,砸人身上还得了? 可罗汝才还是站着。 腿软是因为怕了,确实怕了,但跪下那是认怂。 怕是不能控制的天性,怂是个人的选择。 所以他抽出刀来,两手按刀柄撑着,梗脖子说出口的话都是颤音:“都给我抬头看看,我还站着呢!” 轰地后边又是一声,吓得他一激灵耸起肩膀,炮弹从阵内碾过,砸碎肩膀弹到另一颗脑袋上,像砸核桃般把脑袋砸碎血溅开,最后钻着人缝把队伍最后的亡命徒打得胸膛凹陷。 肩膀被砸碎的饥民在阵中倒地大叫不止,周遭饥民像躲避瘟疫般手脚并用向周边挤开,终于有人受不了这种压力,大叫着自阵中推开人群向后跑去。 罗汝才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突然腿上就有劲了,大叫道:“回来,都回来!” 眼看部下一个接一个站起身向后跑去,他扯开弓箭作势要射,这才止住阵型溃散的趋势。 逃走的三个人并没走远,只跑出十余步,就又慢慢退回来。 这河谷最宽处不过八百步,杨耀扛着马元帅旗,部下边军策骑战马铺开横队就拉出三百步宽度,他们根本没处跑。 不过尽管罗汝才的部队战斗力最差、战斗意志也最为薄弱,可他们不论在刘承宗还是另一边的李卑眼中,都是表现最好的一队人。 刘国能那阵从炮声响起就又人跑,没有一颗炮弹落在他阵中,队伍却跑了三十多个人。 李万庆那边挨了一炮,倒是没大规模逃跑,但混乱了好一阵,好像军士们都在劝李万庆撤退。 只有罗汝才这,真正想跑的人没力气跑,最后才跑了仨。 山坡上的刘承宗端着望远镜扫过三阵,情况比他想象中好得多,随后又望向敌阵。 官军单方阵在前,马兵、车辆与军官举旗列队阵中,步兵据守四面就地挖掘壕堑,四方各置小炮四门。 其后中军大阵正在搬运木栅绳索,同样于阵外掘壕,四门千斤佛朗机置于中军四面,正前方三门载于双轮炮车之上的重炮已装填好火药。 看上去李卑并不急于交战。 刘承宗放下望远镜,对兄长问道:“哥,前番闯王传信,李卑有多少人?” “三个把总,交战伤亡有限,一千二三吧。” “我记得闯王说还有从延川招募的民夫,拖拽炮队运送辎重,应该至少有千八百人,现在那边也就一千三四的人。” 刘承祖闻言皱眉,随后扬臂指着东南方向的山地道:“会不会民夫在山那边,对面军阵都是军士?” 刘承宗摇头,把望远镜递过去道:“你看看就明白了,里面混了没铠甲的民夫,李卑分兵了。” 刘承祖结果望远镜,不禁大惊。 正常观战很难看出端倪,但若有器具帮助,则很容易看清楚李卑阵中士兵的情况,前后两个方阵之中都有不少没穿铠甲的民夫。 这种事刘承祖一看就清楚了:“三个把总的马兵、不到两个把总的步兵,狮子,快让人传信蟠龙川,李卑有一个把总追高闯王部步兵去了。” 这里的地形很简单,官道沿河谷自南向北,经河曲而上,到甘谷驿向西至蟠龙川。 还有一条路在山里,翻山越岭起伏难行,只有步兵才能通过,而且还要绕不少远路,最终会在蟠龙川汇入延河的南方山地看见出口。 高迎祥的步兵,走得就是那条路,舍弃骡马背负粮食,走一条难行的道路,试图避开李卑的部队。 此时此刻,李卑三部把总缺了个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李卑队伍里有熟悉地形的人,大部队在此拖延时间,小部队进入山地。 “魏迁儿,你快派人沿官道向蟠龙川传信,上天猴的人正在那边休息,让他在南边山路做好防备,接应闯王的人,敌人可能有五百步兵。” 但这只是个猜测,魏迁儿领命正待离去,又被刘承宗叫住,道:“塘骑去探,河西山地。” 李卑的一支部队在他们的视野里跳到外线消失了,这无疑给刘承宗很大压力。 谁都无法保证,那支部队的任务是什么。 李卑心大点,追击闯部步兵掠获辎重、绕袭河曲两部形成包围,把他们夹击在河谷地,可能。 李卑心小点,放弃追击闯部,直接潜伏至河曲西面山地,伺机而动配合主力进攻他们,也很可能。 这不是刘承宗等人参与的第一场大仗,过去他们有各式各样的使命,有的是基层队长、有的是最危险的选锋。 但那都是局部,这是他们真正站在全局,亲自指挥的第一场仗。 “这场仗我要是能活下来,回去就专门弄一队传令兵。” 刘承宗摇摇头,对左右道:“咱们跟官军铠甲一样,旗号又极简单,这才前后几千人,各阵命令全都靠两条腿跑,李卑的人若藏在山里,他们单骑混进来跑到前阵,信不信一句话就能让咱输了。” 非常简单啊,只需要一个骑兵,跑到刘国能、李万庆、罗汝才随便一阵,喊一声‘将军传令撤退。’ 他们就没得玩了。 刘承宗叹了口气,这场仗才刚刚开始,给他最大的感受是自身软实力不足,而一切战术、计谋,都建立在实力之上。 李卑部的三门重炮又轰了两轮,经过最初的恐惧,左右两阵士兵已经适应了这种并不密集的炮击。 双方因所知信息不同,给李卑造成了一点小误会。 中军阵的罗汝才部,非常附和李卑对贼兵精锐的印象。 阵前穿得花花绿绿,到地方坐在地上,整个阵型非常严整,首领在前站得板直,整个一死不服输的江湖草莽。 这不就是贼兵精锐么? 反观左右两阵,穿着卫所旗军的泡钉甲,稍稍炮击就有溃乱之相,全靠中军一动不动才能稳住阵型。 所以两轮炮击六颗炮弹,第一次是雨露均沾,第二次则三门重炮集火罗汝才部。 两颗命中的炮弹再度于阵中犁出血路,单是先后四颗炮弹,就已经直接对罗汝才部造成十六人的伤亡。 更是把在阵前受弹面积最大的罗汝才吓尿了裤子。 尿了一点,憋住了。 他依然背对敌军站着,扎在地上的腰刀已经撑不住他了,换成了一杆长矛。 糜子地另一头,挖掘壕堑堆出的土山上,李卑远远望着那个持矛立于阵前的身影,叹了口气:“让炮兵停下吧,火药不多,单凭三门炮很难把他们打动。” 在他的意识里,中军不溃,两翼很难直接溃退。 但是再向前推进,推进到四门佛朗机炮也能集火地阵时,他的部队将会遭受敌军在山头阵地的炮击。 这可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实际上左右两阵的刘国能、李万庆部,才是高昂士气与勇气的表现。 “跑咋停了?” 官军停止炮击让罗汝才狠狠松了口气,可同时又开始害怕。 他担心官军进兵。 就这四轮炮击的时间里,他部下那些大肚子饥民,十来个人已经没气了。 撑死的都快比被炮打死的多了。 他现在不怕官军远远用炮轰,害怕归害怕,但官军进兵近战才是他真正害怕的地方。 一旦官军进兵,三阵开打,他手下可能有一半人站都站不起来。 好在,官军并无进兵打算。 罗汝才今天身上不知被汗浸湿多少次,长出一口气,举目望向架炮山,只觉头昏脑胀,无比眩晕。 很快,魏迁儿的部下传来消息,从西北山口西南沿山道骑行十里,没有发现敌踪,不过攀上山头,有人挥舞遇敌的旗子,暂时不知数目有多少。 紧跟着又一骑来报,在山那边,确实有一部官军正向西北方步行而去,发现时他们正穿过山道,只看见百余人。 刘承宗双手在身前重重拍了一下:“这就对了!李卑想合围咱们!” 高迎祥面露忧虑,叹口气道:“也不知脏猴子的人能不能挡住他们。” “挡不住,上天猴就千把人,闯王的马队连战数日,恐怕离了战马没什么力气,闯王八百骑,外头三阵,还有我哥那五百多人,就算李卑进兵也能挡他一挡。” 刘承宗在心里衡量掌握的力量,深吸口气:“我去,我带马队过去,弃马翻山吊在这支官军后面,把他们吃掉,回过头来李卑那八百人还不好对付么?” 第一百一十九章 弱点 日暮西垂,黄土山道。 疲惫的边军士卒坐在地上灌了两口水,松开小腿行缠休息。 他看着日头,正想再歇片刻,突然听见身后有人打招呼。 回过头,是个身披赤棉甲、头戴铁钵胄的青年,脸上因长途赶路憋得发红,边往前走边问道:“也掉队了?” 走到近前,青年边军看这他的服色与盔旗笑道:“三队的,看你眼生啊。” “嗨,咱不都这样,跟柳将军调到李将军部下,发兵这才吃饱几天饭,实在没力气,你先走吧。” “别啊,我可听说你们管队脾气不好,再歇会天就黑了。” 青年笑了一声,伸出手来:“来,我拉你起来,咱一块找将军也好有个伴儿。” 似乎三队管队的脾气确实不好,坐在地上的边军摇摇头,无可奈何地低下头系紧小腿行缠,抬头抓住了那只手,另一只手撑着土地起身,随口问道:“你是九队的?我在九队有几个同……” 就在这时,青年身出的手拉到一半,向后猛地一推,刀光闪过,趁边兵低头时摸上后腰解腕刀已划过他的喉咙。 边兵在地上捂着喉咙挣命,口中发出‘嗬嗬’的进气声,刘承宗摘了头盔在土坡旁坐下,用铁臂缚内侧袖子擦拭额头汗水,拽着面甲领口散着热气。 这是第四个死在他手上的掉队官军。 没过多久,魏迁儿和韩家兄弟从后方山道走来,刘承宗夸赞道:“挺好,都没出声,塘兵继续前进。” 刘承宗的本部是合兵首领中战斗力最强的一部,也是唯一一部能在各级军官业务水平、组织能力上与官军抗衡的队伍。 他们基本都是边军,不论单打独斗还是结队而战,都与边军没什么两样。 但他依然无法与官军打规模较大的战斗,问题不出在本部,而在其他诸部。 即使调度得当,其与队伍的头脑跟不上他们的逻辑、没有他们的习惯,也没能力与他们形成像官军那样的配合。 想吃掉这支官军别部,只能由本部来。 不过刘承宗的本部仍然有一个弱点,塘兵。 这种活儿本来应该塘兵来干,可他的塘兵是一群驿卒铺司兵,瞭望敌情摇摇旗、上阵充个马兵还行,这种事他们干不来。 塘兵从土坡旁经过,用眼神向坡上三个战神致敬。 有掉队官兵在前,大队不能通过,只能由少数人假装掉队士兵,混过近身偷袭,赶在官兵发出叫喊前干掉,没有失手机会。 他们从中午到傍晚,翻山越岭三个时辰行军三十七里,刘承宗和韩家兄弟已经干掉二十七个掉队官兵。 山间净是些弯曲小路,一会上坡一会下坡,这几乎是他们走出最快的速度。 这才让他才堪堪咬住李卑进山别部的尾巴。 两支队伍一前一后进山,进军的时间对官军来说不太好,若早一个时辰出发,就能赶在天色变暗前走出山路,抵达延河南岸的开阔地。 但这时间对刘承宗来说非常好,天要黑了,这支官军多半会在山里过夜。 没过多久,魏迁儿快步跑回来:“将军,他们扎营了。” 他指着远处山头对刘承宗道:“那座山能看见他们。” 刘承宗最后拽了拽衣领,没骡子跟着,即使在秋天他也快被热死了,起身道:“好极了,叫上王哨长,咱们过去看看……这么多掉队兵失踪,柳国镇应该很快就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 王哨长是王文秀,早前是固原营的步兵百总,跟杨耀一起在延长县投奔了他。 王文秀的队伍在后面,收到消息就带俩人跑过来,这家伙跋山涉水如履平地,走这么远山路脸不红气不喘,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将军,咋了?” “官军在前头扎营了,让弟兄们先歇会,收拢收拢掉队的,咱到那座山看看。” 刘承宗抬眼一看,这平凉汉子刚吃过炒面还喝了水,大胡子上粘得全是炒面粉,都打绺儿了。 他笑出一声,对王文秀道:“多亏了他们扎营,若上天猴还没封锁山口,这帮人出去就找不到了。” 离山口还有六七里路,刘承宗走小路攀上山峁,看见了官军的驻营地。 那是个依山而建的废弃荒村,天色已经暗下来,看不清村里情况,只能瞧见官军在几处通往村口的道路上升起火堆,十几个人正在外面挖窄壕。 村里的人解没解甲刘承宗不知道,但外围的人大部分都穿着铠甲。 很快,在天黑到来前,官军全部都穿上了甲胄。 王文秀高兴了,他对刘承宗笑道:“将军,这位柳把总今夜是睡不好了。” 显然,夜里还穿着铠甲,多半是驻营后官军发现掉队士兵没能归队。 刘承宗摆摆手,对左右道:“这能让他们睡?世盘世友,那火堆离村口有三十步,这事别人干不了,你俩吃点东西睡觉去,夜里把守门卒射死。” 韩家兄弟点头应下,韩世盘问道:“将军,是夜里起来射一箭回去睡,还是夜里起来偷营?” “夜袭太危险,他们有所防备,起来射几箭就行。” 韩世盘点头道:“那行,这离得近,我俩就在这睡。” 这俩兄弟对生活条件也不挑,寻了块避风的石头,脱了棉甲垫在身下,两件战袄往身上一盖,并排躺着睡了。 从前天延长战事开始,人们心里都提着劲,没几个能睡好的。 反倒今天,确实都累坏了,没过多久,刘承宗安排四哨部下分营在附近山头驻扎休息,回来着两兄弟已经鼾声如雷了。 “将军还不睡?” 刘承宗正坐在山崖石头旁望官军营地篝火出神,听见身后声音,转过头是王文秀这大胡子。 他问道:“将军是担忧架炮山那边?没事,今天他们不会打,李卑既然分兵,就会等这边消息再进兵,连着打了好几天,他的人也得休息。” “我倒不担心那边,只是有点不高兴……若没李卑那边,单这一部,我认为最好的开战时间是明天下午。” 真正让刘承宗睡不着的事,确实是战争。 但不是这场仗,而且将来岁月中即将发生的战争。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战役指挥者的角度上考虑问题,给他带来的感觉就像,就像另一份记忆中的军棋。 双方摆下扣着的棋子,掀开才知道谁被吃。 他的棋子多,可全是小棋子,哪个都不敢掀,以至于处处被动。 王文秀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望向官军营地道:“今夜不让他们好睡,明日正午一过,他们就困得头晕眼花,什么事都别想干。” 可惜啊,时间不允许。 他们要尽快把这支官军消灭,折回去围堵李卑。 刘承宗望向东南,黑暗中群山起伏,缓缓道:“明日一早,我们进攻他们的时候,李卑也会向我的部队进攻。” 这里的官军被击垮、那边的贼兵也被击垮,他还是有赢面。 如果这的官军被击溃,那边贼兵抗住了上午的进攻,他们的赢面可就大了。 正当刘承宗这样想着的时候,目光越过山村,北边蜿蜒山道间亮了起来,人群分作数道,高举火把形成数道火蛇,向官军屯驻的村庄逶迤而来。 “这……” 嘈乱声音从远处传来,王文秀目瞪口呆:“那上天猴的人,就这么据守的?” 太大胆了,没有丝毫隐匿行迹的意思,明晃晃的火把将山谷照亮,铺天盖地把村庄围住。 “诶还真别说,上天猴可以,你看他这几队,虽然走得没个章法,也不隐藏行迹,但各队互不干扰,有往前顶着拖延的,有侧翼包抄的。” 刘承宗拍手对王文秀道:“还行!” 韩家兄弟才刚睡下,这会被吵醒,俩人怒不可遏,战袄铠甲啥也没穿,提着弓就跑过来问道:“将军,狗崽子打过来了?” “自己人,上天猴要夜袭,你们快穿衣裳,夜里是没法睡了,干脆把这村子破了。” 上天猴没隐藏行迹的意思,完全把村庄当地主土围子打,还派人上前招降,结果那人被村里官军一箭射死,打响了这场夜战。 随后双方你来我往,上天猴在明,官军在暗,羽箭往来射击。 刘承宗哪里看得了这个,正赶上驻扎周围三山的哨长都派人来询问情况,当即把部下聚了,派遣韩世盘跑去寻上天猴,把两部联系到一处。 上天猴人在村外,站在个大石头上面,周围没有举火,津津有味看着前头战况,不时派人给各队传信。 今天下午,收到刘承宗的消息,他便催促部下就地睡觉,睡不着就躺着。 后来又拿抢来的银子给承运,弄了几口活猪,等先头部队和后至人手到齐一并宰了,舒舒服服大吃一顿,这才赶在黄昏派人进山,搜寻官兵踪迹。 不但没找着,派进山里的还迷路了。 直到天黑,才看见官军在村子里点起的火把,那会上天猴都已经全军拔营进山了。 不进不行啊,肉都吃了,再不让手下动起来,他们都该困了。 好在,官军这个阵地几堆篝火一点,确实显眼。 上天猴的计划很简单,三千余人分为三个大队,各自占据村庄出入处,以百人队轮番冲击。 前边的冲、后边的射,冲不进去就退回来整队,后边继续冲,剩下的人一边休息一边防备官军突击。 啥时候把村口设防撞开,长驱直入杀进去就算成功。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上天猴定在傍晚出发、夜里打仗可不是脑子一热,他出征前仔细筹划过,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他的人和官军差距最小。 搁在白天的山谷里,这仗就没法打了,只能夜里打。 可即便是夜里打,冲官军驻守的村庄,跟冲地主家的土围还是有很大差别。 没过多久,韩世盘就回来了:“上天猴高兴坏了,问将军有啥命令,他的人打不进去。” 刘承宗摆手道:“打不进去怕啥,让他把东边的人调走,从南北两边狠攻两场。” “将军是想围三阙一?” “围什么三阙什么一呀,狗都不上当。”刘承宗笑出一声,道:“集结咱的人,咱不举火,从那阙里攻进去,把他们南北两边断了,到时上天猴的人再往里一灌,这大事它不就成了么!” 围师必阙是极为常用且非常有效的战法,只不过它不是留出缺口别人就跑,是个人都知道留下来的缺口是陷阱。 它有效,有效在被围困的人心理防线已被击溃了,就算明知是陷阱,也想碰碰运气。 上天猴这帮人能把官军打到心理崩溃么?能,只要战斗持续一俩时辰,一个时辰冲击十二三次,肯定能崩溃。 但这么打先崩溃的肯定是上天猴。 刘承宗的想法是官军明知陷阱,绝对不跳,但官军未必能想到他往里进。 人们的注意力都被火把吸引了。 说罢,刘承宗叫住准备传信的韩世盘道:“慢着,你过去小心点啊,黑灯瞎火穿边军甲,别让猴子的人把你当官军打了。” 韩世盘闻言大笑,摆手道:“别开玩笑了将军,上天猴那没举火,我刚才混进去找了好久,是看别人都举火往那边传信才摸过去,他外边的人都不知道我去了。” 刘承宗听了这话,点头再度让韩世盘小心,他在心里想着,等这场仗打完一定要让上天猴做好防护,这身边人是个什么机警程度啊。 也就是这会官军在村子里担心身后,要不是路上那些掉队的没归队,刘承宗估计村里官军已经杀出来了。 四哨扛着四方元帅旗在山地集结,不举火、不做声地朝村庄东边的河谷地摸过去。 南北两侧的战斗还在继续,前面有魏迁儿的塘兵开道,上天猴刘九思也派出一队人接应,以此来避免部下受惊。 很快,他们抵达村庄正东的糜子地,上天猴跑过来提醒道:“将军你小心点啊,官军在村口挖了三道窄壕,一尺宽一尺深,专门绊人腿,我手下好些弟兄被绊倒,还有断了腿的。” 这消息非常重要,刘承宗当即让各哨传达这一情况,随后隔着村庄二百余步,等待上天猴部在南北两侧创造机会。 北边三个百人队举火把兵器冲了两次,右边的山路狭窄,只能容两个百人队进行冲击,每次都是冲到村口就被挡了回来。 那三道有间隔的壕沟白天没什么大用,可到了夜晚,尤其对刘九思手下的乌合之众来说,就那么一迟疑的功夫,一个百人队被射倒五六个人,这队伍就溃退下去了。 不过即便如此,刘承宗的计划也是有效的,官军为应对更多冲上来的人手,逐渐将把守东边的部队缓缓向两侧分散。 机会来了。 刘承宗攥着弓箭,四哨步兵列队左右,无声无息地自黑暗中走出。 上架感言 早上好呀! 跟大家汇报两个好消息。 首先呢,今天要上架了。 因为中午十二点才解开VIP章节,所以章节要推到中午再发,大概十二点一刻左右吧。 照例上架前要有个感言,不过确实不知道该咋写,就聊聊这本书吧。 去年上本书写完之后,本来打算休息仨月结婚、顺便准备新书,但没想到新书这么难产。 本来并没有写起义军的打算,但查资料代入感很强,非常生气,这个故事就逐渐成型。 选明末陕北这个地方造反,故事比较难写。 但不从陕北开始写,又会觉得这故事缺点什么,因为明末起义不是农民起义,而是大明王朝把自家边防军逼到不反不能活命的程度,分阶段分批次的集体哗变。 现代人们站在历史的制高点,回望古代军队,往往把一支部队军纪不好归咎将领,但绝大多数时候,能做到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的军队,将领都有一定的自主权、财权。 作为朝廷也好、将领也罢,总要做到不让士兵饿死、冻死,才有不掳掠、不拆屋。 而明朝在天启崇祯年间,真的做到了让士兵冻死饿死成为常态。 明朝的底子太雄厚,这片大地也有太多英雄义士了,但凡底子薄一点、但凡英雄少一点。 它凭什么撑到十七年。 这事它从陕北开始,不从这里开始写,就觉得从哪里开始写都没有关系了。 所以看了很多资料,想尽量把故事充实。 其实这个稿子的开头在过年就写好了,那时候存稿十二万;后来觉得不太满意,又写了第二个,也存了十二万;又不满意,又写了第三个……半年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发现因为不发书,得不到读者反馈,手越来越生,越写越自闭。 实际上五个开头整体质量不断下滑,都不如这个。 但这个也有安排不太好的地方,就只好在发书后前边发、后面改,而且手生了一时半会捡不回来,写得很慢。 刚发书时候甚至一天两千字都写不出来,很焦虑。 不过写着写着也就熟了,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艺在一点一点找回来,很幸福。 现在大概每天能写得比四千多一点,昨天试了试,写了八千。 虽然还是写得很慢,不过有了很大的进步。 这是第一个好消息,啪,更新速度有望提升百分之百。 初步考虑是上架后尽量每天更新八千,逢年过节可能更四千。 第二个好消息呢,是前几天陪老婆产检,我要当爸爸,过几天去测胎心,明年这时候就喜提四脚吞金兽小小鹿了。 唯一缺憾大概是回过头看看,我能把开头写得更好。 但可能人一直有这种感觉,这说明我在进步,都是积累。 总之,我有进步、书有进步、家庭也有进步,都越来越好了。 我会加油,加油把这本书写得更好,争取再多进步一点。 最后也祝各位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 对了,最后最后,小鹿卑微在线求订阅呀! 十二点见。 第一百二十章 奇怪的要求【求首订呀!!!】 嗖嗖! 韩家两兄弟站在队伍最前拉弓放箭。 两名最好的骑射手以步射姿态,向村口放出精准羽箭。 间隔三十余步,二人张弓放箭,村口发出闷哼与惨叫,不过随后就又会出现两个身上扎着羽箭的官军忍痛放箭。 夜晚很难做到精确射击,能不能把人射翻得靠运气,有时候打在铠甲上打不倒人还真没什么办法。 哚哚! 面对官军射来箭矢,韩家兄弟不闪不避,在他们身侧同样是刘承宗家丁,两个有四等兵勋的钟家兄弟,他们持着方盾挡在二人身前,把正面防得严严实实。 刘承宗在队伍正中摇头感叹,他有很好的射术,但比之韩家兄弟终归还是差了一点,他知道黑夜里这样的射术有多难。 两名精准、力大的弓手,能让军阵攻坚如虎添翼。 四名技艺精湛的家丁在前推进,四哨人手在其后亦步亦趋,很快推进到二十步。 “传,前哨三步一箭。” 刘承宗手上提着弓,这个距离已经可以让人就着月光与火光,看到村中官军身影。 人们顶着箭雨走了二三十步,尽管他们的棉甲不错,还是有数人中箭,这会心头都压着火气,只等这道命令了。 几乎在命令传达下去的同时,前哨边军不约而同地扯满了弓,朝村口隐约可见的身影放箭。 还有些人,因道路狭窄被堵在人墙之后,踮着脚也要破缝放箭。 一排羽箭攒射出去,身上扎了好几根箭的官军终于被人射中脸颊,惨叫着倒了下去。 还有一人刚被韩世盘瞄准,他竟看了一眼倒下的同袍,返身朝北边跑走。 至此,东面村口再无敢向他们射箭的敌人。 选锋四人步伐加快,整个队伍的速度也快了起来,他们跨过第一道窄壕,很快又跨第二道,直至迈腿冲进村里。 才刚一进村,持盾走在最前的钟虎就向后退去,口中叫道:“豹子快退!” 但话说出口就已经晚了,两侧几乎同时响起一连串的砰砰声,硝烟在村口弥漫。 是火铳! 走在最前的钟虎躲避不及,数颗铅丸刹那间穿透长牌打在身上,闷哼一声在地上翻滚。 钟豹的情况稍好,他往前走得慢些,铅丸擦身而过斜飞向天,见此情景目眦欲裂,躲在长牌之后大叫:“哥!” 刘承宗更是怒不可遏,刚才他离死就两步远,高声喝道:“左右两哨,上飞礞!” 阵中回应一声,随后不过片刻,嘭嘭两声闷响,两个小圆筒飞上天空,坠着抛物线砸在村中。 片刻之后,村内传出一声巨大炸响,人们惨叫挣扎声不绝于耳。 刘承宗道:“传,后哨拖拽伤兵,余下三哨进村,隔开地阵!” 他心道,这破炮子在官军手里就点俩响一个,合着落到自己手里还是这个发火率啊。 “是!” “是!” 三哨向前进军,还未冲进村内,又是一声轰响炸开,这颗飞礞炮倒没坏,只是药线长点了,这会官军都已躲开,在村中炸响几乎无任何反应。 借此时机,三哨官军冲入村内,很快左右哨各自列阵,持弓箭向南北两侧援来的官军打去,把驻扎在村中的官军队列从中间隔开。 “保持队型,不要乱!” 刘承宗立在村口,后哨的王文秀、前哨的杨耀率部结出三列横阵把村庄封死,右哨的高显率兵护在他左右,留作预备队。 冯瓤的左哨分散成什,四人一组把负伤的边兵拉出村子,同时用新人填补进去,维持阵线。 中弹的钟虎被人拖着拽下来,刘承宗抢过一旁火把照在他身上,粗略一看便见到棉甲上被打出三个窟窿,左臂的铁臂缚也被打凹,铁甲下的胳膊正往外渗着血。 他急忙问道:“怎么样?” 钟虎还清醒,疼得眼球发红,颤抖吸气,摇头道:“身上,身上没事,手,胳膊滑了。” 听他这么说,刘承宗再仔细看其身上棉甲,松了口气。 几颗铅子都打破了棉甲外层织物,但穿透织物层后都没能更进一步,全部被铁甲片挡住了,棉甲下还有充当内衬的战袄,身上问题不大。 反倒是其左臂,撑着木盾被几杆火铳近距离命中,冲击力全落在胳膊上,导致脱臼,而且还有一枚弹丸穿透木盾打在手臂,反倒受伤最为严重。 但这已足够让人庆幸了,刘承宗攥着他的左手笑了:“延水关救了你啊,你们快把带下去,把胳膊接上……嘿,你命真大!” 若非延水关他们得了大量官军甲胄,从中拆补给军士都配了足够的好甲片,单这一轮齐射,钟虎的性命肯定就交代在这了。 村中战斗仍在继续,王文秀部已列队向南推进,他把部下五队分批使用。 三队人固守阵线,左右两个二十人小队在队长率领下扑向两翼,迅速占据两侧民房,攀上屋脊踩着瓦片以强弓射击敌军。 北边杨耀部则直接兵分五队,排出五路纵队向前推进,中间遇见阻挡的就地杀了,不论哪一队撞上不要对付的官军,就拖延片刻。 等两侧队伍完成包抄,再合力齐攻。 四哨边兵配合得极为默契,两哨主攻、一哨预备、一哨就地把伤兵向后方拖。 真真切切让刘承宗享受了一次当把总的感觉。 在架炮山安排前后几千人,都不如调度这五百人让他舒服。 黑灯瞎火的村子里,敌我双方俱在暗处,临敌十余步便弓铳俱发,随后白刃相加。 谁都没有炮,这是他的人最占据优势的时候。 当然就算有小型野炮,他这四哨也不吃亏,官军能带炮过来,他们也能。 他们在小型野炮上从来不缺,缺的一直是超过五百斤的野战重炮。 不一会,高显的兵跑过来道:“将军,前哨杨哨长传信,官军将领不在北边,可一鼓击溃!” 不在北边,那就在南边。 “去告诉杨哨长,再撑一撑,北边一溃,南边一定会设法突围,让王哨长准备追击、高哨长随时支援南北两部,冯瓤、魏迁儿带兵跟我走,去南边山道设防,对沿途官军截击邀击。” 说罢,刘承宗又抬手道:“派人去找上天猴,让他给我找四百头骡子拉过来。” 两将领命,各自传令。 同时有边兵跑向上天猴处,将南北两侧情况通报,让其下令部众策应行动。 刘承宗带人向南边村口移动,这边的战斗明显要更加惨烈,上天猴部下诸多首领占据田间地头,指挥部下一次次重整旗鼓,向村庄发起袭击。 上天猴的部下,在执行命令上远比看起来要好得多。 但他们确实在实力上差了太多,一次次攻坚都无法冲破官军防线,以至于所谓的冲击,也只是站在二三十步外放箭发弩。 本来黑夜里就不易命中,还受限于己方弓弩力道不足、官军铠甲防护太过齐备,导致即便射中官军,让他们受伤容易,却很难快速失去战斗力。 一旦有俩仨人中箭,整队就会撤下去。 士兵们本就不充沛的体力,皆消耗于往来进退之间。 刘承宗在村外整队,让塘兵站在原地,左哨边兵上前一人挑一个,两人一组,再按左哨编制,四十人一队合并指挥,分队在村庄南面设伏。 其实所谓的设伏谈不上精妙,也用不着精妙。 村外野地,除了官军设置在村口三十步的篝火,就是上天猴部高举的火把,此外俱是黑灯瞎火。 离开村口四五十步,外面就只剩月光洒在大地,走远了什么都看不见,别说分散邀击了,不邀击到自己人头上就算运气好。 刘承宗对冯瓤和魏迁儿道:“敌军迟早撑不住,跑出都会散开,让部下记住,再散开追击,也只能分成俩人,看见落单的就杀,口令……爷爷在此,何不早降。” 魏迁儿从前没当过兵,如今得了边军组织的甜头,见刘承宗有让部队分散邀击的想法,担忧道:“将军,散开了,咱能打过官军?” “问得好!” 刘承宗一直认为,作为首领可以啥都不会,却不可不知自家长短斤两。 他对自己的人就非常了解,因此笑道:“这就是我一直想创造的机会,四面乱战,才最适合我们,你想,官军节制有力,我们也节制有力,四百余对四百余,谅谁胜胜负,损失都不会小。” 魏迁儿闻言点头,就听刘承宗接着道:“能以有节制打无节制,则必胜,但这在黑夜之中,追击敌军太难创造,只有都没了节制,才能勉强创造出来。” 其实刘承宗也想创造出官军没了组织,他的人仍旧结阵的情况,可这确实太难,只有堵在村子两边才有这种可能。 可若把官军堵死在村里,即使短暂混乱,很快所有人又都会追随其将领,免不了仍要进入死拼环节。 “都没了节制,又都是边军,如何看输赢?看谁吃的干粮多。”刘承宗说到这,嘴角禁不住地上扬:“我们吃的干粮多。” 村南官军腹背受敌,很快向村中冲击的贼兵就发现,敌军抵御他们的力量变强了,不过片刻,村口一阵排铳打出,顷刻打倒数人,又一队贼兵溃还。 这时,那队铳兵并未退还,反而有一人扬刀跃出,朝周遭篝火映照下的贼兵叫骂挑战:“就你们这班贼子,有谁能射中我的脚么?” 刘承宗心知肚明,这是村里官军北边压力太大,撑不住了,这才跑到南边来叫阵,企图在士气上压倒、震慑贼兵,以为其突击创造有利条件。 他对左右道:“让各队准备,他们快冲出去来了。” 与此同时,前边两队贼兵还真有大骂不止,朝那官军射箭的。 那官军也是胆儿大,就隔着三十余步一动不动站着,身后几名铳手提三眼铳远远护着,距离拿捏得非常精准。 只要贼兵越过篝火,就到了三眼铳能把人打死的距离。 而在篝火距离之外,贼兵拿着弓箭散射,远不如三眼铳精准。 别说,还真让这官军装到了,真连个能射中他脚的人都没有。 把刘承宗看得手痒,对钟豹道:“敢不敢提盾护着我去一趟?” 钟豹的兄长刚刚负伤,可这家伙一点不怕,提起长牌大盾便道:“将军且去,有何不敢!” 二人行至篝火后的贼兵队里,那官兵还在前头叫嚷嘲讽,刘承宗捏出支箭,掐着拇指扯满了弓,喊道:“看着!” 撒放之下,那官军也无防备,仍站着不动,羽箭隔三十步正正钉进他皂靴,疼得这人当场叫出声来。 但这一声吃痛的叫喊,直接被贼兵队伍的叫好声压了下去。 让刘承宗没想到的是,这官军还真是条汉子,叫上中箭仍兀自发狠不停。 他也看不见篝火另一边是谁射得箭,只知道自己的使命是打击贼兵士气,干脆强忍疼痛大骂道:“哪个王八射爷爷,有本事打我的脸!” 好家伙! 很奇怪的要求啊! 他从没听说过这么过分的要求。 当即又捏出支箭,向前迈出两步,拉满了放过去,一箭钉在那人鼻子上,当场惨叫捂脸倒地。 四周贼兵再度响起比先前更加热烈的叫好声,刘承宗看弓轻笑一声,这对他来说不是吃饱了有手就行? 尽管给贼兵提振了些许士气,刘承宗却没掉以轻心,他对贼兵百人队的首领道:“让人后退,官军会发铳手。” 他也在钟豹的掩护下向后退去,才刚退出数步,就见两排单眼、三眼的铳手向外走来,前边的半跪、后边的站着,肋下夹铳放出两排铅子,一时间村口尽是硝烟。 那一瞬间,钟豹的长牌大盾上至少被七八颗铅子击中,接连发出哚哚响声。 不过好在,这次他们离得远些,官军打得又是一个铳管塞了两三颗的散子,威力没能穿透盾牌。 在这之后,一排持八尺短矛的官兵自硝烟中叫喊冲杀而出,官军大部,于其后结阵奔出。 官军要突围了! 刘承宗一边后退,一边张弓搭箭射翻一名矛手,土坡上的韩家兄弟也来接应,二人脚步飞快,手中强弓不停,转眼射倒三人。 伏于周遭的五队兵将,也几近同时,向官军展开邀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下令吧【求订阅呀!!!】 夜幕下,官军在山道上扯出长队,无可避免被围堵截击。 前有贼兵大部堵路,后有王文秀部精锐追击,中间一声唿哨,冯瓤部精锐一是俱起,在山坡上、田野中奔走放箭,从中撕开官军阵形。 刘承宗并未参与追击,他带韩家兄弟等官军顿于贼兵后方的山坡,只等官军分散,以精准射术狙杀落单敌军。 这是他刚才在阵前,见了让他朝脸上放箭的官军想到的。 他打算在以后建立一支神射手队伍,平时好粮养着磨练技艺,到战时分散加入前队,专打举旗的小旗官、小队长,从基层瓦解敌人意志。 不多时,有零散官军从阵中冲出,只不过还未跑到他们这,就在路上叫冯瓤部下截胡,有被按倒在地投降的、也有负隅顽抗被杀的。 村外地形不适合大队铺开,很快官军再一次被分割开来,依次冲突而出,随后被各处赶来的贼兵拦腰截击。 有些死战不降,有些被击溃后四散奔逃,还有些打到一半扔下兵器投降,一问怎么回事,没力气了。 而且像这样的人还不少,都是硬骨头,只是这一天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过漫长。 从九连山到架炮山,再穿越四十里山里,士卒早已疲惫不堪,还没来得及休息,又被贼兵连番进攻,强弩之末不过如此。 站着列阵抵御贼兵冲击还行,真跑起来,跟刘承宗麾下边军对打,双方俱是坚甲劲卒,除了使破甲箭,都很难把对方杀死。 但打上一会儿就没劲了。 就在这时,终于有一支十余人小队自阵中突破重重包围,逃到刘承宗脚下山坡官道上。 夜黑风急,他们也看不清来人身份,只知道这伙人身后追兵来得很急,他们逃的也很慌,却仍然结阵,刘承宗估计有军官在里面。 他和韩家兄弟对视一眼:“突围的将官,往死里打。” 三人只顾估算脸面位置,扯弓便打,另有家丁数名被钟豹领着跑下山坡阻击。 刘承宗有招降边军的心,但对于官军中的将校,想想就行了。 寻常边军的衣食无着,出兵为砍几个脑袋改善生活,还能有些士气,战事结束他们依然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没准爹娘已经饿死,妻儿早都卖了,也了无牵挂。 说能吃饱饭,对失去战斗意志的官军还有不小的诱惑力,反正在官军那边也看不见改善生活的希望,到义军这好歹能在死前吃上几顿饱饭。 可但凡职级超过百总的军官,如果不是降将本身犯了必死大错,基本没希望招降,这方面刘承宗想得很清楚。 谁让他连块地盘都没有呢。 降将家眷得不到保护,没加官进爵的可能,更拿不出光宗耀祖的希望。 恰恰相反,投奔义军反会害了家眷、丢掉官位和俸禄,甚至祖宗泉下有知,还要掀了棺材板跳出来干他。 战死好歹还能得个抚恤。 易地而处,刘承宗若是朝廷将校,想造反就暗地里联络义军,不想造反宁可战死光宗耀祖,也绝对不会在阵前投降说没就没的反贼。 三人嗖嗖几箭下去,射翻两人,随后钟豹带人持刀盾枪矛拦住去路。 争斗也就在片刻之间,也不知谁被射倒,让冲出来的官军小队刹那崩溃。 刘承宗听见有人喊:“将军死了!” 三人大喜过望,可是面面相觑,连到底是谁射的箭都不知道。 刘承宗在坡地喊道:“你们将军已死,还不投降么?放下兵器都有活路,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这话一出,余下八九个边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第一个放下兵器开始,几人接连将兵器放下,乒乓响成一片。 只有一人攥着腰刀拿不定主意,竟敢独自一人高声叫着朝钟豹冲去。 不过他根本碰不到钟豹,就被八尺短枪戳在喉咙。 片刻便断了气。 待他们都放下兵器,刘承宗才从坡地跃下,指着尸首问道:“你们将军是哪个,叫什么?” 有降卒指着地上一具喉咙中了鈚箭的尸首道:“将军是神木营千总柳国镇。” 刘承宗看箭头扯出巨大伤口,对韩家兄弟笑道:“看看是谁的箭,立大功了。” 起初他还想,是不是自己射死了敌将,不过他没有这样的箭头。 兄弟俩拔出箭看了看,兄长拍着弟弟道:“将军,这是我弟的箭。” “好,那就由世友去了,去招降他们吧,威风一把!” 韩世友笑着抱拳领命,抬腿往村里跑去。 刘承宗这才问起俘虏道:“你们将军是神木营的军官,怎么会和李卑搅到一起?” 神木营他知道,参将是米脂艾家的艾万年。 降兵解释道:“李将军上任没兵,又是用兵之际,就从神木营借了一部,我们都是神木营的兵,还有猛将军也借过来做把总。” 刘承宗奇道:“猛虎二将也来了?” 猛这个姓非常少,当兵的就更少了,至少在刘承宗脑子里,延绥镇姓猛的将校,只有猛如虎一个。 “虎将军没来,只有猛将军,与李将军屯在河曲。” 又跟降卒打听了些情报,刘承宗这才让人把降兵们的兵器收了,带队去村里看。 正走着,钟豹提了杆三眼铳过来:“将军你看,多半就是这东西打伤我哥。” 三眼铳在陕西不稀奇。 曹耀那支惯用老号跑,刘承宗也玩过,可这杆铳拿在手上,明显觉得做工精细许多,而且更长。 曹耀那支号炮铳管尺长,这杆的铳管比那个长了三寸。 随后刘承宗又看了药壶,规制跟曹耀那个也不一样,药量、弹重都有变化,明显是被人改制过。 他对钟豹道:“拿个火把照着。” 有了光亮,铳身上铭文便清晰可见,崇祯二年榆林卫制,打造它的匠人叫张七乐。 今年新款。 刘承宗指着铭文道:“这匠人造铳的技艺肯定不错。” 家里人丁兴旺,光生小子这事至少让他爹乐了七次,家庭内部交流一下打造经验,没准遇上的技术难题就攻克了。 铳管长了,铳身自然也更重些,刘承宗掂了掂,交还给钟豹,问道:“你会用火器么,不会就算了,回去给曹哨长。” 主将身死,又处于环围之中,余下的边军很快都纷纷投降,纵有那几个负隅顽抗之辈,也不是刘承宗麾下边军的对手。 不过让刘承宗感到惊奇的是,那些以百人为队的贼兵,战后都忙着收拢己方尸首,不干这个的就坐在田间地头休息,居然没人去扒边军的铠甲。 一问才知道,上天猴先前下过命令,不让他们动边军尸首。 这可就太厉害了。 在刘承宗的认知里,恐怕他所遇见的所有贼首,哪怕包括高迎祥在内,也没哪个有上天猴这样的控制力:“你们首领呢?” 他正站在村口问,就见不远处上天猴带一队人过来,见面便狠狠抱了他一下:“可算打赢了。” 刘承宗奇道:“你,你这是,把铠甲卸了?” 他说的当然不是铠甲,而是上天猴洗澡了。 不光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了身干净衣裳。 上天猴张这手在他面前转一圈,翘起大拇指道:“如何,是否今日才发现,我刘九思也是个俊俏小哥。” 他自己说着就哈哈大笑,笑完才正色道:“我不光洗澡,还吃了半斤肉、喝了两碗酒,这可是正经的边军劲卒,老回回就被这李卑打到塞外大漠里去了,也没人跟我说你会过来,万一下去见爹娘,可不能太窝囊。” 说罢上天猴摇摇头道:“我都在这列队了,才知道你要过来,早知道我就不洗澡了。” 这话起先让刘承宗觉得好笑,可随后仔细想想,又笑不出来。 所有首领里,恐怕只有他才有资格去考虑,如何歼灭官军。 他派人随口一句,让上天猴拦住这支官军,上天猴就做好了被全歼乃至阵亡的准备。 这个很惨烈的现实让他干笑一声,转移话题问道:“你的人伤亡如何?” “没全算出来呢,我正想为这事找你呢,你们在延安城能不能弄到药,我这边已经阵亡四十多……” 正说着,有小贼卒子跑过来在上天猴耳边说了句话,上天猴抬起头道:“现在是阵亡六十多,还有三百多个受伤,有药再死一半,没药这受伤的都得死。” 刘承宗为之大奇,人才啊! 四十加二十张口就算出来了。 这事对读过书的人、有钱经常逛集市的人来说很简单,可上天猴一没读过书、二还穷得很。 该怎么形容上天猴的贫穷呢,那是一种看着就穷的模样。 用曹耀话说:“这人进城里喝酒都不能给钱。” 不给钱,掌柜的若心善还可能没事。 否则他这模样往柜台一站,啪地一声拍出五十枚通宝,掌柜的就敢报官说这钱来路不正。 他居然能算这么快。 随后刘承宗才反应过来,这家伙是赌徒。 这个话题沉重,刘承宗叹息道:“伤亡惨重啊。” “看开点吧,没别的办法。”上天猴对此倒没有悲伤,摇摇头道:“他们若没跟着我,活不到今天,活着的时候我好好待他们了,死了都是命……你的人伤亡咋样?” “死了一个,伤十六个,有俩恐怕挺不过去。” 刘承宗的话让上天猴歪着脑袋抻脖子,眯起眼来表情极为费解:“仨人,死仨人你有啥可难过的,一脸遗憾,亏我还劝你看开点!” 刘承宗摇头道:“死的那个叫一块肉,就几天前我抢了庆王庄子往甘肃的货队,投降的庄上旗军,他不太想跟着我,说落草就是我手底下一块肉,结果我就随口叫他这个,到现在我们都还不知道人家叫啥,人就没了。” “看来兵精锐了也不好,每个人都认识。” 上天猴接话道:“我就不一样,我只管他们吃喝,不认识他们,等他们死了再认识,我给挖坟,照顾留下的爹娘小娃。” 眼看话题更沉重了,刘承宗想聊点高兴的,问道:“我问你的人,说你下令不让他们动边军尸首和战利,为啥?” “等着你分呀,还能为啥,你的人厉害,你不分难道让我分?” 上天猴一股子‘看起来你不太聪明’的样子,搓手道:“说说吧,打算咋分?” 刘承宗还真没想到。 他觉得上天猴人多,而且确实出力也多,若没猴子三十个百人队轮番冲击,这仗对他们来说不会这么轻松。 “既然让我分,我的人厉害,你的人出力多,我看不如这样,咱俩平分,我的兵得把箭壶填满,剩下的东西你先挑,挑剩下的归我。” 刘承宗说到这,话只出了一半,他说:“但降兵三百多个,都是我的……不是不给你,我怕他们回头把你杀了邀功。” 兵器铠甲,在刘承宗看来是上天猴急需之物。 他的人很听话,是农民军对上天猴积攒恩义的报答,首领和贼卒子都是好人,好人有兵甲才能活下来。 这年月的陕西,每个人都见惯生死,可见惯陌生人生死与见惯浴血袍泽的生死之间,依然有很长一段距离。 对降兵来说,上天猴这种懵懵懂懂、非常朴实的恩义镇不住。 反过来于刘承宗而言,兵甲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东西。 五哨边兵早已武装完毕,何况现在骡子营没骡子,就算把兵甲都给他,他的人也没手拿。 他缺的是人才,掌握战斗技能,熟悉军队事务的人才。 尽管他也需要防着降兵,但这些人对他的威胁,不如对上天猴那么大。 “给……”上天猴大喜过望,话都说不顺了,俩人朝自己胸口重复往里搂的动作:“给我一半,当真?” 他呱呱地鼓掌,凑到近前:“降兵都给你,你可比横天王、高闯王大方多了,我本来还以为你会给我银子呢,放心,你这么仗义,我绝对不把好东西都挑走!” 天地良心,上天猴根本没指望刘承宗给这么多。 东边河谷里还有李卑那一堆精兵强将,上天猴这场仗拼死去打,是尽同为流寇的本分。 这年头除了王嘉胤、高迎祥,还有被官军击败的左挂子,还有谁有击败官军的实力,又有谁能击败官军弄到良好的兵器铠甲? 谁不缺兵甲? 他让刘承宗分,只是想试试,看能分点啥、又能分多少。 死伤三百多人,能给甲胄三十领就算仗义。 就在刘承宗说跟平分的前一秒,刘九思还在脑子里想,若给他一二百两银子,那干脆就扯杆子回鄜州,到那边据守庆阳卫旗军去,不跟他们玩了。 但是吧……刘承宗给的太多了。 下一秒上天猴就舔起来了,伸手在面前一斩:“下令吧刘将军,接下来让弟兄们干什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看不见的线【求订阅咯】 架炮山的营地里,刘营几名首领几乎彻夜未眠。 尤其刘承祖和曹耀,二人坐在棉布简易搭起的中军帐中,听马兵传报那边的消息,俱是满面疲乏。 下午刘承宗走后,这边又打了两次,都保持一定距离没有接战。 几个首领的兵轮番上前列阵,有罗汝才珠玉在前,后来上去列阵的兵也没那么恐惧。 炮轰三阵才死了十六个,刚刚超过罗汝才那撑死的人数。 余下诸队首领与贼兵心里都憋着一股气:那帮叫花子都行,你们不行? 稀里糊涂,李卑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了这帮首领的练兵官,挨个给兵阵喂招儿。 李万庆部、刘国能部、刘承祖本部、高迎祥部,甚至连王自用部都拉上去站了一会。 全沐浴在稀疏的炮弹攻击中,初步克服战阵中对火炮的畏惧。 各部多的死了十六个,少的就死了俩人,反倒消耗了李卑部十八颗重炮的炮弹。 不过这消耗都是假的。 天色一黑,两边息兵,李卑又派人偷偷摸摸去把炮弹捡回去,捡到一半刘承祖才发现,随后掀开对峙一整天的初次短兵相接。 李卑部十几个骑兵去捡炮弹,闯部三十余骑截击,双方互有死伤。 结果李卑在夜里玩起来了,仗着重炮射程远,隔一会朝架炮山打一炮,再拍十余骑往这边摸一点。 曹耀报复心理强啊,一看李卑还想用疲兵战术对付他们,当即跟刘承祖商量,反疲回去。 各部轮流撤到山北边睡觉,留两部人与闯部百余骑待命。 三门佛狼机被拉下山,用马车载着一直推到李卑营前一里,板车都不下,直接用木头撑着车屁股打,打完挂上马就跑。 没办法,他们的炮射程近。 要么就让马兵跑到李卑营地附近放上几箭,奔驰呼啸,反正就是不让人睡呗。 目的一方面是疲惫,另一方面也为消耗李卑部火药炮弹,为明日大战做准备。 兴许是对柳国镇部抱有极大信心,李卑也不甘示弱,极力为疲惫而努力,隔一会放一炮,甚至也学曹耀,把名叫百虎齐奔的火箭车推到山下,朝山上嗖嗖嗖地放箭。 双方就这么互相伤害了一宿。 没造成啥实质伤害,反倒害了架炮山旱灾里一棵苟活小树。 从腰部被打断,仅剩几片枯叶落了满地,模样凄惨极了。 上天猴部传信马兵过来,正好是他们最困的时候,猛地听到西边战况的消息来了,二人的心都被提到嗓子眼,一同站起身,又一同沉默。 谁都不敢先开口问结果。 最后曹耀探手道:“刘管队,你问吧。” 刘承祖这才点头,让传信马兵说话。 “我们夜晚去袭营,刘将军在敌人后边,合围之后把他们打败了,将军四哨阵亡一人、负伤十余;我们阵亡百余,伤四百多;官军死伤不到二百,余下都投降了。” 一直听到最后,说官军都投降了,刘承祖和曹耀两人对视一眼,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赢了。” 曹耀上前看看这马兵,心道这娃也熬了一宿,跟自己一样,心中好感倍增。 他温声问道:“将军四哨,如今在延河扎营睡觉?说没说什么时候过来?” “这会应该快到了。”马兵说道:“将军要了四百骡子,说路上骑着骡子睡,打完就上路了,让小的来报与各首领知晓,将军要沿官军进军路线走四十八里,今日开战之时,在阵前摇摆红旗,他就会率部自敌军侧翼杀出。” “哦,对了,将军的骡子不能翻山,开战后让诸位首领派些马兵把战马长兵牵过去策应。” 刘承祖点点头,曹耀干脆跑到外边吹山风,望向东方初露白边的天空,攥着拳头,像为自己大干一场鼓劲儿一般。 没过多久,那传信马兵被刘承祖安抚寻处歇息了。 承祖走出军帐,看曹耀的背影笑出一声,正色道:“你怎样,一宿没睡,白天还能再打一仗么?” “瞧你说的,我虽然没睡,可我的兵睡了……只要他李卑还能打,我就能跟他一直打下去!” 刘承祖嗤笑一声,没再多言,转头回了中军帐,提笔在书上记录起自己对这场战事的感悟。 这不单是刘承宗第一次指挥大规模作战,对刘承祖、曹耀等人来说,也是一样。 他们这些小队长、家丁选锋、饥饿流民、山贼强盗,是乌合之众。 但这些乌合之众扛过了抽生死签般的炮击,以堂堂正正的身份,在河谷间与官军对垒。 这一切对刘承祖来说很惊险。 惊险到每次遭受炮击,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凡李卑的决心再坚定一丝一毫,不顾侧翼发动冲击,他们多多少少要丢失阵地。 但是现在,就着亚麻籽油燃烧的光亮,刘承祖提笔在书上写下九个字。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几年前在米脂县读书,他就知道这句话,那年狮子托南下商贾买回了《金瓶梅》,他则请父亲在米脂买了《孙子兵法》 但看过并不意味着会用,很长一段时间里,刘承祖都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要堂堂正正打仗,用奇谋妙计取胜。 直到昨天,站山梁望敌阵火炮轰鸣,把军前三阵士兵打得血肉模糊,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正合奇胜,用正去抵消敌人的正,余出的才是奇,奇偶数的奇。 所谓正合之军,要在战场正面排布阵线,吸引对抗敌军主力,这支部队是堤坝,部队的士兵是土石,不断重复简单、枯燥而残酷的工作。 前进,立定,誓死不退。 而所谓奇胜之军,可以是预备队、也可以是外线偏师。 偏师要精锐,能快速在主战场外围移动,消灭或避开敌军偏师,策应主战场行动,进一步在正合之军相互对抗时,突破敌军阵线。 这是刘承祖在李卑身上学习到的兵法。 人和人的际遇无法比较,如果他们的家境再好一些,也许当年商贾就会给刘承祖买回一本带曹操注解的孙子兵法。 那上面明确写着曹操对正奇的两个定义。 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 正者当敌,奇兵从旁击不备也。 正兵与奇兵可以相互变化,今天他们是正兵,明日若刘承宗率部先与李卑接战,他们再四下掩杀,正兵就是刘承宗,奇兵则是他们。 刘承祖搁下笔,拉开帐布,清冷夜风扑面,望向远方天际,群山阴影边缘的天边泛起白光。 “今日,要主动进攻了。” - 战场另一边的中军帐里,散乱信笺铺了满地。 李卑坐在毯上,同样彻夜未眠,他的精力依然旺盛,看舆图出神。 散落一地的信纸上有他对庆阳方向伍维藩、偏师柳国镇两部官军的进攻速度推算。 马科掀开帐帘,侧立一旁道:“将军,天亮了,贼兵列出五阵,正在阵前掘壕。” 李卑点头,捶捶久坐酸疼的双腿,不禁起身望向西边:“柳将军也该启程了,还剩多少弹药?” “夜里都算着放,所剩火药还够全营火炮六次齐射。” 李卑稳操胜券,言语亦极为自信:“再用三门将军炮给他们提提神,放两次,剩下的火药都留着,四佛狼机子铳全装散子,一个时辰后进攻。” 经过昨日休息等待,贼兵没有逃走,便意味着他们也在集结力量,试图负隅顽抗。 这正合李卑的心思。 若换在其他地方列阵对垒,他早就打了,只是在这里,合围之前将敌军一击即溃并无好处。 打赢容易,杀几百人,数千溃贼满地跑,明年开春延安府依然遍地是贼,无非贼首换个人罢了。 只有完成合围,把贼人堵在山谷,不论是杀是抚,都不能让他们跑了。 眼下,贼兵已经熟悉他用三门炮分射、齐射的节奏,但他的火力并非如此,等到近身接战,十余门轻重炮一次齐射,有把握将敌人任何一阵打崩。 只要刹那击溃一阵,阵线出现缺口被长驱直入,虽万军之众也不能抵挡数百人冲杀。 把他们驱赶向北,重新整队时柳国镇率部南下堵截,才能毕功一役。 片刻之后,阵前三门千斤将军炮放响。 营内炊烟起,埋锅造饭准备战事,牵马出营的官兵望向对面,贼兵没有发炮还击,成片兵阵正在挖掘壕沟构筑阵线。 决战来临前的清晨,河谷地静得吓人,只有横过山谷的风,吹在金灿灿的糜子地,带起成片的沙沙响。 刘承祖策骑过各处兵阵,教授各部摆出明军常用士兵居外、军官居中的空心方阵,随后回到中军,与几名首领商定后,各自散开指挥部队。 其实主要是教授罗汝才。 两阵离得远,这家伙可以站在阵前耍威风,把生死交给老天爷耍个蛮勇。 但是在脸贴脸的战斗里,军官可以站在阵前,主将绝不能站在阵前。 谁让他们互不统属呢,每个四五百人的方阵都有自己的首领,首领死了这支队伍没人能带。 换了官军就不一样,把总就算死了,后面还有千总甚至参将压阵,部队不会直接溃逃。 六个步兵方阵,使用前四后二的队形,用几乎把河谷填满的宽度,向前横压而上。 前面是罗汝才、刘国能、李万庆、王自用,后面压阵的是高迎恩、刘承祖。 左翼为高迎祥马队,右翼为张天琳马队,诸部各自平直向前。 “将军,贼兵结阵了。” 李卑目光扫过敌阵,抬头看了眼日色,示意旗手挥旗,转头道:“早了点,不过也无妨,他们跑不掉了,集结兵马。” 官军营地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声,边兵自营内鱼贯而出,两个把总部官军同样列出一个空心方阵。 炮兵推将军重炮、佛狼机快炮在前。 方阵外层四面,以搬运涌珠炮、小佛朗机炮、虎蹲炮的炮兵与铳手弓兵混编,长矛手于其后保护,部分马兵在阵中牵马列队保护军官缓缓行进。 更多官军马兵则散步阵外,向侧翼、后方进行开战前的最后一次战场探视,搜寻腹背可能出现的敌人。 比起农民军的阵势,官军的军阵看起来太小了。 可他们进军的步伐更加坚定。 两军邻近五百步,官军阵中马兵前出,挥舞旗帜,军阵止步,三门将军炮调整角度,向敌军一阵轰去。 轰! 三颗实心铁弹嗖地掠过战场,朝刘国能部军阵飞去,一颗砸进阵型前方,两颗砸在阵中,撵出两条血路。 军阵骚乱止步,片刻后继续前进。 农民军前部队形出现小缺口,刘承祖安排在前方的军官田守敬率数骑驰马跑过阵线,命余下三阵放缓脚步,使阵线重新平齐。 左翼高迎恩部马队同时驻足,但右翼张天琳部并未停止,继续向前直行。 官军于原地站下阵脚,四面五米长矛森严,炮兵快速清理将军炮的炮膛。 佛朗机炮的炮手也将火炮卸下,五只数十斤重的子铳一排放在火炮右侧,左侧置有水桶,放下布匹浸湿,进入战斗准备。 “将军!” 在外巡逻的马兵向军阵收缩,有单骑下马,破缝入阵,拜倒在地向南指道:“将军……” 李卑看他欲言又止,命他上前,只听马兵小声耳语道:“我阵后方有步兵翻山越岭,正于山下列阵,不是柳将军的部队。” 不是柳将军? 李卑挥手让马兵再探,闭目于中军,脑子快速思索。 柳国镇兵败了? 还是柳国镇出兵同时,贼兵也派出一部游兵,两军在山中错过? 片刻后,他睁开双眼。 糟了。 后方存在的敌人,让他不能追击敌人了。 贼兵右翼马队已接近包抄,不论阵后发生什么,此时不容他的军阵移动,只能先击溃敌军一阵,再返身待战。 “贼兵四阵近二百步!” 阵前炮兵挥下令旗,三门将军炮再度轰击而出,目标依然是刘国能部方阵。 这次,三颗炮弹尽数碾过阵中,呼啸声中砸出道道血路,直将刚刚稳定军心的方阵再一次打得骚乱。 他们没有退,这一阵已经意识到,他们被敌军炮兵盯上了,谁都不打只打他。 几名队长在刘国能面前急道:“首领,再慢悠悠走下去,他们没事,我们就要死光了!” 刘国能紧紧攥着双拳,头皮发紧,噌地一声抽出腰刀,迈步上前道:“我们前进!” 位于中间两阵左侧的刘国能阵,在维持队形的田守敬尚未到来之前,迈开步伐向前推去,片刻将友军甩在身后。 这带动余下三阵都加快步伐,农民军的大横阵乱了。 官军毫无动作,只是有一支响箭发出尖啸掠过数十步,落在两阵之间的糜子地上。 人们盯着那条看不见的线,呼吸愈加粗重。 第一百二十三章 破阵【求订阅啊】 一百五十步,官军没有动作。 一百步,官军没有动作。 刘国能的军阵开始奔跑,他们越跑越快,区区百步,二三十息即可掠过。 他们的进军甚至快赶上右翼的张天琳。 人人在挺矛持刀飞奔,这让他们充满力量,这比站在原地被炮兵轰击,让每个人都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畅快多了。 他们不怕战死,他们害怕等死。 突然,有人跑过了那条看不见的线。 “佛朗机炮!放!” 四门装填散子的佛朗机炮早已调整好角度,只等军官一声令下,洒在子铳外的火药被引燃,四周炮兵同时侧身物耳,接连起伏的巨响中,阵线前方被硝烟占据。 数以百计的炮弹在喷出硝烟的火光里迸射而出,带着数不尽摩擦空气的声音,把阵前糜子喷出一片锥形空地。 锥形空地的尽头,是刘国能奔跑的方阵。 铅子铁丸,穿过一具具身体,打出一片片血雾。 成排的人被放倒,身体在奔跑中撞击弹丸,上半身被打得后仰、下半身还在迈步,在这种动作下终于让人凌空跌倒在地。 那些侥幸没有中弹的人也被突然间的变故吓傻了,猛地急停脚步,喘着气瞪大惊恐的眼睛,在四周茫然无措地搜寻。 刘国能也很茫然,铁丸打穿衣裳下摆,左腿钻心地疼,让他跪在地上大叫,艰难匍匐在地上拍拍这个、动动那个。 每一张捂着胸腹吐血的脸面、每一个哭泣惊恐屎尿横流的人,全是他的亲族兄弟、邻居叔伯。 后面的人跑出糜子地,只能看见遍地中炮倒地的扭曲挣命的亲族,还有数十步外官军正对着他们的炮口。 那些挣扎的人伸手向他们远远推着,用尽力气:“别过来,跑啊!跑啊!” 扑通! 炮兵从桶中捞出浸水的布,盖在黑黑的子铳上,嗤地一声,猛地将子铳提起仍在一边,带着焦黑的布匹再度丢进水桶。 旁边等待的炮兵提好的子铳立刻塞进炮尾,随后开始清理用过的子铳。 炮兵军官修改了命令,两侧的传令兵挥动令旗。 四门佛朗机炮调整炮口,两左两右,面向仍在进军的李万庆、罗汝才部。 李万庆还在转着头发呆,他看见刘国能的队伍在炮声响起后变了模样,前面的人没了,后面的人呆站原地,还有人在逃跑。 很快他就知道了。 砰砰! 砰砰! 军阵左右两角,再次被喷出两片锥形空地,炮子飞行路线上糜子像割麦子般被切断、纷飞,还有糜子地里正在进军的人。 他的军阵左角像被刀子削过一样,二三十个人被铅子铁丸削倒,铺天盖地的哭喊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一片血雾里,有那么几秒钟,整个军阵都被打蒙了。 李万庆的部队不是亲族,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零件都还挺齐全,跑上前去,在被吓蒙了的旗手那抢简易方旗,招展着大喊道:“结阵,趁他们装炮子接战!” 罗汝才那同样也挨了一炮,情况与李万庆相似,不过他的部下昨夜又撑死十几个,队形站得散些,没那么凄惨。 这会队伍里好手都忙着拿刀捅中弹重伤的,给他们个痛快。 随后丢下二十几个轻伤兵,剩下二百多人继续前进。 张天琳策马在右翼奔走,几声炮响里,他扬着马鞭望向后方,凭借高度将三阵惨状尽收眼底。 他暗骂一声,举目望向远处,挥手将队伍散开,亲自率众扑向环伺阵外的官军游骑,辅兵则策骑战马直奔官军后方。 他的使命是突破官军游骑在敌阵外侧的阻拦,将战马给刘承宗送去。 马兵在战场外围四处追杀游斗,掩护辅兵携战马越过阵线。 高迎祥策马立在左翼,麾下蒙古马队四处游斗,边军马队立在身后,半数马兵下马,把五门驴驮小炮放下,同他一起观察战场。 他对左右道:“清理了官军游骑,等刘狮子的兵过来,三阵一齐闯他的阵!” 刘国能的兵阵没有在初次遭受散子密集炮击时溃败,却在四门佛朗机炮打向友军时被震撼溃逃。 整个军阵三百多人,叫喊着刘国能被打死的消息逃向后方。 随后被曹耀朝半空打响三眼铳喝止,留在后方被刘承祖重新整队。 曹耀则押着炮队继续向前推进,不过这老贼一点儿都不英雄,招呼营属炮哨上百个炮兵,各各猫着腰借糜子地隐匿身形,露出半个头盔,携火炮向前推进。 就很诡异,糜子熟了都被压弯,他们一个个也没办法都藏在地里,个个露半个头盔往前拱。 每过一会,曹耀就挺直了腰朝前看一眼,看看队伍有没有走歪、敌军有没有前出,然后再埋下去,像一群小矮人在糜子地穿行。 阵前的炮声轰隆,他也不知道挨打的究竟是谁,不住对左右鼓舞道:“没打咱,往前走,这仗就指着咱呢!” 突然,噼里啪啦一阵铳响。 李万庆和官军接战了,他扯开弓朝官军阵放出一箭,随后前面的火铳手打出一阵排枪,向后撤出,再由弓弩手放出箭矢。 官军倒下几人,随后也以弓箭还击。 他不敢再往前走了,再度放出一箭后,急切地向右侧望着,骂道:“王和尚人呢?” 王和尚在后头整队呢。 那些因号召力自各地赶来的百姓,从来没见识过战场,也从来没有作战的准备。 刘国能的人是遭受炮击齐射后憋不住往前冲,他们是听见炮声就越走越慢,等刘国能部溃退,更是全都止步不前。 全靠王自用正在那边请六丁六甲,降神他们才没跟着溃退。 不然这么多人溃退,后阵的高迎恩根本止不住。 这会法事完成,各持农具的千人大队再度信心满满的进军。 只有王自用在阵中满脸无奈,他觉得老百姓都不傻,真信这个的有,但没多少,都只是想借此拖延一点进军速度,不至于上前边挨炮去。 但他只能这么做,不这么做他的人就会像刘国能阵一样,全向后退去。 刘承祖能承受刘国能部溃退,却未必能承受的了他们上千人溃退,因此哪怕这支队伍慢点进军,王自用也不能让他们逃跑。 左翼也接战了,罗汝才非常直接,押着饥民盾手矛手向前推进,推进二十步,官军一排鸟铳火铳齐射,把人割麦子般放倒,露出后面好手,纷纷张弓打去。 他其实在队伍里的定位和王自用差不多,都是个给部队加状态的。 不过他这没啥玄学理论,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都是诱之以利。 告诉饥民,都是贱命一条,死了父母妻儿都有人养活,啥也别怕,打完这仗还活着就再也不用受这罪了。 这对毫无求生办法的饥民很有用,三排盾手如墙,一排人夹着一排人,被打死了尸首还能接着挡枪子。 就连佛狼机炮的散子都能挡住,无非第二第三排死几个人罢了。 后面几十个好手持弓蹲下上箭、起身放箭,毫无规律可言,反倒能和官军一角打得有来有往。 他还在阵中调度,加强右侧面对官军佛狼机炮的方向,把左侧打开,想引诱官军动阵派兵打他,以为高迎祥部骑兵创造破阵机会。 不过官军右翼把两门涌珠炮搬出队伍,两炮放来就给他打得哭爹喊娘。 直接断了念想。 刘承祖的部队也在快速推进,跟在曹耀后方试图补上刘国能的缺口。 曹耀从糜子地探出头来,地上血流成河的惨状也让他倒吸口气,赶紧把脑袋收回去,吩咐三门佛朗机炮一字排开,随后又探出头去。 他看见在地上捂着腿倒地挣扎的刘国能,抬手抹了把脸,暗骂道:你妈的,我还以为死了呢。 “来几个人,把伤兵拽回来。” 营属炮哨几名士兵放下火器,跟曹耀一同快步猫腰跑进危险地带,当即就有一阵排铳放来。 曹耀是连跳带躲,途中拾起面盾牌,上去把盾牌往刘国能手里一丢,揪住其后脖领子就往后拽。 当然,他没忘记把刘国能往上提提,当成人肉盾牌。 随后又是一阵排铳,刘国能再度一声闷哼。 人肉盾牌生效了。 拉回去一看,右腿上又中一箭。 曹耀把他扔在佛狼机炮旁边,等出去拉伤兵的部下都跑回来,又重新调整了一下炮口,站起身瞄了一眼,像个地老鼠般重新蹲下。 一阵排铳打来,几名炮兵闷哼倒地。 他对左右道:“将军已经骑上马了,咱们准备开炮。” 刚才他看见,远处马队正向官军阵后驰骋迂回,三阵马队就快要完成合围了。 刘承宗,率部抵达战场。 很快,刘承祖部在炮兵身后列阵,曹耀觉得时机已到,下令道:“佛朗机,放!” 砰砰砰! 三颗实心炮弹隔数十步距离钻入官军阵中,横冲直撞,砸翻数人。 营属炮哨的士兵手上垫布卸掉子铳,很快,又是三颗实心弹轰出。 快速打放两轮,佛朗机炮的炮身装填处被烫得发红,炮兵当即弃了大炮,搬运十五门小炮冲出阵线,他们提着火铳,每人出去先朝敌阵放出一铳,就地蹲下摆弄火炮。 官军箭矢如雨,炮兵仗身上甲胄面无惧色,一门门小炮依次放响,九颗实心铁弹与数百枚小弹丸飞入敌阵。 一直稳如泰山的官军阵线,终于出现骚乱与动摇。 曹耀听着声音总觉得有几个门炮没打响,可此时实在顾不得多少,回头喊道:“刘管队,该你了!” 趁官军被近距离贴脸炮击打得大乱,刘承祖部所率亲族兵列阵自糜子地奔杀而出,先放铳、再放箭,最终长矛对长矛,直将动摇的官军前线打出缺口。 己方接连不断的炮声鼓舞友军,李万庆部也抓住时机狠狠地撞了上去,与官军近身格战。 呐喊声震云霄。 张天琳部在侧翼重新集结,与游骑战斗后的马兵各各带伤,就连张天琳本人的铠甲上也插着两支羽箭,他将雁翎刀靠在右肩,策行于数十骑队前,目光扫过每一张追随自己的面孔。 随后一言不发调转马头,轻轻抬起屁股,身下坐骑会意,迈开四条长腿,身体有节奏地前进。 数十骑马队收刀回鞘,各持弓箭标枪,亦步亦趋,缓缓加速。 百步。 战马奔驰速度越来越快,距离敌阵越来越近,官军的小炮轰击而来,炮弹在身侧落下,黄土飞溅,战马嘶鸣。 五十步。 张天琳靠在肩头的马刀已落下,直指前方,马队开始减速,以适中的速度朝官军方阵左面的后方前进。 箭矢在空中纷飞,身后传来战马跌倒在地面惯性撞击的嘶鸣。 二十步。 官军军阵开始骚乱,但阵线尚未崩溃。 张天琳开始调转马头向左,他的头盔被流矢击中,发出清亮的撞击声,震得头脑发蒙,但伸展的手臂与雪亮雁翎刀并未落下。 马队在奔驰中排成一线,沿首领驰骋过的路线左转,临敌阵二十步,各各张弓射面、投矛飞掷。 军阵排铳打出,马兵坠落、战马跌倒,身后马兵继续沿这条死亡之路前进。 一支支羽箭飞入敌阵,后撤的铳手掩面倒地,身后矛手补上空位,随后胸口被飞矛击中,向后退出几步,被身后友军绊倒。 又是几支投矛掷出,缺口越来越大。 奔驰如环的张天琳刚跑出半圈,看见队尾处敌阵已被冲出缺口,当即勒住马头,扬刀直指缺口。 整个马队因而调转,人们收弓持刀自半途加入首领的队伍,朝缺口直冲而去。 缺口处官军疯狂补位,军官在高声叫喊,士兵兵甲相撞。 终于,眼看马兵卷着黄土踏碎糜子奔驰而来,身影在眼前越来越大,阵线上步兵轰然散开,随后战马破阵,扬刀就砍。 战阵另一侧,高迎祥举起关刀,高呼“闯破他们的阵!”,数百骑追随闯旗,带着一往无前绝不回头的气势,向官军阵线冲撞而去。 看着三面崩溃的官军方阵,骑在马上的刘承宗笑了。 面向他的官军后阵,阵线已被潮水般挤压的溃军挤破,正朝他奔涌而来。 手腕轻转,雁翎刀舞出个刀花在身前直指,刘承宗催马踱步而出,麾下马兵呈四路大队,高举四方元帅旗,向溃军发起冲锋! 第一百二十四章 马科 李卑的大纛旗杆被炮弹轰断,坠落在地。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阵线,士兵前仆后继才刚堵住前军阵线,左翼又被马队打裂。 马科想去填补左翼缺口,可左翼崩溃得太快,随后右翼又闯声大作,两翼同时被马队扎了进来。 失去队形保护的士兵无法对抗汹涌冲来的马队。 眼看中军遇袭,前阵士兵再不敢打下去,纷纷喊着“保护将军”结阵向中军退去。 他们是真想保护将军。 却不想这一退,让他们看见被包围的真相。 李卑极力维持队形,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右翼官军,在马队挤压下向后阵溃去,直至将自家后阵彻底压垮。 鱼贯逃出军阵。 他们跑了,不过没跑多远就又重新跑回来。 正当李卑纳闷,就看见一支支马队在四方元帅旗的指引下从军阵周围掠过,扬刀挺矛环围阵线追杀溃军。 李卑心理灰暗到极点,兀自提振军士的士气,收拢溃散的军队,不过官军还是向四处溃逃。 但在刘承宗面前,世上最离谱的事正在发生。 他们崩溃了。 视野里大多数军阵,官军贼军都在崩溃。 两支扎进敌军的马队,首领陷在阵中,马兵在空心大方阵中四散失去队形。 而步兵阵更是从李万庆开始,刘承祖、罗汝才一个接一个失去组织,四散追杀官军,进一步致使两支扎进敌阵的马队无法脱离乱战。 把追杀溃军的刘承宗看傻了。 追杀溃军没有问题。 可是好歹有个组织啊! 我们一帮草台班子,靠野战围攻把敌阵撞裂,目的不就是让官军失去组织,再以有组织战胜无组织吗? 自己也裂开算怎么回事。 可是农民军各阵在这场战斗中太过压抑,以至于眼看官军阵动,就血涌脑子,四下里奔杀。 刘承宗从来没见过这帮鹌鹑一样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杀性。 首领都控制不住了。 数被炮击吓跑的刘国能阵,在阵前冲撞官军的刘承祖两部跑得急。 都是血亲组成的部队,又都遭受伤亡,报起仇来尤其凶猛。 可是只有一个问题……他们打不过官军呀。 当兵的都知道,小规模战斗,技艺很重要,毕竟只要规模足够小,一个人也是纪律,而且是纪律与技艺的完美结合。 除了延安卫千户,这世上每个人都能控制自己。 杨彦昌不行,所以他是个没纪律的个体。 但大规模作战,拼的是势,纪律更重要,两阵对垒,谁的阵动谁就输,输了对面有骑兵就是个死。 官军一开始跑得特别果断,可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他们发现敌人阵型也动了,没用骑兵追,两队骑兵马脑子都在他们阵里扎着呢。 后边刘承宗四哨马兵他们也看不见。 只看见追他们的是步兵。 好家伙,溃军又支棱起来了,一声招呼:“别跑,回头杀他们!” 三五成群的边军回头举刀便战,一个打仨,仨打一群。 勉强有那么几个武艺超群之辈,也被官军结小阵俩打一个、仨打一个收拾掉,不是砍翻就是打跑。 就连刘承祖身边,都只聚了几十人,眼看溃兵乌泱泱乱窜,边军结阵打过来,这谁敢拦啊? 刘承祖只能退还曹耀处结阵,现在六部首领,唯一还掌握成建制力量的,只剩战斗力最弱的王自用,除此之外就是炮哨的曹耀麾下百余名炮兵。 炮兵都掏刀子列阵了。 刘承祖特别想抬手抽自己一巴掌,他发现自己忽略了特别严重的问题,他们这帮人哪都好,唯独没赢过。 只是想活命嘛,练兵重纪律、重体力,教过他们逃跑,没练习过追击……追击还要练习吗? 刘承祖在混乱中自省错误的功夫,一转头,六阵最后一个掌握成建制的力量的首领也没了。 有八个边军想渡河,往西跑了,王自用手下看就零散几个人,便追了上去。 八个人一边放箭一边跑,才射翻俩人,发现追他们的大股农兵被吓住了。 几个逃兵也害怕,对视一眼,跑也不敢跑、打也多半是个死,咋办? 有胆大儿的一咬牙一跺脚:“死就死了!” 这边抽刀一跑,上千人前边的往后边跑,后边的不知怎么回事也赶紧跑。 王自用挺大块个汉子,直接被个逃跑的壮汉拦腰扛起,在人潮中抻开胳膊腿四处扑腾。 别人都是在追击过程中,兵把兵带跑,留下试图重新整队却无能为力的将。 罗汝才不一样。 本来他这边打得挺欢实,就是几个回合两边都有点累,高迎祥冲进去正好,减轻了他的压力,就干脆原地固守歇会。 转眼四处骚乱,他这也不知道发生了啥,就看见远处李万庆的部队在往后跑,刘承祖的部队在他视野里消失了。 高迎祥又一脑袋扎进敌阵没出来。 罗汝才慌了。 他的勇气,只存在于别人指望着他的时候。 这会没人指望他,也没人盯着他。 他撩起红绸缎往腰间革带一扎,对部众挥手道:“快走,坏了坏了!” 呼啸间队伍里几十个好手与数十饥民就跟着往后跑。 跑远几十步,回头望去,大半个部队还在后头留着呢,不少饥民根本跑不动,都在原地站着结阵等死。 炮子都不能让他们跑起来,罗汝才何德何能? 眼看留下的部队就要被官军阵中跑出来的溃军杀死,罗汝才低头左右寻觅方法:“奶奶的,这咋办?” 最后把心一横,又跳着跑着,高高扬着刀往回跑,边跑边招手:“跟老子走啊,不能咱跑了让弟兄等死吧!” 提刀反战,与官军短兵相接。 罗汝才部,再一次被成为精锐。 刘承宗环视四方,简直是刹那攻守势易,四处着火,竟不知该先救哪。 但他知道哪不能去。 官军的纷乱本阵不能去。 眼下大趋势,是四散官军正在战斗中重新各自结阵,当他们驱赶各阵溃贼,最终依然会合围本阵。 冲进入片刻不能出来,则会陷入被包围的窘境。 从外面破阵还有几分可能,但从里面突出来,难上加难。 刘承宗内心极为纳闷:咋一瞬间,就天降大任于我了? 几个哨长也慌了神,纷纷策骑过来并驾齐驱。 王文秀在马背上颠簸,他骑术不精,专门挑了匹性情温顺的小马,可就算这样跑起来还是胆战心惊:“将军,这怎么都溃了?” 你问我呢? 我哪儿知道啊! 结阵对垒没打输,追击逃兵没答打赢。 这战绩刘承宗估计自己一辈子都不好意思跟人提。 “你骑着它,你俩都受罪,带步兵下去吧,支援两支马队。” “冯哨长去帮王和尚,他那堆人是打算让几个人撵回老家还是咋的;杨哨长,清剿周围溃军;高大哥去帮我哥。” 刘承宗说罢,转头看向韩世盘、韩世友两兄弟道:“家丁队跟着我,咱们找找李将军。” 李卑不好找,但李卑的铠甲很好找,穿在马科身上。 自从全军被围,阵列扯碎开始,李卑说话就不算了。 李卑是参将,他没自己的兵,阵中兵最多的是马科。 马科让李卑突围,李卑说要为他断后。 然后李卑就被马科按到,被士卒脱了将甲,又被扣上马科的盔甲,扣上个士兵铁笠盔。 年轻的百总跪下磕了个头,命令左右边军护将军杀出去。 他说:“将军待卑职如父,今日正是卑职报答将军恩情之时。” 他骑上战马,挺矛迎向左侧,高呼大叫‘李卑在此’吸引注意力,直冲所向披靡的马兵队长。 一回合扫断张天琳的刀,也被断刀扎进马脖子,两回合张天琳镫里藏身躲战矛被挑落了盔。 三回合马科使用回马枪不幸坠马,张天琳没了兵器,眼看周围都是官军,骑马不好冲出去,直接跳马跑了。 马科夺了马,并不满意,搜寻下一个目标。 右翼阵脚有个很眼熟的单刀贼子披红挂彩,马科昨天就想揍他了,大叫着冲过去。 可惜这贼鬼精鬼精,躲在盾墙后面一点都不英雄,马科还没凑过去,盾墙后一排穿得像戏班子一样的贼子就持弓放箭。 马科掌中战矛舞得水泼不进,身插三支羽箭打马便走。 他又看见一个目标,高壮汉子步战挥舞关刀大开大合,三个边军近不得身,再次大叫着“李卑在此”冲了过去。 高迎祥一刀荡开身侧三名边军,一眼识破这是假的。 他没见过李卑,却也知道李卑不是大明最年轻的参将,这小将撑死和刘狮子一般岁数。 你若是李卑啊,爷爷还叫朱由检呢。 这就是个替死鬼,替死鬼理他干啥,高迎祥拖刀便走。 哪知马科不叫他走,上前挺矛便刺。 高迎祥见走不脱,也无所畏惧撩刀就砍,兵器撞在一处,却不料刀格下的杆子被这混小子攥住,借着马力往前蹿。 嗖! 刀杆脱手而出,把高迎祥看得怔住。 我只是想要你的命,你居然想要我的刀? 手中没了兵器,高迎祥拔腿就跑,好在几名部下就在附近,纷纷上前拦住马科,这才保得首领万全。 马科见觅不得好处,关刀扛在肩膀,战矛夹在右臂下,一路打马去寻李卑。 这个家伙横冲直撞左冲右突,手下几无一合之敌,片刻后寻到李卑,这边正打得厉害。 曹耀并不知道对面跟自己打的人就是李卑,他只是来偷炮的。 有刘承宗的马队压阵,中军情况正在好转,不过官军前阵也一样聚拢了不少士兵。 他担心炮击步兵阵的事再次发生,就决定带人过来把官军弃在前线的火炮火药都带走。 这样即使失去击溃优势,双方重新阵战,也能有一战之力。 不过才刚推动两辆炮车,他鬼鬼祟祟的举动就被官军发现,随后率炮兵与李卑身边聚拢数十边军对攻。 这会的官军状态非常诡异,说他们溃散了,他们依然结阵。 可说没溃散,战斗意志又非常低下。 打打顺风仗很容易鼓起勇气,可碰上硬茬子,直接就地找回军阵被撞破的恐惧。 曹耀的炮兵就是这样的硬茬子,涌珠炮轰地把炮弹喷出去,刚重新集结的官兵阵再次散开。 炮兵们排出铳队,只等一声令下。 曹耀喊道:“投降吧,我们都是边军,投降不会死。” 就在这时,一杆断矛带着嗡嗡的旋转声破空而至,硬生扎在炮兵阵中,随后数骑飞奔而至,几人撞入队形,随后有持关刀的驰骋而至,把李卑拽上马背,催马就跑。 刘承宗已经离敌阵越来越近,他看见官军指挥官,被一名穿将甲的边军带走。 他立刻猜出被丢在马背上的是谁,当即下令:“快,追上他们,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 马背上的李卑喘粗气,对马科道:“你还年轻,别为这事误了你,回去把战情如实上报,就够了。” 马科蛮不在乎道:“无妨将军,卑职护你杀出去。” 话音刚落,两侧本就有贼兵,这下来得更多,将他们隐隐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前面玩命得跑,后面拼命的追。 李卑道:“只有一匹马我们谁都跑不掉,你记住,若长官问起战事,有对你不好的,就推在我身上,保重啊。” “我再去抢一……” 马科的话还没说完,只觉背后被狠推一下,坐骑四蹄变得轻快,身后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 回过头,李卑已经摔落在地打出好几个滚了。 马科调转马头,那边已被汹涌扑上的骑兵团团围住,他擎着关刀多次想冲上去,可看周围聚拢而来越来越多的敌人。 最终只是喊出一声。 “将军!保重啊!” 李卑站在人群里束手就擒。 没了驮负的累赘,马科的战马跑得很快,没过多久就突破河谷危险地带。 刘承宗正在官军营地的中军帐内观看那面舆图,李卑很快被杨耀捉住献来。 刘承宗笑道:“李将军,久闻大名啊!” 李卑不说话。 在河谷尽头的山岗上,有个狼狈身影,蹲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抱头痛哭。 第一百二十五章 炮哨 即使擒获官军主将,战场上的骚乱仍旧持续了很久。 刘承宗聚集麾下王文秀、杨耀、高显和冯瓤四将,带着他们到处跑着招降官军。 他心知肚明,其他人很难招降这些跟着李卑的士兵。 甚至就连他去招降,难度也比较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 王文秀道:“这有啥难的,败都败了,除了跑的,剩下的就是俘虏,给口吃的,当兵的在哪不是吃粮啊,跟着咱吃的还多。” 刘承宗摇摇头,叮嘱四将,别管他们是愿意做俘虏还是愿意当降兵,都必须看好了。 这帮人跟柳国镇那些人不一样。 那边的战斗真是以强欺弱,刘承宗本部的人就不比他们少,再加上天猴三千兵力,官军无疑是弱势。 而且从头至尾,上天猴三十个百人队退了一次又一次,却从没露出要溃散的样子。 招降也是一门艺术,你强,别人才愿意跟着你混口饭吃,讨个活命。 本来做贼招降官军就不容易,可他们又败了。 那可真是兵败如山倒,王自用上千人叫人家八个兵撵着跑了好几里地。 就这八个人谁能招降? 刘承宗都招不了,冯瓤的马队过去打死一个,抓了四个,剩下仨人逃进山里,不会出来的。 这仨人肯定意识到了,哪怕就仨人也能干大事。 自己能干大事,谁跟着你干啊? 哪怕易地而处,谁这样把刘承宗打败,想招降他,他也不会愿意,宁可跟你们打到死。 结果确实如此,各自为战的官军,没多少愿意投降的,不是逃进东西两侧的山地,就是死战到底。 最后算上打到没力气动弹不能被擒获的,只有二百余人。 反过来,他们付出的代价可太大了。 在李卑的营地中军帐里,刘承宗放下手中信笺,转头望向帐门。 刘承祖低头进来,神情复杂,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又有伤亡惨重的沉痛,环顾帐中,盘腿坐下叹了口气。 刘承宗问道:“哥,怎么样,伤亡如何?” 刘承祖咬着牙狠狠用拳头锤在地上,眼睛都红了,微微摇头:“被杀的、轻重伤,还有逃跑的,各部加在一起近两千。” “多少?近两千?” 刘承宗也被这个数吓住了。 他和刘九思在山里合兵攻打柳国镇。 刘九思的兵够弱了,三十个百人队,多的伤五个撤下来,少的伤俩就往后撤,那几乎就是碰了一下,就撤了。 就这样,还是以三百出头的伤亡,杀了柳国镇及百余官军,用三比一的战损赢下那场仗。 刘承宗早前在心里大概算过损失,他们为打这仗出动了六个步阵、三个马阵,九阵六千多人。 敌人只有八百余,死上二百就差不多了,就算仨换一个,他们折六百人还不行吗? 打出这样的仗,刘承祖红了眼圈不奇怪。 刘承祖叹了口气,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若非你部一锤定音,这仗咱们就是大败。” 刘承宗第一次在兄长身上找到的感觉,无力。 他只能出言安慰,仗打成这样不是大哥的错。 大哥是最好的马兵队长,带了二十个弟兄回家,这些人对他言听计从,让他如臂使指。 后来为了帮他,把左膀右臂什长高显分过来,还有一半的部下。 他的独立,是以兄长对部下控制力下降换来的。 要控制五百人,至少需要三十名基层军官。 刘承祖手下的军官不足这一数目的四成。 更不要说控制其他队伍了。 刘承宗在心中感慨,他的大哥还是鱼河堡的那个军官。 对军官来说,最大的挫败与无力感并非是面对不可战胜之强敌,而在于麾下士兵失去组织的那一瞬间。 “哥,我们吃一堑长一智。”刘承宗在身边找了找,递出封信道:“这未必是坏事。” 刘承祖叹了口气,把注意力挪到信笺上,这是封从固原三边总制府送来的信,提到了伍维藩正在庆阳府讨伐那边的刘氏兄弟。 那边有俩兄弟也姓刘,叫刘道江、刘道海,外号是刘六刘七,可能是借正德年间霸州起义首领的名号。 但这名号着实不是啥好兆头,跟刘六刘七起兵的赵鐩后来被正德皇帝剥皮做了马鞍子。 若这俩兄弟挡不住伍维藩,他们还有七八天时间。 正在刘家兄弟俩商量对策的时候,曹耀来了。 这老贼是个见惯生死心大的,在衣裳上擦着手进中军帐,笑呵呵道:“咋了都愁眉苦脸的,伤兵都安排好了,上天猴在那边跟承运弄了个医匠营,正带着药往这边赶。” 李卑的中军帐对他来说满是新奇,这看看那碰碰,神情既轻松又高兴。 等了半晌没人理他,这才往刘承宗身边一坐,搓着手嘿嘿直笑,道:“狮子呀,刘将军啊,七个步营、三个骑营……都没有会玩炮的。” 曹耀说着身子往后来了个战术后仰,拿胳膊肘碰碰刘承宗:“给我吧?” 这种心态,大概刘承宗最大的快乐源泉了,他笑道:“有多少炮啊?” “嚯,这我可得跟你好好算算了。” 曹耀俩手一拍,坐正了身子清清嗓子,道:“五百斤佛朗机炮四门,官军的炮兵精锐,都带着水,几场仗连着打下来一点都不伤炮。” “而且还有三门大将军炮,不是以前那种老东西啊,是叶军门所制新大将军炮,俱重千斤,通体净铁打造,都是打制出来的,质量可比别的铸铁、铜炮强太多了。” 听曹耀这形容,刘承宗不禁纳闷,锻造炮? 又说质量比铸铁炮强,比铸铁炮强很正常,但比铜炮性能还好,合着是三门钢炮? 曹耀说得眉飞色舞,伸手比划道:“就那个,叶公神铳的炮车,那就是小号的叶公炮,这个是大号,好的很,还有三十门小炮,你把这些炮都给我,你的营属炮哨就地扩编。” 这两天曹耀被李卑炮打得憋屈极了,这会可算扬眉吐气:“大炮十位,小炮四十五门,那庆阳兵敢过来,直接放炮给他击溃!” 刘承宗听着就笑了,道:“你还想有这么好的机会呢,去哪再找像此战一样的好机会啊。” 这仗还真就好在机会。 柳国镇部作为偏师进山的机会被他们发现,在没重火力出现的侧翼战场,实际上对他们最为有利。 那才是最大的胜机。 刘承宗在心里对这些炮其实有所安排,对曹耀道:“大炮都拨给你,但小炮不行,我打算把小炮分给各哨,你看李卑的兵,结阵后有主攻的炮兵,但各面都有小炮护着,要不是被包围,马队也很难冲进去。” 对于李卑军阵被张天琳冲破,他在阵后看得很清楚,张天琳用的是非常标准的马队打步阵。 马兵冲阵,就看能不能冲动,胜负就在最后二十步。 那二十步里,骑兵对步兵的压迫感最强,阵动了,马队就能长驱直入,阵不动,就得再来一次。 反倒像高迎祥那种,用马队直接硬生生冲进地阵的打法才是少数。 但也管用。 唯独不该两队同时冲进敌阵,他们在敌阵里撞在一起,谁都走不出去。 刘承祖说:“我以为此战最大弊病,在于没有中枢,各部难以搭配,纵然皆不惜性命,也难取胜。” 刘承宗与曹耀深以为然,但随后面面相觑,也没别的办法。 这场仗他们最加分的地方,是刘承宗在外线收拾了柳国镇,最减分的地方是没有统一指挥。 但凡架炮山上有个令旗,让张天琳破阵,张天琳就在左翼破阵,让高迎祥不动,高迎祥就在右翼不动。 待张天琳自右翼杀穿出去,高迎祥再从左翼掩杀,那就是一场辉煌大胜,根本不会有后边的事。 曹耀叹了口气:“没有能统一指挥的人啊!” 这老贼最清楚了,统一指挥这种事,在官军那都不容易,更别说他们这些合营的贼兵了。 说起来容易,有个人在中间指挥,只要能服众就行。 “真到让人死战的时候,是高闯王能让承祖万庆跟官军死拼,还是狮子能让中斗星把战线推到官军脸上吃炮子?” 曹耀说罢,盘腿道:“还不如这样呢。” 况且退一万步,高迎祥和刘承宗都要率领本部人马。 缺了他们这两部,这反王合营的战斗力,直接被削平到能打个官军百人队的水平。 “合营。” 刘承宗沉吟良久,说出这二字,对曹耀道:“我打算合营,和上天猴合营,让他做副将,随意任命中哨长,把他的部下都补进来做辅兵,扩编到四千人的满编营。” 曹耀没有经历歼灭柳国镇部的战斗,对上天猴的印象停留在脏乎乎,对其部队的印象也还停留在过去。 他摘了头盔挠挠脑袋,诧异道:“上天猴那人是不错,可他的部下……狮子你再考虑考虑吧,我觉得那罗曹操、过天星、射塌天,哪个当哨长不如他啊,何况最好的人选是你哥啊!” 他说着抬手朝向刘承祖,瞪着带疤的眼皮对刘承宗道:“要精兵,刘管队整编一下,一百个战兵能凑出来,要满编,直接就是满编中哨五百人;上天猴那帮叫花子,你拉进来,他无非也就是换个地方挖坟。” 刘承祖倒是没说什么,曹耀撇嘴道:“咱的弟兄都想好好活着,没人在乎死后有没有首领给挖坟,弄他个挖坟副将,干嘛啊?” 他见刘承宗不为所动,低声道:“何况,为打这场仗集结了九千人,打完仗就让他们各自散了吧,养得起吗?” 这是最要命的事。 这支部队驻扎在延河河谷,打了三天仗,吃掉过去一个月的粮草。 上天猴愿不愿意合营是一回事,哪怕愿意,刘承宗也拿不出这支部队过冬的粮草。 “曹兄,你没参与西边山里那场仗,上天猴的人装备不行、技艺也不行,但他们听话。” 刘承宗看着曹耀重重点头道:“很合我心意。” “而我哥这边,我的想法是射塌天、曹操、闯塌天、过天星、王和尚,也把营合了,大哥和父亲有统率地方的经验,我来四处转战。” 说罢,他转头对二人道:“这会说这些有点早了,我也还没想好,总之先收拾了伍维藩,然后再考虑今年冬天怎么办。” “说到怎么办。”曹耀笑道:“李卑呢,柴米不进,说啥都没用,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刘承宗的脸上也露出难色,摇摇头道:“不知道啊,就这件事,我最想不清楚了。” 说来好笑,路诚那会,刘承宗最遗憾的事,就是路诚被木片扎死了。 正因为有这遗憾,才让他心里有无数的美好幻想啊,幻想路诚要是没死,搁在身边绑着,没准啥时候就能感化了这个人,为己所用。 那可是非常传统的军官啊,不是他们这种小百长、小队长。 那是将军。 最早,被老爷子鸠占鹊巢的那个营属师范队,不就是专门为招降军官准备的么。 可如今真把李卑俘虏了,反倒让刘承宗很难办。 留着吧,他自己都没能给李卑找到一个投降的理由,不可能为他所用。 放是不可能放了,放出去下个月李将军就又卷土重来,而且还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他。 杀更不合适,今天李卑打不过,最后没别的办法还能束手就擒,要是人家束手就擒给杀了,以后再碰上官军,就算低级军官都不会投降了。 留着,留着就有点难受。 搁在部队带着,这可是朝廷参将,随时可能策反他的部队。 简简单单一句话:把我放了,助我出去,保举你个军官。 这人就没了,没准多策反几个,还能给他来个斩首行动。 看出他为难,刘承祖道:“把他放钻天峁吧,让杨先生陪他说话,从族人里挑几个好手看着他,比别人好一点。” 其实也就好一点,血亲比别人更可靠,但没了共同利益,破坏性也更强。 刘承宗抬手在桌上磕了几下,突然想到个人,对兄长问道:“哥,任权儿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办事 任权儿也参战了。 以延安卫百户领刘承祖部百总。 作战时冲锋在前,率延安卫旗军与官军接战。 任权儿被骨朵敲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听说刘长官召唤他,立马一路小跑过来报到。 在延安卫,任百户就经常教育麾下旗军,不要听杨千户的,要听刘承宗长官的。 每当这种时候,他还会以自身为例,向那些不认识刘承宗的旗军讲解。 认识刘承宗之前,他是个小小旗军,从五岁起就被长官呼来喝去。 那是怎样的日子呀,累得连脚指甲都没工夫剪,实在长得不行了,才借来剪刀,半夜蹲在通铺上,就着窗口月光剪指甲。 一不注意戳脚指头上,有伤没地治,一辈子被放过假,还要在田间地头奔走。 他把日子过得这么糟,是不够忠诚么? 杨长官让他去给反贼送炮都去了啊,这还不够忠诚? 可这忠诚没有用嘛。 换了刘长官就不一样了,看他有伤,亲自给他治伤、给他换药、让他歇着、还给他饭吃,这是什么?这是长官吗? 这是再生父母! 听刘承宗说,让他看管李卑。 任百户没有二话,抱着头盔走出军帐就换上一脸肃容,对魏迁儿道:“李卑在哪,还请兄弟带我过去……什么参将,让我延安卫损失百余好手,多大的罪过!” 把李卑交给任权儿看着,刘承宗很放心。 即使是李卑,也给不了任权儿比百户更高的官职了。 战后事情繁多,他们一时半会无法撤离,正好等着承运带车队过来,便干脆就地扎营,休息一日。 次日一早,刘承宗睡醒还没多久,高迎祥就走进帐内,笑呵呵道:“刘将军,你被包围了。” 看他说得轻松,刘承宗只当他开玩笑,心说这叫人起床的方式够惊悚的。 哪知走出营帐才发现,他们真被包围了。 遍地尸首躺在田野里还没收拾,浓郁的血腥味直往鼻子里钻。 刘承宗抬头看着两山之间。 西面山上,数百饥民成群结队。 东面山上,数百村庄壮丁正在集结。 刘承宗站在河谷中,脚下糜子粒被踩进土里,皱眉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魏迁儿上前道:“村民一直都在山里,那边村子是他们家,前几日高闯王的兵往这边撤,他们就躲进山里了。” 说罢,他又看向西山上的饥民,道:“那些人,不知从哪来的,昨天夜里就在那站着,好像在等兵马撤走。” “嘁!”罗汝才笑道:“我去问问他们来干嘛。” 罗汝才最乐呵,刘承宗答应他的一百领边军甲已经到账,这会一睡醒就迫不及待穿上铠甲出来,走哪都要先转一圈让人看看。 他引数骑跑去西山,东山那边倒是先有人下来了。 几个年轻后生搀着位老先生,过来便拜倒行礼叫大王。 吓得刘承宗赶紧把老爷子扶起来,问道:“老先生,这可不敢当,这是干嘛啊?” 老者俯首道:“大王,小人都是本地拐子川的本分人家,全靠河沿田地过活,前几日大兵过来,我等俱逃入山里,如今仗打完了,村里上千人都指着这粮食过活,只求大王高抬贵手……给我们留些粮食。” 刘承宗抬头放眼看去,这片被他们当作战场的田地着实被糟蹋不少。 兵阵行过,成片成片的糜子被踩垮,实际上主战场的田地还算好的,李卑军纪不坏,只割了十几亩地。 后边李万庆、高迎祥、王自用那几个营地附近,田地都被收割得差不多了。 秋天打仗,还把营地扎在田地旁边,不就这念想么。 火兵一看快到饭点,扛上镰刀推着小车就出去了,甚至还能再提个桶,河里打点水、地里割点粮,回来大锅一架就能蒸饭。 毁了人家田地,打仗时候顾不上想,这会一看,刘承宗就知道,他们该走了。 再屯兵两天,这村子长熟的糜子地就没了。 刘承宗把老丈扶起,看看他身旁的年轻人,又看看远处山岗上的百姓,这些人衣着谈不上破旧,但确实看着都是受苦人。 若不是受苦人,恐怕也不敢为些许田地就闯进军阵来。 尤其是一支打赢了官军的贼兵阵。 “我们今天就走,还请老丈放心,一定不会再毁坏庄稼,嗯……”他心中有些愧疚,沉吟片刻道:“我帮你们把地收了吧。” “可使不得使不得,大王能留给我们田地就够了,可不敢劳大王动手。” 老者大惊失色,立马矮身就要拜倒,道:“大王,你就让小老儿给你磕个头,放过我们吧!” 可他被刘承宗双臂托着,不论如何都拜不下去。 就听刘承宗对左右几个心惊胆战的拐子川年轻后生道:“你们回去,把各家有田地的都叫来,我派人帮你们收粮,快去。” 几个后生哪里敢去,跟老者在营外都快哭出来了。 这大王是一点粮都不想给我们留啊!听着还想把村里人性命都害了! 不光他们这么想,就连高迎祥都上前道:“承宗,差不多就行了,放他们走吧。” 刘承宗一脸问号,啥叫差不多就行了? 曹耀上前对高迎祥道:“闯王,刘将军是这么办事的。” “什么叫是这么办事。”高迎祥也一脸问号,气道:“欺辱老百姓算办什么事?” 曹耀知道他是误会了,道:“他在延川按着一群贼兵给百姓挖过渠。” 不光高迎祥懵了,来求情的老者和其他首领都懵了,甚至连刘承祖也懵。 刘家人在肤施县带百姓抗税,那是为了跟官府做对,不让官府收税。 可让兵给老百姓收地是啥意思? 打仗踩坏了田,这是没办法的事。 至于那些被割了的田,刘承祖管不了别人,他的部队没有割百姓田地,所以问心无愧。 刘承祖想了想,悟了。 只是这领悟未必和刘承宗心想的一样。 他想的是服从和纪律,什么叫服从,让士兵干他想干的事,能得到拥戴,但是让士兵欣然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才叫节制。 这也是一种练兵。 老者也听见曹耀的话,看着刘承宗难以置信地问道:“大王是真要助我们割田?我们有人割,不用劳费大王出兵。” “老人家不必如此,战场枪炮无眼,我们诸位首领携带粮草也有不足,坏了田地实在非我本意,我知道你们不缺人手,就当给我个机会弥补过失。” 说罢他对几名后生道:“你们去把田地主人都叫来,快去。” 这次,老者点头,几名后生拔腿就跑,上山传达这好消息。 刘承宗回头朝魏迁儿招手,道:“去传令集结,一会儿都去给百姓收糜子去,哪个敢欺负百姓,别怪我刘承宗翻脸。” 魏迁儿对这种命令还算熟悉,笑了笑便领命下去传令。 高显冯瓤还好,修渠的时候俩人都有份,反倒是杨耀和王文秀这俩新加入的边军百总,对刘承宗的命令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啥意思嘛?叫他们这些边军给百姓收地? 不过摸不着头脑归摸不着头脑,反正直到目前刘承宗的决策都没错过,让干啥就干啥呗。 他们的命令传达下去,士兵心里也基本上是一样的想法,除了没在队伍的伤兵,都集结起来。 不多时,山上的百姓一批批下来,边军汉子们脱了铠甲,穿着兵衣拿起锄头,跟着一个个农民去指认田地。 刘承祖的队伍也加入进去,在刘承宗的授意下,还专门指派了几个识字的族人,登记谁家的田地被毁,毁了几亩地这些记录。 他们办这事时,罗汝才回来了,他在山上就看见田地里的动静,没有像其他首领一样头脑发蒙。 罗汝才有顶级的理解技能,他跑到刘承宗这道:“刘将军,那就是些饥民,听到动静过来的,看见有粮食,还想跟我们抢粮食,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他们在咱这儿啥都捞不着。” 那架势,还等着刘承宗夸他呢。 刘承宗往山上看看,见那些饥民还在山上,便问道:“那他们怎么不走,是打算一会儿抢这的百姓?” 罗汝才见有拐子川的老丈在这,上前拍拍老丈肩膀,露出一嘴大黄牙笑道:“没事啊,老头儿你别害怕,他们敢杀人也不至于饿成那样,打不过你们村里后生,一会我们走了,别收拾这的尸首就行。” 说完,他转过头对刘承宗等人道:“我知道大伙儿都正派,所以让他们晚点下来,省得碍你们眼……不过确实都快饿死了,要不让他们下来点人,把尸首搬走?” 刘承宗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皱眉顿了顿才琢磨过来味道,直接瞪了眼。 不过也就一瞬间,他摇了摇头,对刘承祖道:“这啥世道……哥,李卑营里还有点粮吧?” 营地还有七石粮。 罗汝才极力劝阻刘承宗想把这些粮食拿出来的想法,拦在面前道:“别啊,把这粮给他们,少吃点是两天饭,多吃点也就两顿饭,两顿以后咱走了,他们还是得把尸首刨出来,再过两顿饭,跟那村子打一场,活的就活了,死了就死了。” “啥用都没有!”他张手在身前抹过去:“我也见不得这个啊,有啥办法?那上千人,谁能养一冬天啊!” 罗汝才算着这支部队的粮食呢,死的跑得不算,五千多人,一天就要吃掉几十亩地。 他甚至昨天夜里还在想,等对付庆阳那边来的兵,就得想法劝劝刘承宗,把高迎祥的人推到官军脸上去。 就算不推,打完也得让高迎祥赶紧离肤施县远点。 现在队伍数着高迎祥人多,万一赖在肤施县不走,今年冬天就得跟他们抢食。 罗汝才心里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盘,他不是热爱抢大户,而是早就看清一个道理——大户有抢完的那天。 别人多抢一个,他就少抢一个,晚抢不如早抢。 刘承宗也迟疑了。 一件事可以利弊分析的时候最简单,当利弊分析变成道德选择时较为困难,而当道德选择成为一个死局,就没有意义了。 他的迟疑,来自对世道的失望。 最终他决定,把选择留给那些人自己做决定。 “你再去问问,他们敢不敢杀人,敢就过来吃粮,不敢……不敢就算了。” 说罢,他让王自用的人去挖坑掩埋战场尸首。 将心比心,刘承宗觉得如果自己死了,有谁快要饿死,只要一顿饭就能续命,续上了就有办法活下去。 他不介意真有谁来咬自己一口。 甚至一人咬一口能救个百人队,那他反而还会有点觉得被咬的值。 可若谁咬了自己,他还活不下去,那就算了吧,他非但本想挨咬,甚至还想爬起来把这些人都宰了。 他对刘承祖说:“有那么一瞬,我心里想,他们不敢杀人,我就去把他们都杀了。” 刘承宗突然想起,曹耀曾说过无所谓,小人物的善恶,已经无所谓了。 那时他只觉得曹耀太过悲观,今日方知,曹耀说的对极了。 这是失望,也是绝望。 对自己失望,对世道绝望。 余光正好看见刘恩站在刘承祖身后,刘承宗道:“去,让任权儿问问李卑,遇见这事,我该怎么办。” 刘恩半天没回来。 过了很久,才跑过来喘着粗气道:“李将军开始说不知道,任百户一直问,把李将军问烦了,让你把粮食分给饥民,散去兵马束手就擒,后……” “后来怎么了?” 刘恩有些想笑,缓了缓才道:“后来任百户就把李将军揍了一顿,让我带话,原话是刘长官有事别再问这狗屁参将了,他卵蛋都不懂!” 刘承宗也乐了,这任权儿就离谱,根本不知道让他问李卑是什么意思。 他问道:“没打伤吧?” “没有,只是李将军很生气,让任百户给他松绑,说三个任百户也打不过他一个,任百户没理他。” 实际上任权儿的原话是,你当我傻呀,就是绑着你才揍你。 罗汝才回来了,带着身后浩浩荡荡四百多人,跑起来比走得还慢,跑着跑着就倒下许多人,冲向李卑营地中的粮食。 第一百二十七章 量身定制 庆阳府的刘氏兄弟,战斗力比延安府这俩本家差了点。 但他们很能跑,带伍维藩的一千二百人搞了个庆阳府七日游,从环县跑进合水,从合水跑进子午岭,最后从真宁县出来。 他们若碰上急眼的李卑,多半要完。 但伍维藩并非以行军神速见长,在子午岭里绕来绕去迷了路,最后断粮,靠捡野果找到来时路,在安化县劫了俩村子,冲到宁州想报仇,兄弟俩又跑进了子午岭。 最后无可奈何,伍维藩只得领兵回了安边营。 刘承宗没了后顾之忧,但此战缴获良多,且还有许多伤兵,承运带来的车队仅够运送伤兵,那些物资火炮还要再运三四趟,何况火炮他也着实不知该往哪运。 本想让承运发动百姓,承运也懒得送,就说:“干脆都扔着吧,让别人给运。” 后来刘承宗就又带兵围了延安府城,猛将杨彦昌再度出战。 延安卫四百旗军越战越勇,连破三营,其麾下大将百户任权儿越战越勇,率总旗王自用、石万钟、小旗官陈汝吉、鲁斌等人策马突阵,险些讨了刘承宗首级。 随后贼首刘承宗仓惶逃窜,丢下甲仗无算、重炮三门,逃向北方山地。 知府张辇发布公文征用民间车辆,亲率力夫把三门千斤炮与甲仗兵器运回延安卫围城。 一个月后,三个消息由延安卫送到了杏子河王庄。 第一个消息,是以指挥使领延安参将的李卑,在讨伐盘踞延安府的巨贼刘承宗时遭遇围攻,突围不成力战而亡。 朝廷照例赐其榆林家属米三十石、织金文绮布帛各二十匹,赐安葬银百两、追正二品都督佥事。 第二个消息是把总马科,因战败逃跑被削掉把总官职,重新成为榆林镇的边兵。 第三个消息,则是延安卫千户杨彦昌收获消息后,率四百旗军截击得胜回还的贼兵,击溃刘承宗,斩获首级一百五十六,上报造册,升延安卫指挥使。 其麾下百户任权儿、刘恩,总旗王自用等各有斩获,经肤施县查验首级后俱造功在册,请功受赏。 赏银还没批下来,任权儿就戴银钑花乌纱帽、穿杂色文绮青官袍,胸前佩着熊罴补子,带几个膀大腰圆的亲兵,骑高头枣红马来杏子河王庄拜见刘长官了。 王庄的石头堡子里,刘承宗正和眉点梅躺在房顶晒太阳,低头一看笑道:“嚯,不错啊,这么快升五品了!” 任权儿在下头把官帽一摘,单膝跪倒,顿首道:“全靠刘长官栽培!” “快起来吧不兴这套,上来晒会太阳。” “卑职遵命!” 这衣冠禽兽腿脚麻利,把官帽递给亲兵,攀着墙缝蹭上房顶,美滋滋的往瓦片垫的被子上一躺,眯起眼来。 刘承宗枕着胳膊问道:“怎么样,朝廷打算把你安排去哪啊?” “塞门所,长官放心,只要有卑职在,这延安府北大门,就别想有个官军进来!” “好,我很放心。” 刘承宗又问道:“不过你走了,刘恩也调到保安所,你们杨指挥使就没人陪了,没你们这些左膀右臂,恐怕杨指挥使难复当年之勇啊。” “长官放心,朝廷都给安排好了,延安卫还有王副千户、石百户、陈百户、鲁百户等人,杨指挥使手下依然人才济济。” 任权儿说罢顿了顿,道:“而且卑职请匠人给他做了个大鱼竿,不用出南关围城,坐在范公井上就能钓鱼,指挥使如今有早前买的俩婆姨伺候,俩人都怀上了娃娃,还有五个娃侍奉膝下,日子悠闲家庭美满。” 买的俩婆姨五个娃,这好像当时杨彦昌想让自己的买的那七个人。 刘承宗笑了笑,这黑白两种身份交织于一身的任权儿,说起话是越来越阴阳了。 “光让他钓鱼,那河里还有鱼么?” “有,就是不好钓,两三天钓一条,我让人拦了段河,养着看它们下小鱼。” 事情的发展走上了未曾设想的道路。 穷得要造反的杨试百户过上了如今这样的生活,每天吃饱撑的就钓鱼,钓够了鱼就去享受齐人之福。 提前享受退休生活,除了宅了些,倒也不算坏。 他点点头:“李将军,李将军还好吧?还有在延安卫养伤的刘国能,他们都怎么样?” “李将军很好,在北关围城,身边有八十个好手日夜轮换保护他的安全,刘将军和刘老爷还有杨先生经常去看他,他也会教我读书识字和武艺,讲一些做人和用兵的道理。” 任权儿口中的刘将军是刘承祖。 “哦?兵法?”刘承宗察觉到了问题:“教你什么兵法?” “他教我擒贼先擒王。” 刘承宗表情有些古怪,再问:“他教你写什么字?” 任权儿坐起身在被子上用手指边写边道:“正德七年流贼例,斩名贼一级,授一秩,世袭。” 刘承宗的表情更古怪了:“那他教你什么武艺?” 任权儿写字头也不抬,写得很慢:“教我短剑飞刀近身刺杀……从贼三级及阵亡者,俱授一秩,世袭。” 越写,刘承宗心里越发怵,手都摸到腰上了,还摸了个空,谁在自己家晒个太阳还带刀啊。 最后只好在房顶掰下瓦片藏在手中。 你妈的,李卑这糟老头子坏得很,就不教娃点好。 写完,任权儿一抬头,笑道:“他还教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觉得很有道理,吃刘长官的饭,给刘长官办事。” 刘承宗这才松了口气,看向任权儿的眼神满是悲悯:傻孩子,你知不知道刚才你已经在鬼门关上转一圈了? “卑职是把李卑送到王庄,还是带到塞门所去?” “放这吧,反正离得也就六十里路,回头你没事了还能到这跟他学。” 刘承宗很是无可奈何,李卑这家伙教任权儿的东西,从思想、武艺、战术、甚至写字,完全是量身定制,心无旁骛的要任权儿之手取自己脑袋。 他在朝廷都是个死人了,还这么坚定。 刘承宗长出口气:“你告诉李卑,我不放他走,是因为他回去朝廷要么办他个战场逃跑,要么办他个通贼,让他安生在我这待着吧。” 他估计马科是想给李卑家眷争个封赏,才没说被俘,说的是阵亡,不惜为此赔上自己当了逃兵的罪责。 也可能是马科真觉得将军落到自己手里,人就没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李卑在官方已经是个死人的结果,对他来说不算坏事。 “啊对了,长官还问我刘国能,刘国能左腿伤得不重,是被铁丸打穿了腿肚子,养养就好了,右腿伤得重,骨头断了,医匠说往后能站起来,但肯定有点瘸……我说这人真不知好歹。” 任权儿叹了口气才道:“他居然怪曹哨长,说本来他地上装死装得好好的,被曹哨长拽起来才断了腿。” 刘承宗坐起身来细细品味,琢磨确实是这个事。 而且曹耀当时可能不是想救刘国能,是刘国能挡住他火炮射界了,不想用自家火炮把刘国能崩死,才把他拽到后边。 如果没挡住火炮的射击范围,以刘承宗对曹耀的了解,曹老贼应该不会跑出去冒险把他拉回来。 但客观上曹耀确实救了刘国能,否则就照他们几个军阵,最后表演的那场追击大溃散,刘国能多半会被踩死。 当时还真就有被踩死的,而且还不少。 事后也分不出到底是被自家人踩死,还是被敌军踩死。 瘸条腿就瘸条腿吧,至少能保住命了,多少人连命都保不住呢。 其实话说回来,刘承宗觉得如今延安卫暗地里的指挥使应该是大哥。 杨彦昌依然指挥不动延安卫的旗军。 反倒管事的任权儿、王自用、舅舅的妻弟陈汝吉、老刘家忠诚佃户石万钟、老刘家血亲马户刘恩、老庙庄幸运儿鲁斌,全是自己人。 大哥指挥起来自当是如臂使指。 更别说旗军也都是叛军。 不过刘承宗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更离谱的事。 任权儿说:“刘长官,钻天峁的杨先生在那边开了私塾,说让你送几个读过书的童生过去。” “送读书的过去干嘛?” 任权儿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道:“明年是乡试年啊,延安卫给上军户余丁籍,考秀才呀!” 刘承宗还是有点懵,一群反贼,要说读书他没意见,可他们考秀才干嘛?总不会做……做官? 他问道:“我大是打算,让他们考秀才,在延安府任职?” 任权儿重重点头:“老太爷说了,谁能考上秀才,就让你认为义子,谁要能考上举人,就让你认义兄弟。” 考举人都安排上了? 老爹对老刘家出个举人也太执着了吧,哪怕认也要认个举人儿子出来? 正巧这会儿,林蔚从石堡里走过,刘承宗叫道:“林蔚啊,我大那边办了个书院,进士和举人教你科举,给你上个军户籍,明年三月考秀才,后年考举人,去不去?” 把院里肋下夹账本的林蔚吓一跳,抬头道:“我刚正算术呢,没听见,上天猴又砸了个堡子,运一批粮草过来,大王你说啥?” “我说给你上个延安卫军户余丁的籍贯,明年考秀才、后年考举人,去不去?” “我就是秀才,我考什么秀才啊?再说举人我也考不了啊,要去北京,熟人太多了。” 林蔚无可奈的耸耸肩膀,虽说真挺想再考一次,自由的当个官什么的,但这也就是个白日梦,他这条路已经断了,考不了的。 说罢,他张手比出个‘五’的样式,夹着肋下账本又快步走了起来:“大王接着晒阳阳吧,我得赶紧算兵粮,五百石米粮。” 不一会儿,风风火火地进了中堂。 刘承宗摊手道:“你看,考不了,别人都没正经读过书,至多识个字,这怎么考?” 老爹也是想一出是一出,策反些胥吏通风报信、让几个低级官员不干正经事,也就算了。 看这意思,居然还想送童生冒名考科举。 刘承宗不看好送人考科举这想法,但让人读书,很好。 “我会给钻天峁送人过去,你在这住一天,明天再走,回去给我带封信送到钻天峁,不能光指望童生去考科举,也要培养自己的童生啊。” 父亲有这样的念头,刘承宗就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走,他们如今手下人多,识字的却不多。 况且就算识字,学问也有限,很难教授别人知识。 而本身有文化的几个人,又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难以当先生培养更多有文化的人。 不能单单依靠几个进士、举人、秀才,或者再培养出几个这样的人,这成不了事。 他需要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这文化水平不用太高,能帮助他们在今后的生活、战斗中更有效率的学习进步,就够了。 刘承宗越想越高兴,拍拍任权儿就想下去,进屋子把想法写下来,进一步细化。 不过起身到一半,又肋下夹着眉点梅踩瓦片走回来,问道:“你去塞门所,我也没啥能送你的东西,这样,一会叫人给你拿百两银子,到任上缺粮,就派人传个信,王庄给你送去。” “卑职多谢长官栽培!” 任权儿这娃,别的东西会的不多,就敬军礼这事,也不知杨彦昌是咋教的,随便说个啥都要敬军礼。 随后任权儿道:“其实卑职心里有想法,卫所都有军屯田,卑职过去看看塞门的军田都在谁手里,还有当地大户人家抢占民田的,到时还需长官出面,把他们全干掉。” “只要军屯田收回来,再占一批大户人家的好田,那拐子川的百姓借延河之利都能自给自足,卑职的塞门所为何不行啊?” 刘承宗乐了,任权儿还是有点想法的。 “你能这么想很好,但水利年久失修,不能不把旱灾当回事,真这么容易,安塞也不至于成这样。” 刘承宗并不指望塞门所自给自足,但把军屯田抢回手里,再吞些大户的田地,若兴修水利能多少减轻些粮食压力,也是天大的好事。 “好好干!”他拍拍任权儿的肩膀:“大户迟早有抢完的一天,营里人多了,塞门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传口信,我全力支持你!” 任权儿再度行礼,顿首道:“卑职多谢刘长官大恩!”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合营 战事暂时告一段落。 这段日子上天猴驻扎在杏子河王庄,基本没闲着,靠刘狮子手上的舆图,接连拜访安塞与肤施县数个大户。 不过这几次出门,上天猴都是和狮子营协同行动。 选定目标后,由狮子营派出一名哨长,率领本哨,加上天猴部四五个百人队,浩浩荡荡出门。 上天猴不放心手下,每次都跟着出去,不过出去看多了,他心里很些奇怪。 刘承宗每次都派手下一名哨长,这几次哨长轮流行动,上天猴不但把狮子营的哨长认识个遍,就连组织架构也清楚了。 除营属辎重哨的刘承运,就连塘骑队的魏迁儿、家丁队的韩世盘,全都出去一遍。 尤其是营属炮哨的曹耀,二十门小炮在土围子外头摆一排,给上天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行动非常顺利,只是上天猴拿不准刘承宗的用意。 这堡子好就好在没修好,能让刘承宗照自己想法继续修下去。 堡外碾出片八十步的靶场,如今又让石匠做了些打熬力气的石锁,不过山上确实缺平地,将来练兵是指望不上这堡子了,还是得从河谷平地想办法。 上天猴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来找刘承宗时,他正在堡外玩石锁。 承运在旁边拿着张三十斤的轻弓射箭,靶子扎在三十步外,箭法如神,总能准确躲过靶子。 看得眉主任都没意思了,仰头枕着小钻风肚皮晒太阳。 半个多月没洗澡,整天还在外边跑,猴子又脏了。 他也不会寒暄,怀里揣着骰子提酒壶就跑上来:“哟,将军练着呢?” 刘承宗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满是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用力将二百斤青石提至胸口。 先翻向左边,再向右翻去,翻到一半手滑了,脱手把石头向脚下坠去的同时,身子向后迸出一步躲开。 待巨石坠地,刘承宗甩着手一屁股坐在青石上,问道:“你怎么上山了?” 上天猴看着那块大石头吞下口水,晃晃手中酒壶道:“将军,喝点?” 喝个屁,把大哥召出来咋办? 刘承宗摆摆手,累得他打了个哈欠,解下腰间素布擦拭汗水道:“你喝吧,找我啥事?” 诶,这么直白,上天猴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想了一大堆话,已经把一场小酌脑补出来了。 他挠挠乱糟糟的脑袋,干脆往一旁稍小号的石锁上坐下道:“将军,我想问问下边,对我这么多弟兄是啥打算,总不能都留在这过冬吧?” 说罢,上天猴抿抿嘴道:“你让几个哨长轮流带我的人出去,是不是想……让我精简人手,也当个哨长?” 其实上天猴对这方面有些预感,但又不能确定。 他了解狮子营的兵力构成,驿卒、铺司兵、卫所兵、逃兵、降兵,没几个饥民。 简直是另一伙官军,一个个膀大腰圆,铠甲骡子齐备,就差人手一匹马了。 他就是把手下两千多人精简了,都未必能挑出来三百个符合刘承宗要求的士兵。 其实到现在,上天猴还为从柳国镇那分来的二百多套各式铠甲发愁呢。 以前没这东西,光看刘承宗麾下人人披甲,看着威风。 真弄到自己手里,除了几十件护住前胸后背的裲裆甲、缺甲片子的战袄,其他铠甲对他的人来说,都太沉了。 能穿,穿上就别指望打仗了,走二里路直接累瘫。 “哨长?不用精简人手。” 刘承宗擦净身上汗水,起身披上衣裳,这才坐回去道:“这十余日,你也看了我的人,几个哨长也看了你的人,我打算跟你合营,你觉得如何?” 果然是合营。 上天猴点点头,没露出明显的拒绝,不过依然很疑惑:“不精简,那我们合兵可就四千多人了。” “我给你拿……算了。” 刘承宗点点头,本想进堡子去拿他对狮子营的编制,后来一想上天猴不认字,干脆对他解释道:“你给我当副将,边兵做战兵,你的人做辅兵、辎重兵、工兵。” “编制上,中哨五百人,哨长由你任命,其他人打散拆进各哨,如此一来五哨都能出去寻地方屯兵,王庄这屯我两队家丁塘骑、营属工哨炮哨,都好养活。” 刘承宗想好了,就算合营,也得分兵。 杏子河王庄本身就有不少庄户,他们四千多人都屯在这,即使有最近抢来的粮,也很难把这个冬天过好,何况再远点运送粮食就难了。 反倒五哨散开屯在周围几座山头,相互间隔十里二十里依山驻扎设寨,更容易放牧养马采集干草。 上天猴稍加思虑,心里很疑惑。 他对合营并不反感,依然觉得刘承宗很仗义,甚至觉得更仗义了。 简单来说合营不合营,自从山里他们一起打了那场仗,上天猴心里很清楚,这事往后他说了就不算了。 就这半个月分批出去打土围,狮子营的哨长如果开始拉人,振臂一呼他一半人就没了。 上天猴对自己有非常清晰的认识,人们跟从,因为他对手下好。 在过去和闯王合营的首领里,闯王把手下当兵、不沾泥和混天猴把手下当贼,只有他把手下当人。 在那些人死后,他能挖一座相对体面的坟。 但若拿刘承宗跟他比……上天猴不太愿意跟刘承宗比,选择很简单,别说手下了,他都想在刘承宗这当个手下。 跟着刘承宗,不太需要考虑挖坟的事。 死得体不体面不重要,狮子营吃得饱、穿得暖,活着就很体面。 疑惑他就直接说了:“将军为啥这么做?” “为啥这么做?” 上天猴的话把刘承宗问得一愣,想了想才道:“你的意思是,合营对我有啥好处?” 上天猴点头,没能为刘承宗找到一个收编他的理由。 人做事,定有所图。 合营是小事,就算不合营,往后他想活也得抱着刘承宗大腿。 但他得知道为啥合营,不然心里不踏实。 “这当然对我有好处了,你的人都是好兵。” 刘承宗似笑非笑,上天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左看看、右看看,指着自己鼻子问:“好兵?” 在他的印象里,好兵这个词离他的人好像有点遥远。 说谁的人是好兵,也不能说他的人是好兵啊,那就不是兵。 “我手下如今战辅兵一千五百有余,铺司兵驿卒不足二百,还有三百是这王庄拣选的青壮,除此之外都是逃兵降兵,队伍变大了。” 刘承宗体力恢复得差不多,站起身道:“一半都是降兵,他们能打,但心思杂,即使百长管队跟兵分开,屯在一起总有相见之时,麻烦;分开,各哨又人手不足。” 说完他看向上天猴:“你的人不一样,他们都听你话,能以百人队轮冲官军营垒,受伤了撤退不怕,退而不散,就已经很有本事了。” 这也未必说上天猴的人就比李万庆、刘国能的部队真好到哪去,炮子抵近打过来,他们没准还不如刘国能的兵。 但不一样的是省事。 刘承宗要想靠吸收刘国能等人的兵来扩张兵力,那他得吸收五六个首领,光琢磨清楚这帮首领想要什么,就够累人了。 上天猴省事,只要照顾好这一个人的想法,这事就能办。 “和李卑交战前,最缺的是时间,精兵重要;现在李卑被擒,伍维藩又带兵回去了,他收到李卑全军覆没的消息,未必敢来找我,我觉得再打仗可能要明年开春,也许有四个月喘息之机。” 春秋两季,是用兵最好的时间,夏天太热冬天太冷,一个穿铠甲容易中暑、一个行军容易冻伤。 所以除了奇袭和战争拖进冬天,通常北方很少在冬季打仗。 四个月,能让改善饥民的营养不良,也能让他们变成有些许纪律、听懂命令、掌握一定兵器技巧的普通辅兵。 “你的队伍不能打不要紧,能练,何况你的队伍有妇人,我们需要做兵衣御寒。” “包在我身上。” 上天猴豪迈起来了,拍胸口把这事揽下:“堡里有棉花棉布,这事不成问题,但哨长还是将军指派,我的人不懂带兵,合营的事全听将军安排。” 刘承宗能感觉到,上天猴其实挺自卑,他说:“没事,我打算合营后抽八十个识字的,送到钻天峁去学习,你没事也可以去学,我家之前编过个练兵的册子,当时没用上。” “等你学些字,我教你那个,他们这些到那开过蒙,回来有差不多的水平,就放到全营各哨,每天抽一个时辰学习。” 说着,刘承宗拍拍上天猴的肩膀:“等明年开春,狮子营这些人就不一样了。” 其实他最担心的还是冬衣,手套帽子被褥这些御寒装备。 射箭一下午,总共中三箭的刘承运,是狮子营的散财童子。 刘承宗身怀巨款,狮子营一点儿都不缺金银,但金银在他手里,就和番椒长在县衙后宅花盆里一样,除了看个高兴,没别的意义。 承运能让金银变得有意义。 承运过来射箭就是玩,平时在外面村庄来回跑,比上天猴都跑得勤。 他已经给延河两岸及各支流周边,二十三个还有百姓居住的村庄订货。 能做的就直接买被褥,做不了就买布匹,布都没得织,就干脆买棉花买棉线。 反正有啥要啥。 即便如此,还是不够。 虽说高迎祥在战后回了延长县,但经过此战,诸部联系更加紧密,刘承祖、李万庆、刘国能等部都在积极筹备越冬。 反倒是在延安卫得了官职的王自用最省心,他那帮人打仗不行,但打仗之外的事情都很行。 仗打完都散回各乡,王副千户一句话,就开始做衣裳、做被褥,都不要钱,但也别指望数目,都随缘。 这大概就是,王和尚的化缘吧。 缘分来了,衣裳被褥就会自己跑到延安卫。 刘承宗没那么大本事,肩负的责任也比王自用大得多,他在考虑兵衣自制、甲片自制的事。 战胜李卑以及即将到来的冬季,给他带来难得的平静时间,狮子营又借合兵完成满编,很多事情就能提上日程了。 为了合营,钻天峁的宋守真,刘家庄的匠人师成我、何信都被他叫来。 铸炮匠师成我当了营属工哨的哨长。 他们在杏子河王庄修窑,集结了队伍里上百个匠人、又合辅兵学徒成立了王庄军器局,负责修理兵器甲片,顺便打造刘承宗的护心镜。 最后欠缺的中哨,刘承宗想让韩世友当中哨长,韩家兄弟有带家丁训练的经验。 不过刘承宗和曹耀谈起这事,老贼觉得不妥。 “你看看几个哨长队长,左哨右哨,冯瓤高显,是鱼河堡的老兄弟;前哨后哨,是杨耀、王文秀,加上家丁队长韩家兄弟,是过来投奔你的固原兵。” 曹耀分析道:“左右两哨想反,有前后两哨,反过来也一样;可你把中哨给韩世友,他和杨耀王文秀是旧相识,家丁队长又是他哥……他们现在都没问题,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刘承宗以前只对个人有防范心理,但还没像曹耀这样,依靠人群相识分出派别,只是柳国镇、李卑两战降兵太多才重视起来派系问题。 不过曹耀这一说,确实提醒了他。 顺风顺水时好说,逆境之中别人起了二心,中哨长给韩世友,杨耀等固原兵若反,他制不住。 这样一考虑,刘承宗决定任命钟虎为中哨长。 钟虎还在床上躺着呢,与柳国镇一战,四颗铅丸穿透盾牌,三颗打在棉甲上、一颗打在铁臂缚上,命保住了,行动不便。 最少再养三月。 但钟家兄弟没这顾虑,他俩以前是路诚的兵,跟其他哨长都不沾边,何况是为保护刘承宗受的伤,做哨长也能当千里马骨来激励别人。 自制兵衣,则是在和上天猴检阅合营部队时的新想法。 统一着装能提高归属感,也能分辨敌我,这其实只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合营后的狮子营,太丑了。 有铠甲的穿上铠甲,看着还像那么回事,可脱了铠甲再看,那真是穿啥的都有,破烂就不说了,甚至还有穿女装的。 士兵穿成这样,就是他这首领的责任。 更重要的是内心深处,刘承宗不愿让士兵穿着大明鸳鸯战袄打仗。 他要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兵衣。 第一百二十九章 救救我吧 不穿鸳鸯战袄。 想得容易。 但实践起来,刘承宗发现自己想简单了。 王庄的棉花不少,棉布也不算少,但满打满算,只够做一千多套棉衣棉裤。 颜色上就更发愁了。 最好的兵衣是红色,红色戎服能激发人的勇气。 其次黑色也不错,能显得庄重严肃,而且还耐脏。 可刘承宗啥颜色都选不了,没染料,只能用紫花布的原色,洗得颜色深就是淡赭色、颜色浅就类似土色。 这让刘承宗发愁了整整半天。 后来跟哨长一议,倒还真不算坏,陕北到处是土色,再加上一帮穿土色衣裳的人,离远了还真没准能骗过斥候。 反正也不下雪。 兵衣的服制上,刘承宗倒是想开动一下大脑,但现实环境,没有生产线的条件,只能越简单越好。 衣裳设计复杂很容易,但照着设计做出来很难。 放下去让王庄和队伍里的民妇做,最后交上来一堆不一样的,比设计的还复杂,而且还没了统一着装的优势。 最后定下的兵衣规制,是带顿项可做头盔内衬的棉帽、圆领箭袖曳撒、箭袖棉袄、收小腿的棉裤、厚布行缠。 曳撒里缝几根绳,把箭袖棉袄系在里面当夹层。 天冷就系上棉里,等天暖了把棉袄拆掉,单衣宽敞点,曳撒的服制也不耽误穿。 棉袄棉裤都要用寸宽间隔走竖线,不让棉花乱跑。 没鞋,鞋底太费劲,一时半会没人手去纳鞋底,只能靠承运从延安府各乡采买。 不论如何,将军在合营后有制作兵衣的意向,让狮子营士气得到提振。 有这些兵衣,入冬后在外面套上罩甲、棉甲,完全抵御严寒还不做到,但崇祯二年的冬天,可能是他们很多人有生以来最暖的一年。 足够让战兵辅兵感到振奋。 刘承宗先让人做了一身,拿给上天猴,骗他去洗澡。 其实这衣裳是刘承宗让人比着他自己尺寸做的,上天猴穿上绝对不合身,刘承宗比他壮多了。 反正上天猴也不知道,带着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跳进了杏子河,也不知道这家伙为啥这么不爱洗澡。 后来一试,胖了点,但扎上腰带看着还行,兵装里就又多了条宽布腰带。 可把上天猴高兴坏了,趁全营都没兵服的时候,使劲穿着兵服跑出去显摆。 工哨哨长师成我也挺高兴。 说起来奇怪,师成我在三原得王徵传授,掌握了一手铸造红夷炮的技术。 在刘家庄造鸟铳,整天提心吊胆。 可到了这边造甲片,心里反倒是不怕了,还敲得挺高兴,颇有一番终于找到组织的感觉。 师成我蓄着三撇胡,抡惯了铁锤身体生得强壮有力,诉起苦来都感觉不到委屈:“将军有所不知,刘家庄挺好,可周围都是种地百姓,小人与何信,两家人造铳,生怕官府派来衙役就把我们灭了。” 说着,中年匠人抬手在杏子河谷揽过,道:“这不一样,若将军的部队都挡不住他们,那小人被官军捉走也就捉走了,不冤。” 俩匠人本来就被通缉,跑到延安府避难又是真进了贼窝,却没有多难过。 恰恰相反,还挺喜欢这种逃兵环围的安全感。 俩人过来的路上就商量,该给刘承宗准备个礼物。 过来没几日,师成我就从携带的东西里挑出个合适的,打算送给刘承宗。 是杆手铳。 但它不巧就不巧在,师哨长给刘承宗送铳时,他正站在靶场射箭。 刘狮子重新提起九十斤强弓,数息之间给靶子来了个三连珠。 干净利落。 他的力量回来了。 连珠箭的射击间隔短,没机会仔细瞄准,要靠感觉,只要开弓稍有迟缓,就是失手。 不过只要力量回来,这就不是问题了。 三箭直接把立在旁边的师哨长看得怀疑人生。 ‘刘老爷那文质之人,怎么生了个这样的猛将娃娃?’ 师哨长在心里嘀咕:自己跟何信在刘家庄用心捣鼓出的东西,眼前这将军可能不稀罕用。 人家放箭比放铳快多了,而且强弓重箭,威力也不小。 明朝的单兵武器,用火枪的不少,但别管是京营还是其他地方,都是依士兵能力挑选兵器。 火器还没对弓箭形成绝对优势。 弓马娴熟,那就用弓,若没力气、不会射箭,学习用铳更合适。 “师先生怎么来了?” 师成我是工哨哨长,不过也许是脑袋里两个灵魂的缘故,刘承宗对掌握优秀技能的工匠很是尊重,言必称先生。 他看到师成我拿着漆木盒,收起弓箭问道:“是做出什么宝贝?” 秀才称先生,让师成我心里高兴的不得了,同时内心又有几份惭愧,吃了刘家人这么久的饭,都没个能拿出手的东西,就做了个铳。 师成我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给将军推门红夷炮过来,才对得起这份尊重。 小手铳太拿不出手了。 师成我把木盒往前一推,低头说:“小人与鸟铳匠造了只铳,拿给将军。” 刘承宗对铳有兴趣,兴趣很大。 火器,今后战争的潮流,会在漫长发展中淘汰所有冷兵器。 尽管如今还不能把其他兵器赶出战场,但刘承宗已经亲身经历钟虎血的教训。 若没那面盾牌,那么近的距离,铠甲都救不了他,钟虎这会头七都该过了。 刘承宗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杆单管手铳,做工精致,还配了五个子铳,握住铳柄手感不错,铳柄还有段五寸长的小锁链,坠着个厚铁片,他疑惑道:“佛朗机?” 这跟他见到曹耀炮哨里的小型佛朗机差不多,也是用厚铁片顶着子铳尾端榫卯进炮管完成气密。 更沉些的佛朗机因为药力大,通常是用三四寸厚的木楔子砸进去,替代这个铁片,不然那种三五百斤的炮,用铁片就太沉了。 “对,是佛朗机!” 师成我讲解道:“铳管长一尺,子铳里用颗粒爆药,外面药池用粉末引药,药池和铳口装好了都用薄纸蘸浆糊封一圈,火药不飘,只要不受潮,纸是专门让纸坊做的薄纸,点燃火绳扣动就打。” 说到这,铸炮匠人露出自得神色,道:“它最妙之初处,在打完第一枚子铳,后面子铳俱不必倒引药,拔铳卡、卸子铳、装子铳、装铳卡,扣动就打,连打五铳。” 刘承宗懂了,握着手铳左右端详。 这东西其实就是佛狼机手铳,改进非常不起眼,就只是在装子铳弹药是提前把引药粉倒在外部药池,用易燃的薄纸把它盖上。 薄纸一破损,就等于没改进。 但只要这层压着药粉的纸没破,就是列阵短兵相接时的利器。 他问道:“能打多远?” “管短,二十步打小靶易偏,十二三步破扎甲,可放五十步。” 铳管和三眼、单眼差不多长,威力差不多、准头也是那样,说不定五十步瞄前排小兵,能给阵中主将挠个痒痒。 “好东西啊!”刘承宗拿着这长管子看了又看,转头对师成我问道:“你说能连打五铳,放完五铳呢?” 师成我眨眨眼,被问住了。 哪儿有这么贪心的人,脸贴脸的距离,让你连着砰砰放五铳还不满足,居然会问放完五铳咋办,放不完五铳就该掏刀子了。 不过师哨长很感激刘将军的尊重,沉吟片刻颔首道:“放完五铳……烫手,小人打铳绝对小心,子铳和铳形都是用红夷炮那种前薄后厚的规制,试过装三倍药,正常不红应能一直打。” 说着他又指向铳柄道:“里面还有根铳卡,万一铳卡崩断,抽出铳柄这根也能用。” 这小东西,可以说很能打了。 农民军就该多用这玩意,一个饥民用其他刀枪弓弩,绝对不可能换掉一名精锐边军,但用这个和炮,可以。 甚至能骑在马背骡子背上从容瞄准射击。 刘承宗抬着铳问:“做这个,能做多少?” “这铳管短,卷管钻光不难,打子铳费事,三个铁匠做铳管、两个铁匠做子铳,两个木匠做铳床,用料管够,一月能出九支。” 说来也奇怪,自从上次曹老贼说过刘家庄造鸟铳产能的事,他现在算这个也按年算。 七个匠人,做到崇祯三十八年,能给整个狮子营都装备上这样的神兵利器。 理论上来说,以狮子营的营属工哨,应该能把这产能提高个三五倍,但匠人不能光做这个,也就是说四个月后,他们能有三十多支这个。 刘承宗觉得三十几个火铳兵站在步兵阵线里,贴近了越过前排肩膀朝对面来一轮排射,前排拼两下长矛再来一轮排射,也不算坏。 发挥好了一下就能破阵,至于发挥不好,那也不是兵器的事,万一让人家重炮散子喷脸,纯属运气不好。 他的家丁,需要装备一批这个。 “做吧,物料找承运,算了。” 刘承宗话说一半,想到承运最近在忙收购被褥的事,摆手道:“找林蔚吧,照着冬天三十支去做,这点物料王庄不缺。” 如今狮子营满编,承运也终于不再是光杆司令,从高显那抽了两个最早的部下做队长。 配延水关、固原营、柳国镇部的十八名边军,及上天猴部五百辅兵,编成辎重哨,听凭刘承运调遣。 刘承宗还给他拨了一批五哨上缴战利、一百石糜子做启动资金,用以采购驴骡,购置驴骡驮车,以便将来运送辎重。 转眼进入十月,五哨分兵驻扎,由边军战兵带辅兵操练,新制兵衣一套套送至王庄,再由王庄下发武装各队。 御寒的衣裳,也意味着战斗力。 新棉花新布做的衣裳,不要说上天猴部下那些饥民,就连边军都多少年没见过了。 就在今年年初,刘承宗还想着给自己那件破战袄添个狼皮毛里子呢。 现在好了,他也弄了身暖暖和和的兵衣。 当然他也没忘,让人从刘家庄取回那三张狼皮。 他可记得清楚,这狼皮只有一张跟自己有关系。 一张是高显的。 他那张试了试,不够给棉袄上里子,干脆让人在腰腹位置缝了一圈,剩下正好在棉帽顿项围一圈,不怕冬天进风了。 另外那匹狼是红旗踹死的,干脆铺在红旗身上,做了个马鞍囊的垫子,让这红毛小子也暖和了。 发兵衣要有个先后顺序,刘承宗决定先给伤兵发,伤兵抵抗力差也没法穿铠甲,有棉衣舒服点。 战兵辅兵一起发,兵衣做好就押着,等足够分给每哨队两件,再统一发下。 基本上每天都有新兵衣做好、每天都有新兵衣发下。 都挺兴奋,就不能厚此薄彼。 即便如此,还只是表面上战兵辅兵平等,实际上战兵人数少,最后依然是战兵们先穿齐兵衣。 这事没办法,刘承宗的力量来源于边军逃兵降兵,他必须厚待自己的基本盘。 当然他也没忘记别人,专门让人给在延安卫养伤的刘国能送去身棉袄棉裤,结果第二天刘国能就穿着棉袄棉裤、拖条断腿,坐着驴车过来了。 给他赶车的是延安卫指挥使,杨彦昌。 百户陈汝吉率二十余骑左右护卫,偏偏连个赶车的都没有,还得让指挥使大人坐在斜坐车辕驾着驴车。 让这一个人都指挥不动的指挥使看着着实可怜。 可谁知道杨指挥使可怜的还在后头,进了杏子河的河谷地,临近王庄还有三里地,杨彦昌干脆连驴车都不驾了,直接下车牵驴步行。 惨得很啊! 若非刘承宗有塘骑早早传令,有望远神器直勾勾看着他,只怕还真要被杨彦昌的惨相欺骗。 这人一进王庄堡大门,干脆连刘国能都不管了,朝刘承宗扑过来叫道:“承宗兄弟,你救救我吧!” 把刘承宗吓一跳,他还以为杨彦昌是过来要棉袄的呢,赶紧往后撤出一步:“不是,谁要杀你啊,怎么就要救你了?” “皇帝,崇祯皇帝,皇帝要杀我!” “坐下说。” 刘承宗的表情严肃了,招呼杨彦昌坐下,问道:“露馅了?我怎么救你?” “没露馅,但只有你能救我了。”杨彦昌攥着刘承宗的手,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道:“揍我,狠狠地揍我!” 刘承宗心说坏了,是不是任权儿把杨彦昌管得太死,憋疯了。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这种奇怪的要求了。 “东虏入关了,皇帝下诏各地勤王,我!勤王!我手下一共两个婆姨五个娃娃,拿头勤王啊,这是让我死啊。” 杨彦昌紧跟着道:“要么你的人跟我去,要么你就揍我,狠狠地揍,揍到我离不开延安府,不然我死定了!” 他的话刘承宗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听见了第一句。 东虏入关了。 第一百三十章 以马换人 钻天峁书院外,整齐的读书声自院中传出。 刘老爷穿蓝染立领大襟长衫坐在石亭,神色苦闷地端起长杆烟斗吃了一口,伴着口鼻喷出烟雾发出叹息:“兵荒马乱。” 刘承宗侍立一旁,听陕西数一数二反王头目的老爹,发出这样的感叹,只觉格外讽刺。 或者说钻天峁本身存在就是讽刺,这的学堂,比过去黑龙山族学的规模还大,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峁上,有整个大明最大的流贼书院。 但凡是读过书的刘家后生,都能在这找到一份教书育人的工作,八间开蒙学堂,可供一百六十名学子开蒙。 要不了多久,这帮贼卒子就可以满口之乎者也的去抢劫了。 杨鼎瑞坐在侧面,用细绒布仔细擦拭玳瑁眼镜,边擦边道:“朝廷命各地奉檄勤王提兵入卫,狮子是怎么想的?” 刘承宗正看着远处出神,那边小十六端茶水走来,跟书院里传出读书声保持同样的韵律摇头晃脑。 他转过头道:“先生,我觉得檄文与我无关。” 皇帝再怎么下诏传檄,也轮不着他去入卫。 狮子怎么想,皇帝也不在乎。 小十六过来把茶水放在亭中,被刘承宗揉了揉脑袋。 这小东西的日子过好了,脑袋上短毛长得也好,又黑又亮,身上也干净许多,再不见过去满头虮子蛋的模样。 杨鼎瑞端起茶碗吹了吹,笑道:“檄文与你无关,但延边五镇巡抚总兵都当领标营入卫,陕西没什么精兵强将了,如今就看你怎么想。” 他放下茶碗道:“趁勤王军入卫,南下持鄜州、西出攥庆阳,北面驻绥德,延安府就安全了,待来年入卫边军返回,在延绥大做一场。” 有鄜州在手,才有南下耀州、兵出庆阳的路,而庆阳安全,子午岭这条由固原向延安进兵的必经之路就握在手中,有个战略纵深。 耀州地属关中,那边几乎未受旱灾影响,绥德州则是真正的北大门,能把延绥镇边军锁在外面。 思路挺好,但刘承宗叹了口气,坐在亭边问道:“先生,明年还不下雨呢?” 安全、地盘,都建立在能种地的条件下,刘承宗如今只占领王庄,不是因为那有王庄堡。 堡垒无非看着高兴,每天在石头堡子里睡醒,能给自己提供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实际上住在石头堡子里,和住在纸糊的房子里没什么区别。 不争一城一地,则可运动消灭官军主力;只盯着一座堡子,那就是给自己寻了一块堆满石头的坟地。 而是因为那在杏子河流域,水流充足水利良好,能种地。 他们表面上取了朝廷的延安府,实际上能利用的土地还不到半个县。 地盘都是假的。 只有旱灾是真的。 趁杨鼎瑞与刘向禹没说话时,刘承宗抢先道:“入卫不会顺利,否则我还真想让杨彦昌带兵入卫,看看东虏。” 刘承宗用‘看看’这个词,让杨鼎瑞和刘向禹面面相觑,刘向禹问道:“东虏有什么好看的?不会顺利,又怎么说?” 刘承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另一份记忆里的大明,就算没他做出这点微不足道的贡献,也会在崇祯十七年完蛋。 东虏不一样,东虏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他摇摇头,直接略过父亲前一个问题,伸手在石桌上画着圈道:“我能动的粮食,应该不比各地入卫部队能动的少,我是真想过让杨彦昌带兵入卫,可算来算去,我的队伍不论如何都会断粮。”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画出长城沿线的道路方向,点下一座座边堡,道:“陕西官军入卫,走边墙最近最快,从延绥镇出发是三千里,固原宁夏四千多,临洮甘肃六千里,近得走一个月、慢得走两个月还到不了。” 刘承宗越说脸上越严肃,他是真为朝廷心塞,抬起一根手指道:“三边五镇,哪怕一镇出兵五千,那也是两万多人,边墙的军堡如能供应六百人一个月顿顿饱食的兵粮,我跟兄长还用回家?” 这就是一道简单的计算题。 军堡供不起六百人一个月吃饱,自然也供不起两万人吃一天,换句话说这些入卫军队,会在两个月时间里依次吃光长城沿线所有军堡的存粮。 前面有的吃,后面没得吃,况且在有的吃和没得吃之前,还有人家让不让他们吃的问题。 这场勤王之战会打成什么样,刘承宗不知道,他相信边军的忠诚与素质,即使面临再大的困境,也依然会有好汉冲破艰难险阻,在北直隶为皇帝效力,义无反顾与东虏血战。 乌泱泱的勤王军挤进京畿,比起逮住东虏血战,找饭辙更难。 刘承宗用言语在勤王与血战之间,描绘出一场可怕的死亡行军之路。 刘向禹和杨鼎瑞沉默了。 刘承宗无力地叹出口气:“皇帝为啥要传檄各地勤王呢?他知道个屁!” 皇帝不知道对戍边将士来说,勤王这个词意味着大多的荣誉,不知道皇帝在将士心中有多受尊崇。 更不知道,自己一句言语,会给那些忠诚于他的人带来多大灾难。 他也不知道,人要吃饭。 他知道个屁。 刘承宗突然问道:“大、先生,你们觉得,刘承宗这个名字,够响么?” 二人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杨鼎瑞问道:“怎么了?” “朝廷勤王军,行军路上逃兵不会少,他们不敢归伍,若知道我,会不会到我这来啊?” 刘承宗用手端着下巴摩擦,看向父亲与老师:“我是不是该派人接接他们?” 这其实是个挺异想天开的事。 偏偏仔细想想,好像很有可操作性。 别管山西的、延绥的还是固原的,至少在这三镇,边军或许都已对刘承宗这个名字有所耳闻。 三镇各五千人上路,路途遥远还兵粮不足,每路逃个三五百人不算夸张。 这些逃兵能往哪跑? 要么占山为王,要么就到陕北来,寻大头目投奔。 这些大头目里,哪个最得军心? 算来算去,刘承宗觉得这千把号人,至少该有一半来投奔他吧? 杨鼎瑞先前没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这会一想,抬手拍在石桌上,险些把茶杯盖震掉,道:“狮子,让杨彦昌跟着吴自勉去吧!” “他?前几天刚听说自己名字传到延绥镇,就跑去杏子河只差给我磕头了,让他去勤王不得吓死。” 其实真要说,刘承宗认识杨彦昌也很久了,知道那不算胆小的。 只是偌大个延安卫,杨彦昌本身就是个承袭官职的试百户,手下没有根基,升官后连侍奉自己的小兵还铁了心跟着刘承宗。 易地而处,刘承宗对率军勤王这事也抵触。 一个人但凡能指挥俩人,自信蹭蹭蹭地就往上涨。 可连指挥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人哪里还会有自信。 该跑的时候,手下千户任权儿一拔刀,两边卫军一架:不许跑! 命就扔那了。 这谁不害怕。 “让他跟着吴自勉勤王就真勤王啊,你不是说过,吴自勉不得军心么?” 杨鼎瑞抬手道:“既然不得军心,你就给他帮帮忙,延川来的那个流贼头子王自用,不是当副千户了,我看他挺会蛊惑人心,让他去把官军大队给你拉回来。” 刘承宗的眼睛雪亮。 他算看明白了,自己这老师啊,给朝廷做事时束手束脚,离了朝廷没了束缚,挖起朝廷墙角出主意是一个比一个狠。 还进士呢,简直有愧朝廷君恩。 “王和尚,王和尚……” 刘承宗反复沉吟这个名字,其实杨鼎瑞一说,他脑子里就想到办这事的人就是曹耀。 拉帮结派,谁有老反贼头子曹耀强啊,而且人地两熟,沿途边堡,从陕北到山西,都去过。 逃回来的路更熟。 只不过这事曹耀还真办不了,遇上贺人龙,难办。 傻子都知道曹耀和刘承宗是一伙人。 况且另一方面,杨彦昌未必愿意去。 刘承宗在钻天峁同父亲、先生聊过这事,对大体环境增添了几分了解,转头从延安卫喊出杨彦昌,二人一道回了杏子河。 借他打探消息的时间,杨彦昌也在想尽办法打探情况。 俩人在路上,把所知道的情况互相对照,最终得出结论,这事对杨彦昌来说就是无妄之灾。 朝廷调兵勤王不关延安卫的事,那是陕西几个总兵和巡抚的事,轮不着小小延安卫指挥使去出头。 杨彦昌说起这事便满面发苦:“我打听到的,是那延绥总兵吴自勉,也不知道他脑子哪根筋坏了,居然去杨鹤那请示,从我延安卫抽调人马进延绥镇的勤王部队。” 这么一说,刘承宗心里就有几分猜测,问道:“他是不是想让你带马军去?” 杨彦昌道:“入卫肯定要带骡马啊!” “我估计,是吴自勉看上你的马了,他有这毛病,延绥镇的边军都知道,以前我在鱼河堡,他就夺过守备的马。” “可我哪儿有马?” “你没有,我有啊,他多半是以为你打败我两次,怎么还不缴获些战马呢,” 刘承宗也就这猜测了,没别的可能,若说大军吴自勉可能缺,但收拢收拢凑出两三千精兵,对偌大的延绥镇不是问题。 根本轮不着抽调延安卫的兵马,最大的可能就是吴自勉又贪了。 何况如今遍地是贼交通不便,陕西对延安府是半放弃状态,他们都不知道延安卫的情况。 刘承宗试着想过,在陕西掌政者眼中的延安府是什么情况,基本上张辇和杨彦昌就是一根钉子。 四面八方全是流贼,只有这根钉子还在延安府城钉着。 就和延川县给李卑画个圈一样,安全区。 出了这个圈,全是贼。 杨彦昌一听这解释,更是无奈:“那我怎么都是死呗,若吴自勉盯上我的战马,那我怎么躲怕是都躲不过了。” 刘承宗点头道:“我估计要不了几日,就会有那边的信给你传过来,拿冠冕堂皇的借口找你要马,你把马给他,这事就算过去了。” “若不给他马,恐怕就算打出一仗,他也不会善罢甘休,还是会找你要马。” 刘承宗没再多说,只顾埋头赶路,一方面他想给杨彦昌一点考虑时间;另一方面,他也在想,这事还有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勤王军会不会崩溃,他心里也没底,毕竟明军的上限和下限……太难估算了。 万一勤王军没崩溃,杨彦昌带兵到了京畿入卫,那他跑还是不跑? 跑,官没了;不跑,命没了。 怎么算都是亏。 直到二人抵达杏子河,杨彦昌还是没解决办法,甚至向刘承宗求助道:“要不你帮我抢百十匹马吧?” 刘承宗有马还想自己骑呢。 他笑道:“不如这样,要不你就去吧,带五百人,我给你弄二百匹马。” “有这马我还过去干嘛啊,直接把马给吴自勉。”杨彦昌大感亏本,摆手道:“让他自己去勤王算了!” “这可不行。” 刘承宗小算盘打得啪啪响,抬手道:“你看啊,我给你二百匹马,你不去入卫,咱是不是净亏二百匹马?” 杨彦昌点点头:“是啊,可官大压死人,有啥办法嘛。” “如果把这二百匹马当本钱,你带五百人过去,过去就先送他一百匹,勤王路上粮草肯定不够,你带着王和尚,我这再给你弄俩路熟的,路上跟那些边军混熟,有人想脱营逃跑,你就放人带着他们跑。” 刘承宗抬起手掌,另一只手在掌心点着道:“跑到延安府,我派人接应,咱用马儿换他的兵,是不是就没这么亏本了?” 杨彦昌又点点头,随后摇头道:“不是啊兄弟,你这不就把我亏了?” “不亏,你听我说,二百匹马,过去赶在吴自勉之前送给他,就说延安府支援吴总兵勤王,等走到后边脱营的兵够多,你干脆把另外一百匹也送他,跟他商量,把你放回来,实在不行让他把你放回来再给他一百匹。” 刘承宗眼睛定定看着杨彦昌:“三百匹马,你只要能给我弄回来三百个边军,最好连把总一块弄回来,我就不亏,你敢不敢?” 第一百三十一章 挨饿受冻 指挥使杨彦昌率军踏上勤王路那天,延安知府张辇率百姓夹道相送,乐手吹响唢呐,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响。 据说杨指挥使勤王之前,曾亲笔移书诸县,警告各地贼首不要趁他勤王轻举妄动伤害吏民,将流贼称为饥饿难忍的朝廷赤子,要知晓大义。 后来群贼果然偃旗息鼓,延安府俨然一派太平之景,令人啧啧称奇。 延河两岸的山上,盘踞在延安府的各路贼首,都遥遥向率军勤王的杨指挥使致以敬意。 人们说杨将军素有威望,可镇延安府群贼。 那天刘承宗也在山上,就在半年前观看李卑出兵挖出的隐蔽土坑里。 但心境已有很大区别,在他眼中,这并非一副官军勤王图。 而是他的商队,商队带着货物出发了。 杜老五走在杨彦昌身边,与另外十名边军构成此次勤王的逃兵向导。 看着他们的背影,山上的刘承宗紧紧攥着拳头: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实在时运不济,亏本了真的不要紧,三百匹战马很金贵,但人永远都比马更金贵。 新兵服哪儿都很好,保暖、舒服、也不算难看,唯独最大的缺点是不耐脏。 刘承宗把上天猴骗去洗得干干净净,可穿上新衣裳还没几天,那身兵服在他身上已经变色了。 那身兵衣就会脏得像泥地里打过滚一样。 天气很快转冷,刘承运又跑到王庄堡来射箭了。 刘承宗听人通报后站在堡墙上看了会,看他射了半天一箭没中,便朗声道:“承运,别射了,进来吧。” 这娃死心眼,射不中你就把靶子往前挪挪嘛,非要离那么远射,射完再回头去捡箭。 给人创造出一种他的目的不是射箭,而是过来跑步的错觉。 进了堡子,承运才拍着手叹气道:“为啥哥你就射箭射得那么准呢?” 他可是还记得,县衙劫大牢那天,刘承宗持弓射箭,指哪打哪;看着自己动作也差不多,怎么就只能打哪指哪了呢? “勤学苦练呗,我可从小就学这个了,你这才学了几日。” 刘承宗笑着把承运领进屋,在外面用长明灶燃起火炕烧锅水,蹲在火边靠着手问道:“如何,近些日子辎重哨收获几何?” “没了。” 刘承运答得干脆:“新收的布料,算上后来收的旧棉花,到年关能有两千套上下的兵服,七百多双棉鞋,后面就没了,今天拉来二百四十套兵衣。” 两千套? “兵衣就放在河谷?晚点我去给杨耀那边发了。” 刘承宗坐到炕边,抬手点着额头思索,道:“还能不能再弄点,别的棉衣也行,做兵衣也要加快,眼看一天比一天冷,晚了我怕会死人。” 刘承运点点头,冬天冻死人太常见了,他摇头道:“谁让时间不好呢,李卑要早点来打,早俩月就能把兵衣都做出来。” “嘁,早俩月官军也不会放过我。” 刘承宗嗤笑一声:“如今这喘息之机,就是天冷了,官军缺冬衣才不会出战。我一千多个逃兵降兵,多少人穿的都是死人衣裳,才勉强凑出七八百身棉甲。” “要是不求兵衣,我想想办法,估计还能买到些棉袄,但不会太多,哥,你前后中左右、工炮辎重。” 承运也凑到火边暖手,蹲着转头道:“还有家丁师范,八哨两队四千多人,人人棉袄棉裤,就一个多月,太难了。” “没事,你尽量想办法,我们尽力而为,带兵……带兵真难啊,是吧?” 刘承宗走过去拍拍承运肩膀,安慰一句,摇头感慨道:“我也想办法,他们跟了我,我就不能让他们冻死饿死。” 刘承宗答应过人家,要让人死于非命,不能送死饿死。 他坐回桌边写了会字,等承运烤火烤得暖和了,抱起一摞纸来问道:“我山趟下,你去不去?” 承运知道刘承宗下山不是去炮哨就是去工哨,起身拍拍棉裤道:“我也去!” 刘承运对佛朗机手铳很感兴趣,也对刘承宗写的东西感兴趣,路上一直问东问西,结果听到是八哨两队的训练计划,直接打开了话匣子。 “三日一练,吃那么饱不得一天一练?” “十日一哨操又是个啥,还有二十日一大操又是做什么?” 问起这些,承运的眼睛都放光了,一个劲儿问这问那。 刘承宗也不厌其烦,把操练原因一一细说:“备冬粮没存够,就都得出去找粮没空练,如今粮够了,自然要天天练,但不结队,主要是什长带着练兵器、练力气、练奔走,只有一点队列练习。” “队伍是一个战兵俩辅兵,战兵都当过兵,由他们教辅兵,什长检查他们的操练效果;所谓三日一练,合队操练,主要是阵型队列和技艺,还有分什配合。” “至于十日一哨操,是合全哨操练,队列队形的变化,哨属辎重队、家丁队的使用,之所以十日一次,是各哨大操当日,他们要把队伍拉过来。” 说到这,刘承宗笑了,同背货物上山的士卒打个招呼,这才转头对承运道:“我不能不看我的兵,我得跟每个人说话,鼓励他们。” 这样的操练计划,几乎是刘承宗照搬鱼河堡边军的操练,并且与黑龙山民壮的操练方法相合,再根据如今环境,因地制宜编制出适合他们的操练方式。 杏子河岸随处都能练兵,但只有王庄堡外面的空地足够大,能把全营铺开进行会操。 越是到这个时候,刘承宗就越觉得缺少军官。 全营上下四千多人,没有一个接触过四百人以上该如何会操的。 王庄堡里倒是关着个李卑,刘承宗有心不耻下问,可人家不教他。 提起李卑,承运饶有兴趣问道:“对了哥,我听说曹哨长说,李将军要招安你,保举个千总官职,营地里头都传疯了,有这回事么?” “有啊,我想问问他,我这一营兵该怎么合练,他不单不告诉我,还让我去给皇帝当千总,跟着他去辽东打东虏,这不可笑么?” “我跟他们说了,你刚回来不知道,这说明跟着你哥造反绝对有出路。” 刘承宗不屑地嘁出一声:“哦,没反是个小家丁,反了打败参将,就能当千总;我下次把吴自勉揍一顿,升任延安参将,回头打五镇联军,打完延绥镇总兵官就是我,你们这帮人全给我当参……差点忘了大事!” 他这话到嘴边就顿住了,拍着承运道:“可能不用打吴自勉,很快朝廷就该让我当参将了。” 承运怔在半山腰,脱口而出:“那得打谁才当参将?” 刘承宗摇摇头:“这事别跟别人说,想想办法,若三边总督派人来招安,钻天峁那边、高闯王那边?” 最近一直在忙杨彦昌勤王的事,确定喘息之机已经到来,让刘承宗失去了惊醒之心,没有考虑过总督杨鹤会怎么对付他。 但跟承运聊起李卑的策反,才让他想起来固原还有杨鹤这么个人。 杨鹤手里没人了,早前他只觉得三边五镇精锐勤王,军事上压力小了许多,可这会细细一琢磨,人家还有招安这本事呢。 明年勤王军回来的早,杨鹤肯定会调兵收拾他;回来的晚,让杨鹤手上无精兵可用,则很可能会用招安来对付他。 招安。 自六月二十二日造反以来,队伍一直承受巨大的军事压力,让他来不及考虑其他事情。 现在想来,招安永远和离间策反是一记组合拳。 他不怕招安,也不打算招安。 但如果这千总是给别人呢? 刘承宗这会顾不上别人,要先顾好自己的队伍,下山正好遇见遛马回还的魏迁儿,他招手叫来,看看时间道:“魏迁儿,让塘骑去八哨两队传令,召集三百名掌令官,今晚到堡上来。” 魏迁儿眼中疑惑,不过并未多问,应下一声转头跑去传令。 很快塘骑上路,奔赴内三外五八座驻营地。 随后魏迁儿又走过来问道:“将军,还有什么事?” 刘承宗摇摇头,随后看到手中练兵安排:“没事了……把家丁队叫过来,然后把这个放回我屋里吧。” 既然要把全军的掌令官都叫来,这份练兵安排就没必要一哨一哨送了,直接让他们归队时拿回去,给各什长、队长、哨长看。 在山下河谷,刘承宗和承运带家丁仔细检查了送来的兵衣。 兵衣都为王庄庄妇所制,难免有小毛病,基本上有要求的地方都按要求做得非常仔细,没要求的地方,都做得比较有想象力。 两套兵衣放一起,很难让人觉得这是版型相同的棉衣棉裤,至多颜色一样。 但十套兵衣放一起,就能看出来是同一套了。 无伤大雅。 刘承宗只在乎这衣裳暖不暖,每套兵衣都在衣脚裤脚缝了名字,出了问题好找。 家丁们拿着秤去称量每件兵衣,不存在很明显的偷工减料,但确实会有缺斤短两,这时候就得让家丁去跑一趟。 重量相差二两之内,庄妇做的,就把缝衣裳的手工费要回来。 让庄妇做衣裳给手工费,工哨匠人没有手工费,他们吃粮,但吃进肚里的粮没法吐出来,那就要打板子。 但也确实没工哨匠人贪墨棉花,工哨匠人既有营粮,还有为军士修兵器、补衣裳、鞍子等用具的收入,他们比百姓富裕得多。 营属工哨的营地在王庄堡西北,靠近炭窑。 那里是杏子河流域最热闹的地方,一边连炮哨、辎重哨的两座营地,另一边通向山内几座佃户村庄。 绕过王庄堡的山峁,还未靠近营地,就能看见铁匠锻炉升起的烟。 营地人声鼎沸,不单有来请匠人修补军器铠甲的士兵,也有庄户人家肩扛来年开春所需的农具,手拢在怀里护着枚鸡蛋,请匠人修理。 甚至还有手工匠把做好的器物搁在营外摆摊,俨然像个小市场。 刘承宗喜欢看到这样的情景,这让他有活着的感觉,还没进营地嘴角就不自觉勾了起来。 高兴归高兴,可谁让他既不是庄户,也不是士兵呢。 他还是笑了一声,便对承运道:“你看,不制定训练制度行不行,都乱成这样了。” 远远看见有家丁队推车过来,工匠营地很快有人去喊来哨长师成我,随后人们一看便是大喜过望,都不需要刘承宗通知,直接全哨集合,在营外空地上列出歪歪斜斜的队伍。 被分配到工匠哨的战兵队长是个瘦高个,名叫胡三槐,过去在固原是管队。 见着刘承宗,他回头看了一眼匠人们站出歪歪斜斜的方阵,单膝拜倒行礼,极为愧疚地低下头,就连问好声都很小:“将军……” “快起来,不行跪礼。” 刘承宗将他扶起,笑着问道:“工哨将来难免作战,师哨长管人,练兵还要靠你,有什么困难?” 胡三槐抱拳道:“时日尚短只是其一,战兵少、事务重,合营编伍以来,卑职专练各队,少的只有半个时辰、多的也不过两次。” “嗯……” 刘承宗看了一眼匠人队伍,颔首道:“无妨,我们终于有时间了,胡管队先去整队,让没领到兵衣的弟兄排成十五队,我来发衣裳。” 胡三槐领命整队,刘承宗身后的家丁们相互笑笑,照早前称量衣物检查厚度分出大中小三个纵队。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发兵衣,事实上甭管发点什么东西,他们将军都要手把手发,都已经习惯了。 匠人们十五人一排,面朝刘承宗不自觉露出笑容。 人们希望讨好眼前这个率领他们打胜仗的年轻人。 人们也愿意被他记住。 刘承宗依照每个人的高矮胖瘦,为他们挑出一套套叠好的兵衣,亲手放到他们手中。 每当刘承宗走向一人,那人便高声说出自己的姓名与所属队伍。 当一排人都端着兵衣,刘承宗会对他们说出话,然后继续下发另一排士兵。 “以前在边堡,朝廷让我穿跑没棉花的袄子,冬天冻得缩手缩脚,知道弟兄们不容易,打完仗第一件事就是给弟兄们御寒,大伙跟了我,我就不会让你们挨饿受冻!” 献祭本书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xxyanqg xxyanqg 第五百零二章 鬼兵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xxyanqg xxyanqg 第五百零三章 偶然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https:bqzhh/75234_75234939/720400828htl 天才本站地址:bqzhh。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bqzhh 第五百零四章 古浪峡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https:bqzhh/75234_75234939/720226365htl 天才本站地址:bqzhh。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bqzhh 第五百零五章 破纸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https:bqzhh/75234_75234939/766518665htl 天才本站地址:bqzhh。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bqzhh 第五百零六章 人粮马粮 古浪峡的重炮轰鸣,震得冯瓤灵魂出窍。 他的魂魄仿佛飘向祁连山顶的云层之巅,俯视战场,在明军车营的支离破碎中,看见未来。 一刻钟的时间,足够三门千斤炮打放九十次,而一门威武大将军仅能打放三次,但每一次装填轰出的炮弹,都势若雷霆,洞穿车板如若无物。 即使是火药减半,仅使用刘承宗准备的十斤火药包,照样在四百步距离把战车轰穿,直到使用三分之一的七斤装药,冯瓤才终于看见想象中重炮轰击车营的场面——炮弹把战车砸翻了。 一刻之内,不算灭虏炮在战场中间打出的弹雨,他们一共打出九十三炮,其中真正对战车造成毁伤效果的只有这装药最少的一炮,却足够令明军车营胆战心惊。 很快,这支来自凉州的车营就从背后放出二百余骑,在车营两翼鱼贯而前摆出骑兵散阵,掩护车营有序后撤。 造成丁绍胤撤退的主要原因是三门交替打放的千斤炮,一刻钟仅轰出三炮的威武大将军确实恐怖,但它混在九十颗满地乱跳的七斤炮弹里,并没有那么显眼。 丁绍胤也算了解元帅军的炮手,这帮炮兵的训练比凉州卫炮手充足得多,他们打放更加精准、装填也更快,尤其是操作他们自己的火炮时,甚至用三门千斤炮就能打出两门千斤佛朗机的射速。 唯独这门威武大将军,这装填是真慢。 在威武大将军漫长的射击间隔里,丁绍胤甚至以为元帅军的重炮在阵中炸了,不然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射击? 丁绍胤必须得撤退,不是因为他的兵被炮击打死太多、或是士兵被重炮压得士气低迷。 两个车营长达三日的菜鸡互啄,对双方士兵心理都是很好的锻炼,他们互相不能破防,打来打去,只有被流弹击伤或击毙的几个倒霉鬼。 士兵对炮子这个巨大威胁的恐惧感直线下降,真被打死的反正也没法报怨了。 但车营携带了大量牲口,这些大家伙可练不出优秀的心理素质,几颗七斤炮子在阵中乱跳,越过层层木栅拒马,落进圈牲口的中间地带,砸死砸伤几头牲口,就惊了整个牲口群。 受惊的大牲口在阵里蒙头乱撞,什么拒马木栅都拦不住,丁绍胤无奈之下只能暂且撤退。 本来这对丁绍胤来说没啥事,退到古浪堡再重整阵型就可以了,万万没想到他这前边刚收拢阵型有序后撤,后边俩直接开拔了。 柴时华和白广恩,俩人像早就商量好了一样,看见车营后撤的第一时间,俩营六七千人,一前一后直接拔营而起,向身后古浪峡的山道逶迤而行。 看得丁绍胤火冒三丈,你们这是他妈的早有准备啊!怪不得曹文诏信不过你俩! 其实这还真不怪白广恩,他只是天性使然,白广恩自从被张天琳用天降刘国能把一个营精锐报销掉,后来每次出兵都先考虑撤退路线、做好万全准备。 但他一开始是真没打算直接撤。 是因为他后边的柴时华,一看丁绍胤的车营抵挡不住,就直接拔营走了,白广恩心想曹文诏那么猛的人都一声不吭走了,柴时华这个好混蛋看起来好像知道点什么,他俩都走了,我也走吧。 然后就拍拍屁股下达撤退命令了。 柴时华啥也不知道,他早就想走了,只是估计士兵不听他的,这才硬着头皮在战场上站着,如今丁绍胤一撤,管你什么有序无序的,反正这会下达撤退命令士兵肯定遵守,能撤他就撤了。 另一边的冯瓤都没反应过来,还在营中纳闷儿呢,我他妈威武大将军的弹药还没装填好呢,怎么一抬头嗖地一下就没人了? 他找上魏迁儿问道:“这追不追啊?” “不能追吧?” 魏迁儿也被惊呆了,微微张着嘴看向峡谷尽头缓缓收兵的明军背影,蒙蒙登登地摇头道:“他们配合这么默契,多半有诈,是埋地雷了?还是峡谷那边设伏了?” 俩人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决定放骑兵过去看看,他们先把堡子占了再说。 冯瓤这会儿是啥也顾不上,趴在战车旁边提笔就给刘承宗写信。 他很了解刘承宗,那就是个古之猛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十八般武艺里可没有枪炮,刘承宗也没有系统学习、训练、使用过枪炮。 元帅府眼下最懂枪炮的两个人,曹耀和黄胜宵都坐镇甘州,冯瓤这个京军火器营的经历,让他成为离刘承宗最近的枪炮好手,所以炮到了他手里。 冯瓤一直觉得刘承宗拥有一种很神奇的能力,就是作为军队首领,没完没了的总结归纳并提出新的尝试。 他明明不懂枪炮,却能拿出抬枪、火炮的设计,造出这样一门五千七百斤的重炮,还让他们做出不同装药比例的尝试。 冯瓤的书信送到凉州城外时,刘承宗手里已经有另外三门新铸的威武大将军了,但搞笑的是炮铸好了,炮车反而还没造好。 反正铸好一门炮,刘承宗就在心里骂洪承畴一遍。 因为洪承畴把凉州绿洲上的树全砍了、房子也拆了,他们炮车使用的木料得从山丹和永昌二卫收集,木料还不像铁料,不能切成小块运输,这就导致炮车造起来很麻烦。 刘承宗在城外看着冯瓤写来的信,边看边乐,冯瓤几乎给他写了一篇威武大将军操作指南。 从不同装药带来的不同威力、射速,到适合的使用环境,事无巨细地给他解释原因,还提出了自己的猜想,这里面有些事他知道,也确实有些东西他不知道。 冯瓤是使用者,而刘承宗是设计者,使用者有使用者的体验,设计者也有设计者的乐趣,刘承宗发现自己有点迷上铸炮了。 尤其在他亲自设计、铸造了一门重炮之后,他发现自己把模数吃透了,这东西非常简单。 一门火炮,使用固定的模数和倍径,就只有口径和倍径是未知数,口径一变,炮身的尺寸、厚度全变,换句话说只要用这套东西,知道弹重几何、倍径多少,那么就算闭着眼,也知道炮身的尺寸、厚度。 确定炮口内直径三寸,那么炮口外直径则为二倍口径,火门处外直径则为三倍口径,炮膛长度视倍径而定,药室到炮尾的厚度为一倍口径,整个火炮的形制就算出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变量是材质,材质好,厚度可以适当减少,材质差,厚度就要适当增加,在此之上不同的倍径又会衍生出不同的装药与威力。 倍径越小,则最大装药越少,因为炮管短火药在膛内燃烧发烟的距离越短,装再多的火药也来不及燃烧,炮弹已经出膛,多余的火药就只能冒烟发火了。 反之倍径越大,炮管越长,炮弹被推出炮膛之前的时间越长,可以使用的装药量更大,炮弹出膛时的速度更快,但相同的是炮膛承受的压力也更大。 这些实践得来的知识,对刘承宗来说,意味着元帅府的火炮设计理念再次登上一个台阶,他们现阶段列装的火炮都将成为旧制,野战使用的狮子炮、千斤炮都将产生更优秀的形制。 但他不打算再在凉州城下铸炮了,因为曹耀从甘州给他送来封信,曹老贼在信上恭喜刘承宗攻克战场铸炮的技术困难,同时也告诉他一个坏消息,再这么铸炮,重炮还没把凉州轰开,甘肃就先扛不住了。 甘肃有大量的矿产资源,而且有大量已经探明的铁矿、铜矿、铅矿,但这个时代的甘肃不是一个正常省份,七八成的壮年男子都是军人,矿冶采掘的从业者也多有军事背景。 这种情况下自然资源的产出低得令人发指,整个甘肃,一年采炼的铁也就十几万斤,刘承宗不到半个月就在凉州城下造了四万多斤。 说实话,在此之前刘承宗从来没考虑过物料不够的可能。 因为在他的意识里,在大明的土地上,缺啥都不会缺铁,山西一个县十五税一的铁课,一年就能给朝廷上交五十万斤,这也是大明钢铁产能的缩影。 这种恐怖的产能投影到军事上,就表现为大明的一支军队缺啥都有可能,他们可能缺钱、缺粮、缺兵,甚至可能连维持费都不够了,但火炮、火药和铁,永远管够。 轮着刘狮子,居然缺少造炮用铁,这让他感到措手不及。 除此之外,曹耀还带给刘承宗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经过筹算,甘州肃州两处绿洲的草料大豆,不足以供给远征军庞大的骡马冬季食用。 好消息是甘肃绿洲上的能收上来的秋粮,同样也不能满足三万七千野战军队、一万两千守城军队食用。 所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甘肃都督府拿出的解决办法,是预计宰杀九千头驴骡、四千二百匹战马,就能把人的口粮和马的口粮这两个问题一块解决掉。 对于兵粮的问题,刘承宗早有预料,他们在甘肃的战马驴骡比打仗的兵多,打仗的兵又比种地的老百姓多,粮草不济是必然结果。 但曹耀拿出的解决办法,还是让刘承宗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这鸟人还真是个解决问题的鬼才——他是算准了刘狮子抠门儿,催促进军呢。 杀马治标不治本,歼灭庄浪河谷的明军部队,人粮马粮的问题就直接从根子上解决了。 但具体怎么打庄浪河谷,刘承宗思前想后都没有办法,只好在凉州城下召开军议,召集了杨耀、杨麒、高应登等人,向他们问道:“我想尽快歼灭庄浪河谷的明军,以将肃北河湟连成一片,但后有凉州城,前有古浪峡,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将领们听见这个问题,一个个都低头不言语,短暂沉默,杨麒看别人都不说话,便开口道:“大帅,古浪峡处处狭窄山道易守难攻,重兵器与辎重都运不上去,只能分小队走山脊峡谷四面出击,硬攻难免以寡击众。” “而且眼下兵力,也分不出多少人强攻古浪峡。”杨麒为难道:“凉州城且大且坚,即使掘三十里长壕围困,也必须留足兵力,那城里毕竟一万多军队,除非先打下凉州城,否则兵走不开。” 刘承宗缓缓摇头,没有言语。 这说得跟他想的一样,说了跟没说似的。 “大帅。”就在这时,高应登抬头问道:“我们不围凉州城了,行不行?” “不围?”刘承宗问道:“怎么个不围法?” “把兵都撤走,留个两千人在城西,看着不让他们出城踩庄稼。” 高应登道:“我去南边打古浪峡,凉州城里的兵要是出来,我们在城外的军队就往西撤到永昌去,大不了撤到山丹卫甚至甘州去,到时候怕的就是他们了。” 说罢,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话没有可信度,又添了一句:“我谅他们也不敢出来。” 刘承宗开始觉得高应登的话确实有点扯,但仔细思索,好像还挺有道理:“他们在城里,我们不打,不是因为攻不下这座城,而是攻下凉州付出的代价比可能获得的粮草大……有道理啊,诶你说的有道理。” 刘承宗在帐中踱出几步,回头道:“我就算把军队都撤走,那李鸿嗣敢出城,撑死也不过踩踩我的庄稼,他就不敢出凉州十里地。” “大帅说得对!”高应登得到刘承宗的承认,兴奋道:“末将就是这个意思,他敢出十里地更好,我立马从南边带兵回来把他剿了,一帮子残兵败将。” “勇气可嘉!” 刘承宗笑着称赞一句,随后才对杨麒问道:“古浪峡运不上重炮,马能跑、车能走?” “那自然是能,中间好几个驿站,交通要道。”杨麒想了想说道:“无非是甘肃咽喉,有几处险要之地。” 听见他这么说,刘承宗心里就有底了:“山地不怕,我刘狮子从陕北出来,高原都上去又下来了……打不下庄浪河,我们秋天要杀一万三千匹骡马,我想战马就算要死,也该死在战场上,这条路只要能跑马,我们就算冲也冲翻他们!” 第五百零七章 狮子饿了 指挥战争,最重要的是意图、决心和命令。 意图是通过军事行动想得到的结果,决心是为实现意图采取的军事手段,命令则是具体的军事指挥,同时上级的决心,就是下级的意图。 随着甘肃都督府拿出秋粮预算,维持军队存在就成为刘承宗最重要的意图,什么宁夏、松山、秦州,甚至哪怕是甘肃,在这件事面前都要靠边站。 刘承宗是个很爱惜士兵的将领,这种爱惜是出自军阀对自身力量的维护,军队就是他力量与权势的延伸,因此他从来都不会拿士兵的性命去赌输赢。 这种军事构造就决定了他从来不打硬碰硬的决战,即使敌人就在眼前扎营修壕,他的先决意图也是想方设法增加胜利的可能,而非一股脑莽上去。 这对这支军队来说,优势自然是在军中产生一种盲目崇拜,上到将领、下到士兵,对战争的共同认识就是,只要大帅下达进攻命令,我们的赢面就很大。 而劣势则是每时每刻,比起激进进攻,刘承宗都更倾向于保存兵力。 事实证明洪承畴还是不懂刘承宗,他坚壁清野的本意是把刘承宗困在凉州以西,缺钱少粮对明军将领来说是考验忍耐力的时候,这很正常,只是很普通的扰乱军心手法。 偏偏刘承宗在这方面的忍耐力是负数,你断我粮不是扰乱我的军心,而是掘我的命根子。 只要有一点断粮的苗头,他给自己身上栓的铁链子就被挣开了。 为了胜利,刘承宗仅能承受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代价。 但为了存在,他可以付出一切。 崇祯七年的六月十九日正午,一骑来自东边的传令骑兵携包裹信件飞奔入甘州城,将刘承宗的亲笔书信呈送甘肃都督府的都督曹耀。 信的内容是刘承宗移交两个营给他指挥,分别为王自用的三劫营与高应登的大营,此时正移动至永昌卫。 同时还调派虎贲营左千总部韩世盘前往甘州,作为甘肃的预备军官团。 曹耀直接被刘承宗的委以重任砸蒙了,他原本就有节制甘肃军民的权柄,管辖各卫旗军接近两万,而且还配属了黄胜宵的标准炮营,统帅兵力两万出头。 而随着刘承宗这道命令抵达甘州城,就意味着曹耀成为整个元帅府管辖军队最多的人……尽管旗军的质量不太行,但是在数量上,他比刘承宗亲自率领的军队还多。 不过对曹耀来说,刘承宗并不是白给他兵力指挥,在信的最后,也对甘肃都督府下达了防守命令。 “我决歼灭盘踞庄浪河之敌,就食河湟,请兄长于永昌、山丹、甘州布置防线,以备来犯之敌,甘肃大事,就请兄长临机决断,便宜行事。” 跟书信一起送到曹耀手上的,还有一副长匣。 曹耀疑惑地打开木匣,看见匣子里装的朱弓黑矢、青铜斧钺,先愣了一下,随后像想到什么,双眼一瞬间瞪得巨大,血气上涌,额头那道老疤都红了。 就见他转身肃容摘了钵胄,撩开甲裙朝信使跪下叩头:“请使者转告天子,甘肃有失,臣提头来见!” 吓得懵懵懂懂的传令骑兵差点窜出甘肃巡抚衙门改的都督府。 曹耀很清楚,刘承宗这给他的是九锡之二,彤弓斧钺,朱弓专征不义,斧钺专杀有罪。 刘承宗让人把这东西拿过来交到曹耀手里,那么对曹耀来说刘承宗是什么身份、称不称王都不重要,他就是天子。 何况刘承宗连这玩意儿都拿出来了,显然他对局势有所判断,曹耀很清楚,从自己接到这封书信开始,他估计是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刘承宗了。 毫无疑问,甘肃和这三万军队,短时间里对刘承宗来说是个放置游戏了。 因为刘承宗不仅仅把甘肃的两块产粮地交给他打理,还调派给他这片产粮地刚好能供应起的军队,这支军团在闲时能够依靠甘肃两块绿洲自给自足,战时则要靠他自己。 这种语气和决心,让曹耀感到万分熟悉——狮子饿了。 很快,随着韩世盘率一千二百虎贲兵抵达甘州,曹耀展开对甘肃的防御部署,第一个接到命令的是三劫营参将王自用,命其于永昌卫东部的真景马驿布置第一道防线。 随后是永昌卫指挥同知戈进,奉命率三千老弱旗军调往甘州,由军余在永昌卫打理秋粮。 紧跟着是高应登部大营,曹耀命其退至山丹卫布置第二道防线,山丹卫指挥使朱侯己同样率千余旗军撤退至甘州,由军余打理秋粮。 最后的第三道防线,则由黄胜宵负责,驻扎在甘州城外,配属虎贲营的预备军官,整合甘州诸卫、山丹卫、永昌卫的九千老弱旗军进行整训,组成总兵力一万三千的预备队。 他给王自用的命令,是向东探查敌情,确保第一时间让第二道防线的高应登知晓,并在遭遇敌袭时迟滞敌军,给高应登部的集结、机动创造机会。 高应登部大营的战斗力最强,是甘肃的反击重心,前方遭遇弱小敌军,高应登能迅速将之歼灭,即使遭遇强敌,也能阻拦一阵,给后方黄胜宵创造包抄机会。 至于更后方肃州、赤斤等地的军队,曹耀则把他们当成民夫,负责给甘州运送物资就够了,如此一来他们的后勤补给线短了一半,路耗大大减少,即使没有凉州种下的那些粮食,也能够自给自足。 就在曹耀接到刘承宗书信的同一天,同样有传令骑兵抵达古浪守御千户所,见到占领城堡后固守防线的参将冯瓤、魏迁儿。 刘承宗给他们的命令是侦查,派遣塘骑侦查古浪峡方圆五十里的所有山道,只要是能跑马能行军的山道,统统加以侦查压迫,将地形起伏、泉水村落、高低险阻、行军难度全部绘编成图。 几日之内,甘肃各个方向的明军都被吓坏了。 首当其冲的是凉州城里的李鸿嗣。 经过最早的疲兵战术与鬼兵的损兵折将,凉州守军也不指望依靠自身力量给刘承宗个下马威了,干脆就绝了出城作战的心思,每日安心轮换守城。 如今一来,期待低了,反倒发现日子过得还行,尽管刘承宗在城下铸了三门大得吓人的火炮,到底是没有再向城墙发起轰击。 本来他们以为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至少在城外庄稼成熟前不会再有变化,万万没想到,突然一天睡醒,城墙上的守军就发现城西敌军走得一干二净,连营帐都收了。 遭遇惊变的守军连忙将这一消息报告给李鸿嗣和柳绍宗,二人赶忙召集城内将领登城,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相信刘承宗会在这个时候撤军。 两名守城主将寻思……这就是刘承宗引诱我们出城的新主意? 俩人倒也没有真坐以待毙,一番衡量,首先确定的对策是以不变应万变,坚决不让军队出城,以防遭遇元帅军伏击。 至少在城里是安全的。 在此基础之上,发现元帅军撤走的第二个时辰,李鸿嗣就向城外四面派遣塘兵,探查绿洲上元帅军的动向。 “此次出城务必查明敌军动向,他们进军,要知其进军方向;他们撤退,亦要侦知其撤退路线!” 也同样就在这一天,凉州出城的塘兵就探查到元帅军正向古浪峡集结,准确的说不是他们探查,而是元帅军主力撞着他们就来了。 张天琳的驻防位置原本在凉州东北部的边墙,他被指派到那边,防御的是宁夏方向的明军,心里还挺高兴。 本来嘛,对他这种军头来说,手里有能打的兵,面前有能打的仗,就足够高兴了,战争就是机会,更别说防守长城,还能过一把王师的瘾。 谁知道到了驻防地才发现,根本就看不见长城,风一刮都不能张嘴说话,一张嘴就满嘴沙子,他过去在鱼河堡当兵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眼前和脚底下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他以为自己站在长城之上,手下的兵扒了好几天沙子,才终于他们的位置是山脚,而且还是长城西边的山脚。 张天琳又往东边走了十里地,扒掉脚底下的沙子,才终于看到长城的烽燧,即使是沿山脊修建的长城,也挡不住腾格里沙漠的侵袭。 过天星不害怕沙漠,因为能穿越沙漠的明军一定是车营,那么他的好朋友刘国能就能派上用场,为了一个能让刘国能上天的机会,他可以日复一日地在长城沿线扒沙子。 但宁夏方向的车营不来,就让张天琳很无奈,他在那边闲得都快长毛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得到来自刘承宗的命令,让他带兵南下古浪峡,把张天琳高兴得快跳起来了,当即收拾营地,卷了兵马就往南跑。 说真的,张天琳这辈子,就算在陕北叫官兵追得满地乱窜,都没跑出过这么快的速度——古浪峡也有明军车营。 他是真急于求战,整个大营不到五千人,为了跑得快点干脆兵分三路,最先头的塘骑侦知凉州城左近有明军塘骑出没,以为凉州守军出城了,三支大队直接朝塘骑连扑带撵,轰踏的马蹄子都快踩到塘兵脸上了。 张天琳一路追到凉州城下,发现城里的明军并没有跑出来,只是放出来百十号塘兵,把他气得咬牙切齿,带着自己心爱的大火箭在城东二里地打马兜转,扬鞭对着城头指了又指。 太失望了! 但再失望也没用,守军不出城他也屁点办法没有,毕竟他还没丧心病狂到捧着火箭往城里放,只好率军打马向南,一路朝古浪峡狂奔而去。 城上的李鸿嗣对此颇为疑惑,他难以理解叛军将领在城下兜转好几圈的意义何在,但是对张天琳的恼羞成怒可以感同身受,甚至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他过去在陕西,追着叛军马蹄子扬尘好几天,就是撵不上的时候偶尔也会想:你要是敢跑慢点我就用马蹄子踩死你! 可能城下这个叛将心里想的也是这个吧,你要是敢出城我就用马蹄子踩死你! 嘿,爷爷偏不! 另一边受到极大震撼的则是扼守在古浪峡的明军,在丢掉古浪守御千户所之后,因为冯瓤与魏迁儿并未继续追击,丁绍胤得以在黑松林以北重新布置防线,柴时华与白广恩也被喊了回来。 丁绍胤这会已经察觉出不对了,白广恩的逃跑路线明显是提前做过设计,目标非常明确,被叫住的时候人已经沿着黄羊川往东跑到石峡关了。 这是一条非常正常的逃跑路线,从石峡关往东,沿毛毛山北麓可以通往永泰城,那是宁夏边军向西调派的必经之地。 但柴时华的撤退方向就很奇怪了,他没有跟白广恩往东跑,反倒是沿古浪峡向南,过了岔口驿,又朝庄浪卫跑去了。 如果三个营有序地撤退,退往庄浪卫固守最后一个阵地还可以理解,可你都要逃跑了,还往敌军南北夹击的核心地带跑什么,投敌? 这让丁绍胤确定了一件事,真打起来,这俩人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但真要计较,白广恩跟他并肩作战的可能性更大一点,至少不会害他。 柴时华虽然是将门子弟,但此时他显然跟朝廷已经不是一条心了;而白广恩尽管流贼出身,此时到底还是跟朝廷一条心的。 撤到黑松林马驿的第一天,丁绍胤就把俩人叫到一块,当场把柴时华软禁起来,随后单骑去了杨嘉谟留下的标营,号召士兵跟他一起据守古浪峡,等战局有变打回凉州城。 丁绍胤是凉州人,杨嘉谟的标兵大部分也是凉州人,这支军队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丁绍胤的指挥……你丁指挥同知战场夺权,死都不怕,他们怕什么? 人们对据守古浪峡这个任务也充满信心,这里的地形让大队人马难以展开,而小规模冲突作战是明军的长处。 但随后发生在古浪峡的事,确实令人害怕。 塘兵,钵胄没有盔缨和盔旗的塘兵,出没在古浪峡附近每一条山道与山脊之间,随时会从山间谷道钻出来,就像把他们包围了一般,到处都是。 在双方塘兵交锋之间,元帅军塘兵以绝对的数量优势,在山谷把明军塘骑压缩在以黑松林马驿为中心的方圆十里,最后他们只能确保十几条山道的侦查岗哨。 而在更多的地方,东西南北,人影憧憧,向明军昭示着有一些可怕的东西要上山了。 第五百零八章 上山 崇祯七年六月二十二日,立秋。 三日之内,刘承宗从武威绿洲调动的万余军队陆续抵达古浪堡,一时间两万余大军云集古浪,狭窄的古浪山口处处营盘,炊烟遮云蔽日,旌旗满山满谷。 随着张天琳、魏迁儿两个有独立作战能力的大营抵达,更多塘兵加入到遮蔽战场的压迫推进当中。 古浪堡外的中军大营。 一份由虎贲营军官汇总前线塘兵简图,整理而出的舆图摆在刘承宗面前。 整个舆图绘制了南北长二十里、东西宽五十里的战场地带,在这片战场上,密布着三十四条南北贯通的山脊谷道,以及一条由古浪驿到黑松驿的交通要道,并且完全被松林、杉林、白桦林所覆盖。 除了舆图西北角的柳条河沿岸,以及东南角的黄羊川沿岸,道路之间几乎没有可供营级单位展开列阵交战的地形,即使最宽的交通要道,也只有二三百步宽度。 这样的细碎的地形地块,决定了刘承宗在兵力部署上必须考虑小队作战,而小队作战,塘骑就是这场战役的关键。 “马祥,抽调各部塘兵,组成二十四路塘骑营,分东西两路,西路沿柳条河铺开,向南直扑乌鞘岭;东路沿山道展开,把敌军压在黄羊川。” 听到这个命令,中军塘骑千总马祥面上犯难,道:“大帅,我们没这么多塘兵啊。” 塘兵编制是每塘五骑,二十四塘组成一路,刘承宗张嘴就要二十四路塘兵,这个庞大编制需要两千八百八十人。 马祥心说,他手底下原本有十二路塘兵,在甘州建立三大营之后分走了六路,眼下庄浪河只有两个大营,也就说全军加一块才十路塘兵。 就算你是大元帅,也不能开口就是二十四路塘兵,孙猴子来了,塘兵都不是说变就能变出来的。 “我知道,以十路塘兵为基,另从大营、车营抽调三司正兵,尽量给每个塘兵都配上弓手和火器。” 营兵编制是营、部、司、局,对应长官分别为参将、千总、把总、百总,三司正兵,意思就是抽调三个把总带兵,基本上给每个塘兵都配俩人。 其实这个兵力,每塘十五人,也就跟明代南方的塘兵基本编制差不多,南方水网密布,不利于塘骑,塘兵下马就需要更多人力。 此时刘承宗面临的情况也差不多,山间林地,同样不便乘马,只有给塘兵配属更多兵力,才方便展开工作。 小队作战本身就容易让军队编制造成混乱,因此对刘承宗来说,必须在这片战场上调派更多塘兵,至少让被击退的士兵能很方便地找到塘兵,然后再重新集结整队。 刘承宗抬手点向舆图那条战线正中间,沿弯曲路线向南,道:“香林寺、黑松驿、安远堡、岔口驿,正兵要在这四处据点层层推进,东西两路塘兵要尽量压迫敌军侧翼,为我军在大战场上的迂回包抄创造条件——几位兄长。” “末将在!” 冯瓤等人本来听得聚精会神,突然见刘承宗看向他们,赶忙一个个站起身来。 刘承宗指着古浪山口道:“冯瓤部驻扎古浪,骑兵负责巡逻东西五十里,车营扎在山口,务必拦住各处山道突围敌军,若正兵攻坚不力,你部做预备队。” “是!” “两个大营,一东一西你们俩挑吧。” 刘承宗看向魏迁儿和张天琳,指着舆图道:“东路山道众多,能走马,出山道是能展开兵力的黄羊川,如明军撤退,则会自黄羊川撤往东边的石峡关,因此东路使命是两日内,也就是二十四日夜间抵达黄羊川,自侧翼截断退路。” 随后他的手继续从中路的香林寺向南:“当中军正兵攻陷香林寺,东路需自黄羊川向西驱赶敌军,迫使其撤向黑松驿,同时继续自东路南进,威胁敌军侧翼。” “西路的山道较少,路程都差不多是四十里地,这边不好骑马,因此西路务必于二十六日上午抵达岔口驿,截断敌军退路。” 说罢,他看向张天琳和魏迁儿,严肃道:“不论哪路,你们看见明军就把他们撞散冲垮,务必按时抵达预定位置。” 这两个活儿的难度都不小,主要在于跨越地形难度较大,有限的时间里紧急进军,过程中兵力难免会出现意外减员。 他们要围歼敌军,这意味着不论在哪个方向,都有可能遭遇两倍甚至三倍敌军的进攻,打得好了就是一场犁庭扫穴,打不好就是一场萨尔浒。 魏迁儿看了张天琳一眼,微微抬手道:“张将军先选。” “我去东路。”张天琳轻笑一声:“敌军能在黄羊川展开,易于马兵冲杀逐剿。” 魏迁儿点头接受了这样的安排,道:“我手里有不少涌珠炮,山地混战能派上用场。” “那东西两路就交给你们了,至于中路攻坚的正军,就要靠丁兄与张兄的本事了。” 刘承宗说着朝肃州营参将丁国栋、甘州营参将张振拱手,道:“两日,攻陷香林寺;三日打到黑松驿,你们只管野战,我率炮队押后,攻坚拔寨,统统交给我。” 丁国栋与蜂尾针抱拳道:“末将领命!” 随各部使命确定,古浪堡三声炮响,浩浩荡荡的塘骑队带着步兵沿柳条河鱼贯西行,沿山谷、山脊铺开。 短短半个时辰之后,在塘兵旗令招展之下,沿柳条河谷向东直到东路山地,一字排开的塘兵队伍纷纷扑向山道,仅仅片刻,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便处处枪火闪烁,山间林地顿时一片硝烟弥漫。 刘承宗在古浪堡上端着望远镜,厚重密林让他看不清就近几座山岭的战况,但他心里十分清楚,两军塘兵交上手了。 只不过据守在山道间的丁绍胤和白广恩,在接到前线塘兵对于爆发冲突的回报之后,都不认为跟他们交手的是塘兵——因为明军塘兵认为元帅军是在以散阵发起总攻。 元帅军的塘骑不正经啊! 表明上看起来,路中间只有孤零零的塘骑,一手握三角旗矛,一手提三眼铳,可实际上路边林子里还钻着俩人。 明军塘骑还没冲到放三眼铳的距离呢,先被左边林子里重铳打来的冷枪吓一跳,正关注左边呢,右边林子里又嗖嗖嗖地放冷箭。 根本看不见人,只能听见林子里哗啦啦的闹动静,跟进了野猪似的。 就这闹鬼的架势,还压迫战场呢?明军塘骑直接打马扭头摇着旗矛就走了,呼叫援军吧。 好不容易一塘骑兵凑齐,咱这边五个人了,不怕他们在林子里打出的冷枪冷箭了,对面塘骑也压上来了,林子里砰砰打出了更加密集的冷枪。 这肯定是正军发起进攻了,谁家塘骑扛大口径鹰铳出门啊? 一条条山道谷道,都向黑松驿的丁绍胤和白广恩传达这样的情报,每一路塘兵都说他们遇上的是元帅军小队。 在黑松驿堡的守备署里,丁绍胤吩咐家丁取来几幅舆图,让他们提笔在图上标注各个山道出现的敌军,稍一汇总,周围七条山道统统遇袭,而且都被压了三四里路才把情报传回来。 有的说遭遇敌军数十,有的则说敌军上百,但谁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敌人,即使减半计算,七条山道的敌军先头兵力也超过三百。 丁绍胤的兵力有限,在周围十七条小路派遣塘兵,其中派兵控制的只有十二条路。 这些道路要么是路况较好,能容骑兵、车辆通行;要么是视野较好的山梁,要么就是地势险要,则派遣管队或百总带兵前去扎营设卡,掘壕断路。 这种部署本意就是为了防范塘骑渗透、遮蔽战场。 在收到情报的第一时间,丁绍胤就指着舆图对白广恩道:“这是佯攻。” 丁绍胤分析了刘承宗攻破嘉峪关以来的作战习惯,刘承宗一贯试图从防守薄弱处进行突破,尤其厌烦攻坚,即使做出超远距离机动也在所不惜。 刘承宗率军走戈壁出现在嘉峪关,本身就是他厌烦攻坚不愿强攻古浪峡的表现。 如果说这几天塘骑的骚扰,给明军带来的感觉是有一些可怕的东西要上山了,那么对丁绍胤来说,刘承宗就是上山的东西里最可怕的一个。 因为他很难推测,这个为避免攻坚而做出远征三千里的家伙,这一次为避免攻坚又会绕路多远。 这种前科让丁绍胤断定,即使刘承宗要强攻古浪峡,也大概率会试图袭击他们的后路。 所以他昨天夜里本来跟白广恩闲聊,聊着聊着就下令让白广恩的副将鲁允昌领一个千总部去防守庄浪卫,就是害怕刘承宗绕永泰城走松山南路,突然出现在庄浪卫城下。 只不过这次,刘承宗真的是在攻坚,整个两万大军散布于方圆五十里山地,他根本没打算绕到丁绍胤想象中的大后方,他要攻打的后方,只是丁绍胤的中军。 很快,从初次交锋开始还不到两个时辰,另外几条山道的塘兵情报也都传回来了——包括山梁上的三座小寨在内,全面遇袭。 在前线据点香林寺东北十五里的营盘岭上,驻守在那边的标营百总冒死突围,带回了元帅军前线军队的编制样貌。 “将军,确实是塘兵。” 百总先是跑到了香林寺,驻守在香林寺的千总对情报不敢按下,立刻又让他跑到后方的黑松驿,抵达黑松驿时已至傍晚。 丁绍胤看着这百总的模样就心疼,头顶钵胄不知去了哪里,发巾也掉了,披头散发,布面铁甲上扎着两支折去箭身的断箭,布面被烧出好几块破洞,赤色布面被熏得染了一层乌黑。 “你都看见什么,如实说来。” 百总道:“上午,营盘岭东西两路山谷就传出火器枪响,但树林遮蔽看不清战况;到了正午,岭上山路北边看见塘骑,是一骑两步,在山道上并行,他们手上有鹰铳。” “怎么确定是鹰铳?” “他们隔百十步站定,向寨子前二十步的栅门放了几铳,我兵在箭楼上放涌珠炮将其逼走,卑职看了嵌在木栅上的铅弹,剜出来有八钱重。” “后来呢?” “后来他们的塘兵就越来越多,在山梁道集结,栅门外的山路仅容五六人并行,但七八杆鹰铳齐射将炮手打死,随后就占了箭楼,反向卑职寨中放铳,他们还有火油。” “箭楼离小寨太近,若没这箭楼倒也不怕,他们爬到箭楼上向小寨投火油罐子,山梁风大,助了火势把帐子烧得一干二净。” 百总说着,仿佛想起烟熏火燎的遭遇,一脸晦气道:“扎寨在山岭上,修寨时也没想到会站在卑职的箭楼上往寨子扔火油,卑职率兵冲杀数次,被鹰铳毙倒数人也没把箭楼夺回来,火势越凶,后边的兵都跑了,只好从山梁撤退。” 丁绍胤捕捉到一个很关键的信息:“他们没带炮?” 百总瞪大眼睛,看样子想反问谁家塘骑带炮这件事,但压住了自己的表达欲望,摇头道:“没有,都是轻装。” 听到这个回答,丁绍胤这才终于相信,攻打各处小路的确实不是刘承宗的主力,还真是塘骑。 “反攻回去。” 安排逃回来的百总下去休息,丁绍胤召集麾下千总们通报了军情,对众人道:“敌军主力此时应该正在迂回我军侧翼,塘兵挤压之下形势对我等殊为不利,必须反攻回去,让塘兵重新占领山梁。” 他必须要知道刘承宗主力的动向,那几座被元帅军夺下的山梁就变得尤为重要,尽管那些地方看不见小股突破的敌军,却能通过林间飞鸟扬尘来探明大队行军的声势。 只有知道敌军主力的行军路线,才能知道如何逐个击破。 既然塘兵打不过配属优势兵力的元帅军塘兵,那么就用正兵去打。 当天夜里,丁绍胤就对原本属于柴时华部下的两名千总下令,以四个把总司分别出兵,夺回周围四路山梁。 偏偏也就是在这个夜晚,刘承宗的主力找上了他。 高举火把的传令骑兵沿古浪河一路狂奔至黑松驿,在驿城外翻身下马拜倒,朝城头抱拳高声道:“将军,香林寺遇袭,敌军数千人马,拖拽火炮上了山道!” 第五百零九章 盔枪 六月二十三日清晨。 古浪峡腹地巍峨的铁柜山对面,坐落于古浪河之上的就是香林寺。 这个地方不是一座寺庙,而是一个以禅院为中心,包括寺、庙、观、庵以及各种民间信仰的集会之地。 这里以咆哮的古浪河为中心,河西为禅院,河东为道观、山上是供奉关帝、土地、二郎、龙王、道神、三官等民间信仰的庙宇。 不论经堂禅舍还是道馆殿堂,俱是白墙红瓦,外围则被这里生长的山杨黄刺、桦树松柏与灌木包围。 往常这个时间,寺院道馆一片钟声相应,偏偏今日却被杀气腾腾的炮声取代。 早在数日前,明军大举进驻古浪峡,修营设寨,香林寺左近的僧侣、道士、庙祝就已经转移进庄浪卫,眼下这里只剩下数不清的军兵。 铁柜山的老君庙门前,刘承宗端着望远镜看向山下,在乌鞘岭大山的褶皱里,一队队明军与元帅军往来冲杀,禅寺院墙,一门门灭虏炮争相放响。 而在山间松林,一挺挺抬枪喷出枪火;更远的亭台上,几门元帅军的千斤重炮依次打放,硝烟喷吐间,凉亭顶上经年积累的尘土腐叶一蓬蓬震荡而起。 在大军推进的掩护下,刘承宗最终还是把炮拉进了古浪峡,整整十门千斤炮、三十门狮子炮,一门不少,统统被他拉了过来。 至于在甘肃铸造的四门五千七百斤的威武大将军,那玩意儿平地行走都费劲,拉上山实在非人力所能及,仅在山下冯瓤处车营留了一门,另外三门和炮弹都让高应登拉到甘州给曹耀了。 刘承宗所在的位置能总览整片战场。 虎贲营夺取了山间凉亭,构筑出六门千斤炮的炮兵阵地,借助高度优势,方圆三里内的明军据点都在重炮的威胁范围之内。 极短的时间里,丁国栋和米剌印率领的肃州营就分散开来,拔除了寺外北面的多个据点,兵锋直逼山门。 另一边的蜂尾针也同样率领甘州营军士上前,作为攻克香林寺的主力。 这样的兵力安排,是因为肃州营的兵源本来就不错,又经历高台一战,军心稳定士气高昂,已经是一支隶属于元帅府的正常军队。 而甘州营不论是士兵素质还是军心,都远不如肃州营,尽管甘州营的将领们倒是挺想承担攻坚任务,可刘承宗根本就不敢让他们把军队散开,在林间与明军作战。 他就是明军基层士兵出身,十分了解底层士兵的思想动态,就甘州营这些个卫所世袭军官出身的千总、把总、百总。 别看现在都跟他嗷嗷叫着请战,一旦真让他们散开了带兵在林间作战,打一仗连一半都回不来,绝对有扭头往敌营跑、或者被自己带的兵从背后打死的。 当然也有很大可能被己方士兵正面围殴致死的。 就刘承宗当选锋那会,榆林镇的老总兵吴自勉要是敢把刘承宗、刘承祖、曹耀这帮人拉个五十人小队,还往林子里钻,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他一箭。 现在甘州营正是思想混乱的时候,这帮跟他请战的世袭卫官根本就不知道,是军队的组织救了他们。 至少得正常打过一仗,让士兵见着赏钱,把心定了,才能说正常指挥。 正当刘承宗心里想着战后对参战士兵赏赐问题,目光看着山下战场,就看见北边山道的塘骑交替退来,随后山下背插黄色靠旗的传令兵便向上山跑来。 传令兵很快抵达山顶,拜倒报告道:“大帅,东路磨盘岭被三百敌军攻陷,西路磙子沟、大小冰沟亦有敌军行迹,塘兵不能抵挡。” 刘承宗缓缓颔首,返身进了老君庙。 在老君庙正殿老子塑像前的供桌前,几名虎贲营的军官正对照舆图推演己方兵力进军情况,刘承宗上前道:“东路磨盘岭、西路磙子沟、大小冰沟,叫敌军夺了。” 很快,军官们就标明三条山道的位置,刘承宗看了看,转头对传令兵道:“告诉马千总,集中塘兵,务必迟滞大小冰沟、磨盘岭的敌军,放开磙子沟的敌军;将情报告知冯将军,准备接敌,尽快歼灭磙子沟的敌军。” 这遭遇敌军的一岭三沟都在古浪峡主道路附近,元帅军的张天琳与魏迁儿两路大营进军路线要远得多,四路敌军同时突破,会给冯瓤带来很大压力。 因为西路突破方向是柳条河,东路则会从山地直接突破到古浪堡。 这确实是刘狮子所没料到的情况,他事先想到了明军会从边路山道突破,但是照他的想法,明军应该会集结兵力从一路突破。 这是明军惯用战法,兵分五哨,包抄合围。 但兵分四路的包抄合围,就有点突破刘承宗的想象力了。 实际上是五路。 刘承宗走出老君庙,看见山下香林寺的攻坚已接近尾声,香林寺附近所有据点已被拔除,甘肃二营的兵力已推进至香林寺正面,凉亭上的火炮也正在下山。 攻陷香林寺,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这时,铁柜山上响起元帅军号炮,数支起火发出尖啸冲天而起。 刘承宗循声望去,南边山坡与河谷相连的农田上,此起彼伏的号角声里,一支明军大队列出松散阵线,从松林边缘向北快速行来。 一个千总部,列出的阵型是标准的阵中有阵,整个千总部是一个分散的整体,分左右两把总司,两个把总司之下的五个百总大队以前二后三的队形排列,整个军阵形成凹面。 像一只螃蟹,挥舞着两只大钳子向香林寺奔来。 明军的援兵比刘承宗想象中来得快,但他并不惊慌,恰恰相反,看见这支援军的第一时间,他就露出了凶狠又欣慰的复杂笑容。 战争期间,军队调动就是指挥官表达战争意志最直接的方式。 这支援军,在这个时间,抵达这块战场,就是敌将清楚地表达出一个意志:大明在甘肃还有敢战的军队,你的所向披靡,到香林寺为止。 刘承宗本能地向南方河谷尽头望去,明军驻扎于古浪河的主将应该就在那,而他认为这员敌将表现出的胆气,应该是老熟人曹文诏。 不过这支军队表现出的模样,倒不像是曹文诏的风格,虽是援军,却也不急躁,步步压迫非常稳重。 刘狮子寻思,兴许是曹文诏被自己揍过一顿,转性了? 不论如何,战场上的赢家只能有一个,意志也从来不是单方面表达,而是灌输,互相灌输,最终就像战场一样,也只会有一个赢家。 随山顶令旗招展,一道道命令传达至香林寺左近,正在接敌的肃州参将丁国栋收到消息,转头对副将米剌印道:“援军来了。” 米剌印随即登高,抽出望远镜向南瞭望,片刻后面色阴沉地走向丁国栋,正赶上移动至山脚的十门千斤炮已经扎下阵地,依次向香林寺的山门与院墙轰击而去。 重重炮声里,米剌印的眉头拧着,对丁国栋道:“冤家路窄,你猜来的是谁?” 丁国栋听见冤家路窄四个字,心里对这支援军的来路已有明悟,脱口而出道:“总兵标营?” 米剌印重重点头:“我看见杨思仁了。” 杨思仁是杨嘉谟的标营千总,对别人来说,甘肃的总兵标营到香林寺来,不算什么;但是对丁国栋和米剌印来说,这帮人不论是过来干嘛,对他们来说都只有一个目的。 丁国栋眯起眼来:“杨总兵的鬼魂,来找你我索命了。” “那得看谁的八字硬!” 米剌印说罢,对身后军兵吩咐一通,转头对丁国栋抱拳道:“我去拦住他们,将军攻破香林寺后再同我汇合,千把号人就敢来找我们索命,不自量力!”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带兵去和总兵标营拼命,丁国栋却摇了摇头,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头盔:“还留着吧?” 米剌印楞了一下,随后缓缓点头。 他知道,丁国栋指的是属于明军的盔缨和盔旗。 丁国栋用下巴朝香林寺努了努:“那里有六百明军,援军也是一千多,我们两个营有五千军队,拦住他们不难,不如吃掉他们。” 二人已经配合了几个月,还都经历高台攻坚,很多事情不必说得太清楚,就已经心照不宣。 片刻之后,一支千人队带着明军盔枪盔旗,借助桦林掩护向南退去,随后包围香林寺的肃州营余部配合甘州营发起总攻。 十门千斤炮齐齐向院墙轰去,七斤实心铁弹摧枯拉朽地将禅院白墙砸出一个个孔洞,转眼院墙坍塌出一个个缺口,蜂尾针率军自缺口鱼贯攻入。 在这过程中,扼守香林寺南面的元帅军却悄悄撤围,寺院中负隅顽抗的明军很快由南面缺口退入林中。 山顶上的刘承宗对一切尽收眼底,他是眼睁睁看着密林中又出现了一支散开的明军,随即丁国栋部撤围,香林寺败兵随即自缺口撤出。 与此同时,因炮声愈烈,南边的明军援兵也加快了驰援步伐,一步快过一步地向前推进。 另一边的甘州营也从攻陷的香林寺撤出,于寺庙南面集结出同样两边厚、中间薄的阵线。 不过由于地形原因,蜂尾针的侧翼兵将只能在松林中以小队推进,只有中军推着三十门一字排开的狮子炮,在农田与道路上向南迎去。 号角、腰鼓、唢呐与锣铩声此起彼伏,山林道路之间处处军旗飘扬,一个跑、一个撵、一个迎,败兵与援兵转眼就连成一片。 然后在刘承宗的视野里,就发生了非常有趣的一幕。 援兵将领是个很有一套的人物,远远看见败兵奔来,为防止其冲乱阵型,专门派遣军兵在军阵之前数百步喊话,接应败兵自军阵两侧退后,到其阵后重整队形。 败兵也确实很听话,在田地、山林的连接处就像穿过山巅的风,向两侧鱼贯而去,随后援军稳固了阵线。 军旗迎风招展,军乐此起彼伏,一个个小队按着涌珠、虎蹲、灭虏等小口径野炮置于阵前,做好了迎击准备。 他们面前的元帅府甘州营与肃州营余部姗姗来迟,明军是没有携重炮驰援,元帅军也同样来不及在追击中推运千斤炮,而狮子炮的最大射程都不到一里地,正常使用的射程更是只有二百步,显然一场短兵相接即将上演。 偏偏这个时候,明军援兵的军阵后面乱了。 援军只有一个千总部,已经把古浪河西侧官道附近的农田站了个满满当当,驻守香林寺的明军也只有一个把总司,按理来说他们现在站的位置,应该正好给明军援兵带来一支预备队。 可现在的情况并非如此。 甘肃总兵标营千总杨思仁听见阵后骚乱,立在马背上向南看去,他发现这股溃兵不是有点多,而是兵力接近他的两倍。 这时候别说他了,就连他带的兵都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军阵偏后的各级副军官已经统统下令,让士兵举着兵器朝向背后。 后边站着的败兵对这种情况也傻了,他们本来就是一路溃逃过来的,别说把总一级,就连百总一级都没有办法维持建制,如今勉强留有编制的只不过是什长和小队长。 重整队形,大家毫无疑问会自动寻找长官,自己的长官找不到、就越级寻找长官的长官……他们在编制上只是一个把总司,不同级别装束不同,一看就能认出来。 而此时在总兵标营援军后面,级别最高的人毫无疑问——是原明军肃州营千总,米剌印。 米剌印在后面把收拢败兵的活儿干的得心应手,就好像他没有身处敌阵,而是在己方军阵中收拢溃兵一样。 香林寺撤下来的败兵虽然迷迷糊糊,却也都接受了这种设定,把米剌印的身份脑补为援军千总,专门在阵后给他们重整队形的,直到他们发现,人有点儿多。 他们被重新整编之后,不但不认识率领自己的管队,就连整编后的什长同僚,都素不相识,身边的士兵更是不认识几个……他们被彻底打散了。 援军和败兵都傻了。 就在这时,蜂尾针的狮子炮发出咆哮,三十颗一斤炮弹曳着尖啸砸进援军阵地,而在援军身后重新整编的败兵阵地上,同样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米剌印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全军,拔盔枪!” 第五百一十章 骂街 其实在很久以前,尽管都在甘肃做武官,杨思仁却并不认得丁国栋和米剌印。 或者说他们其实见过,但是对年轻的总兵标营千总杨思仁来说,他对游击将军丁国栋、肃州千总米剌印,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杨思仁的从军履历很短,尽管也姓杨、也是凉州的武将家族,但他跟杨嘉谟不是一支,他们这一支没有都督一级的宗亲,几乎每一代袭父职的长子都会被调到南京担任中级军官。 杨思仁就是留在凉州看地的小地主,读书习武,看管仆役佃户,娇生惯养日子自在,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崇祯三年。 那年同宗的大将杨嘉谟领军勤王,随后被朝廷调至陕西平叛,连番征战人不解甲马不解鞍,军兵在征战中减员几多,亲信族人也接二连三负伤或阵亡。 杨思仁就在这种情况下披甲上马,率族人乡党投身杨嘉谟军中任职百总,到如今也不过才三年多。 过去他没有什么能跟丁国栋、米剌印产生交集的机会,直到杨嘉谟的死讯传至凉州和庄浪。 跟杨嘉谟死讯一同传来的,还有刘承宗在战后对肃州营出手大方的赏赐,丁国栋和米剌印的名字,才真正撞进杨思仁眼中。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从那时起,甘肃总兵标营的士兵,就已经知道他们该找谁报仇。 只不过谁都没想到,他们的复仇会变成这样。 援兵被两面夹击,进退维谷,败兵则更迷糊,不少人在米剌印军中,身处元帅军重重包裹之内,不少人在友军拔掉盔缨盔旗时就拔刀相向,转眼被吞没。 不过有急智的人和真正的迷糊蛋,在这个时候做出的选择倒是一模一样,都依令拔了盔缨盔旗,被夹裹着冲向援军。 身处军阵之中,个人选择的余地微乎其微。 杨思仁才刚明白自身所处的境地,脑子里还来不及分析这种境地形成的原因,军阵正面三十门狮子炮已齐齐开火,将一斤铁弹轰入阵中。 总兵标营的各队军官也不甘示弱,各队炮兵争相按着涌珠、灭虏、虎蹲打出密集的散子,石丸铁丸自炮口喷涌而出,一时间两军阵前硝烟弥漫,重重弹幕穿透硝烟,既有直射也有曲射,将阵前打得热火朝天。 但援军最大的危机来自后方。 明军在后方没有火炮,甚至连鸟枪都没几杆,米剌印一千五百余人集结成十五个纵队发起突击,尽管这场突击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漂亮,他的士兵边冲边逃,最终依然一柄柄锐利的短剑,深深刺入阵中。 多个横队同时嵌进援军阵型,一瞬间不仅割裂了中间千总、左右把总的指挥,就连各个百总横队的指挥也被大乱,整支军队陷入瘫痪。 正面的丁国栋同样抓住这个机会,准备好的横队以大宽度包抄而上,失去指挥各自为战的明军就自相撤退。 本质上来说应该是崩溃了,但又没完全崩,因为这山间河谷算上山林地带都不到三里宽,几里地的长度里堵了近七千人,是撤也没处撤,跑又没处跑。 世间总不缺少血勇之辈,眼看撤退无望,不少明军都选择挺矛奋战拼个生死,更有人丢下长矛拔刀疾呼,号召军士们向林中冲锋,杀出一条血路。 但经历最初的以命相搏,一盘散沙的明军被前后夹击锤得妈都不认识,很多人被迫冷静下来,自相逃窜。 稳固军阵的军队是一群豺狼虎豹,失去阵形的散兵游勇在各自为战时,采用不同的生存策略相继涌现就不免给血性厮杀的战场添上滑稽。 就比如,当生存大过天,隶属于战场双方的士兵都出现了一些……一些混子。 他们隐藏在密林之中,持弓箭、火枪甚至腰刀,身边头盔戴盔缨的人多,他们就给脑袋插上盔缨;身边戴秃盔枪的人多,他们就把盔缨拔了。 人们在寺庙之外的一切农田、山地、密林、河岸以及任何可以作战的地方生死相搏,每时每刻,都有士兵遭遇冷枪冷箭袭击,也同样有士兵向身后或任何方向逃窜。 混战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初秋的阳光有些刺眼,农田上再也见不到头戴盔缨的士兵,密林内间断响起的枪声也逐渐停息,山顶上的刘承宗也没有下令收兵,他只是让丁国栋重新整队,继续向南推进。 随着驰援香林寺的明军被米剌印以诡异手段击败,刘承宗的军队很快越过香林寺,沿古浪峡向黄羊川与黑松驿推进。 而在当天下午,白广恩率军进驻黄羊川。 黑松林驿堡向北十里,就是古浪河与黄羊川的交汇的岔口,古浪河从西北流来,黄羊川向东流去,交汇的河谷宽度不到二里地。 在香林寺交战的时间里,丁绍胤与白广恩经过实地考察,决定在这个岔口进行据守。 山那边炮声轰隆,对他们二人来说,这样山势转角处的岔口,能最大限度上限制元帅军的红夷炮。 他们在山上修了两座营寨,丁绍胤扎营在河西的营盘顶,白广恩驻扎在河东的山那边,黄羊川南部有个地方叫营盘滩。 借助河谷地形,两营互为犄角,是最容易把战局僵持住的扎营方法。 丁绍胤这会儿又因局势改变了自身想法,他认为诡计多端的刘承宗在战场上欺骗了他,在官道上摆开的军队就是主力,周围山梁山谷之间出现在的元帅军才是疑兵。 因此他心中就只有一个想法,把刘承宗堵在古浪,能堵多久算多久,能坚持到曹文诏扰乱甘肃粮道最好,如果不能也没办法,至少要拖上几日。 香林寺与黑松驿的路程不远,刘承宗的前哨塘骑很快就沿官道一路摆到了两河岔口,并在此地与明军塘兵展开交锋,直到元帅军主力抵达,两军塘兵才各自退去。 到了岔口,丁国栋只是粗略扫了一眼这里的地形,就派人给刘承宗报信去了。 在这样的地方打仗,要付出的代价太大。 刘承宗也在观察岔口的地形,攻打的难度不在于山上扎营易守难攻,而在于古浪河分流向黄羊川,虽然黄羊川那边静悄悄,但就算让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会有伏兵。 难题是攻打营盘岭,就会被黄羊川的伏兵夹击;攻打黄羊川,也会被营盘岭的军队夹击;分兵同时攻打两边……河谷摆不开他的兵力,但占据有利位置的敌军却能摆开。 山上丁绍胤没有坐以待毙,看见元帅军在古浪河畔摆开的第一时间,就派遣军兵下山骂阵,来自凉州老兵油子的各自污言秽语,把刘狮子这个陕北破落户骂得一无是处。 骂阵特别管用,他不在于被骂的刘承宗在不在意,而在于刘承宗麾下的将领都受不了主帅被人这么骂。 山上骂的正起劲儿,刘承宗身边的韩世友已经受不了了,抱拳请战道:“大帅,让我带射手去把他们都射死。” “怕什么?他们不过徒逞口舌之利。” 说实话能射他早自己打马去把这帮骂他的王八蛋全射死了,实在是时代不一样了,这年头有炮,就算是他们这样的神射手,也至多能在七十步把握一定的准头。 敌人只要在这个距离之外埋伏两门小炮,过去放箭的好手说不定就得把命撂在阵前。 而反过来,如果他们开炮,打中了还好说,万一没打中,到时候反倒会伤了士气落人耻笑。 “世友啊,你想想。” 刘承宗笑出一声,在山坡上扬鞭指向营盘岭的方向,道:“我们一样驻军于此,我们等的是张天琳侧击、魏迁儿合围,他们在这卡住我们,等的是什么?” 韩世友稍加思索,不确定地问道:“大帅的意思是,他们也在等友军合围?” 刘承宗这时候才换上正色,缓缓摇头:“我也说不好,我们已经发现周围四条路上有一两千敌军,但我心里总觉得,这未必就是敌军倚仗,官军应该还有后手,否则不至于敢在这骂我。” 韩世友道:“洪承畴?” 刘承宗也认同这个想法,如果是按脚程算,洪承畴到宁夏就调动军队,到这会儿宁夏军应该已经快过来了。 可他心里又觉得洪承畴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就调兵过来,真要集结三边军队,在甘肃跟他大做一场,他破嘉峪关的时候,就应该已经集结军队了。 这个时候调兵,早前的兵败没有意义,也会让凉州城的坚壁清野变得没有意义。 那坚壁清野为的就是让他这个冬天不好过,就算要集结三边五镇,这会朝廷要考虑的也应该是肃清农民军,等到开春再放开手脚跟他打一场。 毕竟甘肃没有他过冬的粮食,宁夏甚至榆林的军队过来,也一样吃不到粮。 洪承畴又不傻,宁夏、榆林的兵,跟他既没新仇也没旧怨,来了甘肃吃不到粮,那就等于是给他招的兵。 想到这儿,刘承宗环顾己方军阵,前线的甘肃二营被骂得跃跃欲试,虎贲营剩下的两千总军官则显得怒不可遏。 这些军官、士兵在面对自己被骂时产生不同的情绪,给刘承宗带来一点启示。 虎贲营的军官恼怒,是因为刘承宗跟他们本身都是一样的人,他们数年以来朝夕相处,都有很深的感情,骂刘承宗就等于骂他们自己。 而甘肃二营士兵的跃跃欲试,则没有太多愤怒情绪,存在的只不过是兴奋……他们跟刘狮子没啥感情可言,只知道刘承宗是个出手大方的东家。 东家挨骂得越厉害、越愤怒,他们帮东家干掉这帮人,给的赏赐就越多。 那么反过来对明军来说也一样。 刘承宗对韩世友道:“你挑点人,到山下帮我骂回来。” 韩世友听着这命令都蒙了,小孩骂街呢?挨骂了去骂回来? 刘承宗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韩世友不能理解这道命令,便详细解释道:“香林寺的降兵说,驻守在这里敌将是鲁允昌、丁绍胤、白广恩、柴时华和曹文诏。” “我现在不知道这座营盘岭上的敌将是谁,你们去把这五个人挨个都骂一遍。”刘承宗再度扬鞭指向山岭:“哪个挨骂的时候士兵反应大,这就是谁的兵。” 韩世友这会理解了,连忙点头称是,打马自军中搜罗了各路刺头儿,很快组建出一支不到二百人的骂街大队,浩浩荡荡奔向山脚。 一时间‘我日你大大’、‘大多娘少’之类的污言秽语在河谷中回荡,听得古浪河都羞愧地想倒流回去,鸟都捂着耳朵飞走了。 丁绍胤在山上也蒙了。 他知道对手是诡计多端的憨汗,派人骂街的目的,就是要让他恼羞成怒疯狂攻山,以免被卡在山下太过无聊,再发挥聪明才智搞点别的事情。 尽管历史上确实出现过依靠妓女骂街,促成敌将退军的事,但丁绍胤没那么天真,他很清楚刘承宗对这场战争的势在必得。 但他万万没想到,刘承宗不单沉得住气,居然还像过家家一样派出一群人跟他对骂。 现在压力就给到了他这边……他是万万不敢下山跟元帅军对冲的,碰上这么个学人精,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最让丁绍胤感到尴尬的是,山下的士兵依次骂了曹文诏、柴时华、鲁允昌、白广恩,最后把火力集中在丁绍胤这个名字上,本来挨骂是挺雨露均沾的一件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山下的骂街兵就开始只骂他了。 他却不知道,关于山下士兵只骂他这件事,让刘承宗非常重视。 刘狮子一直以为,固守营盘岭的敌将是曹文诏……营盘岭在地形上首当其冲,而诸将之中,曹文诏经验最为丰富、战力最为强悍,又是庄浪防线上唯一一个与刘承宗早年正面作战过的将领。 于情于理,曹文诏只要在这,镇守营盘岭的将领,除了他还能有谁? 再联系到,山上骂人的士兵都是凉州口音,没有山西甚至辽东口音,刘承宗心里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曹文诏不在这。 但他不在这,又能去哪儿呢? 第五百一十一章 三汗鼎立 崇祯七年的夏季,处处兵戈的大明,其实是天底下最太平的地方。 这年三月,沈阳降雨甚多,到了五月,辽河东南的铁岭、沈阳、辽阳等地大雨滂沱,奔腾暴注,连下七个昼夜,浑河、太子河、碧流河通通暴涨,几百里地成了汪洋一片。 水势横流、田地被淹、房屋倒塌、庄稼绝产、人口溺毙,鸭绿江的河水同样暴涨,冲毁了金国于丁卯之役后设立在义州中江的粮食市场。 黄台吉收拢了东北的女真、蒙古、汉人,合族齐称满洲,刚刚奠定洪业之基,金国全境就遭受雨水带来的巨大灾害,就连沈阳城墙都被冲塌一角。 在这个混乱年代,天下就没有一个地方不为粮食发愁,所有人的决策,都围绕粮食这一中心;所有人的行为,都被饥饿所驱使。 其实这些年不论是建州,还是后来的金国,从努尔哈赤到黄台吉,爱新觉罗家族的处境始终岌岌可危。 某种程度上,雄踞东北的黄台吉,可以跟霸占西北的刘承宗并称烂地之王……甚至刘承宗的地理环境还稍好点。 这个年代的东北,跟后世坐拥三大平原的东北在地理环境上可谓天差地别,最基本的,东北没有水利设施,既不能防汛、也不能防旱。 东北三大平原,在这个年代还是天下三大沼泽地,人口最密集的辽河两岸,在这个年代有个名字,叫辽泽。 正是因为辽泽的存在,金国对大明用兵,向来集中在冬、春两季,因为这个时间辽泽水量减少,面积收缩、水体封冻,明、金、蒙古三方在冰面上出行不受影响。 在努尔哈赤时代,新兴的建州集团几乎每年都挣扎在生死线的边缘;而到了黄台吉时代,征服朝鲜,通过兄弟之盟打出一条生路,才使得金国有了稳定的粮食供应。 但今年的涝灾,再一次把黄台吉逼到了绝路上。 一是因为鸭绿江,二是因为辽河。 朝鲜人本来就不乐意给金国纳粮、卖粮,今年鸭绿江暴涨把义州淹了,正好省了麻烦;而辽河暴涨,则意味着就算大明把山海关打开,金国的八旗兵也过不去。 老天爷留给黄台吉的选择并不多,只剩下一条路,事情也没什么好议的,各旗之下,诸寨头目收拢遭灾的旗丁,自备兵器向旗主帐下集结,随即旗主开库,将私有兵器铠甲借给诸多头目,以满足天聪汗对各部披甲人数目的要求。 旋即大军云集沈阳,沿辽河东岸一路浩浩荡荡向北开去。 他们要沿辽河东岸向北,一路走到科尔沁,在科尔沁草原补给物资,再沿着辽河转向的北岸,直扑漠南。 这是黄台吉第二次西征漠南,此次的目标,是彻底征服漠南蒙古,稳固金国在漠南的支配地位,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尝试突破宣大防线,就食与敌。 至于能不能突破宣大防线,黄台吉和各贝勒、旗主都不在乎,破了就破了,没破就没破,只要西征路上没饿死,打完这仗活着回去,就算一场大赚。 想到这,沿辽河行走的黄台吉心头阴霾被冲散不少,扬鞭指着随从道:“你回去,告诉义州,今年涨水,但粮不可少,还有冻柿子三万个,生梨两万只,对……还有蜜桔,蜜桔三万只。” 黄台吉最喜欢吃的就是冻柿子,其次是生梨,也就是冻梨的前身。 至于蜜桔,他不喜欢吃那个,但他家那个傻小子多尔衮爱吃。 多尔衮是黄台吉的弟弟,但岁数比黄台吉的儿子豪格还小三岁,在黄台吉眼中,那完全就是个孩子。 拖到冬天,有了朝鲜运来的粮,金国又能熬过一年。 活在这世上,谁还不是熬过一年算一年呢,反正黄台吉觉得,他应该比紫禁城里那个大侄儿能熬。 毕竟关外发大水,关内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 关内的情况确实没比关外好多少,就连关外,这一年遭灾的都不仅仅沈阳。 漠北同样遭受了猛烈的自然灾害,去年冬季的漠北格外寒冷,人们还没从牲畜倒毙的悲痛中走出来,旱灾又再度光顾了这片贫瘠的土地。 蒙古高原上粗放的农业被旱灾摧毁殆尽,为应对这样的灾难,居住在漠北的喀尔喀三部终于召开了忽里台大会。 喀尔喀已经很久没有召开忽里台大会了,诸部的游牧路线往年都由各自首领直接指派,如今搁置数年的大会重新召开,有人欢喜有人愁。 漠北蒙古贵族成百上千,当中的有识之士明白,阿巴岱汗时期几乎被凝聚成一个统一汗国的喀尔喀,已成水中之月,三汗鼎立被摆在明面上,喀尔喀的大分裂,已成定局。 忽里台大会只议了三件事,一是衮布继位称汗,二是应对灾害,三是牧地划分。 衮布称汗很容易,他是阿巴岱汗的继承人,除了硕垒,喀尔喀右翼全体、左翼的大多数贵族都支持衮布称汗。 但问题出在左翼能出动兵力十一万,硕垒一个人直辖七万。 右翼能出动兵力八万,但右翼支持衮布称汗,是因为右翼首领素巴第,早在衮布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被喀尔喀全体贵族推举为札萨克图汗。 这个汗号,直译是有统治权的汗,实际上的意思类似于摄政王,所以右翼贵族们为衮布称汗,能做出除了帮助之外的一切支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人家有自己的汗。 至于硕垒,硕垒根本不在乎衮布称汗不称汗,他有自己要操心的事儿。 就在两年前,硕垒的直辖兵力还只有四万,当然四万兵力也已经很多了,足够让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硕垒雄踞漠北。 他的地盘东到额尔古纳河,跟金国接壤;南界与察哈尔比邻,同时硕垒虽然不尊奉大汗的命令,但他还有个身份是林丹汗的连襟。 这种地理位置和这种身份,决定了在金国与察哈尔的战争里,随着漠南汗庭节节败退,许多不愿追随金国的部落,都加入硕垒旗下。 像乌珠穆沁、苏尼特、浩齐特等原属于林丹汗的诸部贵族,都先后率领部众抵达漠北,请求硕垒的庇护。 这也造成硕垒近几年地盘变得空前庞大,势力也越发雄厚。 尽管硕垒身处漠北,但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喀尔喀另外两个汗,他关注的是天下,蒙古人的天下。 因为漠南正爆发一场随战争兴起的饕餮盛宴,第一个覆灭的是占据呼和浩特归化城的大明金国顺义王,也就是土默特部,他们被林丹汗的西征打败。 同时林丹汗的漠南汗庭也被女真金国击败,远走青海,在这过程中整个漠南的蒙古势力一分为三。 一部份胆小鼠辈被金国天聪汗招降吸纳,另一部份不服林丹汗的逃到漠北成了硕垒的部下,最后一群坚韧之人跟着林丹汗涌入青海,被契丹汗吃干抹净。 这是蒙古人的空前危机,东边一个女真汗、西边一个汉人汗,全他妈是伪汗,蒙古人的命运必须握在蒙古人自己手中——当然,这话不是硕垒说的。 是他手下的那帮察哈尔遗老遗少说的。 这帮人呐,过去在察哈尔就是谁都不服的刺头儿,既看不惯倒行逆施的蒙古大汗,也不服南征北讨的女真大汗,更别说西边那个素未谋面的汉人大汗了。 所以他们跑到漠北,找上了比他们还刺头儿的硕垒。 硕垒什么人物?含着金钥匙出生,在漠北待了半辈子,自视甚高,内心给天下英雄排位,过去自认天下第一,如今委屈了……天下第二。 早前嘛,硕垒天下第一,林丹大汗天下第二;如今林丹大汗坟头儿长草了,硕垒便追封连襟做天下第一,自愿屈居第二。 死人嘛,能抬多高就抬多高,没坏处。 草原上最重要的是啥?是草,硕垒能把草场分给从汗庭来的流亡贵族,这些人也投桃报李,一个个抢着给硕垒劝进。 说来也怪,过去林丹汗还在的时候,这些贵族都是唱反调的捣蛋鬼,如今林丹汗在青海驾崩的消息传到漠北,他们反倒统统变成遗老遗少了,到处宣扬硕垒对大汗宾天的悲伤。 他们说大元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称汗的不是血统古怪的外族,就是没有真才实学的草包,蒙古人的命运必须握在蒙古人自己手中,因此我们拥戴济农做贤明之汗,也就是车臣汗。 属于是黄袍加身了。 这种情况下,喀尔喀贵族会盟当日,硕垒毫不犹豫地就支持衮布称土谢图汗,愿意称汗就称呗,这个汗的意思是可以依靠的汗,反正也没人会去依靠他。 当然三汗并立这种事,对喀尔喀贵族们其实也不算什么,他们早就习惯在这种格局下过日子了,通过会盟确立下来,也无非是名正言顺而已。 会盟更重要的议题,还是三汗携手,渡过如今喀尔喀面临的危机。 危机主要有两个,短期危机是解决粮食不足、部众穷困的问题;长期危机,则是面临岱青契丹汗和后金天聪汗的扩张,喀尔喀如何保持独立。 对于前者,三汗意见不一,西边的素巴第建议向刘承宗再次进贡,并向其寻求帮助,衮布和硕垒不愿进贡;东边的硕垒则建议向黄台吉进贡,并向其寻求帮助,衮布和素巴第也一样不愿进贡。 进贡也好、求助也罢,在他们看来都不是臣服,何况漠北所在的位置决定了,即便臣服,刘承宗和黄台吉也管不到他们。 而衮布的想法是依靠自身力量解决问题,即漠北三部继续向北扩张——硕垒和素巴第都觉得衮布脑子坏了,北边冷的鸡毛都没有,还他妈往北走? 眼看着三汗要吵起来,贵族们干脆决定先跳过这个问题,直接聊第二个。 在这件事上,三汗难得达成共识,不论内部的情况变成什么样,在对待外部敌人上,三部必须达成统一。 说到底,素巴第和硕垒互相不同意对方给金国和元帅府进贡的原因就在这,他们俩互相信不过,万一对方把关系处得太近,直接倒戈,谁都没办法独立面对金国或元帅府。 就在这时候,素巴第道:“既然粮食的事谁都没办法,不如去找大明皇上,硕垒手里有南国皇上给元帅府的互市贡书,四十九万两,我们去卖马。” 硕垒本来都情绪稳定了,一听这话差点急得跳起来……倒不是怪素巴第,只不过他提出这个互市贡书,最近已经变成硕垒的心腹大患了。 硕垒的五儿子叫巴布,去年跟素巴第一道去元帅府表达友好,被刘承宗封了个宁远校尉,负责贡市。 他是实在想不通,不知道究竟该说刘承宗的人格魅力大,还是自己的儿子有点傻,巴布从青海回来,像被惯了迷魂汤,满脑子都是刘承宗的好话和黄台吉的坏话。 其实原因很简单,巴布逛了逛热火朝天的俱尔湾市场,琳琅满目的货物,在漠北可见不到,因此他向元帅府支了两年俸禄,领到四百八十两狮子票,买了好几车东西回漠北。 用这四百八十两,他给自己身边十名达尔汉换了崭新的布面甲、钵胄、腰刀、骑矛和弓箭,还给自己买了顶尖工匠打制的金银饰品、裘袍绸衫。 虽然漠北苦寒,但巴布父可敌国,不是穷鬼,四百八十两毛票子收买不了他……真正收买他的是知道俱尔湾物价之后,想起刘承宗给他的市赏贡书,每年,价值四十九万两白银的市赏贡书。 这意味着每年可以武装一万军队的崭新装备。 就冲这个,巴布认为那个青海的刘承宗叔叔,可太看重漠北三部了。 但硕垒根本不会这样想,他拧着眉头道:“素巴第,你来的时候脑袋被马踢了?大明皇帝的市赏如果真是个好东西,我们与那刘承宗非亲非故,他会把这东西给我儿子?他应该把好东西留给他儿子!” 素巴第根本不在乎硕垒的嘲讽,他拍手道:“你这算问对人了,刘承宗没儿子,所以把好东西给了你儿子。” “我说的是儿子的事吗?我管他有没有儿子。” 硕垒道:“眼下漠南分崩离析,黄台吉的攻略方向就是漠南蒙古,此时染指大明的贡市,无异于火中取粟!这个道理你札萨克图汗不明白?还是说你希望我跟金国开战?” 素巴第笑了笑,随后才两手撑着帐中矮几,双眼直勾勾看着硕垒。 “我明不明白,都不能赶走天灾,我等三部秋冬无粮可用,要死多少人?与其饿死,不如三部联兵下漠南,到杀胡口去看一看。” 第五百一十二章 用武之地 东天山以北,北庭故地。 刘承祖牵着马,弯腰捧出一把泥土,在掌心攥碎了。 天山军在三月底自哈密启程,经巴里坤前往委鲁母,也就是乌鲁木齐,抵达时已是五月。 巴图尔珲台吉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刘承祖也一样有属于他自己的使命要做,第一件事就是修建驿站。 从哈密到乌鲁木齐,沿东天山以北的河谷向西,有整整一千五百里路程,这条路将会是卫拉特金路,同时也是天山军的生命线。 因此刘承祖打算在这条路上建立十五座驿站和四座城,分别为北庭、穆垒、巴里坤、和伊州城。 不过那只是长远计划,眼下刘承祖的精力都放在如何让士兵安稳渡过一个冬季上。 这里自汉代以来就被开垦屯田,到如今时过境迁,是数百年没有汉人定居的化外之地,古老的城墙早已崩塌,展现在刘承祖眼前的庭州只剩片片残桓断壁。 好在万事开头难,刘承宗率军迁入青海,已经给元帅府兵将打下了基础,这一次他们做了更多的准备工作,在北庭城址修出一座座砖窑,建起地窝子是得心应手。 周日强的建筑工地热火朝天。 从青海到北庭,这个传统文官受尽了劳顿之苦,最开始每天吃的是炒面,后来换成了糌粑,进了巴里坤以后既不吃糌粑也不吃炒面,吃的是蒙古炒米。 一路上把周日强吃出了恐惧心理,现在见着这些元帅府特色主食就干呕。 刘承祖对此见怪不怪,人说到底是一种讲究才能的动物,有才能的人,可能会走一时背字,但只要活着,就算在天翻地覆的动荡年代,也终究比大多数过的好。 周日强就是个没过过苦日子的人,即便从知宁州变成刘承宗的青海宣慰使同知,过了一段穷日子,但那也谈不上吃苦。 在普通士兵身上,完全不会出现周日强这种对食物产生干呕的症状……当然这并不是说刘承宗给士兵准备这种饭菜就没问题了。 实际上据刘承祖所知,在刘承宗以前,没人把这些东西当主食,它是人们远行时的零嘴,也是军队里的应急军粮。 唯独到了刘承宗手里,他们的军队时时刻刻都在应急,人们必须习惯以这种军粮维生。 刘承祖领兵,本来就是个非常事多的人,率领的天山军,军官又都经过新城书院的学习培训,属于武学生,要求也很严格。 他们行军速度比正常快,多出来的时间都用在勘察地形、绘图定计上,整支军队早就做足了吃苦受累的准备,毕竟全军七千二百人,每个人都得了刘承宗的许诺。 戍边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只要活着回去,士兵升百总;军官升三级,授予从三品至从五品的散阶。 不打仗五年升三级,对任何人来说,这样鸡犬升天的承诺,都足够让人为之全力以赴了。 实际上对他们来说,最大的风险并不是自己在天山客死他乡,而是担心戍边的这几年,刘承宗别被朝廷给灭了……那就没人给他们兑现承诺了。 周日强就不一样了,刘承宗没给他承诺,实际上他也不需要刘承宗拿出什么承诺来诱惑,他自己就给自己把鸡血打满了。 自从收复哈密,周日强就用精神上对自己的激励克服了生理上的不适,一路上干劲十足,尽管路上什么都没说,但刘承祖知道,这个叔叔辈的儒生满脑都是开疆辟土的兴奋。 人还没走到庭州,他就拟定了一套从烧砖、打井、规划道路、修建地窝开始,直到建造水车、灌溉田地、开荒养地等一系列用于从无到有建立据点的章程。 周日强甚至在跟巴图尔珲台吉畅谈数个昼夜之后,给卫拉特拿出一套蒙古版本的中央集权,连反对者的去处都找好了,哪儿都不去,都派到他这来,开水渠、修城墙。 巴图尔珲台吉对周日强很是敬重,从善如流,这会正召集卫拉特贵族宣告他的新政呢。 很快,刘承祖在北庭的地窝子刚刚修好,跟着巴图尔珲台吉去准噶尔部的戴道子就回来了。 眼下的北庭还没有那么寒冷,人们虽然修好了地窝子,但天山军依旧住在外面的军营内,戴道子一路找到刘承祖的将军毡帐,二话不说就让人往里面搬运文书。 好几箱文书。 面对刘承祖的不解,戴道子倒是一点都不意外,解释道:“大帅叫咱过来,不就是笼络卫拉特、侦知西北情报嘛,这都是卫拉特历年来与东西南北邻居交战的文书。” 说罢,戴道子苦恼地摇摇头道:“本以为抄一遍就行,谁知道他们的文书有各种言语,许多战报都要向亲历战事的老人询问,部中老人说话我也听不懂,麻烦死了。” 刘承祖认真地点点头,他很重视这些战报,连忙吩咐亲信护兵将几箱子文书整理好,又让人给戴道子取了奶茶,这才道:“万事开头难,戴将军在准噶尔,身上重任比我们要大得多,将来卫拉特设了县,各县安插教谕,情况会慢慢好起来。” 戴道子漫不经心地点头,其实这话他们俩人都很清楚,传播语言和文字的重任,没个三年五载难见成效,他们这些人,恐怕谁都不会三年五载后还在天山呆着。 但他能说什么呢,哪怕是安慰,各县安插教谕,也已经是他们的唯一的安慰了。 说句难听话,两个有代沟的卫拉特人站在一起,想沟通都得连说带比划,更别说他这种只懂漠南方言的汉人了。 不过看见刘承祖对这些文书的态度非常重视,戴道子还是提醒道:“不过大将军,这些文书只当是个了解的路子,万万不可偏听偏信。” 对此刘承祖表示理解,点头道:“能有道听途说的情报就已经很好了,更准确的东西,还是要靠我们今后自己去看。” 相较而言,比起对这些文书的重视,刘承祖更在意有二手情报的戴道子,他问道:“刚刚你说,他们和东南西北的邻居交战,都是谁?” 正逢亲兵端来奶茶,戴道子饮了一口,从文书箱子里找出舆图,展开了与刘承祖相对而坐,介绍道:“卫拉特是块四战之地,西面哈萨克汗国一直与其争夺七河流域;在北方的额尔齐斯河下游,又与察汉汗融为一体,也就是大帅口中的罗刹;东方是实力雄厚的漠北喀尔喀,南边则是沙漠绿洲之上的叶尔羌。” “如今因为归附大帅,准噶额已与东边的喀尔喀议和,但我们刚打下了叶尔羌的哈密,卧榻之侧不容酣睡,双方迟早要开战。” 说到这,戴道子的手在舆图上沿额尔齐斯河向西北,最终在哈萨克、卫拉特、罗刹的三方势力的交汇之地定住,道:“而现在,卫拉特已经与哈萨克和罗刹开战了。” 刘承祖惊讶道:“巴图尔刚回去一个月,就已经开战了?” “不是他要跟人家打,是是人家已经打过他了,他要报复。” 戴道子指着交汇地带道:“这个地方叫亚梅什,位于额尔齐斯河中游,当地有个盐湖,最早是杜尔伯特部的牧地,卫拉特跟罗刹最初的矛盾,就因此湖而起。” “自万历四十四年起,准噶尔部与杜尔伯特部约定协防盐湖,开始同罗刹开战,战争打了七年,从十一年前双方议和,边界一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俺达通贡后的土默特和大明。” 俺达通贡后的土默特和大明? 刘承祖对这个解释有点难以理解:“谁是俺达,谁是大明?” “罗刹是俺达,卫拉特是大明。” 戴道子其实觉得自己这个比喻非常贴合。 在这段关系里,占据优势地位的是卫拉特,他们占领着额尔齐斯河上游沿岸的所有盐池、草场,牧、农、手工业,尽管卫拉特的精加工能力不行,但他们能提供一切人所需最基本的物资。 就好像一个落后版本的大明。 而罗刹人在下游建立的据点,除了能生产少量粮食之外没有任何产能,但是在西北方向的秋明城,能够给卫拉特转卖一些来自欧洲的火器与珍贵手工业产品。 就好像蒙古能在互市中贩卖马匹一样。 大明与蒙古维持互市之前,经历了长久的战争,直到双方都不愿再打下去,互市就成了妥协的产物;卫拉特和俄国也是如此,巴图尔珲台吉在卫拉特的全部威望,几乎都是靠袭击、劫掠俄国据点换来的。 戴道子说道:“战争结束,双方做了约定,卫拉特准许罗刹人在叶尼塞河、鄂毕河上游建立据点,沙俄则同样要允许卫拉特属民在据点周围放牧。” “除此之外,罗刹人开放秋明城作为互市地点,卫拉特提供毛皮、食物,沙俄回馈手工业品、火器。” 刘承祖听着戴道子的解释,微微颔首,听起来,这个协议对卫拉特没有太多坏处……他当然不认为这有啥坏处,因为某种程度上,他弟弟跟准噶尔的约定几乎就是这个约定的翻版。 他问道:“若只是如此,他们应当相安无事才对,怎么如今又要开战了?” 戴道子俩手一摊,道:“因为卫拉特还不够大,哈萨克汗国也在争夺这个盐湖,罗刹人这些年没有闲着,大帅不是说过,罗刹人在向东扩张,在下查阅了准噶尔部的一些文书,又套了部落中罗刹奴隶的话……确实如此。” “他们向南打不过准噶尔,议和后一直在继续扩张,向东他们已经在漠北更北的地方建立据点,跟喀尔喀人有了联系;向西他们又跟哈萨克汗国建立联系,三方都是准噶尔的敌人。” “而这些年,卫拉特的力量正在变小,先是七年前杜尔伯特部联合准噶尔,赶走了土尔扈特部,去年又在青海遭受前所未有的大败。” 戴道子摇摇头,表情唏嘘:“若非大帅心善,四万大军出征仅回来三千,过两年卫拉特可能就没了。” “不至于吧?” 刘承祖皱眉道:“我看他们人口众多,一场大败损失几万军队,应该不至于伤了元气。” “元气大伤。”戴道子把这四个字说得非常认真,道:“我看了他们历年战报,出动兵力多在三万左右,其中不乏在家门口的大战,青海一战几乎把他们的老兵打没了。” “如此一来,前线兵败的消息传回来,哈萨克与罗刹人都蠢蠢欲动,去年哈萨克汗领兵夺回了七河,至今哈萨克人还在伊犁河西段驻牧。” “罗刹人实力弱小,先派使臣到卫拉特打探情报,没见到任何一个说得上话的贵族,回去他们就进攻了在盐湖附近驻牧的卫拉特属民,并且对准噶尔关闭了秋明城,眼下正在跟哈萨克人互市。” 随着戴道子的介绍,刘承祖对准噶尔部眼下面临的局面有了大概了解,他问道:“巴图尔打算报仇,他让你回来,是想让天山军帮他复仇?” 戴道子摇头道:“大将军也太小看巴图尔了,我心里觉得,他对我们的看法,跟对罗刹人差不多,都有提防。” “如今卫拉特诸部实力大减,率三千老兵回来的准噶尔一家独大,他要继承国师汗的盟主汗庭,眼下阿尔泰山以西的游牧诸部已经乱成一团了,根本没力气发起对任何敌人的远征。” 戴道子起身在文书里找来找去,翻出一封由他自己写的信,递给刘承祖道:“这不,他的计划。” 展开书信,信的内容是关于卫拉特的改制集权,第一步是设立四个万户部,各万户部下辖五个千户部,刘承祖寻思这不就是四个卫所嘛,四部首领任职万户。 紧跟着再往下看,情况就不一样了,一个千户部下辖一千常备军,掌管五万口人。 千户仍由各部贵族充任,拥有领地的财富,但千户部的军民政事由盟主汗庭直接派遣的宰桑负责,贵族们除了做富家翁,仅负责领兵出征和交税。 除此之外,盟主汗庭有一支三千人的卫军,就是准噶尔部回来那三千人马。 名义上这是汗庭卫军,其实就是巴图尔珲台吉的私兵,在此基础上,准噶尔部将对其他三个万户部拥有压倒性的力量。 “第一批征收的毛皮、牲畜已经在路上了,经汗庭清点,就可以向嘉峪关起运,至于复仇……” 戴道子笑道:“巴图尔珲台吉并不急于复仇,他要等大帅的装备运到,再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他要先打谁?” 刘承祖估计着卫拉特重新整合之后的兵力,问道:“哈萨克还是罗刹?” “珲台吉打算这次彻底打破秋明城,断掉北边和东边的罗刹据点补给辎重,先把挑事的收拾了,再跟哈萨克细说。” 听着这一计划,刘承祖缓缓颔首,这个位置相当于罗刹的七寸,可以预见会在今后两年受到敌人的猛烈反扑,到时候就是天山军的用武之地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跑不掉 哈密城是座小城,不过城里头有座总督府,是巴拜的。 巴拜是吐鲁番汗在哈密的代理汗,很年轻,但说实话,这个汗最近半年在哈密过得很窝囊。 窝囊的原因主要是情报有误,说实话他快恨死柴时华了。 巴拜的汉人言语很好,而且跟甘肃军走私的大头目柴时华关系极好,这些年他们有很深厚的利益往来……但柴时华硬是没跟他聊起过,刘承宗就是大明的叛军头目、同时是青海元帅府大元帅、而且是憨汗也是岱青契丹汗。 他一直以为这他妈是盘踞青海的四股势力四个人。 这直接导致了准噶尔部和刘承祖兵临城下,他还琢磨着帮刘承宗打巴图尔珲台吉呢……谁知道小丑竟是我自己,人家不打不相识,变成一家子了。 若只是如此,对巴拜汗来说也还不算窝囊,这也只不过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打不过就加入,投降嘛,不丢人。 对一个汗来说,被爱戴、被仇恨、被恐惧,都没有什么关系,但万万不能被无视,可刘承宗就偏偏无视了他。 他投降了,准备了好几套衣裳,打算到刘承宗御前秀一把多年练就的汉人言语,给哈密谋个好出路,他背靠东察合台的吐鲁番甚至叶尔羌,有太多东西能跟刘承宗聊一聊的了。 商路、进贡、互通有无,这些都是可以聊的嘛……那准噶尔的绰罗斯都能办成的事,我们孛儿只斤没有理由办不成。 那个叫周日强的汉人官员兴奋地骑马进了关内,然后又兴奋地骑马跑了回来,随后汉军在哈密城展开声势浩大的勾军征兵,像一阵风一般,卷走了所有能打仗的人和能用的兵器铠甲,就连小马驹子都没留下。 然后他们就走了。 直到确信汉军和准噶尔人没有回来的意思,巴拜汗在总督府里越坐心里越不是滋味:那我呢? 你大元帅也好、岱青契丹汗也好,怎么就对我巴拜汗投降的消息,已读不回了呢? 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每天登上哈密城头展开按时反思,不断复盘汉军过境这段时间自己的作为,思前想后整整一个月,硬是没挑出一点毛病。 他确定了毛病没出在自己身上,那就出在刘承宗身上。 在刘承祖率军离开哈密整整一个月后,巴拜汗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他以为自己投降了,可实际上元帅府并没有接受他的投降,只是单纯有组织地把他的哈密城洗劫一空。 后知后觉的巴拜汗气得在总督府关起门来破口大骂:这个操山羊的驴球子居然敢瞧不起他! 但生气归生气,巴拜也没别的法子,周日强几乎带走了哈密所有兵员甲械,如今他手里受过训练的士兵仅能组成一支二十人的大军。 内地叛军出身的天山军,有优秀的物资收集能力,被他们翻个底儿朝天的哈密城只剩下两个老迈的铁匠,正在日夜打造供应这支大军的甲械。 比起可以重新打造的甲械,坐骑的问题对巴拜来说显然更加棘手,他的二十个亲兵找遍了整个哈密,都没找着第二匹可供乘骑的牲畜。 最后往吐鲁番报信的亲兵,是骑着巴拜的马走的。 巴拜寄望于统治吐鲁番的二哥阿济汗能给他添派兵力过来,结果这事儿就像做梦一样,叶尔羌又内讧了。 这次内讧的是吐鲁番汗国,他们的大哥阿布都拉哈被叶尔羌汗放回来,在察力失继承汗位,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稳定内部局势,他给除了巴拜汗之外的几个兄弟都做出了保证权势的承诺。 凭借兄弟们提供的无形支持,阿布都拉哈放逐了一大批前朝显贵,单是处死的贵族就有二百多,在这之后又扶植起一批父亲在世时不受重用的贵族,把持国内机要位置。 一时间吐鲁番汗国内部风声鹤唳,别说其他贵族,就连支持东汗的几个宗室也夹起尾巴,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这个跟他们不熟的大哥。 在写给巴拜汗的信里,二哥阿济汗叮嘱他这会不要找事,他们这个大哥七岁就被扣在叶尔羌汗庭当人质,在叶尔羌城待了一辈子,如今年过半百继承汗位,非常多疑。 至于没给他权势承诺的事,阿济汗让巴拜别放在心上……谁让大哥回来那会,哈密要兵没兵,还惹了东边的大怪物呢? 阿济汗不敢动兵,只给巴拜汗送来五百匹马,气得巴拜当场就把信撕了:这他妈不是我惹别人,是别人把我的脑袋都按在地上踩了! 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因为就在巴拜汗眼皮子底下,有一个怪物被复活了,这个怪物的名字叫赤斤卫。 元帅府的赤斤卫指挥使叫康良辅,蒙古赤金部的首领,过去是肃州关外的头目,手底下有赤金部二百多号牧民。 他得了刘承宗的命令,补充了三百天兵,要重建赤斤卫。 这任务对康良辅来说不难,刘承宗入关至今已有三个月,他在关外收拢赤斤卫家底,凑出五百牧民、二百匹马,合三百天兵,组成一支八百骑的马骡队,诈称万众,在玉门、瓜州、敦煌一带招抚诸胡,给元帅府在嘉峪关外开疆方圆七百里。 招抚这个活儿最好干,关外戈壁上就没有正经营生的老百姓,青壮年有一个算一个,如果不是马匪强盗,就是他正在埋头磨练技艺,寄望早日入职匪帮。 没别的原因,玉门、瓜州、敦煌,三大地块连在一起足足方圆七百里,生活在这里的人不足一万,这种人口密度,再加上近年来兵荒马乱,绰克兔台吉和林丹汗的大军、溃兵在这来了又走,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能活下来的每个人,都经受了足够多的考验,看见一个放羊的羊倌,他可能是个羊倌,也可能是溃军杀了羊倌放他的羊,更有可能是溃兵杀了羊倌又被马匪杀了,然后马匪在放羊。 但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对康良辅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他知遇之恩的大元帅要求他招抚诸胡,那就招呗。 不管过去是什么人,只要能放箭,带二十个丁过来,给小旗;带一百个丁过来,给总旗;带二百个丁过来,给百户……登记就行,啥事也不用干,过去在那,登记完还在哪。 这种条件,起初戈壁上讨生活的人们也并不心动,又不管饭、也不给饷,光发个招安委任状管个屌用,我拿着大元帅的委任状去抢劫,还能多抢两只羊不成? 康良辅也没办法,人家要是真把队伍拉过来,他的赤斤卫穷得当裤子,刘承宗又不管他们的兵粮,来了也养不起。 但随着刘承宗打下了高台千户所,康良辅看见肃州营得到的战功赏赐,他的脑子活泛了,又在条件后面加了一条,大元帅对军队出手大方,不信你们看肃州营,打下一座城,人人都有赏。 戈壁上的各大匪帮闻风而动,纷纷上门寻求登记,还有一些单干的个体户也跑了过来,一时间赤斤卫兵力暴涨至接近四千。 在关内不受约束的逃亡边兵、不耐穷苦的流亡军户、绰克兔台吉的喀尔喀溃兵、察哈尔部的落魄贵族、卫拉特的残兵败卒,兵力来源可谓是群英荟萃。 里头甚至有个叫何崇安的匪帮头目,其诡异的人生经历令康良辅专门把他找来,因为这个人被刘承宗击溃了两次。 何崇安是宁夏边军出身,最早以马军管队的身份随贺虎臣出征延安府平叛,在黄龙山溃败被俘,喝了刘承宗的姜汤,跟着贺虎臣回宁夏了。 回去因为要招募新兵,他还升了官,做了一段百总,可惜好景不长,赶上林丹汗哐哐撞边墙,他正带队扒沙子,寡不敌众,本想率队突围,被几个察哈尔部的创业小能手用钩镰枪给勾回去,就成了俘虏。 好在他对漠南的蒙古方言门儿清,在察哈尔的迁徙大部队里人缘儿还不错,不少被招降的土默特都挺愿意跟他一块玩。 跟着林丹汗跑到青海,得知刘承宗就在青海,本来以为能借虏平寇,万万没想到林丹汗居然跟刘承宗达成盟约,一气之下卷了三十多个投降的土默特兵翻过祁连山,在甘肃镇重新投军——这次他的长官叫赵之瑞。 刘承宗破关以后,何崇安就带着一帮残兵败将流落肃北戈壁,本想穿过阿拉善沙漠回到宁夏,没想到刘承宗的军队连打带跑,比他们这帮散兵游勇还快,在腾格里沙漠边缘差点被张天琳的巡防兵逮住。 一气之下,何崇安就带队跑回嘉峪关外,落草了。 这回何崇安也想通了,他琢磨依照这个速度,要不了多久刘承宗就打到宁夏了,他现在投了赤斤卫,回头往家走还容易点,便领着队伍到康良辅这登记来了。 他还挺牛,来了还跟康良辅提条件,毕竟是刘承宗在狮子营时期揍过的人,说话很硬气:“我这都是好手,你们得给兵粮。” 康良辅一听就乐了:“你瞧瞧来我这哪个不是好手?那个独眼龙是蒙古大汗怯薛歹的千骑长,那个跛子是国师汗的和硕齐,有啥用?那不都没粮吃嘛。” “我知道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但说实话,本事都大不到哪里去,本事真大到天上,现在就该是我给你写信请求拨划粮草了。” 康良辅并未把话说死,说完这些他才笑道:“不过你是戈壁上唯一一个汉兵头目,我给你写封信,你自己送去甘州给曹都督,兵粮是肯定没有,倒是兴许能给你自己在正军里某个一官半职。” 对于宁夏边军出身的人,康良辅不敢得罪,能送个顺水人情也就送了,毕竟去天山的戴道子、大帅身边的塘兵近臣马祥都是宁夏出身的边兵。 不过何崇安还没上路,从北边哈密方向就真来了一封要让赤斤卫转送甘州的急信,康良辅只好带着何崇安,专门跑了一趟甘州。 信是刘承祖写来的,不论信里内容是啥,对康良辅来说都是头等紧急的密信,这种书信他不可能让何崇安这种新投奔的溃兵护送。 一行人抵达甘州,康良辅很轻易地就带着何崇安在都督府见到曹耀,曹耀这会儿正因为前线军情焦头烂额呢。 他也弄不清刘承宗这场仗是咋打的,驻防在永昌前线的王自用传信说,凉州西南的山区出现了几股明军溃兵,跑得快、冲得猛、行军结阵还颇有章法,看着就不好剿。 这会那帮溃兵一直在山脚转悠,王自用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啥。 曹耀在都督府瞅着舆图左看右看,寻思不论刘承宗在古浪峡和庄浪河的仗打成啥样,那个地方都不应该出现溃军,叫他很是疑惑。 他不管怎么想,也绝对想不到在那片山区,他的本家曹文诏正钻在老林子里跟空气斗智斗勇呢。 曹文诏比他还纳闷,按照他的计划,他们绕了那么远的路,出来的地方又是凉州和永昌中间的必经之地,古浪峡那炮声轰隆的,前线明显打得非常激烈,应该一出来就是刘承宗的粮道。 结果他的侦骑从山里钻出来,回报说外边人去堡空,曹文诏觉得有诈,就没敢蒙头往外钻,先派遣小股马队在外边转转。 传回去的情报更吓人了,马队在方圆五十里跑来跑去,硬是一个人都没见着,像闹鬼了似的。 就因为这隔空对峙,让曹耀这两天心神不宁的,看见康良辅带着汉兵过来也没啥好气,就连翻看刘承祖的书信都皱着眉头。 信的内容没啥特别,就是刘承祖问问这边的仗打得咋样,顺便通报一下卫拉特正在筹备战争的情报。 不过曹耀看到信的后面,眉头一下就舒展了,拍手道:“好啊,打仗好啊!” 天山北路那地方,山高皇帝远,对曹耀来说,只要刘承祖那帮汉军没事,卫拉特的几个头目在那边愿意干啥就干啥,他管不着,甚至都没兴趣知道。 但巴图尔珲台吉要大做一场,就需要元帅府依照承诺提供装备支持,为了换取这份支援,刘承祖在信上说,巴图尔珲台吉正在依照承诺筹备大量货物。 这其中包括羊五万只、马五千匹、牛一千头。 很长的一封信,就这一行字,让曹耀直接眉开眼笑,他不是馋,就是单纯喜欢小动物儿。 元帅府全军也都很喜欢小动物,这封信意味着今年每个元帅府战兵都能领到属于自己的小羊羔子,而元帅军士兵加小羊羔子——啥问题都解决了。 曹耀笑得合不拢嘴,才注意到康良辅没走,他抬手道:“诶,正好你没走……” “都督,他叫何崇安,投了赤斤卫。”康良辅心说可算找到机会说话了,这才小声道:“宁夏边军,还是军官出身。” 曹耀拧着眉头看向何崇安,这话他连标点符号都不信,宁夏边军,赤斤卫,哪儿有正经军官跑到嘉峪关外的? 不过眼下他根本不在乎这些问题,伸手扯来舆图,指着哈密的位置,抬头对何崇安道:“边军军官,懂军法?” 待何崇安一点头,曹耀道:“行,准你暂任职赤斤卫指挥佥事一职,然后你的人……” 他又看向康良辅道:“去占领哈密,锁住西边要道,明年之前,吐鲁番的一只鸟都不能飞过来,明白吗?” 康良辅晕乎乎地点头,就见曹耀再度看向何崇安:“正四品卫所佥事,管练兵、军纪,占领哈密要对军队严加约束,干得好,不管你以前是干啥的,战后曹某为你给大帅请功,把赤斤卫试指挥佥事给你扶正了。” “干不好,嗯!你是从宁夏跑过来的,挺能跑……但你肯定没我能跑,我是从辽东跑过来的,所以这次,干不好你也别让我费劲找你,就直接自己抹脖子,跑不掉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赤斤卫 吐鲁番的阿济汗一度怀疑,自己的血亲五弟真投降了刘承宗。 不然怎么一个劲儿骗自己往东运东西呢?自己好心好意送了五百匹马支援哈密,啪地一封信就传回来,很快啊,说他妈被马匪劫了。 阿济汗寻思你不是刚说整个哈密就剩一匹马了吗?哪儿来的马匪,莫非你说的这个马匪不是骑马的匪,而是专门抢马的匪? 然后吐鲁番跟哈密的传信,就变成单向通道了,阿济汗每次向哈密写信,哈密方向就像没收到一样,石沉大海,就连派去送信的人也没回来过。 反倒是哈密方向,巴拜汗的书信一封接一封,嗖嗖嗖地往吐鲁番跑,畅通无阻,展开书信,全是自说自话,一会儿要马、一会儿要装备、一会又说哈密城外来了很多奇怪的人。 动不动还怪阿济汗不给他回信,恼羞成怒地说元帅府都向哈密增兵了,你怎么还不派兵过来?他们都把我软禁了! 阿济汗只觉得这片土地上,最奇怪的就是他这个弟弟巴拜,就好像是个已经死了俩月的人,所有信都是生前写的,对死了之后的事漠不关心。 琢磨清楚这个问题,阿济汗想明白了,东边传过来的信多半都是假的,他家老五估计已经没了,不管真没假没,老五在这个时间点没了,对他更好。 因为他的领地在吐鲁番,而吐鲁番距离卫拉特的委鲁母只有三百里远,中间只隔着博格达山的一个达坂。 达坂是瓦剌蒙古方言,dabaya,因为卫拉特蒙古人口众多,在有些地方也叫达洼,davaa,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垭口、山口。 而在漠南蒙古,这个词是山岭的意思。 这大概跟瓦剌与蒙古的生存环境不同有关,漠南蒙古不需要翻山越岭,山岭就只是山岭,绕过去就行;而瓦剌蒙古生活在密布高山的地带,他们经常需要穿越垭口。 吐鲁番的阿济汗已经得知卫拉特正在筹集军备,设立了二十个鄂托克也就是千户部,而叶尔羌的东部可汗也正在筹备对西部的内讧,吐鲁番所有精力都需要放在守卫达坂,防止卫拉特南下之上,根本没精力顾及哈密。 毕竟从火焰山到哈密城,中间是七百多里戈壁,河流从山上下来,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晒干,只有最坚强的植物才能在这片土地上生长,汉军就算想过来,都得自己带水,根本不需要担心。 但另一边的哈密城里,巴拜汗确实窝火,因为哈密城已经被南边来的赤斤卫占领。 何崇安这个赤斤卫指挥佥事做的忐忑,曹耀这么个大都督,授人官职是正常现象,但做梦都想不到居然会威胁他,说不管好军纪就把他弄死。 整个一土匪。 对赤斤卫来说,被大土匪约束的小土匪们,也算专业对口了。 何崇安懂军纪,但他不懂元帅府的军纪,更不知道曹耀口中‘干得好’和‘干得不好’,到底是啥样的标准。 为此他专门咨询了刘承宗留在赤斤卫的三百元帅兵,看看元帅府是啥军纪,这帮人全是旧明军出身,里头甚至还有好几个宁夏老乡,何崇安开展工作很容易。 但得到的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因为直白里夹着抽象,老兵说元帅府的律法基本上照搬大明律,军法也跟明军一样。 何崇安闻言就皱眉道:“你别跟我说这没用的,军法是在那摆着,可不给军粮军饷,只提军饷难道不是强人所难?” 明军的军法严格,但这也得充足后勤才能保证,粮管够、饷管足,就算手底下是一群马匪强盗,何崇安也有信心用钱粮先把大部分人的心思稳住,花几个月、杀几十号人,就能把军纪整肃了。 可眼下要啥没啥,拿啥东西整肃军纪?军队没放开劫掠是没人开头,一旦有人开头,他不管就全乱套,这座哈密城得被几千土匪生吞活剥,管了可能刘承宗的赤斤卫就没了。 当然到那个时候赤斤卫还在不在,也跟何崇安没啥关系了,激起哗变,马匪们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就别说现在了,哪怕万历援朝那会儿,朝鲜说准备好军粮了,说好了大明出人打仗,他们管军粮,结果天兵开过去啥也没有,全国上下跟被狗舔过一样干净。 刚出征谁还不是个良家子弟了,过去让人啃着松树叶面团暴揍鬼子,国内的给养供不上去,外藩还藏军粮藏军器,那能咋办嘛? 自然就地筹措,被激怒的士兵殴打外藩官员,藏军粮就按通敌处理,该杀杀,该拿拿。 现在又要维持军纪,又鸡毛不给,何崇安面临的也是这样的问题,赤斤卫就是个火药桶,他就坐在火药桶上面,而这个火药桶完全是元帅府对他们的政策造成的。 何崇安认为眼下赤斤卫最该施行的策略,不是在哈密驻军,而是发兵向西,既然使命是不让西边有一只鸟飞过来,那就往西走,把鸟都杀了。 国初太祖皇帝渡江,同样面临粮不够吃的情况,就给军队下过命令:凡入敌境,听从稍粮。若攻城而彼抗拒,任从将士检刮,听为己物。若降,即令安民,一无所取。 意思就是进了敌境,就进行有组织有纪律地征粮,敌城直接投降,就进行安民,有组织纪律地征粮,但不抢劫;不投降攻破了,就下令进行有组织有纪律的抢劫,也就是检查、搜刮。 老兵一听他的想法就乐了,大都督是没给粮饷,但给你官职了,你过去就是个管队,说白了跟百户差不多,一下子给你提了多少级?直接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这不就是考验你的才能嘛。 机会放你手里,有能耐你就干,没能耐你就撂挑子走,但选择干了还干不好,那就只能死了。 他笑道:“你这种杀鸟的想法,大帅肯定喜欢你,不过曹都督统管甘肃,不会支持向西开战,帅府自有稍粮命令,不过不是对百姓稍粮,而是对贵族。” “都督所说能不能干好,就是你能不能管好军队稍粮的度。” 得了这样的提示,何崇安放心了,先把赤斤卫在城外稍稍整编,各百户部都安插了元帅军老兵,约定军纪军法。 当然他们这个军纪军法,跟正常军队的约定方式不太一样。 何崇安一直随波逐流,不论是在明军当队长,还是在察哈尔当小兵,亦或在甘肃重新投军再当队长,脑子里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该干啥,或者说这辈子要做出什么长远打算。 他很少用脑子,身处明军的大框架里,他一介武夫的生活本来也不需要用脑子。 不论生活里出现什么问题,首级功制度之下,只要砍几个别人的脑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作为独立的小首领,流落戈壁很需要动脑子,这个时候的何崇安不仅仅是个熟悉底层士兵心态的基层军官,还是个富有经验的马匪头目。 他很清楚用军队那套宣读军法条例的法子,对这帮马匪来说没用。 军队的军法对付的都是新兵,要的是建立将领至高无上的威望,所以很多时候不说也不解释,就要个服从。 但这帮马匪有过从军履历的,都是来自各个军队的老兵油子;没有从军履历,也都是戈壁滩上劫掠经验丰富的实操型选手,指望他们像新兵一样服从那是痴人说梦。 他得将心比心,告诉整个赤斤卫,哈密就算被抢个底朝天,把城屠了,城里的东西都不能长期供应他们驻扎,所以他们长期的饭票还得是元帅府——将来有大活儿。 为了将来的大活儿,这次先把城里贵族抄了,抄的时候必须有组织,任何人不能藏私,有纪律不藏私,才能保证整个赤斤卫吃饱,谁要藏私,就别怪翻脸不认人。 都约好了,用各种文字和画圈签了约定,何崇安这才开始准备进城……他没傻到跟一帮匪徒谈诚信,以赤斤卫的人口基数,出现几十个不把承诺当回事的匪徒很正常。 他拿出约定,就是为了占据大义来杀人。 大义,就是人们即使因为内心私欲而暂不认同,也不敢明白提出反对的道德制高点。 对赤斤卫来说,让所有人吃饱饭,就是绝对的道德制高点。 攥住大义这件兵器,只要有人犯法,他就能杀人立威。 在这之后,何崇安做出计划,把军队拉上城,挑出几支百户部堵住哈密城,许进不许出,征用了十几间民房,把贵族全拉过去软禁起来。 紧跟着就派人把城内外各贵族宅邸、庄园进行查封,一应物资不论有用没用,统统造册征用。 最后粮食没弄到多少,倒是查抄了一大堆器物财货,而对私藏财货的士兵,何崇安也没全杀,只砍了六个头、剁了四只手。 私藏的刑罚,何崇安对处死的数额专门用心计算,把大部分没靠山的、有靠山但影响不大的统统保了下来,杀的六个人里,四个是靠山势力较大,需要降低他们威信;另外两个没靠山但私藏数额较大。 其他人,把私藏财货交出来后,统统拉出来编了百人的先登队,让他们戴罪立功。 不过何崇安的实际想法,是有靠山的能削弱羽翼,没靠山更好,能给他创造施以恩惠的机会。 如此一番工序下来,最后他让赤斤卫旗军把有限的酒、肉、粮都分了,士气大涨,倒是初步有了军队的模样。 至于财货,则由康良辅派人联系肃州卫的宋贤,商议能不能在肃州贩卖。 宋贤对这消息眉开眼笑,他这边正发愁呢,肃州的情况与河湟不同,不仅分地在这效果不大,元帅府的均田买赋在这也施行不了。 因为一来肃州是没那么多银子买粮,二来是以肃州卫现有钱财,也根本买不到供应元帅府大军的粮草。 大元帅又要宋贤在肃州征粮供应军需,他思前想后,最终决定肃州还是用卫所的制度,也就是种粮卫所收一半。 哪怕天底下哪儿的卫所都不行,但它的土地政策在河西依然是顶好的政策,因为河西的卫所制度不是明初才实行的,它在汉代就实行了,无非那时候名字叫军屯。 其实是一个意思,土地国有,分给士兵每户五十亩,种出来交一半粮,剩下一半自己的。 这个政策每朝每代都会拿出来用在边疆,因为边疆人少地多,只不过随着改朝换代的战争烈度升级,内地残破后也成了人少地多的环境。 到元末明初,早已实质分裂为南人北人两个民族的汉人在江淮流域融合重塑,在朱元璋的率领下展开狂飙,对燕云、关陕、云贵、两广的土地发起再征服,使全天下遍布卫所。 这本身就是那个时代北直隶加河南拢共四百万人,特定历史环境下的产物。 大明的人口在繁衍,政策顺应社会,也改造社会,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宋贤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搬出了老祖宗的那套卫所制度,肃州卫却立刻仓禀充足了。 就因为在刘承宗入关时的肃州内讧,死了一批人,留下来的肃州像一张白纸,套上卫所制特别好使。 眼下肃州军民交了粮,各家依旧留有大量余粮,宋贤是没法再征、军民吃也吃不完、卖又卖不出去,正发愁呢,突然赤斤卫搞来一批货物,把宋贤高兴坏了。 短短数日之内,一批粮草就运到嘉峪关上,让赤斤卫自己派人领走,剩下的东西他慢慢卖,卖多少给多少。 一下两边的燃眉之急都解决了,肃州的军户甚至向宋贤反映,他们最急缺的货物,其实是大粪。 肃州正在施行刘承宗的亲田法,今年百姓都尝到了亲田法的甜头,他们迫切地需要更多肥料,来给其他分区施肥,用以养肥土地。 不过正当他调集人手,打算在嘉峪关外建立第一座肥料堆熟窑时,来自东方的烽火打破了肃州的宁静,尽管烽火不能传递准确军情,缺少军卒的肃州卫还是第一时间进入警备状态,做好向东方御敌或运送辎重的准备。 随后曹耀的书信送抵肃州卫,永昌卫的防线被突破了,是曹文诏! 第五百一十五章 死士 其实永昌卫并不具备被强攻的条件。 王自用是元帅府的常败将军不假,但那些兵败很多时候是主动选择,而非折冲之间力不能敌。 打了那么多败仗,还有最丰富的阅历与经历,王自用的军事才能其实说起来,也不比其他将领差多少,该懂的东西他基本上都懂,无非有时候没法活学活用,临阵败出了习惯,没有猛打猛冲的意志。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啥都懂了。 人是被经历培养出来的,一个很优秀的小青年,阴差阳错拎刀上阵,吓得满身冷汗两腿发软,从战场上退下来发现砍下了几颗首级,赏赐下来家里房也盖了、婆姨也娶了、还得了个小队长的官职。 有了正向激励,这种经历就会反哺他的自信,也就塑造出神勇无敌的威势,下次上阵还会舍生忘死,砍出个百夫长、砍出个守备……他会一直玩命砍下去。 无非是有些人在成为百夫长之前就被人砍了,有些人一路砍到总兵官才被人砍了——就比如杜松。 一个人的死法对这个人本身没有意义,只会对其他活下来的人造成影响;但一个人的活法,对这个人影响很大,常胜将军有常胜将军的活法,常败将军也有常败将军的活法。 王自用从陕北到甘肃,输了一次又一次,依然活蹦乱跳,在陕北各路反王当中,王自用是最特殊的一个,别人都是边兵起事,只有他是真正的农民军首领,一切都受益于主流社会的无用之人。 他能在熟悉的土地上征召出一支数量庞大到令人印象深刻的农民军,人们应劫而来,只需要一点迷信仪式,不需要考虑补给,就能拥有极高的士气和忠诚。 但他们很难使用火枪和火炮,也没受过多少正规的军队教育,最重要的是,一场跨越县境的‘远征’、一场突然天降的甘霖,就能让他麾下很多士兵消失。 这本身就决定了王自用很容易打败仗,好不容易攒下些家底,一场败仗就能稀里糊涂都败光。 在永昌县东部的真景马驿,自从领受了曹耀的命令在此驻防,王自用率领三劫卫的旗军,又征召了大量军余,一边挖掘壕沟、陷坑,修筑矮墙、土丘,一边主持入会仪式,把永昌卫打造成一座人心坚固的堡垒。 数以千计的军余,在无生老母、明王弥勒与青海大元帅的号召下男女老少齐上阵,土工作业的进度极快,转眼就在两山之间的平坦地形挖出三道重壕,直接把永昌卫通往东边的道路挖断了。 紧锣密鼓地做完这些,王自用才终于放下心来,开始了对三劫营、永昌军余展开整训。 他的防线归根结底不是为了据守作战,只是为了让这里看起来难打,给敌军创造一种攻打这里得不偿失的感觉,目的是让敌人望而生畏,放弃进攻。 眼下曹耀在甘州有大军、刘承宗在古浪峡也有大军,中间夹着李鸿嗣所在的凉州城,按照王自用的设想,只要永昌卫前线不给敌人创造一攻即破的感觉,李鸿嗣很难下定决心来进攻他。 但万一来了,王自用总得带着这里的军余逃跑,所以整训很有必要。 永昌卫毕竟也算边境,尽管永昌旗军对元帅府诸多将领来说是看不上眼的老弱病残,但对王自用来说,就算是军余,也是好兵源。 他想的挺好,盘在永昌卫与凉州卫之间的壕沟,对凉州城的甘肃副总兵李鸿嗣来说,确实是一道攻打起来得不偿失的阵地。 但凉州城里的李鸿嗣还没出来,山里就钻出来一个王自用的旧相识,曹文诏。 曹文诏已经很小心了,先是侦骑探马在王自用的阵地周边探查数日,把整个防线的布防图都画了出来,确定永昌到凉州之间没有伏兵,这才把大队兵马自山中引出来。 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兵联系凉州城的李鸿嗣,邀其一同出兵收复永昌卫,进攻刘承宗的粮道防线。 凉州城里的李鸿嗣收到消息就急了,赶紧写信邀他进凉州城……他并不介意出兵,大明的甘肃丢了大半,甘肃的武将有一个算一个都要为此负责,但凡有回马死战的机会,他们都应当为之一试。 但凉州城外是个啥局势,你曹文诏不知道,我李鸿嗣还不知道吗? 刘承宗的元帅府已经解体了,甘肃中部算一个部分,河湟算一个部分,古浪峡算一个部分,三个部分之间没有粮道,人家永昌卫的元帅军,那修的不是粮道防线,而是前线。 你三千军队是有实体的,怎么可能挥刀斩向虚无。 攻打永昌有难度吗?有一点,但李鸿嗣认为难度有限,只要凉州出兵,大概率能把永昌卫拿回来。 但攻打永昌有意义吗?李鸿嗣认为没有。 永昌的得失,对整个甘肃局势而言没有一点意义,从永昌到凉州之间是一片白地,打下永昌也没有让军民渡过整个冬天的兵粮,除了多出几千张吃饭的嘴,对大局毫无帮助。 倒不如他这支兵力进凉州暂时休整,争取两个月后在凉州城下与前来收粮的元帅军打仗,那才是能增加他们取胜筹码的战役。 但曹文诏很快回信,说他没有进凉州城躲避的想法,就要向西进兵。 李鸿嗣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敬佩曹文诏这种回马死战的精神,但另一方面……他觉得曹文诏有点轴,好像意气用事了。 为此他冒险出城,专门跑到永昌前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说曹文诏进凉州城。 军事一定会带来死亡,这是任何战术、兵器、战略都无法避免的,但人命又是宝贵的,人可以死,必须死的有意义。 你进山的时候,外面的局势是刘承宗有一条粮道,你袭击他的粮道,给整个军队造成混乱,即使赔上三千兵马的性命,也不是不可以,这叫拼命。 拼命只是一个副词,它不是目的,而是为目的去拼命,或者拼命达成这一目的。 送死就不一样了,这是个动词,只是描述一种行为。 这个时候人家自己把粮道扔了,你再袭击粮道就没办法达成扰乱敌军整个布防的目标,你冲破永昌,甚至冲进甘州,哪怕你盖世英雄,像个战神一样杀穿了甘肃,从肃州关外绕一圈又回来,只要路上死了一二百人,也不值。 李鸿嗣说,你真愿意拼命,我给你派兵三千,供应粮草、火炮,你往古浪峡方向进兵,去袭击刘承宗的后路。 曹文诏几乎被劝住了。 他之所以僵在这,不全因为他暴躁易怒或者过度迷信自己的武力,只是这一路上一直鼓动士兵,告诉他们此行的重要性,说多了自己已经有点迷信了。 出来突然发现局势变化,内心深处既有点接受不了,也有点下不来台。 但李鸿嗣这么一劝,曹文诏反倒能接受了,去偷刘承宗的屁股,也不算坏事。 偏偏这个时候,曹文诏手下的将领平安出来坏了大事儿。 曹文诏跟李鸿嗣正在军帐中密谈呢,手下千总平安从外边报告,进来先给李鸿嗣行礼,随后再给曹文诏行礼,完事咬牙切齿道:“将军,卑职在永昌敌阵壕沟前,看见了王自用!” 平安是曹文诏带进关内的部将,早在入关时就已经是都司了,跟他打了这么多年仗,如今反倒官职越打越低,就因为早年间在平凉一战丢了官职,又重新从小兵干上来的。 而平凉一战,最关键的原因就是王自用和杨彦昌这俩前锋后阵把曹文诏扔到了外边,还卷走了他们的所有军器。 平安后来尝试过告杨彦昌和王自用的状,但没用,根本没人听。 他们是客将,在本地督抚眼中,杨彦昌部是陕西能拿出走、而且是唯一能拿出手的模范军队,这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人家绝对遵守大明律,干的都是三十年前明军干的事儿,甚至友军不遵守大明律的时候,杨部还会主动出动阻拦……任何人当督军巡抚,手下都得有这么个门面。 因为杨彦昌部的存在,能向督抚证明,陕西的局势还不算坏。 这个情绪价值是任何客军客将都比不上的,关键人家占理,你劫掠百姓,督抚不知道,或没人告状,世事维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劫掠百姓,被杨彦昌的兵揍了一顿,你去告状,督抚能帮着你?你私自设卡,被揍了一顿,督抚能帮着你? 想帮都帮不了。 但王自用没这么大本身,本身就是个运兵粮的,兵粮供不上就是你的问题,结果王自用就被免官了,即使这样,平安这些人心里头的气也没消。 他们比谁都清楚,平凉一战,就是这俩人搞的鬼,他们是躲在背后射冷箭的叛徒。 曹文诏也忍不了,闻言也不管李鸿嗣了,直接出帐打马,一路奔向前线,在平安的指引下,从望远镜的小玻璃片里,在千步之外的壕沟边上,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瞬间,往事历历在目,一个个平凉之战阵亡袍泽的身影像跑马灯一般从脑海闪过,让曹文诏的血压比马脑袋还高。 这次别说李鸿嗣了,就算杨嘉谟从坟地里爬出来,也劝不住曹文诏。 三千军兵在军乐里猛然拔营上马,片刻间戈壁上烟尘激荡,兵分五哨浩浩荡荡摆开了冲向永昌卫东南的王自用防线。 王自用根本不知道,自己心血来潮检查防线,居然会给军队带来无妄之灾。 他是因为手下报告,东边的军队在数里外扎营,这才专门从真景马驿出来,跑到壕沟防线边上跟士兵一块烧烧香,做做法事,鼓舞一下士气。 王自用其实是个很科学的人,虽然他烧香做法超度念咒儿比谁都厉害,但他使用这些东西的原因是别人信,他自己一点都不信。 如果人真的有法力,抚养他长大的师父可比他法力高强多了,但变不出粮食,把自己饿死了。 但迷信这东西,不能说没用,王自用研究只要一个人真信,它就会产生相应的作用,只是跟别人想的作用不大一样而已。 王自用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自己的研究,很多迷信的东西对他来说是相辅相成的。 别人相信他,信了三劫会,和别人信了三劫会,进而相信他,亦或别人对世界失去信心,信了他和三劫会,都是一样的,一种信念会加固另一种信念。 而会徒的信念,就是他的力量。 祝由术能让人起死回生,是因为这人真的相信祝由术和祝由医师,相信仪式和法术会起死回生。 一个人受伤得病,真正坚信自己不会死的人不一定能活,但真正坚信自己会死的人一定活不成。 祝由术的作用就是让人坚定信念,王自用的仪式做法也是如此。 只要一个人真信,他就能让人刀枪不入,这个人就真信刀枪不入,就真无所畏惧,而无所畏惧往往能带来胜利。 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精神力量。 让士兵相信己方受到神明眷顾,就能使阵线更加稳固,使士气更加高昂,士兵更加坚强。 王自用甚至想过自己可以组建一批死士,每天给他们讲烧香能刀枪不入,待到战局胶着之时投入战场,一往无前地冲锋来扭转战局。 不过这需要投入的成本太大,一不小心容易翻车,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实施。 但确实有很大的可行性……毕竟一个真正的信徒,没被火枪打死,是无生老母让他刀枪不入,加固这种信念;真被火枪打死,是他信仰不坚,对死人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一场法事做完,王自用发现阵前的士兵士气更加高昂,这让他感到神清气爽,不过正当他打算骑马返回真景马驿时,阵前壕沟土垒上,三劫会的白莲北斗旗疯狂摇曳,远处兵分五路奔袭而来的马队带起道道烟尘。 兵分五路,三支马队呈品字直前,左右两翼向没有壕沟保护的山岭铺开,一个标准的包抄阵型。 一刹那间,王自用的头脑飞快地闪过两个选项,第一是占据壕沟死守,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就连阵亡后刘承宗给他册封‘屡败屡战白莲妙法真君’的谥号都想好了。 王自用当即决定率军撤退,他那些只存在于脑海中相信刀枪不入的法师死士还没练成,得先用刘承宗手下那些相信自己战无不胜的凡人死士。 他立刻招来传令兵道:“快去告诉后面的高应登,前线敌袭,让他准备御敌!” 第五百一十六章 旧相识 高应登埋伏了三天,没见着敌军。 王自用也花了三天,才明白敌军并没有突破防线的打算,进攻仅仅是针对他个人。 每当敌军大举进攻,他像兔子一样被撵得满地乱跑,敌人就很高兴,然后向后撤退。 但当他以为没事了,试探性地回到防线上,没过多久就会迎来另一次冲锋,再次把他打得像兔子一样。 曹文诏次次浅尝辄止,他心说我还不知道你们那点儿小战术? 他对元帅军的认识还停留在各种骡马队快速机动的阶段,认为追深了后面肯定有上马贼子奔驰践踏。 所以他说什么都不往里追,要跑你就跑,你跑我也退,你回来我再打,早晚把后面上马贼子引诱出来。 只要出了永昌卫,武威绿洲的地界上一片坦途,堂堂正正打一场,就看谁的马兵厉害呗。 偏偏另一边的高应登大营,跟他想的有点不一样。 高应登最早就是马军管队出身,早前作战也确实多凭骑兵精锐建功,但自从其部下千总唐通以火枪步队击退镇夷游击唐明世起,这个营的气质就有点不一样。 他们使用的火铳是打放一两五钱铅弹的重铳,装填缓慢、威力无匹,有百步之外穿人洞马之能,除了铳身与备弹沉重以及远距离命中率较差之外,几乎是一种完美的兵器。 当然命中率较差的原因,跟手工制作枪管的关系不大,主要是这种四尺五寸长的铳管重量极大,而百步之外的距离又太远,眼睛本来就不容易瞄准,稍微有点颤抖,就打偏了。 也正因如此,自从重铳在元帅府列装以来,它就是一种好兵器,但谈不上最好,始终无法代替轻便、射速稍快的轻鸟铳。 但唐通把使用三眼铳的经验用在了这杆铳上,它在战场上的作战效能就立刻变得不同,当士兵给铳管填入一两五钱的大铅弹之后,又填入三颗三钱重的小铅丸,他们对百步之外的目标齐射命中率几乎达到了百分之百。 当然是别人的铅弹打中自己目标之后的百分之百,但只要铅弹能打中对面的目标,谁在乎是从哪根枪管子里头放出来的呢? 这样的兵器使高应登做出战法上改变,结合如今防守甘肃的使命,镇守永昌卫后方的大营自然是步骑滚进,先使用步兵引诱敌军,再依靠火力把敌人打崩,最后才派遣骑兵践踏。 这决定了高应登才不乐意跑到开阔地形主动进攻,他和曹文诏就这样隔着窜来窜去的王兔子对峙起来了。 不过在甘肃的战场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可不仅仅是曹文诏和王自用。 古浪峡另一边的黄羊川,在河谷西岔山岭安营扎寨的白广恩,正紧锣密鼓地准备伏击刘承宗的主力军队。 其实伏击刘承宗没啥好准备的,丁绍胤在营盘岭上挨骂这几天,白广恩的军队该准备的东西早就都准备好了,真正需要准备的只有白广恩自己的心理建设。 自从知道营盘岭那边是刘承宗亲自领军,白广恩的心情就很复杂。 他不怕跟元帅军大多数将领交战,别管是明军降将还是农民军将领,白广恩走到这一步也是拿身家性命拴在腰上拼出来的,他不认为自己比他们任何人差。 被他们击败或击败他们,对白广恩来说……无所谓。 但刘承宗就不一样了,每次听见这个名字,白广恩都会被拉进回忆中的延川县白家川。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头目,手底下管着三四十个人,几个合营的大首领集结了七千多人,一路在甘陇古道上行军,那是白广恩第一次看见那么多军队,人足马蹄扬起的尘土能把日光遮蔽。 官道上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清,但白广恩总是不由自主 地看见那个穿赤甲骑红毛马的年轻将领,率领最强势的军队,跟最大的首领肩并肩。 白广恩从没见过刘承宗的正脸,每次都只能看见后背,直到现在他对刘承宗的记忆都是背影。 真正的刘承宗魁梧却并不夸张,但是在白广恩的记忆里,披挂赤甲的刘承宗留给他的背影,就像头蹲在马背上的熊。 白广恩在营寨里忐忑不安地等着丁绍胤让他进攻的信号,他终于有了看见刘承宗正脸的机会,心底里却又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偏偏在这种紧张又激动的心情下,刘承宗在山那边只打雷不下雨,搜罗了军中所有的骂街大师,一连三日把丁绍胤骂了个狗血淋头,就是不进攻。 白广恩心说也就人家丁绍胤脾气好,换了曹文诏在这儿,管什么兵力悬殊道路难行,早下山干他去了。 不过丁绍胤那边迟迟不给他进攻信号,东边黄羊川河谷里定居的番部,却冒死给他传来警示,说一营骄悍叛军已穿山而来,进入河谷扎营。 黄羊川河谷引川水灌溉,有优越的自然环境,作为湟中三捷的战场之一,生活在当地的番土鞑民都在那场战争中给大明王朝出过力,至今四十年来,人们和汉人在生活习惯上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而元帅府这帮泥腿子,眼里本来就没什么华夷之辩,只有贫富之分。 因此张天琳冲进黄羊川,还没看见明军,就先来了一套标准的倒行逆施……番部头目的官寨拆了,土家头目和汉人地主的家产被贴了封条,蒙古贵族也被带着在部落里转圈圈,询问部众他是不是个好首领。 当然上边这些对张天琳来说只是工作,他真正的爱好是行善积德。 其实张天琳是个信佛的,他成长于贫苦且虔诚的佛教家庭,少年时代给家乡的寺院做了好些年佃户,后来才投身军伍,立下战功做了管队。 他对佛家经文的了解比那个假和尚王自用要强的多,也正因如此,他最见不得寺庙了,在毁佛像、拆寺庙、拉和尚充军这些事上,他比刘承宗还激进得多。 刘狮子是啥也不信只信自己的狂徒,取缔寺庙单纯是因为这些不法机构耽误百姓享受个人生活,与其供养你个屁用没有的秃驴,不如把这份钱粮拿出来,我帮你们改善生活。 修桥补路、请个先生设立学堂,实在不行给我养俩兵也算好的。 而对于那些气势恢宏的雕像、寺院,刘承宗没有敌意。 张天琳不一样,他是信佛的,绝大多数贪图享乐的和尚在他眼里全是异端,而那些气势恢宏的佛教建筑,对他来说也全是历朝历代的王八蛋强迫无数个和他一样的佃户佣工修造的。 这些东西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但他又答应了塔合智克,不再拆毁寺庙,所以就更加迁怒于僧人。 张天琳的大营效率极高,干这些事不费功夫,只花了两天时间,边走边办,就一路斩关夺隘,使整个黄羊川上下颠倒。 他这一通作为,传到白广恩耳朵里,无异于平地惊雷。 白广恩一直只琢磨着曹文诏会突然从敌军腹背出现,却没想到刘承宗也在玩一样的把戏,只是稍加思虑,就下令点兵出阵,集结兵马扑向黄羊川。 不论元帅府来的是谁,总比刘承宗亲率的主力军团好对付,何况背后有这么一支军队,他跟丁绍胤的计划已经告破,必须先跟这支军队见个生死。 白广恩的军队奔袭如风,黄羊川又是东西走向的狭长河谷,转眼就铺开了沿河滩向散开行动的张天琳部袭击而去。 张天琳的军队尽管早就防备着会从各个方向冲出来的明军,突遭袭击还是造成些许混乱,经过前线小小失利,次第向后撤退整队,两军这才 在河滩拉开阵型,摆出一决生死的会战阵形。 直到这个时候,白广恩都不知道跟他对阵的是什么人。 他已经从早前小***的俘虏口中得知,对面的敌将名叫张天琳,但他根本不知道张天琳是干啥的。 倒是过天星这个诨号可能会让他产生一点熟悉感,不过这也有限,在陕西大起义早期,过天星张五这个名号,仅在榆林边军内部和其家乡绥德县有一点名声。 白广恩显然不在这一行列,他的老家是汉中,崇祯元年王大梁在汉南起事,第二年王大梁死在大石川,他才带了一伙人边抢边跑,跟了混天猴。 而在那之后,混天猴在陕西与山西的黄河两岸活动,张天琳则跟刘承祖等人合兵,作为狮子营二线首领屯兵于安塞的秦王庄。 在白广恩的印象里,根本就没有张天琳这个名字的印象。 如果此时李鸿嗣在这,一定会告诉白广恩快跑,因为李鸿嗣知道张天琳,知道就是张天琳在四个月前把白广恩的精锐部队打得屁滚尿流,但白广恩自己不知道。 上次大败,白广恩跑得太快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打败的,直接回去找洪承畴去了。 而跟他一起被击败的有个把总叫刘灿,是被王自用阵斩的游击李云残部,被张天琳放回甘州,在这过程中通了名,接受他汇报兵败情况的人就是李鸿嗣。 所以没参与那场战斗的李鸿嗣对张天琳的印象极为深刻,反倒是被直接击败的白广恩对张天琳毫无了解。 两军对阵,白广恩将麾下兵马摆出大营阵,前哨步兵抬着拒马栅稳步推进压迫,左右哨沿河滩、山脚准备包抄,中哨作为预备队,后哨马队随时准备驰击败兵,非常严整的阵中有阵、兵分五哨。 张天琳的军阵就差了不少意思,他是直接把军队排出个二字,前边是充军的和尚跟征来的番兵鞑兵,后头是他的大营马兵,统统下马一字排开。 看着这个架势就容易挨揍。 白广恩也是这么想的,明显敌军前阵是拉来的乌合之众,连个盔甲都没有,一个个攥着佛珠在那闭着眼念念有词儿。 他心想好贼子,这是指望官军将领心善,被这帮看着就不像兵的家伙冲散队形? 白广恩可不是啥善男信女,当即对亲信白朝宰道:「朝宰,把大炮推上去,给他们轰个倒卷珠帘!」 一门门火炮灌满散子,当先推过去,直接给元帅军阵前造成巨大骚动。 张天琳端着望远镜向前看去,他先看到强征充军的僧人们纷纷往后跑,又被他手下士兵端着刀枪顶到前头,越过骚动的前线横阵,就看的明军推出一门门佛朗机炮,跟着拒马栅一同压迫而来……他乐了。 有炮好,他正需要一批佛朗机炮来补充军用。 他没打算让前面这些僧兵送死,只是想借他们的肉身遮挡明军视野。 当然,顺便也希望利用此战震慑一下这些不听话的僧人,顺便发挥一下他们的本职工作,在离地府最近的地方超度亡魂。 张天琳道:「让他们别慌,炮是有射程的,这个距离打不到他们。」 说罢,他收起望远镜,抽出雁翎刀,手撑在马鞍子上,尽力仰着脖子朝前看去,估算着两军阵前的距离,给左右打了个手势道:「传,架火箭。」 随着张天琳的命令,二道横队上的军兵纷纷自骡背取下火箭,将一个个箭匣展开成架,抱着火箭做好发射准备。 白广恩的军队仍在继续推进,左右翼的步兵与阵后马兵已经跃跃欲试了,他们只等着距离接近到佛朗机炮散子对敌军造成威胁的二三百步,就可以向前发动冲锋。 在这一点上,白广恩和他的士兵都 有共识,即使是一个管队,也知道这场仗该怎么打,他们不会把火炮顶在二百步的有效射程再打放,那样一轮齐射就会把对面的僧兵全射趴下,根本起不到应有的左右。 他们要故意在三百步开火,佛朗机炮的散子很难伤害到那么远的敌人,但难免会有一些铅丸铁子打到敌阵,这就足够给敌军造成混乱,同时他们发动冲锋,声势就足以将僧兵吓退,冲乱敌军阵形,顺势掩杀过去就足够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敌军阵前一声声法号也遮不住诡异地嗤嗤声,大片硝烟在僧人背后激荡,随后一道道焰火喷着硝烟腾空而起。 几乎就在一瞬间,白广恩打马回转,高声呼喝着让军队扔了重装备就地转进。 实际上也不需要他下令了,他身边的军官都是幸存者,人人都对这一幕记忆犹新。 「他妈的,怎么是他啊!」 夹着尾巴逃跑的白广恩直呼晦气,他是不认识张天琳,可他跟刘国能可太熟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打倒番 古浪峡的山间谷道,漫山遍野跑得都是兵。 白广恩的军队被张天琳放火箭击退,军兵第一时间想到的撤退地点就是丁绍胤驻扎的古浪河畔营盘岭。 凉州卫的指挥同知丁绍胤,则是真真切切在一日之间感受到,啥叫战场瞬息万变。 刘承宗点选军中骂架勇士,在山下骂了他整整三天,骂得丁绍胤的兵在山上还不了嘴,最后丁绍胤被骂得险些失去军队控制,士兵都群情激愤地请战下山揍这帮老陕。 丁绍胤心说真让你们下山,那不正落得刘承宗下怀?只能弃个人荣辱于不顾,死命按着士兵在上挨骂。 偏偏到了七月初三的中午,白广恩送来消息,说土民报告在黄羊川东段发现敌军,他要去截住这支敌军,再回师齐攻刘承宗。 丁绍胤悬着的心终于放松,因为他看见刘承宗的后手了,只要把这只后手拔掉,据守营盘岭的问题就不大了。 谁敢想,就在白广恩传信的一个时辰后,仅仅就一个时辰,东边又一封急报被送到丁绍胤手里,还是白广恩,他说他败了,正收拢兵马往营盘岭转移。 端着这封文书,丁绍胤脑袋像被雷劈了,足足愣了半晌没回过神。 他琢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个时间这个速度,算上传信进兵、撤退传信,已经不能说是力战不支了,这他妈根本就是一触即溃啊! 丁绍胤还没反应过来,山上的号角锣鼓突然统统都响了起来,营中顿时一片大乱,军官们个个满营乱跑,询问那些骂刘承宗的士兵到底骂了啥,咋好几天都不进攻,突然这会发起进攻了? 刘承宗立在山下的营地,他根本就不在乎山上的军兵骂他,只是因为东边古浪河与黄羊川岔口的塘兵报告,说那边的明军正在逃窜,这才下令虎贲营与甘肃二营进攻山寨。 他以虎贲营的小队为攻坚力量,携涌珠灭虏等轻便小炮向山腰推进,一队队沿山道交迭前进互为攻守,以训练有素的队伍为后续部队清开道路。 随后山下各个炮位的千斤炮队向山间土垒、箭楼、营栅展开轰击,在炮声轰隆里,甘州营兵次第上前,以鸟铳、三眼铳打出弹幕,向上层层推进。 为了这场进攻,刘承宗的军队已经准备了整整三日,各部都对射击目标烂熟于心,几乎无需高级将领指挥,低级军官就率领士兵自行其是,把丁绍胤的军队在营盘岭上打得出不了营、抬不起头。 刘承宗这几天对营盘岭的地形已经很熟悉了,他心里清楚这驻扎明军的山岭很难被轻易攻陷,但越是如此,他越要把这支军队吃进肚子里……因为他没精力一个据点一个据点慢慢啃。 拿下这支明军,其他驻守在地利不如营盘岭的明军,见到他的时候就会望风而逃。 只不过他对营盘岭的主要战法还是围,眼下的狠攻只是佯攻,准确来说,是打给东边黄羊川溃逃明军看的。 此时此刻,刘承宗并不知道黄羊川跑过来的明军是白广恩部,他做了两手准备,如果东边来的是曹文诏,他就围点打援,用手上战斗力较强的肃州营拖住曹文诏。 如果是其他人,则多半会对丁绍胤置之不理,那么就先放他们逃入庄浪河,待到张天琳从东边过来,古浪峡便宣告易手,岭上明军被断粮之后,只需要一点时间也会不攻自破。 而在黄羊川另一边,狼狈逃窜的白广恩都快疯了。 他不理解,怎么从甘州跑到黄羊川,还能遇见这个放火箭的家伙。 白广恩非常确信,两度对他使用火箭的元帅军将领是同一个人。 因为两次放完火箭的反映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一个字,快。 几百具大火箭在阵地上狂轰乱炸,硝烟还 没散,一匹匹快马就扬着雁翎刀从硝烟里撞出来,见人就砍,用最短的时间冲过遍地硝烟的战场,摁着遮蔽视线的军队乱踩。 这种轻骑战法有强烈的个人风格,白广恩在五个月内被炸了两回,已经被完完全全的炸明白了。 怎么说呢,这就是一个五十到一百人的骑兵队或家丁队,被放大到三五千人。 这个时代军事技术进步了,可以说战场上千人规模的部队,已经很难再见到纯队了,都是花队,花队就是有步兵、有骑兵、有炮兵,而且各兵种使用的兵器也不一样,有更强烈的分工性质。 就比如白广恩的军队就是花队,他们有独立作战的能力,而张天琳的军队基本上就是纯队,战法也是一样。 正常情况下的骑兵队只有在突袭、骚扰、破阵这三个阶段能起到决定性作用,敌军列出堂堂之阵那就得围了,顶着火炮强行冲阵代价太大了。 但张天琳使用大量火箭短时间造成大量伤害、烟雾遮蔽视线、切断敌军指挥,实际上是用道具代替了花队里步兵炮兵的职责,火箭炸完马队直接就进入破阵追击阶段了。 白广恩觉得自己被针对了。 你们家刘承宗在甘肃打了半年仗,你这个军队谁也不打,就逮着我打,两次了,多大仇? 他特别想问问敌将,我是抢你家小米儿了? 不过白广恩一路流窜到古浪河的岔口,听见西边营盘岭上轰隆的炮响与震天呐喊,就意识到被针对的并不仅仅他一个人,营盘岭上的丁绍胤比他还惨。 他好歹还能跑,军队里的军官又都是第一次被火箭袭击的幸存者,这次都反应很快,不少人在第一时间就拨马回跑,虽然军队跑得没火箭快,可到底没像第一次挨炸时那样站在原地犯傻。 不过他们终究被吓破胆了,就连一路逃到这边,不敢结阵而行,一个管队手下的兵都不敢肩并肩,生怕再被哪座山头放出来的火箭炸了。 沿黄羊川,一路奔驰到古浪河的岔口,雄健的战马被累得口吐白沫,在白广恩勒住缰绳的一瞬间就瘫倒在地。 翻滚下马的白广恩从地上爬起,拾起摔落的钵胄,呆呆地望向营盘岭的方向。 余晖里,厚重铅云压向山头,山那边的轰隆炮响仿佛从天边辗转而来的惊雷,这声音让他脸颊的胡须都竖了起来。 这么一阵炮声,让被火箭吓破胆的白广恩脑子清醒过来。 就在这时,看见他摔落马下,千总白朝宰赶忙翻身下马,牵马上前道:「将军,骑我的马,此地不宜久留。」 白广恩却没接受白朝宰的好意,神经质地瞪着双眼、微张嘴巴,缓缓摇头道:「不能往南跑了,刘承宗进攻丁绍胤了。」 白朝宰不能理解:「这会还管什么丁将军啊,我们先去庄浪卫吧。」 白广恩还是摇头,他并非在意丁绍胤的死活,而是劫后余生清醒起来,让聪明的智商再次占领高地,意识到他们已经陷入死局。 白广恩打过的硬仗不多,但也算身经百战,而且即被官军在纵深上千里的陕西、山西大战场上穷追猛打,也作为官军高级将领在大战场上协同作战。 他对重兵集团的作战方式很熟悉。 而此时的古浪峡战场局势,就给他传达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正在进攻丁绍胤的刘承宗,跟击溃他的元帅军,正在协同作战。 刘承宗堵住了北边,张天琳是从东边把他往西驱赶,白广恩有十足把握,敌军的目的就是让他们两部在黑松驿汇合。 何况很明显,他和丁绍胤被夹在中间,两部敌军不可能是通过塘兵、侦骑、传令来临时沟通战术,这就意味着这场在开始时,刘承宗就有所预谋。 掉进敌军预谋的陷阱里,白广恩认为把战局往最坏的方向想,都不过分。 那么白广恩心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在古浪峡的战场上,刘承宗麾下至少还有一支军团尚未抵达作战位置。 这个位置应该在他们南边,很有可能就在南边的岔口马驿。 既然北边的在堵,东边的在撵,撵完了堵住了,接下来等他们的是什么?都是从陕西尸山骨海杀出来的混世魔王,刘承宗又不是啥良善人家,大费周章就为让他们从南边逃跑? 不可能。 「我们被包围了。」 白广恩把话说得言之凿凿,朝营盘岭的方向看了一眼,摇头道:「丁绍胤活不成了,但我们还能活,过营盘岭往南跑,再跑十里地偃旗息鼓,伏击他们,杀穿了重新回黄羊川,从石峡关往宁夏跑。」 对白广恩的部下来说,只要将军把这个计划说出来,南边有没有元帅军伏兵包围就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相较仅有鲁允昌一千番兵据守的庄浪卫,往宁夏逃跑才是能夺出一条生路的计划。 就算他们逃到南边,庄浪卫陷落也只是时间问题。 很快,白广恩手下不到两千军兵做足了架势,集结军队朝营盘岭的方向行礼,随后头都不回地往南跑了。 张天琳的追击很小心,以驱赶为主,并不热衷于撵杀,这场战役他的使命就是把敌军向西驱赶到黑松林马驿,只要到古浪河岔口,两支敌军没有合流,他的使命就达成了。 古浪河岔口就像一个信号,溃兵在这没有跟丁绍胤合流,也没有进攻刘承宗的打算,就意味着他们已经被吓破胆,毫无战意和威胁。 毕竟以常理推测,他们有两千军队汇合三千变成五千的机会,放弃了;他们连变成五千人奋死一搏的勇气都没有,两千人还能干啥大事儿呢? 张天琳认为时机已到,下令军队展开追击撵杀,向南驰不过数里,就撞上数股跑得慢的明军小队,前哨塘兵当即上前与之厮杀,后面的正兵也陆续支援,展开穷追猛打。 明军则且战且退,张弓驰射间向南跑出二里地,各处山道山脚间歇息的明军小队重新集结,汇入向南逃窜的行列。 张天琳部骑兵横行无忌,沿河岸对溃兵两路直冲,直冲到黑松驿附近的伏击圈,一时间各处山梁响起三眼铳发出的号炮声,四路伏兵自山道俱起,向追兵分道截杀。 分散的骑兵正追得畅快,突然几声号炮,三面杀出伏兵,将张天琳的马队打了个措手不及,惊慌之中处处有人落马,分散的马队也在冲杀中勉强集结。 张天琳被气炸了。 他确实轻敌了,很轻敌,但生气的原因不是自己轻敌,而是恼羞成怒。 事实上这次轻敌是值得他庆幸的,因为如果不是轻敌,作为叛军出身的指挥官,他这会应该在阵线最前,多半已经在伏击里身首异处了。 正是因为轻敌,没想过前边追击敌军的部下会被伏击,他这才落在后面反思自己的战术战法,得以逃过一劫,在相对安全的后方重新组织兵力进行反击。 本来张天琳对自己的新战法非常满意,火箭配骑兵,就算没有步兵和炮兵的协助,也能将敌军打得溃不成军,两次! 大有天下官军不过如此之感,就这个势头,等甘肃之役打完,咱过天星高低得争个帅府五虎将。 他甚至都打算建议刘承宗把他的战法推广全军了,只要火箭管够,他们一路闪击到关中去。 不过在追击中,被俘虏的明军已经交代了,这个被击溃的营,跟上个被击溃的营一样,主将都叫白广恩。 晴天霹雳啊! 简简单单的名字,让张天琳 窝了一肚子火。 要说吧,白广恩也没惹过他,但就这人被打败两次,把张天琳气坏了——天下官军不过如此,和他妈白广恩不过如此,这中间给他带来的成就感差了多少倍啊。 那白广恩是什么脏东西啊,就算打败白广恩一万次,张天琳都不会产生什么成就感,偏偏就这正在气头上的时候,自己还被白广恩给伏击了。 张天琳心说老子还没落平阳呢,只是吃饱了打个盹儿,就被犬欺了? 怀着满腔怒火,张天琳一边重整阵型,观察战场,一边向部将下达后撤打倒番的命令。 一时间,随着号角声响起,前线与伏兵鏖战的张天琳部骑兵纷纷丢下面前的敌人,一面拨马回走,一面张弓搭箭向后射去。 刹那间战场形势逆转,白广恩部两千军兵眼看伏击成功,越战越勇,各军将纷纷用命飙驰,冲杀愈急。 在飞驰撤退中,张天琳边跑边回头,重新整队观察敌情。 眼看敌军追击中扯动阵型、步骑脱节,己方马队也做好回马死战的准备,忽地从口中高叫一声,一时间马队纷纷扬蹄人立,一个个出身边军的老练马军勒住缰绳扬起雁翎刀,连践带踩,带着狂呼返身冲入敌阵。 第五百一十八章 钻林子 夜幕低垂,绝望的丁绍胤站在营盘岭上,面无表情地仰头望向漆黑夜空。 整座山岭都被陷在危险的夜晚,骚动不安,即使战斗早已停息,密林中仍旧时不时传出轻鸟铳打放的闷响,在山间谷地悠远回荡。 他手上握着一封信,刘承宗写的,信的内容主要是夸赞白广恩的巧变与胆识,只字不提对丁绍胤的劝降,可字里行间每个缝儿都是劝降。 刘承宗说丁兄,古浪河畔打了一场非常精彩的战役,怕你不知道,我给你写封信。 这个白广恩很有胆识,先在黄羊川被击溃,溃退到古浪河岔口又重新整军,依靠急智设伏,竟然真让他打得我部参将张天琳一个措手不及。 兄弟一直以为,白广恩会来跟你汇合,谁能料想他竟敢伪装溃逃,孤身反击? 还有我部悍将张天琳,这个人你不熟悉,但我很清楚,他心志刚强,一般人心情放松突遭伏击,就算没被击溃,也会被迫撤退。 他倒好,且战且退,连杀四次回马枪,最终在白广恩的伏击阵地,把白广恩打崩溃了,真是个厉害人物啊。 不过最厉害的还是白广恩,他被击败后没有选择向南溃逃,反而从北边,带了三百多人在兄弟眼皮子底下跑了,这会已经过了石门峡,往宁夏去了。 这是聪明人啊,技高一筹,知道自己被包围了。 信的最后,刘承宗告诉丁绍胤,这场战役也给我留下了教训,狮子搏兔,就算稳操胜券,也得使出全力不得放松,如今阻我回河湟的只剩兄长一个,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丁绍胤本来就被骂了三天,这会看着信,一口气没顺上来,差点被噎死。 他寻思我就一个凉州卫的指挥同知,连个指挥使都不是,这他妈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就被命运安排在一个如此重要的位置,面对一个如此可怕的对手? 我的长官,不是阵亡在开战之初,就是蹲在凉州城里当王八;我的同僚,先战死再逃跑,实在不行就投降。 到如今局势已万分明朗,白广恩的逃跑路线和刘承宗的书信,互相佐证了元帅军已在南边设伏,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突围的可能性不大,就连战死的机会都很渺茫。 因为这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山岭,易守难攻是地利,地利从来都是相互的,我上不去,你也下不来。 丁绍胤发现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他们就连爽快地冲下山战死都是奢望……已经一眼能看到结局了,要么被放火烧山烧死,要么被围到断粮饿死。 此时一人计穷,丁绍胤想到了被他软禁的柴时华。 柴时华虽然被软禁了,但他对软禁生涯甘之若饴,这人出生那年,父亲柴国柱就已经是连挂两方将印的总兵官了,看得多、听得多、知道的也多,天不怕地不怕。 丁绍胤能软禁他,但他在营里也不会有更多危险了,反过来,因为丁绍胤软禁了他,反而让他在这场战争中没有任何罪责,没啥好怕的。 因此这几天他在山岭上吃得饱睡香,别人出兵打仗都得掉十几斤肉,他倒好,原本瘦削的长条脸上居然还长了点肉,显出了几分富态。 夜里他刚睡下没多久,听见亲兵报告丁绍胤来了,柴时华这才从榻上爬起来,披了衣裳。 他对丁绍胤来访的原因心知肚明,没等丁绍胤开口,就倒了碗水,自顾自饮下,摇头道:“丁将军,你为何这个时候来找我,眼下打是打不过,走又走不脱,唯有一守而已。” 柴时华对丁绍胤谈不上恨,尽管这人战场上夺了他的权力、落了他的脸面,但他心底对丁绍胤没有太多怪罪。 因为自从战争开始,柴时华整个人就和甘肃明军的精神状态一样,都是茫然无措。 刘承宗攻破嘉峪关之前,他率领杨嘉谟的总兵标营到庄浪河是压阵的,没有胜算的仗他不能打,这是官职决定行为;而在他自己的角度上,族人都在西宁呢,有胜算的仗也不能打。 其实搁一般人,到这个份儿上就直接琢磨投降就得了,偏偏柴时华还不能接受投降,他不是平头老百姓出身,他是大明的忠烈之后、又率领杨嘉谟的精锐,投降并非仅关于一人荣辱。 这三个尴尬又棘手的问题,都随着丁绍胤夺权而烟消云散。 所以表面上是丁绍胤软禁了柴时华,实际上是柴时华配合丁绍胤软禁了自己。 丁绍胤一进来还没开口就吃了个软钉子,张张口沉默不语,片刻后才尴尬道:“白广恩败了,曹将军还没信,北、东、南俱有敌军,我们被包围了。” 柴时华也为战局扼腕叹息,他很想说点什么,诸如仗就不该这么打、诸营军兵就不该分开之类马后炮的屁话,但忍住了自己的表现欲望,没说。 这会儿说啥都无济于事,柴时华轻飘飘地安慰道:“将军尽力了,营盘岭山清水秀,死在这个地方也不错。” 丁绍胤点点头,起身抱拳道:“劳烦将军与我一同布置防务。” 柴时华本来心平气和,听了这话突然急了,拍在矮几怒道:“我有兵的时候,你软禁夺兵,把老总兵的子弟散尽,反倒让我跟你一同布置防务,布置个屁!” “我告诉你,诸路军兵就不该分开,合兵万余的大队,冲过黄河难道不比如今的局面更好?到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你不如传告全军,愿降的降,愿走的走,愿留的留!” 丁绍胤没多说话,起身作揖告辞。 柴时华的劝告,他还真听到心里去了,当天夜里就召集军中将官,让他们询问军兵意愿,愿走的走,愿留的留。 次日一早,先是两名不着甲胄铠甲明军下山请降,刘承宗对这请求欣然应允,答应只要山上明军主动投降,就给他们一个凉州营的编制,各官俱以原职听用从征,并且给丁绍胤官升一级,扶正了当凉州卫指挥使。 不过刘承宗也留了个心眼,他让虎贲营的千总韩世友在营盘岭东边、古浪河畔收降,确定投降的队伍没问题,再拉到营盘岭北边。 随后不过片刻,营盘岭上陆续有军兵成建制下山,韩世友在古浪河畔进行收降,忙活了一个时辰,传令兵就到了山北。 他对刘承宗回报道:“大帅,收降了一千四百四十二人,这是名录,没有丁绍胤,他还在山上,拒绝投降。” 刘承宗闻言微微皱眉,翻看名录,诧异道:“杨嘉谟的族人都降了,他丁绍胤就是个卫所同知,却要跟我死战到底?让韩世友派人上山去谈,若是对官职不满,就给他换个地方;若不愿为我效力,让他散去兵马,我给他片地,让他在甘州安家。” 古浪河畔的韩世友听着护兵传达主帅的命令,不禁露出苦笑。 韩世盘、韩世友两兄弟是跟着杨耀、王文秀那批固原兵一块投奔刘承宗的,只不过别人都做了外将领兵,他们兄弟俩成了刘承宗的亲兵。 从投身狮子营开始,兄弟俩基本上就没离开过刘承宗身边,韩世友对刘承宗的习性太熟悉了,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们家大帅那个古怪脾气又上来了——别看咱自己是叛军,偏偏就喜欢忠义之士。 不过这次刘承宗要失望了,没过多久,韩世友就把军队交给麾下把总,亲自驰马跑到北路大营面见刘承宗,劝说道:“大帅这个丁绍胤招降不了,他要寻死,就遂了他的愿吧。” 刘承宗问道:“此话怎讲?” “降兵已经说了,丁绍胤是世袭指挥同知,他的独子叫丁自珍,在开战前,丁绍胤已经决意寻死,让丁自珍去宁夏找洪承畴了。” 说到这,韩世友摇摇头:“天底下儿子不顾老子的很多,但老子不顾儿子的很少,想必丁绍胤自己心里有杆秤。” 刘承宗没有回话,只是无言望向营盘岭,过了很久才跳过这个话题,问道:“岭上还有一千五六百人?” “前线战败的溃兵,丁绍胤的本部。”韩世友点头道:“差不多。” 刘承宗缓缓颔首,他能理解丁绍胤想要用身家性命给儿子铺路的心态,同样也能接受山上的明军最终拒绝投降:“向甘肃二营、张天琳大营传令,命其三营于营盘岭山下掘壕垒墙。” “大帅要围死他们?”韩世友抱拳请战道:“不如让虎贲营攻山,他们只有千余,应能一鼓而下。” 刘承宗无奈地看了韩世友一眼:“他们的兵力变少了,但枪炮都在山上,意志坚决,战力并未减弱;反之,向庄浪河谷进军的道路已畅通无阻,我们还跟他们耗什么呢?” 把山围起来,掘壕筑垒,确保敌军无法携带重火力逃脱,千余轻兵即使逃脱,也不能左右战局。 就在这时,营盘岭西边传来几声炮响,随后是密集枪声。 刘承宗立刻皱起眉头,面带不解地望向西面……这个时间节点,正逢山上想投降的明军投降,那么想突围明军突围,也是最好的时机,所以战场出现枪声不奇怪。 可是看见这个方向,刘狮子都傻了,喃喃自语:“营盘岭是山,营盘岭西边还是山对吧?” 他的塘兵早就把那边探了个大概,山的那边还是山,而且一片山头包围里还有个老林子,将来崇祯皇帝驾崩甚至都能进去找棺椁大料的那种老林子。 正因如此,即使是打算围困,刘承宗都没打算围西边,那边军队就进不去,山上的敌军有可能出去,但一直向西都没路,直到柳条河西端才能看见路。 那个地方再往西,则是一块被山脉包裹封闭的小盆地,叫张义。 其实这个张义,就是汉代的张掖县治所在,五凉时期始终为河西地区易守难攻的军事重镇,只经历千年风雨,当地早就密布各种火烧沟、兵沟、烧房台之类与战争遗迹有关的名字。 至于人,也在这些名字的形成过程中损失个七七八八,眼下四舍五入等于无人区。 刘承宗的军队也仅仅在火烧沟留下了百十个塘骑,而且还分散于各处山隘口,主要是占据制高点观察对面营盘岭的敌情,根本就没考虑有人会往那边跑。 没过多久,西边的塘兵过来报告:“大帅,有八百多人往西边跑了,扎进林地,眼下先头十余人已经开始爬山了,要不要把炮兵拉过去,把他们打下来?” “轻装?” “轻装。” 刘承宗摆手道:“那何苦呢,让他们进山里当土匪吧……这个丁绍胤,宁可钻林子,也不投降,还有八百多人跟着他,真奇怪啊,我估计我们还会在凉州卫再见。” 丁绍胤就是凉州卫的指挥同知嘛,他钻进山里,如果还能活着出来,一定会奔赴尚未陷落凉州卫。 万万没想到,没过多久,韩世友那边的把总也跑过来了,报告从降兵口中打探到重要情报,说营盘岭上的明军分为两派。 一派以杨嘉谟的标兵为主,这帮人要跟着丁绍胤死硬到底,决不投降。 另外一派则是凉州卫旗军组成的车营为主,这些人都是被丁绍胤从凉州卫带出来的兵,好些都已经下山投降了,留在山上的人另有打算。 他们的打算是跟着柴时华往西走,这个所谓的西,远超刘承宗的想象,他以为这帮人可能会跑到张义,谁知道他们想疯了一样——吐鲁番。 柴时华说甘肃沦陷贼手,他有心报国,奈何这点兵力也干不成啥大事,投降又非他所愿,不如冒险远走他乡,再开基业。 刘狮子寻思这是什么诡异的双向奔赴啊,总兵标营的兵,不跟着标营参将,反倒追随指挥同知;凉州卫的旗军不追随指挥同知,反倒被标营参将忽悠着要远行两千里。 关键这两千里路什么成分啊,他们为了离开敌人,要绕过敌占区,行走在绵延千里的祁连山道,这个季节的祁连山确实没有特别冷,行军倒也不算地狱难度。 可问题是,他们这趟远征的终点,是两千里外的哈密。 刘狮子摇摇头,他觉得柴时华这家伙没明军说实话。 他就寻思呀,走祁连山或许可以绕过甘肃和嘉峪关,但自南向北的敦煌、哈密、巴里坤,想去吐鲁番,这三个地方绕不过去。 而敦煌、哈密、巴里坤,那不还是我的地盘吗? “不过柴时华了。”刘承宗心中暗笑,这个长跑小能手,他挥手下令道:“传令张天琳部大营,待三道壕垒修好,古浪峡就是他的驻地了,防御石峡关,顺便围住山上丁绍胤这七八百人。” “先围到断粮,然后再试试劝退,反正就是那套感念其忠军报国之志的说辞,愿意走就让他留下火炮装备,发给少量粮草路费,准其经石峡关撤入宁夏,父子团聚;若还不愿走,就让他在山上饿死吧。” 刘承宗心想,这帮人不打仗,就在山上蹲着,最后也能不投降撤至宁夏,这个消息在宁夏军中传开,对他来年的战事应有莫大的好处。 至于余下的军队,刘承宗脸上露出笑容:“我们回河湟,进兰州!” 晚上好! (本章完) 第五百一十九章 顺天救民 古浪峡以南,过了乌鞘岭再无险关阻隔。 刘承宗留下冯瓤部车营屯兵山北古浪所,张天琳部大营留守古浪峡,亲率虎贲营、甘肃凉三营、魏迁儿部大营共一万五千余名军兵,浩浩荡荡开进了庄浪河谷。 原本据降兵所言,明军在庄浪卫还留有千余军兵,刘承宗打算交给新成立的半个凉州营作为主力攻打、甘肃二营作为外围兵力,打完进军甘肃的最后一战。 他人还没从古浪峡出去,魏迁儿部前锋已经奔到了距庄浪卫不到四十里地的武胜驿。 魏迁儿部成立大营以来,还未拿下像样的功勋,正为拿下庄浪第一功而驰骋突进,不过他注定要失望了,此时驻守在庄浪卫的不是明军,而是叛军。 庄浪卫在刘承宗入主青海后遭逢多次战乱,元帅府与明军在庄浪河谷反复拉锯,明争暗夺,让这座卫城多次易主,百姓原本也跑了个差不多。 不过因为洪承畴的坚壁清野,倒是把不少凉州百姓迁进河谷,早前这里的守军是从古浪峡被派过来的连城土司鲁允昌,这也是个跟刘狮子有深仇大恨的倒霉人物。 俩人的仇恨早在河湟大战时就攒下了,当时为防甘肃镇边军南下,刘承宗遣兄长刘承祖、偏师李万庆夺取大通河,占领了鲁土司的家乡。 随后鲁允昌撤入庄浪卫,家乡没了,好在仍有忠于他号令的马牙山诸番,他依然是统治庄浪河谷的大土司。 结果随着甘肃大战,马牙山诸番的战争潜力也被抽空,鲁允昌再也没有办法从这片土地上榨出兵力了。 就连他从古浪峡撤进庄浪河防守,率领的一千士兵,都有不少是杨嘉谟的标兵。 恰逢古浪峡防线被攻破,白广恩被张天琳打到掉队的溃兵逃进河谷,前线战败的消息传遍庄浪河,留守庄浪卫城的一千士兵军心随之动摇。 鲁允昌率领的士兵中不少人是甘肃标兵,标兵通常是最为出色的士兵,但再好的兵,没有妥善的管理、安置、抚恤,打上几场败仗也就废了。 因为人伤了没处医、人死了没抚恤、撤退又只能离家乡越来越远,这种情况下再连败几仗,看不到取胜希望,他们就不再是一支军队,而只是一千个掌握武力的士兵。 一千个人,一千个想法。 鲁允昌对这支军队也没办法,他拿不出任何东西鼓励士兵,只庄浪河谷的地形能尽量迟滞刘承宗,再加上一点儿听天由命。 但这个时代听天由命通常没有好结果。 七月初四,鲁允昌刚刚从溃兵口中得知白广恩溃败,军心震动;到了七月初五正午,南边的野狐堡又传来了坏消息……一支六千余人的叛军正在北进。 距离庄浪卫城,一百一十里。 收到这个消息,鲁允昌并没有多震惊,河湟是元帅府腹地,他早就料到那边或早或晚会有叛军袭,只不过南北齐进的巨大压力,还是几乎将这支军队压垮。 在接下来的六个时辰,各级军兵强闯庄浪卫衙三次,分别对接下来的转移提出自己的看法。 有人希望鲁允昌带他们撤往马牙山,山里千沟万壑足够他们藏身;也有人希望鲁允昌领他们退入松山新城;更有人希望撤往东南一百四十里的秦王川。 总之,这些人不愿,也一致认为庄浪卫城不能守。 鲁允昌也认这座城守不住……士兵都这么想,这座城当然守不住了,不过就算是撤退,暂时也不能跟军队直接下令撤退。 士气旺盛的时候,将领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每天带队出门跑三十里再跑回来,都没有问题;但长期紧张士气低落到极点的时候,别说出门遛弯儿了,就算让军队在城外的营地里睡一觉,都有可能营啸。 鲁允昌估算,留给他的时间还有两天,两天时间里他要先派人手走通松山新城的道路,沿途设站接引军兵,同时安排殿后士兵督促,前面接、后面推,才能把这支军队全须全尾地带到松山。 至于带到宁夏……鲁允昌没那么大的自信。 只不过还没等他做出决断,仅六个时辰后,南城关的番兵墩军屁滚尿流地跑回城来,结结巴巴向城上报告:“南,南边叛军,到了!” “到了?不可能!” 夜幕降临,受到惊吓的鲁允昌仅披单衣,带家丁一路狂奔登上南城门,旋即面如死灰。 在庄浪卫城以南,从河谷到山地,先是点点星火快速靠近远方墩台,很快就能分辨出那是一骑骑高举火把的马军,势如撒星在河谷铺开。 而更远的河谷里,被冲天火光映得如同白昼,六骑并行的兵队举火,队前埋头驰骋,队尾分散前后间隔十步照明,形成六条宽阔的进军路线。 六支千人队在沉默中浩荡摆开,踏着大步快步开来。 他们的逼近,令毫无准备的庄浪卫城为之骚动,在巨大的混乱里,鲁允昌端着望远镜看见敌军阵前灯火最亮的地方,有两面绿底黄边的军旗与将旗,旗号仪制跟明军、元帅军都不一样。 军旗有西营二字,将旗则写着八大王。 在那面将旗下,鲁允昌看见一个关羽。 这人头戴铁幞头、身着金光鱼鳞甲、外罩绿色袒肩战袍,同样端着望远镜望向庄浪城的方向。 除了胡须长度不够,他身侧甚至还有个为他拄关刀的人。 这支军队统一披挂的北边军布面甲,也统统都是绿的。 刀是新打的,甲是新锻的,每一个甲叶子北面都钉着元帅府军器局的印子,这个重度关羽模仿爱好者,就是不喜欢绿色的张献忠。 赤色是戎服,在大明军队里当过兵的,就没几个不喜欢红色,张献忠也不例外,他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红色。 但没办法,这片土地上留给他的染料,只剩绿色了。 河湟的刘承运轻易地就能给他弄到赤色染料,但元帅府的军队几乎都是赤甲、蓝甲甚至土黄色的素甲,用了这样的染料,就好像他的西营是元帅府下属两个营一样。 因为他们本身的相似度就太高了,穿一样的铠甲、用一样的器械、来自同一个地方、说一样的方言,这会给士兵的身份认同带来混乱。 什么是党争? 当所有人都是读书人,并且都认同自己是学成文武艺卖货帝王家的读书人时,他们会有一个公认的首领,很难出现党争。 只有当有人对首领不满,拉拢一批人,就比如秦、浙、楚这种省份划分,向他们灌输一种意志,我们是同乡,理应互相照顾,形成读书人之下新的细分身份认同,党争就开始了。 张献忠显然不愿被元帅府同化吸收,但问题出在他们的相同点太多,他们有一样的身份,出身同样的地域,职业、同乡,都不足以形成新的身份认同。 靠近刘承宗,对他来说很危险。 为此他只能举着帮元帅府打仗的名义,驻扎在庄浪河南段,让西营军在当地收集染料。 好就好在庄浪河南段汇入黄河的位置,从野狐堡到河口,大片土地海拔都在一千五百米左右,这种环境盛产一种绿色染料植物,名叫冻绿,也称鼠李。 相较于鲁允昌为守庄浪卫城做出的努力,张献忠为攻打庄浪卫城做出的准备要充分得多。 早在洪承畴于凉州坚壁清野,迁凉州百姓至庄浪河谷,张献忠就盯上了庄浪卫城,这明显是个比河州卫更适合他休养生息的地方。 但张献忠同样认为,刘承宗不会把这块地给他……他们非亲非故,谁会把一座城白白扔给别人。 因此他的机会,是抢在刘承宗南下之前,打下明军控制的庄浪卫,如此一来,一是这个时候的明军最弱,二是就算刘狮子不愿意,也只能捏着鼻子让他在这驻扎一段时间。 毕竟站在这个位置,刘承宗怎么对他,就已经和张献忠本身没有关系了,他是一匹千里马的骨头,秦岭里的十万叛军,都看着张献忠的待遇呢。 庄浪卫城上,端着望远镜看向张献忠的,不仅鲁允昌一个人,很快鲁允昌就从身边军官的惊呼中,把注意力从关羽模仿爱好者的身上,转移到他身后。 沉默往往比呐喊更有震慑力,在沉默进军的西营阵中,夜风摇曳的火把照亮一架架被士兵扛在肩上的长梯——来者不善。 鲁允昌没有犹豫,对左右下令道:“速速集结军队,趁其立营未稳,出城打他一阵!” 尽管这支叛军的旗帜服色与刘承宗不同,但鲁允昌能看得出来,这支军队同样拥有很强的战斗能力,因为他一眼就能在行军中看清楚这支军队的编制。 这意味着军队行军整齐,绝大多数正规军都有这样的能力,但眼下战场上这支西营军面临的情况不一样,就在六个时辰前,他们还在百里之外的野狐堡。 仅仅六个时辰之后,他们长途跋涉百里路途,如果他们全程是在用双腿行走,这几乎意味着他们就六个时辰里从未停下脚步。 而在这样高强度的快速行军中,还能保持队形严整,这样的军队就算空着手,也毫无疑问是一支强军。 六倍的兵力差距,鲁允昌确信,如果给他们下营休整的时间,接下来的攻城战对他来说几乎必败,所以想要取胜,必须立即出兵,让这支军队……停下来。 鲁允昌的行军经验也很充足,受过训练的士兵在行军中有极强的忍耐力,但他们不能停下,经过漫长行军,停下修整后再让人起来继续行军,会给军队带来极大的痛苦。 同时这个时候他们非常疲惫,战意很低,如果仅仅以迫使敌军止步为目的,这场战斗在鲁允昌看来赢面很大。 毕竟让敌军止步很简单,哪怕只有二三百人,在正面稍加迎击,就能让后面的军队停下…没人在百里行军中穿戴铠甲,疲惫的士兵突然遇袭,而且在夜晚,很容易遭受惊吓。 可惜鲁允昌率领的士兵并不这样想,他们跑了。 在其率军出城的第一时间,六百军队就分成三股,一股往东边的松山新城、一股往西边的马牙山区,只剩下百来号人跟在鲁允昌身边。 无奈之下,鲁允昌干脆回城,向留守的四百人下达了撤退命令,又转头从东门出走,一路奔向群山环绕的松山新城。 张献忠顺顺利利地就接收了庄浪卫城,等刘承宗麾下的魏迁儿率军抵近庄浪卫,这座城的城头插满属于西营的绿色旗帜。 魏迁儿收到前锋塘兵报告,听说庄浪卫城上扎着绿的西营旗子,纳闷地在脑子里找了一圈儿,先想元帅府罗汝才、李万庆那帮人,琢磨不是他们;又思虑中原转移过来的叛军,但那多半也该是闯营。 左思右想,魏迁儿不知来者何人,便放慢行军速度,大营主力隔着三十里地就开始征调百姓,一方面询问这支西营军兵作为,另一方面则筹备物资做起了攻城准备。 刘承宗在甘肃设立的大营,实际战斗人员其实跟其他的标准营差不多,最大的改革是加入了很多非一线战斗的辅助人员,目的是增强将领独立作战的能力。 就比如这种情况,魏迁儿不需要调用三个千总部,单依靠中军把总,就能把事情摸清,而且还能交上一份非常得体的报告。 很快这份报告就交到了刚出古浪峡的刘承宗手上,魏迁儿在报告中称,目前占据庄浪卫城的西营,是一支仁义之师。 他们的旗号是顺天救民,驱逐了驻扎在庄浪地方的明军,剿灭了盘踞在山中的盗匪,对于从凉州迁来的百姓,西营也照其身份,做出非常细致的工作。 对于明朝高官、携带家产颇多的豪绅,一律使用残忍手段拷打掠杀;而像普通生员、低级官员,则施以征召录用,授予赏银。 而对普通百姓,张献忠的做法是将庄浪卫的田地、草场、山林、水塘,统统加以登记,分给百姓,并承诺三年免征。 当然还有一点无法避免,就是西营军兵虽然不杀人,但不论走到哪,见马就抢。 说实话,刘狮子一看这报告就急了:你王八蛋是跑到我这儿当主人来了是吧,怪不得别人不愿意跟你一块玩! 晚上好!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章 募官 出古浪峡进入庄浪河谷,半个时辰的行军里,刘承宗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河湟的时候,还能拿到甘肃官员的一手邸报,但在甘肃战役开始之后,这条线就断了,九边的塘报、邸报最远也只送到宁夏中卫,他拿不到新的情报了。 而在早前的甘肃邸报中,也基本上没有中原叛军的消息,充其量有口外蒙古诸部的少许动向,因此元帅府对陕西叛军的情报有很大的滞后性。 在他的印象里,张献忠这帮人这会儿应该都在山西呢。 占领甘州之后,跟父亲刘向禹的通信,倒是提到了有十万农民军聚集在秦岭西段,但即便如此,刘狮子也没想过张献忠会出现在这儿。 刘承宗认真思考过他和农民军的关系,最后得出的结论很尴尬。 如果都远在天边,他们就是互为攻守的好朋友,哪怕素未谋面,也绝对值得信赖;离得近了,刘承宗也是能给别人提供武力支持的坚强后盾。 唯独,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环境下,双方关系就会急剧恶化。 毕竟时过境迁,战争进行到这一阶段,陕西蜂起的叛乱里死掉的首领成百上千,当年的小喽啰活到现在也是首领了,都是提着脑袋造反的狠角色,有几个人愿意屈居人下? 不过尽管刘狮子思考过这种情况出现的可能,可他预想中的人物应该是老一辈的高迎祥,或者当年势力弱小一点的扫地王张一川、闯将李自成那些多少有过交集的首领。 而张献忠,是个刘承宗想都没想到的人物。 只不过他们的初次交集,给刘狮子留下的印象很差。 刘狮子算着时间,张献忠是卡着张天琳击溃白广恩的时间打下了庄浪卫城,这意味着他知道自己就要南下了。 既然知道,不跑到古浪峡前来拜会也就罢了,还在庄浪河谷说什么三年免征的鬼话。 三年免征,其实对刘承宗无所谓,那点儿税粮也根本供不起他庞大的军队,元帅府的粮都是靠垄断市场后内部贸易买来的。 但庄浪河谷的农田,免征不免征,你张献忠说了算? 刘承宗的反应很简单。 七月初九正午,正在庄浪卫城署衙里办公的张献忠听到部将来报,三十里外的元帅军先头部队动了,没派人通知城内,五千军队向南开拔。 张献忠知道刘承宗不高兴了。 但知道归知道,对他来说,这段钢丝是西营屯兵河湟的必经之路。 张献忠和刘承宗不一样,刘承宗从一开始,家族就在延安府建立了自己的小据点,他们需要屯粮、也有花销的地方,建设军队的开销大,留给士兵的赏赐少,同时也很少劫掠地方。 而张献忠一直没有据点,走哪儿算哪,贵重物资向来没有花销的地方,他也很清楚这支军队赏罚分明才是他混迹于乱世的本钱,因此对士兵赏赐格外大方。 但兵不能饱,将领当然不用说,但将领是有数的,对普通士兵来说,能在安稳地方当个富家翁,谁会提着脑袋给你当兵? 过去西营稳定,是因为士兵虽然手握大量财货但没有容身之处,只能跟着张献忠跑动跑西,如今到了河湟,很多人的心思就变了。 好在长久以来的凝聚力尚在,两军军法不同的影响也未被弥合,不过这也给张献忠带来巨大的危机感——他离不开军队。 所以对刘承宗表现出不敬甚至挑战,对他来说有两个好处,第一是加强内部威望、第二则是给军队带来紧张感。 当然这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下,张献忠判断,因为秦岭的十万叛军,刘承宗会对他有很强的容忍与包容度。 张献忠跟势力较大的首领,一直是这种坑一把就跑的相处方式,因为这些首领为了表现自己的容人之量,都不会第一时间就发兵揍他。 张献忠打仗的水平说实话差点意思,他自己都知道差点意思,所以一直在想方设法学习,不学不知道,一学才发现老子是真他娘的聪明啊! 老张人间清醒,早就想明白一个问题,大明的江山眼看着是不行了,别看各路首领眼下联营联军闹得欢,到最后都得刀剑相向。 大伙儿都是提着脑袋造反的,但天底下只能有一个皇上。 如果这个皇上是老子,老子最后肯定得弄死你,那跟死人搞好关系有个屁用? 如果这个皇上不是老子,那老子就是那个死人,死球拉倒,管你们这帮傻屌又有个屁用? 让自己的将领士兵在坑人过程中有参与感,落得实惠的同时增强内部凝聚力,才是老子该干的事。 不过尽管在脑子里早就盘算清了,魏迁儿率大营不打招呼沉默南下,还是给张献忠带来很大压力。 他心里觉得刘承宗不会攻城,应该是吓唬吓唬他,所以他也吓唬吓唬士兵。 他说:“坏了,肯定是你们抢马惹刘承宗不高兴了,他来杀你们了,都上城给老子做好防务!” 魏迁儿得了刘承宗的命令,走得极慢,三个时辰后才走了二十多里,慢慢悠悠抵达城北三里,随即止步,也不跟城里的张献忠部打招呼,就地扎营下寨,开始掘壕。 城上的张献忠看见他没攻城,心说刘承宗也没啥魄力,时至傍晚,城外营寨都升起炊烟,这支元帅军要下营休息,有防范心理,在营地外挖个壕沟也没啥出奇的,无非是要耀武扬威罢了。 张献忠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真打起来他也不太害怕。 其实这一时期各路叛军的精锐力量都是旧明军,有强有弱,都知道对方手上有啥牌,行军速度大差不差、装备战法基本相同,打起来谁也不怕谁,就看谁的组织强、军心稳、谋略高。 虽然元帅府的人多,但庄浪卫的战场上谁也摆不开两三万军队,大不了老子往东跑,反正在河谷吃饱喝足了。 但刘承宗的军队,还真跟叛军不一样。 他比官军更像王师,叛军经历让元帅军擅长运动战,而建立元帅府之后,当战场上的支援力量不亚于官军,他们又同样惯于阵地战。 元帅军的随军工具多、土工格外出色,张献忠只是在城上吃了顿饭,一会儿工夫没注意,再端着望远镜看向城外,立刻大惊失色。 城北已经被他们掘出一条西连庄浪河、东抵青龙山的三里长壕,元帅军修的不是营地壕沟,而是围城的壕沟。 最离谱的是那壕沟后头已经架上大炮了! 直到这个时候,张献忠才意识到魏迁儿部的行军速度为啥那么慢——刘承宗的主力部队也在傍晚抵达了庄浪卫城。 一支数量庞大的步骑混编部队正沿庄浪河西畔快速行进,越过庄浪卫城,在卫城西南稍作修整,随即腾马渡河,军兵不是翘足马背,就是抱鬃攥尾泅渡,很快渡河的马队就组成两个冲击阵形,后续部队则直接沿河岸开始挖掘壕沟。 庄浪卫城里张献忠的军队也慌了,西营将领王自奇、刘体纯等人紧急聚在一处,每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们就寻思:咱干的事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都是陕西乡党,再咋说,也不至于围城直接干死吧? 张献忠也被刘承宗这手闷不吭声把城围住的操作弄蒙了,拿不准刘承宗的意思,这好像已经超过吓唬和耀武扬威的范围了。 张献忠就想摔个碗,怎么看刘承宗这架势是打算把桌子掀了? 箭不能上弦,上弦就得放出去,动员军队也是一样,如今城外三面一万多军队围着,壕沟也挖了,就等于刘承宗自己把自己先架住。 摆开这样的架势,若张献忠不低头,刘承宗多半只能攻城了。 张献忠的结义兄弟刘体纯性情温和,他看出张献忠被局势架住下不来台,便上前道:“兄长,我派人去北边接触一下?是战是和总得有个说法,不能就这么被围住。” 有了台阶,张献忠骂骂咧咧挽回颜面,随后同意让刘体纯派人前去与元帅军接洽。 尽管表面上是借坡下驴,实际上张献忠对这事格外重视,最终选定的使者就是他的结义兄弟刘体纯。 因为关系足够近,张献忠的人马来路跟其他首领都不一样,别人起事多多少少都依靠同乡,而张献忠生在边墙下的柳树涧,那个地方属于安边守御千户所,他的军中没有多少同乡。 年轻时他曾在延安府做捕快,但军中也没有多少肤施、安塞那片地方的人,他的主力部队都来源于山陕交界北部的吴堡、葭州一带,吴堡的是边兵,葭州则以姓王的族人为主。 因为张献忠起家之初并非独立首领,而是王嘉胤的一部人马。 这也是张献忠心里,认为刘承宗不会直接进攻他的原因。 刘承宗觉得自己跟张献忠毫无瓜葛,可张献忠不这么想,就不说他们兄弟俩当兵,老张也去黑龙山喝过大酒。 单说当年四路入晋,清涧议事时横天王王嘉胤给座次第四的刘承宗发了块横天元帅的金印。 虽然时间不一样,可在那之后,张献忠也从王嘉胤那领过一块银印,说到底你也是其他部门的领导,有些意气之争,不至于舞刀弄枪的伤了和气。 说实话张献忠现在自己都不把留在山西跟明军干仗的王嘉胤当回事,但奈何老张没文化,他过来刘承宗就打甘肃了,河湟军民也没人再提什么青海元帅府的事。 所以他始终认为刘承宗的这个元帅府,是横天元帅的元帅府。 这会要找人接洽,西营当中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延安出身、姓刘、性情温和的刘体纯。 只不过张献忠做的准备全完蛋了,刘体纯带护卫过了城北壕沟,进魏迁儿营中不久,张献忠在城墙上就见北营人马奔走,向城西庄浪河对岸行去。 与此同时,元帅军在庄浪河谷南部的塘骑队也开始收缩,同样引着数骑进入城西大营,这使城上的张献忠确认了刘承宗的所在地。 南边北边的信使都往西边大营里跑,刘承宗肯定就在那,不过知道这个也没用,隔着河道,就算想搞个突然袭击都没机会……更何况,张献忠本意就不是跟刘承宗打仗。 片刻之后,城西大营引起骚乱,随后数骑小队驰马渡河,张献忠看见领头的是刘体纯,也才松了口气,不过再看向刘体纯身后骑马的年轻人,又不禁觉得有点奇怪。 那人没穿铠甲,看上去二十出头,左顾右盼显得战战兢兢,反倒让他感到奇怪,刘承宗把这样的胆小鬼派来做什么? 没过多久,刘体纯喊人开城,神情有些难堪地对张献忠行礼报告道:“兄长,这是大元帅任命的庄浪知县,他拿着大元帅给我们的委任状。” “委任状?” 那年轻人的气势不足,一个人入城,这会站在西营一众将领中间,两股战战,不过还是从怀中取出绢布,带着难以自制的颤音宣读道:“宣大元帅令,授西旅旅帅张献忠二等定国将军,西旅前营参将刘体纯三等昭毅将军;后营参将王自羽三等昭勇将军;左营参将白文选三等昭勇将军;右营参将冯双礼三等昭勇将军;及各营把总以上军官,即刻出城觐见元帅。” 这下,将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当然王自羽、白文选、冯双礼三人,以及没被授予将军衔的将领们,看的都是刘体纯……他们纳闷啊,凭啥你刘体纯是三等昭毅将军,我们都是昭勇将军? 而张献忠看的是那个年轻人,他琢磨我就两个营的兵,你给我封了四个营的将军,还是瞎封的,本身这军队就是他亲率一个营、刘体纯带一个营。 如今这四个营的参将,白文选早前是把总,冯双礼是千总,王自羽更别说了,他一直是他哥哥王自奇的副手,这回倒好,没王自奇的事,反倒让王自羽当参将了。 他看向年轻人:“你这小子,为了要这知县的官职,是真不怕死啊?” 却没料到一直很紧张的年轻人突然咧嘴乐了,摇头道:“怕啊,不过张将军,我大嫂生娃了,男娃子。” 张献忠都听蒙了,我跟你拉家常呢,关你大嫂啥事? 却听刘体纯劝道:“兄长,领了吧……” 他还没说完,那年轻人便道:“我叫冯世林,崇祯七年正月二十四,明将丁绍胤攻庄浪卫城,元帅府守将井小六率东关镇兵守城,材官冯世双受炮阵亡,材官冯世从遭猛火烧伤,下城不治,将军把我送回东关,跟在三将军身边做事。” “今天是替三将军给大元帅送信,正逢帅爷军中募官,小人不才,手上有委任状两份,你们出城觐见,一个个都是大元帅府的旅帅将军,我不过是庄浪县第一任七品县太爷。” 冯世林说着,还没长出络腮胡的脸颊上就激起了鸡皮疙瘩,说话间的颤音更厉害了,不过好像不再是害怕,反倒添了几分兴奋,他吞咽口水,有些艰难地继续说道:“一刻之后,没人出城。” 冯世林舔了舔因紧张激动交加的嘴唇,抬手无礼地先后指向张献忠和刘体纯:“你是牛头,你是马面,你们都是日游夜巡黑白无常,六千阴兵给我陪葬,我是庄浪县的四品城隍爷!” 晚上好!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一章 你不修谁修 庄浪卫城重新插上元帅旗帜那天,刘承宗率领更多军队逶迤南下,风尘仆仆的军队埋头向着黄河一直走。 当升官和成仙的选择摆在西营将士面前,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张献忠的决策时间很短,但事情安排得很周密,携带庄浪卫的财货、人口、田地黄册,率二十名军官、四十名师爷、六十个武弁伴当,携良马三十匹、财货三十箱,出庄浪卫觐见刘承宗。 一块出城的,还有垮着个脸儿的冯世林。 冯世林心想庄浪知县是什么东西啊?咱想当庄浪县的城隍爷。 从今往后几百年,每一任知县至此上任,都得先跑到城隍庙里睡一觉听候指示,咱的工作主要就是给他们托梦,这片土地上每一座土地庙里坐着都是咱的熟人,庄浪县的城隍庙就是咱老冯家的家庙! 跟这比起来,少活三十年也无非早点归位。 就算张献忠把他绑起来千刀万剐、心剜出来、肠子拽出来,一把火烧成灰,冯世林都不在乎……吃点苦、遭点罪,咋了嘛? 一只脚踩在玉皇大帝的门槛子上,眼看着要成仙了,嘿他妈的张献忠决定出城了。 冯世林能有个好脸才怪! 庄浪河对岸的城西大营,刘承宗端坐营内,听见塘兵报告:“大帅,庄浪卫开城了,冯知县带着一百多人出来了。” 侍立中军的杨麒问道:“大帅,要不要吩咐虎贲,给他们个下马威?” 刘承宗轻笑一声,摆手道:“不必了,好端端迎进来就是。” 在他心里,他已经和张献忠较量过下马威这个东西了。 下马威本质上就是告诉别人自己不是好欺负的,或者说自己不老实。 张献忠在庄浪卫干的事,对刘承宗来说就是如此,传达给他一个印象,就是张献忠不老实。 老实人不会给别人找事,而张献忠显然很擅长给人找事,老实人吃亏没够儿,善于找事的人往往受益于此,这属于两种不同的人生策略,更好的收益、更大的风险。 他占了庄浪卫,当成自己的地盘来下令,其实就是找事,善于找事是很厉害的才能,因为找事有度,这个度拿不准,低了没作用,高了是找死。 张献忠也没膨胀到认为自己刘狮子不能干掉他,他只有六千人马,面对携收取甘肃的元帅府得胜之师,真打起来没有赢面。 他只是算准了,刘承宗干掉他不值。 一来寒了十万叛军的心,二来还要承受损失,就算六个兑一个,为了庄浪卫承受一千人的损失,对刘承宗来说也不值。 不值,就要使用战争之外的妥协手段,这就是张献忠自己立个靶子,让刘承宗讨价还价的机会,中心思想就是避免自己被刘承宗吃掉。 他的目的,是进一尺,占了庄浪卫,情况好,就占个一年半载;情况不好,就退五寸,以刘承宗承认联军独立首领地位,让出庄浪卫。 只要成功,不论实惠还是威望,至少对兵少势弱的张献忠来说,刘承宗这个大元帅做出任何让步,对他来说都是胜利。 但张献忠确实没料到,刘承宗的脑子形状,跟他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扔出的问题、立出的靶子,刘承宗压根儿没接,反手给他六千军队每个人扔出了生与死的灵魂拷问。 想活,我在招兵;想死,我在招阴兵——总之,都是陕西乡党,到了我的地盘上,一定给你们安排一个工作岗位。 张献忠最大的筹码就是秦岭里的十万乡党,他以为自己能当个千金马骨。 却没料到刘承宗招了个城隍爷创造出六千个工作岗位,把问题解决了,不管你要死要活,我都给你安排工作,事办到这个程度,乡党们谁还能说我姓刘的半个不是? 不仅仅西营兵将的抵抗意志被瓦解了,就连张献忠自己都没有敌对的意愿。 你们在城上死守,死了是人鬼殊途;人家在城外狠攻,死了叫位列仙班……这仗没法打嘛。 没过多久,随着冯世林进入中军,刘承宗也看见了满面风霜的张献忠,正率领西营一干将官立在辕门外。 杨麒得了刘承宗的授意,上前把众将迎入营中,早有护兵摆好交椅,只等众人行礼落座。 冯世林上前道:“大帅,西旅诸将帅已接下委任状,入营觐见。” 刘承宗先仔细看了看不远处的张献忠,把这人跟许多年前黑龙山上那个醉酒捕快对上号,心想不论面貌还是表情,张献忠身上都发生了很大变化。 张献忠的脸色依然带着风吹日晒的微黄,两道剑眉配合魁梧的身材看上去格外威武,不过脸上很多麻点是从前不曾有的,想来是这几年颠沛流离染了天花。 最大的变化是气质,没有了做捕快时的怨天尤人,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精干和自信的气息。 此时张献忠也在观察刘承宗,两个人的眼神在对方脸上碰撞,张献忠有一瞬间本能地理直气壮瞪起眼来,随后才反应过来,收敛神色把眼神躲到一边。 刘承宗扶着矮几无声轻笑,用眼神环顾西营诸将,这才抬头对垂头丧气的冯世林笑道:“感觉你很失望啊。” 冯世林转头又看了张献忠等人一眼,回过头抱拳道:“卑职不敢。” “不敢就对了,任何时候能避免同室操戈都是天大的好事,在数以千计万计的性命面前不要把个人荣辱看得太重……你好好当知县,庄浪城隍,我给你留着。” 冯世林闻言喜笑颜开,当即拜倒谢恩。 营地中军一种护兵看向他的眼神都格外羡慕,羡慕他有两个好哥哥,也羡慕他的运气。 冯世林这种出身,本身就和赵可变一样,是元帅府的模范榜样,成为榜样本身会有一点坏的影响,就是不论从军还是做官,主将和主官都就不会给他们闯祸和冒险的机会。 这也决定了其接下来的人生是一片坦途,不会大富大贵,但也不会受一点罪。 两个好哥哥阵亡在庄浪卫自然是冯世林能有如此待遇的主因,但更重要的契机是刘承宗的元帅府真正在西北拥有了割据能力。 早些年兄弟父子叔侄阵亡在陕北山西的例子不是没有,但那个时候刘承宗也没能力许诺什么,更何况榜样本身,就意味着不是人人都有如此待遇,否则就不需要榜样了。 成为榜样,是天时地利与人和的共同结果。 不过话又说回来,榜样本身对大多数向往必然结果的人都没有用,只对那些向往挑战和成就的野心之辈才有用,他们为了一个偶然就能倾尽全力。 榜样所鼓动的也恰恰就是这些人。 而相较于赵可变和冯世林,相对来说刘承宗给赵可变的待遇更好,但给冯世林的承诺更好……人活着,七品知县,能升官;活着没升官,死了给升个正四品。 张献忠敏锐地发现,随着刘承宗对冯世林做出这句保证,中军几乎每个士兵眼底都闪过兴奋。 他突然很佩服刘承宗,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是刘承宗的千金马骨,却没想到冯世林才是真正的千金马骨。 张献忠就佩服刘承宗这种对人心敲骨吸髓的压榨能力,就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家伙,活着能被刘承宗当作邀买人心的道具,死了一个城隍爷,还是邀买人心的道具。 甚至随口说出一句城隍官职给留着,都能调动起整个中军营的士气。 张献忠就寻思啊:封神这招儿看起来是真他妈的好使。 他却不知道,虎贲营的士兵眼底闪过兴奋之色,跟他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虎贲营的营名,来自元帅府三阶九等士兵勋位,三阶是材官、虎贲和骁骑,各分三等,材官是新兵、虎贲是老兵、骁骑是基层军官。 但目前这个营里基本上就没有虎贲,因为元帅府根本就没有进行过大规模招兵,自然也就没有新兵,没有新兵哪儿来的老兵呢? 他们全是准备升官的狮子营军官和战场上立功的降兵,兵勋普遍是一等、二等骁骑,再往上就是都尉了,而骁骑,在其他营也被叫做管队。 至于在这种场合站岗、举旗的,基本上都是百总,由于明代的陕西太大,元帅府军官的地域性特征很强,他们全是延安府、榆林镇、宁夏镇出身带过兵的人精,是个人都能从刘承宗对冯世林的保证中看见未来。 刘承宗对冯世林的保证,对元帅军大多数人来说根本用不上,冯世林就算被授个齐天大圣,老兵跟他也没有任何共情。 毕竟元帅府的老兵不是募兵募来的,他们没有生下四个儿、交给大元帅三个那样的娘,也没有一战能阵亡俩的哥哥,更没有当上城隍爷能把城隍庙当家庙的宗族成员。 即使军中有些兄弟,兄长代入的也是死在庄浪城的哥哥,而弟弟则多半不愿意代入冯世林的视角。 能调动老兵积极性的榜样是以百总之身,真刀真枪五百骑冲万军、单臂刺国师,挣出个正三品昭勇将军,任元帅府兵衙河西职方清吏司郎中的赵可变。 虎贲营的军官都能看清楚,冯世林这样的模范,对什么人、什么事的榜样意义最大——对元帅府治下的宗族、家庭、男丁,以及征兵工作和新兵训练、作战勇气的鼓舞意义最大。 这个人只要活着,就是元帅府招兵的金字招牌,你英勇作战,活下来建功立业当然最好,可即使不幸阵亡,不要急着投胎转世,大元帅府有广阔无边的地盘和完整的封神制度,一人阵亡,全族荣耀。 而什么时候,从来没有发愁过兵源的元帅府,才需要大规模征兵与新兵训练呢? 他们离回家不远了,并且不是流窜回陕北,而是带兵打回家乡去。 这正是最让虎贲营老兵感到振奋的事。 就在这时,刘承宗起身了,他对张献忠等人示手道:“诸位既已决定投我军中,往后就是一家人,诸位忠心事我,我必一视同仁,因此不必拘谨,都请坐吧。” 张献忠听刘承宗这意思,没有怪罪他们的打算,心中为之轻松,赶忙率众将再度行礼,命人将礼品带到中军,这才带人依次落座。 刘承宗不在乎那点儿礼物,倒是跟西旅各级将官打个招呼,他们的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都在陕北那片起家,无非是过去没有交集罢了,风土人情都一样,又都当过边兵,拉起关系倒是很简单。 不过人们把远在天边的话说完,聊到近在眼前的事,气氛就有些凝重了。 张献忠问:“大帅,末将如今领了旅帅之职,却不知西旅四营的信地何在,粮饷辎重,从何而来?” 刘承宗没回答,朝杨麒打了个手势。 杨麒曾是总兵官,又带过总督标营,对文书、建制最为熟悉,刘狮子早前就跟他聊过收编西营的事,这会闻言开口道:“张旅帅,西旅四营俱不满编,暂驻庄浪县,三日之内,有帅府兵衙官吏至军中整理兵籍,定兵勋粮饷。” “至于随后的信地,到时听大帅调派便是。” 杨麒话是这么说,其实谁心里都清楚,所谓的信地只是个好听话,在这个兵粮金贵的年代,没有谁吃饱撑着收编军队驻扎在地,今天收编、明天打仗才是常态。 张献忠想问的,其实也正是元帅府接下来的进攻方向,是关中还是四川。 不过见刘承宗和杨麒都没说信地的事,他也就不再追问,干脆抱拳道:“末将初来乍到寸功为立,承蒙大帅恩典授予旅帅之职,因此末将请战。” “哦?”刘承宗的笑容很复杂,饶有兴趣地问道:“眼下宁夏、兰州、吐鲁番方向俱在作战,不知张旅帅的请战,想请哪个方向呢?” 这倒是把张献忠问傻了,吐鲁番那个地方他是去都没去过,宁夏就更别说了,几万边军嗷嗷待哺,咱老张这六千人扔过去,不被扒皮抽筋才怪,惹他们干啥? 至于兰州,他也不愿意去啊,那个地方的局势太古怪了,方圆二百里,叛军和官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亲得像一家人一样。 北边甘肃打生打死,兰州左近却旅帅指挥不动叛军、总督指挥不动官军,全场闹着玩,张献忠自诩身经百战,可出现在那片战场上的将领,有一个算一个,他们的行为张献忠统统看不懂。 因此,张献忠抱拳道:“待大帅挺进关中之时,末将请领偏师一支,经商洛破南阳府,将大帅军旗插于朱明中都凤阳城头,随后退回湖广鏖战,必使其南北不得相济,助大帅攻入京师!” “好谋划!” 刘承宗抚掌大笑,然后你率军入川建立大西是吧? 对他来说,西营这帮将领军兵,暂时就算请战也不会让他们出战,都还需要熬一熬,熬到他们觉得自己再不出战就是蹉跎岁月才行。 他笑道:“不过眼下有些事你不知道,冯知县从河湟过来,前些时日得到朝廷塘报,朝廷、后金、漠北三路人马正齐聚宣大口外,局势一时尚不明朗,除此之外……西旅还有一个使命要办。” 张献忠来精神了,尽力让自己做出一副勇于任事的样子,就见刘承宗伴着指头数道:“庄浪河谷,需关帝庙一座、城隍庙一座、县学一座、土地庙四十七座,差遣你部人马来修。” 张献忠眨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我,修庙?” “当然了。” 刘承宗理所当然:“兄长在庄浪河承诺吏民三年免征,帅府自然不好再征发徭役,既然如此,你不修,谁来修呢?” 上午好!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二章 批复 刘承宗率军渡过黄河,进了兰州。 入驻肃王府,看着老师杨鼎瑞从新城带来堆积如山的文书请他批复,刘狮子心里只有一个感觉。 比起处理元帅府数量庞大的公文,收取甘肃的战役简直就是一场简单到极点的武装***。 实际上甘肃之役对元帅府大部分远征军来说,也确实是一场格外辛苦的高强度武装***,尽管敌人很多,但战斗意志普遍不够坚定,防守甘肃的大多数明军不知道为何要与刘承宗一战,因此没碰上什么难打的硬仗。 反倒是行军方面的难度,比战斗大得多,不到七个月的时间,连歇带打行军五千余里,用半年多的时间沿整个祁连山脉转了一圈。 其实算起来,别说朝廷要员或张献忠这种外人对元帅府的地盘没有清晰认识,就连刘承宗自己,长久以来,也没有感受到自己在西北无与伦比的权力。 因为他总是带兵东征西讨,流窜在自身权力的边缘地带。 只有当堆积如山的公文一页页摆在面前等他批复,大小事宜一言而决,才真的让刘承宗意识到自己是这片土地真正的统治者。 在七架梁双坡悬山顶的承运殿里,刘承宗苦恼地看着桌上数都数不清的公文,无奈地看向立在身侧的杨鼎瑞:「先生,怎么这么多?」 不过半年未见,杨鼎瑞依然活力十足,但眼角的皱纹与微微发肿的眼袋还是不免露出疲惫神态,他先笑了一下,随后才道:「帅府虽立六衙,然六衙职权不分、人员不定,各地公文统统送入新城,你在,向禹兄尚能代为批复;你不在,这些东西没人能批。」 刘承宗摊手道:「那先生批嘛。」 杨鼎瑞闻言笑道:「你是想把先生累死啊。」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这只是句好听话,杨鼎瑞的官职是西宁知府,不能批。 他跟刘承宗的关系非同一般,不单是刘承祖、刘承宗兄弟的老师,同时还是樊三郎、白柳溪、云交月三人的义父,也就是亲上加亲的岳父。 但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刘承宗在出征前才没有设立丞相。 他们关系很好,大家平平安安,不要有造成有矛盾的可能,即使代价是元帅府乱一点;刘承宗想过了,元帅府不怕乱。 元帅府并不稳定,不过有大兵压着,只要他没有一波把军队送掉,各种土司、旧贵族的人心就算再不安,也不敢反……换句话说就算元帅府所有建制全部撤掉,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三五年内都能自安生理。 而如果军队被刘狮子一波送了,那元帅府就算稳如泰山也得崩掉。 所以这对他来说是个无所谓的事,只要他从胜利走向胜利,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刘承宗翻看公文,给一封封来自各地的信报予以批复,杨鼎瑞同时在一边解释着这段日子发生的事。 从乌斯藏的雪山之巅,到天山脚下的尹犁河;从格尔木的荒凉牧场,到打箭炉的繁华锅庄,他所统治的土地就没有一处不打仗的。 卫拉特的巴图尔珲台吉回去就整军备战,依照约定运送毛皮货物的商队已经启程,要到河湟购置武装一个营的军备。 而在打箭炉,那边的长河西土司领地更热闹,木雅的每个邻居都很可怕。 东北跟他有杀父血仇的沉边、冷边上面,是天全土司,势力很大;北边的金川土司地盘不大,但却是个修碉楼小能手。 西边和南边更吓人,是丽江土司木天王的地盘,更是能跟整个康宁府比肩的庞然大物,最关键的是这帮人还爱抢劫。 恰恰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刘承宗才从木雅手里租到了长河西土司边境七千多亩熟地,当时康宁府养 兵的熟地急缺,算是木雅帮了刘狮子一个大忙,相对的元帅府也要为长河西提供武力支持,保证领地安全。 其实本来嘛,木雅的想法是用刘狮子震慑木天王,偏偏刘承宗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还管理粗放的人。 他留给驻长河西的军队只有一句训令:抢我一石粮,就抢回十石;掳我一个人,就掳回十个。 这种情况,双方能相安无事才奇了怪呢,长河西跟里塘边境,直接就成了西南山匪和陕北流寇深造职业技能的乐园。 罗汝才和李老豺在康宁府的时候还好,边境上虽然小摩擦不断,有两个营的正规军镇着,到底没酿成大冲突。 说实话,当刘承宗看见公文里提及里塘土司领与长河西土司领爆发冲突的时间,就在罗汝才和李老豺调回西宁的后两个月,他的内心十分理解里塘土司长官被压抑许久的愤怒。 里塘的土司长官不是本地人,是木天王征服里塘后任命的首领,木家人一路南征北战,功勋大将被授予领土,偏偏被北边南下的刘承宗压制这么久,搁谁都得被气得脑溢血。 所以元帅军前脚走,里塘土司后脚就提兵冲过雅砻江,可以理解,当然结局刘承宗也可以理解。 那位木天王麾下的里塘长官来得快,去的也快,去年秋天埋的,如果投胎顺利,这会应该快周岁了。 镇守康宁府的两个营虽然被调走了,但长河西没了元帅军,还有元帅民。 人都有惰性,只在创业阶段才拥有足够的拼命热情,对游牧民族来说,创业是打草谷;而对农耕民族来说,创业是拓基业。 长河西恰好就有一批这样的人,他们来自松潘卫,世世代代都是军屯户,漫长的和平让长官占有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五十亩出一兵的良家子成了食不果腹的廉价农奴。 他们依然掌握战阵技艺,食不饱穿不暖的待遇却让他们的身体批不动重甲、开不满硬弓、舞不得长刀。 生于荣耀的卫所成了枷锁,仿佛失去存在的意义,经年累月挥舞锄头,灰暗人生不得自由。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为此,他们不惜动员军户把种的粮食统统卖掉,跟囊谦知县尕马换成银子,派人跑进四川各卫雇人。 有的是像刘承宗招募松潘卫旗军一样的说辞,还有的是干脆跟四川行都司的卫所长官买人,最后每家每户都雇了俩仨川军,随后又跟木雅化缘,借了兵器甲胃。 如此一来,尽管兵力略有不及、战斗力也稍差点,但旗军在军事方面的素质却要强过擅长打家劫舍的土兵。 他们先在长河西打了一场防守战……西南土司地盘稀碎,历来打的都是小战役,土司之间都是邻居,打仗往往都是因为自己屯粮别人屯枪,也不存在粮道不粮道的。 结果木天王的里塘长官就中了埋伏,分道抢掠的土军被包围蚕食,想退,雅砻江的铁索桥又被扼守,后路断绝之下被川兵用火铳放死。 三十六卫顺势就攻入里塘,长河西的木雅也动员军队倾巢而出,本来想跟在旗军后面摘个桃子,毕竟对里塘的土民而言,木雅跟他们才是同族,丽江的木天王是外人。 三十六卫的人对木雅来说也好对付,毕竟都租种着他的土地,说起来大家也是一家人,啥事不能商量着来呢。 但那帮被雇来的川军对土地的欲望太强烈了,别说他木雅想扩大地盘,恐怕就算刘承宗这会亲自到里塘来,想把这片土地据为己有,这些四川军户都不同意。 好在木雅也想得开,看这个情况他干脆就没提自己的想法,只是帮三十六卫稳定里塘人心,整理好户籍、田土这些东西,就直接给元帅府送过去了。 他安慰自己:你就是开民宿的,谁来不是做买卖,还是少管闲事,不过这帮人还是得让刘承宗管管,省得赶走木天王,又来个别的天王。 当刘承宗的视角再回到河湟,老爹给他弄了一支羽林军。 其实就是他自己在新城建立的孩儿营,刘承宗对孩儿营的战乱遗孤没有专门组成军队的想法,给孩儿营的教育也是从开蒙到进新城书院,接受不限于军事的各种教育。 毕竟在建立孩儿营的时候,元帅府短时间内打了河湟、卫拉特两场大仗,在兵力、财富上达到了短时间内的巅峰,一来舍得花销培养,二来当时也确实兵多的都养不起了。 他本意是想让孩儿营作为基层官员的人才储备。 不过对那些入营就已经十四五岁的大孩子来说,在武将占据统治地位的元帅府中枢,出入看见的都是骑高头大马、按雁翎刀的武官,他们很难不对这个身份产生向往。 因此当他们开蒙结束,尽管刘承宗给新城书院开了法、文、农、工、商、医、军七科,可孩子们普遍选择都是进书院学军事。 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新城书院的军科,师资力量放眼天下都是首屈一指,三名前大明总兵官亲自授课,打败他们的大元帅亲编教材,亲历战争的老师动不动就带着他们跑到河湟、河卡草原的战场现场授课。 眼下新城孩儿营的第一批战乱遗孤已经成人,一共一百三十四名,其中进入百工局、俱尔湾市场及各镇乡保的有六十三人,以女娃居多,余下七十一人都学的是军事。 他们的学习时间只有两年,但也学到不少军官该会的东西,放到乡间做官是一身本事没处发扬,刘向禹便打算把他们编个羽林军,每个人都授予虎贲兵勋,放到刘承宗身边来。 这次写信过来,就是问问刘承宗,虎贲的兵勋合适不合适,因为依照元帅府规章,没有立下战功,即使是最低的三等虎贲兵勋也需要服役四年。 刘狮子抬手就回信道:「立羽林郎,可;虎贲兵勋,不可,宜予一等材官,收至虎贲营听用。」 他知道父亲的意思,是给孩儿营长成的娃娃开个好头,培养荣誉感 ,但一方面规章制度就是规章制度,另一方面是这些人显然也没有出色到需要他破例违反规章。 确实,孤儿就像白纸,元帅府是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刘承宗是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们大概率来说会很忠诚。 但刘狮子觉得他们又不是狮子营的遗孤,说白了,当年他建立孩儿营只是看见河湟大战对地方破坏极大,娃娃在城外跟流民抢粥吃亏,不想把孩子饿死而已。 他一介武夫出来争天夺地,因为他死于非命的人满坑满谷,仰仗他活到现在的人也遍地都是,他杀的人多了,救的人也多了,早就过了会认为自己欠谁的、或谁欠他的那个阶段。 一个军政府,士兵待遇是头等大事,关系到士兵荣誉感的勋位自然是重中之重。 一张白纸,陕北跑出来的破产农民哪个不是一张白纸,哪怕正值壮年,跟着他从陕北跑到青海,哪个又不是忠心耿耿? 他们在战场上几经浴血,除了一些本领超群、运气超人之辈做了将军,大多数人到如今普遍都是担任把总、百总、管队的骁骑、虎贲,中间犯过错误的,可能还是材官呢。 别人跟着他抛头洒血背井离乡当叛军,他凭什么让几个娃娃踩在这些人头上,就凭他们读过两年书? 从狮子营时期营里就有专门教书的,元帅府虎贲这一级的老兵,哪个没读过两年书? 刘承宗更愿意给他们稍微低一点的兵勋,留在身边慢慢观察,其中真有材力的将来再提拔也不迟。 不过刘狮子万万没想到,等写完回信翻开下一份公文,直接让他瞪圆了眼。 老爹要的只是士兵的兵勋,这份公文的正主儿更厉害,直接找他要王位了。 第五百二十三章 未尝不可 请求封王的书信来自乌斯藏,是火落赤的古如、拉尊、摆言三兄弟一同上表请求封王。 刘狮子就在心里寻思呀,我他妈还不是个王呢,你们倒好,先让我封你们为王。 在他心里,乌斯藏眼下就是最好的状态,外有康宁府封锁昌都、内有火落赤兄弟在那镇着,几乎不会出现过多牵扯元帅府精力的事,能让他腾出手向东作战。 但是这哥仨找他要王位……刘承宗不是不想给,他只是觉得火落赤兄弟有点急了。 在肃王府的承运殿,他拿着书信,一脸诧异地看向杨鼎瑞:“先生,这哥仨脑子坏了?” 杨鼎瑞知道他说的是火落赤三兄弟。 他早前是康宁知府,对乌斯藏的事最为熟悉,何况这是今年夏天就送到新城的表文,杨鼎瑞跟刘向禹已经研究过好几遍了。 他们的研究结果非常简单:“若无元帅府之支持,火落赤兄弟败亡只是迟早。” “败亡?”刘承宗诧异道:“他们入藏作战似乎并未吃过大亏,先生是从哪里看出他们必将败亡?” “从康宁府啊。” 杨鼎瑞说得理所应当,道:“海寇过去数度入藏,每次进军都很顺利,但撑过一段时间就会露出败象,这是因为物资不足、军心不定,这次他们能在藏地驻扎两年,也是因为背后有康宁府提供物资支援。” 对于杨鼎瑞说的支援,刘承宗略有耳闻,严格来说那不算支援,而是贸易。 摆言台吉把进藏战争所得的人畜财货,经由类乌齐运入昌都县,再向康宁府购入所需兵甲、火药、木炮,以及军士出征所需的挂面、酱菜,捎带着还有每隔几个月,康宁府就为他们修理一批兵器甲胄。 康宁府每隔几个月,都会通过驿站向西宁府送来一份关于乌斯藏的报告,实际上在刘承宗发起北征甘肃的战役前夕,他刚刚看过一份来自康宁府的报告。 他从报告中分析出的情况,是火落赤三兄弟在乌斯藏逐渐站稳脚跟,手下已经拥有修理兵甲的匠人,能够满足军事所需。 因为他们已经不向昌都运废旧兵甲了。 但刘狮子想象中的事情,并不是真相,杨鼎瑞摊开手道:“我任职康宁时,向乌斯藏派遣过一些僧侣,假借礼佛之名,探明其地情况,今年年初那些僧人回来,火落赤的形势并不像战报表现出的那么乐观。” “先生是说,火落赤给我送了假情报?” 刘承宗皱眉道:“战报上他们已占领乌斯藏绝大多数土地,马队一遍遍荡涤贵族领地,只剩下藏巴所占据的日喀则宗山堡还负隅顽抗。” “唉。” 杨鼎瑞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道:“火落赤没骗人,是我们对乌斯藏的情报做得不好,他们控制了以当雄、那曲等地的草原,依靠黄教僧人把藏巴压制在拉萨河谷以南。” “即使以整个地形图来看,火落赤控制的土地,也比藏巴多四五倍。” 杨鼎瑞说着不禁露出苦笑:“但世上从来不是谁的土地多,谁就能赢的,若以元帅府为例,就相当于藏巴统治着河湟谷地,火落赤占据河卡与格尔木,大帅以为孰强孰弱?” 刘承宗眨眨眼:“先生这么说我就懂了,火落赤占据的都是不毛之地。” “对,藏巴虽在战场上不能力敌,却掌握拉萨河流域数百万亩灌溉田地,有土地、有人口;火落赤攻势如火,但他们的蒙古兵、蒙古马是有数的,死一个就少一个。” 杨鼎瑞微微摇头:“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变成当雄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到那个时候,为了生存会抢掠周围所有能抢的地方,不会仅限于拉萨河谷,还有昌都甚至康宁。” 刘承宗本能地皱起眉头,想问出一句:他们敢抢我? 不过紧跟着他就释怀了,甚至觉得自己这种心态有点滑稽……他就是农民起义的叛乱者,对将死之人攥住救命稻草的行为应该很理解。 是现在就死,还是抢完再死,真到那时候没人在乎。 “正因如此,火落赤亟待元帅府更强烈的支持……比如元帅军进藏。”杨鼎瑞说罢,抬手在桌上轻点:“但元帅军的虎狼之师入藏,如何能保证火落赤在乌斯藏的统治地位?” 刘承宗抬手盖在火落赤三兄弟送来表文上,顺着便答道:“受元帅府的爵位,做元帅府的王……真不愧是他们啊。” 火落赤这仨儿子本来就和明军打了半辈子交道,对中原仪制熟悉的很,况且他们还一直居住在青海,跟大明统治的河西也多有交往,人家对中原的政治体系非常了解,又进了乌斯藏这个历来有请外援传统的地方。 两相结合,元帅府就是他们最容易拉来的外援。 只不过刘承宗这话听在杨鼎瑞耳朵里,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让杨鼎瑞笑道:“那是,毕竟第一个劝你进皇帝位的人,让伱封个王,很正常。” 刘承宗闻言哈哈大笑。 还真别说,尽管整个元帅府的奋斗目标就是让刘承宗当皇帝,但却是元帅府的汉人将领拥戴他宣称全蒙古的大汗;而出身蒙古的火落赤三兄弟,则在当时劝进他当皇帝。 大元帝国的皇帝。 笑过之后,刘承宗才换上正色,皱眉道:“封王简单,但火落赤三兄弟诉求难办。” 他们请求封王的真实目的是希望元帅府发兵入藏,可是即使刘承宗和杨鼎瑞都很清楚,单纯的发兵入藏,只是火落赤部入藏的续集,不能解决问题。 而彻底解决乌斯藏问题,元帅府现阶段能力有限,这事性价比不高。 简单来说乌斯藏很特别,因为地理阻隔,作为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乌斯藏的历史进程实际上并不落后。 从雅砻部落第一代赞普到第三十二代赞普松赞干布,已经较为强大的松赞干布用两代人的时间统一全藏,划分卫藏四如,坐拥二百八十六万人口,建立起雪域高原强大的集权奴隶制国家。 交通不便、言语不通、习俗不同、战争胜利,战俘、原住民、负债者、罪犯,世上所有短时间征服大片土地的国家,从西周到罗马,从罗马到英格兰,从英格兰到美利坚,都采取了奴隶制。 吐蕃并不落后。 而在那之后,乌斯藏更是飞速发展,在吐蕃灭亡的九世纪,大批平民、奴隶起义,形成长久的混乱割据,进入封建农奴制时代,这在世界范围内也不落后。 但是在这之后,乌斯藏迎来了最特殊的地方——凉州会盟。 分裂动荡三百多年使乌斯藏人口锐减,时值蒙古的全盛时代,蒙古军队陈兵于凤翔路、临洮路、利州西路、利州东路、潼川府路、成都府路,而在北方成吉思汗降畏兀儿、灭西夏时更是已经接壤。 蒙古大军将整个乌斯藏三面合围,包围的态势甚至比如今元帅府对乌斯藏的围堵更加严密。 随后一支蒙古军更是挺进乌斯藏焚毁寺庙,驻扎长达两年,探明情报,随后邀请势力最大的宗教首领萨迦班智达到凉州商谈乌斯藏归属问题,最终将整个乌斯藏纳入版图。 这是双方为避免战争而做出的妥协,是塑造和平的丰功伟绩,但同时也造成一个问题——乌斯藏内部的社会问题没有解决。 历史螺旋上升,在中原王朝每一个时代,都会经历一开始的百废待兴,在修复战争造成的破坏后,快速发展,人们收获的快乐与满足能弥合发展带来的问题,直到土地矛盾日益激烈,最终社会动荡,重新回到战争年代。 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会在痛苦中进入反思时间,最终最有能力的人在混乱与杀戮中脱颖而出,率领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军队和无可匹敌的威望,着手解决过去发展遗留下的问题,革除积弊,开创下一个王朝的崭新基业。 凉州会盟打断了乌斯藏这一进程,吐蕃时期的社会问题因外部力量干预遗留到了元朝,元朝的蒙古人解决了蒙古人自己的问题,至于其他人的问题,蒙古人管不着。 当元朝灭亡,西番人自己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遗留到了明朝,而朱元璋解决了汉人自己的问题,同样也不会去解决蒙古人、色目人、西番人的问题。 因为一个人即使拥有世上至高无上的皇权,也只能、只会解决自己亲眼所见的社会问题,因为人搬开石头,没有其他原因,就是石头挡自己的路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看见、不知道、不能感同身受,怎么解决?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解决的问题,有些人多、有些人少,这跟身处环境有关系,朱元璋的阅历最为丰富,解决的问题也最多。 到他儿子没那么多的社会阅历,但能力很强,最大的问题就是自己的好大侄儿——也解决了。 到崇祯爷就不太行了,社会阅历不足,但优点是勤奋且能力强,善于发现问题也善于求解。 高官是问题,迎刃而解;百姓是问题,土崩瓦解;财政是问题,疑惑不解;后金是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反正解了。 但社会问题就像癌症,发现的越早,越容易解决;遗留得越久,就越难以解决——问题从来不希望自己被解决。 乌斯藏遗留数百年的封建制度问题,就是乌斯藏兵弱的原因,人都是一样的人,藏巴汗的军队在装备上甚至还要比摆言三兄弟的蒙古军强,打起仗来却节节败退,问题的根子就在这。 藏巴汗表面上占有藏地,实际手下遍地土王,有人敢战、有人享乐,一百个贵族就有一百个心眼子,他拿什么跟失去家乡的火落赤兄弟打? 杨鼎瑞道:“其实我以为遣军入藏简单,倒是封王很难……封他们什么王合适,如今元帅府还没有王爵,珲台吉都只是州伯,火落赤兄弟即使封爵,爵位也应在巴图尔珲台吉之下。” 刘承宗摆手道:“无妨,给巴图尔珲台吉定的爵位低,是因为我心里将来还要给他升爵位,火落赤三兄弟将来未必还需要升爵位——何况,难办就不办嘛。” 刘狮子笑道:“我回信告诉他们,我记得他们对我的支持,但如今我还没称王,他们找我要王爵有点太早了,按照帅府仪制,他们三兄弟都是台吉,就都先封个县伯,乌斯藏的事一步一步办,他们的爵位一点一点升,将来授予世袭王爵也不是不可能。” 杨鼎瑞闻言摇头道:“你真打算在中原封个蒙古王?” “当然不是。” 刘承宗摇头道:“对他们这些自拥兵马又有意归顺的首领,我也不想太过吝啬,但当然不会在中原封个蒙古王爵……先生,天下之大啊!” 说罢,刘承宗整理了一下文书,道:“这封回信送入乌斯藏,估计要不了多久,摆言台吉就会请求元帅军入藏,康宁的驻军不能动,拔掉藏巴的堡垒,调一营兵马应该够了,康宁府有能力把火炮运入乌斯藏吧?” 杨鼎瑞本想点头应下,经过两年多的发展,康宁府有自给自足的能力,也有充足的人力,从昌都方向给乌斯藏运送物资也很熟悉。 不过想到元帅府远征军在甘肃的变化,还是让他迟疑了一下:“你说的是多重的炮?” “千斤炮。” 杨鼎瑞心说还好,不是刘承宗在北边铸的那种大怪物,点头道:“道路困难,但不是不能运。” 刘承宗在心里想了想将领名单,随后摇头道:“算了,给李老豺那一营人马也升为大营,配备匠人过了昌都再铸吧,我再给他添个只有千余军兵的营,到康宁府再补齐兵员。” 千余军兵的营? 杨鼎瑞问道:“元帅府还有千余人的小营?” “北边新降的张献忠部,我打算派参将冯双礼跟着李老豺进藏,探探路。” 刘承宗一直在想入藏对他有什么好处,乌斯藏能提供的人力物力几乎都被遥远路途抵消,高原的很多矿产资源以目前技术手段也难以开采,最大的好处大概也就是离印度近了。 吐蕃就曾把边境推到恒河去,刘狮子也不打算刨太祖皇帝的祖坟,不过他心想,如果张献忠有勇气、有能力杀进大明腹地的凤阳,攻陷长江沿线的襄阳。 那几年之后,背靠整合之后的乌斯藏,让他下山去恒河转一转,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下午好!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四章 南征预备营 刘承宗入主兰州,整整三个昼夜,批阅北征以来元帅府的遗留问题。椷 做完这些,他饱饱地睡了一觉,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又以精力充沛的状态派遣传令四出,向甘肃都督曹耀、驻守庄浪河流域的张天琳派遣传令,并派人联系秦岭诸路反王——他想要赶在明年春季到来前,将河西明军一网打尽。 以兰州作为中枢,让他明显感觉到命令、情报的下达与回报更加顺畅,这主要得益于父亲刘向禹在他北征期间在河湟建立的两道急递铺。 原本随着刘承宗抵达兰州,刘向禹就打算把这两条临时急递路线关停,从设立到如今,三个月开支四千七百余两,一共只送了六封信,投入产出确实不成正比。 如果刘承宗在甘肃,对刘向禹来说,这是一个保障,急递路线可以不用,但万一有什么消息能够扭转战局,他能第一时间送到次子手中,哪怕只有一封书信,投入再大都无所谓,值。 但刘狮子回来了,身处己方大军云集的兰州,这两条急递路线对刘向禹来说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可刘承宗不让,因为凉州还没有投降,元帅府的地盘仍然缺失一块,没有连成一片,甘肃都督府的急报仍然需要横穿祁连山才能送入河湟。 正因为有这条成本颇高的急递路线存在,冯瓤部车营驻扎在兰州前线的古浪峡口,距兰州五百里路程,书信送过来就算加急都得两天一夜。椷 因为那边有蜿蜒曲折的山路,马都跑不起来,有段路只能靠铺司兵交替奔走运送;反倒是曹耀从甘州到兰州一千里路,穿过五部黄番控制的祁连山垭口能直抵山南,经过特快的河湟急递路线,只需要一个昼夜就能把书信送达兰州。 这东西尽管一个月要多开销上千两,但刘承宗觉得很值,至少在凉州投降之前,急递路线要继续运行下去。 冯双礼惶惶不可终日地带兵渡过黄河,进了西固才与正在整军的李老豺会面,随即入兰州城面见刘承宗,得知自己即将作为预备营开赴乌斯藏。 对于冯双礼来说,去哪都无所谓,大体上来说,西营的所有将领都自然而然地接受刘承宗的领导……他们从前是王嘉胤的军队,后来成了张献忠的军队,现在又成为了刘承宗的军队。 人往高处走,张献忠能给他们的财富比王嘉胤多,而刘承宗能给他们的权力比张献忠大。 当然比起官位带来的权力,更重要的是从容不迫的安全感,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河湟谷地八十万亩粮田和西宁三十万石存粮更令人安心了。 如果有,那就是兰州金县还有百万亩灌溉田地。椷 冯双礼入城那天,张献忠也知道这个消息,他是西营唯一一个对现状感到不满的人,毕竟跟着别人干不如自己说了算,但老张眼下是没有办法,他的军队已经被刘承宗的兵衙搞乱了。 西营拢共六千人,被刘狮子封出四个营参将,单就冯双礼这个西旅右营参将,手下一千二百人,有五百人是过去把总白文选的兵,白文选如今是左营参将。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元帅府分化瓦解他们的手段,可知道又有啥用呢? 就这组织结构,修个关帝庙都得考验将领交际能力,真等打起仗来,西旅四个营单个儿以千总部形态出击肯定猛如虎,一旦四个名为参将的大千总联合出击,一定会把仗打得乱成一团。 但张献忠对冯双礼进藏双手支持,如果需要的话他甚至会抬起双脚。 这主要有两方面原因,第一是刘承宗不会告诉他,让冯双礼入藏是给他探路。 刘狮子的说辞,是西旅四营兵力不满,帅府目下兵甲产能有限、人力有所不足、河湟方面也没有那么大的兵力缺口,但西旅作为新归附的军队,理应 陆续补足人手。椷 所以就先派遣冯双礼率军进入康宁府,命康宁知府刘国能配合,为其补充兵员、加以训练,同时作为李老豺入藏后的预备兵力驻扎昌都。 张献忠认为这是刘承宗对他凤阳、襄阳战略的认可,正给他的行动准备军队呢。 否则元帅府如今在兰州黄河两岸可谓大军云集,旅帅王文秀麾下有罗汝才、李万庆、杨承祖、李老豺四个营;临洮旅帅师襄麾下也有中军营、张云起、李祖德三个营。 河湟的巴桑、谢二虎两个蒙番旅,更别说隶属旅帅杨耀麾下的兰州魏迁儿、黄羊川张天琳两个大营。 再加上刘承宗直辖的古浪口冯瓤部大营,其亲率的虎贲、甘、肃、凉四个两千多人的小营,在张献忠眼中,元帅府根本没有扩军的需要。 但刘承宗眼下是真的要给西旅补充人马,那还能有啥别的愿意吗?肯定是自己的战略建议被采纳了。 咱老张就觉得大帅这人吧,挺傲娇,爷采纳了你的建议,但爷不说。椷 他倒没觉得刘承宗骗他,因为西宁府的动作非常快,刘承宗一封信过去,第二天那边就准备了够一个营用的戎服、被装、工具、毡帐、牲畜、火药、车辆,全是现成的。 武装西旅右营的同时,西宁府也在给甘肃凉三营补充军资,因此张献忠得以看见元帅府准备给冯双礼部补充的军备,那真是没说的。 制式雁翎刀打得极好,兵衣是镶皮甲的棉衣,靴子虽然重了点但用料扎实很保暖,各级军官还配有羊绒罩甲,盖的棉被、垫的毡子也都做工精细。 唯独毡帐和车辆是旧的,但这事儿吧,还真没法报怨。 因为元帅府就压根没有军帐产业,刘承宗就是个破烂王,他自己用的帐子都是捡来的,而且元帅军这些年军帐捡了大几万顶,根本用不完。 张献忠对元帅府提供的一切都非常满意,只不过冯双礼的西旅右营没能领到铠甲,兵工厂出产的铠甲都紧着补充甘肃凉三个营了,还要专门腾出一批供给卫拉特,所以计划里冯双礼在康宁府招募的新兵就都充任火枪手。 所以他们的装备只有腰刀一柄,外加铅丸火药二百出、火绳十盘。椷 冯双礼到兰州来就是走个过场,跟刘承宗见个面,检阅他们的军队营操,宣读元帅府的军法条例、赏罚办法。 然后他们就开拔去新城了,过去补充三十六位熟悉蒙番言语的教习,领了装备赶车往康宁府去,到地方再招募两千四百人,戎服一穿,领了康宁造的火枪,直接投入训练就行。 全安排好了。 冯双礼一开始对康宁府造火枪有点不太信任,还是希望能从西宁府把火枪领了,但刘承宗很信任康宁府的兵工厂军器局。 因为早在杨鼎瑞和曹耀在康宁搭伙的时候,就讨论过康宁府的赋税问题。 当时康宁府尚且不能自给自足,这事勉强算是未雨绸缪,两府中间是地广人稀的牧区和高寒地带,给物资运送带来很大阻力,征收的青稞、干粮也只能康宁征收康宁吃,根本送不到西宁府。 而当地的金银产出,也没有很多,尽管广袤土地有丰富矿藏,开采难度毕竟不同,容易开采的产量普遍不大,储量大的又不易开采。椷 运的量少,对刘承宗来说也意义不大。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康宁府的赋税就是兵器铠甲,后来新城的兵工厂经过划分车间、流水线生产之后,康宁府赋税直接对接的就是元帅府的工衙。 师成我对那边的要求就是锻打铳管和甲片,甲片打好需要打磨光亮,铳管敲好之后不需要钻膛、不需要攻丝,直接运到新城兵工厂,一年能运不到二百车。 这个钻膛 不是实心钢管钻眼,是因为这个时代打制铳管是需要用一根铁棒卷着铁料敲打成管,大致保持中间留有铳膛,敲出来之后再抽出铁棒。 但这样只是粗加工,内部不够光滑、规则,就需要进一步使用钻床把铳管内部钻得光滑,这一步工序普遍都是使用钻床,但康宁过去铁匠地位较低,车床不够普及,缺少这方面经验,纯手工的加工速度和成品率都比较低,所以就留到新城来做。 不过康宁府也能做。 攻丝也是同理,火枪的枪管是前后中通,为了不用时清理膛内未燃尽的杂物,屁股通常并不焊死,而是用一个大螺丝封住,所以需要丝锥和板牙来攻丝,新城兵工厂有专门负责这道工序的匠人。椷 因此康宁府近年来在制造火枪上已经取得长足的进步,只是一些关键技术有所欠缺,完全可以满足冯双礼部募兵两千四百人的需要。 刘承宗给李老豺、冯双礼的时间是七个月。 他们会在今年年底抵达康宁府,李老豺部有驻军康宁的经验,应当畅通无阻;而冯双礼部的一千二百人,初次登上高原,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正好借此时机招募兵马、加以整训。 他估计,乌斯藏的火落赤三兄弟,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准备给自己拜年了,到时候过来的使者必然会商谈借兵的事。 等到明年春夏之间,驻扎在昌都的这两个营就可以挺进乌斯藏。 那么毫无疑问,为了来年战争顺利,康宁府现在就得开始筹备一场战争所需要的一切,首先要向乌斯藏派遣商旅、僧客,探查更加详细的情报;其次还要准备战争所需的各项物资,将康宁打造成进攻乌斯藏的前线基地。 这些事儿就得交给元帅府各场战役出镜率最高的将官——康宁知府、刘国能将军了。椷 刘承宗觉得这场战役难度不大,整合后的康宁府已经有足够的精力向周围挥洒力量,只不过受限于环境问题,这力量只能往乌斯藏使。 至少康宁跟拉萨河谷的地势一样高,而从炉霍等地向四川调兵的路线,短距离高度差太大,根本不能供给大军,除非雅州被元帅府占领,才有可能从炉霍、打箭炉派兵支援。 但他拿不准的是这场战役的时间跨度和代价,只能仔细叮嘱李老豺。 李老豺对乌斯藏的军队有强烈的轻敌倾向,不光是他,实际上包括刘承宗在内的所有南征将领,都很轻视乌斯藏的藏巴汗。 毕竟十六法是个啥、那边的封建体制,他们都很清楚,火落赤部摆言台吉的军队是啥水平,他们也很明白,不能说不堪一击,但谢二虎武装完备的蒙古旅绝对能完胜。 而摆言入藏后活到现在,活得很好,藏巴的军队是个啥水平就已经很显而易见了。 但刘承宗很担心这种轻视,毕竟战斗胜败这种事,其实是个非常因地制宜的事,偶然性极大,对战争而言,不存在以弱胜强;但是单个战役,是存在以弱胜强的。椷 对他来说,元帅府对乌斯藏的投送能力非常有限,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他只能往那边投送两个营,再多了他就不愿意了。 但他的千叮万嘱,让李老豺很迷糊,他发现似乎在大元帅眼中,此次出征的意义非凡,就好像那是一块必须拿下的版图一般。 李老豺领了这个任务内心非常失落啊,他想进攻的是河西、是宁夏、是固原、是关中,哪儿都行,那是真正的大仗,南征乌斯藏……就差点意思。 感觉就像大元帅派他向西行军一千里,进入不毛之地,讨伐格尔木河畔的山大王一样。 剿匪就剿匪嘛,说得这么隆重。 送走了李老豺,刘承宗翻看着曹耀那边送来的凉州情报,上边说刘承宗的老朋友曹文诏在 永昌揍了王自用一顿,没有继续深入,退回了凉州城。 刘承宗对着舆图看了又看,这才在自己南下的路上找到一条小山路,不过他还是没想明白曹文诏为啥会出现在那……他就这么恨王自用吗?椷 不论如何,曹文诏作为援军进驻凉州,极大地提振了凉州守军的士气,不过同时也给凉州城带来更多的粮草消耗,很快凉州城下就会迎来一场必将发生的战役。 就是元帅军播种下的那些粮食,由凉州明军打理,最后就看谁收割了。 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刘承宗挨了顿骂。 骂他的人,是千里之外紫禁城里的崇祯皇帝。 第五百二十五章 四镇 肃王府的承运殿中,宦官方正化昂首挺胸,等待雷霆降下。钯 从皇上那接到这个使命的时候,方正化就知道自己这趟多半是有去无回。 毕竟皇上是出了名的勤政,而最近几个月,皇上的主要工作就是骂人,方正化也都看在眼里,如今这封御信,多半是皇上尚未宣泄完毕又无处安放的情绪。 陕西的陈奇瑜、练国事,三边的洪承畴、山西的张宗衡统统都被骂个狗血淋头,作为司礼监排名靠后的秉笔太监,方正化是每天在乾清宫里眼看着皇上朝思暮想,琢磨的都是怎么把这帮废物全***。 实在是皇上已经长大了,不再干临阵斩将的事,这才只是先在心里给他们在刀子上过一遍。 皇上甚至连杨嘉谟都骂了一顿,骂完才发现杨嘉谟已经在甘肃殉国了,万分羞愧与伤心,又在宫中大做佛事,祭奠阵亡将士和难民,哭得不能自己。 然后才有这封千里迢迢要送给刘承宗的信,那信的内容想都不用想,字里行间肯定不是脏话,但杀伤力也一定胜过脏话。 方正化也试过推辞这个使命,但皇上一定要他亲自来送,他也没啥办法,毕竟皇上对他有实打实的知遇之恩。钯 他太年轻了,天启年间以十七岁的年龄入宫,因为性情忠勇又生得高大魁梧,被当时的司礼监掌监高时明器重,选为坤宁宫近侍,如今已经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掌管北镇抚司,名重内廷。 皇上的知遇之恩不能不报,元帅府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得闯。 当然方正化来之前做了充足准备,把京师家里的仆役都遣散了,还写了遗书。 遗书也没啥内容,他进宫就是因为天启年间山东老家发生了地震,那次地震的破坏性不大,就是把他全家震没了,进了宫自然也没有后人,遗书内容无非是死了以后,把京师的宅子捐给养济院、财产捐给漏泽园,顺便让人给自己修个衣冠冢。 除此之外,就是请老上司高时明带他去见了提督京营戎政的曹化淳。 他们都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但资历不一样、负责的事务不一样、权力大小不一样,地位自然也不相等,最重要的是在此之前,方正化跟曹化淳关系不好。 准确的说,是方正化跟大部分宦官的关系都不好,因为尽管身为宦官,但他一直秉持着一种观念,就是认为宦官四出做镇守太监是件很扯蛋的事。钯 他不止一次跟崇祯说过,要让天下转危为安,只有非凡之才办得到,这种人需要皇上从外廷找,我们内廷这帮人就是供皇室传令、使唤的,担当不了大任——出镇地方,能做到整天胡吃海塞,一点正事不干,那就已经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好镇守太监了。 说出这种话,不得罪其他太监才奇怪。 这种大道理崇祯能不明白?正经人有几个当宦官的,这个职业的从业门槛儿就决定了没啥文武大才,一码归一码,该派还得派。 宦官祸害地方的概率大,但宦官祸害地方的事在朝堂上是藏不住的,至少崇祯能知道地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曹化淳到底是过来人,他不仅过来,而且还活着回去了,成为紫禁城里最了解刘承宗的太监。 面对后生晚辈的请求,曹化淳给方正化做足的功课,整整八十页的小册子,单是元帅府各级将官人际关系就记了七页,更有十二页元帅府的注意事项。 其中刘元帅跋扈霸道的事例仅占了六十页的小篇幅,还有一页是曹化淳自己的心得体会。钯 在曹化淳的形容中,刘承宗就像条懒洋洋的疯狗,根本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就会发起疯来,但眼前看见的刘承宗,给方正化带来很强的反差感。 他从京师一路过来 ,不光给刘承宗带了御信,沿途还向关中的左良玉、河西的张应昌、贺人龙、杨彦昌、任权儿等大将带去勉励。 过了巉口向西,也亲眼目睹了元帅府屯于兰州的重兵集团,这片土地被他们修得好似大型要塞堡垒群,处处驻扎雄兵悍将,途径每一座营地都昼夜操练不息,俨然正在筹备针对河西的新一次进攻。 这支军队给方正化带来最大的感受,不是兵威赫赫,而是元帅府的财政真的很好。 因为首先他在朝廷,感受的就是朝廷缺钱、官军缺钱,处处都很缺钱;而另一方面,在朝廷那边对叛军的印象,也同样是穷得没边儿,吃不上饭只能靠抢。 偏偏方正化看见的并非如此,元帅府的军队,在巉口前线驻扎的临洮旅看上去情况要差一点,精神面貌跟大多数官军没啥区别。 但是在兰州附近,隶属于兰州都督佥事王文秀的军队,则不仅吃得饱,而且吃得好,装备还非常好。钯 方正化体态魁梧武艺好、看过几本兵书,在宫内和人吹牛时喜欢畅谈军事,但没带兵打过仗,自己心里清楚谈不上知兵,但即便是他也能看得出来,元帅军在战争方面的潜力极强。 跟这支军队比起来,承运殿上端坐的刘承宗,反倒显得没那么特别了。 甚至就连这座承运殿,都因为被刘承宗占据而显得简陋,殿中只有六名穿齐腰甲的羽林骑,四人在殿中握钩镰枪护持,两人在刘承宗左右手捧金瓜侍立……排场甚至不如一个将军。 如果一定要让总结对刘承宗印象,那也许就是稳定,稳定得吓人,看着写满难听话的御信,也不过一开始皱了皱眉头,随后便淡然处之,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半晌,他才看见殿上的刘承宗放下御信,向他问道:「方太监,一起吃顿饭?」 方正化都傻了,你这人看完御信,别管好的坏的,多少也该有点反应吧?就这,看完就过去了,连句话都不说? 刘承宗也没想过自己邀请会被拒绝的可能,直接给一旁侍立的羽林骑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去准备公座。钯 其实说来好笑,父亲给他送来的这些羽林骑呀,虽然是近侍,但其实负责的不是武力保护他,恰恰相反,如果真有意外发生,可能需要他保护羽林骑。 就他身边这六个近侍,格斗能力基本上都是营养良好的新兵水平,对他来说,如果都空手,羽林骑往那一站就全身都是破绽,干翻一个需要一拳,六个,就是六拳。 如果都拿兵器,更省事,可能不需要六刀就能放翻六个。 但如果他空手,羽林骑拿着兵器,他就只有跑的份儿了,近侍的护卫能力也是如此,堂堂元帅府,怎么可能让人披挂铠甲手持兵器摸到他身边? 因此相对而言,让这些孩儿营出身的羽林骑做近侍,其实是对羽林骑们有好处,他们都有文化,在他身边做事接触的不说元帅府高级将领,至少也都是虎贲营的低级军官,能学到很多东西。 另一方面也能在他身边做点事,不至于像在孩儿营里那样耗费钱粮,人啥时候不是学习呢?只要学好了文化有个基础,一样的努力程度,习武都比没文化的人学得快。 殿内年轻的羽林骑闻声而动,很快着手在殿内布置宴会厅,明代的建筑布局没有专门的宴会厅,通常都是在需要时于正厅布置。钯 羽林骑在礼仪方面都受过杨鼎瑞的教育,过去在新城不读书的时候也经常给刘向禹帮忙,宴请元帅府将官的家眷,因此对布置宴会厅这样的工作得心应手。 因为元帅府架子大了,有宴会的需求,百工局就专门做了一批用于宴会的陈设,在刘承宗即将抵达兰州之前就送进了肃王府。 很快,一个简单的双人宴会 厅就在承运殿中布置出来,一共两套公座。 公座也就是宴会中的座位,陈设很简单,包含地平、屏风、公案、座椅四件。 地平是基座,没条件的时候可以使用挂毯、地毯甚至毡子,有条件了就用上了稍高于地面的矮几。 屏风是简单的山水画,摆在座位之后;公案就是处理公务的长案,挂上了赤色云纹锦缎桌围;座椅则是简单的圈椅,桌椅地平都不是名贵木料,全是普普通通的榆木。 公案上的餐具则稍显讲究,碗盘杯盅,用的都是素釉的西宁窑瓷,这是元帅府进入青海后设立的窑厂,起初是为了安置来自韩王府的窑工,用的都是耀州窑的工艺。钯 羽林骑布置宴会厅的时间里,刘承宗坐在殿中一言不发,思索着皇上写来的信。 在这封信里,隔着纸张刘承宗都能看出崇祯的愤怒,不过皇上对甘肃发生的事只字未提,他所有的愤怒都来源于宣大口外的市赏和杨嘉谟的阵亡。 恼怒于刘承宗把市赏给了漠北三汗。 显然边外的事情,危急到让崇祯对更远的甘肃视而不见,急头白脸地派宦官千里迢迢送信过来,臭骂刘狮子一顿,疯狂宣泄慌张的情绪。 刘承宗对这封信的感觉有点复杂,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应该被激怒,但另一方面,宣大边外的事情能怪他吗? 谁是你的问题,你就把谁迎刃而解嘛,山西的宣大边外,那可跟我没一点关系,骂我一顿问题就能解决吗? 皇上要是拿甘肃的事骂他,他没准就真恼羞成怒了。钯 可皇上拿宣大的事骂他,根本破不了刘承宗的防啊,只能让他感到迷糊。 而信里提到的另一件事,杨嘉谟的阵亡,这事刘狮子也觉得很惋惜啊,不光你崇祯在宫里僧道祭祀,我在高台城外也祭祀阵亡士兵了。 所以刘狮子对这封信一点都不生气,只是从殿上起身,跟方正化相对而坐,这才抬手示意方正化坐下,问道:「宣大边外,打起来了?」 刚摘下大帽坐下的方正化本能地应是,刚要解释,却发觉自己的作为不对,干脆比起了嘴。 这事怎么说呢,宦官本身就是为皇室办事的人,他太习惯于这种别人发号施令,他做出回答的气氛了。 刘承宗也察觉到这一点,轻笑一声,接过近侍奉来的奶酒,倒了一碗端起道:「送信的事谁都能办,皇上司礼监秉笔太监过来,就是因为你知道的多,我问你答,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不说——口外的事,没什么不能说的。」 方正化心想是这道理,可你若与东虏联军又该如何?摇头道:「咱只领了皇上送信的差遣,未得通报军情的机宜,恐怕没什么能跟元帅说的。」钯 「能说的可多了,东虏曾向我派遣使者,被我送了回去,不过我对他们的军队很感兴趣,若非离得太远,比起与杨嘉谟作战,我更乐于跟他们打,跟我说说,今年寇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八旗兵力几何;还有漠北的喀尔喀,朝廷把市赏给他们了?」 「八旗?」 方正化还是被刘承宗说动了,反正这些事他不说,过些时日刘承宗自己也能打听到,便开口回答,不过他表示我不知道你说的八旗是什么:「据俘虏所言,东虏此次发兵,每个牛鹿出兵二十骑、护军八名,依此推算,出兵有八九千。」 刘承宗皱眉道:「就这点人?」 八九千人是很强大的一支军力,但这些兵力撒到广袤的漠南,就像大海里撒进了两捧沙子,根本显露不出来。 这种兵力也和他想象中的后金入寇兵力不符,要打宣大,没有个五万兵力,黄台吉怎么敢往山西边外晃荡啊? 不过片刻之后,方正化就解答了他的 疑惑:「此次寇边,东虏与漠南插汉、敖汉诸部合兵,共十二万,多半是辽人,还有老婆孩子无算,刨去牵马***,精兵有六七万,在边外三四百里歇息,后分两路近边。」钯 刘承宗恍然大悟,这个数还是比较可靠的,便点头示意方正化接着说,就听其道:「进宣府的有八万,是王世选、黄士英、刘朋曹带兵。」 王世选是榆林人,官拜副总兵,己巳之变时投降;黄士英和刘朋曹,刘承宗不知道是谁,但多半也是降将。 「往西边去大同的有四万,带兵的是麻登云、鲍承先、孔有德、耿老二和尚老四。」 刘承宗有点傻眼,这,合着金国从这会儿开始,就全是汉军打仗了? 他连忙问道:「那喀尔喀三部没有发兵?」 「发了,漠北***裹挟难民发兵十万,到了边外不敢与东虏见仗,大掠丰州滩转头过了黄河,跑到榆林边外的鄂尔多斯驻牧,拿着敕书向榆林镇索要市赏,皇上还不如不给元帅市赏呢。」 方正化提起这事就心窄,长出口气,抬起三根手指放在公案上:「本来东虏联漠南***,寇宣府大同两镇,现在好了,榆林宁夏也不得安宁。」钯 五百二十六章 漠南的姓氏 刘承宗打算出兵漠南。眠 他派人把方正化送下去休息,立刻就对羽林骑下令,命贺虎臣、杨麒二人将进王府议事。 他俩都是过去的总兵官,刘承宗想知道他们对后金的了解。 这一次,即使是平时最乐于献计献策的杨麒,都闭口不言,不敢说自己对后金的军队有什么了解。 他们单是在元帅府就已经待了两三年,在西北平叛的时间更长,经过这么久的变化,后金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别的不说,单是那些前线给金国带兵的汉将,就足以表明这一点。 杨麒都不敢说话,别人就更不必说了。 尽管三名总兵官里,刘承宗最喜欢的勇猛善战的贺虎臣,但其实贺虎臣做总兵官的资历最浅,他是个类似曹文诏的大号参将,距离后金最近的任职官位是天津海防游击,除此之外一直西北兜转。 在这件事上,还真就杨麒最有资历,在天启五年,因高第的建议,将其从延绥镇总兵任上调山海关南口总兵,当年年末,又以原官挂印镇守山海经略辽东,李卑当年就是他的部下。眠 杨麒很聪明,突然被招来议事问计,问的还是金国事宜,再联系到朝廷派来天使传信,这让他不禁斟酌着对刘承宗问道:「大帅,可是朝廷要我等出兵金国?」 刘承宗闻言摇头,随后又觉得有点好笑,随手在公案上翻出自己对方正化所言宣大边外情势所做的总结,让羽林骑交给杨麒,道:「自己看。」 杨麒看着刘承宗做出的总结就倒吸一口凉气,随后抱拳告罪,请羽林骑取来笔墨纸砚,几笔之间便勾画出一副绘制九边形势的草图,让刘狮子眼前一亮。 虽然草图画得挺抽象,但确实画得很快,简直信手拈来。 随后他拿笔在宣大、延绥、宁夏及四镇边外的漠南虚画一圈,对刘承宗及贺虎臣道:「大帅、贺将军,眼下此地云集四十万大军。」 刘承宗瞪起眼来,你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就后金和喀尔喀蒙古,哪儿来四十万大军,你就算加上大明四镇边军,也凑不……想到这,他回过味来,如果加上四镇边军,还真差不多。 杨麒说罢,面带兴奋之色地对刘承宗抱拳道:「大帅,值此之际,正是元帅府北攻凉州的天赐良机,我军可一路推进至中卫、固原、平凉、宝鸡一线,尽取陇西之地。」眠 刘承宗点点头,这是元帅府的既定战略,不过如今他想问的不是这个:「那杨将军可知道,金国为何如此兴师动众?」 杨麒理所应当道:「来抢劫的吧,这个季节,春季启程秋季回去,他们不可在漠南久居。」 「这是为何?」 「大帅,辽东有辽河与辽泽,如同天险,唯独每年冬季封冻,兵马可行其上,因此辽事俱发于冬春两季,他们大军在外,卑职估计,此时东江镇的沈太爷已经筹谋从皮岛出兵捣巢了。」 刘承宗眉毛微不可查稍稍上挑,问道:「这么说,上冻之前,金军一定会回师沈阳?」 听到刘承宗用了「一定」这样的词汇,杨麒稍显犹豫,不过很快就分析道:「东虏出兵宣大,兵将十二万虽多,却以降将为众。」 「其大军兴师而来,猝聚于边外,一日之内破墙而入,边镇诸军反应不及,可令其逞势一阵,但待边军回过神来,他们站不住脚。」眠 杨麒说罢,才确定道:「冬季,即使不全军撤回,主力也一定回沈阳去。」 刘承宗闻言发笑,笑的并不是杨麒的判断,而是他说的大势,但还有一点士兵心照不宣的东西没说。 官军如果有充足的补给、训练,那当然任何时候都会爆发出旺盛的战斗力,也理所应当逢敌死战,但明军眼下显 然不是这种情况。 金军破墙而入,边军第一时间不会爆发出旺盛的战斗力,要等金军破城掠乡,边军才会像天神下凡一样拿出十成的战斗力拼命追击。 他带兵进过山西,当时明军对空手的他也没啥战斗欲望,而劫掠之后携带大量辎重的高迎祥就明显受到了不同的待遇。 这就是洗钱嘛,官军劫掠地方,弄到一千两银子,要冒着受惩处的风险;而贼寇抢了一千两银子,跑出一段路,没人知道这钱具体是哪个村镇来的,官军再把他们干掉,这银子就叫战利。 除此之外,杨麒还有个思考盲区。眠 刘承宗道:「你认为东虏进军漠南,是为了抢劫宣大?」 这下不仅杨麒愣住,就连边上旁听的贺虎臣都愣了,他们不明白刘承宗的意思,不是为了到宣大抢劫,还能是为了啥。 总不会是为了到戈壁草原上避暑吧? 杨麒想了又想,才肯定道:「他一定会劫掠宣大,也一定不会跟宣大官军打会战。」 刘承宗对此不置可否,抬手对自己的胸口指了指,长出口气,良久才起身围着公案转了半圈,开口道:「他的目标,是我。」 杨麒的分析,是站在大明的角度上,中原之外处处蛮荒,到处充斥着野蛮与残忍,游牧民族连一口铁锅都造不出来,偶然抢到一口便视若珍宝,穿着都是抢来不合身的衣裳,一个个部落每时每刻都在崩溃与自爆边缘。 但实际上天下大势已经变了,丰州滩的俺答汗封贡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五十年的时间里,大明与顺义王的呼和浩特贸易,与建州女真贸易。眠 漠北三汗所处的喀尔喀可能还保持着较为原始的蒙古风味,但除此之外,到如今这个时候,西北的卫拉特、漠北诸部、建州金国以及大明北方,生活在这些地方的人几乎可以指手画脚的沟通。 人们在贸易上互通有无,蒙古贵族在修筑的城池里弹着古筝,汉人地主在郊外骑马射箭,人们的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尽管依然各有特色,但并没有过去的天壤之别。 单纯的农耕与单纯的游牧,在这些地方已经成为即将消亡的历史符号。 蒙古不是西番,西番不是汉人,汉人不是女真,女真不是蒙古,但这片土地上人们之间的距离却前所未有的接近。 面对杨麒等人的不解,刘承宗解释道:「当今天下四方鼎立,大明、后金、漠北三方,立足之本是人口,对不同来源的人口,各有各的观念。」 刘承宗道:「大明,是以最传统的汉人为主;漠北,是以最传统的蒙古人为主;后金,是将女真诸申、汉人、蒙古人糅合后齐称满州……元帅府是什么?」 贺虎臣稍加思索道:「汉人、蒙古人、西番人?」眠 元帅府是青海的外来者,还没有塑造出共同的身份认同,对汉人是元帅府、对蒙古人是敦塔兀鲁斯,而西番所在的乌斯藏方向,则是以对火落赤三兄弟的间接统治为主。 但大的方向已经确定,随着刘承宗这样的分析,让杨麒意识到先前的问题,开口道:「大帅的意思是,天下并非只有中原,后金此次发兵漠南,劫掠宣大只是筹集军资,其目的是征服漠南蒙古?」 刘承宗点点头:「算是二者皆有,不过我认为其兴师动众,主要还是向漠南蒙古展示存在。」 「也就是说,大帅要出兵漠南。」 杨麒这次没有疑问的意思,因为刘承宗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在此之前,刘承宗说黄台吉的目标是他,杨麒只觉得大元帅被迫害妄想症犯了。 但当刘狮子将局势说清楚,天下并非只有中原,黄台吉的目标是漠南蒙古,这事就容易理解多了。眠 漠南诸部早就被战争打崩了,如今不说流离失所,反正各有去处,诸部能打的战兵,性情坚韧的跟着林丹汗到元帅府了;忠于封建主的多半跟着贵族在后金那了;思想传统的则去了喀尔喀的车臣部;身体强壮的大概率在大明的九边当夷丁;没啥能耐的,应该在长城内外给墩军种地呢。 还剩下些散兵游勇,汇聚在鄂尔多斯万户部的领地上,那边的贵族本来也是土默特的领地,俺答汗的父亲老把都很能生,生了二十一个儿子;鄂尔多斯万户部是长子吉囊衮必里克的领地。 衮必里克死后,鄂尔多斯万户归于土默特,日渐衰弱,如今分了上百支互不统属的部落。 汗庭旁落之下,这是漠南蒙古思想最混乱的时代,混乱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此时的漠南各自为政,已经找不到蒙古传统意义上的统治者了,最接近传统蒙古统治者的人叫刘承宗。 虽然刘承宗的用户名差了几位数,但拥有汗庭包括继承人在内一切的密码是对的。 再往下一位,是只有个用户名连汗都不算的漠北硕垒,他不光没有密码,键盘还缺了几个键,打字打不全。 再往下,是黄台吉,兵强马壮有键盘,拥有输入用户名和密码的资格,但没有用户名和密码,手握名叫满洲的系统盘,准备重装系统。眠 再往后排就是崇祯皇帝了,系统?主机硬件连显示器都给你换了。 说到底,这世上没有任何统治合法性,靠的都是拳头,但另一方面,统治合法性又是拳头的文明说法。 那份拥戴刘承宗称汗的名单,就是他拳头有多大的具体证明。 如果那些人不是部落首领,那么别人就会认为刘承宗是个摘桃子的;反过来,后金天聪汗面临的难题也是如此,蒙古汗庭的正统继承人在刘承宗这,黄台吉怎么证明蒙古人拥戴他? 用十二万大军,兵行漠南来证明。 这支军队有多少是精锐,又有多少是牵马背粮的,不重要,反正林丹汗败亡之后,漠南的社会秩序已经崩溃,没有任何一个出身漠南蒙古的贵族有能力对抗金国。 刘承宗能猜到黄台吉的想法,他只需要一个证明,证明虽远必诛。眠 我今年来,你只能臣服;我走,复叛不复叛是你的选择,但你要猜我明年能不能再来,猜错,你命没了。 刘承宗不能让他证明。 天下大势早已明朗,气候变化让同样的人口生存需要更大的土地,天下最好的土地在中原,中原的人口也最多,中原的问题可以通过一场变革,死一半人来解决,但是对人口数量比较少的女真来说,死一部分,就身死族灭。 明金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 大明积重难返,眼下摆在刘承宗眼前有两条路,但只有一个答案,是坐视女真拉着蒙古解决掉汉人;还是汉人拉着蒙古解决掉女真。 所谓的满洲,不过鬼话而已,喀尔喀和卫拉特的存在才是金国蒙古贵族富贵无忧的后盾,大明的存在,才是那些金国汉人降将备受重用的基础。 「漠南于我等是必争之地,我不能让蒙古人都倒向金国,出兵势在必行,但帅府如今难以动员与之相匹的大军开赴归化城。」眠 刘承宗抬手在公案上轻敲两下,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摆在眼前的难题不是战争,而是战争背后的给养物资。 甘肃一役几乎将屯牧营的牲口耗尽,指望自然繁衍,没个三年五载,几个屯牧营缓不过劲来,元帅府没有余力供应一场能与甘肃之役规模相等的远征战争了。 他也不可能以空国之力供应一场短期收益没那么大的漠南战役,更重要的兵力依然要投向陇西方向,陇西庞大的人口与贫瘠的土地,才是 元帅府目前能一战收取最大潜力的方向。 面对刘承宗的愁眉苦脸,杨麒的心头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在元帅府空耗岁月这么久,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眼下这个机会来了。 他抱拳问道:「既然如此,大帅打算此役,派遣哪位将军出战?」 刘承宗之所以找他们仨人过来,就是想让他们带兵出战,自从三名总兵官降了他,地位一直很尴尬,毕竟他的起兵是一场叛乱,不让仨人带兵,是养着吃白饭。 而让仨人带兵进攻旧主,且不说仨人愿不愿意、可不可信、会不会倒戈,刘承宗很清楚自己会因此瞧不起他们,这才是他一直放着三个总兵官不予重用的原因。眠 这次就不一样了,他们要作战的是大明的敌人后金,对手是那些降了胡虏的降将,非常完美的出战机会。 刘承宗很认真地问道:「我能向东北调遣的兵将有限,辎重也很难送到漠南,此次出兵凶险异常,杨将军有带兵出战的想法吗?」 杨麒心里的热火依旧,只不过因为兵微将寡粮草不济的条件被迫冷静,吞咽口水问道:「大帅,若遣卑职出兵,有个要求还望应允,让贺将军做我的副将。」 杨麒做任何事都喜欢拉上贺虎臣,贺虎臣每次都嫌弃得要死,不过这次,贺虎臣倒没像过去那样嫌弃,只是沉着地点头,抱拳问道:「大帅能给我们几千人马?」 刘承宗在心里盘算这个问题,边算边慢慢道:「察哈尔、永谢布、喀尔喀、和硕特、准噶尔五营,各抽调一千马队,这是正军;我再从敦塔兀鲁斯的斡耳朵抽调两千马队,都有察哈尔贵族率领,人地两熟,做先锋。 「西番旅抽调一千贵族马队,做中军,此外还有汉军。」 「从临洮旅师襄、张云起、李崇德部各抽旗军一千;再从李万庆、罗汝才、杨承祖三营各抽五百,另调庄浪卫城白文选部一千,配齐战马骡子一万一千头——他们擅长征集粮草。」眠 刘承宗说罢兵力,又闭目细细沉吟,道:「粮草,三十六日的干粮,千斤炮二十位,多的你们也带不走了,没有更多辎重兵,归化城靠近边墙,辎重要你们自己解决,另拨白银三万六千两,七斤羊绒罩甲三千件,我只能给你们这么多了。」 对面的杨麒长出了一口气,随后跟贺虎臣对视一眼,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他就寻思大帅一直说兵微将寡,他们都以为是能给俩人四千军队就算烧高香,让他们深入无人之境,那请战带兵确实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哪儿知道刘承宗口中的兵微将寡,是夷丁八千、战兵五千五百人、战马骡子近两万,还有三万六千两现银跟价值两万两白银的羊绒罩衣。 还只能给这么多了,杨麒心想我就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啊! 杨麒直接激动地抱拳道:「大帅,我二人此去若不将丰州滩的归化城夺了,贺将军提头来,不,就让贺将军提卑职的头来见大帅!」 刘承宗摆手道:「军中无戏言,提头来见倒也不必,这些军队不要说不足以与金国对垒,就算震慑漠北喀尔喀军都未必足够,你打算怎么做?」 「卑职无能,不能与其对垒。」眠 杨麒点头称是,随后狡黠地笑道:「我知他在,他不知我在,我等行至鄂尔多斯,东虏多半已攻入边墙大掠,十月十一月辽河封冻,其师必急于退还沈阳,四处邀击,掠取充足辎重,大帅调至卑职手下的军队,能保证东虏下次卷土重来之前,漠南都姓刘。」 第五百二十七章 有吃有喝 崇祯七年八月。 刘承宗照着舆图开疆辟土,在兰州城封官拜将。 元帅府设立漠南都督府,治所于归化城,授予明军降将固原总兵官杨麒漠南都督府掌印都督一职,使其一跃成为元帅府实权官职最高者之一。 随后以察哈尔县伯粆图任职漠南都督府同知,前明军临洮总兵官王承恩、宁夏总兵官贺虎臣,分别任职漠南都督佥事。 同时于漠南设立四个军镇,以贺虎臣为朔方镇总兵官、王承恩为五原镇总兵官、杨麒为云中镇总兵官、以察哈尔伯粆图为雁门镇总兵官。 大家都很快乐,除了从甘肃回来的粆图台吉。 说实话,作为北元汗庭的宗室,在接受这份来自刘承宗的任命之前,粆图台吉一直很快乐。 就算甘肃之役,张天琳抢了他的战马,闹了点不愉快,他其实除了认为张天琳这个狗东西做事不地道、没把他当自己人之外,没有更多怨言,钱财马匹都不过身外之物。 何况最后刘承宗把张天琳的战功砍了一半分给粆图台吉,其实分不分对粆图来说也不重要,用矫情点的话说,粆图台吉想要的就是刘承宗这个态度。 啥样的人才想要别人的态度?不能、不愿、无能实现个人价值的人,他的价值就在别人的态度里。 张天琳就不需要态度,张天琳要的只有价值,他要实现自身的价值,不择手段弄来军备、在战场揍人战无不胜,就是他实现价值的方式。 粆图没有任何实现个人价值的方式,作为北元宗室,这个出身本来就不支持他实现个人价值,而作为亡国之人,他的精神世界又一片虚无,没有尊重,他就一无所有。 但另一方面,粆图台吉也不是很在意自己一无所有,他早就看开了,像什么毛乌素海、乌梁海曾经都是他哥的,兄长富有四海,不也还是说没就没了。 所以人活着,快乐最重要。 快乐一天是一天。 他又不是一心实现大元帝国伟大复兴的兄长林丹汗,在元帅府领个俸禄,从都兰山到格尔木都是察哈尔营的牧地,足够养马放羊。 自个儿手下还有那么七八百精骑,要出战就跟着从征,不用出战就回格尔木,领着遗老遗少供奉祖先的白纛,走亲访友也算有个排场,这日子还有啥可不满足的吗? 当他妈个啥的雁门镇总兵官啊? 再者说,即使他的汉学文化程度跟杨麒、王承恩这帮人相比也就算个文盲,那也能看出来元帅府这个边镇总兵官,比大明的九边总兵官低多了。 实际上比起来,也就杨麒这个漠南都督才像个九边的总兵官,而他们剩下这仨人,基本上就是个大号参将。 因为大明的挂印总兵不受总督节制,而他们显然要受杨麒节制。 还有一点就是,刘承宗选的镇名倒是都挺好听,但粆图台吉是九边的活地图,从山海关到嘉峪关,他都亲自走过,那地形地貌熟记于心,名字起得再好听,他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朔方、五原,其实就是鄂尔多斯万户,鄂尔多斯他熟啊,黄河以南、边墙以北。 长城在这块形成一个凹进去倒三角,两个高点是宁夏镇的贺兰山和榆林的河曲县,隔开了地势平坦的鄂尔多斯高原和千沟万壑的陕北。 大元帅搁这儿拿着地图开疆辟土,在那些地方晃荡过的粆图台吉满脑子都是苦笑,因为一方面他很清楚,刘承宗准备的这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只要不跟黄台吉开片,把漠南霸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就这四个镇,绝对都能实际控制,因为在鄂尔多斯,能跟他们抢地盘的只有沙漠。 鄂尔多斯的地形,是反过来的‘合’字,最下面的反人形,就是大明的边墙,在这个时代那里有一个巨大的丁字沙漠,黄河南岸是它的横,而那一竖则贯穿整个鄂尔多斯高原。 在那片土地上没有一片森林,只有几条季节性小河流可供游牧,跟它相比,格尔木是个适合游牧的好地方,至少有森林有河流的,黄河支流贯穿期间的陕北则更是人间天堂。 穷困潦倒且小小的延安府,即使在崇祯年间保守估计还有六十万人口,这还不算不事生产的榆林边军,而鄂尔多斯万户的面积有四到五个延安府大。 即使在最好的时代,即俺答汗开发丰州滩时期,鄂尔多斯高原都没被开发起来,跟陕北加上关中面积一样的大的土地,只有控弦三万。 因此朔方、五原、云中三镇,过去要解决最大的问题不是战争,而是生存。 这里五原镇压力最大,因为粆图台吉看过刘承宗画的地图之后,十分确定,整个五原镇的地盘全被刘大元帅划到沙漠里了,那边连兔子都打不着。 贺虎臣的朔方镇条件相对好一点,能放牧、有兔子可打,而且挨着宁夏,想办法会容易一点。 条件最好的则是没在鄂尔多斯的云中镇,杨麒的地盘其实就是土默特部的核心地带,也是河套的前套,非常好的地方。 这仨地方加到一起,短期的生存在杨麒、贺虎臣、王承恩哥仨眼中不是啥大问题,所以他们很快乐。 粆图台吉不一样,雁门镇是刘承宗划出最大的一个镇,鄂尔多斯那么大的地方被划出两个镇,而一个雁门镇,就跟鄂尔多斯差不多大。 在归化城往东,那从前都是察哈尔的地盘,全是游牧的好地方,不光能游牧,还能种地,好得不得了啊,根本不需要考虑生存的问题。 按道理说粆图台吉应该高兴,但实际上这是令他最不高兴的地方。 如今在那里驻牧的蒙古诸部,像什么喀喇沁、奈曼、敖汉之类,全是他的仇人,他们曾经都是察哈尔部的附从。 当内部纷争不断,外敌趁虚而入,蒙古诸部在女真人黄台吉的指挥下进攻自己的皇帝,召城之役,为后金献上‘使林丹汗损失四万军队’的大礼。 他深恨那些蒙古贵族,不是因为他们投降或叛乱,投降是事不可为之下保命的无奈之举,叛乱在政权不稳的北元历史上也屡见不鲜。 此举并不光彩,却也谈不上可耻。 但他们在没有投降时向后金报告汗庭军事情报,趁林丹汗与大明作战时偷袭汗庭,在黄台吉的指挥下进攻自己的皇帝——很可耻。 国仇家恨,刘承宗这一纸雁门镇总兵官的任命,无疑给粆图台吉蒙上了一层人为营造出的宿命感。 这种使命之下,即使粆图台吉心里一千个不愿意回到漠南同室操戈,却被迫地对出兵迫不及待起来。 暂居兰州的方正化小心谨慎,让锦衣番子观察着发生在兰州的军事调动,不论有的没的,统统打听回来。 番子们化了妆、易了容,在兰州乱窜,任务完成地很顺利,出兵的人员安排、具体时间、各路兵将都从哪儿开拔,打听地比元帅府一些中低级军官还清楚。 好几次番子们偷偷聚首,都相互吐槽元帅府管理松懈,除了军营进不去,这兰州城内外像筛子一样,就没有他们打听不到的消息。 相应的是锦衣番子们每天聊的啥、吃的啥、拉的啥,刘承宗的羽林骑也很清楚,因为每个番子背后都有属于自己的缉私兵。 出兵这么大的事,刘承宗本来也没打算瞒着方正化,谁知道他还没派人知会,就已经听羽林骑报告锦衣番子在兰州城乱窜起来了,那干脆就不通知了,让他自己打听。 刘承宗倒想看看,这帮人能打听出个什么东西,等他们把打听出来的情报总结完毕,才知道自己也在元帅府的出兵名单里,到时又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私贩青盐是私,走私情报也是私,在咱们元帅府,但凡跟私字儿沾边的都是重罪,全归西宁府的缉私兵管,判个充军不过分。 其实作为元帅府最舒服的兵种,缉私兵也不容易,尽管多劳多得,但战兵叱咤风云有当将军的机会,缉私兵当个管十个人的小队长就算到头儿了。 不是不能往上走,而是不想往上走,再往上走太容易死掉了。 元帅府对走私的刑罚分为四等,分别是充军、大牢、苦役、斩首。 尽管元帅府的律法规定,走私的四等刑罚是由低到高,但有时候规定是一回事,执行是另一回事。 毕竟要管饭嘛。 西宁府不乐意让罪犯坐牢,从旱灾里出来的刘老爷对府库存粮极为抠门儿,那廒仓差半尺不满他都看得心慌,给犯人吃粮,还是断人财路的走私犯?吃屎去吧你! 军队也不乐意接受囚犯充军,河湟到格尔木这一带,本来汉蒙土番全算上,满打满算三十万人,性别、年龄、身体条件和智力,所有适合当兵的人也就才不到五万。 走私犯充军的律法,就是刘承宗当时弄出来的,后来一直忙着打仗,也没顾上改。 可大明送完火落赤送,火落赤送完卫拉特送,卫拉特送完察哈尔送,导致元帅府冗兵现象可比大宋严重多了,男女老少全算上,从河湟到格尔木,仨人里有俩都出身军事家庭。 整个元帅府,想在河湟建立健全征兵机制的人都只有刘承运一个,其他人包括刘向禹、刘承宗、杨鼎瑞、曹耀等人在内的从上到下,想的都是怎么让军队把不那么优秀的人踢出去。 还充军? 纯浪费粮食! 而那些将领和官员又都不愿意当这个恶人,因此缉私兵的队长带走私犯过堂,县官往往都会询问他们对判决的建议。 小队长能建议个啥嘛,建议充军,那也得有将爷接收啊;建议坐牢,也得县官点头啊。 所以前两项刑罚基本上都会被跳过去,需要充军的,就建议教育教育放了;需要坐牢的,实在没办法就建议判个挨板子,揍一顿放了,没法打就关几天赶紧放了。 反正打了不关,关了不打。 对缉私兵小队长来说,一来不能不办,犯人确实走私,何况查获的货物有一部分是他手下弟兄们的工钱;二来又不敢往重了办,太考验工作能力了。 就元帅府如今这个人口分布,走私的事蒙古人和西番人可干不来,他们除非不会走和走不动,青壮年都是屯牧营的兵,有自己的牧地,没有乱跑的理由,一查一个准儿。 而元帅府的汉人又很少,在外边跑的男人,十个人里有八个,稍不顺心,就能上达天听了。 从陕西过来的,谁找不着刘承宗啊;河湟的土著,谁不认识刘承运啊。 今天人家私贩两匹布干犯律法,依律该充军的,给人扔日月山金沟银洞做苦役了,明天杨鼎瑞就收到消息,在府衙召开热审,审完这小队长的脑袋嗖就挂城门楼上了。 何苦呢? 这才是元帅府缉私兵业务能力比锦衣卫还强的基础,因为他们其实对大元帅治下的走私犯,属于是一种养寇自重的状态,逮住了就没收赃物,吵一顿放走,回去他还犯、回头他还逮,主打一个细水长流反复刷GDP。 但对外人,兰州以东过来的走私犯,缉私兵可就没这个顾虑,稽查热情极高,通常还没过黄河就给逮住了。 逮住就直接把充军和大牢跳过,路上统统安排好去处,好人去南山堡盐砖场、正常人去海北采石场,特别坏的就拉去日月山金沟银洞,县衙审问只是一个流程。 他们对大元帅治下百姓之外的工作对象,向来都抱有非凡的热情。 后来的几天,方正化一直喜气洋洋地住在兰州城内,每日翻看锦衣番子们搜集来的情报,时惊时喜,一会听说蒙古兵团从北方南下,一会儿又听说蒙古兵团从青海湖过来,再隔两天又得到更正情报,从青海湖过来的是一支蒙械番兵。 一开始方正化对这些军队的集结非常惊恐,后来得知元帅府封出的四名总兵官,居然是三个前大明总兵官、一个蒙古王弟,又令他心头狂喜。 这些情报足以扭转战局,当他们在漠南站稳脚跟,朝廷对症下药将之纷纷策反,那不仅解了北方的边患之急,还能达成复套之成就! 怀揣这种巨大秘密,方正化眼底的喜意就消不下去,到八月十五,整个兰州张灯结彩,大元帅与军民同乐,在城外扎营随军兵一道赏月食饼,还给全军发下猪羊奶酒劳军,并配以每兵两钱银子的零花钱。 待到八月十六,喜气洋洋的气氛刹那冰消瓦解,战鼓轰隆之下整个兰州又变得杀气腾腾,大元帅在兰州西城墙举行阅操,授予漠南都督杨麒中军坐纛。 坐纛高一丈六尺,长一丈的纛旗以黑绿色缎面为底、白绫为边,绘太极八卦星宿,饰珠络缨头,坠五色号带,配豹尾长幡。 在这面大纛之下,旗军、叛军、农民军,汉兵、番兵、蒙古兵,象征一个个营地的旌旗林立。 方正化在城头随侍,也看得很乐呵,毕竟在他眼中的元帅府诸将,是寄望于用这场阅操来震慑朝廷,而他眼中的这场阅操,又是将来大明漠南镇边军的提前阅操……迟早都要被策反的,他只是提前替皇上把把关。 万万没想到,就在阅操即将结束时,刘承叫了他一声,随后就有羽林骑捧甲胄衣冠上前,一张委任状就被拍到了他的怀里。 方正化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带着几分呆滞将委任状看了又看,上面的名字是他没错,但上面的官职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而是大元帅府漠南都督府督粮参议。 “大帅,咱正要请辞回京师复命,这是何意啊?” “你对这支军队已经很了解了,我也不必再跟你多介绍什么,回北京的事不急,何况这不是也顺路嘛,从张家口回去可比从青海走近多了,路上还安全——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刘狮子心说,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信不过蹲在宁夏的洪承畴,杨麒这支军队想经贺兰山平安抵达漠南,兜儿里不揣个天使哪儿行呢。 “你放心,我没什么需要你办的,你就在军中踏实呆着,杨总兵会送你到张家口……杨总兵,你不会让督粮参议饿着吧?” 刘承宗话音刚落,立在一旁的杨麒已经飞快地伸手从盛放衣冠甲胄的漆盘上取过方正化的官印,揣进怀里,旋即抱拳道:“大帅放心,末将相信,沿途边镇会保证方太监顿顿有吃有喝!” 晚上好! (本章完) 第五百二十八章 到货了 尽管兜里揣了个天使,杨麒率领部队向北开拔时,心里依然难以轻松。 因为刘承宗给他的支持极为强力,极高的官位、无比的权柄和善战的兵马,但说到底这和曹耀的甘肃都督府天差地别。 甘肃,是刘承宗亲自率军打下来了,地方该收降的收降了,留下一支驻军接收地盘,在绿洲上收拢各卫,建立起元帅府的官府,并且能通过五部黄番控制的祁连山道接收来自河湟的移民。 而漠南,元帅府在那没有一寸土地、一个兵员,短期内也不可能接收到来自元帅府的任何支援。 这更像是刘承宗支援一个被官军打败的农民军首领,给他兵马被服粮草,让他去再开一份基业。 杨麒并不是被利欲熏心蒙了眼,他很清楚这次出兵对他来说不是最好的机会,最好的机会应该是元帅府出兵固原,危险系数低、成功几率大,只要给他一千精骑跑马,就能把固原收了。 而出兵漠南更像赌博,赌后金军不会在漠南长久驻扎,也赌他们还师沉阳之前这支元帅军能抵达战场。 杨麒在赌,刘承宗也在赌,只是这场赌局里刘承宗输得起,杨麒只能赢。 漠南军在出征那一刻就行动起来,三名总兵官是自己人,他们用极快的速度制定出计划,这个计划的核心要点不在于拿下漠南,而在于尽量减轻元帅府在河西的负担。 杨麒、王承恩、贺虎臣,都是在带兵方面最专业的人,尤其是率领饥兵,他们最清楚军队什么时候会饥饿,以及什么时候会扛不住饿。 从出兵这一刻算起,他们的人生就进入了倒计时,满打满算,拥有完整战斗力的时间是一个月,如果以损耗战斗力为代价,能把这个时间延长到三个月。 三个月后漠南军将失去大部分战斗力,然后死在崇祯七年的冬天。 不是这支军队死在冬天,而是他们仨死在冬天,这支军队可能会落草为寇或者苟且偷生,熬到再见到刘承宗的时候,但在此之前愤怒的士兵一定会先杀了他们。 倒不是说他们对刘承宗有多忠诚,划到漠南都督府麾下的军队,几乎就是元帅府忠诚度最低的军队代表。 蒙古马队五千部,全降军出身,世代效忠的贵族多多少少都是因刘承宗而死于非命。 西番铁骑一千营,里头降军不多,更多的是俘虏,加入元帅府第一天就被扔到海北采石场劳动改造去了,出来才领了铠甲战马和铁矛,继续在军队效力。 临桃旅三千人,大部分士兵认为加入元帅府是命运的安排,他们迷迷湖湖迎接了兰州城的内讧,奇奇怪怪的改旗易帜。 战场倒戈的师襄像个独立小军阀攥着临桃旅的军队,也没啥思想改造、对元帅府也缺乏认同,他们只知道突然有一天跟着师将军换了旗子,兰州从前的老爷们被铲个干净,大元帅就给咱爷们儿发饷分地了。 李万庆、罗汝才、杨承祖那一千五百人是元帅府的二线老家伙,而且三千个人里选出来五百,还是营将自己选的,那毫无疑问这肯定不是选锋,而是剔出来不太中用的二线老家伙。 还有白文选那一千人,是精锐部队没错,一来有点少,二来在元帅府也算忠诚度比较低的。 最忠心的反倒是敦塔兀鲁斯从翰耳朵调来那两千察哈尔精骑,是蒙古娘娘的嫁妆,从辽东边外一路跟到青海,军兵战马又都在青海湖被养得膘肥体壮,是绝佳的部队。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抢掠过快活日子,大概率不想回元帅府,可一旦吃不饱饭,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刘承宗。 所以刘承宗输得起,就算这支军队在漠南被彻底打散,只要有机会,活下来的人还是会想办法找到他。 但三名总兵官就输不起了,毕竟拿不下归化城,贺虎臣要把杨麒脑袋提回去的。 所以杨麒的计划就是争取一切能争取的力量,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势力,想方设法在漠南的归化城扎下根儿,撑到刘承宗拿下榆林的那一天。 先是在古浪峡,王承恩亲自登上营盘岭,成功劝降山上被围许久的丁绍胤部六百余名凉州兵,解放了山下设防的张天琳营一个千总部。 随后贺虎臣北奔凉州,向固守凉州城的李鸿嗣、曹文诏劝降,试图拉拢他们一道东攻东虏,结果差点被曹文诏放箭射死。 贺虎臣被气的够呛,骂骂咧咧从凉州城转头回了古浪峡,他心说……不去就不去,你王八蛋拿箭射***他妈啥? 不过他知道曹文诏为啥放箭射他,毕竟凉州军要是真跟他一块行动,没准出城就让他给缴械了,更何况就算一块行动,听谁的啊? 但贺虎臣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疑惑,他不明白为啥凉州军对打东虏这件事提不起兴致——在元帅府,别管任何人,听见要打东虏,都会觉得很兴奋。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认为东虏是什么好打的土鸡瓦狗,尽管元帅府真正跟东虏见过仗的人不多,但治下的蒙古兵除了卫拉特,其他诸部都曾感受到后金西征的压迫感,大明更是跟东虏打了这么多年,至少都知道他们不好对付。 兴奋的原因嘛,其实很简单,不是什么民族热情或家国抱负,就俩字:银子。 尽管元帅府如今是一支正规化的军队,但这支由脱伍边军和流浪汉农民军为主的军队,在价值观上跟正常人难免存在一点小出入。 毕竟就连刘承宗的大元帅律上都白纸黑字写着:禁私自抢劫,违者剁手。 那么毫无疑问,有组织的抢劫,在元帅府即使不属于传播正能量,也算核心价值观,勤劳致富的一种方式。 拜豪格来访元帅府所赐,刘承宗治下每一寸土地都流传着东北盛产白银的传说,他们说后金银子多到花不出去,买东西都要花三五倍的价钱。 这决定了跟他们打仗,吃不了亏。 贺虎臣没能劝降凉州卫,对杨麒等人来说也无关痛痒,反正凉州的战役很快就要打响了,这拖不住刘承宗的主力军太久。 随后兵分四股,第一路率先出兵者为贺虎臣,以察哈尔营千总部为先导,沿腾格里沙漠南缘,直奔贺兰山西的乱井滩而去。 第二路则由粆图台吉率军尾随,携天使方正化,沿黄河北岸行走;第三路为王承恩率领,携天使方正化的书信,直奔宁夏中卫。 最后一路是杨麒,他带着白文选,选择的进军路线最为特殊,是横穿松山,目标为黄河东岸二道边墙中间隶属于靖虏卫的迭烈孙堡。 杨麒之所以兵分四路,一来是为了提高进军速度,二来是为了减轻辎重压力,三来……是尽量不吃自己的粮食。 贺虎臣和粆图台吉走的是边外,目标是吃到银川的粮;王承恩走的是黄河南岸,目标是吃到宁夏中卫的粮。 而杨麒自己嘛,则不光打算吃固原北部的粮,还打算看看自己离开固原这些年,大明把固原兵练得怎么样,琢磨带一批人走。 他们分工很明确,以王承恩、粆图台吉为核心,携方正化的书信,绕过洪承畴与边将,递交沿途镇守太监,命其提供粮草三万石,他们就出兵攻打东虏。 毕竟封疆大吏心底多半瞧不起颐指气使的宦官,这跟后者身体残缺无关,而是与职业 特性带来的职低权重有关,跟宦官类似的是言官。 言官在特定的时候很厉害,总兵、首辅、皇上,没有不能骂也没有不敢骂的,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绝大多数时候这只是一把指哪打哪的枪。 枪不厉害,厉害的永远是开枪的人。 理论上这是皇上的枪,但厉害的大臣有时候也能拿来玩玩儿。 宦官也是如此,人们害怕的是皇帝,而非满地乱跑的奴婢。 皇上想办大臣,不用宦官说话也能办;皇上不想办大臣,宦官就是进谗言,死的也是宦官。 但镇守地方的太监不一样,他们迟早要回紫禁城的二十四衙门,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话,对他们管用。 当然,杨麒也有备用计划,万一宁夏的宦官也不吃这套,那他们就只能找熟人了,都是当总兵官的,谁还能没那么几件想办却办不了的事、想干却干不掉的人? 这次就是机会。 四路漠南军沿着腾格里沙漠与黄河一路狂飙,甘肃都督府曹耀那边一封信,刘承宗就喜气洋洋地从兰州跑回了西宁以西的新城——巴图尔珲台吉的第一批商队已经到了嘉峪关。 曹耀在信中说,带队的首领是巴图尔珲台吉的弟弟,巴图尔专门写信过来,提前给刘承宗道歉,说非常抱歉,身边实在没有能担当此任的人了,只能派这个贪财的弟弟过来,如果他弟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希望刘承宗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别把弟弟宰了。 单看这信,刘承宗就寻思这巴图尔珲台吉是有个什么他妈的宝藏弟弟,有这么跟人介绍的吗? 刘承宗跑到新城,直接钻进了新城书院,打听巴图尔珲台吉的弟弟是个什么人物,叫他哥哥如此重视。 能回答他这个疑问的人,是杜尔伯特部的首领达来台吉。 达来台吉是卫拉特贵族里的异类,据刘承宗所知,留在元帅府的卫拉特贵族大多都像国师汗那样,领了爵位,便吃喝玩乐不复雄心壮志,但达来不一样,领了督尔伯的爵位,却像那些年轻贵族一样,在新城书院认真学习。 别人是啥都学,达来只学骑兵战法,而且是骑兵战法里的塘骑战法。 大概是在河卡草原被塘兵打出心理阴影了。 再见到刘承宗,达来很高兴,以为是要征召他发兵呢,提着三眼铳就策马跑过来,把年纪轻轻的羽林骑们吓了一跳,等听见刘承宗发问,这才换了副表情,面色复杂地叹气道:「楚琥尔啊,那是个没有情义的人。」 巴图尔珲台吉的弟弟,排行第三,跟那个跑到青海跟刘承宗争地盘的绰克兔台吉同名,也叫楚琥尔,全名叫楚琥尔乌巴什。 天启五年,他们的弟弟青台吉死了,楚琥尔跟另一个弟弟白拔都争夺青台吉的遗产,两兄弟闹得厉害,老爹跟杜尔伯特部的达来台吉一块调解都劝不住,在土尔扈特部的支持下,楚琥尔把弟弟白拔都杀了。 随后老爹发兵攻打楚琥尔,杜尔伯特部的达来台吉也跟着参战,一同攻打土尔扈特部。 本来是一家子分遗产的事儿,硬生生被扯成了卫拉特三部大混战,一直打到崇祯元年,土尔扈特部就因为这个往西跑到伏尔加河去了。 到现在,问达来台吉最讨厌的人是谁,把他围在大青山的冯瓤都得屈居次位,楚琥尔赢得毫无悬念。 不过让达来台吉感到奇怪的是,即使听了他对楚琥尔的介绍,刘承宗脸上依然很高兴,这不禁让他纳闷道:「大帅,你是对珲台吉有什么不满?」 不满? 刘承宗也纳闷了:「为啥这么问?」 不应该是何出此言么? 最近达来学汉文都快学入魔了,微微摇头,这才说道:「大 帅不是想利用楚琥尔挑拨其与珲台吉之间的关系吧?」 「我挑拨他干啥,我高兴是因为卫拉特的货单。」 刘承宗笑着摇摇头,巴图尔珲台吉运来的货物跟当时商定的差不多,只是因为商路阻断,原本计划中的波斯织锦缎、丝绸,以及布哈拉的宝石等货物比预计的要少。 但相应的是,运来毛皮与牲畜要比计划中多。 七万张沙狐、黄狐皮,八万张银鼠皮、八万张羊皮、六千张扫雪皮、三千张狼皮、一千二百张貂皮、五百张猞猁孙皮、三百张豹皮、一百张白兔皮。 单是他们运过来的皮张,就比元帅府一年的皮张贸易总量还大。 更别说还有五千匹天山战马运过来,能给元帅府龙驹岛战马配种提供极大助力。 最重要的是运抵嘉峪关的五万头羊和一千三百头牛,粮食不够吃,能解燃眉之急;粮食够吃,则两三年内,甘肃的畜牧很快就能再上一个台阶,今年冬季之前解决掉凉州城这个问题,南北商路打开,明年元帅府的屯牧营就能恢复元气。 跟这些比起来,就算再多来七八个楚琥尔,刘承宗都不会感到不开心。 达来台吉问道:「那大元帅就不为他感到担心吗?这是六亲不认的蛮子。」 「我担心什么,他杀弟弟,我又不是他弟弟。」 刘承宗一脸难以理解地眨着眼:「更何况,他只是不通情义,又不是傻,他傻吗?」 达来摇摇头:「只是脾气急躁。」 「那就行了,跟别人急躁,是性情急躁;在西北对我急躁,是傻。」刘承宗说罢,兴奋地拍拍手,对达来道:「走,跟我一起去见见他!」 第五百二十九章 书同文车同轨 准噶尔部的楚琥尔是个不守规矩的人。鯀 他偷偷在卫拉特运送到俱尔湾的货物里,夹带了一头白骆驼和八匹雄健的白马。 督尔伯达来这辈子都没见过楚琥尔如此恭顺,带着最珍贵的贡品从天山北路一路走到青海,驻扎在青海湖畔,元帅府一声召唤,就牵着九白毕恭毕敬前来觐见。 楚琥尔有求于刘承宗,他在卫拉特四部的地位极为特殊。 一方面作为战争的失败者,他的牧地被赶到了卫拉特的边远地带,离俄国人的据点比离准噶尔在伊犁的大庙还近,形势非常危急。 而另一方面,虽然那场战争,最后以支持他的土尔扈特部被打得被迫西迁告终,但他发起战争的目的完全达到,成功继承了兄弟青台吉的部众与财产,并在战争中兼并了另一个兄弟白拔都的遗产,整合到准噶尔部三分之一的力量,是四卫拉特少有的强势封建主。 但楚琥尔有一个非常弱势的地方,他所掌握的部众与土地,并未被其他卫拉特首领承认。 这种情况下,他的兄长巴图尔珲台吉得到刘承宗支持,在天山南北紧锣密鼓地筹备战争,楚琥尔一定要争取到来青海的机会,只为三件事。鯀 第一,他希望刘承宗也能封他一个像样的爵位,确保他在卫拉特的地位。 第二,他想知道元帅府对天山以西的土地政策,是否真的像传说中那样,谁打下来就归谁。 至于第三嘛,他也想要武器,火器和铠甲,多多益善。 蒙古诸部的游牧战士很难使用火器,内部阻力太大,并非一个英明首领就能简单改变的事,就和刘承宗在狮子营时期,很难使用火器的原因一样。 火器的加工复杂,没有固定的定居点,即使手上有一些工匠,也仅在短时间内对已有的火器进行修补,无法进行大规模生产,同时火药与弹丸也对矿产资源的获取和加工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最关键的是大量半辈子使用弓箭的战士,让他们在短时间内难以更改主力兵器。 准噶尔部在蒙古世界最为特殊,外部压力使他们被迫消弭内部阻力,保持对火器的巨大渴望。 没别的原因,在他们四面八方,俄国人、哈萨克、叶尔羌、元帅府,统统都在使用火枪,而且在过去的时间里,这些火枪让他们一次次吃了大亏——古老的传统已经崩溃,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了。鯀 而对刘承宗来说,楚琥尔的长相让他很有好感。 明军的军人有固定形象,戎服尚红、士兵蓄须,军阵一站就是一片红海,而楚琥尔同样也有一脸旺盛的胡须,很像他手下的兵。 不过即便如此,刘承宗的天性使然,他根本不在意楚琥尔所表现出的恭顺,因为这些东西它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即使现在是真的,一年半载之后也可能是假的。 别人对他的态度,永远不取决于别人,而取决于他自身实力与能为别人带来的利益。 在新城的元帅府衙门,刘承宗亲密地邀请楚琥尔坐在次座,尽管楚琥尔不会汉人言语,但是有达来作为通译,二人的交流并不费力。 刘承宗让人拉出舆图,很简单地在西北方向沿巴尔喀什湖画了条简单粗暴的线,抬手向西摆去:“这条线以西,纳入版图都会设立宣慰司,除定期朝贡,地方事务全权交由宣慰使,允许土官世代承袭,永镇斯土。” “唯独。”刘承宗说到这,认真看了楚琥尔一眼:“书同文,车同轨,要**同风,九州共贯。”鯀 达来台吉眨眨眼,尽管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汉学水平挺高,但翻译这句话也是个简单的挑战。 他看向等待翻译的楚琥尔,停顿了很长时间,绞尽脑汁才开口道:“天上和地下中间的东西南北,从山东海滨到额尔齐斯河,都要用同样的文字和语言,所有人都在敦塔兀鲁斯岱青契丹汗的统治下,用一样的规矩约束部众。” 楚琥尔没有出言反驳,但也没有立刻应下,他只是直勾勾地用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眼神望向刘承宗,疑惑占据了他的大脑——眼前个年轻的汉人汗,好像真的相信他说出口的这句话。 楚琥尔敢保证,这个汉人汗根本就不知道,即使是在他所统辖的部落里,那些属夷加到一起就有至少七种言语,如果算上各种来源的生僻词汇,有上百种言语都不夸张。 简单来说,西边被俄国人灭掉的西伯利亚汗国,他们的首领库楚汗死后,遗民在三十年前逃到了准噶尔部控制的土地上。 如今楚琥尔带来这些卫拉特交给刘承宗的毛皮,就有一部分是西伯利亚汗国遗民交给准噶尔部的毛皮税。 楚琥尔明白,都使用一样的言语、一样的律法,能让汗国更加强大,实际上他的哥哥巴图尔珲台吉、父亲哈喇忽剌,甚至是草原上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有这样的想法。鯀 想法正确是一回事,但正确,和成功没有必然关系。 答应和做到,自然也没有必然关系。 所以楚琥尔经过短暂迟疑,便把胸口拍得震天响,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他的目的是从元帅府弄一些兵器,支援自己接下来的战争,跟刘承宗要在这片无比广袤的土地上塑造强大帝国并无关联,既然跟后者无关,那他干嘛去争论这事儿能不能成功呢? 只要大汗提供武器装备,你就是光天化日说天是黑的,那它就是黑的! 而对刘承宗来说,天山那边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不过是为了让后世子孙安定而已,毕竟欲固关中,先固秦陇,欲固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一切恐惧,都源于战略纵深不足。 “你想要的,我知道;你来效忠,我也感受到你的心意;你想要的,我能给,但不能这么给。”鯀 刘承宗对楚琥尔笑了笑,让达来台吉在舆图上画出楚琥尔的领地,冬夏两季的牧地很大,但谈不上好地方,几乎是准噶尔部跟俄国人势力范围的边界。 他说道:“天下大势正在变化,你有进取的心意,将来打下来的地盘会比现在大得多,我会支持你,我授予你楚琥尔营参将之职,随同我的兄长刘承祖作战,天山衙门为你记功,报到元帅府,我再册封给你爵位。”刘承宗巴不得给天山封得伯爵满地跑,爵位的含金量就在于我有你没有,如果所有人都是伯爵,那么伯爵就什么都不是。 但凡事都要讲究先来后到,卫拉特贵族在元帅府的爵位,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实打实挨揍挨出来的,别人来青海挨揍的时候,楚琥尔没来,挨完揍了,楚琥尔过来,刘承宗也不可能说封就封。 何况楚琥尔这个家伙,刘承宗一时半会是真封不了爵位,元帅府的爵位本身为了招抚黄金家族和蒙古首领,在定规矩时就跟蒙古称号挂钩,本来楚琥尔也应该是个台吉,偏偏他跟自己老爹干过仗,把这个本该给他的称号弄没了。 如今就是个普通贵族,刘承宗当然可以封,但是没必要。 不过将来楚琥尔如果能从哈萨克汗国或俄国人手中抢过来一块土地,元帅府的规矩就是这么定的,到时候再封个爵位,谁都不会说什么。鯀 好在楚琥尔知道参将是什么,卫拉特的台吉是假台吉,察哈尔的台吉是真台吉,他知道察哈尔的粆图台吉之前在刘承宗手下就是参将。 尽管这个官职不能说让他完全满意,但刘承宗给他找的长官刘承祖,他很满意。 有刘承祖在,这次回去,卫拉特任何贵族都不会再对他的领地有什么不满,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高高兴兴接受了三千人的中营编制,这才火急火燎地对达来台吉道:“你快问问大汗,兵器呢,我是参将,也能跟元帅府做买卖?” 这次他得失望了。 刘承宗脸上带着理所应当的笑,摇头道:“兵器贸易,是元帅府和全卫拉特的贸易,你是卫拉特的一员,当然也算在里面,不能独自过来贸易,你需要兵器,得跟你哥哥谈。” 楚琥尔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最害怕也最服气的就是老虎一样的兄长巴图尔珲台吉,听到这个名字就蔫儿了。 刘承宗看他的神情,摇头笑道:“不过如今你既然是我的参将,又给我贡了九头白牲口,我也总要赐给你一点见面礼……一百杆火枪。”鯀 其实刘承宗本来还想给他提供一批盔甲,不过想了想,最后还是没开口,倒不是因为盔甲的价格昂贵,而是楚琥尔的领地偏北,其他盔甲在性能上都不太合适,最合适的是棉甲。 纯棉甲。 而纯棉甲这个东西,元帅府其实也刚刚才能自产——因为元帅府在前几年有生存危机,土地政策极端重视粮食的缘故,河湟很少种植棉花,这种情况直到拿下甘肃才算有了一块正常的农耕土地,也就才有了能够制作纯棉甲的大量原材料。 现在元帅府都没几件纯棉甲,他要是送点锁子甲啥的,也意义不大,人家自己能做。 …… 招待完楚琥尔,刘承宗还没腾出手,承运就已经找上来了。166 “哥,这次出了个大事。”鯀 承运捧着元帅府的收货单上前,道:“可能是卫拉特征收毛皮征得急,二十五万张皮料,全是生皮,如果他们明年再运一趟,就是把百工局的匠人都累死,也处理不过来——河湟得修路了。” 刘承宗一问才知道,随着卫拉特运送巨量皮货的商队抵达,新城俱尔湾迎来前所未有的贸易盛况。 从海北县到俱尔湾,承运从新城征调了四百辆勒勒车前去收货,结果单是八万张羊皮就运了三个来回,让负责接货的承运不止一次抱怨卫拉特人对待货物的毛躁。 作为卫拉特运来单价最低的货物,巴图尔珲台吉甚至没给羊皮准备专门的车辆,只是简单粗暴地盖在战马背上、或塞在运送其他货物的车辆边角,就一路从天山运过来了。 这些未经处理的生皮运过来,统统硬化板结,急需进行腌制,否则上好的皮料很容易生腐损坏。 处理毛皮的技术对百工局匠人来说倒是小菜一碟,问题是元帅府在俱尔湾的百工局,是一个聚集了各行类高端匠人的部门,他们即使制作皮具,形成流水线的也是对已经处理好的皮料进行精加工,并不具备大批量处理生皮的能力。 过去西宁府也有把生皮直接送到百工局的情况,但就算整个西宁府的皮匠一年到头不休息,最多也只能处理羊皮牛皮十五万张上下。鯀 这差不多是西宁府本身的制皮行业的产出,一下子增加了二十五万张皮料的负担,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貂皮这些较为金贵的皮料,承运算了又算,搁在新城,这些上好的皮料都得坏了。 刘承宗问道:“你的意思是运到兰州?” 承运点头道:“对,而且河湟得补路,之前打仗过兵,一路上到处坑坑洼洼,大车来回跑几趟就颠散架了,以后卫拉特年年运皮料,这路修修不亏,而且还有一个事,咱们的车快用完了。” “不可能啊。” 刘承宗瞪眼道:“我缴获了那么多车,怎么就用完了?” “哥,缴获的是多,但用的也多啊,大哥往北走拉了那多车走,你往甘肃打一仗,辎重车都跟军队走了一遭,现在都在兰州呢,新城就剩这四百辆勒勒车了。” “书同文车同轨,河湟有多长?我记得是三百里。”鯀 刘承宗心想,河湟如今是元帅府掌握最大的产粮地,能与河湟耕地面积相提并论的只有张掖、金县,但张掖一年半载没有那么多人口把土地完全利用起来,金县又是前线,将来河湟必然要连年向东运粮。 更何况河湟还有元帅府最大的铁矿和兵工厂,在这里修路绝对不亏,如果修一条能够快速运输物资的道路,反而对将来的战争大为有利。 刘承宗想着,拍手道:“反正要补路,我们在河湟修条轨道,从西往东、从东往西,南北两条轨道,让马车在轨道上跑,一直修到兰州河口。” (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第五百三百十章 礼乐藩属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五百三十一章 蝗第灾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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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app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app,无广告免费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五百三十三章 灭蝗 蝗虫在刘承宗治下的土地肆虐。 令兰州百姓啧啧称奇的是,大元帅府首要重任居然不是灭蝗,而是点派兵马大动,跟明军抢地盘。 单是九月初五蝗虫第一次袭击兰州的夜里,旅帅王文秀就率罗汝才、杨承祖、李万庆三营开拔,两昼一夜行军一百六十里,于初七上午抵达临洮卫城所在的狄道,短暂修整一个白天,初七夜里三营再度开拔。 临洮府南边,是洮州军民指挥使司,在这片比临洮府更大的土地上,统治者是拥有学人精技能的卓泥土司杨国龙。 土司都是喜欢学习的人,因为但凡一片土地不够封闭,中原王朝的皇帝就不会允许出现土司,封闭的环境为土司们带来巨大的安全感,但同样也使得落伍感成为土司人生中必不可少的经历。 这就让杨国龙变成一个学人精,卫拉特的和硕特国师汗兵进青海,杨国龙就让卓泥土司领一日之间全境改宗信了格鲁派,随后国师汗被赵可变戳下马去,随着河湟丰收,杨国龙的卓泥土司领又在一日之间复制粘贴了元帅府的均田政策与行政区划。 今年秋天,杨国龙尝到了甜头,尽管洮州的土地不够肥沃,他依然能够自豪地说,得益于‘自己’的政策,洮州军民指挥使司的百姓就快吃饱了! 确实是快吃饱了,洮州很难找到一块像兰州、金县、河湟那样的平坦沃土,农业并不发达,人们赖以生存的支柱是牧业,耕地面积倒是不小,但破碎山田难以灌溉,以青稞作为主粮、油菜作为副食,亩产较低。 得益于新的农作物引入,土豆成为新的主食,很好地被搬上土民的餐桌。 之所以还没吃饱,是因为杨国龙以一种审慎的态度观察着元帅府的作为,刘承宗对元帅府种植土豆、红薯卡的很死,明文规定仅允许十分之一的土地种植这两种作物。 尽管杨国龙不明白为什么,为了保证安全,杨国龙在领地中一律照做,也照搬了这条规矩。 实际上这已经是非常大胆的农业政策了,以十分之一的土地种植一种并不了解的作物,听起来占比不大,其实对人们生活的影响,就已经能让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跌至挣扎在生死线上。 照搬这样的规矩有好有坏,好处是减少了损失,阴冷的山地并不适合红薯大面积种植,坏处嘛,则是土豆种的有点少,如果能多种一些土豆,也许今年他的土民就能吃饱了。 粮食带来富裕,杨国龙的口袋鼓了,第一时间想干的事就是招兵买马,他想干这事已经很久了,但真事到临头,他不敢。 洮州的体量并不小,东边是十万农民军,北边是偌大的元帅府,没人注意到他,只是因为他像个鸵鸟,使劲儿把自己藏在山里,一旦开始招兵买马,别的不说,北边的元帅府一定会注意到他。 沙包大的拳头,一定需要一个头铁的把脸伸过来验证,杨国龙并不觉得自己扩军之后接得住刘承宗一拳。 万万没想到,他没扩军,刘承宗还是把拳头伸过来了。 九月初八傍晚,杨国龙在洮州的卓尼官寨见到了麾下快要累死的土兵,得知上万元帅军在昨日大举南下,浩浩荡荡地进驻临洮卫,在田间野地四处升起篝火,将原野照得如同白昼。 等他再派人出山,向北探查时,人已经过不去了。 洮州通往临洮府有两条要道,一条在洮州官寨西北,叫俺陇关,被元帅军占据;另外一条在卓尼官寨东北,位于洮州境内有一座羊撒关,但初九早上也传来消息,羊撒关外,元帅府大将李万庆率军立寨,命守军或降或走交出关防,否则三日之后展开强攻。 据说李万庆身边带着很厉害的咒术师,使驻扎在羊撒关的咒师念咒无效。 杨国龙就寻思,我没惹过你们啊! 守卫羊撒关的土官是杨国龙的侄子,传回书信做好拼死一战的准备,杨国龙思来想去,不准侄子开战,决定亲自携带酒食牛羊到羊撒关见李万庆一面。 整个洮州只有两千二百军队,如果战争不可避免,不如直接降了。 但李万庆还真不是过来跟洮州开战的,他从王文秀那领到的任务,就是夺取这两处关防,以防临洮灭蝗的时候被人捣乱,至于为啥在数不清的山沟沟里,夺取这两处关防,李万庆也不知道。 王文秀知道,但王文秀不可能告诉别人,他根本不认识洮州的路,只是在一份旧舆图上发现有两个关口,决定先拿下来再说。 这边甚至都不是王文秀的主攻方向,王文秀本人坐镇狄道的临洮卫,以杨承祖营为先锋,进驻渭源县,向巩昌府的首阳关发起攻势,另一边则由罗汝才负责在狄道附近满地跑,白天向乡保传达元帅府的灭蝗命令,夜里在田间地头放火烧蝗虫。 蝗虫和飞蛾一样趋光,只要夜晚点起篝火,蝗虫就会往火里冲。 刘承宗给他王文秀下达的命令,就是守卫临洮府的东南方向,一来防范官军,二来伺机夺取巩昌府南部。 而在临洮府的东北,则由魏迁儿率领大营进驻金县,到巉口给师襄压阵,不让官军过巉口一步,同时如果有机会也像王文秀这边一样,伺机夺取安定、会宁两县。 武攀龙是九月初六凌晨赶到的兰州,宋守真稍慢了点,召集东关镇的乡官,组织人手,黎明前才渡过黄河,到兰州时刘承宗已经在吃早饭了。 因为地形地势的缘故,河湟应对蝗灾比临洮府要好得多。 刘承运原本人在东关镇,但收到刘承宗送过去蝗灾来袭的消息,拔腿就往西跑,他倒是没跑太远,只是窜到河湟大战时刘承宗设立的痘庄去,那是东关镇的最西端,也是河湟谷地最狭窄的地带之一。 承运跑到那,是因为那里有壕沟,当时跟明军打仗挖掘出很多道南北纵贯的壕沟,有些被引入河水成了水渠,还有些则到现在都没有填上。 承运的灭蝗思想很简单,就是不能让蝗虫飞过东关镇,东关镇的田地可以放弃,因为这边的地种红薯,把地都种坏了,如今种的都是养地的豆子,早在他们还在黑龙王庙山生活的时候,二叔就总说,种糜子不能防蝗、种豆子不能防旱。 蝗虫不吃豆子。 而不让蝗虫飞过东关镇,很简单,两山之间,两道壕沟之间——放火。 他这边刚把火生起来,各乡保还往前运木料呢,在兰州饱食一顿的蝗虫就飞过来了,直接把他在二道壕沟之间升起的火墙撞灭了三次,火势才终于稳定下来。 刘承宗并不担心河湟,那里有父亲、老师还有承运,反倒是只有军队的临洮府,在面对蝗灾侵袭时毫无抵抗之力。 不过武攀龙和宋守真带来的乡官队伍解决了这一燃眉之急。 “两天了,还有十九天。” 承运殿的正堂上,刘承宗把自己彻夜未眠编写的治蝗册交由四十名乡官传阅,人们边看边听他讲解:“蝗虫在哪儿吃粮,就在那产卵,两只蝗虫能在地下三寸产五十颗虫卵。” 这是个很可怕的数字,人们都知道蝗虫生得快、死得也快,但没人知道蝗虫究竟能生多少,也不知道准确的时间。 此时飞入兰州境内的蝗虫何止数十万,只需要二十一日,蝗虫数目就能以十倍的速度膨胀,唯一能限制它们数量的东西就是粮食,只要没吃的,蝗虫就只能自相为食,直至进入冬季死个干净。 “所以你们要做三件事,第一是捕蝗,第二是收蝗,第三是灭卵。” 说着,刘承宗展开舆图,身上在临洮府的地形图上划过,道:“宋守真在兰州,武攀龙带四十名乡官到地方去,组织百姓建立捕蝗队,二十人一小队、四百人一大队。” “每小队分左右翼,左翼两人持锹,掘一丈长、四尺深的土沟,浮土堆在对面;四人在沟后,两人在沟旁,用长帚把蝗虫扫入沟内,填满了就埋,埋实压死;另外两人用长柄皮掌,把扫不进去的蝗虫拍死。” “右翼十人组织妇女儿童捕蝗,捉到的活蝗虫,拔了翅膀,用小盐水泡死,使其吐出黑水,放在太阳下晒干,可以留以自用,也可可卖给官府;捕到的死蝗虫,直接卖给官府,换粮、盐、钱皆可。” 刘承宗说罢,抬手向西一指,道:“盐很快就运过来。” 临洮府的百姓不缺别的,刘狮子认为百姓大概率会拿捕到的蝗虫换盐,这对他来说是极大的优势,元帅府有用不完的盐,整个青海目前已发现六十多处盐湖,真正被利用起来的只有两处,就已能满足元帅府日用。 实际上以茶卡盐湖为例,如果他在青海湖的盐船队每天跑一趟,茶卡盐湖的储量足够让一个中原帝国从生用到死,但实际上他在青海湖的盐船每月只跑一趟,而且不是整个船队,只需要几条船走一趟,运过来的盐就已经足够供应整个元帅府的各类消耗了。 而茶卡盐湖,并不是元帅府拥有最大的盐湖,它跟在格尔木的那些大盐湖相比可太小了——它只是离河湟最近。 “所有大队,夜晚在田间生起篝火,引蝗虫来扑,将之烧死——宋守真。” 刘承宗转头看向宋守真,道:“你在兰州也有事做,向军户家中借烤箱,在城外临时划一片地,各地百姓卖给官府的死蝗虫,由你来进行烘烤,然后用黄河上的船磨打碎磨粉。” 蝗虫能吃,但分怎么吃。 如果是被活捉的蝗虫,只要被捉住就会把肚子里的黑水吐出来,用盐水泡死,吐得更干净,这样的蝗虫只需要用太阳晒干,想怎么吃都行;但是死掉后才被捉住的蝗虫,因为肚子里还有东西,味道腥臭不能直接吃,必须要用火烘烤干,磨成粉才能取少量拌在其他东西里吃。 就算不给人吃,让鸡鸭作为饲料吃掉,也不能作为主要饲料,否则异味会进入家畜的肉里,如果一定要用这样的饲料,需要在宰杀前七八天就停止使用这样的饲料,让鸡鸭代谢掉这种味道。 宋守真抱拳应下,他知道刘承宗说的烤箱,是烤弓用的烘箱,有弓的人家里都有这个,主要是雨季给弓防潮。 而点火灭蝗,则是唐代姚崇灭蝗时的好办法,在夜晚点火吸引大量蝗虫降落,随后再燃起大火将之烧死,这种方式一般用在荒地上,俗话说刀耕火种,放过火的土地,土质会变得疏松有助于开垦,也有利于荒地的开发。 “如果你们做的够快,赶在新生的蝗虫从地下爬出来之前杀光他们,但我估计杀不完,就趁它们还没长出翅膀捉住、杀掉,然后整个冬季,发动百姓在平地上用牛翻耕,赶羊群往来践踏。” “有虫卵的地方多为荒地,会有蜂窝状的小洞,在河滩乱石的虫卵,撒石灰浇水,把它们煮死;在山地或高地够不到的地方,就用喷筒喷洒药水,把它们药死。” 喷筒就是唧筒,灌了火油就是喷火筒,灌水就是灭火器,灌了药水就能喷农药。 在明代,对付蝗虫的药水比较简单的是浓碱水、陈醋液,或者百步草、嘉草、莽草、牡蘜这些有毒的草药汁调配成药水。 “除此之外,就算我们把河西蝗虫尽数除掉,来年春、秋两季还是会有大量蝗虫过境,一方面要做好准备,家家户户都要备好捕蝗的口袋、扫帚、皮掌;另一方面,今年秋天种植冬青稞、冬麦,明年夏季收获,避开蝗虫繁衍的时间。” “临洮府的几个县,县令、县丞、典史都有空缺,就要从你们四十位乡官里选出来,所以这次在各乡带队捕蝗,你们也都看着队伍里可以提拔的可造之才,都挑几个心腹,将灭蝗的法子传授出去,争取把蝗虫灭个干净,后面我还需要你们这些人到巩昌府、甚至固原等地去。” 刘承宗一口气把自己总结先人灭蝗办法说个通透,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对众人道:“等到年后青黄不接,各县给百姓开仓借粮,就不用你们操心了,河湟那边自会把粮运过来。” 晚上好! rg rg。rg 第五百三十四章 西路援军 天空铅云密布,大同镇的应州境内,村庄在燃烧。 水井旁堆起巨大的木架,一具具被扒得赤条条的尸首裹着席子整整齐齐摆进木架,就地焚烧火化。 南山上有座慈航寺,象征八旗的旗帜插满庙门,天气已经变冷,黄台吉披着哈剌慎部上贡的宽大裘袍,俯视山下燃烧的村庄,宽阔的脸上满是无奈,眉目间凝着散不开的郁气——山下焚烧的可不是村民尸首,是两黄旗和两白旗的战死士兵。 兵马自沈阳启程时,他可没想到这仗会打得这么窝囊,或者说这场战争跟他的设想完全不一样。 其实此次自宣府边外侵入边墙,对后金军来说,在军事上非常顺利。 八旗是一支在白山黑水之间,用无数场战争锻炼出的强大部队,战斗力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屡战屡胜、蒙古臣服为军队带来的强势心态,任何对手携带任何装备拥有任何武力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都敢拔刀砍一砍。 战局上也确实是顺得没边儿了,自夏季涨水,黄台吉率军兵趋宣大,在边外再次重申后金对哈剌慎部的宗主地位,七月毁墙而入,从得胜堡入了大同,阿济格和多尔衮从龙门进了宣府。 随后黄台吉与阿巴泰、豪格、孔有德、耿忠明也率军自宣府至朔州,三路最终在应州汇合,围困应州城。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很顺利。 可是让黄台吉难受甚至感到窝囊的问题就出在这儿了,此次自沈阳出兵时,他只有俩战略目的。 他不是跑到宣府攻城略地来了,是因为老家沈阳糟了水灾,咱这是武装逃荒呢,为的是吃掉漠南蒙古,给满洲回口血。 至于第二,则是在回血的同时,奠定金国在漠南的统治地位,把过去那些盟友统统变成附庸。 在黄台吉出兵时的构想中,这次到西边是要打大仗的,一口气把漠南蒙古不服从的部落贵族统统打掉,而显然,对付漠南草原上的蒙古人不需要红夷大炮。 所以,沈阳新铸红夷大炮五十位,黄台吉只拉了两位壮声势,炮弹也没带多少,反正这两位爷也只是为了震慑那些惊弓之鸟一样的蒙古贵族,大概率不需要开炮。 整支军队,只有耿老二、尚老四的天佑、天助两支汉军携带了一些专打蒙古兵的轻炮。 偏偏这个世界,它总能给人带来惊喜呀,漠南草原上的蒙古诸部,何止是望风而降,简直是他妈的赢粮景从。 不,不好意思,没有赢粮,只有景从。 黄台吉都他妈快哭了,千里迢迢跑到漠南,结果发现漠南的蒙古人比遭了水灾的后金还穷、还惨。 科尔沁草原在闹旱灾,牛羊马儿统统倒毙;锡林郭勒草原的河都干了,乌兰察布草原被晒得全是盐碱地,小海子都能煮盐了;也就是土默特部的丰州滩守着黄河,土壤水分情况还凑合。 但那边刚糟了蝗灾,毕竟长城不是为蝗虫修的,挡不住这玩意儿。 黄台吉跟耿老二、尚老四领着三四万满汉流浪汉从沈阳一路艰难跋涉到张北,气势汹汹地要找不服从自己的蒙古诸部,像左右横跳哈剌慎、面服心不服的土默特,都要大作一场,干掉他们! 谁敢想这诸部贵族见了他,就像溺水的人见了稻草,死死薅住不撒手啊!一个个喊着叫着表忠诚:咱谁他妈还不是个满洲人了——大汗我饿! 这下好了,黄台吉手里名义上有十二万衣食无着的流浪汉了。 那咋办嘛。 黄台吉迫于形势,被迫改变自己出发前的战略目的,身边这十二万流浪汉,也就只有不到四万是可信的人手,而且都饿得嗷嗷叫,他必须通过掠夺大明,来加强金国在漠南的统治地位,并保证这支满汉联军能在饥饿的蒙古人环伺之下安全回到沈阳。 某种程度上,汉兵比满洲兵更可靠,因为此时此刻,只有两黄和镶蓝三旗算黄台吉的嫡系人马,汉兵就不一样了,这帮汉兵人手一个老婆,都是黄台吉发的。 偏偏他的军队看起来所向披靡,按说战场上应该很顺利,可实际上恰恰相反,寸步难行。 他们身后的那些城堡,就没有一座能利利索索的望风而降,甚至不少城堡眼看着城烂墙低年久失修,城里没粮墙上没兵,硬是攻不克。 正黄旗的伊尔徳是个猛人,扬古利的族侄儿,跟着黄台吉数次前驱,立下过不少功勋,崇祯四年围大凌河,守军出城,伊尔徳带兵冲锋,一直把出城军队怼回城壕;祖大寿麾下一将驰马张弓冲击黄台吉的营地,被伊尔徳冲过去斩于马下。 这次在宣府,伊尔徳照例作为前驱,跟星讷带了每牛录披甲一名,也就是不到三百甲士,再合上六百多旗奴,毁坏边墙后一路前驱,非常凶猛。 结果宣府明军也很凶,看见烽火,在龙门所附近率军操练的中权营参将孔登科就带兵扑了上去,以为郊野数万百姓逃入龙门所争取时间。 中权营的另一个名字叫标营,这个名字来源于《左传·宣公十二年》,指的是楚国出兵分为五军,为右辕、左追蓐、前茅、中权、后劲。 割草的辎重兵是左军,战车是右军,前军持茅旌开路,中军权衡谋略,后军以精兵殿后。 孔登科的中权营,建立以来就是为了铸造一柄防御入墙敌军的刀锋,他们这一个营都是宣府锋兵,闻烽而动,看见伊尔徳的兵冲上去就打。 他是中权,伊尔徳只是前茅,这事孔登科是知道的,烽火烽炮嘛,敌军超过一万,要响五烽五炮。 但孔登科不知道的是,在伊尔徳后面是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率领的两白旗主力,两万军队陆续抵达战场,加入对宣府中权营的进攻。 这场战斗的结果对参战双方都不谈不上皆大欢喜,占据兵力优势的阿济格没赢,孔登科在野外打了一仗,眼看寡不敌众就退入龙门所,大军攻城还没攻下来。 孔登科虽然没输,但经历一场血战承受巨大损失,他这个标营拢共三千人,一战就阵亡了俩把总、士兵八百多,重伤四百多个,损失骡马四百余。 宣府战斗力最强的中权营折损近半,只换了后金千余阵亡的战果,最关键的是脑袋,因为他无力控制战场,后金的旗奴厮役把尸首统统就地火化。 一场仗打下来,他们只有在战斗开始前的前哨战中由家丁取得首级三颗。 为啥打不下龙门所?就因为黄台吉出门时压根儿就没想着在宣大防线上敲城堡,他就没带大炮,能当攻城器械的只有扒木栅的铁钩杆和天佑天助两支汉军的随军轻炮,咋攻城嘛。 当然使用冷兵器攻城也不是不行,无非死伤较大,需要一点赶造攻城器械的时间,但有时间明军不就合围了吗?就算人多势众,不怕明军合围,还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就是黄台吉很急。 后金军的组织能力很强,更别说从白山黑水进了边内,看见的都是成片成片的良田,看见这玩意就像跑马圈地,就想发家致富,就想抢他妈的,这进一步增强了战斗力。 最关键的是满洲人怕死,为了不死,他们都能拼命,打了这仗死在战场上是今天死,不打这仗全族都活不过这个冬天。 黄台吉也是一样,他攻城是为了粮食和牲畜,烽火一起,附近的百姓就都躲到城里去了,只有攻城才能取得粮食。 但随着时间进展,整个宣大境内的百姓都知道后金入寇了,都带着财产躲进大城里,他还抢什么?所以就尬住了,想抢近处的粮食,就得攻城;攻城,远处的百姓就会带粮躲进城里。 偏偏,宣大边军防守意志极为强烈。 孔登科这还只是龙门所,实际上黄台吉将兵力分为四路,哪知道处处受挫。 两黄旗并汉军挥师三万攻打深井堡,两天没打下来只能撤围,满洲军汉军损失死伤变得毫无意义;打个沙城堡、土木堡,比打沈阳、辽阳还难,只能烧了四关房屋,焚尸四百多具撤围。 一路主帅德格类率三旗齐攻赤城堡,又没打下来,还因为烧房子、杀掳百姓,八十岁老太太被掳走直接跳崖,搞得军民人心激愤,处处有杀贼之志,让身处敌境的后金军扎营都睡不安稳。 还有攻打洗马林堡,堡子里一个把总胆子大到天上了,他居然想夜袭,而且还真让他找到了一百七十个愿意给他鬼兵的。 你说这一个月军饷四钱银子还欠半年你拼什么命啊? 这帮人夜里跑到城外万军营中一番大闹,虽然只带回七颗首级,却吓得城外扎营的后金军自相践踏,连夜撤围跑路。 以及万全左卫,那城又烂又矮,里头也没粮食,但就这么个破地方蹲了个祖家二疯子祖大弼,领二百五十骑跳出城来,像一台泥头车,一声不吭就把镶黄旗前锋营主将、三等男爵图鲁什创死了。 最有意思的事不在这,而在于山西北部的长城啊,它跟陕西一样,有两道,也就是俗称的二道边墙,二道边墙里头就是宣府跟大同。 这会的局势是什么呢? 黄台吉的大军被长城围了个圈儿,圈里所有城池、城堡,就没有一座被攻破的,四路军队处处受阻,但这种局势对后金军来说没什么好抱怨的,实际上能维持如今这种状况,恰恰说明了后金军训练有素、战斗力高昂,且士气非常强韧。 他们已经超水平发挥了,四路军队,在没有控制宣大境内任何一座城池、没能攻破任何一座堡垒的情况下,三路依然能维持建制集结在大同南部的应州,另有孤军代善一部屯兵大同西南的朔州城外,防备山西方向的增援明军。 这叫什么? 这叫崇祯七年秋,中华大地上最强大的流寇首领已经易主了,爱新觉罗·黄台吉,才是此时最强大的流寇首领。 宣大历来是明廷北方重镇,说固若金汤也不为过,但是在崇祯朝,这已经完全不是那会事儿了。 随着北方宿敌蒙古的威胁渐弱,朝廷的防守重心转向辽东,并在军事失利的压力下,不断抽调九边兵力向辽东输血,宣大防线实际上已经非常空虚了。 而且明军也确实不敢出城野战,六月,黄台吉还在科尔沁草原时,崇祯皇帝就对边堡、城池下令了:如被后金攻破,守官立置重典处死。 这道命令,让明军守将对出成对敌表现消极,但守城作战一个个又极为用命,以至于双方就这么尬住了。 黄台吉想攻城,说他不想攻城是屁话,谁不知道最大的财富都在城里,但问题攻不下来;那就只好改变战略,退求其次,先凭借后金将士能征惯战、而明军在大型会战中表现弱势的特点,通过野战消灭明军的重兵集团,再攻取城池。 黄台吉被这种局势逼得难受坏了,时间越往后拖,他回家越不顺利,而且此时也不能下令回家,拢共就绑到一千多人,牛羊牲畜倒是抢到不少,但这根本不足以供他回家。 更别说还有关外大几万新附蒙古人,他已经得到消息,漠北三汗也领兵在鄂尔多斯等地虎视眈眈,再加上宣大屯驻的明军重兵,这些家伙都在等他收兵回家。 只要下令收兵,归途上他的军队就不可能表现得现在一样好了,到时候就是四面挨揍的局面。 此时此刻他屯兵应州,就是为了吸引大同、阳和两处明军重兵集团跟他野战,但宣大巡抚张宗衡根本不理他。 所以黄台吉做了两手准备,第一是给大同城里的张宗衡写信议和,给自己拖延时间。 另一边派马兵急切出关,向沈阳传达战事不利、兵马损失不小的消息,命金国将盖州、海州、金州、复州等处屯田人口统统迁往沈阳,各处只留骑兵巡逻防备皮岛偷袭,各牛录蒸烧炒面,接应大军回师。 而同一时刻,大同城里的张宗衡,想法跟黄台吉一样,同样是两手准备。 他一边给皇上写信,陈述战役不好打,二道边墙内各堡、营将校守城打得凑合,但这是用命换的,打得很辛苦,而野战兵力无法集结一处,出去就是以寡击众,因此需要拖一拖,等待援军抵达,黄台吉要议和,建议以此拖住他。 皇上的回信麻利且淡定:“别慌,援军正在路上。” 说实话,张宗衡看见这份援军名单,内心有点崩溃,五味杂陈。 名单前面还挺正常,山西总兵张全昌正带着平阳参将付仁喜火速赶来。 除了山西军,朝廷还计划让蓟辽总督傅宗龙筹备一支三万人的援军,其中蓟镇、密云出兵一万,关兵一万、宁兵一万,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 但离谱的是援军并非仅仅从东边来,西边也有份,名单里出现了很多令张宗衡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就比如——刘承宗。 早上好! (本章完) rg rg。rg 第五百三十五章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崇祯七年爆发在宣大防线上的战争,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它跟黄台吉想的不一样,之所以不带火炮,一来是自己从沈阳启程就拉了三万出头的满洲八旗和汉军,这样的兵力明显不足以攻打明军一镇。 火炮对夯土结构的堡垒、城池没有威胁,在攻守战争中起到的作用是压制,攻军火炮能压制守军火炮,就能有效减少攻城军队死伤,甚至敲掉整面城垛让守军不敢上城,直接将战斗推入巷战。 另一方面则是黄台吉确实没那个运力,后金面临的战争环境跟刘承宗不一样,使用的火炮铸造技术也不一样,他自主铸造的红夷炮都是用失蜡法制作出货真价实的大炮,六千斤一门。 而运送物资,在重量上有临界点,超过一个重量,就要投入多倍牲畜,以达到一头的效果,二牛拉车能轻松拉动一千二百斤,而要想拽动六千斤的东西,就要投入二十头牛。 他用于震慑蒙古的两门大炮,拽过来就用了四十头牛,单是运五十门大炮,就得凑一千头牛,这一千头出重役的牛每天吃草料两万五千斤,从出兵到现在五个月,就得吃掉三百七十五万斤。 他如果有能耐组织这样的运力,还需要背井离乡跑到漠南打仗? 他没想到蒙古草原上的情况,更没有想到进入宣大防线后的战况——战事顺利,战斗也打得很好,但后金打不起这样的仗,尤其是跟大明打不起。 小规模遭遇战无法歼灭明军、攻城战无法攻克明城,处处以接近一换一的战损,跟宣大边军在二道边墙内进行无意义、无休止的野地浪战,换命换得黄台吉心慌。 再这么换下去,明军的各路援军抵达,那后金不就被换没了吗? 崇祯也是这么想的,尽管这场战役的开局,明军打得不算很好,自始至终也没打出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就像黄台吉对战事不满一样,骁勇善战的后金军没能吃掉任何一支明军部队,骁勇善战的宣大边军也没能吃掉任何一支后金部队。 这是因为宣大防线兵力较少,等各路援军抵达,肯定要给后金军来一场大的。 但实际上,这场糊里糊涂的战役打到这个时间节点,双方都已经是拼尽全力的最好表现了。 明金双方的统治者都对进行到此时的战役非常不满,差别只在于,黄台吉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感到焦虑,正在竭尽所能地为己方寻找撤退时机;而崇祯皇帝则对接下来的战争充满期待。 然后……援军没来。 傅宗龙那边负责组织蓟镇、密云、山海关、宁远抽调三万援军,军队根本凑不齐。 他自己手里就标兵三千,山海关先派来五千人,由副将王应晖率领,这人崇祯元年因为侵吞克扣军饷被扔到诏狱里了,刚被放出来没多久;宁远那边的吴襄说要凑六千人出兵,但手里就五千,朝中言官一骂街,他还要耍性子自己先走,又被傅宗龙好说歹说劝回来。 兵才凑了一半,出事了。 黄台吉深感兵马围着应州城不是个事,大几万的后金军入塞后专注攻战却一事无成,大同城里的宣大总督张宗衡也不怕他,满洲兵也是人,处处受挫哪儿还有什么士气可言?再这样耗下去,他就完了。 算来算去,此时不计一切代价攻陷一座城池,是符合利益的。 一来能补充军需,二来是振奋军心,三来也能震慑明军。 更重要的是,后金军前番四处围堡邀击,起到了作用,降人向导报告东边有个灵丘县,几年前那里有个叫一绺白的头目起事,在灵丘、广灵一带影响很大,他把西城墙拆了,后来一绺白虽然被官军镇压,但朝廷没钱拨款,西城墙到现在都没修好。 黄台吉先让人在营地里扎稻草人儿,假装大军依然屯于应州城外,然后给大同写信嘲讽宣大总督张宗衡不敢出来跟他野战,最后命阿巴泰、阿济格、杨古利领最嫡系也最精锐的两黄旗、两白旗趁夜举兵向东,奔赴灵丘。 而这一切,宣大总督张宗衡基本上都拿到了情报。 一方面,是黄台吉的军队里有些汉人,就是发了老婆也拴不住心,趁着后金军心不稳的时候,找到机会就往明军阵营跑,跑到大同的都活下来了,自然会把这些情报告诉张宗衡。 另一方面则是张宗衡尽管没有派遣大军出城,但小股塘兵接近应州的后金大营,直接探查情报也没断过。 但情报这个东西需要分析,最重要的是需要结合敌我情况来分析。 张宗衡是个很有材力与胆气的总督,这在大明是公认的,干过两任知府、一任按察副使、一任兵备道,在山西暴揍林丹汗、剿灭农民军,都干得很好。 他甚至早前在阳和就已经亲自领兵跟黄台吉打过一仗了。 但黄台吉统帅的军队,超过了张宗衡能辖制的军队——这在崇祯朝的大明是个很有意思的事。 一个领兵五十人的管队,跟后金五十个人干仗,大概率能干出个一比一;一个参将在同等兵力上,也能跟后金打个不落下风;在遭遇战时一个很菜的将领,都有可能把后金一支部队车翻。 但如果几个参将合兵,或几个总兵官合兵,只要后金的军队超过了明军最高统帅能辖制的军队数量,见仗就是输。 张宗衡其实对东路援军没抱太大希望,东路即使按照皇上说的,能来三万援军,蓟辽的军队要听傅宗龙的、山海关的尤世威他也管不着,宁兵更不用说了,辽军的监军是高起潜——他们这帮人谁高谁低啊,连个说了算的大小王都分不出来,还联军打仗呢? 指挥大兵团,不仅要有指挥的架子和被指挥的兵,还要有能指挥的权。 大军上有监军、下有分权,处处掣肘,这帮人别管是从军的尤世威、吴襄,还是从政的张宗衡、傅宗龙,亦或是宦官出身的高起潜等人,都是在各自职业生涯中官位至极的人物了。 宣大失陷是宣大总督张宗衡的责任,援军野战兵败,是援军的责任,那这剧本傻子都会写,无非是张宗衡出个头,各路援军捧个人场。 他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考虑问题,而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下场就是罢官、下狱、流放、传首九边,分别对应黄台吉退军、野战胜利、破城、攻陷大同。 那答案显而易见,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黄台吉攻陷大同。 首先大同的镇城是座周十二里二百一十六步的巨城,并且以凤凰单展翅的布局,在南北东三面另有三座小城与瓮城相连。 对这样一座巨城而言,他的宣大总督标营、大同的守军就连守城都显得兵力不足,依靠动员起大同的全城男丁,分划信地,才算守个固若金汤。 但民壮不足以出城与黄台吉的兵将作战,他的军队分小股出去跟后金的哨兵侦骑在反复拉锯,打些遭遇战还行,大的会战打起来就是得输得光屁股。 在这一基础上,张宗衡也能摸出来黄台吉因为入塞以来一事无成开始着急了,他目前一定急于在明军援军到来前攻破城池,那这么多城池,黄台吉要攻破哪一座呢?大同。 只有大同被攻破,对黄台吉来说这趟入塞才算没亏本。 那么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了,现在黄台吉在应州城外搞的这些什么扎稻草人儿、议和、分兵,都是诱敌的策略。 张宗衡: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然后灵丘就没了。 那座城西城墙都塌了,县兵拼死抵抗,但楼橹炮石一应军备统统荒废,根本挡不住后金军的袭击,杀退守军踩着城墙就进城了,知县蒋秉采于兵败之际将官印投入城内井中,随即上吊自杀,全家老小一并殉难。 灵丘失守令整个宣大防线为之震动,张宗衡急令山西总兵张全昌越过长城奔赴浑源州,试图配合东路援军与北路宣云边军构成包围圈,以期向位于灵丘的后金军团发起歼灭战。 各路军队大举调动瞒不过后金,阿巴泰与阿济格刚掠得人口万余、财货粮草数百车,兵马转头向紫荆关、倒马关发起佯攻。 实际上是不是佯攻对明军来说关系都不大,因为这两座关口东边就是无险可守的保定府了,傅宗龙只能将作为援军的王应晖一路派往增援紫荆关。 与此同时,陈兵朔州的后金代善一部也在张全昌率军东走之后凿开一道边墙,绕过了宁武关,挺进代州,兵锋途径崞县,代知县黎壮图辫发出降,崞县宣告失陷。 两县相继陷落,东路援军也进了宣云境内,张全昌旋即派付仁喜奔赴崞县,这边前脚走,东路援军就停下了进军脚步,吴襄的兵哗变了。 哗变规模很小,就是几百夷丁,后查是军中混入了后金奸细,散布谣言说他们进关内之后,在家的妻子儿女都被官府囚禁,嚷嚷着死也不能死在关内,要回宁锦跟妻儿死在一处。 哗变的刚劝好,明军对陷灵丘县的两白旗、两黄旗人马构成的包围圈也没用了,与此同时,西南方向的山西北部,付仁喜的军队也和代善的两红旗交上手了。 付仁喜一部,跟明军其他边军没啥区别,唯独火器老兵的射击非常精准。 练出来的,这家伙通贼嘛,当年给刘狮子卖火药发了大财,后来升到平阳府当参将,更是靠近山西的产硝地,尽管那会刘承宗已经往西走了,但一箱金也没忘了这个致富手段,万一刘狮子在西北站不住脚又回来了呢? 后来嘛,这自然属于投资失败了,刘承宗没回来,他的火药也没处卖,毕竟他跟其他首领没互信基础,今天把火药卖给你李自成,明天你架起大炮给我两砰砰,找谁说理去? 火药他就自己全用了,练出了山西首屈一指的火器兵。 代善知道他回援的消息,也没把平阳营兵当回事,平阳府都属于内地了,除了边军还能跟八旗打个有来有回,内地的兵可不行,所以根本不在乎,领兵迎着付仁喜往东北走,试图横穿代州,跟灵丘的黄白二旗汇合。 付仁喜就给了代善一点小小的震撼。 从塘哨试探,到多次小规模遭遇,付仁喜以阵亡一百七十七骑的代价,击溃、歼灭后金军四支辎重队,夺回人口两千七百余、满载财货的辎重车一百八十三辆。 等代善反应过来,组织兵力要跟他来一场堂堂之阵时,根本连付仁喜的影子都找不到,仅仅在五台山的山道间看见一百多辆焚毁废弃的车辆。 付仁喜此时已经把百姓安置进代州城,然后带着六百六十颗首级逃之夭夭,走五台山山路蹿得飞快,进了太原城。 在交给朝廷的战报上,付仁喜说自己在五台山道被击溃了,一番血战,抢回的车辆又被后金军夺回大半,只有解救两千七百余百姓的功劳和六百六十颗东虏首级。 其实他是自己不想打了,一方面是试过,确实打不过。 他弄到的首级多,主要是因为依靠兵力优势袭击辎重队,快速击溃后能打扫战场,否则战场被后金控制,尸首就都被烧了。 尽管没有刘承宗的火药贸易,但因为隐形巨寇一箱金也在山西干过两票大的,平阳营非常富裕,三千军士都武备齐全。 而跟他交战的两红旗则并非如此,在后金军作战中巴牙喇是将领卫队,并不会出现在这种遭遇战的小战场上,主力战兵是马甲或步甲,也叫乌克森或披甲人,以及棉甲兵,他们在战役中只占三分之一,最多不到一半。 更多的是旗奴,也叫雅鹿海,这帮人没有铠甲。 一打起来,后金军阵前面是作为敢死的旗奴也就是死兵,其次是棉甲弓手,中间是将领和巴牙喇督着披甲步骑战兵,再往后是大片大片的旗奴。 这实际上跟明军一样,前面是锋兵,中间是将领家丁和营兵,后面是卫所旗军,一模一样。 因此几场战斗打下来,真正死在付仁喜手上的后金披甲战兵并不多,基本上就是一换一,可代善手上兵马过万,他手上只有三千营兵,这种换法儿,付仁喜不愿也不敢打。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在大战场上,付仁喜并不指望明军乱七八糟的联军能在宣大防线上打出一场大规模歼灭战。 所以他决定:分赃时间到! 援军也想他想的那样,他们在前线打生打死,从辽东赶过来的援军止步不前,驻在地方,不少夷丁偷跑出营,抢马偷牛、侮辱妇人、伤人丈夫,还杀了一批人——就是从黄台吉军中克服艰难险阻逃出来的降人。 跑到大同的,就都被张宗衡妥善安置,还上报了不少关于后金的情报。 跑到东边的,就都被东路援军当东虏干掉了。 当然还是杀的不够干净,有个秀才是逃跑大师,先从黄台吉军中跑出来,又从吴襄的兵手下逃出来,同行的七个人都死了,就他一个幸存者,这才告了状,让朝廷知道东路援军非但不进军还满地干坏事。 这太伤士气了。 与此同时,后金军的士气也不高。 黄台吉收到后方情报,他在前边领军打仗,口外的蒙古诸部已经饿得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原本老老实实在鄂尔多斯养马的喀尔喀三部突然渡过黄河,向土默特部盘踞的丰州滩发起袭击。 这种情报本身不算什么,内讧是这个年代蒙古的正常形态,但是在这条情报中,黄台吉看见了一个汉人名字,这就很有问题了。 “杨麒,是什么人?” 晚上好! 第五百三十六章 大善人 杨麒其实是黄台吉的熟人,他们打过交道。 天启五年末,杨麒在山海关、辽东一带三个月里变更了官职三次,几乎什么事都没干,被黄台吉放出虚虚实实的假消息耍得团团转,最后落了个革职的下场。 黄台吉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毕竟那时候被耍得团团转的不止杨麒一个人,从山海关到沈阳,明金两国有名有姓的人都上过他的当、吃过他的亏——你杨麒算老几啊? 也正是这个原因,黄台吉从降人、俘虏中打听到杨麒的情况,就立即决定收兵出边。 对于这个决定,谁都不理解。 大同城里的张宗衡想不到,在他看来明金双方在这场战役中的临界点已经随着两县陷落而打破,再往后的战役很难僵持,后金已经占据优势了。 得了两县的粮草补给、人口物资,后金应该会打得更来劲,接下来必然要有一场大规模会战。 别说他不理解了,后金军以代善为首的爱新觉罗贵族、都元帅孔有德为首的汉军头目,也不理解,死了这么多人、拼了这么多命,仅以两座县城的收获,根本不足以弥补他们此次出兵的损失。 何况战场上胜利在望,只要对明军援军打出一场歼灭战,就能争取到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再攻破、劝降几座县城,这会投降不算首降,人心的口子已经扯开了。 黄台吉心想:你们懂个蛋! 刘承宗就是这场战争的大善人,明廷方面对刘承宗派兵来援感到感激。 反过来虽然刘承宗是漠南汗位的竞争者,黄台吉也对刘承宗此时出兵感到万分振奋,接盘的来了! 第一,他认为刘承宗虽然是中原群寇里武功盖世的大首领,但那就是个汉人莽夫,谈不上是他的竞争对手。 这从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就能看出来,他派遣儿子豪格到元帅府去,拿出了最大的诚意与尊重,他们的敌人都是大明,远交近攻,完全可以联手灭掉蒙古,一同向大明发起袭击。 这是地理决定的天然盟军。 但凡是一个出色的首领,肯定都会先达成盟约再说,退一步说,也会妥善接见、互遣使臣——即使敌视,两边山河路远,有心兵戎相见也没那个能力,何必树敌? 偏偏刘承宗充满了汉人式的眼高于顶与莽夫的短视,他儿子连刘承宗一面都没见到,就被遣返回来了。 就这么个没有一点政治、外交能力的草寇,蒙古就算全扔他手上,迟早也得败光了。 第二,如果刘承宗真的没有一点政治和外交的才能,那他的砍人能力一定是非常的出类拔萃,才能在西北砍出偌大家业。 这么能砍人的个玩意儿,你跟他对砍那不是傻子吗? 黄台吉的战略非常简单,尽管如今宣大的城池看上去唾手可得,但毕竟还没得,不趁着这个窗口期出边,万一低估了明军援军的行军速度或战斗力,出现一点儿小偏差,刘承宗的军队把边墙外一堵,被困在二道边墙里的后金军就得挨圈儿踢。 毕竟在漠北蒙古、漠南蒙古、大明、元帅府、后金这五方兵力里,打破招降两座城池的后金军,是最富有的了,另外四方很有可能会因为财富而同仇敌忾。 但只要后金军出边,跳出这个包围圈,进入哈剌慎蒙古的领地,那局势就大不相同了。 刘承宗派到漠南的杨麒,就得跟大明干起来,不跟大明干也得跟漠南蒙古干,这跟他想不想没有关系,人得吃饭,黄台吉不信元帅府拥有比后金更强大的运力。 当然他们不因为粮食打起来,黄台吉更高兴,不打你们就得饿着,饿个差不多,英明神武的天聪汗就来解救你们了,转战西北的农民军精锐,黄台吉不介意再封出个跟孔有德地位相匹的都元帅。 不过这是后金军知道的,他们正在撤退的路上。 而在明军的视野范围内,张宗衡并不知道黄台吉要撤退,因为后金入寇宣大这段时间,黄台吉给张宗衡的感觉就像个笔友。 天天给他写信,长的、短的、真话、假话、吹牛,信里的内容什么都有,虚虚实实,有时候是真的有时候是假的,让人什么都不敢信。 黄台吉头天说要议和,他准备退军了,第二天灵丘城就丢了,再说议和退军就没人信了。 头天骂阵,说自己就五百兵马你们也不敢出城来战?第二天明军六百人出兵,被后金两万人埋了,再说就四五百人也没人信了。 可一旦你不信他说的话,不信他表现出的东西,他又会非常真诚,真的派了五百多人在城下耀武扬威,然后趁着一个黑夜领兵偷摸儿离开,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大队人马已经走远了。 与此同时在漠南战场上,杨麒的先锋部队已沿黄河北岸,抵达归化城西部的敕勒川。 在他们身后,是黄河两岸漫无边际的蒙古大营,漠北蒙古三汗被杨麒策动,答应加入这场争夺漠南归属的战役。 条件很简单,他们负责跟着粆图台吉解决掉占领察哈尔故地的蒙古人,不必与后金军交战,那是杨麒的事,事成之后,漠南都督府在鄂尔多斯、呼和浩特与乌兰察布的土地,由着来自漠北三部的牧民放牧。 这事对漠北三汗的诱惑其实并不大,尽管漠南有最好的牧地,但牧地对这个时代的蒙古人来说其实不值钱,漠北漠南根本不缺放羊的地。 整个漠南这么大一块,其实只有两个好地方,一个是孕育出土默特部的丰州滩,另一个是原属蒙古大汗的察哈尔故地。 这两个地方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能种地。 显然,元帅府的刘承宗如今成立了漠南都督府,肯定不会让他们在这里种地。 但世上任何事,除非只有一个人,才能心想事成;一旦出现两个人,要做一件事就得妥协。 更何况如今漠南与宣大这么一个不算特别大的地域,挤进来五方人马,那么显而易见,这里发生的任何事,结果都不会让任意一方感到满意。 漠北三汗答应出兵只是没办法了,他们必须得挑个人打,但进攻意愿、难度和代价综合考虑,由大到小排出来,就是漠南蒙古、大明、黄台吉、刘承宗。 大明富裕,但不好打;黄台吉也类似,而且今年打了黄台吉,明年后金军队就会报复回来,好在黄台吉就在宣大,如果运气好能直接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刘承宗是他们最不愿意打的,因为这帮人连他妈个贵族都没有,又穷又横,像黄台吉一样能报复他们,而且刘承宗还没在这。 漠南蒙古其实也不好打,毕竟这帮人都已经归附了后金,打他们就必然会惹上后金,只是漠北三汗实在没法了,所以并不是杨麒策动他们,而是他们在筹备进攻漠南蒙古的同时,元帅府的杨麒主动加入这场战争,并豪爽地揽下了最难搞的攻坚任务。 大善人! 阴山脚下的山沟里,先锋参将白文选带着几名武官如同后辈,站在地窝子旁看着一队元帅府老兵修出完整的隐蔽工事,接连点头,赞不绝口。 一队人修出的工事包括前三后二破缝的两排地窝子,每个地窝子的入口都配有土灶和延伸出去的烟道,整个隐蔽工事修建起来并不难,却能作为过冬时的隐蔽营地。 给白文选演示的将领是胡三槐,固原叛兵出身,元帅府的老资格了,也是个活在人们口中的传奇人物。 像赵可变那种,传奇在一个晚上功成名就,胡三槐刚好相反,他官拜参将,是元帅府少有纯熬资历熬出来的参将。 胡三槐算是最早投奔刘承宗的边军军官了,他跟王文秀、杨耀、吴养臣等人是同一批固原叛兵,当时在明军那边的官职就是管队。 后来跟着刘承宗转战各地,硬是没碰上让胡三槐和吴养臣领兵作战的机会,因为跟胡三槐搭伙的是师成我,跟吴养臣搭伙的是刘承运。 刘承宗就算让承运上战场,都不可能把师成我派到战场上。 胡三槐总跟师成我待在后方,自然没有战场立功的机会,好在刘承宗一直记着他,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同一批的人都升官了,兵权有没有先不说,反正要给胡三槐和吴养臣把待遇提一提。 所以这哥俩儿就是在连年征战的元帅府,靠着六年时间,硬是熬资历熬到参将的。 但实际上越往上熬越尴尬,哥俩儿指挥军队的经验最高都没超过五百人,官职越高,越不可能被派出去打仗了。 好在要建立漠南都督府,刘承宗便把他俩派到杨麒身边搭伙,以前的固原管队又回到了从前的固原总兵官麾下做事。 白文选看着土灶和地窝子啧啧称奇,这玩意很阴险,整个地窝子仅高出地面一尺,十一二个人往里一蹲,上面盖了土和草皮,走出去二三十步根本看不出来,有烟道,生火做个饭远处也看不出来,正面还留有一道两寸高的小窗通风、观察敌情,必要时火枪还能伸出去打。 别说过冬了,就算平时营地外围修几个这个,专门埋伏塘兵、哨兵都好使。 元帅府给白文选带来最神奇的感觉,就是尽管政治体系非常简陋,但军事上的一切都是正规化的,所有事情都比别人走得快了一步。 就比如类似的营垒,西营也修,有时候哨兵也需要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但到这一步就结束了,洞怎么挖、多大、多少人、没人关注这些东西,就和他们的火炮一样,捡来就用、有铁就自己铸,随便铸,能打响就行。 反观元帅府,每一步都有计划,就好像刘承宗从起兵时就做好了跟大明打国战的打算,火枪、火炮甚至炮车,都是有规矩成体系的。 就连他们这次出兵,虽然白文选这一千人不算嫡系部队,但配给上也没有半分克扣,兵粮有限是都有限,可所有士兵都以什为单位配了三罐子油。 分别是火油、荤油和素油。 这会他的西营兵学着在山沟子里挖地窝子,修好了就在土灶上用荤油煎蝗虫,人人煎一大袋子,准备当零嘴吃。 胡三槐本来是想劝阻的,不过开口就说了几个字,自己就止住了:“那油,算了。” 白文选察觉到胡三槐的欲言又止,问道:“胡将军,那油,不是让咱炒菜吃的?” “炒什么菜啊。” 胡三槐不禁莞尔,心说这白文选是对元帅府的待遇存在误会。 不过也不怪人家,毕竟刘承宗对提升元帅府士兵待遇不留余力,总觉得过去转战陕北时让士兵受了苦,属于时高时低的报复性提高待遇。 元帅府手上存粮多,士兵的待遇就更好;存粮少,士兵的待遇就稍差点,而白文选这批西营兵将归附时,刚好是刘承宗结束甘肃远征,到兰州专门让士兵舒服的时候,因此待遇也比往常更好。 正因如此,才让白文选误以为元帅府军士的待遇一直这么离谱,以至于出现认为出征还给荤油素油炒菜的误会。 胡三槐解释道:“火油是紧急时取火、身上生疮时药用,素油是擦刀、受伤擦拭伤口消毒,荤油则是等到冬季取一点涂在脸上防冻伤,露宿野外虫子进耳朵……” 他指了指耳垂:“用一点荤油就能把虫子引出来,伤口腐烂生蛆,也能这么用,这些油都不是让咱吃的。” “我……” 白文选听得直瞪眼儿,一听这些油脂有这么大的用处,立刻转身就要让士兵别煎蝗虫了,这都属于口腹之欲,好吃的能吃,难吃的也能吃,只要有吃的,粮食的问题就不大。 但药用、医伤、防冻,这都是能保障战斗力,减少士兵非战斗减员的大用处,可比口味重要多了。 不过紧跟着他就被胡三槐制止:“大战在即,让军士煎点零嘴带着,也没坏处,眼下东征漠南,待拿下归化城,想必冬季也不缺荤油用。” 就在这时,山沟中奔来一骑,是杨麒的护兵,上前行礼道:“二位将军,都督有令,土默特部于归化城的布防已探明,漠北三部已动兵前去,都督命二位将军拔营,前去掠阵。” 白文选与胡三槐对视一眼,立刻下令军士停下手头的事,整理军备准备出兵,半个时辰后,二人率领整齐甲仗的马队奔出阴山口,就见漫天烟尘里,绵延不绝的蒙古马队浩浩荡荡向东奔去。 下午好! 第五百三十七章 归化城之战 漠北三汗对归化城的进攻,出乎意料的顺利。 在万历年间,土默特部的俺答汗坐拥甲骑四万,东面与察哈尔大汗分庭抗礼,西面发兵至碎叶城,隔着甘肃遥控青海,对北称俺答汗,向南为大明金国王,是雄极一时的草原圣狮。 但当俺答汗死后,第二代顺义王由辛爱黄台吉继承,待其死后,俺答汗的孙子大成台吉也坠马身死,三娘子欲兼并其部,要将大成台吉的妻子把汉比吉许给自己和俺答汗的儿子布塔失里,但俺答汗的义子恰台吉支持将把汉比吉嫁给辛爱黄台吉的长子扯力克。 板升城随即爆发持续五个月的板升大战。 最终扯力克继位顺义王,收继三娘子成婚,并与把汉比吉离婚,把汉比吉嫁给三娘子的儿子布塔失里,土默特部势力大减。 待到扯力克死去,新一任的顺义王的继承再度引发大战,这次双方是扯力克的孙子卜失兔与布塔失里的儿子素囊台吉,尽管因土默特诸部贵族的干预,卜失兔得以继承顺义王位,但素囊台吉始终不听命于卜失兔,土默特随之分裂。 随着林丹汗西进,四代顺义王卜失兔不能抵挡,在偷袭林丹汗一次之后,土默特部所剩不多的精兵强将又死伤大半,部落随之土崩瓦解。 他的继承人俄木布躲到了大青山,待后金军赶到,用体面的说法是归附后金,实际上就跟张献忠归附刘承宗一样,就是投降。 此时的土默特主要分为三方首领,首先是顺义王继承人俄木布,后金不让他继承顺义王的名号,切断与大明的联系,但作为黄金家族在丰州滩一带的统治者,他依然拥有土默特诸部贵族的支持。 其次是两位来自兀良哈的塔布囊,一个叫兀良哈·善巴,一个叫兀良哈·庚格尔,两人都是土默特部的女婿。 兀良哈是蒙古非常特别的姓氏,蒙古不是一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社会,黄金家族在漠南草原上有绝对的统治地位,所有的权力斗争,都是发生在黄金家族内部的斗争。 不是首领,自然不需要考虑如何率领部落生存下去,兀良哈家族暂时还不能说是漠南草原上独一份的例外,但他们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将独立视作目标的家族。 因为兀良哈家族的传统就是五个字:忠诚不绝对。 向南,兀良哈家族的贵族们世代向大明效忠,是朵颜卫的都督;向北,兀良哈家族世代与黄金家族联姻,有塔布囊的称号,也就是黄金家族的女婿。 大明、北元,两大帝国,轮着伺候兀良哈一个,在刀尖上舞得喜不自胜。 但另一方面,兀良哈家族的个体,又非常忠诚。 也正是因为这个家族传承,在林丹汗时代,兀良哈这个部族已经把自己玩没了,并不是说他们弱小,恰恰相反,兀良哈的势力很大,只是身份太多了。 草原上到处都是姓兀良哈的人,却没有叫兀良哈的部落。 一个人做了察哈尔的塔布囊,就是察哈尔大汗忠心耿耿的幸臣;做了土默特的塔布囊,就是土默特全心全意的鹰犬;做了哈剌慎的塔布囊,就是哈剌慎赤胆忠心的爪牙。 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为妻子所在部落的黄金家族首领献上全部忠诚,向黄金家族其他成员发起挑战。 兀良哈·善巴和兀良哈·庚格尔,就是土默特部权势最大的塔布囊,当其他土默特贵族的部众离散、兵力减员、变得十分弱小,他们成为保护俄木布的最后一道屏障。 至于第三方首领,则叫古禄格。 这个轱辘哥是人如其名,移动灾星兼长跑小能手儿,归附后金对他来说几乎是天命难违。 他最早是扈伦国的蒙古贵族,扈伦国是海西女真在东北短暂建立的国家,后来这个国家被努尔哈打散了,轱辘哥就率领部众跑到了叶赫部,改姓那拉,继续与建州为敌,然后叶赫部就被努尔哈赤兼并了。 轱辘哥就一路小跑从东北跑到漠南,投奔了四代顺义王卜失兔,成为其麾下的头目,筹谋积蓄力量,然后卜失兔就被林丹汗打飞了。 对轱辘哥来说林丹汗是正统的蒙古大汗,不算是敌人,他便顺势归附了林丹汗,依然在归化城附近驻牧,继续积蓄力量,但这个年代的漠南真不是个适合积蓄力量的地方。 就算是草原上那些最厉害的部落都在减损人丁,更别说一路逃遁的轱辘哥了,归化城连年征战,复仇遥遥无期,磨平了轱辘哥心中的锐气,就在他已经放弃复仇的时候,后金又来了。 作为一个蒙古贵族,丰州滩几乎是他所能转移到最远的地方了,面对天聪汗的大军,他还能往哪里逃呢?难道要逃到汉人官员口中西边那个傻瓜汗治下吗? 一个聪明汗,一个傻瓜汗,单从名字就能看出谁的战斗力更强啊! 林海雪原漫长的跑路生涯,让轱辘哥从一个少年复国者变成青年逃跑者,最终又在大漠孤烟中变成了一个中年投降者:累了,不跑了,毁灭吧。 但投降黄台吉并未使古禄格的人生走向终点,恰恰相反,作为努尔哈赤时期的珍贵濒危幸存者,黄台吉对他与另一个外来小头目杭高委以重任,负责监视俄木布,以架空土默特部的黄金家族。 虽有灭国之仇、夺地之恨,可那都已经是过眼云烟,此时的古禄格早就相信投降后金是天意难违。 归化城的三方首领,在收到牧民告知西面浩浩荡荡的漠北大军杀来,第一时间都做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 尚未被大明册封的第五代顺义王俄木布扯下降金的伪装,召集旧部,派遣使者携亲笔信出城向西,以成吉思汗后裔的身份,邀请同为孛儿只斤的硕垒助他复国,许诺他会打开归化城的大门,放漠北蒙古军队入城杀尽后金留在城内的眼线,建立起一个漠北漠南空前强大的蒙古联盟。 为黄台吉做事的古禄格,则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派出十股马队奔往明边,将消息告知明境征战的黄台吉,随后提兵数百赶往城内的银佛寺,想要率先控制俄木布,以稳定城内土默特诸贵族的人心军心。 最难做的是土默特的两个来自兀良哈的女婿,善巴和庚格尔,整个土默特部在经历连年大战后,部众仅十余万,可靠的常备战兵也仅剩五千余人,其中三千都在他们二人掌控之下。 他们俩是黄金家族的女婿,考虑事情既不能像俄木布一样赌上一切,也不能像古禄格一样只考虑自身前途。 这俩倒霉女婿也在第一时间冲向银佛寺,派兵拦住古禄格的军队,再冲进银佛寺劝说俄木布别开城门。 因为开了城门事情就再无回旋余地,都是长久居住在归化城的贵族,对后金的军事实力有清晰认识,崇祯五年黄台吉就杀进归化城烧了城里九成九的建筑,只留下一座大庙。 这个时候倒戈,稍有不慎俄木布就得丢掉性命,土默特也将烟消云散。 对善巴和庚格尔来说,无关于自身偏好,此时土默特部最好的做法,是向哈剌慎求援、抵御漠北蒙古的军队,让丰州滩维持原状,既不至于完全倒向后金,也不至于站在黄台吉的对立面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被消灭。 兀良哈这个姓氏本来就没有自己称王称霸的野心,维持存在,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但同时,俩人也确实看不惯古禄格为虎作伥的做派,提醒他别忘记自己蒙古人的身份,不能帮着黄台吉对黄金家族赶尽杀绝。 偏偏这劝说对古禄格而言是火上浇油,他可不仅仅在强迫自己忘记蒙古人的身份,他还得强迫自己忘记改姓叶赫那喇这回事呢,这不哪壶不开提哪壶,戳人肺管子吗? 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句简单的劝告,引发了土默特部的内讧大战。 硕垒和杨麒的联军还没开到归化城,城里的仗已经打完了,躲了一辈子后金的古禄格最终死在捍卫后金的战事中,俄木布收编了其部众,重新统治了土默特部。 土默特部的重振旗鼓,并未给丰州滩带来什么像样的震动,此时此刻,曾在塞外雄极一时的漠南霸主土默特部,重新整编出的战兵仅剩三千八百八十七人。 俄木布刚刚在善巴与庚格尔的帮助下平息内乱,从后金的监视中解放出来,整编出一支勉强堪战的军队,人心还未安定,一个新的难题就被丢到他的面前——召唤的援军来了。 率先抵达归化城的第一支军队,是哈剌慎部首领,兀良哈·固鲁思齐布的军队。 就像土默特部俄木布所倚重的力量是兀良哈的善巴、庚格尔一样,哈剌慎部的兀良哈也是以塔布囊的身份加入到哈剌慎部,只不过在哈剌慎部,翁婿双方都失去了一些东西,联系更加紧密。 在联军进攻林丹汗之后,察哈尔对哈剌慎部进行了残酷的报复,整个部落死的死逃的逃,只有当时的塔布囊苏布地凭借其大明朵颜左都督的身份避入明境逃过一劫。 待苏布地死后,固鲁思齐布放弃了兀良哈朵颜之名,转而以哈剌慎部的首领自居,彻底倒向后金。 俄木布跟善巴、庚格尔站在归化城有缺口的东城墙上,看向东边举着黑旗的数百哈剌慎骑兵,面面相觑无言叹息。 善巴和庚格尔呼唤援军时,做的打算是抵挡漠北军队,但此一时彼一时,最尴尬的事莫过于此,古禄格的尸首已经扔到城外了,这无异于整个土默特与后金决裂,此时此刻哈剌慎的援军抵达,他们也不可能让亲近后金的哈剌慎军队入城。 双方隔着城墙几次派遣使者往来沟通,俄木布希望劝走哈剌慎,但如今抵达城外的只是先头骑兵,首领固鲁思齐布的军队还在后面集结,根本不可能撤去。 更何况,对这次战争中率先打下明军得胜堡,彻底成为后金附庸的固鲁思齐布来说,他不可能眼看着土默特部倒向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否则战事再起,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自己。 待到傍晚啊,聚集在城东的哈剌慎军队已经超过三千,蒙古马队在城外各处扎营,随处可见哈剌慎部的黑旗,到处都是挎着柳叶弯刀、骨朵,背负弓箭挺起钩镰枪的骑兵四处游曳。 奔赴而来的哈剌慎骑兵快要耐不住性子了,同时归化城内的土默特部军队对他们也愈加慎重,露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僵持到第二天清晨,固鲁思齐布又率领三千步骑抵达归化城,随即向城内的俄木布发出最后通牒,让他的部众进城,两家和好,土默特部众安堵如故,否则他将无法约束部众。 所谓的无法约束部众自然是托词,但俄木布确实坐不住了。 他本身就不是能担住事的人,继承首领两年以来,土默特部是一天不如一天,几次大仗统统选错了边,自信已经拉到最底。 更何况身边还有更多担不住事的贵族们在耳边叨叨,这场仗一旦打起来,土默特可就没了,内心负担越来越重,俄木布受不了了。 就在这时,城上跑来一名贵族:“汗王,西边,西边的援军来了!” 归化城另一边的地平线上,浩浩荡荡的漠北马队形成一道黑色虚影缓缓压来,一列列前驱骑兵高举各色旗帜,其中既有北元的龙旗,也有大明的飞虎旗,还有蒙古大汗的大纛。 而在那些旗纛之后,最终将则有一面绘太极八卦星宿,巨大而醒目的总兵大纛。 别的旗,哈剌慎部不在乎,但那面象征蒙古大汗的白纛着实把哈剌慎部的残余部众吓得不轻,他们以为几乎干翻整个部落的林丹大汗回来了。 西北联军浩浩荡荡地自西、北、南三面包裹归化城,继续向东推进,直到与哈剌慎部的驻营地相距三里,才停下脚步。 固鲁思齐布如临大敌,另一边硕垒、衮布、素巴第也不知何故停驻,两军就这么僵住了,看得后面的杨麒直瞪眼,一边派人询问,一边对左右纳闷道:“他们在等什么?” 没过多久,骑兵跑来回报:“硕垒汗正在劝哈剌慎退军。” “劝个屁呀,一会东虏来了。” 杨麒瞪眼道:“他们不动,我们起手。” 白文选一马当先,引五百骑自中军按辔徐行,吴养臣与胡三槐亦各自引军五百,一路走归化城北、一路走归化城南,就好像庞大军阵伸出两只细细的小钳子,左右包抄而出。 他们的兵力太少,而且都结出散阵走得很悠闲,看着就不像是过去打仗的,以至于漠北三部与哈剌慎部的注意力都没在他们身上,直到三路马队进入一里范围,分出三十个五列横队,几乎把六千人的哈剌慎部大营包裹住。 与此同时,在他们后面,隶属于元帅府五营蒙古军的马队也列出大阵向前压迫,此起彼伏的号角声这才在战场上响起。 白文选在十个冲击马队中抽出腰刀直指向前,随着他的动作,整个军阵的马蹄声随之变调,越来越急:“让他们看看我们元帅府西营军的本事!” 下午好! 第五百三十八章 熟悉的兵种 哈剌慎部的首领固鲁思齐布策马立在山坡,远处接天连地的漠北蒙古军阵,让他面皮发紧须发皆张。 在一群头顶鎏金梵文钵胃、身披万字铁片固定布面铁甲的兀良哈骑兵中间,他却穿着明军高级将领的对襟鱼鳞曳撒甲,头戴凤翅盔,甚至连内衬衣物都是御赐的斗牛服。 这是他已故的父亲、朵颜卫都督苏布地的铠甲,两个月前,固鲁思齐布就穿这样的装束,率领哈剌慎部军队攻陷了明军的得胜堡。 苏布地在世时,可谓是漠南最强大脑,率领分崩离析的兀良哈以朵颜三十六家的名号站稳脚跟,围绕察哈尔、后金、大明三方势力反复横跳,像个作死小能手。 他是哈剌慎部的女婿,歼灭过察哈尔的互市队伍,又在林丹汗报复他的领主哈剌慎汗时,依靠朵颜都督的身份率部避入大明境内,躲开了林丹汗的报复,随后又从背后给予察哈尔致命一击。 己己之变,他派遣儿子固鲁思齐布追随后金进攻大明,攻陷遵化后,亲自带队在与黄台吉会盟的路上劫掠后金,把黄台吉气得肝儿疼,把兀良哈军队撵回家。 苏布地以此来跟大明解释兀良哈是被后金胁迫参战,再次避免被大明打击报复。 刚得罪了黄台吉,黄台吉向东突破山海关未果,被困在遵化焦头烂额,只好以己己之变入关劫掠财货的一半贿赂苏布地,调朵颜卫三十六家进驻桃林口。 苏布地收了黄台吉的钱,不说帮黄台吉,反倒跟明军说自己是来相助的,还找马世龙等人要了一手粮草。 回去之后,林丹汗与土默特、哈剌慎在归化城爆发召城之战,两部皆残,苏布地又转头把自己的领主、哈剌慎拉斯喀布汗揍了一顿,以天下第一的姿态鸠占鹊巢,放弃兀良哈之名,以哈剌慎部首领自居。 那话怎么说?真正的强者从来不会报怨环境,整个漠南所有黄金家族的成员都在败家,只有几乎是草根出身的苏布地在创业。 苏布地干完这些事,拿下了这个时代漠南草原所有能拿到的成就,没多久就病死,结束了超级墙头草的一生。 此一时,彼一时,失去了苏布地的哈剌慎部,固鲁思齐布没有那么大的才能,只能彻底倒向后金,但是面对如山崩海啸般拥众而来漠北联军,固鲁思齐布并不害怕。 说不紧张,那铁定是骗人,但他依然冷静地探查局势,在山坡跟自己的叔叔色棱、万丹伟征道:“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们不像是来打仗的。”万丹伟征是他亲六叔、色棱则是堂叔,都是兀良哈,过去他们二人是苏布地反复横跳的最大助力,如今则是固鲁思齐布倚重的长辈。 面对扑面而来的漠北联军,二人的感觉跟固鲁思齐布一样。色棱闻言道:“不如先向东退至山口,据山势防守待援,若逢敌既走,只怕不好跟大汗交代。” “若想着跟天聪汗交代,那就不能退。”万丹伟征牵马站在山坡,看着远处黑压压的漠北军阵道:“一旦我等后撤,敌军追上来,我们就打不回来了,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趁他立阵不稳,撵杀一阵。”这本来就是个黄金家族实力全面下降的时代,在苏布地之后的兀良哈,更是瞧不起黄金家族,漠北的三个孛儿只斤带兵前来,让庞大军势的压迫力减了一半。 但这并不足以让哈剌慎部的三个首领自大到认为自己有胜算,这主要来源于漠北军队的样子。 旗帜乱七八糟就不说了,最关键的还是固鲁思齐布所说的‘不像来打仗的’,正儿八经打仗哪儿有把十几万军队一字排开铺天盖地埋过来的? 十万军队足够把整个丰州滩围个水泄不通,山地河流全部封死,正常打仗他们这个时候撑死看见两万军队从正面出现,被击溃后才会发现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这种铺开了的打法就不对,只要正面冲得够快够勐,击溃一个大队,就能一个带十个、十个挤一百个,酿成一场十万人规模的大溃败。 正怀着这种疑惑,他们就见到了硕垒的使者……硕垒果然不是来打仗,而是打算劝降。 哈剌慎的三个贵族并不知道,漠北三汗也经受着巨大的苦恼,硕垒不是不想打,而是不敢打:十万大军动起来,和十万大军打起来,完全是两个概念。 统帅十万大军打仗,那是刘邦打了一辈子仗才有的本事。揣着金碗、捧着金勺、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硕垒,从漠北出发时连一万军队都统帅不来,随着这次远征,他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能够应对四万大军在行军路上出现的各种情况。 但是作战……硕垒心里十拿九稳,当这支军队开始作战,只要脱离他的视野范围,他就只能给一支部队下达一道命令,命令下达之后,战斗结束前他就再也联系不上这支一次性部队了。 所以他根本不敢把四万军队分开,他不分开,衮布和素巴第就更不敢分开了,那俩人率领的军队比他还多,而对军队的控制力又比他还低。 最重要的是人生地不熟,军队离开方圆二十里,作为指挥官的三汗根本无法在头脑中构建出清晰的局势图。 整个联军,只有后面杨麒所率不到两万的元帅军能自由活动,毕竟他们是四个总兵官,算下来每人手下只有两个小营,何况不论杨麒、贺虎臣、王承恩还是粆图台吉,都对漠南的地形门儿清。 但他们也没跟漠北联军分开,跟着他们能蹭马奶喝。固鲁思齐布正筹划一场击溃十万大军的突袭,突然看见远处大军伸出了两只小钳子,他还没反应过来,漠北联军已经反应过来了。 那一瞬间,大地都在颤抖。丰州滩上的十万大军,直接被白文选的冲锋带飞了。 先是南北山地附近的漠北军队看见汉军发起冲锋,以为中军发出了号令,几个千户闻声而动,带兵向东发起绕袭;纷扬的尘土遮蔽了后方军队的视线,奔腾的马蹄遮住了金鼓的争鸣,整支大军土崩瓦解,诸部贵族争先恐后。 白文选被自己身后传来的巨大响动吓坏了,因为那些口中发出呼哨的蒙古骑兵很快就出现在他身侧,然后超过了他,随后你追我赶……他带飞了蒙古人,蒙古马带飞了他的马。 全军都在这种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向前撞去,至于他们的目标,哈剌慎部的六千军队? 早在发现他们一声不吭发起全军出击就跑了,吓得营帐都不敢收拾。只有后面的杨麒没弄明白咋回事,他只看见前面刮起了沙尘暴,乱糟糟的啥都听不清。 好在他心大,心知漠北三汗十万军队在这儿扔着,就算他不往前去也没事,就干脆让贺虎臣叫门去了,让土默特部的俄木布开城门,他要进城躲沙尘暴。 不过实际上,这是一场让硕垒和固鲁思齐布都终生难忘的战役。固鲁思齐布能因为自己贻误战机而后悔一辈子,他的判断没有错,漠北十万大军挤在这儿,只需要一个千人队发起冲锋就能创造出一场天下皆知的大胜。 只要打起来,击溃一部,就算是他们的大汗也不能如此庞大规模的军队溃败。 可惜他缺少了一点儿勇气,错过了最好的进攻时机,以至于让白文选率先发起冲锋,他就只剩跑的份儿了。 毕竟大汗连军队溃败都阻止不了,更不能阻止军队冲锋了。战役乏善可陈,漠北蒙古的士兵非常熟悉战斗,但他们的军队显然并不熟悉战争,所以真打起来有点不像样,但不熟悉战争也不算什么大事儿,这种规模,熟悉打猎就够了。 就像撵兔子一样。骁勇善战的兀良哈骑兵抱头鼠窜,逃跑在此时显然不是个贬义词,在一个独立战场上拥有二十倍的兵力差距,什么战术战法都不好使,站着不动踩都被踩死了,根本不能说明勇敢,只能证明脑子有问题。 十万漠北联军只花了半天就占领了整个丰州滩,硕垒却花了五天才联系上麾下三十二名千户。 他手下一共有四十六名千户,十四个都跑丢了,到现在都不知道人在哪儿,就是已经联系上的三十二名千户,也分散在各个地方,情报汇总过来,把归化城里的几个元帅府总兵看得一愣一愣的。 大伙儿都见过塘骑,但还没见过十万塘骑。尽管把敌人撵得像兔子一样,漠北三汗还是在元帅府四总兵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打出这样的丢人仗,一辈子眼高于顶的硕垒甚至想给杨麒磕一个。 哪怕后知后觉,硕垒也反应过来了,若非白文选率先出击,就他们这大军挤在一块的架势,非得被哈剌慎一波冲回漠北老家不行。 他也不是真心愿意跟杨麒交换情报,实在是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联系上部下千户、宰桑、达尔汉这些兵头,却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具体位置。 就比如目前联系上的一个千户,向东前出最远,已经跑出去三百多里地了,送回来的位置情报却实在令人迷湖,根本说不出来具体在哪儿,只知道有个不长草的大坑,附近牧草长得还挺好,就先在那边养马了。 他这个形容,别说硕垒不知道是哪儿,在归化城全凭记忆绘制边外全图的三名总兵也不知道是哪儿,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望向粆图台吉,那边毕竟是察哈尔部的老家。 可偏偏粆图台吉绞尽脑汁,也不记得自己家有个大坑。他想了好一会,才恍然大悟,说:“估计是快到张家口了,他说的大坑是集宁海子,那是个大湖,肯定不下雨,把湖烤干了。”经此一役,硕垒、素巴第和衮布这三个漠北大汗对元帅府的实力充分认可,毕竟他们还在满地找部下的时候,杨麒、贺虎臣、王承恩就已经对整个丰州滩完成了防御部署。 反过来,杨麒为首的漠南都督府将官,也在以审慎的目光打量着漠北三汗以及他们背后的漠北诸部。 不知道为啥,杨麒就决定漠北三汗对军队的使用方式让他感到熟悉,但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他想不起来。 总之漠北三汗对大规模战争陌生得不像是蒙古人,但那些瘦小精壮的蒙古士兵又极能吃苦耐劳,拥有非同一般的秩序性。 就比如,白文选的西营马队仅冲至哈剌慎营地就没有再走,因为在敌人逃跑后,他们忙着收拾哈剌慎部留下的财货粮草与牲口,失去了大部分战斗力,仅剩的一小部分也只限于准备跟冲上来抢夺战利品的蒙古人决一死战。 但漠北贵族们率领的马队,对那些财货看都没看,部众也没有任何觊觎,只是继续向东追着哈剌慎冲杀而去。 这是在漠南蒙古诸部军队身上看都看不见的状态。不过很快,双方就谁也不需要观察谁了,黄台吉从张家口出关了。 漠北三汗这下子也不需要费尽心机找自己的部下了,散布在长城北方的漠北骑兵又像他们冲向东方时的情形一样,在后金的兵锋之下潮水般地退了回来。 漠北联军乱糟糟的兵势一直退到乌兰察布,才终于在贺虎臣布防的蛮汉山稳了下来,有序退至后方。 而在后方帮助漠北三汗重编军队的杨麒,也终于在溃军带回一个又一个情报时恍然大悟,他知道自己对漠北马队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是塘骑。如果把这十万大军当作一支庞大军队,那么他们的表现确实非常拉挎。 但要是把这支庞大军队当作塘骑大队,那么他们的表现就可以说是格外亮眼了。 漠北联军用自己的马蹄子,把长城以北的地域、敌情、山川河流给他探了个明明白白,非常称职。 不过黄台吉并没有进军,反而给杨麒写了封信过来,大概意思就是告诉杨麒,两国之间没有旧怨,我听说你们前来,心想兵粮不济,本想以深入明境所获一半来招待你们,但刘承宗那个大莽子无端兴兵,协同漠北蛮子进攻我的盟国哈剌慎,是不义之师,若你们南下攻明,我便与你盟誓,绝不在背后袭击,若再东进一步,我们两国立即开战。 说实话杨麒看见这封信,心里还真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后悔,后悔没先拿了黄台吉的粮草资助再打哈剌慎。 杨都督心说,可不是漠北诸部要攻打哈剌慎,他们想和谈来着,是我要攻打哈剌慎啊! 黄台吉的信没让杨麒动心,但确实把天使方正化吓得够呛,眼下杨麒这支军队就像悬在山西头顶的剑,如果他们挥师南下进攻大明,就照着漠北十万塘骑这个劫掠效率,恐怕比后金造成危害还大。 而且这事非常有可能发生,毕竟后金如今已经出境,而杨麒的军队急需补给,山西就成了最好的进攻目标。 不过很快他就不需要担心山西了,因为蛮汉山的贺虎臣侦知后金孔有德部自阳和出关,就直接冲了过去,两边开战了。 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西边——宁夏急报,刘承宗攻陷了巩昌府,正在率军攻打静宁州的路上。 宁夏,要被包围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转移矛盾 刘狮子属于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如果不是崇祯皇帝专门就元帅府扩张一事寄来责问的御信,刘承宗根本不知道元帅府已经扩张到静宁州了。 实际上就这事儿,他也得写信找王文秀询问情况,因为接到御信的时候,刘狮子人已经在康宁府的囊谦县了。 自从杨麒领军奔赴漠南,王文秀率军驻扎临洮防备巩昌,刘承宗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灭蝗这件大事上,最开始是在兰州制定面临蝗灾的制度,当时还能把河湟的乡官召集到兰州,来主持临洮府的灭蝗工作。 短短十余日,整个临洮府二十万军民都被动员起来,百姓几乎把所有的土地都翻了一遍,军兵用马蹄子把田地践踏个结结实实,给所有的石滩山地都撒了石灰、喷了药物,还借此时机开出两万多亩荒地,官府从百姓手中收上蝗虫干十八万斤,灭蝗大获成功! 偏偏就在刘承宗终于以为能高枕无忧的时候,现实却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先是驻扎在古浪守御千户所的冯瓤派人来报,他们种在武威绿洲上的粮食,被席卷而过的蝗灾祸害干净,冯瓤的大营五千余军兵仅仅护住了古浪所附近不到千亩的田地。 紧随其后,蝗虫死灰复燃,遮天蔽日的蝗虫群再度袭击河湟,这次的蝗虫是饿极了,它们甚至连豆子都吃。 最关键的是根据元帅府公文传报,这批蝗虫不是从东边来的,而是从西边,准确的说是西南,青海方向。 整个河湟手忙脚乱地捕蝗,格尔木和大小揣旦的屯牧营、乌兰都兰的土司兵才姗姗来迟,报告铺天盖地的蝗灾正在青海蔓延。 自起兵以来,数年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刘承宗被蝗灾打傻了,头一次噙上了素瓷烟斗,坐在元帅府衙门高大的石阶上仰头望天,像被抽去了全身力气。 他是不论如何都想不到,起事以来最大的危机不是那些无比强大的敌人和对手,而是不起眼的小蝗虫。 河西闹蝗灾,他可以把蝗虫杀净,因为在他治下的河西有近百万人口,就算来几千万蝗虫,也无非是一个人逮住、杀掉几十只蝗虫,可怕的蝗灾就没了。 可是在土地广袤的青海,他是真没有能力跟蝗虫斗。 更何况在一开始,他就没想到蝗虫会跑到那边去,因为那没人啊,没人也没田地,蝗虫跑过去吃啥啊? 偏偏他忘了,人尚且能相食,蝗自然也能相食。 只有基数够大,蝗虫群就能掠过大片无粮地,在合适的地方产卵。 想通了这一点,刘承宗摔了素瓷烟斗,恢复斗志命羽林骑备马,踏上了前往康宁府主持灭蝗的路。 正当他还在路上的时候,康宁府七县的求援信也到了,面对突如其来的蝗灾,秀才出身的蹿蹿表现出非凡才能,以一己之力稳住了康宁府局势,制定了非常得体的备蝗策略,可即便如此,刘国能和刘九思依然对来年收成充满悲观。 因为康宁不同河西,地广人稀的康宁府没能力像河西那样对蝗虫卵发起大规模歼灭战,地下留存大量虫卵,即使能躲过今年秋天这波蝗灾,明年开春的蝗灾他们也躲不过去。 尤其是康宁府的地域环境,导致这里的田土可种植的粮食作物种类太少,普遍只有三样儿,麦子、青稞、豌豆,前两样就不必说了,蝗虫特别喜欢吃,就连最后的豌豆,对饿急眼的蝗虫群来说也是照吃不误。 刘承宗抵达康宁府的囊谦县时,康宁已经承受了第一波蝗灾,七县的知县、各地头人将报告呈送至康宁府衙,公文上可谓满目疮痍,许多地方连种子、草杆儿都被吃光了,最要命的是草场,这是康宁府的牧业支柱,也一片一片被啃个干净。 在刘承宗在府衙查阅档案时,刘国能和刘九思陪同在侧都臊得抬不起头来——康宁府从上到下,对这种局面束手无策。 这和他们的个人才能没有关系,这片土地对这种灾害的抵御能力基本为零,刘国能拿出的灭蝗措施拿到河西,就能基本灭杀境内蝗虫,不会引发较大的社会动荡;但这套东西在康宁府,则跟老百姓在家里拜刘承宗像起到的作用基本一样:没用。 杀不净虫卵,明年四月蝗虫从河谷滩地爬出来,反复两三波,收成就全完了。 “干嘛苦着脸,蝗灾肯定是灭不了了。”刘承宗叹出口气,翻着公文招呼二人安心坐下,这才抬头问道:“康宁府七个县,如果明年免粮税,官府还能拿出多少粮食救济百姓?” 灭蝗的科学手段已经没用了,能用的只有救灾的政治手段。 “免粮?” 刘国能急得光想咬指甲,他不是没想过免粮的事。 尽管康宁府因为路耗缘故向来不给元帅府交粮,但直到刘承宗攻陷甘肃大部设立甘肃都督府之前,康宁府七个县都是元帅府赋税最重的地方。 康宁的粮税是三成,而且因为开垦出的田地少、人口多、亩产低,百姓的负担一直很重。 刘国能想了又想,还是为难地摇头道:“大帅,恐怕免粮很难……” “难在兵粮是吧?” 刘承宗翻动着公文档案,对康宁府的难点已经了然于胸。 康宁府环境艰苦客观存在,这里地广人稀,偌大土地上的百姓仅有二十万之众,依托纵横交错的河谷生存,各地交通不便、百姓又普遍文化程度较低、依然热衷将能够成长为壮劳力的孩子送给寺庙。 建桥修路、打井修坝、设立社学、破除迷信、传播医学、改良选种、分发农械,此般种种都使官府在这片土地上有更高的行政开支。 而另一方面,漫长的封建小国寡民又使得旧贵族对地方有强大的统治力,复辟思潮始终存在,单是蝗灾发生后七个县就有十四个被贬为平民的旧贵族被拥戴、两个归附的小土司起兵——最大的起兵规模达三百人之巨、最小的复辟团伙只有十三个人,公文中的表述普遍为‘劫道蠢贼’。 这其中自然有旧贵族对现状不满的利欲熏心,但刘承宗也不得不承认,贵族在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存在一定的民意基础。 另一方面,封锁防备乌斯藏也是康宁府的军事责任之一。 因此康宁府有维持大量驻军的要求,这里有一个驻扎在囊谦县的康宁营,还有在囊谦以外六县的五处交界设立千户所,总兵力八千六百。 数字听起来不多。 但刘承宗一手建立军队,在军地关系与脱产人口比例的问题上是天下少有的行家,尽管元帅府早就有所研究并定下规矩、只是从未做到,他心里是清楚的,和平状态下官军数量不得超过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即使在战争状态也不能超过百分之五。 历朝历代,除了把自己拖垮的大秦之外,常备军的数量几乎都是总人口的百分之一。 二十万百姓就有二分之一是女人,剩下十万男子当中,老人、小孩、残疾,符合常备军标准的人口也就只有三到五万,这些人同时也是支撑家庭的壮劳力、顶梁柱,多一个当兵就少一个顾家。 在这一基础上,康宁府维持八千六百人的常备军,即使卫所军只发半粮,也依然是极重的兵役负担。 更何况,此时康宁府的兵力不是八千六百,昌都还驻扎了李老豺部三千客军、冯双礼部三千新军。 单是兵粮开支,刘国能一年就要弄到七万石粮,他从哪儿弄七万石粮去? 他和杨鼎瑞两任知府疯狂开垦荒地,到如今康宁府也只有六十七万亩熟粮地,三成粮税,一亩地能收二十五斤,算下来是年年亏空,康宁的兵粮历来都是依靠官办贸易赚来的。 不是商税,就是地方官府收了实物税,直接转卖给别人,盐场的盐、牲畜的酥油及各种从俱尔湾拉过来的货物,转卖到长河西跟土司木雅换粮食和茶,再把茶拉到昌都贩进乌斯藏换牲口,再拉到长河西去贩卖。 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倒来倒去,一年到头才能把账平了。 理论上如果没有蝗灾,明年收了秋粮,将会是康宁府第一次自给自足,而且杨鼎瑞做知府时主持的水利、开垦的荒地都在厚积薄发的过程中,明年有十二万亩生地变成熟地,后年有十六万亩生地变熟地,他们已经能看见正常生计的曙光了。 即使有蝗灾,对刘国能来说日子也还能过。 但刘承宗说要免税。 这么大的兵粮缺口,他刘国能就是蹿到天上去,也变不出来。 他说:“大帅,可以明年先征粮,征上来粮再救济受灾百姓……” 康宁府太穷了,环境穷、百姓穷、官府也穷,就算有再大的才能,任谁站在知府这个位置上都不能脱离现实,现实就是他作为康宁官府的领导者,需要为了发展而妥协。 穷山沟里到处是钻山洞等着复辟的旧贵族,兵粮不能断,断了就会给敌人可乘之机;官府要有粮,官府没粮水利、修路造桥都是镜花水月,商路断绝境遇只能越来越坏。 刘承宗明白他的意思,先把粮收上来,再发粮救济,意思是尽义务。 但刘狮子不是康宁知府,他拥有别人没有的权力,自然就有别人没有的解决办法:“免粮,开战。” 刘国能和刘九思人都傻了,康宁府这个地方,周围的邻居一个塞着一个穷,你跟谁开战啊?何况本身就是因为没粮产生的问题,开战动兵,那不需要的粮食更多了? 刘承宗跟他们不一样,说出开战二字,压在心头的郁气都没了,只觉得浑身通畅。 “我们目前的问题,是明年康宁府不说颗粒无收,也要减产三成甚至更多,如果再执意收粮,百姓只剩一亩地三十斤甚至更少的收成,绝对吃不饱饭。” “但不收粮,康宁八千余驻军的兵粮就无法解决,所以我的想法是开源节流,把军队派出去就食与敌,砍掉康宁府明年支出最大的部分,这样即使蝗灾升腾,也能尽量不伤百姓。” 刘狮子说出这话自己都不信,干脆摇摇头跳过去,不说这个。 以康宁府的环境,无法将蝗灾防患于未然,不伤百姓是不可能的,无非是损失程度大小的事。 但蝗灾的杀伤力充其量也就是一到两个刘承宗而已,百姓的血条只能承受三个刘承宗的攻击力,所以只要他肯免粮,百姓就还能留下半条命。 不过免粮只是权宜之策,如果蝗灾问题在明年依然无法解决,后年还有蝗灾,康宁府的日子依然难过。 时局已经难到这个地步,对刘狮子来说,也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 尽管刘国能脱离战场一线已经很久了,他作为元帅府的大规模杀伤性兵器倒也不怕事,沉吟片刻就问道:“那大帅是打算向谁宣战?” 刘承宗高深莫测地摇头道:“不,不是我们向别人宣战,是让别人向别人宣战,我们只负责帮他们打仗。” 他其实是打亏本仗打怕了,平时打上几场亏本仗还不怕,就算是康宁这块土地,经过投入大量的人力资源,能招兵练兵、能训练官员,也算收回不少成本。 但康宁府周围的小土皇帝们就不行了,一个个都是小刺猬,打下来吃不到肉,还得自己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如今北方拿下甘肃、设立甘肃漠南两个都督府的元帅府已经没有余力再投入人力了。 “首先是境内留存的旧有土司,他们有多少存粮、财富,康宁府衙门都有所估计,召集他们,以元帅府的名义向他们借钱借粮,共渡难关,借十还十三,欠下的钱粮以十年为期分批偿还,留够他们宗族日用,剩下的全给我拿出来。” “愿意借的,宗族子弟拟一份名单送到兰州,不论家族大小、借资数额,一视同仁,将来康宁府以外的地方需要流官或土司,会优先派遣,其中优才良臣就留在我的羽林骑做事。” “一毛不拔的,明年夏天改土归流贬为庶民,拿他们的家产给我还账,这是其一。” “其二,长河西的木雅与沈边、冷边的土司有世仇,他该报仇了,我的军队帮他打过大渡河,想打的话丽江木天王和金川土司他都可以宣战,战时八千军队的兵粮由他出一部分,所攻掠之地贵族资财为我战利,周围打下的土地交给他做长河西的土司领地。” “第三,是乌斯藏的贵族庄园,火落赤家的三兄弟让我的军队入藏帮他们打堡子,顺便把那些庄园都平了,战利归我,土地归他。” 说罢,刘承宗看向刘国能与刘九思:“蝗灾势大,我等只能尽人事,但这些对手都不算难对付,以你二人才力合康宁府重兵,打出个兵精粮足,应该不在话下吧?” 晚上好! 第五百四十章 打刘承宗两次 刘承宗在囊谦传报康宁府四方土司,邀约在官寨设宴,找大伙借钱借粮。 他其实并不是个从根本上反对贵族制度的人,他能接受人在社会中有等级之分,做出什么样的成就决定后代拥有什么样的出身——也正因接受这个客观现实,他才向来不给土司好脸。 因为人立身于世,靠的是能力,出身是且只是能力的一部分,不同出身的人在前途发展上必然有不同的助力与阻力,那么如果两个分别承受助力和阻力的人站到相同的地位上,毫无疑问平民在出身之外的综合能力一定比贵族强大得多。 反之,这贵族得多废物啊? 当然这只是他看不上贵族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也差不多,是因为这些贵族不是他封的。 贵族或土司都是被人封出来的,本质是一种激励制度和交换,你为我立功,我给你授土,康宁府的土司都不是他封的,意味着这些人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事,他们对元帅府毫无价值。 所以本质上,在刘承宗看来,他向康宁府治下土司提出借钱借粮,不是他求着土司,而是他赐给土司们表现忠心与立下功绩的机会。 而且是绝佳的机会。 他会还,还给利息,借十还十三,只是相较于十年的还款期限,利息有点低而已。 但反过来他做出承诺,要还账而且还要还十年,就意味着这片土司领地至少还能在大元帅府治下存在十年。 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事儿吗? 反正对康宁府境内最大的土司、长河西的土司木雅来说,这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买卖! 他像疯了一样,前脚见到刘承宗的使者,听说元帅府要向土司借粮借钱,当天启程,冒着康宁府漫天乱飞的蝗虫,快马奔赴囊谦询问这事是不是真的,得到刘承宗亲口说出的肯定答复,笑得像个大傻子。 刘承宗也没多跟他说什么,毕竟他心里有数,木雅是跟他打过交道的土司,过去就给他提供过兵力支持,直到如今长河西的头人瓦斯还在谢二虎的蒙古旅里当参将呢。 对他的政策,木雅肯定会支持。 不过他还是小看了木雅的支持力度。 刘承宗召见各路土司,命令下达到各地,仍然存在于康宁府的大小土司都不敢怠慢,纷纷冒着蝗虫群踏上觐见之路,无非没人像木雅那样疯狂赶路罢了。 木雅抵达囊谦的两日后,几个土司、头人陆续抵达,剩下的人也都在路上,人没到齐,刘狮子也不聊正事,只是依次接见土司头人,细致地了解一下他们领地内近两年的情况。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大的,通常有这个官职的人都是厉害人物,就比如播州宣慰使杨应龙、石柱代宣慰使秦良玉。 那些小土司们还琢磨着借多少钱粮给刘承宗,毕竟他们的领地都在刘承宗的管辖范围内,刘大元帅又不是啥良善人物,一毛不拔只怕性命不保,但真让他们把全部家产都借给刘承宗,又确实舍不得。 偏偏木雅这么有魄力,当场就把钱粮拉来,着实把小土司们震撼了一下。 刘承宗也心说,这木雅不愧是开民宿的土司,有脑子也有魄力,知道这事有利可图,居然还没确定事情是不是真的,就已经把财货拉来了。 他已经开始想,木雅拉来的是十七箱金子、还是十七箱银子呢?大概率是银子,因为十七箱金子太多了,恐怕木雅没这个财力。 但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 「大帅,车里装的不是钱粮。」木雅笑眯眯地指向院子里停住的十七辆车,又扳着指头道:「是账本,整个长河西鱼通宁远等处宣慰司的账本都在这了。」 「账,账本?」刘狮子倍感失望啊,寻思你王八蛋到我这儿哭穷来了是吧,带着七分纳闷儿没好气道:「你把账本运我这儿干嘛?」 木雅也很无奈啊,自从刘承宗北征,他就一直在康宁替刘承宗干宣扬王化的事儿,请打箭炉的生员秀才编了很多故事、聘请画师四处画画,派遣上百名苦行僧人在康宁府甚至乌斯藏游走民间,四处宣扬大元帅发兵一扫邪知邪见、驱逐作恶多端的妖魔鬼怪、降妖除魔的功德。 尽管身份是宣慰使,但地处茶马古道的关键贸易节点,让他的生活状态不像那些热衷于争抢地盘的土司。 毕竟木雅是个做投资民宿的商贾买卖人,他不靠农业生产过活,单凭打箭炉就能养得起看家护院的军队,因此不仅对大多数邻居的土地没有觊觎之心,也不怕蝗群扑在他的领地上。 毕竟除了处于大渡河东岸的沉边冷边两处贸易节点之外,其他土司的领地对他来说都是鸡肋,种植也种不出多少粮,人口也没多少,何况就算有人口人粮,对木雅来说意义也不大,种地的收益,哪里比得上茶马贸易核心节点的食宿费来得多? 不,也不能说是鸡肋,这样说太不礼貌了。 客户,他们都是打箭炉的客户。 但是他很怕蝗虫群把邻居的粮食都吃掉,非常害怕,因为他最大的邻居是刘承宗。 这个邻居哪儿都好,就是怕挨饿,饿了会发疯。 所以对木雅来说,根本没得选择,听说刘承宗饿了,那还能咋的,送饭呗。 「大帅,我一听说元帅府要借钱借粮,就让他们收拾整个长河西宣慰使司的账目过来,人口土兵员钱粮,还请大帅点阅。」 刘承宗正跟木雅一同走下官寨,听他这么,还真愣了愣神儿。 他要借钱粮没错,但你把长河西的土地、人口、兵员账目都拿过来干啥? 就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经带着木雅等人走出官寨,长河西的锅庄阿佳立刻捧着账目上前行礼,老秀才杨万春更是开启了报账模式,一股脑地把长河西的财产报了个底儿掉。 先是治下各宣抚司的版图,随后是打箭炉的房产地产,然后长河西的存粮存银,以及二百多年来的存货,最后更是报上了长河西宣慰使司的人口兵员。 刘承宗知道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他跟木雅在对于财富的理解上,似乎存在一点儿小偏差。 在木雅眼中,财富并非仅仅钱粮,还有人口、土地、收入、甲械和兵员。 木雅甚至打算把三千军队借给刘承宗。 刘狮子心说,谁要剥你兵权啊,军队是要吃粮的,这玩意在周围的土司眼里可能是稀有资产,但是在 元帅府,它是负资产。 但尽管如此,刘承宗依然以崭新的目光审视着木雅:「你把兵和人都借我,长河西不要了?」 说到底,即使木雅是西南土司中见过他次数最多的人,也不过只有几面,这次与北征之前,元帅府的势力并无翻天覆地的变化,无非只是尽收河西,根基更稳而已。 哪怕他亲自提议是让土司们把所有钱粮都借出来,但那实际上是对那些位于康宁府境内土司的政策,跟长河西、金川这些康宁府之外的土司无关长河西对他来说更像是盟友,而非下属。 刘承宗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让木雅拿出这么大的魄力,居然把几百年来的土司传承都押在他身上。 但这只是刘承宗自己的想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木雅眼中意味着什么。 他眼里只有四种人,朝廷官员、依附别人的小首领、独立首领和自己人,木雅就属于那种比较安稳的独立首领,所以他愿意跟木雅合作。 可是这事在木雅看来则完全不是那回事儿,木雅眼里这世上的人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不安分的土司,另一种是安分守己的土司,他自己是安分守己的土司,而刘承宗不在这两种人里面。 不算人。 因为土司是最有封建等级意识一批人,如果一个土司把自己当人,领民就不是人,而是饲养的小动物;如果一定要把领民当做大地上行走的人,土司就是照耀在领土之上永恒散发光和热的太阳。 所以对木雅来说,刘承宗既不是土司,也不是土司领下的土民,他的身份又和西南过去几百年常见的人物有所不同——一个争天下的狠角色。 西南不是没有出现拥有野心的人物,只是地理环境过于尴尬,割据势力的大军出川很难,统一王朝的大军入川却没那么难,相对封闭的环境会压制人的野心。 刘承宗和木雅没说什么,但后面的小土司们都惊了。 长河西宣慰司是毫无保留的把家底都摊开让元帅府审了,这个土司领地可谓巨富! 知道这个时候,人们才明白为何木雅要让人把账本拿来,因为单论金银、囤粮,长河西宣慰司可能不算富有。 算上宗族女卷使用的饰品器物,财富也不过有黄金三千、白银八万余两;粮食,也不过只有十二万余石,这当然不穷,但也撑不起长河西宣慰司这么大的架子,这是因为木雅开支大。 长河西为了应付北边的董布韩胡宣慰司以及世仇沉边、冷边,长期豢养四千土兵,支出极大,入库的钱粮自然就少得可怜……实际上这几年能在粮食上攒下这么多的家底,还是因为刘承宗带走了瓦斯麾下一千长河西土兵。 长河西的财产大部分都是不动产与活物,包括锅庄十三家、铁索桥两座、熟地一万三千顷、牲畜一万多头、铺子四百多间,甚至还有粗盐井两座。 这些财产并不都属于木雅,但拥有这些财产的人属于木雅,所以在木雅心里,这些东西也都是他可以借给刘承宗的。 这种财富和力量,但凡给木雅换个地方,就比如刘承宗南征前的康宁府诸县,完全能称王称霸,那白利王顿月多吉最核心的兵力还没木雅多呢。 当然要是换个地方,木雅也不可能聚拢这么多财富。 「长河西……大帅,实不相瞒,长河西太安全了。」 这两年,木雅已经发现自己养兵没啥用了,养兵历来占据了他支出最大的一块,过去到处都是威胁,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只要把刘承宗维护好,长河西的安全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因为长河西已经被包围了。 得益于当年租给元帅府三个五百顷的自保计划,长河西的西边是康宁府的炉霍县,北、东、南各有五百 顷是租给元帅府的地,如今在这十五万亩地上生活的是松潘卫旗军,他们基本上隔开了长河西所有敌人。 这些旗军的扩张意识很强,招募四川旗军在西南打出了个三十六卫,木雅自己的领地跟他们没有任何冲突,相反还建立了长久的贸易合作关系,所以如今长河西安全得不像话。 谁想收拾他,要么跟那些斗志满满的松潘旗军拼刀子,要么就得打两遍刘承宗,发兵打一遍、收兵打一遍。 刘承宗的地盘又是出了名的占地面积大,木雅到现在都不知道刘承宗领地另一边的邻居是谁,这世上可能存在能横穿元帅府打击长河西的人,但一定不存在横穿元帅府打击长河西再活着回去的人。 至于刘承宗攻击他,那更不用想了。 世上比木雅厉害的人有很多,木雅还没听说过哪个人能挡住刘承宗的攻势。 既然挡不住,要啥给啥呗,态度好一点儿,至少刘狮子还是在说借。 木雅直接摆烂,笑道:「大帅,我算了笔账,我现在能拿出六万两白银、八万石粮借给元帅府,如果你把三千土兵划到元帅军里带走,我就能拿出七万两白银、十一万石粮草借给帅府,土兵我可以再招,帅府每年给我的利息,就够养一支五百人的小军队了,足够看家护院。」 刘狮子心想你这倒是打得好算盘,算下来确实是,每年光利息就白银两千多两、粮食三千多石,养一把总兵将是绰绰有余,接下来十年就属于元帅府提木雅养兵了。 但他也没打算反悔,只要撑过明年的蝗灾,让康宁府得到喘息之机,发展起来的熟地税收完全能覆盖掉这部分利息,至于后面还有没有蝗灾、旱灾,无所谓。 他总得先把眼前的灾年渡过去再说。 刘承宗笑道:「想让我给你养兵,好办,长河西的军队归我,你就坐在打箭炉,不过我需要你明年起草一份檄文。」 说着,刘承宗拍了拍木雅的肩膀,带着他向扎曲河畔走去。 木雅瞪大眼睛:「讨伐谁的檄文,大帅不是要我跟大明皇帝宣战吧?」 「不至于,给皇帝的檄文用不着你来写,长河西跟沉边冷边宣战,你什么都不用管,元帅军会打过大渡河,事成之后,钱粮归我,土地归你。」 第五百四十一章 改旗易帜 有木雅把整个长河西宣慰使司押在刘承宗身上,康宁府的土司与贵族们对刘承宗的实力有了充足认识。 这事儿吧,说起来有点好笑,就是元帅府在康宁府治下的土司,绝大多数都对元帅府没有足够认识,长河西扼守在至关重要的贸易节点,又在锅庄养着许多四川生员,尽管身处西南,也对北方的情况有所了解。 而康宁府治下的土司消息闭塞,基本都是元帅府南征时出于礼貌进贡,没有经历什么恶战,后来西宁府和康宁府建政,他们的领地被包裹在内,自然而然就归附了。 但归附之后依然是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即使元帅府发来诏令,也不过是让他们在家门口修路架桥之类的小事,没有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但背地里双方都存在误解。 刘承宗一直对土司们充满恶意,这不是秘密。 土司们自然也对他满心提防,这种恶意与提防来得很自然,心怀恶意,还允许土司存在,就说明他对土司现阶段没有办法。 这种恶意和提防,并非仅存在于刘承宗治下。 大明治下的土司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所有人都对土司心怀恶意,无关私人恩怨,而是土司制度天然就站在中央集权的对立面,此消彼长的结果就是改土归流,很自然。 实际上刘承宗对土司的这点儿恶意,不算苛刻。 就以石柱土司为例,秦良玉以女将之身掌管土司实际上并非个例,是有意为之。 万历二十二年,那会石柱土司还是秦良玉的公公马斗斛,万历爷开矿,马斗斛便在石柱开矿,后来被查亏损,被贬戍口外,继承人马千乘被收押下狱,掌管石柱的就是马斗斛的妻子覃氏。 后来马氏族人为夺印信围攻覃氏,宣抚司凑了赎金,才把马千乘放出来继承土司,放出来没两年,马千乘跟秦良玉奉旨抗倭,抗倭回来又奉旨平播,打下南川路战功第一,才算给自己争取了一点生存空间。 最后马千乘因为得罪榷税的宦官邱乘云,被扔到监狱,当时染上暑疫,监狱里没有治疗条件,就死了。 死了之后,朝廷觉得马千乘好像也没犯什么错,就依然保留了宣抚使的世袭职位,因为继承人岁数还小,就由妻子秦良玉掌管土司事务。 但凡秦良玉在丈夫死于冤狱中过激一点,就是另一个杨应龙。 朝廷就是要土司造反,就是在等着土司造反。 刘承宗也一样,只不过,这次他要失望了。 短短三日,刘国能就喜气洋洋地向官寨汇报:“大帅,大喜啊!” “怎么,各路土司能出借的钱粮统计出来了?” 刘承宗挑挑眉毛,看蹿蹿这喜上眉梢的模样,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康宁三个宣慰司、十几个招讨司的世袭土官,有多少愿意出借家产,一半?” 这个宣慰司、招讨司都是已经弃用的旧名字,随着嘉靖年间土默特蒙古入据青海,截断了与朝廷的交通要道,大明对青藏各地的土司都失去了统治能力,以至于发展到刘承宗南征时,康宁地区已是土王遍地的局面。 直到如今,康宁府境内依然保有世袭土官称号的仍有二百多位,刘承宗的想法,就是借机向这二百多位土官借到七八万石粮、七八万两银子。 这笔财产对他们来说不多,甚至相当少,因为在他的预期里,就没打算从每个人手里都借到钱粮,只要有一半的人愿意借就可以了,甚至刘承宗还期望,最好不要超过一半。 因为剩下的一半,他要拿这些土司的家产还账,完成空手套白狼并削掉一半土司的壮举。 所以一看刘国能这高兴的模样,刘狮子就心说坏了,借钱恐怕比想象中顺利。 果不其然,刘国能翻着文书就乐道:“全赖大帅在康宁府威望深厚,二百二十七名土官踊跃借出家产,目下已经签出白银十七万四千三百两、青稞面二十三万四千八百石的巨资,在年前能全部运抵康宁府!” 说罢,刘国能将文书奉上,道:“这可还不算木宣慰使拿出的十万两白银、十二万石米粮,更有一位土千总、一位土把总、十四位土百总捐出家财,有如此资财,大帅就放十万个心,来年赈灾,卑职定办的万分妥当!” 开玩笑,有这笔巨款在身,康宁府一下子拿到了四年的收入,比北边的西宁府还富,区区赈灾不过是小事而已。 单是木雅拿出的资财,十万两银子,崇祯爷就敢赈济整个陕西,他赈济一个康宁府不跟玩儿一样? 在康宁府筹集到这笔钱是什么概念?就以大明平播之役为例,集三省之力,调兵二十七万,打了半年,军费花销二百余万两,而他们在一个康宁府就筹集到价值六十三万两的资财,这还不算土司们借出钱粮之外的实物价值。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刘国能发现刘承宗听到这个消息,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高兴,甚至还有点……有点忧虑? “大帅,这,难道不好吗?” 刘承宗缓缓摇头,没在这事上细说。 他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态,这笔钱相当于整个元帅府一年的军费,没人能站在这笔巨额财富面前心如止水。 但这跟他的计划不一样啊! 有一个木雅会这样做,不奇怪,可二百多个世袭土官都这么干,甚至还有捐出全部家产的,他们都疯了不成? 刘承宗已经在琢磨自己该怎么还账了,从今往后直至崇祯十七年,康宁府每年要拿出九万两白银给土司们还账……这个数快撵上康宁府每年的总财政结余了。 这一下子,对刘狮子造成的心理压力可不,毕竟一开始他压根没打算自己还钱。 取之于土司,还之于土司,才是事情正常发展的方向。 偏偏事已至此,他也不想说什么得便宜卖乖的屁话,干脆长出口气道:“既然钱粮已足,来年府内赈灾、府外军事也该早做准备,不论如何康宁如今仓禀充足,能消弭蝗灾危害,总归是一桩大好事,至于后面十年的事,就后面慢慢看。” 后知后觉的刘国能听出来了,大元帅这是因为借来的钱粮太多,对还账感到压力了。 刘国能当即抱拳应道:“大帅放心,有这笔钱粮在手,卑职就对沈边冷边和拉萨河的土司家底心中有数了,这个月就对乌斯藏、董卜韩胡等宣慰司派去探子,为来年出兵收集情报。” “嗯,借来的钱粮要还,土司的子嗣也要送往西宁收入军中优秀安排,我估计等你打完这场仗……” 刘承宗想了想,对刘国能道:“我们应该就能回家了。” 刘国能原本只是尽心地侍立身侧,记下刘承宗的要求,但在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整个人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回,回家?” “对,前些时候明廷传信,责问元帅府兵锋直指静宁州是何意,自己守不住土地竟敢来责问我。” 刘承宗不屑地笑着转头,随后正色道:“不过我确实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写信问了王文秀,回信应该快到了,若我军兵锋已至静宁,尽收陇西,那跨过陇山也指日可待了。” 刘国能重重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攥紧拳头。 其实回家是那些追随刘承宗杀出来的士兵心愿,对刘国能来说,回不回家其实无所谓。 他全族都被薅出来跟着刘狮子跑进青海,如今定居在海西、海北、河卡乃至囊谦的哪里都有,既有于官府任职、也有在军中效力,他们的权势在哪,哪儿就是他们的家。 真把所有人削成平头百姓打包送回延安府,人们也不乐意。 但元帅府能打回家乡去,对刘国能来说意味着很多事,就比如元帅府彻底掌控陇西、不再是轻易散架的边鄙小割据政权,同时也意味着,元帅府将有能力夺取天下,大元帅……也要变成真龙了。 刘承宗刚踏上北山之路,王文秀的信就从巩昌府送过来了。 事情的进展又再一次超出刘狮子的想象。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是负责守备临洮的王文秀向东发兵,这才攻取了朝廷屯驻重兵的巩昌府。 照着刘狮子的想法,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扩张地盘,所以在送往巩昌府问询的书信里对攻取巩昌府并无热情。 因为朝廷正在跟后金作战,他在背后捅刀子不仗义;百姓正在与蝗灾对抗,此时掀起兵祸也不仁义——当然仗义仁义都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元帅府有一支军队借道宁夏身处漠南,把大明惹急,杨麒就是孤军了。 万万没想到王文秀在巩昌城外送来回信,也对版图扩张到巩昌府没有热情,恰恰相反,非常苦恼啊。 事情的起因,跟元帅府的军队确实有点关系。 蝗灾刚闹起来没多久,王文秀从刘承宗这领了防备明军的命令,即遣参将杨承祖为先锋官进驻渭源县,以少量锋兵夺占渭水南岸的首阳关,拿下巩昌府西大门。 参将魏迁儿也在同日进军,率领他的大营进驻兰州东部的金县,坐镇于内官营,为巉口的师襄部临洮旅压阵,做出向巩昌府北部安定、会宁而县进攻的架势。 巩昌府西北部的巉口、西部的内官营、南部的首阳关,是三处要地。 其中南北是两条临洮通往巩昌的重要官道沿线,也是狭窄的险关所在。 内官营则是在洪武年间为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直通四县八乡,既有整个巩昌府最平坦肥沃的谷地农田,也是陇中地区商贸重镇和旱地码头,因肃王朱英在此地设立内官营而得名。 当然值此蝗灾遍地的时期,内官营那二十万亩耕地变得无关痛痒,战场前线的商贸重镇也不值一提,最重要的依然是其东北可抵安定县、东南可达陇西县的战略地位。 南北险关、一处要地连成一线,则意味着元帅府的势力占据巩昌府三分之一,进可攻退可守,成功夺取整个陇西战场的主动权。 如此一来,开打不开打,就是他们说了算……刘承宗当然不想这个时候跟朝廷开打。 倒不是担心打不过,反正这会明廷在陇西的军队还是那几个老朋友,张应昌、贺人龙、杨彦昌,他们仨关系好的很,已经字面意义上打成一片了。 何况有杨彦昌和任权儿在,那边的官军几乎明牌,对元帅府来说根本不存在战事上的难题。 但元帅府毕竟主要精力都放在河西灭蝗上,在刘狮子看来,这个时候攻略陇西拿地尽管容易,麻烦多、风险大。 攻取土地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人口和土地,但人口和土地都是需要管理和动员才能化为力量,陇西的巩昌府、秦州十几个州县人口多达百万之众,攻取城池,仅是派驻官员干吏均田分地管理地方,就需要消耗很大一部分人才储备。 更别说眼下的光景,接手城池就需要直接动员人口灭蝗,否则占地越多,元帅府因蝗灾爆炸的风险就越大。 可惜天不遂人愿,刘承宗控制得了元帅府,却控制不了高迎祥、李自成和大明的官军。 因为蝗灾突然爆发,元帅府设想中的会盟没能完成,诸路反王也不能受困山中,纷纷东进攻取秦州,直接威胁关中,他们的目标是西安府——没有知府的西安府。 过去大明的官吏缺额是万历时代的遗留问题,不过如今陕西的官吏缺额,却是没人敢来,因此西安知府这个职位一直空悬。 不过随着高迎祥、李自成等十五营民军攻向秦州,明军同样做出调动部署,调河南巡抚玄墨标下的左良玉、汤九州,驻防勋阳的邓玘三部挥师进入关中。 这三员大将名声在外,进驻西安府立即抢占凤翔府,扼住了进入关中的要道,民军随即在高迎祥、李自成的率领下转头北山,进入了静宁州,一时间攻陷秦州、静宁、庄浪、隆德诸县,兵锋威胁平凉府城。 平凉府城里如今不仅有两位王爷,还有一只被韩王老爷留在府里下崽儿的曹变蛟。 打断天潢贵胄基因改良计划的韩王被农民军大举逼近静宁州吓坏了,当即召唤左良玉、汤九州、邓玘诸军,让他们驱逐进入静宁州的农民军。 高迎祥、李自成才不跟他们打,攻城略地,转头回了秦州和巩昌府,意思很明白:想打我们,先跟元帅府过招儿。 就这节骨眼上,邓玘部五年出川五年无月不战不让归家,从己巳之变勤王时的六千军队变成两千多人的川军营哗变了,又把静宁州抢了一遭。 官军便也撤离了静宁州,退回凤翔府扼守要地,重新整军。 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变故,接连大战把静宁州打成白地,知县、代知县一个月换了仨,当地士绅、百姓推举出的代知县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儿,在召集乡绅举行议事之后得出一个结论: 他们周围唯一一个有能力保护地方、安抚地方、避免农民军祸乱也能震慑官军不敢入境的人,是刘承宗。 王文秀并没有进攻静宁州,但静宁州的三座城的城头和战乱中幸免于难的每座村庄,都插着红底黑边黑字的大旗,上面就明明白白三个大字:元帅府。 中午好! 第五百四十二章 静宁 康宁府的事儿安排给刘国能,尽管官吏土司还有木雅这个老朋友尽心挽留,刘承宗还是转头就回了西宁。 倒不是他不想在康宁府多待些时日,只是天气转冷,冬季来得太快,他再不启程,就无法在年前回去了……战局瞬息万变,在康宁府任何消息都要延后一月有余,实在令人坐立难安。 刘承宗北上一路走得艰险万分,先是在黄河源遭遇风灾,桥被风刮飞了,所幸黄源驿的驿城是石质建筑,躲了整整四日,驿丞才从岸上找了条船把他送到北岸,结果才上路没两日,走到苦海驿又赶上下雪,这次足足歇了十一日。 这些年整个天下的天气都不正常,而刘狮子控制的疆域,是天气最不正常的地方。 青海对老天爷来说就像个被遗忘的角落,别的地儿不下雨,它下,下得特别大;别的地不下雪,它也下,也下得特厉害。 关键是果洛这边耕地不多、也不缺水,你搞这么多雨水做什么?一刮大风,就把桥刮跑了,人畜吹飞;一下大雨,就把河谷淹了,耕地泡烂。 如果早些年路途中遇到这样的灾害,刘承宗大概率要死在路上了。 所幸刘承宗曾在这设立过一个自治的卫、县并行,沿用古代的名字叫朵甘丹卫或朵甘丹县,卫指挥使兼知县叫邹凤。 朵甘丹环境恶劣,这里是整个元帅府下辖地域海拔最高的地方之一,原本不至于设立卫所和县治,毕竟南北百余里、东西三百余里的土地上,在籍百姓仅有三千多人,男女老少全算上,都凑不出一个卫的在编旗军。 不过虽然人少,依然有能力清出道路,饶是如此也耗了整整十日。 好在出了朵甘丹地界,就进了河卡草原,刘狮子纵马疾驰放开了跑,短短三日就跑完四百里路程,正赶上青海湖结冰,一路跑上龙驹岛,骑出老马红旗,迎着风雪进了张灯结彩迎接除夕的新城。 时至腊月,崇祯八年要来了。 大元帅突然从康宁府返回新城,不仅令新城军民振奋,也把留在新城元帅府的家人高兴坏了。 【鉴于大环境如此, 其实原本刘狮子没打算在新城多待,这一路又是风灾又是雪灾,进了河湟还下起雪来,迫在眉睫的蝗灾已经不是问题了。 过去他怕冬季太冷,冻杀庄稼,但如今地里的虫卵就像悬在头上的剑,两害相权,反倒是格外寒冷的冬季更令他欣喜,他现在害怕的是暖冬,只要足够寒冷,地下的虫卵就能被冻死。 至于冬天这茬庄稼……反正还是青苗的时候就被蝗虫啃个差不多,开春的收成无足轻重。 他只想跟家人打个照面儿,然后立刻奔赴前线,到静宁州去看一看。 可正等他进了新城,拜见母亲、回到久违的元帅府,见到久违的樊三郎、白柳溪和云交月三位夫人,还真想好好歇歇——这一年太累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精力旺盛的人,不论官军还是农民军首领都这样,脑袋里装着各个战线的局势、几天几夜不睡觉,就在马背上眯一会儿还能率领军队行军作战是家常便饭,但这也并不说他们就天赋异禀,绝大多数都是后天培养出来的能力,或者说是被逼的。 支撑他们的不仅仅是自身精力,还有身后庞大的系统。 决策、指挥和执行,是不同层面上的工作,为自身事业充满挑战的决策也和为他人事业机械执行对头脑的刺激完全不同。 可即便如此,整个崇祯七年对他来说也有点太累了。 从年头打到年尾,回到新城元帅府,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久违的疲惫感勐然袭来,让他改变了主意,决定视前线情况而定 ,如果没什么意外,就在新城或兰州的府邸过了年,再去前线。 不过庞大的元帅府,不会让他休息。 同三位夫人诉了思念之情,次日一早,刘狮子刚让羽林骑下达召见蒙古娘娘的命令,就有府上护兵来报,西宁知府杨鼎瑞求见。 八位来自察哈尔的娘娘,虽说是亲疏有别,有几个刘狮子都没碰过,但到底是各自掌握武装力量的夫人,一年未见,如今回来了总该都见一面。 只不过她们并不都住在新城的元帅府里,作为当时宣称汗位的强大助力,她们有绝对的自由和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在新城有宅邸、城外有斡耳朵、青海湖沿岸有牧地,有自己的军队、部众这些财产。 尽管军队确实被刘狮子抽调了不少,但依然一个个都像自由的部落首领一样,这会儿没准在哪儿呢。 杨鼎瑞是从西宁城过来的,早在刘承宗刚到龙驹岛,就给西宁府传了消息,询问前线情况,这会让好几个随从携带文书入府,还未寒暄几句,刘狮子问起静宁州,交谈便从远在天边进入了近在眼前。 「王旅帅先遣先锋魏迁儿进了静宁州,随后又以参将杨承祖调换魏参将,大帅放心,接管静宁州三座城一切顺利。」 「调换,那魏迁儿去哪儿了?」 「魏参将还驻扎通渭,静宁州……」 说起静宁州的情况,杨鼎瑞一脸悲天悯人地翻找文书,缓缓摇头道:「地如其名,宁静得很。」 这话最早不是杨鼎瑞说的,而是魏迁儿在入驻静宁州之后,传回到元帅府的公文里说的。 元帅府绝大多数将领,在出兵作战时都有一道非常多余的程序,就是在闲暇时会把前线情报多整理一份,送到刘承宗手上。 有时候,刘承宗亲自统率他们,这道程序自然没啥问题;但有些时候,就比如现在,魏迁儿被配属到王文秀标下,他依然除了将消息报告给王文秀之外,仍会把消息传给刘承宗。 刘承宗离得太远或找不到,魏迁儿就会把消息报告给兰州的元帅府邸。 这么干的不止魏迁儿一个人,元帅府的所有嫡系参将都会这么干,或者说会这么干的才是嫡系参将。 这本质上其实和依靠贿赂来讨好长官一样,都是难以制止却非常容易形成的风气,只是方式不同罢了,毕竟只要有一个人送礼,其他人就也会送礼,最终演变成送什么礼不重要,避免成为不送礼的那个才重要的局面。 元帅府的高级将领不顾隶属,坚持要给刘承宗送情报也一样,别人都送你不送? 高应登人在甘肃,还跟个旅行青蛙一样有事没事就给兰州的元帅府衙送封公文呢。 刘承宗面无表情地看完魏迁儿的信,放在一旁顿了良久,才愤恨地眯起眼来长长的出了口气,随后又叹息一声。 「唉。」 早在从康宁府启程之时,刘承宗就收到王文秀关于静宁州的报告,说那边并非元帅军攻略,而是士绅百姓自发改旗易帜,寻求元帅府威名庇护。 刘承宗也因此在心中生出一分沾沾自喜,咱刘狮子也能单凭名号,庇护一州二县数万生民免受兵灾战乱之苦,出息了。 他对静宁州有印象,刘承宗记得很清楚,是在崇祯三年的八月,他第一次率军翻过陇山进入固原,把狮子营摆开络绎二十里,吓得瓦亭关守将退避三舍、巡检仓皇出逃、驿卒开城献降、边兵纷纷告饶。 他的兵马遍布固原镇,兵锋直抵最南的地方,就是静宁州的领县隆德,四方小城修得简单,当时他想围攻那座城池,被杨鼎瑞极力劝阻,后来只将兵马在城外摆开耀武扬威,跟乡野百姓开市买了些过冬的衣帽被服。 刘狮子之所以对时 间记得清楚,是因为那个月发生了件大事,收拢了固原降兵,他就让罗汝才和杨承祖去了平凉,创造出金蝉子这么个转世没完的玩意儿。 攻破平凉城,狮子营在那次行动中收获颇丰,后来能在青海站稳脚跟建立元帅府,全靠韩王府的金银财秣。 平心而论,以刘狮子当年的眼光,静宁州除了葫芦河那几十万亩算是河谷地,其他地方二百多万亩全是山塬地,一州二县百姓才六万出头,是个能把人累死的苦地方。 但当年吧,还是刘承宗太年轻,没去过青海、没到过康宁,脑子里总觉得家乡陕北最贫穷,以他现在的眼光啊,静宁州海拔较低、水网密布、开发程度高、气候合适、森林众多、山塬农田足,是陇西难得的洞天福地! 可惜在魏迁儿的信里,现在的静宁州,已经不是他过去见到的那个静宁州了。 这地名儿啊,一般都是形容一个地方的特点,如果是坏字,像什么苦水、恼沟、人头山之类的,那名字起对了,多半是什么好地儿,但这不是最坏的情况;最坏的情况就是用上一些寄托美好愿望的形容词。 愿望之所以是愿望,就是因为无法轻易达成。 带静的八成特别乱,带宁的扛着锨走三里地随便两下子,就能出来古战场。 魏迁儿率军进了静宁州才知道,庇护一州两县的不是那面简单粗暴的元帅府大旗,是方圆百里找不到一头四条腿的牲畜、一口能喝干净水的井、没有一条不积尸的河。 他近五千人马的大营一路驰行到葫芦河畔的静宁州城,沿途在官道上就没瞧见一个活物儿。 连吃大户乞讨的都没有,到了饭点儿,野外寂寥无声,方圆二十里看不到一道炊烟,处处阴风阵阵像闹了鬼似的。 静宁州城悬着脏兮兮的元帅旗,四面城墙只有七十四名守军,他们是分守固原右参政陆梦龙的兵,在高迎祥等人初次袭击静宁州时以三百固原兵来援,然后都死在城外了,只有这七十四人当时负伤避入城内,逃过一劫。 魏迁儿搜集了全城人丁,算上守军男女老少拢共七百三十二人,其中男人超过一半不是没有手掌就是没有手指。 隆德县、庄浪县、水落城,情况相似,整个静宁州只剩一千九百九十七人。 魏迁儿干脆就把活人都迁入静宁州,有伤的医、有病的治,让军兵在城里清理了尸首和水井,指派了个把总做代知州,留下兵粮和六百军兵看护辎重,随后率大队撤出静宁州,回到通渭县。 他的大营人马近五千,静宁州根本没法给他提供补给,这才跟参将杨承祖商议,让他进静宁州。 毕竟杨承祖的营只有两千多人,过去清理几口井,至少吃水不是问题。 办完这些事,魏迁儿才给刘承宗写了信,详细叙述了打听到的情况,静宁州的现状,惨烈到他这个死人堆里钻出来的人都险些崩溃。 在高迎祥进入静宁州之前,这里的人口就已经只有两万多了,距离刘承宗上次进静宁州已有四年之久,在这四年里,这片土地经历了三年大旱、两次冰雹、三波蝗灾、两次大战、一次天花大疫、一次民变大乱。 两次大战,一次是王老虎跟杨麒,一次是神一魁余部的红军友跟李鸿嗣。 大乱,则是旱灾里,平凉、陇州、华亭、武安、庄浪、静宁等地数万难民出掠。 高迎祥攻打静宁州城,右参政陆梦龙在万分绝望的境地中不敢守城,城池对明军来说不安全,怀着赴死之心出城迎战,死于阵中;李自成攻隆德,一日告破,知县费彦芳阖门死难;庄浪县百姓群起响应,起事分道出掠。 本来静宁州就没剩多少穷苦人家,剩下的人都依附在大户人家周围,抱团才得以求生,但大 户人家也在这一阶段被净空。 这个庄浪县不是刘承宗在庄浪河流域设县的那个庄浪卫,而是静宁州的属县。 随后官军来援,左良玉、汤九州、邓玘的军队在静宁州与高迎祥等人爆发大战,如今静宁州城里许多失了手掌、手指的人,就是大战的幸存者,过去他们都是军人。 官军那边逮住的人能杀的就杀了,农民军这边逮住的人如果不降或不想招降,就剁了手或剁了手指放走。 随后邓玘的川军又爆发哗变,给予摇摇欲坠的静宁州致命一击。 杨鼎瑞眼看着刘承宗看罢魏迁儿的信,脸上阴晴不定,便问道:「如今静宁州已归附,大元帅打算怎么做?」 「战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尽快平定陇西建立秩序。」刘承宗拧着眉头道:「再让他们这样乱下去,到时候整个陕西都没人了!」 第五百四十三章 利器 崇祯八年正月,刘承宗带着一大家子回了兰州的元帅府衙。 他在新城过年住了七天,那几日除了陪夫人们出去打了个猎,其他时候也没闲着,还偷偷摸摸干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回到的正月初十早上,正在偏厅陪父母夫人们吃饭,就有羽林骑在厅外道:“大帅,西宁送来了几册书。” “知道了,放在书房快去吃饭。” 倒不是刘狮子体恤部下,实在是他的日程已经排满了,今天河口西岸的湟水龙王庙竣工,他得过去跟龙王见个面,给龙王交代接下来注意事项和奖惩措施,傍晚还要在西固赈济青黄不接的灾民,羽林骑今天就早上能饱饱吃一顿,后头就得在路上吃炒面了。 其实刘狮子不信这些,可谁让尊重人民信仰是元帅府的底色呢,百姓需要,就得修,他就得去。 百姓其实也不一定都信,毕竟哪儿还没个龙王庙了,河湟以前的龙王庙就因为去年没下雨,被愤怒的山民砸了,所以元帅府才又修了个龙王庙。 刘承宗觉得百姓砸龙王庙这个事不好,已经训斥过百姓了:求人办事,得软硬兼施,你光硬了,直接把人家龙王庙砸了,往后你还求雨不求雨,这就是你们求人办事的态度? 所以他今天不光要跟龙王见个面,还得跟龙王道个歉。 道歉归道歉,奖惩措施都得事先说好,风调雨顺,别人不说,他刘承宗亲自去龙王庙给龙王上香,他该磕头磕头、该鞠躬鞠躬,香火不断,供着龙王老爷,就算再修个大庙也不是问题。 但你要是收了好处不干活儿,那丑话说在前头了。 这个龙王庙就修在湟水下游入黄河的河口,是专门选的地址,地势非常低,龙王要是下雨下多了整个大涝,发大水先把它龙王庙冲咯。 要是到该下雨的时候不下雨,那有一说一,该把你拉出来晒就拉出来晒,泥胎金身塑像晒裂了还不下雨,刘狮子就让人往龙王庙里摆个大铡刀,龙头给你铡咯。 咱元帅府可不养闲神! 至于赈济灾民,更是刘承宗的分内之事,经过去年蝗灾两次侵袭,秋粮不说颗粒无收,也被损坏大半,百姓这个年过不好,刘狮子接下来一年就有后顾之忧。 西宁府实行的是均田买粮的税法和军屯田,这在平时给元帅府带来很大帮助,但到了遇上事的时候,对元帅府的行政能力也有更高要求。 去年夏粮很好,但秋粮减产过半,西宁府啥也没买到,只有军屯田因为在药水河流域,避免了蝗灾袭击,尚能支应十五万石囤粮,但这份粮草没在元帅府捂热,就得拿出来赈济百姓了。 西宁知府杨鼎瑞经过筹算,准备拿出十六万石米粮、十二万两白银对西宁府进行赈济,这笔钱粮说多不多,分摊到西宁、临洮二府的百姓身上,甚至不够一人一石米、一两银。 但说少也不少,刘承宗是此时此刻天下唯一一个能拿出这笔钱粮,花到百姓身上的人。 倒不是说刘狮子是大善人,他也是没办法,元帅府的税法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本质上这个怪物是依靠分田地打碎了宗族、地主、贵族的影响,禁绝走私使百姓孤立无援,进一步用白银买粮,把百姓手里的粮食收上来;最后再使用百工局制造的物资,把花掉的白银收回来。 这套东西使他以较少的人口供养起庞大军队,打造出巨量军资,但带来的后果就是遇到事的时候,他必须管,因为百姓孤立无援的结果是他造成的,他从人们那拿走的权力越多,需要管的事情就越多。 制度就是一台各关键部件良好配合的机器,一个零件坏了,机器就停止允许,不管,这个制度就坏了。 在餐桌上,刘向禹见他神神秘秘,把饭吃得差不多,便问道:“西宁送了什么书过来?” 刘承宗笑道:“大跟我一块去看,是个宝贝。” 二人一道去了书房,刘向禹一进去就瞧见桌上的红布包裹,打开一看是几册线装书,顿时就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几册书都一样,是雕版印出来的,封面是画工精美的雪原大河,名叫忠义智勇河西传,把刘老爷看迷糊了:“这是……绣像连环画?” 刘狮子笑着点点头,也拿着一册翻看起来,边看边道:“话本是我编的,专门请画师绘出绣像,画得还不错……大觉得这个如何?” 话本就是他编的,情节都很熟悉,只是看了看画功,就满意地点头,问起了刘向禹对这事的看法。 刘向禹不理解。 在他看来,刘承宗应该把精力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堂堂大元帅居然写起了话本,你又不是连秀才都没考上的书生! 当然退一万步说,秀才、举人、进士这些科举来的出身,对刘承宗早就没意义了,科举在太平时节,是笼络才学之士的手段,给这帮人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免得他们造反,所以出题越来越迷糊,越来越务虚。 但如今大明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崇祯皇帝的殿试出题可谓极其务实,就是为了选拔能逆转时势之人才……那些人才,状元又如何,哪儿比得上他家二儿子啊! 去年的殿试题目传得极广,刘向禹是知道的,崇祯问了八个问题,分别是士大夫作风不端正、关宁登津重兵防虏、流寇蔓延抚民赡军、屯田盐法不见实效、兵粮战马折截挂欠、海贼北虏联合如何在边外做事、水旱频发如何挽回消弭、文武分家为何牢不可破。 崇祯爷可以说是把心中疑惑尽数抛出,酿成这八个问题,各个都是重磅炸弹,想要选出一位经天纬地之才。 这不开玩笑吗?这种问题谁能在两千字的考卷里答出来? 能搞定这八个问题的人,根本就不会去参加殿试,因为无一例外,他们就是问题本身。 黄台吉本身就是问题之一,他能解决另外几个,比如士大夫作风不端正之类的,打出一张满洲八旗牌,把他们迎刃而解。 刘承宗本身也是问题之一,像什么海贼北虏联合的问题,不存在的,都是咱大元帅府非常恭顺的爵爷,团结在刘大汗周围,怎么会是问题嘛,至于其他问题,除了水旱解决不了,别的也不算啥大问题。 但这玩意指望一个进士来解决,不现实,这不是考试,是许愿。 去年皇上最后选出一个十年会试不第的老状元,叫刘理顺,本来是二百七十三名,被崇祯钦点为状元,答卷里没啥言之有物的东西,八个问题一个都没解决,全是正确的废话,非常符合崇祯爷把简单粗暴的幻想,也算许愿成功。 这事儿不怪人家老状元没才能,拼到殿试,每个人都是经天纬地的大才,但人力有限,崇祯帝的八个问题根本就不是某个人能解决的。 刘老爷对二儿子的期望太高,这会一看刘狮子居然把精力放在做连环画上,皱眉道:“狮子,大知道喜欢看书,但现在不是时候,你还是看看啥时候给自己把官升一下。” 刘狮子闻言莞尔,老爹说的让他给自己升升官,是称王的事。 年前杨麒那边送来多份涉及漠南战事的长信,情报非常细致,元帅府把这些情报汇编成书,对后金的实力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漠北三汗的军队跟哈剌慎、科尔沁的蒙古军打了几场,漠南都督府与后金军的直接交锋并不多,只有贺虎臣一部与孔有德部打了一仗,算是压着孔有德揍了一顿。 但也仅此而已,后金军急着撤退,被出塞明军四处追击,漠南都督府为了抢夺战利,反倒跟后来的出塞明军打了好几场仗。 漠北大军兴师动众,没抢着战利;漠南的土默特成功反叛后金,但因内讧损失过大;哈剌慎部被吓跑,营帐军资统统丢失;后金军折损兵马空手而还,倒是有深入明境破城三座的面子。 明军追逐后金,弄到不少首级,但战利品又被杨麒夺走了,既丢面子又丢里子。 杨麒呢,抢了哈剌慎和明军的东西,但没达成跟八旗交战的使命,但同样要安置十万漠北军、面临大明边军的愤恨,后面的收尾工作也很麻烦。 总的来说,这是一场各方势力都失败了的战役。 当然硬要说火中取粟的胜利者,也有,明军野战、守城有功的将领们都在战后得到封赏,其中大放异彩的就是平阳参将付仁喜。 其实付仁喜在战争中起到的作用,并没有守龙门所中权营大,人家是硬碰硬让八旗火化上千尸首,只不过自身也折损过半……但其实这才是明军对付八旗的最好手段,败仗胜仗不要紧,就抓住机会一个拼一个、甚至两个拼一个,风风光光拼掉两万,八旗自己就畏战了。 可崇祯爷就喜欢提气的东西。 干死别人一千多,中权营自己死伤一千五,不提气。 付仁喜自己死了一百多,干死别人六百多,别管是不是披甲人,提气! 付老爷直接从一个内地营参将,进署都指挥佥事,荣升大同副总兵,还得了个锦衣卫百户的世荫,像过年一样。 杨麒这家伙战后带兵跑到杀虎口恶人先告状,说后金军明明是畏惧他才被吓跑的,明军却出塞抢夺他的战利品,打算要在大同边境跟明军大做一场,刚上任的付仁喜不明就里,带兵到边境上派使者跟杨麒顶牛儿。 两边一唠,付仁喜一张嘴就是当年我很感激刘大帅。 杨麒寻思原来是自家人,就灰溜溜带兵走了,付仁喜还因为这事儿受了朝廷嘉奖。 当然,杨麒、漠北三汗甚至还有土默特的俄木布,随后也都因为出兵受了皇上嘉奖。 崇祯就是再迷糊,这会也能看出来,刘承宗确实是在帮他对付外敌,有杨麒这支军队驻扎在漠南,就能把后金军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山海关和蓟镇边外,不至于蔓延到宣大边外。 何况他心里是一直想复套的,如今河套被刘承宗收复了,漠南都督府又离青海元帅府那么远,中间交流不畅,这就是机会,只要把杨麒笼络过来,河套不就回来了吗? 这个节骨眼上,崇祯连西北丢地都不当回事了。 他甚至想嘉奖刘承宗……主要是他就发现吧,这刘狮子在西北闹得那么厉害,打了这儿又打那,打来打去,就把户部兵部从愁眉苦脸打成了喜上眉梢。 自从崇祯四年起,朝廷的税收就进入了最难的时候,处处都在打仗,处处都在闹灾,以至于征税进行得很不理想,完整率仅有三成。 毕竟整个陕西是欠税大户,就不可能完征;甘肃征上来粮根本不需要起运就被甘肃边军吃光了,他们甚至还要倒找兵部要粮。 刘狮子这么一闹,把甘肃和临洮巩昌切出去了,朝廷的完征率反倒提升到了四成,涨业绩了。 而在崇祯的角度上:朕的税收少了一丢丢,支出少了一大堆,结余反增了嘿! 但他到底没脸皮厚到嘉奖刘承宗,只能在脑子里转了圈就此作罢。 而对刘向禹来说,杨麒送来的书信,最让他在意的是黄台吉的军队能进宣大、出宣大,驱使汉兵作战,不伤根本——这意味着刘承宗派遣杨麒争霸漠南,坏了黄台吉大事。 双方接下来围绕漠南的斗争将会更加剧烈,他们必须尽快打通宁夏,给予漠南都督府支援。 再顶着青海大元帅和岱青契丹汗的名头行事,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 刘承宗知道父亲的意思,但他并不打算称王称帝,称王对他意义不大,称帝更是本末倒置,他甚至想要敦促黄台吉抓紧称帝。 崇祯活着,我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你黄台吉要是帮帮忙送崇祯爷龙驭宾天,我刘狮子立刻化身地主阶级之剑,作为大明最忠诚的良将,兴义师为君父复仇! 面对父亲的疑惑不解,刘承宗笑眯眯道:“大还是翻开看看这连环画,我要凭这个设立通政司,这是我们入主关中的一件利器。” 中午好!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四章 陈奇瑜长大了 刘承宗去跟龙王见面了,刘向禹自己坐在元帅府的书房里捧着连环画看得津津有味。 这不是给小孩看的,话本的字比较多,画工也尤其精美,美中不足是雕版印刷的工艺一般,用的是元帅府的公文纸,而且因为赶工的缘故,没上色。 不过这就已经很有看头了,封皮上写着写话本、画匠、雕版匠的名字,写话本的作者自然是刘狮子,雕版匠并不出名,画匠则是元帅府出名的画家,是个陕北出身的都尉,名叫薛和尚。 薛和尚不是和尚,他只个秃子。 这家伙跟罗汝才麾下那个李八两是同乡,都是文安驿人,过去太平年景,俩人都是文安驿的名人,李八两是货郎,卖东西出了名的缺斤短两;薛和尚是画家,赶上踏青就给人画美女图,一张图要一斤牛肉。 待到旱灾来临,这俩难兄难弟先后沦落成了流贼,李八两跟了罗汝才,薛和尚则在更早的时候就跟了王左挂,后来降了官军,在贺人龙部当兵,河湟大战时才降了刘承宗。 这家伙在王左挂那就没混上小头目,到了贺人龙那更没混上一官半职,一直到降了元帅府,才想着凭同乡的门路,给上天猴刘九思送礼谋求个晋升。 上天猴收了礼也办了事,主要是薛和尚穷得当裤子,送礼也只是送了几幅画,刘九思拿着画就去找了刘向禹,刘向禹看了画直接把人扔到书院里学测绘制图去了。 元帅府的测绘制图水平非常潦草,书院负责这个科目的教谕、训导绘画功底其实还不如薛和尚,因此学了不过一年,就给了骁骑出身,在新城书院担任制图训导,如今是三等奋威都尉,担任教谕。 这次刘承宗需要人给话本制作插图,薛和尚就是合适的人选。 刘向禹看得津津有味,不光自己看,还让人专程喊来杨鼎瑞一起看,随后二人又派人前往西宁,寻督管药水河屯田的林蔚过来。 倒不是刘狮子编写河西传的故事有多引人入胜,这整个故事刘向禹和杨鼎瑞都知道,故事主角是朵甘丹卫指挥使邹凤,情节是其任职黄源驿丞时面对绰克兔台吉南下,据守黄河时的事。 这些事当年刘向禹和杨鼎瑞都在战报里见过,而且印象很深刻。 但一笔带过的战报是一回事,如今掰开揉碎还配上插画,就更有身临其境之感了。 从狮子营到元帅府,刘承宗打了整整六年仗,但是在六年的战争生涯里,由于刘狮子用兵一贯稳重、长于以势压人,涌现出的战争英雄也就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而已,邹凤算一个。 这个人就是杨鼎瑞一手提拔起来的。 邹凤的前半生像赵可变等人一样乏善可陈,宁夏边军出身,刘承宗南征康宁府时任职什长,得康宁知府杨鼎瑞赏识,外放黄源驿做九品驿丞,做了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当了本地番部的女婿。 恰逢喀尔喀绰克兔台吉入侵,连陷驿站阻断南北,面对袍泽死难,邹凤凭勇士十余、渡船两条尽忠职守,面对上万蒙军扼守险地,九战九捷,沉舰十余,北却蒙军五百米,打得蒙古人沿岸一里地不敢牧马,撑到刘承宗率元帅府大军回援。 事后朵甘丹设县立卫,战死驿卒都做了城隍、土地,邹凤也被刘承宗选为第一任知县兼指挥使。 刘老爷看完了河西传,尽管心里认为这套连环画做得非常精美,但依然面露不解,对杨鼎瑞问道:“狮娃说这个是元帅府入主关中的利器,你觉得……它能有几分作用?” 杨鼎瑞的头脑已经发散了。 他毕竟有出镇康宁的经历,见识确实要比坐镇中枢的刘老爷要广,刘狮子拿出来的东西,他们俩不会只图一乐儿,认真思索了所有可能,杨鼎瑞觉得:刘狮子没把话说全。 他指了指放在茶案上的河西传,没说河西传,话锋一转就跨过半个天下,道:“长河西有个土司木雅,向禹兄想必有所耳闻。” 刘向禹自是点头,这木雅可以说是元帅府最出名的土司了,他笑道:“我听蔡钟磐提起过。” “在下估计,这河西传就是大帅从康宁学到的经验。” 不待刘老爷问出疑惑,杨鼎瑞便将木雅帮刘承宗在康藏之地传播影响力,雇佣文人、僧侣,以南征康宁的故事为蓝本,结合本地神学经文,创造出新的故事,令苦行僧人与说唱艺人游走四方的事全盘托出。 “因此眼下这不过是故技重施,不过我以为这个在关中用处不大。” 杨鼎瑞摊手笑道:“在下说这个,倒不是连环画没用,而是我等俱为秦人,乡音不改,取全陕之难不在人心,而在战场,如今朝廷平叛兵力半入陕西,一在宁夏之洪承畴,二在凤翔之陈奇瑜,实在是蝗灾拖住脚步,不然这五省总督早灰溜溜跑去河南了。” 刘向禹闻言也缓缓颔首,倒不是他俩轻视陈奇瑜,恰恰相反,非常重视,他们对洪承畴才是轻视。 这体现在情报方面,元帅府对宁夏方向的情报非常有限,至少在洪承畴身边没有元帅府的间谍,而杨鼎瑞派往秦州、凤翔府的生间足有数十,收买的因间、内间更是多达数百之众,几乎把陈奇瑜、练国事等人的情报摸个门儿清。 相较而言陈奇瑜掌握的军队挺多,至少在兵额上不比洪承畴少,不算驻防的卫所军,仅战兵就有六个不满编的营,但陕西方向的明军士气有很大问题。 吃不饱饭的地儿,士气肯定有很大问题,杨鼎瑞和刘向禹再有能耐,没有粮食,当年在黑龙王庙山也一筹莫展,如今陈奇瑜也一样。 陕西六个营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支为张应昌率领的秦军,有杨彦昌、贺人龙这两个战神;另一支左良玉率领的援剿军,有汤九州、邓玘这俩战神,阵容在大明可谓相当豪华。 尤其是援剿军,他们兵力少,从河南进陕西,仨营加一块不到六千人,又经历了邓玘部哗变,吸收了一千多农民军才恢复到六千人,但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三营主将,在崇祯七年都是大明最耀眼的大将,从蓟辽打到陕西,可以说是从东到西打遍整个北方。 左良玉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崇祯二年末复官以来几乎无月不战,先与后金战遵化,后战大凌河,于崇祯四年在松山、杏山取得战功第一,领着势单力孤的两千昌平军转战河南、山西、北直隶,功勋彪炳。 汤九州的威望功勋与左良玉并列,同样以孤军转战各地,部将都死得换了一茬。 邓玘更是劳苦功高的猛人,起家于奢安之乱,拿下勇冠诸将的名头,夜入贼营砍人的川军猛汉,一路砍人的功勋升到四川副总兵,崇祯二年为勤王率六千川兵出川,皇上指哪就往哪儿打,整整六年不归乡,对大明的忠诚日月可鉴。 而陕西兵出身的秦军也非庸手,他们本身就在战争烈度最高的陕西,辽东好歹是每年冬天辽泽结冰才打大仗,陕西是自打崇祯二年起盗贼蜂起流寇四窜,打仗就没停过。 除了少数像杜文焕那种别人行军他卖马、别人打仗他喝花酒的家伙,绝大多数陕西将领的生存环境与地狱无二,不是死了,就是快死了。 就比如神木参将艾万年,也是个猛将,陕西闹旱那年提刀上马,平叛七年,人不解甲马不解鞍。 长年累月追逐叛军于深山巨谷,日饮脏水夜宿野地,人在外面打着仗,突然听说米脂老家父母双亡,打着打着,又听说兄妹俱死,打着打着,再听说妻儿同丧,就这仗还得打、贼还得追,有病治不了、有伤养不好。 老艾家是米脂的大户人家,多少陕西将领没有他这个家庭条件,可就这条件,艾万年的父母兄妻死后尸首装棺停灵,一直平叛到去年才得以告假回家收敛尸首安葬,自己因为常年驻营在外风湿麻木,久坐马上痔漏脱肛,人天天吐血,没多长时间可活了。 张应昌就是个类似艾万年一样的人物,差别只在于他始终在陕西内部平叛,没像艾万年一样跑到山西去;贺人龙也类似,这会儿的平叛将领,别说能耐了,哪怕运气差一点都活不到现在。 最后是杨彦昌。 说实话,陈奇瑜一度对延安营非常提防,他不是提防某个人,而是针对整个延安营。 延安营的各级将校好些个来路不明,有的人名字还特别诡异,跟刘承宗看上去同乡同宗同辈,作风装备军容还好的像假的一样,这种玩意儿谁能不提防? 不论搁在谁身边,那都得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 但实在大军压境用人之际,陈奇瑜处理的手段也必须柔和,只能谋求分化瓦解,但随着大半年时间过去,尤其在左良玉、邓玘、汤九州抵达陕西之后,陈奇瑜仔细思索了一下。 他发现一年前的自己太年轻了,延安营啥问题也没有,是时代变了。 因为张应昌和贺人龙的表现他都看见了,左良玉和邓玘他们也都来了。 延安营杀良冒功吗?没有,张应昌有。 延安营劫杀富户吗?没有,贺人龙有。 延安营肆意抢掠吗?没有,左良玉有。 延安营消极怠战吗?没有,汤九州有。 延安营鼓噪哗变吗?没有,邓玘有。 而将校来路不明,以上诸营皆有,尤其左良玉和汤九州两个昌平营、邓玘哗变后重新整编的四川营,不少新募将校都直接以诨号示人。 人家延安营军容好、作风好,这是问题吗?哦,你张应昌驻军巉口仨月没跟元帅军接战,今天一大胜、明日一小败,那战报怎么来的就真当我陈奇瑜陈老爷心里没数? 你左良玉军纪大坏,多次扰得地方不得安宁,要不是户部尚书侯恂力保,能活得轻松自在?你邓玘束伍无能导致军队鼓噪哗变,哗变完了还没人敢说话,弹劾的纸片子飞到紫禁城就杳无音讯,那不全赖你同乡的东阁大学士王应熊庇护? 就因为人家杨彦昌、任权儿这些人上头没人,我陈奇瑜就对人家加以鄙视? 更何况他发现这些问题在这个时代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静宁州经历的那些旱灾、蝗灾、瘟疫和兵灾,并非仅限于静宁州,这些平叛军队经过的土地都遭受了这样的影响。 陕西地界上除了三边五镇,哪儿还能供应得起上万大军人吃马嚼? 他们转战各地,朝廷的补给常常跟不上,军队又补充了许多俘虏的流贼,更没有练兵整训的时间,朝廷还一直调他们东征西讨,军队在征集补给时会做什么可想而知。 都在勉强维持。 军队在勉强剿贼,军纪败坏是别无他法;朝廷在勉强驭军,眼看军纪败坏也不能惩罚,因为仗还没打完。 实际上朝廷并非无人可用,之所以逮着这几员大将使劲用,就说因为他们有办法在领军打仗的同时筹集粮草,这是人们心照不宣的事儿,犯下的错都记着呢——等到战乱稍稍平定,肯定要免了官职撸下来当小兵。 死是大概不会死,崇祯帝对武将最多也就撸下来当小兵,毕竟多事之秋,等有事了还要重给大权再次启用。 所以对陈奇瑜来说,如今陕西的局势很明显。 除了大哥,全是内鬼。 就是说除了他这个五省总督,六个营的军队啊,都有可能是内鬼,所有人今天好好的,明天可能就因为一点小事哗变了、落草了、被刘承宗策反了。 张应昌的兵杀良冒功,敢说吗?贺人龙仗着同乡,夜里偷摸劫掠大户,抢完了就跟李自成做买卖,敢说吗?左良玉的兵买东西不给钱还欺负人,敢说吗?汤九州消极带兵每次走把营地驻扎在离前线最远的地方,敢说吗?邓玘的兵哗一下就哗变了,抢了一遭又收拢起来,不还是没人说话嘛。 这帮将领有一个算一个回头都要被撸掉的。 里头看起来最不会被策反的就是延安营了,至于说抢抢贺人龙和张应昌,这算啥事嘛,毕竟延安营也得吃饭。 最关键的是陈奇瑜不傻,他已经看出来陕西军队没办法跟刘承宗打大型会战了,就他手底下这帮英雄好汉,一个对一个,元帅府那帮参将还真不一定是对手。 但一块上……陈奇瑜觉得胜率很低,要想不出问题,恐怕得让崇祯爷御驾亲征了。 真等出事的时候,他还得指望着杨彦昌呢,别的人,陈奇瑜现在一个都信不过。 所以杨鼎瑞一点儿都不担心陈奇瑜,如果没旱灾蝗灾,这仗早打完了,他的手在茶案上向东划出一条线:“这东西有用的地方,是东南。” 晚上好!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五章 加盖 杨鼎瑞基本上是战前元帅府最有见识的文官了。 他过去的官职在延安府算高的,又是进士出身,在京师见过四面八方的人。 所以他很清楚,为啥很多英雄豪杰都是割据势力,难以一统天下——别人听不懂你说话。 天下是书同文、车同轨,但没有语同音,尽管有所谓的‘官话’,但因历史发展,官话也分出了好几支。 最初的官话,是中原雅言;衣冠南渡以后,是金陵音;南北朝,南朝官话又成了江东吴语音;隋唐一统,又回到了洛阳音;到元代,官方国语成了蒙古语,官话除了金陵、洛阳这南北两支之外,又多了元大都的北平音。 到明代,在南京制定了洪武正韵,但洪武正韵不是南京音,恰恰是为了纠正南京音,因为朱元璋最厌恶江左吴音,他觉得南迁到江南的南朝不是正统,再加上身边一票苏北、皖北、鲁南出身的军事贵族,朝堂上当然以他们的言语为准。 所以到了明中期,正统年间的宁王朱权就给《雅韵》做了个序,指出大明的所尊的标准音中州韵的区域,北不过彭城、南不过定远、东不过江浦,西不过睢阳,出了这个地界全是土话。 这里面南不过定远,是凤阳府的定远。 就好比‘俺’和‘恁’,一个表示我,一个表示你,经常出现在朱元璋、朱棣等人的圣旨上,但这并不是他们发下口语方言化的圣旨,恰恰相反,而是因为这就是当时的雅言正音。 陕西,尤其是他们如今所在的陕西西部,跟东边属于南辕北辙。 路途遥远,不同的语言方式天然就会带给人提防的心态,而文字是一样的,因此杨鼎瑞看见刘承宗编出的连环画,当时就眼前一亮,内心笃定这是传播元帅府影响力的好工具。 元帅府在西北闹得风风火火,说不定江淮一带的百姓都不知道他是谁。 即使知道,也只知道这是个无恶不作的叛军头目,这种情形对元帅府肯定不利,连环画、话本这些东西,恰恰能解决的是这个问题。 东南有天下最好的造纸、印刷和出版业,这又是一个人们对军事武力怀有崇尚与幻想的时代,刘向禹和杨鼎瑞稍稍开动脑筋,就很容易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自嘉靖朝以来,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愈演愈烈的军事战争里,各个阶层都能依靠了解军事而得到升迁机会。 杜松不过卫所旗军,提刀乱砍,在塞外搏得太师之名;刘显是靠偷吃寺庙贡品才活下来的贫家子,从军第一战持两把铡刀陷阵砍死五十余人,白身直升从五品副千户。 读书人更是能依靠懂得军事而出镇地方,名扬天下。 元帅府的话本与绣像画若能投其所好,必然能争取百姓好感,吸引有才之士投奔——关键是元帅府的好故事太多了,定青海、进哈密、击绰克兔、破瓦剌联军拓地千里,哪个不是英雄好汉的梦想啊? 刘向禹和杨鼎瑞的动作很快,还没出正月,元帅府通政司的架子就打起来了。 明代不设宰相,自然就没有作为中枢官署的中书省,因此拆了中书省的架子,分为通政司和六科给事中。 通政司主要职权为运转公文,同时发送邸报也是它的职权之一,公文分为题本和奏本,通常以官署名义发送的公文叫题本,一式两份,一份由通政司送到皇上御前,另一份送到六科廊坊抄录,基本上都是公开的。 奏本则是由官员以个人身份直送管门官员,在皇上看奏本之前不会公开。 各地的各府、卫、布政、按察、运盐、都督府、宣抚司都设置有经历司,就是专门接送公文的机构。 不过从前元帅府的架子太小,公文都是直接送到案头上,即使到如今,他们也拢共只有西宁、康宁、临洮、甘肃、漠南五个府,公文递送并没有那么复杂,许多该有的部门就没有设置。 因为他们的人口太少,少到不需要设立行政机构,官员又太多,多到能替代行政职能。 北直隶一个县就有二十万人,最多十个官儿,刘狮子治下刨去凉州的甘肃都没有二十万人,大小文武官员接近两千。 但决定官员数目的不是人口,而是地域,越是广袤的地域,越需要更多干活儿的人。 刘向禹和杨鼎瑞选出的通政使是林蔚。 林蔚也是狮子营时期追随刘承宗的老人了,他本是宁夏中卫的秀才,长得好看,被选为庆王府的乡君仪宾,又因为骂老丈人,被送到庆王庄子上当庄头管事,碰上刘狮子劫掠被俘,属于是腆着脸上赶着从贼。 刘狮子本着人尽其能的原则,到青海就把主持屯田的事交给他了,所以这几年林蔚一直没跟着军队跑动跑西,始终在新城以西配合刘承祖开垦荒田,工作做得还不错,给元帅府每年增收七万余石粮。 如今借着建立通政司,给他升升官倒也正好合了刘承宗的心意。 林蔚初到兰州,通政司的属吏还没配全,活儿就已经来了:刘承祖那边从卫拉特派人过来,通报了冬季作战的战况与情报。 刘承祖过去的时候,跟周日强在在沿途哈密到乌鲁木齐设立了十二站,从哈密到兰州又有隶属于元帅府的二十四站,全程三十六站,最快九个昼夜能抵达兰州。 不过如今下过雪,信使足足花了十六日才送到西宁,从西宁到兰州又花了一日,刘承宗看到这份信时,已经是从乌鲁木齐递出后的第十八天。 刘承宗算了算时间,刘承祖送信时刚好是过年。 不过这封信是年前刘承祖在战场上写的,卫拉特的战事并没有巴图尔珲台吉想象中那么顺利。 尽管巴图尔珲台吉回到天山北麓,竭尽全力地整军备战,想要表现出卫拉特四部没有在南征中受到太大损失的模样,但任何虚张声势都不能掩盖其元气大伤的现实。 卫拉特总共能动员的兵力就几万老兵,在刘承宗手里折了一半,连过去的盟主国师汗都被扣下,因此一到秋季就遭受哈萨克部致命一击,恰好巴图尔珲台吉还打算向秋明进攻,直接被哈萨克偷了家。 如果不是刘承祖本部人马驻扎在伊犁河谷,弄不好卫拉特就被一波灭了。 经此一役,巴图尔珲台吉认识到进攻三千里外的秋明无疑是痴人说梦,只能在冬季组织三千骑兵进攻北部盐湖。 刘承祖跟周日强仔细分析了卫拉特四部当前的处境,说是举目皆敌也不夸张,因此极力劝阻巴图尔珲台吉在枪炮运抵伊犁河谷之前开战,但劝不住。 巴图尔则认为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跟人开战,就算付出的代价比避战更大,也必须见人就打,哪怕输了,只要让入侵的敌人尝到代价,就能止住其入侵的步伐。 否则人心散了,部众离散,那比死人还难受。 到时候东边的归刘承宗、西边的归哈萨克、北边的归俄国、南边的归叶尔羌,世界上就不存在卫拉特这个东西了。 刘承祖想想也是,毕竟是连统一文字、言语都做不到的卫拉特,本身稳定性就很差,也就没多劝,只是让戴道子率六百人随军,沿河北上,绘制水网地形图。 后来卫拉特也确实付出了代价。 在这场崇祯七年末尾发生在亚梅什湖的战役,三千准噶尔士兵围攻据点,双方付出共上百人的伤亡后,准噶尔骑兵掠夺了据点外的村庄,而后撤离盐湖。 两边都打得很英勇,但身在兰州刘承宗翻看战报,五官都快挤到一块去了,简直没眼看。 这不是英勇不英勇的问题,据刘承祖所说,罗刹人在湖边有一座木垒要塞,里面常年生活着一百多名罗刹兵,又在开战之初于附近的村庄紧急征召了上千个部落原住民。 尽管巴图尔珲台吉的马队四出,在野外截杀、收降了三百多人,依然有六百多人进驻木堡,使得罗刹人在盐湖木堡的守卫力量非常充足。 罗刹人的木堡很特别,刘承祖也不好说是故意的还是修得烂,反正那些木墙中间有不少缝隙,能把火枪从缝隙塞进去,所以打起来到处都是火力点,给攻坚带来很大困难。 巴图尔珲台吉指挥士兵冲击了四次,四次都被打退……哪有正经人强冲堡垒的,那堡子确实缝隙很大,罗刹士兵用旧制的大口径火枪都能塞进去,但指望准噶尔士兵在冰天雪地里把箭矢射进缝隙就很难了。 严格意义上,堡子里的俄国士兵使用的装备非常烂。 他们的大口径火枪基本上都是欧洲战争的淘汰品,也就是波兰等地仿制的一百年前统治战场的西班牙重型火枪。 这个火枪很厉害没错,但已经落伍了,因为那个时代没有颗粒火药,使用的是粉末火药,口径傻大、火枪傻沉。 在这一百年里,最重要的技术进步就是火药颗粒化,使火枪口径得以减小,因此淘汰了大量的大口径重火枪,这批火枪很大部分上不是淘汰给殖民地,就是卖给俄国等制作技术不行的国家了。 这个时间,欧洲如西班牙等国,使用的主力火枪都是口径二十毫米上下的轻火枪了。 明朝没经历这个过程,因为很早就有火药颗粒化的技术了,戚继光进行推广,所以决定威力的只有口径,先接触到小口径火枪,后接触到西班牙大口径火枪,并加以仿制之后,用的就是颗粒火药。 但即使是落伍的火绳枪,也是火绳枪,在堡垒里再沉都不是问题。 森林、冰原、火枪、堡垒,这四个东西加一块几乎等于无敌。 交锋数次,刘承祖估计,他们给木垒里的敌人造成损失最多也就三十多人,而他们在外面却死伤六十余人,最后只能无奈撤军。 撤军是因为死伤太大,不是被打死打伤的六十多人,而是因为外面天寒地冻,被冻死冻伤的士兵已多达上百,再拖下去,他们没准会因为天气死伤殆尽。 刘承祖写这封信回来,一方面是把戴道子沿途探查到的水网地形图送过来,另一方面就是希望刘承宗为他赶制一些火器,开春了送过去,他要带兵把那个堡子轻而易举地攻下来,在巴图尔面前装个大的,并凭此占领卫拉特的食盐命脉。 至于说他凭什么敢夸下这样的海口,就凭他让刘承宗赶制的火器:飞礞炮。 曲射弹道、二次点火、轻便快捷、爆炸杀伤、哑火率高达二分之一的飞礞炮。 刘狮子寻思大哥你费这劲儿呢,咱在大明攻城,还得顾忌着城内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在外边可不用操着心。 百步见方的小木堡子,还没盖儿,比刘国能乱飞的扩散范围还小,一具火箭也许打不准,但十具火箭一定能给守军造成杀伤,一百具蹿蹿放过去,无人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但刘狮子也不信炸完他们还能组织兵力守堡子。 最关键的是这玩意制造简单还便宜,飞礞炮还得捶打,蹿蹿只要有火药,师成我的兵工厂十天半个月就能搓出来好几百具,纸壳子的都好使。 当然纸也好、火药也好,在中原以外的地方其实都不便宜。 兄长从那么老远的地方写信回来要装备,刘狮子自然不能吝啬,当天就给兵工厂传信,问了兵工厂火箭还有多少存货,同时摊派了一百具飞礞炮的任务,直接让他把三百具火箭装车,让曹耀从甘肃挑捡二百旗军送往乌鲁木齐。 三百具火箭当天就从新城起运,毕竟数量太少,这玩意一具才十斤重,承运的户部连牛车都不舍得调,从青海湖的大汗斡耳朵找了七十多头骡子就拉走了。 刘承宗能有啥坏心思,就是想争取开春之前送过去,趁着湖边木堡子里的罗刹兵杀退敌军精神松懈,让大哥再杀个回马枪,鸠占鹊巢。 别的不说,炸到他们以后修堡子都加上盖儿! 中午好!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六章 练兵卫 三百具火箭起运,刘承宗心想,兄长去天山还真没去错。 大哥是兵痴嘛,之前他还担心,别过去没办成元帅府的事儿,反倒被卫拉特当枪使,成了巴图尔珲台吉的得力打手。 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是多虑了,大哥居然在亚梅什盐湖边上来了一出观战,说实话这事儿确实有点超出刘狮子的想象了。 因为尽管元帅府卖给卫拉特的铳炮在开战时尚未运抵,但刘承祖麾下天山军的铳炮可都配齐了,罗刹人在湖边那就几百守军的小破堡子,别说兄长了,就算他刘狮子,都不敢保证能看着观战。 他手欠,没准轰出去两炮,那堡子就没了。 木垒,天山军的千斤炮、狮子炮两轮齐射打过去,一面墙至少六个缺口,只要有缺口,卫拉特的马队蹦都蹦进去了。 靠着火器堡垒,黄胜宵还叫黄小的时候,六个贼配军都能在几千漠南马队过境时保住墩台,更别说百来个罗刹兵了。 但真破了堡子短兵相接,罗刹兵就算一个人长仨脑袋都不够被砍的。 刘承祖如果助卫拉特打下这个木垒,其实也没什么厉害的,毕竟真冲进去砍人的还是卫拉特骑兵,但是能忍住不动手给自己造势,就很厉害了。 这倒是让刘狮子长长地吐出口气:没准把边境线推到乌拉尔山的战略,依靠兄长,真能做成。 其实这事儿,刘承宗之前也没底,他派天山军到天山去,干的可不是这种伟业,只是想让他们向南扫平叶尔羌罢了。 毕竟即使他是大元帅,也不能让部下干没意义的事儿,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眼中,跑去封锁乌拉尔山,就是没意义的事。 与之相比,扫平西域才是壮举。 眼下兄长那边不需要担心,唯一一个问题就剩下天山军的轮换,毕竟刘狮子可答应天山军的官兵,戍边长则五年、短则三年就给个好出身让人家回来了。 这么想着,刘承宗转头就在兰州的元帅府发布命令,召新城书院的李卑、达来台吉、罗刹老兵奇班到兰州来。 找他们仨没别的事,就是让他们在青海的南山堡设立一个练兵卫,北边有青海湖水师衙门、南边有河卡草原,都是很好的练兵场地,李卑做掌印指挥使、达来台吉当指挥同知。 让他们先从甘肃、西宁、临洮抽调营兵三百作为军官,任务是每年从乌斯藏、康宁、西宁、临洮等处征兵,在练兵卫整训学习一年,发往天山军补充轮换协防,到那边服役两年,回来官军俱升两级。 可惜李卑干不了,倒不是他嫌官职低或对这事有啥意见,而是身患重病,在书院教书都是问题,更别说跑去练兵了。 刘承宗见状只好作罢,也不让他在新城书院教授战术,直接送回家养着,重新点了钟虎任职练兵卫指挥使,让他负责每年募兵三千,加以训练。 这道命令下达还没两天,礼部衙门的尚书张献忠就进了元帅府。 “大帅,这个练兵卫,是要去瓦剌鞑子的地面打仗?” 刘承宗也没细想张献忠怎么为这事跑来了,点头算是回答,笑道:“怎么,秉忠兄也想过去转转?” 张献忠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心说瓦剌鞑子那不毛之地,去了就他娘的回不来了,老子又不傻,才不往哪里去。 不过他还是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帅,三千军队,去哪不好,干嘛往哪里去?” 刘承宗抬手朝他轻指一下,转头在书架上寻觅舆图,笑道:“你不懂,我便给你讲讲。” 他找了找舆图也没找到,干脆在公案上铺了张纸,提笔就画出个轮廓,招手叫张献忠过来,边画边道:“你看,这是大明,元帅府在西北,漠南在北方,卫拉特在元帅府的西北……罗刹国你知道。” 张献忠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地点头憨笑道:“倒是听说过,不过卑职愚钝,不知那国在何妨。” 冯双礼带兵往康宁去,经过西宁府时像逛动物园一样,带手上西营兵弟兄围观过书院的罗刹言语教谕奇班,后来给张献忠写了封信,讲了所见所闻。 他只在那封信里听说过罗刹国,此时见刘承宗笃定他知道,当时就觉得自己身边全是眼线。 不过这倒是他想多了,刘承宗根本没工夫管他那几个西营兵将的书信,西营跟元帅府根本没在一个量级上,根本不需要那么小心,他只是以己度人,以为张献忠知道。 “那是个大国,大概在这个地方,疆域比元帅府还大呢,你知道咱们的情况,版图比咱大的,一定比咱强得多。” 张献忠闻言颔首,这倒不是刘狮子自谦或灭自己威风,而是客观存在的定律。 元帅府的地盘巨大且诡异,堪称亚洲烂地之王。 经历去年的漠南乱战,后金在漠南的吃了点亏,回师沈阳的路途格外狼狈,口外诸部也在明军追击下纷纷北逃,杨麒的都督府不但在漠南活了下来,而且借助漠北三汗的巨大兵力,以鲸吞之势扫荡了整个漠南。 截止正月,杨麒送来盟约、舆地图、诸部方物,请求归附的部落首领驻牧地最远已延伸至张家口外。 当然那属于有争议的地盘,后金不会善罢甘休,开春了辽泽解冻,黄台吉肯定还得再从科尔沁草原出来,但至少在这俩月,元帅府名义上的领土已经涵盖了整个漠南草原。 张家口、兰州、昌都,再加上火落赤正在围攻的拉萨,这几个点在版图上连成线,几乎跟四百毫米等降雨量线完全重合。 线外边,都是刘狮子的地盘。 他再稍微扩张一点儿,就是黑河腾冲线了,中国在地理上的人口分界线,四百年后,这条线南边有百分之九十四的人口,北边则只有百分之六的人口。 实际上这个时代,人口比例也差不多,卫拉特和乌斯藏,俩地方加一块,满打满算一百八十万,刘狮子自己控制的地盘,临洮巩昌西宁康宁甘肃漠南,也就二百万。 他的疆域几有半壁江山之广,人口却只能占个百分之六、七。 这种领土和人口缝合起来的怪物,不可能长久立于世界之林,注定只能昙花一现,迟早难逃分裂与被吞并的命运。 基于这种怪异疆域,元帅府的共识就是领土有我们三分之一的势力,兵力就应该比我们强。 张献忠看着刘承宗随手画出的地图,心中暗自惊讶,大元帅随手画出的疆域地图,单是大明的轮廓,就感觉比他过去看到的所有舆图都更为精细,连带着也对西北那边的未知地带提供了更高的可信度。 这是指天画地的有识之士。 他仔细端详舆图,心中思索着罗刹国与元帅府的距离,慎重地问道:“我们要跟他们开战?” “谈不上开战,北边没那么危险,罗刹国虽强,其国内正值乱战,在西边被西洋人打得丢地,南边被鞑子打得丢人,倒是在往东边扩张,走的是这条线。” 刘承宗在地图北边花了条线,一路延伸至辽东北部,重重地点了一下,道:“奇班告诉我三年前他们在这修了个堡,叫雅库次克,设立督军,驻军五十——挺能跑的吧?” 张献忠看着这条线差点把舌头吃了,不是因为远,也不是滑稽的‘驻军五十’,而是因为刘承宗在地图上画的线,是从卫拉特北部画到漠北的北部,最后再抵达后金的北部,整个路径上刘承宗什么都没画,完全是未知状态的地域。 常识是越往北越冷,越往北越荒凉,眼下漠南都不能活人了,蒙古人大股小股地叩关请求内附,刘承宗却告诉他如今有一个大国从最北边的不毛之地,大股向东扩张。 张献忠人都傻了,这帮人什么妖怪变的? 老冰棍儿成精了? 不过在经历短暂震撼之后,张献忠的眼神重新恢复清明,很认真地对刘承宗道:“大帅,你不必管他们。” 刘承宗:“哦?说说你的想法。” “从这,到这。”张献忠抬手在卫拉特北部点了一下,又点到雅库次克,道:“比乌斯藏到京师还远,即使全程设立三十六站,十日也跑不完,何况北边天寒地冻,东边有事西边一个月都不知道,他们管不住。” “卑职估计,大帅是担心他们威胁漠南,即使其兵临漠南,行军三千里也师老兵疲,我军以逸待劳,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将之攻灭。” 刘承宗赞赏地看了张献忠一眼,不简单。 他夸奖道:“有见地,你说得对。” 张献忠说得完全正确,甚至都料敌从宽了,不仅没有低估西伯利亚的行军难度,甚至还高估了,如果一支军队从莫斯科开始行军,走到贝加尔湖何止师老兵疲,路上就已经断粮崩溃七八次了。 但没有用。 那边天寒地冻,根本就没有正常的行军环境,就好像两军对垒,死伤达到一个临界点,军队就会发生溃逃;但如果这支军队被围住了,跑都没地方跑,战胜方又不收降,战败方大概率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西伯利亚就是这样的情况,往哪儿跑都是死,原路返回是死,流落冰原还是死,抵达目标开战打上一场,反倒有最大的存活几率。 “但我不是担心他们威胁漠南。” 刘承宗笑眯眯地摇头,这才抬手覆盖在简图北方无边的未知土地上:“我要的是这片土地,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毛皮,一百年二百年,我们可以用不上,但不能拱手送人——封锁乌拉尔山,是真正的洪业!” 张献忠瞪大眼睛,这话槽点太多让他不知该从何吐起,只觉得刘承宗疯了。 他归附元帅府也有段时间了,作为高级官员,元帅府具体是啥情况,他比不少资格的参将都清楚。 先不说为了一点儿毛皮发动战争这事儿特别小家子气,单就说如今元帅府版图上最大的特产就是他妈的毛皮,本地盛产毛皮的康宁府,因路途遥远大雪封山,基本上都就地消化了,即便如此,卫拉特的毛皮一送过来,就直接把西宁府的制皮业撑崩了。 就这,还嫌毛皮少呢? 你要这么多皮干啥啊? 张献忠一脸蒙圈,寻思这刘狮子也不是个特别贪财的人,何况就算特别贪财,咱直接给汉中府打下来,要啥没有?非盯着北方不毛之地做啥嘛。 不过说到这,老张突然想起来自己过来是干啥来了,立刻也不管有没有领会到刘承宗的精神,直接正色抱拳道:“大帅,要派兵发往瓦剌鞑子的地界,我有一计,可节省一年练兵时间。” “什么计?” “扫地王张一川,大帅听说过么?” 刘承宗点点头,有点印象,叛军里的后起之秀。 最早他们清涧会盟,定下四路进山西的策略,那时候张一川还是个手下几百人马的小首领,连进屋子的资格都没有,投奔了座次第三的高迎祥。 但后来王左挂在绥德投降受抚,部下一个叫克天虎的首领跟了张一川,算是有了起家的资本,在绥德一通大闹,有了名气,成了跟李自成、张献忠等人齐名的二流首领。 刘承宗问道:“我记得他是跟李兄合营的首领,号称闯军五营是吧?” “对,就是他,跟黄娃子合营呢。”张献忠点头大为兴奋,道:“他派人找我了,在山里熬不住要找事做,手下几千人马牢靠得很,派他去天山吧。” 刘承宗寻思,你说的节省练兵时间,我还当是什么好计策,就这? 他心里的练兵时间,其实是调到天山之后的两年,新募士兵在练兵卫的一年,主要学习的是言语和冰原求生技巧,就算张一川过来,这事还得学啊。 反倒是张一川所部能征惯战的才能,在北方根本用不着。 在刘承宗心里,天山军跟向东扩张的罗刹军根本不会打会战,真正的罗刹好汉都会死在夺位战争里,不会跑到西伯利亚学狐狸叫、看萨满跳大神。 罗刹人依靠河流行进,元帅府的天山军就也依靠河流行进;罗刹人在河道重要节点修堡子,元帅府的天山军就也在河道重要节点修堡子——无非是拼技术、拼兵力、拼军火能力嘛,谁怕谁啊? 在几条必经河流的要道修筑堡垒,直接从中间截断东西往来的要道,你就算东边扩张得再厉害又能怎样? 只要天山军在西边顶得住,刘承宗完全可以把深入远东的罗刹兵全部熬死,熬到他们变成蒙古人。 打什么会战,跟谁打? 让张一川带兵过去干啥,还不如留在中原牵制官军。 每年三千军队学学捕鱼、开船、修堡子、言语,到西伯利亚驻防两年,没准一仗都打不起来就回来了,这也算戍边三年,回来就是能投入中原战场的老兵,陆师修堡子水师开小船的活儿都能干,这才是刘承宗算盘。 张献忠眼看刘承宗对这个提议不感兴趣,不由得心中大急。 他举荐张一川当然没憋好屁,是他得到消息,张一川这家伙打算打进凤阳府掘老朱家祖坟——这可是咱张献忠想干的事儿,万万不能让他张一川拔得头筹,正好听说刘狮子要为天山军征兵,这才火急火燎地跑来举荐。 “大帅是,还是见见张一川吧,他要打进河南去!不能让他去啊,他去了河南,咱元帅府的面子往哪搁?” “他要去河南?” 刘承宗心头大悦,进河南好啊,一块进啊,直接招手叫来羽林骑道:“速去甘肃,调三劫营南下,让王自用来见我。” 说着,他转过头对张献忠道:“叫张一川来见我,问他枪炮被服兵甲车马,缺什么,我给什么!” 晚上好!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七章 凉州的命运 自高迎祥等首领打穿陕西入据秦岭以来,有元帅府与官军对峙,数以十万计的农民军难得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这段时间农民军也没闲着,只是动作比较小,他们蔓延于巩昌府的阶州、徽州以及汉中府的宁羌州一带,手头有财货的就地销赃换取兵粮休养生息;没财货有势力的则占据县衙发号施令,命令百姓两三家养一兵;与官军对抗受到损失的则就地招募兵员,收集物资打造军械。 总的来说,在西和、两当、文县等地已经没有官府,全凭各家首领分地开垦,有了划地割据的架势。 只不过几十股农民军,绝大多数没有上下统属关系,即使是高迎祥这样的大首领,对其他头目也没有指挥调动的能力,遇事全凭聚义商议,效率来得很低。 同时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没了外敌威胁,过去抱团的民军首领们势力再次分化,鉴于这种局面,一些首领有了效仿刘承宗,进行开府建牙使部曲趋于正规化的心思。 这其中以四天王李养纯、整齐王张胖子为代表,他们俩一个占据西和县、一个占据宁羌州,改变旗号自称西和总兵、宁羌总兵,去年冬季就在地方上立起了自家衙门。 不过俩人敢开府建牙,并不是因为胆子大,恰恰相反,是因为胆子小。 按说俩人的势力其实都不小,四天王李养纯号称总兵后整编人马,编出了三个营,整齐王张胖子比他还厉害,编出了四个营的人马。 别管军兵实力精锐与否,手下万余人马搁在那都不容小觑,他们开府建牙的主要原因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农民军的首领几次会盟,商议着跟元帅府协同作战,但派人联系上元帅府的前线将领,都不搭理他们。 这倒不是元帅府今非昔比,瞧不上地里刨食儿的老兄弟了。 主要是农民军首领们一来不敢直接找上刘承宗,二来也没办法直接找上刘承宗。 刘承宗在农民军里也是有名号的,人们都管他叫横天元帅,名气很大,但真正跟他打过交道的人不多,即使是真见过面,也知道这个横天元帅又狂又傲,出了名的为人孤僻,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过去手下就几百号人马的时候就不喜欢跟人协同作战。 何况都是做首领的,很难对别人心服口服。 像罗汝才、张天琳等人,那是真正被刘承宗带着出生入死,从被官军撵着满地跑,到撵着官军满地跑,尝到甜头了。 如今聚集在秦岭的这些首领,可没受过刘承宗的恩惠,人家带队伍活到现在,凭的全是自家本事,凭什么你势力大就跟你——势力这个东西对他们来说很虚,因为他们这些年的人生太刺激了。 可能今天还是只有十几个兄弟的小头目,明天打下个庄子就有几百号人追随,后天撞上官军眨眼只剩上百人,大后天抢攻下一座县城,转头就有数千甚至上万人马,名扬天下就在一日之间。 因此尽管元帅府和农民军的驻地相邻,双方却没有太多接触,就是因为刘承宗觉得自己拿不出那么多粮草把十万人马统统招安;各路首领也认为自己这点人马不够跟元帅府谈协同作战的问题。 所以大家一般是尝试联系甘州营参将蜂尾针张振。 张振跟过的人多嘛,到处都是旧相识,又是参将,属于是元帅府能说得上话的高级将领。 元帅府参将这一级的人物,除了蒙古贵族,陕西出身的都是最早就追随刘承宗起事的怪物,那些老家伙的陕西绿林地位太高,只有张振先后追随过王嘉胤、李老豺、刘道江、神一魁、红军友、王老虎、杨麒,辈分比较低。 张振跟着刘承宗从甘肃回来没几个月,已经见了好几拨来自秦岭的乡党,全让他礼送回去了。 不是张振狗眼看人低,他心说我家大帅才是个元帅,你们这些阿猫阿狗的过来通名就是这个王那个王的,还开口就是支援几万石米粮,这让我很难办啊! 所以李养纯跟张胖子就开府建牙了,咱改称号叫总兵官,再给元帅府递条子。 当然对外不能说是怕了元帅府,咱是有感于政令不通,要正规化管理,以后兄弟们就是西和总兵衙门和宁羌州总兵衙门的正规军了。 这其实也是他俩想占住这块地方,养精蓄锐的权宜之策,他们太需要一块地方作为根据地,西和与宁羌州虽小,却能得元帅府掩护,牵制官军注意力,对他们这些不大不小的首领来说,正是遮风挡雨的好屋檐。 而对其他人来说,就比如高迎祥,并不是没想过像他们这样,只是他很清楚自己的人马太多,就是刘承宗也吃不下养不起,秦岭北麓的狭小之地更不可能长久供给他们驻扎。 所以开府建牙也不需要考虑,高迎祥要琢磨的是打出去,他的目标是四川。 高迎祥倒不是没考虑过进了四川出不来的问题,只不过对他来说……连能不能进四川都是问题,考虑出来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更何况,他又不是年纪轻轻的刘狮子,他今年都四十四了,还能有多少年好活?出不来就不出来了! 年轻一代的首领则更有冲劲儿,以李自成为首的闯军五营已制定出一个攻入关中、河南及郧阳府的计划,不过闯军五营也是为求活聚在一起的松散联盟,这不,其中的扫地王张一川就派人找上了张献忠,希望他代为引荐刘承宗。 张一川认为,刘承宗这个起义军真正的大首领,一定会对他攻入凤阳府的计划感兴趣。 张一川本来不是这么张狂的人物,他给自己起这个名号,最初只是想要扫掉世上的脏东西,不过随着自己势力越来越大,身边多了不少读书人,这才知道原来世上的扫地王并非只有他这一个。 单是在秦岭里,就还有一个陕北出身的扫地王叫曹威。 而在元末红巾军里有个扫地王王士诚,正德年间还有个扫地王廖惠,都是革命先贤。 革命不是新词,而且这个词的意思也一直都没变过,周易里的汤武革命就不说了,万历年间李三才的奏疏里,就说造反的人窥伺神器,将图革命。 扫地王这个称号也因为这些,给张一川带来巨大的使命感,他要第一个跳出来,跟大明王朝的统治者宣战,掘了老朱家祖坟!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这单大活儿张献忠也想干,这个浓眉大眼儿的居然给刘承宗进谗言,差点把他送到西伯利亚种土豆。 好在张一川和刘承宗都不知道张献忠的心思,当元帅府顶盔掼甲的礼部小吏跑到扫地王的驻地,告诉他大元帅要见他,可把张一川高兴坏了,让部下看好家底,当场就带了一队家丁奔赴兰州。 而在另一边,王自用收到消息比张一川更快,心情也更激动,他几乎是在接到命令的第一时间,就马不停蹄地奔向兰州。 不过在这段时间,对兰州城里的刘承宗来说,最有意思的事莫过于凉州的李鸿嗣派人给他送信了。 而且还不止一封。 打从过年起,李鸿嗣先派人送信拜年,又派人送信恭祝上元节,随后又改为五日一封信,到现在已经是三日一封信了。 一开始信中语气还颇为生硬,说什么‘青海元帅府是天子开恩才得以存在’之类奇奇怪怪的话,刘承宗索性就没搭理他,这会儿信里遣词造句已经硬不起来了,非常恭顺,聊的都是陕西乡党的情谊了。 对于李鸿嗣这个明军将领在甘肃的最后一个死硬份子,刘承宗知道他的心态为啥发生了变化——凉州断粮了。 如果时间再往前推三个月,李鸿嗣但凡表露出有一点开城献降的想法,刘承宗都得跟他好好聊聊,拿出一个实权领军的正总兵官位都虚席以待。 可如今是此一时彼一时,刘承宗根本没有亲自接见给李鸿嗣送信的使者,他甚至专门告诉礼衙,这事连张献忠都不能亲自接见,就让张可旺接待使者就够了。 环境不一样了。 凉州城本身,对刘承宗来说非常重要,这座城所在的武威绿洲,卡在了元帅府的七寸上,只要这座城尚未投降,元帅府就无法完全消化北征甘肃的战果,南北无法连成一片,甘肃也没办法变成元帅府的大后方。 但是在蝗灾侵袭整个西北的大环境之下,凉州城对刘承宗又没那么重要了。 本来嘛,刘承宗在围困凉州时在武威绿洲种地,目的就是以时间换空间,拖上仨月,抵消洪承畴坚壁清野的战果,让武威绿洲存在粮草产出,迫使兵粮耗尽的凉州守军必须跟他野战。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计划,李鸿嗣也能看得出来,但他没办法,凉州军民必须出城抢收这批粮食——也就是说,一场决定凉州命运的野战,早已注定。 偏偏这场席卷西北的蝗灾,把武威绿洲上的粮食祸害个干净,刘承宗失去了引诱凉州守军出城野战的法宝,也失去了攻取凉州的**。 毕竟那不是一座空城,城内军民四万,如果城外种下的粮食抢收成功,在野战中击溃明军,收降凉州城,这批粮食就能供给凉州城军民所用,那就万事顺利。 如今这批粮食喂蝗虫了,曹耀的甘肃都督府靠着天山运来的羊只勉强自给自足,一场蝗灾下来河西也没啥余粮,何况刘承宗也习惯通过祁连山传报消息,一时半会又不需要甘肃提供支持。 攻取凉州有许多弊端,好处却只剩一个:能让元帅府的疆域图看上去好看一点儿……说实话也好看得有限,西域没拿下来,元帅府的版图本来就很丑。 这就导致李鸿嗣在对峙环节中的地位异常尴尬。 现在轮不到他不想野战了,而是他就算想野战,也没人跟他野战。 最尴尬的是刘承宗不攻城,实际上李鸿嗣一开始给刘承宗写信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曹耀别朝着凉州城逼逼叨叨了。 曹耀是个很混不吝的人,如今位高权重执掌甘肃,但说实话整个甘肃刨了武威绿洲,人口加一块也就等于北直隶一个县,只是地域广袤,如果没蝗灾这档子事儿,他的日常工作其实跟别的总兵官没啥区别。 但他对凉州是一点儿都不眼馋,自从闹了蝗灾,他就隔三差五派人往凉州城里射书信,以元帅府甘肃都督的名义说他对凉州军民没有敌意,元帅府行事光明磊落,绝不趁着蝗灾落井下石。 说的都是好听话,其实是在这骂人呢,因为凉州城外没粮,蝗灾对人家没有任何影响,甚至蝗虫过境的时候还给凉州军民加了餐,反而是甘州、肃州有地有粮,他们才是受蝗灾影响的那个。 他把话说在前头,意思就是你们这时候出兵攻打甘州,就是落井下石。 这种话在战争面前没什么用,可李鸿嗣手底下这万把号人,留一半守城,五千军兵也打不过去。 实际上李鸿嗣手里也没有这么多人,去年腊月,凉州城经历了一次内讧,把曹文诏的军队撵到宁夏去了。 本来他手下的甘肃军兵在粮食越来越少的时候,就对曹文诏这支甘肃之外的客军颇有微词,早知道在凉州城里饿成这样,还不如跟着贺总兵到漠南打东虏去,人家在城下好好说话,你说你个莽夫射他干啥? 但也没啥好说的,反正当时城内军民都能看见,城外刘承宗种下的粮食长得绿油油,眼看着就能补充一波了。 直到蝗灾到来,凉州可不像别的地方,百姓家就在郊野的农里,他们这军民都在城内,蝗灾呼啸而来,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个时辰粮田几乎被毁尽,所有人都傻眼了。 后来矛盾随着客军强征城内粮食而爆发,本来在守城时城内大户人家就已经借出不少粮食,普通百姓也只是留足口粮,如今眼看城外的粮食没了,援军也是没影儿的事,军队还要强征粮食,人们纷纷向李鸿嗣这个本地将官情愿伸冤。 李鸿嗣说不出个啥,他今天不征粮,明天就得被饥军宰了,无奈之下只能让曹文诏带兵去宁夏寻洪承畴,当然话是好好说的,让曹将军去搬救兵,但谁都知道没有救兵——蝗虫是从东边来的,宁夏也遭灾了。 更何况,凉州百姓如今认为他们的困顿饥饿,都是大明这些总督、总兵、参将带来的,可李鸿嗣这些人知道,这实际上都是刘承宗带来的! 因为说一千道一万,甘肃百姓兴许能够自给,但甘肃边军没有自给能力,他们一直仰赖兰州供给兵粮,如今兰州的兵粮被刘承宗挪去养元帅府的兵,李鸿嗣这支军队根本没办法找到第二个能供给他们粮草的人。 说实话如果能选的话,比起写信求刘承宗,李鸿嗣更希望自己带兵去寻洪承畴,可问题出在他是甘肃副总兵,甘肃如果没了,还要副总兵做什么? 如今凉州城内的战马驴骡、牛羊牲口快被杀光了,城内强征的粮食也即将见底儿,三万多军民断粮,老弱妇孺每日仅凭几只蝗虫与树叶面糊糊续命。 刘承宗,是这片土地上唯一一个能救他们的人。 晚上好! (本章完) rg。rg 第五百四十八章 夺你官职 崇祯八年二月初八傍晚,张一川抵达兰州。 迎接他的人是张献忠,向他转达了大元帅的欢迎,约定来日在元帅府衙门会面,暂时将他安顿在通政使司的官房。 华灯初上,整个兰州张灯结彩,街上的军民都透着一股喜气洋洋,张一川对城内这多年未见的繁华之景大为惊讶,倚靠栏杆,端着酒壶对张献忠问道:“张尚书,这城内天天这么热闹?” 张一川和张献忠是老相识了,他们在陕西绿林的地位差不多,都是第二代头目的领军人物,又是同姓,过去也合营过,有半年多称兄道弟,好得像穿了一条裤子,不过后来闹掰了。 分开到如今,勉强还算是能说话的朋友,张一川对张献忠的性情,可以说非常熟悉。 事业干到他们这个份儿上的人,做人做事,有很多共同优点,比如说能扛事、能担责、足智多谋,给部下带来一条生路。 而不同点嘛,就是各自有各自的缺点,比如张献忠,性情急躁,言语粗俗,有时候会发神经脾气大,心眼儿还小,对他好,他一直记着;对他不好,他也一直记着。 张献忠以前当过边兵,差点死了,被陈洪范救了,让张献忠念叨到现在,啥时候想起来了都念叨:陈总兵活我,陈总兵活我。 总之这是个比较浑的人,跟文官一点儿都不沾边。 所以如今张献忠成了刘承宗的礼部尚书,这个官职带来的违和感对张一川来说……很绝。 如果说他这个扫地王和张献忠的八大王都只是自称,那么单凭让张献忠做礼部尚书这个离了大谱的事儿,张一川就愿意心服口服地称刘承宗一个整活王。 “天天这么热闹,怎么可能。” 张献忠倒没觉得自己当礼部尚书这事儿有多离谱,咱老子干啥不行? 他瞥了张一川一眼,心态有些复杂地说道:“是凉州,两天前,凉州的副总兵李鸿嗣降了大帅,整个甘肃易主。” 张一川猛地挑起眉毛:“甘肃边军,这就降了?” 这个消息对张一川来说实在太过震撼,起事至今,虽说他也算身经百战,跟东边来的那仨总兵、河南的陈永福等人都交过手,但还从未在战场上正面击败边军,尤其是西北三边五镇的边军。 说到底,在崇祯八年这个时间段,农民军头目们对势大的明军依然心怀畏惧。 好汉架不住群狼,在八年前的陕西,蜂起的农民军是群狼,但在如今,当大明诸多省份已经调动起来,明军就是群狼了。 如果不怕,他们也就不会扎堆儿跑到元帅府隔壁了。 “不降还能怎么办,凉州本以为刘大帅势在必得,去年就坚壁清野,把绿洲烧成一片白地。” 张献忠如今毕竟是元帅府的人,对内情比张一川清楚得多,说起来不免万分感慨,摇头晃脑道:“九个月了,万余甘肃边军被困在城里,兵粮散尽,不加一矢而降。” 倒也不能这么说,至少曹文诏就射了一箭,射的贺虎臣,没射中。 这事儿听在张一川耳朵里,完全是天方夜谭,他本能就觉得……假的吧? 不是觉得边军投降刘承宗假,而是觉得上万边军躲在城里九个月假。 因为他跟李鸿嗣在陕西交过手,在三年前,甚至某种程度上今天的扫地王,一半都拜李鸿嗣所赐。 当年那都不能说是交手了,完全是按着他揍。 李鸿嗣一千多人,四百来匹马,撵着他上万人在山峁墚塬摸爬滚打半个多月,跑了有一千多里路。 正是那场仗,让张一川手下上万大军跑的跑、散的散、死的死,最后只剩下千余人逃出生天,但也恰恰是那场仗,让张一川部民军脱胎换骨,彻底消弭了收拢王左挂余部带来的影响,让上万乌合之众变成千余双腿跑得过骡子的精锐。 别的不说,从那以后,张一川手下都是长跑小能手,只有他遛官军的份儿。 时至今日,张一川成长很多,再让他易地而处站在当年的位置上,即使仍旧是上万乌合之众,他肯定不会再一心逃跑,会先跑上十天扭头打倒番。 尽管不敢说稳赢,至少有取胜机会。 若是让他率领如今的部下,不需要十倍兵力,只要有三倍,他就敢跟李鸿嗣正面打一场。 即便如此,李鸿嗣率领的上万明军缩在城里不敢出战,硬生生饿到断粮,这事儿对张一川来说还是太离谱了。 不止离谱,甚至感到恼怒。 撵着我满地乱窜那天下无敌的样子呢,合着是碰见刘承宗你唯唯诺诺,看见我张一川你王八蛋就重拳出击是吧? 张献忠显然看出张一川眉目中奇怪的恼怒,但感同身受之下,很容易就能猜到张一川的想法,便叹了口气道:“也不怪甘肃边军没底,任何人跟刘大帅见仗,心里都没底。” 他不光能跟张一川对明军的强悍感同身受,还能跟明军对刘承宗的霸道感同身受。 毕竟去年在庄浪卫城,他的西营可是硬生生被刘承宗按着脑袋逼降的。 张一川听张献忠这么说,问道:“甘肃明军,是被大元帅打服气了?” “也不能这么说。” 张献忠把头摇得很果断:“要赖就赖洪承畴,李鸿嗣是尽力了,不过……就算洪承畴不走,他们也赢不了,想算计刘,想算计大帅,太难了。” 张一川对这些事不明白也不理解,但张献忠如今已经对甘肃之战的复盘有了很全面的了解,很干脆地以一种过来人的模样,对张一川介绍道:“这年头不缺好兵,打仗打得就是个粮,战场上大元帅奇袭嘉峪关,甘肃西部的明军连吃败仗,步步东撤,到了甘州就已成定局,他们在战场上赢不了。” “洪承畴督粮参议出身,就顺势算计起大元帅的兵粮,一边庄浪河威胁河湟,一面在凉州坚壁清野,甚至还送了元帅府两个卫的嘴,你算算,这么多人九个月,饿都能把大元帅跨过祁连山的远征军饿死。” 听着张献忠的陈述,张一川头如捣蒜,再没有什么比断粮还可怕的事儿了。 农民军比官军能扛住断粮,但那实际上很大程度上都是错觉。 他们并没有官军那样的忍耐力,只是官军本来是拥有极高掌控力的军队,断了粮就会让长官失去掌控力,而他们这些叛军本来就是断粮状态,根本不存在掌控力,被推举而出的首领也不需要谁来指派,能当首领就一个原则——能打到粮。 但如今张一川也没办法了,就这个冬季,他的人马越来越多,如今已经膨胀到三个营,必须打到河南去。 偏偏左良玉那些人又在前面拦着,这才让他有了想跟元帅府一同打出去的想法,不过听见张献忠说起元帅府的神通广大,倒是让他觉得彻底被大元帅收编了好像也没啥坏处。 张一川想着这些,想起自己在秦岭捉蝗虫的那段日子,不禁疑惑道:“那都这样了,大元帅的军队咋就硬抗了九个月,还把甘肃官军收降了?” “起初我也疑惑得很,以为是因为洪承畴跑到宁夏去,影响了军心,但后来算来算去,才发现洪承畴就算不跑也赢不了。” 张献忠挠挠发巾之下的鬓角:“大帅不光是大帅,还是大汗,咱还以为甘肃啊、青海啊,是天下边角了,嘉峪关外是啥也没有的化外之地,但那也是大帅的地盘,大帅的辎重队是瓦剌鞑子。” “啊?” 张献忠很认真点头,这也是对他来说很震撼的事:“别的牲畜不算,光羊羔子就五万只。” “啊?” 张一川人都傻了。 说实话,这个消息远比刘承宗拿下整个甘肃对他造成的震撼更大。 作为陕北人,蒙古人对他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在刘承宗迁往青海之后,陕北农民军因为神家兄弟短暂挑头,跟口外的蒙古兵达成了比较深化的合作,大面积北虏化。 现在张一川手下比较倚重的部下,就有俩参与当年结盟,都剃过头,如今长上来头发还比较短呢。 正因如此,张一川才更了解蒙古如今是什么光景,找鞑子借兵很简单,只要在内地有点威望,派人跟边墙北边的贵族首领一聊,一起攻打哪座城池,我出多少人、你出多少人,破城之后财货平分人归我,立刻谈妥。 至于打仗会死几百条命,无所谓,穷疯了,没有人在乎。 甚至直接找蒙古贵族要人都行,拉来一千人马,把城捣开,只要有财货、有牲口、有钱粮,兵不还回去都行。 但要想找鞑子借粮?不可能,人家自己都快饿死了,哪儿还有粮给你? 张一川吞咽口水:“大帅这个大汗……是真的?” 他们早就听说过这事儿了,但态度都跟朝廷差不多,没人信,以为就是青海的小部落喊着玩儿的,毕竟对长城以南的人们来说,长城北边的那些蒙古大汗也跟喊着玩的一样,今天这个是大汗、明天那个是大汗,反正谁也不服谁、谁也不听谁的。 含金量就跟张一川这个扫地王一样,多少是个王,谁也不当真。 张献忠很认真地点头道:“是真的,汗庭在北庭,大唐北庭都护府那个北庭,你知道在哪儿吗?算了,一看你这样就不知道。” 张一川听得正迷糊呢,他确实不知道北庭在哪,却也不愿让张献忠看低了,梗着脖子道:“我咋不知道嘛,远着呢!” “失敬失敬,扫地王还知道北庭呢?” 要不是早前对瓦剌鞑子好奇,张献忠倒是真不知道,他笑眯眯道:“大帅的北庭汗庭正找人呢,扫地王既然知道北庭,想不想去看看?过去给铠甲给战马,那边还有羊吃,有仗打。” 这才是张献忠今天把话题引导到卫拉特的目的。 只要张一川去了天山,少说两三年回不来,这两三年就是咱老子带兵扒了凤阳祖坟的时间。 张一川差点就应下了。 说实话,如果真像张献忠说的,给后勤补给充足,别说张一川了,他大哥高迎祥都会愿意去——条件太好了,好到让人不敢相信。 真正让张一川迟疑的不是北庭太远,他纳闷道:“那是大帅的汗庭,放心叫我们过去?” 张献忠一看刚刚这傻小子都意动了,话到嘴边却变了,连忙道:“那有啥不放心的,那是汗庭,大帅要当皇帝,重心肯定是中原,但那边确实享福,无非是西边的部落在打仗,鞑子嘛,整天你打我我打你的,汉人到了那边就是铁板的自己人。” “这种好事儿除了咱老张,整个元帅府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告诉你,大帅的兄长就派到那边了,又在青海组了个练兵卫,打算操练一年过去,你扫地王手下都是老兵,根本不用练,拉过来夏天就能开过去。” 张献忠拍了拍张一川的肩膀,道:“你的兵又瘦又弱,过去吃两年羊肉,再开到中原那是兵强马壮,到时候一个旅帅少不了你。” “现在留下,大帅能给你个啥职位?跟我手下那冯双礼似的领个参将?还是跟我似的弄个文官,过来当礼部侍郎?” 就这一句话,让张一川飞快地清醒过来。 张献忠的名气不小,但在农民军好多都是恶名,当时他归降元帅府才两营人马,最后就成了礼部尚书。 张献忠是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这是被夺权了,可是对张一川来说……西营旅帅的官职,张献忠可是还兼领着呢,如今咱扫地王如果投了大帅,那他张献忠这个礼部尚书,是不是该退位让贤了? 扫地王在农民军里的名气,可比八大王好多了! 尽管推理过程完全错误,张一川却得到了一个正确答案:张献忠想把自己骗到北庭去! 张一川眯起眼睛来:“八大王,你是怕我投奔帅府,夺了你礼部尚书的官职吧?” “嘶!” 张献忠深吸口气,瞪圆双眼,硬是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 越是如此,反倒越叫张一川觉得自己猜中了张献忠的心事,反倒干脆起身出门,走到门口返身对张献忠道:“你等着瞧,我这就归附大帅,夺了你礼部尚书的官职!” 下午好! (本章完) rg。rg 第五百四十九章 老祖宗的东西 兰州城的元帅府衙门里,刘承宗正在招待从凉州匆忙赶来的李鸿嗣。 两天前,李鸿嗣派人将降书交与元帅府镇守甘肃的曹耀,原以为会换来元帅府的热烈欢迎,没想到曹耀直接发兵武威绿洲,协同古浪峡的冯瓤部车营围了凉州城。 原因嘛,就是李鸿嗣部的投降要求有点多。 凉州军因粮草断绝而投降,但收降起来其实很麻烦,毕竟依然保有战斗力,因此尽管曹耀被刘承宗授予甘肃全权,依然被李鸿嗣的要求搞得头皮发麻。 那些要求里,比如救济凉州百姓、不得掠夺城池之类的事,曹耀能答应,反正凉州城里也没啥财货兵粮了,至于救济百姓更是刘承宗的一贯主张,这事没啥好说的。 但凉州城早前有万余军兵,在曹文诏调往宁夏之后,城内尚余兵力七千,追随李鸿嗣投降元帅府的有五千,还有另外两千要走,李鸿嗣还希望元帅府能答应让他们携带兵甲走。 七千军队也好、五千军队也罢,不论是作为战时敌军,还是战后降军,都不是小数目。 招降、安抚、安置、驻地、兵粮,都是麻烦事。 曹耀一封信报到兰州,交代了收降的大致情况,提议先让李鸿嗣到兰州觐见,甘肃方面则借此时机给降兵摸底。 刘承宗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就理解了曹耀对这支降军既忌惮、欣喜与重视的复杂感情。 对降军忌惮很正常,对降军喜悦也很正常。 随着这支军队投降,整个甘肃都归入元帅府之手,而且还挺得人心……留下的五千军队,都是甘肃本地的边军,要走的那两千都是陕西来的客军,其中一半都来自李鸿嗣本部。 李鸿嗣从甘州撤到凉州,本来手下兵马就折损不少,既有投降了元帅府的,也有落草当了马匪的,最后撤到凉州去,他本部人马没剩多少,如今再撤走一部分,天然就是个没有本部人马的副总兵。 这样的人投降了放心。 但重视降军就不太正常了,手下败将嘛,有啥好重视的? 不过看了曹耀送来的名单,刘承宗觉得:嗯……重视也不无道理。 这汇聚了整个甘肃战争中向东撤退的五千军队里,军官的含量太高,单单参将就有赵之瑞、林成栋、盛略、方懋功、李昌龄足足五个,余下千总、把总更多。 刘承宗看见这个数都懵了,甘肃镇有四个分守参将,分别是肃州参将赵之瑞、甘州参将林成栋、庄浪参将鲁允昌,以及在战时以凉州参将代副总兵的柳绍宗,他都打……不,柳绍宗没打过,不过在凉州城下也写过信,算打过交道。 其中鲁允昌被打跑了,柳绍宗被围在城里,眼下投降名单没有他,看上去是打算往宁夏去;同样没在名单里的还有个相希尹,那也是个老将了,经常跟柳绍宗搭伙打仗,是山西蒲州出来的武进士。 除了这四个,剩下的就是总兵、巡抚部下的参将了,可杨嘉谟那边的参将是柴时华,跑到西边去了,就算加上白贻清的巡抚标营,也不该有这么多参将。 直到李鸿嗣抵达兰州,才为刘承宗解开了这一疑惑。 “他们三个从前都是参将,俱为前几年到五十五就办了致仕的,都是甘肃人,此次大帅东攻,三位将军便重招旧部家丁,投军效用。” 李鸿嗣说起这仨人,心有惋惜之感,道:“奈何他们效用之时,大帅已攻取甘州,凉州一地难以反攻,便跟我在城里受了九个月的罪,降了。” 明代的致仕制度,最早在元代是七十岁准致仕,朱元璋时代把年龄放宽到六十,到孝宗时代把年龄放宽到五十五,首先是增秩升级,其次授予冠带,最后是依章给俸,三品以上给原官俸禄,四品以下升一等给俸禄。 所谓冠带致仕,就是说他们致使后依然保有官员身份,增秩升级则是个很有面子的事儿,比如某人墓志铭上写的是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那他实际上退休前的官职大概率是三品指挥使或都指挥佥事。 所以刘承宗攻打甘肃,对这仨退休老头来说是要了命了,他们必须为退休工资而战。 李鸿嗣这次过来,其中一项很重要的使命,就是替他们仨问问,元帅府管不管大明的致仕老人。 刘狮子一听这话就乐了,你们给大明抛头颅洒热血,干了一辈子,到老子这要退休工资是吧? 他正为粮草发愁呢,凉州城那两万百姓得管,依照大口每月食三斗、小口食一斗五升的赈灾粮标准,供应六个月,这就近三万石粮。 而凉州的五千降兵,即使都按辅兵的半粮供应,一年的养兵粮也得三万石粮,而且这种低标准养兵,一年下来士兵的身体素质肯定要降低不少。 这种时候,李鸿嗣跑过来跟刘承宗聊赡养明军退休老头儿的问题,刘狮子都不想搭理他。 “他们仨的俸禄,够我养三个大队的兵了,如果有本事,举家迁往河湟,给我当个练兵官,我愿授其千总之职,干个几年练出几营兵。”刘承宗抬手,指指天上:“过些年风调雨顺,我准他们三品致仕。” “若没本事,就趁早在家歇着。” 李鸿嗣一听这话,心中稍稍放心,连忙抱拳行礼道:“那我替三位老将军多谢大帅恩德。” 三个万历年间从军的老将军,本事肯定都有,练兵不在话下,他只是担心刘承宗不管他们,如今既然说了授予千总之职,哪怕官职稍低了点,好歹也是元帅府承认的官身。 最关键的是不用出兵打仗,只是练兵官,这对武将来说是最安全的待遇了。 “要干活的。” 刘承宗摆摆手,转而看向李鸿嗣:“他们仨就不说了,你、林成栋、赵之瑞,去宁夏都能接着做官做将,都不走了?” 这都是甘肃总副参游的高级将领,简直是攻略甘肃给的人才储备大礼包。 李鸿嗣摇了摇头,面色如常,但心底发苦,张开嘴顿了顿才道:“甘肃,太远了。” 他为大明打了一辈子仗,东征西讨,从未考虑过投降,即使刘承宗在甘肃势如破竹,都没想过,因为戎马生涯太忙,一不小心人就死了,根本没机会想东想西。 直到困在凉州九个月,九个月的时间太漫长了,漫长到人的心里长了草,即使是他,也不禁思索起了前路——自然没思索出结果,前途非常渺茫。 他投降元帅府,并不是因为兵粮耗尽,而是因为如今甘肃的总兵、副总兵,如今只剩下他一个,如果真死在这场战争里,没准还能换个皇上设坛祭祀,可如果活着回去,甘肃沦陷的锅肯定要背在身上,到时候生不如死。 而赵之瑞、林成栋等人,投降元帅府的原因跟他不一样。 他们为了对抗刘承宗,一败再败,死了那么多人,退到凉州城里坚壁清野,忍饥挨饿九个月,想尽办法筹粮,被父老乡亲戳脊梁骨,战马驴骡连耕牛都杀了,等待朝廷援军发起反攻:为了什么? 因为刘承宗是叛军,是敌人;也因为总督洪承畴说了,他们守住凉州,今年春天要反攻。 甘肃就是再远,二百七十多天,就算一天只走十五里地,哪怕援军在福建也该走过来了。 好,甘肃太远了,没有援军了。 可去年后金入寇宣大,元帅府出兵了,应朝廷之邀出兵了,无惊无险地借道宁夏出兵了。 直到贺虎臣跑到凉州城下招呼他们一起去打东虏,城上的军兵都没人信,甘肃这么远,朝廷的援军都过不来,你们怎么可能跑到宣大去呢? 但他们真去了,青海的援军去到了宣大防线,蓟镇的援军也去到了宣大防线,整场反击战打得很漂亮,可是那和甘肃有什么关系? 说实话,听见李鸿嗣亲口说出‘甘肃太远’四个字,就连刘承宗都有点于心不忍,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甘肃离北京太远,他们是被放弃的那一个,甚至,是被背叛的那一个。 “朝廷处处都用兵,恰逢东虏入寇,顾不上甘肃……唉。” 这话不是李鸿嗣说的,而是刘承宗开口,他叹了口气道:“世事艰难,我不是安慰你,也不可能安慰你们,诸多甘肃将军愿意投奔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不想骗你。” 刘承宗对李鸿嗣道:“明军在宣大边外,和我的漠南都督府交手了,宁夏那边也打过几仗,他们也不算背叛你们。” 李鸿嗣先前的心情还有点低沉,突然听到刘承宗这么说,直接被逗乐了,他实在难以推测刘狮子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安慰自己,情不自禁笑出一声,随后才收敛笑容正色道:“大帅不必安慰我,我是陕西来的客军,他们才是甘肃人。” 正是因为李鸿嗣是客军,他才更客观地看见朝廷在西北的空虚与疲弱,以及……在朝廷眼中,西北根本无法与北直隶、辽东相提并论。 想到这,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才提起精神对刘承宗道:“大帅,在下有个请求,万望大帅恩准。” “你先说。” “陕西如今情况大帅也知道,那两千想要离开的军兵,大帅能否准其随柳绍宗携兵甲离开?” “携兵甲离开?” 刘承宗稍加沉吟,缓缓摇头。 李鸿嗣见状连忙道:“他们把枪炮留下,只携铁甲兵衣,弓刀六支箭,大帅,总得带些东西傍身啊。” 留下枪炮? 刘承宗没忍住,转头不禁莞尔,那柳绍宗祖上是永乐年间的燕山护卫百户柳升,积功封安远侯,建立世上第一支常备枪炮部队,神机营。 让他率领的军队留下枪炮,属于是把老祖宗的东西都留下了。 不过刘狮子并不在意这些东西,随着日月山兵工厂的发展壮大,新造军械已满足元帅府各野战营换装,列装枪炮也脱离明军制式火器的影响,缴获的枪炮对他来说只是聊胜于无,能让新兵训练时多些扛造的枪械罢了。 相较而言,反而是铠甲的用处大些,但是跟柳绍宗一起离开的两千士兵数量也不大,携带的兵甲不是很多,对他来说也同样是可有可无。 他不让这两千军队携带兵甲,其实只是想保住他们的命,或者保住别人的命。 这事儿刘狮子考虑得很清楚,那些败兵不降于他,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着柳绍宗去宁夏,要么脱伍回陕西。 去宁夏,就是投敌,刘承宗能容忍的最大限度,就是让他们空手到宁夏去,让洪承畴为他们准备甲械、兵粮;而败兵脱伍回陕西,就更不能携带兵甲了。 当初河湟大战的明军溃兵,携带兵甲在河湟谷地被百姓猎杀的事,他可记得一清二楚。 兵器甲胄,对乡间民壮吸引力非常大,没有兵器,就没有杀心,没有杀心就会选择更稳妥的归乡路,或者干脆选择到宁夏去。 反之如果有兵甲,二十个老兵结队,就能撵着几十甚至上百个流寇、民壮杀,陕西已经快没人了,不论谁杀谁,都是刘承宗不乐意见到的情况。 这些在凉州丧失信心的败兵到宁夏继续留在军队,拖累洪承畴,才是刘承宗眼中最好的选择——所以不能携带兵器。 因此他认真道:“这事不必再谈,所以军械都要留下,我给他们十日行粮,仁至义尽。” “可是大帅,没有兵器防身,路上碰到的畜生都能把他们吃了。” “畜生?李总兵,我大明朝廷积弊甚多,官员也确实有不少尸位素餐之辈,可你这未免也太小瞧我大明官军了。” 刘狮子看着李鸿嗣笑道:“他们没问题,斩木为兵也不至于叫畜生吃了,这样,看在都是乡党的份上,我让曹都督给柳绍宗送长枪二百杆,卫弓一百张,箭六百支,足够他们安全还乡了。” 李鸿嗣没啥可说的了,刘承宗把意思表达得很明显,两千人,给二百杆长枪、一百张卫所弓,那就是明着告诉他不会给那支军队提供任何打仗的东西。 一丈以上是矛,结大阵打大仗使的,一丈以下是枪,驿站和急递铺的驿卒、铺司兵常备兵器,辗转腾挪单打独斗更方便,但钻军阵里就是个死;卫所弓,其实就是旗军的弓箭匠自己造的弓,弓力普遍在四十斤左右,这俩玩意儿就算两千人全配齐了,都没法拉出去打仗。 就在这时,张一川来了。 中午好! (本章完) rg。rg 第五百五十章 援剿总兵左良玉 “然后呢?” 关陇古道,秦州以东马跑泉堡的守备署里。 左良玉蓄着短须,身着绯色暗纹袒肩袍,饮下一杯酒,问道:“张一川进了元帅府衙,然后呢?” 在他对面的,是明廷驻扎在陕西三将之一的贺人龙,听见这句问询,贺人龙摇摇头:“我的人可进不去元帅府,若非张一川跑过去,我的人都进不去兰州,自然不知道府衙内谈了什么,只知道张一川领了元帅府的总兵官一职。” “可笑。”左良玉端酒杯的手闻言顿住,不屑道:“就凭他,总兵官?刘承宗无识人之明。” 左良玉很早以前就跟闯军五营交过手,后来也单打独斗对付过张一川,如果不是张一川运气好,早就死在他手上了。 这运气并非有人救了张一川,而是张一川遇上左良玉的时机好。 左良玉这个人很简单,就八个字,待人真诚、知恩图报。 他孤儿出身,父母双亡,被叔叔养大,学了一身武艺满脑子忠君报国,在辽东从军,作战凶狠,战辄有功,二十多岁就升到校官,任职辽东都司,是军中良才。 宁远兵变,军人们歃血为盟,欲讨回欠发的四个月薪饷,攻入幕府,左大聪明不走寻常路,带着好兄弟丘磊去抢劫军用物资,结果事情暴露,丘磊替他扛下罪责,本来要被处斩,想办法办了个下刑部大牢。 事情对左良玉来说尚有转机,丘磊还活着,他得奋斗,在外面弄钱,早晚把好兄弟买出来。 为了弄钱,他就投到了兵部侍郎侯恂门下,当个狗腿儿门客。 侯恂是左良玉的贵人,得以在己巳之变时以谪校之身受命副将,重新领兵。 一为报侯恂知遇之恩,二为报丘磊救命之恩,左良玉在战场舍生忘死,松山杏山对后金拿下战功第一,自己有本事、上面也有人,爬得飞快:救出丘磊指日可待! 转眼到了崇祯六年,左良玉已经成为昌平总兵,与邓玘等人在武安等地同流寇会战,当时各路将领都在玩命作战,秦良玉的儿媳妇张凤仪为支援左良玉死在战场上,邓玘身陷重围本来也会死,是左良玉突入重围把邓玘拔了出来,像个战神。 他相信,只要自己拿下歼灭农民军这泼天的功劳,一定能把丘磊从牢狱里救出来,到时候再请侯恂保举丘磊一个总兵官,好兄弟齐上阵,这是一番美谈啊!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左良玉发现自己……特别擅长打仗。 这事儿怎么说呢,在落草之前,他是辽东的车营都司,当时恰逢朝廷抽调九边精兵强将组建关宁军,左良玉当时属于很年轻的小辈,还没到三十岁,练兵也好、战术战略也罢,他学到很多东西。 后来被侯恂重新启用,跟后金见仗,也是在老一辈将军的指挥下冲锋陷阵。 这样的经历决定了,左良玉率两千昌平军调入中原跟农民军作战,尽管他依然很年轻,三十出头,打起仗来的本事却比那些四五十的老将军厉害得多。 那些农民军根本就打不过他,如果不是他手上只有两千人,什么农民军站在他面前都得被一扫而空。 左良玉当时都飘了,以昌平兵区区两千人之力,打得几万流贼满地找牙叫他左爷爷,就算成百上千的流贼在阵,看见他左家军的白旗,哪怕那旗下只有三五骑兵,贼寇就不敢上前。 歼灭流贼,他是什么人?从今往后上百年,他会像岳爷爷一样,小孩都得听他的故事长大,他是扶大厦将倾、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然而,就在明军终于将十余万农民军围困于山西之际,就要尽收全功了,皇上却派了宦官监军,又以倪宠、王朴等京营军来摘桃子。 如果战局陷入颓势,怀疑将领畏缩不前,朝廷对军队情报不力,派遣监军就算了。 这局面刚刚稳住,各路将帅把脑袋系在腰带上,玩命剿贼,几个月的时间将校死了十几位,眼看要打赢了,派遣监军什么意思啊? 完事可好,监军收了农民军的贿赂,在形势稍好的情况下,禁止他们进攻,让农民军寒冬腊月里拆门板铺河面,跳出包围圈逃了。 十余万农民军进中原,经过陕西,最终进驻秦岭一带,留给左良玉等人的是各地残破的城池与郊野。 死掉的人,白死,打过的仗,白打。 左良玉像被扇了个大耳刮子,就在他觉得自己离岳爷爷越来越近的时候,一记响亮耳光把他抽翻在地。 爬起来的左良玉有点想哭——我可能不是岳爷爷转世,但他妈这狗皇上绝对是秦桧儿变的! 老天爷可真长眼,秦桧儿坐上了金銮殿,妙啊!! 牙都咬碎了,他不能愤怒,丘磊还在刑部大牢蹲着。 他要救丘磊,救丘磊就要往上爬,往上爬就不能愤怒。 在那之后,左良玉看见宦官就不爽,听见诏书更不爽,最受不了宦官读诏书。 至于歼灭流寇,天下太平之类的事,左良玉后来认真考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还是少搀和别人家里事,天下呀,还是得老朱家自己操心,他就干好手里这摊事就算了。 以后贼来了就撵走,能赢的仗就打,不能稳赢的仗说什么也不打,牵着不走抽了倒退,逼死我我也不挪屁股,但打赢了就讨赏,你必须奖励我! 打完了打扫战场、收降、割首、报功一气呵成,绝对不多干任何事,干完找地方驻军,让弟兄们吃喝玩乐。 带兵猛地松散下来,反倒还挺轻松,哪怕出现士兵抢劫百姓的事,只要不杀人,左良玉也就批评批评,但不能买东西不给钱,因为这关系到生存大计。 左良玉打过很多胜仗,但没啥钱,不是他不爱财,而是私人财货对他没用,相反,只要他给这支军队投入越大,这支军队就越离不开他,军队越离不开他,他才不会被朝廷挪到别的位置。 因此除了给刑部送钱,他所有钱都用来赏兵了,不准士兵买东西不给钱也是如此,他就是要让别人都知道,他对士兵好,左家军的兵有钱,过得都是好日子,多一个人投他,就少一个人投贼,也算日行一善。 反正皇上不驾崩,这天下没治了,小兵还给自己卖命呢,抢个劫咋了,我左大帅可不能干狗朝廷折腾下边人这种事。 之前倒是都不抢劫,那狗皇……狗秦桧儿一堆监军派下来,十几万流寇逃出生天,把数省几十座城能抢的全抢一遍,我的兵不抢,留着让贼抢? 如果不是限于身份,左良玉甚至想自己上手抢,表面上这是抢地主,实际上是抢夺流贼的气运,这也是救国的一种方式,为建设美丽大明增砖添瓦。 再说了,抢来的字画古董对那些地主富户没啥用,对小兵也没啥用,拿走给刑部送去,让丘磊在里头吃点好的不比被流贼抢去了强? 左良玉碰见张一川那次,就是宦官读诏书,让他打仗,追上的是张一川的队伍,左良玉本来能包围,但他偏不,不紧不慢撵了几天,上去抢了辎重,就不继续追击了。 实际上如果不是当时张一川的队伍携带了不少钱粮财货,他都不准备上去打,撵出防区就算了。 他现在觉得人家起兵造反是有原因,你个背后坏事的秦桧儿在金銮殿上坐着,搁谁谁不反? 眼下左良玉听说张一川都当了元帅府的总兵官,心中很是不屑,对贺人龙笑道:“他们那闯军五营,只有闯将李自成有些本事,余下诸营将校俱为无能鼠辈,还不如那个号西营八大王的张献忠。” 说罢,他对贺人龙笑道:“你那个旧选锋,与其让张献忠做礼部尚书,还不如让他做总兵官,让张一川做礼部尚书呢。” “左镇料事如神啊!” 贺人龙鼓掌大笑,末了才对上左良玉疑惑不解的眼神,解释道:“给我报信那同乡说,张一川从元帅府衙出来很是消沉,似乎他本想取代张献忠做礼部尚书,却被刘承宗拒绝,这才领了元帅府河南总兵官。” 左良玉原本是昌平总兵官,这个职位和蓟镇、贵州、四川、漕运、山西、陕西、广东、广西、福建、保定、浙江、山海、临洮、登莱的总兵一样,都是不挂印的小总兵。 挂印的大总兵只有云南征南将军、大同征西前将军、湖广平蛮将军、两广征蛮将军、辽东征虏前将军、宣府镇朔将军、甘肃平羌将军、宁夏征西将军、交趾副将军、延绥镇西将军几个。 大小总兵之间,差别就在于权力。 后来随着左良玉率两千昌平军至怀庆,命其转办河南,官职就便成了援剿总兵,援剿总兵的职务是统率客军、专办剿匪。 结果随着农民军西走,朝廷也没让左良玉闲着,所以他这个转办河南的援剿总兵又跑到了陕西来,成了客军的客军。 实际上这个官职听着很厉害,但权力还不如昌平总兵官,因为作为客军对本地营兵、卫军没有节制权,想调兵都调不了,他就能管住一个人,协剿总兵官汤九州。 他俩是老搭伙儿的了,左良玉是昌平总兵的时候,汤九州就是副总兵,左良玉带兵成了援剿总兵官,汤九州则以原职协剿,结果谁也没料到协着协着就从昌平协助到陕西来了。 正因如此,左良玉才需要本地将领的帮助,正好贺人龙被杨彦昌烦得不行,急需外援,俩人又都不是特别正派的那种人,就搅和到一块了。 “河南总兵官,他疯了?” 左良玉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笑容,朝廷在河南这个地方,是没有总兵官的,首任河南总兵官居然是个反贼?你还不如说首任河南总兵是个文官呢。 最关键的是,眼下元帅府也就才堪堪取得河西,连关中和陕北都没拿下,哪里来的胆量设立河南总兵官? “左镇有所不知,在下已查得元帅府封官设赏之制。” “喔?”左良玉正色示手:“还请贺将军详细说说。” 贺人龙也正色道:“元帅府以落草匪类起家,故沿用旧俗,以总兵官为投名状,授新降者总兵,以域外之地为信地,予以兵马甲械,讨来则实授,不效则免官。” “如西河总兵李养纯、宁羌总兵张整齐,俱是如此。” 他说得言之凿凿跟真事儿似的,可是就连刘承宗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制度,更别说西河跟宁羌那俩家伙了,完全就是俩外人。 但架不住左良玉信啊,他知道刘承宗往漠南派了仨总兵,兵马很多,眼下又听说张一川、李养纯、张整齐这三个总兵官的来路,属于是消息串起来了。 左良玉是接连点头,又突然想到什么,对贺人龙问道:“早前我还想将西河那四天王李养纯讨了,突然改换称号叫了总兵官,原来是投了元帅府……他们投元帅府能得多少兵杖甲械?” “这在下就不知道了,我在那边没人,不过张一川从兰州回去,就与闯将等人分营,拔营去了巩昌府的宁远县,每日都有元帅府的甲械运抵,单鸟铳就运了一千多杆,每日操练,有要大做一场的架势。” “刘承宗哪儿来这么多甲械?” 左良玉知道元帅府有自造甲械的能力,但据他了解,元帅府的军民数目不成正比,参与生产的人本来就不多,如今又大举扩张,按说兵甲铳炮这些东西应该捉襟见肘才对,哪儿能这么大方? “这批甲械,都打着甘肃五卫的名,不是全新的。” “哦。” 左良玉懂了,刘承宗这是把甘肃边军的缴获装备给了张一川等人,他按照这个数目去合计,很快得出结论。 一千多杆鸟铳按比例至少武装一个营,也就是说元帅府给张一川提供了一个营的装备,那么刘承宗大概率不会厚此薄彼,人家李养纯、张整齐应该也得到一个营的补给,三个营装备算下来,甘肃的缴获就没了。 再加上如今局面,张一川等人整军修武要向关中进犯,甘肃便是元帅府的大后方,左良玉非常敏锐地把握到战机:甘肃空虚。 但这战机对左良玉来说没用,刘承宗愿意打陕西就打陕西,愿意打河南就打河南,跟他有啥关系?他最多把军队扎在归德府,保护户部尚书侯恂的家不为叛军所祸。 不过这事对有些人来说非常有用,没准这能换取让人帮他把刑部大牢里的丘磊放出来。 左良玉眼珠一转,对贺人龙抱拳,进了守备署的书房,请军中师爷代他修书一封,差人速送宁夏的洪承畴处。 甘肃空虚的消息,对洪承畴来说可太重要了! 晚上好! (本章完) rg。rg 第五百五十一章 河南总兵五营 兰州,元帅府衙。 刘承宗对身旁的羽林骑问道:“张一川,到宁远县了?” “是,大帅,这是翼勇送来的回报。” 刘翼仁将书信奉上,便侍立身侧等着刘承宗下一步命令。 刘承宗展开书信,稍加观看,嘴角便露出笑意,随后又严肃起来,最终陷入困惑,思考片刻写了封信,道:“翼仁,你把这封信送给驻扎金县的魏参将,张一川部六千老弱不日迁往金县,让他妥善安置;再让人给翼勇回信,让他们那批人在宁远学学练兵。” “另外,派个人回来跟我说说张一川部的详细情况。” 待刘翼仁领命退下,刘承宗才靠着座椅靠背,仔细思索起来。 他很重视投奔他的张一川,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李鸿嗣,毕竟李鸿嗣这个副总兵是个没有本部人马的空架子,凉州那五千降军按隶属划分能分出十个营,打散之后根本没有威胁。 而张一川不一样,在元帅府东南使劲儿招兵买马干了一波,转头就投了他,三个营九千军队得来全不费工夫。 刘承宗跟张一川的会面来得突然,但不影响收编一事谈得非常顺利,尽管其中有些事双方意见相左,最后张一川也都全盘接受了:刘承宗给的太多了。 元帅府要的并不多,一要他听节制,二要他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方式就是打进河南去。 某种程度上,贺人龙对于元帅府有投名状一事,说起来也不算瞎扯,人得有本事才能拿到刘承宗的高官厚禄,但不同之处在于刘承宗很厚道,他愿意拿出资源来搭建让人证明自己的平台。 张一川是个官儿迷,他跟刘承宗最大的思想差异,就在于刘承宗想让他当个开疆扩土的武将,而张一川想当尚书。 刘狮子心说这不神经病么? 在这个乱世手握兵权,是咱能给你这位合作伙伴最大的尊重,你告诉我你想当尚书?你以为那是重用?那是大西皇帝的待遇,那叫忌惮你懂不懂。 实际上这是刘承宗懂得少了,在另一个时空,张一川称帝比张献忠还早。 好在刘承宗是烙饼小能手儿,给张一川描绘了一副河南总兵官的美好蓝图,并提到将来中原战场上的庞大战局,张一川感受到这个河南总兵官似乎在大元帅口中比礼部尚书重要,也就捏着鼻子接受了。 至于要打进河南去,在元帅府和朝廷拉锯的前线作战,这事儿对张一川来说无所谓,反正没粮了,他往哪走都是前线,往河南去还有大元帅的支持,至少比去别的地方单打独斗强。 唯一的问题,是张一川的兵马确实太弱了。 张一川倒是挺坦诚,说他本来就一营人马,这一个营的战斗力还凑合,打起来有机会击溃官军一个千总部、大概率歼灭一个把总司——张一川这么说的时候,说实话还有几分骄傲自豪的样子。 刘承宗不太懂,他是因为自己揭短的坦诚行为而骄傲自豪吗? 一个营大概率歼灭一个把总司,这是个什么战斗力啊? 刘狮子记得,甘州之战,张天琳部大营下边有个叫映山红的百总,战场上跟把总失联,失去长官惊慌失措,遭遇同样惊慌失措的明军把总王怀忠,两军相遇同时奔逃,先反应过来的映山红返身冲阵,一战而擒,给自己逮了个长官回来,不慌了。 就是说张一川一个营,约等于映山红一个百总大队吗? 这么讲,肯定是谦虚吧。 刘承宗觉得,像刘国能、李万庆、刘九思的队伍,跟他之前也不强,现在照样都能独当一面,有了元帅府的帮助,张一川部提升战斗力应该很快,毕竟这么多年的流寇生涯,能活下来老卒绝对不简单。 现在张一川在陕南经过一冬天的招兵买马,已经扩军到三个营,控制的人口有一万五千多,其中一多半都是妇孺老人的累赘,也正是因为这些累赘,导致李自成不太乐意跟他合营。 毕竟都没粮食,李自成是闯军五营的首领,别人都找他要粮,他也变不出粮食呀。 关键因为元帅府在西北趴着,导致官军把进入关中的道路卡得很死,这个时候谁都不愿意第一个跳出去挨揍,局面被架住,闯军五营都开始各过各的了。 刘承宗对张一川的要求不高,把五六千的老弱妇孺都安置在兰州金县,那边地多人少,开始春耕,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地面也很安全,军队的家眷都安置好,剩下九千军队的队伍拉到巩昌府的宁远县,接收整编整训。 拿出的方法,是编成五个两千人规模的小营,元帅府给他提供包括练兵官、军官团以及一份长长的物资清单,宁远县为驻地,以充足的补给物资练上一两个月,然后拉到东边开战,先进关中再说后面的事。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张一川部原有三个营,每营三千,其自领一营,另有头目两名,诨号克天虎、冲天柱。 克天虎是老名号,早在刘承宗延安府起事时克天虎就已经是王左挂征战陕北的左右手,后来王左挂选择招安,克天虎就跟在绥德闹事的扫地王合营,当时张一川和克天虎也谈不上谁跟谁,反正前者人多势众、后者兵少而精,算搭伙过日子。 不过大股农民军被围在山西与太行山时,克天虎被官军用炮打伤,当时形势危急,为了让张一川带其他弟兄逃命,就把殿后的使命留给自己,临死还阴了官军一手,给张一川的遗言是等官军拿他脑袋报了功,继续让人用克天虎的名号闹下去,造成谎报军功的效果。 如今的克天虎是第二代,陕西出身,算是张一川的心腹。 冲天柱是山西的吕梁山贼出身,盘踞孝义多年,流寇南下进河南时本来不想离开家乡,结果被张一川裹着往南走了,不过也也算运气好,如果不是被裹走,留在山西肯定是个死。 这俩人都经历过被明军围在山西的艰难岁月,在队伍里久经考验,有深厚的威望基础。 但刘承宗得考虑,我把充足的补给物资、甲械兵杖都给了你,你拿了东西跑了怎么办?所以必须重新整编。 因此在刘狮子看过张一川部下各个小首领的履历之后,保留克天虎、冲天柱的参将,又自其军中提拔了一斗谷、三条龙及宋江三名参将。 这仨人在队伍里根基都很浅,履历都很复杂,一斗谷和宋江是河南人,农民军自山西突围大举入豫,本地的流寇、豪强随之蜂起响应。 前者破县起事,响应的是农民军;后者结寨自守,响应的官军。 一斗谷跟宋江都是打开县城,响应农民军的,二人都是很起事,就被官军撵着打,只能随同农民军背井离乡的小角色,还没形成自己的风格名号,一斗谷是谁跟他,就给谁一斗谷子;宋江则是及时雨,谁要帮忙他就帮谁。 至于三条龙,则是出身北直隶南部的地主秀才。 那年赶上农民军从太行山里冲出来,同官军在广平府、彰德府等地大战。 京营军来援,有个八百多人的辽兵小营,都是老兵劲卒,被王威过分压榨,调兵到了彰德府就地哗变。 这事儿在混战背景下不值一提,但三条龙全族差点被乱军团灭,怒火攻心,率领兵乱幸存下来的父子兄弟结成义勇军,要找乱军报仇,人们都知道三条龙是在南京国子监读过书的秀才,经历又够惨,就推举他为义军首领。 结果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可能是官军长得太像他们的仇人,也可能是他们长得太像农民军,总之被官军按着揍进太行山,被张一川捡走收编,跟着到了陕西。 刘承宗的眼很尖,在一堆小头目的履历中一眼就看到这人,他认为此人陕西的农民军首领肯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既不可能被当成心腹重用,一个北直隶人也很难在陕西招兵买马就成大事。 他可以着重培养一下,作为元帅府在河南总兵署的心腹。 张一川对这事比较反感,倒不是被收编却不愿听话,主要他这支队伍哪儿的人都有,人多了就有乡党派系的亲疏远近,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队伍带起来,确保参将不会对他的首领地位产生威胁。 何况依照农民军的传统,就算要任命参将,也得人们心服口服,哪里会像如今这样,刘承宗挥手写个名字,三个要本事没本事、要威望没威望的小首领就鸡犬升天,跟克天虎、冲天柱这样的大首领平起平坐了。 刘承宗的理由很充分,河南总兵标下军兵较弱,以区区不足万人的三营兵将,就不说控制河南,恐怕还没摸到潼关就被官军灭了,因此进军潼关之前,至少要在关中扩至五个满编营。 那么进军河南之后呢?偌大一个河南,作为元帅府与朝廷拉锯的前线,十个营的军队三万兵马都未必够用,以区区五个营的兵力,要想在河南辗转腾挪、控制地方,绝对不能全是陕西、关中、山西的客军,只有依靠本地兵马才能因地制宜地战胜官军。 因此这五个营里,至少要有两个河南出身的首领,这就是一斗谷、宋江这两个小首领被提拔为参将的理由。 这也确实是他真心实意的想法,刘狮子并不是想夺权,掺沙子只是需要一个保证,不能全是沙子,全是沙子那这军队就废了,支援的物资浪费不说,那兵甲器械全资敌了,还不如干脆不收编呢。 刘承宗就把话说明了,说三条龙是张一川部下唯一一个秀才出身的首领,我也是秀才,愿意给这种高学历人才一个机会。 张一川左思右想,也琢磨不出来刘承宗有没有给他军队掺沙子的想法,他一开始觉得多出来这仨参将,都是刘承宗要夺权掺的沙子,但思来想去,好像也对他没啥威胁。 理由上,也确实说得挺对,把他说服了,要进河南,怎么能没有河南出身的将领,早提拔晚提拔都是提拔嘛。 远的近的,都是他的部下,总比跟刘承宗近。 他本来还以为元帅府会直接空降俩参将呢。 而对刘狮子来说,给你俩参将那不是想屁吃呢?元帅府的人才比兵甲器械金贵多了,就你那个一个营约等于一个百总大队的战斗力,给你俩参将你也保护不好。 定下兵分五营的制度,刘承宗就凑了一支百人队。 百人队以羽林骑刘翼勇为百总,同时还有五名羽林骑作为河南总兵官的幕僚参谋,也是跟元帅府的联络官。 除此之外,还有负责教练步骑炮工四科的元帅府老兵、保养军械的司兵、操练民壮的乡勇、几个专业的塘骑,甚至还有负责参谋宿卫的十二名蒙古骑兵,在宁远县展开重新整编、分配军械的工作。 他们押运了一大批二手军械,给予各营每个百总大队鸟铳十杆、三眼铳二十杆、腰刀二十柄、弓箭二十张、布面甲十领,飞礞炮两杆、涌珠炮两门。 同时五营各得大佛朗机炮两门、马二百匹,还有用于练兵的火药炮弹及两月兵粮。 按照刘承宗的想法,这批装备送到,分配各营之后,辅以张一川原有军械马匹,整支军队的战斗力应该很快就能得到大幅提升。 然而刘翼勇从宁远县送来的情报,却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首先是张一川部的情况非常复杂,在对阵时他们确实很弱,士兵几乎没受过火器训练、营阵大操也几乎没有,超过七成士兵对操作枪炮一无所知,九成士兵难以披甲作战,整体上对军阵格外陌生。 对刘承宗来说,这是他难以想象的评语——他很难想象这描述的是一支转战数省的农民军队伍。 怎么就会对军阵格外陌生呢? 但这还不足以让刘承宗感到困惑,真正让他困惑的是刘翼勇信中对张一川部的另外一半评价: 其部擅长打倒番,在特定条件下,张一川部的战斗力又非常强,即使同等兵力下的元帅府野战营,也有可能会被其击溃! 早上好! (本章完) f f。f 第五百五十二章 闯刀 从宁远县到兰州并不远,很快刘翼勇就回来了。 起初刘承宗认为刘翼勇的分析,只是没上过战场的小伙子在胡言乱语,但是当刘翼勇把详细情况告诉他之后,刘承宗也不禁重新打量张一川部的战斗力。 刘翼勇很难直接跟刘承宗解释张一川的战斗力,所以当场在元帅府衙舞了一套刀。 刀法很短,刘翼勇怕他看不清记不住,在元帅府的正厅舞了三遍,刘承宗是边看边皱眉,最后摆手道:“停了,我看明白了。” 何止看明白了,羽林骑再舞两遍……不需要再舞两遍,他觉得现在自己就已经学会这套刀了。 因为这套刀太朴实简单,甚至可以说很粗劣。 进攻就是劈头、左扫、右扫、刺;防御就是磕,上下左右磕,基本上所有动作都是为了进攻,。 “果然大帅一看就明白。”刘翼勇笑着:“卑职也是看了几遍就记住了,他们就会这个。” 刘承宗很是困惑,起身空手做了个架势,问道:“劈的时候为何变招为刺?我看变得很顺;往后扫是什么意思?而且这套步法,就一直往前走?” 刘翼勇笑得非常朴实:“他们说有头盔,或者被兵器挡住了,就刺进去;磕的时候也是,步法大帅说得对,其实他们没啥步法,就是往前进,脚步不能停。” “往后扫也是,先往前进,如果是长杆枪矛就磕,磕开往里进,怎么砍得顺手就怎么砍;若是短兵,就劈头一刀,不论长短,磕开也好、挡住也好,就不管了,错身过去向后扫一刀,继续往前进。” 刘承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对招,我大概明白了。” 这套刀给他带来的感觉,就好像张一川部给刘翼勇带来的感觉,困惑。 刘承宗系统地学过许多兵器,比如弓箭、流星锤、枪矛等等,唯独刀,这个兵器他用得最熟,但除了斩首刀之外,从未系统学习过任何刀法。 实际上没系统学过刀法也不耽误他比那些看家护院的武师更能打,因为他强壮有力、身经百战,比那些创造武艺的人有更强的实战经验,最重要的是下刀准。 准很重要,鱼河堡的边军没有营操时自己练武,练的就是个准。 没经过练习的新兵,别说拿刀了,自己出拳都打不中想击中的点,偏个一寸两寸,在用刀时就是砍到肉和砍到铠甲上的差别。 但他们几乎没人练刀,营阵大操练的是战阵、大队级的小操练的是弓马骑射、长矛火枪,阵后而战,哪有正经军官带兵练短刀的? 只有小规模遭遇战或者进入混战阶段、枪矛折断、箭矢用尽,才会掏出副兵器奋力一搏……没人把主要精力放在练刀上,就和摔跤一样,人们大多把这当做闲暇时放松的游戏。 不过这不耽误刘狮子能看出这这套刀的门道儿。 几乎没有防御,尤其不重视防腿,非常讲究身法,脚步不停一直往前进,回手扫一刀那个动作,步兵能用,骑兵也能用。 这绝对不是民间的刀,因为民间武艺的特点非常明显:可选择的兵器有限、限于法度对造成伤害也更加谨慎,会对一样兵器专精,应用的场景也多为一对一或一对多,会考虑更多观赏性以及致伤致残的可控性招数。 比如攻击手部、脚部,对应的使用兵器防御手脚,挑一样自己喜欢的兵器,力求一门武艺精进趋于完美,练一辈子,能适应各种情况,甚至要修身养性,讲究武德,以免一出手就把人打死背上官司。 而军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学好营阵兵器会用就行,也不必考虑一个人应付各种情况,对面的刀术大师正考虑偷手呢,你身后的弓弩手已经把他射成刺猬了,就算是剑圣当面,也挡不住佛朗机炮。 但这也正是刘承宗对这套刀法感到矛盾的地方,这套刀法在民间不够看,军阵也一样不需要花费精力掌握这门刀法。 在战阵状态,这刀又没用了,短兵器的优势是便携,作为副手使用,而从古至今战场上的铁律从来没变,就是让敌人死在进攻的道路上,因此长兵器才是主宰战场的主人。 长矛、弓弩、火枪、大炮,越长越好。 所以刘承宗不懂这套刀存在的逻辑,它在民间使用场景到处都是破绽,而在战场上,依照现有招数看来,应用的形式也只有敌军不结阵、散开这一种。 只有这种条件下,成群士兵呈散兵形式,持刀向尚未结阵且散开的敌军发起冲锋,才会一个劈过去没劈死还有下一个,不回头一直往前进,直到杀穿敌阵。 停下就被围困在里面死定了的士兵,才是使用这套刀法的人。 而在这种形势下,这套刀没有破绽,嗯……可能会有点费人,但在整体上看,几乎是没有破绽的。 所以这刀很不讲道理,哪里会有敌人不结阵散开等着你砍杀?何况真有这机会,直接马队碾过去了。 带着这样的疑惑,刘承宗在厅中缓缓踱步,思索着这套看起来很简单,却又在特定情况下非常实用的刀法,等他坐了回去,这才抬眼问道:“这套刀叫什么?” “闯。” 刘翼勇很认真道:“就叫闯,他们都管这个叫闯刀。” 闯。 刘承宗点点头,像是想到什么,无声地笑了一下:“很贴切的名字。” 他大概知道是谁创的这套刀法了,张一川先投高迎祥门下,后与李自成联军,跟闯王和闯将都打过交道,不过真会把这种刀法投入实战,还是李自成的概率大一点。 “张一川的九千兵,有多少人会用这套刀?” 刚问完,刘承宗就后悔提出这么简单的问题了,这刀法太简单,他看了两遍就会使了,任何一个人练上三天就能用、而且能清楚地把握到这套刀法的逻辑: 往前闯,有本事的闯敌阵,没本事的闯生死阵,总之对挡在面前的人——脑袋劈一刀、变招刺一刀、错身回手扫一刀,一个对手不论生死,只出三刀,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死。 “所有人。” 刘翼勇说完,解释道:“张一川招兵来者不拒,男女老少强壮孱弱,能跑的都发刀,学了这套刀,碰到官军就跑,让官军追,等到跑不掉了就往回闯,只要官军散开,往回闯的人多了,就能把官军阵闯散。” “他说以前跟闯军五营合营出战的时候,只要闯开敌阵,李自成的闯营骑兵就会把官军击溃。” 刘承宗皱眉心想:这也太理想化了。 他问道:“单凭饥民,即使发了刀,官军撵两步就四散而开,哪怕官军散开,往回冲的人不够多,也不管用啊。” “大帅说的对,这也是卑职的疑惑,不过据张一川说,他们的人学了这套刀,跑的时候就会注意跟着大队跑,以便求个活路。”刘翼勇想了想,答道:“卑职以为,就像元帅府书院骑兵科操典教的那样,骑兵对冲的时候,不论敌我,一个百人队只有三个好汉。” 羽林骑的孤儿都在书院各兵科上过课,说起操典倒是如数家珍。 关于这三个好汉的骑兵理论,刘承宗倒也有所耳闻,这是狮子营的骑兵头子杨耀创造的,具体就是说一个百人队的骑兵,在迫不得已夹着长矛对冲的时候,一百个人里只有三个敢于拼命取得敌首的好汉,还有七个是在冲锋中只顾保命格挡的随从。 剩下九十个,都不过是既没胆量也没脑子的笨蛋,只顾从众,靠旁人勇怯决定自家生死。 别人英勇冲杀,他们也跟着朝尸首扎上两刀,与有荣焉;别人怯战逃遁,他们就不得走脱被碾成肉泥,肝脑涂地。 对于这个理论,作为马队选锋的刘承宗觉得,嗯……它属于是一种灌输信念与勇气的心理暗示,不一定正确、严谨、有道理,但有用。 敌军不一定只有三个好汉,但若我军马队最前方有十名坚信这种理论的骑兵什长,整个大队在冲锋时就不会拨马转向,而骑兵在对冲又只有极少的机会真正撞在一起,那么敌军在最后时刻转向,就印证了敌军有九十个从众的傻蛋。 反之若都有勇气对冲,肯定两败俱伤,坚信敌军只有三名好汉的我军马队在战斗中一定斗志更加高昂,第一波冲死对面十名骑兵,就有可能认为稳操胜券展开第二次冲撞,敌军肯定没有这样的勇气。 而这套闯刀也是如此,面对官军毫无反手之力的农民军新兵,相信自己掌握一门集合力量就能砍翻官军的刀法,溃逃时就会主动向一个方向奔逃,官军在首级功的刺激下散开追杀,当那些不能跑的、运气差的人被杀死,仍然留有余力的农民军持刀反冲散阵,确实有机会冲开官军。 若得精兵助力,不需要那么精锐,只要有几个正规军组成的骑兵大队,就有可能反败为胜。 显然,这是转战山西、中原一带农民军在迫不得已之下搞出来的战术,中心思想是非对称作战。 刘狮子看懂这套刀法,也就对张一川部的战斗力心里有数了,刘翼勇对其部评价所言不虚,他叹了口气,道:“他们全军练这刀法,恐怕收编整训需要更长时间。” 这次是他草率了,想当然的以为农民军撑到这个时候,实力应该都不弱……确实不弱,但人家跟他不是一个路数,压根不走农民到士兵再到精锐的常规路线,人家走的是流贼、刀客、关西马匪的升级线。 从头到尾,这条路线似乎就没考虑过向正规军转变,把散兵游勇战术进行到底。 这一战术在刘承宗看来并不高明,但他能理解农民军的选择,尤其能理解张一川这样一个实力有限的首领,实力有限,就意味着没有选择,任何东西都是救命稻草。 而他们的对手大明帝国,又太强了。 实际上如今的大明是最虚弱的时候,但由于先祖遗德的存在,即便是最虚弱,对它的敌人来说也太强了。 先祖遗德,就是得国正。 得国不正,换句话说这个国家本身的存在就没有道理,那么哪怕没有任何内外问题,有人叛乱都会得到更多响应。 得国正,才能化家为国,化国为天下,铸成最强大的护身符。 不能化家为国,不忠于皇帝的官员权臣就有叛乱成功的可能;不能化国为天下,百姓造反也有更高的成功几率。 这个国家按说早在土木堡大败、嘉靖爷修仙、万历爷怠政那几个大坎儿上就该亡了,结果硬是把诈尸这门儿手艺练了个融会贯通,蹦跶到现在,生龙活虎。 这种强大,体现在大明身上,就是能打。 百年战争还夹着几十年停战期,而大明在**宇内几乎连着打了一百年仗,北边打完打东边,东边打完打西边,外边打完从体内分出来个小东西接着打。 能打并不意味着一定能赢,但韧性能给敌人带来很可怕的压迫感与绝望,此消彼长,能帮助最后取胜。 直到现在,那些百年来跟大明交兵的对手,已经躺下了一个又一个,还站着的寥寥无几,即使是表现最好的后金,也只是想方设法维持一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样子。 在这个时候就连黄台吉,都不会相信大明会很快灭亡,绰罗斯的也先都没拿大明给灭了,他这才哪儿到哪。 只有站在大明那边的人,才会相信能扫平叛乱、歼灭后金。 这份信念,导致就算到了如今地步,旱灾、水灾、兵灾、饥荒、瘟疫横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做出迫不得已的选择,在一个地方都分成两拨。 粮食不够吃,土地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人们做出自然选择,一批人成为响应农民军的流贼,另一批人就成为响应官府的土寨团练。 所以刘承宗能理解张一川的绝望,此时不会有任何一个农民军真的坚信最终能把大明推翻,最多都只是和后金一样,想方设法维持活下去的状态。 只不过他们这种绝望之下的选择,给元帅府的整编带来很大麻烦。 “我本来以为收编了张一川,能给我省点麻烦,没想到给自己找了个更大的麻烦。” 刘承宗苦笑着摇摇头,能武装一个营的装备都已经运过去了。 照着张一川的老战术,如果把重新整编的五个营派往前线,他们或许能在第一场甚至第二场战斗中侥幸取胜,可一旦被官军摸清路数,接下来必然要败,到时候这一个营的装备就是资敌。 “河南五营短时间学不会战阵,没那么长时间,能学多少算多少。” 刘承宗叮嘱了刘翼勇几句,便打发他回宁远县练兵,随即向整个元帅府发布命令:“传甘肃、西宁、临洮将校至兰州议事,准备东征。” 下午好! (本章完) f f。f 第五百五十三章 两边总督 宁夏镇,花马池。 这是座兴建于天顺年间的新城,因为靠近盐池,也叫盐池城,历来既是宁夏直面北虏的要冲之地,也是宁夏向蒙古以盐换马的重要市场,因此每年秋防摆边,三边总督都要驻扎在花马池。 风沙卷住了马蹄,从东边来的运粮队步步艰难,而在城内正中的鼓楼上,三层飞檐巨大的阴影下,三边总督洪承畴的眼底写满忧虑,看着手上的书信缓缓叹了口气,喃喃道:“三边总督……” 这个年代的三边总督,哦不,现在是两边总督了。 这个年代的两边总督,可太难了。 进入春季的两个月里,他没有从任何方向听见任何一个好消息。 反倒是坏消息扎堆往他耳朵里跑。 去年他虽然从甘肃跑到了宁夏,但按照他临走前留在凉州的布置,凉州军民完全能够把刘承宗的大军阻拦在凉州之外。 原本按照计划,元帅军应该会因断粮而导致崩溃,今年开春,宁夏方向的明军便可集结重兵,轻而易举地攻入甘肃扫清残贼,将整个甘肃予以收复。 直到离开凉州,洪承畴都认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不管怎么算,元帅府的兵粮都不够支撑收容诸卫人口之后的冬季消耗;不管怎么想,他都不信今年宁夏无法动员一支重兵。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在突破他的想象力。 凉州确实撑到了今年,但元帅府在甘肃的军队别说哗变了,就连断粮的情况都没有出现,瓦剌鞑子从嘉峪关外运了五万头羊过来! 这事成为现实之前,如果有人告诉洪承畴,天底下有个人能让鞑子运五万只羊补充军需,他能把眼泪笑出来。 什么样的天才才能编出这样滑稽的故事? 洪承畴在陕西做了好几年官,对口外的蒙古人再熟悉不过,牲畜对生活在口外的人来说,那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事。 口外匮乏的物资决定了,只要能拿出钱粮,甚至哪怕只能拿出一个抢到钱粮的希望,谁都能驱使一支蒙古军队为他们而战,小到一个部落、大到之前的林丹大汗,各有价码。 这不算什么能力,明军亦或农民军,都能做到。 但是没有,从来没有人能从他们嘴里抠出粮食。 是,他知道刘承宗在口外号称善战的汉人汗,这也是憨汗名号的由来,但即便如此这事也突破他的认知了,而且是在突破认知底线之后继续策马狂奔。 这就不是汗不汗的事儿,草原上的汗多了去,哪怕是正牌的林丹虎墩兔还活着,能干成这事儿吗? 让蒙古人拿牲口为他的军队补充军需,而且是五万头牲口,这跟和尚找乞丐化缘有什么区别? 所以直到现在,洪承畴都怀疑这条情报的真实性。 可不论这情报是真的还是假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结果就是刘承宗在甘肃的军队非但没在冬季断粮,还吃得满嘴流油。 确实是满嘴流油,洪承畴见了,去年后金从宣云边外撤退的时候,宁夏边军跟盘踞在鄂尔多斯的蒙古军队一直有接触,他们刺探到的情报是元帅府派到漠南的军队都带了很多荤油。 荤油的来源就是瓦剌鞑子运到嘉峪关的羊羔子,那些羊跟中原的羊不一样,屁股很肥,都是荤油。 正是这件事,让洪承畴意识到,朝廷对元帅府的真实情报少得可怜,对于刘承宗在青海这几年究竟都做了什么事,了解极为有限。 没有情报,他这个三边总督使用策略的基础就是错的,这仗怎么能赢? 洪承畴意识到,依靠明廷的传统手段刺探情报,根本看不清元帅府的真实面貌。 只不过整个冬季,他都顾不上元帅府,蔓延宁夏、延绥、固原等地的蝗灾,把他折磨得焦头烂额。 折磨他的不是蝗灾,蝗灾也折磨不到他,一方面他的官职是总督,全称为总督军务兼理粮饷,蝗灾是民政。 而另一方面,灭蝗的工作虽然确实很复杂,但是对这个年代陕西的地方官员、在卫武官来说,还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只是他们人生中遇到所有问题里最容易解决的一个。 至少这事有例可循,只要把它当成事,依照过去处理成功的例子去办,它就真能办成——这年头再也没有这么容易解决的问题了。 折磨洪承畴的是蝗灾带来的次生问题,他要兼理粮饷,可是蝗灾过境,哪儿还有粮饷? 其实这时候绝望的不仅仅是农民军,洪承畴这些大明官员也很绝望,只是绝望的地方不一样罢了。 摆在洪承畴面前的,是一个被打烂的陕西,各县、府,在职官员不到一半,而且一旦这个官死了,或者升调了、贬谪了,就很难再找到继任者,西安知府、陕西督粮道,这都是权势大过天的实缺,硬是能空个一两年没人补。 具体绝望到什么程度? 洪承畴过去有个同僚叫刘嘉遇。 在陕西做官的时候,他管粮政、刘嘉遇管邮政,不免要打交道,关系谈不上太好,属于敬而远之……洪承畴很少眼气别人的际遇,这个刘嘉遇就算一个。 刘嘉遇是邱县人,有才学、头铁、运气差、命格硬、脾气大。 这人很任性,刚当知县就得罪御使;进兵部,得罪魏忠贤;当官离家远了就不去,阉党五虎之首、兵部尚书崔呈秀要夺情,还被他臭骂:不祥之身。 偏偏就这个人,得罪魏忠贤是因为魏忠贤仰慕才干,给他连升了两次官;为官被举了四次卓异,朝廷让举荐官员,二十个人有三个举荐的都是他。 蝗灾、积案,处理得手到擒来;山海关军需、天津卫船只,一点不是问题;陕西的邮政,办得很好,到山西去,他甚至还拖着病体跟流寇打了仨月。 到哪儿做官,就到哪立功,但凡收收脾气,没准早入阁了。 这样一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死了。 前年死的,在宣府怀隆兵备道任上被活活累死的。 因为连年战争之下,朝廷机器已经运转不灵,地方官员如果不是那么有才能、不是那么有气节,在任时怀有一点糊弄事的心态,只干自己能干的、只管自己能管的,对其他工作佛系一点。 如果不遇上后金入寇、流贼大掠、农民起义这种大事,干满一任并不难。 遇上了算点背嘛。 不可能每个人都有力挽狂澜的心思,即使有这样的心思,也不可能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与才干。 可要是较真起来,做个好官,那积压的问题就算把人累死,也干不完。 洪承畴如今面临的也是这种情况,宁夏和固原,已经空虚到没边儿了。 固原这个军镇的空虚不必多说,那是陕西大起义梦开始的地方。 其后八年里更是命途多舛,刘承宗把那抢空了,出身固原的军兵将校是元帅府的中坚力量,杨麒和李鸿嗣等官军将领又一股股地从那抽调兵力平叛。 如今整个固原镇就谈不上设防,否则一山之隔的静宁州也不至于直接倒向元帅府。 相较而言宁夏镇的情况要好上许多,早前一直能自给自足,兵力、甲械、城防工事,可谓三边翘楚。 直到去年,凉州的坚壁清野向中卫迁徙了六万多口人,紧张的安置工作做下来,让宁夏显得捉襟见肘,随后一场蝗灾毁了一茬粮食,情况就不一样了。 兵饷兵粮补给不上,战马倒毙、器械丢失的比例越来越高,下营阅操请假的军兵越来越多,不止一次有武官给洪承畴反映,再不发粮饷军队就没法带了,那些世代从军的职业武士都在营地里挂个名号,跑出去自谋出路了。 这其中最可怕的,是自万历朝宁夏之役结束后再没有哗变过的宁夏镇,出现了闹饷哗变的苗头。 好在宁夏镇的武官对军队掌控力很强,上下齐心,把士兵的愤怒妥善引导到了边墙之外,在后金军自宣大撤退,宣大边军追击与元帅府漠南军产生摩擦的同时,宁夏镇的军队也配合出边,袭击了盘踞在鄂尔多斯的漠北蒙古军。 责任倒也不全在宁夏边军,盘踞在鄂尔多斯的漠北军队也有挑起纷争的想法,属于双向奔赴。 发生在去年的后金寇边战役里,参战的五方势力谁都没漂漂亮亮地达成所愿,换句话说,都没赢。 后金巩固了对哈剌慎部的控制力,沈阳成功渡过可怕的涝灾,但战场上丢下许多尸体,最终劫掠的人口财货又都在追击中还了回去,无功而返,老家还被沈世魁捣了一下,战果不大,吓了一跳。 大明成功以微小的代价守住宣云,此次战役比以往都来得更加顺利,但宣府的中权营损失过半,同时被劫掠的人口和财货仅仅追回一部分,大股都被杨麒抢了,还要面临今后更加复杂的外部环境。 土默特从后金的威胁下解放出来,但也谈不上独立——事实上土默特自打俺达通贡开始,就不能说是完全独立的势力了,只能说对俄木布来说不算亏。 元帅府当然也不算胜利者,尽管这支孤军成功扎根漠南,但这很难说是把元帅府的影响力扩散到这边,毕竟是飞地,何况还要面临十万漠北蒙古军队的安置问题。 说起来,只有漠北蒙古算赚的比较多的,没死多少人,北边老家的自然灾害也躲过去了,还跟元帅府达成了在漠南驻牧的协议,但明廷不给他们开市场,诏书里的赏额也不给足数,导致边境冲突不断。 说实话,后金寇边的事情过去,崇祯倒是真没打算食言,四十九万两的市赏他是确实打算给足了的。 问题这个市赏,不是直接给钱,而是指互通有无的贸易额。 现在是两边都想要粮食,明廷在控制下的陕西部分地区,以市赏的名义摊派征收、采购挂面,运到延绥、宁夏二镇就被洪承畴扣了:兵都吃不饱,还拿到外边卖?换绸缎铁锅卖给他们。 来自漠北的贵族逛着月市,看着用马标价的上好潞绸大眼瞪小眼:我都快饿死了,你就卖我这个,让我拿铁锅煮丝绸吃? 两边的士兵恨不得互相吃。 不过很快口市上的潞绸也没有了,因为山西岢岚州的兴县闹了瘟疫,洪承畴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但他听说不是过去常见的天花,而是一种来得有急又快、颈部肿起的剧烈瘟疫,一死就死一家子,兴县的百姓四下逃散,整个城池几乎成为空城。 洪承畴的反应异常迅速,听闻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要求整个陕西黄河沿岸,府谷、葭州、吴堡、延水关、韩城封锁跟山西的往来——他可是听河湟大战退回来的军兵说了,刘承宗是瘟元帅,能率领大军在瘟疫中进退自如。 洪承畴没那么蠢,不至于相信这种瘟神下凡之类的鬼话,他只是知道刘承宗对付瘟疫很有一套,如果瘟疫在陕西蔓延起来,元帅军再趁机东征,后果不堪设想。 实际上他如今正在关注另外一件事:驻军秦州的左良玉给他写信,提到刘承宗把凉州军需运入宁远县,认为此时甘肃空虚,正是收复的好时机。 洪承畴知道甘肃空虚,他就是从甘肃跑过来的,那边啥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了,今年秋季甘肃打上粮食之前,元帅府驻扎在那边的军队肯定要往别处调,粮食不够吃的。 但具体空虚到什么地步,他拿不准,万一在两千里外正有一支瓦剌鞑子组成的军队,正在向甘肃移动呢? 他得先弄明白元帅府的疆域,这个甘肃究竟算后方还是前线。 因此他转而将目光放向长城之外,从鄂尔多斯的蒙古人、南下的漠北三部、甚至是元帅府的漠南都督府,打探元帅府的情报。 在做出这一决定之前,他就告诉自己,不论打探到什么离谱的消息,都要照单全收,全部相信——因为甘肃之役,元帅府表现出的实力、势力,已经超过他对农民军、甚至叛军的常识了。 看起来离谱的情报,很有可能就是真的,甚至还不全面。 “军门,卑职幸不辱命。” 就在这时,兵备副使丁启睿攥着几幅画卷快步登上鼓楼:“刘贼僭号称汗传告各部的告示,拿到了!” 说着,一副标注山川河流与诸部贵族的图卷在洪承畴面前展开,就像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顺着冰山一角揭开帷幕。 一个跟中原朝廷认知完全不同的元帅府缓缓展现在洪承畴的眼前。 中午好! (本章完) f f。f 第五百五十四章 你管这个叫元帅府? 宁夏巡抚王楫低头看看舆图。 他抬头看看总督洪承畴、兵备丁启睿,又低头看看舆图。 王楫不是看不懂舆图,他只是看不懂洪承畴拿来的这份舆图。 这舆图的名字,叫元帅府全图,王楫认得,那字迹是洪承畴亲笔。 但这图也画得太复杂了,就好像是找了许多份不同年代的舆地图,拼合在一起,就这还留有大片空白。 图上每个地方标注的既有地名,也有人名,更有部名,甚至有些还写了部落的由来历史,而且涵盖的疆域太大了,大到不真实。 这幅元帅府全图,配合洪承畴和丁启睿俩人脸上的认真,甚至给王楫带来极大的滑稽感。 就好像两个很正经的人突然开起了玩笑,拿出一幅幻想向的地图,说这是真的。 王楫其实对刘承宗一直抱有好感。 这跟他的经历有关,作为朝廷巡抚一方的大吏,他曾是宁远兵变的亲历者、幸存者。 他是山东泰安人,师从泰山三先生之一的宋焘,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初授河南柘城知县,再调山西安邑,后来升任户部主事,在山海关负责司理军饷。 赶上宁远兵变,阁部和道臣都死于兵变之中,惟独他不受影响,所以崇祯皇帝升了他的官职,理由是闹饷鼓噪的士兵都不怨恨他,那他在任上一定很有操守。 王楫确实有才能,也有廉洁的操守,但宁远兵变是崇祯元年的事,当时不论自然灾害还是闹饷烈度都比较低,作为兵变的亲历者,他更清楚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宁远兵变的情况并不复杂,甚至说起来非常简单,当时任何一个在辽东都官员都知道肯定要兵变。 因为朝廷忙着换皇帝呢,新皇上继位,收拾魏忠贤、重组内阁、六部七卿人事变动,根本顾不上辽东。 而那个时候辽东自己也顾不上辽东,督师兼巡抚叫王之臣,他是魏忠贤的人,正惶惶不可终日呢,等他把杏山、塔山、锦州都丢了,被崇祯免官已经五月了,新上任的巡抚叫毕自肃。 毕自肃是户部尚书毕自严的亲弟弟,他知道辽东的粮饷不能欠。 九边哪儿的粮饷都能欠,辽东咋就不能欠?因为别的地方,当兵的往小了说是本地人,往大了说那也都是同乡,刘承宗那个鱼河堡,整个堡子有一个算一个全是陕西人。 土兵被欠饷,他们能从乡土想办法,甚至哪怕借同乡的,总能多撑些日子。 辽东不一样,自从组建关宁军召集天下精锐,辽东是哪儿的人都有,一个营的四川人跑到东北去打仗,粮饷欠一个月就炸了——他们除了领军饷之外没别的办法。 从五月到七月,上任俩月,毕自肃给朝廷打了九份要粮饷的报告,朝廷不予理会,就拖着。 然后就闹饷了呗,十三营哗变,只有祖大乐那个辽兵营没哗变,一来拖欠四个月薪饷对本地人的影响没有客军那么大,二来客军也防着这些本地兵,不会拉着他们一起闹事。 从四川和湖广过来的军兵冲进幕府,把巡抚毕自肃、总兵朱梅、通判张世荣、推官苏涵淳绑起来押到鼓楼上,就要他们拿出饷银。 毕自肃刚上任俩月,朝廷也没给他拨款子,让兵变士兵把家翻个底朝天也没翻出来几文钱,最后被打得满脸血。 后来是兵备郭广挪用了给蒙古的赏银两万,又找商民借了五万,变兵就离去散开了。 最后毕自肃不堪受辱,越想越气,先绝食后上吊,把自己弄死了。 王楫没死在那场变乱里,一是因为他确实没贪钱,当时也没钱让他贪,第二则是因为他官小,连被绑在鼓楼上的资格都没有。 不管怎么说,那场兵变给王楫长了阅历,帮助他进入皇帝的眼睛,拥有了更高的官位和权力,同时也因升官来得过于简单、宁远兵变过于单纯,导致有点幼稚。 这种经历让他觉得兵变没那么可怕,甚至心里总会产生错觉,他觉得如果当年是自己巡抚固原,固原就不会兵变;如果是自己巡抚延绥,没准刘承宗就不会起兵了。 他不知道土兵对欠饷的容忍度高归高,但容忍度低的时候,兵变不过是先要钱、骂街,最后撑死殴巡抚三拳,打个满脸血,拿到一点钱就散了。 而容忍度高的时候突破底线,这些本地兵早就退无可退,就算拿到钱,也不可能再回去当兵了,所以是一不做二不休。 不过即使他对刘承宗这样边军出身的起事者存在好感,洪承畴拿出的舆图对他来说也太离谱了。 王楫认真地看着洪承畴和丁启睿的表情,试图从中搜寻出这是一个玩笑的马脚,却只能从他们脸上看到严肃,最终失望地问道:“军门拿出这舆图,是想告诉在下,元帅府西北边境不是嘉峪关,而是别失八里?” 他把这问题问出来,自己都觉得离谱。 别失八里就是庭州,虽说王楫过去都在东边仕官,但西边的版图也属于巡抚的常识,那里不是什么元帅府的西北边疆,而是瓦剌盟主和硕特部的地盘。 “蒙古诸部拥戴刘承宗做大汗,签名发布告示,和硕特部的瓦剌国师在上面排第三。” 说着,洪承畴指向舆图上庭州西北的位置道:“盘踞此处的瓦剌准噶尔部首领,拔都珲台吉排第四。” 实际上已经不需要再详细介绍了,因为兵备道丁启睿在王楫面前展开了三边总督府分析后的称汗布告,他们对布告上留下的每一个姓名都加以分析。 王楫只是看了一眼,那上面一连串奇奇怪怪的人名,多亏了后面有洪承畴、丁启睿等人详细介绍,才能看明白谁是谁。 不过还没等他对丁启睿这位兵备道在情报方面的工作表示赞许,就已经被那些人名里连成串儿的‘孛儿只斤’晃的眼晕。 对大明边臣来说,孛儿只斤这个姓氏没什么特别之处,咱王楫大人名字里的王,那也是姬姓里出来的。 但这名单上的孛儿只斤也太多了,几十个,多得他都快不认识这个姓了。 从最前头第一个名字开始,孛儿只斤·额尔孔果洛额哲,察哈尔汗位的继承人、大元皇太子额哲;第二位是孛儿只斤·朝克图台吉,即察哈尔的粆图台吉;第三位孛儿只斤·图鲁拜琥,瓦剌的和硕特部国师汗。 随后终于出了俩绰罗斯,分别是准噶尔的巴图尔珲台吉、杜尔伯特部的达来台吉;但在他俩之后又是孛儿只斤的天下了,分别是古如、摆言和拉莫洛追,最后这个是小拉尊。 然后是这帮人的亲朋好友,不是孛儿只斤就是绰罗斯,一个名字就代表一个蒙古首领,中间还夹杂着元帅府的实权将领,偶尔还会蹦出一两个吐蕃地方首领的名字。 这个名单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王楫眼中,但却是第一次被认真且细致地分析,每个名字背后代表着哪块地图、哪些人口,最后就造就出这幅格外奇怪的舆图,元帅府占据的土地比大明还大一半。 连带着让王楫看向洪承畴的眼神都不对了:“洪军门不会……真觉得这是元帅府的版图吧?” 洪承畴没说话,只是很认真地看着王楫。 脸上的意思很明显:我真信。 王楫哑然失笑:“你是说刘承宗跑到海上几年,把三千里内、大明之外的所有人都揍了一遍?” 他看了,拉萨、北庭、察哈尔,距离西宁至少是三千里,甚至路上三千里还是往少了说的,整个去年刘承宗都在跟甘肃见仗,也就是说只有两年时间,能发兵打到一个地方再活着回来就烧高香了。 更何况,朝廷的情报白纸黑字写着,那刘承宗进青海,手上拢共万余人马,凭啥干下这么大的事业? 这还不算最离谱的,在王楫看来,最离谱的是火落赤家那弟兄仨。 火落赤啊,这个人在当年排不上号,属于被排挤到青海的土默特鄂托克领主,但这不是火落赤没本事,而是那个时代满地神仙打架。 跟他一个辈分儿,能左右天下局势的,像俺答汗、张居正;能配合这些人奠定天下格局的就更多了,戚继光、李成梁、马芳、张臣、切尽黄台吉、图们汗、炒花,这帮人随便一个都是能让一片地方太平几十年或乱上几十年的狠角色。 很多人都属于超纲型人才。 就比如鄂尔多斯领主切尽黄台吉,一辈子只干了几件事。 文化,精通蒙文、汉文、畏兀儿文和藏文,亲手撰写受封顺义王的谢表;军事,率军西征瓦剌征服土尔扈特部,西征哈萨克在碎叶城击败阿克萨尔汗;经济,促成了俺答汗与明朝的封贡关系;政治,以右翼代表的身份成为蒙古五执政之一。 在那个群星闪耀的年代里,火落赤像个背井离乡的倒霉蛋。 因为他的部落,是隶属于右翼土默特万户部的下辖鄂托克,十二土默特之一的多伦土默特,牧地就在丰州滩,早在俺答汗还在开平驻扎的时候,那就是火落赤家族的地盘,那时候他父亲跟大明关系还不错,常年互市。 但随着土默特西迁,火落赤的父亲惹不起俺达,只好率领部众跑到甘肃边外,继续互市;等到火落赤执掌部落,俺答汗已经成气候了,随着土默特进藏礼佛,火落赤也打通了南下道路,干脆留在青海不走了。 不过火落赤也很厉害,占据青海之后北攻瓦剌、南征康区、东侵大明,喜提大明天子下旨革除市赏封锁三十年,气得他就连哱拜叛乱都要跑到宁夏千里驰远搀一脚。 人称小刘承宗。 可就这么个大明西陲大患,过世之后剩下的仨儿子好像一下子就对老刘家认祖归宗了。 自从刘承宗入据青海,火落赤的三个好大儿是一仗都没跟这个抢地盘的打过,甚至还不吝帮助。 刘承宗要南征,兄弟仨出兵相助;漠北蒙古贵族打到大元帅的后院,兄弟仨直接把家底儿都撂给刘承宗,自己跑到乌斯藏另谋生路了。 为了援助刘承宗,老家都不要了,这么和善的吗? 甚至就算进藏了,还有来自雪山上的传闻影响着整个蒙古草原,说敦塔兀鲁斯的岱青契丹汗是成吉思汗转世,理应继承大元皇帝位。 王楫是打心底里怀疑,那仨人到底是火落赤的儿子,还是刘承宗的儿子。 太孝顺了啊! 王楫摇摇头,把奇怪的想法抛之脑后,这才重新正色对洪承畴问道:“洪军门,若真是如此,这份舆图要早日送进宫去,夏季之前,元帅府必悍然开战。” 说完这话,他反倒轻松了。 能否摸清元帅府的疆域、人口、兵力、财力,对战争很关键。 但另一方面,一个缩在河湟以少量兵力就能击败五镇联军的元帅府,跟一个版图比大明大一半,击败五镇联军的元帅府,威胁显然不在一个层面。 至少在看见这幅图之后,王楫就知道元帅府最想干的是什么事了——进关中。 因为除了关中,没有任何地方能让刘承宗养得起这么多人。 当然宁夏也很危险,但攻打宁夏和攻打甘肃的意义一样,都是为进军关中创造有利条件,最终目的还是要进关中。 洪承畴听到这句,便知道王楫跟他想到一处去了,立刻答道:“王兄见到这份舆图的半个时辰前,在下已差人快马送往京师,除此之外,稍后抄送陈军门、练抚台,这绝非一镇一边能对付的战事。” “五省三镇,务必上下齐心。” 一场大战,清晰地展现在王楫与洪承畴的眼前,在他们眼中,这场仗在某种程度上,是大明的军队跟元帅府第一次拉到同一个水平线上,都得被军队裹挟着打一场。 明军的粮草是彻底供应不上了,元帅府也好不到哪儿去,就算瓦剌鞑子和乌斯藏的火落赤三兄弟都是刘承宗的儿子,也不可能年年给他五万只羊。 只不过说是上下齐心,洪承畴抱着拳头目光炯炯,心里想的却是:你要进关中,我要收甘肃!(本章完) f f。f 第五百五十五章 西北 还真让洪承畴和王楫算准了。 刘狮子确实对己方后勤没底,同时他也确实想入主关中。 毕竟西北地缘条件谈不上太好,能称得上富庶之地的就那么几处,刘承宗对关中的意图几乎写在脸上。 当驻军青海、甘肃的各级将领齐聚兰州,刘承宗在元帅府衙开启的军议很热闹,待到傍晚,诸将在肃王城的凝熙园饮宴,刘承宗则登上了拂云楼,眺望夜幕下的黄河。 “兄长督管甘肃感觉如何,可遇到什么棘手问题?” 曹耀撑着拂云楼的栏杆,听见这话先是一愣,随后才摇头道:“说起来也是一镇,不过照其人口,无非是个散开的大县,残破得很,大问题没有,小问题一堆。” 说罢,他对刘承宗笑道:“就是咱帅府其他地方都有的那些问题,路耗太多、间隔太远、各地驻军、运粮不济,还得指派一堆官老爷,给他们发俸禄发得肉疼。” 刘承宗闻言点头大笑,感慨道:“行政成本高啊,这是咱们活下来的代价。” 这几乎是元帅府所有地盘的通病,这是个看不见希望的政权,在历史长河中像他们这样凭借武力短暂统治西北的族群不知多少,很多在十几年甚至几年的时间里就自行崩溃。 除非使用分封制,才有可能侥幸把统治延续到第二代或第三代。 根子上的原因就在行政成本,土地贫瘠、道路艰难造成行政分散,需要更多的官僚吏员或贵族来统治,这边的东西运不过去、那边的需求无法满足。 名义上是个省,实际上人口、产出相当于关东一两个县,却要付出十几倍的行政成本,统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无形中消耗威望。 所谓山高皇帝远,说的就是这个。 没有比西北更高的山了。 但这是元帅府必须承受的代价,如果没有跑到青海来,他们到现在恐怕还是一群流窜在中原的叛军,很有可能已经死在没完没了的追击中了。 “承运在河湟修了轨道,今年年底能修好,看军议情况,若能腾出手来,甘肃也修一条从嘉峪关到凉州的路。” 听到轨道,曹耀来了精神,因为甘州到河湟有传递急信的驿路,让他对河湟的轨道有所耳闻,早就想在甘肃修一条这样的路了,只是蝗灾袭来,灾害下的人力、财力都捉襟见肘,没了修路的资本。 “这个好,不过眼下还是先看战事吧。”曹耀说着,脸上笑意渐敛:“这又是空国之战呐。” “哪次不是啊?” 刘承宗发现曹耀担任甘肃都督之后,变得更多愁善感了:“战争是世上最危险的事,稍有不慎就会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说着,他话锋一转道:“不过我们元帅府这种叛军,本来就在深渊里游来游去,上岸才是小概率,说实话……这次筹备东征,也不是心血来潮,实在形势所逼,再不开战,我连军饷都发不起了。” 曹耀自从前年年底出征,人就没在河湟,对元帅府的财政还是从前钱粮充足的印象,况且元帅府当时要发军饷的军队并不多,这会儿一听刘狮子说军饷都快发不起了,当即张嘴问道:“啊?” “处处开销,河湟太小,元帅府又太大,北征结束,领饷的兵又多了六个营,这还是我把杨麒那帮人封到漠南去的结果。” 刘承宗摇摇头:“实在没办法了,要维持下去,只剩开战一途,就食与敌。” 甘肃一役,倒是并没有在纸面上添置七个营,但单是张天琳、魏迁儿、高应登那三个大营扩编的兵员,就接近两个标准营;再加上肃州、甘州、凉州三营,以及诸营杂七杂八的调派与扩编,使元帅府领饷的军队进一步膨胀。 如果没有这场蝗灾,刘承宗倒还能支应得过来,但如今这显然是奢望了。 想到这,刘承宗深吸口气,感慨道:“西北啊,如何才能恢复生机?”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说……” 曹耀没把话说完,其实他在甘肃收到刘承宗打算东征的消息,心里就觉得诧异。 倒不是两次战役间隔太短,而是他太了解刘承宗了,东征是一场无法控制战役规模的战争,这不太像刘承宗会干的事。 在朝廷那帮文武大臣眼中,刘承宗是蟠踞在西北最可怕的怪物,但在曹耀知道并非如此,实际上西北有一群意在吾汝偕亡的怪物,全靠刘承宗攥着缰绳,才没把天下毁掉。 元帅府的大将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期待着元帅府整合农民军、瓦剌鞑子、蒙古兵和番兵,以数十万大军猛虎下山冲入中原,能杀的杀,能抢的抢。 至于说地方荒废的田地如何利用,毁坏的水利如何修复,残破的人口如何修养,那不是他们考虑的事情……他们当中不乏能征惯战的人物,没有任何人像刘承宗一样坚信大明会很快完蛋。 从他们起事的时候曹耀就知道,只有刘承宗真信这事儿,考虑的都是三年五载以后的事情。 而其他人,连自己能不能再活三年五载都不知道。 悲观者认为自己很快就完蛋,乐观者认为自己能给大明造成重创,哪怕先死十年,也算吾汝偕亡的先行者。 刘承宗这种信念,属于病入膏肓的疯子。 当然了,这种疯是相互的,他们觉得刘承宗坚信强大的大明要完蛋,所以建立一个稳定政权跟大明争天下是疯子;刘承宗也觉得大伙都怀有疯狂一把就死的信念是疯子。 到现在他们没死,还活得很好,大元帅说要打的仗就一定能赢,大元帅说不打仗就能渡过的难关一定能过去,这也是元帅府这种地盘稀碎的散装政权维持稳定的根本。 “所以元帅府也走到这步了。” 曹耀抬头望向漆黑夜幕,张张嘴没说话,很难了。 他在河南从军,辽东战败,北直隶落草,山西招安,重新做贼,陕西招安,又在延安府跟刘承宗起事,人生中每一步都被老天爷推着走,终于在刘承宗决定进入青海的那一刻,有了自己掌控命运的错觉。 很短暂,可还是逃不过老天爷的追逐。 倒是刘承宗不知道他这种宿命感,诧异地问道:“哪一步?” 曹耀没说太细,只是笑道:“因为快发不起饷银,倒不如趁眼下还能发,抓紧时间去打仗,打赢了军饷就有了;打不赢也无妨,输掉战争就不需要考虑发军饷的事了。” “你对战局这么悲观吗?哈哈!” 刘承宗开怀大笑,也倚靠在栏杆上,抬起食指在面前凌空晃晃,道:“倒也大可不必,军议上目标有三,一来取得陇西,二来进入关中,第三收取整个陕西。” 曹耀对这场战争的局势非常谨慎,道:“军议上我也听了,战线太长,从宁夏到汉中上千……” “这就是我们取胜的机会,上千里的战线,我不可能处处进攻,明军却要处处防御,军议时大伙都在兴头上我没说,众位兄长如今对地盘太看重了,阵战可以打,但没必要跟他们拉防线,我们想打哪里就打哪里,防线上都是窟窿也没关系。” “明军打过来我们就丢地嘛,从静宁州到巩昌府、从巩昌府到临洮府,都可以丢,就像以前一样,不要在乎那些土地,那地上既没粮食也没人,偌大一个静宁州只有一千九百九十七人,全是空城。” 刘承宗抬手在拂云楼上凌空挥舞,就好像面前有一副准确标注城池位置的舆图一半,道:“北路我们打韦州、打宁夏镇城,庆藩的两座王城,拿下一座军饷就解决了。” “中路的关中不好进,明军扔着贺人龙那些机动兵力,守不好我们就把他们碾过去,守得好我们就打固原,让韩小王找他们求援去,他们北上我们就进关中。” “南路我们打汉中,那地方我们的重兵不好进,但高师傅和黄娃哥的轻兵翻山越岭如履平地,那有个瑞藩,也是解决粮饷的好去处。” 刘承宗说罢,收回手来,在栏杆上轻点两下,道:“好打就往里进,不好打就退回来,把明军调动起来,把练国事、陈奇瑜所率贺人龙、张应昌、杨彦昌、左良玉、邓玘、汤九州这几个营的军队消灭掉,整个陕西还不是我们想去哪就去哪?” 曹耀乐了,缓缓摇头道:“不是诸将看重地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不开口,我们谁敢说弃地跟明军打?” 这话刘承宗也就笑笑,放弃土地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还需要复杂的迁徙流程,他不可能在军议上直接告诉所有参将随便丢地,只要指挥战役的旅帅们知道就可以了。 戏还是要做,要让明军指挥官认为他有必争之地才行。 “甘肃也要丢吗?” 曹耀斟酌了一下,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他解释道:“别的地方人口好迁,甘肃不好迁,何况凉州丢了真的会心疼……姓洪的去年烧得挺好,武威绿洲的地很肥,今年能打出不少粮食。” 不说粮食还好,一说粮食,刘狮子也心疼:“甘肃啊,进攻甘肃的肯定是宁夏的军队,看谁手快,我先打了韦州,甘肃的边军就不可能跑到凉州去,他们先打了凉州……我们就让了,继续打韦州。” 大不了像八角城一样,把凉州变成明军快乐城,今年接着围在里头。 “不过如此一来,甘肃肯定就不稳了。”刘承宗想了想道:“你回去看看,我记得甘肃有不少闲在家里的明军将领,他们现在怎么样?” “有,有四十三家。”曹耀对此早有准备,如数家珍道:“比如甘州人欧阳衮,甘肃之役时正巧留在家中,本来要去上任临洮副总兵的,赶上战事就跟一帮乡绅帮杨嘉谟组建了两个甘州营。” “他们那帮人等到战事结束也没投降元帅府,在城里东躲西藏,被找到了就想归隐家乡,我都送到大佛寺陪白贻清念经去了。” 曹耀笑道:“甘州的大佛寺可不是你那会没人的鬼样子,我扔了一堆旧明将领、官员,从巡抚到秀才、从副总兵到千户,反正不愿投降就扔到里头念经,反正军队在甘肃压着,翻不了天。” “兄长做得好啊。” 刘承宗鼓励一句,便道:“不过如今要开战,甘肃驻防的军队多半要往陕西调,万一前线受挫的消息传回去,恐怕稳不住他们,免得后院起火,你回去把他们连同家眷全迁到兰州。” 兰州作为河西最重要的交通枢纽,甘肃、河湟的军需物资都要经过这里,不论前线变成什么样,刘承宗肯定要在兰州留一两个营,看管这帮人绰绰有余。 “嗯,我回去就办。” 曹耀应允下来,才听刘承宗很轻松地问道:“怎么样,兄长想不想动动,是进攻宁夏,还是镇守兰州?” 曹耀不假思索道:“宁夏吧。” 这个问题不需要考虑,他就是呆在甘肃,也肯定要跟宁夏的边军见仗,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先去进攻韦州,避免战火烧到凉州来。 “不过我去宁夏,甘肃咋办?大帅打算留多少军队镇守?” “我打算让钟虎带着练兵卫的军队过去,关外有赤金部,镇守甘州;其他军队都拉进陕西跟朝廷打仗去。” 刘承宗说着一拍手,道:“对了,差点忘了大事,你去宁夏有个大事就是庆藩的宗亲,能不杀就不杀,把他们都弄到天山去。” “弄到天山去?” 曹耀心中不解,那天山不缺人啊,与其费劲送到天山,还不如留在祁连山脚下的采石场呢,何况甘肃也有矿场能安置那些王爷啊。 刘狮子一看就知道曹老哥想的啥,赶紧摇头道:“是戴道子,我答应戴道子帮他报仇,仇人死了,就把庆藩的人交给他处置,这场仗来得比我想象中要早,他估计明年才能回来,打下来就把人给他送过去。” “不用担心,关中和固原这边由我来,待各部调派好,到时宁夏方向需要支援直接告诉我。”(本章完) f f。f 第五百五十六章 圆圈贸易 崇祯八年的四月,整个北中国战云密布。 西北的元帅府在兰州大聚将帅,从青海深处的格尔木到比邻宁夏中卫的黄河岸,处处万马奔腾,把供应大军东征的粮草军械一股股往东运送。 而另一边的大明,三边总督洪承畴与五省总督陈奇瑜在庆阳大会众将,定计沿六盘山收缩防线,以防各营兵将被分割歼灭,随后各奔南北,分别在宁夏镇城与西安府想方设法调集粮草。 东北的黄台吉同样磨拳擦掌,再度命令科尔沁巴图鲁汗、济农巴达礼与多尔衮沿途筹备西征漠南,只不过这次他的目标不是大明的宣大,而是盘踞在漠南在杨麒。 而元帅军漠南都督府的杨麒……在这种遍地备战的紧张氛围里,杨麒画风跟别人不太一样,没人能找着他。 杨都督在这片除了快乐啥都没有的乐土上忙着欺骗皇上、疯狂走私、横征暴敛、分封诸侯,反正跟备战有关的正经事,他是啥都没干,整天就带着汉军到处兴修水利,在草原上威逼利诱蒙古人种地,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一直忙得脚不沾地。 就连粆图台吉和贺虎臣他们都找不到杨麒,双方的沟通完全是杨麒单向断断续续给他们写信,告诉他们接下来干什么。 不是杨麒傻,他精得跟只猴儿似的,已经对自身所处的局势很清楚了,搁在他的处境上,每天一睁眼就必须笑出声:嘿他妈的,老子又活了一天! 在他西南,是杀气腾腾的宁夏镇;南边,是苦大仇深的延绥镇;东南,是闹瘟疫的山西和宣大镇;东边,则是去年被他锤了一顿正卧薪尝胆的哈剌慎部。 而在自己的腹地,还有十万饿得眼冒红光的漠北蒙古军队。 他备什么战,跟谁备战?能活着不错了,上下左右加中间全他妈是敌人。 所以他得移动,带着自己的都督行署在草原上不定时、不定向的移动:只要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哪,别人就没法找到我,找不到我,就没法杀死我——而我活着,漠南都督府就活着。 残酷的现实根本不允许他考虑后金军复仇的事。 为了填饱肚子,杨麒是无所不用其极,在西边,他天天派蒙古骑兵跑到宁夏边外武装乞讨,找洪承畴要粮食;东边,他四个月给宣大总督杨嗣昌写了八十多封信,好话说尽,拼命想让杨嗣昌相信,他们姓杨的是站在一边的。 在那八十多封里,杨麒把把自己打造成兵败被俘的大明忠臣,委身事贼卧薪尝胆终于得到出镇地方的机会,他现在就跟刘承宗决裂,从今往后再也不回青海了。 他给杨嗣昌分析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情报,比如后金眼下对大明形成的战略优势,陈述了漠南都督府在边外可作为大明强援的理由,并做出承诺,后金再想绕道袭击宣大,他一定会力排众议,给大明发兵相助。 说归说,杨麒心里跟明镜似的,黄台吉再来漠南,打的一定是他,没准还会联合大明一起打他。 因为刘承宗告诉过他,眼下后金最要紧的事就是征服蒙古,收取北元灭亡的遗产,而在北元遗产这方面,以驱逐鞑虏立国的大明根本不是竞争对手,只有元帅府和后金在漠南草原上顶牛。 表面上杨麒说他将会是大明的强援,实际上他心里想的是等后金来揍他,让大明来给他助拳。 什么叫软饭硬吃啊?就是人家不认为你在吃软饭。 杨嗣昌都快烦死杨麒了,天天送信,天天送信,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要是搁在平时也就罢了,今年春天山西都闹瘟疫了,给杨麒送信的兵还拿着信给他送,闭着眼横穿疫区啊,这他妈不是害人吗? 还拦不住,杨麒身边有司礼监秉笔太监方正化,给他送信的兵手上都拿着加盖司礼监印信的通关文书,谁也不敢拦,反正这信杨嗣昌可以不看,但杨麒一定保证能把信送到他身边。 杨嗣昌现在一看就司礼监的印戳就反胃,他心想自己要是哪天染病暴毙,就算耽误了投胎,也得先把杨麒这个狗东西带走。 就杨麒那些糊弄鬼的话,杨嗣昌一个字儿都不信。 因为那些好听话最后都指向一个目的——让大明给他提供军粮。 偏偏杨嗣昌还真拿他没办法,因为这个玩意儿在边外,说的是林丹汗一样的话、干的事林丹汗一样的事,别管他是元帅府的漠南都督也好、还是卧薪尝胆的大明忠臣也罢,都无所谓。 把任何人扔到这个时代的漠南草原上,扮演的角色和能做的事情就已经注定了,他就是北虏,而北虏只能干两件事,要么拿命换粮、要么拿命抢粮。 就这个环境,谁来都一样。 杨嗣昌还真怕杨麒走投无路,翻脸带着蒙古骑兵突入边墙,宣大边防面对后金压力已经足够大,实在不愿意再多惹个乞丐了。 何况地缘在这摆着,杨麒想活,大明和后金之间总得投靠一个,朝廷没人信得过杨麒这种从了贼的人品,这玩意急眼了再投东虏也不出奇,但好在杨麒不是真的北虏。 北面遭灾,明廷卖粮这事儿,早有先例,直到现在哈剌慎部还跟明廷买粮呢,这是一笔糊涂账。 蒙古诸部也是人,但凡能活,就不会找死;但实在没粮,那就只能铤而走险。 明廷为避免这种情况,就会选择把粮卖给诸部,尽管崇祯皇上满身心眼子,就怕这粮运过去再资敌了,不让蒙古转卖给后金,想着又是计口放粮、又是查明挨饿人数的,不过这些手段执行起来很困难。 因为就算蒙古挨饿人数是五万,明廷提供五万人饿不死的粮,最后还是会有一部分被卖给后金。 原因很简单,蒙古打不过后金,这只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是被饿死一点人,还是被杀死一片人。 换到杨麒,这事儿就简单多了,杨嗣昌在跟皇帝报告之后,明确告诉他,朝廷不会提供足数军粮,既然杨麒能让诸部为朝廷守边,就准许其以土默特、喀尔喀诸部的名义到张家口、杀胡口互市。 反正别管你运多少马过来,张家口和杀胡口每月最多只提供两万石粮。 这是崇祯的主意。 张家口这地方四面环山,是北京的北大门,杀胡口则是宣府的北大门,只有互市地点定在这两个地方,才能确保杨麒把兵力放在土默特与察哈尔故地,那么后金来了先揍他,能让这笔粮食花得更有价值。 最关键的是杨嗣昌打听了,杨麒手下蒙古诸部兵力超过十万,每月两万石粮不过杯水车薪,他手下那么多蒙古贵族,互市的主动权掌握在朝廷这边,谁听话,谁就多点;谁不听话,谁就少点,用兵粮控制了这支蒙古军队,就算架空杨麒也不是不可能。 这种情况杨麒当然早就想到了,对他来说无所谓,而且还专门给崇祯上了个表文,感恩戴德。 因为他手下就四镇一万三千多人,就算加上土默特和鄂尔多斯诸部,战兵都不到两万,漠南这地方又不发愁养马,每月两万石粮能把他撑死。 至于漠北诸部的十万大军?那十万大军关他杨麒什么事呀? 漠北三汗都打算回家了。 人家到南边是躲避漠北草原的旱灾风灾,尽管在南边打仗让几千人肥了地,总比在北边饿死好,何况还抢了不少东西,是杨麒一直以土地诱惑人家,漠北三汗的军队才一直留在漠南。 但现在度过艰难的寒冬,漠北三汗不敢留了——傻子都知道后金去年挨了揍,今年肯定要打回来,他们现在屁颠颠跑回北方,给黄台吉上个表文面上还能凑合。 再留在漠南跟后金干一仗,弄不好黄台吉明年就直接杀到他们老家去了,到时候身高超过婴儿车车轮的都别想活。 何况留在这也养不活,明廷确实在宁夏给了他们市赏,但人不能只依靠铁锅煮丝绸活着。 可杨麒为了活下去,已经不择手段了,他硬是联络漠北诸部的贵族,用粮食从漠北三部手上低价把丝绸买了回来。 不近如此,他还给三汗许诺,漠南这个地方是咱们联合作战的战利品,不能我们元帅府自己独吞,何况你们喀尔喀的市赏也要有人领,留下五万人马,我出牧地,打仗的时候他们出兵,其他时候让他们在草原上游来游去,各过各的。 这事杨麒跟漠北三汗议了四次,到第二次三汗就有点意动了,第三次杨麒已经开始在诸部军队里活动起来,许诺只要留下来,小兵给个世袭十户、十户长给二十户长、二十户升四十户、四十户升百户,百户升千户那颜。 北元鄂托克世袭贵族大贬值。 到这时候漠北数量众多的下层军官贵族已经按捺不住了,属于抢着要留下来,硕垒他们仨也没办法了,就说退求其次,他们可以各留下六千人马,但杨麒得保证这一万八千人能活下来。 他单是空许个世袭贵族的名头,实际上漠南草原上除了地啥都没有,单单一个鄂尔多斯让杨麒封出去六个万户部,凑一块只有四千男丁,这人像疯了一样,就算最不心疼兵力的硕垒都舍不得把军队留给他。 杨麒说这好办啊,不就一万八千人的口粮嘛,我管一半,剩下的自己游牧游猎解决,也不要别的,就要喀尔喀用市赏从宁夏换来的丝绸。 “你们不是嫌那玩意不好吃嘛,我给你们换成粮食,大米、炒面、挂面都行。” 这话说得简单,真换起来杨麒要价还挺黑的,不过这年月漠南草原上,大米和挂面就是硬通货,比铁刀和铁锅都值钱,漠北三汗拿着市赏换来的山西潞安府绸缎,捏着鼻子跟杨麒换炒面。 杨麒转头就让白文选窜进了宣府副总兵付仁喜的防区:“付大帅,你的兵,要绸缎不要?潞绸,潞安府上好的潞绸!” 十七世纪的圆圈儿贸易出现了。 明廷把潞安府的丝绸运到宁夏,用以搪塞想要买粮的漠北贵族,杨麒用粮食低价换回丝绸,转手通过付仁喜的兵,重新低价卖进了山西,跟付仁喜手下的边兵换粮食。 山西边兵一个个饿得眼冒绿光,可越是如此,就对这走私贸易越来劲。 尽管只隔了一道边墙,但潞绸和粮食就已经是两个价了,粮食在边外换了绸缎,回到边内就能跟商贾再买粮食。 山西兵是疯狂压价,杨麒是饱含热泪赚一半,大明四十九万两白银的市赏,硬是让他用圆圈贸易刷出了二百万两的GDP。 硕垒等人前脚带着大部队离开,大赚特赚的杨都督已经让四个总兵部在草原上找耕地,开始丈清田亩了。 土默特部的归化城本来就有板升,这本来是草原上最富庶的地方,只不过流年不利,土默特部是连年大战连年输,人死的没剩多少,田地撂荒、水利失修,杨麒打进了归化城,就对丰州滩的土地极为眼热。 早在过年时候他就把话放下:我就是明天死了,今天也得把这地给种上。 为了率领这支军队活下去,杨麒已经绝望到脸都不要了,但即便使出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他在心里依然清楚,这支军队能不能活到秋天,主要看的是运气。 不能从后金的攻势中幸存下来,他就算从大明手上坑蒙拐骗到再多粮食也无济于事。 因为他有信心用自己麾下一万三千多人跟后金作战,输面比较大,但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可这场仗只要开始打,最后输的一定是他,即使侥幸胜过后金,漠南都督府也将在战后不复存在。 而把取胜希望寄放在宣大明军身上,那显然只能看运气了。 不过在崇祯八年的春天,漠南草原上最绝望的人并非杨麒,而是另一个三十岁的蒙古贵族,萨囊彻辰洪台吉。 在整个蒙古分崩离析的时代漩涡中,萨囊彻辰洪台吉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他解去一身征尘,回到故乡鄂尔多斯的成吉思汗陵寝八白室,以绝望中生出的强烈希望,提笔为他的民族,一个生于战争也即将消亡于战争的民族编写史书。 书的名字叫哈敦·温都苏努·额尔德尼脱卜赤,又名——蒙古源流。(本章完) f f。f 第五百五十七章 萨囊 八白室准确来说并不是成吉思汗的陵寝所在。 修建在鄂尔多斯的白宫,是祭祀成吉思汗灵魂的灵宫,比较像大明的太庙。 乌兰木伦河畔,别速惕部的部众正在河上捕鱼,萨囊站在岸边对着羊皮却不知该从何下笔,只好烦躁地咬开酒囊木塞,向口中猛灌奶酒。 纸在草原上是很珍贵的东西,蒙古人无法自己制造,大多来源于藏地和汉地,而且这个困扰蒙古人的问题已经延续了很久,像历史一样久。 早在明孝宗弘治年间,被中原称作小王子的蒙古中兴之主达延汗就因为缺少纸张,使臣在公文需要重写的时候拒绝送回。 萨囊有纸,但他相信自己接下来十年甚至二十年都只能算是打草稿,还是用羊皮更合适。 因为大明的建立,标识着蒙古进入文化全面倒退的黑暗年代,这不仅仅是没有铁锅和没有铁刀的问题,实际上直到俺答汗封贡,整个蒙古都没有一部成书于那二百年之间的史书。 所以很尴尬,萨囊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让人给他的毡帐运了十车羊皮,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写书! 喝过了酒,萨囊又盘腿坐在石头上拉了会马头琴,直到时至傍晚,这才在心里打定主意,在羊皮上些起了自我介绍。 “我的名字是萨囊,出身成吉思汗黄金家族,有额尔克·彻辰·洪台吉的称号,生于甲辰年。” “父亲称巴图尔·达尔汉·彻辰·洪台吉;祖父称鄂勒哲·伊勒都齐·达尔罕·巴图尔;曾祖父是有名的库图克台·彻辰·洪台吉。” “四世祖称诺木·塔尔尼·郭斡·台吉,是达延汗第三子巴尔斯博罗特的长子衮·必里克济农的第四子,世代受封鄂尔多斯右翼的伊克·锡别尔地方,是别速惕、乌审两部的领主。” 写完,萨囊仔细看了一遍羊皮,有点不满地皱起眉头,从祖先的称号看起来,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只有到自己这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好像自己很没用的样子。 不过这种不满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当整个北元分崩离析,一代不如一代也不仅自己一个,这肯定不是他有问题,这个时代多多少少有点毛病。 实际上萨囊可能在才学能力上比不上自己的曾祖父库图克台,但那不是因为他弱,而是曾祖父太强了,萨囊根本就生不出与其相比的心思。 库图克台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更加响亮:切尽黄台吉。 就连大明的文人撰写《万历武功录》,都专门给他编了列传。 鄂尔多斯万户部在蒙古的地位很高,首领一直是济农,但萨囊的家族从他的四世祖开始就既不是继承济农位的长子、也不是守灶的幼子,地位并没有很高。 到如今,他们这支贵族在鄂尔多斯拥有强大的影响力,靠的都是切尽黄台吉当年的功勋、威望、文治、武功,始终是济农的最佳助手。 在称号上,萨囊确实没有自己父亲那么能打,他父亲十三岁勇冠三军,到宁夏打仗,对手可是万历年间的明军,取得活捉一人的战绩,被授予达尔汉的称号,十五岁又率军出征,在遭遇战中取得胜利,得到拔都儿的称号。 而他呢,彻辰·黄台吉这两个称号,则是在十一岁的时候,完全因为曾祖父切尽黄台吉是‘六万户中首行佛教之人’,被授予了这两个称号,属于祖上蒙荫。 不过不管怎么说,生在这样的贵胄之家,生活优裕,从小受到文化与政治的熏陶,耳濡目染之下也比别人强得多,更别说萨囊还好学。 在这个蒙古人文化衰败的黑暗年代,一个正常的蒙古贵族脑子里就不会想到编写史书这种事,因为他们压根就没见过史书,不知道史书的概念。 萨囊不一样,从他曾祖父切尽黄台吉开始,就掌握蒙、汉、回、藏四种言语和文字,还有一整个大蒙古包的藏书,不论佛学的、儒学的,还是西藏、印度、蒙古、中原的书籍,都有。 甚至还有三套白史,也就是元世祖忽必烈制定佛教、民政的典章著作。 第一册是鄂尔多斯济农的收藏,另一册是切尽黄台吉当年在兀良哈偶然得到元代抄本,第三册则是切尽黄台吉根据前两部抄本互校、改编,续写明代的蒙古史事,编写成书的创作。 这种放在林丹汗手里可以当国宝的东西,是萨囊小时候的启蒙读物。 正因如此,萨囊十七岁就登上了北元的政治舞台,延续家族传统,辅佐鄂尔多斯济农理政,即作为使者与大明交涉、也作为代表与土默特部共同议政。 他本该有美好的人生,比世上大多数人都更好的人生。 但是就跟那些生在万历末年的大明人一样,萨囊一出生就是盛世顶峰,随后东西南北,不论去向何方,每一步走的都是下坡路。 他作为代表解决与大明的纷争,处理旱灾下鄂尔多斯层出不穷的矛盾,当他的少年时代结束,当时的蒙古诸部不论从哪个方面都谈不上弱小,却在复杂环境中奇怪地总是处于弱势。 萨囊总是在想,蒙古究竟怎么了? 他不知道。 随后的日子里萨囊如坠云雾之间,环境瞬息万变,大贵族在混乱中朝不保夕,牧民部众更是饱受战争之苦,在他小时候是不堪重负的汉人翻过边墙逃到蒙古地方,把边墙以北建设成塞上江南。 而在他的青年时代,汉人和蒙古人又都越过边墙往南跑了。 因为漠南草原总是在打仗,跟大明打仗,跟后金打仗,跟自己打仗。 这种现状成为笼罩在萨囊心头的乌云,终于随着林丹汗为躲避后金西迁地点土默特成为现实。 萨囊的主君——鄂尔多斯济农额璘臣被大汗剥夺济农号,整个鄂尔多斯被迫卷入那场争斗,他们追随林丹汗与世代为邻的土默特部交战,在惨烈战争中先胜后败,又被裹挟着继续西迁,投入进攻宁夏、进攻甘肃、进攻青海的战争中。 不得不说,在那段时间里,一开始确实是被裹挟,不过时间长了萨囊还是不免受到林丹汗很大影响。 林丹汗毕竟是全蒙古的正统大汗,尽管做事急躁无人君之像,可说到底如今天底下的蒙古汗有几个像人君的?林丹汗已经是遍地大汗里最有英雄气质的人了。 因此哪怕主君额璘臣被林丹汗夺了济农的号,整个鄂尔多斯部的贵族兵马都对察哈尔态度消极,但消极合作,也是合作。 而且某种程度上,萨囊认为林丹汗的理论是对的:蒙古的衰弱是在于他们一盘散沙,林丹汗只是察哈尔的汗,而崇祯皇帝是全大明的皇帝,努尔哈赤和黄台吉是整个后金的汗。 只是用错了方法。 萨囊认为这种结果并不是汗权的事儿,而是蒙古在过去二百多年的黑暗时代里失去文化传承的同时,也忘记了黄金家族的高贵血统和源远流长的伟大历史。 这里忘记黄金家族高贵血统的,不是那些最普通的牧民部众,牧民部众一直记得,但是那些黄金家族的成员忘了,他们追名逐利,自己把自己玩成了草原上多封众建遍地汗的模样。 他们甚至在物质极端匮乏的情况之下能坚韧不拔,却在大明互市的背景下被诱惑得糊里糊涂,变成了一个个不知荣辱的无耻之徒。 没有精神,面对诱惑的防御力就极为低下,就会被人所利用。 但衰弱归衰弱,颓势归颓势,所有蒙古贵族心里都不认为他们真的会一败涂地。 不是不会失败,也不是不会被撵到犄角旮旯的地方,而是自从四百多年前铁木真成为乞颜部可汗,建立蒙古开始,黄金家族在根子上就没有灭亡的概念。 人无法想到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 直到林丹汗病逝八角城,当时鄂尔多斯的军队与林丹汗走散,等他们重新收到消息,刘承宗已经拿到九斿白纛和传国玉玺,要宣称全蒙古的大汗了。 巨大的变故就发生在弹指一挥的几年之间,萨囊和额璘臣都被命运打傻了。 鄂尔多斯的贵族们面面相觑,就像人们遭遇巨大打击时最正常的选择一样,他们没有做出选择,只是走一步看一步的见招拆招,回到鄂尔多斯,回到自己世代居住的领地上。 延续四百年的蒙古汗统,没了。 它怎么就断了呢? 残酷现实和可怕前途敲击在萨囊心头,让他充满忧虑,偏偏后金和元帅府对漠南草原步步紧逼,他明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却又对改变大势无能为力,只能眼看北元分崩离析,无力回天。 实际上别说大势了,当杨麒与漠北联军浩浩荡荡开入漠南,他甚至就连家族世代下辖的两个部落,别速惕部和乌审部的牧地,他这个领主都保不住。 鄂尔多斯万户部的诸多贵族都一样,面对杨麒在漠南草原大搞分封,把漠北蒙古四五千骑兵封在鄂尔多斯,就连济农额璘臣都敢不敢言语——蒙古济农眼下控制的军队甚至还不如杨麒封出的骑兵多。 当然有时候决定战争的往往不是兵力多寡,而是实打实的利益冲突,漠南都督府在这方面倒是和漠南蒙古没有太多牵扯,鄂尔多斯如今的人口确实也用不上广袤的牧地。 尽管那些都不是无主之地,但也确实只剩个主了,牧民都跑到宁夏、延绥给大明当兵养马去了。 当天色暗下来,毡房外传来踢踏的马蹄声,萨囊撩开帐帘,看见是自己的主君额璘臣来了。 额璘臣下马先是跟萨囊狠狠抱了一下,这才招呼随行牧骑往帐子里搬奶酒、纸张、笔墨,萨囊赶忙行礼,随后问道:“可汗怎么来了?” 额璘臣的名字和称号是林沁·额叶齐岱青,早前有个汗号,是济农可汗。 他自己宣称的,上一任济农是他哥,再上一任是他爹,兄长运气不好病死了,额璘臣就得到蒙古掌教活佛迈达哩呼图克图的支持,自己僭号称了济农可汗。 不过兄长运气不好,额璘臣运气也不好,他僭号但凡早几年,反正鄂尔多斯世代都是他们家的领地,只要协调好长辈、兄弟们的利益,这个济农位置就稳了。 更何况还有萨囊在他身边,萨囊因为是切尽黄台吉的后人,在鄂尔多斯不论政治还是宗教上的地位都很高,人们非常信服他,由他来向各部宣扬汗号,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偏偏他僭号那年是天启元年,蒙古大汗林丹已经定下‘先处里,后处外’的战略,率领察哈尔军展开西迁,正看蒙古遍地大汗生气呢,过来就把他汗位废了。 废归废,这个汗号是萨囊自己跑遍鄂尔多斯给人宣称的,就算林丹汗不认,他也得认,这还是他的济农可汗。 额璘臣叹了口气摇头道:“那些贵族成日到我那里告状,烦躁得很,还不如到你这里来。” “因为汉人都督的牧地划分?” 额璘臣点头,无奈道:“形势如此,我能有什么办法,难不成点齐兵马跟杨总督干一仗?都死了就不用再操心牧地的事了。” “那些汉人变不出粮食来,也没什么高明办法,把我们的草场分了,才能稳住那些喀尔喀来的兵马——早就知道元帅府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杨都督一肚子坏水。” 杨麒在漠南给漠北贵族搞分封,为的就是祸水东引,分封嘛,权力下放、责任下放,领主有了土地和人口的主权,那人吃不饱饭肯定是你这个领主没本事,跟我这都督有什么关系? 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所以我不用给附庸的附庸管饭。 “可汗,我倒觉得这不是坏事,后金再来,总要有兵马抵挡。”萨囊看那些牧骑都走出毡帐,便对额璘臣道:“有兵马能挡住后金,可汗才有机会。” 额璘臣道:“可这样到处都是漠北来的人,我们鄂尔多斯万户部就变得太弱小了。” “不。” 萨囊摇头,把不字属说得斩钉截铁,目光炯炯地看着额璘臣道:“是别人变得弱小,不是可汗变得弱小,既然杨都督喜欢封领主,可汗当务之急,是让元帅府承认可汗是济农,鄂尔多斯的蒙古兵马越多,可汗就越安全!”(本章完) 第五百五十八章 龙在田 这段日子把陈奇瑜和练国事累坏了。 陈奇瑜庆阳府督察战场,西安府想法子调兵,这才从湖广的卢象升、祖大乐那借来祖宽一营辽兵支应。 练国事也是两边跑,他是不断在秦州和西安府之间徘徊,主要是弄粮备战,威逼利诱、乞讨化缘,反正能用的招儿都试了。 俩人累得够戗,心里却不敢丝毫放松,都知道元帅府快断粮了,刘承宗的架势是要豁出命在陕西大作一场,从靖虏卫到巩昌府一线已经摆明车马拉开防线了,但就是不知道他准备啥时候打这场仗。 秦州、固原的官道上来来往往的外乡人也明显多了起来,里面既有元帅府派来的走卒贩夫、也有明廷派出小商小贩,更有两军塘兵混杂其间,有时擦枪走火,但更多时候只是互相看看,各自去执行各自的使命。 战争来临前的等待最令人惶恐不安。 但谁都没想到,第一个给朝廷告急求援的居然是四川。 四月初五,川抚刘汉儒的一封信送到了秦抚练国事手上,信上说元帅军进四川了,雅州的名山、芦山两县皆被番兵占领。 练国事看着书信一个脑袋两个大:雅州咋能被攻陷了呢? 他虽然不能明确知道雅州的地理位置,但知道四川的西部边界有雅州这个地方,那是茶马道的关窍要地。 不过他不明白的是,为何那遇袭?或者说有那么多可以遇袭的地方,为啥是四川西部边界的雅州,又为何是在陕西大战来临前的关键时刻遇袭? 练国事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刘承宗想调动陕西明军入川剿贼。 这个思绪开了头就停不下来了,秦军入川,到时候山里的农民军大股出击,切断汉中,元帅军长驱关中,把秦军封锁在四川盆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局势大坏从此而始! 但其实兰州的刘承宗也是刚知道这个消息,只是情报的侧重点不太一样。 在刘承宗那,因为元帅府在康宁驿路完备,消息的即时性更高,他的军队其实已经从雅州退回川西了。 因为冬季的缘故,元帅府北方和南方已经断掉联系整整四个月了,驿路刚刚恢复,一条条书信送到通政司,由林蔚汇总后呈交刘狮子面前。 刘承宗看着林蔚汇总之后的康宁府报告,心说康宁这个冬天可真热闹啊! 去年秋天康宁府的刘国能就领了他的命令,帮木雅复仇,跟大渡河东边的沈边、冷边土司开战,驻军康宁的李老豺、冯双礼部携带了一堆准备入藏攻堡子的枪炮,对沈、冷两家的土司兵形成降维打击。 人家连火绳枪都没几杆,军队拉出来打仗都是长矛大方阵,长河西这边倒好,军队一拉到战场奏乐的都是千斤炮,大铁球子一炮犁出一条血路,这仗咋打嘛。 仗打得摧枯拉朽,但对冯双礼来说……不过瘾。 况且收益也没有坐镇囊谦的刘国能想象中那么大,沈冷两家的土司不像木雅,产业都在大渡河西岸,人家的领地在东岸,更靠近大明一侧,很多产业都置办在雅州、眉州甚至成都府。 不过冯双礼在作战中发现一件事,就是沈冷两家都储备了很多茶饼,这是要贩入乌斯藏的,这批茶饼的来源,是名山、芦山两县的茶山。 元帅府已经掌握储量巨大的盐、铁、烟草产地,这都是消耗巨大的东西,但至今未掌握茶叶这种特产的产地。 川西的冬天也挺冷,冯双礼的军队驻扎在大渡河东西两岸歇着,就收到刘国能那边发来急信,乌斯藏的仨蒙古台吉给咱派活儿了。 摆言台吉入秋后又在拉萨河谷例行劫掠,火落赤的仨台吉已经快在乌斯藏打不动了,因此就只剩下放狠话,告诉躲在日喀则宗山堡里的藏巴汗,大元帅府的援军马上就到,来了就把你灭了! 藏巴汗听了传闻惶惶不可终日。 别看乌斯藏是个封闭的地方,元帅府也从未派遣过军队进入乌斯藏,但是对藏巴汗来说刘承宗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因为顿月多吉是他强大的盟友,西南一霸,势力非常强悍,突然有一天刘承宗从北边率领汉军赶着鞑子下来,顿月多吉都没做出啥像样儿的抵抗就暴毙了。 其实对藏巴汗来说,如果当年进藏的不是火落赤家三个破落户,而是挟大胜之威的刘承宗,没准他当时就投了。 就算没投降,也多半会从尼泊尔跑到印度去。 但当时没跑,现在再想跑也来不及了,如今只有日喀则到拉萨这段依然还在他的控制下,其他的地方满地跑的都是蒙古骑兵,甚至就连他们家族世代传承的领地里,都不知道有多少被蒙古人收买的探子。 他今天做出逃准备,明天消息就会被古如台吉所知,后天摆言台吉就在路上把他干掉了。 因此藏巴汗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请出自家法王,派人奔赴四川,向明军求援——他倒不是寄望于明军入藏支援,而是希望大明能牵制住刘承宗的精力,哪怕皇上给刘承宗下旨呢,别让他进藏就完了。 反正这仨蒙古台吉看起来确实快被他拖死了。 但藏巴汗自己也快完蛋了,他完蛋,不是完蛋在兵力,而是人心。 乌斯藏的上层宗教贵族几乎都倒向小拉尊那边了。 僧人们本来就不在乎世俗层面统领部落的首领是谁,对他们来说,藏巴作为乌斯藏本乡本土崛起的贵族统率乌斯藏没有问题;草原上来的蒙古兄弟统率雪山上的世俗部落则再好不过。 因为这本就是萨珈班智达法师在四百年前的凉州会盟中,跟阔端王子达成的完美协议:蒙古铁骑可以自由地进入雪区,在世俗的层面统领所有的藏人部落;雪山佛法也能自由进入蒙古高原,在精神的层面指导蒙古诸部。 所以在这场纷争开始的时候,超过一半的宗教人士都没有搀和进来,剩下那些选边站的僧人,则是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别无他法,毕竟藏巴和小拉尊身后是两个不同派别。 他们互相攻讦,僧人便会遭受无妄之灾。 但在去年冬季,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让乌斯藏的上层僧侣发现到了必须要选边站的时候了。 变化的起因来自蒙古高原一条报丧的消息,那边的掌教活佛因病去世,带着消息一路奔走的僧侣和蒙古护卫在进入甘肃的第一时间,就被扣下了——当时元帅府正在甘肃打仗呢。 扣下他们的人是高应登,消息报给曹耀,曹耀派人检查了他们的随行物资,发现确实是要往雪山上报丧,就派了一小队军士送到西宁。 西宁负责这事的是刘老爷,没为难他们,还大开方便之门,挑了五个羽林骑,各率十名斡耳朵的怯薛歹,通过元帅府的驿站一路护送。 沿途护卫的五十五骑,都是既懂蒙古言语、也懂西番言语的人才,刘向禹当时的想法是结个善缘,毕竟那会明军正打算朝河湟谷地进攻,河湟这边谁也说不清情况会怎么样。 不过刘向禹当时倒也谈不上心惊胆战,反正心里有退路,想着万一兵败,他就带儿子一路退到乌斯藏去,撑死做不成千秋万代的功业,但凭他们这支军队,在雪山上建立个割据王朝也不算什么难事。 所以帮忙报个丧也不是啥大事儿,没准以后就当邻居了。 刘向禹给羽林骑们的嘱咐,就是在路上小心盯着这支报丧队伍,听他们谈话,如果发现不是报丧,而是捣乱的,就在路上联系康宁府驻军把他们都干掉。 好在这队人确实是报丧的,护卫就把他们好生护送到了拉萨。 到拉萨羽林骑和怯薛歹就回去了,雪山上的人们就发现一个问题:进来的时候好进来,该派人去蒙古高原找转世的时候出事了,出不去了! 羽林骑进藏,是奉了刘老爷的命令,一路畅通无阻;可羽林骑走后,康宁府管事儿的是刘国能,康宁知府的一大责任就是封锁乌斯藏,一只小动物儿都别想从昌都过去。 雪山上唯一能跟康宁府说上话的僧人,就是来自青海的蒙古活佛小拉尊。 小拉尊也很无奈,这事儿他解决不了,他们兄弟仨,只有摆言台吉能跟刘承宗说上话,但也只是能说上话。 更何况他心里清楚得很,公事归公事,像寻找转世这种私事,即使是摆言台吉,在他们取得乌斯藏全境的稳定统治之前,也最多只能求刘承宗一次。 而那一次,小拉尊不可能浪费在别人身上。 他俩手一摊,告诉大家:“眼下还是尽快结束乌斯藏的战乱,否则我的两个哥哥在大汗眼中也太没用了,我不是逼迫大家做出选择,这是你们的问题,跟我没有关系,反正我的转世一定会投到大元帅、契丹汗刘承宗家里去。” “至于你们的转世,啧,大元帅的军队驻扎在朵康六岗,想投到乌斯藏之外的地方,恐怕很难了。” “不过你们放心,就算有谁是支持藏巴的,等战事结束,如果我哥不让他在乌斯藏转世,到时候尽管给我托梦,我来说情,总要在乌斯藏转世的。” 这谁还能支持藏巴啊? 小拉尊已经把话说得很明显了,再支持藏巴,就连在乌斯藏转世都是问题了。 他说的是托梦。 现在支持藏巴,最好的情况是藏巴获胜,将来还能在乌斯藏转世,至少藏巴守规矩,但乌斯藏之外就别想了,藏巴没那么大的能力;而一旦古如、摆言、拉尊三兄弟获胜,就别想转世了。 而反过来支持古如这三兄弟,就算藏巴赢了,也不会不守规矩到不让他们转世。 但沧海横流总有英雄显本色,一支跟藏巴关系密切的法王还是出山,派出十七路人手去找大明求援了。 可惜求援的人手还没出拉萨就走漏风声,摆言台吉收到消息,立刻向康宁府的昌都请求盘查截杀,这会李老豺的兵已经驻扎在昌都,当场被围追堵截死了九路,等到进了冯双礼驻军的地界更是又死了六路。 最后只有两路逃进四川。 冯双礼本来就打算今年下山把茶叶产地给元帅府抢过来,从去年秋天就开始做突破关防的准备,正好碰上藏巴汗的使者也进了雅州,干脆提前进攻冲了下去。 说起来也是凑巧,去年发了蝗灾,刘国能在康宁府把接壤的土司锤了个遍,先打沈冷两家,随后天全六番招讨使高基随之出兵,结果没打赢不说,地盘还被冯双礼抢了不少。 最后是刘国能眼看两边越打越狠,这才在年前出面跟天全土司商议停战。 倒不是蹿蹿不想打,主要他今年的主要工作是让李老豺和冯双礼进藏,不愿意节外生枝。 何况在他心里,这个天全土司领地非常大,可以留到明年或者后年腾出手来再收拾,到时候能直接给大帅还三四年的欠账。 刚好天全土司也不愿意跟元帅府没完没了打下去,最后商议的结果是他把沈冷两家土司的地盘划给木雅,刘国能则把冯双礼打下的其他土地又吐回去还给天全土司。 他们倒是停战了,可声势吓得四川官军提心吊胆,不算本来就在雅州的驻军,另从四川行都司调了几个土千总,凑出快四千军队在雅州附近严防死守了一冬天。 直到过完年,巡抚刘汉儒才刚把土兵调回行都司,雅州驻军的精神紧绷了一冬天,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冯双礼就率军杀了出来,只用了三十名士兵就里应外合抢开了飞仙关,当日连破碉门百户所、兵临雅州城下。 雅州是座靠近青衣江的小城,冯双礼从川西下来没带炮,拿这城也没办法,好在他这个营除了跟着张献忠的陕西老贼,就是吃苦耐劳的川西番兵,走山路倒是都习惯了,当天夜里就绕过城去直接袭击了名山县。 名山县刚收到消息,还没来得及设防,当天就被冯双礼攻了进去。 冯双礼很年轻,不过跟在张献忠身边破了十几座城,对管杀不管埋的造反流程非常熟悉,当天就开仓放粮、招募义军,只花了三天就把名山县城内外钱粮财货茶叶劫掠一空,兵力扩张到七千多人,又浩浩荡荡转头去了芦山县。 这次倒是没能进城,但照例把城外掠夺一空,浩浩荡荡的破产农民、仆僮背着茶叶、挑着粮食往川西走。 冯双礼就在身边留了两千军队,本来还打算再在四川玩会儿,甚至想要越过岷江去成都府看看,却没想到南边来了支军队,直接把吓住了。 这支军队是从云南来的,将领叫龙在田,是个土官,官职也不高,是个坐营都司,本来是受诏带兵去陕西对付刘承宗的,走到四川地界上正好赶上这场仗,被巡抚刘汉儒调过来打冯双礼。 冯双礼本来还想跟他碰碰,却没料到这个龙在田兵力太多,人家足足带来九千五百土兵,两千骑兵。 最离谱的是还有四头战象。 那黑乎乎的大家伙,离近了十六条象腿地动山摇,冯双礼又没带火炮,标下番兵能顶着枪炮埋头前进,却根本没见过这玩意儿,一个照面儿就被吓得散了阵,干干脆脆地跑回了康宁府。 逃回康宁府的冯双礼第一件事就是给刘承宗写信,他已经琢磨过来,龙在田那支军队没办法进康宁,目标绝对是陕西的元帅军。 “战象?” 刘承宗放下书信搓搓手,颇为感慨道:“龙在田这人不错,战象……好吃吗?”(本章完) f f。f 第五百五十九章 赢一半了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 Н 作为捕蛇者,许应一直老老实实勤恳本分,直到这一天,他捉到一条不一样的蛇……三月初一,神州大地,处处香火袅袅,守护着各个村落、乡镇、城郭、州郡的神像纷纷苏醒,享受黎民百姓的祭祀。然而,从这一天开始,天下已乱。本书又名《九九六修仙》《零零七也修真》《内卷》《卷到死》《谁TM也别想飞升》《好坑》《坑大坑深》《扶我起来》《三十五岁那年,我的福报来了》及《许大妖王现形记》等! 生命恶魔、规律恶魔、知识恶魔、命运恶魔、战争恶魔……当种种诡异的力量入侵,世界从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端。有人奉其为神明,作为代言人行走在大地之上。有人选择在猩红的夜晚,饮上一杯烈酒,举起了手里的猎枪。。 洪主 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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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深海埋藏着千年隐秘,荒虚外神灵窥视人族九州,深山海域间妖魔掀起天灾浩劫。但,大江东去,洗不尽英雄血。武者持刃,护山河万里。仙人驭剑,战九天星河。自六千年前成阳大帝起兵,这天下便是我人族天下,大乾帝国的扬州,一个叫东河县的地方,名为‘云洪’的少年,刚看完了这一期的《九州仙魔》.....————短暂双开,三百多万字的《寒天帝》即将完结。 十万年前,人族在仙魔大陆发展到巅峰时期,共有九大圣地,分别掌控着九大传承天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仙魔大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天崩地裂,生灵涂炭,其中以人族损失最为惨重,七大圣地覆灭,传承从此断绝,九大天书仅存其二。少年凌风,腾空出世,杀神魔,逆九天,战六道轮回,带领人族重回巅峰,执掌鸿蒙大道。 国之将亡,必有乱世妖孽,国之将亡,必有济世真人......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 半妖少年,得妖族圣典,化天狼吞月养女鬼为仆,变朱雀焚天煮海,立白虎大杀四方,修神龙纵横天海,成鲲鹏展翅九天,吞噬天地,身化万妖,统三千世界,战诸天万主,开宇宙洪荒,立不朽道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千万字经验老作者执笔,以两本畅销玄幻大作练笔打磨沉淀的玄幻恢宏之作,燃爆你的青春热血是妖魔更可怕还是人心?当弱小成为原罪,当公正被扭曲,当无人为正义而论,修我妖魔剑,杀出乾朗天!你可以善良,但是必须带有自己的锋芒!当无人为正义而论,若无人愿意为公义而言,那么,我愿成妖为魔杀出朗朗乾坤,左胸这颗纠结 【双大佬+双宠+打脸爽文】秦家从小被拐走的女儿找回来了。听说乡下女儿长相丑陋,行为粗鄙,连给她妹妹秦瑶提鞋都不够资格。亲生父母:瑶瑶是妹妹,你多让着她一些。校草哥哥:我只认瑶瑶一个妹妹。幼年未婚夫:我心里只有瑶瑶,土包子滚远点!秦烟:?给你们脸了?*隐形大佬秦烟表示她只想做个朴实无华,岁月静好的普通人。奈何理想很美好,实力狂打脸。黑粉:漂亮无脑,花瓶一个!隔天,有人爆出秦烟入学一周的全科目满分试卷。黑粉:只会读死书,没人和她做朋友!隔天,某高级晚宴上,一群普通人跪舔都没资格的超级大佬排队跟秦烟献殷勤。黑粉 第五百六十一章 牵制 秦州卫城。 这几天对左良玉来说并不好过。 他和邓玘是好友,并肩作战、亲密无间的好友。 自从崇祯六年,左良玉把邓玘从汤阴的土樵窝救出来,两军形影不离相得益彰,当象征左军的白旗出现在战场上,邓玘部必随后赶到,昌平营和川兵营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们在河北连战连捷,又在河南平息寇乱,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 那是一段非常痛快的日子。 邓玘的死讯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左良玉一开始都不信,甚至把报信的川兵绑起来揍了一顿。 他寻思这死法不是放屁么,那陇州古代是军事重地,但随着纷争结束,陇州不过是内地小城,几百年的大一统老城墙早就没了,如今新建的城墙还没杆长矛高,左良玉自忖,就是站在上边让他往下跳都摔不死。 但他身边的河南生员卢鼎插了句嘴,让左大帅陷入沉思。 卢鼎说:“那陇州城墙若是再高点,邓大帅想必就不往城墙上跑了。” 当邓玘死去的真实性得到验证,其实左良玉心中失去好友的难过已被冲散许多,剩下更多的是物伤其类的悲哀。 不过眼下左良玉根本顾不上为邓玘悲哀,因为刘承宗的塘兵已控制秦州郊外,他有种预感,自己再悲哀会儿,就下去找邓玘了。 “我是不是被骗了?” 左良玉对着守备署悬挂的舆图,听着己方塘兵的报告,眉头紧锁。 形势非常严峻,在前天,秦州的西、南两面郊外已被元帅军塘骑封死,但他的塘兵依然能在家丁选锋的保护下在北方前出到渭河北岸,东边通向宝鸡的官道也畅通无阻。 正是凭借这个,他的人才能跟川兵营的王允成等部将联系,让他们移动驻军到秦州,跟左军合营。 但是在今天,渭河北岸已经完全被元帅军塘骑占领,就连东边的永川河和麦积山也有塘兵摇动旗矛,左良玉已经跟川兵营失去联络,甚至秦州卫在渭河北岸的两个千户所也联系不上了。 左良玉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他就没见过有人这么使用塘兵。 塘兵的用处是在行军中发起警报,临时的也好、常设的也罢,通常一路军队就配备二十四塘骑兵,就算一个营兵分三路,也就才三百多人,更多的事也干不了。 哪儿像刘承宗这样,漫山遍野的塘骑,直接在秦州城外围拉出一道又一道封锁线,干起了包围的活儿。 正常情况下看见敌军塘马,那大部队多半就已经在二十里外,不想打遭遇战,就得离敌军塘兵远点。 这也是左良玉前几天让骑杂流里的家丁选锋驱赶元帅军的原因,不过打了好几次,他的家丁都没找到元帅军主力所在。 到今天,左良玉回过味来,他被骗了,刘承宗的主力几天前多半没在附近。 毕竟刘承宗的塘骑规模太诡异了,遇袭的不光秦州,北边的张应昌、邓玘、贺人龙、杨彦昌等人早前几乎都在同一时间被塘兵袭击。 问题是明军这边把元帅府能调进陕西作战的兵力都算清楚了,把南边依附的流贼刨去,刘承宗本部能机动作战的精兵多达三万之众,照这个兵力,塘骑是闹不出这么大动静的。 如今塘兵闹出这个阵仗,总不能正兵五百,兵分二百五十路,每路二十四塘塘骑,每塘五骑,构成三万的总兵力吧? 左良玉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家丁来报,东边宝鸡方向有数骑辽兵冲过元帅府塘兵的封锁线,在壕沟外请求入城。 辽兵? 辽兵是王允成的兵。 如今川兵营和左良玉的昌平营一样,兵力不多,但派系很杂,那边不光有随邓玘出川的四川官兵,也有张凤仪死后收编的石砫白杆兵、己巳之变后退至遵化的辽兵、还有补充的河南兵与收降的陕西山西流寇。 左良玉大喜道:“验明正身,速让他们进城!” 没过多久,左良玉就在秦州卫的官署见到两名狼狈不堪的辽兵,家丁在他身旁报告道:“大帅,他们一行十二人,仅有五人进城,三个被铳打伤,安置在西北小营,已经去请医匠了。” 说着,家丁交上一杆三眼铳,道:“这是他们俘获刘贼塘马的军器。” 左良玉看得出来,那就是元帅军的三眼铳。 在大明这样幅员辽阔的国家,任何一种兵器都不可能只有一种形制,三眼铳也不例外,有好几个版本,通常是北边长、南边短,东边长、西边短,官造的长、民造的短。 像在南方,这玩意的作用是打猎、祭祀、号炮、防贼,管子做到六寸就不短了。 西北呢,要防御光膀子骑着马满地乱跑的蒙古猛男,长度不是最重要的,要求是重量轻的同时更坚固,能一铳打出去八九个散子,保证有铅子糊到人身上,所以要短而厚。 而在辽东,长度就很重要了,短了别说能不能伤人,连给自己壮胆儿都做不到,还不如拿弓箭对射呢。 刘承宗倒好,三眼铳做的比辽东那边还长。 左良玉只看了一眼,就让家丁把三眼铳放到一旁,对辽兵问道:“你们的人怎么样,走到哪了?” “回大帅,到处是刘贼塘马,我等不敢走清水,只能自宝鸡陈仓沿河向西,半道被其塘兵伏击,王将军只能返回宝鸡,让我等突围过来给大帅报信。” “不对。” 左良玉闻言皱眉,接连摇头道:“不对不对,贼子大军不在这边。” 这个突围过来的辽兵提醒了他,秦州到宝鸡这条路,渭河水路难行,兵马只能沿河岸小路前行,但刘承宗的兵力较多,突入关中必然要快速集结兵力,所以占据秦州对刘承宗没有意义。 秦州的意义,只在于驻扎了自己这支军队。 刘承宗不至于几万人强攻秦州卫城,就为把自己打死在这。 左良玉以己度人,如今明军各部都受到元帅军塘骑骚扰,千里长的战线上每一座城池都认为元帅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没人敢动,都想跟友军求援,可这样一来……这陇山防线就像空无一物般,刘承宗想过随时能过。 “陇州,你们走后陇州由谁防守?” 辽兵低头没做声,邓玘都被逼死了,陇州还能有谁防守,反正他们都撤走了。 想了又想,辽兵道:“知州胡尔纯。” 左良玉抬手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口,只是走回桌案边,用拳头轻叩两下。 他心道:坏了,贼子要从陇州突破了。 不过就在这时,城中突然传出骚乱,片刻后就有秦州卫的指挥一阵风般地跑进官署:“大帅,大股贼子从城西来,一眼望不到边,有薄城之意!” 左良玉当下也不再想刘承宗在哪,只让那几个辽兵下去休息,命亲随收拾他的甲胄兵器,赶忙往城上跑。 还未上城,就已经看见城西滚滚而起的烟尘。 很快,左良玉就看到沿耤河向西,数不尽的马步军阵自耤口浩浩荡荡行来,轰隆的鼓声由远及近,山坡、梯田、河岸处处都被旌旗笼罩。 气势汹汹的架式,让在城头穿戴甲胄的左良玉眯起眼来,心里直打鼓,他就寻思:是自己判断错了? 难不成歼灭自己这支部队,对刘承宗就这么重要?居然放着没有防备的陇州不打,跑过来跟自己的秦州卫死磕? 不符合常理。 照着左良玉的想法,刘承宗这会应该已经进陇山了,两天之后穿越危险地带进入关中平原才是正事,在秦州卫这么个小地方,值得动用这么多兵力吗? 这浩浩荡荡的兵马、扯地连天的军旗,浩浩荡荡大几千人看着都让人心慌。 不过左良玉也不怕,比这更大的阵势他也见过,那东虏鞑子在松山、杏山冲击他阵地时的架势比这还吓人,那又如何? 最后还不是灰溜溜烧了尸首滚蛋! 但当家丁递来望远镜,左良玉看过去,发现了离奇的事。 在那面最大的旗子上,他看见明晃晃五个大字:河南总兵官。 左良玉寻思河南总兵官是个什么东西呀,大明没有这个官职,河南不设总兵官。 而且他怎么觉得这么熟呢,就好像在哪听起过这个官儿。 在这个大军压境的紧张环境里,城上军兵都忙着布置防务,一排排卫所旗军在城上城下推着各式守城器械跑来跑去,左良玉皱着眉头绞尽脑汁,突然一拍手,把身旁将领吓了一跳。 左良玉是愁眉尽展,笑骂一声:“他妈的,想起来了!” 元帅府河南总兵官,是投奔了刘承宗的扫地王张一川。 他身边的参将罗岱看左良玉突然轻松,问道:“大帅,怎么了?” 左良玉递出望远镜,笑指城西郊外:“你当来的是谁?我一看旗号才知道,原来是我们在河南的老熟人张一川,他被封了个河南总兵,人模狗样的,我还以为是你那个乡党亲自来了呢!” 罗岱是延安府人,跟刘狮子同乡,不过他早年调去蓟辽,跟刘承宗没有交集,后来是跟着蓟辽副总兵许定国在登莱打仗,随后调入河南,这才跟左良玉搭上伙。 这会一听城外来的是张一川,罗岱同样万分惊讶,端起望远镜对着西边军阵看了又看,口中啧啧称奇:“这几个月不见,张一川的阵势倒是有模有样了。” 说实话,随着张一川的名字在城头传开,好像让城外的军阵都弱了几分。 他们在河南跟张一川打过好几次,每次都把他打得抱头鼠窜,如今城上的明军宿将听见这个名字,慌乱的心思都稳了下来,再以平常心去观察敌阵,很轻易地就能看出来所谓河南总兵官的阵势虚实。 兵阵确实挺吓人,不过这无非是人马、旗鼓多造成的视觉听觉效果,人们冷静下来再仔细看,步兵多而马兵少,未见骡子骑兵——确实不是刘承宗的兵。 一时间众将纷纷踊跃请战。 刘承宗是没见过,不能浪战;张一川他们见多了,打得就是扫地王! 左良玉查验旗号,依照其阵势估算兵力,混在军阵里的小孩、老头老太不少,单看战兵,估摸着是两个两千人的小营,对罗岱道:“张一川有长进,知道藏兵了,我听说他去年招了九千军队,如今这才四千人,你引步军出城攻他一阵,鼓鼓士气。” 罗岱闻言把抱着的钵胄戴上,抱拳领命,问道:“追不追?” “嗯……”左良玉先是摇摇头,随后又顿了顿:“谁不知道闯军打倒番那三板斧,不过追二里地也行,看看他跟着刘承宗学到了什么本事。” 说罢,左良玉又叮嘱道:“不过别急着出城,先让家丁选锋带着塘兵出去逛逛,周围没伏兵再出战。” 而在另一边。 城外的二十里铺,半山腰打着浮屠顶的青罗二檐伞盖,河对岸一例外的川口山脚,一队队士兵背负沉重的火箭匣子爬山破构筑预设发射阵地。 而在伞盖附近,张一川正叉着腰指挥手下给伞盖下面埋钢轮地雷,更西边的田野里,第一次上战场的河南五营总教头刘翼勇正指挥炮兵把将军炮和佛朗机隐藏在原野中,整个军队后方都忙得热火朝天。 等炮兵布置好,张一川这才打马过来寻刘翼勇,端着望远镜看向秦州卫城,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他们怎么还不出城,是河南总兵官没有扫地王有吸引力吗?他们该不会以为我是朝廷的总兵官吧?要不……把扫地王的旗子再打起来?” 刘翼勇心里也犯嘀咕,毕竟他虽然成长在孩儿营、在新城书院被那些总兵、参将教了一堆兵法战例和练兵操典,实际上也是第一次上战场。 不过听见张一川的话,连忙摆手道:“那倒不必,他们知道是你,肯定防着闯刀打倒番,就算不知道是你,看见这阵型散乱的模样,估计一会也得出战。” “他们出战我们就炸他一阵,杀杀锐气;不出战,我们也不慌嘛,反正不是主力,牵制他们的精力就够了。” 张一川从善如流,听见不是必须要打,心里也轻松不少,他对左良玉有心理阴影,能不顶在前面当炮灰是最好的。 不过对他来说,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张一川左顾右盼,见身侧也没别人,便凑到刘翼勇身旁问道:“兄弟,大帅留了什么话,藏着掖着两天了,这都到战场上,能跟我说了吧?” 发兵前,刘承宗给刘翼勇传了封信,要求张一川向秦州进军,不过还留了别的话,不让他当时告诉张一川,以至于河南总兵这两天心神不宁的,问是什么话,刘翼勇也不说。 不过这次刘翼勇倒没再拒绝他,反倒是跑到伞盖附近,靠近旗鼓的地方寻了刻漏,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转头对张一川取出怀中信件,正色道:“张帅,大帅有令。” “传河南总兵官张一川,此时我已率军进入关中凤翔府,命你部进围秦州卫,差信使向西呼朋引伴,待我攻取宝鸡,即刻发兵关中!”(本章完) f f。f 第五百六十二章 八阵 刘承宗自己都没想到,进关中居然这么容易。 在青海时,他心里早就暗自想了一万次进关中的情形,但事实证明人的想象力还是太匮乏了。 他的军队兵分六路,行走在荒山秃岭,一路几乎畅通无阻,遇上的各路驻军都以为他要来场会战,纷纷坚壁自守,结果六路兵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从清水县上了盘岭关。 险要的六盘山,指日可过。 这是件非常离奇的事儿,因为以元帅军在山上的状态,根本不需要明军做什么,只要有人到附近来,就能给刘承宗带来足够多的麻烦。 偏偏就没有。 因为刘狮子发现自己这次率领军队,在行军、调度、指挥时,明显感到不够顺畅,才不过行军六百多里就麻烦不断。 他知道问题在哪儿,问题在于旅帅都在后边看家、布置防线呢,他一个人带了两旅十营一共十四个营,虽说不论老兄弟还是降兵降将,如今都是嫡系了,带兵倒是难不住他。 可就这行军中层出不穷的问题,哪怕他精力旺盛是排的上号的人物,两个旅帅十个参将每天汇报两次工作,要考虑和解决的问题就把他脑瓜子塞炸了。 精神上的疲惫还只是次要,主要是指挥层级太扁,给军队带来许多不必要的负担和风险,何况操心的事多了难免遗漏,走到关山草原,翻越六盘山时军中的问题就显出来了。 从清水县到盘岭关都是山路,还拐着弯儿尤其难走,十几个营兵分六路,到了清水县想翻过六盘山必须合流,原本应有先至、有后至,有序翻过山岭,可偏偏安排出了纰漏,六个营挤在摆不开兵马的山路上,还被辎重堵住去路,后面的军队过不去、前面的军队走不了。 拥堵半日,四万多的军队就已齐聚盘岭关以西,在山上牵马拽骡运送物资,场面叫个壮观。 人多带来的麻烦是指数上升的,因为土地上的水井、木柴、马草这些随处可见的东西数量有限,一旦短时间经过一地的兵马超过土地承载的限度,会使士兵在日常工作中花费的时间成倍上升。 原本就近就能采集到的木柴,需要到五六里外才能找到,水井打上来的水又不够分配,开火吃饭的时间就会推迟,办完所有事又该吃下一顿饭了,吃完饭天黑了,最后一天走了十五里地。 元帅府的摊子铺得太大又太碎,能挑大梁的就那几个人。 大哥去了天山、曹耀如今在甘肃攻略宁夏、巴桑驻扎在大小揣旦格尔木、杨耀在河湟看着老家、王文秀则坐镇兰州以备不测。 说起来他手下旅帅倒是不少,身边就放了有仨,一个是蒙古旅的谢二虎、一个是临洮旅的师襄,偏偏这俩都是只能指挥得动本部人马的角色。 还有个礼部尚书张献忠。 说来就来,陇州西北的盘岭关上,刘承宗正端详阵图,张献忠就进了帷幕,道:“大帅,西边打起来了,那左蛮子派了一队马兵追击张一川,地雷埋得太散没响,被打出二十里,结果马兵撤退时踩中地雷,山上又发了火箭,听塘兵说炸得可热闹了。” 听见左良玉吃瘪,张献忠的黄脸上洋溢着化不开的喜悦:“这王八也有今天,可惜他太怂,没亲自领军炸死他!” “不用炸死他,只要能吓住他两天,让我们从六盘山翻过去,兵临宝鸡把他前后堵住,跑也没处跑。” “大帅,卑职建议,不行还是把王旅帅喊来吧,反正军队堵在山上,估计他过来咱还没到宝鸡呢。”张献忠道:“再这么下去,要出乱子。” 刘承宗瞥了张献忠一眼,心说还不是你这个礼部尚书工作做的不到位,没有威望。 本来他是想趁这个机会,让张献忠帮他统率甘肃三个小营,反正西旅旅帅的官职在身,不用白不用。 万万没想到,八大王在帅府的威望资历太浅,让他领着自己那还剩一千来号人的西营老兄弟倒是没问题,把别的参将配属到他麾下,没人乐意。 甘肃三营对这个决策,惟一一个没异议的是甘州参将蜂尾针张振……张振本身是个没有太多进取心的将领,如果不是摊上个赵可变刺杀国师汗,凭自身努力,到现在一准还没当上参将呢。 他是生怕刘承宗直属,到时候被派去挑大梁,毕竟本身在能在元帅府诸多参将里属于偏下的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但求有过的时候过失小一点儿。 不过他这担心纯属多余,属于只知己不知彼,刘二爷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角色吗?放着张天琳、高应登不用,让你挑大梁?想太多! 剩下那俩就不一样了,一向听从指挥的丁国栋和米剌印都不乐意。 那米剌印多贼一个人啊,降了刘狮子都跟着打到高台城下了,怀里还揣着明军盔缨呢。 可就这么一个能在心里藏住事儿的人,听见刘承宗问他对配属到张献忠标下的看法,嘴角直接耷拉下去,喜怒于形色了。 人家是万分委屈,说:“大帅,咱甘肃的兄弟作战用命出死力,咋就落了个礼部员外郎的勾当嘛?” 刘承宗一听这话,算了,看来元帅府对这俩明军旧将的诱惑力只有自己了。 他们用命打仗,图的就是跟在他身后,不说混个从龙之功,至少也是出人头地,上升空间大。 配属到张献忠标下,不说服不服气,反正心里多半觉得大帅这是要把咱边缘化呀,弄不好走到宝鸡就生出招安反正的心思了。 问题是米剌印和丁国栋都这个心思,就刘承宗手底下那帮骄兵悍将,张天琳、魏迁儿、高应登、罗汝才、李万庆,一个个都是刘老大、天老二、爷爷天下第三的角色,他们能服张献忠? 这班子妖魔鬼怪甚至没把张献忠这个礼部尚书当成元帅府要员,只把他当作敦塔兀鲁斯汗国的吉祥物。 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降得住八大王。 那过天星张天琳甚至在发兵之初,就腆着脸来找过刘承宗,想在打仗时把礼部尚书要到他的大营里玩玩儿。 带着礼部尚书打仗,多风光啊! “我已经派人去了,河湟不守了,让杨旅帅守二道防线——这天险。” 刘承宗说着摇了摇头,他还真没想到兵马会撞到一块,实在是这道路太窄太少,但为了行军分兵打通平凉又显得没必要,战场在关中展开对他有好处。 张献忠见刘承宗已有部署,便不再多言,这才看到刘承宗桌案上的阵图,问道:“大帅,这是啥?” “常山蛇阵。” 刘承宗道:“六盘山不好翻过,我们在这堵着,担心遇到危险,就把兵马营地这样布置。” 说着,他纳闷地看了一眼张献忠,寻思你个带兵打仗的这都不认识? 随后又不禁释然,常山蛇阵不是纵队的一字长蛇阵,而是指便于在各个方向快速集结兵力的战略布置。 这个名字出自古代传说常山蛇,那蛇名叫率然,有两个头,触一个头另一个头就会咬过来,会互相救应,孙武子在兵法里比喻善用兵的人。 所谓击首尾至,击尾首至,击中首尾俱至。 但张献忠率领的兵力一直是少则七八百、多则三五千,在这个规模,根本不需要考虑什么快速集结兵力,拢共就那点儿人,还分什么首尾。 “常山蛇,卑职早前招揽读书人给读兵书,好像听起过。” 张献忠恍然大悟地点头,不过紧跟着就又问道:“那大帅,这些风、云是啥意思?之前那书生也不知道,只能照本宣科,他读完我是浑浑噩噩啥也不懂。” “哈哈!” 刘承宗听着就乐了,笑道:“不是风云,是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出自八阵,你不知道也正常,不知道也不影响带兵打仗。” “这些东西一教就明白,但没人教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不带兵的人不知道叫什么,不读书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是秀才带兵,想知道?我教你。” 张献忠的求知欲非常旺盛,刘狮子只是随口一说,张献忠却直接跪下叩头:“请大帅教我!” 一下子倒是让刘承宗感到不好意思,赶忙将他扶起道:“快请起,这并不是很重要、很难的东西。” 实际上所有的农民军首领,只要是在流动作战中有意识地绑架读书人、愿意且可以抽出空闲时间学习的首领,不死就一定会成大事。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精于绑架,或者真的就一定能学到巨大意义的知识,而意味着这个人对自己有极强的控制力。 “最早的阵法是八阵,相传为黄帝的部将风后所设,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就在那时出现,其实就是个队伍名号的代称,你换成甲乙丙丁或者一二三四,亦或如今流行的前后左中右,都可以。” 张献忠愕然:“啊?” 就这? 就这么简单? 那我这头不白磕了? 刘承宗见他愕然,不禁笑道:“在当时就这么简单,所谓八阵,就是纵八横八的方阵,小的话九个人就可以;大的话可以布置六十四个军阵。” 说着,刘狮子在桌上画出个九宫格:“这就是八阵,因为用的是八个阵,但实际有九个,第九个在中间,是零,主将居中掌握,所以也叫握奇阵。” “八阵四正四奇,四正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便是龙虎鸟蛇;四维四角则是天地风云,跟一二三四没啥区别,四面八方,不论哪面来敌,都是以正合以奇胜。” “原来就是个队伍旗号,那既然只是个称号。”张献忠对此还是有点不满,这个答案让他的头磕得太亏,心里还是觉得刘狮子藏拙了,问道:“大帅,我听说四兽之外还有八卦,那是什么?” “附会。” 刘承宗笑出一声:“八阵的名字由来我已经告诉你了,它和八卦没有关系,即使到唐代,它的名字也是九军八阵,而非九宫八卦阵,所谓八卦不过是后人牵强附会罢了,否则战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最能打的将军应该是那些算命看坟之辈。” 听到这话,张献忠也乐了,原来不是这些军阵太难,而是因为附会的名词成了障眼法,让人根本就看不懂。 反倒是刘狮子这么一解释,张献忠很轻易地就能看出古代的九军八阵与现代五阵的差别。 九军八阵是每面三阵,防御各个方向;如今明军惯用的三才阵,则是游骑在前掩护、战锋队先发制人、跳荡队随即突入、驻队支援或包抄迂回。 大阵图的形态有了变化,但归根究底,思路上一脉相承。 “古人也是人,他们的话也不能尽信,因为古人也不是每个人都懂兵法,如今传下来的阵图多为后人假托先贤之名所制,即便真是上古阵图,也必然经历修改。” “就比如说到现在,我看过的阵图没有五十也有三十幅,都说自己是上古阵图,可其中多半都有马军,上古哪儿有骑兵?更过分的是名字是黄帝握奇图,纸张看着也挺旧,里面居然不但有游骑,还有炮兵铳队,这合理吗?” 刘承宗说着就又笑了起来,可惜老张根本没法接收到他的笑点。 因为张献忠不是读书人,既没读过四书五经,也没机会借阅士绅藏书、文集笔记,他对历史了解非常有限,认知主要来源于戏剧。 他正儿八经学习文化,实际上是起兵之后才开始,到如今虽然一直在跟人学习,脑子里的东西还是非常有限。 他不觉得黄帝当年逐鹿天下军前有游骑、后面有炮阵、中间是铳队有啥不合理的地方,黄帝的兵推着佛朗机炮朝蚩尤狂轰乱炸——对他来说,很合理。 他到现在都觉得三国里蜀国灭亡的最大原因,是诸葛亮过于执着单兵武器,让蒲元到斜谷铸了三千口刀。 铸十位佛朗机炮,祁山还用出六回? 刘承宗见张献忠对他的话一脸懵懂,这才意识到他的礼部尚书虽不至于是个文盲,却也对古代的事了解有限,根本没法聊到一块去。 好在二人没有沉默太久,很快就有人打破了这种尴尬。 塘骑头目马祥经过报告奔至帐中,行礼道:“大帅,我军动向已为敌军所知,北面敌军汤九州部正快速南下,算其脚程,今夜可抵陇州城!” 刘承宗闻言不惊反喜,在舆图上看了一眼,撑着桌案抬手轻叩两下:“补邓玘位置的人来了,我们先吃掉他,再去围堵左良玉!”(本章完) f f。f 第五百六十三章 陇州 庆阳府,宁州城外的大塬上,五省总督行辕。 祭坛已经搭好,军士在供桌上摆了半生的猪头、鸡子、鱼,放置时兴水果,置放蜡烛、香炉,陈奇瑜手持粗香,对着土地爷的塑像念念有词。 塬上军营星罗棋布,从米脂匆匆赶来的榆林东路孤山副总兵艾万年面带蜡黄,抱着兜鍪站在陈奇瑜身后,看向祭坛上的土地爷塑像,无声地叹了口气。 艾万年之前在山西打了几年仗,落下很严重的风湿和痔疮,征战期间米脂的家人又阖门丧尽,升任孤山副总兵之后,皇上准其回卫调养,这才不过半年,身体上的痔疮倒是好了,反倒内心受伤,动不动吐血,是眼看着没几年好活了。 赶上刘承宗东进,他又被陈奇瑜征召,带病上马赶到庆阳府,作为明廷第二道防线上的主将,本以为战场很快就会被推到这边,招降了几股贼兵屯在庆阳,却没想到陈奇瑜居然摆果果拜上土地公了。 而且是每天都要祭拜。 他甚至怀疑陈奇瑜被哪个长得相似的家伙偷偷换掉了,堂堂五省总督,怎会在战前相信这种东西? 一心一意祭拜土地的陈奇瑜知道,麾下各路将帅都对自己的行为不解,他自己也不理解,但确实是没办法——汤九州失踪了。 一个营的军队,从华亭县向南钻进景福山,本该在南边的陇州出现,这都八天了,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出来。 打仗嘛,一个营的军队有时候就像一捧沙子,说没就没了很正常,但问题出在刘承宗没动手啊,陈奇瑜一直派人盯着刘承宗的动向呢,那几万大军卡在六盘山上就没动弹。 陈奇瑜是疑惑啊。 满腹经纶在这种时刻帮不上什么忙,他只能求助于土地爷了。 毕竟这场战役真正的交锋还没开始,玄学上就已经偏向于元帅府了。 陈奇瑜就寻思:刘承宗还没起手杀人,城墙率先动手斩我一员大将就算了,群山怎么还跟我过不去了呢?又他妈吞我一营人马! 祭拜完土地,陈奇瑜照例唤来负责盯着西边战场的坐营都司,问道:“汤九州还没消息?” 答案一如既往,陈奇瑜也不深究,只是对艾万年道:“艾大帅,还请移师华亭,以防敌军袭击平凉。” 艾万年抱拳领命,这些事一早陈奇瑜就跟他谈过,本来他调到庆阳府,准备的就是率奇兵营伺机跨过六盘山,待刘承宗主力攻入六盘山以东,跃进后方袭击其二线部队断掉后路。 不过这会作为正兵营的邓玘和汤九州一死一没,后面他还要不要跃进后方,还得看前线能不能扛得住。 其实本身战局也没有那么悲观,汤九州只是进了山区没出来,没准是遇上什么情况了,只是邓玘在开战前摔死,就好像临出征一阵风把大纛吹断了一样,让明军这边从主帅到士兵,心态都崩了。 不论前线传来什么消息,人们都会不禁往坏的方向联想,说汤九州被山魈捉走了,结果还真有人信。 毕竟再离奇,难道还能离奇过邓玘被城墙摔死? 相较而言,反倒是刘承宗对明军将领的信心更足。 他不仅不信汤九州在山里出了什么意外,甚至汤九州在山里迷路的事都不信。 开战前摔死一员大将就已经够巧的了,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重叠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刘狮子相信每个人的带兵能力,这个时代的将领不会犯迷路这种低级错误。 他确信自己正处于一个良将辈出的井喷时期,这年月在外领兵打仗,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名将。 毕竟战争的烈度不一样,搁在嘉靖、万历朝那种相对太平的年景,一个小兵赶上一场战役,都有可能打完就是总兵官了,戎马倥偬三十年没准也就才打了那几场仗。 因为没那么多仗打。 而如今这是个什么年代? 大明、农民军、漠北蒙古、漠南蒙古、后金的矛盾空前加剧,烽火连年不息,整个中华大地无月不战,才不过弹指数年之间,打过大小三十场战役的人满地走,百战余生的将领也大有人在。 几乎每个能独领一营在外出战的将军,实战经验都多到没边儿了,在这种残酷战争中侥幸存活未必真出类拔萃,碰巧阵亡也绝非技不如人。 决定因素很大程度上是运气,以及身后的支援和助力。 所以刘承宗根本就没想过汤九州迷路的可能,到这份儿上敢钻山林,难道还不知道利用乡导引路?哪怕是当年从未上任的李鸿嗣,临近肃州,都因为不熟地形干脆就不往里进。 他倒是觉得汤九州敢进没官道没驿路的景福山,是必有依仗;在山里兜圈子,也无非是发现元帅军塘兵前后堵截,改变战术在景福山里诱敌。 刘承宗历来擅长捕捉敌将意图,只要敌将暴露出一点儿意图上的蛛丝马迹,就会在战场上围绕敌军意图进行意志灌输,这次也不例外。 本来他对陇州左近歼灭汤九州部势在必得,可发现汤九州有想要诱敌进山的意图,他立刻就不着急了。 诱敌是扬长避短的战术,在刘狮子的理解中,每个人选择的战术、预设战场,肯定都是经过思考,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就比如坚壁清野守城,那肯定是守军认为在据守城池比野战有利;敢出城野战的,自然就是认为野战比敌军强——这世上领兵打仗不会动脑子,见人就往上打的肯定在崇祯二三年就死了。 当然刘狮子能理解,并不意味着他手下那帮骄兵悍将能接受汤九州的潜台词。 在军议上高应登就梗着脖子道:“他汤九州凭啥就觉得领一帮昌平崽子,能在陕西的山里打得过咱西军?” 张天琳对这事儿不吭声,但凡能打,他早嚷嚷起来了。 高应登和魏迁儿两个大营都属于比较正常的混编营,适应各种情况,尤其是高应登那个营,重铳队都是一管子塞一大三小四颗铅丸的狠角色,打起来都跟小炮似的。 但张天琳的大营不一样。 他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在山里跟汤九州打,确实讨不到好,毕竟全是马军,没重炮不说,火器还差点意思,所长在于火箭,山林作战效果很差。 至于魏迁儿嘛,也没说话,只是表态大帅指哪打哪。 他知道刘承宗对汤九州部其实没那么看重,因为刘承宗刚知道汤九州从华亭南下的时候,张献忠就来找过他。 礼部尚书才是元帅府脾气最大的人,当时找上魏迁儿就明说了,自己手上没兵,但想收拾了汤九州,所以来寻魏迁儿合谋,让他向刘承宗请战——不是进景福山,而是从六盘山西麓急进,从西边趁华亭空虚打下来,两头堵住汤九州,把他在山里憋死。 魏迁儿没答应张献忠,不过紧跟着就去找刘承宗了:你的点子不错,现在是魏大人的了。 但刘承宗当时就说没必要。 现在也是一样,刘狮子对此只是笑道:“何必与他争一时长短?既然汤总兵觉得他在山区是长,我在山区短,那就让他先长着。” 他指向舆图道:“北面汤部躲在山里想诱敌,就没法南下,我们接着往南走,只要在景福山南面出口留下一营设防卡住他就是了,这事儿……高将军来吧。” 其实魏迁儿剽窃张献忠的那个两头堵的计划,对刘狮子诱惑力还挺大的,因为在当时确实有可行性。 汤九州走的山路七拐八绕,而六盘山西麓好走的多,若当时以一个大营冲过去,守备空虚的华亭多半无法防守,山里的汤九州也来不及回防,两头堵就成功了。 只不过北面并非刘承宗的主攻方向,万一魏迁儿部跟后续驻防华亭的明廷援军撞上,反倒会增加接下来战役的指挥难度,所以这事儿显得没有必要。 比起山里的汤九州,陇州和关中才是更关键的地方。 王文秀还没过来,刘承宗留下罗汝才、杨承祖、李万庆三个营在六盘山西麓接应,旋即命余下各部依次由东麓下山。 以高应登部大营驻守陇州北部的景福山南面出口,大军随之铺开,以余下两个大营为主力,张天琳部直取宝鸡,魏迁儿部则奔赴凤翔府治,打通关中通路、夺取官军粮草。 至于剩下几个营,则屯于陇州附近,准备攻陷陇州城。 陇州是座小城,地理位置险要,建在北河、干河与水银河的交汇处,三面环河易守难攻,想攻破这座城只有两个方法,要么走水路,要么就得单攻西城墙。 仅有一面临敌,毫无疑问这样的地形能给守军带来巨大优势。 正因如此,即使这座城只有一丈高的敦厚城墙,往年多次遭遇农民军侵扰,也不曾陷落。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随着驻军哗变、邓玘失足摔死、川兵营南奔宝鸡,陇州城内只剩下知州胡尔纯训练的几百乡兵民壮,面对他亲率大军过境,守城民壮早就风声鹤唳。 拿下这座城,意味着六盘山就被彻底打通,兵马从山西向山东调派、或从山东退往山西,都有一个重要据点。 刘承宗的大军兵临陇州城下,兵马在城西和城南河对岸扎下一片连营,向左近乡绅、百姓打听胡尔纯的来路,居然还真打听到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儿: 胡尔纯的陇州知州,居然是走关系争来的。 这事有意思的点在于,由于农民军蜂拥起事与连年旱灾,陕西的官员死亡率相当之高,以至于人嫌狗厌,很多地方压根就没有主官,根本就没人愿意来当官。 四品五品的官职就在地上扔着,一扔几年都没人来做。 而胡尔纯呢,考取举人时拿了第三名的经魁,也是个有本事的,跟同乡的礼部侍郎张四知结为儿女亲家,受了推举,这才得到陇州知州的官职。 刘承宗一番打听,胡尔纯在陇州任上三年多,没干过大事儿,惟一能拿出手的是练了三百多民壮乡兵、修整城墙,不过恰恰是他没啥作为,让刘狮子觉得这人还不错。 这年月的陕西又是大旱、又是蝗灾的,能有啥政绩? 没有政绩、也没出大乱子,练兵备寇,让小股盗匪不能入,就已经是最大的政绩了。 更有意思的是,刘承宗还没给陇州送去劝降信,城里的胡尔纯已经主动给他写信了。 信中语气一般,不过意思表达的很明显,陇州百姓这几年很不容易,陇州小城没什么财富不值得进攻,希望刘承宗赶紧带兵离开,不要侵扰地方。 刘狮子心说陇州小城没啥财富不假,但要说这个地理位置不值得进攻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不过他倒是没为难胡尔纯,只是回信道:“陇州势在必得,攻城难免百姓死伤,若胡知州有意避免兵灾,不如开城献降,在下保证秋毫无犯。” 胡尔纯倒是挺硬气,直接不回信了,片刻之后,驻扎在城西的丁国栋就派人报告道:“大帅,陇州民壮往西城墙加设许多守城器械,看来要死守了,甘肃三营已做好强攻准备。” 城南的土垒上,刘承宗又拿着胡尔纯的信又看了一眼,叹出一声‘可惜了’,随即对传令兵挥手道:“告诉丁将军,进军吧。” 对付这种三面环河地势险要的城池,除了强攻也没别的办法,他又不可能把河填了,能攻打的只有西面城墙,攻城越快,攻守双方死在攻城战里的人就越少。 随后不过片刻,战旗招展,战鼓轰隆,甘州营参将蜂尾针率先以火炮出阵,隔四百步扎下千斤炮的阵地,随即在炮火轰鸣中向西城墙的城垛展开轰击,压制城头的几门火炮。 丁国栋、米剌印所率肃州、凉州二营随之齐进,用抬枪战车掩护,以骡马、推车运送门板土石,在城下百余步构置掩体,进一步增加向城头喷射的铅丸铁子,同时开始掩埋城西壕沟。 而在城内的西城墙下,攥着刘承宗劝降书信的知州胡尔纯听着城外轰鸣,看向身侧穿素纱蟒衣的身影,还有身边按刀的锦衣番子,心里发苦。 他并不是没有投降的意思,只是陕西镇守太监在他身边,他怎么能开投降的口啊?(本章完) f f。f 第五百六十四章 李奇懋 陇州城里的太监,名叫李奇懋。 跟世上大多数人比起来,宦官要更怕死一点,活着也要更用力一点。 因为身后名声对他们来说是个伪命题,宦官没有后人,死了就真死了,这个世界没人会记得曾经有过一个阉人在世上活过。 如此一来,自然要比旁人更加真性情,有仇有怨,一般能报的当场就报,但凡能把仇人弄死,当天就弄死了,不会为名声所累。 但有些仇限于能力,报不了,那就没办法了。 刘承宗,就是李奇懋报不了的仇人。 其实他根本就没见过刘承宗,平生素未谋面,本不该存在仇恨,事实上在李奇懋过去四十多年的人生里,根本就没听过刘承宗这个名号,甚至和陕西都没一点儿关系。 李奇懋算是老辈儿的宦官,他比曹化淳小一岁,俩人头上还梳着羊角辫的时候就净身进宫了,说起来这也是同年。 当年他十一岁、曹化淳十二岁,都正是懵懵懂懂适合读书的年纪,进了内书堂、拜过孔子像,给老师交了手帕、白蜡、龙挂香的束脩,学写诗作文、鉴定文物、训练批复奏章,开始自己的宦官生涯。 按说他们这些进了内书堂读书的小宦官,都是司礼监的管培生,是前途无量的小家伙。 不过俩人家庭条件不一样,曹化淳是家里以近君养亲的风气送进宫,家里出个束脩属于投资的资本,不说趾高气扬,至少性格开朗,招人喜欢。 李奇懋是家里家徒四壁,穷得养不起半大小子才送进宫里,他那读书的束脩都是跟老师借贷来的,胯下还挨了一刀,胆怯得很,因此少年时性格孤僻,并不讨人喜爱。 内书堂也不好过,尤其他们那批小宦官都是当时的大宦官王安挑来的。 王安小时候就跟他们有一样的经历,而且非常调皮好动,他不好好读书,管他的宦官杜茂就拿绳子把他绑在凳子上,逼他读书;他不好好写字,杜茂就捧着个大棒子站在他身后盯着他写字。 后来这套流程在曹化淳和李奇懋的少年时代,又走了一遍,俩人没少被绑着读书挨棒子。 充实的内书堂生活结束后,李奇懋的职场生涯是从直殿监开始的,这个部门听着挺好听,好像带个殿字儿就离权势近一点,其实就是紫禁城里的人形扫地机器人,负责打扫卫生,钱少事多,还动不动就挨骂。 这猪狗不如的境遇一直到魏忠贤掌权才起了变化。 魏忠贤那是能左右开弓的老流氓了,宽于律己严以待人,脾气大得很,扫地机器人不光挨骂,弄不好还得挨揍,真像猪狗一样了。 他的老同学曹化淳的职场生涯也迎来重大转折,好不容易进信王府侍奉皇孙朱由检,这在当时也不算特别好的活儿,毕竟当时谁也想不到兄终弟及来得这么快,却到底能帮李奇懋换个部门工作,也算出了大力气。 不过帮完忙,曹化淳的运气就没了,魏忠贤把王安弄死之后,作为王安亲信的曹化淳被打发到留都南京待罪,直到崇祯爷继位才从南京回来。 而李奇懋在整个天启年间,就在内廷的四司、八局、十二监这二十四衙门里打转儿,在每个衙门做事都没出过差错,偏偏就是差了一点儿运气。 其实倒也不是运气,每次他的职业生涯即将取得一点小突破的时候,别人就帮九千岁记着呢:魏公公那次喝多扇了他两巴掌,不能提拔。 李奇懋就成了宦官里的孩子王……跟他一样岁数的宦官基本上都是监官、掌司、典簿、写字这些领导,只有他跟一帮十几岁的孩子洒水扫地,属于是紫禁城里的老大哥。 不过虽然魏忠贤打过他,他一点都不恨魏忠贤。 挨打是因为有人皇宫走马,马粑粑从粪袋里漏到地上,工作没做好,这事没什么好狡辩的。 李奇懋知道魏忠贤从没给他下过绊子,因为九千岁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真要是魏忠贤下绊子,那他的岁数就不对。 万历四十五年他是二十七岁,到天启六年应该是四岁。 因为天启二年就投胎去了。 君子报仇不光十年不晚,九世之仇犹可报;但宦官不是君子,没有后人给报仇的,死了就真死了,所以宦官报仇不会拖太久。 单凭李奇懋还活着,他跟魏忠贤就没有仇恨,只是因为别人记性太好,让他蒙受无妄之灾。 直到崇祯登基,曹化淳从南京回来,李奇懋才终于结束了来回兜转的日子,如愿以偿地进了御马监……其实进哪个衙门不重要,重要的是随着魏忠贤倒台,他升官了! 他不光不恨魏忠贤,甚至每逢清明、中元,还在脑子里九千岁烧点纸。 李奇懋过去兢兢业业,做了二十年不入流的杂役,更因‘被魏忠贤讨厌’不被提拔;却在崇祯年间只花了两年时间,同样因‘被魏忠贤讨厌’连升十级,一路干到御马监正五品的监官。 明代宦官品级最高只到正四品,是只有十二监总领与各监掌印、提督才有的级别,而内廷的四司八局架子比十二监稍小,掌印提督也只有正五品。 也就是说,李奇懋仅仅用了两年,就从不入流的小杂役,成了让人冠以太监称号的大宦官。 太监跟宦官不一样,太监是官职,而是是很大的官职名称,只有掌印、提督这些官衔后面才会有太监的名号。 毕竟太嘛,太学、太上皇、太监都是这个意思:比大还多一点。 崇祯四年,李奇懋经过御马监掌管腾骧四卫营马匹与象房的历练,终于补上了职业生涯最重要的一环,进了司礼监。 这本该是他二十年前就有的经历,但当时没有,现在也不会有了,转任司礼监监管不过半年,作为崇祯皇帝眼中非常可靠的内廷人材,李奇懋撞了大运,被皇上派了陕西镇守监察茶马的差遣。 毫无疑问,这对宦官来说是最大的殊荣。 内廷虽有四司、八局、十二监合称二十四衙门,每个衙门掌印、提督这些太监自然是内廷最具权力的官职,不过要说里面哪个权力最大,那还得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 就算是分庭抗礼的御马监掌印,也比不了。 因为司礼监是内廷二十四衙门唯一一个能跟外廷沟通的衙门,提督有机会权倾朝野,靠的就是秉笔有替皇帝批写奏章的权力、掌印则有让这份奏章变成废纸或成为圣旨的能力。 但这并不是说每个时期、每个司礼监提督都能权倾朝野,恰好相反,绝大多数时候司礼监的掌印秉笔,只是给皇上端印玺、递御笔的。 他们想掌权有个前提:皇上懒得干这事儿。 只有皇帝不管这摊事,才会有掌印秉笔权倾朝野的机会。 崇祯皇帝身上有很多缺点,但懒惰绝非其一,同时下手狠辣,在朝廷有极强的震慑力,所以崇祯朝的内廷大太监,权势……非常有限。 如此一来,此消彼长之下,外放的镇守太监就成了比司礼监提督更让人舒服的职位,地位是水涨船高。 人的际遇就是这么奇怪,李奇懋在最该升官的时候,因魏忠贤而蹉跎岁月,那些讨好魏忠贤的却因此加官进爵;而当他平静接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做个杂役的时候,又随魏忠贤的倒台咸鱼翻身。 李奇懋蒙受皇恩离开紫禁城那天,可谓踌躇满志,想着要为皇上干出一番大事。 回忆起当时,记忆还是那么清晰,从北京到固原三千里路难行,北直隶官吏沿途护送奉上的特产美食,当然也有进入山西之后地方遭灾的残酷景象,不过这都比不过听见‘刘承宗’三个字时的晴天霹雳。 陕西镇守太监的官署在固原,李奇懋满怀为皇上整饬马政的雄心壮志,结果走到半路就听人告诉他:固原没了。 当时刘承宗刚经过固原,固原镇就别说战马倒毙那些糊涂账了,整个马苑一头四条腿的大牲口都没留下,连养马的都被拐跑了,哪儿还有什么马务要他监视? 后来他重建陕西马苑,又给司礼监写信,要来了个小中官张元亨,派去西宁茶马司,想着从刘承宗那好歹弄点马回来,当时还给他留了句话:“元亨,只要不擅开边衅,西宁卫的茶马司,放手去办!” 其实他本来要的是紫禁城里另外一个姓张的宦官,那个人很精明,从前跟着魏忠贤,后来魏忠贤倒了,东躲西藏了一阵也没死,反倒被人保了下来,所以李奇懋想着这小子没准真能靠着精明,从西北巨寇那虎口拔牙。 万万没想到,那孙子太精明了,一听是到西宁去,他自己就不去,从松潘卫薅出来个倒霉蛋子张元亨,李奇懋也没办法,这年头人都不敢往陕西来,只能将就着用。 结果也就用了一下,张元亨就撒手没了。 此后好几年,李奇懋都忙着在西北搞马政,想尽一切办法繁衍马匹,这个工作其实不好干,因为监视宦官和管事的文官本来就属于两个系统,哪怕搭伙,做事的时候目的也不一样,都是好心也会有所抵触。 就比如地方上的苑马寺卿叫朱煐,是个能吏,十五岁就中举做了举人,三十一岁考取进士。 历任行人司行人、工部屯田司员外郎、陕西巩昌和山西潞州的知府、山东和山西的按察司副使,这人在行人司,留下的名声是不畏权势;在工部给李太后修陵也非常强势;做知府讨伐矿贼、治理地方也深受爱戴。 这是个有才华、有能力、有脾气的人,到了苑马寺卿这个位置,指望他跟李奇懋这么个宦官交心联手?可拉倒吧,五省总督陈奇瑜见了李奇懋会先拱手,而人家朱煐跟他交接公务,历来是平等之礼。 在事上也一样,陕西这几年到处找军费,各镇总兵都找苑马寺要马要钱,单就固原道铸钱场地与马场防务,就互相扯皮了不知道多少次。 李奇懋觉得可以,皇上要陕西铸钱,他这镇守宦官也想法子找钱,军饷能开的开、战马能给的给,然后各地的赔累马价能增的就增一些,总之把事办好。 而朱煐呢,则是把苑马寺卿能干的活儿干到极致,职务之外的事,人家才不管你那么多,赔累马价能免的就免,军饷能给的给、不该苑马寺出的一分都别想要,马场的防务该是谁就是谁——我他妈就是不当这官儿,你们也别想摊派到我们苑马寺头上! 这俩人搭伙是小矛盾不断,但遇上大事倒是都拎得清,兵部弹劾朱煐的时候,李奇懋还帮他说话,可惜最后朱煐没被弹劾下去,反倒是自己心灰意冷辞官回了河南老家。 总而言之,李奇懋这几年也就养马还养的不错,让固原的苑马重新恢复生机,可惜刚养好一批马,就被平叛的军队要走了;再养好一批马,又他妈被要走了,整个一恶性循环,永无出头之日。 李奇懋就寻思:这他妈!你们这帮当兵的是吃马的? 到如今,陕西局势依然一片稀烂、各边战马都不够使,他也没了恢复马政的雄心壮志,李奇懋已经疲了,甚至很羡慕朱煐。 朱煐能心灰意冷,心灰意冷了还有河南老家能让他回,可他李奇懋五肢不全,又有哪里能做他的退路? 天下之大,除了谨遵皇命,再没他的容身之处。 李奇懋想明白了,人的生死其实并不重要。 别的宦官讨好魏忠贤,过个七八年好日子,魏忠贤一完蛋,陪葬去了。 他没巴结上魏忠贤,别人过好日子,他过苦日子;等崇祯爷一来,也算过了几年好日子,虽说劳心费神,到底比杂役强。 如今李奇懋就指望着把马政管好,回了紫禁城再风光一下,等皇上驾崩他也一块走就完事儿了。 所以对他来说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儿不是死于非命,而是刘承宗来了。 刘承宗这个名字对别的文官武将来说可能是大元帅、憨汗、西北叛军头子,但对李奇懋来说,这仨字是可以翻译的,翻译过来就是:抢马贼。 他恨不得能离刘承宗多远就跑多远。 事实上刘承宗才刚在巩昌一线摆明车马,李奇懋就在固原赶着四千多匹马往西安府跑路了,他是宁可跑到耀州的山里养马,也不愿意跟刘承宗碰面。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刚到西安府,他妈的邓玘就在城墙上摔死了——这事儿说出去有人信吗?没有。 陈奇瑜都被搞得怀疑人生,祭拜起土地老爷了,生性多疑的崇祯皇帝就更不信了,李奇懋还没来得及为保留西北马政的火种欣快,皇上一封叫他到陇州的御信就从紫禁城送来,喊他去看看邓玘是真死还是假死。 城外的炮声轰隆,打到城上砖墙崩碎。 城里的李奇懋看着棺椁,脸上无悲无喜,甚至鼓起了掌:“真快啊,真快……现在好了。” 现在好啦,李奇懋不光能看见棺椁里的邓玘,还没走远的邓玘也快能看见他了。(本章完) f f。f 第五百六十五章 反锁 山里夜风很冷,篝火摇曳,汤九州映在军帐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并未失踪,麾下三千军队的建制依然完好,甚至在景福山里立了六营四寨,在山里藏得好着呢。 正如刘承宗所预料的那样,汤九州是纵横天下的老将,战阵所恃部将赵柱、周尔敬、凌元机、胡良翰,都是凶猛骁将,出兵打仗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又怎会在大明治下的土地上迷路? 早在驻军华亭的时候,他就派人进了景福山,这山是全真教的道教圣地,龙门派的道士在山里修了悬空道观生活,因此汤九州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寻道众作为乡导。 一方面是确保军队在必要时穿行山区不会迷路,另方面则是防备这些道士为刘承宗所用。 毕竟对这帮整天在深山悬空观里琢磨修仙的道爷也没几个人,平日里自给自足,没准都不知道外面轰轰烈烈的造反,汤九州没见过刘承宗,可是流贼头目见多了,到时候对老道士们一哄骗,以为是王师过境,道士们弄不好还会自发引路。 他的准备很充足,之所以没继续进军,实在是因为指挥问题,在山里僵住了。 邓玘的死,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陈奇瑜收到邓玘死讯的时间比刘承宗要早,那会儿刘狮子还在巩昌府呢。 陈奇瑜分析了消息传播时间,判断僵局很快就会被防线上陇州这个口子打破,估计刘承宗最迟三日之内就能收到邓玘摔死的消息,到时候必然大举进军。 当时他手里的选择并不多,一是调秦州的左良玉北上,驻防陇州,但是走六盘山东麓未必能抢在刘承宗前头进驻陇州;而走六盘山西麓,左部孤军一支,又有可能跟刘承宗的大部队撞上。 何况不论如何,秦州都会丢掉。 第二个选择,是前线不动,直接从后方调艾万年去补上陇州缺口,但时间上一样来不及,等艾万年过去没准就是攻城战了。 单独调动一个营撞上元帅军主力,这事儿在陈奇瑜眼中就是肉包子打刘承宗。 第三个选择,就是调艾万年去华亭驻防,把华亭守将汤九州直接往下调,抢个时间差进驻陇州,如此一来秦州不会丢掉,华亭被攻占的概率也很小——除非刘承宗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华亭。 而且这样若能把握住双方知晓消息的时间差,还能把邓玘身亡、防线纰漏的坏事变成好事儿。 元帅府大军卡在六盘山上,借助山脉,等于强行把刘承宗的军队分割,创造出半渡而击的战机,到时汤部守城、左部北上、艾部南下,就能在六盘山以西用优势兵力先打掉元帅军一部。 陈奇瑜的算盘打得挺响,只是算漏了那一伙儿想回家的川兵逃卒,让刘承宗比预计中提前一日得知邓玘摔死的消息。 就这一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陈奇瑜的调令送到汤九州手上,汤部当日立即开拔,在山区里靠着有道士引路,麻鞋都踩冒烟儿了,一日狂奔行进八十里,三日急趋二百五十里,单是掉下山崖的驮马就有八匹,这才在预计时间抵达陇州北部五十里地。 偏偏刘承宗的兵马开拔比他还早一天,在西边走得还是宽广官道,三天就爬上了六盘山。 等到汤九州率昌平兵从景福山的老林子里冲出来,抬头看见的是飞过六盘山在高空盘旋的青海秃鹫,迎面撞上的是小山峰上五色角旗下端铁杯喝茶的元帅府塘兵。 其实那个时候刘狮子还在六盘山上趴着,根本没法下山,但最后五十里,汤九州不敢、也不能走。 不要命了? 他不反对跟刘承宗打仗,但这么带三千多号人闷头走出大山里钻进人家数万大军重围之中,就像个提着脑袋给人送的傻子。 直接在山里尬住了。 回是回不去,人家艾万年领兵都快进华亭了;进也进不得,他也不知道六盘山上的实际情况,就觉得刘承宗蹲在山顶虎视眈眈。 稍有迟疑,耽搁一日过去,汤九州放出去的夜不收就带回情报,远远看见两个营的兵马在山口外扎营了。 “大帅,卑职去看那个营了,营地扎得不合章法,两个营蹲在一块,只修了一座大营盘,还有两千多人露宿野地。” 说话的是汤九州的得力部将周尔敬,三十出头的山西汉子,嗓音低沉,道:“许多骡马车辆,应是西贼精锐。” “许多车辆?” “是,单见到的就有三四百,卑职估摸这俩营得有七八百辆大车。” 汤九州一听就瞪眼来,满脸的杀气腾腾要溢出来,眉心都拧到一处去了,随后咬牙顿了片刻才深吸口气,默不作声地摇摇头。 周尔敬不明所以,就听汤九州沉默片刻,开口道:“六盘山上,陇州这条路可不好过车。” 语调充满不甘。 他意识到自己原本是有机会的。 只是到这个时候,意识到也没用了。 汤九州摇摇头,没有再在这事儿上多说,倒是下达了另一条命令:“陇州城地势险要,西贼怕是要攻城了,你挑些好手,绕过那两个营,盯着他们攻城。” 周尔敬当即抱拳应下。 这事有风险,但只是远远盯着倒不难,反正拦住他们那两个营要盯着,再多盯一座城,也不是什么问题。 周尔敬正待离去,却被汤九州叫住,问道:“尔敬,你今年三十……三十三?” “回大帅,卑职年三十三。” 汤九州缓缓颔首,心想这官职晋升得真快。 周尔敬是宣镇怀安府左所的世袭百户,束发从戎,犬马疆场。 三年三月攻取大安,五月恢复遵化;五年昌镇练兵,九月统援宁锦;六年奉旨跟着他征剿畿辅河南流寇,贼南而南,贼北而北,东抚西顾,身不解甲,马不离鞍。 将军岭斩了巨贼贺千总,火烧山斩杀贼首张判子。 汤九州又问道:“打过多少仗?取得多少首级?” “共历战阵八十六,兵斩贼级一千一……”周尔敬说到这,楞了一下,这是他上次叙功的记录,自个在心里做了做加法,这才道:“大帅,是历经战阵九十七,兵斩贼级一千三百五十五。” 汤九州再度点头,他部下几名将领都这样,斩及比较少,主要是因为立功和升职太快,手里没兵。 凌元机、胡良翰、赵柱、周尔敬四个人,勤王时还都是低级武官,因缘际会留在昌平,如果不是摊上进驻陇州这桩倒楣差遣,等这场战役结束,就该是四名参将了。 汤九州对周尔敬勉励几句,便叫他下去安排命令,心中做下决定,去亲自看看元帅军在山口扎下的营地。 如果有机会,尽量把那两个营打穿。 当然他也做了两手准备,若实在没办法与之对阵,他就得帮四名老部下写举荐信了。 顿兵山内贻误战机是犯罪,万一朝廷责罚,部将们都还年轻,得谋个去处,免得耽误前程。 但汤九州并没有多担心自己,天下还乱,朝廷舍不得杀他……甚至这会儿他就算想辞官都辞不掉,最多剥了官职让他从军自效。 何况他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儿办法。 眼下他的目标是诱敌进山,景福山里兵马摆不开,能抵消元帅军的兵力优势……反正平叛好几年,汤九州比流贼还熟悉流贼的打法,刘承宗手下那些参将有一个算一个,谁进山都得挨锤。 如果山外面那俩营不进山,那就再等等看,等北边的宁夏军腾出手来南下、或者刘承宗主动进入关中。 汤九州身边的龙门派老道士昆阳子就说了:陈军门的命令是进驻陇州,既然眼下已经不能赶在西贼前进陇州,那不如就在西贼走之后再进陇州。 在刘承宗离开陇州之前,迷路,也不是不可以。 汤九州确实对宁夏边军南下寄望很大,因为他带兵离开华亭之前,刚听说宁夏对刘承宗取得一场很漂亮的大胜,光斩获首级就六千多。 其实这是个误会,宁夏边军确实跟人打仗了,但对手既不是汤九州认为的刘承宗,也不是洪承畴认为的杨麒,而是带兵北归的漠北三汗。 他们仨想回家前干票大的,把宁夏抢了再走。 杨麒嘴皮子磨起泡都没劝住,因为三汗都提前做了侦查,说宁夏边军如今正是缺兵短甲还少马的艰难时期,趁机把这个军镇打掉,将来留在漠南的漠北贵族们日子也能舒服点。 杨麒一听这话,干脆不劝了。 他心说:好哇,真以为我把你们留这看家护院,是给你们漠北蒙古开疆辟土来了是吧?还在这儿分不清大小王了,那你们去打吧,我看你们怎么死! 宁夏镇兵确实是啥也缺,缺粮、缺马、缺钱,可是不缺刀子和会用刀子的兵。 那贺虎臣就在杨麒身边,宁夏镇是什么情况,杨麒还能不知道吗? 就不说权势滔天的三边总督洪承畴坐镇宁夏,他手下客将曹文诏、白广恩,本地的参将神光显、屠师贤、卜应第等人,可都是久历战阵的悍将。 杨麒就纳闷了,老子费半天劲弄出个圆圈贸易,给你们养活了,嘿!非自己要找死。 我们这帮明军体系的人自己打自己,谁输谁赢都是我们厉害,你不能因为明军跟元帅府打架输了,就觉得他们是怂包,锤你们还是跟玩儿一样。 三汗不听劝,七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宁夏。 半个月,就半个月时间,出来不到五万,衮布汗还被流弹击中,被人用马车拖出来的。 硕垒跟素巴第出来连招呼都没跟杨麒打,直接灰头土脸回漠北了。 就挺没礼貌的,杨麒只好向天空挥挥手,把口中那句‘有空再来玩’的话咽了回去。 最关键的是汤九州不知道,曹耀正朝着宁夏磨刀霍霍,已经卷着靖虏卫降军挺进宁夏中卫了。 周尔敬的动作很快,当晚就派了两队哨探摸黑出山,绕过山口的元帅军营地奔向陇州城,结果早上就慌慌张张跑回来俩人,上气不接下气道:“将,将军,陇州……那边炮声轰隆,已经开始攻城了!” 消息报至中军,汤九州与四名部将估算南边局势。 人们的头脑飞快转动,推演并判断接下来的敌军动向,得到结果并不好。 刘承宗不会用数万军队攻打这一座小城,否则也不必只留两个营驻军山口拦着他们,因此汤九州判断此时轰击陇州城的应该是一部偏师,元帅府主力此时应正在南下。 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刘承宗南下未必是要打进关中,至少在进入关中之前,一定会先打掉驻扎秦州的左良玉,否则他们这会儿也不会费力攻打陇州了。 毕竟秦州也好、陇州也罢,都是控制陇南的战略要地,要么不要、要么都要。 等到左良玉兵败,恐怕下一个就是他们了。 但这也是机会。 攻城肯定会牵制敌军注意力,此时也是他们从正面突围的机会。 汤九州拿定主意,下令道:“传,全军拔营,朝他们靠过去,趁陇州尚能牵制敌军,冲破阻拦!” 他们的行动很快,不过才上路两个时辰,就迎面撞上逃回来的哨探,后面还有驰马扬刀的元帅军塘骑追赶,直至发现汤九州大部兵马这才拨马回头。 侥幸捡回条命的哨探不顾后背插着的箭矢,滚鞍落马道:“大帅,陇州被攻陷了!” “陇州险要之地,怎会一日攻破?” “贼军以火炮击毁城垛,使土袋填壕,于城下垒设土山,今早骑马登城占领四墙,陇州随之攻破。” 汤九州在马背上紧握拳头,心说怪不得邓玘能在那城上摔死,居然能叫元帅军骑马攻城! “坏了,方才追赶的塘兵回去报信,恐怕局势于我不利,快快快,急行军!” 汤九州想起拨马回头的塘兵,连忙下令急行,只不过这次他的目标不再是山口阻拦的军队,而是陇州北部的六盘山,就是刘承宗刚下来的道口。 他要占领那里,配合左良玉等友军,把刘承宗反锁在关中之内。(本章完) f f。f 第五百六十六章 挂件 陇州城破这天,第一个奔马攻上城头的人叫岳文元,随后又同兄弟岳文魁率先冲进州衙。 兄弟俩出身于庄浪卫的世袭军官家庭,后来是河湟五镇的乡兵军官,井小六守庄浪卫城时立了功,又因家世声望受人尊敬,被兵衙推举进了虎贲营。 他俩是岳飞的后人。 不过这个血统也不希罕,岳家人世代从军,随军事调动已经开枝散叶得到处都是,甘肃又是军镇,刘承宗治下的岳飞后人集结到一块,甚至够组个岳家营。 此次他们二人原本想攻入州衙,拿下生擒知州的功勋,却不料衙门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刘承宗入城时,帅府兵马已接管防务,马兵与城内街道高声宣读安民告示,命州城居民闭门家中不可出户,并让人看好家里的牲畜,别让大鸟叼走。 跟随军队从青海一路过来的秃鹫,其实让刘狮子很头疼。 跟着他的秃鹫有三十多群,每群少的五六只、多的能有十一二只,军队摆开能铺多远,它们就会在多远的天空盘旋。 元帅府的塘兵确实有过驯养秃鹫的想法,毕竟秃鹫已经赖上他们了,盘旋在天空一定程度上会暴露元帅军的位置,但因势利导之下,也能成为一种震慑,同时帮他们发现敌军。 只是后来人们发现根本没必要驯养……这玩意儿对人太熟悉了,完全是自来熟,只要没被饿急眼就不会主动攻击活物,就算饿急眼了也不会进攻军队。 倒是它们饿了对落单的小动物威胁比较大,所以元帅军各部游骑在驻营时都会抢劫,不,是分享秃鹫的猎物。 这反倒让他们和它们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 毕竟这就是群居秃鹫的生活方式,有一只秃鹫袭击小动物,其他秃鹫见者有份,然后大家会表演变脸,一个个脖子和头都变成红色,互相吓唬。 这个技能,元帅军也会,他们的布面铁甲就是红的,骑着马冲过来把秃鹫都撵走,把猎物搞干净、拿下最好的肉,然后把剩下的解成肉条分给秃鹫们,搞得干干净净,保证什么都剩不下。 非常符合秃鹫不浪费的生活习性。 元帅军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秃鹫的生活,过去它们是饥一顿饱一顿,经常饿好几天,然后吃上一顿撑到飞不起来的饱饭,现在好了,自从跟了大元帅,五天饿十顿,顿顿都有饭,顿顿吃不饱。 毕竟鹰不能饱,饱则远飏,饥则噬主。 刘承宗对秃鹫的态度,很复杂,他专门给士兵下过命令,即使喂食秃鹫,也不能近距离接触。 这道命令导致元帅军跟秃鹫群的相处状态相敬如宾。 主要是秃鹫个头大,他怕士兵吃秃鹫,毕竟秃鹫食腐,自身免疫力又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携带其他病菌;而另一方面也有好处,这个年代陕西经常见腐烂尸体,秃鹫能把这些可能造成瘟疫的传染源都清理干净。 刘承宗进陇州衙门时,衙门里除了他的兵,就只有十二具尸首。 正堂摆了七具,被岳家兄弟盖了两张席子,他们进衙门前,城里就已经乱过一遭,有人冲入州衙袭击了财货、放走了囚犯、打开了州库,还把留在衙门里的几个衙役和六房胥吏打死。 后堂陈着三副规格不同的棺椁,也被撬开了,不过里头的尸首完好,倒是没打扰邓玘睡觉。 刘承宗只看了一眼,就让人重新把棺椁盖上——邓玘摔得太难看,收敛尸首为了遮瑕又扑了很厚的粉,更丑了。 而最里面的知州宅邸,据岳家兄弟所说,他们进来时贼人似乎刚跑,还没来得及进后宅,因此并未遭抢,但胡尔纯上任没带家眷,里头也没啥东西。 刘狮子心说要是他来当知州,也不会带家眷。 知州也算高官了,在别的省份,带着家眷是享受荣华富贵;可是在这年月的陕西,敢跑过来上任的都是把脑袋悬裤腰带的亡命徒,凶险程度可比山贼强盗高多了,除非是陕西人,家眷放别的地儿更危险,否则有几个敢带着家眷上任的? 胡尔纯和李奇懋就在州衙后宅。 屋里桌上有半壶酒和俩杯子,以及一封长信。 有种的知州和没卵的太监,到这时候都一样,六尺素布,一左一右挂在梁上。 刘承宗看见李奇懋悬在梁上,心里没啥波动,倒是看见胡尔纯也在梁上挂着就特别生气,眉头直接皱起来了。 跟在身旁引路的岳文元和岳文魁兄弟俩面面相觑,也不知大帅怎么就突然沉了脸。 岳文魁以为刘承宗是没看见知州印信,连忙指着桌上道:“大帅,知州印信还在,藏院子那棵树下,新挖的土,一眼就看出来藏东西了。” “做得好。” 刘承宗左手搭在腰间刀柄上歇着,走到桌边拿起胡尔纯的书信砍了起来。 这个胡尔纯死得很不给面子,开战前刘狮子还在六盘山上的时候就写信劝过他,明白说了陇州城里只有民壮没有官军,不可能守得住,就算死守,三日之内没有援军这城必破,不如早降,别害别人性命。 所以城池早上一破,刘狮子心里就一件事:进城我可得好好骂他一顿。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啥不投降! 他还在心里天人交战呢,想着到时候胡尔纯要是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要不要收降了再给他个官职,毕竟这人也是有才华、能做事的官员,再加上硬骨头,符合刘狮子对穿官袍的所有要求。 结果一进城,刘狮子骂街的词儿都准备好了,人家自个儿上吊了。 现在他只期待这封绝笔信了,希望胡尔纯能在生命走到尽头时幡然悔悟,结果展开书信看下去,大失所望。 这个胡尔纯是真纯,比刘承宗想象中还要硬骨头,信是写给家乡老母亲和儿子的,仅在最后提了他一嘴,而且是请他善待百姓这种客套话。 李奇懋更酷,一个字都没留,干干净净走了。 刘承宗对这俩人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烦躁地摆手对宅内的岳家兄弟道:“把这俩尽忠挂件放下来,再让人备两副棺椁,跟正堂的邓玘一块,都给左,不,都给北边山里藏着的汤九州送去。” 其实胡尔纯后悔过。 在昨天夜里城外的护城壕被填实的时候,胡尔纯很后悔当初为啥不直接开城。 但战争就是这个样子,司马懿说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余二事惟有降与死耳。 只是护城壕都被填实了,胡尔纯觉得这个时候再想投降,已经不合适了。 两军对敌,什么时候是投降最好的时机? 双方差距最小的时候,对敌代价最大的时候。 刘承宗在城外,胡尔纯在城内,中间有城墙和护城河、护城壕阻拦,即使胜负不战亦定,守军有三百个人,攻城方就要在心里提前做出六百条命为代价的准备。 这个时候投降,最有利。 等到真攻城了,元帅军伤亡三人,两人被三眼铳抵近打死,一人策马登城时被火铳声光吓得马失前蹄栽落土山摔伤,余下马兵在城头长驱直入,守兵溃不成军——手里一点儿威胁都没有,还投什么降? 人没有威胁,就没有价值。 胡尔纯心想,与其投降受人侮辱、使家小遭殃,还不如做忠臣,老子不活了! 很快两颗印信被岳文魁呈上,刘狮子正端详着两颗印信,就听羽林骑报告参将蜂尾针求见。 刘承宗让人进来,笑道:“你不在城里捡炮弹,跑到州衙来做什么?” 攻打战略要地就这点累人,攻城有多爽快,攻完城收拾就又多辛苦。 这座陇州城刘承宗也要用,毕竟这不是前线和后方,而是在敌军阵线之后,所以填上的壕沟要重新挖开、修出的土山得重新扒掉,甚至城外还修了砖厂,要把城头的女儿墙和外面的羊马墙再度修缮。 蜂尾针张振提着个长条包袱进了后堂直撇嘴,州衙沿途瞧见的都是尸首,他寻思原来城头不是抵挡最激烈的地方,州衙才是。 远远见了刘承宗,蜂尾针赶紧快跑两步,上前笑道:“大帅,炮弹拾着呢,卑职过来是给大帅献个好玩意儿。” 咋说呢,这家伙跑这两步挺假的,但让人看着心里倒是挺舒服,随后他把手中提着的黑缎包袱拿给刘承宗。 刘承宗接过包袱,提着有四五斤重,打开见是一杆短铳,做工非常精细,铳机是燧发的,握柄勒着锦衣卫的铭,自生火铳。 他正端详着这杆自生火铳的做工,就听蜂尾针在身边看堂内躺着的俩人,问道:“哟,大帅,这个嘴上没毛的就是镇守太监李奇懋吧?” 刘承宗把自生火铳递给羽林骑,让他们先收着,回头打完仗送到军器局去,这才转头向蜂尾针点点头,问道:“还有什么事?” “大帅,那杆铳不是卑职说的好玩意。” 蜂尾针笑眯眯道:“卑职找炮弹时撞上几个躲在民宅里的锦衣番子,杀了好几个,都是李奇懋的亲随,留了个活口说耀州有四千多匹马,印信就在这个李奇懋身上,只要给那边写封信让他们别动,咱过去取马就行。” “朝廷又给大帅养马了,四千多匹,都在耀州放着等大帅去取呢。” 蜂尾针话音刚落,就见刘承宗随手丢来个东西,他都没反应过来就接在手中,楞了一下才看清是镇守太监的印信。 “你升官了。” 吓得蜂尾针胯下一凉。 “这事你来办,给他们写信,让他们把我的马看好。” 说罢,刘承宗又转头看向岳家两兄弟,目光在他们脸上反复巡回,最后定在兄长岳文元脸上:“读过书?” 岳文元愣了一下,没明白大元帅是啥意思……他们进虎贲营都是要读书的,虎贲营没有不识字的兵。 反应过来刘承宗还在等他回答,岳文元连忙道:“回大帅,小人兄弟自幼在军学读书,又蒙恩于虎贲营进学。” 刘狮子点头沉吟:“既然如此,先登的赏赐……拿着,从各营抽调百人给你打下手。” 印信被抛到岳文元怀中,这才听刘承宗道:“暂代知陇州事,干得好就你来,干不好就等后面张元亨来接任。” 岳文元呆滞片刻,怔怔地看看刘承宗,又低头看看官印,再抬头看看刘承宗,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拜倒谢恩。 他到拜倒都没弄明白,咋个能光宗耀祖的知州官职,就这么容易飞到自己怀里了。 但刘承宗显然不在乎这件事,陇州是个散州,没有领县,下辖几个巡检司的一座关卡,治下也只有一千多户百姓,不算很难治理的地方。 “军事上的事无需你来操心,有高参将一个营暂驻陇州,你就把陇州稳住就行。” 刘承宗说罢,又提醒道:“不过治理一地要操心的事也很多,你刚接手难处很大,我也不难为你,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是!小人谨遵大帅教诲!” “至于文魁,你是想留在这里帮你哥,还是继续留在虎贲营?” 岳文魁还没说话,岳文元已经抬头道:“跟大帅,文魁跟在大帅身边。” 倒是岳文魁见刘承宗看过来,想了想道:“我听大帅的。” 刘承宗笑笑:“那就接着跟着我。” 走出州衙,刘狮子盘算着时间,估计南边的汧阳、宝鸡也已经围上了,秦州以西的张一川应当也跟左良玉打起来,再不过去支援只怕是撑不住太久,这便招呼羽林骑,打算让高应登在这收拾残局,让人前去下令拔营。 却没想到候命的羽林骑还没跑到身前,身处城中的他们就听到来自陇州城北郊的一声炮响。 “怎么回事?” 刘承宗刚问出这句,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北边的炮声并未停止,反倒越发密集起来,还夹杂着成片的枪响。 毫无疑问,打起来了。 很快,北门外就有军士策马入城,是高应登部的百总映山红,滚下马鞍拜倒道:“大帅,敌军试图向南突围,似乎想上六盘山,已被我部阻在山口。” 突围? 上六盘山? 刘狮子寻思还有这好事儿? 这不是找死嘛。 “文魁,你进去跟你哥说,邓玘不去找汤九州了。” 刘承宗说罢,转头对映山红道:“别拦着,让他上……来人,去告诉山上的王旅帅,把山路给我守好,汤九州进来就别想再回去了!”(本章完) f f。f 第五百六十七章 口袋 秦州卫。 西门城关上,左良玉顶着黑眼圈披头散发,咬牙切齿立在城头,瓮城里一列列军士整装出城。 就在昨夜,张一川的兵摸黑近城,往城里放了三十多颗火箭,其中一支斜着飞进卫衙,在正堂门口炸开。 吓得睡梦中的左大帅抄起枕边刀,扯被子钻床底一气呵成,一觉惊醒,人已经裹着被子在床下蜷着了,非常安全。 这不是张一川第一次骚扰守军,左良玉也不怕这种骚扰,跟火箭打了几次照面,如今他自问对这种会炸的大火箭也算了解,只要不是点背被直接炸死,这种玩意其实对城内守军威胁极低。 在焚屋毁宅方面,不如旧制纵火惊营的火箭。 面对张一川的挑衅,左良玉一直很冷静,压着军队不让他们出去打,以此换来宝贵时间,收拢邓玘死后的川军旧部,将他们转化为自己的战斗力。 如今消息报到朝廷请恤已经好几天过去,邓玘停灵陇州,看上去崇祯爷也不准备给他追赠官职,让跑到秦州的川兵更加迷茫,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这些年究竟为谁,打了个什么仗? 即使是左良玉,也没把握能留住这批川兵,但对他来说也没必要留住,天底下哪儿没兵啊?难道就非拉着人家几年不归乡的川兵不放? 所以在今早,他同军中一千三百余川兵立下约定,等他跟四川总兵侯良柱汇合,愿意回家的就追随侯良柱回家;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要为左良玉勇敢作战,赚点回家的路费。 左良玉没骗人,因为今早东边送来塘报,屁股后头汧阳、宝鸡两县都已发现敌踪,意味着元帅军已自陇州突破——他要被包围了。 此时四川总兵官侯良柱的九千军队正驻扎在凤县、云南援军龙在田的一万土客军也正从川北向汉中移动,秦州附近汉中府是惟一安全的方向。 城西起伏的山地间,意识到官军出城的张一川部农民军哨兵将旌旗摇摆。 其实张一川部能看懂旗语的人很少,掌旗士兵也不会打旗语,真正报信的还是山道间奔跑的传令小娃,只是执旗的士兵发现官军动向,总得做点什么。 “总爷,官军出城了!” 等传令小娃在山头跑过来时,张一川已经顶盔掼甲在山头叉腰站定,他有元帅府配发的望远镜,早就看见城门洞开、兵列前行的情况,命令军队列营备战的几道命令已经传达下去。 正因如此,张一川才能在山头上无所顾忌,好整以暇地拍拍传令小娃的脑瓜:“说错咯,他们是叛贼,咱们才是官军。” 这话把传令娃子说得晕晕乎乎,一来搞不清谁是官军谁是贼,二来嘛,张总爷有点太淡定了。 左良玉手里如今可是握有精兵五千余人,他们河南总兵部只有一万军队,在他们的世界里,五千显然大于一万,而且还大还几倍。 在传令娃子看来,以往张一川听见左良玉的名字就发抖,更别说如今左良玉正在向他们进军,正常情况下张一川应该已经下令军队拔营逃跑了,又怎么会像今天一样淡定? 没别的原因,张一川觉得:爷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经过他数日来持之以恒地呼朋引伴,山里的老朋友们都出来了,张一川有底气跟左良玉碰一碰。 他的老朋友不光是过去一同称作闯军五营的闯将李自成、混天王张应金、乱世王郭应聘、蝎子块拓养坤,还有革烈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改世王刘希尧、乱世王蔺养成、老回回马守应组成的革左五营。 除此之外还有西和总兵李养纯、宁羌总兵张整齐,俩舍弃王号自称总兵官的家伙带兵在后边跟着……他们出来倒不是为了打仗,俩人兵马都不算多,宁羌与西和又向来土汉混杂,屯田也差不多够他们自给自足。 只是俩人分析,继续留在宁羌和西和……八成得挨揍。 元帅府大举东进,后方空虚,明军突破防线攻入后方,肯定要揍他们;而另一方面既然帅府后方空虚,他们领兵驻扎在那不动弹,留在兰州的刘承运没准也要多想,到时候弄不好也会揍他们。 眼下李自成在张一川附近,革左五营好像在革烈眼的率领下直接朝汉中府的南郑县去了。 本来闯王高迎祥也要从这边出来,但他们这十几个营的军队过境,把沿途飞禽走兽吃干不说,草都被大牲口啃净了,这才决定走龙安府入川,不跟他们凑热闹。 此时河南总兵部的五名参将在狭窄山谷中列营五座,一派旌旗阵阵的威武之势,张一川觉得自家这会儿就突出一个人多,谁来也不怕。 左良玉根本就没把张一川当回事,他很熟悉闯军五营使用闯刀突袭破阵的打法。 他心想,闯刀兵强就强在复杂地形下,漫山遍野冲突出来,把军阵破了,表明上是以散击散,实际上是以整击散,除此之外他们的营阵水平极低,所以只要官军的军阵不散,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想赢也很简单,让闯刀兵闯不开,就地绞杀便是。 他的计划很简单,以麾下健将罗岱、周仕凤各领马队自麦积山北麓、南麓进行包抄,自己亲率主力正面迎击,把这一万军队兜住,杀个七零八落,然后风风光光转头向东南行军,跟四川总兵侯良柱汇合。 张一川是眼看着左良玉的军队出城,三千多人站在城外却不急于进攻,反倒散开了依山势排布营盘、修造营地,把他都看傻了。 毕竟士气不一样,左良玉的官军出城,他们在外边站着,只要不行军打仗,就和休息一样;而张一川麾下五个营,一半都是新兵,剩下的人对阵官军也没啥心里优势。 他们在外边列阵,心里都得提着劲儿,生怕被官军突袭了。 偏偏这种时候张一川已经被局面架住,万万不可下令收兵,只能列营跟左良玉间隔几里地大眼瞪小眼。 捱到中午,他忍不住了,趁左良玉部官军在河畔取水,派遣马队在耤水河畔打了一场小小的遭遇战,左良玉随即发数十游骑上前缠斗。 战果不大,左良玉那边打水的十三名士兵都死在河边,张一川派出的马队也被射杀八人,剩下的马兵见不是左部游骑的对手,就逃回阵中。 不过张一川并未因此次试探稍占优势而高兴,恰恰相反,他非常忧虑。 他麾下的军队确实不能打,但张一川也有基本的军事判断力,从这次小规模冲突里,他能看出左良玉在城外修营是假,等什么东西才是真的,否则完全可以增兵进场、扩大优势。 只不过任凭他想破头,也绝对想不到手上就五千出头人马的左良玉,作战计划居然是要包围他一万兵马。 他只是觉得左良玉在等待援军,而出城列营,就说明援军即将抵达战场。 有时候判断错误也不影响结果正确,既然附近有官军的援兵,张一川的选择就只有一个:赶在援军到来前先灭了左良玉。 几乎就在左良玉麾下那几十名骑兵刚刚得胜回营的同时,狭窄河谷里便敲锣打鼓,陈兵列营的河南总兵五营立即拔营,浩浩荡荡朝麦积山南麓修造营地的左军攻去。 左良玉都没想到张一川会这么果断,着实被吓了一跳,不过他的军队训练有素,随战鼓轰隆、军旗摇摆,还没等张一川杀到山下,原本散于各处山头的军队就已经集结列阵。 眼看敌军没有突袭优势,左良玉心里稍加衡量双方实力,直接让掌旗官挥舞白旗,下令军队主动进攻。 左军的白旗在农民军这边非常出名,人们甚至直接用白旗来指代左良玉的军队,这倒不是因为左良玉有多喜欢白旗,只是他的军队从畿辅打到陕西,一直是向西作战。 在传统的五方军旗中,代表西方的颜色就是白。 这五方颜色的影响力非常大,黑海、红海的名字,就源自五方正色。 所以左军白旗一动,人们就知道这是要进攻了。 左良玉将枪炮居前、步兵在两翼摆开,摆开个锋矢阵便对敌缓缓压上。 张一川的前营参将冲天柱原本想借助突袭优势,以马兵在前冲乱下山立营未稳的左军,却没想到左良玉的军队集结速度远超他的想象,前线马队排成一线奔杀过去正撞在锋矢阵的箭头上。 这个时候想叫停已经不可能了,冲天柱只能咬着牙看骑兵冲击,同时命后方步兵迅速将枪炮支援上去,准备硬碰硬地打一场。 担当箭头的是刚投奔左良玉的川兵,将领是逼死邓玘的王允成,麾下有一个川军步兵把总司、一个辽军马兵把总司。 面对数百步外以多个锐阵奔驰而来的农民军骑兵,驰马兜转于阵前的王允成面露不屑,甚至没有拔出腰间佩刀,不慌不忙地打马入阵,让携带枪炮的川军步兵在前线扎出个大横队。 在一片如林的矛阵中,佛朗机式将军炮轰然放响,升腾而起的硝烟里,散子铺天盖地喷向农民军骑兵。 砰!砰! 几声炮响,皮肤黝黑、头戴赤色铁笠盔的炮兵一刻不停地在硝烟中取下子铳,不等烟雾散尽,早就等在一旁的炮兵便将崭新的子铳重新装填,在极短的时间里发出第二炮。 战马嘶鸣里,一骑骑马兵在奔驰中滚落马下,数个锐阵有一半都被几炮打散,余下几个硬着头皮向阵地冲突,却终究在接近阵前五十步的距离被打散击退,迫不得已远远张弓放出几箭,便打马回走。 尽管如此,后方的冲天柱却松了口气。 在张一川的河南总兵部,马兵是最精锐的士兵,甚至可以说每个营都是以马兵为核心组建的,余下闯刀兵和长杆枪手闲时不过是为马兵牵马坠蹬、喂遛坐骑的辅兵而已。 真冲到阵前,这批马兵能不能冲进阵里暂且不说,冲进去也是十不存一,他这个营就散了。 好在马队在经受少许损失后便退了回来,后方的枪炮支援也快,余下宋江、一斗谷、三条龙那三个营也紧随其后,大军赶过来,就是硬吃也吃掉这三千人了。 但人家左良玉显然并不这样想,他的马队是退回去了,可左良玉的锋矢阵却在就地打放两炮之后,又推着炮车动了起来,甚至连阵中随行战车上的拒马栅都取出来,在行进中分发到队,每什两具,走一步、抬一步,硬生生压了过来。 张一川瞧见这个非常明显的阵势,差点笑出声。 左良玉就是要利用士兵强悍的优势,从中间突破把他的军阵杀穿——这不可能。 不要说他有五个两千人的小营,即使只有三个营,左良玉这三千军队也杀不穿,咱就说流贼军再不能打仗,伸头挨刀,六千个脑袋也累死他们了。 更别说妄想杀穿,不可能杀穿,他的士兵精通闯刀,就算被杀穿了,再闯起来也能把左军三千人裹在里头。 张一川随即下令,让五营军兵摆出三重纵深的大阵,以应对左良玉的锋矢阵冲撞,旋即率中军山下,同样投入大阵之中。 而明军的军阵之中,身着绯红袒肩战袍与鱼鳞甲的左良玉遥望河南五营,见敌军阵形在传令兵拨马奔跑间缓慢而散乱地变动,渐渐向中间靠拢,脸上不禁露出笑容,命人在中军打出几面军旗,便稳操胜券地骑在马上。 此时正面的王允成再次领兵接敌,不过冲天柱部的炮兵也抵达前线,两军先头部队在前线用火炮你来我往,在炮声轰隆中打得热火朝天。 左良玉对左右的中军将领笑道:“我原以为,扫地王投奔了刘承宗,军中总要多多少少被派来几名将领,可如今看来元帅府的人力已竭,根本没给他派人,这张一川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收拾了他,我们带着军功去找侯良柱,呵,这也算朝廷对元帅府一大胜。” 他的话音刚落,军队的阵形就有了变化,原本锋锐的锋矢阵因阵前火炮对轰受阻,两翼的军队却并未继续向中间寻求突破,而是形成雁行阵,继续向前,甚至还加快了行进速度。 转眼之间,张一川麾下五营向中间收缩,而左良玉部张扬而开的两翼千人队携带拒马栅,一个什一个什地将拒马栅扎在地上,以维持战线宽度,同时军队向侧翼铺开。 甚至王允成部的四百辽军骑兵还自己方军阵后面兜了个圈子,从左翼千人队的左侧快速向前发起奔袭。 左良玉扎了一只大口袋,用三千军队反过来把一万农民军围在了口袋里。(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八章 闯 “闯啊!” 纷乱厮杀的秦州战场上,一队队农民军在前线溃散、重组、恢复斗志,如汹涌洪流,扬刀再次冲向包围圈外的明军。 明军却像伫立河畔的堤岸,在狂风暴雨中巍然不动……不,这堤岸甚至还在向洪流贴近。 拒马栅扩大了明军的宽度,同时也使闯刀兵无法在大宽度上展开冲阵,只能被迫与官军在小范围拼杀,但如此一来,左良玉的士兵别说散阵失去编制了,就连什级、甚至队级的编制都没有散开。 面对农民军的冲杀,他们几乎是来一个杀一个,甚至有些悍勇的什长、管队会带队挺入阵中,主动与农民军交战。 在一声声“闯啊!”、“闯啊!”的口号中,一个个农民军仗刀返身冲阵,有些人能侥幸劈过一两人,但更多的农民军士兵在一开始就被结阵的官军拦住,死在戳刺来的枪矛之下。 更有甚者,连官军的影子都没挨着,就被三眼铳或鸟铳放倒。 终于在某一时刻,人们的勇气被恐惧蚕食殆尽,越来越多的农民军士兵不敢再只身闯阵,只能将刀横在身前,眼睛死死瞪着一两丈外的官军,拉拽受伤倒地的袍泽缓缓后退。 官军也不趁此时机用火枪或弓箭射击,只是严格执行来自长官的命令,端起拒马栅一步步向前压迫。 不过左良玉想要尽收全功的野心,也给了围困之中的张一川部兵将成长的机会,在退无可退的困局中,人们逐渐找到对抗堂堂之阵的感觉。 穿梭在五营军阵之中的传令娃娃兵草鞋布鞋都跑飞了,将张一川的一道道命令传达到克天虎、宋江等参将耳中,河南总兵部的将领眼看部下一个个倒在战场前沿,却死攥着最精锐的马兵不出,只命将士一次次冲击防线,试图在一截截木栅中找到左军阵线的薄弱点。 同时他们的队形也逐渐发生变化,不再以散乱的闯刀兵进行无脑冲撞,而开始辅以刀牌滚进、矛手刺杀,试图结成队形与官军对抗。 不过这种程度对左军士兵而言无疑还是太嫩了,即使以相同的队形在战线上互相冲撞,老练的左军昌平兵也能以熟练的配合将他们一次次击垮。 只是纷乱的秦州战场上,谁都没注意到,耤水南岸的山坡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数骑头戴毡帽的身影。 山风吹过李自成宣帽下沧桑的面庞,眯眼望向远方厮杀战场,无声叹了口气。 战场上的局面无比明朗,左良玉的包围圈已经形成,尽管非常单薄,但东边的炮兵拖住了张一川的枪炮,余下南北两面的精锐老兵在装备、训练上远超农民军,依靠木栅,一队能把三五队压着揍。 被困在包围圈里的张一川部虽然兵力庞大,却没有足够的战线宽度让他展开兵势,绝大多数士兵都被挤压在军阵里,根本无法发挥兵力优势。 尽管左军为形成庞大包围,杀伤效率非常低,大势却已经定下。 眼下左良玉提前派出的五百骑兵已经在西边留下口子,只等张一川的军队士气崩溃,从西边口子跑出去点人,那支骑兵就能封上口子,把剩下的人全埋在雁行阵里。 左良玉的士兵比起张一川来说毕竟人数太少了,包围两个营就已经很吃力,何况要一下子包围五个营,几乎把整支军队的兵力全部压上,每一名士兵承担的压力已经大到极点,随时都有可能把战阵压垮。 但左良玉没有办法。 面对庞大的敌军兵力和宽阔的战场地形、以及更大战场上被元帅军、河南总兵部包围的战略态势,他必须一战给张一川带来足够大的杀伤,使其被迫撤出战场恢复元气,才能在击败张一川后从容转移。 否则这支军队可能正面战场上打不过他,却能凭借兵力优势拖住他,拖到更强势的正军抵达战场。 而为了达成这一目标,左良玉能选择的战术只能是冒险将兵力远超己方数倍的敌军包围,毕竟仅仅围住两、三个营可能更加稳妥,但剩下两个营反咬过来,在夹击之中左良玉也没有把握取胜。 因此表面上是他包围张一川,实际上是他选择了一种画地为牢的战法,让张一川被迫与其死战,这样的好处是以士兵承受更大的正面冲击,来换取侧背方向的安全。 意图很明显。 山上的李自成都看出来了,这场仗打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张一川有点膨胀,不,不是有点,是非常膨胀——哪儿有这么打仗的,一万人叫人家三千人围了? 真的,李自成觉得这场战役的锅,就在老刘家那头狮子的背上。 刘承宗但凡给张一川少扩编俩营,张一川都不敢这么打仗。 某种程度上,农民军将领的指挥能力其实都很强,至少在李自成的认识里,他们这些义军首领,别管能不能打赢,都比官军的将领利害得多。 毕竟指挥难度不一样。 指挥一百个没受过训练的饥民,比指挥一千个训练有素的边军难得多。 就好像现在,左良玉在更大的战场上依靠旗鼓与熟练号令的军官,把三千人的包围圈指挥得如臂使指,军旗动向一变,四面八方的军官都知道中军传递给自己的命令是什么。 反观河南总兵五营,五个营的旗鼓全是摆件儿,根本传达不出除面朝方向外的任何有效军令,可能旗语和鼓声本来就是错的,即使旗语和鼓声是对的,各队的掌盘子也听不懂,命令全靠营阵之间往来奔走的小娃娃传递。 时效性上不知道差了多少倍,几乎都是靠掌盘子自己的口令、战场感知来各自为战。 他们过去合兵作战,扫地王有多大本事,李自成很清楚,或许没那么厉害,但是在陕北、山西来回流窜,数次跟大明精兵悍将交手,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能把仗打成这样,明显是收到元帅府的兵甲馈赠之后,整个人飘起来了,觉得自己也能跟官军碰碰。 闯将心说:这不做梦吗? 咱这闯军五营,从头到尾在建制上就没打算跟官军硬碰硬,咱玩的伏击、诱敌,敌军多就放假消息、派兵引诱把他们分开,敌军结阵咱就走,你守秦州固若金汤我就打清水,你扼守道路我就翻山越岭绕过去,你在东边我就去西边,你以为我去西边我又回东边了。 等到兵分得不能再分了,疲得不能再疲了,他们想坐下吃饭睡觉了,咱转头杀回去了,把他们一次干死。 堂堂之阵? 咱就没练过这东西,你凭啥觉得自己弄点兵甲,就能怼平官军的营阵水平? 更何况就算要向正规化转变,打个堂堂之阵练练手,你跟谁打不行,非挑个左良玉,李自成几次见左良玉,这家伙都是捏着一两千人跟他们好几千人对打……天底下同等兵力,左良玉打谁不是乱杀? “狮子搏兔亦要全力,兔子蹬鹰倒是连跳都懒得跳了。” 李自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头道:“翻山鹞子,救人。” 在他身旁,有个身披布面明甲的魁梧青年,拄着锻打混铁长棍,手抱着凤翅盔,浓眉大眼,闻言笑道:“不如晚点,人家投了大元帅,手底下五个营一万人马,还需要咱们救?” 这人叫高杰,诨号翻山鹞子,造反前就和李自成是好友,也是最早一同起事的人。 李自成瞥了高杰一眼,自从去年开始,他俩的关系就有点诡异,高杰好像对自己有点看法,偏偏每日三省己身,又觉得做人做事好像都没啥问题。 成日里统领军队,李自成也顾不上兄弟之间这点奇怪的小事儿,只是皱眉道:“今天多一个活下来,明天就多一个跟官军打仗,快去。” “嘁!” 高杰嗤笑一声,挑起那根十八斤重的锻打铁棒往地上一拄,自有孩儿营里的随从少年赶快接住。 他这才翻身上马,朗声笑道:“知道了,将军就在山上等着吧,诃子跟我一同去阵里耍耍。” “诶!” 代持铁棒的少年闻言惊喜应下,将铁棍扛在肩上,小跑着追逐策骑的高杰下山,他叫李成栋,诨号李诃子。 李自成看他们下山的模样,不禁露出轻松笑容:有这样的兄弟帮自己,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不过只是片刻,闯将就又重新回到领军作战的状态,对左右道:“乱世王在北边受阻,说遭遇左良玉部千余步骑,蝎子块在南边也撞上了官军,看来左良玉是想趁此时机把扫地王全灭在这……仗打得有点急了,看来是东边有变化,闯王那边有什么消息?” 身侧一人摇头道:“还是老样子,他的人马多,兵分数路入川,过了文县在龙安府被北雄、白水二关卡住,不过有个叫郝摇旗的小头目领兵进了松潘卫的山区,那边倒是望风而降,听说是因为旗军都被大元帅骗到长河西去了。” 这人诨号锁天鹞子,名为田见秀,同样是最早和李自成一同起事的老兄弟。 两只凶猛的鹞子,是李自成的左膀右臂。 李自成依然看着远处喊杀声震天的战场,漫不经心问道:“骗?” “松潘卫的军官说骗,那就是被大元帅招到长河西了。”田见秀看上去比高杰开朗得多,说着突然乐了起来,指着山下道:“翻山鹞子还真拎着铁棒子去打人了。”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山脚下数支马队在山道河畔汇成一股,人们牵着战马快步奔向耤水,队形在奔行中展开,为首的正是手持锻打铁棒的翻山鹞子高杰。 他这个兵器本身不算怪,棍棒也是边军制式兵器的一种,戚继光就专门改过一种八尺长、两寸粗的铁头大棒,但那都是木棍铁头,没人像高杰一样提个快二十斤的实心铁棒子打仗。 一来是太重了,打死人根本不需要这么重的铁棒,眉尖长刀才七斤到九斤重,实际上五六斤重的大棒抡出去就能折骨断筋。 二来则是混铁杆在战斗中并不是那么实用,它震手。 所以高杰用这样的兵器,其实震慑意义要远大于实际意义,并且很大程度上不是震慑敌军,而是为了震慑己方鱼龙混杂的农民军。 马队奔向三丈宽的耤水,骑手们在岸边飞身上马,小河无法阻挡他们的进军,翘足马背抱鬃攥尾,转眼就渡过河去,分作数股列出锋队,在高杰的率领下马不停蹄冲向左良玉的口袋阵。 军阵东部炮兵队伍之后的左良玉到这时才发现南面奔来一股敌骑,猛地挑起眉头,自言自语道:“没看见这支马兵,张一川还留了伏兵?” 不过疑惑归疑惑,以小兵围大敌的单薄阵线,面对骑兵背袭必然是一撞就碎,左良玉连忙摆手打旗,身后休息的家丁队随着鼓声个个披挂上马,挎骑矛迎着渡河奔袭而来的马队冲去。 骑兵在河岸如洪流般向口袋阵单薄的左翼阵线奔去,来自左军后方的家丁马队也捻长箭持大弓自侧翼奔袭截击。 纷扬在战场南部的滚滚烟尘令重围之内的张一川无比振奋,站在中军土丘上拔刀而起,高呼道:“闯啊!闯啊!” 一时间传令小娃健步如飞,随消息传达各营,早已披靡的士气再度振奋,农民军中的助威鼓声轰隆而起,河南总兵部前、右、后三营纷纷转向,数以千计的男女老少在军官率领下不管不顾地南部官军阵线发起冲锋。 滚滚而下的两道烟尘越来越近,双方马兵挟大弓长箭展开对射,三箭之后纷纷自肘部放下骑矛,挟持枪矛准备对撞。 高杰在马队里一马当先,两脚踩在镫子上微微立起,视战场上劲射的羽箭如无物,眼看近在咫尺奔来的家丁马队,转头对身侧跟随的李成栋指向明军左翼战线:“诃子,带人给我撞!” 说罢他抬手在头顶做出转向的手势,双手斜持铁棒在身侧挽出花来,随后仅凭两腿便与身下战马心有灵犀,迎左军家丁马队冲去,身后闯军马队随之如流水般分作两股。 少年轻捷的李成栋伏于马背,听了高杰的命令当即大声应下,驱马补上其头马的位置,踩着马镫站起身返身扬刀,呼唤马兵随他冲撞,就在这时,一支羽箭从侧面飞来,铛地一声斜着钉在他的胸口护心镜上。 李成栋却不以为意,只是面露狠色,抬手将羽箭折断,随手弃下,缩身单臂环抱马颈藏于战马左侧,待到临阵不过十余步,这才猛地从马背上伏起,高呼道:“闯啊!” 身后马兵纷纷高呼响应,策马扬刀奔驰放箭。 一时间官军队后装弹的三眼铳手中箭者不知凡几,余下也纷纷退避,前面持丈八长矛结阵的军士也反应不过来,只有后面压阵的队副以长枪挺身刺向他的战马。 长矛与马胸对撞,刹那间长杆摧折,战马也在受惊下猛地扬起后蹄,却无法将李成栋甩下,在惯性之下撞入军阵,将那名管队撞翻在地,碗口大的蹄子登时就踏碎胸骨。 战马尚未停稳,李成栋已经飞身跃下,持刀刺入一名未着铁甲的铳手腹部,随后身后闯军马队一骑骑自缺口撞入。 战线上一派人仰马翻之景,震天的喊杀声里,李成栋扬刀左右:“一座木栅一座木栅给我杀!”(本章完) 第五百六十九章 烦恼 嘭! 战场侧翼,两支气势汹汹的马队以最猛烈的姿态相互撞击,破缝而过。 翻山鹞子高杰调转马头,随手摸了头顶一下,回首扫向跟随自己的闯军骑兵,随后又垂眼看向掌中铁棒发出大笑,面上劫后余生的快意笑容显得狰狞残酷。 刚才的冲撞中,他头顶凤翅盔的盔缨被敌骑一矛挑落,而他也撞落敌骑三名,不过在对撞中闯军骑兵依然没能占据上风,他只带了百余骑阻拦左良玉的家丁,只这一次,看上去就落马三十余骑。 对面的明军骑兵状态明显比他们好得多,他们本来就有近二百骑,一次过对仅落马十余骑,就这还有几个落马负伤的正爬起来往己方马队那边跑。 高杰却一点儿都不着急,甚至还把铁棒杵在地上歇歇震得发麻的手,好整以暇等着那几个落马的明军骑兵跑回去。 这年代人活着就费劲,确实不想活了;但要说死,又觉得有点啥未了的心愿,所以冲起阵来一个比一个痛快。 没别的原因,命贱。 当然这是他身大多数闯军骑兵的心态,至于高杰自己,对死的看法则更加复杂,由于知道自己早晚得死,而且不光肉体死亡,还会社死,所以对战死有点跃跃欲试。 高杰的烦恼来自感情。 他倾慕一位女子,这女人完美极了,不仅生得容貌艳丽,还聪明识大体,义军出身能征惯战,将军队后勤处理得井井有条,是难得的贤内助,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位女子还正好倾心于他,这难道不是天赐之福? 可惜还是有一个缺点,她恰好是李自成的妻子。 感情不是一般人能控制的,一时覆水难收铸成大错。 高杰和李自成是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他可能比李自成更了解李自成。 李自成是干大事的人,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对老婆不上心,高杰不一样,无法克制欲望,干不了大事,只能干人。 但李自成对情敌很上心,因为这关系到声誉,而声誉关系到做大事……上一对儿被剁死的野鸳鸯,高杰也砍了一刀呢。 他知道自己没多久可活了,通奸事泄那天,他就会被乱刀砍死。 因此高杰每日担惊受怕又异常困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自杀吧,没有道理;抢先下手杀李自成?更没道理了,即使不说他与李自成生死患难的经历,单是身处农民军之中,干出这事儿,他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所以其实此时此刻,他心里隐约是盼着对面有哪位猛将兄能行行好,一矛把他戳死在这儿,能睡个好觉,省心了。 何况若能死在这里,高杰也觉得自己不算个道德低下之徒,睡了你女人,拿命赔给你嘛。 正因如此,高杰不慌不忙地等对面的官军骑兵整队,眼看着他们重新整好冲撞队形,他才朝李自成所在的山峰远远看了一眼,分明什么都没看见,却露出讥讽笑意,这才抬手指向敌骑,提起铁棒,回首对部下道:“接着跟我撞!” 跟疯疯癫癫不想活了的闯军骑兵相比,绝大多数的官军骑兵精神状态可以说极为健康了。 对士兵来说左良玉不仅是天字第一号大好人,而且还是天底下最好的将军,只要当兵的能干好当兵的事,左良玉会想方设法干好将军该干的事儿,哪怕眼下的大明没有这个环境,他也能竭尽所能给士兵创造好的条件。 一名遵纪守法的士兵在左良玉手下非常舒服,他不贪功,不会把士兵投入必死的战役,有功就有赏。 而一名会违背纲纪的士兵在左良玉手下就更舒服了,只要士兵能满足左良玉的需求,他该处罚处罚但不会像其他将军一样咔就把人剁了。 他们可能有点麻木,但一点儿都不抑郁,也没有半分自毁倾向,对生活怀有无限热爱,根本就想不通对面的叫化子马兵在三兑一的交换比之下,怎么敢发动第二次冲撞的。 人们心里有点发毛,可毕竟是左良玉的家丁精锐,长矛长杆该折的已经折了,一个个只能张弓放出一波箭雨,随即抽出马刀、提起骨朵,迎着高杰发起冲撞。 只是这次,他们的队形有点散乱,人们在冲击中纷纷避让高杰。 这家伙就像个怪物,身上铠甲坚厚就算了,钉上几根箭、寻常的短兵器挨上一下跟没事儿人一样,还在身前横着八尺长的大铁棒子,擦个边儿马头都能撞碎了,挨着人就直接被扫落马下爬不起来。 偏偏他在第一个,像活腻了一样找人撞击,嘴还臭得不行,扫下马一个就喊出一声臭骂。 又是一番对撞下来,一连串的泼妇骂街,整个侧翼战场都听得见。 高杰是释放了、舒服了,家丁骑兵的百总气得不跟他玩了,冲回去立马扭头,下令骑兵发挥兵力优势,不呈军阵突击,直接散兵捉单厮杀。 李自成在山上攥紧拳头,大声笑道:“翻山鹞子是真能干啊!” 高杰这么一搅和,把左良玉派出解围的预备队搅散,李成栋在外围的夹击无人阻拦,硬生生在包围圈扯开一道缺口,放出越来越多的张一川部农民军,李自成的策略就成功了。 战场西面,封住口袋阵的将领王允成看见这一幕气得破口大骂:他还在这扎口袋呢,结果口袋是他妈个漏的! 就在这时,东边的左良玉再度命部下打旗。 左良玉并不着急,对战场看得清清楚楚,眼下情况虽然看上去颇为不妙,但实际上右翼、中军和封口的王允成部都没有问题,问题仅出在左翼被打开的那个小缺口。 他看见了领兵在左翼一座木栅、一座木栅打过去的李成栋,心里还对这个叛军小将的胆识颇为欣赏,这明显是个偷袭小能手,引领百余骑就敢强冲军阵,而且还真让他冲开了,应该是个好打手。 军旗招展之下,西面的王允成原本都打算直接引辽骑直冲张一川中军了,看见旗帜、听见鼓声的命令,这才恨然甩着腰刀下令防线收缩。 随即左良玉的整个军阵就动了起来,左翼被撕开的缺口两段分别拖拽伤兵以迭阵向东、西两侧退却,自主地张开了包围圈,被围在其中的张一川部五营见状则更猛烈地向南发起进攻。 不过与此同时,左军右翼的军队也开始舍了木栅,向南猛烈压迫,一支支步队如猎犬逐羊般以纵队发起一次次冲击。 “左良玉非善与之辈,这阵变得可真快。” 山坡上,李自成盯着战场,眼看撕开的包围圈就在片刻之内张开,张一川的军队从缺口鱼贯而出,明明是反攻的天赐良机,偏偏一股股农民军都像没头苍蝇般向南、向西逃离战场,即使有那么几队人返身同官军搏战,却也无法在战斗中讨到便宜。 李成栋那批人倒是在军阵中打得像疯狗一般,勇猛的很,却毕竟人数太少。 官军猝然遇袭,他还有得打,眼下官军收了左良玉的命令,向东西两侧收缩防御,李成栋那上百人根本无法结阵追击。 这不禁令李自成在山上扼腕叹息,大好时机就这么被耽搁了,只能眼看左军从自西向东张开的雁行阵,隐隐变形为自东北面向西南的常山蛇阵,阵形还逐渐规矩起来了。 最关键的是稍一脱离险境,左良玉军方才整体上慌乱的士气很快稳定下来,训练有素的官军老兵借此时机纷纷在队级、什级的编制中调整士兵站位,将伤兵、疲兵置于阵后,确保正面依然拥有强势的震慑力。 反观张一川部的五营士兵,在从缺口冲出时跑得散乱不堪,甚至落后的两营还被官军撵杀一阵,伤亡惨重。 李自成气得破口大骂:“扩编扩编,连旗鼓都看不懂,扩你爷的头!” 在这种瞬息万变的情况下,张一川的军队完全称不上拥有指挥这回事了。 因为张一川五个营的命令传达效率太低,他手里本来那一个营的军队都是曾经跟李自成合营的闯军老兵,里面二百多军官基本能听懂军令、看懂些旗鼓,但扩编之后什长都成管队甚至百总了,就这还不够用。 等于基层军令全靠人盯人。 张一川倒是有指挥,可这种情况下,有指挥还不如没有,一道旗令打出去,一半军官看懂了、一半军官没看懂,结果就是一半动了、一半没动。 等一帮生着飞毛腿的传令小娃带着道命令跑到五营参将当面,让他们从缺口组织反击,扩大战果;战场局势已经变了,左军已经从口袋阵变大横队了。 五营参将都想在外面重新整队,收到命令只好刻舟求剑一样重新向左军进攻,偏偏实际上张一川那新的命令让他们收拢溃兵、重新整队的命令已经下达了。 李自成在山上看得都快疯了,气坏了,他不光气张一川部疯狂扩军把自己扩傻了,甚至心里头还生左良玉的气,把左良玉骂个狗血淋头。 他就寻思你左良玉手里拢共五千多号人,还穷分个什么兵? 就张一川五营现在这种实力,根本就不需要左军分兵,打到一块,随便变个阵,张一川的军队就能自乱阵脚,你就能把他轻松击溃。 “傻屌!一对儿傻屌!” 李自成光想跳下去替张一川指挥战斗,心头的无名火噌噌地往上窜,说实话当年韩金儿跟盖虎趁他不在家滚到一张床,他都没现在这么生气。 最后气得李自成一甩马鞭,道:“让翻山鹞子跟李诃子收兵呆在扫地王身边,打了个狗屎。” “告诉扫地王,左良玉迭阵后撤勿追,速速重整,前三后二列五营与其缠斗,待我以拐子马击其侧背,再教他腹背受敌!” “另派快马,把此间战事告乱世王、蝎子块知道……我们下山!” 他这边看得清楚,左良玉早前在北面山坡修了营寨,眼下还有伤兵在战场上落下,更重要的是他的士兵需要脑袋,所以必不会撤回秦州卫城,肯定要背山列阵继续与张一川厮杀,所以接下来一定会以迭阵稍稍撤退到比较安全的山脚下。 毕竟张一川部五营的兵员素质,看上去左军将他们逐出战场非常容易。 高杰早在接到命令前就已经收兵了,他提个大铁棒子还穿着重甲,只能跟人搏战一刻,这还是中间换了匹马,感觉快没劲儿他就赶紧带马兵走了。 对面的左军家丁也不愿意跟他打,他就跟个螃蟹一样在军阵里横行霸道,见他要走,左军家丁拦都不带拦的,哪怕谁射一箭都是对铁棒子不够尊重。 收到李自成的命令时,高杰正在乱军之中搜寻李成栋的身影,不过这小兔崽子也好找,正在他杀人的地方剁脑袋呢,人头在腰间缠了一圈儿。 甭管是不是他杀的,反正头都是他剁的。 李成栋是少年人,早几年刚起事投农民军的时候胆小挨欺负,也没人给他衣裳穿,成日里破棉袄里头穿个小孩肚兜,所以才有李诃子的诨号。 诃子就是娘们儿的肚兜裹胸。 后来自从杀了第一个人,就一发不可收拾,拼命证明自己勇猛能杀,上阵从来只带一二百人,哪凶险就往哪儿冲,跟疯狗一样,平日里谁喊他诃子他就跟谁急。 但高杰把他从小踹到大,本身又是闯营里桀骜不逊的厉害人物,别说以诃子呼他,平日里拿他取乐,他屁都不敢放。 李成栋正在地上蹲着剁脑袋呢,满身沾了土的血像个红泥猴,高杰瞧见他哐就一脚蹬个大跟头。 又惊又吓的李成栋攥着刀抬手就要砍,眼光转到高杰脸上像见了天敌一样,吓得都不敢动了。 “赶紧滚起来,揣一腰脑袋又没人给你赏,闯将让去扫地王身边,快点。” 说完高杰就不看他了,扭头往张一川中军方向走,李成栋在后边真滚了一个,这才提着脑袋追在屁股后头跑。 “老管队,闯将让咱去扫地王那干啥?” “你问那么多呢,赶紧把腰上脑袋卸了,看着晦气。”高杰骑着马在前边走,李成栋在边上跑着追,就听高杰道:“诃子,你这么爱砍脑袋,不如去投官军吧。” 李成栋想都不想:“老管队去哪我去哪,让我干啥我干啥。” “那你投官军去吧。” 高杰斜眼看了李成栋一眼,在马背上笑得乐不可支:“真是个傻子,你杀这么多官军,怎么能投官军呢?” 李成栋就在边上一脸傻笑。 却没有注意到,高杰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 “杀了这么多官军,怎么才能投官军呢?”(本章完) 。 第五百七十章 凤翔府 六盘山上的汤九州欲哭无泪。 那天他带兵从景福山里冲出来,迎面拦住他的元帅府大将高应登。 汤九州一直以为那是两个营,看他们只修一座营地,外边散着一个营,心里想的是这俩营关系不好。 这种情况很常见,就比如浑河之战的浙兵和川兵,开战前就大打出手,到了战场上自然不可能配合得亲密无间。 所以汤九州就打算先冲垮一个、再打垮另一个,咱就是努尔哈赤本赤。 万万没想到,人家高应登那是一个营,自然就只修一座营地,之所以把一半士兵放在外边,就是为了他突围的时候省略出营门这个繁琐的步骤,能直接撵上去打。 反正如今这个季节好,正是人间四月,元帅府的兵也习惯了露宿野地,在营地外休息比营地里更自在,真让他们在民宅里睡床还不习惯呢。 汤九州为冲击敌阵准备得特别充分,但架不住高应登标下的坐营官叫唐通。 这个降将出身的前明中级军官,做出最大的贡献就是让重铳手改变了标准装弹,在一两五钱的大弹之外,另填入三颗三钱弹,在相同的装药量之下,极大地增加了重铳对密集阵型的杀伤能力。 汤九州的马队在接敌阶段跟高应登标下李八两的马队打了个不相上下,密集阵线尚未进入百步射程之前,他的炮兵依靠佛朗机炮的六出速射,更是在短时间内稳压高应登的千斤炮一头。 但两军距离进入百步,局面瞬间扭转。 在这个距离,刘狮子一手缔造的元帅军,可以是任何人的噩梦。 张扬的抬枪以长枪管、大口径喷出穿人洞马的铅弹,而重铳每次齐射都能确保一排人整整齐齐地中弹……中弹不一定会倒毙,三钱弹在这样的距离没有穿透铠甲的能力,但它很吓人。 一下就能打死人的火器不可怕,人们看见就知道躲着;一下打不死人的火器也不可怕,人们会非常勇敢。 最可怕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把人打死的火器,嘭地一枪,打在身上的可能是一两五钱重的大弹,直接连人带甲打出个窟窿;也有可能是一枚三钱小弹,在布面铁甲上糊个无伤大雅的小铅饼子。 折磨! 汤九州纵横中原六年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军队在指挥上不听使唤了。 虽然这种攻势来得快去得也快,对面的元帅军只是齐射几次,就向东变阵,刚好让出通向六盘山上的山路,汤九州便借坡下驴往山上跑,想要依据山势打一波居高临下的防守战斗。 万万没想到高应登对他根本没有半点兴趣,只发马队截获他的半数辎重,随即就在山角列营,摆出一副‘你不下来,我不上去’的架式。 那时的汤九州还不知道,在这座山上,有个人叫王文秀,风尘仆仆自兰州一路奔来,就为演一出瓮中捉鳖。 汤九州上去快被吓死了,前有元帅军旅帅王文秀、后有元帅军猛将高应登,两边山道都下不去,只能在山上乱窜。 可山里也不太平,走着走着军队踩到杨承祖埋的地雷,走着走着一只罗汝才从山林里跳出来给他一顿暴打,走着走着李万庆带着火枪手在道旁伏击一排乱枪,兵粮还不够吃。 最后好不容易在山上修了营寨,结果精神压力太大,睡觉闹了营啸,自己砍自己打了半宿,枪炮声喊杀声不绝于耳,把山林里盯梢的罗汝才吓坏了,第二天只看见营地里遍地尸首,剩下大半个营化整为零就地溃散,一路突破防线逃入景福山中。 而另一边刘承宗亲率的元帅军主力,也在攻取陇州后成功突破朝廷防线,金戈铁马终于摆脱一望无际的绵延群山,进入一片沃土的关中平原。 不过在战事上,刘承宗也不知道自己的进军究竟该说顺利,还是不顺利。 登上大塬的第一天,他正在行军中的军队就遇上了冰雹,不少士兵被砸得头破血流,但也因为这场冰雹,前线的魏迁儿直接派人传来消息,凤翔府治被攻下来了。 魏迁儿本来对凤翔府城束手无策,凤翔府不同别处,它基本上属于是士绅自治的地方。 它最后一任知府叫沈缙,率吏民修了沈公渠,做了不少好事,但那会万历爷还活着呢,老黄历了。 按说这样的地方应该更容易攻打,但凤翔府的不同之处在于两点,一来这里的地主武装态度坚决,二来呢,他们装备精良,城头上摆了一水的红夷炮,在对射中能够全面压制魏迁儿手里那几门野战千斤炮。 负责守城的是个乡里举人士绅,名叫孙鹏,自从崇祯三年天主教传到凤翔府,就受洗入教,跟王徵、韩云为友,学到不少东西,并且效法王徵在三原搞的忠统武装,在凤翔府也建立了一支地主武装、融佛像铸炮,将战守搞得有声有色。 魏迁儿跟着刘承宗打仗,他所掌握的战法,都是刘狮子干过的事。 耳濡目染之下,他所知道攻城最好的妙法,就是遇到坚城固堡向以火炮击碎城垛,让守军在城墙上站不住,再登城占领城墙短兵相接。 可这次城上的守铳比他的战铳更重、打得更远,又有城垛掩护,在炮击中占不到便宜。 于是他就准备学着刘承宗破嘉峪关那样挖地道炸毁城墙,可凤翔府城立于东沟河、枣子河沿岸,又有护城河,地道根本挖不过去。 既然速胜的法子不行,魏迁儿就只能用笨方法,他所率领的是军官完备的大营,拥有临阵铸炮、制造攻城器械的技术,便就地招募人手伐木采铁,赶制攻城器械、铸造更重的攻城炮。 凤翔府去年遭了蝗灾,如今不到五月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方上正在闹饥荒,沿途都是依附军队乞食的百姓,招募人手异常容易。 但谁也没想到冰雹说来就来,一顿冰雹把魏迁儿的大营砸得萎靡不振。 魏迁儿在城外攻城不下,心绪很乱,觉得自己带兵第一个进关中,大元帅又把进攻凤翔府城这样的重要使命交给他,自己却对这样的坚城束手无策,内心很是愧疚。 这其实谈不上是他的错,要怪只能怪一直跟着刘承宗打仗。 刘承宗打仗非常讨巧,从来不打难以攻陷的坚城、不打难以击败的敌人,该绕就绕、该退就退,所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那是因为他只战能胜的对手,只攻能克的城池。 正常攻打坚城,哪个年代都是经年累月。 可别人又怎么知道他的心理动态呢? 魏迁儿就单纯觉得如果大元帅在这,这城它自己就塌了。 所以挫败感很强,结果先是下小雨,又是降冰雹,把晾甲胄的魏迁儿砸了个满身乌青、头破血流,这辈子都没有更狼狈的时候了。 万万没想到,就在他的军队无比狼狈差点儿就失去必胜信念的时候——守军出城了。 孙鹏带着他亲自训练的地主武装出城了! 平心而论,那确实是出城作战最好的时机,魏迁儿的大营五千余名士兵因为禀报分散躲避,散布于府城四关郊外的各处民宅、村落,抬枪、火炮等重兵器也因为下雨不宜使用。 如果是打遍天下的平叛边军出城,大概率能把魏迁儿击溃。 可是地主武装? 魏迁儿的大营连火器都没用,只用刀枪劲弓就把出城的守军打得七零八落,顺势追随溃军冲进瓮城,直到拿下凤翔府城,城外的楼车都才只做了个轮子。 这种突然间的局势变化,让魏迁儿一直挂着满脸傻笑。 直到刘承宗抵达凤翔府城,命人打开粮库,魏迁儿笑不出来了。 粮库里空空荡荡,老耗子进去转一圈儿都得抹着眼泪出来。 刘承宗满脸铁青,他不在意这座凤翔府城,自从他率军走出山地,进入凤翔府的平原,本以为这是一片未受兵灾的膏腴之地,不曾想凤翔府的饥荒情况远超六盘山以西的贫瘠地带,甚至比当年他在延安府看见的情况更加触目惊心。 大塬上随处可见荒凉地带,饥民流移载道,荒原上到处是被群人在田地间踩踏出的土路,甚至有些靠近河流、水渠的好田都没人耕种,一个个村落成为废墟,只有在偏远大户民堡附近田地才能看见耕作生息的景象。 单是刘狮子率军从陇州走到凤翔府城这一百多里地,塘兵就在路边捡到十几个遗弃的男娃。 过去刘承宗这帮当兵的,在九边沿线的军堡,听说的都是卖儿鬻女,这个词的意思是把孩子卖了换钱;可如今在凤翔府,他们看到的却是鬻女弃男。 原因,刘承宗一路过来,已经心里有数了。 卖儿鬻女它不是人想卖就能卖、想鬻就能鬻的,他们这些大头兵在边地遭遇的情况并非只是旱灾,实际上他们遭受的苦难只是陕西、山西等地旱灾影响波及到边境,所以只是产生了很大的贫富差距。 延安府是陕西人口第二大府,但不是人口第二密集的地方,因为延安府的面积太大,差不多能顶四个凤翔府,过去有百姓四万五千余户,将近六十万人口。 而凤翔府因为大半都在关中平原上,人口非常密集,承载人口多达三十万之巨。 在这个农民起义与正规军装备差距有史以来最大的年代,平原上本来就很难成规模地闹出农民军,这一点刘狮子最清楚了。 他一开始也是经历了十几个骨干力量、几十个宗族青年打粮抢劫的过程,弄到大笔粮草。 有了成功案例的钱粮财秣,才能再从人手里挑选十几名骨干,聚众劫城,依靠复杂地形四处游击,然后滚雪球一样做大。 而凤翔府显然没有这个基础,一州七县四面八方五座设兵驻守的关卡、五个拥有少数武装力量的巡检司还有一个守御千户所,在流民从土匪强盗到流寇变换的过程中,上百号揭竿而起的老百姓连跑进山里都不可能,一个九品巡检带人过来就把他们剿灭了。 现在摆在刘狮子面前的问题,不光是凤翔府遍地饿殍需要官府赈济,他手下四万多军队也需要粮食。 魏迁儿道:“大帅,凤翔府城虽然没粮,但凤翔府的豪家大户很多,能打到粮。” 刘承宗的皱眉片刻,在心里稍加衡量,随后恢复正常颜色,道:“旱了这么些年,去年还糟了蝗……恐怕即使在凤翔府打粮,取得的粮草也不能同时满足赈济饥民、军队食用,不过无妨,这件事你先去办,依照我们在甘肃时的老规矩,先把粮打上来再说。” 他心里估摸着在凤翔府打粮,保守估计能弄到军队一两个月的行粮,不过这些粮食花销起来也快,地方上肯定要赈济一部分,等赈济完大概这批粮食也被军队吃个七七八八了。 如今陕西的局面,连年旱灾下来,去年还遭了蝗灾,即使是关中平原,恐怕百姓的压力也已经大到极点,这一点恐怕西安府也没办法满足他的军需。 毕竟西安府富裕归富裕,但人口密度比凤翔府还大,整个陕西超过半数人口都聚集在西安府,天底下最多的就是穷人,穷人对天灾人祸没有半点儿防御——当然别人的苦难并不是最关键的问题。 最关键的问题是刘承宗这几年馋人馋坏了。 上百万的人口,他不可能光顾着自己打仗,让人都饿死。 但如果要顾着饥民,关中战役的难度就要再上一个台阶: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役。 因为以目前凤翔府缺少官吏的情况,各扫自家雪的豪氏大户不足以应对蝗灾这种全境威胁,去年秋冬这里显然没有灭蝗的组织能力,北方这种情况的地方又何止一个凤翔府?西安府同样也没有知府,情况好不到哪里去。 今年夏秋之交,蝗虫还会回来。 要恢复生产,就得尽快结束战役。 刘承宗的兵粮,还是得让西安府和汉中府的王府来出。 魏迁儿才刚下去召集军队,奔赴郊野寻富户觅粮,就有羽林骑自城外奔来,报告道:“大帅,前营参将张天琳派传令骑兵报告,前营围困宝鸡时塘兵遭遇闯将李自成部,获悉秦州的左良玉被张一川诱出城去,正在列营野战。” 羽林骑道:“张参将询问,可否撤围宝鸡,同闯将合兵袭击援剿总兵?” 刘承宗精神随之一震,挥手道:“准了!让前营撤围,发兵向西援助张一川,尽量歼灭左良玉,宝鸡我来打!”(本章完) 第五百七十一章 知府李大人 宝鸡县东门瓮城,知县李嘉彦摘了官帽,叹出口气,率众出降。 两个时辰啊,就两个时辰,李嘉彦的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在极端喜悦与极端恐惧之间上窜下跳。 四天前,刘承宗的军队像猛虎下山一般从陇州冲了出来,率先登上关中平原的就是张天琳与魏迁儿两个大营。 张天琳这个人作战风格就一个字,快。 他就像草原上的野火,迅猛酷烈,李嘉彦刚收到元帅军突入关中的消息,第一时间急派县衙马快奔赴凤翔守御千户所求援,马快还没跑出城呢,迎面就在北门跟进城的凤翔守御千户所的旗军撞上了。 也就是这马快多了句嘴,问出一句:“县尊还没准你们入城,咋来得这么快?” 这话提醒了城上的乡绅,当场落下瓮城的铁悬门,悬门一落,把凤翔千户所的六百旗军隔成两拨,外头的人拔腿就跑、里头的人矮身就跪,这才让城里知道,凤翔千户所已经被攻陷了。 他们是投降后被逼着来骗城的。 结果骗城未成,反倒还搭进去三百降军,把城外的张天琳气得骂娘:老子跑那么快做什么? 再跑慢点,县衙求援的人手出城,这城就直接被他偷了。 不过即便有了三百反正的旗军投入守城,李嘉彦还是被吓得够戗,以城内三班衙役与紧急征召的民壮严阵以待,准备在张天琳攻城时拼死一搏。 张天琳才不会攻城呢,甚至连填壕都只是做做样子。 早年做过一段独立首领的他,脑子里想法跟魏迁儿完全不一样,能不能拿下宝鸡城对他来说无关痛痒,大元帅要的是控制这片土地、隔断秦州与宝鸡的联系。 拿下城池自然是达成使命,但控制郊野同样也能达成使命,况且他的马兵确实不太适合攻城。 当然大营都有完备的技术人才,拥有攻城的能力,只不过张天琳更在意能不能尽快把宝鸡县境之内的粮草都筹集到自己手里。 因此他只是留了四个把总司城外扎营,就让其他部下在乡导的率领下在宝鸡撒欢儿乱跑,向家产超过元帅府设定范围的豪氏挨家挨户搜集粮草财货。 可张天琳越不攻城,城上的李嘉彦越是夜不能寐,生怕他突然发兵袭击城池……他可是听那些归降旗军说了传言:大元帅在陇州是跑马破城的,现在宝鸡城下全是骑兵。 李嘉彦害怕极了。 结果就这么围了两天,张天琳一点儿都没有攻城的意思,甚至还分兵往西边驻扎了一支军队,李嘉彦也不知道为啥,但心中觉得似乎事情又有了新的转机。 毕竟左良玉就在西边的秦州驻扎,兴许是那边来援军了。 单是想到这事儿,他的心里就格外振奋,直到今天早上,他突然发现围困宝鸡城的军队居然在号角声中浩浩荡荡拔营西去,撤围了! 当张天琳部马兵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荡起的烟尘中,城墙上的知县两腿一软瘫倒在地:“劫后余生啊!” 谁知道张天琳向西撤走才不过两个时辰,北城门楼上的钟又咚咚地犹如催命般响了起来,这次的架势远比张天琳来时更加吓人。 浩浩荡荡的军队在荒芜的原野上摆开逶迤而来,一门门火炮被驴骡牵引驰行,密密麻麻的旌旗很快占据了视野内全部范围,剽悍的军士随之结成小队,抢占城外所有的优势地带。 然后驴骡将火炮卸在阵地前沿,军士们开始堆砌土山,有人驰行城下开始例行劝降。 大嗓门的军汉把劝降喊得洪亮,但极为缺乏感情,因为这对他来说真的就只是例行劝降,战场上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家大元帅的劝降,基本上就是阎王爷的催命符。 倒也不能说从来没有成功过,但是被刘承宗劝降过的人,大多都死于非命了。 就连刘狮子自己,都对劝降失去虚无缥缈的希望。 陇州城自缢的知州和太监对他触动很大,在兵败之后还能造成心理伤害这方面,知州胡尔纯和镇守太监李奇懋,毫无疑问是刘狮子起兵以来遇到最厉害的对手。 他们远比领雄兵蹈火自焚的杨嘉谟厉害,因为谁都知道杨嘉谟就算投降也未必活得成,而这俩人即使没守住城池,投降也能活得很好,甚至比他们在崇祯皇帝手下活得更好,却自缢赴死——在刘狮子看来这是一种藐视。 很成功地打击了他的嚣张气焰。 这种行为绝非一句‘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就能把忠诚大义撇得干干净净的事,战场之上才子无用,除了跪地求饶,还有决死尽忠这条路。 实际上说这话的人生于崇祯八年,继养于明廷武职军官之家,在大清治下无灾无难活了六十九岁,讲了一辈子学。 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要走哪条路,刘承宗尊重这种选择,同时他也做出自己的选择: 不再指望劝降一座座城池,就一座城一座城打下去,把整个陕西收入囊中。 偏偏这次,宝鸡县的城门开了。 李嘉彦是个好大喜功的,实际上在张天琳撤走的两个时辰里,他在确定张天琳撤走之后,就带着百姓把城外被填了的壕沟清开之外,还让县衙六房的胥吏给陈奇瑜写表功文。 他要告诉总督陈奇瑜,咱立功了,坚守宝鸡不失。 其实他的作为也没啥问题,这年头不想干大事儿,来陕西干啥? 但凡来陕西做官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追求进步有理想的人。 结果表功信还没送出去,刘承宗就来了,率领人马上万、枪炮齐备,绝非他一座小小宝鸡城能挡得住。 李嘉彦在城头思量片刻,与其被打得七零八落,倒还不如趁着没短兵相接,先降。 毕竟他已经知道陇州的知州胡尔纯死了,死了也无济于事,陇州该被攻陷还是被攻陷,不过元帅府倒是一没难为百姓、二没屠城毁地,这基本上就很符合李嘉彦的心思了。 至于大户……说实话,作为隶属于凤翔府的知县,他早就看府城那帮自以为是的地方士绅不顺眼了。 元帅府拿他们的家产充军,别说李嘉彦打算投降,他就是在城里头坚壁自守,听见这消息都想跳起来叫好。 宝鸡城的百姓对这事儿倒也没啥异议,唯独那被关在瓮城里反正的三百旗军骂了娘。 他们千户姓卫,一听李嘉彦打算开城献降就急眼了,在城里头破口大骂,还打算带人过来把李嘉彦杀了。 毕竟你要投降你早降嘛,我们哥几个也能落个克城的首功;你要守城咱就定死了守城,谁来也不开城,一直守到官军来援或者破城。 我们来骗城,你给我们反正了,把张天琳撵走;这会大元帅来了,你又要降,你是舒服了,我们在大元帅那算个啥呀? 奈何卫千户带兵跑得慢,跑到南门,知县李嘉彦已经把城门打开了,只好登城指着李嘉彦一顿臭骂,真让他再守城拦着刘承宗也不敢,只好带数十旗军自城北奔出,一溜烟往城外跑了。 刘狮子根本顾不上跑出去那点儿人,他正在阵前揉眼睛呢:“真降了?” 过去也有人向他投降过,但是像李嘉彦这样,喊话刚结束就乖乖开城门的,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直到李嘉彦领县丞一干胥吏走到阵前,拜倒奉上宝鸡知县的铜印,刘承宗收敛神色,好好做了一番表情管理,这才自军中拨马而出,挥手让从人上前接过官印。 李嘉彦抬头看见刘承宗,心里估量这就是元帅府的大元帅,连忙道:“小人无知抗拒大军,还望大帅勿降威仪于小县。” 刘承宗一听这话就乐了,因为他知道李嘉彦说的是实话。 这人的表现非常明显,极为识时务,张天琳带的兵多、但很难快速攻城,他就抗拒守城;刘承宗带的兵更多,还有不少火炮,他眼看守不住,就开城降了。 反过来如果来的是农民军,那李嘉彦大概率会率军出城,杀个人头滚滚。 刘狮子跟左右对视一眼,他其实挺欣赏这种工作态度,能守就守,不能守就降,既没弃城脱逃,也没平白害了军民性命。 这就是个普通人,在操守上肯定不如那些明知不敌仍拼死一战、或是兵败自尽的官员英雄。 但刘承宗过了这么久,也逐渐明白,人家真是那种英雄好汉就不会向他投降,所以他现在最欣赏的就是这样无可奈何、接受命运的普通人。 “快起来,放心吧,县尊开城使城池免于战火,不仅无罪还有功于地方。”刘承宗说着,已经翻身下马走上前去,问道:“帅府正是用人之际,可愿为我所用啊?” 投降是一场豪赌,在真正投降前,谁也无法知晓自己的命运。 即使刘承宗好言好语,李嘉彦内心依然十分忐忑,起身后连忙道:“小人愿为大帅效犬马之劳。” “倒不用效犬马之劳,李先生继续做官就好。” 刘狮子心说还效犬马之劳,你这个知县想得倒挺美,那我的猫、我的狗、我的马在青海湖畔快活着呢,天天有吃不完的小鱼干和啃不完的大骨头。 当我的官儿可比它们累多了。 刘承宗欣赏李嘉彦的识时务,不过心里也对其才力有所怀疑,便带着几分考校心思问道:“既然先生心甘情愿,眼下就要看你本事,凤翔府饿殍遍地,我一要赈灾、二要养兵,苦于钱粮不足,你知此地事已久,可有良策?” 李嘉彦心知这是刘承宗的考验,想了半天,终于抬头对刘承宗问道:“大帅,要在凤翔府养军兵多少?” “军兵四万,马骡八万。” 李嘉彦光想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我开城门干嘛? 他断然摇头道:“如大帅养兵两万,今年凤翔府赈灾之余尚有余力;然军兵四万、马骡八万,还要赈济灾民,别说目下,即使凤翔府一百二十五座常平仓皆满,也养不起。”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刘承宗听见一百二十五座常平仓,就知道李嘉彦这人对地方上的事务比较清楚,不是那种一问三不知的大傻子,便来了兴趣,继续问道:“你且说说,凤翔府赈灾之余养兵两万,怎么养?” “回大帅,凤翔府一州七县,依律有常平仓一百二十五座,储谷二十三万七千石;社仓九十四座,储谷十三万两千零六十一石,如今府中没有长官,凤翔府城的常平仓早就空了,但宝鸡县尚有三万石储谷未动。” “汇集诸地常平、社仓,小人估算储谷至少尚存二十万石,可资两万大军一年之用。” 刘承宗听到这,打断道:“我看宝鸡县内也有饥民,常平仓尚有储谷,为何早前不取出赈灾?” “宝鸡原储谷四万,小人去年曾命胥吏取出贩卖平抑粮价,不过今年打起仗来……” 李嘉彦看了刘承宗一眼,低声下气摇头道:“各路将帅领饥军过境,不敢叫人知道城里有粮。” 刘承宗闻言噎住,抬手指了指李嘉彦:“你都知道是饥军了,活该打败仗啊!” 却没想到李嘉彦非常坦然,跟着再度摇头道:“大帅,小人只是知宝鸡县,他们饥要找粮道,粮道没粮找总督,总督要粮找知府,不是小人让军兵挨饿的,常平仓更不是让……” 刘狮子抬手制止了他的话,这个知县的话当然有他的道理,但再说下去,就该挨揍了:“赈灾,凤翔府受灾饥民有十几万,我不打算向陇西移民,你就告诉我,怎么赈?” “备荒不厌详,救荒务得当,赈饥谷粮有限,当务之急是勿使饥民流移……”这事儿李嘉彦倒是胸有成竹,不过说到这倒是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元帅府不向陇西移民的意义,随后才道:“停止勒粮,重新齐民,编五等户。” “曰极贫、次贫、稍贫、常户及富户,极贫者支米、次贫者支钱、稍贫者给贷,组织常户灭蝗,向富户劝捐。” 其实他说出停止勒粮的话时,刘承宗身边的武官军士们看他的眼神就很危险了,全靠刘狮子的眼神鼓励才支撑他继续说下去。 李嘉彦心里想的中规中矩的赈灾方式,不过架不住刘承宗听歪了。 “你说得对,这样勒粮不行,关中富户都在西安府,这么一路打粮过去他们都跑了……就按你说的办。” 刘狮子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听进去劝,他希望富户们也能听进去劝,不然劝捐不成再勒捐也无妨。 “我就需要你这样的干才。”刘承宗笑呵呵拍拍李嘉彦的肩膀:“凤翔知府李大人。”(本章完) 第五百七十二章 自欺欺人 关于刘承宗挥师入关中,最震惊的人还是陕西巡抚练国事。 因为练国事遭受精神打击不是震惊,而是双倍的震惊。 起初陕西巡抚练国事的工作做的不错,为这场战役往返于秦州、西安之间,向乡里士绅、里居将帅、宗室藩王劝捐助军,成效很大。 一来是这四年里,刘承宗的元帅府在西北声势浩大,东征的消息初传关中,就已经令陕西远近震恐;二来则是六盘山作为战役前线,关中平原相当于陕西的大后方,战争威胁恰到好处。 练国事也对战役有很强的信心,虽然四川传来元帅府进兵的消息,但很快就被云南援军龙在田部偏师击溃,奔逃遁入高原,算是初战得利——冯双礼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只是下山抢了俩县城,就使大明达成对元帅府战役级别的首次巨大胜利。 关键明廷的战报也没骗人,冯双礼只带了两千人下山,可谁知道呢?他抢开飞仙关,数日之间破碉门、绕雅州、陷名山、掠芦山,所过之处开仓放粮、招兵买马,人家龙在田收到消息的时候他队伍就已经扩张到七千人了。 七千多人见着龙在田拔腿就跑,最后三千多人运送钱粮茶绸跑回大元帅治下的康宁府,兵力不减反增。 另外三千多人没跑过去,有的依附抢掠一阵自行解散回家了、有的跟着跑一半落草为寇了,还有些人被官军势力所慑,四下溃散,更有些人被龙在田的军队围追堵截脑袋上了军功薄。 这本身就是过去西营乃至大部分农民军的正常战斗流程,我攻破县城开仓放粮,你走投无路依附叛军,他各为其主奉命杀贼,大家都是富贵险中求,活命自然各凭本事。 有本事的穿缎子睡婆姨做老本精贼,快活一天算一天;没本事的填壕沟脑袋拴别人腰上,也没啥可报怨的。 但是在明廷的战报中,是龙在田把元帅军三个营打得抱头鼠窜,取得一场辉煌大胜,给与刘承宗倡乱以来首次重大打击。 至少在练国事看来,那场发生在四川西部的战役,给明军同僚在士气上带来极大鼓舞。 高昂的士气,加上六盘山沿线的险要地势,任何一路防线都能在元帅军猛攻之下,坐拥地利抵抗其几个营的狠攻。 但鼓舞也就到这儿了,然后邓玘就被城墙摔死了。 可当时谁都没料到邓玘能被城墙摔死。 练国事在西安收到这消息就脑出血了。 是真脑出血,直接头疼得起不来,躺下了。 谁死了,都没邓玘死了对练国事打击大,因为邓玘之所以驻守在陇州以西,就是他和陈奇瑜特意安排的——他俩觉得刘承宗不会从陇州突破。 因为陇州以西的六盘山路太过曲折狭窄,不适宜大军穿越,反倒是北边的平凉、南边的秦州,都有可能被元帅府重点突破,唯独陇州,那几乎是刘承宗绝对不会选择的进攻方向。 他和陈奇瑜都很清楚邓玘及其部川军连年作战的压力,大战在前又不可能把军队撤下去,所以本意也是担心川兵压力太大,想给他们放个假。 毕竟人生享受就在张弛之间。 万万没想到川军营的将官军兵都已经被张崩了——邓玘暴毙,防线崩溃。 练国事一躺就是七天,所幸他一贯除工作劳累之外没啥恶习,这才没被邓玘带走,再睁开眼脑子还停留在邓玘暴毙的局势呢,开口第一讲句话:“调汤帅速进陇州,务必拦住刘贼!” 在他身边的是陕西参议段复兴,听了这句话差点吐血:“抚台大人,陇州早陷了,汧阳、凤翔县和宝鸡也陷了,贼子都快打到西安来了!” 躺在榻上的练国事本来强撑着身子起了一半儿,听见这话眼儿一番,又躺下了。 “抚台,抚台!” 留下段复兴无声张嘴骂骂咧咧:他妈的,又睡了。 这段时间压力最大的人就是段复兴,因为他是个作战经验较为丰富、工作经验极其匮乏的官员。 他今年三十四岁,是山东阳谷人,就武大郎卖炊饼那个阳谷,那地方附近像东平府、东昌府、高唐州,都属于是《水浒传》问世以来,天下耳熟能详的名胜之地。 当地民风剽悍,盛产守规矩的优秀男性,只要有规矩,规矩需要什么样的男人,他们就能且擅长变成什么样的男人。 不过这规矩不一定非要是官家设的,宋江设的也可以。 因为规矩本身就是所有人博弈出最后都能接受的规则,朝廷也好、宋江也罢,都是博弈的过程。 人只有一种情况下会心甘情愿地守规矩——循规蹈矩有好处。 规矩是人为编制出的梦境,所有人都可以做梦,但美梦成真的注定只有少数。 段复兴就是一个标准的大明梦践行者,他早年丧父,被寡母田氏养大,家庭出身不坏但也谈不上太好,自小以耕读为业,寒窗苦读二十年,中秀才娶妻杨氏,中举人又纳妾室牛氏、宗氏照顾寡母及家庭,直到去年高中。 甲戌科二甲第四十三名。 甲戌科的进士都很厉害,因为这一年的殿试题目是崇祯皇帝亲自提出的八个问题。 只不过这些人的去处有高有低,主要看胆量,三甲同进士出身到南方当个七品知县不奇怪,一甲进士及第在北京做个七品编修也很正常,段复兴就比较厉害了,第一任官职就是正五品的陕西参议。 朝廷有这个缺,别人不愿也不敢来,段复兴则是争着抢着要到陕西来,凭他这个山东阳谷人的籍贯,在履历上陕西参议的官职非他莫属。 说实话,作为一名久经考验立场坚定的地主阶级战士,段复兴在殿试考场上答题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自己该去哪了。 他不怕死的,非常守规矩,因为规矩是读书中举就能活出人样儿,那他就读书,谁给他读书创造障碍他就跟谁拼命。 段复兴当秀才的时候徐鸿儒在山东以闻香教的名义起事,他领同学打白莲教;中举之后发生了吴桥兵变,他又受地方号召带乡亲干孔有德,手上三十多条人命。 如今高中进士……陕西。 这是老天爷的安排,也是他的命运。 棘手的情况他见多了,只是到陕西之前,段复兴也没想过情况居然会这么棘手。 他今年刚到陕西上任,官职是布政司左参议分守河西道,这个河西是陕西与山西交界黄河以西的意思,主要是负责延安、庆阳二府和宁夏诸卫的兵粮、督储。 这个官职本身很正常,只不过开展工作太难了。 宁夏诸卫的事儿,身在西安的段复兴是鞭长莫及,延安与庆阳二府又残破得不像样子,根本没有余力搞什么兵粮、仓储。 上一任延安知府叫张辇,崇祯爷怀疑他通贼,也没找着证据,就让锦衣卫把他送到诏狱里当储备大臣去了。 眼下这任延安知府叫张允恭,上任这几年整个就一失联状态,自打进了延安府城就没再出来过,陕西布政司只知道这人还活着,至于其他的事儿就不太了解了。 反正朝廷给他发的命令是石沉大海,他给朝廷写公文也是秤砣落井,两边看见的都是已读不回,但到底谁读的,不知道。 他的政令别说出延安府城门了,甚至都出不了知府衙门的大门儿,出了大堂,那一帮胥吏就不认了。 到现在,延安府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陕西布政司根本不知道,练国事也派人去过府城,沿途所见所闻比起其他没有官员的州县要正常得多,偏偏就是收不上税。 派去的人手也见到了知府张允恭,张知府表示他觉得延安府一切正常,皇上或者朝廷要是觉得不正常,那他能给出两个解决办法:派锦衣卫把他拿到诏狱去;或者让人把延安府搬到诏狱去。 练国事当然不听他扯淡,又派人过去只问了一句:“延安府会不会乱?” 张允恭说不好,只让人答复:“不动,延安府就不会乱。” 练国事就真不管延安府了,刘承宗在青海、甘肃玩得那么热闹,他也真顾不上延安府。 倒是庆阳府的情况要好很多,那边的知府叫鞠思让,是陕西官员出了名有仁义的奇男子。 他跟段复兴是山东老乡,不过段复兴生在鲁西,鞠思让生在鲁东,是登州府的文登县人,不过一直在陕西做官。 早在大乱初起,白水王二最早起事的时候,鞠思让就在西安府的镇安县当知县,几千农民军途径境内,商洛兵备道刘应遇谋剿,鞠思让就替农民军求情,说农民军都是饥寒逃税的穷苦百姓,苟活于草莽之中,为避免刀兵相向,自告奋勇前去劝降。 他一个骑着马、带了四个德高望重的乡里老头,以出奇的气概进了当时的农民军大营,甚至还敢留在民军营地的帐房里睡了一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单凭一张嘴劝得几千人放下兵器跟他回镇安县种地。 而且鞠思让不光能劝人种地,因为这事儿升任西安府的捕盗同知,被洪承畴调到军中做事,可飞天何崇渭、郝临庵占据的铁角城内讧,就是他给洪承畴出的主意,同样用计拿下了首领大红狼的脑袋。 后来他升任庆阳知府,就又干回了老本行,在庆阳府的环马岭、风川等地安置流民降贼,发给牛种、教百姓耕作织造,硬是在这年月的陕北生造出一片没有兵祸的桃花源。 但他的工作顺利,段复兴的工作就不顺利了,一提供应兵粮军需,鞠思让就骂人。 俩知府,谁都没余力给军队供粮,仓储全是空的,庆阳好歹还能收上点钱粮,勉强能给陈奇瑜提供仨瓜俩枣;延安府更是人均貔貅,有灾的时候是遭灾了不纳粮、没灾的时候就是纳粮了被抢了,反正朝廷别想见到一粒粮。 就这节骨眼上,刘承宗大举东征,坐镇陕西的巡抚练国事还瘫在床上,巨大的精神压力快把段复兴逼疯了。 好在这个时候,他收到消息,陈奇瑜从庆阳府赶过来了! 陈奇瑜进西安,一没看练国事、二没找段复兴,直接派人宴请城中士绅故将,希望号召他们出家丁子弟、裹粮助军,以救关中失陷之急。 直到当天夜里,段复兴这才得了召见,在知府衙门后宅的书房里,见到了接近醉酒的陈奇瑜。 陈奇瑜见他第一时间,就抬手制止了行礼的举动,随后指向书案:“免了,看看吧,三边总督的战报。” 段复兴依言称是,拿起战报看过去,才发现都是宁夏边军南下的战果,喜道:“军门,靖虏、中卫、冯家堡、固原卫、三营、消河堡、会宁县,这是连战连捷啊!” 陈奇瑜的鼻子重重地吐着酒气,表情却不像战报上形容的那么好,摆手重重道:“自欺欺人尔!” 宁夏边军在洪承畴的指挥下确实连战连捷,但是对战局没有任何帮助,元帅军的北路指挥官是旅帅曹耀,兵马不如主力精锐,不过有甘肃马匹的便利来去如风,打的是弃城战术,攻下一座城,就把人口财富搬空,随后弃城离去。 甚至有些被攻陷的堡垒因为修建在关窍之地,还会拆城平城,姗姗来迟的明军在平地上插个旗子就算收复城池了。 陈奇瑜对曹耀的战术非常清楚,因为曹耀进攻的口号都通过刚抵达平凉府的艾万年传回来:“乡党,大帅打下甘肃分地,每户五十亩,只等你去受用呢!” 就连平凉府的百姓听了这话都有裹粮踏上迁徙之路的,更别说六盘山以西的情况了。 “西安重镇,刘贼来攻关中,必先取西安,西安城坚池深,易守难攻,但仅有孤城陷落也不过时间问题;你是河西道,值此危难之时,需有人单引一军进驻乾州,进可为西安府外援,退可分散敌军兵力,却是九死一生,段参议可敢?” 段复兴一听这话就乐了:“军门不必激将,段某一介书生,蒙受天恩授五品参议,娶得一妻三妾,春风得意享尽富贵,今日正是用命之际,若守城不济一死而已,人世虽短,却也无憾。” 说罢,段复兴行礼道:“待在下辞别老母,明日就奔赴乾州。” 却不料陈奇瑜摆手道:“带上母亲,还有你的妻妾孩儿,都带去乾州——此战以西安为饵,四关锁死,要将刘贼麾下数万精劲贼子诱入秦中围歼,西安比乾州危险。” “军门放心,在下必力保乾州不失,人在城在!” 待段复兴离去,陈奇瑜一双醉眼看着他脊梁挺直的背影,深吸口气,缓缓握紧双拳:“刘承宗,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军队猛,还是我朝廷天军的本事大!”(本章完) 第五百七十三章 忧伤的洪总督 洪承畴指挥宁夏军南下争夺地盘,在战术上非常成功。 仅仅七日,如狼似虎的宁夏边军就在曹文诏、白广恩、神光显、卜应第、屠师贤这几员良将的率领下,从元帅府夺回卫、城、所、堡三十二处,将战线一路推进至静宁州。 收复了去年蝗灾后的所有失地。 但洪承畴无法因这份巨大功绩感到丝毫喜悦,恰恰相反,他很焦虑。 因为宁夏的军队被东边的杨麒掣肘,不敢远调进行千里机动,以至于始终不能捉住元帅军甘肃都督府的主力军,战场上的交锋全追杀塘马、袭营破堡,很难打出歼灭战。 倒也不是没有,参将卜应第前些日子就调动一营兵力,在二道边墙的半个城附近,歼灭了元帅军把总以下二百余人,但明军这边包括洪承畴在内,谁都笑不出来。 因为那二百多人在开战的三个时辰前,还隶属于明军宁夏边军的游兵营。 甚至洪承畴看着战报还有点想哭,破例答应了卜应第关于打扫战场不取首级、止割耳记功的请求。 起初谁都没意识到那场战斗给他带来的损失,只是驻防韦州的卜应第收到警报,探明甘肃都督曹耀标下一营兵马打破边墙内的红城堡,越过二道边墙,攻陷半个城之后陈兵设营。 明军这边意识到他们打算想过韦州发动袭击,韦州毕竟是庆王的夏季避暑行宫所在,也是庆藩老坟所在,城外许多王庄藩地,卜应第不敢任由元帅军攻至郊外,便决定率军主动出击。 双方交战的时间很短,卜应第赶到附近天色已晚,便隔十余里就近扎下营盘,打算次日清晨再跟曹耀标下的将领作战,却没想到元帅军根本没打算和他打仗。 当天夜里,那支元帅军就向卜应第的营地发起佯攻袭击,随即趁其专注防务时拔营而走,抛弃半个城从二道边墙回了南边的红城堡。 两边都没什么损失,明军在意图上料敌于先,保住了韦州不受叛军侵害,按说也算一场胜利。 但谁都没想到就在卜应第跟元帅军对峙的同时,驻扎于韦州附近隰宁堡的宁夏游兵营发生哗变,千余边兵以索饷为由脱巾作乱,劫持游击将军赵光远,放火烧营后扬长而去。 收到消息的卜应第率军匆忙拦截,这才在半个城追上其后部,有了崇祯八年开战以来,宁夏边军对元帅府单次战斗最大斩获二百余人的战绩。 经过审问俘虏,卜应第才终于得知,在明军方面,两天里发生了两场战斗,而在元帅军看来,两天里发生的一场战斗,陈兵半个城做出袭击的韦州的架式,只是他们的将领为煽动游兵营哗变、劫持游击将军赵光远的佯攻。 因为给曹耀带兵的将领,名叫赵光瑞,是前明靖虏卫指挥使,也是大明阵亡于遵化太子太师赵率教的亲侄子。 而被劫持的游击将军赵光远,则是赵率教的亲儿子。 直到这次战斗结束,实际上如果不是俘虏说漏了嘴,洪承畴到现在都不知道靖虏卫已经被曹耀整个策反的事儿。 靖虏卫是赵率教的老家,那个卫所的兵挺能打的,而且指挥使赵光瑞此前也锐意进取,早在去年蝗灾发生,就专门给兵部写过信,提醒防备西贼叛军东侵,同时也给陕西都指挥使司递文书,在靖虏卫城修缮城堡、整理军械。 毕竟忠良之后,稍微立点功就上去了,跟元帅府打上两场仗,参将、副总兵那是指日可待,前途一片光明,谁也想不到赵光瑞会不战而降啊。 而且还降了之后直接给元帅府带兵当先锋大将。 但随着战后审问俘虏降兵,事情的全貌逐渐在洪承畴面前展开,这位明廷三边,不,两边总督不光想哭,甚至还想吐。 就是一种生理层面的恶心。 这个曹耀若是兵强马壮、用兵如神,把靖虏卫打服了也就算了,事实上完全相反。 在所谓的甘肃都督麾下,就算把嘉峪关外的马匪、关里的番子都充数算成正规军,兵力才不过两万出头,麾下更是一个让人耳熟能详的刘贼亲信大将都没有,名头最亮的将军叫黑承印。 过去是肃州卫的千户。 属于是无名之将领乌合之众,情报把洪承畴等人看得一个脑袋两个大,摸索一宿都想不明白,提前半年修缮城池堡垒、坐拥坚城强兵的赵光瑞为何就降了这帮玩意儿? 直到屠师贤在焚毁的游兵营废墟搜查到赵光瑞与游兵营兵将往来的密信,事情才真相大白。 曹耀没用重炮破城,他只是起手给靖虏卫扔了三百只小羊羔子,旗军直接破防,把下营检查军兵马匹的赵光瑞绑了,扭送曹耀当面。 这几年陕西本来就不好过,去年又闹了蝗灾,年关更难,如今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旗军的家底都拿去借贷种粮了,十几斤羊肉那是个什么杀伤力啊? 最关键的是只要爷爷投了大元帅,扭头把债主干死,那欠的钱粮不就不用还了嘛,卖出去的女儿婆姨不就也能光明正大接回来了嘛! 这事儿,咱旗军就是对赵太师再敬重、跟赵老爷再亲,那也亲不过婆姨:那就给赵将军绑了吧。 赵光瑞为了不辱没先人,本来也一心求死,见着曹耀张嘴就骂,捡着啥话难听骂啥。 这要是刘承宗,没准真就张弓把他射死了:有辱斯文。 偏偏老贼曹耀是个在腌臜泥泞地里摸爬滚打一辈子的浑人,突出一个不要脸,甚至满面讥讽的说:“赵将军你不了解曹某,闭上嘴,我来!” 随后就大大方方剖析自己,从当萨尔浒当逃兵的不忠开始、离乡二十年未归不能侍奉父母的不孝、看人饥寒交迫却见死不救的不仁、趁人之危骗十一岁小姑娘跟自己拜堂成亲的不义,表演了一出我骂我自己。 把赵光瑞都看傻了。 最离谱的是然后曹耀就把赵光瑞放了,明明白白告诉他,举报他通贼的密信三日后就送到洪承畴手上,给他两条路选。 靖虏卫肯定是保不住了,旗军都要反,他要么去找洪承畴,等着自己被诶调离靖虏卫,但他能走赵家全族走不了,曹耀会好生养着他的全部族人,让他三十出头就一辈子止步于此,不受朝廷重用。 要么,三天之内,带兵攻打红城堡,打下来就是一个元帅府参将官职与靖虏营的编制和兵饷。 曹耀说的是让赵光瑞自己考虑,但实际上他做了两手准备,从兰州调来甘肃之役被胡志深活捉的甘肃副总兵王性善,这人的老家也是靖虏卫人,能替代赵光瑞在军中的作用。 他倒是不怕王性善耍滑头,因为王性善的独子王永基这会在刘承宗身边担任羽林郎呢。 另一方面,靖虏卫还有一批已经倒向元帅府的年轻军官,像化受登、李守奎、白应举等人,皆已被许下千总、把总等官职,再加上旗军们已被小羊羔子击溃——曹耀对靖虏卫势在必得。 不论赵光瑞怎么选,都不影响大局。 实际上曹耀收到赵光瑞返回靖虏卫的消息,就知道这一卫先锋军已经被拿下了。 但他没想到赵光瑞比他想象中要狠得多,只花了一天就做好选择,对卫下旗军稍加整顿,立即点起人马当日攻陷红城堡,并做出向韦州袭击的架势,引诱援兵营离城的同时,派人煽动游兵营哗变。 旗军绑架他,他反过来让营兵绑架他弟弟赵光远,免得将来手足相残。 宁夏营兵那个精神状态还不如卫所旗军呢,毕竟都是从旗军里招的。 本来在家还有个军田,成了营兵以后军田也没了,欠饷就算了,关键作为圆圈贸易的一份子,还他妈整天得给口外的鞑子一趟趟运丝绸。 运完丝绸鞑子还不感谢咱,甚至还发神经打咱,北边要防鞑子再发神经,东边得备着杨麒跳梁犯贱,西边撵着曹耀追不上,南边刘承宗的旌旗处处飘扬,不是这个大将闹了营啸,就是那个大将被城墙斩了。 一天天憋得心里邪火儿没处发,稍加煽动就哗变了。 最后洪承畴一合计,算下来卜应第打的这场仗就纯亏,一个游兵营在哗变中死了丢了半数军官,剩下千把号人失去了战斗力;援兵营打了场胜仗,最后一点尸首全他妈自己人,完事还有八百多游兵投敌。 要说挣了个城堡吧,可这城堡本来就是咱的,失而复得少了一面墙就算了,还把里头的兵弄没了。 现在卜应第那一个援兵营都眼巴巴等着自己给他们报功,可这报功的奏疏根本让人没脸下笔。 洪总督很忧伤。 更忧伤的是西安府的陈奇瑜净给他出难题。 眼下的情况,对洪承畴来说,最好的战略是趁刘承宗大举东征,以宁夏边军的力量收复甘肃,切断兰州与其主力军队的联系,让两边总督重新变回三边总督,顺便端掉元帅府的大本营。 别的不说,单就元帅府的囤粮、战马、军械,就能让西北三边焕然一新,成为大明九边最强势的力量,若是能把这事儿办了,只要给他两年时间,洪承畴觉得自己率西北边军出关,大概率能一波荡平东虏。 刘承宗治下可没地主士绅,甘肃、西宁、兰州、陇西这片负资产,在刘狮子手里洗一边,明廷收复了那可都是正资产,足够支持一场犁庭扫穴了——就算输了,都是一场不伤根本的萨尔浒。 但陈奇瑜这个家伙啊……洪承畴觉得是真没用。 恁大个五省总督,捏着十万官军,连把刘贼四万叛军主力摁在四关之内的底气都没有,居然还腆着脸给他宁夏传信,要让宁夏边军南下推进至陇州、秦州一线,配合内地军队封锁二道散关。 洪承畴就寻思,延绥镇的善战将领能调的都让你调去了,若我宁夏一镇,有拳打甘肃曹耀、脚踢兰州杨耀、再劈个叉拦住大元帅刘承宗的能力,那朝廷还要这你五省总督何用啊? 牢骚归牢骚,事还得办,因为陈奇瑜的计划真不错。 鉴于如今的情况,陈奇瑜当下的部署是以四关之内的秦川布出一只笼子,顺势而为将刘承宗这头饿虎引入笼中,西安府就是笼子里最诱人可口的那块肉。 他已经在让人把粮草财货往潼关运了。 其实洪承畴很清楚,宁夏南部二道边墙的那些城池争夺战都是糊弄人的,元帅军得了人口财秣的实惠,安然撤走,留给南下的宁夏边军在这儿收复失地立功,属于大家都把朝廷当猴儿耍。 但大环境就这样,洪承畴需要率领边军收复三边,更需要元帅府核心地带的西宁囤粮、屯银抢过来,再加上那片无主之地,巨大财富足够让疲弱的西北三边重整旗鼓。 毕竟西北的情况就是这样个情况。 朝廷觉得陕西是赋税完征不到一半、穷得当裤子的鬼地方,在刘承宗眼中却是一块咬一口就能回满血的唐僧肉。 刘承宗觉得自己的地盘已经穷得不能再穷了,必须东征打仗抢夺人口地盘才能给元帅府续命,可是在朝廷眼中却是一块能让陕西重振旗鼓的风水宝地。 西北的将领确实都是好将领,只不过他们被流贼折腾疲了,又普遍不愿意跟刘承宗打仗,如今乐于跟元帅军掰腕子的一半都是昌平来的。 因此陈奇瑜给皇上提了个建议:把西北军队往关宁、蓟镇送一批;把关宁、蓟镇的军队往西北送一批。 其实朝廷本来就在这么干,只是陈奇瑜觉得规模还是小了点儿,最重要的是得让西北老汉也去尝一尝关宁防线上的兵粮,再这么跟刘承宗折腾两年将帅军兵都废了。 得让他们去辽东养得膘肥体重了,再回来打刘承宗。 也正因如此,明廷在西北的封疆大吏们都很清楚,这次以西安府为诱饵,把刘承宗这头饿虎关在四关之内,闭门打狗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洪承畴就算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冒险分兵,也只能派人南下。 随着他的命令,宁夏的边军像一张铺开的大网,兵分两路。 一路在参将屠师贤的率领下沿长城直取兰州,一路则在刘承宗的老对头曹文诏的率领自北向南蔓延而下,飞扑巩昌府的陇西县。 势要将刘承宗主力与后方大营的联系切断。(本章完) 第五百七十四章 直线 正当段复兴携老母妻妾奔赴乾州、曹文诏率军直插陇西的同时,秦州西部的战斗也打得愈演愈烈。 面对张一川的攻势,左良玉已经完成了局势逆转,两昼一夜的时间里,双方在麦积山南麓冲突数次,张一川不论昼攻夜袭,都无法攻破左良玉的营盘。 甚至还因为早前被左良玉派出绕袭后方的两支兵马回援,打得险些崩溃。 其实倒也不险,就是被揍得抱头鼠窜崩溃了,只是大家跑着跑着觉得也没别的出路、左良玉的军队也没那么大心劲儿追击剿杀,就又重新自发整队,回来接着跟左军打。 说到底在这个时候的陇西,不论官军还是民军,成规模的队伍都不好活,只能拼个生死。 不过战事也比左良玉想象中要艰难,本来他放出去的两支马队是想截断张一川的退路,对其打一场歼灭战,却没想到张一川也有支援。 他派出去的北路健将罗岱率近千步骑撞上了乱世王郭应聘一个营、南路参将周仕凤也同样率千余步骑撞上了蝎子块拓养坤的一个营,结果这两支包抄的游骑反倒比绕了个大圈的李自成抵达战场还晚。 倒是张天琳兴冲冲地从宝鸡跑过来,左良玉设在山脚下的营寨都快被拔完了,一箭没放就回了凤翔府。 “大帅,那闯军五营的老本精兵确实勇猛,佯攻山寨,一座木栅一座木栅拔,打得很凶。” 张天琳跑了个空,回来倒是很兴奋:“尤其攻城拔寨有其独到之处,闯军五营的李、郭、拓、张等人,皆以闯将为首,此人确有章法,野战以战兵马队强冲,冲不动则辅兵变正兵,战兵马队做拐子马左右冲击。” “攻寨则正兵下马,披甲死战,辅兵持凿斧突前,取一块石头一根木头就可回营,前打后拆,利落得很。” 刘承宗沉吟着思考李自成的战术和军队编成方式,然后发现张天琳对张一川的态度多有轻视。 他能理解张天琳口中闯军五营的‘李、郭、拓、张等人’都是谁,李是李自成,郭是乱世王郭应聘,拓是蝎子块拓养坤,张则是混天王张应金,最后的等人……当然是元帅府的河南总兵官张一川张大人。 张天琳早在初抵秦州时,就已将此次作战的情报从头至尾写成书信,派人快马报至凤翔府。 张一川这仗打得挺丢面子是事实,所以在张天琳口中混了个等人的待遇也不奇怪。 不过刘狮子不会怪张一川,看着张天琳笑道:“闯营诸将怎么看张总兵不重要,但兄长不可因其败于左良玉而心生轻视,若非张总兵率新募乌合之众阻左军于秦州,我等又何来轻入关中?张总兵理应受到嘉奖勉励。” 张天琳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闯军是外人,已经投效的张一川才是自己人,而张一川之所以要在秦州跟左良玉打上一仗,正是因为刘承宗的命令。 打得丢人不丢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张一川成功将左良玉牵制在麦积山不能乱动,使元帅府四万主力跃进三辅。 张天琳闻言垂首,抱拳道:“大帅教训的是,张总兵确实有功。” “堂中只有羽林郎又无旁人,这可不是教训,只是我与兄长的体己话罢了,我知兄长是外冷内热,别人又不知道。” 刘承宗笑嘻嘻,但其实张天琳并非外冷内热,只是单纯瞧不起人,瞧不起所有比他弱的人。 而且他这个人还是出力不讨好的倒霉蛋子转世,又乐于助人,受助者往往也比他弱,所以就会总瞧不起他帮过的人。 这种基本都属于无效帮助,你帮忙,大多数人都多多少少会心怀感恩,但你又瞧不起人,还指望人家感恩,就有点太考验人品了。 反正张天琳是听不出来好赖话,觉得大帅是在夸他,挺高兴,还跟刘承宗说笑几句。 等堂中执笔的羽林骑把关于闯军五营的情报记完了,刘承宗才正色道:“然后兄长就把麦积山烧了?六十里外都能看见烟。” 张天琳脑瓜子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连忙否认三连:“不是我,我没有,那山是左良玉烧的,他见我军抵达战场就想逃跑,粮草辎重带不走,又怕我上山追他,就一把火烧了。” “但火一起来就吹了南风,风助火势烧到营外山林,大帅是没看见,火在下头噌噌地往上烧,左良玉带兵在上头跑,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人能跑那么快!” 刘承宗被逗得哈哈大笑,随后问了问闯军五营尤其是张一川部的伤亡情况,这才追问左良玉的去处。 却见张天琳颇为不甘地摇摇头道:“我军绕山避火追得慢了些,待追至麦积山北边的渭河,左良玉已渡河毁船列营,而且北边来了他的援军。” 刘承宗缓缓颔首,渭河在秦州西边都属于水深较大的上游,没船难渡。 不过更吸引他注意力的还是北边过来的援军,他问道:“宁夏边军下来了?” 张天琳果断摇头,道:“带兵的艾万年,我见过他,是延绥镇。” “艾万年?” 这个名字对刘承宗来说,可是有好几年没听见过了,非常有时空错乱的感觉。 想当年他跟兄长、曹耀两队人从鱼河堡归乡,途经米脂时艾万年的家丁就给过他们一笔买路钱。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让他脱口而出问道:“还没死呢?” 张天琳当时就鼓起了掌:“大帅,我看见他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听闯将他们说,艾万年本来就已经病重了,去年升了孤山副总兵,就因病告老了,却没想到今年朝廷又把他征来带兵。” “隔着渭河没法说话,不过我看他情况不太好,别人都骑着马,他只能步行,应该是病没好全。” 张天琳本以为自己说完,刘承宗会再问问那支军队的情况,却没想到刘承宗听罢就不再说话,只是自己拧着眉头在凤翔府衙的堂中踱步,走几步就抬头看一眼堂上挂的舆图,沉默不语。 刘承宗沉思的是,艾万年这支军队怎么敢从六盘山以西南下,推进至渭河北岸的。 他估计曹耀对宁夏的攻势并不顺利,否则艾万年隶属北边,此时最应当支援的应该是宁夏,而非南边的关中。 这种情况在刘狮子看来值得分析,毕竟此次东征,是在旱灾蝗灾以及正从山西向陕西蔓延瘟疫的背景下,时局所迫。 发兵时他就没有必胜把握,决定以指挥甘肃都督部、邀请闯王高迎祥一同以三路齐进的战术发起东征,就是在心里没底的情况下掀桌子。 毕竟要用北路的甘肃都督曹耀、中路的元帅府刘承宗、南路的闯王高迎祥三军,对付三边总督洪承畴、五省总督陈奇瑜、四川大帅侯良柱,这种仗谁来都不敢说稳赢。 说白了在刘狮子就是在田忌赛马,南北两路能拖住洪承畴和侯良柱,他把陈奇瑜的陕西军干翻,回师助阵,那就万事大吉。 拖不住,那也一样要把陈奇瑜的陕西军干翻,抢了西安府再逃回陇西。 这种时候隶属于西北三边的艾万年率军南下助阵,就意味着曹耀对宁夏的袭击并不顺利,不过既然派来的是艾万年,也能说明此时洪承畴面对甘肃都督部的袭击虽有余力,却无法速胜。 否则也不必启用艾万年这种旧病缠身的废将。 “时间还有。” 刘承宗沉思良久,这才喃喃自语道:“但不多了。” 片刻后,羽林骑将最新的变化标注在舆图上,陇州西部的缺口已被堵住,但秦州的左良玉向北退往渭河北岸,同时艾万年的延绥神木营也抵达战场。 显然,四关之中的元帅军退路正在被明军封死,如果刘狮子想要以最小代价全师退回陇西——现在是最后机会。 但相同的是凤翔府与西安府已完全暴露在刘承宗四万主力的威胁之下,另一方面刘承宗也不可能撤军,他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所以即使面对宁夏、延绥两镇边军南下的可能性,也无法动摇刘承宗继续进攻的决心,恰恰相反,还使他的意图更加坚定:尽快攻占关中大小城池,以秦藩二百年积蓄,跟陕西明军在关中平原上硬碰硬打一场决战。 很快,新的命令就在传令骑兵的奔走中传告旅帅与大小参将,伴随着一个个调度命令,元帅府四万军队很快就有了大动作。 第一个接到命令的是驻扎在陇州的旅帅王文秀,击溃汤九州部兵马以后,王文秀就开始收缩防线,将麾下三营兵将逐步向东调派,以避免跟刘承宗脱节。 接到命令时,王文秀已经率领罗汝才和李万庆进驻陇州,只剩杨承祖部一个营留在山上,对溃在山里的汤九州部溃兵进行招降。 刘承宗给他的命令,是率军移往凤翔府,以凤翔县为中心,三营分别以陇州、宝鸡、凤翔三县为信地驻防,由内部攻打安夷关、二里散关、大散关与金牙关。 王文秀一看命令就乐了,这几座关口听着好像任务艰巨,但其实简单没边儿了,因为都是明廷境内的关口,平日里都当作税卡使用,驻军本来就少得可怜,作战难度很低,正好能补充其麾下三营早前抽调兵马去漠南的损失。 除此之外,就是他不需要为兵粮操心,毕竟大元帅在凤翔府刚把招降的宝鸡知县李嘉彦任命为凤翔知府,此时整个凤翔府西部都在忙着筹集粮草,别管喂马、养兵、修缮军器都有了去处。 这对王文秀来说是好差事。 照顾好后方,刘承宗接下来的命令则发给麾下所有能动的兵马,先以虎贲营的塘骑千总马祥为首,命其借调三个大营的塘骑,配合本部塘骑集结作为先锋军,在关中平原上铺开了向东挺进西安府,使命为探查遭遇的明军、士绅武装、地主团练的位置、兵力。 第二道命令则发给蒙古旅的谢二虎和莫与京,以及临洮旅的师襄。 蒙古旅有七千马队,师襄的临洮旅则在此前抽调漠南时消耗最大,此次仅有三千人从征,基本上就是一个营,两个旅合计一万兵力,跟在马祥身后,负责剿灭、拖住塘骑不能对付的敌军。 第三道命令则发给甘肃三小营的丁国栋、米剌印、张振,作为蒙古旅和临洮旅的支援力量,携带重兵器毁寨攻城。 至于刘承宗手上最为精锐的三个大营和虎贲营,则作为中军随大队向东押后行进,结果才走出去三十里地,前线的战报就像雪花一样扑到他手上。 元帅军大举调动,给凤翔府东部诸县的士绅、团练创造出难得的空窗期,同时也因为陈奇瑜在西安府号召士绅组建武装,西安府西部诸县的地主士绅也已经完成动员,一时间四处都是袭击元帅军塘兵的团练武装。 最近的在岐山县西部,魏迁儿攻占凤翔府城时,被击溃的团练首领里有一人叫屈学曾,是秀才出身,败逃至岐山县后并不气馁,收拢败兵重整旗鼓之后,还吸纳了当地的民壮团练,集结八百余人返身袭击元帅府塘骑。 屈学曾带领诸生在阵中驰马放箭,在与塘兵的冲突中袭杀塘兵七人,最终被三眼铳击中落马,这伙团练也随之被赶来支援的蒙古骑兵击溃,但同时向元帅军发起袭击的并不仅有这一股人马。 汉中北部的凤县生员黎屏极,在罗汝才进攻大散关时率团练支援官军,被佛朗机炮毙在阵中;西安府盩厔县的禀生张景耀、武功县的儒生韩识,组织团练阻挡塘兵,并与随后抵达的莫与京交战,同样亡于阵中。 随后武功县就在溃兵冲击城防之下开门,旋即被追击而入的莫与京攻陷。 不过进军方向在西安府西北的临洮旅旅帅师襄,则遇上了点儿小麻烦,因为他的进攻方向是乾州,陕西参议段复兴驻守的乾州。 面对师襄的劝降,统率乡兵守城的段复兴不为所动,因为他已经找到了外援。 西安府附近一直有一支想要求抚的叛军,其流民帅名叫杨国栋,有兵马三千,其中还有一批精兵人被双甲,也正因如此,督抚都不敢轻信其求抚的意志,始终担心诏安之后不能控制他。 但段复兴进乾州城就没想活着出去,才不管那么多,直接自己做主答应了杨国栋的求抚,将之招安,准其屯于乾州,用来对付刘承宗。 如今杨国栋正厉兵秣马,注视着关中战场上的局势,正在此时,刘承宗也率领军队踏进了西安府。 他的进军方向不是正东万众瞩目的西安城,而是东北的乾州。 倒不是刘承宗识破了陈奇瑜把乾州作为外援的计划,只是……刘承宗要去耀州,耀州有镇守太监李奇懋留给他的四千多匹战马。 西安城里秦王府的金银财宝毕竟是在城里面跑不掉,而那四千多匹战马可有一万多条腿,刘承宗肯定要先把会跑的抢过来,才划算。 而乾州,就在凤翔到耀州的这条直线上。 第五百七十五章 反面教材 刘狮子的行军路线让陈奇瑜心里发毛。 陈奇瑜没有什么手段来确定刘承宗主力的行军路线,只能依靠城池陷落来自我判断。 他一直在西安府城里等着西边兴平、鄠县被攻陷的消息,但直到乾州都打起来了,渭河北岸的兴平、南岸的鄠县还像没事儿一样,断断续续给他回报元帅军马队过境而走的河畔风景呢。 这也太反常了,就好像刘承宗知道他要把乾州当作西安府城的防守外援一样。 现在陈奇瑜看身边儿每个人,包括躺在榻上起不来的练国事,只要盯着看三秒,就觉得这个人脸上露出了作为叛军谍子的蛛丝马迹。 而另一边的乾州城南城关上,段复兴则面上发麻,以无奈目光看向南边大塬。 乾州历来是富庶之区,以北面梁山有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合葬的乾陵得名。 乾州城池庞大坚固,有内外两城,内城叫子城,城周五里,是唐代的奉天旧城;外面的叫罗城,则是后来增建的新城,城周十里,高两丈二尺,城上马道宽三丈,城外同样有三丈宽两丈深的护城壕。 内外两城的城土都是用石灰、砂子、硝根混成的三合土,强度很大,又在万历二年包了砖,整座城有六座城门,俯瞰就像一只头朝北卧着的乌龟。 因此也有龟城之名,当地有民谣:乾州城、九里三、龟城望梁山,九楼八涝池,七十二个半巷子。 不过如今梁山只剩一半,当年黄巢率大军过乾陵刨坟,挖错了方向,在城北留下一条十几里地长、十几丈深的黄巢沟。 陈奇瑜之所以命段复兴至此防守,就是这座龟城不仅模样像龟,同样拥有如龟壳一般的防守能力,它的城墙高度适中,底厚近二十米、十米的面宽也能在炮战中保持极强的防御能力。 最关键的就是面宽,也就是城墙顶部的厚度,底部厚度在防御火炮方面没啥用,就没有火炮能把夯土城墙轰塌,很多城墙被火炮攻开,都是因为面宽不足,无法布置红夷大炮。 因为红夷炮毕竟是万历、天启、崇祯年间的现代火炮,身管长,炮车更长,而城墙多修造于早年间,本身修建城墙时就没有考虑到布置这种火炮。 它轰击起来还会带着炮车后坐,马道稍窄一点儿,开炮就得掉下去。 所以很多地方的守铳为了避免这个短板,临战时干脆使用带轮的炮车,直接以固定木架炮位来作为守城军械;又或者在城墙内侧搭建支撑棚楼,以延伸马道宽度。 此时段复兴与乾州知州杨殿元并肩站在西城关的新泰门上,望着南边平坦大塬上相互对立的两座大营,都屏住呼吸,神情一个比一个慎重。 因为城外这俩营虽然昨天夜里打了一仗,但今天早上就开始互通使者了,这会儿正谈判呢。 西边是元帅府临洮旅师襄的军营,昨天午后引三千临洮兵率先一步抵达城外,一边对乾州城劝降一边修造营地。 东边是叛兵杨国栋的三千以脱伍边兵为骨干的叛军营,昨日傍晚抵达城外,马不停蹄向修造营地的师襄发起冲击,仅半个时辰就以数百双铠重兵硬填平一道壕沟、拔掉两重营栅,差一点就打进师襄的辕门了。 这人不是世勋世禄的宿将,只是杨国栋这个名字太大众,单是元帅府手下如今都有两个杨国栋了,一个是土司、一个是勋臣。 这个杨国栋是陕西巡抚标营的老兵出身,这个出身其实还挺高的,至少巡抚标营的士兵在这几年都不会挨饿,所以是没怎么吃过苦的人。 杨麒还在巡抚李起元帐下担任抚标副将的时候,杨国栋就在抚标当兵,杨麒被调到固原的时候,杨国栋才落了个军官的身份,在军中担任百总。 后来杨总兵在征讨西北叛军的时候丢了,杨国栋跑回固原镇,赶上闹旱断饷,就在几百名士兵的拥戴下当了叛兵……毕竟对巡抚标营出身的军官来说,闹旱断饷,这日子也太他妈苦了。 只不过这年头叛军比明军还难,没有重兵器,野战攻城对上官军都很吃亏,刚好听说朝廷在北边有个漠南都督府,都督跟他以前的老总兵杨麒同名,兴许就是一个人。 刘承宗的名号这么响,他倒不是没想过去投奔刘承宗,只是杨国栋真不想再往西走了,越走越穷。 所以他就想着找机会在关中抢一把,往北边跑到塞外去投奔老总兵。 早前练国事对他的判断没有问题,杨国栋就不是诚心想被招安,他是想假借招安之名,找到渗透西安府城控制城防的机会。 但当时没人愿意招安他,如今抱着必死决心的段复兴把他招安了,对他来说又很有人格魅力,所以就想着过来帮他打一仗。 昨天夜里一路打到师襄的辕门下,一方面是天黑了担心有诈,另一方面他也不愿意惹上元帅府这个庞然大物,这才次第收兵,只想着给师襄个教训,让他趁夜自己撤退就算了。 偏偏等到今天早上,师襄那一营兵还在那站着,不单站着,甚至被揍了一顿还敢派使者过来,大放厥词地要他投降。 就,就让杨国栋挺摸不着头脑的。 他们在前边谈判,行军路上的刘承宗则端详着师襄送来的招安提议,细细思忖。 衣着带着几分滑稽的张献忠在后面骑行,看刘承宗接了报告在马背上不说话,便催马往前走了两步,问道:“大帅咋了,乾州那支乱兵不投降?” 刘承宗一看张献忠就乐了,不开玩笑,谁走着走着身边钻出来个穿红袍戴绿帽的关羽都得乐。 张献忠头上的铁幞头用绿巾裹着,身披金漆鱼鳞甲,外罩袒肩绯袍……这袍子是元帅府的武官服,用的是斜金暗纹的绯色缎子,不过不同于宋明以来武官战袍袒右肩的形制,而是袒露左肩。 如果不是张献忠脑袋上裹着绿巾,这件元帅府礼部衙门衣冠局设计、织造的战袍其实本身很漂亮,也有很多讨好刘承宗、让人眼前一亮的小心思。 就比如袒露左肩,一来是为了和同样喜欢穿袒肩战袍的明廷将校加以区分,二来则是引用西汉太尉周勃平诸吕时与北军将校的誓约:拥吕氏者右袒肩,拥刘氏者左袒肩。 战袍的斜金暗纹也是一样,指的是刘氏当兴的金刀之谶。 不过引刘承宗发笑的不是战袍,而是自家的礼部尚书玩战将扮装游戏。 他摇头道:“我没琢磨杨国栋,单是其拥七八百双甲重兵,就值一个参将,三千兵员粮饷我们给得起。” 张献忠对此笑而不语。 元帅府现阶段派出来的十几个营饷银都欠着呢,口粮也随时需要地方补充,这根本就不是给不给的起的问题,而是杨国栋只要归附,最少也要去给刘承宗打两个营的粮饷出来。 显然,杨国栋这一营乱兵不是刘狮子陷入思索的原因。 张献忠便问道:“那大帅是?卑职可以分忧!” 刘承宗微微摇头,随后看了一眼张献忠,这才问道:“兄长觉得,旅帅师襄如何?” 如今用兵之际,杨国栋安一个营只要愿意归附,刘承宗肯定张开怀抱欢迎,这事儿没啥好琢磨的。 他琢磨的,是师襄。 “大帅是问师旅帅……” 张献忠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刘承宗的问题,脑瓜子飞速旋转,判断此时元帅府局势、他在元帅府的身份、师襄在元帅府的身份、他和师襄的关系、此时的环境。 以及最重要的——刘承宗提这个问题的用意,或者说想听他说出什么样的回答。 张献忠可聪明了,第一时间就想明白这些事的关窍,并迅速判断出三种可能性:刘承宗想坑他、刘承宗想重用师襄、刘承宗想看他是个什么人。 因为行军路上大庭广众,刘承宗如果要动一动师襄,肯定不会问他的想法,何况此时师襄是前线将领,问他的想法应该就不是想听坏话。 何况他加入元帅府要晚,算起来师襄还是前辈,张献忠是真怕刘承宗再把西旅剩下的王自羽、刘体纯俩参将调到临洮旅去。 至于故意坑他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大庭广众之下他说了师襄坏话,在别人看来他就是个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元帅府谁不知道大元帅刘承宗最喜欢讲义气的人。 义气不光存在于兄弟情义之间,实际上夫妻、父子、君臣,都有义气存在。 但是吧,很多时候聪明是一回事,性格是另一回事。 聪明能让人想明白很多事情,而决定接下来决策的却是性格。 张献忠张嘴就是:“大帅,师旅帅没啥过人之处,我比他强!” 刘承宗瞪着迷惑的眼睛,看着张献忠眨眨眼:“何出此言?” 狮子心说:关你啥事啊?我问师襄呢。 “率三千雄师顿兵城下,不能迫降乾州城就算了,城外三千乱兵也打不赢,还得传信回来支援。” 张献忠不屑地撇撇嘴:“大帅若遣一千虎贲随我同去,卑职明日先将乱兵击溃,后日一早必陷乾州!” 这话说得刘承宗眼前一亮,不是因为张献忠认为自己能打,尽管这是事实,但他此时越发觉得自己决策英明,在心里笑道:秉忠兄啊,我让你留在身边做礼部尚书真是英明至极! 元帅府的虎贲营从来都不是一面密不透风的墙,尤其对帅府的高级将领而言,这个营就是一道以刘承宗为中心,连接整个元帅军千丝万缕的大网。 他的一言一行、喜好厌恶都会通过这张网,准确传达到各营将校耳中。 有这么个会踩人唱反调的在身边随时吸引同僚仇恨,难道不是更能体现出自己对师襄的重用与信任吗? 师襄在前线攻伐不利,有张献忠今天这通贬低,下次一定知耻后勇;若前线得利,更能体现出刘承宗的知人善用。 他张嘴就顺着梯子往上爬,道:“兄长攻城拔寨自有独到之处,师旅帅尚乏历练,但其胆识过人、心思缜密,最擅化险为夷、险中求胜,兄长信不信,我军抵达前线之前,乾州必传捷报。” 张献忠自然不信,他本身就瞧不起师襄。 像师襄这种起点就是正四品世袭武职的卫所将领,张献忠不知一路上打死过多少个,卫所出身的将领跟各路农民军首领相比,就突出一个不能打。 而在民军首领眼中,不能打就是废物。 不过刘承宗不这么看,倒不是说他觉得张献忠评价的不对,非常对,师襄跟那些被俘投降的明军将领相比,平平无奇,武力、带兵打仗的能力确实也不突出。 但这人有上进心和综合素质。 因为师襄是主动投向元帅府将领里,出身最高的一个,擅长谋划事情并把事情做成,尤其在劝降方面,应该有非凡的才能——他连自己都劝降了。 师襄家道中落,差点连职位都没能世袭,靠模仿刘承宗抢大户才弄到钱,虽然办成武职世袭,却又背上了罪责,进而谋求兰州参将,谋划把兰州卖给刘承宗,最后又成功地带兰州和驻军倒向元帅府,洗清自身在明廷的污点。 这也是能力。 而且是很厉害的能力。 早前元帅府不对师襄委以重任,就是因为他这种在钢丝间横跳的能力很厉害,一年之间从世袭职位都没有的备选武官,完成临洮卫实授指挥佥事、明廷兰州参将、元帅府临洮旅旅帅的身份变化,水涨船高。 刘狮子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带着元帅府的兵员军械,转头再摇身一变成为明廷的临洮总兵官,因为临洮旅的将校关系复杂,师襄如果没本事,大概率会死在内讧里。 不过现在没有这个顾虑了,临洮旅没有发生内讧,下属降将的关系也理顺了,其中还抽调了三千军兵调往漠南,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 刘承宗心想,师襄此时心里应该憋着一团火,只等此次作战立功了。 这回传信到中军,大概用意不在求援,而是让刘承宗知道他想劝降杨国栋。 刘承宗也很期待,乾州城的战役,师襄能拿出什么让他惊喜的本事! 第五百七十六章 铁鞭 五月初一,乾州城南。 这是围城的第三天,也是围城军队开始攻城的第一天,气势如虹。 在围城的第一天,师襄跟叛兵杨国栋打了一仗;但第二天,经过整整一天的协商,师襄把杨国栋劝降了。 昨天夜里,师襄和杨国栋朝城上射了几十封劝降信,告诉守军元帅府的支援兵力随后就到,现在投降官升一级、兵给粮饷,保证对城内百姓秋毫无犯。 等到今天早上,后方又有两个千人队的蒙古骑兵抵达战场,此时驻扎在城外的军队已逼近八千,师襄的本部人马也能够完全压制杨国栋部三千新附贼兵。 到这个时候,师襄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能劝降杨国栋,靠的不是自己手上三千临洮兵,而是整个关中战场铺开的四万元帅军。 这是大势。 师襄始终认为人最厉害的才能是善于借势,个人力量太过弱小,英雄还是懦夫、阻挡还是顺应,是对个人而言无比重要的信念,可大势都不在乎。 但偏偏,段复兴在乎。 今天早上,师襄对新归附的杨国栋部完成整编,趁全军吃早饭的时间,向乾州城传达最后通牒:一个时辰后开始攻城,到时候再想投降,依照元帅府的法度,就不能官升一级了。 城上没有回应。 这给打算趁热打铁的师襄带来不详的预感,因为沉默以对也是回答。 此时的师襄心中已有猜测,攻城恐怕不可避免。 他在临洮旅威望不足,这个旅的前身是明军的兰州营,所有人的人际关系都能追溯到三名千总韩瀛、张云起、李祖德身上。 韩瀛在易帜元帅府当天被师襄刺杀,剩下张云起被堵在营地里被迫投降、最能打的李祖德当日被支往城中救火,后占据内城看大势已去,这才投降元帅府。 张云起和李祖德确实都已经是效忠刘承宗的将领,但也都不是师襄的亲信,甚至某种程度上,对于师襄这个导致他们投降的罪魁祸首,心里都有仇恨,战场上打他黑枪倒是不敢,可为师襄办事也属于随时随地捏着鼻子。 心不甘情不愿。 也正因这种复杂的关系,师襄才对劝降杨国栋势在必得,甚至专程派人给刘承宗报信,就是想旁敲侧击,试探刘承宗对他招降补充临洮旅兵员的看法。 好在刘承宗的回信没有让他失望,给他提供了两个办法,要么把兼领的中军营参将让给杨国栋,临洮旅依然维持三个三千营的编制;要么就另添一个参将,使临洮旅成为四个两千人小营的编制。 师襄想都不想,就选择了后者。 他知道,刘承宗表面上给了他两个选择,其实就是让他选第二个。 选择前者,意味着他要放弃直属部队,尽管有九千军队的编制,但这是个空架子,眼下临洮旅算上杨国栋部也只有不到六千人,没有直属中军,他根本没办法控制军队。 而后者,能借机分掉新降的杨国栋部一千兵,填补到其他三个营里,削弱杨国栋影响力的同时,还能平衡李祖德和张云起。 他昨天解决的就是这件事,不过眼下问题又来了:攻城,他很难以命令的形式让杨国栋攻城——他们缺少火炮和攻城器械,攻城必然会有死伤。 如果劝降失败恼羞成怒攻城,难以迅速攻克是一方面,损失恐怕会进一步伤及他在军中的威望。 所以师襄找上了杨国栋:“杨将军,眼下又有蒙古旅两千军兵在侧,给乾州城的压力也够多了,你的人跟城上参议段复兴、知州杨殿元见过……” 话音刚落,杨国栋就快跳起来了:“旅帅,杨某早前虽被招安,但昨日你我立誓,我不会再改投朝廷。” “我知道,我知道,将军也知道,我部两员参将对我与你握手言和、分三大营为四小营之事颇有微辞。” 师襄安抚杨国栋,笑道:“我想杨将军尚未立功,大帅近几日即抵乾州,将军何不派人至城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其投降,这也是将军报答师某引荐大帅的好礼物啊!” 杨国栋一介武夫的老兵出身,尽管在巡抚标营当过兵,但作为大头兵也没机会感受人际交往中的弯弯绕绕,师襄这话一说出来,他就觉得……有道理啊! 当即抱拳对师襄再三感谢,立刻点了跟随他的兄弟里一个擅长讲道理的千总,让他去乾州城下,跟段复兴、杨殿元‘晓之以理’去了。 其实这种事随便找个能说会道的人过去就行,但杨国栋得了师襄提醒,知道刘承宗很快就会过来,这也是给他手下一个露脸的机会,这才挑了个千总。 他自己才是个参将,千总就是他的左膀右臂。 师襄对此乐见其成,他招降杨国栋的时候就说了:“你别看我打不过你,不是因为我弱,而是我官位高、兵力不足、装备不够,真弱营寨就已经被你掀了。” “你投在我帐下,比投在元帅府其他旅帅手下好得多,别人兵强将猛,没你出头机会,我们临洮旅不一样。” “就需跟要伱杨国栋这样能征惯战的勇士联手并进,你负责立功我负责求赏,咱们兄弟一道搏个封妻荫子的大富贵!” 师襄这话属于半真半假,倒是没一个字是故意骗人的,只不过画大饼的成分比较多。 元帅府到现在就没封爵那回事儿,封了些鞑靼、瓦剌的爵爷,也只是单纯给蒙古贵族称号更名换姓,拿人家自己的部落当封地。 说到底,元帅府到现在还没有战功已极的人物,自然就没有爵位。 不过在劝降乾州城这件事儿上,师襄说的倒都是诚心实意的实话,他确实希望杨国栋能拿下劝降乾州的第一功,毕竟杨国栋现在是他的部下,杨国栋立功,多少都有他一份。 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一点儿歪心思。 他只是未虑胜先虑败,想着万一劝降不成,依杨国栋这个急脾气,被落了面子肯定要找回来。 到时候他再顺水推舟,指挥杨国栋率军攻城,就容易多了。 可他只知道杨国栋的心性,却不认识城上那个山东来的段复兴。 开始非常顺利,作为使者的千总举着旗子成功抵达城下,守军并未放箭,随后三言两语,等待片刻,居然真的让乾州城放下吊篮,把他接到城上去了。 师襄和杨国栋手里就一副望远镜,俩人在城下激动坏了,甚至引来了临洮旅另外两名参将张云起和李祖德,四名临洮旅的指挥官都登上土山,靠望远镜轮流观察城门楼上的劝降情况。 他们看见一个穿绯袍带乌纱帽的官员携另一穿青袍的官员来到城门楼,杨国栋兴奋道:“那穿绯袍的就是参议段复兴,青袍是知州杨殿元。” 说着,师襄接过望远镜,随即笑容就凝固在脸上,转手还给杨国栋:“怎么看他俩很生气,好像在骂人啊?” 杨国栋刚皱着眉头看过去,随后就瞪大眼睛,极为震惊。 师襄更震惊,哪怕没望远镜,他也能看见那个穿红袍戴乌纱的家伙挥了一下手,杨国栋的左膀右臂就在城墙上消失了。 杨国栋端着望远镜看得更清楚,面容抽搐目眦欲裂,连话都说不出来。 是铁鞭。 他看见段复兴抽出铁鞭,一鞭把他的亲信抡死了! 临洮旅四名将领面面相觑不过片刻,城上守军已经七手八脚地给使者尸首套上绳索,从城墙上丢了下来,正悬在城门洞前面。 驻扎的军队也看见这一幕,别管兰州、临洮的老兵,还是杨国栋的新兵,转眼间营地哗然、兵士鼓噪。 师襄人都傻了。 早前他确实对守将不愿开城献降有所猜测,甚至希望段复兴和杨殿元在城上说几句狠话,气一气杨国栋,好让他指挥攻城更加顺利。 但他万万没想到段复兴会把使者请上城头打死,还把尸首像个风铃一样挂在城门上!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别说师襄没见过,整个元帅府,除了过去林丹大汗的察哈尔部,还没人见过仗没开打就先杀使者的。 这是疯了啊。 暴怒的杨国栋才刚把瞪圆的双眼望向师襄,师襄就已经怒吼道:“擅杀帅府使者,城破之日段复兴家小一个不留,杨国栋!” “卑职在!” “攻城!攻城!” 乾州城的反应比他们更快,道道旌旗在城上摇摆,守军早就将火炮与各式守城器械摆在城墙上,就连金汁都烧热了。 在段复兴身边,乾州知州杨殿元被吓坏了。 杨殿元是四川安岳县人,一个非常符合文人刻板印象的举人,个头不高、仪表堂堂,文质彬彬、儒雅随和。 自崇祯四年上任,在乾州这个地界上没跟贼兵打过仗,但确实有才干,他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兴修水利、以工代赈,乾州任上这四年专注于劝农、劝学,挖掘水渠、修造水车、社学,并先后主持了修缮督学署、狄公祠,还重新修了城墙。 跟他搭伙的同僚,就没有不喜欢他的,甚至早前的西安知府、如今神木副使李之茂还把自家年不及笄的小女儿许配给他,约定待战事稍息,抽空完婚。 实际上自从刘承宗东征以来,他的老岳父李之茂就在想办法活动,希望能把杨殿元调到河南去。 李之茂的脾气、心性都比这个软绵绵的女婿厉害得多,他在神木跟叛军干了好几仗了,但是对此时的情况也束手无策,他倒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女婿带着女儿远走高飞。 可如今天大地大,哪儿还有安全的地方啊? 李之茂的老家在山东招远,隔壁是蓬莱,海对面就是金州卫的旅顺口。 旅顺为啥叫旅顺? 那地方以前叫狮子口,就因为明初从蓬莱登船收复辽东,跨海登陆沿途风平浪静旅途顺利,就改名叫了旅顺口。 就不说微乎其微的后金渡海而来,单是明军兵来兵往,招远就不安全,否则他何苦跑到陕西当官儿还把家小都带来啊——在李之茂眼里,山东是个比陕西还危险的地方。 杨殿元的老家安岳县,在成都府和重庆府中间,李之茂本来把女儿许配给他,一方面是看重他的性格品行,另一方面这个家乡好,比山东、北直隶、陕西、山西都安全,不说保护女儿也能避开危险地带。 结果刘承宗东征了,闯王高迎祥往汉中打过去了。 现在李之茂觉得河南也不错。 杨殿元赈灾赈了整整四年的老好人,这围城还没开始打,身边进士出身的同僚、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说着说着就从胯下掏出铁鞭,一鞭子把敌军使者爆头了——他哪儿受得了这刺激? 一时间说话都结巴了:“这这这,段兄,你,两军交战,你何苦杀他啊?就算不为己身计,也要为家小考虑,万一城破,又当如何?” “不知忠孝悌义的叛军说话,杨兄难道也相信?如那杨国栋之辈,前日刚受招安,昨日便倒戈降了叛贼……刘承宗千里东征只为钱粮,他们说开城献降秋毫无犯,你能信吗?” 段复兴像没事儿人一样,甩了甩铁鞭上的血,随手递与跟在身边的健仆单周,戴正乌纱帽,这才抬手朝城下一指,不屑道:“何况城外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杀我家小?他们不配。” 不配? 杨殿元瞪大眼睛,他也不知道段复兴这种自信从何而来,只道:“叛贼头目刘承宗引大军而来,城下不过一日便有援军两千,万一其大军兴师而来,我军能阻挡几时?到时配不配都要死!” “杨知州,我说他们不配,他们就是不配。” 起初杨殿元以为段复兴在城上杀使者,是恼怒于杨国栋先降再叛,一时冲动热血上头。 可这个时候他发现段复兴非常平静,一点儿都看不见暴怒后失手杀人的懊悔和愤怒,反而还拍拍他,安慰道:“杀都已经杀了,杨兄就不要担心我的家小,安心守城便是,乾州大城、铳炮兵粮齐备,事情大有可为。” 即使是老好人杨殿元,此时也被段复兴无所谓的态度惹得有些生气,怒道:“你不在意家小,乾州城里的百姓何辜?倘若贼人恼羞成怒屠城,又当如何?” 段复兴轻笑一声,看向城外已经摆开的军阵大队,没有回答杨殿元。 他鞭杀使者是早有预谋,这跟来的是师襄的人、还是杨国栋的人没有关系,不论到城下劝降的使者是谁,他都要叫到城上打死。 因为城内守军由于昨夜师襄的劝降信,已经产生动摇。 此时不坚定信念,这座城就一定守不住。 陈奇瑜将整个关中布防的战略通盘告诉了他,叛军确实势大,但段复兴不在乎,当年在山东是徐鸿儒振臂一呼势力不大?还是孔有德破城杀将声势小了? 不过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因为段复兴知道,城外的鸡鸣狗盗之徒、城内的走卒贩夫之辈,和他不一样。 别人不食朝廷之禄、未受朝廷恩养,如果在朝廷危难之时能站出来,那是需要表彰、授予冠带的义士;面对刘承宗这样的对手,若真秋毫无犯,别人没有站出来,跑了、降了,也很正常。 但他不行,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 城下,呼啸的蒙古马队驮木枝土袋轰踏而来。 城上,乌纱绯袍的段复兴端坐城门楼,挥动令旗:“开炮,放死他们!” 第五百七十七章 五日 刘承宗抵达乾州城外的围城阵地时,已是五月初二的傍晚。 中军与三大营扎在城南十里,来自甘肃的三小营被部署在城东,蒙古旅则被部署在外围,还有城南离城墙最近的主攻临洮旅,四万军队将乾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可是乾州城仍未陷落。 反倒是师襄的临洮旅,在两日狠攻中丢下二百多具尸首,连城墙根儿都没摸着。 中军营地,师襄携杨国栋拜倒帐外,向刘承宗解释道:“大帅,这南关外,原本西边是花市、东边是勾栏,都是民居密集之处,偏偏开战前叫段复兴坚壁清野,统统拆成一片废墟。” “砖石木料俱已叫他运入城内,城外深壕两道,四百步宽的城墙摆了神铳、大炮三十二位,其中还有两门新铸的红夷炮,我兵攻铳不利,昨日几次突前都被守铳压到二里外不得寸进。” 说罢,师襄请罪道:“还请大帅责罚。” 这是杨国栋头一次见刘承宗,听师襄说完,也连忙抱拳垂首请罪。 刘承宗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师襄交上来军中画匠在土山俯瞰城池绘制的城防图。 半晌他才转移注意力看向二人开口,语气上听不出喜怒,问道:“既然守铳比攻铳强,你们有办法吗?” 说来好笑,刘承宗起兵以来也有七年之久,在这七年里,纵横关陇横扫雍凉,这座乾州城,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防守完备的城池。 守城的方略万变不离其宗,但至少这座城前两年刚经过修缮,人心、兵员、铳炮、弹药、粮草、器械,都有。 至于那两门新铸的红夷炮就不必说了,多半是皈依西洋教的士人或西洋人铸的……关中的西洋人可不少,就在刘狮子从宝鸡向乾州进军的路上,就已经死好几位了。 本来刘狮子也想在身边养上一两个传教士,虽然他知道传教士心怀鬼胎,但确实知道的东西多,他也不少那一口饭,留在身边备用,不算坏事。 但奈何,就别说传教士了,就连信了西洋教的士人,碰上他的军队都是个死。 因为关中信了西洋教、学到些真东西的士人,基本上都是有一定社会地位和财富的士绅,并且对军事、技术感兴趣,这批人跟起兵袭击元帅府的明廷地方团练头目基本重合。 起兵的地主团练头子未必都是信了西洋教,但信了西洋教的一定会起兵。 这算学以致用。 甚至在宝鸡还发生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那边有个传教士,被民众拿着大明律举报到罗汝才那,罪名是犯了师巫邪术罪。 大明律里对师巫邪术罪有明确的条款规定: 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百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象、烧香聚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 为首者绞刑,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 这个被举报的传教士,在去年就假借蝗灾,到田间地头恐吓百姓,说这是天主降罪,告诉粮食被吃光的百姓,只要信奉他的教派,天主就会降福消灾,煽惑百姓入教,洒符水、跪拜诵经,直到蝗虫飞走。 今年蝗虫又来了,百姓找他要说法,他说是人们忘了他的教训,心意不诚,遭到天主的惩罚,所以蝗灾又回来了。 最离谱的是他还摆起了谱儿,已经皈依的百姓求他再去施法,他还不去,硬是让人求着拖了两天,等蝗虫势小了,百姓答应修一座教堂,这才再次过去洒符水,然后贪天之功,把灭蝗的功绩安在他那个天主身上。 罗汝才二话不说就派兵把人捉了,直接扭送到凤翔知府李嘉彦的衙门,还带了句话:找个罪名把这人杀了。 李嘉彦新降元帅府,根本惹不起罗汝才,只能把事情原原本本报告给行军路上的刘承宗。 刘狮子一看就乐了,他知道罗汝才为啥要杀人。 宝鸡和大散关是罗汝才部的信地。 目前宁夏边军确实在一股股的南下,但李自成的闯军四营、张一川的河南五营仍能将之阻拦在渭河北岸,因此在明军进入关中之前,王文秀部三个参将的主要使命,是在凤翔府剿杀团练、筹集粮草、攒里并甲、动员百姓、消灭蝗虫。 去年蝗灾中产在地下的虫卵已经完成越冬,正大片大片从地里飞出来祸害庄稼,不过关中的人口密集、去年灭蝗较为充分,因此压力较小,像刘承宗行军所闻,基本上没碰上遮天蔽日的蝗虫。 更难的是眼下宁夏明军活动的范围。 不过即便如此,凤翔府各地仍频频出现大股蝗虫过境,所以罗汝才、杨承祖、李万庆这仨人压力很大,一边要防备着地主团练,收到消息就要发兵剿灭,剿完了还得在驻守信地召集百姓扑杀蝗虫。 累得够呛。 罗汝才扫清信地活动的团练之后,每天都带着军民累呼呼的在整个宝鸡辖境灭蝗虫。 地要翻出来用骡马牛羊的蹄子一遍遍碾过、飞出来的蝗虫要用火烧、用土埋,外境飞来的蝗虫群要用大网赶,犄角旮旯的虫卵要用药水浇,这才把周围的蝗虫杀了个七七八八。 这个传教士的欺骗行为,对别人来说是贪天之功,对罗汝才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昧了他的功劳苦劳! 罗汝才能不生气?他又不是啥善男信女,跟刘承宗合营之前,就算在狠人辈出的延安府,他也是能排上号的土匪头子,破土寨杀大户的效率完全是在跟时间赛跑。 只是后来在官军手上吃了大亏,差点被艾穆宰了,在生死存亡的威胁面前,才跟刘承宗合营,受了军法约束,走上正规军化的道路。 可军法毕竟不是魔法,不可能让杀人如麻的罗汝才立地成佛,至多戴上一层镣铐罢了。 但凡罗汝才觉得自己能做主把人杀了,他就直接自己动手了。 因为元帅府诸将如今都对所谓西儒都没好感,这帮人在帮地方团练和明廷守军造枪铸炮。 罗汝才之所以没自己动手,完全因为百姓举报存在一个问题:拿的是大明律。 元帅府刚到青海的时候实行过一段时间大明律,但现在用的是大元帅律,而大元帅律里……明确删除了师巫邪术罪。 倒不是罗汝才把大元帅律背得滚瓜烂熟,而是当年刘承宗要删师巫邪术罪的时候,专门召集诸将商议过这事儿。 咱元帅府正经人少啊! 老百姓也好、当兵的也罢,信个弥勒佛、传个白莲教、摆个坛城做个法、烧香当吃饭、符水做饮料,这些诡异行为就算不是常规操作,也属于见怪不怪了。 一个师巫邪术罪砸下来,王自用那个三劫营有一个算一个肯定都得斩了,还能把西番、蒙古二旅的高级军官干掉一半,两个旅的军队直接成建制发往天山卫,正好流放三千里,没一个冤枉的。 刘承祖或成最大赢家。 刘狮子也没办法,留着这则条文,能影响整个大元帅律的公信力;删了这则条文,也无非只是担心民间结社的那些会道门。 反正他也不怕民间结社。 刘狮子造反起家,秀才流寇化、流民军事化、流贼北虏化、士绅坐寇化、官军流贼化、甚至还有王自用这种通三教吃黑白的,咱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 民间结社才哪儿到哪儿啊? 对他来说,民间结社只是一种非常低级的组织形式,底层逻辑很容易破解,他的元帅府是全民结社,只要百姓能吃上饭,对封建会道门的防御力就是无敌。 如果他治下百姓吃不上饭……饭都吃不上了,还操心会道门?头等大事肯定是找饭吃,如果能吃上饭,刘承宗甚至愿意勉为其难地自己出任会首。 罗汝才把这事儿报到凤翔府,就是耍了个小心眼儿,既不违背军法,也不需要担责任。 而刘承宗,不反感这种小聪明。 实际上他非常确信,李嘉彦对这个传教士多多少少是有所了解的,毕竟之前李嘉彦是宝鸡知县,去年秋季的蝗灾,治下出现这种玩神迹的角色,知县不可能啥也不知道。 所以才会把事情报告到自己这里,否则他肯定直接在凤翔府把传教士杀了。 对于这事儿,刘承宗本来都不想搭理。 只是李嘉彦毕竟新降不久,这又是向他询问的第一个问题,这才在马上写了封回信,让人带给李嘉彦,叫他问那传教士两个问题。 第一个,会不会铸炮。 不会,就按大明律的师巫邪术罪,处以绞刑。 第二个问题,是愿不愿充入元帅府军中铸炮。 愿意,就充入王文秀军中做铸炮工,让军匠严加看管。 不愿意,则按大元帅律的造妖书妖言罪,判处斩首。 至于其他对错、道理,刘承宗觉得三观偏差太多的人,没必要沟通太多,就好像他只和王自用探讨造反方式,从不聊其他东西一样。 物质世界的人和迷信世界的神,言语上是鸡同鸭讲、行为上是对牛弹琴,把时间精力投入到这件事儿上属于浪费生命。 大战当前,跟乾州城可能会死掉成百上千条人命的攻城战相比,一个传教士的性命,就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不过城外大营里,师襄和杨国栋都没有领会到刘承宗提问的用意。 刘狮子的问题是,守铳比攻铳强,他们又该有什么办法,但师襄回答道:“还请大帅借中军战铳三十位,压制城头火炮,我临洮旅部将士必用命狠攻,抢下城池!” 刘承宗有些失望地转头朝帐外看了一眼,回过头道:“我是问,若我没率军前来,你们这八千军队,对这座城有什么办法?” 师襄和杨国栋面面相觑,俩人都没攻城经验,这其实也不算他俩有问题,毕竟明军从朱元璋时代往后算,二百多年来,战场攻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就在这少量战例当中,守军火炮比攻城军队强,就更罕见了。 一般都是明军的火炮比敌军强,在战场上形成完全压制的局面,就比如万历援朝时的平壤之役打鬼子,初六围城、初八进攻,当日拿下平壤城,小西行长部一天减员一万一千三百。 这年头攻守城池的战役,有炮打没炮,交换比就是很夸张,后金的黄台吉率领八旗面对防守完备的城池,也只能在辽东不断重复焚烧尸体退走的过程。 而截至到五年前,后金八旗,本身就是这二百年来两京一十三省最富有攻城经验的部队了。 杨国栋本来想在大元帅面前露一手,搜肠刮肚的把自己过去听来的、学来的攻城方法讲一讲,不过被师襄拦住了。 世袭军官出身的师襄,对攻城的了解比杨国栋这些老兵多得多,如果让他说,他能从白天讲到黑夜,但他觉得不能说。 俗话说知己知彼,师襄认为自己掌握攻城知识并不会比其他将领多,而面前的刘承宗,则是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攻城指挥官,整个西北在他面前就没有雄关坚城。 此时此刻,师襄说任何关于攻城的话都是班门弄斧。 所以师襄非常顺滑地低头抱拳,语气诚恳:“请恕卑职愚钝,还望大帅传授卑职攻城之法!” 怎么说呢,刘狮子觉得这个师襄特别像大号加强版的任权儿。 还没等刘承宗开口,边上站着的张献忠先忍不住了,撩起官袍拜下道:“杀鸡焉用牛刀,城内狗官擅杀我帅府使者,既然师旅帅攻城经验尚浅,不如此事就由咱礼部讨回公道!” 在刘承宗看来,张献忠的表情,就是在向他重申早前的判断:师旅帅没啥本事。 不过张献忠说话不招人待见是一回事,其投降元帅府之前是西北攻破城池数量最多的将领也是事实。 在攻城这方面,西旅诸将确实比元帅府的嫡系将领要有经验。 “若叫张尚书围攻此城,需要什么?多久可破?” “回大帅,我别的都不用,就用蒙古旅两个千人大队、临洮旅这六千人就足够了。”说着,张献忠抬手张开五指道:“五日,必为帅爷攻下此城!”(本章完) 第五百七十八章 南攻北守 张献忠的计划,是穴地攻城。 先筑坝把上游的河拦住,再借助战车掩护,直接从城头火炮的射程尽头挖掘七八条坑道,排空护城河,然后往南城墙的地基下面塞几个爆破筒,炸个土坡出来。 张尚书的爆破筒是几棵两丈高的树。 他让人把树干被剖开了掏空树心灌满火药,两半树干合为一体,以黄泥填缝儿、绳索缠紧,做成一桩桩跟城墙差不多高的爆破筒。 在军议中,张尚书对前景描绘地口沫横飞,他当这些灌满火药并密封的树干被运到城墙下方,只需要轰地一声,就能把城墙炸出个……刘狮子就只听到这。 因为经过他的估算,这几个爆破筒的装药量并不足以把乾州城炸出缺口。 如果他不打断,让张献忠照着这个计划去执行,可能四天之后元帅府的礼部尚书就带人跑路了。 装药量不够是一方面,主要问题出在爆破筒的形状,如果是炸那些城基厚度在三丈左右的小城,这样的战法基本上能把城墙炸出缺口;但是面对乾州这种城基厚度足有六丈的大城,动摇城基需要的土工远比张献忠的计算要大得多。 穴地攻城本身就不是新技术,袁绍打公孙瓒的时候就用上了。 只不过当年没火药,所以是挖掘地道到城墙下面,把地基挖空,一边挖一边用木梁柱代替地基,以免城墙过早塌陷把地道埋了。 等该做的都做完,地道挖好,就在地道里放火,把梁柱烧毁,城墙自然就塌了。 这一战法的要点就是想让它塌多深,下面就得挖多空,甚至还要挖走更多土石,留下余量。 现如今有了火药,不需要在地下纵火,但本身原理不会变,对付小城,可以放火药、埋坑道,用火药的爆炸力把一段城墙顶起来;而对付大城,依然是用火药把坑道里的支撑柱炸断,让城墙失去支撑,靠自身重量陷下去。 张献忠限时五日,这个时间勉强能让他在火炮射程外把坑道掘进城下,但根本不够在城墙下掘出两丈高、数丈宽的大洞,仅依靠火药的爆炸力,不足以把这面城墙顶起来。 倒不是说不行,只是想完成这个计划,张献忠的计算太粗糙了。 所以为了防止礼部尚书畏罪跑路,刘承宗完善了这一计划。 首先他给张献忠留下更加宽裕的时间,以一月为限,并且为了防止张献忠只知道攻城,把护城河的河水泄入农田坏了田地,专门规定了泄水壕沟的方向,把水都泄到漆水河里去,明年稍加修缮还能当渠使。 同时还绘制了‘之’字形的防炮壕沟,以免攻城部队在进入火炮射程时被枪炮杀伤。 并告诉他如果第一次炸城不成,就好好计算城墙外侧的距离,挑两三处,在下面挖出一丈高、两丈深的洞穴,让夯土层在爆炸下塌陷。 这样虽然不能把城墙炸出缺口,但依然能使城墙顶部砖石、夯土下滑,形成可供攀爬的坡道。 如此一来,守军有了必守之处,配合筒梯、云梯、长梯,在经过十日左右的疲兵战术后,使用声东击西蚁附攻城的手段,更容易取得战果。 做完这些安排,刘承宗并未率大军于乾州干等着,而是指派谢二虎继续向东南朝醴泉、兴平、咸阳等地进军,同时甘肃三小营也在蜂尾针的率领下向耀州进军,把战马取回来。 刘承宗则亲率三大营进军至兴平与咸阳之间的茂陵,以高应登部在东驻防、张天琳部沿渭河北岸征调船只、魏迁儿部伐木取材准备修造浮桥。 他的目的是渡河,由渭河南岸直接威胁西安府。 很快,蜂尾针张振就撂下军队从耀州一路跑了回来。 “大帅,卑职凭镇守太监印信,顺利取得战马,不过没四千多匹,只有三千七百七十,此外还裹了马监的四十多个养马官吏。”说起这些事,张振是眉飞色舞:“此外,凉州参将米剌印持加盖镇守太监印章书信,于昨日骗开耀州城门,目下凉州营已夺了关防,入驻城中。” 但刘承宗脸上并没有高兴,只是问道:“你丢下军队跑回来,就为报功?” “卑职哪儿敢啊!” 张振说着,左顾右盼地见旁边都是虎贲营的亲随,没有新降将领或起义客军,这才对刘承宗道:“卑职回来是因为在耀州见了个官军探子,他说耀州城不能占,还让我尽快叫消息告诉大帅,官军要从庆阳下来了。” “卑职怕消息是真的,要尽快送来;又怕消息是假的,送来扰乱军心,这才只好擅自从耀州跑回来。” 官军从庆阳府下来? 刘承宗拧着眉头问道:“那人说没说,他是谁?” “倒是没说。”张振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支雁翎,奉上道:“不过他说大帅见了这个就知道他是谁,还说这个消息值银一百一十五两四钱三分。” 张振说罢便笑道:“还有零有整的,大帅……” 笑到一半,他就发现刘承宗接过雁翎陷入沉思。 刘承宗当然知道是谁,这是他的老线人了,贺人龙麾下的家丁头子贺勇,一百一十五两四钱三分,是当年朝廷欠他的饷银。 刘承宗跟贺勇做过约定,只要一个消息用得上,就给他把朝廷欠下的都给他发了。 上次进攻西固时,贺勇就给他报过一次信,那次报信的作用还挺大,让从河口登陆的元帅军躲过了地雷阵和官军伏击,所以刘承宗把从土司那抢来的元朝三等王印给他了。 相较而言,刘承宗认为如果送这个口信的人是贺勇,那情报就有一定可信度。 刘狮子这会儿也不埋怨张振擅自跑回来了,追问道:“他说没说庆阳府下来的官军由何人所率?” “说了,有先锋官贺人龙率延绥营、中军张全昌率巡抚标兵、左翼杨彦昌率延安营兵、右翼任权儿率延安卫旗军、殿军曹变蛟率平凉募兵,这五员大将率五路大军南下,兵力约有两万。” 张振抱拳道:“肃州参将丁国栋已派人向北探查,若情况属实,后日即可传回情报。” 刘承宗一听这五员大将的名字就乐了,把张振看得直瞪眼儿。 他心说大元帅就是大元帅,五路兵马自北方南下,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们甘肃三个小营的兵力才刚六千出头,就算加上蒙古旅,也难以抵挡这样的朝廷大军,显然帅府这边只有刘承宗亲率虎贲及三大营才能跟他们掰掰腕子。 但是在刘狮子眼中,这支不知道哪个大聪明组建出的军队,显然并没有那么可怕。 诚然,时过境迁,中间隔着这些年,刘承宗心底对那些老长官、旧部老兵、宗族血亲谈不上信任,而且相信别人对他的看法也一样。 但不论如何,哪怕以最坏的角度揣摩,这些人只要带兵,就不可能抱着跟自己打硬仗的主意过来,就算要打,也肯定是设计让自己放松警惕。 而在最好的情况,则是五路兵马,四路反贼,里头混进去张全昌这一个奸细。 军队还没出庆阳府,先锋官贺人龙帐下贺勇先给自己报信,杨彦昌和任权儿就不说了,作为殿军的曹变蛟率领的也是平凉募兵。 如果刘狮子没记错的话,那好像是他当年安置伤兵的地方。 说实话,听到张振所说的明军阵容,刘承宗本能地有点恍惚……就算让他亲自来给明军排兵布阵,安排出的阵容大概也就是这个德行了。 不过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面对北方南下的明军,中军辕门的护兵就跑进帐来,呈上南边大营参将张天琳的报告。 刘承宗接过书信,扫眼一看,南边也遇敌了。 张天琳的使命是在渭河北岸征调船只,但因为元帅府的东征,导致河上船家都跑到了渭河南岸去,就连兴平县的大户、平民也乘船逃到渭河南岸的鄠县去了。 因此张天琳就只能稍显激进地派遣马队渡河,跑到河南去征船。 好在张天琳虽然胆子大,行为倒是挺谨慎,先渡河的是塘兵,随后才是正兵,过去塘兵铺开了在方圆几十里地游走遮蔽,很快就发现了万余明军正在向渭河南岸集结的动向。 在张天琳的报告中,提到其部有老兵认出,明军集结在渭南的部队里有毛葫芦兵和辽东骑兵。 这两支都是服色上非常有特点的军队,很好认,辽东军的布面铁甲更重,也叫青甲,多为蓝色;而毛葫芦兵是豫南一带的山兵,装箭是用野兽毛皮在内里挤压羽箭的挤压式箭囊,很小,大部分箭杆都露在外面。 发现自然是相互的。 张天琳发现明军的同时,明军也发现了他,况且大营的塘兵只有一个大队,无法在渭河南岸遮蔽主力周全,因此信上说,如果没有意外,刘承宗看到信的时候,他已经撤回北岸了。 跟他一起回到北岸的还有临时征集到的二十六条渡船、渔船,在渭南出现大股明军的情况下,这个渡船数目基本上就宣告刘承宗的渡河计划失败了。 靠着二十多条船,他们只能在明军防守河岸的情况下,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往河对岸运兵,这显然是送人头的荒唐主意。 此时张天琳送来书信,就是在计划无法完成的情况下,垂头丧气地向中军请示下一步计划。 不过在掌握全局情报的刘承宗看来,局面就有点意思了。 目前他知道的是北边有贺人龙等五名将领所率两万军队,南边现在发现的有一万多,刘承宗估计是郧阳府卢象升的人马,也可以按两万算,再加上西北那块南下的宁夏边军也是两万,还有西南侯良柱的四川军,把他的军队合围在关中平原上,基本上是个包饺子的局势。 此时南北同时出现异动,在刘承宗看来这肯定是明军有共同指挥的南北齐进,想要对他完成一次夹击。 所以他产生这一判断的第一时间,就派人快马加鞭将分析送到西边的李自成、张一川手上,让他们先退入凤翔府,守六盘山沿线的陇州、宝鸡、散关,省得在外面被明廷大军吃掉。 安排好西边,刘狮子这才以审慎的心态,琢磨起目前南北夹击的局势。 他的心态还算平和,但张振已经有点坐不住了,北边两万、南边两万,西边的农民军铁定是不能顶宁夏、四川官军太久,东边还不知道有没有,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张振经过深思熟虑,小心翼翼地对刘承宗进言道:“大帅,不行我们……把财货粮马卷了,回陇西?” 刘承宗不自觉地挑挑眉毛,看向张振问道:“说说你的想法,认为此时撤退合适?” 偌大的元帅府,二十多个参将是当之无愧的核心层,刘狮子很在意他们的想法,同时蜂尾针在战场局势上的判断很有一套,所以他很愿意沉下心来听听他的看法。 何况就算不想听,张振想说,他也不会生气。 刘狮子不会忘记,当年在河卡草原上跟国师汗鏖战,是赵可变和蜂尾针率兵冲入敌阵扭转战局。 张振心说,不是我想撤退,我实在是怕你被局面架住,想撤退却怕丢面子,所以才说出来。 他稍加组织语言,便开口道:“卑职是这么想的,若野地浪战,我帅府军兵的兵员士气、甲械补给自要比官军强上一线,更有大帅居中运筹帷幄,那便要再强出三成,六千可当官军一万。” 这牛逼吹得刘承宗不好意思了。 好在很快张振便话锋一转:“然此次出兵尚有七千蒙古旅达兵、三千新降叛兵及临洮旅三千旗军,达兵长于游击不耐阵战,临洮旅人际复杂难打大战,新降叛兵又未必耐得苦战……因此卑职以为,我军不能被围在关中消弭士气。” 刘承宗微微颔首:“我军很强,但可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强,是这意思吧?你说的很有道理。” “所以当务之急,是不让明军完成合围,他要南北齐进,我们就让他们南北脱节。” 刘狮子说着,轻松的神情也渐渐绷紧:“不论情报真假,甘肃三小营都先驻扎在耀州,若真是五营联军南下,就给他们派使者交流,这事就交给你。” “耀州破城,所获金银财货几何?” “回大帅,战利尚在清查,米参将正依律核定富户。”张振过来跑得急,便答道:“很快就会有结果。” 刘承宗颔首道:“分做三份,一份劳军、一份归中军,另外那份你在军中留用。” “贺人龙、杨彦昌、任权儿这三名将领都与我有旧,能拉关系就拉关系,能贿赂的就贿赂,实在不行你就跟他们议和、伪降,借着情报一来一往的时间,把他们拖在北边。” 张振抱拳应下,刘承宗又挥手招来羽林骑:“速报张天琳,命其引诱郧阳军渡河来战,与其渡河先锋稍加交兵即诈败北退,让其大军渡河。” 其实这种诱敌,正常情况下很难有人上钩。 但北边趴着两万官军就不一样了,所以这也是刘承宗敢于南攻北守的依仗,官军以为南北各有两万官军,其实只有南边有两万官军,杨彦昌和任权儿这帮人站在明军这边,比直接被招降了都更有用。 让他们吃着明军的粮、拿着朝廷的饷,让友军认为有两万帮手在侧,结果却在战场上不干人事儿,才是最优之选。 “你不要担心,就安心在耀州驻着。”刘承宗回头看向张振道:“待我歼灭这支郧阳军,或者他们实在不上钩,我就到北边去,虽然我军总兵力不如官军,但此时的机动精锐却比官军多得多!”(本章完) 第五百七十九章 消失的辽东军 旌旗阵阵,援剿总兵官祖宽站在渭河南岸,望向对岸春风得意。 祖宽的面相并不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更像是田间地头忙活的农夫,他的面庞在风吹日晒下显得黝黑,被棉甲顿项裹着,甚至闷到发紫,脸上却透着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他是祖大寿的家人出身,在这个年代,父母妻儿一般被称作家眷、家小,而家人不是家人,是家里的奴仆下人。 早年间靠着跟随祖大寿打仗,祖宽屡立战功,官职也越来越高。 其实按照他这样的地位出身,凭好勇斗狠、兵法韬略,把脑袋拴腰带上能搏出个实授千总、坐营都司、卫指挥佥事,凭本事就已经是人中之龙了。 多少人拼杀一辈子,活着是个百总,死了是个死百总,再难寸进。 但祖宽出色就出色在,他不光个人能力突出,老领导也青眼相加代为活动、祖坟烧上了天然气,再加上辽人守辽土的帝国政策,四方合力,才让他当上了驻防宁远的宁前道参将。 也就是俗称的宁远参将。 事情发展到这里,哪怕是祖宽自己,也觉得此生运气应该用光了。 尤其在宁前道的辖区,那是一条狭长且无险可守的走廊,后金军从沈阳调兵到锦州才四百里地,这只和山海关到锦州的距离相等,可是再往东却有葫芦岛、小凌河、大凌河、辽泽辽河,步步天险。 宁前参将是个非常危险的职位,正常情况下,祖宽在这个职位上呆不到两年,就会死在一场预料之中的军事冲突里。 万万没想到,吴桥兵变了,本该来援辽的山东军反倒成了心腹大患,让朝廷调驻守在辽东的他,领军入关平叛。 诶,舒服! 对辽军来说,入关平叛,那就跟放假一样。 不是说关内的战争不会死人,在哪儿打仗都会死,但是在关外,他们在战争过程中很难见到援军,最常见的是后金的援军。 毕竟辽泽封冻的窗口期就那几个月,朝廷从收到消息、准备粮草、集结人马,兵出山海关……前线的仗已经打完了。 关内的战斗就不一样了,他们带兵走来走去,看见的都是自家援军,即使对阵李九成失利,撤退途中也能与援军靳国臣、张丰晋相遇,再回头进攻李九成,就这样一场败仗成了胜仗,最后甚至把李九成围在登州城里,直到次年围困至死。 李九成是当时山东叛军的首领,也是叛军的都元帅,有他在孔有德等人只能当个副元帅,这几乎是平定吴桥兵变的首功,祖宽也因此升任副总兵。 换句话说,祖宽到这个时候,已经是天下武职最高的几十人之一。 这才短短两年,卢象升去年上奏调辽兵入关平叛,祖宽今年前脚抵达郧阳,后脚邓玘就死了,只打了两股上千人规模的小流贼,朝廷新的调令送到祖宽手上,命他率军进入陕西。 同时,原属于邓玘的援剿总兵官,也落到了他头上。 捡来的官职。 这事儿搁谁身上,能沉得住气,不露出春风得意之色呢? 军鼓震荡,最先渡过渭河的是湖广副总兵杨正芳麾下的镇筸营兵。 靠着几条张天琳没来得及带走的小船,一个个赤脚单衣扎着发髻的少年苗兵不待小船靠岸便争先恐后跃至浅滩,在岸边自行结伍,组成一个个持鸟铳、大竹弩、短矛的小阵,向岸边铺开搜索警戒。 他们并非没有盔甲,来自湖广的镇筸兵是一支天下劲旅。 镇筸是个地名,其实就是湘西凤凰,不过这个时代还只有凤凰山和山上的凤凰营,没有凤凰城。 在宣德、成化、嘉靖年间,苗疆大小起义此起彼伏,朝廷发现五溪之内的动乱起点就是镇溪和筸子坪,因此就在保靖附近设立了五寨司城,也就是凤凰城的前身。 随后又立营哨十二座,筑墙七十里防堵,加上镇溪千户所,一共十三营,每营募兵四五百,总兵力六千余,并将五寨司城更名镇筸城,兵自然也就城了镇筸兵。 镇筸兵设立之初就是为了平叛,所以嘉靖以后全国范围的平叛战争,都有镇筸兵的身影。 此时来自镇筸的苗兵后生不穿铠甲渡河,只是为了在对岸遇袭能泅水回来,他们在苗疆五溪之间长大,跋山涉水都不在话下,尤其擅长步兵对战,平哱拜时他们甚至在北疆借助长城和车营的围堵,靠步战把蒙古马队砍得人仰马翻。 他们渡河时,张天琳的大营已经往北撤了十五里地,寻处修营造寨,依着水渠掘出两道重壕,只在岸边留了个百总和塘兵盯着。 张天琳想立营的时候,刘承宗的回信还没传过来,不过让他伺机溃退诱敌的命令传回来之后,他依然命令麾下军士在渭河北岸修筑营地。 经过河湟、青海、甘肃这一系列战役,包括刘承宗在内的元帅府将领都得到了丰富的战争经验。 张天琳这种经常率军驰骋在外线作战的人也不例外,甚至因为总要面临孤立无援的棘手环境,他的成长比别人大的多。 到如今,他已经总结出一套适合自己的野战方法,他给留守在岸边的百总就一道命令:看看来的人是不是郧阳军和辽兵。 留守岸边的百总叫王怀忠,过去是甘肃军的把总,甘州之战被张天琳麾下百总映山红捉去当长官,战后给了大营实职百总,虽然职位低了些,但部下士兵挺尊敬他,家眷又都在元帅府手上,也就捏着鼻子接受了这份待遇。 最重要的是张天琳待他不错,虽然只有百总的职位,但统率的是一个把总司的选锋大队,手下有最好的战马、兵甲器械,还专门从隶属中军的护兵大队给他调了个护兵。 王怀忠私下里算过,他手下这个选锋大队,按军器、粮草补给的价值计算,倒是跟过去甘肃边军的一个把总司差不多。 这会王怀忠带兵散布在河岸,麾下十什马兵跟塘兵拉开战线,就像一张充满弹性的大网,登岸的镇筸兵往前进一点,他们就往后退一点,远远观望着这支陌生的军队渡河。 他身边的护兵越看越不解:“长官,这帮苗子不穿鞋也不戴甲,咱过去踩死他们吧。” “这都是哨子,你驱马践踏他们容易,到时候后边大队不渡河。”王怀忠看了一眼护兵,笑道:“将军在北边的营寨不就白修了吗?” 说实话,张天琳给他拨的护兵,明面上是供他使唤、护他周全的家丁,但王怀忠可不敢使唤,甚至还要当个祖宗供起来。 元帅府三个大营都设置有护兵大队,其他两个大营王怀忠不知道,但他们这个大营的护兵,有一半都被张天琳分给营下降将出身的军官了。 像开战前被张天琳要到营里做副将的原肃州参将赵之瑞,那家伙身边直接被塞了十个护兵,王怀忠甚至怀疑赵之瑞拉屎的时候,不小心嘀咕出一句纸反了,就会被自己的护兵砍成肉酱。 至于张天琳在北边修的营寨,王怀忠知道,那营寨不是给他们修的,而是给南边正在渡河的这支官军修的。 张天琳的兵装备好,这是元帅府谁都知道的事儿。 他们在甘肃战役里赚的盆满钵满,单是用火箭两炸白广恩,就弄到不少好装备,白广恩的营兵被洪承畴武装了全新装备,一水儿的乌笠盔、铜钉棉甲,光是油味没散的擎电铳就让他缴获了一千多杆。 虽然战后因为抢夺友军察哈尔营军械,被刘承宗罚了三千匹马和一千五百人的装备,但这样的处罚根本伤不到张天琳的元气。 他在甘肃之役抢到战利可太多了,挑挑拣拣些不太好的东西上缴,最后好东西都留下了。 所以张天琳现在肥得流油,再加上手上的老兵和火箭,他根本不惧跟任何军队对垒,只怕对手跑得太快。 此次刘承宗的命令传到南边,张天琳很好的领会了刘承宗的意图,就是要尽量、尽快把南边来的明军歼灭,好驰援北面,也就是说这次需要速胜。 张天琳最怕速胜了,毕竟这不是一个营对一个营的战斗,显然是几个营对付几个营的会战,他有火箭车这种大杀器不假,但别人也就能站着不动挨一次炸,然后所有人都会在关中平原上跑得遍地都是。 到那时候速胜显然是不可能的。 偏偏,张天琳看别人当旅帅已经眼馋很久了。 如今在不影响刘承宗全盘战略的基础上,用自己的战术取得能够升任旅帅的大功,才是张天琳考虑战术的要点。 就为这事,张天琳专门把麾下百总以上将领齐聚,展开各种讨论。 还真别说,对张天琳这个大营来说,让张天琳在这场战役里立下大功,属于全军共同愿望。 毕竟从河湟大战的时候,将校军士们就已经有所明悟,升官越来越难了,受限于军队规模,很多该提拔的人都没能得到提拔。 这也是刘承宗设立虎贲营的初衷,立个名目,用学习的借口,拉长立功士兵、军官的升官时间。 因为很长时间里,他们的地盘承载能力,确实养不起更多军队了,把那些该晋升的军官放在书院、虎贲营里学习、交流本身,比他们学到多少才能更重要。 但如今虎贲营都不够用了。 光是张天琳这个营,立功了变成大营,参将还是参将;千总立功了,来了个平调,到小营干的是架空降军参将的实权千总,虽然手上权力大了,但没上去,多少心里有点不舒服。 所以这场关中战役,是他们的机会。 显而易见打完这场仗,输了回青海,能空出好多位置;赢了进关中,能扩编很多军队,要想让张天琳上去当旅帅,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而张天琳当旅帅了,别的不说,至少能给元帅府再添俩参将吧?就算都按标准营算,那也能多出六个千总、十二个把总、六十个百总。 至少王怀忠就决定,这里面至少应该有他一个把总的位子。 人们集思广益,最后还真琢磨出一个看起来两全其美的战术,既能发挥火箭的威力,又能确保敌军大部队不会在看见火箭之后四散而逃。 他们的计划是:‘帮明军修营地,让明军乖乖住进去’。 片刻,镇筸军大队渡河,佩短刀的苗兵武士在岸边戴上没有护颈的铁盔、披挂沉重的全铁甲,依然赤脚持矛弩沿河结阵,更多人则开始在河上用有限的船只搭建浮桥。 旋即祖宽标下牵雄健战马的辽兵跟毛兵因为谁第一个渡过浮桥发生拥堵争执,好半天才有序地一个大队一个大队渡过渭河,在岸边结成上万人的庞大军阵。 三支来自不同地域的军队结出泾渭分明的军阵,让王怀忠身边这些元帅府士兵严阵以待。 王怀忠已经不往后退了,只是让散开的军兵、塘骑向他收缩过来,同时派人给张天琳报信,明军已经有半数军队渡过河流,并辽东马队分为两部,似乎有两翼包抄的打算。 不过在规模上,令人疑惑。 王怀忠就寻思,自己这点儿人,似乎不值得让辽东军一个营给自己打一场包抄。 迷糊归迷糊,自身安全很重要,王怀忠一个甘肃镇的军官,也不知道辽东军作战是啥风格,万一跟他们大帅一样喜欢狮子搏兔,他们就完蛋了。 王怀忠率军一路往后撤,结果发现敌军并没有追上来,不但没追,甚至分散左右翼的辽东骑兵还从视野里消失了。 这个疑惑直到他们快退到跟张天琳本部汇合,才发现辽东军确实没追他们。 张天琳也对这事儿产生了巨大的迷糊,眼睁睁看着视野范围内的敌军消失了,这是在过去战争中从未有过的情况。 消息甚至直接通过塘兵传报至茂陵的刘承宗处,随后又通过中军的传令兵,快马奔报给凤翔府的王文秀、乾州城下的甘肃三小营,可以说整个元帅府在关中平原上的军队,都因为一个营的辽东军消失于战场而措手不及。 不过很快,张天琳就传来消息:“大帅,虚惊一场,卑职找到那支辽东军了。” 刘承宗看着张天琳送来的塘报久久不语,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怀疑人生的状态。 塘报上说,那支辽东军消失之后不久,塘骑在渭河北岸的兴平东郊、咸阳西郊发现黑烟,随即前往探查,最终得到确切情报:辽东军散开了在郊外打粮。 换句话说,他们抵达战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是抢劫。(本章完) 第五百八十章 模范部队 祖宽是有苦说不出。 他所率领的这支由三千辽兵组成的骑兵营,参将是祖大乐,曾是明军在辽东的模范部队。 在那场发生在崇祯元年的宁远兵变中,宁城十三营因欠饷四个月,军兵在军官的率领下歃血为盟发起兵变,只有这个辽兵马营坐营不动。 他们不禁善于在欠饷状态下忍饥挨饿,还能保持严明军纪,在己巳之变的滦州、永平之战,面对后金克敌制胜;平定吴桥兵变的乱首李九成时即使寡不敌众,险些被叛军击溃,稍稍撤退在友军来援后,仍旧能整队厮杀取胜,最终将李九成围死登州,战功彪炳。 但荣誉不能当饭吃。 从关外到关内,从河北到河南,地方处处无粮,有仗可打时尚可收获战利,无仗可打补给不便,军汉便难免会少数脱伍、强买强卖、偷鸡摸狗乃至私自劫掠,焚烧房屋、辱人妇女。 而祖宽虽然升职很快,但出身草莽,最能跟士兵同甘共苦,士兵挨饿他也能感同身受,对待自己的军兵并没有那些将门勋贵才有的官架子,又在辽东耳濡目染,清楚自己的官身权力完全来源于率领的军队。 因此大多数时候,士兵和地方发生冲突,他都会选择硬梗着脖子护短……时代风气正在慢慢变化,国难思良将,武夫的地位越来越高,在法办和护短之间,那些文人出身的知县知府,顶不过祖宽。 弹劾他的纸片子,在兵粮不济的环境与他们立下的战功想必,也不过尔尔。 尽管军纪败坏的名声出去了,可是遭遇战事,这一营军兵更能为祖宽献出死力,顽强作战。 直到进驻郧阳。 郧阳的巡抚是卢象升。 这个人表面上是两榜进士出身的巡抚,实际上打熬力气时能把一百四十斤大刀提在手上运转如飞,老兵出身的祖宽都没他劲儿大,甚至郧阳那五百标兵根本就不配保护巡抚,恰恰相反,他们在战场上甚至需要舞刀拍马的巡抚保护。 郧阳府的情况并不比其他地方好到哪里去。 在卢象升就任巡抚之前,上任巡抚叫蒋允仪,流贼连陷六县,他除了上书祈援一点办法都没有,援军来了,是宦官陈大金和左良玉,因为军中携带妇人,被兵备副使徐景麟怀疑是贼,拿炮打了一顿。 蒋允仪被撤了,卢象升这才上任,上任的第一件事同样也是请求援军。 朝廷的调令永远都有滞后性,卢象升向朝廷请求援军时,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正一股股从郧阳过境往陕西去,沿途攻破城池、抢掠财货不知多少,当时郧阳最迫切的需求就是援军。 但是在那之后,高、李、张等人都早就跑进秦岭大山同元帅府为邻,郧阳府只有小股盗贼仍在流窜,又遭受旱灾、蝗灾双重打击,最要紧的使命已经从保境转向安民。 援军却一股股来了,祖宽、祖大乐、李重镇所率领的关宁军,杨正芳所率领的镇筸军,雷时声所率领的毛兵,还有卢象升为维持境内安全设立的标兵,乌泱泱万余军兵齐聚郧阳。 旧的问题自己走了,新的问题也自己来了。 小小郧阳,哪儿有那么多粮? 卢象升使尽了混身解数,制定出‘十议八则’的策略来保境安民、安抚民众。 十议是议生聚、设主兵、策侦防、议修筑、立乡保、速邮传、筹积贮、策互援、励乡勇、制武备;八则为耐缓征、勤修盖、通山泽、惩告讦、禁差徭、广招垦、恤行户、严驿递。 同时还要减免税赋、维修城池,向湖广借贷稻谷、招募商贾采铜铸钱。 这套政策下来,郧阳的百姓才算能活命,但郧阳的存粮也用光了,根本不可能养得起兵。 所以祖宽进郧阳第三天就断粮了,他很清楚自己的士兵都是正常人,一天吃不上饭,就得跑到外面抢劫农家百姓的腊肉,这种事对他来说屡见不鲜,也早就有了一套对付地方长官行之有效的方法:先声夺人。 刚一断粮,祖宽就去卢象升的衙门里要说法了。 过去这套法子很有用,地方长官若能拿出粮来,那鼓噪的军兵自然就不会作乱;如果拿不出粮,那么等军兵抢劫的消息传过来,地方长官也没脸找祖宽让他法办士兵。 毕竟大环境就这样,祖宽要是把每个小偷小摸、明抢暗偷的士兵都依法严惩,这一营军队走到郧阳恐怕就剩几个大队了。 这也是祖宽自保的法子,他得让士兵知道他的存在有意义,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能找粮食、能背黑锅、能担责任,否则士兵别说跟他浴血奋战了,鼓噪起来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万万没想到,屡试不爽的法子,对卢象升没用。 卢象升把空荡荡的仓库打开,又从自己府衙厨房拿出最后的米粮熬了粥,召集士兵一人一口,然后住进军营,一起挨饿,直到三天后从湖广借来的粮草运抵,把几个私自劫掠、焚烧民宅的犯法士兵杀了。 关宁军的骄兵悍将就算有再大的脾气,也拿卢象升这样的人没有办法。 那咋办嘛,你饿吧,你没吃的他也不吃;生气吧,吓唬他也没用;关键还不能蛮干,毕竟打又打不过他,祖宽在卢象升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上演一出巡抚殴总兵的轶事,只能一起饿着了。 因此卢象升算是得了祖宽死力,助他一同规劝士兵,使关宁军在郧阳忍饥挨饿,也尽量不侵扰地方。 驻军郧阳这几个月,祖宽从一介厮杀汉蜕变成了画饼小能手儿,整天跟士兵说‘等到出兵就好了’,出兵了又说‘等胜过贼兵就好了’,胜过贼兵没抢到多少战利,又说‘等我们去了陕西就好了’。 现在真到陕西了,粮道稀烂,甚至还不如在郧阳呢。 在郧阳府好歹有卢象升照顾着,军粮不够吃归不够吃,但卢象升一直在想尽办法找粮。 现在可好,湖广那边的粮食运不过来,他们兵马已至渭河,后方押粮的兵部湖广清吏司郎中才刚进郧阳府,走道儿还没祖宽奶奶腿脚利索呢。 户部的陕西清吏司更是离谱,他找西安府要粮,西安府城派出来的吏员却跟他说,粮食已经运到潼关了。 祖宽开始还挺高兴,寻思户部还挺靠谱儿,知道咱来陕西了,专门从河南运粮过来。 后面一打听才知道,嗯……兵粮是从西安府运到潼关了,这边压根儿就没给他们准备兵粮,甚至还害怕粮草在西安城里被刘承宗抢走,这才把钱粮都往潼关送。 祖宽这个大老粗板着手指头算了又算,他跟刘承宗的塘骑仅距一箭之远,离自己的晚饭却有三百五十里之遥。 至于西安城里的粮,那更不可能了,刘承宗扯地连天的大军驻扎茂陵,正跟同宗的刘彻说悄悄话,打听西安府的风土人情呢。 元帅军离西安城仅六十里地,城里就指望着他们跟刘承宗在渭河沿线对峙呢,可不敢把他们放进城内,此时城内正在给他们运粮,不过就算运到也后天了。 显然,祖宽是命中注定吃不上这顿晚饭。 但关宁军等不了,祖宽给他们画了太多的大饼,再不实现恐怕就得跟上一任援剿总兵官邓玘一样跳城墙了,今天必须让士兵吃上饭,渭河南岸是他们维持军纪的最后界限。 因此祖宽也只能顺水推舟,渡河第一时间就去打粮。 至于事后朝廷惩罚怪罪,谁也顾不上那么多,最多就是个误会:根据关宁军得到可靠情报,北岸诸县已经降贼。 他们必须降贼,没降也降了。 只不过祖宽带兵劫掠,就苦了率领镇筸兵的杨正芳。 杨正芳出身湘西豪族,祖上是元末的辰州义军元帅杨汉,有辰州府沅州卫指挥佥事的世袭官职,父亲都指挥使杨国柱于平播战役中伏阵亡。 天启四年,杨正芳年满二十,承袭了指挥佥事一职,随后于奢安之乱中凭借麾下镇筸军立下战功,今年不过三十岁,便得了副总兵的官职,是湖广健将。 起初杨正芳对攻入关中的刘承宗不存在畏惧,他在湖广跟高迎祥、张献忠都交过手,河道密布、山林纵横的郧阳山区也是镇筸兵的主场,谁在那种地方都会被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但是当辽兵渡河后随祖宽去找粮食,杨正芳心里就有点抓瞎了。 因为镇筸兵也好、毛葫芦兵也罢,都是长于搜山绝谷、跋山涉水的山地步兵,作为两个以特殊兵种组建的营,尽管确实拥有独立作战的能力,但编制当中仅有少量马队作为侦骑,他们就连塘兵都是步卒。 而渭河北岸,是一马平川的大塬,说一句无险可守并不过分。 他们驻军的方圆五十里内,唯一能称得上‘山’的地方,是汉武皇帝的坟头儿。 更可怕的是唯一一座‘山’,还被刘承宗占领了,正在那跟自家老祖宗说悄悄话,打听关中风土人情呢。 祖宽前脚带兵离去,杨正芳后脚就做出两手准备,一边命镇筸兵就地掘壕、设陷马坑,一边让渭河南岸的雷时声先别急着让军兵渡河,赶紧把拒马栅送过来。 除此之外,他还让雷时声给商洛道催促兵粮的卢象升报告,依照目前情况,请求先停止进军,退回渭河南岸。 但这时间上显然是来不及了,因为刘承宗的驻营地离前线更近。 关于辽兵前脚抵达战场,后脚跑去抢劫的事儿。 刘承宗和张天琳都受到很大震撼。 其实张天琳一直对元帅府参将这个官职没有太多归属感,尽管平日里标下弁兵打着旗、掌着号,吆五喝六的,但在他潜意识里,一直没觉得自己重新回到军队做军官了。 相较而言,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诨号‘大元帅’的大头目刘承宗麾下,诨号‘大营参将’的掌盘子。 因为不论是狮子营时期跟刘承宗合营,还是后来跟着禹字营一道进青海,直到他们变成大元帅府……张天琳前期是合营首领,后来是直接隶属于刘承宗的营将,也习惯有组织的劫掠大户豪家,习惯了。 所以他依然觉得自己是个流寇头目,投奔刘承宗带来最大的变化,无非也是让他的部下变成训练有素的流寇。 结果假掌盘子遇上了真兵匪。 他就寻思:我五千人的大营离你就半个时辰脚程,你他妈直接抢劫去了? 这是根本不拿我当个人啊! 张天琳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我是不是长得太面善了? 刘承宗对这消息更迷糊,他心想:那兴平跟咸阳,可还没投降我呢,这帮人完全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倒不是他对明军劫掠地方没有心理准备,实际上他知道,只要明军打到凤翔府,肯定要对地方实行劫掠,毕竟凤翔府已经投降了元帅府,郊野百姓也被编户齐民,属于明军劫掠也没心理负担的对象。 但辽兵这一渡河,连近在咫尺的张天琳都不管,直接撒开丫子跑到大明治下的县郊劫掠村庄去了,就不光是突破想象力了,关键这事儿它不合逻辑啊! 他们这么干,就不怕被处罚么? 刘承宗一度认为,这是辽兵将领的诱敌之策障眼法,目的是引诱张天琳部的大队分开,再凭借辽东骑兵的装备优势,把他们分而歼之。 不过打仗就是个双方见招拆招战术博弈的过程,刘狮子也不可能因为不确定的猜测,就自缚手脚,不论真假肯定都要先打一打,无非多准备一条对策罢了。 因此他给张天琳的命令是不管兵分两路的辽兵营,先集中力量歼灭渡过渭河的明军大部,让张天琳先伺机而动,他率两个大营在两个时辰内抵达战场。 张天琳也不含糊,接到命令寻思这还伺什么机,两个营的步兵在那站着,那不随时随地都是挨揍的德行吗? 大营当即发兵,张天琳命副将赵之瑞率两千马兵直扑敌阵,以撒星阵环围敌军,自己则亲率营下中军合步骑三千携大小火炮十三门缓缓压上。(本章完) 第五百八十一章 一动不动 渭河北岸。 两支军队一南一北泾渭分明。 南侧明军阵地以两个三千人的大军阵结成密集阵型。 北侧元帅军则以三千步骑排出大横队缓缓压上,并将左右翼两千骑散开环围在侧,将兵力优势的明军压缩包围在纵横四里的小战场上。 而在包围圈外围的战场东北侧,隶属于镇筸兵和毛葫芦兵的四个马兵大队,已在一次次马队冲击下且战且退,被逐出战场,慌不择路地蛮打乱冲,却被越来越多的元帅军马队环伺其中,不得走脱。 杨正芳被张天琳恶心坏了。 身处大军阵之内,镇筸兵与毛葫芦兵团结成两个营阵,在拒马栅与陷马坑的保护下,尽管从局势上看起来他们怂得有些过份,完全被置于挨揍的地位,但其实局面还可以支撑。 毕竟长于山地作战的两个营,都装备有大量长矛、火枪以及重甲步兵,而且因为苗兵的装备很大程度上源自祖传,因此使用的是古代的那种重甲,特别重。 张天琳的马队列装的是白广恩馈赠的擎电铳,属于佛朗机式后装药线枪,六尺长的铳管保证了射程与威力的同时,随身携带六个子铳也拥有相当强的火力持续性。 这种擎电铳其实不太适合马兵使用,因为它是赵士桢在鲁密铳和佛朗机基础上研制的火枪。 鲁密铳的特点是长,所以才又准又狠,能够在远距离保持可观的杀伤力;佛朗机的优势则是后装形制,换弹射击更快,拥有强大的火力持续性。 擎电铳很好地保持了这两种火器的优点,足有六尺长,如果塞上搭配的铳刀,甚至能当作七尺短枪来使用。 但长的同时它也很沉,在马背上单是端着就有些难以保持平衡,但赵士桢在这个年代火枪常用的火门、火绳的发火机制之上,去掉了药池,给子铳上插入药捻,避免了引药被风吹、颠簸洒飞的顾虑。 因此对弓马娴熟的骑兵来说,在马背挟长铳驰击,反倒在百步距离上比强弓更锐、更准。 这种兵器本该使张天琳的马队在对射阶段拥有旁人难以匹敌的优势,他们不仅比步射的弓弩射程远、伤害高,同时还能比普遍列装的五尺鸟铳有更强的威胁。 只不过对上镇筸兵这种穿戴古代重甲的山地重步兵就有点尴尬,首先他们不能进入鸟铳与随军山地小炮的射程,其次在鸟铳的射程之外,擎电铳的杀伤力也非常有限。 而那点有限的杀伤力,别说突破镇筸兵挖掘壕沟在阵前堆出的土墙,就算真打到身上,在镇筸兵穿戴的古代重甲面前,也跟挠痒痒没啥区别。 因此三面环围的马队以火枪攒射,镇筸兵随军携带的鸟铳、小炮也纷纷放响,毛兵的强弓与苗兵的大弩同时劲射,漫天枪子炮子和箭矢交织一片,轰鸣声不绝于耳,也只能图个热闹。 真正让杨正芳感到难受的,还是他们被逐出战场的四百马队。 在双方交兵之初,为了尽量避免被敌军塘马环围、渭河南岸的援军尽量渡河支援、给结阵步兵争取展开拒马栅铺设铁蒺藜的时间,杨正芳集结标下四百马队,命他们义无反顾地冲向张天琳驰骋而来的两千马军。 他的马兵虽少,但每一骑都非常精锐,这是由镇筸兵和毛葫芦兵的组织形式决定的。 毛葫芦兵是长于小队散兵作战的轻甲军队,组织形式类似地主团练,军中马兵几乎都是名为角脑的小首领,个人素质极佳。 而镇筸兵的骑兵,则多由奢安之乱中招降的东苗老兵组成,在西南有着惯于马战的名声。 这也是杨正芳敢派他们以四百之众阻两千敌骑的底气。 但这底气在马军交兵第一时间,就被敲个粉碎。 习惯于在西南山地以马击步的东苗老兵,在骑兵对搏方面显然不如元帅府骑兵经验丰富,何况在数量和组织上又同样不如张天琳的骑兵。 张天琳部一个个马兵管队以麾下四五十名骑兵组成小方阵,从敌骑正面引诱返身骑射、在敌骑的后面追击驰射,同时还有四面八方以骑矛向侧翼展开一次次驰骋刺击。 而在东苗骑兵队被侧翼刺击迟滞之后,后面的马队更是冲上去抽出雁翎刀挥刀猛砍,随后展开混战,凭借混乱中的兵力优势用骨朵把他们一个个敲落马下。 少量勉强逃出生天的明军马队,也被元帅军马兵轻而易举地驱逐到战场外围,当围观群众去了。 杨正芳心里憋屈得无以复加。 张天琳的马队表现得越好,他心里就越憋屈。 若非祖宽率兵打粮,怎会让他七千步兵落得如此下场啊! 但很快杨正芳心里就不憋屈了,因为张天琳的中军本部已经压得越来越近,在双方南北相距四百步的时候,镇筸兵的外围军阵出现动摇。 在骚乱中,驻扎阵脚的传令骑兵疾奔回还中军,向杨正芳报告道:“杨帅,敌军拉着重炮上来了!” 其实不是重炮。 张天琳在甘肃作战时脱离辎重,打完那仗低级军官都是马兵出身,就没几个会使炮的,后来组建了大营,加入了明军降兵,炮兵也不够使。 元帅府给他提供的主要火力兵器是大量火箭,因此在火炮配置上是最弱的一个营,只有三门千斤炮、十门狮子炮,张天琳干脆就没把这些炮分配在各个百总大队,由中军的神器把总直接负责使用、运送、维修和管理辎重车辆。 这种火炮配备,不分南北,跟明军的一个标准营也有不小的差距。 至少明军一个千总或把总,拥有佛朗机将军炮,而在小炮上更是能下沉到五十人的小队就有一门。 但是镇筸兵不一样,他们使用的一直是小炮,毕竟山地作战,不需要考虑超过二百斤的炮。 以至于别说元帅府的红夷式千斤野炮了,就算二百斤的狮子炮,对镇筸兵都能保持足够的震慑力。 三辆千斤炮车被河西大马拽着往战场前线一坐,黄铜炮口往明军军阵所在方向一杵,急躁的情绪就开始在镇筸兵的军阵蔓延开来。 随后极短的时间里,杨正芳才刚登上军阵里的土山,只是朝被北边瞭望了一眼,就在看见炮口闪烁火光的同时听见震耳欲聋的炮响。 轰轰轰! 三声炮响几乎在同时响起,三颗七斤铁球带着尖锐啸音在空中拽出一条黑线,转眼越过四百步距离。 这个距离非常接近千斤炮的最佳射程,射击没有丝毫难度,炮口只需垫上一块小板子,对准了就能让炮弹准确落入阵中。 三颗炮弹,一颗划着抛物线轰在阵前十余步,再度弹起越过壕沟,撞进军阵前堆起的土墙上,碾着将半人高的土墙旋飞大半;另外两颗炮弹则落入阵内,一颗砸在拉车战马的头上,马儿都来不及嘶鸣脑袋就被砸进脖子里。 最后一颗炮弹则准确地滚落在密集的人群中,像撕开纸片般破开重甲,顷刻间带起蓬蓬血雨,三次弹跳碾出一条血路。 这玩意儿可不是鸟铳或擎电铳那种小口径火枪,就连杨正芳心里都打突突,有炮打没炮,基本上就决定了他们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但杨正芳不能接受失败。 因为他们背后是渭河,那小船搭起的浮桥根本不能供溃败的士兵争相逃窜,被击败的后果就是他们将被敌骑驱赶到河里淹死。 除非……关宁军能在两个时辰内赶回来。 其实这时间都多余,祖宽所率的关宁军此时离战场很近,兴平和咸阳距离他们的战场都不过才十几里地,正散布在村庄里吃饭的辽兵甚至能听见这边传出的炮响,就像听见了天边滚滚的雷声。 士兵分道劫掠是无奈之举,祖宽可是知道轻重,即使人在兴平县东郊,也一直派遣塘兵关注着东边战场的局势,甚至比正面交兵的杨正芳掌握了更多的情报。 就在张天琳部炮兵放响的同时,祖宽的塘兵马队已经向西跑到了马嵬驿、向北也跟刘承宗本部的塘兵使用三眼铳交火。 往南更是有塘兵脱了铠甲拽马尾泅渡渭河,奔往渭河南岸的大营,要求副将雷时声率军向西移动,从兴平县这边渡河,跟他汇合。 因为他已经发现刘承宗本部乌泱泱的人马正在南下,仍旧留在渭河南岸的兵马如果从杨正芳那边渡河,八成要被围在里面,反倒是从兴平这边渡河,虽然也就多走十几里地,至少在辽兵塘骑的遮蔽下,能安然渡河。 不过此时听见炮声,祖宽也难以保持平静,心中暗惊道:“贼子竟然有炮!” 他根本不了解刘承宗的元帅军。 这支辽兵追随他在山东、河南、湖广作战,遭遇敌军也就李九成的山东叛军算是劲敌,余下农民军都是仰仗快马骡子来去如风的轻兵,在这方面辽兵不惧怕任何敌人。 尤其是祖宽到这边来一听说对手是刘承宗,高兴得差点变成祖大乐。 那刘承宗是谁啊?名声在外的憨汗! 啥叫憨汗?手下全是蒙古人! 祖宽以为自己的对手是满地乱跑的蒙古鞑子呢。 这也是祖宽敢临阵跑到附近郊野打粮的原因,他首先得让士兵在马背上搁能吃上七八天的粮食,才能在接下来的追击缠斗中撵上、干死蒙古人。 哪怕,让他拿三千打两万,都有把握撵着憨汗满地跑。 但到了这会儿,就算祖宽再神经大条也已经意识到了,事情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刘承宗的塘兵,是正经的西北边军塘兵,在渭河北岸跟镇筸军对垒的军队,用的也是正经的西北边军战法,甚至还抬出了大口径长管炮,这明显已经超出了蒙古人的能力。 这会儿祖宽心里也有点慌。 意识到自己必须改变战术、跑回去配合杨正芳抵御刘承宗,祖宽第一时间收拢本部,派遣塘骑沿河岸往东奔走,命其务必将进军消息告知奔赴咸阳劫掠的千余辽兵。 随后又下令收缩塘兵,把所有人都压向刘承宗所在的方向。 也就是茂陵南部。 而与此同时,在刘承宗那边,意识到祖宽居然在劫掠的百忙之中还敢拿塘骑四处乱洒,甚至扔到了自己脸上,他能干的可就不仅仅是在压缩塘兵了。 他甚至从乾州调了从征的县伯多尔济标下千总秃八,命其率一千和硕特骑兵奔赴兴平县西郊,从西边防备祖宽部流窜。 双方均以渭河北岸的战场为中心,辐射向四面的大战场上调兵遣将,互相遭遇的塘骑在平原上互相冲击驰射,为己方军队挤压争抢安全空间的同时,将敌方情报飞速报往中军。 就在这个过程中,杨正芳的镇筸军站在渭河北岸的军阵里,硬生生挨了七轮炮弹。 说实话张天琳都受不了了。 他是故意让炮兵的打放间隔长些,好让敌军认为他们没那么精锐,以此来吸引敌军主动发起进攻。 如果易地而处,敌军的野炮在两轮射击的间隔足有半刻,他很可能在第三轮炮击开始时,发兵列队向炮兵阵地发起冲击,就算不能把火炮夺下来,也得迫使火炮移动。 至于环伺在侧的骑兵,其实只是看起来吓人,毕竟谁会拿金贵的骑兵强冲一个刺猬阵啊。 但杨正芳偏偏硬拖着挨了七轮炮击,直到第八轮都准备开炮,才突然在军阵中发出呜呜的号角声,一个个穿戴整齐的镇筸重步兵才结出大队,迈着稳健的步伐越过土垒,向四百步外的炮兵阵地发起袭击。 杨正芳不是怂,他也是在等待时机。 从第一门千斤炮在战场放响,杨正芳就在计算时间、盘算祖宽听到炮声后的决策,如果单是兴平或咸阳的十几里地,那他确实可以在第一时间发起反击。 但他宁可晚一点。 因为发起反击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们会和敌军展开近身搏斗,到时候祖宽的支援晚来片刻,伤亡都要远大于在土垒保护下站着挨炮。 而等到火炮的第七轮射击,杨正芳确信分散在东西两面的祖宽部辽兵都应该收到命令,准备奔来支援了,他这才下令,命令军士向炮兵阵地展开突击的同时,防备东西两翼游曳的骑兵。 只不过他做梦都想不到,看见他的军队终于动起来,战场对面站在马鞍子上瞭望战场的张天琳用力鼓起掌来,兴奋地满脸通红:“传我将令,千斤炮再打放一轮就北撤,十门狮子炮装填散子准备齐射。” “左翼马兵准备冲击,右翼包抄敌后,把这七千人全吃下来,一个都别想跑!”(本章完) 第五百八十二章 塬上缠斗 张天琳眼里的杨正芳就像个疯子,快速编出一个他所见过最大的纯步兵方阵。 整个战场的运动变阵格外宏大,七千人的两个军阵在跃过土垒的过程中合二为一。 最外围是一个个间隔七八步的小方阵,每个小方阵均以三十余名轻重步兵混编而成,像这样的小方阵,在外围破缝编了两层;而在小方阵的保护之下,则是一个个百人横队,跨过土垒搬着拒马栅稳步向前推进。 这个庞大且移动缓慢的军阵甚至给张天琳带来一种错觉,就好像杨正芳是故意把屁股对着自己,等着他的马兵去踹一般。 毕竟大方阵内里那些间隔十余步的大横队,虽然能有效减少纵队冲击时被炮弹打中的伤亡,却太容易被骑兵正面撞碎了,当然从背后撞穿更容易。 以至于张天琳挥手让准备完成最后打放、收拾车辆北撤的千斤炮组止步,照他们这个速度,且不说能不能冲抵炮兵阵地近前,单是稳扎稳打的行进速度,就还能再让千斤炮多轰一轮。 也可能是两轮。 不过张天琳也没冲动,他对敌将这种动作感到疑惑,心中升起提防,只是命令炮兵继续开炮,都没给负责冲击扰乱的侧翼骑兵下令,仔细端详着敌阵,试图找到这个大方阵真正的破绽。 但是真正的破绽,就是正面。 杨正芳就是在赌,他的目的不是夺炮。 因为只要那炮车动起来,他的重步兵追不上。 而失去重步兵保护的轻步兵,即使苗兵很少在北方这种大规模使用骑兵的战场上作战,也知道骑兵撵杀轻步兵像撵兔子一样,他们总不能像被萝卜吊着的驴子一样闷头撵着炮追。 何况一旦轻重步兵脱节,两边都会在漫长追逐中被击破。 所以他是故意排出这种阵型,就是要引张天琳的骑兵从正面冲击,甚至冲击还不够,是要让他冲撞过来,把前阵打成混战。 到时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没法用炮打了。 杨正芳虽然不知道对面的元帅军指挥官是谁,但能看得出来这是个艺高人胆大的狠角色,否则也不敢在方圆五十里范围内有一万多明军的情况下,用五千军队包围他。 这当然不是最好的战术,但却是他目前能选择的战术中最有用的。 偏偏张天琳不上当。 并不是他心疼士兵,不愿让马队一猛子扎进敌军阵线里,毕竟任何将领都知道,人只要上了战场,不论将军还是士兵,就都不是人了,只是个数字。 战术选择没有能不能,只有值不值。 杨正芳不会去想重步兵在冲击炮阵的运动中会死多少,因为这在整个战场上比站着不动挨炮更值。 张天琳也同样不会去琢磨马队能不能一猛子扎进敌阵,他只会想这样做值不值。 这显然不值得。 张天琳已经把敌阵正面看得很清楚了,镇筸兵放在侧翼的上千名重步兵,足够让他的骑兵不敢轻举妄动。 在这样的侧翼保护下,从正面扎进去毫无意义,就算正面击溃了又能怎么样? 他不想击溃敌军,而是想歼灭敌军。 一道道大横队,他的骑兵能穿透几层? 以少敌多,他的兵力本来就捉襟见肘,骑兵的作战宽度又远大于步兵,不论近距离射击还是近身格斗,他们骑在马上都无法干得比步兵好。 不能突破侧翼,敌军就不会演变为大范围溃逃,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比拼耐力的持久混战。 那好端端的,还骑马干嘛? 在镇筸兵的进军过程中,张天琳的目光越过战马驰骋、枪弹纵横的战场,转头对向身侧的选锋百总王怀忠问道:“大帅还有多久能抵达战场?” “片刻前,塘兵回报大军已近二十里,一个时辰内会陆续抵达战场,但塘兵皆已发往西北同辽兵塘马格斗,祖宽应在兴平县东郊。” 一个时辰吗? 张天琳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重新对塘骑道:“向大帅求援,请求加快进军速度,我部要与敌军接战了。” 说罢,他坚定了信心,挥手下令道:“传赵之瑞,命其率两翼马队继续扰袭,中千总部下马,神器把总把狮子炮推到他们脸上,步战格斗!” 随着他的命令,留守在中军的正兵千总纷纷下马,将战马交由掌管驴骡的百总,随后以千余兵员披挂甲胄,从战车取下长牌大盾,在阵前列出步战格斗的大横队。 与此同时,坐营中军将整个大营所携二百五十六辆战车联接成营,将辎重、战马、军旗战鼓和剩余六百多骑掩护在营中。 四百余步,对结阵的镇筸兵而言需要走上一会儿。 千斤炮打放两轮的时间里,杨正芳的军阵向前挪了二百多步,算是全军都从土垒越了出来,但是张天琳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看见二百步外的马兵齐刷刷地下马,排出一条横阵,他就知道坏事儿了。 敌将不仅艺高人胆大,而且还极其冷静。 他主要吃亏在没见识上。 湖广乃至西南地区虽然遍布山林、河流纵横,但战马和骑兵并不算稀罕物种,恰恰相反,很常见。 西南并不缺少战马良种,从南宋开始,水西等地就一直作为良马产地,蒙元时期还设立养马场,从北方和西域调来种马,进一步提升战马品质。 只不过产量不够供应整个西南的军队,因此绝大多数西南马兵多以川马、滇马作为乘骑。 毕竟川马、滇马的体重在那摆着,就不说果骝那种小家伙,即使是正常体重三四百斤的西南马,也还没关中驴沉,驮个不带装备的人就算出重役了。 尽管西南骑兵也和生于塞上的老兵生活状态没啥区别,同样是从小就骑马漫山遍野地跑,弓马技艺非常娴熟,但归根结底还是轻骑。 单枪匹马、弓箭两壶,这就和蒙古牧兵一样,属于平民百姓视角里的那种厉害,在重步兵面前不算什么。 因此在杨正芳的潜意识里,他就觉得围住他的这支元帅军虽然马多,但总兵力少,不可能跟他下马步战。 但归根结底,还是迅速渡河缺少重装备、辽东骑兵就跑去找食儿,导致镇筸兵和毛兵孤零零面对能够独立作战的张天琳部。 也正因如此,张天琳才会捏着火箭不放——这样的对手,想怎么打都行,不如把用一支少一支的火箭留到更重要的时候。 不结阵,就用骑兵掩杀;结阵,就用炮兵轰垮;不垮就一直轰,轰不垮用步兵冲;步兵冲散了再用骑兵撵。 总之……他做什么都是错。 战斗前线,随着张天琳部骑兵下马,组成步兵阵线稳步向前,两军快速接近,很快距离便仅剩百步。 几乎在同一时间,元帅军的十门狮子炮、数百杆擎电铳放响;明军的涌珠炮、虎蹲炮和鸟铳大弩也架在拒马栅在发射击。 数十门小型火炮在阵前爆出火光与大片硝烟,数千枚铅丸铁子在硝烟中打出撞出道道孔洞,继而如流光般带着破空声掠过战场,在阵线前沿打出一片撕扯棉布般的噗噗声。 厚重的盾牌、结实的拒马,被打出千疮百孔,甚至就连厚重铁甲也难以抵挡。 不少人在中弹的第一时间便发出闷哼,厚重的棉罩衣和铁甲,让人们根本分辨不出甲衣是否被弹丸穿透,只有巨大的疼痛让人失去力气,一个个歪着身子瘫倒在地。 有些人能忍住,但更多人忍不住,战场上的硝烟还未被旷野吹过的风带走,哀嚎声便占领了整块大塬上空。 但进军并未停止。 更多的铅弹和箭矢在两军之间飞射,行进的军阵就好似流水,军兵缓慢而沉稳的脚步跨过己方伤兵的身体,继续稳步向前推进。 在阵后,张天琳组成车阵的中军里,一名钵胄带白色盔缨、赤色布面甲裙下摆俱为素色飘带的百总快步走出,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装束但钵胄插着小白旗的管队。 军官身后,是士兵二人一组,不穿甲胄,即使少数身强力壮也不过穿个锁子甲,一个个猫着腰穿梭在战场后方,抬着用长棍与粗布袋临时制成的担架奔向伤兵,健步如飞。 他们是大营下辖的军医大队。 不过这些人都是正经的士兵,而非军医。 隶属于大营,员额一百二十三人的军医大队,其实更像是随军学堂。 一个营只有一到两名经验丰富的全科医官、两到四名专精外科和正骨的医士,以及三到五名对外科、正骨、痘疹有经验的医生。 医生、医士都是职称等级,医官则是在太医院里拿俸禄的医士。 眼看着军医大队从自己身侧飞奔而过,张天琳站在马背上,攥望远镜的手越发紧张:前线要接敌了。 并不是两个军阵整个正面撞在一起,双方都是明军出身,尽管地域不同,在练兵操典上却没太大区别,使用的都是阵间容阵队间容队的大阵,接敌的过程也是一样。 往大了说,阵前的千总手下两个把总司是一前一后的迭阵,往小了说,每个百总大队下辖的管队小队,也是一前一后的迭阵。 随后双方迭进中在前的小队,在距离仅剩二三十步时先后改为快步进行,各自顶着箭矢铅丸,将长矛、狼筅放平,撞在一起。 狼筅不是戚继光的发明,而是正统年间在浙江起事的矿兵头目叶宗留的发明,一杆狼筅能在战阵中遮蔽半队士兵,而擅长短兵的毛葫芦兵也曾被调往沿海讨倭,因此军队中也装备了少量狼筅。 这玩意虽然看着有点儿戏,却非常实用。 一丈五六尺的狼筅比一丈五尺的普通步兵大矛更长,还有数不清的小枝子上面都带有锋利枝刃,既遮住了敌人的视野,又能隐藏己方长矛的攻击路径,因此在战阵中是格外棘手兵器。 偏偏张天琳的营兵,都是从马背上下来的骑兵,他们装备有限的长矛,统统是骑兵矛。 骑矛比步矛长三尺。 双方碰撞到一处的小队,见招拆招,你的狼筅长,我的骑矛也不短,一时间无数支长矛互相撞击,组成一堵矛墙,双方每名士兵都被迫处于数杆矛锋的威胁之下,同时又在狭窄的缝隙中搜寻刺杀的目标。 但实际上密集军阵里使用长矛的军士,使命并非尽最大努力刺杀一个或两个敌人,而是前进。 而在其侧面迭进的小队则并不上前,只以强弓大弩火枪瞄准敌军的脸射击,试图用投射兵器打开缺口。 并不是天底下只有后金军擅长用劲弓射面,而是这个年代,但凡装备水平正常的正规军交战,你拿着弓箭不射脸等于没用。 难不成去射甲缝啊? 别说拿弓箭射击甲缝了,就算端着长矛都戳不着甲缝,隔着四五米,谁能看清甲缝在哪儿? 哪怕人只穿一身硬皮甲,甚至绢甲、厚纸甲,箭打身上就只有个皮外伤了,只有朝缺少防护的脸上放箭,才是一击致命的方法。 但在枪矛林中,想准确命中面部也不容易。 反倒是火枪在这种混战中有极大的优越性,只要命中,不论打到哪个部位,都能让人快速失去战斗力。 在正面交锋的过程中,位于明军侧翼、背后的元帅军游骑也没闲着,一次次以火枪骑兵袭扰,甚至组成小队、大队向阵脚冲击,但很难奏效。 毕竟重步兵这玩意儿,本身就抗冲击。 战斗刚开始,你冲,人家体力充沛、斗志高昂,不可能冲得动,甚至还敢拿弓弩射你。 战斗开始一段时间,人家体力不足、斗志涣散,就算在心理上冲得动,人家肉体上也跑不动,等于你还是没冲动。 所以其实对正处于肉搏战中的重甲步兵来说,就算没被投射兵器击中,也会很快失去战斗力……能披挂重甲维持阵线肉搏一刻钟,就已经算体力超人之辈了。 这方面明显张天琳的下马步兵更有优势,他们在交锋开始时的体力就更为充沛,很快镇筸兵前线的重步兵便体力不支,一个个小队都发生动摇,缓缓向后退去。 张天琳的步兵自然乘胜追击,不过也仅仅向前推进十余步,战线就迅速被迭阵中位于后面的小队补上,展开新一轮搏杀。 双方打了两个来回,战线在拉扯中回到远点,军兵也在进退间换了一批,军官们也摸清了对手的作战能力,就该随军携带的火炮上场了。 犬牙交错的战线时不时爆出一阵巨大硝烟,军兵随即踩着敌方伤兵与阵亡士兵的尸首冲入阵线,以佩刀和金瓜骨朵抡出一片血肉横飞。 同时,战场西边的槐树林里奔出十余名扛旗的辽东骑兵,正处于战场侧面的赵之瑞很快听到塘兵传警:“辽兵!” 随后更多的辽东骑兵涌出树林,挺着骑矛排成一个宽大的正面,一个大队挨一个大队齐头并进,直朝张天琳中军冲击而来;在他们后面,又是一条骑兵组成的战线,辽兵挟持弓箭与三眼铳,在阳光下挥舞闪耀马刀,速度越来越快。 在更远处的西南河岸,一股股来自湖广副总兵雷时声部下的军队渡过渭河,整装待发,奔赴东北处厮杀战场。 位于镇筸兵左翼的赵之瑞严阵以待,麾下散布于战场的游骑脱离镇筸兵侧翼,在咚咚的骑兵腰鼓声中组成一个个马兵大队。 他抽出腰间将军战剑,指向战场西面辽东骑兵的进军路线中间,准备斜刺里向这支出现在战场侧翼的千余辽东骑兵展开截击。 就在这时,赵之瑞的余看见远方天空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他抬起头,先是一个个黑点自北方高空盘旋而来,随后数以百计的秃鹫于空中展开双翼,在遮蔽日光的瞬间向大地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干哑尖锐的叫声掠过战场。 准备截击的赵之瑞面露喜色,战剑与马首随即转向,指向正在渡河的雷时声部:“马兵听令,随我冲击渡河明军!” 轰踏的马蹄卷着扬尘掠过战场空地,穿过烟尘,张天琳中军身后的地平线上,大片烟尘平地升起,一面赤底帅字大旗在烟尘前露出真容。 旗下一名孤零零的塘骑,正费力地肋挟三眼铳、扛战旗沿沟走马,终于找到可以通过的田垄,将战旗扎在垄上。 旋即,一列列牵马奔行的元帅军将士,在身着袒肩战袍的军官催促下抵达战场。(本章完) 。 第五百八十三章 方阵无事发生 祖宽并不是二愣子,他十几岁就上阵砍人,作战经验无比丰富。 在冲进战场之前,专门在西边的槐树林里爬到树上,短暂观望战场局势。 在仔细观察纷乱战场之后,他这才谋而后动,坚定决心,率千余士气高昂的辽东精骑,直袭张天琳仅有六百余人的张天琳本部。 直接袭击后方,这个计划看起来很猛,但其实能不能打到张天琳,对祖宽来说并不重要——动摇全军,才是他的目的。 战场局面虽然混乱,四面八方都是元帅府的游骑,把杨正芳的镇筸兵围在里面圈儿踢,但明军多、叛军少的情况是一目了然。 此时他去进攻任何一部,结果都是跟张部游骑缠斗一处,甚至还有可能引张天琳集结骑兵把他撵出战场,到时候友军是救了,杨正芳得以喘息退至河南,他这一千余骑可就危险了。 祖宽的计划,是让赵之瑞看见他袭击中军,被迫撤掉镇筸兵左翼的包围圈,来与他鏖战。 其实就是让赵之瑞换个地儿。 如此一来,张天琳没有兵力能调来支援,镇筸兵的左翼有了骑兵保护,左侧方阵便可散开,把正面向北的方阵,拉成一道正面向东北的大横阵,以发挥兵力优势对张天琳形成反包围。 并不是他舍己为人,而是只有这样打,才能让包括祖宽自己在内的军队,处于友军的掩护之下。 祖宽的杀招儿不是自己,而是在祖大乐标下抄掠咸阳那千余辽东骑兵。 一旦战场形成从西南向东北进攻的横队状态,张天琳部的兵力劣势就会尤为明显,到时候雷时声率湖广步骑渡河支援,祖大乐从东边抵达战场,就会成为一槌定音的拐子马,从背后一次突袭,彻底冲散张天琳的下马步兵。 战场局面一开始跟祖宽想象中的计划完全相同。 他率领骑兵冲出槐林,挺矛扬刀直奔张天琳中军杀去;赵之瑞的人马训练有素,快速集结,立即向他冲击中的必经路线展开截击——可以预料,他们一定会在自己的预计战场打一场骑兵混战。 偏偏局面就在这里走上了岔路。 马队奔驰起来,耳朵只能听见友军的马蹄子声,眼睛也只能看见纷扬的烟尘,对一切听觉视觉都不如静态那么敏感。 可即便如此,祖宽还是能看到,那个位于镇筸军左翼的叛军骑将,原本指向自己的战剑与马首,忽然转了个弯儿,带着奔腾的叛军马队兜出个圈子,一转头居然直朝西南奔去。 在他们距离二里地平行相向的那个瞬间,祖宽甚至觉得自己能清楚看见叛军骑将脸上的讥讽笑意。 实际上这个距离他不可能看得见,但内心就是这样告诉自己:那瘪犊子在嘲笑你! 当祖宽回过头向北望去,看见张天琳中军身后如沙暴般扬起的烟尘,以及……遮天蔽日的烟尘之下,牵马奔行浩浩荡荡的元帅府兵列,这才后知后觉,明白赵之瑞为何不顾中军,只朝正在渡河的湖广军奔去。 你妈个巴子,元帅府援军来了! 那浩荡烟尘让人根本分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人马,只看见无边无沿的兵队齐头并进,一个个体格高大的军兵托着长铳,赤红色的甲胄在马背上卷着,牵马带出道道土龙,在田垄、树林、小道,兵分四路快速奔行。 驰骋中的辽东马队里,顶着高高盔旗的军官面面相觑,人人都在对方瞳孔中看到自己的震惊。 铺天盖地的元帅府援军,浩浩荡荡地卷起扬尘尘挟压迫感扑面而来,祖宽当时就想逃跑了。 辽东军这种思想动态,在张天琳眼中尤为明显。 张天琳本来在车营外头观察战场局势,眼看着西边来了一群骑兵,二话不说就躲进车营招呼千斤炮转向了。 他是在调集重炮的过程中,眼看着辽东骑兵先朝着自己所在的中军车营笔直冲来,冲到一半拐弯调头,转到一半又继续转弯,在战场空地间兜出圈子,继而放弃冲击车营,反倒卷着烟尘向北走。 军中百总王怀忠神色一变,提醒道:“坏了,将军,敌骑向大帅援军冲过去了,他们急行军未着衣甲,恐怕……” 在战场上兜圈子这种事,祖宽是第一次干。 那是他的思考时间,也是他用个人意志,接管这支千骑马队集体意志的时间。 马队第一次转向,并不是来自他的命令,而是所有骑兵都被元帅府浩浩荡荡的援军规模吓到,尤其在最前率领马队的游击祖克勇,立刻打马转向,带动整个马队调头。 敌众我寡,做出如此决策倒也不算错。 张天琳中军的车阵虽然看上去并不是携带数百门中小型野战火炮的正规大车阵,只是把辎重战车相连,列出个跟车营很相似的野战营垒,可即便如此,对辽东骑兵来说,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攻破。 而后方援军的声势浩大,又给祖宽的骑兵心头蒙上一层阴霾,攻坚稍稍遇挫,恐怕就会在敌军抵达战场前自相溃散,逃离战场。 所以没有硬着头皮冲击车阵的必要。 至于说进攻援军,那明摆着是十倍以上的兵力差距,正常人根本不会在脑子里升起这种想法。 转向很有必要。 祖宽也在马队里跟着转向,只不过转向转到一半,他意识到往后走没意义。 他们可以转头冲击张天琳部鏖战中的下马步兵。 虽然那些步兵在与镇筸军重步兵结阵对垒的过程中,表现出极高的战斗意志,甚至凭借轻炮还能以较少兵力占据一定优势。 但只要他们的重骑从背后一次冲击,一定能轻松取得局部胜利。 只是这样的战果,对祖宽来说也没有意义,就别说他们把那千余下马步兵冲散,哪怕能都杀光,也同样意味着他们会被元帅府数以万计的援军包围,整个战役依然没有取胜希望。 这个时候最优选择,其实是逃跑,率领骑兵暂时脱离战场,在伺机突袭回来。 骑兵嘛,本来就擅跑,这个时候绝对能跑得掉。 只是祖宽觉得如果现在跑走,他大概率就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毕竟战场上集结了万余明军,想全师撤退已不可能,至少杨正芳的镇筸兵就撤不下去,正在渡河的雷时声部也很难撤回河南。 且不说,现在跑了导致大军落败,别人都是客将援军,兵败撤回渭河南岸,一准要接着往湖广逃,只有他这个援剿总兵,是明确接到使命,调入陕西平叛。 就算他领着辽东骑兵撤回河南,到时候能跟他打配合的也只有卢象升的标兵,哪怕再收拢些溃兵败卒,兵力也很难超过一万。 显然,这时候一万多的兵力如果都输了,那到时候只有一万的兵力,难道还能打败携大胜之威的刘承宗? 那不是白日做梦吗? 这会儿啊,祖宽是心知肚明:跑,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所以在兜圈子的过程中,祖宽经过短暂思考,便急催战马,越过身侧的护兵,一马当先奔至马队最前,持长刀接过指挥,引导己方执旗马兵,指向远方奔来的元帅军援军:“趁其未着甲衣立营不稳,冲散他们!” 刘承宗的援军来得很快。 从他们带起遮天蔽日的扬尘方面,祖宽能看出来,这现在是早前驻扎在茂陵的军队,收到南边明军渡河的消息,一路急行军跑过来的。 急行军也分目的、情况。 一般为了争夺地利进军,路上可能走得快,士兵也有可能在靠近目标地点十里、二十里时穿戴甲胄继续急行,为的是先抢到地方,然后稍事休息,迎接战斗。 在前线正在接敌、目标是支援友军的时候,急行军大概率不会穿戴甲胄,或者说只有少量军队穿甲,以此来最大限度保存士兵体力,方便抵达战场后,直接穿戴甲胄投入战斗。 而对于后者来说,塘兵遮蔽战场的程度越高、侦骑对战场的感知越强,行军中穿戴甲胄的士兵就越少——安全嘛。 基于这种常识,祖宽判断这支规模庞大的援军最多只有一半军队穿甲行军就不错了,所以他做出趁大股援军急行而来的运动状态,向他们发起突袭的决定。 辽东骑兵本就训练有素,又在战前的兴平县郊外进行劫掠,人马都吃了饱饭、马背上还带着几天的口,目前士气非常高昂。 随着祖宽在行进中下令,由千余骑组成的庞大马队,在驰骋中变换阵型,先分作两个五百余骑的大部,又分出十个百骑大队,大队再分小队,更有家丁散骑在各个大队的间隙中来回穿梭,传达祖宽的命令。 他的命令很简单,各把总在奔驰中找到援军阵线里无数个破绽,也就是那些不穿铠甲处于急行军的牵马步兵。 然后以手中五个大队,依次向破绽进行冲击,一个冲不动就冲击下一个破绽,下一队继续冲击,直到有一处破绽被冲动、冲开,后面跟随的大队就从破口长驱直入,以挤压、搅动整个未能站稳的万人军阵,把他们彻底击散击垮。 这种战术很莽,表面上是以寡击众,实际在战术上是以强击弱。 就比如太师也先对阵明堡宗祁镇,采用先撤走再回还的策略,冲击移营中的明军,一举打得自相蹂践。 而在面对训练有素的军队时,这招儿就不好使了,八旗在辽东就经常莽到移动中的明军脸上,不是自己被锤崩了、就是拿着巴牙喇花式送人头。 但这并不能说明后金八旗弱,只是将领面对错误的对手使用了错误的战术,实际上那些明军打得不错的战役,最后结果都是被后金集结优势兵力,打、围、困、耗、冲垮了——能在局部战场快速集结优势兵力,本身就是组织能力强大的体现。 张天琳面对这种情况,很容易就能察觉到祖宽的战术目的。 因此他迅速集结了车营内的六百骑兵,站在战车上端着望远镜,脸色铁青地朝援军阵前望去:他在判断,判断刘承宗是否需要他的协助。 他这六百骑兵现在可以截击祖宽,可一旦六百骑兵冲出去,中军辎重随时会被端掉,他可没忘记祖宽的辽东骑兵是一个满编营,西边只有一半儿,东边的咸阳方向也有一半,还不知道在哪儿藏着呢。 就这会儿,率领另外一半辽东骑兵的祖大乐其实也抵达战场了,就在东边七八里地的河堤后边,特别猥琐地把战马全部伏倒,躲在河堤上观察战场呢。 因为中间传递消息的原因,祖大乐率领骑兵抵达战场的时间比祖宽稍晚一点。 就是这个时间差,让祖宽没看见刘承宗援军的时候发起突击,冲出去了才看见北边的浩荡烟尘;而祖大乐抵达战场的时候,就看见祖宽在突击,准确的说,是看见祖宽向着浩浩荡荡的元帅军援军发起突击。 河堤上的祖大乐本来的想法,是看看局势如何,祖宽冲、他就一起发起突击;祖宽如果跑了,他就也先跑,回头再揍祖宽。 但看到战场上这一幕,祖大乐脸都绿了:你这个家仆狗崽子是真他妈勇啊,瘪犊子玩意儿拿老子的祖家兵往刘承宗嘴里送是吧! 不过张天琳的脸色倒是好起来了。 因为行军中有塘骑、还有虎贲营的马科率一千骑在西边沿途布防,防御可能出现的祖宽部,所以刘承宗的军队在行军中确实没多少士兵穿甲,只有大概四分之一。 但张天琳看见走在最前面分成四路的前锋,是高应登那个大营。 唐通正骑着马在阵前喊话呢,四路大纵队的牵马步兵看见敌骑来袭,根本没人趁这个时间去穿戴甲胄,迅速牵马往一块并,都不用整队,就并成了个大方阵。 一匹匹卧倒的战马和抬枪车横在阵前当掩体,士兵端着一杆杆重铳直接进入瞄准状态了。 此时祖宽的马队也已经小跑着进入四百步的危险距离,开始催马提速,准备进入冲击阶段,这个距离对快步冲击的骑兵来说也就一转眼的事儿。 他眼看着元帅军迅速结出方阵,原本在心中对于面对这些训练有素的敌军有些忐忑。 但随后又看见敌人居然拿宝贵的披甲时间,去给笨拙的火枪上弹、引燃火绳,然后摆出个纯火枪队,甚至每隔十几步,就有个穿袒肩战袍的军官一手持雁翎刀、一手握赤色角旗站在侧面。 这让祖宽直接在驰骋中笑出了声! 天底下玩火器最好的就是关宁军,现在的九边地雷教练、神机营的参将、各地的主将,超过一半儿都是关宁军出来的。 你方阵一个正面撑死五六百杆铳,一轮齐射也只有五六百颗铅丸,就算每颗铅丸都命中我的士兵,我还有五百余骑,没有重新装弹的机会,足够冲到你们无甲士兵面前大杀四方! 这不是大傻子吗? 随后他们进入二百步距离,祖宽部十个大队的马兵也依照现在的命令,直接在战场上铺成前后两叠的宽大正面:敌人整个正面都是破绽啊,直接横冲过去就能打出个倒卷珠帘! 百步。 先是炮响了,几门小口径的狮子炮喷出数百颗铁子,在硝烟中破出扇面,飞洒着喷向冲锋中的骑兵。 战马悲鸣中一些骑兵被击倒,有些马匹在被击伤后吃痛人立而起,拒绝再继续前进,但更多骑兵跑得更快,甚至有些骑兵在明知自己被铁子撞了一下,仍忍痛伏在马背上继续冲击。 每个人都知道,敌军没有穿甲。 每个人更知道,只有把敌军冲垮,负伤的他们才能在战后得到救治。 奔驰的马蹄旋起土块,辽东骑兵人人知道即将迎接火枪齐射与纵骑入阵,在紧张与激动交织的情绪下,人人紧握骑矛或腰刀,呼吸粗重。 五十步。 甚至有骑兵已经按捺不住,将靠在肩头的马刀指向前方,违背噤声的军令发出怒吼。 然后随着一声高亢的唢呐声,阵前一面面赤色小旗挥下,同一时间,一名名重铳手端平了火枪扣动扳机,火绳落下引燃药室中的引药,随即引爆铳膛中的火药。 砰砰砰砰! 一连串的重铳闷响中,大片硝烟在阵前涌动,每一杆重铳都将一大三小四颗铅丸喷出铳膛,一时间上千枚弹丸如霰扑向辽东骑兵。 驰骋冲锋的马队直接被打傻了。 成片的战马倒毙,成片的战马人立,响彻战场的噪杂嘶鸣与哀嚎声中,后方的骑兵撞上前面的马屁股,前面的骑兵左右环顾,到处是失去主人的战马四散奔逃,人们勒马站在被逼停的马队里,这才惊觉马队在一次齐射中几乎被削平了。 但前方尚未散去的硝烟里,仍有条不紊地传来密集移动的脚步声,旋即又是如阎王索命般的唢呐声响起。 火枪的轮射阵形,轮换结束! 砰砰砰! 方阵正中的高应登望向阵前浓烈的硝烟,虽然目光无法穿透硝烟,但看只有寥寥数骑从不同方位撞进硝烟,旋即被持骑兵矛与雁翎刀的步兵阻住,随后转弯、减速、来不及调头、马蹄子犁着土地歪歪扭扭滑进阵里,被七手八脚的无甲士兵一顿乱剁,心里也知道敌军的下场。 开玩笑,老子一杆铳塞四个铳子,对结阵目标有超过百分百的命中率,你们几条命啊这也敢冲? 高应登转头,对身旁刚刚扣好钵胄顿项最后一枚盘扣的唐通笑道:“看来他们是没冲进来。” 说罢,他回首望向阵中已披挂甲胄的数百名塘骑与护兵,抽出腰间佩挂的雁翎刀:“传我将令,擂鼓右翼开阵;唐通,命你引马兵出击……传告全营,今夜吃马肉火烧!” 片刻后,方阵右翼结阵的重铳手让开通道,驰骋马队在身着袒肩战袍、持丈八骑矛的唐通率领下以纵队鱼贯而出,向正面吃够了枪子儿正在溃散的辽东马队发起追击!(本章完) 。 第五百八十四章 吓癫 再没有谁对前线看得比伏于河堤上的祖大乐更清楚的了。 他是眼看着高应登的四路牵马步兵迅速并成方阵,随后又在军阵三面以战马、战车据为掩体,有条不紊地排出火枪大队。 在那个时候,他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击掌召唤家丁牵马,打算传告麾下千余辽东骑兵,要从这个火枪方阵的东侧发起突击,支援祖宽。 但牵马的家丁还没跑到河堤上,下一刻那边蜂拥的骑兵就冲到方阵边沿,火炮火枪先后放响。 祖大乐抬手就是一个击掌俯卧撑,又趴下了。 一个照面啊,就一个照面的事儿,那帮贼子火枪手居然打出比火炮队更密集的弹雨,直接把马队削平一层。 短短三轮铳击,祖宽的马队被打残了一半,遍地都是乱跑的伤马。 祖家军朝夕相处,眼看祖宽被打残的骑兵余部被元帅府马队撵得满战场跑,祖大乐身边的家丁在摇晃他,急切询问是否发兵相助,可是祖大乐……听不见。 在三轮铳击硝烟将散的那一瞬间,离厮杀战场尚有七八里地的祖大乐觉得自己聋了。 他听不见遥远的厮杀声,眼前画面也全部定格,脑子也完全是空的,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颗心脏,只有震耳欲聋的心跳声砰砰砰地在一切感知中炸响。 他什么都听不见。 等祖大乐回过神,人已经站在渭河南岸的土地上。 惊魂未定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只有铠甲内湿渌渌的衣裳和浸满河水的沉重铁靴提醒着他,似乎渡河有点太着急了。 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明明离着战场有七八里地,那些叛军不论如何都不会伤到他分毫,他却能被吓成这个德行。 即使人都已经到了对岸,祖大乐仍然未能从劫后余生的惊慌中走出来。 别说祖大乐没见过,他甚至想都没想过,世上有任何敌人,能在任何一场战争、战役、战斗过程中,仅用几个瞬间,就把数百辽兵打死打伤。 这种惊魂未定,直到他的家丁把清点兵员的结果报上来,祖大乐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 嘿嘿,他麾下一千四百四十名骑兵就少了几个。 但是还多捡了二百骑兵。 是那些杨正芳标下早前被逐出战场的东苗骑兵。 他们在脱离危险后,就在河堤北边趴着观察战场,寻找归队的机会。 当时祖大乐已经在河堤南边趴着了,因此尽管边上有一千多友军骑兵,惊慌失措的东苗骑兵根本就不知道友军在侧。 直到祖大乐在河堤上做俯卧撑,然后率领大队拔腿就跑,东苗骑兵才发现辽东军居然就在他们身边,追着就跑过了河。 甚至因为他们追得太近,辽东军还以为他们是元帅府的骑兵,过了河拿起三眼枪就打。 东苗骑兵跟他们说也说不清,就在河边打了一架。 不过一边急着跑、一边不愿动手,只打了个双方互有伤亡,随后东苗骑兵先撤走。 可撤走了又实在不敢在河北边呆着,那支被逐出战场的骑兵大队这才挑了个毛葫芦兵的角脑过去重新联系,归拢到祖大乐这边。 北边的战斗还在继续,但祖大乐已经下定决心,说什么都不会再渡河去渭河北岸了。 甚至他现在根本就不愿意跟刘承宗打,高应登那个营的重铳火力给他带来太多震撼,祖宽的行动也给祖家军带来太大伤亡……他输不起了。 他是打定主意,不论北边打成什么样,除非刘承宗被击溃了,否则他绝对不会跨过渭河一步。 就站在南岸收拢败兵,他要重新把这个营补满,甭管谁的兵,他捡着就是他的。 “先这么安排,就地收拾营垒,至于后边的仗怎么打……等那个卢蛮子过来再说吧!” 祖大乐在河南把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渭河北岸的辽东骑兵就难受多了。 一千四百余骑的祖宽部,在进入高应登部射击范围的短时间内遭受巨大杀伤。 四名把总被击毙一名、击伤一名;十七个担任骑兵队长的百总,当场阵亡六个,还有五人坐骑倒毙落马;三十五名骑兵管队,更是因为身处接战一线的马队最前,足足死了二十二人。 仅有五名百总因为身处队形后方,能带着马队成建制逃亡。 但他们的战马早就没劲儿了,一天之间渭河南岸赶过来,又在河岸到兴平县这十几里地跑了个来回。 本来在冲击军阵的时候辽兵的马就不行了,只能压快步往前窜,偏偏这会儿不光马背上的辽兵害怕,他们压在身子下边的马也害怕啊,根本不听骑手指挥,直接以最快速度跑得都吐白沫了。 拢共窜出去不到二里地,六个辽兵大队就被唐通率领的四百余骑撵上,夹三眼铳的塘骑和持手铳的护兵边撵边打。 这帮饿鬼为了自己的马肉火烧,朝辽兵坐骑疯狂开枪,没多大会儿就把六个辽东骑兵大队变成六个步兵大队,围住就是一顿圈儿踢。 西边正在渡河的湖广军面临的情况更惨,他们这边根本就看不清中央战场的情况。 雷时声是听了祖宽的话,专门从河南往西走了五六里地,这才搭建浮桥开始渡河。 结果他的先头部队刚刚过河,祖宽就已经发现战机,从槐林发起冲锋,冲过去没多久,一支骑兵就从祖宽过去的方向回来了。 雷时声当时就在渭河中间的浮桥上站着,他真以为是祖宽被元帅军从战场上撵回来了。 毕竟哪儿有敌军来这么快的啊? 还是跟祖宽同一个方向,哥们儿正在渡河啊!你祖宽不拦一下的吗? 肯定多少要提携兄弟一把啊! 所以来的不可能是敌军,只能是祖宽被撵回来了。 过了河的湖广军连防备的意思都没有,就在渭河的小浮桥上一股股渡河。 当然他们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防备,他们给‘祖宽’让出了通道,然后确实布置了一些防务。 鸟铳、小炮都架上了,但不是瞄‘祖宽’的,而是准备防御‘祖宽’背后不存在的追兵。 驰击中的赵之瑞,看着渡河明军像梦游一样的行为,人都傻了。 赵之瑞从前是肃州参将,自从被刘承宗击败,逃进凉州每日殚精竭虑想着怎么能干刘狮子一家伙,直到凉州断粮,这才捏着鼻子随大流降了刘承宗。 因为揍过张天琳,被张天琳要来当副将,每天看见的都是人心险恶啊。 好端端给你过来当副将,你他妈弄十个护兵盯着老子上茅房,拉屎都怕被炸上天! 就这紧盯慢防的工作环境,赵将军精神压力大得整天做噩梦,以至于他上了战场带兵都不好好干,在镇筸军侧翼晃悠,内心非常矛盾。 一方面,他不希望自己所在的军队在会战中被击败,毕竟这是双方投入三万多军队的大战场,一旦被击败进入追击阶段,刘承宗都不一定能保住小命,更别说他一介副将了。 可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刘承宗赢得舒服,尤其不能是因为自己做出的贡献而大获全胜。 所以他就单纯的出工不出力,找着机能离开中央战场,就一路跑到渡河明军这边了,只要把他们在河岸拦住,也算完成任务。 偏偏,湖广来的兄弟们啊,一下子就让他感受到了久别重逢的热情好客。 赵之瑞本来的想法,是像他在东边干的事儿一样,让马兵围着敌军,在百步外哐哐放铳。 可一看雷时声这么热情,专门让士兵从军阵中间让出一条路来,还摆好了火枪火炮却不向他们瞄准,这种迎接他的准备,直接让赵将军的大脑死机了。 撒意思嘛? 赵之瑞干脆改变战术,挥舞战剑让部下将火枪收到肩上,抽出骨朵金瓜雁翎刀,从湖广军让出的通道鱼贯而入冲了进去,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渡河的湖广军撞得七零八落、穿阵而出。 等他在湖广军西边集结马队回马再战时,雷时声的渡河的两千来号人已经四处溃散,不成阵型了。 河那边没来得及渡河的湖广军,则在惊慌之下放弃渡河,生怕赵之瑞沿着浮桥冲过来,丢了兵甲辎重一路朝东逃去。 这帮人很快就被几里之外等候多时的祖大乐捡走,一个湖广营就没这么没了。 渭河北岸耀武扬威的赵之瑞经过这样一场战斗,心里头那点儿只想出工不出力的怨气也没了,反倒觉得自己在凉州随大流投降刘承宗是因祸得福。 跟这帮迷糊蛋联军打会战,能赢了才怪! 刘承宗押着中军抵达抵达中央战场时,四面八方捷报频传,战役在他眼中完全是大局已定。 只有张天琳在报告:“大帅,敌将所率步军两营,仍在负隅顽抗。” 刘狮子其实觉得,人家也不能说是在顽抗,更像是被动还手。 你张天琳的下马骑兵贴上去跟人家打,人家就结阵跟你打;其他三面没人打,士兵就在那站着,像见了猫的老耗子,动都不带动的。 刘承宗对镇筸、毛葫芦两营的架势感到疑惑,因为看阵势,更像是这帮人主动从挖掘出壕沟、土垒的阵地冲出来作战的。 但主动进攻的军队,怎么会把仗打成这样……大汗表示不能理解,但大受震撼。 不过比起祖宽的命运,杨正芳的运气其实好多了。 刘承宗赶到战场前线的时候,高应登标下的士兵已经找到了祖宽,这是个平民子弟爬到明军最高官位的狠角色,刘狮子本来是想招降的。 但这个倒霉蛋连人带马中了七枪,躺在战场上出气多进气少、一个劲大口咳血,四个营的军医官看了都摇头。 因为祖宽身上没外伤,七颗铅丸里只有一颗属于重铳的一两五钱重弹,那颗重弹打到了祖宽的坐骑头上,直接把战马打死了。 余下六颗,全是加装的三钱鸟铳弹,祖宽的铠甲很好,是外棉内铁的棉铁甲,六颗铅丸都没能破开他的棉铁甲。 他身上最重的伤,一是左腿被战马压折、二是肋骨被变形甲片撞断了三根。 这种内伤,别说军医在战场环境上没能力医治,就算到了药物充足的后方,人能不能活也跟医师没关系,全靠八字。 倒是祖宽部下的游击将军祖承勇运气好,放铳时身前有个百总挡着,眼看百总落马、战马人立,他当时就翻下马去,躲在马尸后面捡了条命。 直到战后被高应登的兵从战场上翻出来,整个人全须全尾,毫发无损,当场就降了。 旌旗猎猎的虎贲军大营阵前,跨坐马背的刘承宗扬鞭指着镇筸兵军阵道:“他们已经没多少战意了,让你的人撤退百步,派人招降他们试试。” 杨正芳在战场上,正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地位: 打,打不过。 跑,跑不了。 他都快疯了,第一次后悔自己带兵走得太快。 走那么快干嘛啊?咱明明是七千山地步兵,却火急火燎跑到大平原上挨顿锤。 这会儿正琢磨后路,根本没有跟元帅军继续顽抗下去的意志。 “撤退百步?” 张天琳面露难色:“大帅,卑职以为,先拿火箭炸他们一顿,再招降是不是更容易?万一步军撤下来他们跑了咋办?” 刘承宗看看站在战场上的镇筸军,又看看张天琳,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家伙的想法。 他不是怕人家不投降,他就是单纯想炸人。 刘狮子笑道:“你是觉得在北边那个营寨,白修了是吧?” 张天琳一下就被说中了心事儿,不好意思地咧嘴傻乐,心说还是大帅懂我! 刘承宗没好气地指指他,随后才攥着马鞭指向东西两面,道:“西边有你营下马兵,那是赵之瑞领兵?再往兴平县还有和硕特营的一千骑,就等着敌军往那边逃呢。” “东边也不用担心,虎贲营的左光先已经引一千骑过去了,刚回报说这边枪炮连天,引得咸阳老百姓都手拉手到塬上看热闹了,观者如堵!” “去招降吧,不降再说,你修的营地能用上,今夜在那休息。” 说罢,刘狮子这才伸出手来张开五指又狠狠攥住:“最迟三日,我们北上收拾那两万明军,打出个天下震动,再回来打西安城,此战……足可使我军于关中取得优势,令满朝士夫夙夜难安!”(本章完) 。 第五百八十五章 典型缝合怪 咸阳塬上战火未歇。 随刘承宗率大军抵达,高应登击溃祖宽、赵之瑞击垮雷时声,战场上只剩杨正芳的军队还在苦苦支撑。 此时明显大局已定,战场上全部的明军骑兵均被击毙、击溃、逐出战场,仅剩下六千步兵列阵而战,独木难支之下,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随着刘狮子的招降命令,张天琳随之鸣金收兵。 但谁都没想到,张天琳的兵很难收,因为杨正芳不让他收。 他的下马步兵往后迭阵撤十步,杨正芳的镇筸兵就往前撵十步,说什么也要跟他黏在一起。 杨正芳都快吓死了。 他害怕啊。 听着张天琳收兵的鸣金之音,杨正芳心里就一个想法:你妈的,终于发现打不过老子的重步兵,决定要用炮咯? 说实话,尽管杨正芳在这场战斗中能做的事很少,但其实已经把脑子用光了。 他是剿贼的出身,是明军将领培养体系下,那种非常优秀的良将。 这种将领最擅长战术指挥,能选兵练兵,率领千余精兵纵横于山林之间,耐长途跋涉、擅包抄合围,在对抗同等兵力时攻城拔寨勇冠三军,哪怕对付两倍敌人,仍能打得有来有往。 但咸阳塬上的战役,从交兵到现在,不到两个时辰,整个大战场上有太多军事调度和战斗胜败的情报。 每一个情报涌入脑子,杨正芳都要结合自身情况,设身处地的思考、判断,然后拿不出任何能做的改变。 战场上杂乱无章的信息,往仍在坚持的杨正芳脑子里涌了太多,使他作为指挥官的判断力急剧降低。 直至杨正芳彻底放弃判断。 一会儿这边输了,一会儿那边没了,一会儿这边又跑了。 这能判断出个鸡毛啊! 现在杨正芳满脑子都是思维定式:不怕步兵对垒、不怕骑兵冲击,只怕炮兵隔远了轰,所以咬住他! 一定不能松口! 张天琳都看傻了,寻思我家大元帅都来了,这他妈新到一万五千援军你是看不见吗? 这帮人个个都比我能打,你还要打? 这湖广娃娃咋怎么楞呢? 趁着这会儿功夫,虎贲营的军士已经用战车和土袋堆起瞭望土山,山上的刘承宗俯瞰镇筸兵军阵,瞧见杨正芳下令死死黏住张天琳的下马步兵。 他都看乐了。 他很容易感知到杨正芳的想法,因为重步兵肉搏对垒,虽然哐哐打得很热闹,但其实伤亡率非常低。 张天琳那个营用的又没有重铳和抬枪,用的是擅速射的擎电铳,打的是三钱鸟铳弹,射程比较远,但针对重甲的杀伤力非常有限。 他们又难以像高应登的散子重铳那样,挨打的人点儿背的话,一个人能中五六颗铅子,总能把人打内伤。 擎电铳打出去,镇筸兵有中弹的就直接被友军拉下去,到阵中卸了铠甲往地上一坐就歇着去了,换人穿上又是满状态的重步兵。 只有阵前随军的狮子炮能给他们带来威胁。 杨正芳对小队、大队的战术调动又非常优秀。 整个大阵前方军队始终在保持迭阵进退。 退的时候,后面先补、前面再退; 进的时候,后面的先进、前面的再跟进。 整个军阵在犬牙交错的正面战场节制有度,非常有章法,交战过程中不论遭受狮子炮的炮击,还是擎电铳的集火,都不见慌乱。 甚至阵内的士兵趁此时机还用头盔挖出一道小壕、堆出内外两道方形土垒,以防备元帅军的骑兵冲撞践踏、远程炮击。 也算听天命尽人事之下的未雨绸缪。 属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 照着这种打法,刘承宗要是不来支援,张天琳再没有火炮火箭,根本不可能在断粮之前战胜这支军队。 因为刘承宗看得清楚,尽管战场上他们各处都占据优势,惟独在跟杨正芳交战的正面战线上,张天琳的下马步兵其实在格斗中吃着小亏呢。 这也很正常,本身就是骑兵下马,如果打正常步兵肯定能压着打,但对付重步兵,他们不论身上的铠甲还是兵器,都不太合适。 术业有专攻,张天琳的大营优势是骑兵,不用火箭,就只能绕着、围着、拖着,用时间来取胜。 如果换高应登那个大营,可能两轮重铳齐射就把他们打崩了。 但刘承宗不愿意让高应登上,他要招降杨正芳,作为接下来防御陕北黄河沿岸或进军湖广的重要力量。 随着他在土山上下令,魏迁儿、高应登两个大营,伴着浩荡军鼓分别向杨正芳的东西两面行军。 直到两营分别行进至镇筸军侧后方,与张天琳的大营形成一个三角形,将杨正芳的镇筸军包围起来。 这会儿张天琳再撤,杨正芳就不敢追击了,否则阵形稍稍脱节,就得被后面两个大营打崩。 就两个大营移动的时间,东北方向又跑来十余骑谢二虎部下的蒙古骑兵,向大汗报告战场外围的明军踪迹。 谢二虎的兵力按说是留在耀州,但是在南北大战场明军主力都已探明的情况下,聚集在耀州一带的马匹太多,就把蒙古骑兵放出去牧马吃草了。 骑兵的胆子大,活动范围大,咸阳塬对他们来说目前又很安全,所以谢二虎洒出去两千骑,就在咸阳塬上布满了他的骑兵。 三五骑就敢跑到百里外转悠,一边当塘骑使,一边满地乱窜找草吃,突出一个吃到就是赚到。 而且关键在于这边确实草多,耀州那边虽然山上富有牧草,但平地不行,塬上都是农田,有军纪约束,蒙古兵不敢去踩地,反倒是咸阳塬上遍地坟头儿。 皇陵一个修得比一个大,能把他们的马撑死。 蒙古兵的军纪向来不好,主要是因为过去在长城北边,一场白灾牧民就成了难民,绝大多数蒙古南下劫掠的性质其实都和汉地的农民军性质差不多。 但元帅府的蒙古旅士兵不一样,他们生产方式变了,这一点在元帅府的蒙古营和屯牧营之间差别非常明显。 虽然蒙古营和屯牧营的兵源是一样的,但依然遵循老传统的半牧半兵的屯牧营,放马出兵军纪就不太好;而成为职业士兵的蒙古营兵,军纪很快就能跟元帅府其他野战营士兵持平。 甚至因为有家人在屯牧营操持生产的原因,他们有些大队甚至比野战营的汉兵军纪更好一些。 这隔三差五的蒙古骑兵跑过来,往中军虎贲营报告点儿有的没的,没啥有意义的情报。 就是报告些看热闹的老百姓挺多,还开了市集,有小商贩挑着担子卖东西,但是怕达兵,一靠近就都撂挑子跑了,留下酿皮还挺好吃的,建议大汗加入军粮。 要么就是说三原那边组织地主团练,想出城又被我们撵回去了,可是有长管炮很厉害;周围没有明军,大汗的马在皇帝坟头儿吃得很饱。 反正就是刷个存在感:大汗我们也干活啦! 土山上的刘狮子很惬意。 真的是惬意,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种情绪不该出现在战场上,但这场战役对他来说有点轻松过头了。 他甚至让人搬来交椅,让押运降兵俘虏到中军的赵之瑞登上土山,给他讲述战役过程。 自己则拿炭笔记录这场战役的经验。 要说起来,这应该是他指挥的第四场大规模会战。 在这四场会战里,最弱的对手是卫拉特联军,不论兵员素质、军械装备、将领材力还是阵战能力,明军都比卫拉特强得多。 但最难打的战役也是跟卫拉特联军对决的河卡草原战役。 因为卫拉特的军队虽然实力一半,但河卡草原有军队腾挪调度的余地,卫拉特联军又有国师汗居中指挥。 当然并不是卫拉特联军的指挥有多厉害,毕竟卫拉特不光有国师汗,还有巴图尔珲台吉,但终归是有指挥。 当年的刘承宗则在指挥大兵团方面的经验非常匮乏,只能凭借基层军官、军兵的素质取得胜利。 这种情况到甘肃战役就好了很多,尽管甘肃的特殊地位,让杨嘉谟难得拥有指挥权,但甘肃的地形又没了腾挪余地。 刘承宗依然能够凭借逐渐丰富的指挥经验,把甘肃明军打得一败涂地。 这些经验,在如今的咸阳塬战役中,带给刘承宗的感觉就是轻松,像呼吸一样无比轻松。 因为这场战役中明军根本没有指挥。 或者说是没有前敌总指挥。 只有在真正交手时他才能发现,从湖广赶来这支明军,兵力虽众,却完全没有协同指挥。 准确的说,在刘狮子眼里,跟他作战的就不是一支军队。 尽管他在抵达战场前的调兵遣将,都是以针对一支明军为目的,但仗真打到大局已定,他走上战场,很容易就能看出,明军完全是各自为战,不存在指挥中枢。 四个明军营,能分出三支互不同属的军队。 表面上,有总督、巡抚,不论西安府城里的陈奇瑜、练国事,还是正在商洛道筹备辎重的卢象升,都是这支庞大军势的战役指挥。 但正儿八经开战时,这几个没一个在战场上。 就好像明廷在辽东面对后金军袭击时的指挥调度一样,明军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有战役总指挥,却没有前敌总指挥。 战场上只有辽东营的指挥官祖宽、祖大乐、祖承勇;镇筸兵和毛葫芦兵的指挥官杨正芳;湖广军的指挥官雷时声。 刘承宗赵之瑞的描述,心里估算这三支军队的正常战斗力,镇筸兵和毛葫芦兵组成的军队,不比甘肃三小营差;祖宽的辽东骑兵,也不弱于得到火箭与兵力加强前的张天琳标营。 甚至他们在勇气上,在天底下能排独一档。 至于雷时声的湖广营,则完全是在梦游状态下遭遇袭击,刘狮子不好评价他们的战斗力。 但哪怕是二线部队的卫所旗军战斗力,这三支军队如果交给一个人指挥,也绝不会让他胜得如此轻松。 这场仗对他来说太经典了。 从渡河开始。 祖宽没有率领骑兵保护步兵侧翼,辽东营也确实需要吃饭,所以他们去做最需要的劫掠。 杨正芳也没有随同祖宽行动,而是渡河后认为自己的军队缺少保护,就地挖掘壕沟,以保存自身战斗力。 雷时声行军靠后,抵达战场时杨正芳已经遭受攻击,为避免被截击的可能,没有迅速支援杨正芳,而是为保存己方力量从兴平方向渡河。 大家都在做自己最擅长的事、选择最为保守的战术。 突然遇袭,后知后觉,三个总兵在行为上都有过协同作战的尝试。 但这样的尝试,沟通全靠心电感应,每个人都渴望别人跟自己配合,自己则不会去配合别人。 因为头顶没有指挥官,既没有指挥,也没人背锅,任何激进战术都会使自己蒙受损失、自取祸端。 然后因为在一开始不协同、进行自己最擅长、最保守的战术,在真正交兵接战后又被迫使用代价最大、最激进的战术,来进行扭转战局颓势的尝试。 祖宽劫掠完回来,发现杨正芳遇袭,遂对超过己方十倍的敌军援军,发起最勇猛的骑兵突击。 杨正芳则死咬住拥有重炮的敌军,进行自己最擅长的重兵格斗,雷时声渡过河流,看见撤退的‘祖宽’,便立即列阵试图为其提供保护。 兵是好兵,将是好将,一到会战就拉稀。 刘承宗觉得这是明军面临的客观环境就是如此。 朝廷需要各地军队平时少投入、少拿饷,开战时少出兵、少吃粮、速取胜。 结果各地就都形成了以千余军人为核心的精锐部队,不论步骑,都能做到快速机动、快速部署、快速投入战斗、快速胜利的指挥体系。 可一旦敌人强大到,单一的精锐部队已经无法取胜,朝廷需要组织会战,就会把各地各种精锐力量集中到一起,形成一个三头六臂的缝合怪胎。 缝合怪很强,但三个脑袋各有想法,每个脑袋只跟自己的两只手熟,使用最适合自己的战术跟敌人作战,打出去就是双拳难第四手。 太典型了! 刘承宗在土山上缓缓摇头,在笔记中写下‘指挥’二字,叹息道:“这就是明军,崇祯年间的明军。”(本章完) 。 第五百八十六章 今日之战今日毕 杨正芳起初收到张天琳劝降的消息,并不愿投降。 因为他的军队并未受到太大损失,原本有七千人,打了一下午还有六千多。 尽管他知道自己肯定不可能在这个战场上取胜,却也觉得就这样投降,太憋屈了。 哪怕丢下装备,一股脑跑到河边,能从浮桥跑的从浮桥跑、不能从浮桥跑的从渭水泅渡呢,他至少还能带回去五千人。 毕竟他的兵都生长在五溪之间,人人都会水。 更重要的原因,是张天琳说话不好听。 一张嘴那意思就是你菜得抠脚,自己琢磨吧,七千人被我五千人摁着打,如今我军两万之众,真动手一瞬间就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如今趁大帅赏识你,还不投降等着投胎呢? 就先不说别的,单说杨正芳看见这信,就像单骑出阵找张天琳单挑。 他寻思若非我部骑兵犯傻逼,失了侧翼掩护,我七千山兵健儿岂能被你五千骑压着打? 当场一封号称要与两万元帅军决一死战的回信就送到了张天琳手上。 不过这回信对刘狮子来说,并不出乎预料。 刘狮子很清楚张天琳瞧不起手下败将的性格特质,之所以还是要让张天琳去劝降,目的也正是要利用他这点特质。 人需要比较嘛。 没有张献忠的二百五,怎么体现刘大帅的关怀下属? 没有张天琳的倨傲,又该如何体现大元帅的礼贤下士? 片刻后,一名背插小旗的元帅府传令兵,就携刘承宗的亲笔招降信,驰马入了杨正芳的军阵。 杨正芳都已经命军队准备誓死一战了,镇筸兵的各级军官都在鼓舞士气,试图重新振奋起疲惫的军心。 他们告知每一名士兵,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个时辰,只要我们撑到那时候,就算大不了留下装备趁夜泅水渡河。 但在此之前不能逃窜,敌军骑兵甚多,一旦散阵逃窜,会被敌骑追杀至水边淹死。 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乡党,士兵们对杨正芳本就格外信赖,这会又知道到了绝境,因此人人承诺,不到天黑绝不散阵。 因此这送来的第二封劝降信,杨正芳看都没看就丢在地上了,甚至还想抬脚踩上一脚,以展现自己决不投降的决心。 好在传令兵是个能说会道有胆识的,身处敌阵也不惧怕,弯腰捡起劝降信,重新面无表情地双手奉上,道:“将军,大元帅亲笔,还是看看为好。” 听见大元帅亲笔,杨正芳愣了愣。 又对上传令兵坚定的眼神,杨正芳最后还是接过书信,道:“既是元帅亲笔,我便看看。” 不过刚拿到信看见第一眼,杨正芳的瞳孔就猛地放大。 信封上:兄长亲启。 “今日战于塬上,我兵多而彼兵寡,祖宽将军亡于阵中被创七处、雷时声将军兵败逃遁河南,唯兄长所率镇筸军于河北列阵而战,节制精明尽忠尽职,弟钦佩至极。” “事已至此,败军之责不在兄长,归乡尚有渭水阻拦,天时地利俱在我手,不如受我整编,帅府愿以参将两员、营兵四千之编制虚位以待,不知兄长及营内诸位兄弟意下如何。” “如愿受我节制调度,握手言和归于一家,携手共谋大事,则轻伤管治、兵粮管饱,为新附两营关饷白银四千两,另许两千执意归乡军兵卸除军械,各给白银五钱还乡路费。” “阵中就书,楮墨有限,不尽欲言,万望兄长以将士性命计,细细思量,我军于此列营三刻,静候还书——弟,刘承宗。” 杨正芳都看傻了。 这他妈什么人啊! 劝降就劝降,难道不该说点天时大势啥的场面话?你这倒好,上来就轻伤管治、兵粮管饱,给降兵关饷就算了,还给不降的发路费? 老子是叫化子吗? 甚至给投降的、不降的定好了人数,就收降四千、另外两千给我老实回家,啥意思嘛? 杨正芳岁数也不大,今年刚三十,常年战斗在与叛军、流贼、农民军的一线战场上,对各处兵头劝降的事干的多了。 但哪怕他劝降别人,那回信都没有刘承宗这么有礼貌的。 杨正芳以极强的面部表情管理,控制嘴角向下耷拉着,面无表情地把劝降信递给自己的部将张上选,在部将疑惑的眼神中,一个字儿都没说。 张上选一看这劝降信就乐了,对杨正芳道:“将军,他叫你兄长诶!” 他是杨正芳的老部下了,俩人从小就一起在卫所长大,父辈又一同阵亡于平播战役,十年来共赴疆场如影随形,他们亲如兄弟,拥有深厚的战场友谊。 杨正芳正色道:“不过收买人心而已。” 说归说,表情管理到底还是破功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勾了起来。 谁不喜欢被夸啊! 只不过笑过了,杨正芳又语气低沉地问道:“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张上选与杨正芳对视一眼,都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投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哪怕身处绝境,有时候被俘比死容易,而死又比投降容易。 倒不是因为元帅府的统治合法性,对他们这样的武人来说,很大程度上兵强马壮本身就是合法性。 刘承宗率军在关中平原大杀四方,一日之间连扫两营,把上万大军锤到溃不成军,四面合围的大网已经被撕破。 如果他们是关中的军队,那几乎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投降。 但他们是湖广客军,家眷宗族都在湖广,那不是刘承宗统治的地区,而且在可以预见的半年甚至一年两年的时间里,那里都很难变成元帅府的统治区域。 这事儿对士兵来说好办,明廷不在意小兵投降没投降,唯独对于杨正芳这样的大将,他在这边降了,整个家族都会蒙羞遭殃。 可是不降……杨正芳不是傻子。 刘承宗信里写得再亲切,也不会让人忽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乱世兵头砍出半壁江山,东征西讨生灵涂炭,即使最桀骜不驯的人都对他俯首称臣,绝非善男信女。 他叫个兄长,听听图个乐就得了,谁当真谁是大傻逼。 刘承宗信上说,在军阵里写信,纸墨有限,想说的话没说完。 杨正芳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啥,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元帅军列营三刻,就是给他的最后通牒。 显然,刘承宗有充足自信,要今日之阵今日毕,如果他不投降,剩下五刻时间,就把他剩下这六千人扬了。 很快,送出书信不过一刻时间,传令兵就带着回信驰入中军。 刘承宗展开书信,稍稍皱眉,眯起眼睛稍加思索,随后展颜笑出一声:“这也不坏!” 随即又是一封回信传至镇筸军阵。 杨正芳的回信是谈条件,条件是他不投降,让自己的副将张上选率军投降,希望刘承宗能理解他的苦衷。 刘狮子理解,太理解了。 他能猜到杨正芳和张上选做出这样决策的愿因,无非是杨正芳回去能承担败军罪责,不至于让朝廷迁怒归降军官的家眷,就算有所惩处,也依然能护着张上选的家人。 反之若杨正芳投降,张上选回去,护不住。 这个结果对刘承宗来说不算最好,但可以接受。 他在土山上瞧得可清楚了,本来就没想把这六千人全部留下。 之所以开出四千兵额、放两千人归乡,就是因为杨正芳这支军队并不是全员精兵,也做不到全员有甲。 而这场战役,四个营的明军,只有辽东营携带少量抢来的财货,其他人都属于光着腚来的,仅有随军携带的几日口粮。 那么毫无疑问,在战役层面,根据刘狮子经济学理论,这仗血亏。 如果再把所有人都留下,吃自己的粮、拿自己的饷,到头来还得重新给他们武装军械,那就更亏了。 但放回去一批人就不一样了,这帮人回到湖广,会代为传播刘大元帅赠与路费的恩德,消磨湖广其他军队的战斗意志。 至于杨正芳,刘狮子也觉得放他回去不是什么坏事,没准将来还能留下点香火情。 这世上哪有一口吃成胖子的事儿呢? 很快,随着军令,战场中央的镇筸军轰然解甲,人们将甲胄军械摆在空地,军兵分出两阵,愿降的在左、归乡的在右。 刘狮子挥手间,自有虎贲置下桌案,一边给归降军兵核定军籍、一面给归乡军卒发与路费。 可别提刘狮子心里头有多美了,虎贲营摆下中军大帐,准备迎接一干湖广军官。 他转头对张天琳笑道:“别沉着脸了,他们在战场与骑营健儿对垒两个时辰不溃,何等硬汉,如今千两银子就让他们解甲归田,难道不是幸事?” 张天琳到这会儿还因不能用火箭炸杨正芳一顿而耿耿于怀,他远远看着解了甲胄走过来的湖广军官,对最前头牵马的杨正芳鼻子不是鼻子眼不眼。 他心说:妈的,我劝降你,你不投降就算了;大帅亲自劝降,你还不投降?给脸不要脸,我怎么就没早放火箭把你炸死呢! 听了刘承宗的话,张天琳这才点头,仍有几分不服气道:“大帅说的是,他们挺能格斗。” 另一边的高应登就不一样了,明显对刘承宗后半句话极为认同,接连点头道:“是啊大帅,祖宽费劲抢了老半天,结果让大帅给降兵关饷了,哈哈!” 哪儿有打仗带钱的啊,刘承宗要给降兵关饷,用的银两都是高应登一个子儿一个子儿从地上捡的。 祖宽千余骑别的不行,爆金币,那是天下第一! 就这事儿,让刘狮子对渭河南岸的祖大乐那千余骑的幸存者极为眼热,若非天快黑了,他这就渡河踹祖大乐去。 实在是再拖延时间,就赶不上回北边吃马肉火烧了,即便时间紧任务重,他还是让魏迁儿统率大营驻扎渭河北岸,在这边盯着南岸收拢溃兵的祖大乐。 他给魏迁儿的任务,是命其今夜把浮桥搭起来,明天早上找机会踹祖大乐一脚,看看还能不能爆出点金币。 祖大乐那帮人本来就是吓跑的,雷时声的军队在北岸被赵之瑞迫降千余,还有不少人逃到南岸,被祖大乐收拢起来。 刘狮子估计,元帅府在北岸大胜,那个新组建溃兵营多半已是风声鹤唳,短时间内没有整军再战的能力,魏迁儿渡河一冲应该就能把他们撵走冲散。 冲不散也没事,那就吓唬吓唬。 只要不让他收降元帅府故意放走的镇筸兵就行。 反正刘承宗也没打算招降太多人马,养不起。 有了这场战役里对明军指挥调度的经验教训,刘承宗可不希望自己的元帅府也变成那个德行。 经济是战争的基础,明军落到这般田地,就是因为军队太多而经济断崖下跌,以至于原有的指挥体系出现问题。 本来是一个总副参游完整的指挥体系,以各营战兵为机动作战、数卫旗军在外围进行围追堵截,形成完整的包围圈以歼灭战战胜敌人。 但现在兵饷补充不足、兵粮供应不上,卫所在长达数十年的战争中耗尽新血,变成了一出兵打仗就是总兵、参将、游击各率千人,形成一营战兵。 几个总兵凑一起,形成几个营的联合作战,这不是扯蛋么?战场上谁听谁的呀。 所以这更加坚定了刘承宗的意志,元帅府只要高素质人才,像那种打仗像梦游一样的家伙,白给他都不要。 杨正芳倒是不怯场,带着一队军官来到大营,远远看见营帐前的刘承宗,便拜倒行礼。 刘承宗抬手让羽林骑上前将其扶起,带着几分惋惜笑道:“可惜将军执意还乡,不能与我共谋大事,此后山高水长,也不知是否有缘能与将军再会。” “暂备下弓弩百张、长枪百柄,以供将军路上防备野兽,另有白银百两供路上吃用,以及薄酒一杯,拿来解乏。” 刘狮子笑眯眯让人呈上托盘,亲自倒了杯酒,这才让羽林骑递给杨正芳。 倒不是他希望杨正芳受宠若惊,突然改变主意不回去了,而是要做个姿态给新降的张上选及镇筸兵各级军官看的:我刘狮子对这个不为我用的人都这么好,何况对你们呢? 杨正芳确实是受宠若惊了,他甚至不理解刘承宗为何对自己如此重视,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刘狮子对他的表情非常满意,心说你们可是我手下这帮老陕将来进军湖广的钥匙啊! 别说一百两,就是一万两他都给得起! 杨正芳饮了酒,心甘情愿地抱歉道:“战场上大帅还寻来美酒,招待我这败军之将,末将多谢大帅厚恩!” “不花心思。” 刘狮子笑眯眯地摆手,满脸都是自得之色:“祖宽抢的,借花献佛。” 说罢,他展开手臂道:“那我们便就此别过,将军一路慢走,有缘再见!” 杨正芳接连点头,又看了看就此分别的张上选,重新抱拳行礼后向南走去,那里有已经发给路费的镇筸兵,正结着一个个大队等着他。 只是这离开的脚步有多沉重,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总之,刘承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环顾收拾了尸首,血迹却仍未干透的战场,深吸口气,露出心满意足的踌躇满志。 他转过身,对诸将道:“传令各营,全军拔营,北上!”(本章完) 。 第五百八十七章 瓦解 刘承宗率领大军北上。 他在茂陵吃马肉火烧的那个夜里,咸阳知县赵跻昌在城头枯坐一宿。 其实相较关中诸县的官员,赵跻昌跟刘承宗还挺熟的,早年他就拿刘承宗做过教材。 他是山西解州人,天启元年的举人出身,中举后在介休县当教谕,介休属汾州府,边上有个汾州卫。 赵跻昌在介休做教谕,正好赶上陕西群贼在清涧大会,随即定计兵分六路大举入晋,当时刘承宗是六路首领之一,率军攻入山西,活动于隰州与汾州府的石楼一带。 汾州卫的军纪不好,不光战场上输给刘承宗,战后还因为杀良冒功被刘承宗给判了,处决了四百多人。 官军让贼给判了,多希罕? 这事儿在当时的汾州府影响非常大,尤其刘承宗这个名字在山西的士人阶层里,都成人们聚会时的笑话了。 因为他们眼里刘承宗这个东西的成分,令人疑惑。 刘承宗声势很大、战力很强,但作为流贼一点儿都不专业。 他打进山西就不干正事儿,对山西本地的八股强盗穷追猛打,剿贼积极性比官军还高,完事又收拾了个名为官军实则害民的汾州卫。 突出一个剿兵安民。 所以当年那六路首领,别人都是匪号,只有刘承宗,在山西,人们管他叫刘将军。 赵跻昌当年在介休跟县学秀才授课,通过道听途说的消息得知刘承宗的行为,就到处跟人讲,刘将军是义军,干的事情是大快人心。 而此时此刻,兴平以东、咸阳以西发生的这场战役,对很多看热闹的咸阳百姓来说,同样是大快人心。 绝大多数百姓都不知道西边来的是谁,也不知道南边来的是谁,谁是官军、谁是叛军,对看热闹的百姓来说都不重要。 人们只知道,有一群辽兵从渭河南岸过来,跑到咸阳郊野放火抢劫,还说他们是依附叛军的反贼。 这事儿吧,对咸阳百姓来说是道逻辑题。 百姓已知自己不是反贼,且辽兵说他们是依附叛军的反贼,还在郊外进行劫掠,然后他们被达兵撵跑了。 求:谁是官兵,谁是反贼? 那答案显而易见啊,毫无疑问,先来的辽兵是反贼,而是明显已经僭号称王了,还反咬一口,说大明是伪朝廷,他们是反贼。 而后来的达兵,明显是依附朝廷的北边家丁啊! 达兵奔马到热闹的人旁边,吓走百姓非但不追击劫掠,反而显得有几分被吓住的手足无措,完事儿一脸可惜地从地上捡起小贩掉落的酿皮,吃了个肚儿溜圆。 除了那些节制精明的大将家丁,谁还能把蒙古兵节制得这么好? 所以百姓们眼看南边来的军队被击溃打散、收降一批,他们在塬上是鼓掌叫好、欢呼雀跃,就跟自己打胜仗了似的。 人们纷纷打听,这个能役使金翅大鹏鸟的将军是谁。 “唉!” 别人不知道是谁,咸阳知县赵跻昌知道。 那哪儿是啥将军,那是从西北提兵攻入关中的刘承宗啊! 反倒是以一万六千之众北渡渭河,却在三个时辰内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那一边,才是大明的官军。 相较咸阳百姓的欣喜,赵跻昌则对元帅府的军力充满震撼。 还有汗流浃背的恐惧。 因为他赵跻昌不是山西的教谕了,是咸阳知县。 要与城池共存亡! 赵跻昌作为咸阳知县,一来清楚咸阳城的地理位置,二来也知道刘承宗攻入关中的目标。 咸阳号称九关九守九里山,有九座城门,其中南门因为冲着渭河,名为渭阳门。 渭阳门东南不过一里地,就是有着秦中第一大渡之称的咸阳渡口。 咸阳渡口,直通渭河南岸的西安府城。 刘承宗既已攻入关中,且已击溃、收降明军在咸阳塬上的阻击部队,那下一步显然就要进攻西安府了。 在进攻西安府之前,这座咸阳城,如何保得住? 一日之内,赵跻昌先后派遣三拨马快奔赴西安府城。 第一拨,是跟陈奇瑜告状,说湖广过来的辽兵在城外洗劫民户上百、焚毁屋舍宅院无算。 第二拨,则是向陈奇瑜传报警讯,说这边打起来了,同时希望西安府向咸阳城发派援军。 第三拨,则是告诉陈奇瑜,咸阳塬上仗打完了,朝廷官军一败涂地,再不派援军,下官只能为国尽忠了。 西安府不是没军队,单在西安府城就有左卫、前卫和后卫,还有一个秦藩护卫,旗军多的是。 但是吧……赵跻昌派人送信的时候是心里急。 其实算算时间,咸阳离西安隔着四十里地,咸阳塬上的仗打完,他派去的第二波马快恐怕还没进西安城呢。 不过赵跻昌也不知道刘承宗脑子想的是啥。 明明打出了巨大优势,却没有乘胜追击扩大战果。 元帅军既不渡河进攻、也不东进围城,居然一声不吭拔营往北走了。 不论如何,随着夜幕降临,咸阳塬上重归平静,咸阳城上的赵跻昌也终于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万万没想到天黑后元帅军竟然杀了个回马枪,一支马队从北边又举着火把回来了! 起先是三五头戴红帽的达兵骑着稍显矮小的蒙古马,举起火把在郊外游荡。 片后,威风凛凛的披甲马队开到,人人身披赤色布面铁甲,钵胄顶着高高的盔枪,俱骑雄健青海驹,长杆如林,火光映照下战马胸脯子上的疙瘩肉遮出大片阴影。 一时间咸阳城上钟声不绝,城中士民奔走上城,相顾大惊,俱是吓得面无人色。 来的是元帅府的虎贲骑! 西宁门外,马科垂眼望着城墙上人影绰绰,笑着对身旁左光先道:“这守将不会守城,跟你我差远了。” 还真别说。 虽然元帅军压根没打过守城战,但虎贲营乃至帅府大部分军官,却都练就了非凡眼力。 守将能不能守城,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甚至还说得头头是道。 能有这份本事,并不是因为他们攻城的经验多,而是全靠洪承畴馈赠的凉州守城条例。 当然,元帅府绝大多数人接触到这册书的时候,它并不叫这个名字,作者也不是洪承畴。 而是叫元帅守城册,大家都以为作者是刘承宗。 这书就跟救荒定疫书、望远镜、羊绒罩甲、雁翎官刀、河曲大马这些东西一样。 只要一个小兵立功,勋位从骁骑晋升三等九阶折冲都尉的那一刻,甭管给不给实授差遣,反正这些玩意儿就全套都配发到手里了。 左光先听了这话就乐,他是出身榆林地主家庭的武举人,考武举之前就看过这册书。 那守城册的真名儿叫救命书,是万历年间刑部侍郎吕坤写的。 万历年间,是大明的民间经济、国家军事正值盛极而衰的节点,吕坤在当时已经看见国朝积弊,经常上疏指责万历,言辞极为激烈。 他的奏疏里经常出现: “陛下不视朝久,人心懈弛已极,奸邪窥伺已深,守卫官军不应故事。” “章奏不答,先朝未有。” 要么急眼就直接开骂: “臣观陛下,不知天下之财止有此数,君欲富则天下贫,天下贫而君岂独富?” “今民生憔悴极矣,乃采办日增,诛求益广,敛万姓之怨于一言,结九重之仇于四海,臣窃痛之!” 吕坤在万历二三十年,就已经知道,大明将来必有义军蜂起,而天下成平日久,人人如处堂燕雀,因生活安定而失去警惕,等到战争来临都不知该如何自救。 因此其任职所过之处多留下战守书籍。 就比如其在山西的襄垣、大同任职过知县,都在城里刻石,告诉后人、百姓该如何守城。 等他告老还家,对河南老家宁陵的老城更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觉得这城实在不好守,便提议扩建城池,并专门为乡邻留下了救命书。 只不过当时万物具贱,人民生活优渥,根本没人把吕坤的杞人忧天当回事。 甚至因为吕坤提议扩城,同乡百姓十个有九个都在骂他,因为扩城要出钱、要搬迁嘛,给人们生活带来了很大麻烦。 这救命书,也没人在意。 只不过后来城扩好了,吕坤也不在了,宁陵百姓对他的非议才变成毁誉参半……到如今崇祯年间,宁陵百姓住在吕坤扩建的新城里,想起这个人,想必都是夸他的了。 不过当时有个宁陵进士叫王胤,对救命书非常感兴趣,加以刻印,救命书这才得以刊行。 左光先看到的,就是王胤刻印的版本。 不过因为王胤从小寄养在宁陵乔家,所以叫乔胤。 倒是如今,这套救命书经洪承畴之手,落到刘狮子手里改头换面,被配发元帅府全军军官,在西北一带成了家喻户晓的重要书籍。 别的不说,左光先心里对这册书有什么独到之处再清楚不过。 元帅府这帮武夫,随便挑个把总带四五百人,往一座县城里驻上仨月。 他们可能一劝不了农、二课不来税,但抵御几千人的进攻,只要火力差距没离谱到无法防守,有粮食在手,守备一年半载恐怕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马科随便朝城上看一眼,就能看出赵跻昌不会守城,就因为城墙上的灯笼高高挂,把守兵照得明晃晃。 左光先催促道:“行了,大帅又不是叫我们来攻城的,你管他会不会守城,赶紧把信射上去。” 马科轻笑一声,张弓搭箭,嗖地一声,将信射上城门楼。 赵跻昌本以为他们是来攻城的,但发现元帅军甲骑居然给城上射了封信,赶紧命人踩着梯子取下来。 一时间,城内县丞、师爷纷纷聚在赵跻昌身侧,举火让他看信,县丞还问道:“县尊,叛军是要招降?” 赵跻昌却面色复杂,将信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这才把信递给县丞,转头看向城下。 就见城下军兵牵着驴车吱扭吱扭地来到城下,卸下数箱财货。 “我是真不明白。”马科摇头看向那些木箱,转头对左光先问道:“大帅为何要将兴平县的财货,运到咸阳来,还让咸阳士绅赎买……又不是自家东西,谁会买啊?” 左光先却不言语,仰着脖子看向城头,半晌才道:“我看这城里士绅,多半会买。” 那些箱子里装的,都是祖宽部从兴平县掠来的财货,经过辽兵遴选,基本上都是块头小、价值高的奇珍异宝。 开战时,这些东西被藏在西边的槐林里,有三十多个辽兵看护,结果打了败仗,辽兵推车向西逃窜,却被兴平县西边游荡的和硕特骑兵捉住,将财货送到了刘承宗的营地。 金杯银盏、珐琅玉器、罗帽缂披,还有些许书画古董。 这些玩意儿对刘承宗没用,却也没打算辜负关宁兵一番苦心搜罗,干脆就做了定价,让马科和左光先运到咸阳来,让知县召集士绅以平价采买。 唯独一点很苛刻,刘承宗做的定价不是金银铜钱,而是米粮、牲畜和鲜菜。 一方面,由于早前蝗灾的影响,关中平原上的粮价也飞涨得厉害;另一方面,古董器物在这年头也买不上价。 此消彼长之下是,即使是平价,如果以金银作价,实际上买这批货的人还是要亏不少。 但正如左光先预料的那样,赵跻昌在城上召集士绅,很快就向城下回书一封,告诉马科和左光先,让他们别着急,城内正在商议能否把这批货全吃下。 因为赵跻昌展开书信的第一眼就心动了。 刘承宗在信里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他作乱的祖宽部骑兵已被击溃、驱逐,让他收容难民好好守城,以免治下百姓再被乱兵袭击。 暂且不提刘承宗以叛军首领的身份,给他这朝廷命官讲这话带来的违和感。 至少在赵跻昌心里,认为刘承宗显然没有围攻咸阳的心思。 你不攻,我就不需要考虑战守降逃的事儿。 有了这个基础,赵跻昌觉得其他事情,让士绅买点东西,似乎也不是太难商量的事儿。 正当城上正商量采买事宜的时候,赵跻昌就听见负责守卫渭阳门的衙役来报:“县尊,一支叛兵自西面来,奔驰极快,占领了城外的咸阳渡!” 赵跻昌心想坏了:咸阳城因这批财货,已经没了守城之心。 刘承宗啊刘承宗! 你最好赶紧把西安府城攻下来!(本章完) 。 第五百八十八章 左右逢源 “张兄,在下敬你一杯!” 耀州城内的衙门大堂,人声鼎沸。 官军将领正与叛军守将推杯换盏。 蜂尾针张振端坐上首,满面笑容地端起耀瓷酒杯,跟下首的杨彦昌遥遥相敬,笑道:“杨将军太客气啦!” 说罢,他看向杨彦昌身旁,那边茶座上坐了个年轻的明军军官,穿赤色布面甲,钵胄放在茶案上,既不饮酒也不饮茶,只是将手搭在茶案,按着一柄雁翎刀。 蜂尾针看了又看,饮酒入喉,转头对杨彦昌道:“像啊,太像了。” 杨彦昌知道他说的是啥,他身边这个年轻军官叫刘承光。 延安老刘家耀祖光宗,运顺家昌的八人组合之一,算起来是刘承宗的远堂兄。 跟刘狮子相比,个头儿稍低了点,也更粗壮敦实了些,但脸盘、颧骨都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杨彦昌在心里嗤笑,不光你觉得像,我他妈也觉得像啊。 这两年延安营驻军在外,在前线扎营,半夜出现特殊状况,杨彦昌经常会被部下从熟睡中叫醒。 每次刘承光一来,迷迷糊糊的杨彦昌都觉得是刘狮子提着刀斧来干自己了。 其实这事儿很离谱,杨彦昌从没见过刘承宗手提刀斧。 但他对刘狮子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素衣染血手提刀斧。 当时刘狮子起事攻入县衙,杨彦昌只提供了延安卫的军械支持,但本人由于军官身份,屯于延安卫的南关围城,并未参战。 这种形象来源于肤施县城被攻破后,城中百姓传说中万夫莫敌的刘承宗。 当然延安府城流传的传说很多啦。 他杨彦昌也榜上有名,是能单枪匹马在乱军阵中杀个七进七出,数次打得刘承宗大败而归,战神一般的狠角色。 蜂尾针又倒了一杯酒,这次提起酒杯敬给刘承光,不过刘承光不跟他喝,张振也不当回事,自己笑笑就把酒喝了。 随后才对杨彦昌问道:“这位刘将军在那边,目下身居何职啊?” 一直没说话的刘承光开口了:“延安营把总。” 蜂尾针面上一惊,瞪大眼睛看向杨彦昌:“你,刘将军一表人才,怎能屈居把总?何不让他当参将,杨将军去做千总。” 这话在杨彦昌听来只是笑话,反倒是堂中另一边坐着不说话的米剌印和丁国栋对视一眼。 他俩知道,张振这话很认真,而且一点儿都不觉得这话有问题。 因为蜂尾针真的能干出这种事。 倒是杨彦昌脾气好得很,笑眯眯地摊手道:“我也想让承光做千总,可千总是向善爷,就是承光的父亲。” “他妈的!” 张振说话说得好好的,突然开始骂人了,转头对丁国栋、米剌印道:“我后悔了,咱们三兄弟不该降了朝廷。” 丁国栋和米剌印心说,你装得还挺像,这不就是大帅的缓兵之计嘛。 就在南边准备开打的时候,北路五营官兵听闻耀州失陷,当即自金锁关南下耀州同官县,随即渡过沮河,陈兵寺沟塬,将耀州北面围住。 五营官军声势浩大,张振与丁米二将率甘肃三小营兵微将寡,立即收缩防御作势不敌。 随后便遣使沟通,声明他们都是朝廷甘肃边军,有反正之意,让官军派人进城商议归降事宜。 双方一拍即合。 倒不是五营将领对甘肃三营的投降反正一拍即合,其实五个人里四个人都不信。 但由于其中三个在心怀鬼胎的程度上各有高低,另外俩的思考方式又比较简单,就得出了高度一致的结果。 五营将领一番商议,很轻松地就得出了先沟通沟通、报给朝廷的决定。 先是贺人龙,既是刘承宗当兵时候的长官,又参与了河湟大战,属于对元帅军比较熟悉的将领。 他宁可相信猪会飞,都不会信刘承宗的军队会主动反正。 尤其这甘肃三营,从甘肃拉到关中打仗的客军,朝廷收复甘肃之前,他们就不可能反正。 更何况贺勇就是贺人龙派去给元帅军通风报信的。 因为他是先锋嘛,本着五营官兵声势浩大,希望把蟠踞于耀州的元帅军吓跑。 后边战场胜负还说不定呢,万一见势不妙他得带兵跑,所以先取个收复城池之功再说。 万万没想到贺勇过去了,也联系上张振了,结果人不但没吓跑,反而说要投降——贺人龙知道里头有诈。 但他不告诉别人。 他自己内心忐忑还来不及呢,生怕城中守军接下来就用离间计,告诉其余各营主将,有人通风报信。 而曹变蛟呢,正处在一个非常自信的时期。 因为他率领的平凉军,都被韩王豢养得不错,平日里训练也很下苦功,素质非常高。 所以他的想法就比较简单,管他降不降的,反正官军也没做好攻城准备。 他们从庆阳南下,一路走的都是山地,随军未携攻城器械,直到进了耀州才算走到平地儿,这时候强攻城池,必然会蒙受巨大损失。 当务之急是在寺沟塬上赶制器械。 能用商议投降反正为借口,让守军不出城捣乱,妙! 也就几日之间,器械造好,城内守军降就降了,不降正好都宰了做军功,更妙! 当然在这五名大将里,曹变蛟属于比较激进的,杨彦昌就非常反对他。 杨彦昌本来就跟关宁军将领不对付,很多年前在山西第一次携手就不对付,他跟曹变蛟没事都能吵架。 更何况杨彦昌觉得,人家愿意反正是好事儿啊,咱应该接纳人家,不然以后哪儿还有人投降? 再说了……没有再说,剩下的话杨彦昌只敢在心里小声哔哔:人家反正了,那我不就不用投降了嘛! 但任权儿将军显然有不同见解:“好个屁,贼人哪儿会投降?定是伪降,让他们放下兵器出城接受整编,小曹将军再把他们都杀了,没一个冤枉的!” 曹变蛟遂将任权儿引为知己。 小曹心说:看不出来,任指挥使对待叛贼的态度,跟我老叔很像,嫉恶如仇啊! 但任权儿的思考方向是反的。 这帮人如果是伪降,绝不会放下兵器出城。 他们如果放下兵器出城,多半是真降,让曹变蛟把他们杀了,以后长官的部下就没人敢投降了! 我任权儿运筹帷幄,不显山露水便又为长官立一大功,美滋滋。 如果他们放下兵器出城接受整编还是伪降,那就算曹变蛟杀的,跟我任权儿关系不大。 最多令长官损失几千人马,将来不用伪降计策便是。 反正结果是一样的,长官部下将领都不敢投降。 功过参半! 唯一一个,能以正常心态看待张振反正的人,反倒是张应昌。 张应昌是真没想那么多,他在五将中官位最高,算是此战的指挥官,单是协调身边这五营将校军兵,就已经快让他身心俱疲。 脑袋都快爆炸了。 贺人龙对他是向来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曹变蛟有一套自己的客军价值观,也就任权儿让他省点心,永远都是长官长、长官短,见面笑眯眯,能低头服管。 最难办的就是这个杨彦昌。 这人看着是个挺正常的东西,但表里不一言行相悖,经常答应了什么事,转头就带军队走向相反的方向,再见面还是有求必应的德行。 整个人像患了什么控制不住五官四肢的怪病一样。 张应昌是真觉得,可以为甘肃三营上报练国事,如果这三个两千人的小营反正,至少他手里就有一支可以信赖的军队了。 正因如此,蜂尾针张振的求降,居然在五个各怀心思的战将那达成一致,双方仅花了一天就把这事儿推进下去。 但张振在见到朝廷接纳反正的文书之前拒绝出城,倒是允许了明军派遣一员大将入城跟他面谈。 任权儿、曹变蛟激烈地拒绝面谈,一致认为此事有诈。 贺人龙也拒绝,他也认为有诈,但他自己心里有鬼,不敢像任、曹两人一样表态激烈。 张应昌觉得自己进城被干掉,明军就没希望了。 最后大家把眼睛都看向不能控制自己的杨彦昌。 杨彦昌也怕进城被干掉啊,所以他就带了个元帅府编外宗室刘承光。 不过进城之后,耀州城内的治安还行,张振等人对他的招待也不错,不说毕恭毕敬吧,至少很亲切。 如此做派,倒是让杨彦昌放心不少。 只不过他们各怀鬼胎互相猜疑,招降一事卡在这里,不得寸进。 此时一听,张振说自己后悔了,杨彦昌的心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张兄何出此言啊?” 蜂尾针倒是神色如常,摇头叹道:“如杨、刘二位将军这样的盖世英雄,都不过屈居参将、把总之职,张某带兵反正又能得个什么官职呢?朝廷无识人之明啊!” 杨彦昌呼地吐出口气,绷直的身体向后靠了靠,连忙摆手道:“这事张兄放心。” “城外的张总兵已将事情飞马报给练抚台,他为三位将军求的官职是一位副总兵、一位参将、一位游击,绝不会比这官职更低。” 他将张振三人稍稍安抚,这才微微探身,低声问道:“不过张兄,此间也没外人,不如跟我说句实话,三位将军是真降还是假降?” “你放心,不论真假,我都能帮你。” 张振听着这话,转头闭眼,眼珠一转,心中感叹:不论真假都能帮忙,大帅在陕北的关系这么硬吗? 随后他又在心里把这话否了,断定杨彦昌是在套自己的话。 他清楚记得,刘承宗将使命交给他时,说的原话是任权儿、贺人龙、杨彦昌三人有旧,却没说可以信任。 换句话说,大元帅在心里对他们仨都没底。 那张振哪儿来的底啊? 他当即决定,不上这钩儿,睁开眼对杨彦昌皱眉问道:“杨将军这话是从哪儿来的,我如今身在帅府,有意反正;将军身在朝廷,却说出这样的话。” 说罢,张振认真地盯着杨彦昌的表情:“那也请杨将军对我说句实话,你究竟是哪边的?” 哪边的? 杨彦昌寻思:我也不知道啊! 我一个全自动将军,你问我属于哪边儿的……这种问题太深奥了。 其实早在几年前的延安卫南关围城,看着任权儿给他在范公井留的鱼竿儿,杨彦昌就想过这个问题。 他就是贪。 贪恋卫所军官一呼百应的权势,不甘心跟着刘狮子起兵做亡命之徒。 贪恋延安战神地域型猛将的虚名,不甘心跟起事农民军首领彻底割席。 贪明廷给他的官职、给他发的俸禄、给他婆姨发的诰命;也贪刘家人在延安府给他的支持,一封封击溃刘承宗的塘报。 尽管受制于人,还贪图延安卫的生活安逸,渴望将这种左右逢源的生存状态无限维持下去。 刘承宗只有一个狮子营的时候,他能在刘承宗和大明之间左右逢源,那时候他的路宽。 但随着刘承宗的势力像吹尿泡子一样膨胀起来,大明和帅府的军事矛盾日渐加剧,他的路越来越窄了。 杨彦昌已经知道,再走下去,就是一条不归路。 但他没有办法。 “说实话可以。” 张振的问题令他陷入沉思,思索片刻,杨彦昌才抬头,带着复杂笑容,说:“我是延安卫人,延安卫在哪边,我就在哪边。” 张振眼神闪烁,确定了,杨彦昌不是大帅的人! 不过这个人对大明也不坚定,看上去是根墙头草。 就在这时,有凉州营军官快步入衙,抱拳报告道:“将军,南门有两股信使叩门,一个是杨将军营内使者,来得很急,另一个……” 军官看了杨彦昌一眼,上前走至堂上,对张振小声道:“另一个是大帅派来的,两股人在南门外撞上了。” 张振缓缓颔首:“都放进来。” 杨彦昌听说外面有使者来了,忐忑地等了片刻,待两名服色相似的传信骑兵入堂,他快步从自家士兵手上夺过书信看了起来。 张振同样也在看信,看完眉头大为舒展,信是刘承宗派人送来的,告诉他南面湖广联军已被击溃,此时主力正向北行来。 而杨彦昌看到书信,则明显感到吃惊,引得张振不由得问道:“不知将军收到什么消息,可否告知我等?” “呵,倒是好消息。”杨彦昌强作镇定笑出声来,道:“西边来报,曹将军率宁夏军与左帅汇合,夺回秦州卫,率大军攻入了凤翔府。” “西南的四川侯总兵也发土将龙在田进入凤翔,目下已经攻破大散关,将军此时反正,真是大好时机。” 张振闻言收起手上的书信,笑道:“果然啊,朝廷也得知这个消息了,我这边说叛将罗汝才已经败了,逃到了凤翔府治城……将军这是?” 他还在这儿故作轻松地说笑,就见杨彦昌已经起身离席,抱拳告辞道:“营中有急事叫我出城,还烦请张将军命人打开城门。” “不可!” 张振还未说话,下首坐着的丁国栋已起身看着杨彦昌道:“将军这么急着走,难道朝廷取胜是假,官军准备要强攻城池是真?” 这话让杨彦昌急得脑门儿冒汗,一再否认,身旁的刘承光攥着刀柄起身,看那架势都准备硬闯出城了。 张振伸手拦住丁国栋:“丁将军,当着刘将军的面,万万不可造次……我相信杨兄为人,一定不是官军要强攻城池,对吧?” 杨彦昌连忙点头,向张振投去感激的目光,道:“真是营中有事。” “那将军放心回去处理军务,自会有人打开城门。” 他刚说完,杨彦昌就已经转身往衙门外快步走去,刘承光亦步亦趋,走到衙门门口,倒是回头朝一直很尊敬他的张振抱拳行礼,这才离去。 这会儿米剌印也站起来了,走到张振身边道:“蜂兄这是投鼠忌器啊,不过我看这小子跟大帅不是一条心,真杀在城里,大帅想来也不会怪罪。” “你说了算啊?” 蜂尾针苦笑一声,对米剌印道:“咱们仨都是给帅爷扛活的家臣,你口中的小子,才是帅爷的家人。” “他就算不跟帅爷一条心,那脑子坏了活该他死在万军之中,也不能死咱仨手上……放心吧。” 蜂尾针说罢,轻松地笑道:“南边的仗,帅爷已经打赢了,我看这杨彦昌走得那么急,应该不是城外要攻城,我们先到城上看看。” “就算他们要攻城,我们也能守到帅爷来援。” 而在外面,出了衙门便上马飞奔向北门的杨彦昌这边。 刘承光眼看出了城门,这才对杨彦昌问道:“将军,难道信上不是西边取胜,怎么走得这么急?” “这还叫急?” 杨彦昌瞪眼看向刘承光:“没得选了,他妈的任权儿!” “任权儿咋了?” 杨彦昌抬手指向南边:“信上是西边取胜,可任权儿接到西边取胜的消息,直接带延安卫拔营往南跑去投奔刘承宗了!快快快,我们得赶紧回营,追他去。” “他任权儿跑了不要紧,我们在延安的家眷可还都在他手上,这下好了,西边还不如输了呢!”(本章完) 第五百八十九章 支离 张应昌、曹变蛟、贺人龙还沉浸在友军取胜的兴奋中。 突然收到军兵报告,杨彦昌从耀州城里跑出来,一声不吭让部下拔营往南跑了的消息,面面相觑。 直到杨彦昌跑路被人发现,三名将军都不知道任权儿已经跑了,曹变蛟甚至说出:“快让任将军去追杨彦昌!” 因为任权儿移营到城南,是跟他们商议之后的结果。 他先跟曹变蛟商量,说这五营联军几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就咱俩清醒,你驻城西、我驻城南,万一出事还有个照应。 小曹本来就觉得跟任将军志趣相投,何况这又是一位五省总督陈奇瑜眼前的大红人,考虑了这样部署确实对军事有利,当即答应下来。 然后任权儿就拔营往南走了。 但这会儿杨彦昌也拔营往南走,就让人感到疑惑了。 贺人龙皱眉道:“他俩会不会,通贼了?” 张应昌和曹变蛟异口同声:“不可能!” 张应昌说得斩钉截铁:“那任权儿与杨彦昌向来不对付,他俩怎么会走到一起去?” 早前驻军陇西的时候张应昌就想过,若有朝一日杨彦昌毒发身亡或遭遇刺杀,肯定是任权儿干的。 反过来也是一样,任权儿哪天被人乱刀砍死,或战场上被己方铳手放死,也肯定是杨彦昌下的令。 而曹变蛟呢,语气倒是没那么笃定,只是听见贺人龙的自言自语,脑海中就浮现出任权儿那张嫉恶如仇的脸来。 任将军那么正派的人,怎么会投贼呢? 反倒是贺人龙,回忆起当时每当延安营劫了自己的财货,任权儿就会来给贺勇送个小红包,让贺勇给自己说好话。 搞得贺人龙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还是说咱压根儿就没有识人之明? 贺人龙确实长久以来都在怀疑自己的眼光。 毕竟放饥军放出个刘承宗这样的狠角色,不管搁谁身上,都得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这话他刚说出口,脑海中就浮现出任权儿将军那张嫉恶如仇的脸来,旋即摇头道:“会不会是杨彦昌跑了,任将军在追他?” 三名将领陷入沉默。 打破巨大沉默的人,是蜂尾针从城内派来的士兵,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营地,在中军问道:“诸位将军,我家将领问,怎么两营军兵向南走了,反正的事怎么办?” “若是遇袭,我军也可为诸位掩护侧翼。” 曹变蛟的眼珠子都快瞥到脑子里了,让你们给掩护侧翼?本来没事也该有事了。 张应昌又是一通车轱辘话,把蜂尾针的使者安抚回去,看向耀州城叹出口气,这才跟曹变蛟、贺人龙面面相觑:“这城,怎么办啊?” 就算他们反应再慢,也已经意识到,杨彦昌和任权儿那俩营是出了大问题。 这种时候,曹变蛟和贺人龙都派不上用场。 曹变蛟是个坚定的游击将军,贺人龙则是经验丰富的参将,他俩在战阵上本事很好,但统率本部都费劲,对大局无济于事。 张应昌丢出这个问题,就是要名正言顺地取得北路明军的指挥权。 其实说实话他不想要指挥权,因为指挥权得担责。 只不过他心里对刘承宗目前所处的位置有所猜测,西安失陷的恐惧大过了担责的压力。 他做出的第一个决断,是告诉贺人龙和曹变蛟:“我等三营人马,不可追其两营南走。” 说罢,他在中军的营帐中展开舆图,以耀州西南的乾州为中心,划了一条自西向东的线,抓着刀鞘指着这条线南边沉吟片刻。 张应昌猜出了刘承宗的大概位置。 原因在祖宽身上,祖宽渡过渭河即分别东西劫掠,导致刘承宗为了搜寻关宁军,曾短暂地将塘骑收缩,挥洒向西南方向。 乾州以北几乎看不见元帅军塘骑活动的迹象。 只有零零散散的蒙古骑兵在荒郊野地饮马吃草,不过那些达兵怕人,只需要一个骑兵就能撵走他们一个小队。 但即便撵走了,他们来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吃草。 旱灾与蝗灾同时侵袭下的关中荒凉衰败,地方又太大,对达兵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吃草的。 更犯不上为了几口草,把性命搭上,既然明军喜欢这里的草,那我们换个地方吃就是了。 所以哪怕乾州正在被张献忠围攻,张应昌也能确定刘承宗不在那边。 不在乾州,那必然就在南方。 因为自从五营率军南下,跟西安府的联系就断了。 算算时间,他派往西安,向练国事征求张振反正建议的传令兵应该早就到了,回信也应该在今早就送回来。 但这个消息像石沉大海一般,不见半点回应。 张应昌正是基于这些情报,在舆图的西安府城、渭河南北的鄠、盩厔诸县画了个大圈,判断道:“刘贼应在此处。” 贺人龙瞪着个大眼盯在舆图上,寻思您张老爷这个圈,一家伙圈住了整个舆图的三分之二啊。 这和我冲着舆图放屁有啥区别:刘贼就在这张图上! 傻子都知道啊! 对贺人龙和曹变蛟来说,判断出刘承宗的位置不难。 难的是分析出他下一步行动方向。 张应昌想说的也是这个,他的手在舆图上比划着:“杨、任两营南走,很快就会与刘贼碰面,我军三营尾随在后,如遇不测,恐怕难以拨马回走。” “当下刘贼率军会有四方移动,围西安府城、击南路官军、迎战西路官军,或北上击我。” 张应昌说完,对二将问道:“两位将军以为,他会干什么?” “击南路官军。” 曹变蛟说得言之凿凿,对二人抱拳道:“现在就想明白了,任、杨二将只要有一个有问题,就能说通张振在城里待我军南下的动作。” “必是有人提前走露消息,将我军兵力、装备告知其人,这才让他们做了伪降的计策。” 说罢,曹变蛟又补了一句:“我觉得是杨彦昌,不如他怎么敢进……” 曹变蛟还是不愿相信任权儿有问题,不过他还没说完就被张应昌打断了:“他俩的事先不说,现在是我们三营,必须立即撤围西走。” 曹变蛟道:“将军的意思是,刘贼大部会北上?” 贺人龙则要敏感得多,他心里有鬼,先点头同意了张应昌的建议,随后赶紧顺着转移话题,抬手指向耀州城的方向,道:“城里六千,杨任两营七千,这就已经比我们三营人多。” “南边再随便来点人,恐怕得把我们围死在这。” 最关键的是他们三营对拥有城墙的张振,已经无法形成绝对优势。 贺人龙说着,就已经意识到当下的严峻形势,道:“我们是进西安,还是往西走?” 张应昌斩钉截铁,指向舆图上乾州北方:“向西,进邠州。” 邠州在乾州北部的山地,曹变蛟和贺人龙都能轻易看出进驻邠州的优势。 一来是那边有山有水,不利于大军摆开,好守;二来是临近关中平原,好出。 最关键的是他们三人都知道邠州尚在朝廷掌握之中。 早前西边得胜的情报,就是传令兵通过邠州走山路,本来要往庆阳送,得知他们进军耀州,这才送到耀州去。 这意味着那边还是一条相对安全的通道。 如今想在关中平原上找到一条安全通道可不容易,乾州、耀州、陇州、凤翔府、西安府,到处都是刘承宗的军队。 见二人都没异议,张应昌这才松了口气,直接以主将的身份下令,命三营检查军械牲畜、清点兵员,立刻拔营向西。 虽说谁都知道,战争进程通常跟计划有很大出入。 但这次还没开打友军就闷不吭声溜了,这事谁都想不到。 好在张应昌、曹变蛟、贺人龙三人虽说互不统属,但官职各有高低,没了不能自己的杨彦昌和任权儿这拱火小能手儿,反而让张总兵支棱起来了。 张应昌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勉强取得这三营军队万余人马的指挥,满心想的都是因祸得福。 他决意进驻邠州,主要目的还是避免在接触友军前,就被元帅军包围歼灭。 只要这一万出头的军队进入邠州城,兵力对防守城墙来说足够,在城内粮草被吃完前,基本上没有被攻破的可能。 至少在张应昌看来,这是自己以一己之力,扭转了一场危机。 接下来他要看的,就是刘承宗的战略意图和兵力部署方向了。 张应昌心里也有几道预案,如果元帅军主攻西安,那他们就联系左良玉、艾万年、曹文诏、龙在田等友军。 配合他们全力进攻凤翔府的元帅军和农民军。 如果刘承宗北上,那也无所谓,他们西边的友军声势浩大,自己把刘承宗拖在邠州,足够守到凤翔光复。 若刘承宗直接向西……张应昌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低,但就算向西也不怕,他们这支驻扎在邠州的军队也能在后方给元帅军捣乱。 三营军队很快拔营而起,仍以贺人龙先锋、张应昌居中、曹变蛟殿后的布置,走山路向西边的邠州快速进军。 耀州城上的张振和米剌印、丁国栋都看迷糊了。 他们是真不知道发生了啥,从杨彦昌出城开始,就看见先是南边的任权儿率军跑了,杨彦昌紧随其后,俩营像赛跑一样,卷着尘土嗖地一下就在关中平原上消失了。 在寺沟塬上剩下乱糟糟的三个营,一会儿烧水一会儿做饭,突然间这仨营也拔营而起,从另外一条也嗖地一下没影儿了。 让城里头仨人别提多迷糊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张振。 他扶着城垛挠挠发巾:“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派人告诉大帅围城军队四散而走,三营向西、两营向南。” “再给乾州的张部堂说一声,让他小心别被山里钻出来的贼人掳去。” 刘承宗的主力军队其实就像张应昌想的那样,此时已渡泾河抵达三原县郊外,离耀州非常接近。 张应昌只要再晚撤走两个时辰,到时候就想走都走不掉了。 行军中的刘承宗见到了任权儿和紧随其后的杨彦昌,不过行军路上也没机会多说,将两营暂编中军之下,便下令继续进军,想着赶到耀州再一叙多年别离之情。 此时收到张振的消息,听说另外三个营也拔腿就跑,在马背上持缰笑道:“他们倒还挺聪明,知道跑。” 实际上他的大军行进,在西走山路的明军探子眼中一览无余。 大股兵马带着秃鹫向北进军的情报,报告到曹变蛟等人处,三名将领各个心惊,都从心中生出逃出生天之感。 尤其是张应昌,看着黄昏下的山路,简直是心有余悸。 只不过他不知道,这只是开始。 当天夜里,三营驻扎在石门巡检司,到的仓促只是露宿山塬野外。 第二天早上起来,曹变蛟一个满编营,就剩下半个营的士兵,这帮人睡醒了还神情复杂满脸懊悔。 一宿五拨巡夜士兵,全没了。 小曹将军一脸迷糊,百思不得其解。 反倒是张应昌和贺人龙那俩营一点儿事都没有。 张应昌看还剩一半的平凉营,听着侦骑报告,说按照足迹,那些逃兵应该是往耀州方向跑了。 他说:“算了,赶路要紧,先到邠州再就地募兵补充人马。” 随即拔营,走了没半个时辰,,曹变蛟就又骑马撵上来了:“将军,不行了,让贺将军殿后吧。” 张应昌寻思不应该啊。 杨彦昌都走了,我们这个军队除了贺人龙,就不该再出诡异的问题了。 如今人家贺人龙带着延绥军在前边,走得好着的,一点儿意外都没有。 怎么就你事儿多呢? 曹变蛟也不想啊,可是这殿后殿的,兵快跑没了。 就翻个山梁子的功夫,一转眼又五个百总没有,回头去找,那辽兵出身的把总被捆树上吊着呢。 兵都走了,说投奔大帅去了。 现在他那个营,还剩一千人手,但几个关宁军出身的军官是人人自危。 还殿军? 再殿下去他们就没了。 张应昌只好让曹变蛟率领一千军士当先锋,把贺人龙叫回来,让他殿后。 贺人龙又是那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死样子,老大不情愿,但听说了曹变蛟的惨样子,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还真别说,贺人龙这次殿后,让张应昌对他的看法大为改观,沿途走得非常安稳,甚至还经常派人到中军帮忙安置营地、烧火做饭。 除了士兵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之外,极为可靠! 直到渡过泾河,那河西就是邠州城了。 张应昌一回头,贺人龙正在泾河东岸给他拱手呢。 这孙子没渡河,带兵往东走了!(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章 牵制 刘承宗觉得自己像个鬼一样。 什么叫王者之师啊?他只是领军向北走,一股股的明军就成建制地投过来了。 其实投奔他的军队并不多,只是任权儿、杨彦昌这两个营,但因为前面刚收降了三个营,以至于让他心里产生了这种错觉。 而且还有一股股从山里钻出来的平凉兵,一个个军官来到阵前光膀子露出身上的刀伤箭创,说自己是当年寄养在韩王府的伤兵。 把刘狮子弄得心怀忐忑。 一来他是后怕,也就幸亏他还没跟张应昌、曹变蛟交手,否则就这个状态,以那俩人的聪明才智,肯定要往降军里掺沙子。 二来嘛,三日前他率四营战兵南下,兵力不到两万,就在这三日之间,他本部人马就膨胀到步骑三万五千余,人盯人都快盯不过来了。 编制太混乱了。 延安卫、延安营、镇筸两小营,还有关宁、平凉、湖广三个散营。 其中八百人的辽兵和四千人的镇筸兵基本没有战斗力,辽兵一多半都是伤员,镇筸兵也没好到哪儿去。 除了人员,车辆全部满载,随军的骡子都快累死了,驮的都是咸阳士绅贡献的粮食和关宁军奉献的马肉。 说实话,刘承宗觉得自己现在战斗力下滑极快,情况岌岌可危。 本来张振那甘肃三小营还想追到邠州,追击张应昌一下,刘承宗在路上知道他们这想法,直接一口回绝。 可拉倒吧,张应昌和贺人龙啥时候打都行,甘肃三小营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在耀州城里准备好熏制肉食、硝制皮革的工具。 除了把宰出来的马肉尽快熏制、马皮也硝制了,他们再没有其他正事儿要做了。 当然,还得征集工匠,修理战场上报废的甲械。 刘狮子一进耀州城,张振和丁国栋、米剌印就火急火燎地报告西边交战的情报。 刘承宗摆手道:“明军确实打进了凤翔府,不过情况没那么危急,王旅帅早就把情况告诉我了。” 凤翔府一共失去了两处据点,第一处是罗汝才据守的大散关。 因为散关附近都是山岭峡谷,道路也就那一条,罗汝才提前获知四川明军的进击方向,想的是主动出击,伏击他们一阵。 但四川明军过来的是客军龙在田。 人家本来就擅长跋山涉水,罗汝才眼里只有一条路,可是对携战象四头远征参战的龙在田来说,那些遮挡的树木根本不存在,矮山上全是象道。 象足一踩,就是能供步兵攀援的阶梯;象身一靠,挠挠痒痒就能推到枯木。 至于茂密的灌木更不必说,驱赶战象走过去就能开拓出一条可供大队通行的象道。 等罗汝才反应过来,人家龙在田已经绕过散关进了凤翔府。 后知后觉,罗汝才拔腿狂奔追了七十里,算上早先前出二十里设伏,一个昼夜跑了九十里地。 这才在宝鸡城外跟扎下营地的龙在田打了一仗。 人家以逸待劳,又有营地,既没打破营地,还被战象冲开阵形,吓得领兵委屈巴巴地钻回了宝鸡城,大散关遂被龙在田占领。 不过战斗失利的主要原因不在军兵,而在于罗汝才的指挥。 王文秀对他的批评不留情面,一向桀骜的罗汝才却全盘虚心接受……他没办法告诉别人,打败仗的原因是他没出全力。 正如张天琳的大营,麾下军兵都寄望于张天琳在关中战役加官进爵一样,罗汝才麾下的将士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这边情况不同,龙在田的兵多,罗汝才本来就没有歼灭把握。 所以他就动了歪点子,想给大帅献个祥瑞——四头战象。 这就跟战场上打骑兵,还想着杀人保马一样,不可能赢的。 另一处据点则是杨承祖防守的陇州,这是王文秀主动下令让出来的。 因为明军在陇西方向的庞大攻势,让李自成等人无法抵挡,刘承宗建议闯军五营与河南五营退入凤翔。 陇州小城太过低矮,王文秀判断其在官军攻势中难以防守,遂令守将杨承祖撤防,退入南部更好防守的汧阳城,在西北郊外的安上乡草碧里沿地势布防。 所以凤翔府短时间内,有兵、有城、有粮,战况不算危急。 元帅军历来不重视城池攻守,而重视野战。 这段时间王文秀的主要精力,基本上跟陈奇瑜一样,都在努力把粮草搬运到安全的地方。 从明军在西边增兵开始,王文秀就在凤翔知府李嘉彦的协助下,把陇州、汧阳、宝鸡等小城的预备仓储粮向凤翔府城输送。 实际上现在王文秀那边的问题,不是需要增援,而是希望刘承宗给李自成、张一川写信,把他们的兵调到东边,需要打仗了再往凤翔府调。 这两大团伙,给王文秀带来的精神压力,比大军压境的明军还大。 毕竟明军来得再多,大不了王文秀全面收缩进凤翔府城,城里的粮食充足,兵员铳炮也足够轮换,守能守到天荒地老,吃能吃到皇上驾崩。 正在向凤翔府移动的明军,王文秀侦知的已有两万出头,但他并不慌。 真正让他有点慌的,恰恰是李自成、张一川撤入凤翔府的援军。 两万多人、一万多头大牲口,成日里人吃马嚼,兵粮的事儿就不说了,关键是兵力、装备决定战术。 王文秀只有一万人,面对两万多敌军,他能心安理得的缩进城池防守。 可一旦加上这两万多的援军,就变成三万对两万,他再选择缩在城里的战术,三拨士兵的士气都会快速下降。 刘承宗很认同王文秀的看法。 不过他思考这个问题的出发点不一样,并不是基于兵粮、士气,而是他发现自己在战术上把农民军带偏了。 张一川就不说了,李自成都开始想着依托元帅府在关中的后勤基地,跟明军打阵地战了。 从刘承宗的角度上,把凤翔府有限的后勤补给,供应给战斗力稍弱的李、张两部,在关中平原上跟明军打阵地战,很……没脑子。 眼下出现在陇西的明军重兵集团,既有宁夏延绥的边军、也有昌平的战兵,他们力量雄厚、战力强大。 即使是李自成的军队,在这样的战场上也讨不到好处。 不是他不利害,而是他的军队本身就不是为这样的战役创造的。 刘狮子进驻耀州的第一个夜晚,便提笔给黄娃哥写了封长信,为其分析眼下平叛军队聚集陕西,河南、湖广空虚的局面,要求其与张一川一同领军跃进河南。 运动到更大的战场上,牵制河南、湖广、山西的明廷兵力。 以达成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事态。 这封信送出去没多久,刘承宗刚合衣睡下,就被门外职守的羽林骑唤醒。 贺勇来了。 刘承宗寻思,这贺勇挺能跑。 按照他掌握的情报,平凉兵说这个时候张应昌跟贺人龙应该刚进邠州才对,怎么贺勇就自己跑过来了? 进了耀州城的衙门大堂,一身便服的贺勇见到刘承宗还挺不好意思,见面就要行礼:“劳累大帅起来,真是小人罪过!” “行了,咱们之间就不要说这些客套话了。”刘狮子摆手道:“你没跟着贺将军一同进邠州城?” “啊?进邠州城?” 贺勇是明知故问,摇头道:“贺将军也没进啊,只是把张帅送到泾河边,贺将军就领兵去庆阳了。” “庆阳?” 刘承宗皱眉思索片刻,泄露军队位置,这种情况比较微妙。 很可能是贺人龙故意让贺勇告诉自己的,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贺将军不进邠州,去庆阳做什么?” “为何进邠州?” 贺勇反问一声,随后摊开手道:“张应昌是巡抚标营的主将,又不是我们的主将,我们联系不上练巡抚和陈总督,干嘛听他的?” 刘承宗恍然大悟,合着贺人龙这是直接带兵退出战场了。 他笑道:“贺将军不打算与我为敌?” “贺将军绝不会与大帅为敌。”贺勇连忙摆手,非常诚恳地说道:“将军领兵进围耀州,只是奉命行事。” “如今联系不上西安府,五营将校分崩离析,将军便带兵退往庆阳府的真宁县,大帅放心,贺将军绝不会给大帅入主关中添麻烦。” 刘狮子听着这样的解释,哑然失笑。 他缓缓摇头,心说这天底下最能苟的,那还得是自己的老长官贺人龙啊。 有利则战,不利则走,他比李自成都像流寇。 想明白贺人龙的畏战情绪,刘承宗在椅子上坐正了身子,对贺勇问道:“贺将军让你过来,除了这些事,还有什么想让你说的?” “贺将军说,希望大帅能念着往日旧情,不要进攻我部。” 刘承宗其实对贺人龙现在这种状态有点不满。 如果不是贺勇今夜过来,刘狮子本打算明天一早就召开军议。 先让任权儿和杨彦昌带兵,督着张上选和祖承勇的兵,把邠州城里的张应昌和贺人龙敲掉。 不过既然贺人龙让贺勇跑过来表态……刘承宗稍加思索,在迫降和稳住之间选择了后者,开口道:“既然这样,你回去告诉贺将军,这场仗结束,将军是朝廷在陕西的肱骨大将,一定会加官进爵。” “且在真宁好生驻守,不要乱跑。” 贺勇听见这话暗自心惊。 贺人龙一营兵力,在这场战役中寸功未立,刘承宗却说战后能成为肱骨、加官进爵。 哪怕是家丁出身的贺勇,都能猜出元帅府接下来恐怕对西路联军有大动作了。 只有宁夏、延绥、陕西的朝廷兵将被一锅端子,硕果仅存的贺人龙才有可能加官进爵。 不论如何,贺勇达成了使命,便连忙行礼告辞:“大帅,小人还要回去给将军复命,这便告辞了。” 刘承宗起身将贺勇送至堂外,临走又将贺勇叫回来:“回去跟贺将军说,该想想后路了。” 次日一早。 耀州城的州衙擂响大鼓,刘承宗将麾下各营参将召集堂中议事。 不召集的时候还好,一召集刘狮子自己都吓了一跳,现在光是耀州他身边就有九营参将。 这还是不算虎贲、羽林,驻扎渭河北岸的魏迁儿以及平凉那半个营。 刘狮子对自己的指挥能力和军队水平心里有数。 元帅府直属的营编制较大、随军骡马车辆较多,因此指挥难度也比较大。 他最熟悉的情况是直接指挥五到六个营,两到三万兵力之间,两万的话如鱼得水,三万的话略感疲惫。 一旦指挥超过这个数,超出能力范围的感觉就来了。 而且除了指挥问题,在单一地域屯驻军队太多,对当地自然环境影响也比较大。 “如今明军在邠州有张应昌、曹变蛟两部,有军兵四千五百;渭河以南,有祖大乐一营,据说后续还有郧阳卢象升部;乾州有参议段复兴据守。” 悬挂的舆图上,早有羽林骑将各地塘兵报上来的情报汇总,精确标注。 刘狮子一一指明,随后挥手向西,道:“余下明军,皆在凤翔。” “此时局势于我有利,不过诸位仍不可掉以轻心,昨夜我已传信凤翔的李、张两部,邀其跃入河南,为我军牵制河南、湖广兵力。” “北边,就要靠我们自己了。” 刘承宗说着露出笑容,因为他手指的方向,是延安府和延绥镇。 这片地方,可是他的老家。 “因此我军应先剪除邠、乾两州,任权儿!” 任权儿在堂中座九营参将里座次靠后,说两眼发光听着长官训话,猛地听到自己名字,哐地一下就站起身来:“长官,卑职在!” 直接引得刘承宗发出爽朗大笑,抬手对任权儿笑道:“还和以前一样啊,非常好!” “命你部携祖承勇湖广营,合兵六千进围邠州。”刘承宗说罢,看着任权儿问道:“可有把握?” 六千围四千五百人防守的邠州,任权儿在心里想了想,其实难度比较高。 不过这是重新回到刘承宗麾下的第一战,任权儿咬牙道:“长官,可否将平凉兵拨给卑职,卑职保证拿下邠州!” 平凉兵? 刘承宗一听就知道任权儿的打算,这肯定是要里应外合了,便点头道:“好,便将平凉千五百军士划你标下,能破就破,破不了就围死了等待支援——杨彦昌。” 说实话,刘承宗对杨彦昌是很熟悉了,知道他有一定本事,但长久以来都没有发挥空间,只能被迫当个地域型猛将。 虽说杨彦昌是被迫降了元帅府,但刘承宗不知道,他还觉得这家伙挺值得信任的。 “末,卑职在。” “命你部携张上选镇筸营,合兵七千六百,增援乾州,配合张、师两位旅帅尽快将其攻下。” 杨彦昌一听,这个使命听起来简单啊,有人配合,当即点头道:“卑职领命。” 不过被拨到他俩手下的祖承勇、张上选二将,表情就不太一样了。 祖承勇看张上选的表情,满脸都是同情。 毫无疑问,他们这两营新降军,在元帅府这儿的信任没有延安营和延安卫高,但明显延安卫的地位也比延安营高。 祖承勇听得可明白了,大帅是让我们围住邠州;换到你们那,就是要尽快攻下乾州。 “张振,命你携丁国栋回延安府,就地招降纳叛,若能卷起一支人马进攻榆林,就打穿它联系漠南都督府的杨麒,一同进攻宁夏,把明军腹背绞个天翻地覆。” “如若不能,则驻扎延安诸县,若关中战事不利,我军则自延安退回陇西。” 张振一听,这才是个真轻松的活儿,没听大帅都说了,是回延安府。 他跟丁国栋当即抱拳领命。 俩人正高兴呢,就听刘承宗对米剌印道:“米将军,你就在耀州,把马肉熏好。” 说罢,他都没等脑子没转过来的米剌印应下,便抬手拍了拍桌案。 刘狮子对余下的张天琳、高应登道:“你们两营,再修整三日,吃饱喝足,随我回师向西,把敢进关中的明军统统剿灭!”(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一章 斩首计划 崇祯八年五月初九傍晚。 左良玉率军走出九龙山,走马金台,越过唐秦王陵,与素未谋面的友军龙在田汇合。 这是龙在田兵围宝鸡城的第三天,罗汝才站在城上,望向城下层层叠叠的围城营地,眉头紧皱。 云南土兵还在一股股地从大散关方向涌向围城营地,城外的明军兵力与日俱增,而罗汝才手上能用于守城的兵力极其微薄,两千七百。 他这个营,本来军队额兵是三千,但杨麒去漠南时刘狮子抽了五百,发兵陇西,在六盘山上跟汤九州对搏又伤亡三十多,等到进关中,兵力只有两千四百多。 前几天又跟龙在田打了一架,死伤倒是没多少,但昼夜蹿了九十里山路,掉队二百多。 好在最先进宝鸡境内打粮的张天琳,罗汝才等于是过来接盘的,百姓对他没啥仇恨,再加上带兵灭蝗,倒是在城里头轻易募到一八百多名民壮。 不光把三千的额兵补齐了,还编了个老兵带新兵混编的千人队,在城内负责督造军械、运送饭菜、防备作乱。 但即便如此,防守宝鸡城对罗汝才来说也是个挑战。 只是罗汝才本人不在乎。 他会守城,就像元帅府所有军官一样,对元帅守城册倒背如流,只是对他这种农民军首领出身、跟着刘承宗转战西北、康区的将领来说,对守城这件事,跟正常人有点不一样的见解。 宝鸡知县以前是李嘉彦,投降后被刘承宗提拔为凤翔知府。 如今的知县,是李嘉彦历任前推荐给刘承宗的秀才杨迈。 杨迈都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幸运还是倒楣,他本来是不想当官儿的。 因为杨迈不是穷秀才,他家住渭河南岸的五丈原,在塬上有二十四顷地,佃给了有牛的三十六户人家,还有两轮船磨、一家油坊,富裕得很。 自打陕西乱起来,杨迈在塬上修了土围,还给县里捐粮四百石,得了冠带荣身。 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社会地位有社会地位,这年景儿当什么鬼的官啊。 他个秀才出身,外地的官位轮不着他,本地也撑死就是个佐官,说着是有点小权在手,可真遇上事儿,那衙役还没自家佃户靠得住呢。 不如在地方当士绅编团练呢。 说实话那会儿,杨迈是想编个团练民壮,跟流贼掰掰腕子。 结果流贼还没来,川兵先在陇州哗变,川军营的辽将王允成带兵西走,剩下无人约束的小股川兵回乡,路上顺手把他家围子烧了。 正好当时宝鸡知县李嘉彦邀请士绅,商议给左良玉提供兵粮的事,这才让杨迈捡了条命。 经此一事,杨迈想通了,练个屁的民壮团练,咱不是那干大事的人,就在城里老实呆着吧! 结果刘承宗一来,就把李嘉彦吓得投降了,完事还把自己推荐给刘承宗当知县。 他是想拒绝的,奈何刘承宗用鼻子‘嗯?’了一声,他就当上了宝鸡知县。 这会儿让他守城,说实话罗汝才把守城的各项事宜做得很好,基本上就没他这个知县的事,但他还是觉得很难防守。 因为宝鸡闭城门,涌入了很多周围乡野的破产流民,城里粮食满打满算,只够坚持一个月。 这就是罗汝才脑子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他寻思:“这不还够吃一个月呢,你怕啥?” 刘承宗对能攻陷的城池从来快攻快打,罗汝才就没听说过有能守一个月的城。 所以粮食不够吃一个月,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初十早上,在陇西稍稍落后的艾万年亦率延绥军出现在关中,并很快也加入了围城营地,屯于宝鸡附近的明军已超过两万之众。 左良玉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威慑力已经足够,便命人向城上喊话劝降,同时还派出小队将劝降信射往城内。 他是真愿意招降纳叛,刘承宗的军队实力不错,都是老兵老将,招过来就能委以重任。 结果万万没想到,罗汝才本来在城门楼上睡觉呢,被城外喊声吵醒,带着极大的起床气光膀子跑出城门楼。 他一边让城墙上带兵的千总、也是他的亲叔罗戴恩集结火枪队,一边在城垛后给强弓上弦儿向城下张望。 那喊话士兵看见城上骚动,还觉得自己要立大功了,边喊边往这边移动,突然就见城上光膀子的罗汝才张弓搭箭,朝他飚地一箭射来。 吓得喊话的左军士兵赶紧躲,但乒地一声,箭还是钉在铁臂缚上,随后还没来得及反应,城头一排火枪手就将重铳、鸟铳架在女墙上,一次齐射直将城下所有喊话的、射劝降信的士兵放死。 罗汝才这一个营,前身是青海元帅府时期三大练兵营里,步营的一个千总部。 以此为基础,罗汝才在康宁府升任参将,由汉藏士兵组建成营,士兵出身和军械装备都比较杂。 到现在,营内火枪队都是三眼铳、鸟铳、重铳、抬枪混编的花枪队,他们的战斗力相对来说比三大营要差一点。 但这个营的士兵特点很鲜明,他们跟着罗汝才培养出很强的荣誉感。 只不过他们的荣誉感跟正常军队不太一样。 营内汉军,曾把大明的韩王府洗劫得一干二净;营内藏兵,也把康宁府试图复辟的土司贵族统统掀翻在地。 除了新募的宝鸡兵,营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胆子,全是天底下最离经叛道的亡命徒。 这帮爷们儿站在城墙上,对明军劝降的话单听都觉得耳朵刺挠:你左良玉何德何能啊,也配劝降老子? 眼看劝降士兵在城下被火枪打死,左良玉牙都快咬碎了,还是没下令进攻。 他不敢。 因为左良玉知道附近就有元帅府的军队,他们的宁夏友军曹文诏正把骑兵散到凤翔府各处郊野,试图搜寻元帅军的蛛丝马迹。 曹文诏不是自己来的,他还带来了白广恩、神光显、卜应第三人,以及三边总督洪承畴的训令。 洪承畴人还在银川,发兵时他们的计划是尽量配合陈奇瑜,助其完成将元帅府大军困死在关中的战略。 但同时,洪承畴也担心陈奇瑜成事不足。 准确地说,洪承畴担心的是明军在会战中的短板:战场瞬息万变,各部来自天南海北,没有配合作战的默契,总兵们也互相不服,容易被各个击破。 而这个问题,是洪承畴无法解决的,毕竟他不是陕西和陕西三边的总督,只能让宁夏边军这四个营听曹文诏的。 至于陕西土军和各地赶来的援剿客军,洪承畴管不着人家。 所以他只能给曹文诏提供一点意外情况发生时取胜的建议:斩首。 洪承畴总结了所有关于元帅府的情报,汇总各路将领的履历以及各级官府组织情况。 认真分析之下,他认为元帅府最大的弱点是刘承宗。 元帅府不是大明或后金,没有深厚的人才储备,只要是会战,刘承宗就一定会亲临战场指挥。 以明军没有总指挥的散装兵团,去和有刘承宗指挥的元帅军进行会战对垒,对明军来说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得不偿失。 所以一旦困死关中的计划告破,曹文诏就应尽量引诱刘承宗打会战,不计一城一地得失、不计野战守城胜负、甚至不管元帅府在整个陕西、三边乃至整个西北的战争局面。 务求找到机会,发起会战,在会战中以几个营为代价,拖住元帅府大队人马,以精锐兵力阵斩刘承宗。 只要刘承宗阵亡当场,元帅府剩下的那些父亲兄弟都不能号令群雄,那些诸部旅帅、参将也没有能够服众的威望,到时候就是散装兵团打散装兵团。 而在这一层次,明军跟元帅军不分伯仲,就能依靠更广袤的地域和更强的后备力量,把他们彻底磨死。 左良玉等人,都同意了这一计划,不只是因为曹文诏带的兵多。 更多的原因,是本来四川总兵侯良柱也要越境过来完成合围,走一半联系上东边的祖大乐,获知一日之间湖广军就没了,侯良柱干脆不走了。 跟曹文诏、左良玉这帮年轻人相比,侯良柱是老前辈了。 天启元年人家就是四川副总兵,镇筸军的杨正芳属于侄子辈儿的,湖广总兵许成名来了都得叫兄长。 本来侯良柱对刘承宗也有心有轻视,毕竟有康宁府冯双礼率军下山,结果在成都府附近被龙在田轻易击溃的战绩在前。 但此时他跟祖大乐取得联系,知晓杨正芳率镇筸兵在渭河北岸败绩,整个军队都被打散了,一时间侯良柱心里也犯嘀咕。 侯良柱心说:平定奢安,那镇筸苗子在川贵战场上横行无忌,前队伤毙、后队跟继,勇猛非凡;辽东骑兵也是马战无对的天下劲旅,怎么列阵而战,反倒被刘承宗正面击败? 他不知道祖宽上战场先抢劫的事儿,祖大乐也不说,只说祖宽率骑兵冲阵,结果被乱枪打死。 侯良柱本身又是经验非凡的老将,稍一琢磨,就自个儿脑补了一出两军正面交战,一点儿意外都没有,元帅军在会战中硬碰硬把湖广联军车翻的战役。 老将军寻思,这西北鞑子这么凶呢? 肯定是地形的事儿,关中平原太平了,没给镇筸兵表现的机会,输在地利上。 算了算了,我们四川军也长于山地作战,那咱就在山地据守险关,不出去跟他们浪战了。 侯良柱选择了更为稳妥的战术,顺便还给龙在田、左良玉他们传信,警告他们来自西北的元帅军很厉害,已经把湖广军做掉了,建议他们等刘承宗包围西安府城,再合围上去一块打。 这也跟侯良柱的个人经历有关。 当年平定奢安之乱,侯良柱与许成名同奢崇明、安邦彦十余万军队对峙,侯良柱趁早雾迫近,吓得敌军溃逃,许成名从山上杀出,一战斩杀奢崇明、安邦彦,单是俘虏就有数千。 当年许成名还是贵州总兵,战后四川巡抚上表述功没提许成名等贵州将领,许成名便上表争功,说奢崇明还没死,五府总督朱燮元偏袒贵州诸将。 后来被四川官员弹劾,朱燮元上疏申辩,极力请辞,崇祯爷就极力挽留。 他俩挺好,但平定奢安之乱的诸将赏格不了了之。 侯老爷子差点气死,后来跟朱燮元天天骂架,不听他的,最后被解职了。 直到去年,朝廷才录了平定奢安之乱的功勋,给侯良柱一个四川总兵官。 这会又蹦出来个总督陈奇瑜,侯良柱吃过争功的亏,所以本来就不想出大力,人家陈总督肯定有陈总督想要提拔的人,这功勋落不到咱们四川诸将头上。 除非西安府城被打了,咱四川军过去解围,在城下露个大脸,否则咱跑过去跟强敌打生打死,最后没个功绩,图了个什么? 别的不说,皇上可是还没给摔死的邓玘叙功呢。 陈总督目前又是失联状态,淌这浑水干啥? 陈奇瑜还真不是想失联,他从西安府城派出去十几股信使了,而且都是有才干的好手。 因为他根本不敢写信,生怕战略战术被刘承宗截住,所以用的都是信物加口信,这种事不是好手干不了。 偏偏使者都石沉大海,就没一个能把口信送到。 实际上别说把口信送到,所有使者里,只有一个人活着回去了。 那个信使在鄠县郊外隔着河岸远远地看见祖大乐的军营,但还没过河,就被抢先渡河凑过来魏迁儿部骑兵驱逐。 这事听起来没啥,可那个骑兵一直撵他撵到西安府城下,这段路足足有四十里远。 他是单人匹马,沿路还有几个路人帮忙,追他的骑兵就一个人,沿路有人阻拦就放箭,后来箭射完了,就抽出腰刀提着刀撵,不管不顾地撵了四十里地。 途中还经过西安左卫下辖一个百户所,操持农活的旗军蜂拥看热闹,目送他俩绝尘而去。 最离谱的是信使进城之后,这个追他的骑兵在城外指着城头骂骂咧咧,直到看见守军要追出来揍他,赶紧往西跑了。 跑走没一会儿又折返回来,钻进西城外的骡马市,拿银子买了匹马,从旗军手上买了三根箭,这才一路又跑回去。 在这个信使回城之前,愿意给陈奇瑜送信的人还挺多,但这人回城之后,陈奇瑜就找不着人给他送信了。 吓都吓死了,他们到底在和什么样的对手打仗啊?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西路诸军的几位统帅在战术上达成一致:围点打援引诱刘承宗会战,并在会战中对刘承宗本阵进行突袭!(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二章 换粮 五月初十,正午。 其实李自成早在几日前进入凤翔府,就有继续进军的打算。 不过他当时的想法是进汉中,通过瑞王府补给,继而占据川东,四川那么大,应该容得下他和高迎祥这两股人马。 跟刘承宗的元帅府一同进军,闯军四营的首领都觉得自己不会打仗了。 并不是他们愿意跟明军打阵地战,实在是跟刘承宗一块,对他们的限制太多。 刘承宗的骡马太多了,陇西向东的道路就这么几条,元帅府的军队走过去,路边寸草不生,飞禽走兽啥都剩不下。 李自成也不想跟左良玉那帮人在陇西死磕着打阵地战,问题是不打阵地战,他去哪儿啊? 刘承宗破城那么快,大队走过去,凤翔府诸县望风而降,农民军跟在他屁股后头进凤翔,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农民军本来就是随掠而走,有城池有百姓,他们就有吃的。 可进了凤翔,郊野全是被元帅军打过粮的大户,只剩下个空荡荡的大宅子,房顶上的瓦当、院里的水缸全被拆走,米缸里更是只剩少得可怜的口粮。 仆役散尽的大户人家瞧见农民军远道而来,个个不惊反喜,纷纷围上来问李闯将管不管饭。 人人拍着胸脯子说自己在凤翔府是人地两熟,要带路去攻打元帅府治下的凤翔诸县。 底下的农民军小头目哪儿见过这阵仗,纷纷兴奋起来,向自家掌盘子反映人心可用。 小头目们也有自己的见解啊,只是不多罢了,人们都觉得有这帮自愿效用的士绅,哪儿还用专门去绑架读书人,攻取几座城池,卷了钱粮往别处去也未尝不可。 这也不光是没见识的事儿,农民军本就朝不保夕,现在没粮日子就过不下去。 可眼下的局面,恢复秩序的凤翔府,根本就没有他们的生存空间。 农民军的组织形式本来就建立在求存求活的基础上,各自追随首领,都是在天灾人祸的大势之下,没办法中的办法。 可现在这个‘办法’不灵了,大势变了。 产生变化的不光大势。 在陇西,他们九营农民军并肩作战,跟明军沿渭河上游对峙,各营俱有死伤。 闯军四营和张一川过去就一同行动,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四营首领,都觉得李自成算五营的大首领,余下四营一般高。 如今张一川领了元帅府的河南总部,但闯军四营的首领一时间也改不过来老习惯,何况都是刀光剑影闯出来的,谁愿意因为个官职就低下头? 所以张一川标下的克天虎、冲天柱、宋江那五个参将,根本没法跟闯军四营平等对话,完全就是小兄弟。 张一川也不可能跟以前一块合营的老兄弟们撕破脸,拿着元帅府的鸡毛当令箭,让他们端正态度称自己为张大帅。 所以凑一块就很尴尬,张一川手下五个参将还没办法。 但是进了凤翔府,情况就不一样了。 张一川有组织啊,河南五营还没开进凤翔府,镇守汧阳的杨承祖已经给五营准备驻营信地、请地方上的妇人架锅造饭。 人家五营开进汧阳,吃的就是有菜有肉的热饭。 闯军四营进汧阳,啥都没准备,杨承祖也不知道该咋办,拿出自己营下军兵的三日口粮,给他们备了一天的干粮,接着往凤翔府治城走。 单是他们进凤翔第一天,抢劫、伤人的事就闹出十几起,既有管队带兵抢了宝鸡运往凤翔治城的运粮队,转头脱伍往秦岭跑了;还有百总带队就地跳槽,要跑到河南五营当兵。 乱子足足持续了两天,这还是元帅府的凤翔守将王文秀反应快,及时与闯军四营建立联系,给他们规划信地、分营驻扎,分配出运粮队,把粮草供上。 但很多事情没办法说。 野狼变家犬,只能找王文秀乞食要粮就算了,关键是怕比较。 大家都啃树皮喝河水,那无妨;元帅军吃得好住得好,也无所谓。 农民军里谁都知道刘承宗家大业大,人家的兵不光吃的好住的好,装备也好,打起仗来也利害。 但王文秀对河南五营也一视同仁,闯军四营就受不了了。 怨气来得很奇怪。 王文秀觉得过去你们在外头劫掠城池,金银财宝宁可被官军追击扔在地上,也不把它送到西宁;如今我们攻取城池,能对友军供应一天两顿稠的,就已是仁至义尽。 闯军四营的兵将,也大多觉得这事本身没啥问题,有人供应兵粮、提供安全的信地,总比风餐露宿强得多。 但是寄人篱下的滋味儿,它不好受。 谁还能没个心气儿了? 李自成在凤翔府,是他妈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正巧这时候刘承宗的信到了,信上描绘了一副更广袤的战略前景,而对李自成来说,这份前景恰恰是他所需要的。 当然他觉得这个进军路线不如四川是各有利弊。 河南也好、湖广也好,都要到前线拼生死。 而且若刘承宗在陕西战局失利,他跃进河南、湖广的军队就会成为一支孤军,再想跳到安稳的地方休整就难了。 不过相应的是一旦元帅府在陕西站稳脚跟,通过潼关和西安府,能为他们提供支援。 风险与机遇共存。 地域封闭的四川在外部环境下更加保险,就算刘承宗在陕西败了退回兰州甚至西宁,明军想打进四川把他消灭也很难。 而相应的是,外部想要对他提供支援,也很难,就连他自己进了四川想撤出来都难。 李自成在看到这封信之前,就已经想过要找个出路了。 如今见到这封信,只能说是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并未影响决策。 因此他五月初九拿到信,初十就已经下令四营开拔,不过在开拔前他还做了件事。 他找上张一川,让张一川拿着刘承宗给的信,去找王文秀要一批军粮。 要的不是未经处理的原粮,也不是经过加工的成粮,而是元帅军做好的行军口粮。 包括加糖、盐、油、蝗虫粉的炒面,少量咸鱼干、肉干、胡萝卜干,以及作为军马补充饲料的榨油副产品豆饼。 说实话,给张一川部河南五营提供这种标准行粮,王文秀特别舍不得。 凤翔府作为如今元帅府东征军队的囤粮大营,搜罗了府内所有的常平仓,还集结各地打粮的收获,确实不差粮食。 但粮草再富裕,王文秀也不乐意这么提供兵粮。 要不是张一川很懂行儿,指明了要这些东西,王文秀说啥也得给他拨两千石白面,拨了粮食就不管了,让他自己蒸馒头去吧,一天吃六个,饿不死。 但再怎么说,张一川也是元帅府的总兵官,如今他们要调到东边去打潼关,最后要一个月的兵粮,又指明了要元帅府标准行军口粮。 王文秀捏着鼻子也就给他拨了。 他心说:这一群饭桶,满打满算四五个把总的战斗力,却要吃他妈九千人的饭,赶紧往东滚蛋吧。 刚伺候走了张一川,李自成又让田见秀拿着刘承宗的信来要粮了。 这次王文秀可不惯着,直接按闯军四营的兵力,拨了五百石白面、三千石糜子面就把田见秀打发走了。 还特热情地跟田见秀说都是友军别客气,军中有啥需要修理的甲械,都可以在凤翔府收拾好了再走。 田见秀心说还修甲械嘞,就这点粮,甲械修好就他妈吃光了。 王文秀心里算得很明白,张一川是自己人,没战斗力,那肯定是没人权,一个兵算半个人。 而闯军四营是外人,外人有没有战斗力,都是外人。 不过他万万没想到,浩浩荡荡的两万农民军出了凤翔府,就撵走了在塬上坟头儿吃草的蒙古骑兵,喂马打草之余,两部九营自行交换了行军口粮。 张一川用大部分标准行粮,换了李自成大部分糜子面。 原因很简单,李自成告诉他,我不打算进河南,所以要走商洛道打武关进湖广,潼关要你自己来——你很难打下来。 所以不如一起进军,把好的行粮给我,路上难打的仗我来打,直到你进入河南。 李自成衡量了河南和湖广的情况,加上刘承宗在信中描述的战略,判断出湖广是更好的休养生息之地。 一来是他不知道湖广的情况,但河南他知道,河南这两年旱得挺厉害,容易招兵,但不易找粮。 二来则是他早年也打穿山西冲进河北,知道崇祯皇帝距离感非常强,整个大明朝廷对河南河北这片非常敏感。 打进河南,必然要承受山西、北直隶乃至山东的朝廷官军反扑。 相较而言,湖广的位置更好,感觉也不缺水,应该是片更好的地盘。 所以他打算带兵打破武关,经由南阳府一路破城招兵打下去,直到进入湖广,学刘承宗在青海的样子占一片地盘。 到时候他们自然也会承受朝廷官军的反扑,但李自成认为湖广方向的官军反扑更容易承受。 毕竟在战略位置上,湖广北边有张一川分担压力,背靠刘承宗的陕西和高迎祥打进去闹的四川。 需要担心的除了湖广本地土军,只有南直隶的驻军罢了。 至少在李自成的潜意识里,南直隶驻军承平日久,即使大军攻入湖广,他多半也能抵挡一阵。 最重要的是他确实没有争雄的想法。 如果说跟张一川站一块,李自成要是不能把张一川稳压一脑袋,那他不服气。 但是跟刘承宗放一块……李自成觉得他俩不应该放一块,差太多了。 陕西风起云涌的边兵、破产农民起兵造反,是天灾人祸之下的大势,他们这些人都是被大势推着走。 但刘承宗的元帅府经过在青海的蛰伏,再以猛虎下山的姿态杀进陕西。 战兵精骑、铳炮战车、粮草辎重,应有尽有,各种经验也极为完善,战场上有军医,占领一府之地就能把粮食快速加工成更轻便的制式军粮。 同十几个成建制、武装完备的帅府正规营兵相比,遍地大小王的农民军成了小打小闹。 从刘承宗发起东征的那一刻起,西北任何一个义军首领,都只有被夹裹进洪流之中的命运,谁也无法与大势抗衡。 他们就是大势本身。 而张一川想的就没这么多了,他本来就想去打凤阳,如今有个机会能进河南,过去了招兵打仗也容易。 用上好的兵粮换取李自成代打,划算。 尽管元帅府的标准兵粮对士兵战斗力影响很大,要油水有油水、要饱腹有饱腹,吃起来又好吃又满足,但他的军队吃一个月这样的兵粮,战斗力也谈不上太大增长。 到了打仗的时候,该是啥还是啥,不论走潼关还是武关,到头来还是要用士兵性命换一条进河南的路。 反倒是李自成的军队战斗力更强,用更好的兵粮供应,能让他们更好的维持战斗力。 而对闯军四营来说,拥有更好的战斗状态,则意味着有兵、有钱、有粮。 还真别说,其实张一川比刘承宗、李自成、张献忠这些人更重视、珍惜老兵和战兵。 因为他手上就那么点儿老兵战兵,进河南是一个坎儿,从河南进凤阳府是另一个坎儿。 他就指望着靠手上这些老兵,帮他在河南建立一支能打进凤阳府的军队。 这帮老兵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老兵,可在他眼里,每个人都是将来的百总、把总、千总甚至参将。 那真是少一个人,他都知道少了谁。 李自成就不一样了,跟张一川出了凤翔府,远远听见乾州城的轰隆炮声,便找来蒙古骑兵,让人带他去找一座没被元帅府攻陷的城池。 蒙古骑兵自然把他往渭河南岸带,两万农民军跟着几个蒙古骑兵,浩浩荡荡地渡过渭河,开进盩厔县境内。 他们倒是没攻城,只是将城外未被元帅军打粮的大户转掠一遭,便继续向东进军,当天把祖大乐吓得往汉中跑了,一路冲向商洛道。 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一件小事儿。 李自成硬是过了三天,才发现手下少了五百老兵。 高杰和李成栋,以及……他老婆又没了!(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三章 兜底的答案 农民军向东大举调动,瞒不过以宝鸡郊外为据点的诸路明军。 同一时期,曹文诏、左良玉等人也借此时机,在凤翔府广派信使深入民间,向地方散布消息。 一时间整个凤翔府战云密布,像什么十万明军攻入凤翔,元帅军向东仓惶撤退的假消息传得满天飞。 但是很快,三五成群的蒙古骑兵就从东边蜂拥钻进凤翔,为仍心向帅府的穷苦百姓带来令人振奋的消息:邠州乾州,两座重镇同日陷落! 而作为凤翔府守将的王文秀,则接到来自刘承宗处,更为清晰的战报。 邠州打的是巷战,负责围攻邠州的将领任权儿率军抵达邠州的第二日,守军就向城外军队发动袭击。 张应昌一开始就打算背城列阵,在城下打一场防守反攻。 这个战术有点鲁莽,毕竟任权儿所率兵力,对邠州守军其实威胁不大,没有强行攻城的机会。 但他实在遏制不住想骂街的心情,只有出城两军才能离得足够近,近到他能遥指任权儿鼻子痛骂。 正好儿曹变蛟对此一拍即合。 他俩是实在想不通,怎么几日之间,朝廷的延安柱石摇身一变就成了叛军贼党? 他们麾下率领的军队也没反应过来,心里还多少留着旧情。 但他们显然想多了。 如果说身处大明,对延安营军官军兵带来的感觉是矛盾,那么对延安卫的旗官旗军来说,就是不自在。 延安卫始终都是大明最忠于刘承宗的军队。 因为他们跟延安营的存在基础不一样、获取利益的方式也不一样。 延安营从一开始,人们加官进爵改善生活的方式就是‘打刘承宗’,即使是心照不宣的假打,那也是一种对抗。 而延安卫能在延安府存在的根基,就是因为延安人认刘狮子这个牌子,因为这个牌子,闯王会给他们粮、地方百姓会跟他们互通有无。 甚至在本乡里断水的情况下,人们会暂时到水利设施最好的延安卫军田劳作,以待河流水位涨回来。 这一切,都靠着任权儿是老刘家西迁之后,在延安府的最大遗产继承者。 他手下的千户,不是刘四爷的佃户石万钟、就是跟刘四爷沾亲带故的陈汝吉,最次最次,也得是个黑龙王庙山的邻居鲁斌。 而作为继承者,他既有狮子营对延安府百姓攒里并甲的恩德,也有对府衙胥吏的接济,更有对地方大户豪家巧取豪夺的震慑。 任权儿不在延安府宣布收税,就是各县保甲及乡里百姓最尊敬的人。 只要过路旗军亮明身份,人们就不会殴打、洗劫、绑架过路旗军,也不会故意把他们引到地雷阵炸上天,更不会给他们驻扎的信地水井下毒。 这种待遇比宣布延安府免税的陈奇瑜还高。 此时的任权儿哪儿顾得上明军,他麾下石万钟、陈汝吉、鲁斌这些延安卫军官,精神上都处在虎归山林、加官进爵的亢奋之中。 他们这些年就没正经打过仗,总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里,唯一的乐子就是没收友军非法所得。 如今看见张应昌出城列阵,任权儿一声令下这帮人就展开接敌队形打过去了。 双方拼斗一个时辰,杀伤相当,随着天色渐暗,延安卫旗军向后撤退,明军也在金鼓声中收队,有序撤入城中。 但当天夜里,邠州城东门开启,钻出一队平凉卫旗军跑到任权儿军中,招呼他们进城换防。 任权儿一方面害怕上当,另一方面手上也确实没多少能用的兵。 延安卫的嫡系军队一多半都在傍晚拼杀中累得没了力气,另外一小半还得留着监视祖承勇,因此仅派四百人先行入城,试探真假。 却不料明军那边状态也差不多,实际上几日来友军投敌、兵力大减的局势,早就让他们变成惊弓之鸟。 睡梦中的张应昌被城中大乱惊醒,一下子就慌了神,连忙派人寻找曹变蛟,试图组织防务展开巷战。 可他的军队比他还慌,分驻四面城角营地的守军,两座都被惊出营啸,数百名白日疲惫拼杀正呼呼大睡的军兵被惊醒,来不及分辨敌我,就闭着眼拔刀开干。 剩下两个营地,一个是严阵以待等着接受整编的平凉军,另一个则是千总沉着冷静,一听城内乱了就打开北门跑了。 张应昌和曹变蛟也无法在混乱中遏制营啸,最后俩人合力收拢军士,算上自己的骑杂流和家丁才收拢了千余步骑,沿北门出城。 邠州往北没多远就是庆阳府的真宁县、往西则进了平凉府地界,但这俩地儿,张应昌和曹变蛟都不敢去。 平凉府就不说了,曹变蛟从那募兵,现在一仗没打就成了光杆司令,而真宁县呢,则又有那个护送他们进邠州的疯子贺人龙。 俩人一合计,干脆绕过真宁,连夜蹿过宁州,直接撤出了元帅府所掌握的战场。 而另一边的乾州战役就没那么戏剧性了,那边的战斗是水到渠成,不,准确地说是渠成水走。 这十三日来,张献忠并不急于攻城,借着刘承宗的虎威弹压师襄、杨国栋诸将,在城外将攻城准备做得尽善尽美。 南城墙外的关厢废墟,被他掘出十二道之字壕沟,其中六道按照刘承宗的要求,一路掘到护城河,把护城河水引向漆水河。 同时城外的炮兵几乎每个时辰都在跟守军对炮,玩命消耗城内的火药和炮弹,炮都打坏了四位。 另一方面,则在城外建起了熔铸炮弹、铸造火炮的高炉,不过他搜罗了驻扎在围城营地的所有军士,也没找着能复制千斤炮的铸炮匠。 所以只能在城外照着样子铸出十二位重炮,打一样的炮弹、一样的射程,比元帅府列装的制式千斤炮沉了七百多斤。 不过反正是围城炮,倒是不耽误用。 同时他还向城里偷人。 正常围城都是围三阙一,另外那一个缺口也要部署军队在远处拦着围着。 张献忠倒好,对乾州是围一阙三,只围南城墙,在另外三面,趁黑夜没完没了往城里抛射劝逃信。 他不劝人投降,只说守将段复兴杀害元帅府使者,犯了大罪,但城里百姓、守军无辜,犯不上跟着他一起死,赶紧想办法逃出城,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一开始守军还能拦得住,但随着近日围城营地的攻城准备越来越完备,守军的精神压力越来越大,已经拦不住想要出城的百姓了。 如今护城河都被排空了,城里能跑的百姓也都跑了出来,张献忠赶造了一大堆攻城器械、用树干做了一堆爆破筒,就等着找到守军疲惫的机会,下边炸上面攻,把城一波冲下来。 万万没想到,刘承宗居然又把杨彦昌这批生力军派来了。 张献忠心想,大元帅这是真没亏待咱老张啊! 其实他一直害怕刘承宗。 尽管张献忠言语冲动、看似憨直不太聪明,但他并不是个性急的人。 恰恰相反,憨直只是他借以观察旁人的伪装,伪装之下的张献忠非常冷静、狡猾且富有耐心,是一头真正的笑面虎。 但他看不懂刘承宗。 从一开始就看不懂,到如今更看不懂。 他觉得刘承宗迫降了他,肯定要扔到战场前线拼杀纳投名状,结果给了他个礼部尚书的好大官职。 如狼似虎的西营军就扔到庄浪河谷修庙,一挥手就是几个月的口粮纯当牲口养着。 本以为礼部尚书是个没啥屌用的职位,说撤就撤了,到时候一无所有不过砧板鱼肉。 谁知道他才一张嘴,就让他带兵攻城。 他说五日,给他一个月,就这还担心兵不够,又给他添派杨彦昌这股援军。 到这会儿,围攻乾州的军队比刘承宗身边的军队还多。 他现在已经完全想不明白,刘承宗到底是想杀他的人,还是夺他的权;是想升他的官,还是买他的命。 所有恩宠,都似乎包含忌惮;所有信赖,又都像是怀揣敌意。 刘承宗对待他的行事方法,就像个没有章法的精神病。 但这完全是引为,人对人的看法存在反作用力,是相互的。 刘狮子是真打从心底儿,就是拿张献忠当个精神病。 别人做出让刘狮子匪夷所思的事儿,他会猜测、分析、思考,然后对症下药、纠正,甚至可能中间还夹杂着发脾气,然后满意翻篇。 但是对张献忠就会完全省略掉分析的过程。 如果他做得好,超过了正常人的下限,那就超过了刘狮子对他的期待上限,很棒! 而张献忠做出匪夷所思的事儿,刘狮子也不会去猜,大脑会自然而然地找出一个合理解释,就算这个解释再离谱,都还有个兜底答案:这是个精神病嘛。 谁没事干跟精神病计较? 好在张献忠截止到目前为止,绝大多数情况下,表现得都像个正常人。 甚至是非常优秀、强大、有领导力的正常人。 刘承宗给他加派的援军,是刚刚投降的降军。 简单听杨彦昌报告了一下人员构成,张献忠就秒懂刘狮子的用意:让咱老张当坏人呗。 好办! 张献忠与旅帅师襄、谢二虎升帐议事,聚集了参将张云起、李祖德、杨国栋、杨彦昌、张上选、莫与京等人,转眼便将四门部署布置下去。 东门外,由延安营参将杨彦昌率军两千部署在第一线,其后为临洮旅参将张云起所率两千军士。 南门外,由延安营千总刘向善,率本部及镇筸兵一部合兵两千部署一线,其后为临洮旅曾参加杨国栋所率两千余军兵。 西门外,由镇筸营参将张上选率军两千,其后为临洮旅参将李祖德所率两千军士。 而北门则作为阙口,完全交由谢二虎的蒙古骑兵负责,他们不负责攻城。 张献忠的命令是,如果有守军在攻城阶段自北门逃出,没有第一时间放下兵器投降,就由蒙古骑兵把他们赶进黄巢沟摔死。 除此之外,张献忠还从各部抽调人手,组成一支千人队,暂由他过去的西营参将王自奇率领。 王自奇、王自羽这兄弟俩,过去在西营内地位很高,靠的是当年率一批陕西葭州的宗族势力加入张献忠。 可随着刘承宗对西营拆分,如今王自奇身上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只能跟在张献忠身边当个护兵头子。 这会儿可算让张献忠找到机会,给王自奇安排了个千人敢死大队,作为突破城墙的中坚力量,部署在南门外。 随后张献忠一声令下,筹备十三日的乾州攻城战正式打响。 第一步,就是把灌满火药的树干推进城下地道。 随着一连串爆响,经过刘狮子重新设计装药量的爆破筒在南城墙下接连引爆,巨大的震动与火光自地面凸起,爆破的震动就好像将城墙向上顶起些许,随即又狠狠堕下去一般。 但实际上爆炸并没有那么大的威力,爆破筒炸断的是地道里的支撑柱,城基没了支撑,土层又在爆炸中被冲击波破坏,这才使城墙向下堕去。 当巨大烟尘在空气中慢慢散开,南城墙塌出两道四五丈宽的斜坡,随后战鼓轰隆响起,城上守军反应过来,纷纷向斜坡方向展开支援。 城下的张献忠露出得逞笑容,挥动令旗,军阵火炮纷纷打响,一时间乾州三面城墙外整军列阵的攻城军队得到信号,同时在呐喊声中向城墙展开强攻。 数十辆云梯车架着木幔遮蔽箭雨铅丸,向城下开去,同时一排排长梯作为攻城补充,搭在一处处缺少守军的城墙上,与守军展开近身格斗。 王自奇所率的敢死队,也在此时前携盾牌、后负土袋冲上两道缺口,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将土袋堆积与缺口中不易下脚的地方,攀爬冲上缺口,迎着汹涌而来的守军拔刀拼杀。 就在这时,城内燃起一道黑烟直冲云霄。 大明陕西参议段复兴丢下火把,亲手引燃鼓楼下堆积的柴草,将官印投入火中,朝楼上的老母妻妾拜别。 随后他返身扯下官帽,不再反顾,手持铁鞭,领家仆朝破城叛军冲去。(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四章 围点打援 “段复兴啊……” 凤翔府城下的新筑大营,刘承宗端详战报。 看到焚楼赴死的段复兴,刘承宗的内心平静里带着少许复杂。 既有钦佩和遗憾,也有一点成人之美的愉悦。 他并不认为段复兴做的不对,也不觉得段复兴是个疯子,恰恰相反,他甚至心有惺惺相惜之感。 本质上来说,他们都生在大明,接受一样的教育,功名虽有高低,却都是大明的读书人,只是际遇不同走上不同道路。 这点儿差异,显然不妨碍刘狮子能理解段复兴的行为。 在他眼中段复兴的死法决绝且惨烈,但这不算不得好死,这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死法。 段复兴一介书生得了功名,受朝廷官爵,食皇上俸禄,人是朝廷命官,妻母俱授诰命夫人,出人头地追求了,荣华富贵享受了。 叛军打过来,他去苟活? 国破家亡,无力回天转日,读书人还有最后一个兜底的答案。 这就是他所追求的命运。 正命。 刘狮子专门叫了携笔墨的羽林骑,将战报递去,说:“记下来,大明陕西参议段复兴,镇守乾州,城破亡于阵……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尸身被毁的事就别记了。” 城破之后,师襄麾下新降参将杨国栋,第一时间搜寻段复兴的下落,得知其死于城中格斗,寻来尸首大卸八块以泄鞭杀使者之愤,还把脑袋献给了张献忠。 但张献忠专门给刘承宗送来的战报,就完全没提段复兴尸身被毁的事。 要不是王文秀这边有师襄送来的战报比对,刘承宗都不知道有这情况,为此还专门派人给张献忠送了封信,询问这事。 就这尸身被毁的事,搁在别人身上,刘承宗就不问了。 反正来龙去脉都很清楚,杨国栋是个比较简单的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嘛,事情做就做了。 师襄还是有点缺乏安全感,战报上事无巨细不敢隐瞒,直接给王文秀如实报告。 本身这也不是啥大事,问不问、说不说都意义不大。 反倒是刘承宗在这件事上,察觉出师襄这个旅帅,跟新降的参将杨国栋倒是合得来。 俩人一个对上一个对下、一个对内一个对外,搭起伙来相得益彰,没准还真能让临洮旅从三线部队,往帅府二线部队挤一挤。 不过张献忠不吭声,刘承宗就得问问了。 毕竟架不住刘狮子对老张的期待啊,那都低到脚指头了,就没当个正常人。 张献忠不主动说,刘承宗根本不会往他老实不老实那个方向想。 他火急火燎让人送信,心想:你张秉忠别给我把段复兴吃了就行! 正巧,这会儿刘承宗前脚到让人记下段复兴的事,后脚传令兵就带着张献忠的信回来了。 其实张献忠看见刘承宗询问段复兴尸身的信,心里还挺复杂:又跟他想的不一样! 张献忠自打投了元帅府,最大的爱好就是揣摩刘承宗。 如果不是担心被人误会告密谋反,他甚至想召集旧部钻进小屋,没事儿就召开议事研究刘承宗。 偏偏有些时候揣摩没有用。 就好像段复兴这事,张献忠想不明白刘承宗究竟会喜欢还是讨厌。 因为张献忠自己经历过,看过大明县官死守城池,害他死了很多部下,那县官必须杀,但杀了之后,他心里又很复杂:这样的忠义之辈,若是自己的部下该多好? 所以他没办法揣摩刘承宗对这事的看法,它是动态的,可能刘狮子今天觉得杀得好,明天就会觉得杀得不好。 因此张献忠很机伶地做了两手准备,一边准备好盛放首级的石灰木盒,只要把头颅塞进去就能发快递了;另一边寻来军中二皮匠,搜集段复兴的尸身,一声令下就能恢复原样。 然后给刘承宗这边送来一封叙功战报,完全没有提及段复兴尸身的事,打算视刘承宗回信的态度,做出自己的选择。 万万没想到,刘狮子再一次不按常理出牌,回信直接问他:段复兴尸首怎么样了? 段复兴现在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在五体俱全和碎尸万段之间横跳,这让咱老张咋回答嘛? 只能硬着头皮说了实话:大帅想让段复兴怎么样,他就会怎么样。 刘承宗一看这信,心里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当下也放心了,弹弹书信,自言自语道:“没吃了就好。” 中军营帐里,正在舆地图上指挥画师勾画敌情的王文秀听见他自言自语,他也没听清,便问道:“大帅?” 刘承宗摇摇头,笑眯眯地把信放下,对传令兵道:“回去告诉张部堂,我想让段复兴埋在乾州,让他别耽误时间,办好了赶紧带兵往凤翔来……”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王文秀已经指挥画师将凤翔府周围的舆图绘好,一块块标注兵力的木牌放置图上,看得刘承宗心生迷糊。 他完全看不明白,盘踞于凤翔府西边的明军到底想干什么。 在他率军自西安府向凤翔府转移的时间里,王文秀跟明军在凤翔府爆发了十几次小冲突,基本上把明军番号摸了个差不多。 眼下宝鸡、散关、陇安甚至北边的陇州,全是明军扎下的一座座营地,汇集昌平、云南、四川、宁夏、延绥等地三万多人马,单是王文秀能准确指出将领姓名的就有六个营。 但是,让刘狮子最疑惑不解的地方也在这儿。 他转过头盯着舆地图,伸手指出几个明军营地,对王文秀问道:“这帮人想干啥,围我的点打我的援,疯了?” 围点打援是个简单且有效的战术。 通常来说这个战术执行起来很简单,包围弱小的、吸引强大的,达成拉扯、牵制、歼灭敌军力量的目的,同时保存己方重要据点。 但在此之上还有一个基础条件,就是首先得掌握战役主动权,即掌握全面情报且对歼灭速度有把握。 首先有快速歼灭被围军队的震慑力,其次要有击破援军的能力,才好实施围点打援。 刘承宗寻思大股明军自己钻进凤翔府,若列出堂堂之阵,打起了阵地战,王文秀这一万军队自然不够看。 可问题出在王文秀据守坚城,别说明军没有快速歼灭王文秀的震慑力,就算让刘承宗来打,他也没有这个把握啊。 其次,明军对东边的情报即使不说一无所知,充其量就是个道听途说。 俗话说百骑分张,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 关中平原西部的三百里秦川,足足七千蒙古骑兵在塬上分兵牧马,每一个村庄、每一条要道,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明军的大队人马撵走他们自然是轻而易举,但小股传信骑兵,要想无声无息地从关中塬上过去,那无疑也是痴人说梦。 这种情况下围点打援? 刘承宗宁可相信,明军是耀武扬威,打算把自己卖个好价钱,盼着自己过来给他们关饷;都不会相信明军是在这儿围着罗汝才,妄想打自己援。 毕竟现在刘狮子实力雄厚,手上还有一堆新附降军能扔到战场前线表忠,既不怕明军攻城,也不怕明军野战。 唯独一件事,令刘承宗想到就面露恐惧,他对王文秀问道:“他们列营在西,不会是……想向我投降吧?” 王文秀镇守凤翔府,独自面对三万明军没怕过,可听了大元帅这话,脸都绿了,连忙摇头:“不会吧?不会,应该不是,大帅多虑了。” 凤翔府是元帅军此次东征的囤粮大营,王文秀是既管军又管政,刘狮子有多少粮草,都在他手里捏着呢。 眼下元帅军虎踞关中要务药物,但再没有人比王文秀更清楚,他们的外强中干。 本来凤翔府囤粮充足,各地的常平仓和富户打粮的收入,快撵上元帅府过去一年的收入了。 足够让四万元帅军用到冬天。 但随着东边两场胜仗,多了近两万张嘴,又给李自成、张一川九个营发了行粮,现在凤翔府的粮供养这支编制更加庞大的军团,就算用到七月底都捉襟见肘。 尤其是王文秀跟刘狮子会面,发现帅爷又把蜂尾针张振派回老家招降纳叛,饶是他年轻力壮,心脏一揪一揪的也快犯病了。 作为元帅府最亲近刘承宗的几员大将之一,王文秀过去不止一次从刘承宗口中,听说过其对甘肃降军的判断。 说他们的地盘太小、生产能力太弱,即使打下甘肃,也养不起甘肃几万降军,最终会被军队推着走向不可控制的方向。 但后来他们地盘大了,甘肃的可怕预言也并未发生。 偏偏如今在关中,王文秀觉得那个预言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不过刘承宗只是随口一说,他只是害怕自己的存粮不够吃,眼下明军在凤翔府西部驻营颇有章法,看上去可不是打算解甲投降的架势。 看出王文秀的紧张,刘狮子轻笑一声,旋即正色道:“我看他们是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有什么事,比歼灭宝鸡城的罗汝才更重要?” 王文秀顺着这个思路问道:“兵粮?” 刘承宗缓缓颔首:“他们应该是粮草不济,想要放手一搏……我们兵粮够用多久?” “七月吃净,降兵太多,难养。” 这个答案对王文秀来说有点难以启齿,他提议道:“大帅,当务之急是打破西安城,否则最多俩月,我军就得喝西北风了。” “喔?” 刘承宗转头惊讶地看了王文秀一眼:“我给你的信,你没仔细看?魏迁儿那边传回口信,西安城里没多少粮,陈奇瑜把粮都运进潼关了。” 说罢,他抬手在舆图上指着西安府北部道:“眼下有粮的地方,是渭河北岸的蒲城、同州、韩城等地,打西安没意义……我们得让陈奇瑜把粮再从潼关搬回来。” “即使不搬,也要挺到秋收,渭南的华州等地才有粮草可用。” 王文秀心中惊讶一声,问道:“怎么搬回来?” “看李自成和张一川的本事了,他们在河南闹得厉害,我们在关西威胁小一点,他自然两害相权,迟早要把粮食搬回西安府城。” “总之……” 刘狮子不再去看西安府,只将目光放在凤翔,道:“我们的粮食比他们多,先瞧瞧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随着统帅的意志传达至元帅军各营,三天时间里,元帅军与明军在凤翔府展开对峙。 没有互通使者,也没有谁率先发起进攻,只有往来的塘骑在河岸边互相射击、渗透、格斗、撤退。 然而诡异的是,愈演愈烈的小冲突,却始终无法使战斗升级,每当明军试图以超过百人的大队人马从渭河南岸渡河,向北岸追杀元帅军塘骑,大片大片的塘骑就会在蒙古骑兵的掩护下潮水般撤退。 不是塘骑那种缓缓撤退准备围歼的打法,而是不管不顾的收缩防线。 第一天,左良玉沉得住气。 第二天,他就受不了了。 第三天,再次收到元帅军对挑战不作回应的消息,左良玉气得把帐中能摔的东西摔了个干净。 他们的预设战场,是渭河北岸,因为南岸有宝鸡城,谁都说不准城里的罗汝才在会战时敢不敢跳出来。 而北岸也有一个问题,就是在突袭刘承宗的战术上,骑兵在南岸则难以快速运动,所以他们需要以逐步升级的冲突来作为借口,慢慢把军队转移到北岸。 否则邀战的样子太明显,担心让刘承宗先生出防备之心。 但现在可好,元帅军根本不升级战斗,意思明摆着,你们愿意渡河,就别小股渡,我把河岸都让给你,直接大股渡,我趁你渡一半把你踹下河。 这傻子才渡河! “退退退,就他妈知道退!” 左良玉在帐中气得破口大骂,召来家丁道:“去问问曹文诏,我军还剩七日口粮,这仗到底还他妈打不打!” 家丁刚走,罗汝才的日常骂街就被送来了。 宝鸡城里的罗汝才,打遍康宁无敌手,靠的就是刘承宗一句言传身教:打仗得换位思考,敌人想干啥,你就不能让他干;敌人不想干啥,你就得逼着他干。 罗汝才也不知道明军三万多人在他身边围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很明显,他们不想攻城。 所以自从发现左良玉不敢攻城,罗汝才就拿出了‘我是你祖宗’的态度,每日用弓箭向城外射信,信上没别的内容,就是骂街。 但凡城下明军将领,有一个被认出来的,罗汝才就让人放开膀子骂,从先人骂到后人,总结精神就一个字:怂! 你不敢攻我的城,你就是怂! 左良玉什么时候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过? 此时又在气头上,他当即一掌拍在桌案:“不管了,告诉曹文诏、艾万年和龙在田,我要攻城,先杀了城里的罗曹操祭旗!”(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五章 凤翔塬 宝鸡西北,千河西岸的北山上。 曹文诏攥着望远镜,遥望凤翔塬上的元帅军的阵地,试图在层层叠叠的营垒之间,找到易于突破的薄弱之处。 多日行军赶路,让他的脸上满是风霜,此时望远镜中的情形,更给其沧桑面容蒙上一层铁青。 他目光盯着元帅军的营垒,道:“突袭很难。” 身旁抱着头盔的平安点头称是,深以为然:“我们兵力比过去更强,刘承宗……也更难对付了。” 平安这辈子的亏,就吃在刘承宗手上了。 他跟着曹文诏打仗,几经生死得了游击将军的官职,原本立功后有机会再进一步,没准运气到了也能像祖宽那样得个总兵官。 却没想到平凉一战负伤不算,还直接被一撸到底当个小兵,等于被打断了晋升的脊梁骨,这几年摸爬滚打全是蹉跎,如今任职督标坐营,连个独立将领都算不上了。 与之心态类似的还有白广恩,但档次要低一点,恨不着刘承宗,白广恩最恨的是张天琳。 观望局势的不仅仅他们两个人,很快,白广恩、卜应第、神光显三名将军都各自来寻曹文诏,叙说忧虑。 白广恩不好意思说话,但卜应第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过来开口便道:“还请曹帅传书左帅,此时不宜于塬上开战。” 说罢,卜应第对着舆图说出自己的看法:“凤翔塬不过方圆百里,敌我两军在山上、塬上太多人马。” “当务之急,宜遣偏师一营至陇西筹粮,我等扼住险道,将敌军困于关中,待其向北向西突围,再于陇西山塬另寻战机。” 其实说白了,卜应第是被镇住了。 他是土生土长的宁夏将军,前番在二道边墙和新降曹耀的靖虏卫赵光瑞打了一仗,随后同曹文诏撵着曹耀打,将之逐出固原,追得很辛苦。 那个时候他知道曹耀打不过他。 曹耀的军队实力不济,不是甘肃卫所旗军、就是靖虏等地的新降旗军,全靠黄胜宵一个炮营撑场面。 但曹耀非常狡滑,根本不会为名声所累,说跑就跑,非常流氓,一点儿不拖泥带水。 就这个过程,让卜应第认识到他们自己的短板,四个营的甘肃边军,战场上配合也算默契,但不属于大规模行军。 曹耀无法给他们带来威胁,他们却数次遇险,都是自己给自己创造的。 几个营人吃马嚼,简单的烧火做饭都成了麻烦事。 行军、扎营、劈柴、巡营……处处是难题,行军到了驻营地,前面的人把柴火劈光了、后面的人找前面索要马粮,分开了兵马联系不上、合兵了却又能把溪水喝断流。 最关键的是,他们的总兵曹文诏也没经验呀! 从前贺虎臣好歹也是年年在花马池秋芳备边,三边的游兵都聚集过去,上有总督运筹帷幄、下有三边将领配合,大兵团行军的路数到底是清楚的。 现在的总兵曹文诏则是个正经杀才,在身先士卒这方面,卜应第是非常服气的。 但带兵打仗,卜应第的思想感情就比较复杂了,一方面他对曹文诏是真的特别钦佩,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曹文诏有点魔症。 他在宁夏当了二十多年兵,从没见过跟小兵抢功劳的总兵。 曹文诏率领五营近两万军队追击曹耀,对余下四个营的命令,永远都是兵分五哨,包抄合围,自己那个标营总是负责正面强攻。 整个营的风气都是天兵天将的样子,小兵站在管队后面,管队站在百总后面,百总站在把总后面,把总站在冯举、刘成功这些千总后面,千总站在平安后面。 平安站在曹文诏后面。 曹文诏甚至能在追击中用三眼神铳崩死一个曹耀部殿后塘骑。 就这么说吧,曹文诏带五个营打仗,跟带一个营一样;屠师贤带兵往兰州去了,他们这个军团像没少这个营一样。 就其他四个营,有没有其实……在战术没啥区别,卜应第甚至都觉得自己的存在,影响了曹文诏的发挥。 卜应第之所以认为总督洪承畴提出的斩首计划,就因为这个,他觉得是洪总督为曹总兵量身定做的计划。 换句话说他认为洪总督还是知人善用的,曹文诏是顶尖的折冲之将,统率万军的本事则稍差了点儿。 这次他们出兵也是如此,眼下曹文诏还有点沾沾自喜呢,至少如今统率四营有了章法。 但这高兴劲儿还没过去,横跨关中的刘承宗就在他脸上秀了一把大军团行进。 曹文诏又何尝没被刘承宗的大规模行军镇住呢? 头天塬上还没人呢,就连跑过去的塘兵都回报,只有偶尔见到三三两两的蒙古骑兵,在马尾巴上拴个皮球,拿弓箭你追我赶射着玩儿。 第二天两万军队兵分四路,如同神兵天降,在一个时辰内先后抵达凤翔,伐木取水、设垒掘壕皆有章法,一眨眼荒地上就长出好几座大营。 这是……什么犊子玩意儿? 凤翔府是元帅军在关中的重要据点和屯粮大营。 曹文诏早料到刘承宗会发兵来援,也料到刘承宗会来得很快。 但他却没料到……刘承宗的果断和决心。 在曹文诏潜意识里,这场战役应该从兵围宝鸡开始,东边的元帅军主力收到消息,但又担心被东边的明军袭击,左支右绌地调集援军支援,一个营、两个营先抵达战场,战况进一步升级,最终形成会战。 你刘承宗真的是明军出身吗,葫芦娃救爷爷的那个喊人过程呢? 合着是一听到宝鸡城被围的消息,东路主力直接不管不顾的全军调头了是吧? 曹文诏如今的想法跟卜应第一样,计划全泡汤了,他们不能在凤翔塬上跟刘承宗打这一仗。 在此之前,他考虑的是刘承宗各营军队的战斗力。 可看出门道儿之后,曹文诏脑子里考虑的事情已经跟战斗力无关了……他们打得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仗。 就刘承宗这个在局部战场形成优势兵力的调兵决心和行军能力,带啥样的兵不是赢啊? 这就好比技艺再高超的棋手,下棋也赢不过汉景帝刘启。 毕竟棋手琢磨的是棋路,刘启琢磨的是拿棋盘砸你脑门儿。 还突袭斩首。 双方七八万大军陈兵狭小的凤翔塬上,真摆开阵线打起来,一个营的军队想成建制调头都难,斩哪门子首啊? 关羽斩颜良,也要靠张辽徐晃等人引开主力,眼下这个阵势,想把主力引开都没地儿走。 倒是卜应第说的,让人回陇西筹粮算个办法。 毕竟关中再好,刘承宗也是被包围的,他们人众马多,粮草消耗巨大,急的自然也应该是元帅军。 曹文诏与平安对视一眼,随后眼神不受控制地瞟向白广恩。 筹集粮草的事,明军在行,但流贼反正做官军的白广恩最在行! 但白广恩不接茬,本来坐得挺端正,听见这话在交椅上身子一歪,抱着钵胄把顿项拆了安、安了拆,像个多动症。 曹文诏问道:“白将军怎么说?” 白广恩像睡癔症了,拆动头盔的手顿在半空,抬头迷迷糊糊道:“我听曹帅的。” 他又不傻,心说谁不是从陇西过来的,这两三年里,大旱、蝗灾,还有来来往往的军队把陇西犁多少遍了,这会的陇西用常规手段能筹个屌的粮,说白了还不就是要老子去抢粮。 抢粮好办,但这命令得你们下。 曹文诏一听他这话,就知道白广恩的意思,点点头,话到嘴边却又看向神光显,问道:“神将军呢,可有高见?” 跟曹文诏、平安、白广恩这些人不一样,神光显没吃过刘承宗的亏。 当年宁夏营虽然在黄龙山对决狮子营被打出一场大败,但贺虎臣抗住了所有责罚,神光显没事儿。 甚至等到河湟大战,又一场大败之后,很大程度上稀释了宁夏有经验的将领,神光显凭老资历就当上了参将,差一点……就差一点,如果不是将门出身的张德昌有关系,他至少能捞个副总兵当当。 因此他非但不觉得自己跟刘承宗有仇,反倒觉得还沾了刘承宗一点儿小便宜。 神光显当年就只琢磨着让贺虎臣回去背兵败的锅,到如今还是老样子,人没必要非那么忠君体国,干好自己的事儿就够了。 活着,越活越好。 不过这事儿神光显心里有数,张德昌当上副总兵,要不了多久就当总兵去了,他跟人家张德昌就不是一个赛道的。 他的竞争对手不是张德昌,是卜应第和屠师贤这帮人。 如果这次刘承宗能从里头挑选个幸运儿送走,神光显有七成把握能接上张德昌的班儿,当上宁夏的副总兵。 前途无量啊! “我觉得曹帅说得对,我们筹粮、西走,在陇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各营选锋队抓住机会,将刘承宗斩于阵中。” 白广恩一直显得很沉默,唯独听见这句,抬眼看了看胜券在握的几人,这才问道:“诸位,谁见过刘承宗动手搏斗?” 人们看向神光显,神光显摇摇头:“黄龙山一战,我只远远见他一眼,不曾搏战。” 人们又看向曹文诏,曹文诏也摇头道:“平凉,他也没动手。” 最后诸将满怀期待地看向白广恩,却不料白广恩道:“我见过他的背影,像蹲在马背上的熊。” 卜应第闻言抹了把脸,若是长成那个样子……这贼子恐怕不好杀啊。 曹文诏非常疑惑。 他见过刘承宗,也见过熊。 可曹文诏搜罗了所有关于当年一战的记忆,也无法把刘承宗和熊联系到一起。 实际上曹文诏因为年纪稍长,在军中历来有万人敌的称号,年轻时候膀大腰圆,如今常年出兵放马暴饮暴食,在体型上才更像一头熊。 而在他记忆里刘承宗身材并没有那么特别,就是正常军汉,甚至因为个头高点,显得不是那么粗壮,跟他侄子曹变蛟差不多,看着都是轻捷剽悍的模样。 他寻思白广恩认识刘承宗更早,咋的,刘狮子这是造反以后减肥了? 就听白广恩道:“卑职以为还是与之阵战,别把胜负寄望将之阵斩,我在延安府时间长,常听人说起刘承宗延安起事,手持刀斧杀贯长街,进出官衙如入无人之境,连战城内城外,杀人上百。” “人们都说他是活吕布,寸兵在手百夫不挡,片甲遮身千人难敌,有项籍之勇。” 曹文诏本来听得很认真,但听到最后直接乐了。 这种话,他听过太多。 入关平叛以来,龙,屠了三条;虎,宰了五头;狼,杀了一匹;踩死过两只金蝉子;还击败过关索、薛仁贵等古代名将不计其数。 本来他觉得刘承宗挺难对付,但眼下听说是吕布跟项羽的合体,曹文诏瞬间觉得……难度好像降低了。 偏偏就在此时,营中家丁来报:“大帅,左帅遣人来问,兵粮仅余七日,这仗还打不打。” 曹文诏摇头道:“刘贼调兵太快,不能打,你回去告诉左帅,一定要稳住,两军对垒,打得就是稳字,我们少粮,敌军也未必就多了,兵粮曹某想办法,不会饿着军兵。” 说罢,他摆手让家丁退下,这才对白广恩抱拳道:“既然如此,便辛苦白将军去陇西走一遭,以五日为限,筹些兵粮回来。” 随即又对神光显、卜应第道:“余下各营,先扎营自固,备着贼子偷袭,只要我们稳住了,急的就是刘承宗了。” 曹文诏在心里算了,眼下关中这个光景儿,刘承宗拿不到多少粮草,他估摸着元帅军就算有粮,现在也非常有限。 而且在兵粮方面,刘承宗的军队能承受的压力,肯定不如他们。 毕竟关中对元帅府而言,已与境外相差无几。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南边的炮响了。 轰隆隆的炮声,如同天边滚滚而来的奔雷,曹文诏皱眉道:“要下雨了?看天色不应该……” 随即营帐外匆忙的脚步跑来,是曹文诏的另一个侄子曹鼎蛟,抱拳道:“大帅,南边传来炮声,似是左帅攻打宝鸡了!” 众将纷纷奔出中军营帐,快步登上营内土山,只是这里的位置看不清南边宝鸡城外的景象,却能瞧见凤翔塬上,一个个元帅军营辕门大开,号炮声此起彼伏,浩浩荡荡的马队鱼贯而出,军旗所指之处,俱为宝鸡所在之地。 曹文诏心说坏了,恐怕他们必须要在凤翔塬上跟刘承宗打这一仗了!(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六章 挑衅 宝鸡城下一声炮响。 死气沉沉的凤翔塬,活过来了。 宝鸡城有三千守军,城外有三万明军,如此悬殊的兵力对比,却形成僵持的局面,是刘承宗、左良玉、曹文诏、罗汝才这些将军们刻意为之。 刘狮子在此之前没看见战机。 战役之中,敌我双方都会选择恰当的战斗时机,以谋求更大的战场优势。 在这一点上,刘狮子很清楚,尽管他主力回师来得足够快,但抵达战场更晚,兵力相对更少,因此还是不可避免地占据劣势。 因为明军抵达战场更早,修好了营垒、布好了防线,已经不是能一击即溃的状态。 恰恰相反,占据先机的明军,在看见他的第一时间,就该向他发动进攻,甚至还没看见元帅军主力,就该集结优势兵力,先把罗汝才、王文秀等人全干掉。 凤翔塬上的情况显然不是这个样子。 战争中抢先发动进攻的一方,无法粗暴的被定义为优势或劣势,但有一条规律总是定死的。 抢先进攻的一方,一定认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继续等待也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因此在刘狮子回援之前,曹文诏、左良玉等人不揍罗汝才,刘狮子无法理解。 在他初至凤翔塬,立营未稳之时,曹左等人又没扑上来揍他,他更无法理解。 不过刘承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跟明军交手了这么多次,已经习惯明军做出他无法理解的行为。 只有双拳两手的刘承宗,早已接受明军大兵团拥有三头六臂的设定,就算三个脑袋自己咬自己都不奇怪。 所以无所谓! 不论明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都可以用丰富的专攻明军经验来克制:以不变,应万变。 自打登上凤翔塬,他就看出来了,这个联合作战的明军大军团,阵地布置井然有序,毫无疑问,是固若金汤。 刘狮子了解明军就像了解自己的屌毛——不知道有多少,但大致长短,很清楚。 他不光清楚明军的弱点,还清楚明军的长处。 极高的披甲率、凶猛的机动性、恐怖的火力、强悍的斗志与坚强的韧性。 同时,缺少维护的军器、短缺的粮草、不存在的后勤、像出境作战般的艰难补给以及托梦式指挥的协同作战。 明军是痩虎饿狼,是一柄能杀人的快刀。 他们禁不起犹豫,看见敌军第一时间就该扑上去,把敌人撕成碎片。 它就不该固若金汤,就像没人会用坚固来形容一口好刀。 坚固的是废铁。 而对付犹豫中的痩虎饿狼,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它会把自己饿到没力。 毫无疑问,对付这种固若金汤的军队,刘承宗的方案不是强攻硬打,而是不答理他们。 静置一两天,他们自己就会出问题。 除非他们有粮食。 果然,左良玉开炮了! 刘承宗听见炮声的第一时间,就从营帐里冲了出来,口中还念念有词:“原来你们缺粮啊!我以为不缺呢!” 从围城开始,他和罗汝才就没有通过书信。 近两万明军把宝鸡城围得水泄不通,外围还有宁夏四营边军环伺,即使是元帅府最骁勇善战的骑手,也无法冲过重重围堵,将书信送至城内。 所以对于罗汝才在城墙上的疯狂嘲讽,刘狮子并不知情。 实际上就算有人穿过围城营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也很难相信,三万明军环围之中的罗汝才正在发癫。 但这并不妨碍,明军的进攻在刘承宗看来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儿。 只需要几位强大的明军总兵官聚在一起,时间、地点、进攻,总能至少做错一个。 至于眼下,刘承宗不好说,这大概属于……错误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发动正确的进攻。 当然在此之前,刘狮子并不认为明军会突然进攻宝鸡。 这事儿就像今天下雨一样,确实有可能发生,但几率小到几乎不存在。 毕竟明军在东路已经打出个两连败,西路诸帅还集结兵力跟他打会战? 概率太低了。 刘狮子猜测,他们聚集于此,可能是来的时候有打会战的计划,但到了战场上发现计划有变,被自己两万精兵齐至将得骑虎难下。 但其实现在向他发起进攻,是明军最好的机会。 刘承宗知道自己的事儿,张献忠所率围攻乾州的军队还在路上。 表面上随着他的到来,元帅府在凤翔府拥有三万军队,但罗汝才被围在宝鸡城,王文秀得在凤翔治城看护兵粮,杨承祖也得在北边守着汧阳城。 他两万主力神兵天降能把明军镇住,但其实手上能动的也只有这两万精锐。 如果明军真被镇住,跟他对峙几天,找机会各营有序撤离凤翔塬,对刘承宗来说是最好的战机。 强攻早有准备的明军营寨,一来他没有必胜把握,二来嘛,让张天琳、高应登去硬冲营寨,代价太大。 至于虎贲营跑去硬冲营寨……就算红旗的蹄子在他脑门子上踹三脚,刘狮子都下不了这个命令。 即使冲赢了,他也得回兰州哭半个月。 没别的原因,东征这十几个营就算全埋在关中,也不过是尽收陕西的野心破灭。 只要虎贲营这四千军官还在,回兰州窝一个冬天,河湟就能再走出四万军队。 尽管这可能不是那么容易,会出现各式各样的意外,比如那四万军队可能是操着蒙古方言的可汗劲旅,也可能是说着康藏方言的赞普卫队,但他割据西陲的霸主地位依然无可撼动。 送崇祯爷上老歪脖子树的道路虽然曲折,前途依然光明! 甚至还可能失去了兵粮压力,帅府的稳定度好起来了也没准儿。 可虎贲营这四千军官要是没了,刘承宗回兰州六个月撑死练出个幼年版狮子营。 到时候别说抵挡前来进剿的大明天军,单就他脑门儿上顶的这个岱青契丹汗,巴图尔珲台吉就敢回来武装劫掠,火落赤三兄弟也能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雪域之主! 所以明军不动,刘承宗也不愿意动。 他更乐意借着明军撤退转移的机会,冲击移动中的军队,即使不能速胜、大胜,凭他手上的兵力,让明军留下俩营的重火力装备不成问题。 那么此消彼长,在接下来的追逐战中,就更容易积小胜为大胜了。 不过目前左良玉突然进攻宝鸡城,对刘承宗来说也不是坏事。 攻城就得出营,出营元帅府军队拉过去打的就不是攻坚战而是野战。 野战明军其他营支援,就是会战,王文秀三个营守城,明军也得至少三个营看着,双方野战兵力对等。 明军不支援,那就是刘承宗用两万军队去打五六个营,反倒还多一点兵力优势,更有以多打少的歼灭战机会。 劣势就这么消失了。 所以对刘承宗来说,明军为何动起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动,只要动起来,就好打多了。 行军的鼓乐奏响凤翔塬上的每一寸土地,处处人喊马嘶的凤翔塬上,一队队元帅府军士在军官的率领下疾驰出营,奔赴河畔。 在浩浩荡荡的大行军中,东边数名脑袋上裹着绿头巾的骑兵在塘兵看护下飞奔而来。 他们气喘吁吁、神情急切,一看那绿帽子,就知道是礼部尚书的随从骑兵。 “禀报大帅,张部堂已抵三十里外解刀村,遣我等前来询问,临洮、蒙古两旅及延安、镇筸两营进攻何处?” 来了,后续兵力来了! “虎贲营堆土山,你们跟我来!” 刘承宗突然策马走出行军队列,移至低矮土丘,就地命羽林骑扫平地面,以刀做笔勾画地形图,头也不抬地说道:“传,旅帅张献忠、师襄速率临洮旅三营渡过渭河,务必于……” 刘狮子抬头看看天色,道:“一个时辰,渡过渭河,傍晚前威胁进攻宝鸡的左良玉、艾万年部,今夜能袭则袭,不能夜袭则明日交兵。” “如两帅对进攻时机把握不同,则以礼部尚书张兄为重。” 说罢,刘承宗对记录军令的羽林骑一抬手,那边一张军令已经写完,递交塘兵。 一边戴绿帽的年轻张部骑兵是张献忠的干儿张可旺。 他看着塘骑将军令收好,眼珠子在眶里滴溜儿转,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大脑已经开始执行中译中命令。 ‘进攻时机以礼部尚书张兄为重’,自然而然地被翻译为‘战败惩处以西旅旅帅张献忠为重’。 刘承宗却不管那么多,他的神志已经不在这片满目荒芜的赤地之间,如同云霄之间展翅滑翔的青海秃鹫,用饥饿的目光俯瞰这片军尘激荡的战场。 “再传!” 羽林骑提笔在新的信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传字。 “蒙古旅谢二虎、莫与京,速率本部西进凤翔塬,于凤翔治城取十日口粮,今夜启程转道向北出石窑关,经平凉府泾州至华亭过六盘山,延葫芦河南下,五日后抵达秦州,沿途截杀明军塘骑、传令及小股征粮队。” “如遇明军大部,则不求攻坚歼灭,只使其疲扰即可,余下行动视关中战局而定,准谢二虎便宜行事……再传!” 又一封军令交到塘兵手中。 “命任、杨两部就地驻营,召其副将张上选、祖承勇速至中军。” 一连下达多道命令,刘承宗回过头,虎贲营的副将韩世友已经上前抱拳道:“大帅,土山堆好了。” 他登上土山,先端起望远镜看向西北,十几里外的千河畔烟尘浩荡,驻扎在那边的宁夏边军正在大举渡河。 再望向南边,二十多里外的渭河方向,同样也能看见一片土黄翻地而起。 刘狮子的脸上不禁露出果然如此的得志笑容。 熟悉的明军托梦式指挥,再次闪亮登场。 但凡他们有一点儿协同,就应该是宁夏军率先渡河,占据有利地形看住刘承宗的军队,左良玉和艾万年那边再展开攻城。 现在嘛,先后顺序颠倒过来。 左良玉和艾万年那边先发炮攻城,刘承宗闻声即动,而且大动特动,一下就勾住了宁夏边军。 他们够义气,被迫放弃固守的山塬营垒,渡过千河,来到凤翔塬上试图牵制刘承宗主力。 而南边的军队,见到刘承宗大举南下,同样也只能分出一批兵力,不论是沿河据守也好、渡河支援也罢,兵力终归有限。 “传,以高应登为先锋,张天琳殿后,向西南进军五里,在塬上修营设垒,把他们两军分隔开。” “再向凤翔治城的王旅帅传令,宁夏诸营若来攻我,则凤翔出城,袭其腹背;汧阳出城,将其山地各营攻破,营里的破烂儿都烧了。” 片刻之后,元帅军的张天琳、高应登与虎贲三营大军就在众目睽睽的凤翔塬上,依据沟渠,充满挑衅地结出大阵,于其内修营设垒,虎视眈眈地等待明军来攻。 南边的龙在田意识到元帅军停止南下,随即命部下近万军队停止渡河,河畔激荡的尘纷很快也随之落下,头裹厚巾身披皮甲的滇兵着手在渭河南岸修造防御阵地,以备攻城期间的元帅军渡河偷袭。 北边的宁夏军同样也被刘承宗的挑衅架到了手足无措的地步。 卜应第与神光显渡过千河,本以为能借元帅军强渡渭河的时机,向其发动突击,却不料刘承宗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大军往西南挪了不到十里地,调整好位置又停下了。 眼下凤翔塬上的有利地形已被占据,渡河的宁夏两营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傻乎乎地站在当场,又派人向千河西岸的曹文诏询问战术。 曹文诏对这局面更是挠头。 他看出刘承宗移营的目的,以不足两万的军队,横插在他和左良玉、艾万年、龙在田之间,将他们三万多人的大军分割成两部。 但他无法获知关中东部的兵力部署,只能借此判断,刘承宗有极为刚强的心性,以移营恐吓龙在田的云南土兵沿河布防,实际已经在心里放弃宝鸡城。 南下不过虚晃一枪,其实剑指宁夏四营,要以宝鸡守军为代价,伺机进攻自己麾下的宁夏军队。 他连同为关宁出身的左良玉都无法信任,更别说从云南千里迢迢驰援的龙在田了,曹文诏可不信自己跟刘承宗玩命,南边的龙在田能大举渡河支援。 关键是龙在田就算想支援,那个一万军队只有两千马兵的兵力构成,也很难快速支援。 因此曹文诏判断,只要他们这边不冲阵,外强中干的刘承宗也不敢主动出击。 便给神光显、卜应第下令,让他们撤回千河西岸,命白广恩依计划前往陇西打粮,余下三营经相对安全的千河西岸南下,靠近宝鸡城。 以免孤立无援,被刘承宗各个击破。 同时先把宝鸡城攻陷,削掉元帅军在渭河南岸的支点,再进行全心全意的会战。 刘承宗一看宁夏边军又撤回去了,不由得在土山上大笑不止,心说我不进攻,是在等援军,你们不进攻,是在等啥呀? 他当然不可能对宝鸡城坐视不管,但为了全面战场上的胜利,罗汝才必须独立防守一日。 半个时辰之后,受到召见的祖承勇、张上选自解刀村快马驰至中军。 二人一路驰行,都是脸色铁青相看无言,估摸着大帅急召,是要让他们的军队投入明日的攻坚战里。 辽兵营和镇筸营在早前的乾州攻坚战中,就已经知道刘承宗对降兵的定位了。 不过却没料到,刘承宗将二人带上土山,让他们看了看战场上的局势,转而说道:“此时局势如此,胜败大势不难看清,明军现在不向我进攻,过了今夜,就没有进攻我的机会了。” “你们二人所率骁锐,一个是关宁骑兵,一个是镇筸步兵,在山峁墚塬,能跑多快?” 俩人都被问懵了,面面相觑,这片极其狭窄的战场上,机动能力好像……并不重要。 刘承宗见二人迟疑,催促道:“说个数。” 祖承勇又看张上选,寻思辽东骑兵能跑多快,这得看执行什么任务。 有利可图,两日三百里,只是关宁军的标准急行军要求;赶着死的活儿,日行三十里,恐怕都超过了辽兵的最大限度。 反倒是张上选要老实多了,充满斗志地回答道:“大帅,我部镇筸健儿行走山道如履平地,如能拨骡马八百,则可三日行军三百里。” “好!” 刘承宗对这个数字非常满意:“那就拨你骡马八百,回去各寻主将,告诉任、杨两位将军,即刻启程,五日之后抵达平凉城,不准一个明军进入平凉府!”(本章完) 第五百九十七章 焚寨 崇祯八年五月十四日傍晚。 身处战役最中心的宝鸡城下,左良玉并不知道,刘承宗已经给明军编织出一副庞大的包围圈,将三万明军裹入其中。 他站在围城营地的土山之上,两眼倒映着宝鸡城下的硝烟烈火,熏熏而起的黑烟也令他急火攻心,督军攻城的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 一个时辰里,左良玉所率昌平军向城头狠攻三次,次次被打退无功而返,反倒在城下丢下十七具尸首,负伤两百多。 就这个伤亡比例。 三次攻城,都他妈死几个人就退下来,说自己在狠攻城头,谁信啊? 偏偏昌平军确实是在拼命狠攻,只不过罗汝才的守城法子,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敌军推着攻城军械抵达城下,他既不让人放箭、也不让人放铳,守军就在城垛后边蹲着,甚至因为有俩士兵擅自站起来喊话,被他剁了脑袋悬在城墙高杆上。 这会四面城头都挂着七八个脑袋,罗汝才杀的自己人比攻城死了的明军还多。 城头守军有军令,不喧哗、不走动、不放箭、不放铳、不放炮。 每一个城垛都做为守军信地,城砖上刻着几个人的名字,吃喝拉撒睡全在信地,不准离开。 女墙外挂着毡毯、被褥,这东西在元帅守城法里叫悬帘,白天挂在城垛外招箭矢、挡枪炮子,夜里由守军盖在身上御寒。 罗汝才下令城外攻城军队的枪炮只管打、箭矢只管射,他们不准还手。 一来,城内箭矢、炮子有限,宝鸡城的城墙又有点窄,营中三位千斤大铳摆不上城,仅有十位小口径的狮子炮能摆到城墙上,对射意义不大。 二来,以箭矢、枪炮跟攻城军队对射,尽管他能占据城墙的高度优势,但兵力毕竟是劣势,己方还有不少缺少训练、难以服从命令的新兵,老兵死一个少一个,与其对射,不如肉搏。 所以他让士兵都在城垛后面,要么提着锛子、斧子,要么干脆攥着枪管子、火筒子,只等着明军攀爬云梯上城。 反正左良玉的昌平军没有攻城重炮,所携野战佛朗机式将军炮难以摧毁城垛,就算发射的大弹侥幸将一处城垛击毁,在悬帘的遮蔽下,攻城军队也不知道那块城垛到底碎了没有。 反倒是罗汝才麾下汉兵藏兵以城垛为限,对攀上城头的明军手过砍手、头过砍头。 当然,这只是罗汝才的肉搏计划。 实际上在城头发生格斗之前,他的守军得先把攒了好几天的滚烫金汁儿顺着云梯车倒下去。 左军那二百多负伤的,全是被煮沸的金汁灌体,混身烫伤,只有十几号人能顶着金汁冲到城头,被斧子、锛子凿下城摔死。 那可都是顶盔掼甲的先登精兵啊,被金汁这么一烫,没几个能活到战役结束。 左良玉都要被气疯了。 他的攻城准备做得很好,底盘坚固的云梯车十六架、梯子外围有木筒遮蔽的筒梯十六架,还有二十多具木幔车,原本想着仰仗这些装备,足够将宝鸡城一鼓而下。 唯独没算到城头肉搏士兵会被砍下来,偏偏没造楼车箭塔,结果被罗汝才用金汁一通教育,气急败坏地命军队撤下来,重新用将军炮朝城头一顿狂轰。 炮声轰隆,打得城上的罗汝才胆战心惊,在城头匍匐前进,骂骂咧咧地给军官挨个训话。 “都他妈好好守城,城破就自己抹脖子,听见没有,左婆子疯了,你们让他捉去,非得都活剐了不可!” 罗部军兵各个都在城垛后头趴着,被炮子压得抬不起头,身边有千总问道:“将军,大帅援军在侧,咋不过河揍他呢?” 罗汝才寻思你这人怎么当下属的? 净他妈问些长官答不上来的事,好生不讲道理。 罗汝才睁着眼说瞎话:“大帅用兵如神,必有歼灭敌军的法子,我们守住城就行了,最多十日,大帅肯定把他们都打死……那几个番兵头子别闲着,该念经的念经,该念咒的念咒。” 说完,他狠狠瞪了一眼发问的千总,心说你我俱为帅府将校,一块在宝鸡城里困着,你都不知道的事儿,我他妈上哪儿知道去? 他也怕啊,说是十天,但其实他只能给刘承宗三天时间。 罗汝才对攻城守城的全部了解,都来自刘承宗。 而刘承宗但凡决定攻打的城池,从攻城正式开始的那一刻算起,就他妈没有能守到三天的。 大帅若真十日才能干死城外的左良玉,那进宝鸡城正好给咱罗曹操烧头七。 他希望大元帅的动作能快一点,尽量趁他还热着就能支援、牵制住左良玉。 只不过他没想到,刘承宗的动作,比他想象中要快多了。 左良玉在城外用将军炮朝城头哐哐轰了一天,直到傍晚才生火造饭。 忐忑了整整半日的罗汝才刚放下心来,却又听防守北城的叔叔罗戴恩派人来报,说原来在北边的一万明军,又从千河西岸南下,先头部队已抵城外十里铺,估计明日就会加入攻城。 而他们的大元帅,三营精锐之师,还在千河东岸坐着没动。 罗戴恩建议,如果明天大帅还没动,他们不行就突围吧。 罗汝才心说突围倒是说得简单,往北突围,得先打穿艾万年的延绥营,再渡过渭河,才能跟刘承宗主力汇合。 单就这两个坎儿,恐怕比守城三日伤亡还大。 怀着踌躇心情,罗汝才给叔叔回复: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子夜十分,夜幕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塬上,千河西岸的山间林地,四处火光冲天而起。 是镇守汧阳城的杨承祖。 杨承祖早就想去救罗汝才了,他跟罗汝才是发小,罗汝才也是他大哥。 实际上如果不是罗汝才投了刘承宗,他更乐意跟罗汝才一块混。 诚然,元帅府是兵多将广、军纪严明、兵粮管够、威风八面的西北霸主,刘承宗也对他有恩,曾经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出来。 但说到底,当年在延安府,罗汝才丢给他四千贼兵让他管,结果一个冬天内讧三次,自己跟自己打得还剩四百人,开春他羞愧得都想跑路了。 实在是罗汝才回来早,看见膘肥体壮的四百人,还勾肩搭背的夸他带兵有方,专门出去给他抢了个暖床婆姨。 是,跟着刘承宗确实威风,他们是正规军队,他杨承祖也是将军,有出息了。 但这根本比不上他跟着罗汝才的时候爽。 在罗汝才身边,杨承祖是真真切切能感受到,他一个杨承祖,在罗汝才眼中,比三千六百个农民军更重要。 大元帅能让杨承祖为之而战,罗曹操能让杨承祖为之而死。 如今罗汝才被围在宝鸡城,就算没有刘承宗的命令,杨承祖也在做出城作战解围的准备,虽然他麾下只有两千五百人。 白天刘承宗的命令一到,杨承祖大受振奋,只要明军去打刘承宗,宝鸡城的围困便不攻自破,到时候他依照军令去烧几座宁夏兵的空营寨,轻松惬意。 但杨承祖也没想到宁夏军下午渡过千河,居然又缩回去,顺着千河往南走了。 杨承祖寻思,他们过去汇合左良玉,罗汝才不就更危险了吗? 所以还是得出城,先把营寨烧了再说,能把边军引回来最好,引不回来,就再看大元帅的命令。 他出城前就派人快马给刘承宗报了个信儿,消息当天夜里就经快马报告到刘承宗那,刘狮子只是点点头。 宁夏军既然没有来攻打他,其实杨承祖去不去烧营寨,意义都不大。 因为这步闲棋在他看来,只有在宁夏军陷入作战状态时才有最大的意义。 试想两军在凤翔塬上鏖战,宁夏兵一回头背后冒出黑烟,营寨被人烧了,必然会军心震动。 而现在,最多就是个告知其北面还有元帅军的疑兵作用。 不过战场上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宁夏军渡河露了个脸又缩回去,杨承祖离中军又比较远,愿意过去放把火就放把火,不影响大局。 何况,刘承宗就算想拦,杨承祖也已经出发,拦也拦不住。 因此他只是命人将这份情报转交给抵达渭河南岸,正在休息的张献忠。 张献忠与师襄在天黑后抵达预定位置,本来是想第一时间就向龙在田的滇兵发动进攻,但所率士兵在素质这方面,确实跟不上他的野心。 毕竟是一万军队的大规模步骑行军,两日一百六十里,在元帅府对大部分野战营来说问题不大,但是临洮旗军受不住。 杨国栋部新降的西安府贼兵呢,倒是还能继续行军,但体力管理不好,作战最多只能有五成战力,打夜袭很难。 除此之外,临洮旗军和杨国栋部都有不同程度的士兵掉队,张献忠左思右想,不能打。 毕竟张可旺说了,大帅那意思:怎么打你说了算,败了罚的也是你。 一番衡量,张献忠便难得的对师襄部的临洮旅体恤起来了:“都歇着吧,不急着打,先吃点东西,歇俩时辰。” 这仨营但凡是过去西营兵那个状态,这会儿已经像疯狗一样扑到龙在田身上撕咬了。 杨承祖的动作很快,刘承宗转送张献忠处的信还没送到,整个凤翔塬上数万军队便都能看见,夜幕之下的西北山地,一冲火光在山林间燃起,浓烟也在深蓝色的夜空升腾而起。 很快,又是三冲火光,一道接一道地燃起。 夜晚袭营比杨承祖想象中顺利得多,宁夏军在营地里没留多少人手,四个营仅有二百多早前负伤的军兵,转眼便被他们击杀俘获。 杨承祖快打快撤,将留在营地的营帐、木栅、车辆等用具付之一炬,顺便还搬了点拒马栅便跑回了汧阳城,将之摆在护城河与羊马墙之间。 袭营非常成功,美中不足就是没找着粮。 人粮也好、马粮也罢,一粒儿吃的都没有。 随后一道急报就从千河西岸渡河,送到了刘承宗手上。 刘狮子展开书信,是杨承祖在袭营过程中送来的,信上通报了袭营的收获,不过这都只是顺带一提。 重要的是信中有一条情报,杨承祖就是为这条情报专门写的信。 刘狮子端着书信眯起眼来:“四处营地,三座都有拒马营帐及车辆,但有一座营地里面啥也没有,东西都被搬空了?” 杨承祖逼问伤兵俘虏,只知道那个营属于参将白广恩,但白广恩干啥去了,俘虏不知道。 白广恩……该不会临阵脱逃了吧? 这个想法仅持续了一瞬,就被刘承宗甩出脑袋。 一方面是基于他对白广恩的了解,这人在败军之际较为狡猾,能识时务,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但在开战之初还没有逃跑过,敢打敢拼,不至于现在逃跑。 另一方面,则是宁夏三营南下的状态,不像友军逃跑之后的被迫调动。 因此刘狮子判断,白广恩是去执行曹文诏下达的什么命令,这才拔营而走。 至于离开的方向,也很容易判断,北边走不通、东边走不通、南边也走不通,那就只有西边的秦州了。 也就是说,白广恩去了陇西,这个时候去陇西肯定是为了搜集粮草。 想到这儿,刘狮子轻笑一声:“嘿!” 陇西没粮。 再没人比刘承宗更了解陇西的情况了。 陇西非常广阔,但现在别像在那边找到供应大军的粮草,就算供应白广恩一个营的兵粮,都不好找。 拥有山塬河谷两万多顷山地田地,却仅有一千九百九七口人的静宁州,就是眼下陇西的缩影。 这点儿人口还没乱窜的豺狼虎豹多,男丁还多半因为战争落下断手缺指的残疾,对天灾没有一点儿抵抗力。 换句话说,明军也好,元帅军也罢,除了关中平原,在兰州以东、黄河以西的地界上,只有韩王府所在的平凉能取得粮食。 否则刘承宗也不必让任权儿带兵去平凉了。 让任权儿、杨彦昌带一万多人马去平凉府,倒不完全是为了形成这个大包围圈,战略上的围歼部署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愿意,是眼下只有平凉,才能分担那一万多兵马的粮草压力。 毕竟凤翔府的囤粮有数儿的,凤翔塬上也容不下更多军队部署。 他们在平凉吃一个月粮,凤翔府的四万军队就能省出十日兵粮。 分担了粮草压力,刘承宗才能更加游刃有余地规划战术。 同时,控制平凉,就扼住了明军取得补给的可能,这仗不论在哪儿打,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而控制平凉的关键在于韩王。 说实话韩小王那个脑袋瓜子生得别致,当年嗷嗷叫着要被拥立,到现在刘承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改其志的真英雄。 不论如何,随着杨承祖连焚四营、张献忠率部抵达战场,整个战场的局势再次发生变化。 这变化的重点在刚睡着的罗汝才身上。 他被军兵叫起:“将军,北边着了!” “着火了?” 罗汝才迷迷糊糊跑到城墙东北角,往西北一看便看见火光,登时便被刺激地万分清醒:“快,鬼兵,鬼兵出城砍营!” “不砍左良玉,就砍那帮白天刚过来的宁夏兵!”(本章完)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第五百九十八章 响箭 深夜的宝鸡城西,宁夏军三营躁动不安。 他们下午才刚从北边南下,夜里北边的老营地就被一把火烧了,夜幕过于漆黑,他们连元帅军是从哪里出的兵都不知道。 惊骇之下,各营鼓噪,惊变之中曹文诏来不及披挂,晾着一身虎熊般的脂包肌、挺着将军肚便从帐中奔出,几乎省略掉思考的过程,第一时间颁布两道命令。 第一道,是命弟弟曹文耀点派骑兵组建两个百人队。 一个是哨骑百人队,各携五马,以木筏渡过渭河,在北岸前出十里巡逻,如有警急,奔驰回报。 一个是守夜百人队,于渭河南岸出营数百步,各自两人一组,交替轮换彻夜不休,以备偷袭。 第二道命令,是命侄子曹鼎蛟组建巡队,遍巡三营,检查士兵是否缺勤、逃亡,同时检点马匹、火药及随军口粮的存放是否安全。 两道命令下达之后,曹文诏这才冷静下来,走回营帐披上薄战袄,稍加思索,又对身侧跟随的家丁补充道:“传神参将,命其部军士面北歇息,以备刘贼野战……卜参将那一营靠近东边,让他放心歇息。” “再让人告诉左将军,北边暂无警兆,让他不要慌。” 曹文诏是觉得卜应第的兵驻扎位置最靠近宝鸡城,就依照宝鸡守军那个大军抵城下都不敢放箭的德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而忽略掉宝鸡城,东面侧翼有左良玉、龙在田等友军遮蔽,是相当安全的方向。 如今刘承宗陈兵在北,这两天肯定要打上一场大仗,宁夏各营自然也要打起十分精神备战,不能都被疲兵之策调动了。 至少有一个营得到妥善休息,能让他们在交战时留有余力。 但偏偏就是这个被他忽略的胆小鬼,罗汝才从宝鸡城里命人杀出来了。 罗汝才选出的将领名叫李汝珪,是个把总。 这人安塞孤儿出身,当年十三四岁,跟着吃大户的队伍乞活,靠给人家搬梯子、扛棒子混顿饭,后来延安府没粮,吃大户的队伍散了。 到刘承宗集结数营农民军在架炮山跟李卑决战,他已经快饿死,跟人在山里躲着,等着山下打完仗去捡死人吃。 后来罗汝才问敢不敢杀人,李汝珪说敢,就跑到营地吃了粮,在那之后就跟着罗汝才。 那时候他流浪一年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只知道姓李。 汝珪这个名字,还是罗汝才的叔叔罗戴恩后来在去青海的路上给他起的。 在此之前,因为饿得全身浮肿、大肚子,人们都管他叫饿死鬼或小鬼儿。 李汝珪就像这个年代大多数农民军小头目一样,武艺、学识都不算出众,但麻木听令、每战拼命、敢打敢杀,既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也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 罗汝才派他担任鬼兵首领,并不是因为其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才能,而是因为他的名字听着就适合当鬼兵。 罗曹操精明又阴险,拥有非凡的同理心,他看见宁夏军营被烧的火光,心里第一时间就分别代入了左良玉和曹文诏两部明军的心态。 左良玉白天围攻了他,夜里看见局势有变,肯定要防备他的军队出城。 而曹文诏三个营白天刚刚南下,还没加入攻城,后方就出了乱子,这会定是惊惧。 按常理说,宝鸡今夜不该派兵出城。 因为鬼兵的作用,就是要趁敌军毫无防备,渗透进敌军营地,从内部破坏,起到惊扰敌军的目的。 而眼下西北几道火光,已经让城外所有军队都陷入惊骇之中,就算再迟钝的人也睡醒了,派出去那点鬼兵冲过去就是跟人打夜战。 哪怕人均吕布,也得被炮打成筛子啊。 偏偏,罗汝才反其道而行之,他对李汝珪道:“左良玉白日攻城,这会防着我们,刚移营过来的宁夏兵不一样,你们出城往北兜个圈,沿途打起左军旗号,不必管什么哨骑塘骑,逢人便问西边出了啥事,冲进营里见人就砍!” “待大事干成,在城下放出响箭,我自会派兵开城接应!” 罗汝才心里有感觉,西北边宁夏军的营地被焚,就是个预兆。 大元帅今夜有大动作的预兆。 在此基础之上,他不介意通过自己的一点微小的努力,让今夜变得更加热闹。 李汝珪接了这道命令,什么话都没说,他就没打算再活着回到宝鸡城,只是开口道:“将军,给属下弄碗酒喝喝。” 罗汝才哈哈大笑,命人取酒过来,还给李汝珪的部下准备了餐饭。 李汝珪拣选三百部下披挂上马,又给罗汝才、罗戴恩分别磕了仨响头,裹了马蹄子悄无声息地带兵从西门出城。 他出城后依照罗汝才的命令,先往北兜了个圈子,随后跑出百十步点起火把,解下马蹄包裹,一路明火执仗大呼小叫地朝西奔去。 “别挡道,西边怎么回事,营地怎么被烧了?” 卜应第散布在城外的夜哨也因为西北营地被焚正慌张呢,突然遇到这股骑兵,夜里本身就难以分辨服色,何况东边的昌平军、云南兵本身就跟他们服色不同,一时间都以为是东边来的友军。 一个个都没敢拦路,甚至还有人想加入队伍,作为先导引路。 李汝珪只敢要一个引路的,更多的人都被他三言两语打发走,只说后面还有左军要过来支援。 实际上他知道,自己麾下既有汉兵也有藏兵,藏兵不说话还好,汉兵一水的陕北口音,路上说话越多越容易露馅。 好在元帅军也是正规军,他说自己是昌平兵把总,那宁夏夜哨便不敢跟他搭话,一路只顾在前引路,倒是给他省去不少麻烦。 一路上最先经过的是卜应第的营地,李汝珪本想奔杀过去,但看卜营防守松懈,便让塘兵将他引往曹文诏处,心想着多走多看,若曹营也是如此守备,他今夜就能斩个总兵官。 万万没想到,过了卜应第的营地,路上突然就严防死守起来了。 三百马兵被曹文诏麾下的巡夜兵阻住,不准他们再向前去,随后巡夜队将曹鼎蛟唤来,对其进行问话。 曹鼎蛟率数骑闻讯而来,今天夜里他忙得利害,巡逻三营,不少士兵都被北边营寨被焚吓得心神不定。 他倒是没把李汝珪当回事,一来西路出事,左良玉派兵前来询问很正常;二来则是这都到中军了,还是哨骑引过来的。 潜意识里他就没往叛军那个方向琢磨,觉得口令、番号之类的事肯定之前就已经对过了。 曹鼎蛟不带防备之心,过来抱拳见礼,随口问道:“我是游击曹鼎蛟,这位是昌平军的李兄?贼子在北边焚了营地四座,余下再无动作,劳累友军前来,还请回报左帅,让他小心今夜北边敌军,我家大帅担心是声东击西之计。” 李汝珪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不自觉地吞下口水,好在曹鼎蛟看上去没当回事,只是稍加询问,便连忙答道:“是,卑职这就回去禀报将军。” “将军?” 曹鼎蛟听到这个称呼一愣,随口问道:“不知李兄隶属哪位将军麾下?” 李汝珪心说坏了,左良玉的兵应该称其为帅,将军的称呼明显不对,当下低头眼神飘忽,余光扫视着曹鼎蛟身旁的随从,心中思量暴起袭击的得手概率,口中兀自答道:“回将军,卑职是罗将军部下把总。” 其实这时候李汝珪已经打算动手了,手都摸向腰间,只是看曹鼎蛟生得健壮,身边又有数骑健卒,担心突然袭击不能得手,这才心有犹豫。 万万没想到,曹鼎蛟竟一脸了然:“喔,罗将军素有河南健将之称,怪不得李兄有延安口音。” 李汝珪说的罗将军,是元帅府的罗汝才。 而曹鼎蛟听在耳朵里的罗将军,是明廷的援剿军游击将军罗岱。 罗岱是延安府人,只是一直在河南剿贼,如今隶属于左良玉的援剿军中,有健将之名。 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对上了。 李汝珪见状,连忙道:“那卑职这便回去禀报,叛军既是声东击西,今夜还请将军小心。” 曹鼎蛟点头称是,便同李汝珪告辞。 李汝珪拨马回走,便无声地给左右做出手势示意,一时间左右十余骑精神紧绷,有的将弓箭握在手中,有的则抬手摸向腰间,纷纷做好战斗准备。 曹鼎蛟也转过头,策马走了几步,突然心中生出疑惑,奇怪了……左良玉怎么会派罗岱麾下一名把总过来? 想到这儿,又听见身后骑兵的动静,他便回头道:“李兄还请留步!” 却不料李汝珪一转头,抬手张弓搭箭便是一支响箭射了过来! 鸣镝凿子箭发出短促刺耳的尖啸,只一瞬间便钉在曹鼎蛟身上,与此同时,李汝珪所率马兵纷纷张弓搭箭,在夜幕下向鸣镝所示之处乱箭放去。 随后极短的时间里又是嗖嗖两拨箭雨,上百支箭直将曹鼎蛟及十余随从射成马蜂窝,战马接连倒毙,人也生死不知。 电光火石之间,李汝珪部马兵蜂拥冲去,以骨朵金瓜抡圆了将爬起的军兵反倒,更有数骑下马,以雁翎刀扑上去一阵补刀。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响箭鸣镝的声响令曹文诏中军大乱,辕门下不少军兵都奔了出来。 李汝珪却不管这些,只是勒住缰绳呼哨一声,又再度朝卜应第营地方向放出一支响箭,随即三百骑兵便蜂拥向那边一股股冲去。 他们带着“北面叛军杀来了!”的大喊,在三营之间横冲直撞,直奔入缺少防范的卜应第营中,踹翻火盆引燃军帐。 卜应第的部下在不久前刚得了曹文诏放心休息的军令,突闻响箭各个惊慌,一个个自帐中蜂拥冲出,只听见北边叛军杀来的消息,不少人才刚向西望去,却被眼前奔过的骑兵一金瓜敲翻在地。 李汝珪的骑兵进了营地横冲直撞,见人就杀,远了搭箭便射、近了抬刀就砍,仰仗四蹄分散践踏,又将明军约束营中的战马放开,跑得到处都是,转眼便杀得一片火光冲天,人仰马翻。 卜营的军官也不知敌人有多少,只知道是从西边来的,人人都以为曹文诏、神光显两营已被杀败,只当是大势已去。 不少军官仓促集结数十军兵,便向东边突围而去,亦有不少血勇之士,带兵奋起,不明就里地同追击李汝珪过来的曹文诏部交战。 卜应第本人则披挂铠甲冲出将军帐,看着营内乱象想死的心都有了,根本拔不动腿。 不过他在绝望之下的呆若木鸡,反倒让聚拢到他身边的明军军官感到安心:将军很镇定,估计没啥大事儿。 很快,营内混乱随着无路可逃的数十鬼兵被杀而逐渐平息,营内营外交战的曹文诏部、卜应第部边军也澄清误会,协助收拢混乱中四处逃散的溃兵。 但此次变乱的始作俑者,李汝珪此时已逃向东边。 他的身边,跟着步骑六百多人。 他的本部马兵从营内逃出生天的还不到一半,剩下的都是卜应第部因混乱大乱,惊慌失措之下跑出来的人。 李汝珪根本没想到宁夏兵会跟他一块突围,以至于身边收拢到三百多人,才意识到只有一半自己人。 偏偏骑虎难下,连夜袭营逃窜,自己余下百余人的体力实在禁不住再一对一打一场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收拢溃兵,继续向东奔逃。 这种时候他也不知道该咋办了,有心逃回宝鸡城,又怕到城下被反应过来的明军杀了。 他一路跑过了西门,又跑到北门外,还想接着往东跑,却见斜刺里数十骑举火横拦面前,高声呼喝道:“来人止步!” 李汝珪心中一喜:罗将军派人接应了! 紧跟着他便疑惑起来,我还没放响箭,怎么人就已经出来了? 万万没想到,阴影中又奔出步骑数百,有人在队列前方高呼道:“我是左帅部下游击罗岱,来者何人?” 李汝珪人都傻了,心中暗骂:妈的,怎么是这个罗将军啊! 但来都来了,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给左右一个眼神,十余骑便统统打马,向左右道:“传给军兵,这是宝鸡城下,恐怕来的是罗汝才的人,都拿好兵器,听我响箭放箭。” 百余骑接连低声传令,很快就在六百步骑中将消息散布出去。 一时间少数罗部鬼兵心中嘀咕,更多明军溃兵不疑有他,纷纷抽出兵器严阵以待。 李汝珪随即领数十亲信骑兵打马上前,边跑边高声叫道:“卑职是游击将军曹鼎蛟部下把总,将军救命,叛军打过来了!” 奔踏的马蹄声中,骑兵队向着火光在呼啸中发动突击。 夜幕之下,一支响箭鸣镝发出尖戾啸音。(本章完)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第600章 佯攻 宝鸡城西大乱,左良玉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 因为他在城东等了半宿,营地向西的辕门外洒了满地铁蒺藜,甚至给夜哨巡营准备了十二条狗,只等气急败坏的罗汝才出城夜袭。 听着城西大乱的喊杀声,即使是左良玉,也不禁在营内赞叹一声:“好个狡滑的曹操!” 短短数日,宝鸡城内的罗汝才就让左良玉深刻地记住了他的名号。 在此之前,左良玉其实跟罗汝才并不熟,只觉得这是个普通的流贼魁首而已。 毕竟元帅府将领虽多,却都被隐藏在刘承宗用兵稳重的光环之下,纵然身居旅帅之位尚不得施展才华的机会,更不必说罗汝才这样的参将了。 相较而言,反倒是杨麒、贺虎臣、王承恩和粆图台吉那四个派到漠南的将军,在明廷有更大的名气。 帅府参将之中,名气大到能让明军将领感到恐惧的,只有过天星张天琳一人而已。 那也只能算是威震甘肃及陕西部分地区。 罗汝才,名不见经传,就连曹操这个诨号,都是左良玉军中收编的陕西流贼口口相传而来,对其认知还停留在刘承宗入青海之前。 但就这几日围城,让左良玉陷入气急败坏的境地,如今冷静下来,左良玉便意识到自己把罗曹操想简单了。 尽管他在攻、罗在守,但是在战术上,他一直在被罗汝才牵着鼻子走。 罗汝才让他攻城,他就攻城;让他气急败坏,他就气急败坏。 到头来还攻不下城,只能在城下干着急。 直到这会儿,他依然被算了一道,人家夜袭没错,但夜袭的不是他! 听到城西大乱的 但那边的罗岱还没回来,东边就来了人,是龙在田部下滇兵,骑着毛茸茸的矮脚滇马溜达过来,急报道:“左帅,东边发现火光,似有敌军举火夜行!” “东边?” 左良玉瞪眼道:“东边是什么意思?” 他这话不是问滇兵的传信骑卒,而是在问自己。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左良玉的头脑就已经进入战斗状态,他在思索。 西边已经遇袭,左良玉通过那边闹出来的动静,有把握判断,那只是罗汝才在宝鸡城内的守军发动偶然的夜袭。 但如果说此时此刻,在东边正有一支军队摸黑快速接近云南军,左良玉就不得不思索,刘承宗在夜间发动会战的可能性了。 而夜间发动会战? 这本身就是个疯狂的想法。 夜袭是有优势的。 左良玉也是基于常识,判断罗汝才一定会夜袭。 毕竟如果是白天,守军刚出城门,他们就已经在围城营地严阵以待了,没有对等的兵力,守军很难在野战中取得优势。 而在夜晚,守军可以仅派出少量精锐,就能借助夜晚延缓围城军队组织防守的时间,达成扰乱、甚至击溃的效果。 但是在技术上,左良玉找不到刘承宗发动夜间会战的理由。 论兵力,刘承宗不比他们少;论时机,此时此刻他们已被罗汝才的夜袭警醒,处于严阵以待的状态。 最重要的是方向,就算夜袭,刘承宗也该从北边来。 左良玉对宝鸡城西曹文诏那边的阵势不清楚,但很了解自己这边小两万军队的排兵布阵。 他们从最西边的左军围城营地、到艾万年的延绥营,再到渭河南岸拉开战线防御河畔的云南军,是一条自西向东的长蛇。 当然他们的弱点也不是北边。 一方面渭河的存在,让明军只要守住沿岸,元帅军即使渡河也很难突破。 另一方面则是地势,宝鸡在渭河以南的地块,是一块东西长、南北短的狭长河滩,南北最窄不过三四里,军队摆开了一个营就能拦住。 所以就算北边再不是弱点,元帅军也不该从东边来啊! 左良玉脑子都烧了,他寻思刘承宗从东边来,几乎就不可能正面击溃他们了,那得从东向西打穿他们全军。 不集中突破横阵,硬要正面突破纵阵。 而且还是夜间发起会战,双方都要盲人摸象般摸黑对砍……左良玉想不通啊,真想不通。 这他妈就不合理! 既然这个事儿它不合理,左良玉转过头来:“报龙将军,东边是诱敌。” 他像死了半天又诈尸一样,缓缓收缩眼睑,将瞪大的眼睛恢复正常,语速也越来越快,道:“若今夜有大敌,必由北进渡河而来。” 支撑他这一判断,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地形。 刘承宗的军队在狭长地形上摆不开,无法发挥兵力优势,真要过来,铁定是拉开战线渡河,伺机重点突破,撕开云南军防线。 但即便如此,左良玉心里其实依然不信,刘承宗会发动夜间会战。 罗汝才能夜袭,那是因为他之前就驻军宝鸡,对宝鸡县外的地形地势、沟渠田垄都很熟悉,可以说是实地勘察很多遍了。 而刘承宗的主力军队根本没这个机会、没这个条件,既不知道进攻路线,也不知道撤退路线。 不勘察地形地势,夜间会战一旦失利,军队便不知往哪撤退,大军顷刻就会崩塌;甚至就算胜利了结果也一样,不知道该向哪继续进攻,迟早在追击中崩溃。 在这一点上,左良玉的思路特别正,正到几乎跟刘承宗的思路一样。 渭河北岸五里地,刘承宗的前哨塘骑在荒废农田上摸黑刨了几个土坑,歪歪斜斜,连到一起都只能连成一个大对勾儿。 人们在各个土坑南边搭上幕布遮蔽,于坑内点燃篝火,作为后方军队的指引标识。 随后缓缓进军的各营,一个大队一个大队牵着战马驴骡走来,在参将的命令下止步,就地休息。 刘承宗在之后同王文秀一道抵达,刘承宗的虎贲、张天琳的骑兵、高应登的马步兵以及王文秀驻守凤翔府的那一个营。 四营军队在荒原上摆开,列出十二座没有木栅壕沟保护的营地。 如此列营,主要目的是防范夜袭。 军阵一点儿都不精妙,简单的一座大营在内、两座小营在外,四座大营居中、八座小营在外环绕,对付夜袭却非常有效。 原理是:你打了他,可就不能打我了。 把屯兵四五百人的小营扔在外面,夜袭的军队来了先打小营,休息中的大营便有时间穿戴铠甲、组织防御,不至于在睡梦中被敌军砍翻。 组织起有效防御,再想把对手打趴下的事儿。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只有他打别人,别人不能打他的道理。 他能向明军发动夜袭,明军自然也可以向他发起夜袭。 甚至在主观上,刘狮子认为明军主动发起夜袭的意愿,要比他高。 所以他确实没打算在夜间发起会战,军队移营,也不过是为了留一手。 毕竟罗汝才在城西闹出大动静,张献忠的军队从东边闻声即进,战场上的气氛烘托到这儿了。 不过王文秀其实一路上都在劝说刘承宗叫停进攻,理由就和左良玉心里想的事一样。 他说:“大帅,张部所率临洮旅俱为客兵,都没来过凤翔,夜间作战再遇慌乱,胜不知向何处追击、败不知向何处撤退,我看不如骚扰一宿,明早再向敌军进攻。” 刘狮子长出口气:“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啊,但事情不能光想一面。” “他们对阵的龙在田是何许人,我不知道,但左、艾二将总归清楚,艾万年拖延病体在陕山之地追击平叛,咬住农民军便不松口;左良玉提两千昌平劲旅,横扫黄河两岸。” “而我的临洮旅不过军户出身,你真觉得我现在下令,能把他们全须全尾地撤下来?” 王文秀不说话了。 其实这一幕,刘承宗在白天给张献忠传令的时候就已经设想过了。 他之所以让师襄临战听张献忠的,就是因为他没有把握能在夜晚对军队依然如臂使指。 指挥有距离、传令要时间,夜晚旌旗不好使,又隔着渭水,军令传过去就有滞后性。 更别说黑夜里隐蔽的临洮旅仅有少数人举火引路,他就算站在土山上都看不清军队到底走到哪儿了。 弄不好他现在让张献忠撤兵,军令传过去,张献忠已经跟明军打起来了,到时候临战撤退,万一左良玉、艾万年甚至龙在田抓住机会,一个反冲锋追击之下,很容易把临洮旅打到失去指挥建制。 夜袭不容易,夜晚撤退也不容易,它都需要战前准备,至少百总以上的军官,都需要在白天实地勘察地貌道路,才能在夜晚失去指挥、失去联系后维持各部进退有序。 他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刘承宗见王文秀满脸忧虑不说话,便笑眯眯道:“不过也不必太担忧,眼下张部已经暴露,现在撤退,是无功而返甚至无端蒙受损失。” “白日里我看了河南地形,山河包夹的河滩南北不过三四里地,双方都不容易被正面击溃,让他先放开了打,我们伺机而动。” 不过实际上,刘承宗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他的动向其实已经被龙在田侦知。 龙在田在战术上非常激进,尽管左良玉的命令是防守河南,但他麾下滇兵探子天一黑就潜渡渭河,到北岸设立暗哨了。 一方面是他曾率军于四川逼退西川南下的冯双礼,麾下滇兵对元帅军不仅没有畏战情绪,还觉得所谓的北边明军都是弱鸡,白长了大傻个子。 二来是其麾下土兵不懂、也不想懂那么多,人家一万军队从云南远征而来,走了四千里路,憋了一肚子怒火战意,就是要帮龙在田效忠皇上、平叛立功。 夜幕下小心行动的滇兵泅过渭水,将北岸五里到十里之内出现大规模敌军调动的消息报告给龙在田,同时他也收到了左良玉对于东边军情的判断。 两相对照,龙在田攥着左良玉的书信,在火把映照的光亮下缓缓颔首:“左帅的判断没有,东边是引诱佯攻,叛军主力仍在河北,传令各营,部署不变,仍以十四个营部署在河南。” 龙在田最早就是土官,哪怕到了如今麾下士兵也多为云南土兵,编制跟正规明军不一样。 他是五百人编成一个营,营将由土千总担任,实际上相当于正规明军的一个把总司,但是在作战中有更高的独立指挥权。 这是因为他过去为朝廷效力,率兵征讨于云贵之间,更小的编制和军官更高的独立作战能力,在复杂地形、面对分散且数量众多的敌军,能取得更大的优势。 当然,还有很重要一点是方言的缘故。 单是龙在田这一万军队,使用的语言种类就比刘承宗的敦塔兀鲁斯还多。 所以龙在田不惧夜袭,夜间混战,小编制的军队更难混乱。 在这一点上,他稳操胜券。 东边驻军的两个土千总得了命令,更加放心,各领一营五百军兵严阵以待。 很快在渭河以南的东部河滩,暗夜行军的临洮旅与严阵以待的云南兵距离越来越近。 滇兵的土千总突然察觉到局势的不同寻常之初,喃喃自语道:“东边那些火把,似乎间隔太远了。” 一处火把与一处火把的间隔足有百步,几十柄火把直将渭河南岸的河谷铺满,看着也就二三百人,就算虚张声势,也用不着站得这么散。 当火光越来越近,人们终于看清,缓缓逼近的并不是二三百个聚拢在火把附近的夜袭鬼兵,而是……几十个端着大口径短炮的炮兵小组。 而在这些炮兵小组附近的阴影中,他们能隐约看见,层层叠叠列出大队的人马。 “快快快,快报将军。” 土千总脸色发白,看着阴影中的怪物嘴角哆嗦:“东边挡不住了。” 潜伏在黑夜中的张献忠,策马军阵之后,看着阵前六十个携带惊营炮高举火把的小队,露出残忍笑容。 下一刻,携带惊营炮的军兵一个个将打造于嘉靖年间的熟铁碗口炮按在地上,极短的时间里将六十颗填满火药的空心铸铁炮弹轰向敌阵。 这玩意儿叫子母炮,也叫飞炮,但最常用的叫法还是惊营炮,最早是嘉靖时期曾铣炸蒙古人用的。 用法很简单,短炮打大口径开弹很难准确命中,同时打准了也容易磕坏信管,不易二次爆炸。 因此最简单的用法,是夜间集中使用,以五门到十门炮,由士兵携带逼近敌阵,一门炮配相应的铁蒺藜。 由士兵盘旋着潜伏至正在休息的敌营附近,先把铁蒺藜布置在面前,再在后面把惊营炮安置妥当。 随后将炮弹打至营内各处,就等着惊慌失措的敌军冲杀出来,踩铁蒺藜扎脚就行了。 不过对张献忠来说,让士兵带着乾州等地搜罗到的老物件儿跑到战场上,目的可不仅仅是惊营而已。 六十颗炮弹被短炮打出弧度坠在阵中,片刻后发出二三十声炸响,生铁炮弹被炸成碎片,大的如弹、小的如豆,一时间将左近打出砰砰血雾,处处硝烟。 借此时机,张献忠的阵线最前,临洮旅的旗军奏响腰鼓,军兵纷纷向敌阵汹涌奔去。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六百章 致命脑补 惊营炮的动静着实吓人。 但更吓人的是龙在田的一千滇兵,居然没被惊营炮吓到。 天启崇祯年间的西南可不是什么太平地方,改土归流的后遗症让云贵之间大小战役惨烈程度不亚陕北。 龙在田十五年前,不过一介里长,得以跻身高位单领万军支援陕西,靠的就是这些年打遍俩云贵各路造反土司。 云南地处偏远,土汉军兵在漫长的战争中,很难得到最新式的火器装备,正因如此,龙在田的滇兵对老祖宗级的明军火器,更加熟悉。 换句话说,张献忠用惊营炮,是捡了点一个世纪以前的老古董,在战场上闹高兴。 而滇兵被惊营炮打,只是他们遭遇战斗时敌人的常用手段而已。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啦。 甚至于大家的斗志还更加旺盛了:北边明军的神器也不甚新奇,惊营炮照样儿打六十炮响三十声! 开花弹确实炸得凶,但就像新兵怕炮、老兵怕枪一样,人们对熟悉的武器,往往有不一样的观点。 发射开花弹的火炮,普遍倍径短,这是因为开花弹的炮弹大,想打远就得装药多,但生铁制成的开花弹,本身能承受的膛压就比较小。 就比如身管只有三倍口径的碗口炮,在使用开花弹远距离射击时,根本无法精确射击。 如果说狮子炮能够在百步距离平射中,对单兵进行瞄准——当然不一定能打准,至少可以去观瞄,而且有概率能打准。 那么碗口炮装填了开花弹,百步距离能瞄准的,就只能是百人大队了,就这也不一定能打准。 同时开花弹为避免意外,装填也需要灌入湿土、蜡封,比实心弹费劲得多,因此常用这种火器的军队都明白,这东西后继无力,震慑力并没有那么强。 滇兵在面临开花弹轰炸时,下级军官表现出极高的勇气与胆量。 头裹黑巾、白巾的滇兵各个坚守阵线,尤其是其部火枪较少,有持火枪的军兵被炮炸倒,身边士兵不但不惧,还飞扑上去将枪弹夺来,成为新的火枪手。 如果除去军阵中这几十杆火枪,龙在田的土司兵,其实在外形上很像一块活化石。 他们穿着赤漆牛皮甲,腰间挎着环首刀,托举三人高的沉重长矛,携带弩箭,就算说他们是无当飞军都有人信。 实际上,他们也确实像无当飞军一样勇猛善战。 当轰踏的马蹄声在两个营的阵线前响起,浩浩荡荡的临洮旅旗军以一个个大横队逼近,几个百户出身的军官已在队列之侧拔刀而出,高呼着向前涌进。 上至张献忠,下至小旗官,全军上下一致认为,这场战斗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一次突击就能把这几百明军打得倒冲本阵。 因为他们都有典型的汉人思维。 汉人精明,哪怕束手无策的冲冠一怒,死到临头都要拿命算一笔是赚是亏的账。 所以汉兵需要做题,简单的计算题,一边是自身性命,一边是战死的意义,只有答案是死在这值,才能一往无前。 在张献忠及临洮旅旗军眼中,明军死在这场夜袭中明显不值,这里不算什么必争之地,就算拼了命来挡,一来挡不住,二来挡住了又能如何呢? 既然答案是不值,溃不成军才对。 但不同的生活环境、文化习俗、信仰观念,决定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死观。 就比如巴桑麾下番兵就不问值不值,念上几句佛号,就迎着大将军炮稳步前进:这辈子很辛苦,佛爷先行一步,投胎去啦。 龙在田的滇兵,也很憨。 他们的风俗习惯,是嘲笑胆小鬼。 迎着敌军枪炮,躲闪就算丢人,是耻辱。 在此基础之上,龙在田麾下各营又都是以土目充军官、土民为军兵,军法极为严厉残忍,同时还是以宗族、血缘、乡邻、主仆关系为纽带的封建军队。 这就导致战阵上一个懦弱行为,人被军法直接处死事小,整个老家都知道是个胆小鬼,社死事大。 就这会儿,张献忠前脚下令军队前军,阵前师襄按着杨国栋部骑兵,指派参将张云起、李祖德率六千军队分兵齐进,就看见惊人一幕。 火把之下,那些身披黑氅、头裹黑巾的土兵头目各个前出,面对汹涌而上的临洮兵,不禁不退不避,居然还各个吹着喇叭走上阵前。 兵头儿们都披着黑色大氅、穿漆绘牛皮甲,边吹喇叭边旋转起来,整个人就像一个个黑色陀螺在阵前旋转跳跃,一时间阵前喇叭声此起彼伏,转了几圈,人人拔出环首刀,竟纷纷迎临洮旅的攻势直前而上。 在他们身后两营数百滇兵也同样如此,齐弩射、列矛林、拔环刀,结成小阵迎着发起了反冲锋。 师襄哪儿见过这奇景儿,骑在马上不怒反笑,抬手指向传令兵道:“去,告诉张参将,自右翼越过这帮人,让李祖德对付他们;杨参将也去,左翼,打他后的兵!” “不能倒卷珠帘,那就硬碰硬各个击破,我就不信了……打不过北边贼子就算了,还能打不过些个南蛮子?” 杨国栋还没走远呢,闻言脚步一顿,寻思这师襄长官够记仇的,被自己袭营一次气性这么大?还忘不掉了。 夜幕之下,一个个兵队撞在一处,弩矢在枪炮硝烟中劲射,环刀与长矛在奔杀中突出。 喧天的呐喊声里,张献忠以一个营居中拦住滇兵阵线,两个营自左右翼包抄其后。 而另一边,将注意力放在渭河北岸的龙在田,也在惊营炮炸响的第一时间发现情况不对。 当东边两个营的千总派人报告,说东边撑不住的时候,龙在田已经先后指派六个五百营前去支援,随后又报给左良玉,要求左良玉派遣援军。 尽管直到此时,龙在田依然不知道东边有多少元帅军,但他大概能判断出此时的局势。 刘承宗的主力军在渭河北岸,这是他的哨兵亲眼所见,东部又有大规模敌军突袭,也就是说他必须防守两面。 那求援便不可避免。 龙在田手下只有一万滇兵,调走四千军队防守东边,两千骑兵留在中军作为机动预备队,那么仅凭渭南八个营四千兵,不可能防守十几里地的宽大河岸。 到时候刘承宗的军队从北边一冲,就能打他们个满盘皆输。 围城营地里的左良玉,这会儿看出来他们的部署问题了。 他们的军队不少,但四处都被牵制。 宝鸡以东,龙在田那一万人,被东边、北边牵制。 宝鸡以西,曹文诏的一万多人,则被西北焚营的元帅军牵制。 宝鸡城下,自己和艾万年的六千昌平、延绥兵,则被宝鸡城内的守军牵制。 “他妈的,贼子不知又从哪儿弄来一支军队,东边守不住了,务必抽出一支精锐支援。” 左良玉转头看向交椅上坐着的艾万年:“毓华兄,你去还是我去?” 艾万年没说话,招手命帐中家丁将自己搀扶起来。 仨体格健壮的家丁使了老鼻子劲儿,才把脱肛半死的艾将军搀起来。 左良玉都不忍心看,艾万年这个秀才出身的武举人,几年时间就被残酷战争折腾成这个德行,上边吐、下边喷,两头儿出血,站着都费劲,还得给朝廷带兵打仗。 就听艾万年叹口气道:“我去。” “你……行吗?” 艾万年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没说话。 他心说你问的这叫什么屁话,我有的选吗? 你留在城外围着宝鸡,万一外围战场局势不利,罗汝才从城里杀出来,你腿脚灵便,且战且退。 就他妈我这个移动速度,罗汝才杀出来我退都没地儿退,去防守渭河南岸至少还有纵深,有渭河在,好歹能跟河里的刘承宗在移动速度上拼个不分伯仲。 艾万年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说,直接下令延绥军做好移营准备,这才对左良玉道:“仗不能被牵着鼻子打,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刘承宗所在。” 尽管张献忠率师襄部出现在战场,超出明军将领的预料。 艾万年依然没忘记本来的作战目标,他们要找到刘承宗,以精锐的家丁队向其展开突击,拿下其首级。 若是在白天,这个计划非常简单,可眼下是深夜,除了东边张献忠那支军队,剩下的元帅军在哪儿他们都不知道,更别说准确找到刘承宗的位置了。 只不过他这话说得是掷地有声,后脚营地西边便狼狈奔来数骑,当先一人是营中家丁,慌张道:“左帅,大事不好,贼兵将罗参将杀了!” 左良玉眨眨眼,耳朵听见这句话,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心说这王八蛋放什么屁呢? “他带了几百骑,怎么会被杀?” “叛兵扮作曹帅部将,在城北同罗将军搭话,一通乱箭,就将罗将军射死了。” 左良玉闭着眼仰头,只觉混身的血往脑子上涌去,头晕目眩。 片刻,他才稳住心绪,张口几次,才问道:“是叛兵,还是贼兵?” 其实他想问的,是这支穿插到他们东西两军中间的元帅军,是从北边来的,还是从南边来的。 其实都是元帅军,只不过对明军来说,北边是叛军,刘承宗主力;南边是宝鸡守军,罗汝才麾下贼兵。 但这个问题,对跟着罗岱跑到宝鸡城北挨顿揍的家丁来说,明显太高深了。 “这,这……左帅,小人不知。” 家丁细细思索,他心里想的多半是叛军渡河了,但自身跟左良玉在地位上差了太多,不敢擅自分析。 只好壮着胆子报告道:“小人随将军领了左帅命令,行至城北,便见有大队人马潜行,将军便命我等上前拦住。” “叛兵说他们是曹帅麾下游击曹鼎蛟的把总,直呼救命,说身后敌军就要追来,将军不疑有他,便打马上前想要仔细问话。” “随后一声响箭射中将军,对,就是响箭,转眼数十支箭在黑夜中乱射,将军猝不及防被打中面门,我等与其乱战,后来宝鸡城开了北门,又杀出一队贼子。” “我等拼死抢下将军,且战且退,他们两队倒不知何故,竟还自己打了半晌,过了好些时候才分作两队,一队入城,一队向北走了。” 说罢,家丁取出箭囊,抽出支折断的羽箭奉上,道:“左帅,就是这支响箭。” 左良玉接过响箭,微微眯眼:“你说的都是实话?” 家丁叩首:“左帅明鉴,小人不敢有半句假话!” 断箭的箭杆上,被人刻出五个字:延安李汝珪。 左良玉咬牙切齿:“刘承宗用兵如鬼,形影飘忽,折我一员大将!” 对他来说,这场夜袭的情报已经串起来了。 就是刘承宗派遣李汝珪从他们和宁夏边军的结合部位渡过渭河。 这支小股精锐先袭击了曹文诏的营地,随后又奔袭如电冲向东边,正撞上前去协助的罗岱,将罗岱射杀。 在这过程中,城内的迷糊蛋罗汝才看见城外在打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发兵打了再说,便跟他们内讧起来,以至于李汝珪这支军队悻悻而归,又渡河回了渭北。 其实刘承宗也很冤,他明明啥也没干,全赖左大兄弟脑补能力出色。 真实情况当然不是左良玉想象中的样子。 李汝珪那帮人之所以射杀罗岱后与城内援军内讧,完全是因为跟他一块突围的明军在明将死后意识到情况不对,又赶上罗汝才的人出城。 这些被裹挟的宁夏兵可能会对东边的罗岱犯迷糊,但他们很清楚城内的罗汝才一定是敌人。 他们打又打不过,西边回不去,杀了罗岱更不可能往东走,只能渡河向北当逃兵。 但是在左良玉看来,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奋笔疾书,将自己所知的情报告诉曹文诏,同时建议道:“古代有张绣打曹操,先败后胜,此时刘贼先潜渡渭河,胜我一阵,又以东路军大举来袭,北岸驻军必对防御掉以轻心。” “曹帅此时发兵袭营,必能大获全胜,扭转我军不利局面!”(本章完)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第六百零一章 幸进佞臣 渭河北岸。 刘承宗站在夜幕下的土山,观望渭河南岸的临洮旅在明军防线上横冲直撞。 其实元帅军的战地作业已经不能叫土山了,它既没有土、也没有山,完全是靠战车和木板临时搭成的指挥高台。 站在这座高台上,让刘狮子非常想念谢二虎的蒙古营。 别看蒙古营打硬仗不行,不是在冲锋中溃散,就是在溃散中冲锋,但长久从征,早就练就了一手极俊的土工手艺。 堆土山、掘壕沟那是又快又好。 哪儿像虎贲营这帮莽夫,一个个纸上谈兵天下第一。 土山、壕沟、营垒这些东西,虎贲营在设计规划上很是有一套,可真让他们动手去造,离了战车、板车这些预制工具,指望上手土工作业,一个比一个手生。 好在元帅军的战车多,拿这玩意儿搭建临时工事也不心疼,只不过这还是让刘狮子意识到己方短板:会战。 真到会战的时候,他这种木架高台指挥大军阵不够醒目,军旗战鼓都上不去。 抛开对尚未发生情况的担忧,张献忠在渭河南岸的突袭,对刘承宗来说打得很精采。 他早就看见罗汝才的表演了,不过离得太远,那帮人举火不够显眼,人数又太少,打来打去,刘狮子都弄不明白是谁跟谁在打。 倒是张献忠这边,毕竟是一万人马,就算再想隐蔽行迹,滇兵防线上的火把、火堆也明晃晃地,更别说都架上大炮了,一时间炮声阵阵、火光冲天,很容易就能看出战线局势。 张献忠的三个营以包抄手段,在东西向的滇兵阵线上层层突破,看上去进展迅速。 在刘承宗眼中,这是负责渭南防线的滇兵战力较弱的表现,毕竟自家人知自家事,师襄麾下的临洮旅旗军,原本就不是啥强兵劲卒。 但实际上,前线的战斗远比他看见的战线争夺要惨烈得多。 在精神上,两支军队都有非凡的战意。 滇兵进援四千里,只求一战;临洮旅旗军也吃饱喝足,渴求功勋;杨国栋的骑兵营更渴望在大元帅面前露个脸。 而客观上,战场太过狭长,双方几乎没有侧翼可言,包抄策略之下,双方犬牙交错,逃跑都没个方向。 因此两支军队几乎都铆足了力气,拿出看家本事,三营交战的厮杀场上,每时每刻都有小队甚至大队被击退、重整、再度进击。 临洮旅的仨参将,李祖德在师襄的命令下,应付最开始向东布防的一千滇兵,他们借助突袭手段与二倍兵力,直接踩着铁蒺藜硬顶着弩矢,迫近敌阵拉开鹿角木栅、跨过壕沟近身格斗。 另一个参将张云起,则在师襄的命令下率两千旗军包抄越过防线,直击后方向北防御的滇兵侧翼。 但他们攻势才走到一半,龙在田那边的指挥调度就已经传达到位,四五个五百营都增援过来,眼看冲上去肉搏也捡不到便宜,张云起便兵分五哨,凭火枪小炮打起了进退连环。 营下两千旗军分出前后左中右五哨,各哨再以五十人小队为单位,绝大多数军兵都以长兵、弓箭防备敌军突击到脸上。 全凭队内十几二十杆三眼铳、鸟铳,分作五批,三四杆铳听管队命令齐射,打出去能进,第二批三四杆铳就上前,一批批迭阵往前进;不能进,则一批批迭阵向后退。 敌军冲到面前,就由刀手弓手将其逼退。 冲不到面前,则兵分五哨三面包夹,全方位、多角度地进行火枪进连环打放。 这俩营都打得谈不上精彩,只能说很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张云起和李祖德这俩跟着师襄一块投降刘承宗的参将,在实战经验方面非常匮乏。 后方坐镇观战的张献忠,看见这俩军阵就摇头。 他扬着马鞭指向战场,对师襄骂骂咧咧道:“师旅帅,看那俩参将,是打娘胎里出来就没打过仗吧?” “也就大帅把兵喂得挺好,操练得当,让个管队到前线指挥也就打成这样了!” 师襄看张献忠这个打一仗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德行,都懒得搭理他。 何止那两位没打过仗啊,我师襄第一次正经打仗,跟那俩人一样,同样作为明军投身兰州保卫战,没保住。 你张献忠神机妙算,猜猜那仗咋输的? 嘿,你师爷爷带头投降。 懂不懂什么叫他妈的反败为胜啊! 谁都可以嘲笑他的战斗力,尤其是战斗力比较强的张献忠,有这个资格。 但师襄绝不认可,张献忠有嘲笑他的胆识眼力的资格。 人类之间,‘瞧不起’这种情绪通常是相互的。 张献忠觉得师襄不会打仗,没本事;师襄也觉得张献忠不会做人,小垃圾。 师襄心说,比眼力论胆识,我早在大帅还只有几千人马的时候就慧眼识真龙,不惜以兰州相赠,富贵险中求,方得今日旅帅之尊位。 你张献忠什么东西,带着军队被堵在庄浪卫城不敢露头,叫冯世林那个小东西拿一封牛头马面的委任状给迫降了。 要眼力没眼力,要胆量没胆量,你算他妈老几? 你才是我大元帅府凭同乡恩义,博取上位的幸进佞臣! 想到这儿,师襄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部堂有何高见?” 张献忠一看他的表情就乐了:“哟,师旅帅这是不服气?你看看你麾下骁将杨国栋,那才是会打仗的样子。” 师襄闻言看向穿插敌后的杨国栋部,杨国栋部骑兵多,冲突进去也没有下马步战,同样兵分五哨,此时正拉扯着七八个五百人的滇兵营撵打。 哦不,准确地说,很快就要被撵打了。 因为骑兵在同样的战斗宽度下,兵力比步兵少太多了,导致每个正面都在挨揍,看一眼就落马四五骑。 师襄以为张献忠是在说反话,摇头道:“妈的,我也没想到这杨国栋这么不能打。” “嗯……非也非也。” 张献忠摇着头,拢着自己颌下的浓重胡须,说起怪话口气像个酸书生:“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师旅帅听说过?三国演义里的。” 师襄听着这话,是一个头两个大,这人说话一张嘴就突出一个没文化,还在自己这正经世袭军官面前显摆上了。 他道:“张旅帅,这话出自孙子。” 嗯? 张献忠皱起眉头看向师襄,本能就寻思这孙子在诳我。 但咱老张文化程度本就十分有限,属于茶馆听书肄业水平,他自己心里也不太确定,兵无常势这话究竟是出自三国还是水浒。 因此张献忠干脆就不跟他计较太多,接着说道:“别管哪个孙子说的,这话什么意思?兵因敌而制胜,对付啥样的孙子,拿出啥样的本事。” “那俩参将打得很稳,但眼下是夜战野战,你看这地形,稳中求胜,能将之击溃?他们就算把敌军打死一半,剩下那一半人也溃不了,往他妈哪儿溃啊?” 就凭张云起那几百杆铳,打出攻势吓人的进连环,确实能压住敌军,但每轮只能打死打伤几个人,在夜间条件下,几乎没震慑力。 这本身没有问题。 张献忠觉得有问题,就因为他不信临洮旅能一直保持良好的士气和纪律:“敌军立于不败之地,我军进连环目前能拦住他们,可万一阵前有个闪失,几杆铳烧坏炸了,打过来他们能不能挡,能挡又能挡多久?” “所以前线将领在此时更该选择激进战术,尽快将敌军击溃,而非稳住战线。” 要僵持,比的就是谁不出问题。 没有哪支军队敢夸下这样的海口,就能保证在作战中不出问题。 因此张献忠更欣赏杨国栋选择的战术,只是师襄看不明白。 就在二人对话的这段时间,战场上局势又发生了微小的变化,随着杨国栋部骑兵的一次次突击,越来越多的滇兵在龙在田的调派下投入战线。 整个自东向西的滇兵战线变得非常单薄,一个又一个滇兵营被部署到东边面对临洮旅的阵线上,一时间杨国栋部两千余骑要面对超过四千步兵的进攻,两军格斗趋于白热化。 双方在夜幕下你进我退,我进你退,交锋冲突十余回合,终于在某个瞬间,就好像杨国栋部承受的伤亡超过了士兵的心理承受能力,突然间战线崩溃,各个大队小队通通向后溃退。 一时间滇兵将校纷纷吹响喇叭奏乐助威,土目军兵呐喊鼓舞,各营乘胜蜂拥追击。 时刻都在观察战场的师襄面色发白,攥紧双拳哀叹道:“啊,杨国栋败了!” 张献忠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像个过来人,拍拍师襄的肩膀,轻松道:“好好瞧着,张李二将不过泛泛之辈,只有收降的这个杨国栋才是你的福气,仗没打完,大将慌张个卵子。” 说是不慌。 可师襄看得分明,杨国栋部军兵在溃逃中将老贼习气展现得一览无余,蜂拥奔逃之下,有人连马匹都不要了,还有些人把马背上的财货口粮使劲儿往下扔,生怕携带重物耽误逃跑。 当然也有贪的,捡起别人的行李、牵起别人的战马,玩命往后跑。 “部堂大人还说什么风凉话,赶紧下令扭转败局啊,这会就得靠你啦!” 师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张献忠倒是一点儿都不着急,反倒怡然自得了起来,抱着胳膊笑道:“这就是咱老张要教师旅帅的第二招。” “夜战,只要战术在一开始定下来,不论战局成什么样,大将有中军,就把中军填上去,没中军,也不要再向前线将领下令了,因为夜里塘报不畅,传令过去不乱也乱。” 还真别说,张献忠虽然觉得师襄没本事,但并不反感他,毕竟师襄不是个很要面子的人。 而不会打仗是可以学的。 就凭张献忠站在师襄旁边,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自己的高明,他就判断,师襄以后在元帅府前途无量。 能让人感觉到高明,是个很厉害的特质。 尤其对元帅府来说。 毕竟元帅府不怕师襄的缺点,他指挥战斗的能力差,可指挥战斗不是元帅府的稀缺才能,是个人都会打仗。 这个人能增加团队凝聚力,这才是稀缺才能。 就在这时,张献忠抬手指向远处明火执仗的滇兵军阵,对师襄道:“看好,杨国栋要回头了,打倒番了。” 此时狭小的战场上,杨国栋部骑兵已经狼狈奔逃百十步,七八个滇兵小营的军兵也追了百十步。 当他们抢夺被丢下的马匹、争夺被丢下的甲胄与财货,杨国栋的骑兵在唿哨声中齐齐回头,以更凶猛的气势,回头冲撞。 奋勇追击的滇兵后知后觉,凭借父子兄弟、同乡为纽带的编制优势快速结阵,但仓促之下还是在各小营阵势之间留有缺口。 杨国栋马首所向之处,正是一处两个小营的结合部,中间仅有三四丈宽的狭窄缺口,而且还正在被铺开的滇兵快速填补。 一时间骑兵向缺口猛扑,步兵向缺口猛补,缺口快速缩小到两丈、一丈,最后仅有两步宽,杨国栋部第一名骑兵持钩镰枪突入缺口,战马撞击狠狠撞飞数人,马背上的骑手也在入阵第一时间就被长矛捅下马去。 但对冲阵来说,一瞬间就已足够。 紧随其后,三五骑持长刀钩枪自缺口突入,左右步卒在四蹄践踏之下避向身旁,随后十余骑鱼贯而入,最后数百骑把这个缺口撕开,直将两个五百人编制的小营从中间扯开撞碎。 一个溃兵卷两个,两个卷四个,一时间上千溃兵四处乱跑,更有上千骑兵在背后拍马舞刀撵打追杀,呼号叫战之间,转眼战场上的滇兵溃势便不可阻挡。 就连东边正与张云起、李祖德两个营交战的六个滇兵营也被西边的溃势影响,在交战中落得下风,扎在阵脚的小队自发脱离奔逃。 瞬息万变,师襄都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看看战场,又转头看看张献忠:“这,张部堂,你怎么知道他是打倒番?” “嘿!” 张献忠笑笑不说话,只是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向师襄:“现在知道,大帅为何说你我对进攻意见相左,要以我为主了?” 说罢,他摇摇头,心说咱老张还是心善,不忍心告诉你,打仗是需要天赋的。 不过正当滇兵溃势被杨国栋一营马兵搅得愈演愈烈之时,战场西边砰砰几声号炮响起,一个巨大方营稳稳立在宝鸡城东的塬上。 军阵正面四个步兵大队组成两个风扬阵,一左一右张开,像螃蟹的两只大鳌,为出营马队让出通道。 艾万年被家丁用抬椅抬着,率延绥镇兵抵达战场。(本章完) 第六百零二章 六花 渭河北岸。 正当杨国栋部骑兵以打倒番击溃滇兵,一队队宁夏边军精锐也在同时渡过渭河。 领军者是曹文耀。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巡营的曹鼎蛟被李汝珪射杀,曹文诏闻讯暴怒,当即命四军拔营,要夜晚强攻宝鸡城。 曹文耀含泪死谏,都没劝阻住暴怒之下的曹文诏,好在左良玉一封书信送来,建议曹文诏攻打北岸的元帅军,这才让曹文诏的怒火有了释放的方向。 其实谁都知道,这种亲族阵亡的恼怒一旦烧起来,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将之浇熄。 毕竟不论付出任何代价,都无法挽回曹鼎蛟死于袭杀的性命,因此一切忿怒都是无能狂怒。 冤有头债有主。 曹文诏并不是一定要进攻宝鸡城。 因为他对与侄子曹鼎蛟的死,只知道杀人者名为李汝珪。 除了一支刻着延安李汝珪的响箭,他什么都不知道。 曹鼎蛟的亲随,说李汝珪隶属于左良玉援剿军的参将罗岱。 曹文诏一度也认为李汝珪是罗岱的部将,只是脑补了一出,剿贼军官临阵倒戈叛变的故事。 曹文诏这么想并不离谱,真正离谱的是‘军官临阵倒戈叛变’的事,在这个时代很常见,常见到他觉得发生这种事很正常。 但左良玉的书信,显然洗清了罗岱的嫌疑——罗岱也被这个李汝珪用阴险手段射杀了。 曹文诏需要的只是一个泄愤的方向。 至于这个方向是东边还是北边,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对曹文诏来说,这场战役完全是赶鸭子上架的被动作战,任何时机都不是好时机。 在一切坏时机的基础之上,每时每刻,都是最好的时机,这一刻发动战役,一定比下一刻发动战役更好。 今夜出击,就胜过明日出击。 因为他的军队已经被杨承祖烧营、李汝珪夜袭,折腾得苦不堪言、疲于应付,天亮后的状态只能更差。 曹文耀统率的精兵两千余骑,这些人是从宁夏四营中拣选出十九个大队,都是选锋。 选锋是军队里的老传统,最迟出现在的汉代,并且一直延续,后来叫尖刀。 而在明代,一个营五六个司,第一司就是选锋司;每司下面四五个百总局,第一局就是选锋局;局下俩管队,第一队就是选锋队。 同时也有一些将领把精锐选出来做家丁,也叫选锋。 曹文诏的计划是以选锋马队做先锋,渡过渭河搜寻刘承宗的军营;同时自己率余下军队在渭河南岸准备,一旦选锋在北岸找到营地所在,扑上去撕开缺口,大队随即渡河跟进。 但曹文耀……走错路了。 他走的是渭河北岸的千河西岸,也就是他们白天驻营的山林外塬地,刘承宗在东岸呢。 曹文耀是这么想的,西边的营地被烧了,这边肯定有元帅军的踪迹,没准刘承宗就在这边。 结果自然扑了个空。 就在他率精兵于塬地上搜集刘承宗的踪迹时,东南边的战场上,张献忠与师襄率军,已经取得巨大战果。 先是杨国栋用打倒番冲垮了两营滇兵,张云起和李祖德所率旗军也没出大乱子,反倒是与其对敌的滇兵因身后溃败,军心不稳,随即出现溃逃。 此消彼长之下,数千滇兵溃不成军,在夜幕下向西奔逃。 就连龙在田也稳不住军队,匆匆率两千滇军骑兵护着四头战象向西退去。 龙在田倒是不想退,心里也不服气,但局面由不得他不退,毕竟四头象爷在这儿呢。 己方军队结阵对敌的时候,四头战象就是己方士兵的保护神,碾压敌军的神兵利器。 但己方溃败,还是在夜晚看不清人儿的情况下,四头战象就是天下无敌的绞肉机,踩起来自己人也不含糊。 这倒不能怪大象,毕竟这种情况下,人都控制不住自己了,反倒要求大象控制住自己,明显强象所难。 好在艾万年的延绥军及时抵达战场。 延绥镇的步营稳住溃败势头,马队出营进一步阻止杨国栋部的进攻,像惊涛骇浪中的磐石,给予龙在田重新整军的机会。 面对足够精锐的延绥镇兵,杨国栋试着强冲了两阵营地,见没能将之冲动,便下令马队逐步后撤,一面在后头重新整军立阵,一边派出两队马兵,支援身后乱战中的张云起、李祖德。 其实他很生气,如果张、李二营的旗军能借着刚才滇兵溃势,一举将其面前之敌击溃,三营合力,就算三千延绥镇兵抵达战场,也只能在立营未稳的情况下被冲垮。 但很遗憾,那俩货……杨国栋也不知道该咋说,究竟是反应慢,还是能力差,总之,他都快把敌军打穿了,那俩营还在那跟最初的对手相面呢。 随着龙在田与艾万年稳住阵线,将整支军队借着败退重新调整布防方向,两支军队都逐渐撤出,收拢伤兵、败兵,一东一西地遥遥列阵对峙。 眼见情况稳定,杨国栋奔马中军,对师襄抱拳道:“旅帅,再打一阵,我们刚才至少打残他们一个营,就算他们有援军,我军也兵力占优。” 师襄瞪大眼睛,惊喜道:“杨将军,还能再打一次倒番?” 杨国栋本来心里是很不爽的,但听了师襄这话,就好像打倒番是个十分了不得的才能一般,心里顿时顺气许多,扬起脸道:“旅帅不要说再打一次,就算再打十次,我部健儿也打得了!” 他这话还真不是吹牛。 杨国栋部下有不少脱伍边军,单兵素质和组织纪律都比较强,但刚落草的时候也是被官军到处撵着打。 因为一方面没重火力、另一方面随着流窜作战,现有的军器损耗、战马倒毙,战斗力缓慢下滑。 为了避免被击溃,他在流动作战的过程中,跟李自成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只练打倒番。 练这个不是为了击溃敌军,而是为了避免被击溃。 其实就是在军中经过长久训练打倒番,凝聚出一种共识:这不是溃退,而是打倒番的准备。 这个战术其实在古代就是很普通的诈败,只是到了明代,因为战场兵器改变,使这一战术有了更强的可操作性。 因为火器时代来了,移动缓慢、部署时间长的火炮,使打倒番有了躲避火炮、拉扯敌军步炮脱节的可能。 打倒番对杨国栋来说是拿手好戏。 “非常好,待战事得胜,在下亲自去向大帅给杨将军表功,不过二次进攻,先不要急。” 师襄安抚求战心切的杨国栋,胸有成竹道:“眼下敌军更急,师某以为今夜必然还有一战,将军且先教麾下健儿歇息片刻,受伤的先退下来该包扎包扎,只待敌军来攻便是。” 杨国栋听了这话,稍显疑惑:“旅帅这么确定?” 倒是张献忠在一边一脸嫌弃地用小拇指挖耳朵,末了把耳屎弹飞,扯了绿发巾挠着脑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眼,心说师襄这个鸟人啊! 今夜敌军必然再度来攻,是老子的判断,你他妈拿去就用,装了个大逼。 师襄有一种谜一般的从容。 尽管张献忠当时没跟他说判断明军夜间会再度进攻的原因,但他不慌,只是目光坚定地看向杨国栋,道:“张部堂的判断也是如此。” 好个无耻之徒! 张献忠瞟了师襄一眼,却见师襄神色刹那变化,高深莫测转眼变成讨好的笑,无奈地轻轻吹出口气,摇头对杨国栋道:“敌我在明,大帅在暗,明军不敢拖。” 师襄紧跟着补充道:“部堂所言极是!” 杨国栋像吃了颗定心丸,对二人拱手道:“受教了,那卑职便回去领军,歇息片刻,稍后露个破绽,引敌军来攻。” 其实这会最着急的人,是宝鸡城里的罗汝才。 罗汝才也挺忙,出北门帮李汝珪收拾了罗岱的兵,收兵回城,又忙着安置跟着李汝珪跑出来的二百多个明军迷糊蛋,分配到各个大队收押看管。 随后城东这边又打得热火朝天,他再度点起兵马在城门聚集,自己站在城头,只待合适时机一声号炮就杀出去。 结果眼看着杨国栋把敌军击溃,他在东城门楼攥着火把都快凑到炮门上了,两军不打了。 “倒是接着打,别停啊!” 咋说呢,罗汝才在城里调动人马挺忙。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东边出城打左良玉,还是想袭击西边的宁夏军。 一方面是因为宁夏军也在调动,那边的四营人马像一条线一样铺向渭河南岸,罗汝才就打算再夜袭他们一下。 东边一溃,咱混在溃军里冲向西边,保准让他们再上个当! 谁说一样的招数不能让人上当两次? 就是完全一样的招数,才会让人上当两次。 因为骗子不会这么蠢,友军才会这么蠢,所以八成是真的。 另一方面,则是左良玉的防守始终严密,袭击不易得手。 所以罗汝才今天夜里就没打算干别的事儿,先把宁夏军吓成精神病再说。 结果东边的攻势一停,他快被气死了。 不过也因为双方偃旗息鼓,宝鸡塬上倒是在今夜难得有了片刻宁静。 而在这悄无声息的宁静夜空下,曹文耀率精骑两千,遍巡千河西岸,没找到刘承宗的踪迹,这才打定主意渡过千河,向东岸搜寻刘承宗的主力军。 曹文耀不辞辛苦,为的是心里稳操胜券。 他判断如果刘承宗的军队真在千河东岸,那么他的进军路线,刚好能避过刘承宗大营防守严密的正面,便于自侧面、甚至是背面发起袭击。 带着这样的想法,曹文耀一路尽量从北边走,向东南方向搜寻,很快就找到了刘承宗率军南下的路。 几条自北向南半里宽的路,沿途荒草都被踏平、黄土都被踩实,都不需要用眼睛看,在荒野中进行的军兵一脚踏上去,就能察觉到脚感不对。 他们顺着这条路向南,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刘承宗的营地。 太显眼了,离营一里地,就有军兵每隔五十步布置篝火,星星点点的篝火阵覆盖了方圆七八里地,摇曳的火光不说将旷野照得灯火通明,却也足够让兵马无法潜越。 这壮景直将曹文耀看得发愣,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这是个多大的营地?” 他身边的选锋军官无法给出回答,没有人见过这么大的营地。 人们看向篝火环围中的一片黑暗,像受惊的小兔望向巨兽的血盆大口,但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眼神中除了恐惧,还有更多的兴奋与浓烈的战意。 这一朝斩将夺旗,冲翻如此巨大的营地……不,这不是营地,这是汗庭,刘承宗一定就在这儿。 阵斩汗王,为天朝除一心腹大患,就在今夜! 曹文耀转过头,指派了两名百总,道:“回报曹帅,找到刘承宗了!” 两名百总抱拳领命,牵马飞奔,兜出大圈子原路返回,将寻到刘承宗主力所在的消息回报给渭河南岸的曹文诏。 借着这个时间,曹文诏召集麾下十七名选锋百总,游曳于营地外围三四里,探查地形、寻觅沟渠矮山,随即制定出稳妥的战术。 “三个方向,兵分六股,两批压上去。” 营地内一片漆黑,曹文耀判断元帅军都在睡觉,看来刘承宗的计划是主力养精蓄锐,明早进攻疲惫一宿的明军。 如果没有今晚的夜袭,恐怕明早他们陈布于渭河南岸的大军凶多吉少。 不过既然他们来了,情况便大有不同,夜袭的得手机会很大。 即便如此,曹文耀担心营内布防严整,集中进攻万一撞在土墙上,便会功亏一篑。 因此他还是决定将军兵分为两批、六股,分别投入三个方向:“两队突击、两队支援、两队后备,若攻势不利,则三面哪面得利,支援预备便齐攻哪面。” “起火、飞礞炮都备好了,分散三面,听炮声一齐进击,放起火为南面军队指明方向。” 万事俱备,曹文耀麾下马兵分做三个大队,牵马疾走,自外围奔向元帅军大营三面,做好总攻准备。 片刻后,作为号炮的飞礞炮在大营北面炸响,随即数支起火自营地北、东、西三面曳着尖啸飞向夜空,数以千计的精锐马兵同时自营地外围发起突击。 轰踏的马蹄转眼冲过数百步距离,营内值夜的元帅军吹响号角,一时间营地大乱。 各级军官慌张的呼喝声汇成一片嘈杂,仅有少量值夜军兵披甲上阵,更多人根本来不及清醒,就提刀掌矛投入防御战。 但这点防御不过杯水车薪,他们甚至还没跃马扬刀冲入营内的骑兵多,不过支应片刻,便只能仰仗营内横七竖八的战车作为掩体,退入其中躲避奔踏的马蹄,被人围在里面兜圈放箭。 马背上的曹文耀都要乐疯了,他是万万没想到刘承宗的本部大营居然连壕沟都没修,仅有些许战车作为临时工事,他连忙命家丁传令,道:“快告诉东西两面援军、后备,我这边敌军兵力空虚,容易攻破!” 但他的家丁还没跑远,东西两边的传令骑兵就都跑过来了。 “将军,西边守备空虚,敌军已被我等压入车垒!” “将军,东边守备空虚,敌军已向西边奔逃,可一战而定!” 曹文耀迷糊了,三面都占优势? 刘承宗该不会立了个空营吧? 就在这时,有冲向南边的骑兵像见了鬼一般亡命跑来,离曹文耀还隔着数十步,便大喊道:“将军,里面,里面还有个大营地,马军结阵杀出来了,披甲的!” 曹文耀当即被吓得须发皆张,瞪大眼睛望向南边,只听见黑暗中轰踏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让他不禁下令家丁吹响喇叭招呼撤退。 “他妈的,小营包大营,这是李靖的六花阵,撤,快撤!”(本章完) 第六百零三章 脱节 刘承宗没睡觉。 昨夜吃了清水羊肉,营中宵禁,他就在帐房里翻阅书信、舆图,渴了起来喝两口水,乏了就在虎皮褥子上闭会眼。 倒不是真有什么军务需要他彻夜不休,军中该安排的事务都早就安排好了。 近处各营防务俱有部署,渭南的张献忠、师襄三营也陷入夜间对峙,远的像宁夏、延安甚至漠南,考虑也没用。 他只是……夜晚的营地太他妈安静,睡不着。 说来也怪,营地里吵闹的时候,他能打盹儿,浩浩荡荡行军的时候,他在马背上一闭眼就睡着了。 只有驻营休息的时候,精神高度紧张,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杂七杂八的思绪就往脑子里涌,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睡不着对他来说倒不算什么大事儿,他已经做好打算,明早行军,在马背上眯一会。 马是个好东西。 这人啊,想舒舒服服睡觉,还是得坐在马背上。 兵马齐动,提供巨大的安全感;坐骑颠簸,又带来无比的轻松感。 但睡不着,让他烦躁又无聊。 刘承宗都无聊到,开始替黄台吉操心满洲人口下降的问题了。 去年宣大边外一场惨败,后金死了不少男丁。 这个问题本身对刘狮子来说是狗拿耗子,但其实又由不得他不操心。 后金跟他的元帅府不一样,元帅府能向陕西争取生存空间,即使目前战争尚未结束,凤翔府等地也供给了几万骄兵悍将数月粮草。 而后金无法越过山海关甚至辽东的堡垒群,极大地限制了他们的扩张,那天底下便只有一个方向能为满洲提供生存空间——蒙古草原。 还是以前那套逻辑,这样的必争之地,谁都不会放弃。 这就意味着杨麒要挨揍了。 这个季节,后金的黄台吉会为了压伏已经臣服于漠南都督府的蒙古诸部,继续发兵。 他正在考虑打完陕西战役,派遣一支军队短时间增援漠南的事儿。 随后尖啸的起火、炸响的飞礞炮,将刘狮子从闭眼发梦的状态中惊醒,让他整个人像一颗炮弹,腾地便从地榻上弹了起来。 帐房外值夜的羽林骑掀开军帐,本来非常急切地要报告军情。 结果抬眼一看就见刘狮子已经套上整整齐齐的软皮曳撒,正一脸兴奋端着铁靴护胫,拽着臂手披膊往身上套,把羽林骑愣得话都卡在喉咙里,张着嘴顿了顿才道:“那,大帅,有人夜袭。” 语气非常平静。 “哈哈哈,好,来得好,都他妈别睡!” 羽林骑都没找着动手的机会,刘狮子自己就把披膊扣好了,只得接过护胫,蹲下身往刘狮子小腿上系。 下边还系着护胫,刘狮子已经把上下分体的布面甲裙戴上,又进来两名羽林,给他套上无袖的布面甲,一边戴护喉、一边戴护心镜和掩腋。 最后护腰一扣,钵胄一戴,限量版明军小队长崭新出厂。 他这边刚出帐,同样顶着黑眼圈的王文秀就顶盔掼甲跑过来了。 今晚是王文秀值夜,一直都穿着盔甲巡营。 刘承宗开口便问:“打到哪儿了?” “北、东、西三面,都没突破小营,是千八百人的小股夜袭,倒是带来不少起火。” 王文秀说着,面上倒没太多担心,道:“稍稍变阵,几个小营滚过来就能把他们围死。” 王文秀是想用外围的八个小营对夜袭军队进行合围,刘狮子点头:“可以,不过别出乱子。” 夜里变阵容易出乱子,何况八个小营是四个整个营分出去的八个把总司,互不统属之下,未必能在夜战中配合默契。 刘承宗稍加思索,还没等王文秀把命令传达下去,突然抬手:“等等!” 说着,他皱起眉头望向南边,听着声音纳闷道:“不对,这帮人是北边来的?” 这不对。 北边不可能有敌军。 即使是只上千人的小股军队,或者说是早前脱离战场的白广恩部,也不可能从北边过来。 因为蒙古骑兵、镇筸兵、延安兵那些大队人马,已经把北边所有能走的路都走了,至少在白天,北方不存在藏匿军队的空间。 当下的局面,是非常典型的攻三阙一,仅留南面一条生路。 这是他靠着另立小营的阵势防住了夜袭,如果没防住,此时慌乱之下,他军中被击溃的士兵就会争先恐后的从南边逃窜。 想到这儿,刘承宗笃定道:“这支夜袭军队的进攻方向不是巧合,他们还有后手,后手就在南边。” 王文秀对此并不意外,只是道:“大帅,一出事,属下就已向八小营传令,未遇袭的洒出斥候,遇警放鸣镝,南边应该没有敌人。” 却不料刘承宗抬手道:“不讨论,传八小营不变阵,先发中军三营甲骑迎敌,逐走敌军就回营,不要节外生枝。” 这时候,虎贲营副将韩世友也穿戴好甲械,上前刚好听见小营不变阵的命令,便问道:“大帅是怀疑南边有敌军,虎贲披双甲面南列营?” “嗯……” 刘承宗反倒拿不定主意了,他只能确定南边有陷阱。 但这个陷阱具体有多大,敌军又有多大的勇气,调动多少军队过来,他不知道。 万一敌军不过出动两千骑,他虎贲营披起双甲浪费体力,反倒不美。 毕竟他的双甲兵是棉皮内衬、锁子铁甲、布面铁甲,实打实的双层铁甲兵,如今又是夏夜,几个大队的双甲骑兵,最多一个时辰就都趴下了。 稍有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显然不对,既然眼下王文秀已告知各小营遣探马,刘狮子认为自己也不用反应那么大。 就他稍做思考的时间,张天琳和高应登也跑过来了。 这二位是求战来了。 王文秀、高应登、张天琳仨人,张天琳起的最晚,但来的最急。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刚睡醒,发巾没戴、铠甲没穿,就连眼角的眼屎都没擦,倒是没忘挎马刀,光着膀子一阵风似的就窜进中军,差点被虎贲兵当场拿下。 人刚到辕门,才从马背上滚下来,声音已经过来了:“大帅,末将标下骑营兵将踊跃请战,只消一刻,三千骑就能驰击十里,给袭营敌军包个大碗,一个都别想走!” 刘承宗看着他,心说你这瞎话是他妈张口就来啊,瞧瞧这刚睡醒的模样,还踊跃请战。 怎么着,我帅府骑营部分将领已率先掌握托梦请战技术? 一看他戏谑的眼神,张天琳就知道大帅不信,当即道:“真的,末将都来不及着甲,就被部下推过来请战,兵将让赵之瑞带着,已做好出战准备。” 一边的高应登心说,张天琳这狗贼打仗动作快,请战动作也快,他的马步火器营跟在后边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这会好不容易见刘承宗眼神瞟过来,连忙道:“大帅,卑职标下也一样。” 刘承宗见状不禁大笑,道:“全师而来,敌军不敢;小股来袭,你等也不必如临大敌,不要因急于求战自乱阵脚。” 他说得很轻松。 倒不是他对这次夜袭并不重视,南边很有可能存在陷阱,当然要打起十分精神。 只是早在下营之时,刘承宗就考虑过遭到夜袭的可能,这才立了四大八小十二环营,防的就是夜袭。 他的营地很难被敌军夜袭攻破,实际上如果明军在白天做好侦查工作,看见他的营盘,就不可能选择夜袭的战术。 八座环营每营四五百人,任何一个方向的小营遇袭,只要拖住敌军一盏茶的时间,就能得到左右两小营的支援。 三个小营拦住一炷香的时间,里面的大营就能穿戴整齐,以临阵状态投入战斗,敌军战术就无效了。 夜袭的最大优势,就在这个袭字。 像渭河南岸,张献忠向龙在田发起进攻,那不叫夜袭,叫夜间会战。 而夜袭,是以有准备打无准备,少量兵力扰乱敌军,短时间打出打碎指挥链,使其在惊慌状态下不攻自乱。 在环营保护之下,大营有充足时间准备。 夜袭的兵少,根本无法构成袭击。 夜袭的兵多,那就是夜间会战。 胸有成竹,自然临危不乱。 所以刘承宗不怕错失良机,只要防住夜袭,就是胜利。 “对于夜袭明军,我们无需将之歼灭,营外黑灯瞎火,出营乱战,最好也不过是把人杀散了,而我军马摔断腿、人挂在树上之类的损失也必不可少。 刘狮子摆摆手,对张天琳等人道:“今天夜里,张天琳和高应登不该急,该着急的是左良玉、曹文诏之辈。” 说来好笑,在急躁这件事儿上,他有非常清晰的自我认知。 他就是个战争风格非常急躁的领军者。 第六百零四章 营中藏炮 一支支起火,在夜空中转瞬即逝。 剧烈火光短暂照耀塬上,映照出一支支追逐拼杀的马队。 而在战场以南,曹文诏标下四营整装渡过渭河,四路高举火把的火龙浩浩荡荡杀向河北。 他完全没有隐蔽行迹。 尽管他的兵力足有万军之众,倘若有心隐蔽,依然能以较小的动静奔赴战场。 不过那样行军速度必然会被拖延,两相权衡之下,曹文诏认为既然已经找到刘承宗大营所在,夜袭成功,那兵贵神速就是此时最重要的取胜条件。 只是他却不知道,正带兵跑路的弟弟曹文耀,看见那边远道而来的火龙,都快哭了。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啊! “快,告诉曹帅,夜袭失败了!” 两千精锐针对刘承宗大营的夜袭,输的非常彻底。 三个方向突然袭击,都可以说在接触的第一时间就击败了元帅军。 毕竟突袭带来的优势太大,二三百精骑呼啸而来,几乎一个瞬间就把小营里四五百正在休息的元帅军冲垮,打到失去建制,直接揍成散兵。 但曹文耀不是为干这事儿来的。 一场击溃战,包含两个战斗过程。 一是击溃,二是追击,前者需要打散建制,后者负责扩大战果。 换句话说,在击溃的过程中,不一定需要杀人,只要让敌军失去战意和士气,就能形成敌军溃散,我军占领战场的结果。 但能否让敌军失去战斗力,要看追击的结果。 如果不能继续追击、扩大战果,那么很有可能击溃一千军队,半个时辰后人家重新整队,依然要面对一千军队。 曹文耀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他们确实从三个方向,击败了元帅军三个小营,但没办法进入取胜后的追击状态。 因为人家不害怕、不慌乱。 军队确实短时间失去指挥,但士兵并没有因此溃散,也没有失去士气,反而各自坚守车垒。 另一方面,被打散的元帅军也没有逃跑,能反击就反击,不能反击就躲进车垒战斗,不能战斗就躺在地上装死。 总之,拒绝退出战场。 他们不退出战场,曹文耀就只能退出战场,否则就会被拖入阵地战。 实际上曹文耀也不敢进入阵地战,毕竟附近的元帅军援军很快就从左右包抄而来,就稍微一个迟疑的功夫,连大营里的披甲骑兵都冲出来了。 这还能算哪门子夜袭。 既然袭击已经失败,曹文耀就不可能以两千精锐硬撞万余敌军劲卒,只能招呼三面军兵撤退。 元帅军的大营南缘,离渭河南岸也就七八里距离,曹文耀收拢精骑的功夫,曹文诏就已率军渡过渭河,打着火把朝这边疾奔而来。 曹文耀都快慌死了,这过来不得挨揍吗? 还真不是。 曹文诏跑到一半,就察觉到远方战场的形势不对劲,赶紧勒马,把军队定在元帅军大营的三里之外。 因为元帅军大营遭遇夜袭,却没有士兵往南逃跑,一个都没有,这肯定不是夜袭成功的模样啊! 况且早前他们在渭河南岸还能听见些许厮杀之声,倒是如今渡过渭河,敌军大营里的喊杀声反而停了,只能看见大营被火光照耀得灯火通明。 夜袭肯定是失败了,这都不用想。 曹文诏现在都怀疑,弟弟曹文耀是不是都已经死于夜袭之中。 是进是退,这显然是个问题。 曹文诏并未花太长时间做决断,毕竟军队是明火执仗过来的,他很清楚己方军队的动向,已经为元帅军所知,很难全师退回。 因此他只能快速调整部署,神光显营居前,在夜袭中遭遇袭击的卜应第营居后,以中军骑兵遮蔽两翼,这才缓缓向前压上,小心探寻夜幕中的战场情况。 但是……他们没看屁股。 在宁夏军浩浩荡荡渡河之后,屁股后头的宝鸡城,又再一次打开了城门。 被围在城里的罗汝才都快笑疯了。 以前他没有守城经验,就算把刘狮子发的守城册子翻烂,很多该不懂的东西还是不懂。 就比如开着城门守城这种事,没守过城、攻过城的人很难理解这样做的目的。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单是这城门开开关关的事儿,就能让罗汝才玩出花儿来。 他的宝鸡城,四个城门,过一会就开个门,西门关上就开东门,东门关上就开北门,反正城门一直有一个门开着。 第六百零五章 背刺 火花在夜幕中绽放。 当明军接近阵前,十门灌入霰弹绸包的千斤炮轰然炸响。 前后交替的轰鸣声里,一条条丈长火龙从炮口喷出。 极短的时间里,超过五千枚三钱弹穿透火焰与硝烟,如雨如霰,掠过战场。 只有极少的惊叫与哀嚎。 更多的是夜幕下,完整的士兵与坐骑被密集弹雨撕成残肢断臂,残肢断臂又继续被搅打成馅,最后一滩血肉骨头落在地上,只剩凌晨荒原稀薄的雾气,被染出淡红。 神光显一个营的军队,就像在进军中撞在一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墙上,硬生生停了下来。 整整六个大队的骑兵,在呼吸之间连人带马被打成两个小队。 炮火中绝大多数幸存者匆忙勒马,即使没有命令。 仅有数骑仍旧扬马刀、仗长矛,呐喊着穿过重重血雾,冲进近在咫尺的硝烟。 但他们在黑夜中孤单冲锋的背影比起勇士,更像是被吓破胆的疯子。 砰砰! 几声闷闷的铳响,从尚未消散的硝烟中传出,在孤寂的荒原上传出很远。 呐喊声终于停了下来。 哒,哒,哒。 孤伶伶的马蹄声在硝烟另一边回响,数息之后,一匹战马载着伏倒的主人返身驰回停滞的马队。 在这过程中,明军没有任何一名军官、任何一名士兵,说任何一句话,就连受伤的士兵都停止了嚎叫。 人们只能在黑夜中瞪大惊慌的眼睛,试图看透血雾与硝烟,看清战场另一边隐匿在黑暗中的怪物。 硝烟渐散。 战场另一边没有狰狞可怕的怪物。 夜风中摇曳的火把之下,只有一辆辆战车,和战车后面端着火枪的士兵,还有十余门炮口正在冒烟的重炮。 那些战车不是专业的车营战车,也没有车载大炮,都不过是普通的双轮、四轮大车,但规制相同,成规模后看上去非常正规。 但曹文诏一看,就面如死灰。 发现元帅军结出车营,实际上比十门打霰弹的火炮,直接扫掉五个骑兵大队,对曹文诏的士气影响更大。 他想不通,刘承宗一个窃据汗位的假鞑子,怎么就他妈用上车营了? 曹文诏关宁军出身,对车营非常熟悉。 车营的优势、劣势,他都一清二楚。 它既不是天下无敌的阵法,也不是落后于时代的战术。 而是明军作战体系的一部分,也只是一部分。 战车本质上,与战马、火炮、拒马栅、铁蒺藜一样,是一种军械。 当然武器决定战术,携带战马多的军队,自然就会尽可能使用骑兵突击;携带拒马栅的军队,也会尽可能使用步兵进连环的战术。 这无可厚非。 而在车营战法方面,单一的车营非常容易被针对,而且只要被针对,就很容易被击溃甚至成建制收降。 车营的优势是容易形成野战车垒工事,为士兵提供庇护,在这方面明军专业的车营战车,当然要胜过元帅府这种临时拼凑的辎重战车。 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萨尔浒之后,明军在辽东地区大面积使用车营,是为了弥补萨尔浒带来的精锐损失,以车营庇护新募军兵,增强其生存能力。 而车营的劣势,则是在合适的地形,车垒很容易被重火力轰垮。 即使没有形成优势的重火力,车营也一样容易陷入围攻。 只要拥有兵力优势,并且能对车营内的军队形成野战优势,那么截断粮道,甚至直接在外围挖沟筑墙,等待其断粮崩溃既可。 但这就存在一个问题: 进攻车营的军队,兵粮要比车营多、炮要比车营强、野战能力要比车营强、兵马集结能力也要比车营所在阵营更强。 换句话说,车营能被人围死,不是车营的问题。 在拥有战车带来更强运力的条件下,兵粮输了、兵力输了、火炮输了、野战输了、兵马集结也输了。 那没战车只能输的更快。 因为问题的根子,不是车营好打,而是战场最高指挥官的脑子进水了。 车营连粮带马够吃四十天,那萨尔浒多次转换战场,从头到尾四天就打完了。 曹文诏士气下跌的原因,就是他的兵粮……没有刘承宗多啊。 他的宁夏军在一日之内全师拔营两次,平时谁敢这么拔营? 还不是他根本没那么多瓶瓶罐罐,全军拢共五日粮草,几张面饼子往马臀囊里一扔就走了! 不过灰心归灰心,曹文诏倒也没放弃。 前营主将神光显满面死灰地跑回中军,滚鞍下马抱拳道:“曹帅,敌军营中藏炮,弹雨如霰,我兵损失惨重,军兵为敌声势所摄,错失良机。” “还请曹帅以骑兵左右掩护,骗其火炮转移,卑职以骑兵下马,驱马再冲一阵!” 神光显很清楚,刚才是自己被吓住了。 如果能坚定信念,在敌军发炮之后快速组织兵力继续进攻,趁其火炮重新装填的时间,以骑兵下马,驱马冲阵,用战马遮蔽枪子,有很大机会能一鼓击破敌阵。 但说实话,神光显也觉得不能怪自己。 五百马队瞬息之间被打没了,这事儿放谁身上不慌啊。 实际上就让骑兵下马,驱马冲阵这个战术,如果没有前头那一阵火炮,就算拿刀子逼着神光显,他都不会发狠到选择这样的战术。 他妈的,他是恨啊。 自己营下五个最精锐的选锋大队,都交给曹文耀,现在生死不知。 五个骑兵大队,又被刘承宗一阵火炮打没了。 最关键的是,正常情况下一个营遭受这么大的损失,军官基本上该死一半了,直接撤退就完事儿了。 偏偏他营内一千军队都是成建制被打没的,剩下两千军队还建制完整,战斗力保存得很好,还他妈得接着打。 但曹文诏很清楚,神光显的兵打不了。 一个营被削掉三分之一,剩下的士兵个个心存恐惧,现在让他们冲上去打,在士兵心里跟让他们去送死没什么区别。 曹文诏摇头道:“既已错失良机,也就不急了,你带兵从西边绕行,作势要攻西面,我另发一部自东面环绕……刘承宗这军阵南边火炮数目不对,他……” 曹文诏说着,脑子一阵眩晕,口中的‘他’字也变得哽咽,叹了口气才稍稍缓解。 他从没受过今夜这般委屈。 过去与后金军交战,曹文诏突出一个勇猛无敌,杀得八旗丢盔卸甲;在关内平叛,利用农民军的招安心态,招降杀降更是智计百出,把叛军渠帅耍的团团转。 唯独这个漫漫长夜。 整个人就像被笼罩在刘承宗的阴影之中,北方营地被烧成飞灰,四营军队被小股敌军夜袭扰乱自相残杀,侄子横死沙场,弟弟不知所踪,军队彻夜未眠、带兵兜来转去。 好不容易找到敌军所在,人家却好像就在等着他凑上来吃炮子一般,在大阵一面备下十二门重炮。 何德何能啊! 还袭杀阵斩刘承宗……曹文诏恨不得把出这馊主意的洪承畴拽着领子提过来,让他看看这车垒。 袭你妈个头,我的马能跳过去吗? 待涌上心头的悲哀稍稍压下,曹文诏这才继续对神光显、卜应第道:“一个营不该有十二门重炮,他这是偏防大阵一面,我们得把他们的炮定在南面,偏攻别处。” 这年头不流行火炮集中编制,单是十二门重炮,即使是以大将军那种重量,一门炮也得配两辆车、六到八头大牲口,连炮兵带马夫超过十个人。 再算上其他小炮,一个营如果配属十二门重炮,那这个营就不需要干别的,打起来根本走不动。 “还是要偏攻一面,但要想让火炮定在南边,卜参将,你这个营就不动了。” 曹文诏对卜应第道:“你们在其阵一里外掘壕筑墙,把敌军逼出来。” 卜应第当即抱拳领命,但还是提醒道:“曹帅,话虽如此,但我军兵粮……筑墙也围不住敌军啊。” “他怎么知道我没粮?” 曹文诏说这话,自己都没信心,末了语气一软:“知道也没事,不是非要把他逼出来,只要他的炮不动便是了。” 说实话,这一宿都被刘承宗算计着,他这会儿还真不敢确定,刘承宗究竟知不知道他的粮草困境。 但知不知道其实都无所谓,今夜的血仇已经太多。 不用等到兵粮吃完,他现在就要报仇。 随着军令传达,军队在夜幕下快速调动,两支马队一左一右围绕刘承宗的大阵开始移动。 营地正中以战车为基的高台之上,周围不举火把,一片漆黑里,刘承宗望向阵地外围,把曹文诏的部署看得清清楚楚。 他倒不怕被火炮集火,四面大阵包裹着他,这个距离早就超过了明军火炮的有效射程,就算真打也打不准。 不过对他来说,军阵外面并非只有两支骑兵移动,而是三支。 北边,是刚夜袭失败后重新聚拢的明军骑兵。 “张兄,火箭呢?” 张天琳本来面无表情站在刘承宗身边,此时一听火箭,一双眼睛都在黑夜里发光发亮:“大帅,带着呢,带着呢!” 又能炸人了! 刘狮子抬手在北边画了个范围:“拿一半,把北边那帮人炸了。” 张天琳本来挺兴奋,闻言愣住,激动的心情都被浇熄了,道:“大帅,那边太黑,咱看不清,这……炸过去浪费火箭啊。” “不怕,拿一半打出去,回去我再让军器局给你造。” 刘承宗一挥手道:“炸完那边,看他们往哪儿跑,往北就算了,另外两边跟骑兵碰面,让他们自己打自己,打起来你再把剩下的火箭都打出去!” 张天琳都听傻了,你这是个什么战术? 不过他心想,这么干反正也不亏,就算没打起来,这场仗结束短时间也用不上火箭了,回头西宁那边再造一批,很快就能得到补给。 当即跳下高台传令去了。 待他离去,刘承宗看着南边,那边的明军已经开始挖掘壕沟,掘出来的土石砌墙,他心想,这还真不太好办。 “传。” 他这一说话,身侧就有羽林骑做好准备。 便听他道:“命高应登准备出击,待北边炸响,就压上去,用枪炮给垒墙的明军打一阵,速去速回,别被明军包围在外。” 至于这么打能有多大的战果,刘狮子也说不准。 如果南边的将领是军中宿将,肯定要先掘矮沟、垒出遮蔽枪炮子的矮墙,高应登那个营最重枪炮,反倒不太好打。 想到这儿,刘承宗心想,再恶心曹文诏一阵吧。 他走下高台,招手让韩世友过来,道:“把虎贲营里那个擅长骂街的大嗓门百人队找过来,问问曹文诏,为何不听我话,不去打后金。” 就在此时,张天琳已率骑兵向北面移动,片刻之后,道道火光自军阵北边带着尖啸飞向空中,巨大光亮短暂地将北边战场照亮。 火光之下,隔着中间三四百步,两边的军兵都扬着脑袋,看向飞上天空的火箭尾焰。 曹文耀匆匆集结军队,点兵之后正庆幸呢,他所率俱为宁夏镇精锐,虽然夜袭失败,至少重新聚兵之后损失不算太大。 这会看见升上天空的一支支‘窜天猴’,心说刘承宗这家伙在干什么? 招呼援军呢? 他还有援军? “将军,好像飞过来了。” 曹文耀没见过这个,不过看着火箭坠落方向,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散散散,散开!” 骑兵的行动还是快,一声声呼哨在军中响起,各率军队的百总连忙带兵散开,与此同时,一支支火箭砸落在地,有些火箭还未落地便已炸开,顿时弹丸飞射,穿人洞马,将不少来不及散开的倒霉蛋炸翻在地。 与此同时,南面的高应登部大营也得到了进攻信号,一时间战鼓声咚咚地砸在人们心头。 一队队军兵推着战车向前滚进,当先十二门装填完毕的重炮架在双轮战车上被战马驮着快速前进,逼近百余步,随即各个将马头倒转,一门门重炮坐定,旋即开炮。 轰轰! 早在战车向前推进之时,卜应第便已命军兵趴在刚掘出的矮墙后面。 大部分军兵倒是都躲过了重炮喷出的散子,但士兵才刚仰起头,不少人已拔刀跃出矮墙。 就见一队队肩扛大铳的步兵随即赶到,与战车上的抬枪列出排枪阵,加入第二批次的射击。 砰砰砰! 又是数以千计的铅丸铁弹扑面而来。 再度将想要奋起作战的卜应第营军兵牢牢压在地上。 随后便是战车移动、马蹄奔踏,等卜应第营的军官再冒着被击毙的风险抬头去看,就看见令他们大跌眼镜的一幕。 这帮鸟人来得快,去的也快,竟是一轮射击之后,一个个赶着拉车战马,趁着硝烟未散,列队回去了! 就好像那两阵如雨般密集的枪炮袭击是短暂的噩梦一样,只留下满地中弹哀嚎的军兵扭来扭去。 一队队宁夏边军,靠在千疮百孔的矮墙后面,长吁短叹,感慨今夜劫后余生。 谁都没有想到,就在此时,他们身后竟传出密集的马蹄踏地之音。 罗汝才部的百总王国才跨坐马上,位于奔踏的马队左侧,高举一柄刚用火折子引燃的火把,在半空中画了个圈,就像手中擎着雁翎刀,在奔驰中指引马队向前方突击。 火把的光亮伴着破风摇曳,闪亮的油点带着一闪而逝的火光在奔驰中洒落。 在那柄摇曳的火把之侧,一名名掌擎骑矛的骑兵,头顶边军钵胄,低压的眉庇将阴影投向脸颊,就像一个个全身笼罩在铠甲中的恶鬼,扑向劫后余生的宁夏军。 战马扬蹄越来越快,蹄声从富有节奏的雷鸣,变成杂乱无章的乱奏,很快又再度成为‘哒、哒、哒’一组的蹄声。 战马的步伐在变换! 百步距离转瞬即逝,一杆杆骑矛在奔驰中放平,他们身后的骑兵将雁翎刀靠在肩膀,再往后,是一列列手握金瓜骨朵的骑兵在飞驰中活动手腕。 蹄声更加清晰,三个变成四个,又转眼变成两个。 战马的重心放低,前后两蹄以极快的频率交替,带着要把敌军踩烂的气势快速奔驰。 下一刻,马军踏阵!(本章完) 第六百零六章 冲出来个赵云 这哪儿来的骑兵? 卜应第觉得自己这一宿净他妈打迷糊仗。 他始终呆在己方军阵看上去最安全的地方。 却要在每一次冲突中抢先挨到最狠的毒打。 卜应第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回家。 他的军队还被震慑于成千上万的枪子炮子,士兵都借助矮墙防御趴在地上。 来不及组织防御,轰踏的罗汝才部骑兵已扒着大步冲至咫尺,卜应第部半营军兵几乎以一哄而散的状态让军阵支离破碎。 缺少崩溃经验的宁夏营新兵丢下兵器四散奔逃,富有求生经验的老兵则干脆面朝敌骑抱头趴下,将性命交给老天爷。 这是个非常违背常识的动作,面对奔踏而来的骑兵,趴下的存活率其实要比转头就跑高一点儿。 因为马背上的骑兵会乐于用兵器捅向逃跑的士兵,但战马不愿意用蹄子踩踏躺在地上的人。 面对倒地的士兵,战马的通常选择是扬起蹄子跳过障碍,只有躲避不及或看不见的情况下,才会用蹄子进行踩踏。 这不仅是马不愿见到的情况,马背上的骑兵也不愿让坐骑对人进行践踏。 这绝不是因为老本精贼出身的帅府骑兵足够善良,而是高速奔驰的战马踩到高低不平的人体,很容易伤蹄子。 俗话说无蹄则无马。 众所周知,元帅府掌握了把伤马变成马肉火烧的核心科技。 极短的时间里,四百余骑在王国才的率领下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冲过卜应第的军阵一半,马军锐阵中的第一列枪骑兵才撞上第一个枪下亡魂。 那是一个围绕在管队身边的宁夏小队,军兵在惊慌中团结成阵,仓促转头将兵器指向南面。 其实这个管队并不是想要阻拦元帅府骑兵的冲锋,防御只是遇袭的惊慌时刻本能反应,但这种本能在整个军营训练水平参差不齐时,让他们惹上灭顶之灾。 当一排挺着枪矛的骑兵轰踏奔来,骑兵们看到居然有人敢挡在他们面前,每个人脑子里都是懵的。 事实上王国才所率四百余骑,并非元帅府第一梯队的精锐骑兵。 那些经历过骑兵对冲甚至强冲步阵的骑兵,大多都在杨耀、张天琳、魏迁儿那些骑将麾下。 而罗汝才的骑兵,本质上是精锐步贼。 作为投奔刘承宗的流贼首领之一,罗汝才对本部军兵的调配选择有很大的自主性。 这决定了拥有战马的士兵,都是他手下最强悍的流贼,这些人在罗部并入元帅府正规军序列之后,自然就成了骑兵。 他们所擅长的多为在军阵之外结出环队纵马驰射,或仰仗快马,在溃军之中纵马砍杀……这也是十分标准的骑兵使用方式。 合格的骑兵军官,都应该尽可能避免用骑兵直接冲撞严整的步兵军阵。 只有在步兵猝不及防时发起冲击,才能避免骑兵遭受无谓伤亡且握有胜算。 而像这种狭路相逢的列阵冲撞,这么说吧,别说罗汝才了,在整个大明帝国范围内,拥有这种极端经验的骑兵都不多。 原因显而易见,这本就算战场上出现的小概率事件。 何况,能在这种危险性极大的小概率冲撞之后幸存,他们大多数都已经是军官了。 所以挥舞火把的王国才看见这支结阵的步兵小队,第一时间便挥舞火把试图让骑兵分为两队,从他们左右翼包抄过去。 然而,横穿半营的骑兵队,内心的骄傲感已经膨胀到了一个难以形容的地步。 那些队首挺起骑矛的骑兵,一路奔来看见的都是矛头所向披靡;在起身后把马刀靠肩的骑兵,更是像列队操练一般简单就冲垮了敌军。 至于队伍末尾持钝兵的骑兵,更是手痒难耐,恨不得能拿金瓜敲些什么。 这时候指望他们避让? 避个蛋! 骑兵一低头,挺着骑矛就撞上去了! 一时间矛头贯穿、长杆折断、马撞人飞,一个小阵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被撞散。 骑兵队也难以维持阵型,第一批骑兵几乎个个被迫撅下马来,运气差的当场就被步兵长矛掀翻在地,运气好的则早先一步跳下马来,拔刀格斗。 不过即便如此,这场小规模战斗也指望不上他们。 后方奔袭而来的骑兵早把靠在肩头的雁翎刀放下,放慢坐骑的奔驰速度,在被冲乱的军阵中提刀乱砍胡刺。 根本没轮到后方提金瓜骨朵的骑兵冲至近前,这个仓促集结出的小军阵就被打得溃不成军。 而在左右两侧,奔踏的骑兵队早已像飓风一般,席卷整个军阵。 疯狂的呐喊与冲突间,罗汝才麾下四百余骑,从未打过如此酣畅淋漓的胜仗。 王国才部绝大多数骑兵根本没得到交锋机会。 军马就已一路跳着死人堆冲过矮墙,像猎狗撵兔子一般把一营军兵分割成数个部份。 等他们杀出去,王国才又再一次回头举着火把率先跃过壕沟,骑兵队随即转向,踩着活人冲出军阵,将宁夏军卜应第营整个杀穿。 当整个军阵被搅碎,溃兵四处乱跑、战马到处奔逃,才进入骑兵最熟悉的战斗阶段。 他们从大队分列小队,小队分成小组,三五骑成群地挥舞马刀和骨朵,一次次横穿营阵,在南面战场上追击撵杀。 至于指挥……已经没有指挥了。 王国才在一次格斗中用火把砸在一名宁夏军的钵胄上,火花迸射,整个骑兵队就失去了火光指引。 谁也不知道王国才在哪儿,只能各自跟着最近的军官,向最近敌军发起突击。 实际上王国才是故意的,他在率领冲锋中被不知道哪儿射来的羽箭打伤胸口,应该是很近的强弓,破甲锥,胸口甲片子都怼穿了。 坐骑也被划了好几刀,没啥力气了,这才随便找了个幸运脑袋砸熄了火把,夹着尾巴逃向北方高应登的军阵。 领军冲阵固然是这辈子最具有英雄气的高光时刻,但说到底还是狗命要紧。 入阵被友军提防虽然狼狈,但王国才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 说实话,高应登根本就不信这人是四百骑兵的领军者。 他刚才下令军兵出击,又把军队按照刘承宗的命令,快打快撤,打一波枪炮就退回阵中,紧张刺激。 然后就看见敌阵后面杀出一个……不开玩笑,杀出一个赵云。 领着马队在敌阵七进七出啊。 高应登心想,这个援军之将,很有我年轻时候的威风! 结果王国才就夹着尾巴跑过来了,神似丧家之犬。 他宁可相信那个‘赵云’已经横死阵中,也不愿相信领军冲阵之人,会是眼前这拔个箭还嗷嗷喊疼的假娘们儿。 他心说:我大元帅府的好婆姨都不会这么怕疼! 不过高应登这会也确实顾不上观察王国才,早在王国才冲阵之时,他就已经地点派军中精骑,快速集结出八百披甲骑兵,等王国才躲进阵中,这支骑兵已经杀出去了。 而在战场另一边。 刘承宗寄望于明军自己和自己厮杀的愿望落空了。 曹文耀的精骑被火箭炸得满地跑,火急火燎向东撤退,试图与南面进攻的友军汇合。 而在战场东边,神光显也确实正在率领骑兵进行迂回,同时伴随着对元帅军军阵的几次冲击,作势要攻打军阵东边。 这两支马军就这么在黑灯瞎火中碰面了。 但刘狮子的幻想明显是做梦。 他做出这种部署,是因为刘承宗拥有挑动敌军自相残杀的经验。 只不过这次非常失算。 他在高台上眼睁睁看着,夜幕下,一南一北两支黑乎乎的骑兵队快速接近,然后在碰面的第一时间,以更快的速度脱离接触,快速反向逃离战场。 气得刘狮子破口大骂:“这俩坏怂!” 没别的原因,让敌军自相残杀,需要满足一个条件:这两支军队,都得是疯狗,看见敌人第一时间就扑上去撕咬。 曹文耀所率精骑,确实都是宁夏镇各司选锋,但他们经历了夜袭失败、被火箭在身侧炸散,这会已经没有战意了。 神光显那个营的军队更不用说。 三千营一夜被削成两千营,尤其还有五百人是在他们眼前连人带马被炮火打成肉泥,这会儿就算崇祯当面,都不能让他们冲阵。 刘承宗仅恼羞成怒一瞬,便对王文秀抬手道:“发你营兵,追,不论跑到哪儿,追死他们!” 王文秀楞了一下,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但仅是片刻,就已经从刘承宗带着巨大喜悦的眼神中领悟到……不能自相残杀的敌人,才是好敌人。 这是南北两支明军都已被这个漫漫长夜,折腾到失去战意的表现。 换句话说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让他们崩溃了,那还等啥? 大元帅府旅帅王文秀,出击! 浩浩荡荡的披甲马队自军阵东面奔出,分作两队一南一北,将两支比他们兵力更多的敌骑向东驱逐。 王文秀会的可不仅仅是领军出战,他是旅帅。 什么叫旅帅? 就是汧阳城里刚在上半夜焚烧曹文诏四座营寨的杨承祖,下半夜又被己方塘兵叩门的消息喊了起来,领到自己属于自己的军令。 随即汧阳城内的两千五百驻军披甲裹粮,跨上战马,在夜幕下高举火把形成一道向东南奔袭的火龙。 而对于南边的卜应第那个营,就显然没受到这么高的待遇。 负责追击、驱逐他的,只有高应登标下千总李八两所率八百骑兵。 当然,还有三百多个失去长官的罗部骑兵。 双方衣甲几乎相同,成百上千的溃军与追击骑兵滚成一团,追击之人也可能正在被追击,被追的人也可能正在追别人,反正他们已经在你追我赶的追逐中分不清谁是谁了。 谁也不敢停下,也不知道前边追的到底是谁。 甚至有些迷糊蛋,连身边的友军到底是谁都不知道,也不敢问,反正就闷头跑。 一直跑到渭河岸边,三千多人挤成一团,这场天黑请闭眼才终于揭晓答案。 到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什么身份标识了,有人试图渡河,就有人张弓放箭。 元帅军不会想渡河,明军不会朝渡河的人放箭。 随后再度打成一团,直到混在人群里的卜应第高声制止身边的军兵搏战,向李八两的追兵放下兵器投降。 就这李八两还不信呢,虎着脸儿瞪向卜应第:“你即为明将,为何不战而降?” 卜应第张嘴就是我开头的四字国骂。 都成这样了,还打个屁。 虽然挨了骂,李八两心里却是信了三分:嘿,就是这个味道,明军将领打仗不咋地,输了就会梗着脖子骂人求死。 果然,他还没说话,卜应第下一句就来了:“要杀就杀,哪儿那么多废话!” “挺好一大男子,不过输了一仗,别寻死觅活的,投降是好事嘛。” 李八两笑出一声,他是流贼出身,惯于夜战,眼睛在夜里比别人好用许多,倒也不怕明军聚兵再战。 他挥手让卜应第收拢降兵,只是笑道:“这仗是输是赢,陕西不还是这个样子嘛,你们都是边军,接着守边多好。” 卜应第一听,精神了。 这一宿,他这个宁夏营参将对元帅军的实力,非常认可。 若能让他带兵回到宁夏,让他称憨汗一声大帅,倒也不是不行。 他问道:“将军的意思是,大帅收降我等,还能放回宁夏守边,防御北虏鞑子?” “防御北虏鞑子?” 李八两都听傻了,他这个出身,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过‘北虏’这个词儿了。 他花了很多脑细胞,试图给这个词对号入座,却发现越想越像自己那个好兄弟歪梁子。 最后只好摆摆手道:“将军说什么傻话,天底下哪儿有什么北虏鞑子,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愿意守边,可以去庭州,那边今年该换防了。” 庭州? 那他妈是什么地方? 这俩人自说自话,谁也跟不上对方的脑回路。 还是李八两先意识到这个问题,对卜应第问道:“贺虎臣你认识吧?” “贺大帅从前是我的长官,我自然认识。” 李八两一听认识,心说这就好办了,笑眯眯道:“贺虎臣,如今给大帅干的就是当北虏的活儿。”(本章完) 第六百零七章 蒙军世侯 遥远的漠南草原上,贺虎臣确实正在干北虏的活儿。 这是一项复杂的工作。 具体来说,就像这片草原上曾经的王者,孛儿只斤·林丹巴图尔一样。 逃跑。 因为后金又来了。 今年四月,后金掌管吏部的正白旗主多尔衮从沈阳出发,汇合科尔沁、孔耿汉军,兵马在多伦渡过滦河时已达一万八千之众,剑指漠南,气势汹汹。 但他们在草原上走得很慢,并且一反常态地沿途安民,并不杀人。 多尔衮甚至没有向漠南诸部讨要粮草,对他们宣称天聪汗此次远征,只打杨麒,不讨诸部,对蒙古来降者一如既往,好生豢养。 得知这个消息,元帅府的漠南都督杨麒在归化城气得直骂娘。 什么叫他妈的只打杨麒,你堂堂后金,偌大一个割据东北的政权,讲出这样话,我杨麒配吗? 你应该说只打刘承宗! 妈的! 不过其实杨麒知道,黄台吉这会儿恨死他了。 也理应恨他。 转眼又是一年春夏,在这半年里,杨麒自己确实没做什么侵犯后金利益的事儿。 他只是忙着来回走私、种地、养羊、分封蒙古贵族,但他不干正事儿,有人帮他干。 漠南都督府的政策,是东食西宿,吃崇祯的粮,养刘承宗的汉。 杨麒费了好大劲儿,让杨嗣昌相信漠北三汗那十万人马是他的人,从那边骗来每月两万石米粮的外部援助,用来养一万三千都督府汉兵。 但都督府辖境之下,还有更多的蒙古兵,单是漠北三汗返回漠北,就留下了一万八千骑兵;再加上漠南本身的诸部兵马,足有三万之众。 他的豢养办法就是……分封贵族。 以刘承宗的名义,把漠南的牧地分封给各路蒙古贵族,有十个兵就封个百户,有一百个兵就封个千户。 至于有一千个兵的小贵族,那恭喜你,你就是咱漠南都督府的万户了! 他手底下光刘承宗正式发文册封的万户就有二十三个,其中出身漠北的有十八个,出身漠南的有五个。 还真别说,在元帅府所有部下里,刘承宗给与了杨麒都督最大的自***。 杨麒当时把册封这些人的书信送到兰州,包括老爹刘向禹、老师杨鼎瑞在内的元帅府重臣都说这是胡闹。 压根儿就没人同意。 刘承宗也知道这事有很大隐患,漠南草原如今的情况,也不存在册封土地贵族就能自给自足的环境。 更何况,就别说这些要被册封的兵头没见过他,就单说那名字,他干儿额哲、元帅府的达来台吉这种蒙古专家,都不知道谁是谁。 每个人的名字都很简单,但因为是蒙译汉的名字,二十多个万户还好,额哲和达来能认出几个,二百多个千户那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是何来路。…. 当然认不出来路了,在漠南草原上到了千户这一级,不少人的名字都是现编的。 因为杨麒对册封千户的要求,是能团结一百个蒙古兵。 这是个很尴尬的社会地位。 社会地位再低点的普通牧兵,没有姓,有自己的名字,日常生活也用自己的名字。 社会地位再高点的蒙古贵族,以部落名或杰出祖先的名字为姓,也有自家大人很认真取的名。 唯独这批在原部落中有一定号召力的人,他们的身份是为贵族办事的平民,不用自己的名字,多以职位称呼,在请求册封时也会留下对他们来说最威风的名字。 这就造成二百多个千户登记姓名时,有七个 宰桑、十六个达尔汉、十九个巴图鲁。 这还算正常的,更离谱的是八个墨尔根、十四个博克、十六个车臣、六个莽来赤、九个博尔术、十三个噶喇赤。 翻译过来就是神射手、摔跤手、大聪明、先锋官、厨子和火头军。 杨麒寻思这么高的重名,不说脏了大帅的眼,单是考虑今后方便管理,也得弄点正经名字,就建议他们好好取个名,以后用新名字。 不过其实他们叫啥,在刘承宗看来都无所谓。 他还是力排众议,给这些蒙古兵头写了册封文书。 原因只有一个……尽管听薄情,但他是真不觉得这帮人能在大明与后金的夹击之下活下来。 所以叫什么都没关系。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人家真的为保护他的漠南飞地浴血奋战,最终存活下来,那他把土地封给人家,也是应当应分的。 只不过不论杨麒还是刘承宗,都无心插柳,低估了‘成为贵族这件事,对这帮平民子弟出身的蒙古兵头儿有多大的激励。 尽管他们与远在青海的刘大汗素未谋面,却一个个自比元帝国忽必烈的汉军世侯,从接受册封的那一刻起,就做好把刘承宗推上皇位的准备。 汉军世侯虽然有个汉字,主体也是蒙古帝国时的汉人,但实际上是违背汉化的蒙古传统。 蒙古人入主中原,用汉人设计的方式管理汉人,是汉化;汉人入主草原,用蒙古人设计的方式管理蒙古人,是蒙古化。 汉家传统,天子以凡人之身行神明之事,是充满神性的楷模,并以此作为统治的合法性,推恩削藩集中权力,使千万人的力量聚集一处,在浩荡疆土中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蒙古帝国的汉军世侯,恰好是违背汉化的游牧分封制度。 但是元朝汉化了,忽必烈打压废除了汉军世侯。 而此时此刻,刘承宗的蒙军世侯就显得格外怪异,它既不是汉化、也不是蒙古化,这个行为本身违背了此时的蒙古传统。 因为如今的蒙古已经不是原始的蒙古,而是北元蒙古,北元本身就是一个非常、非常汉化的游牧帝国。…. 它之所以显得跟元朝之前的蒙古很像,是因为其与明朝长达数百年的战争与封锁,使其文化断代,回到了造不出纸张的黑暗年代。 实际上即使在文化断层的黑暗年代,北元蒙古跟西边的那些游牧亲戚相比,在政治体制、建筑艺术等方面,依然是文明程度极高的文化人。 天上地下,大明的皇帝、后金的大汗,都不会授予他们这些游牧泥腿子土地与世袭官职,只有缩在青海的刘承宗,才是他们统治土地的权力来源。 所以他们首先操心的不是自己能不能世袭,而是刘承宗能不能世袭。 正这个无心的举动,给杨麒在黄台吉那拉了极大的仇恨。 没别的原因,漠南真正的蒙古贵族,那几个出身漠南的元帅府万户,接受册封之后都非常平静。 他们知道自己接受册封之后面临的是什么,部众缺粮,牲畜倒毙,还面临明廷与后金的双重威胁。 但那些刚成为千户的蒙军世侯非常躁动,纷纷找上漠南最有权势的蒙古贵族,也是漠南草原上过去的两个汗。 一个是土默特部的俄木布,另一个是鄂尔多斯的济农额璘臣。 诉求就一个:带我们南下吧,打穿大明,觐见大汗!俄木布寻思,你们可他妈消停会儿吧。 我相信你们是诚心实意的想让我觐见大汗。 但我土默特部的口粮现在还能撑到九月,南攻大明,我他妈五月就死了,我看你们是想送我去觐见林丹大汗 。 相较于俄木布,鄂尔多斯济农额璘臣,是更有文化的人。 他深入浅出地给蒙军世侯们讲了一下,大都督杨麒豢养汉军,使用圆圈贸易的经济学原理。 额璘臣跟人们解释,济农不怀疑你们对出人头地的渴望,但是进攻宁夏、陕西、山西,都会打破圆圈贸易,使杨麒都督的汉军断粮。 那么我们还没打穿大明,杨麒都督麾下的汉军就先揍你们了。 蒙军世侯面面相觑,一脸懵逼。 这种涉及到崇祯皇帝的政治经济学,对他们这些草原泥腿子来说显然太过深奥。 不过好在人们信任额璘臣这个济农,纷纷要求额璘臣给出个主意,不能在漠南干耗着。 本来这些蒙古小官儿、牧民豪杰为了响应杨麒的号召,都是凭个人声望努力纠集一百个壮丁攒起来的团队。 如今创业团队的架子搭好、契丹汗的册封也有了,没有项目干耗着可不行。 再耗下去他们就饿得没力气打人了。 作为蒙古济农,额璘臣应该给他们出主意。 可是作为一个人,额璘臣寻思我能给你们出个鸡毛主意啊,我他妈自己今年过冬都得上杨麒家吃饭去。 更何况,作为黄金家族的统治者,实际上额璘臣看见这帮非黄金家族占有土地的蒙军世侯,就和林丹大汗看见擅自称汗的他一样。…. 那是打从心底儿里的别扭。 不过额璘臣身边有个万户,也是他最为信任的朋友与封臣,别速惕、乌审两部的领主,萨囊彻辰黄台吉。 萨囊家学渊源,精通史学,他给正在编撰的史书《蒙古源流》列出大纲,将会包含印度王统史、藏地王统史、蒙古汗统史、汉地皇统史和大明皇统史。 他甚至还给女真汗统史和刘承宗的皇统史准备了大纲……谁赢写谁。 反正这种史书,不花个二三十年也写不完,萨囊觉得自己可以走着瞧,看谁笑到最后。 三十年在历史上不过弹指一挥,可是对人的生命来说,三十年却又能发生太多事了,足够让林丹汗从鞭挞草原的虏中名王,变成青海湖畔的冢中枯骨。 在这个时代,即使是最明智之人,也无法看清天下最终会滑向何处。 对萨囊来说,就是滑。 反正蒙古随着林丹大汗宾天,失去了角逐天下的机会,不论谁得了天下,都他妈是往下滑。 萨囊告诉不想管这事儿的额璘臣:「济农要帮他们。」 这个时候无需考虑任何大势,在蒙古全面衰落的时代洪流之中,额璘臣需要做的,就是尽量,让尽可能多的蒙古人信赖他,团结在鄂尔多斯周围。 这支力量越强大,不论漠南最终的归属于谁,额璘臣都能越安全。 而额璘臣越安全,鄂尔多斯的蒙古人就越不是任人宰割的砧板鱼肉,不论漠南最终归属谁家,都能有蒙古人的一席之地。 额璘臣琢磨,好像确实是这回事,在觐见刘承宗之前,鄂尔多斯能动员越多的兵力、在蒙古诸部当中有越高的声望,等见着刘承宗了,就有越大的价值。 如果上下一体,紧密到无法拆开,元帅府通过他来统治鄂尔多斯,就是最省时省力的方法。 那出征吧。 杨麒的圆圈贸易不能破坏,进攻方向也没啥选择余地,就东边。 张家口外放牧的哈剌慎部。 额璘臣第一时间就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杨麒,毕竟在元帅府的法度上,漠南都督是节制他的分管长官。 另一方面,他认为杨麒也会喜欢这个计划,反正今年后金再征漠南是板上钉钉,到时候哈剌慎部 的固鲁思齐布也一定会从征。 反正早晚都是敌人,不如趁后金军没发兵,先揍他一顿,抢他的牲畜杀他的人。 但问题出在,杨麒现在比他妈游牧民还游牧,怕死怕到一定程度了,整天带着都督行辕在草原上游来游去,谁都找不到他。 时不我待,额璘臣当即纠集二百余个千户,配合鄂尔多斯部三千人马,合兵两万之众,在春夏之交浩浩荡荡地开向张家口,向哈剌慎部发起突袭。 通常来说,草原上很难发动成功的突袭。 因为蒙古是一个完全由贵族主导的游牧社会,各部首领之间存在错综复杂的姻亲与利益关系,部落也分布广泛,集结兵力需要的时间又比较长。…. 以至于草原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但这次不一样,蒙军世侯都是些泥腿子出身,压根儿没有姻亲关系,鄂尔多斯部又相对封闭且独立。 以至于直到出兵,别说哈剌慎部没收到消息,就连草原上游走的本管长官杨麒都没收到消息。 由鄂尔多斯部、漠北蒙古、漠南蒙古组成的两万余骑,在初夏浩浩荡荡地杀进哈剌慎部的牧地。 那些蒙古老兵出身的蒙军世侯打会战的本事没有,但是对这种小规模烧杀抢掠可太熟悉了,连杀带抢,在半个月的时间里袭击了哈剌慎每一处牧地,随后一阵风般地向西奔逃。 他们袭击的时机刚刚好,哈剌慎领主固鲁思齐布正好带兵向东迎接多尔衮的西征大军。 等多尔衮带兵过来,看见哈剌慎部被掠夺一空的惨状,差点被气哭。 他之所以一反常态,对沿途蒙古诸部格外温和,完全是因为此次是带着任务出征的。 后金国内的情况很不好。 去年宣大之战损失惨重,投降汉军一个劲儿往西跑,八旗又人丁稀少,单靠满洲八旗忙着生忙着死,已不能弥补军用。 战后三百多个牛录被黄台吉解散补充至二百四十个,并且开始向东北大规模捕捉野人女真、鱼皮***。 单是去年秋冬至今年春夏,就从深山老林里捉出了两千多个鱼皮***壮丁加以武装,同时还制定了每个牛录补充两百个小鱼皮***娃娃作为战争储备的庞大计划。 所以多尔衮这次出兵,万万不敢再从宣大入寇明境,甚至都没准备跟刘承宗的漠南都督杨麒正面交战,而是打算吓住杨麒,避免交战。 因为黄台吉判断,后金国内的情况是被去年战争摧残坏了,但杨麒穷得掉渣,刚到被战争摧残了几十年的漠南,这半年他也好过不了,多半不敢跟他们会战。 所以这次出兵的目的,完全是震慑漠南诸部,给辽东新捏合出的满洲人塑造出一种,北元气数已尽,漠南蒙古尽数归降金国的气象,招抚蒙古旗军,以期国内稳定。 如果这次西征失利,不能达成预计目标,多尔衮就只能派蒙古人从大明买块玉石。 自己雕个传国玉玺拿回去给黄台吉献了,用林丹汗跑路过程中丢失传国玉玺的理由,以示神器所归,鸿运在我。 然后抢先称帝,把岱青这个勇士之国的国号,从西北那个傻乎乎的岱青契丹汗手里抢注了。(本章完) 39314588. ...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六百零八章 宣府边外 蛮汉山脚下。 这块地方属元代的集宁路,即使到如今人们仍把这里称作集宁。 只不过如今没了集镇与城池,在大明的长城之外,这里就只剩下一道人元帅府的边界线。 在蛮汉山以西,是元帅府云中镇,也是漠南都督府和归化城的所在地;以东,则是粆图台吉管辖的雁门镇。 这个雁门镇,其实就是过去的察哈尔故地。 刘狮子划出的雁门镇,只有南界和西界,没有东界和北界。 西界是归化城东边的蛮汉山脚下的岱海;南界则是大明的宣大长城。 刘承宗的本意并不是让粆图台吉过来跟大明开战的,所以专门点明了南部边境是明长城。 至于东边和北边,不是刘承宗故意不画界限,而是刘承宗界限在哪,他没来过集宁。 但粆图台吉对这里可太熟悉了。 在他的潜意识里,认为这里现在满地都应该是过去背叛察哈尔的蒙古部落,看见察哈尔象征北元的龙旗,别人不会跟他沟通,要么转头就跑、要么扑上来就干。 粆图台吉这个雁门镇总兵官本来对这片土地有很拧巴的感情。 但过来才发现,物是人非啊。 那些背叛大汗的部落,基本上都在跟林丹汗的战争中被打个稀碎,过去有几千甚至上万青壮的强悍大部,如今都不过是只剩几千老弱的小部,有些部落甚至凑不出五百青壮。 倒是他们的领主,都成了后金的蒙古贝勒,跑到东边过日子了。 而那些没有背叛察哈尔大汗的部落更惨,随着贵族兵败身死,整个部落烟消云散。 这几年后金用兵捉襟见肘,在林丹汗决意西迁之后,黄台吉几次派遣偏师向漠南草原用兵,但实际上不敢大量收降察哈尔军兵。 人心的变化,总比环境要慢。 尽管北元说崩就崩,但在林丹汗死于青海之前,漠南蒙古人看待后金依然有巨大的心理优势。 这和卫拉特四部联军败于刘承宗之手有巨大差别。 以察哈尔部为核心漠南蒙古,实际上根本没有与后金进行决战的机会。 他们一直在和科尔沁、扎鲁特、巴林、奈曼、敖汉、哈剌慎、土默特等部作战。 刘承宗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上,会觉得林丹汗是受到后金威胁压迫,向西逃窜,落进自己的虎口之中。 而在林丹汗的角度上,他是一直想跟黄台吉掰掰腕子,但在此之前得平定内乱,最后发现内乱平定失败,一堆部落拖后腿,没法跟后金打,只能向西迁徙。 对忠于大汗的蒙古贵族来说更是如此,他们都不觉得后金可怕,只是觉得北元内部的乱臣贼子可恨。 他们这种心态,兵败投降的察哈尔部军兵,只有一个下场。 崇祯二年,武讷格率八旗蒙古左右营攻打察哈尔,降两千户,担心己方兵少控制不住降兵,怕他们反叛归明,遂饶了两个蒙古贵族,把男丁杀光,抢了八千妇女孩子回去。…. 这也是普通蒙古兵在漠南大乱时,一波一波往明朝跑,能归附边将就归附边将,能投靠农民军头子就投靠农民军头子的原因。 雁门镇这个地方,基本上没剩下啥过去的蒙古大部落,只有些小贵族,依附于哈剌慎部,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放牧。 靠近长城最好的牧地,则被明朝边境上那些明军种上了粮。 去年对明军来说是一场大胜,所以明军的胆子大得很,管你什么长城内外,能种的地都种上粮,不能种的地就都养上羊。 粆图台吉也不敢吭。 因为种地养羊的人叫付仁喜,现任宣府副总兵,本职 工作是负责张家口防务。 去年付仁喜在对抗后金的作战中大放异彩,升职为宣府副总兵,又在去年末陈兵‘对抗杨麒有功,入了总督杨嗣昌的眼。 杨嗣昌如今是宣、大、山西总督,为了平息叛乱,对内主张开矿招工以瓦解乱党、对外则安抚杨麒,不让漠南生变……付仁喜负责的就是后者。 不过实际上,因为付仁喜的存在,粆图台吉恨大明恨得牙根儿痒痒。 因为付仁喜的兵在张家口外满地跑,一边保护从山西招募的流民在口外开垦农田,一边四处招揽蒙古人,强壮的募为夷丁,瘦弱的就在口外给他的军队养羊。 没办法,作为杨麒圆圈贸易的重要一环,付仁喜可太有钱了。 可是对粆图台吉来说:那他妈都是我的人! 不过他可不敢跟付仁喜开战,毕竟付仁喜攥着他的粮呢。 而在雁门镇的东北,密云边外,则是粆图台吉同样惹不起的哈剌慎部。 哈剌慎和喀喇沁是一个意思,明代公文的两种翻译。 如今正是哈剌慎部,准确的说,是兀良哈家族最强大的时代。 哈剌慎部过去阔过,达延汗时代,孛来成为哈剌慎部的领主,一时间闯下‘鞑靼部落,孛来最强的称号,西攻瓦剌、东挟兀良哈,风头一时无两。 到嘉靖以后,哈剌慎部的牧地便已西抵宣府边外、东达开平,与兀良哈为邻,随后很快又占据了朵颜卫的地面。 不过在崇祯年间,朵颜三十六家的首领苏布地,并臣服大明取得朵颜卫都督的官职,并与后金联盟,成为哈剌慎部的强大封建主之一。 随后更是进攻其领主,以下克上,占据哈剌慎部,在临死前以外戚的身份成为哈剌慎部的主人。 在其死后,其子固鲁思齐布倒向后金,以后金国背书,稳稳坐住哈剌慎部之主的位置。 而在林丹汗像飓风一般冲入青海之后,从宁夏边外到山海关以北,哈剌慎部是这片草原上最强大的王者。 只有三千九百个战兵的土默特、仰仗宁夏镇鼻息鄂尔多斯,这些孛儿只斤的后裔,比起哈剌慎部的兀良哈家族,显然不是什么强大角色。…. 至于敖汉、奈曼、翁牛特、巴林之类早年还要仰赖汗庭鼻息,后来靠背刺可汗臣服后金的小部落,更不会被固鲁思齐布放在眼里。 因为他们都是后金的附庸,而在此时此刻,哈剌慎是后金的盟国。 好在,去年漠北十万骑兵在归化城外发动浩浩荡荡的冲锋,确实给固鲁思齐布留下深刻印象。 这才让粆图台吉带着初来乍到的北元遗老遗少,有足够的时间稳定内部。 漠南都督府不怕哈剌慎,但粆图台吉怕呀。 杨麒整天带着白文选那帮汉军在草原上不务正业,粆图台吉手下只有三个千人队的蒙古骑兵,根本不可能跟哈剌慎死磕。 不过……说实话,安稳的时间也不太多。 毕竟漠南是他们的,但也是漠北三汗留下那二百多个蒙军世侯的,这帮人就像疯子一样,一声招呼不打,两万大军就浩浩荡荡杀入哈剌慎。 粆图台吉人都傻了,两万多的骑兵,就在自己眼前乌泱泱的朝哈剌慎部冲了过去。 然后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哈剌慎劫掠一空,抱着别人的老婆、牵着别人的儿子、赶着别人的牛羊、背着别人的家产回来了。 粆图台吉急得都要跳起来了。 「你们他妈的吃独食!」 蒙古之魂在身体内熊熊燃烧,雁门镇下辖一个营的蒙古骑兵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自动组织起来,试图干友军一 票。 当然这可能跟蒙古之魂没啥关系。 因为长城另一边,隶属于宣府副总兵的一个奇兵营也自动组织起来,集结于张家口外,试图出边干北虏一票。 不过很快,粆图台吉和付仁喜就都被迫冷静下来。 多尔衮来了。 带着近两万大军,浩浩荡荡的自沈阳一路开来。 作为努尔哈赤的第十四子,多尔衮今年只有二十三岁,甚至比兄长黄台吉的儿子豪格还小一岁。 尽管年轻,多尔衮的政治地位始终很高,早在其八岁时,就是后金除成年兄长之外领牛录最多的领主,同时也是八王议政的第九位王爷。 众所周知,八王议政,有九个人。 八岁的多尔衮与六岁的老弟多铎共享一个名额,加起来十四,搁古代也算个成年人了。 到如今,多尔衮作为镶白旗主,更是后金最有权势的领主之一。 说实话,这次西征的情况,对多尔衮来说很棘手。 如果不是从天聪汗那领了特殊使命,多尔衮其实很乐意看见盟国哈剌慎被抢掠一空。 毕竟多尔衮从小就跟着黄台吉出门打仗,更是其最宠爱的弟……最宠爱的争权工具人儿,他实际上身兼建州两大伟人的优点。 他既像努尔哈赤,也很像黄台吉。 而黄台吉……说实话,在能力性格上跟努尔哈赤一点儿都不像,类似乞颜出了个铁木真。 在多尔衮的知识体系里,战争,战争就是赢了平外患,输了除内乱。…. 用老父亲教给他的长远眼光去看,把时间拉长到五年十年,这世上哪儿他妈有什么后金的盟国,都是糊弄傻子的。 强国没有盟国,要么不是真强,要么不是真盟。 建州的同盟,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吞并了。 哈剌慎就是他妈下一个。 但是问题来了。 多尔衮带兵干嘛来了? 他是来招抚蒙古旗军,为满洲建立漠南人心在我的气象,以稳定国内局势,一扫家家挂孝、沈阳城只剩千余户、城外不足万户带来的阴霾。 是,杨麒确实不敢跟他打仗。 这事儿从雁门镇的粆图台吉身上就能看出来。 粆图台吉一听说后金发兵两万倾巢而出,要横扫漠南,自动武装起来的一营蒙古兵当即四处宣告逃跑的命令。 人们卷起家当和带毛的牲畜,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全烧掉,带着漫天烟尘,浩浩荡荡往西边的云中郡跑路。 南边也一样,付仁喜一看边外这么大的逃难声势,当即也向边军下令,把边外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卷回边内,带不走也烧咯。 付仁喜在长城南边看得可明白了,是刘承宗的漠南都督府,先发了两万多蒙古骑兵,一窝蜂的到东边打仗、抢劫。 打的谁咱付总兵不知道,但反正抢了不少东西,牲口财货、妇孺牛马啥的,都大包小包掂回来了。 这种好事儿,没叫我。 然后多尔衮带大军循着味儿就来了。 显然,后金军这次是被元帅府这帮人引来的,那讲道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该来找咱。 但这年头的战争创业属性非常大,讲究个有利可图、有粮可吃。 且不说元帅府和后金军,在张家口外开战,谁输谁赢的问题。 情感上,付仁喜当然希望元帅军的都督杨麒获胜,他甚至想带兵作为援军,给杨麒帮帮场子。 但客观上,这两家都他妈非我族类,还一个赛着一个穷。 多尔衮带着一群没有后勤的满洲穷鬼,看 着声势浩大,实际上一只羊也没有,付仁喜也不知道这帮人咋从沈阳一路飙过来的。 杨麒呢,则是几个汉人领了一群蒙古抢劫犯,虽然他们刚干了一票大的,短时间倒是不发愁吃饭的事儿。 但他们是抢劫犯。 在大明生为异族不犯法,甚至可以成为***名将。 但抢劫犯在大明肯定犯法,应该待在牢里,何况现在这年景儿也没牢饭吃,择日处斩不如撞日处斩。 付仁喜的背后,是大明的边墙,边墙那边,是山西正在被瘟疫、饥荒和贼寇困扰的大明百姓。 而他,是四代戍边、代代忠烈的大明边将。 这事儿容不得一点儿差错,一旦出边兵败,不论多尔衮的后金军杀进边墙,还是杨麒的蒙古兵跃墙劫掠,后果都无法挽回。 所以付仁喜保险起见,趁多尔衮抵达宣府边外之前,派兵冲进雁门镇,又烧了一遍。 他给士兵的命令是,把粆图台吉来不及烧毁、烧漏的东西一把火烧了。 还有蒙古兵今年挖的井,也下毒、拉屎、剪碎头发然后拿土和石头填起来,再在河边埋上些钢轮地雷。 干这事儿啊,付仁喜比粆图台吉还积极。 他知道边外就是战场,不论这场杨麒和多尔衮的战斗谁赢,来都来了,都会觊觎边墙内大明百姓的财产。 所以付仁喜寻思,既然是战场,坚壁清野嘛,反正不是我的地盘儿,客气啥。 我跟刘大元帅关系那么好,填他几口小井儿,咋啦嘛。 多尔衮快吐了。 他带着创造漠南人心在我的使命而来。 可出了哈剌慎的领地,别说心了,一路走到张家口外,他连个人都没看见。 只有滚滚升天的黑烟,还有好不容易挖出一口井,却喝出一嘴碎头发的脏水。 昭示着前北元王爷、现元帅府爵爷粆图留给他的见面礼。 「不劳您费心,我都烧了,您请便吧。」393143. ... (看完记得收藏书签方便下次阅读!) 第六百零九章 多尔衮 漠南,后金军在前进。 此次出征,尽管黄台吉判断漠南不会爆发决战,派遣出征的将领阵容依然很强大。 指挥官是二十三岁的金国吏部尚书多尔衮,尽管非常年轻,却已经是追随兄长黄台吉戎马七年的沙场老将。 从征的金国宗室还有黄台吉的长子、和硕贝勒豪格;以及代善的第三子、金国礼部尚书萨哈廉。 除了他们,这支军队里还有两大首领,分别为哈剌慎部的固鲁思齐布,以及嫩江科尔沁的首领、济农巴达礼,他是奥巴汗之子。 早在奥巴汗还是嫩江科尔沁部的台吉时,受林丹汗进攻,得努尔哈赤援军,随即前往沈阳与努尔哈赤会面盟誓。 当年嫩江科尔沁部与后金会盟,对努尔哈赤来说极为重要,奥巴近抵开原,努尔哈赤让莽古尔泰、黄台吉提前三天进驻开原迎接,自己更是在沈阳出城十里相迎。 随后联姻盟誓,奥巴与后金联盟,努尔哈赤支持奥巴称土谢图汗。 在这场会盟中,兵强马壮的英明汗努尔哈赤自然占据优势,但土谢图汗奥巴也有平等之身,只是联姻做了孙女婿。 去年奥巴死了,其子巴达礼不仅继承了父亲的汗号和努尔哈赤的孙女,并且还被黄台吉册封为蒙古济农。 嫩江科尔沁已经成为后金强有力的组成部分,巴达礼不仅是一个属于嫩江科尔沁的小汗,而是整个蒙古的济农。 作为黄台吉的侄女婿,他在后金贵族中地位极高,位次于多尔衮,而高于豪格和多铎。 济农这个封号自然是在许愿,毕竟正牌的蒙古济农额璘臣还在刘承宗那边好端端活着呢。 而且额璘臣的存在感极高,率领两万蒙古骑兵如飓风般扫过哈剌慎部。 仿佛在给后金上眼药,告诉他们这个济农是假的,是伪济农! 不管怎么说,巴达礼对黄台吉画出的大饼很满意。 毕竟嫩江科尔沁自从与努尔哈赤结盟,就已经把自己绑到后金的战车之上。 后金稍强大一点,他们作为盟友便有强援。 后金变得非常强大,他们便作为附庸,也能占有一席之地。 如果后金没了,蒙古强大起来,嫩江科尔沁将作为勾结外族的叛徒,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只不过对于眼下局势,巴达礼非常不满。 本来以为此次西征非常简单,却没想到刚走一半,作为强援的哈剌慎就已被突袭,损兵折将。 在集宁北郊火山脚下的海子边上,军队刚停下来歇息,巴达礼便见有巴牙喇奔来,打千儿行礼道:“额附,九贝勒邀你前去议事。” 九贝勒就是多尔衮。 和硕贝勒是后金时期的最高封号。 多尔衮在努尔哈赤的儿子里排行十四,不过后金的贝勒,在努尔哈赤时期只有八个。 分别为代善、阿敏、莽古尔泰、黄台吉四大贝勒,以及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尓哈朗四小贝勒。 在这八个人里,多尔衮只比多铎岁数大,所以根据年纪来算,黄台吉称天聪汗之前,多尔衮是七贝勒。 不过黄台吉称汗之后,又封了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第十子德格类,多尔衮按长幼顺序,就成了九贝勒。 多尔衮是此次西征的主帅,巴达礼虽是嫩江科尔沁的汗,也不敢怠慢,连忙披上刚解下的甲胄,翻身上战马,奔赴中军多尔衮的王帐。 在王帐外面,巴达礼一眼就在众多巴牙喇之间,看见后金可汗长子豪格的亲随。 没办法,豪格的亲随非常扎眼。 如今后金的一切都在正规化的过程中,去年黄台吉下令,附属八旗的蒙古军队也要使用金国的盔缨、盔枪、旗帜、纛缨,以方便一体指挥。 实际上黄台吉想做的不止这些,还有铠甲、军器,都希望成为制式。 但远大的理想,不能脱离客观现实单独存在。 目前他们的生产力,别说八旗蒙古了,就连八旗满洲,都没办法给所有披甲战兵配齐制式铠甲和兵器。 所以只能从盔缨上想办法。 好在这种命令,对附庸的蒙古贵族来说,负担并不算重,毕竟他们出征,一个小部落只需要出一个台吉、一百个骑兵就够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王帐外出现身着倭甲的巴牙喇,人们想不注意就不行。 巴牙喇这个东西,在努尔哈赤时期比较多,当时一个牛录三百壮丁,甲兵百人,有十个白巴牙喇、四十个红巴牙喇,这些人既是精骑,也是跟随在将领身边的机动骑兵,类似家丁。 相当于一个牛录有六分之一的巴牙喇。 他们偶尔会像主力骑兵一样投入战场,完全因为他们的指挥官是努尔哈赤。 但是到了黄台吉时代,后金的巴牙喇含金量大幅提升,因为黄台吉仅留白巴牙喇,作为巴牙喇,比例迅速降低至三十分之一的精骑。 换句话说,如果将牛录佐领视为封建贵族,巴牙喇就是贵族手下的骑士。 豪格手下穿倭甲的人并不是倭子,而是披挂祖传战利品的勇士。 巴达礼刚刚进帐,就见帐中气氛有些紧张。 随军的蒙古喇嘛和汉人旗奴小心绘制着集宁一带的舆图。 年轻的多尔衮坐在帐中,眉头微拧,看向豪格:“你在青海,究竟与那刘老太爷说了什么,怎么元帅府的刘蛮子突然就成了我国死敌?” 说实话,这事儿都快成多尔衮的心魔了。 在他面前的随军桌案上,正摆着一份礼部尚书萨哈廉统计的蒙古损失,等他把这份报告查漏补缺之后,就要命人呈送沈阳,交给兄长黄台吉。 这份报告,记载了驱逐林丹汗、后金占据漠南之后,黄台吉下令编入八旗之下的蒙古人口。 仅土默特、哈剌慎两个大部,除盲人及手足残废者外,年六十岁以下、十八岁以上的壮丁,共有九千一百二十三名。 这些壮丁都被编隶于八旗之内,他们的妻儿,更意味着超过三万的人口,能支撑十年内两个一万规模的军事行动。 而现在土默特部反叛、哈剌慎部又惨遭劫杀。 萨哈廉在此次西征中统计,这登记在册的九千一百二十三名蒙古壮丁,如今只能找到一千一百四十人。 其中还包括固鲁思齐布迎接军队时率领的五百骑兵。 连场会战都没打,壮丁就少了近八千,连带的三万妇孺老弱也没了。 说真的,多尔衮生怕兄长黄台吉看见这份报告,被气死。 但豪格也很冤啊,他摊开手道:“没有啊十四叔,在西宁,刘老太爷待我很亲切,言语提到父汗更是尊崇,不止一次夸赞父汗是人中龙凤,他是怕我染上天花,这才让人将我送走。” 豪格急得都快跳起来了,这个比他还小三岁的十四叔是真的心脏,张嘴就要把这么大个一屎盆子扣自己头上。 “我甚至还邀请他们一同合族,齐称满洲,刘老太爷都没拒绝。” 豪格确实不觉得,当时刘向禹拒绝了他齐称满洲的建议。 因为当年刘向禹说的是目前聊这事儿还太早了,要等他继承后金国的大统,只不过这话豪格肯定不能给别人说。 “要不是天花痘疫,他还想跟大汗谈谈俱称华夏的事呢。” 豪格只是没说,这个大汗得是他才行。 至于你们……刘老太爷都不认识,犯不上跟你们聊那么多。 刘老太爷就喜欢我! 对于豪格这样的回应,多尔衮缓缓摇头。 不对。 他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对。 如果豪格没有问题,那么一定有什么事情,在豪格走后发生了,否则元帅府的态度不应该转变得这么快。 毕竟元帅府这个玩意儿……在多尔衮看来,跟后金分明就是天作之合啊! 军事上,两国有共同的敌人,大明。 地缘上,帅府于西北,金国与东北,间隔山河,动如参商。 经济上,帅府多器具而少金银;金国多金银而少器具。 人口上,帅府主人口是长城里的蛮子,金国主人口是边墙外的鞑子。 不管怎么看,多尔衮都觉得,元帅府应该是后金天生的盟友,而且还应该是哈剌慎、科尔沁那样的铁杆儿盟友。 他即使用尽自己的想象力,能想到两国之间最坏的关系,无非也就是通传文书,各自称王,互不相见,当个表面兄弟呗。 犯不上大动干戈啊。 多尔衮不明白,真不明白。 哪怕刘承宗可能拿到了传国玉玺,得到了察哈尔部的遗产,称了个什么岱青契丹汗。 这个汗号,对后金国来说,除了岱青这个名字很好听之外,没有任何影响。 因为黄台吉是个着力于集权的,反渔猎化、反游牧化的汉化统治者。 可汗算什么,这个称号如今还有含金量吗? 在此时的满洲内部,本就有着一股劝进黄台吉称帝的思潮。 只不过这时候还没人想要入关,即使是比较激进的多尔衮,想象力的最大限度,也无非每年谷子成熟时冲进关内,残毁城堡,围困北京,攻击四方援军,消耗明国国力。 这是后金最难的时候,虚张声势的国力根本支持不起入关这样庞大的理想。 所以他根本想不到后金跟元帅府有啥不可调和的矛盾存在。 怎么豪格那小王八蛋去一趟青海,元帅府转眼就向漠南派遣大军,变成我们的死敌了? 憨汗再憨,也不至于看不明白这些道理。 他甚至觉得刘承宗不知上进,你的目标应该是联合后金,向中原王朝的大皇帝位发起冲锋。 吃饱撑的跟我们打什么?脑子有洞! 他们叫你憨汗,是他妈一点儿错都没有。 多尔衮真想敲开刘承宗的脑壳,看看里头究竟都装了些什么玩意儿。 “俱称华夏倒是个好事儿,可你看他们现在的做法,像是有这个打算吗?” 多尔衮叹了口气。 在情感上,实际上不光他,包括黄台吉在内的绝大多数满洲人都乐于接受这个说法。 但是在客观现实上,这事听起来就像是在说梦话。 因为齐称什么,都无法解决他们眼下面临的问题。 如果有足够的食物、温暖的环境,同时保障绝大多数军官、百姓的现有利益,元帅府恐怕眨眼就能跟大明停战。 一样的道理,放在后金国身上也一样,如果有食物、温暖和保障绝大多数贵族与部众的现有利益,后金也能立刻跟大明永结世好。 在去年的宣大之役,崇祯有一份悬赏圣旨留在应州北楼,开头就是“满洲原系我属,今叛而犯我边境,当此炎日纵兵深入,必遭天谴”。 黄台吉回信“见皇帝书云‘满洲系我属国’等语。此不惟皇帝言之,即予亦不以为非也。皇帝乃一统天下之大君,我等原系尔属国。” “辽东各大臣欺凌不堪,屡次抒情往告,辽东官又蔽之不通。我思此种情形,仇怨已深,难于剖白,惟动兵戈,可冀来询其由耳。孰意皇帝乃惑于辽东各官,欺诳十数年,竟无一言问及,以至战争不已。若皇帝早遣人究问,兵戈亦早息矣。” 这话,不全是实话,或者说话是真话,但并不能代表黄台吉的真实想法。 就和刘承宗写给崇祯的信一样。 已经太晚了。 有追随自己的部落,甚至建立了自己的国家。 建州人已经在这场战争中快死光了,只有成王败寇,这条路已经不可能停下。 巴达礼看见多尔衮愣神的机会,这便找机会上前行礼,问道:“九贝勒相召,有何军令?” “土谢图汗应邀前来,在下不胜感激。” 多尔衮看见巴达礼,连忙收起感慨起身还礼,随后说了两句客套话,这才问道:“科尔沁诸部台吉,情绪如何?” 巴达礼叹了口气,摇头道:“哈剌慎遇袭,我军有断粮之虞,好几位台吉已萌生退军的想法。” 多尔衮的脸上在笑,但眼神份外冰冷:“真能退吗?” 他是不介意退军的,反正国内和漠南的形势都已经恶化到这个地步,他率军出征,无功而返,无非是被兄长责罚压制。 但科尔沁就惨了,人们活不下去的时候,最先考虑的一定是自己,到时候大不了满洲不要了,自相残杀起来,最后活下来的一定是他们建州人。 巴达礼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眼下前进还是后退,很难抉择。 他的眼神看向多尔衮身后的漠南舆图,抬手道:“九贝勒以为,我们应向何处进军,才能取胜?” 眼下他们所处位置,与预设战场的位置都不好。 “集宁西边是阴山,护着归化城;南面是大明的宣大边墙。” 巴达礼道:“我听人说,去年的战事,皇帝很不满意,在宣大专门准备了一支军队,就为对付我们。” “你也听说了?” 多尔衮也听说这事儿了,他甚至通过哈剌慎部,知道比巴达礼更多。 那支军队有两个将领,分别姓王和姓尤,兵额在一万左右,皇帝对他们的支持不留余力,马匹犒赏器械等项有呼即应,只是不知道如今驻扎何处。 多尔衮道:“这是掎角之势。” 说罢,不光他,就连豪格等人,听见这个词儿,都笑了起来。 后金军从未用过掎角之势。 因为靠半部三国打天下的努尔哈赤发现,在那部兵书里,掎角之势从来没赢过。 这个战法就和吕布的义父、曹操的侍从、张飞的小兵谁当谁死一样,谁用谁输。 不过笑过之后,多尔衮脸上却有深深的忧虑。 因为此时此刻,他能感受到掎角之势带给他的压迫感。 亦如这个词的出处,所谓的掎角,不是指鹿的犄角。 而是春秋时期,周襄王二十五年,晋秦两国会战于崤,晋国捉住鹿角,附庸姜戎扯住鹿腿,一齐将秦国大军掀翻在地。 多尔衮能感觉到,宣大境内的明军,确实可能随时扯住他的腿。 不过随同兄长攻战多年,多尔衮很有底气,他起身道:“进军需要果断,犹豫再长时间,也不会给兵力带来帮助,还可能错失良机。” “我等进军仓促,敌军守备也同样仓促,退军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他在舆图上偏北的地方画了条线:“避免为明军所击,也为绕过杨麒在西边的防守,我们自阴山北麓向西进军,袭击归化城以西的鄂尔多斯,先抢来粮草辎重,再图会战!” “自今日起,每日一百二十里,八日后集结于鄂尔多斯黄河北岸,进军!”(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章 切后路 归化城的大庙。 大殿佛堂,银佛像下。 鄂尔多斯济农额璘臣焚香膜拜,万分虔诚。 土默特台俄木布头顶宝珠大帽,手捻佛珠,在殿内往来踱步,神情焦躁不安。 而云中镇的粆图台吉……这个家伙跟别人画风不一样。 他披挂整齐的北元风格布面甲,将镶有万字符的钵胄放在一旁,正坐在交椅上支着炭火,用元帅府军用小锅涮羊肉,就着酥油茶,大快朵颐,引得额璘臣身边的萨囊台吉频频侧目。 看也没用。 粆图台吉刚从东边的集宁前线退下来,天大地大,没有他填饱肚子大。 萨囊台吉并不是责怪他对佛祖不敬,中原僧人茹素,源于南梁武帝,他们这边没有那样的戒律,何况这年头他们这些领兵贵族谁不杀生? 他只是好奇发生在粆图台吉身上的变化。 他过去就认识粆图,知道这是个非常乐观且闲适的北元王爷,他不知道林丹可汗的青海之旅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粆图台吉变成如今这样,认真、严肃且不苟言笑的模样。 粆图台吉并非严肃,他只是在等杨麒,同时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跟后金见仗了! 他兄长林丹汗半辈子跟后金炸刺儿,就是没正经交过手,而粆图台吉这次作为雁门镇总兵,真真正正跟后金军交了手。 虽然只是几场斥候、探马、塘兵之间的小规模遭遇战,满打满算,两边阵亡、负伤、失踪、被俘的兵员加一起都不到三百。 但这对粆图台吉来说,是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进步。 即便已经脱离战场一天,他依然难掩心中激动。 硬生生板着个脸,只是为了避免自己傻笑罢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准噶尔侍卫古怪的腔调由远及近地交替传报:“漠南都督到!” 随后紧凑的铠甲碰撞之音有节奏地自长廊传来,杨麒在王承恩、胡三槐、白文选等人的簇拥下,鱼贯而入进了佛殿。 “你接着吃。” 杨麒一进大殿,扫视众人一眼,先给粆图台吉说了一句,随后才在额璘臣、俄木布、萨囊等人的行礼中走到银佛之下,转身对众人道:“三个消息。” “第一,雁门镇六万户、四十七千户已携部众尽数撤入云中,进一步撤往鄂尔多斯。” “黄河以北八万户、九十四千户,正携部众有序撤入渡过黄河,两日后进入鄂尔多斯,萨囊万户。” 杨麒看向萨囊台吉:“鄂尔多斯暂为其规划驻地,将各万户、千户编入千人队,如万不得已展开会战,要尽快集结开赴战场。” 萨囊抚胸顿首,接下命令,随后看了额璘臣一眼,目光中带有喜意。 显然杨麒是把鄂尔多斯作为漠南此次遇袭的后方来打算,大量人口、牲畜与财富短时间涌入鄂尔多斯,虽然难免会对部落造成纷乱影响,但同样对他们的领地也有很大好处。 毕竟这不是一群穷鬼,而是劫掠到盆满钵满战利品的得胜之师。 额璘臣也行礼道:“都督,我回去就颁布律令,以免众多部落出乱子。” “就在这发,有事让萨囊回去办,我需要第一时间就能找到你。” 杨麒摆手后,直接道:“第二个消息,东边情况不对,雁门镇粆图总兵早前与后金军先锋探马交锋数次,朔方镇贺总兵现已接管大青山防务,同样交锋数次,太克制了。” “我军想要探明敌军兵势情报,据俘虏招供,敌军大帅为后金国吏部尚书多尔衮,统军五万出征,我不信。” “但塘兵在集宁交锋十余次,除粆图台吉曾突破封锁看见其偏师万余,而后始终不能再探出清楚情报,只知集宁有敌军驻扎一营军队。” “不过多尔衮昨日差人送来战书,说他有大军三万,邀我四日后在集宁会战。” 杨麒说罢,目光扫过额璘臣、俄木布等人,问道:“你们过去跟后金见仗,有过这种下战书的情况吗?” 额璘臣跟俄木布面面相觑,一脸懵逼。 前者寻思,我没跟后金见过仗。 后者心说,我见过后金的降书,那算战书吗? 一看他们的表情,杨麒也就明白了,摇头道:“萨尔浒大战时,杨经略以大军兵分四路,瞒不过沿途女直村庄,便下发战书声名三月十五出兵四十七万分八路进剿。” “目的是二月底出兵四路,以迷惑敌军。” “此时我军需要时间准备,金军远道而来师老兵疲粮草不济,常理而言,多尔衮正应急切进军,不该给下战书,予我修缮营垒的喘息之机。” 说到这儿,杨麒说出结论:“我以为,接到战书之日,多尔衮就已经不在集宁了。” “不在集宁?” 粆图台吉一开始确实没往这个方向想,这会杨麒一说,他便皱眉思索,片刻后问道:“都督,会不会我看见的,就是后金军主力?” 早前的交锋中,粆图台吉的雁门营曾经短暂突破了后金军的探马防线,不过那更像后金军的诱敌。 因为在小规模战斗中,粆图台吉的蒙古骑兵,要比后金兵马更有优势。 但这是战术决定的,蒙古骑兵交锋冲阵,习惯以精锐在前,老弱居后,短时间接触中有强大的突防能力,而一旦首攻遇挫,就只能另寻战机。 后金军则习惯以旗奴、罪兵等老弱在前,精锐在后,有更强的持续进攻能力。 所以粆图台吉一直以为那场战斗是他突破了敌军防线,才看见敌军偏师。 但更有可能的是,他被敌军诱饵拖住,敌军大部队正在向他快速行进,准备包抄合围将他吃掉。 好在他打得快,发现敌军大队行进,转头就撤回了大青山,这才捡回条命。 想到这儿,粆图台吉的脸色难看起来。 真相总是一把快刀。 对于粆图台吉的猜想,杨麒说不准。 就他自己而言,敌军兵力,只能往多了算,不可往少了猜。 因此他道:“他们是万余军兵来侵、三万之众邀战、亦或正是五万大军薄来,我等只当他们放了个屁,不论真假,我都不会应下多尔衮的邀战。” “所以贺总兵仍固守大青山防线,就不必来参与此次军议了,至于诸位,各有使命。” “雁门总兵粆图,自今日起,带兵巡行武川;俄木布台吉,发土默特骑兵巡行丰州滩,前出百里探索敌军动向。” “五原总兵王承恩,带兵于阴山设立烽火墩台,两手准备,防范山北、准备支援山南。” “诸部如若遇敌,以探明敌军兵力、位置为重,倍于敌军方可交战,一拥而上,速战速决,假使兵力不济就速报后方,退至安全地带。” 向几名总兵官下达军令,杨麒这才对众人道:“此战重点,不在歼敌,保住蒙军世侯东征哈剌慎所得人口牲畜,我等便立于不败之地。”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几年间多次身份变化,深刻地改变了杨麒的思考方式。 不再是大明的总兵,军事行动的意义也不再是听命行事,去防守一块信地或追击几股贼寇。 怎么说呢。 总兵官本身需要脑子,但崇祯年间的总兵官,不需要。 驻扎在边墙或内地信地,只要北虏、东虏、流贼来了,就得能点起多少人马就点起多少人马,上去就拦、就拼、就堵、就追、就截。 不然转眼就要带着兵败丧师的耻辱和百姓被摧残的愧疚沦为阶下囚。 而现在的他,没有上级掣肘,更是受到刘承宗的‘国战’思想影响,能认真地思考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比如:战争目的,以及战争意义。 从这个角度上,杨麒更容易理解此时的局势。 元帅府和后金,就像两个肆意在疆域上挥洒力量的巨人。 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即使扯歪了身子、伸直了手臂,也不过是在归化城用两根指头打架。 谁在这里都是强弩之末。 割据西北的刘承宗,在漠南的影响力不过是留下一群孤儿乞丐,吃饭都成问题。 威震东北的黄台吉,也只能每年趁着辽河解冻,搞个漠南夏令营,春天出发,秋天就得回沈阳。 谁能在这里长久存在,谁才是当之无愧的马背王者。 所以对杨麒来说,杀敌不重要、阴山防线不重要、归化城不重要、黄河沿线也不重要。 漠南都督府,就没有需要不计代价的必争之地。 有意义的东西只有一个:归附的、抢来的蒙古人口、牲畜、口粮和财富。 胜利的底线很低,让后金军无功而返,对他来说就是伟大胜利。 只不过杨麒却想不到,随着他的命令,土默特台吉俄木布的脸色变了又变。 最终,他面色难看地对杨麒问道:“都督的意思是……弃城?” 元帅府的漠南只有一座城,归化城。 而土默特部的象征,就是这座俺答汗修建的归化城。 俄木布听明白了,杨麒并不打算与后金军决一死战,而是想要财富、人口、牲畜全部迁至鄂尔多斯,期待后金军自己退走。 杨麒的面色平淡,仿佛归化城是很容易舍弃的东西,点头道:“如果有必要,该弃城就弃城。” 他看向俄木布的眼神甚至还带着点儿戏谑和惊异。 心想,我个汉人大都督都不在乎城池,你个孛儿只斤怎么还珍惜上瓶瓶罐罐了? 但这恰恰正是问题所在。 相较于杨麒这几年跟着刘承宗游荡西北、更是跑到漠南扎根,其实土默特的俄木布台吉更像是个定居者。 俄木布一辈子,都像个定居统治者一样,没有离开过土默特部的范围,人生中有限指挥了几场战斗,也都是围绕着归化城展开。 而离开归化城,就一次。 那是林丹汗西征的时候,俄木布不能力敌,只好带兵跑到外面,直到后金军占领归化城,才把他从草原上揪出来。 那次惨痛的失败,让土默特部元气大伤,仅剩的部众人口不足以支撑博硕克图汗的威名,失去问鼎漠南的显赫地位。 俄木布不想再接受那样的失败。 实际上他也很清楚,作为归降后金又倒向元帅府的蒙古贵族,如果再被后金捉住,绝对不会再留他一条性命。 反过来,失去归化城和土默特部……俄木布觉得自己对刘承宗也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因此他起身在众人之间走过,直到面对面看着杨麒,这才行礼道:“杨都督,如果有决战的可能,归化城万万不可放弃,若要在丰州滩作战,我土默特部愿以三千骑为先锋,集结大军与其一战。” 俄木布说得慷慨,却不料身边不合时宜地传出一声嗤笑。 是粆图台吉。 “没事,你是先锋,我认可!” 粆图台吉对俄木布一向没啥好脸。 因为林丹汗西征路上,曾被反叛大汗的土默特诸部联合袭击。 粆图台吉本来就对俄木布瞧不上眼,这会又听他在这儿慷慨陈词,说什么要做先锋,简直又气又笑。 好气的自然是,第一个跟后金交兵的分明是自己的雁门镇府兵,你这先锋算什么东西。 而好笑的则是……眼下只剩三千多个壮丁的土默特部,确实也拿不出啥像样的精兵,真打起来,恐怕他们够戗能打过三十个漠南千户。 就连额璘臣看向俄木布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同情。 说实话他很理解俄木布。 俄木布是土默特的没落可汗,难居人下,又自视甚高。 在短暂归降后金的时间里,土默特的军队几乎都在隶于八旗之下的蒙古将领管辖之下,后金国对归化城的监督可谓严防死守。 经历了被后金贵族严加看管的艰难时期,身边没多少可信之人,即使如今倒向元帅府,也依然有强烈的不安感,想牢牢攥住归化城和部众。 额璘臣的身份跟他相似,如果不是身边有个精通历史的萨囊台吉,他恐怕自己这会儿跟俄木布一样,着急的上窜下跳。 但实际上,额璘臣很清楚,刘承宗这个汉人汗,远比黄台吉那个天聪汗,对他们这些北元王室有更多的容人之量。 因为刘承宗别说不像黄台吉那样忌惮他们了,额璘臣觉得刘承宗甚至不在乎他们。 元帅府看待他们这些孛儿只斤,几乎和看待普通军官、部众没啥差别。 归根结底,即使是济农额璘臣也不得不承认,刘承宗是真正的游牧之主,也是天下最受人拥戴的可汗。 向刘承宗效忠的蒙古贵族太多,为其而战的蒙古士兵太多,在其治下游牧的蒙古人口也太多。 北有元帅府的卫拉特,南有元帅府的火落赤,单是这两股强有力的支撑,就能让刘承宗稳坐蒙古之主的汗位。 这种威望,足够让刘承宗指鹿为马,随便封个人做土默特首领。 更何况,单说土默特,刘承宗手上就有足够的候选人。 元帅府本来就有很多正牌儿的土默特台吉效忠。 就比如在藏地称王称霸的火落赤三兄弟,他们是达延汗第四子阿尔苏博罗特的重孙,下辖部落原名叫多伦土默特,是达延汗封出六万户之一的土默特万户部下辖鄂托克。 那仨帅府爵爷随便薅个儿子下山,在丰州滩上重建土默特万户部,都符合传统。 刘承宗根本不需要猜忌他们,事实上偌大一个元帅府,除了刘承宗,没有谁不可替代。 很快,随着杨麒的命令,整个丰州滩上战旗招展,成百上千的马队在阴山南北奔走巡视,只花了仅仅两日,就找到了后金军行进的蛛丝马迹。 杨麒的猜测是正确的,就在他收到多尔衮邀战集宁的书信时,多尔衮已经率领大军自北面绕了大圈,向阴山与狼山之间的垭口急行。 粆图台吉麾下的察哈尔骑兵,在武川以北,找到了大队人马行进后的踪迹。 而那踪迹一路向西,纷乱的蹄印重重敲击在漠南都督府每个将领心头。 因为杨麒算到了多尔衮不在集宁,而多尔衮则算到了杨麒的后勤运输线。 后金的目标呼之欲出……鄂尔多斯! 漠南都督府囤积全部粮草、牲畜、财富和人口的鄂尔多斯!(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一章 孝子贤孙 陕北,延绥镇。 鄂尔多斯的蒙古诸部异动,把延绥镇的新任总兵俞翀霄吓坏了。 俞翀霄是靖边人,但早前一直在山西当兵,任职副总兵不过三年,依照履历,本该到临洮担任小总兵,延绥镇总兵的官职轮也轮不到他。 但陕西接连失土,破坏了明军正常的升迁流程,陕西别说没有不挂印的小总兵,就连大总兵,三边五镇,延绥镇都成了硕果仅存的西北明珠。 单从这方面看来,俞翀霄毫无疑问是幸运的。 但他不幸的地方在于,这一年是崇祯八年,上任不到俩月,延绥镇已处处传警。 最开始是元帅府的刘承宗派遣骁将张振自西安府北上延安,剑指榆林,让刚刚到任的俞翀霄匆匆聚起五千兵马,试图防守绥德州,不叫敌军北上延绥。 说实话,俞翀霄根本没把张振当回事。 人的名,树的影儿。 刘承宗麾下的骁将悍将,各个都在大明的塘报中大名鼎鼎,惟独张振,虽然身为参将一级的高级军官,但在名气这方面,却是真正的无名之辈。 名气很有用,至少在如今这个武将缺少系统升迁渠道的战争年代,名气都是一场场硬仗中真刀真枪打出来的。 张振没有名气,就意味着他没有独立领军击败任何一支明军部队的经验。 不像张天琳和白广恩。 在黄河以北,半个大明的人都知道张天琳善用火箭攻人;同样半个大明的人也都知道白广恩最怕火箭袭击。 俞翀霄对张振领军北上毫无惧意,甚至跃跃欲试,想要拿下他的头颅,作为自己履职延绥总兵的第一功。 却不料兵马刚进米脂,西边横山山区又传来警报,盘踞在保安、安定一带的巨寇满天星和混天星驱兵两千,攻克了靖边营和龙州城。 俞翀霄的老家就是靖边,听闻两城失陷的消息,恨得牙关咬碎,眼看张振的元帅军行进颇慢,立即转头率军从米脂奔赴靖边。 但他人到靖边,仗早打完了。 满天星、混天星率农民军袭击二城三堡,仅花了两个时辰就大掠而归,西路副总兵李昌龄发兵追击,博得一场小胜,缴获战马驴骡数百,军鼓旗纛无算。 但这显然另有隐情,因为俞翀霄抵达靖边时,李昌龄正大发雷霆,当场绑了两个守备、拿下一个把总,还以畏战之责杀了三个上阵的百总。 “大帅有所不知,卑职早前任职孤山,与这满天星、混天星二贼早就熟识。” “满天星名为周清、混天星名为惠登相,此二贼俱为清涧籍脱伍边兵。” 李昌龄脾性刚直,即使顶头上司俞翀霄过来,仍旧怒不可遏,抱拳道:“早年为大贼王嘉胤部下,位列才勇十头领,屯兵东川,没少与延绥东路边兵见仗。” “王嘉胤去年死在山西瘟疫里,其部皆散,周清、惠登相二人率众南下延安掳掠,却叫乡野村夫一阵好打,这才领残兵千余进了横山。” 乡野村夫? 俞翀霄眨眨眼,王嘉胤他是知道的,在延绥东路像个地老鼠一样,来回啃边墙。 其部不算声势浩大,但麾下都是府谷、神木附近,镇羌、孤山、木瓜、黄甫川、清水营、灰沟营堡的边兵,战斗力很强。 按说这周清和惠登相,既然是追随王嘉胤的贼将,手上也该有很强的本领,不该败于村夫之手啊。 画风不对劲。 俞翀霄想说点什么,但想着自己初来乍到,张张嘴,啥也没说。 李昌龄察觉到俞翀霄的犹豫,解释道:“陕西遭逢旱灾兵乱,延安全府人丁仅剩十之一二,目下百姓不足十万。” “穷山恶水,尤其以肤施、安塞、延长、延川为最,其地乡老俱为解甲逃兵、负伤贼兵,在家乡修造堡垒,操练乡民。” “是以拒赋税绝徭役,私造枪炮、埋设地雷、瞒匿人口、殴打总督、辱骂长官、扣押军资、袭击军队,俱是恶贯满盈的刁民。” 刚才俞翀霄是有想说的话,没说出来。 现在他是想说出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都是些啥东西啊? 现在他明白,为啥张振率元帅府的骄兵悍将进了延安府,走得那么慢了。 看来张振那边暂时是不危险了,单是延安府的老百姓就够元帅军喝一壶的。 俞翀霄决定事情分个轻重缓急,先跳过延安府的情况,摆手道:“还是先说满天星、混天星。” 李昌龄随即点头,他其实也不乐意说延安府,毕竟延安府如同国中之国,他也没进去过,全是道听途说,谁也不知道里头究竟是个啥情况。 “此二贼既是王嘉胤旧部,攻城掠堡与王贼无异,常以内应开城破堡,一番劫掠不费力气,遇着官军来攻,也要先问是和仗还是真仗。” 说到这儿,李昌龄有些气短地指着营中校场的战利道:“这便是和仗。” 陕北这地方,打来打去都是熟人,单是靖边营这个地方,既出了俞翀霄这个延绥镇总兵,也出了元帅府好几个将军,更出了很多农民军头目。 只要有攀关系的意愿和利益,几乎每个人都能攀上关系。 这次李昌龄带兵,就是钻进横山山区的土壑子,追击的前锋部队被惠登相的农民军攀上关系。 两边临着三五百步,在两座山头上拿枪炮对天一阵乱轰,惠登相处决了几个劫掠中私藏财货的贼兵整肃军纪,将尸首留给官军,又丢下些跛了腿的骡马、用不着的甲仗旗鼓。 等于两边分赃,惠登相攻城破堡,得了实惠;追击边军也得了战功战利。 双方还免去兵戈之苦,加深情谊,可谓皆大欢喜。 唯独他们这些总兵、副总兵着急上火……缺失的兵员、被掠去的装备,可都要他们去找、去要,重新补充。 更何况长此以往,延绥镇哪里还有乐于作战的边兵? 偏偏如今,朝廷官府对流贼这种小手段,没有任何反制办法。 追是追不上,惠登相和周清手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马,甚至马骡比兵还多;官军却只能勉强凑出十个人三匹坐骑,一旦陷入追击战,铁定的步骑脱节。 而且这还是延绥镇兵缺额严重的情况下,才能凑出三匹坐骑。 只是坐骑,不一定是马,也可能是驴和骡子。 整个陕西,朝廷掌控的土地、牧地、马场越来越少,延绥镇成了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现在根本不是供养不起战马的问题。 而是根本找不到马。 步骑脱节,在山区地带就不可能打得过成千上万的农民军。 既然打不过,前线军官就会倾向于不跟农民军作战。 而越是不敢作战,军队的战斗能力就越低,农民军的势头就越大。 这是恶性循环。 俞翀霄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几年之间数次大战,并未令延绥镇伤筋动骨。 可是几场爆发在延绥镇以外的战役,却对延绥镇产生了深远影响。 固原易主,陕西西北部的破产流民不再向延绥镇迁徙;漠南成立都督府,蒙古牧民也不再跨过边墙为墩军种地乞活。 延绥的人,真的一年比一年少,大明的陕西,延边卫所的血快要被放干了,不论卫还是营,夷丁的数目都已经占到近三分之一。 实际上他这段时间在榆林拜访了许多赋闲在家的老总兵。 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总兵,对如今的情况也束手无策,提供的建议,只能是保留一支五千人的精锐部队,以步制骑。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墩军又向榆林城报告,边墙以北的鄂尔多斯万户部出现异动。 隶属于萨囊台吉的乌审部,不知从哪儿筹备出牲畜牛羊,且成千上万的蒙古骑兵正在向乌审部汇集。 边墙上的守备分析,萨囊台吉和他的领主额璘臣,似乎在筹备一场入侵明边的战争。 由不得明军将领多想,乌审部与边墙仅距百里,用起兵来穿越毛乌素海、跨过无定河,也不过朝发夕至。 一个规模不算太大的部落,突然涌入数千战兵,无疑能给驻军仅有四万五千人的延绥镇,带来巨大压力。 因为延绥驻军虽多,防线也长,不到五万军队,散布在东起黄甫川堡、西至花马池的一千五百里防线之上,东西能调动的机动兵力不过一万出头。 就这点兵,还要分出总副参游的正奇援游四支军队。 长城也不值得信任,毛乌素海的沙子把长城全埋在地下了,墩堡就跟建在沙地里的平房似的,墩军弄不好一觉睡醒就被埋在沙子里了。 延绥镇的军费,除了军队军饷在内的维持费用,第二大开支就是每年雇佣民夫挖沙。 但最近两年这情况……一来是招不到人挖沙,而来是招到人也给不够钱,让军兵自己挖,也确实挖不过来。 事情很难办。 短短数日之间,俞翀霄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面临这三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升任总兵官的喜悦早就消磨殆尽,焦头烂额的他只想一脑袋撞死在城墙上。 毕竟南边延安府的蜂尾针张振不好杀,横山山区里的惠登相和周清也不好杀,长城北边的萨囊台吉看起来也不好杀……俞翀霄环顾一圈儿,发现这里面只有自己最好杀。 这环绕在延绥镇周围的三方势力,在俞翀霄眼里威胁最大的,就是口外的鄂尔多斯部。 萨囊的乌审部,早在切尽黄台吉做领主的时代,就与大明关系密切,不光是北元执政,还是大明的龙虎将军。 所以榆林一带,有维持军事存在的需求,但实际上的边防战役,机会并不多。 历来向北作战,都是外来的别部人马。 也正因如此,此次萨囊在自己部落聚集兵马,更让俞翀霄紧张。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漠南的萨囊台吉根本没打算纠集人马进攻榆林镇,实际上那边的情况比他面临的危机更加复杂。 倒是南边的蜂尾针张振,是榆林镇真正的威胁。 张振确实走得慢,因为他进了延安府才发现,刘承宗交给他的使命,比他想象中要难的多。 刘承宗的命令分为两步,保底要驻扎延安府诸县,进取则要打穿延绥镇。 可他手上只有甘州营和丁国栋所率肃州营,俩小营加一块兵力不过四千。 甚至进延安府的兵粮,都是从驻军耀州熏马肉的米剌印那弄来的。 当然,兵粮全靠米剌印也不可能,主要来自他们自己的伤马伤骡。 延安府的地形本来就复杂,能容大队人马通过的官道就那么几条,还都埋满了陈年地雷,初来乍到的张振和丁国栋一时失察,被炸伤、炸死不少战马。 不疏通本地关系,就他们这俩小营,恐怕还没走到米脂就得全被炸上天。 这个路况除非会飞,否则就算曾经两昼夜奔袭四百里的杀马将军李卑来了也跑不快。 有心想借着延安老乡的身份跟本地村子搭上关系,劝说乡党把地雷拆了,保证大帅的军队过来,将来再也不叫大明的军队打进延安府。 却不料本地乡党对这事儿也束手无策,老乡说:“张将军不知道地雷埋在撒地方,额也不知道。” 现在的延安府,根本没人知道官道上究竟有多少钢轮地雷。 无奈的张振也没敢难为乡党,领着两营军队离开官道,散成大队,钻山沟子走小路去了。 倒不是他脾气有多好,实在是惹不起,人家七八个村子就能召集出三四千军队,打肯定是打不过他,可一旦打起来他就啥事儿都别想干了。 就因为延安府的复杂情况,张振忙得都快顾不上俞翀霄了。 经过丁国栋的评估,他们的力量暂时还拿不下延绥镇,最好的选择是暂驻延安府城旁边的延安卫围城里,找些大帅的旧部乡党,替他们联系各地豪强和长城以北的杨麒。 张振同意了这个建议,他不光要联系杨麒,还派人前往延安府西北部的保安县老家,寻找满天星周清、混天星惠登相,邀他俩共谋大事。 不过在此之前,张振还有点儿属于自己的私事儿要办。 延安府城的父老乡亲得见,在这个地界上,走三步就能碰上大元帅府将军们的亲戚,袍泽兄弟们让他代送的口信得送。 最重要的是来都来了。 黑龙王庙山上的祖坟,咱张振作为刘大帅不记名的孝子贤孙,也得好好修一修!(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二章 河套 鄂尔多斯北部的木纳山下。 哈剌慎部首领固鲁思齐布策马立于岸边,隔着黄河眺望南岸的鄂尔多斯高原。 这是他们自集宁展开行军的第五日,固鲁思齐布在行军中拔得头筹,以日行二百里的速度,第一个率军绕过阴山山脉,抵达鄂尔多斯以北。 倒不是固鲁思齐布掌握了什么神速行军的黑科技。 实在是他混的有点惨,要说哈剌慎也是漠南的大部,甚至往前推两年,说是林丹汗西走后的漠南最强大的部落也不夸张。 实际上直到一个月前,固鲁思齐布这个哈剌慎部首领,还是漠南的无冕之王。 但这个世道的变化太快了,他只是带嫡系骑兵到科尔沁迎接多尔衮一趟,回来部落就被漠南都督府的大规模马匪抢个干净,直接导致部落……都不能说实力大跌了,直接命悬一线。 本来固鲁思齐布此次从征,打算动员的兵力是两千八百人、三千战马、五千牲畜,这个兵力保证了即使兵败、全军覆没,也不至于让哈剌慎部伤筋动骨。 反过来如果得胜,他们的军队也能从中划水,顺顺利利赶着牧群转一圈儿,吃吃邻居的草。 说到底,固鲁思齐布是个蒙古人,身上流着兀良哈的血,尽管忠诚于黄台吉,也不至于拿自己的部落糊成血肉骨头,给后金涂抹王座。 结果在遭遇掠袭之后,他态度大改,以几乎穷兵黩武的姿态,征召了部落里所有能骑马打仗的人,凑了……八百骑。 没办法,就这点儿小力量,已经没有办法让哈剌慎在后金退军之后保住自己的牧地,只能押上全部身家,跟着后金抢一场,才能尽量弥补损失。 只不过就这八百骑,固鲁思齐布都凑不出像样的兵粮,人们身上不过只是带了点干粮,没后勤、没补给。 所以收到行军命令的第一天,他就率军玩了命的闷头儿往前跑,就为赶在大队人马抵达前,先过来打点兔子。 高强度行军自然有其代价,人马统统掉膘,只不过他们也没啥挑挑拣拣的余地,毕竟走得快,不光能拿到黄河北岸的率先打猎权,还能避免被后知后觉的漠南元帅军截击。 固鲁思齐布可不认为,杨麒是个能被多尔衮的战书骗上八天的大傻子。 所以他宁可承担急行军的一切风险,也不愿被杨麒的鹰犬爪牙截住。 毕竟被截住……就他妈灭国了呀。 建州也好、科尔沁也好、哈剌慎甚至包括之前的土默特,在明廷看来俱为诸部,而他们之间都是互相看做王国,在文书里也都是盟国关系。 哈剌慎部最后的八百精锐如若折在这场战争中,那么哈剌慎的兀良哈王朝自然就二世而亡。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杨麒的反应很快。 固鲁思齐布抵达黄河北岸的第二天,哈剌慎骑兵正欢快地在北岸打兔子、河里捕鲤鱼,便迎来了东北方向的援军。 援军首领名叫洛哩,姓科尔沁,此前是林丹汗的护卫,察哈尔败走时窃了元初年间铸造的金佛像,合兄弟四人率二百余人投了后金黄台吉。 为示千金买马骨之效,洛哩被超规格地授与正黄旗世袭一等参将的高官。 其兄长沙济,弟乌班、沙哩岱三人则俱被授予游击将军,一时间一门四个没实授的记名将军。 但现在看来,黄台吉的马骨效果显然不好。 在洛哩之后,投奔后金的蒙古人只有小猫两三只,压根儿就没什么能拿出手的人物。 归根结底,洛哩投奔后金,并不是因为北元灭亡,作为遗老无处可去;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科尔沁的贵族,不愿跟汗庭西走青海。 而此时真正的北元遗老,都在刘承宗那边呢,甚至不少人还跟着粆图台吉打回来了。 不过说实话,刘狮子对北元贵族的吸引力其实也没大到争相依附。 只是对那些北元贵族来说,刘承宗的汗庭才是退求其次后最乐于加入的汗庭。 毕竟敦塔兀鲁斯的汗庭,跟北元的汗庭相比,差别只在于换了个大汗。 就不说九斿白纛之类象征性的玩意儿,汗庭的四大宰桑依然是四大宰桑,贵族依然是那些贵族。 最离谱的是八个斡耳朵的娘娘还算那些娘娘,皇弟粆图台吉和皇子额哲也依然待在原有的位置上。 可以说是北元贵族最熟悉的环境了。 尤其在于北元这个王朝,对蒙古贵族来说非常友好,这个大集体最让人掉忠诚的地方就是林丹虎墩兔坐在汗位上。 现在大汗被夺舍,虽然名声在外的汗号听起来不是那么威风和聪明,但是对贵族来说,不聪明的大汗才是好大汗不是吗? 林丹汗坏就坏在觉得自己太聪明了。 如果他们连刘承宗的汗庭都不愿投奔,这天底下就没有他们愿意去的地方了,那些没投奔的人,都率领部众钻进不毛之地,主动远离漠南的归属纷争。 对固鲁思齐布来说,洛哩出现在这儿,本身就是件很怪异的事儿。 因为在他离开集宁的时候,洛哩所隶属的科尔沁部军队,负责的是殿后。 而且固鲁思齐布还知道,在早前的集宁战役中,洛哩在殿后任务中并未讨到好处。 他撞上了粆图台吉所率一干察哈尔遗老。 有一说一,作为追随林丹汗从张家口一路鏖战三边西迁五千里的察哈尔豪杰,他们兵力有限,但身体素质、机动意志、求生能力、文化教育和战斗技巧都很强,战斗力可谓漠南翘楚。 这帮人最大的问题是心理非常弱势。 对抗明军,未战先怯三分;对抗后金军,直接一半举白旗。 大汗活着,面对意图不轨的蒙古蛮子卫拉特,在机动中溃不成军;大汗死了,面对心怀恶意的汉人蛮子刘承宗,直接识时务者为俊杰。 唯独对战蒙古泥腿子,这帮人有一股类似地主团练镇压农民军般的心理优势。 而在这一点上,几乎所有北元框架下的蒙古军队,对他们来说都是泥腿子联军。 毕竟别人上千人的军队可能只有俩仨人有姓氏;而他们作为汗庭的重要组成部分,全员贵族。 粆图台吉的兵在战场上瞧见洛哩的人,各个斗志高昂,直接将其部打穿,甚至差点捅到多尔衮的本阵里去。 粆图台吉在归化城的猜测没错,他当时看见的就是后金军的主力,不过后来险些被围,倒也不是多尔衮的本意。 只是当时集宁那个地方,就是多尔衮的屯兵大营,后金军又惯于在野战中调整部署,因此在他们交战时,多尔衮临时调整部署,抽调援军迅速对其进行合围。 但察哈尔遗老看见八旗军拔腿就跑的特征救了粆图台吉。 某种意义上,存在也算一种成功。 毕竟当惯于游猎的八旗军以优势兵力完成合围,天底下能跑出去的人也不多。 在拔腿就跑方面,粆图台吉能和诏狱里的辽东总兵官吴襄并列天下第一。 反过来洛哩的情况就没那么好了,固鲁思齐布本来以为这人会死在殿后任务中呢,没想到他个殿后的,这会儿居然跑到先锋后面第二名。 洛哩的头上缠着包扎,裹住了半个脸,整个人的衣裳还带着一股血腥气,但整个人瞧上去还不错。 至少心情不错,带着数百骑兵大老远跑过来,看见固鲁思齐布就远远行礼,随后更是张开手臂抱了过来。 把固鲁思齐布都看呆了,心想我什么时候跟这个家伙关系这么好了? 不解归不解,他可不会怀疑洛哩的善意,毕竟如今这个时候他的哈剌慎刚经历一场惨败,作为后金在漠南草原的盟国之一,此时可太难看见一张友善的脸了。 “你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洛哩的拥抱扯到箭伤,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这才朝东北抬手指去,道:“明军,不是,那个刘蛮子的兵反应很快,从武川到阴山北麓,四处出兵邀击,后边的人被拖住缠住,麻烦大啦。” 固鲁思齐布这才明白,怪不得洛哩心情这么好。 他的兵本来负责殿后,只是跟粆图台吉交兵被打穿,本人也负了伤,这才换了别人殿后。 否则以他这个负了战伤的身体,在追击中恐怕很难活下来。 这算不知不觉捡了条命。 至于洛哩口中的刘蛮子,自然是刘承宗。 只不过这个蛮子并非指刘承宗野蛮到穷兵黩武,而是南蛮子的意思。 早在南宋时期,各国在中原四战之地抢夺正统,便有了北人将南人称作蛮子的蔑称。 到了明朝,朱元璋那一票淮西兄弟显然符合蒙古人眼中‘南蛮子’的定义,而蒙古人也非常符合明朝人心里蛮子的定义。 大家就进入隔着长城互称蛮子的幼稚时代。 都是蛮子,谁也别嫌弃谁。 两人寒暄几句,洛哩便自仆役怀中抽出一封书信,递给固鲁思齐布,道:“九贝勒的信。” 固鲁思齐布展信,片刻就挤起眼来:“我就八百人,还兵分两路?” 信上面用回鹘式蒙文写着多尔衮的命令,让其兵分两路,先遣一部率先渡河探路,固鲁思齐布则留守北岸,监制舢板浮桥,以助大军渡河。 固鲁思齐布的面色难堪,按理说,哈剌慎部骑兵应该得到短暂的休息时间,监造浮桥的事儿,则由稍稍落后的嫩江科尔沁汗巴达礼负责。 毕竟巴达礼的兵多,哪怕修桥也能修得更顺当。 “只能分了,土默特的卒子像狼一样撵着九贝勒,总不能在北边交战,杨蛮子从北边抽了一万多户进鄂尔多斯,北边没人,抢都抢不到粮。” 洛哩说着看向固鲁思齐布:“这事兄弟也帮不上忙,我得到的军令是帮你看着东边……不论如何,多长个心眼儿,这次的敌人不一样,都他妈疯子。” 说起一路所见所闻,洛哩已经不是后怕了,而是没完没了的害怕。 他在阴山与狼山以北,所过之处见到的并非仅是漠南荒凉的戈壁与草原。 而是在戈壁滩和草原之间,沿着海子与河流,修造出的一道道水渠、开垦出的一片片农田,在那些农田周围还有大队人马生活的迹象。 他们挖了井,修了很少的地窝子,还有来不及拆走的牧场围栏和砖厂窑厂。 洛哩认不出农地里种植着什么样的庄稼,他只是潜意识对那些农田感到害怕。 因为林丹汗向西败逃时,他就在抵达宁夏前夕脱离队伍,逃回东部转投后金,当时走的就是这条路。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这里一片荒凉,到处是黄河改道留下的烂河滩,可没有水渠和农田。 显然这些东西是刘蛮子的兵抵达之后,才开始修造耕种的——他们才来了仅仅一年! 这些变化很重要,但对战争来说却又没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这些‘遗迹’,表达出漠南都督府灵活的态度。 他们花了大力气在荒野中开垦农地,在河流间修造灌溉田地的水渠,却又在战争来临前的第一时间全部放弃,人畜统统迁往别处。 他们既不像大明那样死要面子不肯承认失败,把官员、军队和人口锁死在一座城池里。 可他们的军队也没有离开归化城,反倒在阴山北麓处处邀击,以极大的热情拖延他们的进军速度。 这又不像林丹汗,悲观到尚未交兵,因为没做足准备干脆带着汗庭游走。 那些水渠遗迹和农地里长势良好的庄稼,以及阴山北路出击的漠南军队,无端给洛哩带来一种可怕的猜想,就像是一种宣言,好像在说:你们终将离开,而我们扎根于此,还会回来。 这种猜想,让他对此次战役产生很多不好的联想。 就比如,他们能否在多尔衮的率领下,于断粮之前抢到足够回归的粮草。 又或者,当他们今年回到沈阳,明年再来的时候,这片已经长出不少庄稼的土地上,会不会再长出几座堡垒。 这份忧虑同样感染了固鲁思齐布。 他拧着眉头,将军令牢牢攥在掌中,缓缓摇头道:“若是如此,恐怕今年就是进攻漠南,最容易的一年了。”(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三章 针对 崇祯八年的夏季,漠南是一片绝望之地。 在这片土地上最绝望的男人,无疑是后金国的多尔衮。 多尔衮其实是个敏感且自卑的人,只不过这份自卑在他身上,已经转变为好强,极度的好强。 这种性格其实本不该出现在多尔衮的身上,他是努尔哈赤的儿子。 在多尔衮出生的第二年,努尔哈赤就已征服、吞并、灭亡、摧毁哈达、辉发、乌拉等部,只剩叶赫部尚能在明廷的干涉下苟延残喘。 实际上哪怕在努尔哈赤起兵之前,他的儿子也不至于产生自卑心理,尽管当时他曾多年于李成梁帐下做事,但那是李成梁。 整个辽东都在其军事管制之下的李成梁。 这就好像拿戚继光给张居正投名刺,上书门下走狗小子戚某来形容明朝武官地位低一样。 那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帝师摄政张居正,满朝文武全是门下走狗。 多尔衮的自卑,并非来源于他的社会地位,而是因为他的身体。 他的父亲是努尔哈赤,母亲是阿巴亥,同胞兄弟为阿济格、多铎。 阿济格的名字意为小家伙,长大却成了身量极高、腰腹极大的金国巨人。 他打小就跟着老爹努尔哈赤骑马与砍杀,挺过天花留下张麻子脸,身材魁梧眼神吓人,如同粗鲁野人,是作战风格强悍、思考问题简单的超级大莽夫。. 在这方面,比阿济格小九岁的多铎也差不多,崇祯元年十四岁的多铎初次出征,就在战后拿下了‘额尔克楚呼尔"的称号,意为勇敢的将军。 同时多铎也格外率真,因为母亲在父亲死时被逼殉葬,所以仇视黄台吉,黄台吉赏识谁,他就攻击谁,基本上就是个小号阿济格。 唯独多尔衮,像发生了基因突变,跟他的兄弟一点儿都不像。 他是个真正的‘阿济格",只不过出生时胖胖的,被起了个狗獾的名字。 但很快他就不胖了,不仅瘦,还体弱多病,在建州的努尔哈赤时代,他这种孩子跟残疾人没什么区别。 多尔衮有财富、有牛录,完全是因为努尔哈赤对他生母阿巴亥的爱屋及乌。 但是努尔哈赤在世时,多尔衮这个金国宗室的地位非常尴尬。 从建立金国的天命元年,到天命十一年之间每年正月初一的朝贺典礼,岁数更小的多铎都能作为亲自朝拜努尔哈赤的宗室显贵,而体弱多病的多尔衮直接被藏起来,根本没有露脸的机会。 直到努尔哈赤死去,黄台吉继承汗位,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才因为掌握兵权,成为黄台吉用来牵制宗亲的工具。 到了崇祯元年,多尔衮和多铎随黄台吉首次出征,岁数更小的多铎拿下勇敢将军的称号,多尔衮则得了个‘墨尔根岱青",意为聪明的将军。 那是个努尔哈赤刚落幕的时代,社会风气还没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在东北老爱家得到‘聪明"这个称号,在多尔衮的大多数兄弟看来,跟骂人区别不大。 基本上等同于不敢亲自上阵的怂逼。 并不是多尔衮不敢上阵,实际上他从小就想上阵,拼命学习弓马技艺,但他体热伤风,又出生在东北,从小就连年染上风寒,以至于体格虚弱,根本没有冲阵作战的能力。 但在黄台吉的角度上,他确实是在夸多尔衮,他爱极了这个弱不禁风、又黑又瘦的弟弟。 因为他太想骂别的兄弟愚蠢了,但又不能骂,而夸多尔衮,就等于骂其他人蠢,完美地达成了目的。 多尔衮对黄台吉来说,好就好在不是像阿济格、多铎那样充满英雄气质的模样, 对他的汗位一点儿威胁都没有,聪明、果断、自卑、好强。 整天一副卯着劲闷头干票大的,想要一雪前耻的模样。 打击多尔衮,多尔衮逆来顺受惯了;夸赞多尔衮,又能达成打击别人的目的。 不高兴了也好办,只要给他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他就会攥住这根救命稻草,死不松手。 是最好的工具人。 所以黄台吉不仅不像别人那样,因多尔衮是个病秧子就瞧不起他,甚至每当多尔衮想证明自己也能战斗的时候,他会刻意塑造多尔衮这种病秧子的形象。 就比如大凌河之战,多尔衮率军拥众冲阵,事后黄台吉愤怒斥责多尔衮的部下,说:我弟弟也冲锋入阵,倘有疏失,必将你等处以严刑,断不宽容! 实际上就在黄台吉斥责多尔衮的部下之前,他自己就领了二百巴牙喇在小凌河冲了一波。 幼弟多铎更是欲哭无泪,亲自率军追击,追到锦州附近都坠马了,战马跑到明军阵里,靠夺手下军校的坐骑才跑回去。 都是兄弟,哥哥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这种区别对待,完全就是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黄台吉把多尔衮当半个残疾人。 但实际上,多尔衮的身体情况也跟残疾人差不多。 普天之下的统帅,能不能进行大范围机动,考验的都是军队的综合实力。 唯独多尔衮,他和别人不一样,急行军,首先要遭受考验的,是他自己的身体。 但细腻自卑的人发起狠来,往往要比其他人更加决绝。 多尔衮不需要别人看得起。 自卑的底色从来都不是认为自己处处不如人。 恰恰相反,是不能平静接受自己不如人。 他不仅要做到其他兄弟都能做到的事,还要比他们做得更好。 此时此刻,率军开进鄂尔多斯高原的多尔衮,正在为这份信念付出代价。 接连八日,超过日行百里的急行军,让多尔衮在身体和意志方面遭受双重考验。 这是多尔衮初次统帅大军独当一面。 他的军队在行军面临漠南蒙古没完没了的袭扰和围追堵截,各部军兵反复掉队、失踪甚至成建制失联,又在搜寻下重新归拢、整编。 当他真正抵达黄河北岸,原本就只有一百二十来斤的多尔衮,在八日中暴瘦十三斤,整个人看上去分外憔悴,显而易见地瘦脱相了。 但眼看黄河上已经搭好浮桥,鄂尔多斯高原近在咫尺,多尔衮却犯了难。 因为负责先一步进入高原的固鲁思齐布回报:「九贝勒,鄂尔多斯部的几个鄂托克已经南遁,他们在黄河沿岸的驻牧地什么都没剩下,多半是逃到大明边墙附近。」 之所以固鲁思齐布的用词是‘多半",则是他的兵力向鄂尔多斯深入有限。 过了黄河南岸的驻牧地,向南走不了多远,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毛乌素海。 实际上这份情报是次要的。 让多尔衮举棋不定的,则是隶属于正黄旗的参将洛哩回报:「九贝勒,归化城方向的敌军,按兵不动。」 「杨麒还留在归化城?」 看见多尔衮皱着眉头,洛哩小心地答道:「是,青城到狼山,其军只见跃往山北,或自山北回还,未见南下渡过黄河,但侦骑观其出动兵力,有四五营,兵马万余。」 现在的局面让多尔衮有点……有点犹豫。 他已经很果断了,可杨麒显然也没犹豫,直接卷起家当全扔进了大沙漠。 多尔衮估计,他的军队此时离漠南的牲畜人口也就两日行军的距 离,只要那些人稍稍放松警惕,他的兵马就追上。 只不过恐怕是要在毛乌素海里追上,漠南府军携带牲畜,又非全员军队,在沙漠中的行军速度会被拖累。 但他们也一样。 科尔沁草原在历史上的金代时期一度成为科尔沁沙地,但经过明元两代的休养生息,已经又恢复到宜牧的优良草牧场。 所以沙漠这个地形……后金军陌生的很,也令多尔衮望而生畏。 而另一方面,杨麒把家当扔进沙漠,自己却带兵留守归化城,同样不禁令多尔衮感到疑惑。 在他的预想中,杨麒应该被战书拖住几日,然后反应过来,带兵奔赴狼山与阴山的隘口。 反应得快,就在这里堵住他;反应得慢,就在这里向渡过黄河的他展开追击。 他就能在追击中给杨麒织个大口袋。 但现在杨麒的举动……反应也他妈太慢了吧? 这无疑给多尔衮的思考上了难度,是继续追击突进鄂尔多斯高原? 还是东征归化城,袭击缩在城里的杨麒? 留给多尔衮思考的时间还算充足。 他的大军在黄河北岸缓缓集结,并依照计划利用浮桥,一部部有序渡过黄河。 反正别管要进攻哪个方向,都得先填饱肚子。 而在填饱肚子这方面,哈剌慎部的固鲁思齐布,给他提供了非常好的思路。 鄂尔多斯这地方还真不错,因为历来人少地方大,野生的兔子、野鸡非常充裕,而且不知道为啥,似乎杨麒和额璘臣的人都没有使劲儿围猎。 固鲁思齐布提前到了三天,分兵渡河就围猎,光他自己第一天就射了八十一只兔子、二十三只野鸡,第二天打了九十三只兔子、二十只野鸡。 今天固鲁思齐布没打。.bμν. 不是因为多尔衮率大军抵达,而是因为固鲁思齐布射箭射得手肿了。 他们捕猎的方式是围猎,并不是四百军队都有这样的收获,实际上大部分军兵负责的是围。 主要是军队形成包围圈,有方向地驱赶猎物,把一片大范围的猎物都驱赶到一处,由最大的贵族首先射猎,再依身份高低依次射猎,最后才是士兵一拥而上,进行最后的捕猎。 整个过程和军事行动很像,收获虽然非常惊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固鲁思齐布那么多收获。 即便如此,单是这些肉食,也能给军队续两天。 多尔衮准备在南边先展开一场更大的围猎,让大军混着干粮吃两天好的,顺便借此时机补充行军所携的水囊,再考虑进攻的事儿。 反正人已经到鄂尔多斯,漠南诸部的牲畜再跑也跑不到哪儿去。 但多尔衮的大军刚刚全数渡河,杨麒的信就来了。 其实后金军渡河的整个过程,都在杨麒的监视之下。 最开始只是土默特部的探子,在乌拉山上看他们,但后来得知后金军似乎连后续部队都渡过黄河,留在东边的监视兵马都撤了,杨麒就跑了过来。 杨麒知道鄂尔多斯有兔子。 实际上鄂尔多斯北边的兔子算少的,往南过了毛乌素海,靠近边墙一侧的兔子更多,都泛滥成灾了。 鄂尔多斯部向榆林镇出口的最大宗货物,就是兔子,当然不是部落集体行为,而是牧民牧兵跟边民边兵隔着边墙的私下交易。 因为边地特殊区位造成的物价,一只兔子只能换两三文钱,这些铜钱转手又会换成牧民急需的生活物资。 杨麒和额璘臣并不是放着兔子不打,只是还没到秋天,没来得及打。 而鄂尔多斯北部的兔子和野 鸡,就算后金军打光了,也只够军队几日口粮,混了行军干粮——如果有的话,倒是能多撑十天半个月。 这也是杨麒的目的,多给后金军一个选择。 而此时此刻,杨麒这封信能直接把年轻的多尔衮气出高血压。 他直接明牌,告诉多尔衮:你现在有三个选择。 毛乌素海北边的野牲,能勉强打出带队回老家的口粮,虽然不够吃,路上还能再想想别的办法。 但打了野牲,你就追不上我南逃的部众,他们已经抵达鄂尔多斯南部,与榆林镇仅一墙之隔。 只要看见你们从毛乌素海出来,他们就会就赶着牲畜进入明境,大不了把牲畜都送给边军,你走了我也能再抢回来,你追不上他们了。 我在归化城仍留有军队,留下的口粮还够用两个半月,你不如靠打到的野牲维持军队,来进攻我的归化城。 如欲战,杨某就在归化城等着。 黄河以南的多尔衮捏着书信,脸上阴晴不定。 他知道杨麒为何信心十足地告诉他归化城的军队仅有两个多月的粮草。 因为他的军队没携重炮,同样也没有攻城器械,如果杨麒铆足了劲儿要当缩头乌龟,守住归化城俩月并不难。 最关键的问题并不是攻城,实际上多尔衮清楚,杨麒在这封信上最重要的措辞,是时间。 两个半月之后,是十月,辽河封冻的日子。 多尔衮不敢保证两个半月能拿下归化城,更不敢保证,这支军队没有回到辽东,并且为明军所知,会给锦州到沈阳一线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而向南杀进榆林,更是个离谱的想法。 「杨麒……去过辽东!」 多尔衮将掌中书信攥成一团废纸。 他算看出来了,刘承宗是真想统治漠南,同时也是真把金国视为头号大敌,甚至超过了大明,把去过辽东的杨麒搁在漠南,就是专门针对他们金国的! 第六百一十四章 瘟疫的规律 一万七千余渡过黄河的后金军,在鄂尔多斯北部大张旗鼓地举行了整整四日的围猎。 几乎把能打到的猎物一网打尽,收获颇丰。 这实际上是多尔衮的泄愤之举,他内心挫败感非常强烈。 一来他不敢深入毛乌素沙漠,向榆林镇进攻,毕竟沙漠变数太大,万一腹背受敌,没把握同时对付杨麒和榆林镇明军。 二来杨麒不出城,他也没把握在没有重炮与攻城军械的条件下,攻陷有充足守军的归化城。 归化城不难打,那座城已经被攻破三五次了,但从来没有会守城的守将,向来都是蒙古军出城野战兵败,随即城池告破。 但杨麒显然不会这样打。 三来,他确实没有时间在这跟杨麒耗下去,辽河封冻之前,这支军队务必回到沈阳。 但说到底,最关键的还是,鄂尔多斯的兔子和野鸡,给了多尔衮一条退路。 有了退路,才有余力去考虑计划是否冒险。 没有这条退路,多尔衮哪怕心里一千个不愿意,不论面临的是漠南蒙古军队还是榆林镇,也不管战后怎么再从榆林镇冒着被杨麒围堵的风险杀出来,都只能硬着头皮追下去。 否则八旗军也好、旗奴也罢,亦或附庸的蒙古军队……没有谁希望自己会被饿死,最多无非是分散奔逃至宁夏、漠南等地乞食,弄不好还会先把自己做掉。 更别说军中还有一些脑子不太清醒的家伙。 说的就是你,带一堆穿倭子甲护军的豪格! 这次出兵,多尔衮是真发现豪格这个家伙脑子有问题。 面对断粮的风险,像固鲁思齐布、萨哈廉、巴达礼等人,保守的建议是暂且退军,进掠宣大,毕竟他们去年就进过宣大,如今也算人地两熟了。 抢一波回沈阳,也不算无功而返。 激进一点的,也无非是归化城不好打就突袭宁夏,开个新地图。 总之大家都很急,惟独骨骼清奇的豪格一点儿都不着急,甚至告诉部下,万一大军断粮回不去,你们都别乱跑,跟着我,我有办法给你们弄到粮食,甚至没准还能弄到一片休养生息过冬的地。 部下问他有啥办法,又不说。 多尔衮觉得这孩子像傻子一样。 他那个鸟办法谁猜不出来啊,无非是领着手底下镶黄旗那点儿人往西溜达,找刘老太爷要点粮吃。 当然了,多尔衮倒不是不信豪格办不成这事儿,肯定能办成。 刘承宗要是有儿子,带个千把号人找黄台吉蹭个饭,黄台吉肯定高兴坏了,好吃好喝招待着。 问题,这是正常人脑子能想出的办法? 这不他妈自投罗网吗! 但豪格完全不觉得自己这么想有啥问题,虽然多尔衮是叔叔,但这个叔叔是个病秧子。 他和很多金国贵族一样,瞧不上多尔衮。 当然还有一点儿微小的心理原因,豪格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小耳垂。 女真诸申的迷信程度不亚汉人,耳垂的大小直接与福气有关,豪格寻思你们总说我耳垂小没福气,我这个从小病到大的病秧子小叔才是真正的无福之人。 所以这次跟着多尔衮出兵,豪格本来就一肚子怨言,整天说些什么‘我们很快就会断粮饿死’、‘察哈尔鞑子跟了元帅府怎么这么厉害’之类降低士气的怪话。 他这会儿就寻思,一路横冲直撞是你多尔衮的命令,现在能追进沙漠你又不追,如果酿成断粮,父汗怪罪下来,所有问题都是老叔你的事儿。 我只需要保住我镶黄旗的人马就够了。 所以出现想着兵败以后找刘承宗的老爹蹭吃蹭喝的想法,也不足为奇。 但不论如何,现在有了这批猎物,至少多尔衮能继续控制着这支军队回家,大不了路上自己雕个传国玉玺。 至于这个傻小子心里头怎么想,他就爱咋折腾咋折腾吧。 不过多尔衮并不知道,在黄河另一边的乌拉山上,看见后金军围猎,杨麒劫后余生般地松了口气,拍拍屁股回归化城备战去了。 漠南杨大都督,并没有信中语气那么稳操胜券,实际上慌得腿肚子转筋。 他可太怕多尔衮带兵铆足了劲儿往南追了。 因为这片地方他熟。 多尔衮的兵马真往毛乌素海里进,靠太阳分辨方向,四五天的事儿,也没有断水的危险,并不会有看上去那么可怕。 他们都是自家人知自家事,杨麒的命令虽然下了,可他的漠南都督府也不是铁板一块,蒙古兵马能不能听从他的命令,赶着牲畜凿开边墙进明境……他真拿不准。 更何况,额璘臣等人若真将牲畜人口扔给榆林镇,能不能要回来或抢回来,杨麒也没有把握。 多尔衮真往南钻,命令已经下了,事情一定程度上肯定会这么办,但那也不是杨麒的本意。 他就是在讹诈多尔衮。 你不追最好,你真追咱就互相伤害,我亏了你也别想赚。 反过来说,只要多尔衮不往毛乌素海里钻,他愿意干啥干啥,围猎没问题、去冲宁夏镇一把无所谓,甚至就算跑过来围攻归化城,把杨麒闷着头揍一顿。 对杨麒来说……也棒极了! 后金军是死是活,能不能抢到牲畜人口,是否满载而归回到沈阳,他一点儿都不在乎。 杨麒只在乎,漠南都督府从哈剌慎部那抢来的牲畜和人口。 因为这些东西是他下一步计划的基础,漠南都督府要在狼山、阴山、大青山,甚至从集宁到张家口外,修一堆土围炮垒。 位置和制度都已经计划好,只等后金退军,就能着手施行。 有这些东西在,将来后金军再想染指漠南,至少不会进军如此轻松。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儿,实际上多尔衮原地围猎,对眼下身处归化城的杨麒来说更加危险。 毕竟换位思考,如果是他面临这样的情况,一定不甘心大张旗鼓地出兵却一无所获。 只不过杨麒的准备,并不在归化城,而是又开始对总督宣大山西的杨嗣昌念咒了。 多尔衮围猎这几天,归化城到山西边境的传信骑兵几乎连成一条线,昼夜不停地接连叩关。 杨嗣昌如今就在大同。 多尔衮带兵经集宁西走,明廷方面自是严防死守,崇祯又在去年入侵的经历之下花费重金组建了一支专门备奴的军队,如今颇有几分摩拳擦掌的意思。 而杨嗣昌在山西,这几个月的主要工作是,是阅览边防状态。 怎么说呢,在边防墩军这块,只能说是凑合。 山西的边墙守卫压力本来就不算太大,在明代山西边墙分为两段,一段是宁武关、阳方以东,因为外面有大同、宣府两镇护着,称作缓边。 另外一段,则是宁武关以西,历老营、水泉、偏关、河曲、保德一线,比邻河套,称作急边。 在制度上,不论缓急,五里一墩台,一墩有五户墩军,每户有地五六亩,在附近结庐为家、耕耘收获,生于此、长于此、葬于此,所有烽火墩台的事宜都编成歌曲口诀,让小墩军从小就学,遇事就能按照口诀传警。 这套制度,是戚继光在蓟镇传下来的。 但制度归制度,现实归现实。 如今能把这项制度完好保存下来的,只有山海关了。 过去甘肃和蓟镇,都保存的不错,但俩地方都有历史原因,跟人关系不大。 甘肃保存的好,是因为甘肃跟辽东一样,依然是最单纯的军镇,那边军户制度直到刘承宗进甘肃,都没败坏太多。 整个军镇除了边兵就是旗军,老百姓则都是军属、军余,没啥平民老百姓,就是再败坏,祖祖辈辈干的都是这些活儿,败坏也无非往穷困那个方向走,军事制度很难败坏了。 但甘肃的军事体系,总副参游、镇戍卫所……被刘承宗废了。 他才没空养墩军呢,防谁啊? 营兵、旗军、墩军能编的都被曹耀编入战兵了,留在甘肃的也都已经化卫为县,哪儿还有什么墩军。 而蓟镇的墩台传统败坏,则是因为过去戚继光用的墩军是迁过来的义乌兵和南兵,南兵的补充招募花费比较大,后来明廷财政变坏,就招募边民、或用囚犯充军来充当墩军。 这就导致新的墩军,不会像迁来的南兵一样,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驻守在墩台上。 万历爷怠政,官都不补了,谁还补墩军? 倒是山海关那边,因为历来受到重视,因此墩军一直是迁过来的南兵后裔,制度保存非常好,算是戚继光留下来的遗产。 山西这边的情况则比较特殊,制度还在,墩军大部分也在,都是充军囚犯或边民,属于墩军的墩田虽然有多有少,多少也还都有。 只不过有些尴尬的是杨嗣昌发现……墩台没了。 从急边的水泉营堡向南,直到省城太原,一路上五里一墩台,有倾塌的、废弃的,还有因为农民军战争被拆毁的,总之边关的烽火只能往北京传,山西省城是收不到了。 倒是墩军都在,在废弃的墩台附近,只种官府给的墩地,不给官府干墩军的活儿。 杨嗣昌本来还想着重修墩台这事儿可以往后稍稍。 毕竟墩台一路都在官道旁边,眼下肆虐山西的瘟疫仍在,他也不敢大规模招募民夫。 只要他不大规模招募民夫,瘟疫的势头虽猛,但仍未成燎原之势。 毕竟这个疙瘩瘟太猛,人的正常活动范围又很有限,没事儿的地一般没事,有事的地儿,通常很快也就没人了。 但后金军向河套进发,让杨嗣昌又发愁起来,这没有墩台,后金军也好、河套杨麒的那帮假鞑子也罢,冲进来边墙,咱杨总督就死定了。 毕竟没有墩台烽火,敌军进犯都不知道,冲到太原城下,官军仓促抵御多半要被击溃,城破了,杨总督活不成。 城没破,事后崇祯爷追究,杨总督还是人头难保。 所以两害相权,边外这帮牛鬼蛇神可比疙瘩瘟可怕多了,只好招募民夫,先把墩台修起来。 杨嗣昌已经发现了两个规律。 第一,瘟疫闹起来的时候啊,老鼠,就成群结队跳黄河。 第二,瘟疫闹起来的时候啊,杨麒,就会派人给他送信。 果不其然,杨嗣昌前脚招募民夫修缮墩台,后脚杨麒的假鞑子就骑着马把信送来了。 杨嗣昌本来就身材挺胖,像个穿官袍的弥勒佛。 如今看见加盖天使印信的书信,宽胖的脸颊不自觉抽搐抖动,眼角愁得都是褶子。 他算看出来了,杨麒这个狗东西就没安好心,不让瘟元帅怒斩大明一总督,誓不罢休。 不过展开书信,倒真还有杨嗣昌想看见的。 比如,杨麒在求援,说他可能会被多尔衮干死。 杨嗣昌看着信,肥肥的脸颊就不自觉颤了起来,他笑的很开心。 杨嗣昌并不反感自己胖,他很能接受自己的体态,早在杭州府当教授的时候,他就给自己起了个号,叫肥翁。 后来去南京国子监做博士,迷上了吃斋念佛,有点脱离群众,便把肥翁的号改成了肥居士。 杨麒跟多尔衮,这俩家伙在口外打仗,对杨嗣昌来说完全是狗咬狗,最好俩人都死战场上,算苍天有眼。 杨嗣昌都不惜得回信,权当看了个笑话,却没想到进了大同城,椅子还未坐热,杨麒的信又来了。 这次不光杨嗣昌嫌弃的不行,在大同的巡抚叶廷桂也急了,拍着桌子道:“天使印信怎么叫这癞皮狗得了去,肥翁,我看不如告诉皇上,今后边关不准放此人书信进来!” 整个山西、宣大防线上,最反感杨麒的就是这个叶廷桂。 叶廷桂这份反感倒不是针对杨麒,而是奔着杨麒直属长官刘承宗去的。 叶廷桂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早在天启七年,就在山西做兵备道,跟第一波农民军打过三个月,胸口中箭也不退避。 后来在陕西是洪承畴的后继者,在陕西做督粮道参议,很快就得到了练国事的赏识,将他举荐给皇上派来赈灾的巡按吴甡,随后吴甡到山西任职巡抚,将他也带了过来做按察使。 两个月,叶廷桂处理了三百多例积案,被吴甡称作霹雳手。 但他一直记得自己成为封疆大吏,是拜练国事举荐之恩,眼下练国事在西安府被刘承宗气瘫了,消息传到山西,叶廷桂就一直想要找机会帮练国事报仇。 “那倒也不必。” 杨嗣昌面上嫌弃归嫌弃,心里还是跟明镜儿似的,展开书信笑眯眯道:“有杨麒在口外,可比我们的墩军好用多了。” 说着,他脸上表情突然一愣,轻松模样缓缓褪去,严肃地看起了书信。 叶廷桂忙问道:“军门,信上说了什么?” “信上说,多尔衮两个月内必会退军,此时士气已疲,如山西宣大此际出兵,能将其灭于丰州滩!”(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五章 游刃有余 杨麒为了摇人儿不留余力。 几日间,多尔衮的驻军、路线、兵粮、兵力,包括丰州滩的水文山川地形图,统统由骑兵一路送至大同城内。 他根本不在意泄密,土默特部在俺答汗时代号大明金国,所有一切对大明档案而言都不是秘密,只要用心找,总能找得到。 更重要的是杨麒不怕冒险。 他一直在冒险,游刃有余。 或者说这个时代游荡在风口浪尖上的男人们,每一个都是伟大的冒险家。 从漠南都督府的设立,到杨麒进驻漠南,这一系列事件本身就是一场大冒险。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不重要。 杨麒只想把水搅浑,漠南的军队多多益善,最好打得肝脑涂地,都埋在这,谁也别回家! 为此他干脆派人把明廷出边备战所需的一应情报都送入边墙,尽量减少明廷出边的顾虑。 不过不论他,还是明廷山西、宣大的长官杨嗣昌,亦或是大同镇的监管长官叶廷桂,都很清楚,明廷出边作战,此时最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东西。 而是一份证明。 证明杨麒跟多尔衮没有串通一气,没有设伏引诱明军出塞的保障。 偏偏这个最需要的证明,杨麒给不了。 一来,崇祯年间大明的触须最多仅达长城边外,对外面的事往往只能依靠逃虏、降人道听途说,不同阵营之间的事虚虚实实,根本无法探明真假。 二来则是,杨麒知道自己在大明的信用非常低,杨嗣昌看见自己求援信的第一时间,就会反应过来被他耍了。 这个家伙空手套白狼,拿杨嗣昌给的粮,养自己的兵,给刘承宗扛活儿。 这也是杨嗣昌在心里,把‘杨麒’跟‘狗东西’划等号的原因:收到求援信他就知道,漠南都督府根本没有十万吃粮的蒙古骑兵。 甚至都不需要十万,只要有三万吃粮的蒙古兵,就能把两万后金军埋在漠南。 但这种吃粮的蒙古骑兵,说句难听话,就算在林丹汗年轻时候,号称控弦四十万的虏中名王,都凑不到四万。 土默特的俺答汗在全盛时期还差不多,四万甲骑给他带来南控青藏高原、西掠碎叶城、东霸蒙古高原的强大游牧王国:大明金国。 对后金兵力的情报方面,明廷要比杨麒知道的多,杨麒到现在对后金军的兵力还是两万到五万之间的估算。 而杨嗣昌则非常清晰地知道,进入漠南的后金军就是一支偏师,兵马两万。 毕竟大明边防墩台,从张家口一路目多尔衮往西走,沿途看得清楚,大差不差就是两万人,五万完全是扯淡。 杨麒但凡真有十万蒙古军效力,埋都把多尔衮这支军队埋在漠南了,根本不会畏缩如鼠地躲进归化城。 在此基础上,漠南的杨都督在明廷这边的印象就是满嘴跑火车,突出一个不干人事儿,可信程度甚至不如过去的林丹汗。 留着他虚与委蛇互相敷衍,只是没办法的事。 偏偏这事儿……对杨嗣昌的诱惑力还挺大。 有时候,有些事,杨嗣昌明知道杨麒这家伙说什么‘在丰州滩全歼后金军,叫沈阳今年无备冬之军’之类的是鬼话。 但没有办法。 诱惑力很大。 两万后金军别的不说,里头隶属八旗的战兵只要有一万,歼灭在这儿,就等于直接打掉满洲一旗。 何况哪怕只是把他们拖在这,今年冬季的锦州方向就固若金汤了,后金没能力发动大规模进攻,皮岛的东江镇总兵沈世魁,便有了可趁之机。 但出边作战是大事,绝非杨嗣昌一个人就能决定。 杨嗣昌很爽快地就把杨麒送来的书信、情报统统打包,让人快马加鞭走长城沿线,给北京城送去。 七月的紫禁城,气温炎热。 早前俩月本该是下雨的季节,但今年的雨水很怪,北直隶风调雨顺,偏偏就从卢沟桥到天津卫画了条线。 北直隶西南风调雨顺,但过了卢沟河与海河这条线,夏季滴雨未下,通州等地的庄稼俱被晒蔫,就连空气中都浮动着燥热的地气。 不过京城毕竟是京城,达官贵人的宅邸都能领到皇宫颁发的冰块,民营的冰窖也有好销路,使这座汇聚大量人口的城池,倒比别处凉爽几分。 冬季切割冰块、修建冰窖、需要时取用,是这片土地上古老的传统,最早可以追溯至西周。 周有八政,曰食、货、祀、司空、司徒、司寇、宾、师。 俗话说以食为天,食为八政之首,在周代有庞大的职官体系,其中就有一个官职位于酒正之下,叫凌人。 凌这个字,最早就意为掌冰之人,负责采冰、藏冰。 这是声势浩大的工程,自古以来,就有‘凌其三’的说法,意为采集贮藏的冰块,是用量的三倍。 不过那是西周的技术,到如今这个年代,密封冰窖的手段更多,但采冰量仍然是三倍,所以理论上藏冰得到的冰块更多。 但如今用冰的人也更多了,所以反倒冰块还是个比较奢侈的用品。 可惜,在这个炎热的七月,夹墙里再多的冰,也无法压住紫禁城的躁动不安,甚至还让即将到来的秋风更加肃杀。 一切都因为此时,国中局面大坏。 乾清宫里,一身青衣的崇祯皇帝颓然无力地倚靠龙椅。 皇帝身前的龙案上散乱摆着几封奏报,最上面一封,来自驻军襄樊的湖广总督卢象升。 这是卢象升在十日之内的第二封奏报,早前的第一封报告了闯将李自成率军攻入郧阳,将新任郧阳巡抚宋祖舜围于城内,大略四方。 宋祖舜是卢象升的继任者,万历四十四年进士,朝廷之所以点了他做郧阳巡抚,就是因为他知兵。 崇祯二年己巳之变勤王的时候,宋祖舜担任参政,分守凉州道,那年甘肃勤王军途中哗变,杀了参将,瓜分行粮六千两回师西北,把巡抚围在兰州,向西渡河,声势大坏。 被围在兰州城里的巡抚命人飞马驰书,传信命凉州道严防死守,城内士绅也坚定地站在朝廷这边,做好了死守的打算。 毕竟甘肃那边的士绅,成份就是退休的世袭武官,就没怕事的,双方势同水火,一场大战在甘肃东部的凉州道蓄势待发。 但宋祖舜干了个神奇的事儿。 他力排众议,告诉别人如果不让叛兵进城,严防死守,坚拒之下事情肯定就坏了,他认为事情还要有挽回余地,决定跟叛军沟通,让他们晚点进城,以期将之解散。 事情干的很漂亮,不仅将哗变军队解散,甚至还在解散前让他们把没花掉的五千两行粮上缴入库,刀枪火器也收回来了。 三寸舌解散叛兵,是厉害人物没错。 可惜这回,宋祖舜也要面对的是李自成,身后也没有当年甘肃军队的支持……郧阳府这个地方就没兵,只能闭门死守,眼看治下惨遭杀掠。 崇祯本以为,卢象升在短短十日之间又发来奏报,想必是郧阳府的事情有了转机。 万万没想到,不仅郧阳没有转机,甚至情况还更坏了。 卢象升的第二封奏报,一来是告诉皇上,他已经以劣势兵力跟李自成的流寇交手了。 十日转战千里,三战三捷,砍了三千六百个脑袋,敌人却越打越多,郧阳府山区的山贼土寇加入战场,汉江以南吃不上饭的老百姓,同样也被煽动。 湖广一省,兵力不济,标兵四处游击,如同扬汤止沸,援军加入战场迫在眉睫。 但这却不是卢象升第二封奏报的重点,他的重点是,通过审问俘虏得知,跟随李自成一同攻破武关进入湖广的,还有一个巨寇张一川。 其实卢象升并不知道张一川是谁,过去也没听说过张一川的名号,但单凭其元帅府河南总兵官的官号,就足够定性为巨寇了。 此时张一川并未随李自成渡过汉江,而是转掠汉江以北的南阳府。 卢象升意思,是提醒朝廷小心河南,别让这个伪官真进了河南,最好能来个南北协剿,把这股势同燎原的叛乱镇压下去。 卢象升是了解河南,他过去在大名当知府、兵备道,与河南比邻,对那边的情况有所耳闻。 所以他并不认为,张一川进了河南能猖狂得起来。 因为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刨了九边,河南的军事传统能排进前三,这个省份的关键词就一个字:多。 人口多、田地多、宗室多、驻军多、民兵多。 人口和田地,中州之地自不必说。 宗室上,河南遍地是王府,开封周王、南阳唐王、洛阳福王、彰德赵王、怀庆郑王、汝宁崇王、禹州徽王、卫辉潞王,这些藩国几乎把河南填满了。 而每个王府,都有自己的仪卫,甚至还有护卫,尽管藩王卫军是越来越缺斤短两的制度,但上千人的武装力量也不容小觑。 驻军多,是因为河南设立的卫所多,这也跟人多有关系。 民兵,则是河南的特色,因为比邻郧阳特区,自从明初就有严重的流民问题。 地方上士绅修筑堡寨自守,官员招募民兵护卫地方,后来在土木堡之后就成为了民兵输出大省,戍卫边关、填充京师营卫、编入本地卫所都有河南民兵的身影。 甚至还多次以三千人的民兵营为单位,成建制转为正规营兵。 特殊的历史环境和传统,导致并没有与边疆接壤的河南,在民间既拥有非常庞大的储备兵源,又有一大堆像钻井机一样榨油的藩国……这个地方根本出不了大乱子。 外地来的贼,本地的卫军、堡寨能拦住;本地的民间武装作乱,影响力连十里八乡都打出不去。 只不过有长必有短,河南的稳定程度非常高。 这就意味着大明军事体系中最重要的一环,在河南是缺失的,也就是总兵官。 总兵官因事而设,在天下诸地成为常设之官,是因为那些地方总有事。 河南没事,没有总兵。 如果说大明北方的陕西、山西、甘肃等地的军队,在战争中指挥不畅,问题往往来源于军队维持费太低。 各镇风气用更少的人吃更少的粮,形成精兵政策,以至于一旦总兵力超过三五千的上限,就要四处调兵,使上下不能同心同德,互相掣肘,导致看起来像散兵游勇。 那么河南的军队,就真是散兵游勇。 卢象升这封奏疏,就是给中朝打个预防针,河南的军队不能直接上,得统一调派,需要时间动员才能形成战斗力。 可这封信送到朝廷这儿的时候啊,在崇祯眼里完全不是这回事。 崇祯八年的河南,跟卢象升在大名时崇祯二年的河南,中间不仅隔着六年,还隔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事儿还得从三年前说起,那年以高迎祥为首的农民军打穿山西,通过太行山进了北直隶,在武安等地一通大闹,被左良玉、邓玘、张凤仪等人联合镇压,揍回山西。 正赶上黄河封冻,大股农民军经黄河进了河南,再进陕西,直到躲到了刘承宗的元帅府旁边做邻居。 在这过程中,河南诸县被兵,等流贼和官军都过境西去,留下一地鸡毛的河南却并未恢复和平。 士绅修堡自守、土寇设寨聚众,一个个堡寨如雨后春笋般在中原腹地长了出来,互相攻杀,形势反而更乱。 河南的特殊环境,旱灾、蝗灾、兵灾并举,情况甚至要比前两年的陕西更加惨烈。 陕西的问题很简单,没有饭吃,跟首领走,找富户抢,被官军打。 河南就比较难搞了,这边是各个堡寨都在互相打,因为河南有饭吃。 河南动乱的根本原因不是旱灾。 由于河流灌溉资源丰富,同时平原耕地面积较大、农业产粮较多,单凭旱灾很难形成波及全省的大乱,更何况……从天启年至今,河南仅在崇祯七年稍微旱了点儿。 这跟山西、陕西比起来,甚至算风调雨顺。 实际上发生在崇祯五年、六年波及整个中原的两次暴雨导致的水灾,才是河南动乱的源头。 当然,遍地堡寨互相攻杀,并非是崇祯颓然的原因。 让他颓丧的真正缘故,是今年夏季发生了一件小事儿:山西解州的老鼠发了疯,咬着尾巴连成串,一路向南渡过黄河,冲进了河南的灵宝县。 瘟疫,也跟着它们,进了潼关。(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六章 不干人事的王爷才是好王爷 乾清宫的地砖下设有管道,冷气从冰室传来,即使在盛夏酷暑也为人心头带来一丝凉意。 但这股凉意沁在崇祯皇帝的心间,却让他心肝颤栗,配上阴暗的三大殿,只叫人遍体生寒。 倒不是紫禁城风水不好,只是三大殿修的不好,因为它本质上……就不是给人住的,它是座庙。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紫禁城就是专门办国之大事的地方。 实际上除了超级宅男万历,有明一代的皇帝,就没人在紫禁城里常住。 虽然紫禁城是朱棣修的,但朱棣不在宫城里住,而是住在跟宫城一海之隔的西苑长寿宫。 武宗皇帝也一样,西苑第一次大规模改造就是他干的,为校阅骑射修了平台,专门检阅操练弓马,后来废台建阁,修了二层大殿,叫紫光阁。 崇祯和袁崇焕的平台奏对,就是在这个地方。 嘉靖最早在宫城住过,后来被宫女刺杀了,便躲进西苑几十年,同样住在长寿宫。 三十年间,他主持了西苑第二次大规模改造以及三大殿的重修。 改造西苑是因为他要在里头修仙,寻思长寿宫这个名字不行,成祖皇帝是常人,住长寿宫。 我道君皇帝,不是常人,是仙人,得住万寿宫。 当年嘉靖沉迷修仙,自负得非常夸张,自称总掌五雷大真人,结果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引来雷公,一道雷劈在三大殿,烧了三殿两楼十五门。 后来总掌五雷大真人写了本御制书叫《火警或问》,像诏令一样宣示中外,号召大家相信科学不要迷信,雷火是很正常的事儿,没有什么天人感应那一说。 西苑是个好地方,皇帝多姿多彩的生活都发生在西苑。 只可惜那些色采,跟崇祯没啥关系。 国家到了这样的地步,崇祯根本没办法享乐,登基这几年的自我内耗就快把他折磨死了。 刚登基的时候,他非常自信,励精图治了一阵子,也勤于思考,真的想找到国家的问题,并加以解决。 要说他没有皇帝的权柄,倒也不是,朝廷重臣,说杀就杀;边防重将,说换就换;一道诏书给到下面,事情都能立即执行。 但人杀了,新来的还是办不好;人换了,军队该没钱粮还是没钱粮;旨意执行了,却总是达不成想要的效果,甚至背道而驰。 天下向深渊狠狠坠去,任凭他使多大的力气,也托不住分毫,反而明明想要向上托起,偏偏下坠的更狠了。 登基不过几年,崇祯现在也不老,年龄上依然是天底下数一数二年轻的统治者。 但数年间经历了一次次怀抱憧憬,又一次次遭受重创,早就不相信臣僚在奏报中说什么‘良机’、‘取胜’之类的鬼话。 他的眼中渐渐没了希望的光亮,很难再对什么事提起兴致,看见的人,也只剩下一种。 言辞激进的,是妄想以威逼手段取得利禄的骗子;讲话委婉的,是阿谀谄媚博取幸进的骗子。 说良机当前,是利用他好大喜功性格缺陷的骗子;说打不过敌军的,则是胆怯畏战苟且偷生的骗子。 都是骗子。 没办法,分不清。 他只知道杨嘉谟是良将、段复兴是忠烈,祖宽鲁莽了点,邓玘不说束伍也是良将。 这种感觉很遗憾,只有一个人阵亡了,才知道他是否忠诚,但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自己薄凉少德,确实不够英明,无法在忠臣良将亡于阵上之前,就将他们识别出来,给予充分支持。 因为他的眼光一次又一次成功证明了自己的失败。 相信自己的眼光,结果是错误的;逆反自己的直觉,结果是愚蠢的。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无法对那些依然活着的人报有巨大希望……毕竟忠臣都死了,你还活着,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尤其最近这一个月。 皇帝这活儿确实不是人干的,尤其是处于逆境的皇帝。 就俩月前,崇祯得到的消息,还是陈奇瑜雄心勃勃地组建五省联军,在陕西陈布重兵集团,秦军、川军、宁夏军,甚至还有北直隶的援剿军,精兵强将齐调陕西,浩浩荡荡陈兵六盘山,势要一举剿灭刘承宗。 然后他收到关于这支强大军团的消息,是邓玘被摔死在城下、汤九州被打散在山上、祖宽被打死在阵前。 左良玉、曹文诏、龙在田的重兵集团被刘承宗隔在凤翔塬上,生死不知。 连他妈个是死是活的消息都传不出来。 其实崇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所以非到万不得已,不愿意对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进行微操。 陕西的情报既然送不回来,崇祯就专程责人进陕西,还不敢找陈奇瑜,怕耽误了军情,便命人寻秦抚练国事了解情况。 结果陕西巡抚练国事仰卧起坐的本领,真不错。 一会儿被气瘫了,不能视事;一会儿又起来了,回光返照;过一会儿又瘫了,生死难辨。 气得崇祯光想把报信的锦衣番子乱刀剁死。 就这么一来一去,浪费了最关键的时间,等崇祯派出第二波打探消息的番子进陕西,已经回不来了。 就是回不来,石沉大海。 未知让崇祯害怕得不行,寻思刘承宗这是把西安攻下来了? 赶紧又派遣第三波锦衣卫,这次直接派了十路人手,分道经由长城边墙、山西黄河、潼关等地往宁夏寻洪承畴、往陕西寻陈奇瑜。 最先报回来的是宁夏一路,告知走到榆林镇,北边是口外鞑子集结人马要冲击边墙、南边是横山流贼要破堡杀将。 宁塞营到平山墩之间的边墙更是被风沙掩埋,但情况非常诡异,缺口明明就在那,偏偏蒙古骑兵集结于边墙以北,不南下;横山流贼聚集在边墙以南,不北走。 两边隔着被沙子埋没的城堡墩台相望,既不联系、也不攻战,只要看见附近有明军就一块冲上来打,锦衣卫根本过不去。 倒是有个锦衣卫冒死进了延安府,听说黑龙王庙山聚集了肤施县十里八乡的壮丁,正在给刘承宗修祖坟。 最近的消息,是元帅府进延安的大将张振,领军进驻了保安县,带的军队不多,也就只有千余,但延安府诸县有头有脸的乡老都跟着他去了保安,这帮人的护卫就有民壮三千多。 走山西那条路的,也没啥好情报,眼见的是太原府城周边流民聚集成灾,官府赈都赈不过来,而黄河沿线则百姓大规模迁徙,十室九空,还有不少村庄爆发瘟疫,家家户户停棺卷席,乡闾为墟。 黄河西岸陕西境内的情况倒是好点,但过不去。 一来是葭州、吴堡等地的百姓严防死守,他们像得到什么命令一般,将黄河沿线的船只都被对岸村庄抢去,沿岸走出百十里地都见不到一条船。 二来是那些乡民凶悍的很,负弓箭扛火枪,在沿岸架设各式大炮,老旧和丰富程度都给锦衣卫开了眼。 洪武大炮都算一等一的先进火力,岸边的木垒土围甚至还有回回炮和弩车的身影。 这两条线传回来的消息,就已经够让崇祯觉得离谱的了。 万万没想到,潼关那边才是真离谱。 走潼关的锦衣卫一行包括一个百户、两个小旗官、与三名力士、三名旗军,总共九人。 沿途一路直到洛阳都走得很顺利,甚至还在福王府吃了顿饭。 但就这顿饭吃坏了,俩锦衣卫旗军出洛阳就脱离队伍跑了,百户的请罪奏报,说的是这俩人被福王府的富贵堂皇所震惊,崩溃之下脱巾离伍,去投刘承宗了。 实际上这路锦衣卫,沿途都是投客王府,不光在福王府,潞王府、郑王府都去了,但只有福王府,富贵得让他们崩溃。 他们也不是第一波崩溃的,左良玉、邓玘的援军,从河南进陕西,沿途经过福王府,也一样跑了好几百人。 因为福王太富有,富有到超出了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这对普通百姓可能没那么震惊,但是对过境河南进入陕西作战的援军来说,令人无比崩溃。 “洛阳比皇宫还富有,肥了天下富有朱常洵一个,却让我们饿着肚子打仗,死在贼寇手里,何其不公!” 说实话也就是平凉府那个韩王没机会来洛阳,否则只要过来看一眼,就能立马变身新一代金蝉子。 都是亲王,韩藩富有,富在是国初亲王,人口多、王爵多,禄米多。 而福王富有,富有到禄米算个蛋。 大明的皇室有两种,一种是宗室,另一种是万历皇帝封的宗室。 具体其实就仨人,万历的弟弟潞王朱翊镠,儿子福王朱常洵、儿子瑞王朱常浩。 至于万历的另外俩儿子朱常润和朱常瀛,一直拖到天启年间才就藩,反倒没得了那么大的好处。 飞扬跋扈的潞王得万历和李太后的宠爱于一身,就藩时一切规格统统超标,当年朝臣意见很大,都希望万历能遵循旧制。 但福王是万历最宠的儿子,等到福王就藩时更过分。 过分到在那之后,朝臣都不敢跟万历提福王,遇到宗室的事儿,大家就说应该遵照潞王旧例。 因为万历对福王是不讲规矩的,在万历怠政的那三十年间,什么阁老辅臣、封疆大吏的奏章投入内廷都像石沉大海,只有福王府的奏章,上午递交,答复下午就出来了,要求没有不答应的。 福王就藩,庄田给了两万顷,河南的丰腴田地不足,从山东、湖广的良田补足。 除此之外,张居正被抄家所没家产、从扬州到安徽太平沿江各种杂税、四川盐井榷茶银以及淮盐一千三百引,统统都给了福王。 单就盐引一项,已经不是超标了,河南历来用的河东行盐。 明代盐引制度与边防驻军的粮草有很大关系,要商人运粮到九边,九边开出证明,商贾用运粮证换取盐引,再凭盐引到盐场支盐贩卖。 各个盐场的盐引,依照与九边的距离,重量不等。 如河东盐场离边墙近,一引取盐是二百斤;淮扬盐场离九边远,一引则算六百六十斤。 同时各地盐区,也都依照就近售卖的原则。 而万历给福王的这些盐引,则不管那些,他可以在淮扬卖盐,也在河东卖盐,反正在哪儿卖盐就是给老爹写封信的事儿,极大地冲击了河南、南阳、怀庆三府的盐业。 当然这种薄彼厚此、亲疏有别的情况,并不是万历一个人的毛病。 只不过在万历之前,那些被皇帝册封、给予优待的王爷们,在嘉靖、隆庆甚至万历年间,都处于持续被削的状态。 归根结底,嘉靖皇帝与诸亲王,基本上都是出五服的远亲,下手削待遇绝不手软。 以至于到了这个年代,就属万历封出来的是仨藩国优待最厚。 没办法,泰昌帝是万历的儿子,天启、崇祯都是万历的亲孙子。 如今福王朱常洵、潞王朱常淓这俩,都是崇祯的亲皇叔,地位在诸王当中最为尊崇。 福王和潞王,说是穷奢极欲也不为过,但这俩在崇祯皇帝和皇室的角度上……其实是贤王。 第一,他俩干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分封不赐土,列爵不临民,食禄不治事。 第二,在皇室需要用钱的时候,他俩捐钱非常积极,位列诸王的亚军和季军,仅次于唐王,远超韩藩、鲁藩、代藩那些穷鬼吝啬鬼。 而捐钱最多的永远是唐王,单是打萨尔浒,老唐王开打先捐五千两,打了败仗再捐三千五百两。 但对皇室来说,唐藩远不如福藩和潞藩……老唐王人品有问题,为了改继承人,把世子和孙子关了十六年,还默许小妾生的儿子把世子毒死了。 要不是当年做布政使的陈奇瑜警告老唐王,小唐王早死了。 除此之外,唐藩的王爷都喜爱参与社会活动,对藩王来说,这种事的尺度是不好掌握的。 反过来福王和潞王,才是不干人事儿的好王爷。 福王是个贪财好色的酒鬼,天天关起门来喝大酒,喝多了就睡,睡醒了就喝。 潞王则是个爱弹琴的艺术家,留了六七寸的指甲,用小竹筒护着,造了潞王琴三千张。 同时还研究古董,照着宣和博古图仿制了商代至唐代的铜器数千件,打着‘潞国制器’的题款,但是专门用牛皮裹着埋到地下,使锈迹把铭文遮住。 所以对这俩富有的皇叔,崇祯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人家有钱,那是爷爷给的,更何况,人家俩还给他钱呢。 因为怕死,李自成刚进湖广,张一川刚进南阳,远在黄河北岸的潞王就给崇祯上奏疏,请求增设三千护卫,愿捐银一万两助饷。 崇祯很高兴地就答应了。 然后在南阳直面张一川威胁的唐王闻询也上奏疏,也请求皇上增设三千护卫,捐银一万两助饷。 崇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因为最近朝廷上正因为宗室换授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核心问题就是让宗人府以荐才的方式,举荐有才能的宗室进入官僚体系。 这事的强力支持者之一,就是年轻的唐王朱聿键。 崇祯很清楚,潞王要求增设护卫,那是真怕死。 唐王要求增设护卫……这家伙是他妈真想建功立业!(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七章 重中之重 当大明的皇帝与朝臣,还在为帝国的未来这种小事儿争论不休的时候。 雄踞西北的刘大元帅·承宗,已经在思考人类社会最重要的事情了: 吃啥? 曹文诏是久负盛名的野战大将,智勇兼备,在陕西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取得陕西叛乱以来斩及第一的功勋。 可他在大兵团作战方面,稚嫩得像个孩子,把针对刘承宗本部大营的夜战打得一塌糊涂。 刘承宗甚至都没还手,曹文诏四面合围的万众之师就三面崩溃,仅剩其本部人马在西面尚能结阵。 不过只剩下这一个营的兵力,很快就反应过来大势已去,为挽回颓势,率军向刘承宗的军阵西面冲了一阵,军阵巍然不动,无奈赶在合围前向西退去,一直撤过了千河,这才虚晃一枪向南逃去。 至于其另外三营,参将神光显见势不妙就率军朝乾州方向奔去,跑得飞快,王文秀撵都撵不上;游击曹文耀则被张天琳的火箭炸得七荤八素,两千选锋精锐自相崩溃,蜂拥冲过石窟关,向灵台、泾州逃散。 倒是整场战役被打迷糊了的宁夏参将卜应第,带兵逃到渭河岸边,被元帅军追上,搏战至不支,带兵向元帅军高应登部千总李八两投降。 随后是追亡逐北。 而跟这场夜战同步进行的,是渭河南岸张献忠收到刘承宗的命令,率临洮军对龙在田、左良玉、艾万年等部发起猛攻。 其实这边才是重头戏,明军被折腾了一天一夜,身体和精神都已是强弩之末;张献忠率领的临洮军则经过长途跋涉,仅得到短暂休息,军队状态同样也不怎么样。 可他们一个兵多将广,一个士气如虹,反倒都有极高的耐性。 双方列阵苦战,张献忠部一次次冲垮滇兵阵线,却又一次次被艾万年的延绥军顶住缺口,甚至多次被佛朗机压得撤出射程,两军在夜幕下足足打了整整两个时辰,都没能分出胜负。 但也只能到这儿了,随着天光放明,在凤翔塬上轻易取胜的刘承宗兵临渭河北岸,以重炮排布岸边,越河轰击延绥军阵与云南军侧翼。 轰鸣的火炮和飞射的炮弹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陈兵宝鸡塬上的庞大兵势在三面被围之下,军阵顷刻崩溃,数以万计的军队蜂拥逃入褒斜道。 刘承宗对此追悔莫及。 他早在战斗开始前就划出巨大的包围圈,却惟独漏了明军会往南跑,以至于褒斜道没有陈布伏兵,让明军仓皇逃窜。 张献忠是指望不上了,战斗结束后的宝鸡塬上到处是蠕动的伤兵,散落满地的器械需要整理,同时南部山麓更有逃亡明军为迟滞追击引燃的大火,烟熏火燎,一派地狱之景。 而野战的必要程序,就是追击。 在一场并非以抢占地形为目的的战斗中,击溃并非胜利。 只有追击,才能尽可能杀伤敌军、收缴俘虏、取得战果。 没有追击的战斗是不完整的。 刘承宗把追击的任务交给了从宝鸡城里出来的罗汝才。 其实刘狮子对罗汝才的表现不满意,因为罗汝才让他觉得,自己作为明军出身的将领,托梦式指挥继承的不够完善。 双方的心有灵犀水平没跟上。 按照他的计划,宝鸡城里的罗汝才,应该在明军溃散的第一时间,就从城里杀出来。 万万没想到,撑了一天一夜的罗汝才,在城上看了俩时辰对打,给自己看困了,在即将分出胜负的关键时刻,打了个盹儿。 以至于被叔叔罗戴恩叫醒的时候,错失良机,带兵出城,战斗已经结束,溃散的明军早在一刻之前就逃进了褒斜道。 一脸胆战心惊的罗汝才见着黑着脸的刘承宗,出乎意料的没迎来批评,只是轻描淡写的把追击任务交给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子劫后余生的喜悦里,闷头迎着山火就冲了过去。 罗汝才不知道的是,这全是因为刘承宗在心里给他记了一功。 就是他那个看不上眼的妹夫王国才,率骑兵践踏卜应第的军阵,得了破阵首功。 不过在罗汝才带兵追击之后,刘承宗又从收拢的降军那得知,虽然罗汝才这一宿一直在宝鸡城里蹲着,但功勋比起在城外战斗的众将,只多不少。 他的妹夫王国才率骑兵践踏军阵就不说了,更有其部下李汝珪夜间出城,先杀曹营游击曹鼎蛟,再杀左营参将罗岱,一夜响箭连杀两员大将。 这战绩把刘狮子都惊了:这李汝珪什么东西,在敌营如入无人之境,左冲右突,像个鬼一样! 不过追亡逐北的事暂且不提,战役刚刚落下帷幕,让刘承宗糟心的事儿就如影随形地追了上来。 他又有降兵了。 渭河南北两场战斗打下来,俘获降兵、军器甲胄无算,直到第二天傍晚,中军才统计出明确数字。 中军的小校报告消息时,刘承宗正在宝鸡城外左良玉早前攻城时搭建的土山上,召见宝鸡知县杨迈,询问其境内事宜。 杨迈大倒苦水,宝鸡县的情况不好。 虽说这边的农业其实已经是凤翔府比较好的了,但因为战争导致商路断绝,百姓生产的东西卖不出去、想买的货物也买不到,经济濒临崩溃。 而在土山之下,张献忠正带着临洮旅一票将校,围观火头军肢解象尸。 这战象也是刘承宗的战利品,在昨夜的战斗中,他们一共弄到了两头战象的尸体。 说起来有点离谱,龙在田一共带来四头战象,在昨夜的战斗中死了两头,而两头战象,都是被明军杀的。 其中一头是在与张献忠的战斗中,被龙在田找到时机,放出去配合滇兵冲击师襄部将张云起的军阵,将其阵冲开。 张献忠见状,急命部将王自奇领兵三十前去阻拦战象,先是火枪击象首,无奈用的是传统鸟铳,口径太小,仅能在象头打出皮外伤,急得王自奇提长刀上阵,砍伤象鼻,这才叫战象退回。 其实比起张献忠,他的部将王自奇才是真正被刘承宗压抑的人。 人家本来是西军大将,张献忠早前起事时的左膀右臂,结果西军被刘狮子迫降于庄浪卫城,西军拆除四个营参将,根本没他的事。 偏偏还走不了,因为刘承宗给了他弟弟王自羽一个参将的位置,他们两兄弟在葭州起事的老兄弟都在那个营里面呢。 这次战役,他是铆足了力气要建功立业,好让张献忠也给他从元帅府要个官儿。 攻打乾州,王自奇就亲领敢死队,作为先锋登城作战杀出缺口。 这次眼看战象被他杀退,一不做二不休,呼喝着命人跟进,沿着战象左冲右突的道路杀进缺口,一直带着大队杀到延绥军阵前。 然后这头象鼻受伤、被火枪打得满脸血的战象,就被艾万年麾下的延绥兵一炮放翻了。 另一头战象则是被刘承宗越河轰击的炮弹砸断了腿,明军撤退时走不动,龙在田为了避免刘承宗将来拿战象进攻明军,便命人把战象宰了。 虽然如此,刘狮子还是很感谢龙在田千里迢迢送来的大象。 尤其在这个时候,虎贲营负责统计伤亡、战利的小校来报,数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单是阵亡与需要医治的伤兵,便已超过七千,突破了刘承宗的想象力,让他大为惊讶,脱口而出问道:“怎么会这么高?” 他心想,这仗打得很轻松啊! 明军两部兵力接近三万,上战场的兵力两万多。 而元帅府的兵力虽多,真正投入战斗的军队也就四万出头,这还是连杨承祖那种出城烧营,全师而还的军队都算上之后的数字。 一下子伤亡七千多,刘承宗人都傻了。 不是因为伤亡惨重,而是……他垂眼看着土山周围,那些三五成群站在小山包上,围观屠宰大象的军兵。 他麾下军队的气质,并不像打出一场惨胜之后的样子啊。 更何况,小伤都不用记录,想上伤亡统计,至少也得有个刀砍箭创才算。 偏偏元帅军主力装备精良,只要不是被击溃了,基本上只有运气特别差才会上伤亡统计名录。 这种疑惑,直到中军小校呈上名录,刘狮子一一看过去,这才解开心中疑惑。 占伤亡比例最大的,是师襄的临洮旅,光他们就占了快五千多。 但这个情况比较特殊,在虎贲营的统计口径里,这是打一场战役,但是对临洮旅的旗军来说,他们是打了三场仗才赶上伤亡统计。 师襄是先跟杨国栋打,杨国栋打赢了师襄,却被师襄招降;随后攻打乾州城,打完了乾州城又被张献忠拉到渭河南岸来跟明军打。 他们那支军队,快人人带伤了。 而且因为师襄跟杨国栋打的那仗,后边成了自己人,两边伤亡都算自己的。 这让刘狮子脸上泛起无奈笑意。 随后占比第二高的是罗汝才。 他这个营是死的多,早在刘承宗还在东边打仗的时候,罗汝才就已经跟龙在田的滇兵打过了,等到围城的时候,营里就已经添了不少城里招募的新兵。 守城没死几个人,但两次出营,没回来的就是真没了,极少受伤还能回来的。 剩下的都是刘承宗本部四营,布置在六花阵外围小营的军兵,遭受曹文耀夜袭中受伤或阵亡。 看到这儿,刘承宗面上笑容隐去,抬眼对身侧的宝鸡知县杨迈道:“杨知县,召集城中医匠,在城内校场设营给伤兵养伤,这事你来办。” 杨迈连忙应下,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话都不会说了,嗯嗯啊啊的要召集民夫修伤兵营。 刘承宗一看这样子就腻歪,皱眉道:“你很怕我?” “卑职不敢!” 刘狮子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宝鸡知县原来是李嘉彦,李嘉彦投降的时候,正把宝鸡的乡绅都聚在城里,商议给左良玉提供兵粮呢,结果张天琳就来了。 李嘉彦投降后被授予凤翔知府,临走前举荐杨迈这个在家的秀才乡绅接任。 杨迈可能本身就不想当官,但刘承宗当时疑惑地‘嗯?’了一声,杨迈就赶紧点头当知县了。 第一次见,他就害怕自己。 如今第二次见,他显然更害怕了。 刘狮子寻思,你怕张天琳就算了,张天琳没脑子的大莽子;怕罗汝才也算了,罗汝才那贪财好色,纯被欲望支配的野蛮人。 我每天笑眯眯的,你怕我做什么? 他却不知道,杨迈正是因为这个才更怕他了。 张天琳什么英雄气概,更别说杨迈跟罗汝才一块被围在城里头,深刻认识到那是个兜里就一月兵粮,三万大军在城外围着,都敢在城上发癫的狠角儿。 那二位在刘承宗面前都乖得跟小猫小狗似的,这刘承宗不为人知的一面该有多吓人? 更别说罗汝才那个营的士兵,全是穷凶极恶之徒、离经叛道之辈,偏偏藏兵拿他当菩萨降世,汉兵守城打个盹,梦话都是‘吾皇万岁’然后咯咯咯傻乐。 想着这个,就听刘承宗道:“你安心做事,不必怕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杨迈大为震惊,不禁想到早前对流寇杀人刨心下酒的传闻。 不吃我,那他该不会……吃小孩儿吧? “唉。” 说实话,看着杨迈这个样子,刘承宗觉得自己对宝鸡县所托非人,连带着对凤翔知府李嘉彦的识人之能也产生了很大怀疑。 他心想,坏了,我让他妈个傻子当知县了。 好在,正当刘承宗考虑要不要换个知县的时候,中军小校察觉出气氛的尴尬,适时地递上两份名录,转移了刘大元帅的注意力。 那是一份降兵名录、一份战利品统计册子。 刘承宗看见就发愁,轻飘飘一本册子,又多了八千多张吃饭的嘴。 而与之对应的战利品,却并没有那么丰厚,兵器甲胄倒是不少,但兵粮少得可怜,刨去战败后被焚毁的部分粮草,剩下的甚至不能供应大军五日。 也就那两头战象算是高价值战利品,能给提供点肉食。 刘承宗抬眼看向不远处正在切割战象的军兵,寻思这粗糙肉质看上去,实在不像好吃的样子啊。 他的兵粮不足,得抓紧时间找点饭吃。 另一方面,凤翔府地界上,因为战争导致耕地撂荒,也是亟待解决的大问题。 他盯上了明廷联军的最后一支军队,四川方面的大帅侯良柱,认为四川那边应该是有兵粮的。 刘狮子打算写封信过去,问问侯良柱有没有兵粮,有兵粮的话别磨蹭,赶紧带兵过来打一场;没兵粮就抓紧去弄点送过来,饶他一命。 万万没想到,正当他为兵粮忧虑的时候,北边来自延安府的蜂尾针张振派人给他送了一封信过来。 信上说……杨麒的漠南都督府发兵哈剌慎部,几乎把哈剌慎部抢灭了,弄到牛羊牲口无算,光小孩和女人抢了一万多,眼下为躲避后金进攻,都弄到了边墙北边。 刘承宗的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起来。 有招儿了!(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八章 张天琳来了 刘承宗的主意是贸易,互市贸易。 虽然夏天还没过去,但草原上差不多该备冬了。 漠南都督府弄到不少牲畜,可牲畜在草原上终究不能当饭吃。 俗话说家缠万贯带毛的不算,因为养殖业的风险太大,尤其在草原上,一场风灾、一个寒冬,没准就啥都没了。 就像哈剌慎部,只是在一个平静的夏日,那么多牛羊就啥也没了。 但是贸易可以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留下必须的牲畜,多出来的牲口完全可以贸易到长城以南,换取铁锅、棉衣、被服甚至布匹,让接下来的冬季更加温暖。 大明可以互市,刘承宗也可以,甚至可以在长城内外进行完全互补的贸易。 这对短期内的军粮供应帮助不大,却对元帅府恢复地方生产的帮助极大,毕竟旱灾以来,陕西各地的经济都趋于崩溃。 很多人颠沛流离,即使被重新安置,地方也完全退化到不完全的小农经济,就连自给自足都成问题。 要恢复生产,首先要让环境安定,恢复战区内各县的联系,贸易起来产生需求。 而漠南都督府的这批牲畜,若能通过贸易买进口内,能很好的解决各县眼下连做种的牲畜都没有的问题。 关中平原上的诸县情况还好一点,在更北边被兵马来回走的诸多府州县,情况已经坏到整个州县连一头牲畜都没有了。 就比如静宁州那样的地方,就别说大牲口,连人都只剩一千九百九十七个,多半还是残疾,如果放着不管很快就没人了。 刘承宗把这个想法写信送给张振,解了心头之患,但眼下军队的短期口粮问题依然存在。 他只能把目光放向西安府。 不过军队尚未东行,安置伤兵、收拾战利的工作持续两日,也让接连作战的士兵稍加休息。 然而就这两日,西边的秦州方向,就传来了关于兵粮的好消息。 莫与京和谢二虎率七千蒙古骑兵奔出华亭古道,一直冲到静宁州,转了一圈儿未见敌踪,便沿葫芦河两岸分张南下,搜寻沿途每一块山塬坪地,浩浩荡荡地向南铺开。 他俩一直走到秦州卫,才发现明军的踪迹,是开战前拔营离开宁夏军驻地的白广恩。 一起被发现的,还有一车车正在向秦州卫运送的粮食。 白广恩是从曹文诏那领了筹集粮草的命令,这才离开宁夏军主力兵团,独自到陇西搜集兵粮。白广恩就没想往平凉城跑,他一开始就瞄上了秦州卫。 眼下的陇西,秦州、平凉,是不曾被兵的好地方,当然相较而言,秦州远不如平凉富庶,存粮也不可能长期供应曹文诏、左良玉的庞大联军。 但相应的是,白广恩也知道自己惹不起平凉城,他又不敢去抢韩王府,平凉再富裕也跟他没关系。 秦州卫就不一样,早前因为左良玉驻军于此,让刘承宗的主力军选择走山道进关中,后来虽然被张一川、李自成的联军过境,但那会大敌当前,农民军也顾不上劫掠,倒是留有几分薄粮。 最重要的是,白广恩在秦州卫强征粮草,没有负担。 如果他们这仗赢了,那这点粮草不算个事儿,甚至还是他的功绩。 如果他们这仗输了,这点粮草就更不算个事儿了,整个秦州到时候都会成为刘承宗治下的土地,大明管不着。 所以在秦州强征粮草,保险! 谢二虎的蒙古兵早在两日之前就发现了白广恩的踪迹,但莫与京不让他声张,更是严加约束蒙古旅的骑兵,禁止他们袭击白广恩的军队。 “大帅也缺粮。” 谢二虎是蒙古马匪头子出身,这几年一直把精力用在学习带兵方面,稍有余力,也都拿去精进汉话了,心眼子比张天琳只少不多。 这会儿根本无法领悟莫与京的想法,他脱口而出:“我谢二虎在这儿看着,还能让他抢大帅的粮?我去给大帅……” 却见莫与京摇头不语,谢二虎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才琢磨过来:“让他先抢,抢完再抢他?” 莫与京缓缓颔首:“谢旅帅,是等他抢完,再剿他。” 其实白广恩没抢粮,人家是在征粮。 白广恩这个流寇反正的官军,比很多出身干净的正牌将领还会征粮。 他把军队往秦州卫一驻扎,便开始摊派。 白广恩可不是把征粮的任务摊派给乡里的甲长、乡老、地保,而是直接把征粮任务摊派给秦州官署和秦州卫的军官。 他可不傻,直接找百姓摊派太遭人恨,还容易让秦州卫的世袭武官同仇敌忾,反倒是把任务给秦州卫的军官,给他们征粮的权柄,或许没法征得那么干净,却也能分担仇恨。 秦州卫的军官当然不乐意干这事儿,但摊上了也没办法。 对他们来说,让他们去找别人征粮,总比白广恩找他们征粮好。 一时间秦州卫的世袭武官带兵四出,直奔山峁墚塬间的各个乡里,摊派出一个又一个要命的征集名录。 米、面、豆子,柿饼子干果,甚至是木柴木炭石料、蔬菜水果、马槽车辆林林总总,再不济就征人当搬运的小伕子,总之不空手。 这里面有些东西,是白广恩明确要征的,还有些东西,是秦州卫要征的。 主要是石料木料和小伕子之类,战事当前,秦州卫的几个指挥使一看白广恩都跑到秦州来征粮了,明显察觉到东边关中战场很不好的苗头,他们得想办法保护自己,首要任务就是加固秦州卫城。 谁都不是傻子,哪怕白广恩的军队嘴巴再严实,人们也能猜到,明廷在陕西的重兵集团明显被刘承宗分割包围了。 否则不至于到秦州征粮,要征也该去关中征粮。 除非他们根本联系不上关中。 白广恩倒是挺小心,一直很注意观察东边的情况,但他没考虑北边的平凉府方向,只是派人驻军渭河沿线,同时观察西边的巩昌府和东边的凤翔府。 事实证明他没白观察,他在巩昌府发现明军活动的迹象。 开始还以为是改旗易帜没换装备的元帅军,后来双方探马交兵,发现还真是自己人。 那边的长官,是宁夏参将屠师贤,早前受曹文诏调遣,率一个营的兵力去攻打空虚的兰州。 结果兰州一点儿都不空虚,镇守兰州的王文秀被刘承宗召到关中,原本驻军河湟看家的旅帅杨耀立马移师兰州。 而且他比王文秀的驻军风格更加激进,调派参将冯瓤率战兵车营驻扎到巩昌府的巉口,把明军的西进缺口直接堵死。 更是从青海把刘承宗给天山驻军准备的练兵卫拉了一千新兵,由指挥同知、卫拉特杜尔伯特部首领达来台吉率领,开进临洮渭源县。 实际上这个练兵卫本来有三千人马,但东征战役一开始,就被刘承宗调到甘肃两千,由指挥使钟虎率领,填补空虚的甘州,杨耀这次一调兵,直接把练兵卫弄没了。 不过如此一来,宁夏参将屠师贤傻了。 情报上跟他说的是刘承宗大举东进,开战前横征暴敛,致使人心向背,又拉走了元帅府所有人马,后方极为空虚,因此攻取兰州易如反掌。 结果他率军三千奔袭至巉口附近,直接四面楚歌。 北边的靖虏卫,是甘肃都督曹耀的东进兵团,正朝着宁夏边墙一座堡子一座堡子啃,分出一个个小队沿小山路对他进行袭扰不过顺手为之。 南边的临洮府,是达来台吉所率练兵卫一千人马,这帮人兵力不行,但装备着刘承宗给大哥刘承祖造的火箭车,火力相当充足,见面先丢出一片覆盖方圆五百步的火箭弹幕。 正中间的巉口驻军才是最气人的。 巉口地形非常狭窄,冯瓤背靠连通榆中盆地的金城山谷,车营就地展开,像耍无赖一样。 车营这个玩意儿,只要不碰上刘承宗的火箭,在狭窄战场上就是无赖,同等兵力下几乎无敌。 屠师贤冲也冲不动,打也打不过,火器火炮没冯瓤强,就连兵粮也没冯瓤多,还担心被包围在关川河流域,只好退入巩昌府。 而巩昌这个地方又很怪,它本来有知府,王文秀派遣罗汝才、李万庆进巩昌府夺取关口的时候死了,不是他们杀的,是畏惧丢失治地的罪责,自杀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没知府,直到今年刘承宗开战前夕,吏部又铨选了个山西人过来做知府,叫乔迁高。 但乔迁高上任的时候,巩昌府的形势对朝廷来说更糟糕了。 刘承宗发起东征,半个巩昌府都被元帅军占领,没被元帅军占据的,也被农民军占据。 四天王李养纯占据西河县、整齐王张胖子占据宁羌县、扫地王张一川占据宁远县,周围只有个早前被张献忠劫掠一遭的伏羌县暂时没人。 知府乔迁高便入驻伏羌县,遥领巩昌知府。 伏羌县能避免被兵,靠的不是乔迁高,而是伏羌县本身已经成为巩昌府被兵后的明廷大本营。 这边不光有伏羌知县王儒,还有早前跟农民军作战败退的宁远知县郭尔照,临巩道兵备道张兆曾、巩昌府推官赵应桂、通判朱廷鄣、都司田应龙、张应春,还有来自各县生员、各级军官、衙役一千多。 早前四天王李养纯、整齐王张胖子都来打过伏羌县,被兵备道张兆曾、推官赵应桂联手据守,农民军久攻不克,知县王儒单骑又单骑出城,对这些民军头目非常礼遇,靠一张嘴讲和了。 也算是众人齐出死力,这才保住巩昌府最后一座属于大明的城池。 屠师贤在北边跟冯瓤打了几仗,手下宁夏边军还剩两千多,南奔至伏羌县,给知府乔迁高等人打了一剂强心针,但他们的军政关系处理得很烂。 伏羌县众人都盼望着屠师贤能领兵打进府治陇西县,而屠师贤的宁夏疲兵则希望能进伏羌县城,他们已经跟曹耀、冯瓤、达来台吉接连交战。 说句难听话,屠师贤但凡有攻破陇西的能力,早去攻了,根本就不会往伏羌县撤。 而另一边在秦州卫的白广恩,则在秦州官署的帮助下,短短几日就筹措到第一批米粮蔬菜百余车,旋即向东起运。 随后毫无悬念,元帅府的蒙古旅骑兵浩浩荡荡地从各处山道蜂拥而至,把白广恩的营兵吓得六神无主,抛下车辆转头就跑。 他们倒不是害怕蒙古骑兵,而是发现元帅府蒙古兵的第一时间,人们就认为东边曹文诏和左良玉的大军溃败,甚至已经被歼灭了,根本升不起负嵎顽抗的心思。 身在秦州的白广恩,显然要比麾下边军有更多的阅历,并不认为曹文诏已经败了。 但他的感觉,却并没有比麾下边军好到哪儿去。 按说白广恩天不怕地不怕,手下有一批真正的亡命徒,反正之后做了明军将领,得了兵甲器械,战斗力更上一层。 哪怕是那些正牌的明军参将,他也谁都不服,自认干仗天下第三。 唯独刘承宗这种陕西造反的传说人物,是他的心魔。 这就好像小时候被人揍过,长大了见那人一瞪眼还害怕,要想破除心魔,就得把那人真正踩在脚底下,才能得到内心的蜕变。 偏偏他也不是头一回跟刘承宗见仗了,早就见识过刘承宗发挥兵力优势、肆意挥洒机动能力,喜好正面强攻、偏师突破的战略战术。 在甘肃,刘承宗兵临嘉峪关外,张天琳在关内左冲右突,把他一营精锐炸得半数升天。 在庄浪河,刘承宗围攻营盘岭,张天琳又在黄羊川堵住他的退路,一群和尚在阵前念着经,又超度他半个营。 这里面最大的问题,就是尽管他心里跃跃欲试,总想在刘承宗面前打出来个大的,有一种‘爹,我要让你刮目相看’的欲求不满,偏偏每次……连刘承宗主力的影子都摸不到,就被偏师一巴掌扇在地上起不来。 这会白广恩的判断力没有问题,他直接意识到,这不是曹文诏等人已经兵败的信号,而是意味着关中所有明军陷入刘承宗的包围之中。 但意识到这些东西,没有用。 军兵前来报告,秦州外围发现蒙古骑兵,描述的是金戈铁马。 话传到白广恩的耳朵,他的脑海里直接浮现火箭升空的画面,搭配着火药短促燃烧的尖锐啸声,即将挨揍的即视感扑面而来! 白广恩当即喊来麾下千总白朝宰,下令聚兵。 “还他妈管什么粮车啊,卷上行粮,我们去找屠师贤!” “快快快,朝宰,让弟兄们散开行军别扎堆,张天琳来了!”(本章完) 第六百一十九章 孤儿 凤翔府以东,大军摆开,浩浩荡荡地向西安府行去。 跨坐马上的张天琳打了喷嚏,懊恼地抽着鼻子,皱眉看向漫天扬尘里官道旁被焚成废墟的土寨,骂骂咧咧。 随着这场凤翔塬上的会战尘埃落定,四处奔散的溃兵在逃命之际大肆抢掠,将关中平原西部搅成碎片,刘承宗率军向东,沿途所见到处都是破败之景。 好在这股大乱,来的快去的也快。 最大一股溃军是宁夏参将神光显所率营兵。 神光显目标清晰,自从夜间崩溃,就一路带兵直奔乾州逃窜。 他跟刘承宗也算老熟人了,刘狮子在陕西奠定延安巨寇的立威之战,打的就是贺虎臣的宁夏边军。 神光显对元帅军的实力,一直有比较清晰的认识,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压根儿就没想正面挫败刘承宗对陕西的攻略。 只是琢磨着借刘承宗之手,干翻几个总兵参将,好为他打出一条升官捷径。 可不论他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如今的元帅军,居然在战力上比曾经的狮子营强出这么多,显得他们这些聚集陕西的精兵强将都不堪一击了。 他之所以带兵往乾州跑,而不是去寻找曹文诏,就是心底里觉得东边安全。 事实上确实,东边要比西边安全一点点,但远未达到神光显想要的那种安全程度。 他带兵跑到乾州境内清点军兵,麾下两千出头的军队还剩一千三百多。 而在他面前,是一座没有元帅军防守,但同样也没有据守价值的乾州城。 这座城早在段复兴防守的时候,就被张献忠打烂了,就连城墙都被炸塌,神光显就算浑身是胆,也不敢在这种城池防守。 不敢久留之下,这股宁夏兵向郊野百姓强征出几日行粮,又马不停蹄地向西安府城狂奔,想去寻陈奇瑜。 他们一路跑得狼狈极了,途中伤蹄、倒毙、跑死的战马都不敢屠宰,反倒是让乾州城郊野的小股义军捡到大自然的馈赠。 乾州的义军不是流寇,就是本地有武艺、胆识的青壮。 在张献忠、师襄率军西走支援凤翔府战事之后,受到巨大震撼的郊野士绅纷纷号召青壮,团结训练、保乡守土,一股股民壮团练和土寨土围就在乾州的大塬上长了出来。 他们少则数十、多则上百,匆忙组织缺兵短甲,意识形态也充满乡土气息。 目标并非抵挡刘承宗如狼似虎的大军,也不是要转掠四方对抗大明,就是单纯希望能够捕盗御寇,竭尽所能为战乱之中的乡土上一道保险。 神光显的兵马势众,各地民壮面对强征给养不能抵御,好在宁夏军相对来说也比较温和,只是索要几日行粮,几个土围出点就能供应得上。 不过等神光显走了,这些民壮才发现伤马、倒马,才发现其实他们赚了。 几个庄子才不过提供了十几石粮,可倒毙战马就三十多匹,收拾出来都够给整个庄子加餐了。 不过相对于乾州民壮,神光显的运气就没这么好了。 西安府对他来说是绝地。 刚进咸阳境内,宁夏兵就一脑袋撞上魏迁儿麾下的游骑。 刘承宗在渭河北岸留着魏迁儿大营的人马,负责盯着渭河南岸的军队,防的不是西安府城,而是祖大乐和卢象升。 结果卢象升在湖广打李自成,祖大乐则被吓得往汉中府去寻四川总兵侯良柱,西安附近的各卫旗军都收缩进府城,城外就成了魏迁儿部骑兵的乐园。 远远眺望着西安府城,把魏迁儿闲迷糊了。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该干啥,大元帅的命令就是让他防着渭河,偏偏防守方向没人了。 可一座偌大的西安府城,他也攻不进去啊。 只能在心里想象着张天琳和高应登的两个大营在凤翔塬上大杀四方,自己却领兵驻在渭河北岸,穷耗兵粮! 这简直罪孽深重! 不过好在,魏迁儿很能给自己找活儿干。 他是驿卒出身,一闲下来就看见了西安府境内的驿站。 西安那样的大城重镇,他打不起,但小小驿城对他来说却不在话下,当即兵分七路,攻向西安府境内的七座驿城。 他这个大营,兵分七路,每路还有七百多人呢,对付兵力单薄的驿城,可谓手到擒来。 一日之内便攻取五驿四十铺,第二日一早,剩下那两座驿城也被攻陷,取得米粮八百余石、银钱四百余两,更是收降铺司兵四百有余、驿站马骡六百余匹,使西安城驿路完全断绝,成孤城一座。 这些事对魏迁儿来说很简单,就学着刚认识刘承宗的时候,刘狮子的做法,把周遭驿站急递铺全干一遍,先让这些同事下岗,然后帮他们再就业。 不过这些驿卒也没想到,刚投到魏迁儿手下,立刻就迎来一个大活儿——追击闯进咸阳境内的宁夏军。 神光显闷头跟魏迁儿怼了一阵,被打得溃不成军,转头继续率残兵向北逃往耀州。 这会儿他已经逃得没脑子了,往哪走都是元帅军,往耀州跑完全是因为惯性。 结果耀州也不是空城。 城里有个马肉将军米剌印。 相较于闲得无聊的魏迁儿,米剌印这段日子还过得听有声有色。 一开始,他从刘承宗那领到在耀州熏制马肉的任务,眼巴巴看着主力军向西、张振丁国栋领兵向北,心里还挺郁闷。 反思了很久,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对,让刘承宗误认为自己有当伙夫的潜质。 不过后来真驻扎在耀州,米剌印发现客串耀州知州,还……挺有意思。 这段日子以来,他统计了丁口田亩,丈量了无主田地,召集了流民开荒,也集结匠人制造军器、修缮城池……闲着没事还跑到州学跟那些秀才斗嘴。 一开始是挨骂,米剌印不答理他们,后来州学生员们发现米剌印还挺干人事儿,就以劝降为主。 尤其一个名叫宋绪汤的年轻生员,骂得最激烈。 米剌印也很生气,寻思你这个人好生不讲道理。 我米剌印一开始就是明军肃州营的千总,长官被击溃,自己被围在驿城里,跟叛军打到弹尽粮绝,无奈出城投降,然后继续干的是当兵吃饷的那回事儿。 一个堂堂正正的叛变军官,从头到尾,就跟流贼就没有半点关系。 你这秀才一直逮着老子骂流贼是什么意思? 米剌印被骂得不耐烦,便叫人把宋绪汤抓紧州府牢里,打算关上几日,还不老实就痛打一顿。 谁知道宋绪汤人特别轴,进了大牢就嚷嚷流贼露出了真面目,直接绝食,拒绝吃饭一心求死。 米剌印也没脾气,心里知道大元帅进陕西是要治理地方的,自己在这熏马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又把宋绪汤放了出来。 他心想,反正我也不是耀州知州,这傻孩子愿意骂就让他骂,等大帅过来,拍拍屁股打西安去,耀州留给将来的知州操心。 谁知道宋绪汤刚被放出来,因自己一口浩然气慑服流贼渠魁而沾沾自喜,人还迷瞪呢,就迎来家仆哭诉。 宋绪汤在城外的庄子,被流窜而来的正牌官军神光显部,洗劫一空。 大明在耀州的头号忠臣当即跳反,携家仆数人加入米剌印的军队,申请出城讨贼! 正当甘肃参将神光显率领残兵败将,在大明的土地上跟魏迁儿、米剌印两营军队进行游击战争时,刘承宗也率大军浩浩荡荡的进了西安府。 就在一个月前,刘承宗在咸阳塬上击破祖宽、杨正芳诸部,那时候各县长官还都横眉冷对,将之视为灭亡在即的疯狂鼠辈。 而这次,他再携大胜之威进西安府,沿途诸城一改往日姿态,如武功、兴平诸县,皆开城献降。 像咸阳等地,即使知县仍旧不敢开城门,但檄书一至,各城长吏都赶紧言辞恭顺地回信,咸阳知县赵跻昌更是命胞弟赵跻芳率领城中士绅在城外摆设酒食,招待军兵。 兴平县开城门不奇怪,那地方还没降刘承宗,就被祖宽的辽兵在郊外抢掠一遭,把人心都抢没了。 武功县则颇为无奈,那边本来就没有长官,刘承宗进军的时候正赶上知县进京朝觐,战事初起,由乡绅、生员召集民众组建团练,由一个叫韩识的儒生率领,败于莫与京之手。 民壮被击败之后,武功县就被莫与京顺势抢下城门,没经历惨烈的攻城战。 但随后离武功县不远的乾州,有段复兴死守,那边声势浩大的攻城非常吓人,这次元帅军再回来,城内士绅为百姓身家性命考虑,推举名叫马鸣世的里居官员率众出降。 因此不经一战,刘承宗就成功率领大军抵达咸阳,与封锁之下的孤城西安,一水之隔。 向东进军的顺利程度,超出了刘狮子的想象。 不是因为沿途诸县没有抵抗,随着曹文诏的大军落败,陕西彻底攻守势易,元帅府成了陕西的无冕之王,明廷的抵抗力量成了零星散布地方的‘流寇’。 让刘狮子疑惑的,是几乎所有城池,都表现出极大的合作倾向。 出城劳军设宴的赵跻芳不像其兄长还有官员包袱,作为在县学读书的庠生,无意中道出原委。 “元帅有所不知,单是帅府精兵西行月余,西安府诸县百姓,早已人心思定。” 刘承宗起先以为,赵跻芳是在说好听话,讨好自己。 毕竟自己才打过来多长时间,西安府压根就没乱太久,怎么可能人心思定? 却不料仔细听完赵跻芳的话,他才明白过来,咸阳、兴平等地的西安府属邑,是真人心思定了。 这事不能说跟他没关系,他得负主要责任,但他确实也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完全是因为这场元帅军入主关中的大战,让四面八方都在打仗,各地乱的不像样子,导致溃军成群、盗匪蜂起。 没官军驻扎的地方很糟糕,散兵游勇作乱不息,城中百姓整日里听见的消息不是这被抢了、就是那被烧了,如同惊弓之鸟。 这属于无差别的灭顶之灾。 有官军驻扎的地方更完蛋,如驻军宁州的贺人龙、蒲城的守备孙守法……剿贼是不可能剿贼的,根本没那个能力,只有依靠征粮才能维持生活的样子。 压力直接平等的给到每个人头上。 更别说,这里面还存在一些‘专业人士’,就比如拐跑李自成老婆的翻山鹞高杰。 如果人的怨念有形状,此时关中平原上最大的一股怨念无疑来自高杰。 他拐了李自成五百兵马,带着李自成的老婆邢氏和打手李诃子脱离队伍,目的非常清晰——趁关中大乱,投明军。 没办法,对他来说人生处处是赌局,压根没有稳赢的余地。 留在李自成军中不跑,不一定会死,没准李自成心大念旧情,但他肯定社死。 这比死还严重。 投入刘承宗麾下,刘承宗跟李自成有旧,弄不好就把自己交出去了,交到李自成手上就一定死,比不跑还严重。 反正成为明军,眼下这局势,大明在陕西也没啥戏可唱了。 但先死后死,多少还有一点点差别。 最重要的是,高杰虽然是叛军,但朴素的思想观念一样指导着他的行为。 他认为如果自己反正之后作为明军,死于国事,兴许对洗刷自己的道德污点会有所帮助。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年头,在关中平原上找个愿意收降他的明军将领,可不容易。 准确的说是他妈太难了! 他的首选是同乡参将贺人龙,信上都联系好了,这才脱离李自成。 为此他一路从商洛道向北,小心翼翼躲避沿途元帅军跑到耀州,结果张应昌五营就地崩溃,跑得满地都是。 后来又打算去投奔农民军出身的参将白广恩,这次更是连信都送到,驻军宝鸡的白广恩像躲债一样,赶在高杰的信使抵达之前就拔营进了陇西。 随后高杰又打听到贺人龙在真宁驻军,赶紧又往真宁赶去,人才走到一半,贺人龙那边回信:“老弟呀,你就别费劲了,哥哥我现在自身难保,你不过来我没事,你过来没准我就死了。” 高杰就很委屈,他觉得自己也许该把诨号翻山鹞子改成丧门星。 最后倒是跑到四川总兵侯良柱那边的祖大乐愿意接纳他,但这还不如没人接纳呢。 祖大乐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当他是个饥民头目,让他解散四百人马,给个百总官职打发叫花子。 高杰一怒之下,在接收整编时提着铁棒冲击祖大乐的军营,抢夺战马焚毁军粮,随后拔腿跑回西安府,在各县来回游荡。 像个孤儿。(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章 才疏德寡 西安府不需要刘承宗。 只是没有刘承宗的西安府,要饱经各路兵马蹂躏。 比起纷沓而来的各路乌合之众,刘承宗麾下节制有度的元帅军显然更值得信任。 不过这说到底,也不过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两害相权。 关于这一点,刘承宗和西安府各地长吏士绅,内心都无比清楚。 刘承宗的大军在关中平原分道齐进,一直开进至渭河北岸的咸阳塬上,才将兵马摆开,沿岸扎出九座连营。 咸阳知县赵跻芳为元帅军准备的劳军宴,终究没能派上用场。 刘承宗仅征用了咸阳城摆设于城外的上千副桌椅,一应饭菜统统由各营伙兵烹饪,就连食材都没用咸阳县准备的东西。 一来他不放心,二来咸阳……也请不起。 赵跻昌只准备了招待万人的食材,而他单是开至咸阳塬的军队,就已多达四万。 赵跻昌对此心疼坏了,这些食材可都是咸阳士绅自主捐资购置……他当了三年知县,召集冠带士绅捐资助饷不止一次,还从未见过如此盛况。 难得的奇景出现了,嘿他妈的,刘承宗居然还不领情! 气得赵知县牙根痒痒,不敢说。 不过好在,刘承宗从不浪费食物。 他在城外见赵跻昌的胞弟赵跻芳,给这批食材找到了出路:“你回去跟咸阳的赵父母说,战乱当年,百姓多有流离失所,咸阳的地方不错,这些粮食就在城外设上几个粥棚,招揽个几百户饥民就此生养。” 刘狮子向不远处的咸阳城看了一眼,道:“那些捐资士绅如若问起,就说是我要这么办,也叫他们安心,既然愿意让赵父母设宴,盛情难却我不推辞。” 说着,他脸上就扬起笑容:“我已派人代赵父母去请西安府六州十四县的士绅长吏,既然是宴会,不如人多一点。” 赵跻芳瞪大眼睛,环顾周遭连营,岸边甚至都能见到正在赶制的浮桥和攻城器械的零件,更有两个营昨日在城外吃了饭,就直接拔营往潼关方向去了。 你们这即将南下攻打西安府城的架式,瞎子见了都知道。 合着刘大元帅的宴会节目,就是攻个秦川第一雄城? 赵跻芳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刘承宗,心里如同猫抓,特别想提醒一句,鸿门在东边的临潼县呢,没在咸阳。 对此,刘狮子只是笑眯眯。 其实这次被兄长派遣出城传话,对年轻的秀才赵跻芳来说……比起一个官家子弟见叛军头子,更像小粉丝见偶像。 刘承宗打进山西那年,赵跻昌在介休做教谕,赵跻芳则跟着他哥在介休读书,那时候他还没考上秀才,就已经听说过刘承宗在山西剿贼剿兵的事迹了。 那些既假仁假义、又凶猛暴烈的行径,在年轻的赵跻昌心里,比茶馆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更接近于行侠仗义。 不过如今见面,赵跻芳觉得刘承宗的模样、神态甚至气质,似乎都与他想象中那个粗蛮豪爽、非黑即白的豪侠形象相差甚远。 赵跻芳从刘承宗并不真诚的笑容里,读出了一些隐藏在言语背后的东西,他问道:“大帅刚才说的是,十四县?” 随着刘承宗点头,赵跻芳大为震惊。 西安府十四县,包括附郭西安府的长安县在内。 合着元帅军针对西安府城的攻城战,在围城之前的这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首战,名为攻心。 刘承宗的邀请信扔到了西安府城的城楼上。 不光发给西安府城里长安县有头有脸的士绅,甚至连总督陈奇瑜、巡抚练国事也被视为地方父母,在高高的城门楼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邀请函。 赵跻芳甚至已经在想象,陈奇瑜、练国事等人看见刘承宗亲笔写的邀请书信,脸色该有多么难看。 他向刘承宗问道:“大帅是要,动摇西安府城守将的坚守之心?” 刘承宗看了看西安城的方向,缓缓点了下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不全是,也为你们。” 赵跻芳瞪大双眼:“我们?” “对,就是你们,西安府各县的生员、士绅、长官,我和你们都知道,西安府并未归心于我,眼下……呵!” 刘狮子轻笑一声:“眼下这不过是慑于大军的权宜之计,但现在不一样了。” “西安府城早是孤城一座,城外的事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说,他们怎么知道,各县长官、士绅、生员,在咸阳城外赴我刘承宗的宴会?” 说着,他转过头,对上赵跻芳惊疑不定的眼神,道:“我不告诉你们,你们又怎么知道,五省总督、陕西巡抚,已经知道你们来赴我宴会的事呢?” 刘承宗当然知道,陈奇瑜和练国事不会出城赴宴,他们来不来根本就不重要。 但通知到很重要。 他要让西安府城的守将,知道元帅府正在宴请西安府的士绅,府内属邑已争相出降,幻想他们和自己相谈甚欢、甚至勾兑战后利益分配的画面。 他同样也要让西安府各县的士绅知道,城里的五省总督、陕西巡抚都已经知道,他们倒向元帅府的消息。 赵跻芳被刘承宗看得心里发毛:“那,那大帅,我家兄长岂不是完了?” “这叫什么话?” 刘狮子一脸正经:“你哥身为咸阳知县,却为我邀请府内士绅,在那边的仕途自然走完了,但我的元帅府正是用人之际,只要有真才实学,难道还怕没有官做?” 赵跻芳其实内心还沉浸在,刘承宗用咸阳的一桌子菜,搞了西安府内外两拨人心态的震惊当中。 他已经确定了,眼前这个刘承宗,绝对跟他想象中的叛军头目不一样。 事实上,如果不是一个月前亲眼目睹咸阳塬上,元帅府大军摧枯拉朽般地击破官军,他甚至都怀疑,偌大一个陕西,就是刘承宗靠耍心眼子搞下来的。 我哥这是招谁惹谁了,西安府所有属邑,比起兴平等地,咸阳算是很不配合的县了。 面对大军都没有开城献降,结果就这一个疏忽,我哥答应了城中买过元帅军战利品的士绅,摆出个劳军宴。 就被你搞的好像我哥早就私下投降元帅府一样! 不过刘承宗并不知道赵跻芳的震惊,他只是非常认真的说道:“你也一样,刘某才疏德寡之辈、元帅府也是势孤力弱之地,正是需要你这样饱学之士帮衬的时候。 与其留在县学读书,不如跟我做个郎官幕僚,待战事终结,陕西百废待兴,缺少主官的地方很多,何愁一身才学没有用武之地?” 其实赵跻芳听见才疏德寡的时候就已经傻了。 正常人都用才疏学浅,才疏德寡这就不是正经人会用的词儿。 除了皇帝,谁管你德寡不寡啊! 更别说元帅府势孤力弱,赵跻芳对这个形容词都没法吐槽。 偏偏刘承宗很认真,还一副谦虚好像的样子,低头问道:“跻芳,如果你是我的幕僚,此时此刻。” 刘狮子沉吟片刻,问道:“五万营兵屯于西安,五万营兵屯兵别处,十万兵马,除了攻打西安府城,还有什么该做的事?” 赵跻芳深吸一口气,张口无言:你管这个叫势孤力弱? “大帅想听,攻破潼关,挥师进京,夺了鸟皇帝位?” 刘狮子听着就乐:“爱看话本?” “回大帅,听得多。” “话本听听就行,用兵之道跟编话本的落魄文人想象差得多了,兵多未必是好事。” 刘狮子叹了口气,情绪算是半真半假,一方面他喜欢跟秀才聊天,另一方面赵跻芳在他眼里,代表着他兄长赵跻昌。 咸阳知县的官位虽卑,却也是一方父母,其背后一座咸阳城,若能靠言语和人心攻略,就能为他保全亡于攻城的士兵。 那是成百上千个部下的性命,也是城中成千上万百姓的人心。 因此他颇为无奈地说道:“刘某率五千健儿横行天下,能拦住我的人还没有出生,但率五万人马,就趴在西安府出不去,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赵跻芳心说,难道大帅不善将兵,止能将四万九千? 不过这话他不敢说,只敢顺着刘承宗的话问道:“在下不知,还请大帅示下。” “因为钱粮不济,五万兵马人吃马嚼,一月非五万石原粮不可,唯有攻下西安城,将秦王府搬空,难题方可迎刃而解。” 赵跻芳眨眨眼,一月五万石粮,很多吗? 大帅你可是在西安府啊! 他皱着眉头,一方面觉得自己不该给刘承宗出主意,另一方面又担心刘承宗攻破秦王府,若仍无法弥补军用,恐怕就会继续作战,甚至劫掠地方。 却不料刘狮子只是看他思索,就已经在心里乐开了花。 这个问题的答案本身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赵跻芳为此思考。 他思考完了,得出答案,也就上了元帅府的船,弟弟上了船,他哥也跑不了,这便意味着咸阳县的大门就此为他洞开。 一座城池,就拿下了。 而有了第一座城池,西安府各县人心的口子就此打开,拿下更多城池便势如破竹。 赵跻芳的思索并未持续太久,终究还是担心占了上风,同时也夹杂着大量年轻人想要显摆学识的天性使然。 他开口道:“大帅何不张榜安民,告知西安府各县,一切保持原样?如此一来,兵粮问题就解决了。” “嗯?” 这话刘狮子是真没听懂:“什么意思,兵粮怎么就解决了?” “一切维持原样,人心安定,税也接着征,今年的税银朝廷还没完征,西安一府的赋税,足够大帅养五万雄兵,甚至绰绰有余。” 刘狮子仿佛被巨大的惊喜砸中,脱口而出问道:“西安府能征多少税?” 这倒不是他装出来的,而是实实在在不知道西安府能征多少税。 他一直游走在困苦之地,擅长的也是组织赤贫百姓均田再生产,像西安府这种富裕地方……着实是触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尤其是认真思索之后,发现西安府这个地方,即使在旱灾之下,好像也没有因为征税闹出乱子的情况。 就连临洮旅的那个杨国栋,过去在巡抚标营乖得很,调到固原才被饿得起兵。 “具体多少,在下也不知道,去年好像听兄长说,夏麦秋米征了六七十万石,军屯田十余万石,丝、绢六七千两,另有布十余万匹、草四五十万束,另有辽饷四十五万两,完征九成多。” 赵跻芳说了个大概数额,因为怕说错,都比他知道的数额要低。 但对刘承宗养兵所需已经足够了。 赵跻芳随后又补充道:“大帅为收揽人心,甚至能将辽饷免了,施行仁政。” 他没说的是,这每年四十五万两银子,里头一部分都拿来供应剿你的军队了,你总不能征饷自己剿自己吧? “嗯?不免。” 刘承宗把头摇得很果断。 开玩笑,若是百姓流离失所,有了上顿没下顿,那咱还征啥税,就带着他们拼个活路去。 可是朝廷在西安府征税征得很利索。 怎么,大明征得,我征不得? 更何况,咱腰杆子硬啊! 刘狮子一扬头道:“免什么辽饷,我部悍将杨麒,正在口外与东虏见仗,这西安府的辽饷必须征!” 赵跻芳连忙开口劝说,却不料刘狮子已经听不进去了。 这个在咸阳读书的秀才,无意间给刘承宗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刘大元帅已经沉浸在接下来政权建制的基础框架设计里了。 拿下西安府城,元帅府的建制肯定要往上提一提,统治整个陕西、甘肃、青海,过去西宁府那样均田买赋的法子是行不通了。 那需要的人力基础太大,同时对道路设施的要求也太高,更无法适应陕西大片土地抛荒、百姓流离失所的环境。 但另一方面守着西安府这么一大块可以征税的肥肉,他也没法放弃,更不能把这种税制推行全域。 刘狮子已经有主意了。 他不光要征辽饷,甚至还要把崇祯没开始征的剿饷和练饷一块征了。 练新兵、剿明军、征东虏,一个都不耽误。 而且要把这些摊派全算到正税里,同时兼顾早前归附他的百姓情绪,更不能逮着穷苦良善人家使劲征。 好在这事儿啊,很好解决。 只需要使用阶梯制度即刻,毕竟早前归附刘承宗的百姓,都接受过均田,即使像田土贫瘠的康宁府,最多的也不过一户二百亩。 陕西更多的地方来不及均田,以有田百亩的人家加征一分二厘、超过五顷的再加征、超过十顷、百顷的再加征。 如此一来,对过去施行均田买赋的河湟百姓来说,新的税法反而是减负了。 只不过具体数额,刘承宗要交给更专业的人来办,他招手唤来几名羽林骑,道:“向西安府士绅放出风去,田地俱为帅府所有,超过百亩的田地,一亩地要捐一两银赎买。” 赵跻芳闻言大惊失色,连忙道:“大帅使不得,这样那些有大量田土的豪绅不会归心!” “五万大军在西安府镇着,出不了乱子。” 刘承宗满面笑意:“先让他们赎买,等他们做好心理准备,我再拿出新的税法,征个小小辽饷,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就很容易接受了?”(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一章 噩耗 咸阳塬上,官车官轿络绎不绝。 这在战区是很难见到的情景。 元帅府的政令已通过流言的方式传遍西安府各地,在府内乡野引发轩然大波。 由武功县开向咸阳的官道上,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马队正在行进。 队伍正中,是一顶银顶皂盖八名仆役共抬的官轿,前有衙役马快引路,周围及轿后十几个举人、秀才、官员子弟乘马随行在侧,队伍末尾则是几个捐了冠带的商贾跟着。 这顶三品官员仪制的轿子主人,是武功县的致仕官员马鸣世。 他是万历四十四年的三甲进士,跟洪承畴、陈奇瑜都是同年,由洪洞知县做到户部侍郎,是如今武功籍官职最高者。 官轿旁,策马随行的举人张文熙看上去忧心忡忡,思索再三,还是向轿内问道:“岫旭先生可听说,元帅府的大帅,想要我等赎买自家农田?” 轿内的马鸣世正走神呢,听见轿外问话,撩开轿帘看了一眼,才道:“是文熙啊,听说了,流言不足为信。” 一旁策马的去年新科三甲进士康万民笑道:“老先生所言极是,学生也是这么想的,他明明可以直接抢,何必搞出个叫人赎买自家田地的昏招儿?” 此话一出,轿旁举人、秀才纷纷出言响应。 张文熙又问道:“那为何会传出这样的流言,有板有眼?” 官轿中的马鸣世缓缓摇头,道:“这恐怕要问西安府城里的陈玉铉了。” 他说的是陈奇瑜。 马鸣世认为这个田地赎买的流言,是西安府城里陈奇瑜设法放出来,抹黑元帅府的。 武功县的士绅对元帅府感观较好,就因为俩人,一个是莫与京,另一个是祖宽。 这帮士绅是真在元帅军东进关中的第一时间,就结出团练,出城抵御过元帅军。 当时领头的人是个名叫韩识的秀才,县里的豪家大户,家家户户都出了人,自备马匹兵器,追随韩识在城外跟莫与京打了一仗。 一个时辰,韩识死在阵中,团练崩溃,随后莫与京麾下蒙兵尾随溃兵长驱直入,拿下武功城防,宣告武功县的地主武装彻底失败。 马鸣世也有一个族孙死在城外。 按说,他们应该仇恨元帅军,盼着明军打回来。 但后来发生的事突破了武功士绅的想象力……祖宽直接把隔壁的兴平县抢了。 甚至就在进士康万民家里,到现在还躲着个兴平县的举人刘柱,家里七十多口全在抵御劫掠中被杀。 而被莫与京占领的武功县,仅有团练与莫与京的军队在城外发生冲突,此外其麾下夷丁入城,比官军入城更有节制,干过最过份的事,不过是放马到城外吃草踩了坟头。 比较之下,人们觉得明军打不回来也挺好的。 更让人意外的是,莫与京并未带兵在武功县驻军太久,很快就去了凤翔府。 那时候,马鸣世等人甚至有点害怕,没有元帅府保护的武功县,可千万别引来明军了。 不过这其实是个误会,莫与京部的军纪是特例,他们是此次东征参战部队里军纪最好的营兵,没有之一。 在现行元帅律的赏罚框架下,他们有一套成熟的劫掠操典。 毕竟刘承宗军队,可是一支连平城城砖都能归置到位、为搬两张拔步床能拆掉五堵墙的专业人士。 集体劫掠的效率,能甩开私下劫掠连抢带烧的明军八条街。 只是莫与京麾下的蒙古兵文化程度较低,缺少在汉地的生活经验,对战利品价值缺乏正确认知,动起手来也比较粗鲁,劫掠起来没法把活儿干得像其他野战营那么细致、漂亮。 所以莫与京就没有下令。 毕竟他也不希望,部下把瓶瓶罐罐都砸了、字画木料都烧了,一个个手提肩扛抱着一堆铁锅出来。 专业的事,还是要留给专业的人来做。 这种夷丁对地方秋毫无犯的奇观,促使武功县的士绅收到刘承宗的邀请,都愿意到咸阳赴宴,看看刘承宗到底是什么想法。 相似的情景,也发生在西安府各县通往咸阳的官道上,不过其他地方的士绅,就没有武功县这么大的热情了。 绝大多数人收到邀请,既不敢来,也不敢不来,便在族中商议,派遣合适的人过来。 还有些胆小又机灵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已经在家跟族人分户分地了。 这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更多人则选择留原地,等候咸阳宴的消息,看看元帅府究竟是何打算。 刘承宗能有什么坏心思? 他只是盘算着,这些士绅已经上路往咸阳来,便下令从各营抽调人手八千,同时从虎贲营里挑了校尉十九员、都尉三十八名、骁骑一百一十四名。 “一个校尉带俩都尉六个骁骑,携布告文书,前往西安府六州十三县,县城出兵三百、州城出兵五百,想办法进城。” 刘承宗看着这些元帅府最精锐的中级军官,下令道:“能进城,则接管城防,进行登记人口、丈清田亩的工作。” “要是进不去,就回来叫人。” 说罢,待众人应命,刘承宗这才笑眯眯道:“当然,能不攻城最好,以和为贵。” 刘狮子不怕攻城。 他已经命米剌印在耀州、乾州一带的山区采掘矿石,同时命咸阳知县赵跻昌设立窑厂,征集民夫调配至三大营的神器把总麾下,于渭河北岸就地修起高炉。 临战铸炮。 围攻西安府城,少不了炮轰城垛,眼下随军的千斤野战铜炮在攻城战役中不够看。 毕竟西安府有护城河,炸城之类的法子不好用,如果是重炮,倒是有可能把城墙较薄的上半部分打塌,形成几道容易登城的缓坡。 为此他需要三千斤往上的攻城重炮,如果西安府的州县有不愿被接管的,调几百头牛拉十几门炮过去也一样。 只不过刘承宗认为,整个陕西百废待兴,沉重的战后重建工作需要大量人力,所以周围的小县能不打就不打,多个人就多个生产力,总有能用到的地方。 安排好这件事,刘承宗并未休息太久,帐外便有亲兵来报,帅府的制图师薛和尚回来了。 薛和尚风尘仆仆,带着俩新城书院的学徒,仨人抱了满怀的画卷,一进来就喜气洋洋道:“大帅,魏参将的兵在白鹿原修了土山,用望远镜勉强能俯瞰府城,城墙规制已经画出来了!” “干得好!看城墙了吗?” 刘承宗话音刚落,薛和尚便道:“魏参将就在后面。” 很快,魏迁儿也回来了,脸上表情有点复杂,进帐便对刘承宗行礼道:“大帅,西安府城不好打。” “怎么说?” 魏迁儿从怀中取出一封自己的笔记,边递边道:“西安城有护城河,城周二十三里,墙高四丈,顶厚四丈、底厚五丈,拐角、马道、马面还有加强,咱的炮……” 说到最后,魏迁儿的表情有点古怪。 很明显,对付这种巨城,再重的炮也很难轰开。 十几米厚的夯土城墙,包上青砖,这玩意儿和山有什么区别? 刘承宗翻看绘图沉吟片刻,开口道:“那还是在城外铸千斤炮……九十八座敌台?” 薛和尚带回来的西安府城绘图非常精美,但上面绘制的完全是一具巨大的战争机器。 城墙四面,每隔不到百步就有一座凸出的敌台,敌台上则建有敌楼,完全能将护城河对岸数十步收入射程之内。 这无疑为攻城增加了难度。 任何人在这样的城池面前,强攻都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刘承宗也一样没啥好办法,除了围到断粮或里应外合之类很难得手的法子,便只能以火炮摧毁敌台、城垛、门楼,打得它站不住人,再用云梯蚁附,占领城墙。 然而以西安府城的规模,这样的庞大攻势,会让弹药消耗上涨到一个恐怖的数字,甚至就连火炮都会成为消耗品。 好在,刘承宗并不觉得自家缺火药。 元帅府的火药储备比起大明非常少,每年也就康宁府为了抵税,往西宁运送六万到七万斤火药。 当然,这个数字如果放眼世界范围,其实已经不少了,一百多年后的美国独立战争,北美十三州殖民地的火药年产量也就这个水平。 但元帅府每年从康宁府向西宁府起运六七万斤火药,完全是因为不进行全面战争,搞那么多火药没用。 康宁府的硝石是洞硝,每洞煎炼个几千斤,制造上是辛苦了点,但运输起来很容易,装上牦牛车,沿着官道一路都有驿站,直接送到西宁府即刻。 而散布在干旱地带的土硝,制做倒是简单,运输起来就麻烦了。 就比如格尔木、哈密、敦煌的硝石矿,发现倒是发现了,制作倒也容易,但偶尔集结人手取一次还行,难以持续。 因为要持续性运输这些东西,得专门在戈壁滩上修路、建驿、打井,可做了这些,别说刘承宗的元帅府了,就是整个世界的所有战争加到一起,都消耗不掉那么多硝石。 所以元帅府没有战争的时候,干脆就不采。 毕竟硝石这东西,开采制备之后,该用就得用,放着不用容易受潮浪费。 偏偏它还不能直接大量做成火药,这个时代黑火药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根据需要,集中制作。 而且不存在七十五、十、十五这个所谓的火药最佳配比。 因为硝能通过传统提纯工艺达到极高的纯度,磺也可以,但炭不行。 不同的木料,闷制出的木炭纯度不一,在各地使用相同的配比制药,等到集中使用时,只能拿到一堆威力不一的火药。 更何况火药还要经过磨粉、造粒,分出燃速快的引药、大颗粒燃速慢的推药、小颗粒燃速快的爆药。 而真正的使用者,要面临的情况更加复杂。 比如交到手上的硝提纯不够,以至于需要增加配比,达到百分之八十甚至更高。 甚至火药原料没有问题,但手上使用火药的兵器有问题,谁也不敢使用威力最佳的火药装填一门洪武老炮。 因此在和平环境下,在青海、哈密等地采集硝石,对元帅府来说是一种投入大于产出的尴尬事儿。 不过战争打起来,那就不一样了。 刘承宗很清楚,面对西安城这种坚固巨城,非天量火药不可破城。 所以他立即做出两手准备,一面命耀州、乾州等地收集铜铁,开窑铸炮、铸造炮弹,一面向兰州传信,让青海收集硝土运往青海湖,由西宁府在青海湖煎炼硝土。 硝土的提纯,干净的水很重要。 西宁府得天独厚,军队可以使用祁连山上的雪山融水,提纯出最好的马牙硝。 不论如何,击溃明廷在陕西的重兵集团之后,刘承宗已经将整个陕西视为囊中之物。 不论眼前这座西安府城,还是四川边界上总兵侯良柱那两万人马,亦或是陕西境内满地乱跑的明军溃兵,都没有办法阻止他拿下陕西。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西安府城能否快速攻破,而是元帅军能否在西安府完成征收。 那一个附郭的长安县,比起整个西安府六州十三县,微不足道。 不过正当刘狮子以为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的时候,厄运也悄悄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他收到一封来自漠南杨麒的警示信。 信上说,今年漠南的战事结束了,多尔衮的后金军在鄂尔多斯没能讨到好处,倒是其恼羞成怒,强攻归化城,把杨麒吓得半死。 好在杨麒的守军也不少,明廷的山西边军又成功出边,促使多尔衮撤军东走,杨麒成功为刘承宗保住了漠南。 但地是保住了,可很快这片土地上活人恐怕就不多了。 随着山西边军出边,边墙内外的乌兰察布与大同都有瘟疫出现,并且随着军队移动,向周边扩散。 好在瘟疫进展极烈,边外地广人稀,染病者大多朝发夕死,杨麒前脚才收到瘟疫的消息,后脚就除了病死的人,看不见瘟疫的踪影。 杨麒传信过来,就是提醒刘承宗,这场瘟疫在边墙内外爆发,又以山西的辽州、泽州为重。 如果蔓延出山西,倘在延安府还好说,若是蔓延到河南、西安府,那瘟疫就不是这种旋起悬灭的样子了。 刘承宗前脚看完杨麒的信,后脚魏迁儿的兵就夺门而入。 “大帅急报,潼关!潼关闹了疙瘩瘟,明军冲出来几次交兵,眼下魏参将大营也染上了,军心不稳,士卒鼓噪,哗变在即!”(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二章 到此为止 瘟疫像一个响亮巴掌,把魏迁儿抽得晕头转向。 数日之内,借着追击溃军的机会,魏迁儿在西安以东转战临潼、渭南、华州、华阴诸地,直到追着溃军进了凤凰岭,撞上潼关卫的旗军。 战斗过程非常简单,潼关卫的迎击旗军仅有三百出头,虽然训练有素,但到底没经历过太多战斗,撞上魏迁儿的营兵都是一触即溃。 全靠潼关一带复杂地形地势且战且退,才没遭遇太大杀伤。 魏迁儿也没想着依靠自己一个大营就把潼关攻下来,因此在遭遇战中接触几次,便缓缓向西退出战场,在华阴县找了有利地形,布防设寨,打算为元帅军镇守东大门。 可是就在修营的时候,魏迁儿的大营出现患病士兵。 出兵打仗,士兵染上点疾病再正常不过,对营中军官来说也司空见惯。 三个千总部,十几名军兵染病,魏迁儿看伤兵的时候,也只是多问了一嘴。 他营内的军医官名叫张景孝,家学渊源、经验丰富,祖上七代都是韩王府良医所的医士。 原本像他这种出身王府良医的医师,在元帅府都是宝贝,压根就不会出现在军营里,而是应该在新城教学。 但元帅府的新城书院是个神奇的地方,尤其对外科来说。 那边既有精通正骨的蒙古大夫,也有精于外科的吐蕃大夫,让张景孝这种精通内科的王府大夫大开眼界。 此次张景孝从征,就为战场上观察尸首,更正古代医书的错误,清源正本的同时,也精进自身外科功力。 而营中这十几个染病的军兵,情况对精通方脉针灸的张景孝来说,简直是手到擒来:“将军不必担心,兴许是前几日追得急了些,士兵着急上火,症状很明显,都是风热烦肺的脉象。” 张景孝跟魏迁儿汇报完,便在营地外布了几顶军帐,安置患病军兵,煎制汤药、妥善照顾。 谁也没把这当回事。 到当天夜里,张景孝就察觉出不对了。 不是军兵的症状有问题,症状就是高热畏寒,风热烦肺的迹象。 但是染病的军兵数量激增,一整晚每隔半个时辰,就有发烧的兵往军医营来,忙得他都没好好睡,等早上一清点,患兵居然已经翻倍。 他赶紧找到魏迁儿报告:“将军,这病不对劲,军队不能动了,得就地隔离!” 魏迁儿狐疑道:“医师能确定?” 张景孝摇摇头:“属下只是觉得很像。” 这种机敏,并不出自张景孝的职业敏感,完全是因为他们都经历过元帅府针对天花的防疫培训,甚至还都亲身经历过河湟的天花小范围爆发。 眼下发生的情况跟当时很像,谁也承担不起瘟疫爆发泛滥起来的结果。 张景孝的反应很快,魏迁儿也从善如流。 但是,没有用。 他们划出隔离营,军帐往那边搬,旧的患兵还没过去,新的患兵又来了。 从第一批十余名军兵发烧算起,短短三日,五千人的大营,就因高烧倒下上百人,几乎每个军帐都有发高烧送进隔离营的士兵。 直到第三日,张景孝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重新为患病军兵检查,在部份染病士兵脱去衣物后发现颈部、腋窝等处都肿起了大疙瘩,终于确定这不是什么风邪犯肺,是瘟疫。 疙瘩瘟。 人们对疙瘩瘟的了解谈不上一无所知,却也非常有限。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魏迁儿百思不得其解:老子的兵……到底咋染上的病? 谁都不知道。 魏迁儿本想在华阴县征集棉麻,毕竟早前青海闹天花的时候,刘承宗就让人做过麻衣、口罩,说这些东西能减少传染的机会。 可他又不敢,既怕军兵没病,瘟疫是从华阴县来的;也怕华阴县没病,但他的士兵染病。 最后没办法,只能从军队的常用装备里想方设法赶制了一批面巾、棉布大氅,让士兵裹着自己,同时还让军兵在营地附近操练枪炮,把周围打得乌烟瘴气。 为了找到感染的源头,魏迁儿让塘兵披棉氅戴面巾连夜挖坟,把早前数次交战掩埋的敌军从地底下挖出来,终于在阵亡的潼关旗军身上发现跟己方士兵身上同样的疙瘩。 魏迁儿与张景孝坐在营帐里,看着回来报信的塘兵久久不语。 张景孝看着塘兵没有更换的面巾与棉氅,胸腔里的心肝都在颤动。 “将,将军,若疙瘩瘟的源头是潼关守军,距当初交战到我军第一名军兵发热是三日,昏厥起肿为五日。” “不算追击游斗,与潼关守军格斗、接触的军兵一共二百余,眼下病倒了百余人……属下尚不知这疙瘩瘟该如何应对,但其毒性甚烈,而营中接触到患病军兵之人,又是数百。” 张景孝说话都带着颤音,思路却很清晰:“为今之计,当严束军兵不得离营、脱伍,将患病军兵与接触过他们的所有人尽数隔离,同时我们需要药材、面巾、棉氅,还要有更多兵粮,务必将此处情况告知大帅。” 不过魏迁儿没有回应,只是紧紧攥着交椅扶手上的拳头,两眼发直地望着帐外。 直到张景孝第二次出言提醒:“将军?” 魏迁儿如梦初醒:“嗯?” 当张景孝再次重复刚才的话,魏迁儿这才低头小声骂骂咧咧嘟囔了一句,随后深吸口气,神色如常道:“走神了。” 他终于想通,那支潼关旗军为何敢出关作战,又是为何看上去训练有素,交战中却多次一触即溃。 他们病了。 魏迁儿的心很乱。 既感到有负刘承宗将精锐兵团托付于他的愧疚,也有即将患上未知瘟疫的恐惧。 而更多的,是无奈、无力又无助的苍白怒火。 魏迁儿转过头,看着张景孝一字一句:“医师,恐怕……” 他快速地摇头,语速也跟着变快:“魏某很难约束军队了。” 这种约束,跟出兵打仗不一样,把人圈在营里很快军心就散了。 很快,魏迁儿行动起来。 首先是一封求援急信,通过从未接触过潼关守军的塘兵送往咸阳的刘承宗处。 他在信中措辞严肃,将非常紧张的情形告知刘承宗,毕竟大多数结果都可以预见,一个处理不好,这场瘟疫就有可能在西安府甚至整个陕西蔓延。 陕西很大,但如今西安府、延安府、榆林三个地方就等于整个陕西——别的地方人口可以忽略不计。 随后,魏迁儿召集部下百总以上军官出营,在野外寻了空旷之处,通报他们面临的情况与处境,商议约束军兵的方法。 “时至此刻,我营包括前部左司把总杜备,其司下百总方七郎、魏成,管队万龄、火里滚在内一百六十六人负伤、染病,其中三等骁骑小灯笼、二等虎贲杨保两人不治。” 魏迁儿沉着脸,将情况说罢,扫视麾下军校,道:“患兵的症状是发热、腋下脖颈起大疙瘩,我派人刨坟,在潼关阵亡旗军身上也发现了疙瘩,所以……我等染了兵疫。” 此言一出,将校哗然。 没人能对近几日营中军兵接连不断患病的情况熟视无睹。 但起初都以为是风寒,没人往瘟疫上想。 只是此时魏迁儿开口把事挑明,所有人都傻了眼,因为每个人都清楚魏迁儿这话意味着什么。 他们总共只有二百多人跟潼关旗军近身交手,此时病倒百余,这天行时疫是个什么毒性? 有人道:“可是将军,火里滚没跟潼关兵交手啊!” “这正是我要说的。”魏迁儿点头道:“火里滚没赶上同敌军交手,但战后看望伤兵,染上瘟疫。” 火里滚作为管队,是军官。 早在狮子营时期,他们遵循的规矩就是士兵负伤,由直属军官敷药;士兵患病,同样由直属军官照顾。 当下参加议事的军官,就有三分之一变了脸。 他们有些人是职责所在,有些则是尽乡党情谊,总之……都跟患病军士有所接触。 “诸位兄弟都知道,魏某出身驿卒,在延安追随大帅鞍前马后,蒙大元帅赏识,叫我独领一营,营中将校军兵也多出身驿卒、铺司兵。” “魏某与在座诸位一样,都他妈粗鄙之人,不过对待瘟疫,我们比潼关那边的明军懂得多。” 魏迁儿说着,笑出一声:“他们以为,让我等染上瘟疫就没法子了?不,西北的明军都说我们的大帅是瘟元帅,他们说的不对,但我们确实有办法对付瘟疫。” 一众军官听到魏迁儿这么说,才缓缓将紧锁的眉头放松。 确实是这样,他们是天底下最了解瘟疫的人,也是天底下唯一有能力对付瘟疫而且是天花那种烈性瘟疫的人。 这个时代瘟疫的归纳非常笼统。 流感就是一种瘟疫,更多时候人们会把瘟疫称作兵疫。 因为军队是一种人员密集、到处移动的组织,战争也会削弱地方对旱涝灾害的抵抗能力,再加上水攻火攻这些破坏环境的战法,造成尸横遍野、细菌致病的情况,很多时候军队本身就是瘟疫的传染源。 所以会有大兵之后有大疫的说法。 而致死率较高、传染性极强的天花,无疑是最令人恐惧的瘟疫之一。 而元帅府在刘承宗的率领下战胜了天花。 他们依靠这个时代的医学,借由军队的组织管理能力,在近百万人口的河湟一带,消灭了天花。 所以尽管魏迁儿一营的军官对大头瘟缺少了解,军医的姜糖饮、麻黄散这些祛病良方也收效甚微,人们依然愿意相信,他们有能力对付这种瘟疫。 “此疫传染极快,短则三日、长则五日,接触过患病之人便会染上,发病且急且烈,我们唯一有用的办法是隔离。” 魏迁儿看向众将,道:“将所有患病军兵和接触过他们的人都隔离在营地,先是百余患病军兵,然后是近几日接触过他们的人,大概是八百余人,当然还有找看过他们的各级军官,然后留下足够食物,将营寨锁死。” “在外面再修个小营,如军中再有感染军士,便再来一次。” “如此往复三五次,我估计,我们能干掉这个疙瘩瘟。” 魏迁儿的话再次令军官哗然。 “将军,往复三五次,咱这个营就没人了嘛!” 魏迁儿对此倒是神态自若:“现在潼关以西,只有我们染病,我们会付出很大代价,包括我在内,半个营甚至更多人。” 言外之意,干掉自己,也等于干掉瘟疫。 他静静看着军官们交头接耳,一言不发,直到人们的吵闹声渐渐变小,这才叹了口气,摇头自言自语:“果然做不到。” 人们激动的神情,已经把意思表达的很明显,谁都不愿接受自己的归宿,居然是稀里糊涂病死在荒郊野地。 魏迁儿自己就不能接受。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人们的吵闹声,这才高声道:“我叫诸位过来,就是对此尚有疑虑,第一,我不能保证,整个大营没有人会逃跑,我知道军兵都是好汉,面对敌人不会逃跑,可是留在这……与等死无异。” “第二,即使没人脱伍,也没他妈啥意义,我们控制不住潼关旗军,那些染了病的王八蛋还会再从关里杀出来,我们的乡党袍泽再受一遍罪。” “所以我想,我等既已逃不脱染上这病,左右不过一死而已,留患病军兵在营中等死,有违帅府上下死生相托吉凶相救之誓,与其等死,不如诸位随我奋死一搏,挥师向东,能否活命,全看天意。” 魏迁儿抬手抱拳:“五日之内,攻破潼关,教瘟疫到此为止。” 当日午后,屯驻华阴县东郊山脚的大营如同营啸。 营地内外是而传出哭声,时而怒骂喧闹,足足乱了半个时辰。 直到军鼓声在营中响起,赤色军旗在辕门招展而开。 此起彼伏的军鼓声中,号炮轰然炸响,披挂袒肩战袍的魏迁儿策马扬刀,指向东方。 “向潼关,进军!”(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三章 不祥之兆 潼关。 西安左卫指挥使康尧民用捡来的香囊捂着鼻子,跌跌撞撞绕过遍地鼠尸,将绝望目光投向身后堆满粮草的城关。 两个月前,康尧民还正在西安左卫犯迷糊,闲得直打盹儿。 总督陈奇瑜一道命令,命其担任运粮提调,率左卫四百旗军,将朝廷屯于西安府的粮草尽数运入潼关。 当时可别提他有多兴奋了,听清楚命令当场就是一个鲤鱼打挺:大活儿来了! 康尧民并非泛泛之辈,卫所指挥使这种官职,是天下百万军户奋斗的终点。 但是对康尧民来说? 他们整个家族非常重视文化教育,成为武官得叫行差踏错。 康氏在西安府是很出名的大家族,在武功县更是了不起的名门。 他们家的始祖原籍河南,是有些财富的商贾,宋末迁至武功县,买田置地、招募流民、耕读传家,第二代祖先是儒学训导,第三代人是元朝的县尉。 到第四代就利害起来了,名叫康汝楫,考的是明经科,官职为儒学训导,但赶上了朱元璋选天下文学知名之士教太子、诸王,这位康家的老祖宗就被选进燕王府,给朱棣当参军。 这个官职当时所属的官署叫王相府,全称叫参录其军国事,位同国相。 康汝楫在燕王府干了几年,没赶上靖难就被调到外面做知县,后来朱棣靖难,把康知县召至驻地,就地升刑部侍郎,留京辅佐朱高炽。 待其故去,朱高炽登基,赠其工部尚书。 其长子荫上林苑监正,官至南京太常寺少卿;次子荫上林苑监副,官至右通政;幼子行商,赐千金、敕令所在不税、关津不问。 一个从龙家族的原始积累完成了。 此后代代才名代代为官,读书的是关中夫子、治病的是医学训导、做官的是知县知府,总之……他们这个家族好像遗传了某种逢凶化吉的特质一样。 宋末元初,天下打成一团,康家始祖在武功县招募流民开荒种地 明初半个天下都忙着靖难大战,在燕王府当过国相的康汝楫很认真的在当知县。 他们喜欢读书、擅长避祸、得过且过、同时缺乏上进动力。 甚至到了康尧民的爷爷辈儿,出了个康海,是超级斜杠青年。 读书,他是弘治十五年进士状元,天下第一; 写诗,他是大明前七子之一,推行诗文复古; 交朋友,正德三年,李梦阳得罪刘瑾被下狱,给他递小纸条‘对山救我’。 康海前去拜见刘瑾,通宵畅饮,第二天李梦阳获释。 正德五年,刘瑾事发,被剐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康海也因是刘瑾同乡株连,被削职为民。 落职回家,制乐府、玩音乐,扶植了张于朋、王兰卿,组建班社,形成西路秦腔的基础。 杂剧《中山狼》被搬上舞台,他编的。 搞艺术是要花钱的,钱不够怎么办?做买卖,他是天下闻名的扬州盐商。 扬州的康山草堂,本来是治理运河废土堆出的无名土丘,因为康海客居,有了康山之名,后来董其昌题字康山草堂,遂有其名。 玩音乐、做买卖之余他也干点正事儿,编了一部《武功县志》,被评为‘乡国之史,莫良于此’,此后编纂地方志,多以此部武功志为楷模。 到如今,康家还有去年的新科进士康万民、书法号关中两绝的监生康禹民。 这兄弟俩贯穿了康氏一族与战争无关的气质。 关内关外哐哐干仗的大背景下,哥俩花了大半辈子在家破解璇玑图,硬是从只有八百四十一个的字璇玑图上,读出了七千九百五十八首诗。 康尧民就是这俩才子的弟弟,不过他跟那两位兄长在年龄上差的比较多,玩不到一块去。 他本身也是生员,只是国事汹汹,成长过程中社会风气有了弃文习武的变化,他就考了个武职,朝廷给安排了个西安左卫指挥使。 当然,康家这代有上马报国心愿的不止康尧民一个人,还有他弟康今民,走的是一样的路子,以千户授榆林镇鱼河堡操守官。 不过人的命运啊,很难说。 康家四兄弟虽然职业路线、生活理念方面各不相同,但却都在这个时间节点,被笼罩在刘承宗的铁蹄阴影之下。 新科进士康万民正在武功县前往咸阳赴宴的士绅队伍里,书法大家康禹民在武功老家对元帅府的清田校尉扫榻相迎。 鱼河堡操守官康今民则在修缮那些刘承宗曾经生活过的名胜古迹。 指挥使康尧民则在潼关里,深深牵挂着元帅府的大军。 即使山高水长路遥车远,哪怕刘承宗听不见,康尧民依然固执地向大元帅寄予美好祝福:“妈的过来呀,毒死你个烂怂!” 领到押送粮草进潼关的使命时,康尧民并未想到,这座巍峨关城会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事实上康尧民已经在潼关死过一次了。 起先是河南府传出贼兵已攻至南阳的消息,潼关卫的掌印指挥使如临大敌,要求康尧民的四百旗军也加入关城协防,以免屯粮被贼人抢去。 四千余旗军、上万军民拿出所有能用的兵器,在关城内外严阵以待。 可是意料之中的贼人没来,从山西浩浩荡荡衔尾强渡黄河的鼠群来了,它们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像一团又一团扭曲伏于地面的黑云。 不过老鼠和流贼,对潼关守军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 都是要吃粮食的小偷儿。 潼关上上下下屯遍粮草,为保住这些粮草,关上旗军拿出看家本领,用国战般的手段来对付蜂拥而至的老鼠。 佛朗机大炮、猛火油柜、万人敌、混江龙、飞礞炮,全都轰轰烈烈地打出去。 但这座为防御恐怖直立猿而建造的雄关,在阻拦这些灰扑扑的小家伙方面并没有什么奇效。 鼠群轻而易举地填平了护城河,在城墙下叠出一层又一层的尸首,穿过毒火猛油蜂拥登上城关,在关城内外走街串巷,把身上的跳蚤散进水井、屋舍、仓房。 瘟疫随之肆虐,仅仅九日,阵斩指挥一名、旗军八百,放倒军民无算,瘫痪整座关城。 康尧民也在那个时候死了,死状极惨,头颈腋窝疙瘩溃破,咳吐像烂西瓜一样的血肉,身上被污染的衣裳都被扒光烧了,尸体扔在地上,连张裹身草席都没有。 跟同一时间倒毙的大多数人一样,也跟那些横死街头的老鼠没什么两样。 短时间大量人口死亡,更多人患病,苟延残喘的城关已经没有余力在意尘世间的繁文缛节。 一副棺椁被塞进一家三口甚至兄弟四人的情况屡见不鲜,新打制的棺椁赶不上死去的人,甚至后来棺材匠也死了。 人们先用草席,后来用帘子毛毡和被褥,当这些东西也随之告罄,每个离开人世的死者都像来时一样,干干净净。 实际上康尧民的情况算好的。 受他节制的西安左卫四百旗军早在与鼠群交战中崩溃,所幸他身边还有从家里带出来的家丁亲信料理后事。 两名染病后尚有行动能力的家丁,给他在城里挖了座坟,其实就是大坑里的小坑。 因为干旱,潼关城角的水池成了烂泥塘,在瘟疫袭来之后,那里又成了乱葬岗。 家丁在那挖地三尺,给他们搞了个容身之处,可惜坟坑还没挖好,挖坟的两名家丁也没了力气,只能草草将他和几名病死的家丁推进去。 只是埋两抔黄土的功夫,俩家丁吐血死了一个,另一个则拔刀抹了脖子——坑里地方不够,他实在没有力气再给自己掘出一座坟了。 死后第三天,康尧民在尸堆里醒了过来。 这种情况很常见。 毕竟这个时代人们的检测手段是脉搏和鼻息,身子弱的人一下没撑过去,进入假死状态,两样生命体征没了,没了就等于死了。 但并不是没有醒过来的可能。 所以才有人死了不埋,要停灵几日再入土为安的习俗。 放那儿再看看。 而潼关卫面临的情况,则比平时更复杂一点。 上万军民挤在关城里为保护粮食,跟鼠群殊死搏斗,瘟疫过了潜伏期大爆发的第一时间就把指挥链击碎。 把脉的医师都死个球了。 人走着走着倒在地上,就等于没了。 康尧民依然在发烧,甚至因为溃破伤口接触泥土和污水,比之前烧得更厉害了。 但他还活着,脖子、腋窝和股间的肿块也比早前小了点,不过他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因为伤口溃破,污血流出来的缘故。 来不及因为家丁死去而悲伤,更没有办法为潼关遍地尸首难过,康尧民跌跌撞撞回了官署。 而直至此时,潼关守军仍在战斗。 掌印指挥死后,潼关卫没了官方意义上的指挥官,只剩下一堆没实授的世袭指挥使。 这里面以指挥使张尔猷最为刚强、广有人望,其人擅骑射搏战,在马背上是万人敌的猛将,却不幸也害病发起了高烧,难以理事。 倒是另一名年过六旬的指挥使盛以达,在瘟疫袭来之后,抓住了第一次爆发与第二次爆发中间的空窗期,命卫所军户发给汤药、禁止聚集、洗晒被褥、开窗通风、熏艾沐浴,同时也祭祀辟邪,在家家户户和官署门口贴符避瘟。 主打一个有用没用,全都用上再说! 俗话说人老成精,盛以达六十多岁,啥没见过?瘟疫来了别的不说,先把这些必须要做的准备工作都做了,再说细细分析的事儿。 潼关盛家,在有明一代的世袭指挥使里,非常特殊。 他们家特殊在于卫所世职出身,却以文耀宗,凭科举显贵。 两代人,出了一个都督同知、一个副总兵、一个京营参将、一个指挥使,同时还有父子两进士,先后做侍郎和尚书。 指挥使盛以达的父亲盛讷,在家里排行第三,长兄承袭指挥使,后来升任南京前都督府同知;二哥考了武举,在京营做参将;他则考了进士,官至吏部侍郎,死后赠礼部尚书。 眼下指挥使盛以达是盛讷的长子,他几年前过世的二弟盛以弘则同样考取进士,官至礼部尚书。 所以盛家眼下文化人很多,后辈不仅有擅长弓马骑射的武学生,也有很好几个秀才。 盛以达很清楚,他的这些部署对这次的瘟疫,没用。 因为除了祭祀贴符这种谋求心理安慰的伎俩,其他对策,都是过去针对四时疫的。 所谓四时疫,其实就是变化季节时的流感。 古人并非对传染病缺乏认识,恰恰相反,因为医药手段、对病毒的认识都没有后世那么发达,所以对传染病的印象才更加深刻。 只不过当时人们使用的是另一套口径,不叫传染病,就叫疫。 疫,本身的意思就是民皆疾。 它由病字旁和殳组成,殳是先秦时期军阵兵器,当时青铜还很贵重,普通国人大多使用木棍作战,只有战车上的贵族使用青铜器,这种在木棍上带有青铜箍和三棱矛头的兵器,是当之无愧的杀人利器。 以至于几乎所有带‘殳’偏旁的字,都与伤害、攻击、杀戮和死亡有关。 如投、殴、殺、没、毁、殁。 简单来说,疫,指这病,杀人很利索。 可病跟病是不一样的,四时疫口干咳嗽,咽喉疼痛,而这次的瘟疫是头痛发热,颈肿发颐,一把把吃银翘散也没用啊! 但是,盛以达的举措,并不是为了干掉瘟疫,而是意在提振军户信心,重整被瘟疫击溃的组织能力。 军户惊恐震怖,人心不齐,根本不可能挡住这种一人患病染及一室,一室患病染及一乡的瘟疫。 在这一点上,盛以达的举措非常有效。 遭受瘟疫进攻的潼关卫很快一扫颓势,残兵败将被重新组织起来,他们甚至找到了这次瘟疫的规律和关窍。 人们接触到老鼠或感染瘟疫的人,通常会在三日、五日、七日之内开始发病,感染程度轻的能挺几日甚至挺过去,染病程度重的,则会在三日左右撒手人寰。 盛家昭之、逵之两个族子翻出汉代张仲景的医书,就扛起了医师死后的治疗重任,给患病军户根据临床表现对症下药,还真有一定效果。 尽管他们都不知道这病到底是啥,也不知道咋染上的,更不知道治疗的原理。 总之,患兵高热,就拿张仲景治伤寒的大青龙汤喝一下。 吐脓血了,张仲景的升麻鳖甲汤喝着解个毒,解不了就加大雄黄用量。 寸脉且沉且迟,也就是脉搏微弱,心脏接近停跳,要休克了,赶紧猛灌张仲景《伤寒论》里的麻黄升麻汤吊个命。 至于说医书上写的,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乏力、浮肿、脸发黄啥的,直接忽略不看,先保住命再说。 经过他们兄弟俩这么一治,患病军户军余的死亡率下降很明显,至少很多脉象微弱濒死的军户被拉回了生死线,原本三天就死了,现在七天了还能在地上扭曲挣扎,疼得直哼哼。 但人们对瘟疫依然恐惧,因为暂时没得病的人,也不接触别人,却还是在成片成片的染病。 随后,他们发现靠近城中军器局火药坊的二十多个军匠军户,都没有受到感染。 别的地都尸横遍野,家家披麻戴孝了,他们倒好,屁事没有,甚至还发展起副业,开始搁军器局里做棺材、织麻布、编花圈儿、贴哭丧棒了。 问是咋回事,他们也不知道,既接触过老鼠,也接触过病人,就是命硬,诶,没事儿! 正当潼关卫即将恢复秩序,甚至探究到军匠不受瘟疫侵袭的秘密时,元帅府魏迁儿的前锋部队逼近潼关。 一时间刚刚看见生的希望,潼关上下齐心协力塑造出的秩序轰然倒塌——他们能挣扎活命就已拼尽全力,根本不可能再应付另一场战争。 偏偏潼关又是如此重要,它不仅仅囤积了巨量粮草,更重要的是,它是天下东西的大门。 一旦被叛军打过潼关,同样遭受瘟疫肆虐的河南府不可抵挡,除此之外无险可守,兵强马壮的西兵向北能直逼京师,向东可横扫山东,向南更可威胁凤阳。 阻止此事发生,是潼关卫世受国恩世袭武职的责任。 这个节骨眼上,为了拦住元帅府叛军,潼关卫的武力巅峰、早就病倒在榻上的指挥使张尔猷挣扎披挂。 他命家人牵马,取来战刀弓矢,率领三百患病旗军在关上向紫禁城含泪叩首,随即出关。 一日之内三战三败,仅剩旗军四十在张尔猷的率领下侥幸逃过元帅军追捕,返回潼关卫。 阵亡旗军以性命为祭,将瘟疫的灾祸,重重砸在魏迁儿的脑门儿上。 曾在关中三日横扫四万明军的元帅府精锐,脚步停驻,遇潼则止。 悲怆的惨败创造战略上的伟大胜利,潼关卫的旗军有心庆祝,却不知庆从何来。 伟大胜利的意义远在千里之外,阖门死难的衣冠冢却近在咫尺。 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意识到,战场另一边华山脚下停驻的那支军队,跟他们一样。 跟他们一样是军人,怀揣一样的信念,经历一样的挣扎,参与同一场疯狂的战争。 自张尔猷出战,仅隔四日,关城以西种满麦子的塬上,一杆杆赤色大旗在麦田垄上的小道间招展,缓慢而有节奏的蹄声如同重鼓。 按辔徐行的赤甲军汉个个双目赤红,脖颈肿大,动作缓慢而疲乏,却依旧保持操典中规范至极的马上动作,只是面无表情眼中无神,用干燥的舌尖舔舐裂开的嘴唇,伴着马背起伏,死死盯着巍峨城关。 他们先是星星点点出现在原野上,随后连成一片,逆着落日红霞,如同洒向大地的不祥之兆。 潼关城上的号炮炸响,钟鼓不绝,夹杂关上守军声嘶力竭的喊声,传遍整座关城。 “叛军薄城!”(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四章 给他两拳 西安府城的东门外十里,灞河东畔,元帅军大营。 “这个混账东西!” 刘承宗骂骂咧咧的怒吼从中军帐传出,王文秀、张献忠、师襄、张天琳等人臊眉耷眼地站在帐外。 两天前,魏迁儿对瘟疫的求援传至咸阳。 刘承宗立即放下手上所有事务,让士绅在咸阳等着、军队在西安城外围着,全部余力,都放到收集对付瘟疫的物资上。 甚至就连去往各县丈清田亩的校尉,也把田地的事情放下,忙着在各县收集物资,能征的征、能捐的捐、能买的买,为了弄到东西,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因为银两不足,他甚至让人在六州十三县张榜,宣告瘟疫已攻陷山西河南抵达潼关,各州县凡是能在物资供应上提供帮助、展现才力者,平民佃户仆隶授田、工匠胥吏造册入仕。 杰出者,在野授冠带,文武官升级录用。 哪怕是早前组建团练抗拒天兵的生员,能做出贡献,也一律免除起事罪责。 当然,那帮人如果不做贡献,罪加一等。 刘承宗认为,瘟疫袭来,小则对魏迁儿部大营五千军兵、大则对元帅府十万兵马,备疫物资都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不单单是巨量的各类药材,还有火药、硫磺、雄黄、烧酒、口罩、罩袍、熏箱、被褥、绳索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物资是刘狮子专门挑出来,防备此次瘟疫的。 根据杨麒和魏迁儿的急报,加上刘承宗的猜想,他估计这次肆虐山西河南的瘟疫,就是发生在明末泛滥十余年的大鼠疫。 因为这个时代的大型瘟疫就那几种,并不难猜。 最普遍的四时疫,是流感、伤寒;痨病也就是结核,很普遍;疟疾、霍乱传染极强,发病也令人痛苦,但致死率并没有强大到把军队吓崩溃的程度。 甚至因为这两种疾病发病痛苦,病程漫长,患病军兵更需要军队这一集体的力量。 唯二能让军队崩溃的瘟疫,一是天花,二是鼠疫。 元帅军不怕天花,能把军队吓到接近哗变,除了鼠疫也没别的病了。 而鼠疫,老鼠想把病传染到人的身上,其实比较难。 第一是饥荒时期,很少有人捉老鼠来吃,这就和饥荒时期很少有人捕鱼打猎一样。 都是难度较高的体力劳动,弄到那点儿东西消耗的能量太大,远远超出从食物中获取的能量,反倒不如在墙根儿坐着消耗少。 第二是人一般没有吃生肉的习惯,尤其是吃生鼠肉。 这个病从老鼠到人,主要传染方式是跳蚤。 所以单防老鼠,并不能免除祸患,防备老鼠的同时防跳蚤才是关键。 这也是鼠疫在这个年代非常容易扩散的原因,人看见老鼠集体出动、大量死亡这种怪异现象,一般都会对鼠尸做好防范。 但跳蚤太小,无孔不入,很容易被忽略。 人被传染之后,伤口溃破、入侵肺部,都会使人成为新的传染源。 所以一经发现,就很难再抑制住了。 刘承宗收集物资的重点,也在于防范跳蚤。 比如硫磺粉、雄黄、烧酒。 元帅军正在西安府北部耀州等地铸炮,硫磺是炼铁的副产品之一,产量非常大,它对驱虫的效果很好。 用硫磺粉洗澡,能使身体短时间产生跳蚤讨厌的味道。 雄黄的产量并不大,主要用于微量混入烧酒,能让人在更短的时间里,由内而外散发气味,并且能起到杀灭体内病菌的作用。 不过这东西在实际使用中的消耗也不大,毕竟有毒,微量添加,能杀灭体内病菌,大量添加就是另一个作用了。 杀灭饮用者。 当然除此之外,重点还是戴口罩、用绳子把袖口裤脚封死,避免跳蚤钻进衣服里,同时对衣物、被褥用熏箱加硫磺进行熏蒸,并在太阳下晾晒。 熏箱很容易收集,这东西在元帅府属于一器多用,熏烘弓箭的熏箱,早前被米剌印拿去熏马肉了。 这会马肉熏好,可以直接送到华阴,熏衣服用。 刘承宗做了如此多的准备,命羽林郎星夜疾驰奔赴魏迁儿营中,传达他的命令:物资马上送到,命你部速对感染军兵做好隔离,原地待命三日,勿与潼关守军交战。 照他的想法,早前染病的军兵不会太多,只要这批物资送到,估计能把病亡数量降低到三百。 然后他的士兵洗硫磺澡、抹硫磺粉、饮雄黄酒,用绳子扎进裤脚袖口,戴口罩面巾、披护身罩袍,混身散发地狱气味冲进疫区。 潼关卫那帮病秧子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谁来谁死! 在这过程中即使准备再充分,也不可能百分百避免染病,再把数字放宽二百。 染病的军兵的治疗过程,也能给元帅府带来观察鼠疫的机会,了解其病程症状、对症下药验方,同时确定其传染途径,为以后做好准备。 毕竟这场鼠疫,还会在中原肆虐数年甚至十余年,这只是刘承宗与其初次交手罢了。 也就是说,刘承宗心理上能接受的损失,是五百。 这个数字在他看来已经很夸张了,元帅府三大营的精锐,一个营阵亡五百,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巨大损失。 单是想想,就能把他心疼得掉眼泪。 结果就在半个时辰前,风尘仆仆的羽林郎从华山脚下归还,臊眉耷眼地进了中军帐。 魏迁儿压根儿没看到信,书信送过去之前,他就已经率领一个大营冲向潼关。 刘狮子都快疯了! 老子那么大一个营呢? 从参将到什长七百多军官、四千多军兵,就这么被送了? 刘狮子把怒火全发泄到帐中帅案、交椅上,全被他砸个稀碎,还在帐中狂飙各种有辱斯文的脏话。 帐外的几员大将都想进帐劝说,但全被王文秀拉住了。 王文秀跟刘承宗时间多长啊,自从他跟杨耀率固原兵投入刘承宗帐下,做的就是亲信部将,最清楚刘承宗生气是啥德行。 只要没人劝,可以说破坏力非常有限。 但如果这个时候他们进去劝,那就是往油锅添水,事情不可控制了。 更何况,王文秀听着帐内的怒骂,心里一点儿都不怀疑,魏迁儿如果这时候出现在帅帐里,脑袋一准被刘大帅拧下来。 不过几个人就这么在外面呆着也不是个事儿。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刘承宗似的,认为魏迁儿的行动冲动且愚蠢。 事实上帐外这几位,都觉得魏迁儿做的很对。 就像张献忠,脸上毫不掩饰,满满都是对魏迁儿进军潼关的欣赏。 他在帐外跟王文秀、师襄小声哔哔:“魏将军干的很好啊,反正都染病了,不如趁着能打先干死他们,大帅有点太苛刻了,就这功绩,活下来不封个伯爵?” “你最好别跟大帅提这个。” 王文秀在心理上很理解刘承宗生气,毕竟做了那么多准备,魏迁儿往潼关一冲,基本白费。 王大胡子自问,易地而处,他大概能等到了刘承宗的命令。 不过这不是他比魏迁儿更强,完全是因为他拿不出什么主意。 他就是个持重的守成之人,刘承宗有办法有命令,送过来他能执行。 但如果刘承宗也没更好的办法,他百分百错失良机,万一潼关守军杀出来,没准还会酿成瘟疫扩散至华阴县的恶果。 做不到魏迁儿这么决绝。 所以在他看来,魏迁儿的做法没问题,不能说是认同,完全是钦佩。 说到底,王文秀能理解刘承宗生气,但更认为刘承宗生气不怪魏迁儿,怪刘承宗自己。 因为刘承宗在他眼中,就是个拥有超凡能力的离谱之人,别人不能把他当作凡人,他也不该把我们这些凡人视为超凡之人。 一介凡人,哪儿能在听说远方出现一种闻所未闻的瘟疫,短短半日就拿出全套预防办法,并一意孤行地着手推进收集事宜? 事实上如果不是刘承宗,这事在收集物资阶段就卡住了。 就因为一点无中生有的猜测,就发动整个西安府征收大量物资,没用咋办啊? 没人反对,完全因为这种接近鬼神的决断,在元帅府已经得到多次验证。 太常见了,常见到刘承宗说出来,人们立即放下脑子前去执行,根本不觉得奇怪离谱。 所以王文秀一方面默认了张献忠的说法,承认魏迁儿的功绩。 另一方面,他挑着眼睛望向天空,嘴唇小幅度抖动,对张献忠挤兑道:“大帅一定会告诉你,你脑袋就有问题,当然会欣赏另一个脑袋有问题的家伙。” “嘁,我脑袋还有问题?我至少在跟人说话,你看那位。” 张献忠低声说着,朝张天琳所在方向一努嘴。 王文秀的目光看过去。 闲不住的张天琳正咧着嘴跟刘承宗的战马勾肩搭背,挤眉弄眼绘声绘色,不知道在小声嘀咕什么,还时不时神经兮兮地笑出两声。 张献忠一脸理所应当:“都是疯子就谁也别嫌弃谁了,当然话说回来,任命一群疯子做将军,咱老张也不知道谁的责任更大一点。” 说着,他朝帅帐里挑挑眉毛。 王文秀和师襄都笑了起来。 过了好半天,帅帐里终于安静下来。 刘承宗自帐中走出,招手唤来羽林骑,吩咐道:“把帐中桌椅换了,收拾收拾。” “诸位兄长……”刘狮子神色如常地给众人打了招呼,撇眼看见张天琳,道:“别在那逗青狮了,你没自己的马吗?” 刘承宗如今有三宝,青狮白象大鹏鸟。 青狮和白象是他的两匹坐骑,前者是一匹河曲马与蒙古马杂交的小公马,体大强壮,力量和耐力都很好,通体青毛,不过额头有白章、四蹄有白掌。 白象则是巴图尔珲台吉的弟弟楚琥尔乌巴什送来的贡马,当时一共牵来八匹,这是其中之一。 虽然是匹母马,个头比青狮还壮,即使驮着披挂全甲的刘承宗驰骋都不吃力。 最重要的是一年三分之一时间都在产奶,不算夜里喂养幼驹,每日产奶四斤多,对野外补充能量非常友好。 至于大鹏鸟,则是随军队迁徙的秃鹫群。 正在给青狮讲故事的张天琳闻言,连忙收拾收拾青狮被弄乱的鬃毛,走上前来。 就见刘承宗拿了封信递过来,道:“路上看,魏迁儿太冲动,你得去支援他,尽量把那个营活着带回来。” 张天琳本能地接过书信领命,然后才反应过来:“大帅,把那个营活着带回来?” 他心说自己过去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还要把魏迁儿那个营带回来,未免有点强人所难了。 刘狮子没好气道:“尽量,你过去有三件事要办……” 刘承宗说着,先抬起一根手指:“首先是保护好你自己,物资先押一批过去,在华阴扎营,剩下正在赶制,过几日就给华阴那边送过去,物资都留在那,随用随取,不要都进潼关。” “我估计他把潼关打下来问题不大,但接下来的瘟疫,会要了那个营的命,所以你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让魏迁儿带兵从潼关出去,在潼关以东寻地方扎营,然后清理潼关,炸一遍。” 炸一遍? 张天琳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帅,那关城炸塌了不就没用了?” “不是把城炸塌,耀州那边正给你赶制火箭,没装铁弹,是纸包硫磺粉,你进潼关之前往关城里先放一遍,驱虫。” “进了潼关再用唧筒喷药水,把潼关旗军的尸首、衣裳、被褥之类,总之会接触到他们的能烧就烧,烧不了就喷药,喷不干净就拉出去晒。” “魏迁儿那边分两个营,两个不够就分四个,确保潼关干净,就把他营内没染病的兵拉进关内,染病的就在关东治,一应药材物资,拉到瓮城。” “两个门不准同时开,关着外门,你的兵把物资放进瓮城,然后撤回,关门;开外门,他的兵进瓮城取药材物资,然后再关门,关上的兵用硫磺粉在瓮城撒一遍,明白?” 张天琳懵懵懂懂地点头,没见过刘承宗这种防备瘟疫的方式。 不过刘狮子也不需要他懂,只要记住、执行就可以了,随后道:“第三件事,就是弄清楚这是什么瘟疫,怎么染上的,染病后几日失去战斗能力,又该如何治疗,验方验药。” “方法。”刘承宗抬手指向张天琳手中的信:“信上都写了,你过去照办就是,分批次观察疫兵,把这个病搞明白……兄长。” 交代完这些事,刘狮子才深深吸了口气,眼睛有些发红,朝张天琳抱拳道:“我就靠你了,把我的弟兄都带回来,把魏迁儿也带回来,活的。” “我要狠狠给他两拳!”(本章完) . 第六百二十五章 死斗 潼关。 灰扑扑的老鼠猛地跃起,一次次撞向门坎上虚掩的木门,恼怒地吱吱直叫。 陶会靠坐在室内的棺材旁,抬手在兵衣交领里挠着腐烂的疙瘩,疼痛让他强打精神,继续向三眼铳里装填弹药。 沉重的呼吸声像拉动风箱,陶会早就知道潼关守不住。 他是潼关卫指挥使张尔猷部下的家丁选锋。 十五日前,在潼关跟鼠群大战;十日前发起了烧,意识到染上瘟疫,自愿追随张尔猷出关,以染病之躯同元帅军作战,连败三阵。 逃回潼关,烧得起不来了,差点死掉,全靠秀才盛昭之用三碗麻黄升麻汤保住命。 但也只是保住命,潼关卫的药材有限,瘟疫在几日内带走了他的妻儿老母,都躺在身后那口棺材里。 五日前魏迁儿攻关,陶会都没能从床上爬起来,直到现在,他脸还黄得跟梆子戏里的典韦一样。 再加上浑身的疙瘩疤瘌,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死期将近、投胎不远的完蛋气质。 像他这种情况,在潼关守军里已经是比较幸运的了。 在他躺在榻上养病的三日里,潼关关城被蜂拥而上的元帅军淹没,尽管关上军民数量其实远超元帅军魏迁儿所部,可他们依然被淹没了。 魏迁儿没有攻城军械,甚至连云梯车都没有,用的非常原始的蚁附攻城手段。 他们先将潼关西面郊野净空,随后兵分两路,一路在西关外拆房子、装土袋,一路奔上南塬,步行翻过禁沟,向守备空虚的十二连城展开进攻。 那些同属潼关防御体系的城池大多因鼠疫废弃,城里根本没有守军,被攻陷的速度和行军速度差不多。 一日之内,尚在备疫的潼关就成了孤城一座。 随后魏迁儿部军士在河畔以强弓、火枪、狮子炮、千斤炮与关上守军对射掩护,同时赶着骡队马队,将砖木土石推入禁沟,掩埋护城河,并进一步将土袋扔在城下,踏土登城。 潼关是座北临黄河,依山而建的山城。 它拥有东西两个方向的完备防御体系,既是面西守护中原的门户,也是向东保卫三秦的大门。 这座雄关在元代曾是蒙古威压中原的重镇,也曾在明初决定天下霸权的归属,这决定了其军事上的重要地位。 可是在明代的大多数时间里,它在现实中又并没有那么重要。 自嘉靖年,白银大量流入,大明帝国进入飞速发展的繁荣时期,至今已有百年之久。 在这一百年间,潼关作为一座管辖复杂的内地关口,最大的使命是驻防大名。 北直隶的那个大名府,潼关卫的旗军要在那边驻军,受大名兵备道节制。 因为潼关在永乐六年在政区上开始受北直隶管辖,军政考选由直隶巡抚、巡按负责。 甚至在宣德五年前,因为是直隶卫,潼关卫旗军还要承担北段漕运任务,跑到东边的大运河去押漕船。 而在军事上,潼关卫的上级是南直隶的中军都督府,因此作为京操班军,旗军还要每年到南京去上班。 所以潼关卫一直以来都受到多重管辖,地理上陕西管它、政区上北直隶管它、军区上南直隶管它,驻军上河南管它。 很长一段时间里,潼关卫旗军的日常,就是全国各地到处旅游,顺便做点小买卖。 在长达百年的时间里,这里发生过最重要的战役,是嘉靖年间因盛产黄金导致矿寇猖獗,指挥使盛德率军出征,亡于阵中。 实际上,若单是以兵力、火力、器具来算,潼关守军怎么打都不会输。 他们的人力是魏迁儿部大营的两倍,火炮更是达到五倍之多。 偏偏承平日久,城西关外的河堤都种上了树,西郊也到处都是民宅院舍,为魏迁儿的军队提供极好的遮蔽,反倒令关上守军难以瞄准,在对射中形成劣势。 放炮打不中人,不仅令魏迁儿部军士耻笑,更伤害守军士气。 以至于魏迁儿仅用一个营的野战炮搭配火枪便压制一面城墙,使军兵攀爬依附,登上城关。 当第一名元帅军登上城墙,潼关便宣告失陷。 潼关卫旗军在城头对射阶段不占优势,等元帅军爬上城头,旗军的病秧子连拿兵器挥舞都是问题,遑论格斗,更不行了。 倒是攻入潼关之后的战斗,并没有魏迁儿想象中那样顺利。 早在收到魏迁儿部薄城的消息,潼关卫的指挥使张尔猷就已经在心里做出判断:潼关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尽管守军很多,但病倒的人更多,以至于整个关城虽有军民过万,却无法组织起来,到现在甚至连坚壁清野都没做。 城外民居的梁柱砖瓦都将成为叛军填壕、攻城的器具,这意味着登城很简单。 而登城作战,半数伤病的军民更不可能是元帅军的对手。 毕竟经过指挥使盛以达的运筹帷幄,盛家后辈盛逵之、盛昭之两个秀才对症下药,潼关卫眼下对这病已经有了基本了解。 算着日子,元帅军这一个营,至少还有两天,才会大面积爆发感染。 他们要用伤病之兵,抵御元帅府的健壮之士,谈何容易? 但守不住也得守,非但要守,还要尽可能地把元帅军拖在潼关,就算是死,也要拖着他们一起死。 潼关的防守部署很简单,由指挥同知李继祖率领军民登城主持防守,能守多久守多久。 指挥使盛以达率城中没有战斗力却依然存活的军余老弱,押运车辆、粮食、财货向东关外的秦王寨迁徙。 至于指挥使张尔猷,则集结了潼关所有依然能作战的旗军,在城内错综复杂的街道,筹备巷战。 张尔猷对军官、旗军的动员也很简单。 他告诉卫所的世袭军官:“我辈世沐国恩,受爵禄,既然不能捍卫封疆,今天就是我们以死报国的时候了!” 而对旗军,则是另一种说法:“若有活路,投降无妨,但我等身染重病,彼等亦染疾病,即使投降受辱,仍难逃一死,何不奋力作战,都死在这,东边的家小就安全了。” 世袭军官们自然是没啥好说的,旗军们有家小跟着盛以达往东走的,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而家眷在瘟疫中死光的,也没啥活头了,咋死都行。 在这个时代,巷战本是下下策。 因为一来城门楼这样的制高点被占领后,城内守军调动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二来则是守军虽有熟悉地形路况的优势,视野受到遮蔽、旗鼓号令难行之下,指挥官却无法快速指挥,只能就近指挥眼前的士兵。 这就决定了,守军在巷战中难以组织,既难以快速调动支援、也难以在攻击后快速转移。 但这些问题,对张尔猷和潼关旗军来说不存在。 他们不需要高级将领指挥、不需要组织、不需要调动、不需要转移。 城破的第一时间,散兵游勇便各据城内屋舍宅院,有体力的旗军上房对射,没体力的就抱着杆火枪蹲在屋子里,盯着门口,随时准备打死冲进来的第一个人。 没人进来也无所谓,反正时日无多,等死而已。 而在街道转角,时不时就有五六骑、七八骑持矛突阵,骑兵有时会被火枪打落,也不乏有勇士突入阵中胡砍乱踩。 总之,潼关卫旗军在努力寻找一个体面的投胎之法。 发着高烧的魏迁儿的初一进城,就听说前锋在各处街角被明军突击、各处屋舍被明军放冷枪,让本就虚弱无力的他更加烦躁:“城墙都拿下了,还能叫他欺负了?” “把城墙上炮口倒转,对向城内,见人就打。” “别跟他们一个屋子一个屋子争,感觉有人就先拿手里东西往里面丢,炸了再说。” “抓紧时间,把所有会动的都宰了!” 这个大营自从向潼关发兵,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留在世上的时间屈指可数。 刘承宗精心编制的笼头坠地,四千余营兵挣脱枷锁,再没那么多禁忌。 随着魏迁儿下令,很快各式火炮在城墙上响起,向城内军民居所轰出大小不一的实心铁弹、散子甚至开花弹。 这都是明军留在城上的守城器具,从打开花弹的碗口炮到射实心铁弹的将军炮,还有散子、实弹混装发射的佛朗机炮,一时间在城头打得炮声不绝于耳。 铁弹如锤,将一面面砖墙砸穿。 散子如霰,穿墙破窗,将门窗撕成碎片。 甚至就连前线步兵,每个小队都带了几颗飞礞炮弹,遇上察觉危险的屋子,就先往里头灌两颗炮弹。 还真别说,飞礞炮用的时候并不算很好用的兵器,两次点火增加了意外情况,同时射程较远也更容易磕灭炮弹的信管,导致熄火。 但是在街巷这种特殊地形,直接把炮弹丢进宅院,反而意外地好用。 易用性很好,杀伤力更可观。 进入潼关的两个时辰后,卫衙方向传出巨大的爆炸声。 魏迁儿在西城墙的城门楼上都能看见爆炸荡起的烟尘。 很快,在街道间奔波穿行的传令兵便向其回报,明军指挥使张尔猷阵中被毙。 当大营军兵在潼关自西向东推进,即将进攻卫衙的时候,张尔猷率四十余骑在小路冲突数次。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猛将,尽管染病后身体状态不佳,却仍能披甲骑马驰射、挥刀乱砍,单是在他手上死伤的军兵便有十六人之多。 相应的是其部骑兵也被打死不少,最后仅余五骑。 最后一次冲锋时,已经身中十余箭的张尔猷被火枪近距离正面击中胸口。 铁甲挡不住元帅军的制式重铳,重达一两五钱的铅弹能在二百步外击毙牛马,更不必说近距离打在身上了。 张尔猷的扎甲前胸只被打碎了一块甲叶子,扎甲背部却被打出脑袋大的窟窿,就连后面的护心镜都被撞碎的铅弹破片打成碎片。 余下的五名骑兵,也有四人在抢夺张尔猷尸首时被元帅军围住俘虏。 这帮人根本就不想投降,他们争抢张尔猷的尸首,只因为这是张尔猷在开战前就给他们下的命令。 “若我阵亡,莫教贼人得我尸首。” 即便被团团围住,他们还想负隅顽抗,直到兵器都被打落才被俘虏。 倒是有一人没去争夺尸首,直接奔马跑回卫衙,没过多久那边就传出巨响。 据俘虏所言,是张尔猷的妻子、妾室和女儿。 他原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追随他出城作战,死在跟魏迁儿的第一次冲突中。 小儿子则在瘟疫袭来时染病,正逢医师病死、盛家俩儿子还没拿着医书出来行医,关上守军对这病也不了解,没救过来便死了。 只剩妻妾女儿,她们都不愿跟盛以达去东关外的秦王寨,便在卫衙堆了火药柴薪,得知张尔猷阵亡,便引燃火药,把自己连同卫衙都炸个稀碎。 就这样,潼关内最后一支成建制防御的军队,在魏迁儿手下覆灭。 随后肃清仍旧在屋舍负隅顽抗的散兵游勇,更加顺利。 他们甚至当天就找到了明军屯放粮草的廒仓,数不胜数的米粮,还有数不胜数的老鼠。 被打了洞的廒仓都快成老鼠窝了。 魏迁儿收到消息,当即从城门楼上下来,一路驰马进了廒仓,看见堆积如山的粮食,自瘟疫袭来以后,第一次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无视遍地乱窜的老鼠,一刀砍破粮袋,看着粮食哗哗地从麻袋破口中的流出,对左右道:“好极了,如此一来,即便我等尽数亡于瘟疫,也能给帅府留点东西,以报答大帅豢养之恩。” 说罢,高烧两日不眠不休的魏迁儿终于挺不住了,走了两步,一个恍惚,栽倒在粮袋上。 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把他从廒仓里运送至阴凉的地方。 好在潼关的问题已经不大,眼下只剩大营自己的问题了。 没人下令,也不知是哪个小队先开始的,总之不到半天的时间里,整个大营除了东门驻守的两百人之外,余下所有人都脱了铠甲钵胄、解下兵器、取下队旗。 依照队伍编制,将军器、火炮、火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潼关西门外。 随后他们把病倒起不来的人在城中寻了块地方安置,余下仍能活动的军兵开始拆房子、砍树劈板,赶制棺材。 同时将城内随处可见的明军尸首拉到东门外。 伙兵则取出廒仓囤粮,屠宰城内死伤战马,从早到晚换着花样做好吃的。 甚至有人在城外挖起坟坑,给自己立了牌子,占住精挑细选的风水宝地。 整个潼关的大营兵都在思考死后的事情。 临近黄昏,驻扎在东城墙的守军,突然发现城中空地时不时出现巨大的阴影快速掠过地面,一次又一次。 人们迎着傍晚的落日抬头,麻木的脸上映出异样神彩。 不该出现在中原的雪山神鸟展开双翅,羽翼沐浴在阳光下散发金色光芒,盘旋滑翔着掠过潼关上空。 “秃鹫,秃鹫来了,大帅在行军!”(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六章 白无常 金翅大鹏俯冲滑翔,在落地瞬间褪尽金光。 它们耸肩伸颈,探着光秃秃的脑袋,用谨慎又凶狠的目光扫视城关,缓缓靠近东门外的尸体堆。 而在潼关西边的渭水河畔,一队队披甲骑兵下马列队,褪去甲胄,一个个体态结实的车轴汉子钻进浴桶,用硫磺粉把自己泡个通透,一人一碗饮了硫磺酒。 随后拿着衣裳往身上套,中衣单裤布袜,都用细绳将袖口裤腿扎紧,上戴掏出俩小洞的素麻头套,中戴五爪指套,下蹬牛皮军靴,完事再套上素麻罩袍。 从头到脚,捂得比出殡还严实。 传令兵走到城关下面,正碰上个在城外给自己挖坟地的魏迁儿营兵。 场面很诡异,木碑旁挖了半人高的坟坑,坑里坐着个脸肿脖子粗的红眼怪物,坑边则站着个全身笼罩在白色麻布里的人形生物。 四只眼睛视线交错。 就像刘承宗和张献忠对视——都觉得对方不像个人。 传令兵还是稚嫩了点,仅是做好心理建设,离真正视死如归还有一点小差距,看着坑里营兵的惨状,张张嘴硬是不知该怎么打招呼。 还是坟里坐着的营兵更看得开,抬头瞅瞅高悬烈日,又看了看面前的白影,挠挠脖子上肿大的淋巴结,自言自语道:“真他娘邪了门了,光天化日撞了鬼。” 随后就是夺命三连问:“你这是头七回来了?生前哪队的?下边也有大帅发装备?” 传令兵反应过来,连忙道:“啥下边大帅,上边大帅给发的,活人,骑营传令,快告诉魏将军,大帅叫我们来支援潼关。” 传令兵说得语气轻快且激动。 但坐在坟里的营兵并没有太大情绪波动,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潼关,叹了口气:“你们,来早了……” 自从魏迁儿高烧昏倒,潼关里的大营就进入了瘟疫爆发期,人们一个接一个失去战斗力,整个大营转眼失去组织,自相崩溃。 瘟疫、敌人、军法、杀戮、死亡、长官,在短短几日之内,所有能把这些绝望的厮杀汉约束在一起的东西通通消失,魏迁儿的倒下,只是压垮士兵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魏迁儿倒下的两个时辰内,城内自由行动的士兵就有不少死于非命。 有的是点火烧屋子,烧着烧着自己走进去了;也有看见袍泽发烧烧迷糊了,躺在帐中呻吟,凑上拿腰带把人勒死的。 更有在城里吃饭,胡吃海塞,吃着吃着就死了。 这么死掉的人太多,根本没人有闲心去分辨,到底是病得严重,吃饭的过程中病死,还是吃的太多,硬生生把自己撑死。 总之像这个营兵这样,挖个坟躺下去等死的,已经算非常环保的正常人了。 他们早就疯了。 包括参将魏迁儿在内的上千人会在几天内死得只剩一二百,而剩下上千名尚未出现症状的士兵也难逃下一次爆发。 没人能从这座城里活着出去。 传令兵将关门前的情况回报中军,直接让营中好整以暇的张天琳傻了眼。 说实话,面对这种闻所未闻的情况,除了刘承宗,任何人没有亲眼所见,都会错估形势。 张天琳也不例外,他得了刘承宗的提醒,来的非常慎重,在路上做好了为魏迁儿营提供支援的预案。 可是到这儿才发现,潼关的情况依然严重到超出他的想象。 作为最高指挥官的魏迁儿病倒,中级军官超过半数失去行动能力,下层士兵全无求活之意,整个大营分崩离析,名存实亡。 这个大营需要的不是支援,指挥链都他妈没了,支援谁啊。 张天琳深吸口气,看向自己的副将赵之瑞:“你以前当参将的时候,见过这种情况吗?” 赵之瑞当场就给了张天琳一个白眼儿,心说老子一个肃州营不就叫你娃给打成这样了? 还他妈问我! 但经验就是经验,赵之瑞满眼惋惜,点头道:“军心难用,崩溃了,将军按收拢溃兵的制度来吧。” 张天琳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过也采纳了赵之瑞的建议:“就按你说的……一个大营,没想到啊!” 同为三营参将,他有点物伤其类。 其实张天琳一直自视甚高,认为他们这三个大营,就像朝廷的三大营一样。 甚至在私下里,他和魏迁儿还因为谁该得到三千营的名头争执过。 没高应登的事儿,因为他跟魏迁儿都认为那个善用枪炮的家伙应该叫神机营。 张天琳觉得自己才是刘承宗麾下骑兵第一,三千营是实至名归,但魏迁儿固执的认为见面就从裤裆里掏火箭的家伙骑兵血统不纯。 他想过三大营其中之一,在战场上覆灭。 尽管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但确实想过,甚至还自己设计过无比壮烈的覆灭情景。 那一定是一场能够载入史册的伟大战役,面对重围,为友军部队争取时间,被迫向数以十倍计的敌军发起突击,最终以全营覆灭为代价,予以其巨大杀伤。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在潼关,会因为一点瘟疫,一个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大营,就这样名存实亡了。 让最坚强的战士变得软弱,心无战意。 张天琳进城见到魏迁儿的时候,后者还没死,只是黄土埋半截了。 字面意义上的黄土埋半截。 张天琳是在潼关卫衙官署的院子里见到魏迁儿的,这官署院子被炸过,到处乱糟糟,残桓断壁还被熏得黢黑。 在一片废墟里,元帅府的大营参将就像一颗被栽下的树苗,被好生生的种进地里,只露出个脑袋,正被护兵喂汤药。 造型很别致。 一看魏迁儿还活着,能喘气,能喝汤,张天琳立刻鼓掌大悦,口中直呼可惜。 他可惜西番旅没有从征,不然巫师出身的哑巴阿旺见到这一幕,一定震惊于汉人法师在仪式方面的独到之处! 正在光合作用的魏迁儿一看张天琳发出诡异的怪笑,当即大怒:“把他拉下去揍,哪里来的怪人?” “谁谁谁,过天星张天琳啊,大帅让我来救你了,我就知道你寿命如鳖,死不了!” 混身笼在麻衣里的张天琳蹲下身子,用戴着鹿皮五爪指套的手戳戳魏迁儿的脑袋:“你这干啥呢,咋的,帅府参将当着不好,准备改行当树仙了?” 张天琳乐呵呵在手套上搓着硫磺粉,道:“等打破府城,我去清个和尚庙,把佛像扒了,给你连人带盆迁过去种到那。” “从今往后,西安府的百姓求神送子,只能找我的好兄弟树迁儿,不,树仙儿!” 半死不活的魏迁儿一阵翻白眼,没被瘟疫搞死,但是快被张天琳挤兑的气死了。 就在这时,营内军医张景孝走上前来,对张天琳行礼后说道:“张将军还是少说几句,魏将军大病未愈,切莫动气。” 张天琳一抬头,见是张景孝。 这个韩王府出身的良医,过去在新城书院教书,他倒是认识。 张天琳便收敛笑容,正色问道:“张良医,这是什么治疗方法,怎么把他种地里了?” 张景孝也跟着摇头,解释道:“这并非在下的主意,是康尧民的主意,哦,康尧民是新降的西安左卫指挥使,说他自己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这不是胡扯么!” 张天琳刚才跟魏迁儿说笑,挺高兴,但是对别人就没好脸了,尤其一听这主意还是个降将想出来的,怒道:“好人埋地里都能烂咯,更别说他还染了病。” 说罢,他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向张景孝:“他都埋土里了,你怎么没事?” 张景孝无奈地在心里苦笑。 元帅府这帮带兵的屌人啊,除了刘承宗,就没一个有好脾气。 张景孝能说啥,抬手撩开面巾,露出脖子上尚未消肿的淋巴结疙瘩,道:“将军,在下也染病了。” 这完全是运气,他发病早,感染轻,又不像魏迁儿顶着病指挥军队,所以恢复起来也容易。 倒是魏迁儿对这事看得挺开,道:“过天星你别迁怒别人,康指挥使说这样有用,我就试试,若真有用,能活不少弟兄。” 魏迁儿虽然是个粗人,但他对文化人非常尊敬,有极强的滤镜。 因为他家大帅就是秀才,那家伙天上地下六合之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康尧民虽然是指挥使,但出身一门两尚书的书香豪族,本身也有秀才功名,所以对魏迁儿来说要素齐全,好感拉满,一下子就相见恨晚。 就在这时,光着膀子的康尧民过来了。 元帅军进城时,康尧民投降的很顺溜,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在卫衙官署的牢里呢。 他因为理念与张尔猷、盛以达等人不同,还在军队里传播反战思想,被张尔猷一怒之下塞进牢房养病。 不过这根理念没啥关系,其实还是籍贯的事儿。 康尧民是西安府武功人,本来就反对张尔猷让患病伤兵西出作战,这种举动在他很危险。 稍有不慎,人口超过百万的西安府就会被瘟疫攻陷,他们这么做有伤天和。 这件事在他看来最关键的问题,不是他家在西安府,而是张尔猷这些人的家没在西安府。 他们当然可以讲什么大义、代价,康尧民不能接受。 他觉得元帅军既然敢攻进来,是死是活都不重要,这支军队就已经废了,他们这些潼关守军就已经尽职尽责了。 因为在更大的战略上,野心勃勃的刘承宗终将被瘟疫阻挡在黄河潼关一线的西边,大明也不可能夺回陕西。 他们这群将死之人在这分出个胜负,也于大局无益。 倒不如每个人都琢磨琢磨自己的事,看看咋把身上的病治好。 但可惜他这种思想,在潼关没市场。 不论明军还是元帅军,大家都抱着撒完野就死的玩命想法,根本没人听他指挥。 也就是元帅军打破大牢把他放出来的时候,魏迁儿已经病倒,士兵都失去组织,懒得管他。 否则还得把他再关回去。 康尧民颤颤巍巍走出来,拱手行礼,把张天琳吓了一跳。 这家伙光着膀子,整个上半身没一块好肉,从腰到脸,到处是红肿、流脓、血痂和疤瘌。 整个人像一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 张天琳抬手挠挠麻布头套,寻思咱杀的人多了,见过的尸体更多,但尸体拱手行礼这还是头一遭。 但张天琳什么人啊,他都能跟马勾肩搭背拜把子。 他见到这么个玩意儿也只是吓了一跳,很快就恢复正常,虎着脸道:“你就是那个妖言惑众,把我帅府将军种到地里的康什么民?” 其实康尧民也被吓了一跳。 他拉肚子刚从茅房出来,就听见官署里有人说过天星张天琳,这个在陕北毁佛拆庙的魁首凶名在外,非常吓人。 隔墙被火药炸坏了,他从茅厕一出来就看见卫衙前院一堆白无常,只差在帽子上写一见生财了。 “张将军,这并非在下妖言惑众,康某早前染病没了脉象,被军卒埋进土里三日,才重新睁眼,所以一定是有用的。” 康尧民虽然虚弱,可言语却非常坚定。 张天琳听他这么说,心里也啧啧称奇,不过面上仍带着审视于怀疑。 相较于魏迁儿喜欢明廷的文化人,张天琳因为是基层军官出身,更喜欢给明廷带兵的武将。 就像赵之瑞那种,把以前能做自己长官的人,拉到身边做部下,有征服感。 他上下审视着康尧民,发现他脖颈确实不像别人,肿那么大,便出言问道:“你这身上,看着跟他们患的不是一种病啊。” 康尧民闻言满面苦笑。 倒是医师张景孝道:“康指挥使本来染病一样,但后来被军卒埋进土里,兴许是泥土不洁净,其中污秽染了疮口,成了破伤风,但以毒攻毒倒令此疫消退。” 说着,张景孝面露疑惑,缓缓摇头道:“其中缘由,在下暂且不知,不过唐代孙真人的千金方里,有一味伏龙肝,便是用柴草熏烧结出的灶心土,与大酢调和成泥,涂在纱布上,可治痈肿。” “兴许这烧灶的土,污秽皆被柴草烧净,就没了染病之患。” 说罢,张景孝对张天琳道:“康指挥使的破伤风已经没事了,潼关卫的军医先以万灵丹发汗,再用玉真散外敷,是陈实功的方子,倒是他还有腹泻之类的毛病……不过这终归比见所未见的瘟疫好治得多。” 张天琳没听这玩意儿的耐心,也听不懂,连忙摆手制止了张景孝念经,只是指向魏迁儿:“张医师,你就说魏迁儿身上的瘟,除了种到地里,别的法子能不能治?” “治是能治,它也不是什么绝症。” 张景孝脸上犯难,道:“在下祖上七代行医,魏将军身体强健,对症下药,治好不难。” “但潼关卫是疫,要防未病而控已病,绝非区区几个医师就能治好,我们一天才能瞧上百十个病人,新病者成百上千,治病赶不上染病。” 张天琳一听这话,心里就有谱了,抬手一指魏迁儿,对左右下令道:“赶紧把树仙儿大人刨出来,太丑了,到时候大帅不好下手。” “大帅说了,要我把你活着带回去,他要狠狠给你两拳,以报丧师之恨。” 说罢,他又看向张景孝:“至于防未病,控已病……张医师这六个字说得很好,是我的了,你只管放手去治。” “我张天琳带兵过来,就是干这事的!”(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七章 你去把刘承宗除掉 鼠疫当前。 两个大营移驻潼关,让咸阳的刘狮子越发暴躁。 他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让秃鹫叼着飞到潼关上空,亲眼盯着那边的情况。 但元帅军主力东移,西安府有人比他更紧张。 这个人就是府城里蹲着的陈奇瑜。 自从魏迁儿占领西安郊外以来,城外的围城军队多一点、少一点都让他牵肠挂肚。 没办法,西安城里屯驻将近三个卫的旗军,兵粮根本吃不到冬天,他就盼着刘承宗赶紧攻城,这场围困越拖,对城里的明军越不利。 偏偏刘承宗的动作,在陈奇瑜看来如同梦游。 一会儿给西安府士绅设个咸阳宴,一会儿在各地征收物资,一会儿又要铸炮运药,总之啥事儿都干,惟独不攻城。 围城的军队也一会少、一会多、一会又少的。 先是魏迁儿一个大营占领郊野。 随后浩浩荡荡几个营开近城下,一水的半具装甲骑,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可驻军片刻,就往东边调了五千。 过了两日,又往东边调走五千。 一仗没打,城外就像要撤围了一样,虽然围城的壕沟还在挖,但铸炮的人都少了六成,更别说围困的军队了。 陈奇瑜没有多少跟外界联络的渠道,整个西安府甚至陕西的情况,基本上是盲人摸象全靠猜。 他脑瓜子都快想炸了,也不明白东边到底有什么好玩意儿? 值得一万甲骑拽着炮,甚至带着火箭车跑过去,更有渭河南北的一艘艘小船和一架架羊皮牛皮筏子往来运送物资。 陈奇瑜最大的猜测,是皇上又派了一支军队,打到潼关了。 说实话本来他对这个闪过脑海的猜想,也是将信将疑,直到刘承宗派人在城下喊话,说东边闹了瘟疫,他才确定——肯定是皇上增兵了! 这年头谁没见过瘟疫啊? 就算真是见识少的,也听说过瘟疫。 更别说陈奇瑜是山西人,山西因为地形复杂、靠近塞外、生态环境破坏严重,就算风调雨顺,也基本上十年二十年就要闹个瘟疫。 万历亲政以后,大明基层进入无政府时代,水利失修、乱砍乱伐、胡乱开矿,发生瘟疫的频率急剧增加。 具体就是万历在位的四十八年里,山西闹了十九次瘟疫。 陈奇瑜二十岁的时候,家乡就闹过白喉,明代叫喉痹,传染得极为厉害。 从九月一直闹到次年二月,太原城里十户里八九家都有染病的,十人里六七个都染病,染上一两天就会死掉,就连王城里的晋王都死了。 所以他对瘟疫有很深刻的认识,很轻易就得出所谓的瘟疫,肯定是刘承宗的缓兵之计。 简单来说就是在骗人。 因为面对瘟疫,最正常的做法,是防范。 防范,在宜散不宜聚,要亲友绝往来,病不能问,死不能吊。 而军队无疑是人类最看重聚集的组织形式。 没有组织,则没有军队。 古时绝大多数瘟疫都是军队带来的。 因此实际上,军队不但无法遏制瘟疫,在瘟疫面前,他们要比城里的普通百姓更加脆弱。 而对郊野乡村的百姓来说,其实如果没有兵乱战祸,以这个时代的交通环境和人口流动性,瘟疫反倒并没有那么恐怖。 即使东边真有瘟疫,刘承宗两个营扑上去有啥用。 瘟神可不怕你的铁马刀枪。 陈奇瑜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出这一切都是因为潼关卫的指挥使张尔猷,借瘟疫来恐吓元帅军。 偏偏元帅军除了大帅是惜命鬼,剩下从上到下全是满脑子一了百了的短命鬼,非但不吃这套,甚至变成恐惧,将一切十倍偿还。 最终引发刘承宗作为崇祯年间正统明军的被动技能,葫芦娃救爷爷。 这种对局势的错误判断,让陈奇瑜发了疯地想联系外界,并很快付诸行动。 张天琳率军离开西安府城的第二天夜里,西安城组建了五支百人队,作为鬼兵出城砍营。 另有一支敢死小队,不携任何书信、信物,背下陈奇瑜所有要求,趁乱冲出围城营地,将口信送往各州县。 那刚好是元帅军围城营地最松懈的时候,刘承宗还在城外,但他正打算次日启程前往咸阳主持收集物资,而负责围城的王文秀,则在帅帐里听刘承宗说了半宿的围城要点、防备瘟疫之类的事。 当明军的鬼兵出城,在外面一顿乱打,刘承宗和王文秀都没当回事,甚至心里还有几分嘲笑。 鬼兵嘛,元帅军熟得很,只要有防备,做不到出其不意,就是出多少死多少。 他们甚至捉住了几个为陈奇瑜送信的小兵,但身上没有任何信物、书信,只说是受不了围困,借机投诚,就分在百总队下面当辅兵了。 但还是有个人趁乱跳进渭河,一路东躲西藏,将陈奇瑜的口信送达目的地,韩城。 韩城知县叫左懋第,是个山东莱阳籍出身士大夫家庭的猛人。 祖、父亲叔伯、堂兄弟三代全是举人进士、文武官员,叔叔是登州卫镇抚、姐夫是登州的游击将军。 在陕西,谁都知道他很能打。 崇祯二年,莱阳的莲社头目董大成举兵,五千白莲教徒围攻莱阳城,当时还是秀才的左懋第登城参战,发炮迎敌,结果火炮质量不好,炸膛了。 左懋第被炸伤,匆匆包扎,换了门炮接着放,击毙一名莲社头目。 崇祯三年他中了乡试亚元,四年中了进士,五年授官,陕西韩城知县。 左懋第到韩城,还没跟上一任知晓交接公务,流寇就也来了,所以上任第一天就开始收敛粮畜,坚壁清野,征兵、调饷、防河、守城。 崇祯五年,流贼被他防守击退后跑到山里立寨子,左懋第寻思贼在山里,百姓就不敢在郊外种地,便组建十一路民壮,带兵进山进剿,一直把他们打出韩城,打过黄河,打进山西。 崇祯六年,左懋第号召富户乡绅捐钱捐粮、恢复生产,流贼又来了,他接着督兵进山追剿五十里,最后在河上作战取胜,将残敌击溃。 崇祯七年,流寇又来了,他继续戎装上阵继续打,乘胜追击一百二十里。 就这么说,左良玉、邓玘、汤九州这些明廷大将,面对流寇进山,一般也不敢进山区追剿穷寇,偶尔进山,也是败多胜少。 而左懋第能在韩城像个战神,一方面是确实有本事。 另一方面则是第一天到韩城,还没交接公务就带人御敌,使他在韩城取得无与伦比的民心。 士绅大力支持、百姓勇猛听命,才干出了比很多官军更厉害的事业。 韩城有苏、牛、薛、张四大家族。 苏家和牛家是商贾,前者是苏武的后裔,早年经营当铺,后来在苏州开了‘和合苏’绸缎庄,生意火火,一开战就上万两银子往城里捐。 后者是开钱庄的,打起仗来就一把一把烧借据。 张家祖上能追溯到留侯张良,经营两个黄河渡口和木材生意,有筏子、船只几百艘,剿贼的时候运送军兵快速机动,也出了大力气。 至于薛家,则是薛仁贵的后裔,官宦世家,跟左懋第有点看不对眼,但也没扯后腿。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全靠万众一心,才让城墙甚至都没包砖的韩城守住了三年里的每次攻势。 早前,元帅府的校尉领了刘承宗之命到韩城,左懋第就在城外的苏武祠给他们摆了个鸿门宴。 嘴软心硬,说的都是好话,但意思非常明显,投降?没得谈。 元帅府的校尉都尉回去叫人,喊来了在耀州驻军的米剌印,刚把这座土城围住,魏迁儿那边就发现了瘟疫。 米剌印报告到中军,刘承宗衡量韩城的情况,暂时也顾不上这种小城,干脆就让米剌印撤围,全力收集物资以备瘟疫。 不过刘狮子还是给左懋第写了封信。 说实话,左懋第在韩城的衙门里,一听说刘承宗给他写信,一猜就是要劝降之类的话。 当时他脑子里就蹦出一堆骂人的词儿。 他是进士嘛,读过的书多,脑筋转得还快,骂人很牛的。 偏偏展开书信看了,嗯……左懋第的心情就有点复杂了。 大元帅写信一向不拿别人当外人,张嘴就夸他这几年干得好。 其次提醒他清丈田亩清查人口,人口和田地都要弄清楚,不仅要恢复生产,还要注意灭蝗、兴修水利。 然后督促他继续练兵备寇,以防战争带来的溃兵盗匪扰乱治安,同时还要防范山西的瘟疫,继续保境安民。 最后,最诡异的地方来了。 刘大帅宣布,因为你左懋第的韩城知县干得好,韩城一年免征赋税,守城士绅吏民具有嘉奖,再接再厉,回头让吏衙给你记功举卓异。 左懋第看完信,脑瓜子嗡嗡响。 别说脑子里想的那些骂人话了,他连怎么回信都不知道。 他寻思这鸟大帅的自我认知出了大毛病,他居然督促自己练兵备寇,谁是寇? 而且怎么就跳过攻打韩城这一步,一副统治者的姿态单方面宣布免征了? 还特认真。 认真到左懋第读信的时候也产生了极大的自我认知偏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满脸问号地把信递给韩城四姓士绅传阅。 大伙儿面面相觑,对于大元帅的疯言疯语,统统遭受极大的精神污染。 有的人迷迷糊糊就接受了刘承宗的设定。 还有的人,比如薛家有个叫薛行的后辈,足智多谋,不过天生偏盲,视力受损,有只眼睛是斜视,长得就很离经叛道了。 此时却看见比他长相更加古怪的言语,当场被激发出叛逆基因,振臂高呼:“左父母!刘贼让干啥,我们就得跟他对着干!万万不可遂他心愿!” 偏偏这就是刘承宗信里最诡异的地方了。 这封信从头到尾,全是最正确的话,即使是再有心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也找不出刘承宗究竟说错了什么。 唯独,刘承宗的身份错了。 对左懋第来说,人家叮嘱的都是对的,凭啥不听啊? 刘狮子当然不是小丑一样的自大狂,他只是有一套自己的战争逻辑。 他是真把韩城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因为劝降已经开始。 事有轻重缓急,韩城并非潼关那样的必争之地,耗费人力物力,去强行攻打这样一座万众一心的城池,搞的士民仇视,对他来说没有益处。 刘承宗很讲道理,左懋第能把地方治理的很好,也能庇护百姓,他就没有征伐韩城的理由。 这主要是因为攻打韩城的利益不够大,另一方面,左懋第也没攻击他派去的校尉都尉,没到势不两立的地步。 另一方面,眼下对元帅府来说最重要的是拦住瘟疫,不让其在陕西扩散,其次则是攻陷西安府城。 只要占领西安府城,像这种无法独立割据的小城,潜移默化就会从对抗转为合作。 今年免征,可以明年征。 明年免征,可以后年征。 后年再不征,朝廷就把你调走了,调走了换个人干不好,这座城还是我的。 你左懋第要是大明的超级忠臣,堂堂进士,就一辈子跟韩城知县这个七品官杠上了,那刘承宗更无所谓。 大不了等崇祯爷驾崩,韩城就改名叫明国,封他个明国相,塞俩宗室当国宝,准用故国衣冠旗鼓。 落得一番美谈不说,刘承宗想念祖国了,还能来韩城博物馆看看前朝余孽。 只不过刘狮子也想不到,他随手一步闲棋,倒真令左懋第面对陈奇瑜号召其起兵的信,产生动摇。 陈奇瑜的使者过来见知县左懋第,目的明确,就是要让左懋第号召渭北十五县起兵,趁刘承宗面东而战,解西安之围。 左懋第觉得非常荒唐。 明廷的重兵集团在关中一败涂地,我韩城十一路民壮常备军六百人,算上冬月临时的义勇募兵乡间壮丁,都凑不出一个营。 保境安民已经很吃力了,你让我主动发兵,跟刘承宗野战? 他寻思,这陈总督也没拿我当个人啊! 韩城的四姓大户,也都对陈奇瑜的传信兵嗤之以鼻。 这跟九头虫让奔波儿灞去把唐僧师徒除掉有什么区别? 直接导致他们对刘狮子好感激增。 还是那个斜眼儿的薛行,摇头又叹气:“刘元帅不知己,知彼;陈总督知己,而不知彼,陕西……危矣!”(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八章 歪打正着 韩城,县衙后堂。 夜风扰动书房烛火摇曳,暖色烛光打在左懋第的脸上。 桌案上摆着轻飘飘一张纸,还有一根装在木匣中的小拇指。 信的抬头是知韩城县事,左兄敬启;落款是大元帅府,弟承宗敬上。 字迹是馆阁体,但不够圆融拘谨,难压锋锐。 左懋第的眼睛盯着书信,瞳孔却早已失焦,思绪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想起自己在山东的少年时光,鲜衣怒马双亲俱在,尚不知人世疾苦。 因为父亲左之龙先做延安府同知,后为滦州知州,给他提供了很好的物质条件,在莱阳西郊还有一座西墅草堂,专门读书用。 而他的母亲陈夫人是宁海卫指挥佥事陈治安的长女,所以他的少年时代,往返于城镇与卫所之间,读书习武。 跟他的兄弟朋友加入复社分支的山左大社,交游聚会,切磋学问,评说时局,文名远扬。 而另一方面,他又自小被卫所的将军们看着长大,弓刀铳炮不过是他小时候的玩具而已。 人们说他还是秀才的时候,就负有海内盛名,不可一世。 直到他二十三岁,乡试年,父亲突然离世,他没有参加乡试,将父亲葬在家乡,在坟墓旁结草庐而居,守孝三年,错过第二次乡试。 随后对母亲更加孝顺关心,每晚陪母亲说话,母亲睡了他才去睡,每早陪母亲吃饭,母亲吃完饭他才出门读书。 当时人们都说左懋第在父亲死后一蹶不振,成了天下第一大懒蛋,日上三竿才起床出门。 一个青年男子最飞扬激荡的六年,他三年在坟地陪父亲,三年在家陪母亲,只在二十八岁那年跟白莲教徒打过一仗。 别的秀才都是用弓箭,只有他,用炮。 一炮炸膛命中自己,一炮打放命中敌首。 直到二十九岁,他才参加乡试取得亚元,三十岁考取进士,得授韩城知县。 在韩城这三年,是上天给他最严峻的考验,也是他人生最有意义的三年。 崇祯五年,他刚一到任,流贼已经在这片土地肆虐三年,王二、王左挂那样的巨寇轮番前来,更有数不清的小贼滋扰县境。 而流贼只是左懋第作为知县遇到的小问题。 真正的大问题是不下雨雪。 崇祯五年,冬季无雪,春田迟,没麦子;夏季雨少,秋霜早,杀谷子。 六年,冬季又无雪,麦子不入地;七年,春季又不下雨,良田成为焦土。 全面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富家尚能支应,而穷家百姓从吃草根刮树皮,发展到卖妻鬻子,最后刮死人肉而食。 除此之外,还有左懋第作为吏部铨选、皇上御批的知县,最基本最基本的职责:收税。 韩城这个地方啊,在籍七千二百九十三户,六万两千六百三十七口。 七十年前嘉靖四十年的人口普查,后来就没做过了。 实际上的百姓有多少呢,左懋第知道,他过来就做了人口普查,只是没往上报。 经过这几年的祸乱,眼下人口还剩十一万出头。 这里人口不少,但土地有个问题,上次丈清田亩,也是七十年前。 韩城靠近黄河,这七十年的时间里,黄河多次冲毁岸边田地,但田地毁了,赋税还要按照老规矩交。 这就导致韩城过去的赋税,每年都是空赔状态,就是说即使县官依照国法百分百完征,韩城老百姓依然倒欠国家银粮两千余石。 所以哪怕没有旱灾,沿河失去田地的村庄,还是要把这份粮交上。 解决问题说起来简单,丈地均粮。 可实际上丈不了,知县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来户,有心无力。 在知县身边的、上面的、下面的,全是有错综复杂人际关系的本地人,都不愿意重新丈地。 只有沿河那些倒楣村子,总共万把号人想要丈地,可他们连饭都吃不饱了,怎么读书、怎么做买卖,怎么在县里拥有话语权? 这根本不是那些身上连一件完好衣裳都没有老幼病残,在黄河沿岸看见他就乌泱泱跪地磕头,就能把问题解决掉的。 那的确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强大力量,可当金光万丈的知县老爷回到县衙,左懋第依然是孤军奋战,没有人和他一条心。 左懋第没能力丈量土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个赖子。 上任三年,年年打报告让朝廷免除过去欠税,这当然不可能免掉。 但是对左懋第来说无所谓了,他本来就不是个追求‘应该’怎么做的人。 就好像在这个并没有那么流行守孝的年代,明明有能力够水准,却自愿错过两次乡试一样,他向来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朝廷要收的税,他收,有能力交税却想欠的,他追征,但没能力交税的,欠税了……欠着吧。 别人说你不催科,朝廷考校功绩的官员来了,你没有功绩,韩城就把你耽误了。 左懋第说那些人是真交不上税,即使我为了政绩派遣吏员催科拷打,也一样收不上税,反而害了人心和国家元气。 就算朝廷考功的官员不宽宥他,我心甘情愿。 所以左懋第的小小韩城,在他上任三年之后,欠了朝廷一万五千两。 他不光欠朝廷的,实际上自己的俸禄也搭给韩城了。 崇祯六年,全县受灾,他颁布捐俸劝赈法,自己带头捐了白银五十两的俸禄,一年白干。 随即走访全县二十八里排查,查出饿得奄奄一息者三千五百二十九人,在县中设立八个救济点,捱过一年寒冬。 到去年春季,饥民越来越多,指望捐俸劝导已经不能救助饥民了,便颁布各里赈各里法,要求县内二十八里各自赈济急需救济的乡邻饥民,一共五千二百人。 还有三百一十一个里甲不收的流浪汉,由县衙设粥厂赈济。 同时他又给全县饥民按照极贫、次贫、又次贫,分出三个等级共一万四千多人,造册上报,从陕西要到一千四百三十七两。 那年是乡试年,左懋第被选为陕西乡试考官,他治理的韩城仅一人中举,给他造成极大触动,内心深感不安。 “如此出色的我,治理韩城,居然没有一点崇文重教之风?” 回去他就在县中城里尊经社,选拔秀才,每月两次亲自给他们讲解经书,开重视教育之先河。 而对于学生里穷困人家,则从县衙拨款,每人给银一钱五分到两钱,以免因贫辍学。 因为韩城缺粮,左懋第上任的时候常平仓已经空了,为避免粮价暴涨,他用俸禄买了一百石粮,又号召乡绅富户捐了两千石,重新设立常平仓。 这笔支出,又让他两年白干。 不论如何,左懋第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士民一心,韩城依然处于坐吃山空的状态。 尽管他们都尽力,用了的种种举措,韩城贫苦百姓很少做贼。 可仗打到这个地步,经商富户的经济来源基本断绝,贫家田地粮食又一遭遭被贼寇祸害。 陕西的仗如果再打下去,韩城前途一片黑暗。 夜风凉了。 左懋第回过神,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目光聚焦在书信‘韩城一年免征赋税’的段落。 那张像铁关公一样的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心中也不免想到,免征赋税后韩城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的浮想联翩。 至少接下来,元帅府似乎没有侵扰韩城的意思,他们能得到难得的时机,来让土地恢复生机。 他甚至想借由元帅军之手,对韩城完成清丈田亩的工作。 这件事本地人来做阻力很大,对元帅府那些外来户来说却很简单。 这项积压在韩城百姓头顶数十年的积弊,若能一朝清扫而净,韩城一定能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只不过……想到白天陈奇瑜的使者,左懋第脸上的笑容又逐渐冷却。 这种情况在他短短三年的仕宦生涯里,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每当他天真地以为接下来的情况会有所好转,时局总会冷酷地扇来一个大嘴巴子,把他辛苦堆砌的桃花源蹂躏成一团糟。 左懋第都习惯了。 但这次真不行。 尽管身份和情感上,左懋第非常愿意听从陈奇瑜的指示出兵,就连他的母亲陈氏,也叮嘱他家族世受国恩,不能有负皇帝重托。 可韩城没兵可出,这里十一路民壮都是民兵,仅有守土之责,无出战之意。 募兵的问题更加复杂,韩城衙门没那么多钱招募士兵。 他们的募主不是左懋第,而是城中四姓和城郊胡、党、丁、杨等三十六家富户。 募兵的所有粮草、兵器、甲胄、饷银乃至衣裳日用,通通由三十六家出资供给,干的是保境安民的活计,没有出境玩命的责任。 最重要的是,整个韩城这么多年努力,流寇三薄韩城,被士民用命三次击退,为的不就是四乡平安,有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如今这机会唾手可得,只要不去惹元帅军就可以了。 让他们出兵,谈何容易? 偏偏,西安府城危急,九死一生穿透围城营地送达口信的使者,白天在衙门大堂上受士绅奚落,一怒之下拔刀斫断尾指,转身奔回西安府城。 看着那根尾指,左懋第的良心遭受谴责。 更大的疑惑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助朝廷出兵,给百姓安乐,居然成了相悖的选择。 当天夜里,左懋第奋笔就书,命衙役连夜出城,送往郃阳、蒲城、渭南等地。 他心想固然韩城不能出兵,他也理应该把身困围城中陈奇瑜的指令传达给其他地方,兴许别人有出兵的条件。 不过就在左懋第还思索自己的信能起到多大作用的时候,周围几个县城已经起兵了。 第一个起兵的就是西南方向的郃阳县。 郃阳知县叫范志懋,是河南虞城举人出身,范仲淹的后人。 那边的情况跟韩城不太一样,没有靠近黄河的空赔税银,不过额外支出比韩城更多。 因为郃阳县有一个营的驻军,叫韩郃营,一营军队给养都仰赖郃阳县供给,非常劳民伤财,知县范志懋一直想把韩郃营解散了。 一个营的军队固然可以驱散贼寇,但这几年陕西的情况显然不是军队能解决的问题。 外来的流寇是打跑了,可一个营的衣食吃用,别说如今有旱灾,就算没旱灾,单靠郃阳县也供不上。 这事儿也不得不提左懋第,这个营叫韩郃营,理应韩城与郃阳一块供给,但左懋第治理韩城三年,倒欠朝廷一万五千两,经济上根本无法提供军饷。 而客观上,所有到韩城的贼兵都被左懋第这个知县带兵打跑了,而且是跑到山里就格斗剿灭,跑到河上就开船逐敌,追着撵着打的那种。 人家根本不劳韩郃营大驾。 以至于找韩城要粮要钱都没法开口。 韩郃营的兵将也很委屈,我们在这驻扎,军纪挺好,但吃吃不饱,穿穿不暖,来贼了我们先上,连游击将军都死一个了,你们地方上还这么大怨气,动不动就要解散我们。 谁稀罕啊! 本来知县范志懋就正跟韩郃营主将李国政因军费扯皮呢,一收到左懋第转达陈奇瑜的指示,俩人当即一拍即合。 郃阳县出拔营费,韩郃营出兵支援西安府城。 转眼之间,随着左懋第的书信在渭北各县联络,很快借着元帅府忙于运送物资的时机,在渭河北岸组织起一支有模有样的军队。 他们的将领分别是韩郃营守备李国政、蒲城守备孙守法、韩城守备刘进爵、都司张继载,以及兵马六千。 这支军队一路横插蒲城,经过孝童镇商贾大家补给物资,屯于关山半日,当晚就南下渡过渭河,进了渭南境内。 他们南下渭南,是为了汇合渭南起兵的地主武装。 因为渭南县有个大家族,一门九进士三尚书的南氏。 眼下族老南企仲曾为南京礼部尚书、他的儿子南居业此时为礼部主事,另有南居益,曾为福建巡抚,是被削籍归家的工部尚书。 这个家族田地广袤,仆役众多,早在刘承宗放出风来,要一亩一两银的赎买田地,又派人至渭南清丈田亩,就已经在琢磨起事了。 如今一看渭北有军队聚集,当即呼应,在渭南出资募兵,欲联合李国政等人解西安之围。 其实尽管声势浩大,但这些将领都知道关系重大。 为了给予府城外围城大营突然一击,他们往来通信较为隐秘,兵马行进又昼伏夜出,所以渭北集结出六千兵马的时候,刘承宗对此一无所知。 直到这支军队昼伏夜出,进入渭南。 他们进渭南两个时辰,一百五十里外咸阳塬上的刘承宗就收到消息。 这支明军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作为相当于想从别人口袋里偷根草,却一脚踩在失主命根子上。 元帅军对他们进入渭南的情报,是由押运辎重的蒙古兵报告的。 谢二虎换马四次,两个时辰窜了一百五十里,跑到咸阳裤子都磨开线了,火急火燎地找刘承宗报告。 他说:“大帅!知道为啥张天琳不回信了,有支明军自渭北而来,直扑我军粮道把渭南堵住了!” 刘狮子当即暴跳如雷,压抑心中数日的无名邪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老子的兵将在潼关帮你们挡瘟疫,你们他妈的截我补给线?”(本章完) 第六百二十九章 诱敌野战 明军仅在渭南停驻一日。 李国政、刘进爵、张继载、孙守法等将领头天夜里受南氏邀请,陪同南仲企、南居益这对尚书叔侄商议军情。 大家商讨以渭南为据点,进可解西安府城之围,退可据守坚城,以图长久对峙。 同时对渭南县士绅进行动员,要求他们招兵买马、加固城防、置备军械、提供粮草。 讨论得很是热烈,有南仲企、南居益这俩致仕尚书压阵,从将校到士绅都格外积极,似乎兴义师讨不道的伟业近在眼前。 结果第二天早上刚睁眼,众将还没来得及把任务分配下去,就突然闻警,西关护城河外驻扎的李国政部一千三百韩郃营兵被包围了。 来的是刘承宗,以及谢二虎所率一千蒙古骑兵。 他们彻夜疾驰,赶在黎明前抵达渭南西关外的零口,稍加休整马力,随即命谢二虎率兵驰突入阵,连践营地三座,李国政被当场射死。 数百溃兵泅过护城河,河东驻扎的刘进爵、张继载部三千军兵自相践乱。 他们俩都是韩城人。 左懋第作为地方知县,首要使命是对地方负责,因此有很重的思想包袱。 而刘进爵和张继载作为武将就不一样了,武人为战争而生。 随着陈奇瑜的口信被左懋第传递出去,起兵席卷渭北,他们两个将领没有立场呆在安全的城里,都率家丁数十、沿途招兵投入战争。 只不过……他俩跟自己的兵不熟。 士兵都是来自周围淄川、郃阳、白水、澄城等地的地主团练和乡兵。 说是乌合之众也好、蜂营蚁队也罢,并不是说他们的士兵素质不行,实际上陕西的战争进行到这会儿,作战已经成为常识了。 不论官、贼、民,都属于拉出来是个人就会走队列、用兵器。 但兵员的来路繁杂、跟军官未经磨合、粮饷供给也很复杂,就会导致将校缺少威信,无法给予士兵战争的信心,同时整支军队也缺少组织能力。 刚一睡醒仓促临战,人皆两股战颤,且慌且乱,别说渡河作战了,刘进爵和张继载找到自己的下属军官就费了半天劲儿。 这让俩人对局面后怕不已。 也就是刘承宗没挥师渡河,否则一次冲击就能把他们打崩杀散。 这俩人收拢军队、安抚军心,正逢着这会儿,护城河对岸的元帅军发来劝降信,让他们意识到是刘承宗亲至。 随后二人根据当前情况一合计,便发现问题所在。 刘承宗不像是来打仗的,倒更像是在斗气。 他麾下的蒙古兵看起来又困又乏,连人带马都迷迷瞪瞪,在对岸一举冲翻李国政的韩郃营兵,靠的是疾驰而来的一鼓作气,这会他们完全没有渡河追击的意愿。 兵马正三三两两在西郊散开,该吃草的吃草、该歇着的歇着,甚至都有人解下钵胄,烧火热水了,完全看不出刚才冲阵如狼似虎的模样。…。。 他俩便寻思,敌军疲惫,而我军以逸待劳,又是以多击少,渡河作战未必不能取胜,若能一战擒下刘承宗,那岂不是……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而在渭南城里,年近七旬的南居益正让仆役抬着轿子向城墙疾走。 发生在西郊的战斗进行太快,他在城内收到消息,刚收拾好轿子,就已经听说李国政在城外被射死,驻扎护城河西岸的三寨韩郃营兵一千三百人,也被打得死伤大半。 惊闻噩耗的南居益一路紧赶慢赶登上城墙,昏花老眼遥望城外局势,一看就急了。 南居益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老头儿。 他担 任福建巡抚时,亲自督师万军,跨海围攻并炸毁荷兰人在澎湖修的棱堡红毛城,对火枪、火炮、战舰乃至南洋海盗和殖民者关系局势都非常了解。 等到崇祯元年,任职户部侍郎、总督仓场,那年朝廷补发部分欠饷,就是在他的提议下截留陕西赋税三十万发饷。 后来己巳之变,他在通州,制定的守城方法非常完善,正好当时工部尚书张凤翔因为军械准备不充足被下狱,皇上就让他接任了工部尚书。 最后因为救人说好话,被正在气头上的崇祯爷罢官为民,直到叙守通州功的时候,崇祯气消了,又给恢复了官籍。 不过南居益这会儿岁数也大了,就一直在家乡住着。 此次刘承宗引兵东征,南居益其实不愿让南氏搀和这滩浑水。 一来他任职户部,最清楚刘承宗这种陕西叛兵跟朝廷的恩怨,如果不是当年他上奏截留秦地赋税三十万发饷,陕西叛乱还得再提前一年。 二来刘承宗也不是从陕北下来的小打小闹,若是早前那些从陕北下来的流贼,打了也就打了,不成气候。 如今元帅府拿下甘肃青海乃至陇西,东征进入关中,南居益在情感上也不愿意看见明廷和元帅府在关中打起拉锯战。 从南居益的角度上,这个天灾横行、祸乱连年的时期,如果有个像样的政权能收拾西北元气,其实并不算最坏的结果。 还有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是早前魏迁儿和张天琳率部接连过境,南居益站在城上,见过元帅府最精锐的两营军兵。 那两个营装备精良,仅仅是远远行军扎营就能看出其训练有素,绝非寻常军队所能力敌。 更何况全营俱为甲骑马兵、配备战车,还携带轻重火枪和轻重红夷炮。 搁在南居益眼里,这种部队若在朝廷这边,哪怕只有一司,都能做最精锐部队的选锋司,只需要铸点火炮,就足够把渭南守到天荒地老。 而现在,像这样的部队足足有两个大营一万兵马,像闹着玩一样过境渭南,往潼关去了。 南居益认为这是不可战胜的对手。 可是南氏的财产田地太多,刘承宗的田地赎买政策把族人都吓坏了。…。。 如果渭北没人起兵,南居益还能劝住族人,但如今渭北已经起兵,人们把这视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战火烧到南氏头上便已无可避免。 城头。 呼唤战争的后生晚辈们,看着城外游曳的蒙古骑兵,还有韩郃营被击败后的尸横遍野,通通被吓得六神无主面无人色。 反倒是南居益脸上露出情难自禁的喜色。 他喃喃道:「好,好,好!」 他只怕来的又是张天琳、魏迁儿那样的精锐部队,看到城外三五成群的蒙古骑兵,反倒放下心来。 毕竟蒙古骑兵虽然跑得快,能冲善打,但未携重炮,应付城池非常吃力。 不过紧跟着,让南居益疑惑的地方也显出来了:「城下诸营,为何不渡河追击?」 零零散散的蒙古兵散在塬上,这不是追击的好机会吗? 城外官军却不追。 这会他正想派人下城提醒,却听见溃兵来报,说城外带兵的刘承宗,又让他迟疑了。 人的名树的影。 六年来刘承宗在西北打满全场未尝一败,单是这个名字,就足够把几千人吓得躲在城里尿裤子。 更别说,南居益觉得刘承宗只带一千蒙古骑兵跑过来,肯定是另有后手,城外诸将不主动出击倒也没错。 至少稳妥。 偏偏,城外诸将不追击,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他们根本没经 过深思熟虑,或者说刘进爵、张继载、孙守法都是守备,他们在职责上就没有后退这个选项,因此极擅拼命。 三人做的是一样的打算,安抚军兵、整好兵势,第一时间就擂鼓进军,率部跨过护城河,往西面掩杀过去。 这惊变气得南居益在城头直拍大腿。 刚才该打不打,便已错失良机,这会人家已经歇息一阵,再扑上去打,很难讨得到好处。 而在护城河西边放马的刘承宗,远远听见擂鼓声,在坐骑上站着瞭望明军渡河,当场高兴地鼓起掌来:「来得好!」 正如南居益在城上想象的那样。 刘承宗是谁啊,起兵以来攻无不破,指挥打仗如同本能,尤其像这种局部战斗,根本就不需要额外花费心思,更不可能儿戏地将自己置身险境。 他之所以仅集结了一千蒙古兵就冲过来,确实存了一点急火攻心的泄愤心思,要尽快赶过来收拾明军。 但更多的,还是是怕兵马多了敌军不敢出城,导致泄愤不成,反而变成自己过来打攻城战。 攻城不是不行,但聚集数万兵马强攻渭南县不行,这里离西安府城太近,府城要围、渭南也要围,几乎就等于元帅府要把所有兵力都投进来。 两边距离不到一百里地,集结几万兵马,能连地里的草根都啃秃了。 何况渭南又是一座坚城,大几千的守军据城死守,城里如果再有囤粮,到明年春天都攻不下来,反会伤了帅府如虹士气。…。。 所以他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是用一千蒙古骑兵为诱饵,遮蔽、控制战场,引诱明军野战,并给支援部队带来从容入阵的机会。 眼下一看明军渡河,刘承宗心里也轻松了,他挥手唤过羽林骑,道:「给谢旅帅传令,让他集结人马稍加防守就准备撤退。」 同时对另外两名羽林骑道:「传渭河西岸高应登部千总唐通,命其渡河准备接敌;北岸虎贲营千总马科,率军自河北向东行进,包抄明军。」 蒙古骑兵看见三四千明军乌泱泱的渡河,各个大队也吹响此起彼伏的号角,不自觉地收拢队形,该披挂的披挂、该上马的上马。 而明军渡过护城河,立即先发数队骑兵抢占地形,并进一步向聚拢中的蒙古骑兵发起挑战,压缩其运动地带,为后续步兵、炮手展开队形创造条件。 即便如此,刘进爵、张继载寄予巨大希望的进攻仍旧未能奏效。 谢二虎和他的蒙古兵太油了。 元帅府的蒙古营,除了那点常备的蒙古兵力,剩下大多自屯牧营临战征召成营,担任军官的也以蒙古贵族居多。 这帮人打仗最审时度势,很勇敢、能拼命,但一般不会这么干。 毕竟拼命代价太大,本来屯牧旅人就不多,牛羊也很少,再死点人,牛羊马都没了。 所以在战场上负责晃荡、放马、侦查、地图填色、维持存在都没问题,但是跟明军打硬仗没意思。 毕竟装备上就差着呢,除了那些来自和硕特部的二愣子枪骑兵,其余诸部都不太乐意跟列阵的明军硬碰硬。 刘承宗的指令,对谢二虎来说基本等同于‘下班",告诉他这场仗的后续部分不需要他出什么死力。 既然如此,谢二虎干脆放飞自我,先聚兵列阵,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等明军进入射程,掏出早前韩郃营李国政部留下的火炮朝明军打出一阵。 谢二虎下了死命令,不准麾下士兵逃跑时携带火炮。 他的蒙古兵可太喜欢明军火炮了。 他们不喜欢元帅府的制式狮子炮和千斤野战炮,也不喜欢明军的大将军炮,那些玩意太 重太慢。 唯独对涌珠炮和小佛朗机炮情有独钟。 那些玩意儿对他们来说是神器,骑着马撂地上就能打,打的又快、散子又多,只要敌军进射程就没有打不准的,砰砰砰一阵拾起来就能跑。 非常快乐。 冲过来的明军都懵了,这不一群***吗?怎么还放炮了? 等明军也把火炮推到前头,就听硝烟里一片唿哨,数百骑兵作鸟兽散。 不触自溃。 等明军着急忙慌追赶上去,迎接他们的并非仓皇逃窜的蒙古骑兵,而是那些跟他们披挂相同服色的元帅军精兵。 是在西边渭河河湾渡河而来的唐通。 发现元帅军支援抵达,带兵的刘进爵和孙守法也没畏惧,毕竟他们在兵力上依然占据优势。 只不过唐通手里的长枪重炮,初一交手,不仅削平兵力带来的劣势,还将他们的攻势阻住,而且还有数量众多的蒙古骑兵掩护侧翼,不断驱逐明军有限的骑兵。 单在骑兵数量上,谢二虎的一千骑,并不比刘进爵、孙守法的骑兵少。 随着明军骑兵一队队被逐出战场,留下的步兵也很快在抬枪、重铳的射击下动摇。 谢二虎来劲了,此时不冲,更待何时? 这种顺风仗,他一向能打。 蒙古旅轻骑从硝烟中冲突,张弓乱射驰击,配合枪炮正面击溃一局骑兵、三局步兵,继而引发明军全线崩溃。 而对城墙上眼睁睁看着明军兵败的南居益来说,这并不算绝望。 真正的绝望,来自渭河北岸。 元帅军虎贲营千总马科正引领近千甲骑,扛着战旗渡过河岸,自腹背截断溃散明军的退路,在城外铺张开来。 这一幕令渭南城头士绅面如死灰! 晚上好! (本章完) 39314199。。 ... 免费阅读. 第六百三十章 怪胎 西去长安一万三千里,天山西北的巴拉宾草原。 托木河畔,白桦林簇拥着沙俄人的库兹涅茨克堡。 二十年前,这里的主人还是从属于卫拉特的铁匠鞑靼部,他们和吉尔吉斯部多次击溃沙俄从托木斯克城派来的毛皮征收队。 鞑靼人对暴力压迫的反抗,他们甚至围攻托木斯克城,一度使东扩的商人头子放弃在这一区域筑城的计划。 但是毛皮的利润太过诱人,斯特罗干诺夫家族不可能放弃这块肥肉。 为了加强对鞑靼人和吉尔吉斯人的控制,他们下定决心,从托博尔斯克、秋明城、托木斯克三地调兵,建立起这座前出木寨。 沙俄在乌拉尔山以东的绝大多数堡垒都是木寨。 他们很少烧砖,这个时候就连克里姆林宫都由橡树原木和石灰石建成,国内少量石质教堂,也是联姻拜占庭公主之后高薪聘请意大利工匠主持建造。 但木寨并不意味着防御低下。 因为沙俄的大动乱年代刚刚结束,派往东方的军队不乏经验丰富之辈,在东扩的过程中,已经拥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筑城方案。 他们会先修一个简陋的小木垒,以防鞑靼人突然袭击;随后再在小木垒外围修筑更大的木堡,随后在这中间用土、树根、草灰之类的东西堆高垒实,增加多边形的敌台,用于交叉射击。 等这样几道工序完成,简陋的小木垒就成为防守严备的炮寨了。 托木河畔的库兹涅茨克堡,就是这样一座炮寨。 骑兵百夫长莱万多夫斯基顶着一脑袋马粪从马厩醒来,摸出燧发手枪往嘴里倒了倒,饮下两滴昨夜狂欢剩下的浑浊甜酒,这才百无聊赖地靠在围栏上,醉眼朦胧地看向清晨的木堡。 他今年三十九岁,出生于波兰东南边境的小村子。 十岁那年,克里木汗国的军队经过他的家乡,把他当作白奴捉走。 虽说沦为奴隶确实悲催,但莱万多的少年时代其实过得还凑合。 毕竟克里木汗国对东欧诸国的掠夺规模太过庞大,一个村一个村的捉奴隶,全家亲戚都被捉来,根本没有什么索要赎金那一说,更何况就算要赎金,小农民也付不起。 而那几年又正是汗国掠奴规模最大的时候,砸在手里的奴隶太多,很难卖净。 导致他们这批奴隶除了运气特别不好被买走的那部分,剩下的人更像是换了种生活方式。 反正都是熟人,从爹娘到到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甚至村长,都在。 在克里米亚半岛作为奴隶给酋长养了六年马,眼看已经成年,成年的白奴能卖上价,为了避免被卖掉,莱万多就借着战争的机会逃回举目无亲的家乡。 当时波兰立陶宛王国正在对莫斯科公国进行夺位战争,为了谋生,莱万多加入了利索夫斯基的骠骑兵团,担任武装侍从。 利索夫斯基是个精明狡猾、残忍善战的领军者,穿标志性的匈牙利式龙虾板甲,马鞍子上插着巨大的翅膀,率领小股骑兵在莫斯科公国如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肆意劫夺,烧杀抢掠的才能极其出色。 他率领的骠骑兵像一群疯子,把能杀的人都杀了,能抢的都抢了,能烧的都烧了。 准确的说,他们就是一群嗜血的疯子。 因为在发现莫斯科公国没有能抢的地方之后,他们就转过头去,继续在波立王国境内烧杀抢掠。 后来这个骠骑兵团举目皆敌,很快就完蛋了。 莱万多侥幸逃脱,身份从奴隶到士兵再到乱军,留给他的选择已经不多了,似乎落草是唯一的可行之策。 就这样,他找了个山寨,也就是哥萨克的塞契投奔。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尽管早前只是个武装侍从,但不耽误莱万多自称是骠骑兵团的军官,借此在东欧特色绺子团伙里混了个四梁八柱的职位,负责操练喽啰。 此后很多年,直到他们那个绺子团伙因为参与叛乱解散,莱万多都没少打仗、劫掠。 反正他这辈子不是被别人抢,就是抢别人,压根就不知道啥是安定的生活,自然也不可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就这样,舞刀弄枪大半辈子的莱万多为了追逐财富,接受斯特罗干诺夫家族的雇佣,像半个欧洲的江洋大盗一样,冲向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 斯特罗干诺夫家族出身盐商。 他们在征服喀山汗国的过程中为伊凡四世立下大功,一跃成为沙俄最富有的富商,作为沙皇的白手套主导将东部边境毛皮、盐、木材、矿产、蜂蜜等等资源变成财富。 受其主导的东进队伍,正经的沙俄贵族以及其附庸士兵其实不多。 所谓沙皇派出八百个哥萨克战神一举征服西伯利亚完全是不负责任的说法,实际上每年在西伯利亚饿死冻死的人都不止八百。 这趟属于斯特罗干诺夫家族的极东之旅,本就是一项持续数百年的伟业,家族作为沙俄首富的兴盛,也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俄国内战追随白军,失败后流亡欧洲,与国同休。 他们对西伯利亚的征服并不容易,单是征服喀山汗国就花了三代国王、多次战役,最终决战更是一次在前线投入六万五千军队,后期增兵至十五万之巨。 每年受雇涌入西伯利亚的军事、后勤人员超过六千,其中沙皇派来的射击军之类的部队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更多的,都是像莱万多这样被斯特罗甘诺夫家族招募来的江洋大盗、逃兵地痞、山贼草寇。 这些人物聚在一起,就是哥萨克。 哥萨克跟宋江的水泊梁山是一个东西。 瑞典的老练炮兵、波兰的资深骑兵、苏格兰的山地剑手、改信东正教的鞑靼马夫、奥斯曼逃奴水手,就是天罡地煞。 普通哥萨克就是山寨水寨的小喽啰,在天罡地煞的指挥下扛着英国人造的火枪、神罗铸的火炮、波西米亚造的火药、尼德兰锻打的刺剑,划着小船在西伯利亚的河道间横冲直撞,修筑堡寨、征收毛皮。 七月的库兹涅茨克堡气候温暖,这是一年当中难得的好天气。 每年这个时候,后方的秋明城会送来补给、兵员、军械……当然没人想要什么鬼军械。 这个鬼地方除了枪炮,什么都缺,所以他们什么都想要。 秋明城的信使已经过来,告诉他们几天之内会有两批超过三千人的军队经过这里,能给他们补充二十四个人,剩下的军队会继续向东,补充沿途鄂毕河、叶尼塞河乃至勒拿河西岸的堡寨据点。 这两批军队,一批是为了支援叶尼塞斯克堡的百夫长皮特·贝克托夫。 皮特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来西伯利亚之前是沙皇的射击军,自愿调到叶尼塞河流域的堡垒,这两年在西伯利亚名声鹊起。 他是个很有办法的低级官员,带着三十名士兵和十几个猎人出差两年半,使安加拉河流域的布里亚特蒙古人向沙皇效忠,更建立起雅库茨克木堡。 最重要的是,带回两千四百七十一张黑貂皮、二十五件貂皮大衣。 他的办法很简单,告诉那些林中百姓小部落,西边已经全部向沙皇臣服,不论喀尔喀蒙古向林中百姓征收多少赋税,沙皇都仅征收喀尔喀蒙古征收的三分之一。 然后把部落中的萨满或长老请到要塞,软禁起来作为人质,避免部落拒交赋税。 随后向西边请求军队支援。 一座木寨建立起来,莫斯科派遣的督军、税官、文官,以及斯特罗干诺夫家族派遣的雇佣军随后就到,对要塞加固、扩建。 等他们站稳脚跟,则开始向已经臣服的原住民征收重税,并发兵攻打未臣服的部落,杀鸡骇猴。 这套流程,值得沙皇派到西伯利亚的所有官员学习。 而今年过来的另一支超过三千人的军队,则是为了应付卫拉特。 是应付,不是对付。 沙俄与卫拉特的交往,可以追溯至三十年前。 他们远比元帅府更了解卫拉特,同样也更加清楚,卫拉特远比只有两万战兵的喀山汗国强大得多,根本不是几百个、上千个远征军就能对付的敌人。 沙俄应付卫拉特的方法,就是当个落到锅里的苍蝇,一面派遣官员同卫拉特诸部的各个酋长议和,条件是名义上臣服沙皇,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条件。 另一方面,则派遣小队进入北方,同那些作为卫拉***民的小部落打交道,向他们索要毛皮。 必要的时候,他们可以开放秋明城作为贸易据点,向其提供老旧的硝火枪、手工艺制品、食物和哈萨克汗国的情报,以此来交换毛皮。 尽管这三十年间,沙俄的小据点经常会被卫拉特劫掠、焚毁,但秋明官府和卫拉特诸部贵族的私人往来一直没有断绝。 因为双方根本算不上生死大敌,沙俄的目标是西伯利亚北部的毛皮、矿产,而卫拉特的头号敌人一直是哈萨克汗国。 双方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毛皮对卫拉特来说并不稀缺。 至于所谓的臣服莫斯科沙皇米哈伊尔,对卫拉特的贵族来说,则属于卫拉特三大笑话之首。 对卫拉特来说,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怪胎年年有。 他们的三大笑话之二,则是臣服于沈阳的天聪汗黄台吉。 这两大笑话的搞笑程度,远胜臣服青海的契丹汗刘承宗。 六千里外的莫斯科察罕汗、五千里外的沈阳天聪汗、三千里外的青海契丹汗,三个跟蒙古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怪胎,都觉得自己是天上地下唯一真汗。 沙俄对卫拉特联盟,在经过最早的交手之后,一直秉承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尤其在巴图尔珲台吉成为卫拉特联盟的首领之后,沙俄方面非常乐意见到他首领。 因为巴图尔珲台吉尽管像一头老虎,实际上却是卫拉特贵族当中比较讲道义、关注生产胜过战争的温和派,在这一时期秋明的官方文件中,会把他称作‘羊倌王子"。 这种相安无事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去年。 去年夏季,很多已经向沙俄上贡毛皮很久的部落,都没能按时上交毛皮。 并且当沙俄的征税小队去到他们的定居点时,那些小部落早就裹着牲畜跑远了,根本不知道去了哪里。 看上去,他们接下来也不打算再上交毛皮了。 这种情况一度令秋明的督军以为东边闹了天花。 但是在去年冬季、今年春季之间,托木河、鄂毕河和叶尼塞河之间,驻军并不多的寨子都发来报告,在寒冷的旷野中,有零散的蒙古骑兵远远了望,侦查他们的情况。 今年夏天的情形更加诡异。 有人在鄂毕河上游,看见卫拉特的士兵用一种装着轮子的小船,在河流间行进。 而前往伊犁的沙俄官员,更是发现卫拉特很多贵族都不见了,羊倌王子身边多了许多使用精美火枪的士兵。 这是不同寻常的信号。 但是在实际交往中,似乎巴图 尔珲台吉并没有打算跟沙俄开战,他确实在集结军队,但军队的集结方向是西边……而西边的哈萨克汗国也正打算向卫拉特用兵。 俄国人被搞糊涂了。 他们一面从后方调兵充实河流沿线堡垒,另一边发了疯似的想要搞清楚卫拉特到底想要做什么。 直到三天前,官员从卫拉特回来,经过库兹涅茨克堡,告诉堡内包括莱万多在内的三百驻军,危机解除了。 卫拉特的盟主巴图尔珲台吉已经发兵向西,前去进攻哈萨克汗国,那些军队并不是为他们准备的。 这个喜讯,令库兹涅茨克堡内提心吊胆的驻军大加庆祝,人们喝得晕头转向,哪怕堡内的酒杯不够,也根本难不倒他们。 就比如莱万多,就干脆把酒倒进手枪管里,喝得更加起劲。 至于从火门流出去的那点酒,谁在乎呢?只要喝得够快,根本流不出去! 然而,正当库兹涅茨克堡的驻军以为这是个平静的夏天时,几骑快马打破了堡内的宁静。 「托木斯克堡被围了,数千,数千敌军包围城堡,有火枪火炮,还有越过堡墙的炸弹!」 免费阅读. 第六百三十一章 管饱 托木斯克城。 这座城坐落于托木河右岸,地理位置极为关键。 它距托木河与鄂毕河交汇处八十里,距莫斯科五千八百里,建立于大明万历三十二年,是一座被俄国人加固了整整三十年的坚固要塞。 尽管这还是一座木寨,但它两面临河绝壁,内有东西两座相连木寨,木寨外另有一重大木栅、两重小木栅,以及两道壕沟,易守难攻。 每一条从巴拉宾草原向东支援各个据点的船只,都必须经过托木斯克,同样每一批从东方押往秋明的毛皮和物资,也都必须经过托木斯克。 此时此刻,这座坚固要塞遭遇围攻,也正是因为其位置关键。 这场战争的发起者并不是刘承祖或卫拉特的巴图尔珲台吉。 这俩人都不会为控制土地发起战争,他们更感兴趣向内求索,把卫拉特引导到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整个天山以北,对卫拉特不感兴趣,而对开疆辟土情有独钟的人只有一个,元帅府的文官:周日强。 周日强本来对教化百姓也有很高的热情,但经过这两年的不懈努力,天山军已经快要被教化成新的卫拉特了。 他们的人太少,几千天山军对卫拉特百万之众而言不过沧海一粟,又都是光棍儿,随着双方婚配共同生活,学会汉话的人没多少,反倒是天山军都会说一口流利的瓦剌方言。 他们就像租借澳门的葡萄牙人,对大陆影响极为有限。 周日强的工作进了死胡同,看上去就算等他变成一座坟头,都没办法把刘承宗画的饼变成现实。 毕竟归根结底,卫拉特是生存危机迫在眉睫的庞大部落联盟,他们需要更多牧地,北方没有牧地、天山军开垦的田地也不堪大用,只有与哈萨克汗国的战争才是重中之重。 对卫拉特绝大多数贵族来说,契丹汗能给他们的爵位,不过是锦上添花,意义远不如实实在在的贸易。 所以除了那规模庞大的贸易,他们和刘承宗,很难说谈得上是利益共同体。 这种僵局直到去年冬天,牵着九白给刘承宗进贡的楚琥尔回到天山,才终于迎来改变。 楚琥尔在卫拉特是个麻烦。 他本来是准噶尔部的台吉,巴图尔珲台吉的弟弟。 在很多年前,这个人差点就以一己之力,葬送整个卫拉特。 当时他们有个弟弟死了,为了争夺遗产,楚琥尔杀了另一个弟弟,引发亲爹震怒,发兵相攻。 如果当年的事仅仅到这一步,楚琥尔也称不上卫拉特的麻烦。 问题在于,当时他们的亲爹是准噶尔的首领、也是卫拉特两个盟主之一,发兵一万攻打楚琥尔。 土尔扈特部、杜尔伯特部都加入战争,双方相攻数年……楚琥尔非但没被打死,还茁壮成长。 他被父亲废除台吉身份和牧地,领着仅剩的铁杆部众顶着亲爹的进攻,逼得土尔扈特部西迁伏尔加河,还顺手打残了西伯利亚汗国的末代库楚汗,让俄国的哥萨克坐收渔利。 最终这场动乱,以楚琥尔作为一个流浪汉,占据阿尔泰山一带而告终。 巴图尔珲台吉一直想把他弄到别的地方。 毕竟楚琥尔的骁勇善战,卫拉特人尽皆知,从阿尔泰山到宰桑湖的所有部落酋长,即使战兵比楚琥尔多,也不愿跟这种浑人开战,人们一个劲儿往南迁徙,导致卫拉特北部的牧地分界混乱。 巴图尔珲台吉执掌联盟,也拿楚琥尔没办法,这才派他押送货物去见刘承宗。 这确实没安好心。 如果楚琥尔在青海犯混蛋,被刘承宗一怒之下杀了,卫拉特就能在与元帅府的谈判中占 据道义上的优势,并为将来羽翼丰满背盟埋下伏笔。 倘若刘承宗喜欢楚琥尔,把他留在青海,那更是再好不过,让他为刘承宗作战,也依然算卫拉特出了一份力,同时也省得他再回天山当祸害。 珲台吉很尊敬刘承宗,但尊敬并不意味着,他会把自己在青海作为阶下囚时,跟刘承宗商议的所有协议照单全收。 毕竟现在他不是阶下囚了,双方地位发生了一点变化,卫拉特只能接受对自己有益的条款。 至于约定中把卫拉特当作附庸和臣属的利用和控制……巴图尔珲台吉觉得倒不必急于一时。 你不问,我就当没有。 你问了,我就说准备办。 就一个字,拖。 毕竟谁知道将来局面又会不会发生变化呢? 只不过刘承宗似乎有点太喜欢楚琥尔了。 楚琥尔不仅活着回来,还拿了一百杆帅府造火枪,更领了个楚琥尔营参将的官号。 这种官号对别人来说没意义,对楚琥尔来说意义可太大了。 他回来就改换门庭,直接找刘承祖报道去了,还请周日强帮他向珲台吉沟通,要一块驻地。 周日强的教化工作陷入僵局,本来正发愁呢。 突然发现大帅远在青海,居然还能策反良将一员、带甲千余,当即振奋起来。 他寻思还要什么驻地啊,就阿尔泰山到宰桑湖了。 那片地方对别人来说真不怎么样,山地、丘陵、荒漠,平原倒是不少,但气候条件较差,夏季干热、冬季严寒,下大雪刮大风,能把羊吹跑。 但是对周日强的水师衙门来说,是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周日强心说,文教这路子走不通,显然教化百万之众超过了我这个曾经的宁州知州的能力,但老夫还有另一个官号叫宁远校尉,听起来也是略懂拳脚的样子。 周日强协助楚琥尔,完成了一个营的改编事宜。 这个营拢共只有战兵两千七百,人人弓马娴熟,但因为都是一介武夫,捕鱼放牧的手艺不行,还特别能吃,导致生活状态极差。 狗头军师对山大王的霸业极为重要。 正如楚琥尔遇到的所有问题,对周日强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周日强到阿尔泰的第二个月,楚琥尔统治范围内所有湖泊的小木筏子,就都换成了山东血统的松木大渔船。 同时烧砖建房,盖起一间间不会被大风吹跑的围堡,还规划出一座座灌溉水渠、农田地块和矿场窑厂,只等把北边的贡民招揽过来,就开始种地养羊,全面发展。 桀骜不驯的楚琥尔,就这样拜倒在周日强的官袍之下。 只要有 这个文官在身边,让他在这搞个五年十年,准噶尔算个啥? 楚琥尔甚至觉得假以时日,自己单靠阿尔泰就能把卫拉特逆推了。 当然,周日强才不会支持他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楚琥尔对周日强来说,更像是一个可汗养成计划的工具人,他蛊惑道:「若要作战,难道攻打秋明,不比自相残杀要好得多?待将军攻陷秋明,明禀大帅,求封失必儿汗也未尝不可啊!」 所谓的失必儿汗,也就是西伯利亚汗。 周日强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面前这个准噶尔部的三台吉,就是西伯利亚汗国最后绝嗣灭亡的黑手之一。 当时正值卫拉特的混乱年代,西伯利亚汗国的库楚汗杀了哥萨克头子叶尔马克,复仇成功,试图带部众迁至额尔齐斯河以南驻牧。 但草原从来不是无主之地,那地方跟卫拉特的准噶尔接壤,随即爆发了土着和外来 户的矛盾战争,俄国人从塔拉城追击、准噶尔从宰桑湖围堵,跑到哪儿打到哪儿。 库楚汗的两个儿子死在战争中,另外两个儿子、八个妻子、八个女儿都被俘虏,最后落得只身逃亡布哈拉汗国的局面,西伯利亚汗国就此灭亡。 到现在,楚琥尔手下,还有不少西伯利亚汗国的士兵后裔。 外来户向来比本地人更支持变革,所以他们才是楚琥尔被废掉台吉身份与领地之后,东奔西走的铁杆马前卒。 只不过相较于那个西伯利亚汗,楚琥尔更重视元帅府的侯爵。 别的贵族都更看重汗位和台吉身份,而他本来就是台吉,只是被废了,即使恢复台吉身份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反倒是元帅府与汗平级的侯爵,在他看来更加尊贵。 这在整个卫拉特都是独一份。 当时楚琥尔就想去打秋明了。 好在周日强拦住了他。 他俩脑子里的攻打秋明,是一个事,但不是一个概念。 对楚琥尔来说,所谓的攻打秋明,就是打一遭、抢一遭,然后回家。 而周日强想要的,显然并非如此,而是长久地驻扎下去,把那里变成国土。 不能长治,则开疆辟土对他这文官来说毫无意义。 这不可能一蹴而就,秋明不是打不下来,前年巴图尔珲台吉一回来就放火把秋明烧了。 但烧了没用,第二年地里又会长出来一座木寨。 要占领、要防守、要拉锯,就像大明对哈密的三复三失一样,比拼的是韧性。 而韧性,周日强作为元帅府水师衙门主官,主管后勤的官员出身,很清楚他们在这个方向的韧性,一定比冰原另一边的斡鲁思要差得多。 基于这个观点,周日强更愿指使楚琥尔去攻打离卫拉特更近的托木斯克城。 实际上即便是托木斯克,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守到明年。 毕竟今明两年对元帅府的天山军很关键,到了驻军第一次轮换的时候了。 转眼三年过去,元帅府开始向东作战。 即便是周日强,所知道最近的消息,也是刘承宗在青海部署了用于换防的练兵卫,但那支部队为了应付明将屠师贤对河湟的威胁,被达来台吉拉到兰州驻防去了。 如果新的部队不能按时抵达,天山军的士气会很差,也意味着他们在这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而反过来说,如果换防的练兵卫及时抵达天山,加上楚琥尔营和北方吉尔吉斯部的属民,元帅府在天山的直属兵力就能短时间超过一万,足够在一期天山军撤走前组织一场攻城拔寨的会战。 为了这个目标,周日强花了近一年的时间。 即使是寒冬腊月也让牧兵裹着毛皮袄子搭乘雪橇深入冰河,找到托木河与鄂毕河的河口,将俄国人的补给线摸清,这才说动楚琥尔,展开针对托木斯克城的围攻。 很快,在他的协同调派之下,一支兵力接近四千的混编军团组织起来,在今年夏季兵分三路数股,向北出击。 一路是楚琥尔所率两千七百营兵,分做前中后三股,经阿尔泰山角向北出击。 二路为鄂齐尔图汗,这人纯属被楚琥尔绑架上战车的。 他是和硕特部国师汗大哥的长子,比较年轻,国师汗领部众进入青海后,他仍留在天山北麓的和硕特故地,在塔城一带,离阿尔泰山很近,一直在躲避楚琥尔的锋芒。 这次楚琥尔要发动北征,派人去请鄂齐尔图汗,大汗很麻溜儿的就带来甲骑五十、牧骑二百前来助阵。 这位和硕特汗整个部落谈得上战兵的也就千把号人,当年刘承祖到天山,摆开军阵在 乌鲁木齐阅兵,三千甲士就把人家吓得心肝发颤。 派个二百五已经很够意思了。 楚琥尔也不在乎鄂齐尔图汗派多少兵,要这个人过来主要是借用孛儿只斤的血统,号召游牧于鄂毕河与叶尼塞河之间的吉尔吉斯人出兵。 效果很好,吉尔吉斯四个兀鲁斯出了八百,沿途在沼泽地里七拐八绕的带路,让他们的进军既隐蔽又迅捷。 最后一路则是天山军,刘承祖没有派遣太多军队出战,仅发百总王进忠所部炮兵,携狮子炮四门、飞礞炮二十杆、抬枪三十杆及火箭五十具助战。 更多的军械,则由刘承祖亲自押送,陆路运至阿尔泰山北麓,再乘船由鄂毕河向北,但这一路需要沿途安全的环境,因此落在后面,需要在开始围攻后才能抵达。 借着这个时间差,鄂毕河上游沿岸的沙俄小据点,都是先收到托木斯克被围攻的消息,立即集结哥萨克小队、猎人小队向北支援。 等他们走了之后,留守木寨的少量文官才看见鄂毕河上,一艘艘打着赤底龙旗的车轮兵船喊着蒙古号子自南向北而来。 那些带有大轮子的怪船临近堡寨,都没等他们发炮示警,就呼啸着放出舢板,还丢出一片曳出长焰的爆炸物,怪叫着砸进木寨营地,炸得铅子乱飞烟雾弥漫。 随后舢板划至岸边,一队队披赤色布面甲的步兵分道冲突,前面的架起抬枪大铳朝木寨哨塔次第射击,后面的抬小木箱冲至寨门,极为有序。 轰然的爆响中,步兵便已鱼贯而入冲入单层木堡内,将留守文官、军兵或擒或杀。 整个过程不过一炷香,行云流水,那些留守小堡子的税官耳朵还沉浸在火箭尖啸的鸣音里,再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困严实丢进闷热逼仄的船舱,听蒙古 水手喊号子、看蒙古水兵蹬轮子了。 那是崇祯八年的七月十六,沙俄远征探险队第一次认识到,完全实现火药自给的军队,在冲突中的火力能有多管饱。 免费阅读. 第六百三十二章 一千里 尖啸的火箭在托木斯克城上空飘忽飞窜,爆炸声在外城接连响起。 钟楼上,沙俄托木斯克督军区的督军,伊万诺维奇·拉莫达诺夫斯基的脑袋进入非常奇怪的状态。 城外全员铠装的卡尔梅克骑兵并不能令他惊讶,骑快马持硬弓驰射呐喊的吉尔吉斯骑兵反叛更是司空见惯,而那些尖啸、升空、曳着焰火坠下的爆炸物……好吧这个确实很新奇。 但是那些对他的震撼,都比不上浩浩荡荡的围城军队当中,那几面赤底的大旗。 那些巨大的旗帜,有的绘有团龙、有的绘有腾龙,还有的画出督军伊万不认识的字。 但总有那么两面,上面用回鹘式蒙古文写着响亮的国号与汗号的旗子,令他感到从天灵盖到尾巴骨的颤抖。 ‘敦塔兀鲁斯,岱青契丹汗。’ 契丹。 这个词让人魂牵梦绕。 甚至可以说在更久远的年代,自从马可波罗以来,整个欧洲都在寻找契丹,这一切早就开始了。 英格兰人在大明孝宗弘治十年开始寻找契丹,在海上组建舰队一次又一次向西北航行,试图寻找梦中的契丹,最终在三年前把从英格兰起航的船开进了北冰洋,意识到西北海上没有通往契丹的路。 而另一边,他们通过俄国人开拓的西伯利亚路线,一次又一次寻找契丹,甚至在英格兰同意做瑞典与俄国调停战争的中间人时,条件之一就是准许英国客商经鄂毕河寻找印度和契丹的道路。 实际上那个时候,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和英格兰都已经有人跟大明有过接触了,而俄国人也接触到漠北蒙古的车臣汗硕垒、漠南蒙古的土默特汗。 但人们始终相信,这天下在大明之外还有一个契丹。 不论如何,南边的澳门、北边的张家口、西边的敦煌都在一个人的统治之下,这对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都离谱到荒谬。 就连几年前车臣汗硕垒很认真地告诉俄国官员,没有契丹,南边只有一个大明,他们都不信。 即使硕垒在俄国人那边官方文书中,称号是阿勒坦皇帝,也没人愿意相信他不知道契丹在哪。 怎么信呢?契丹是支撑整个欧洲地理大发现时代的根基,所有人上百年间在海上、在陆地,做出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寻找传说中的紧邻印度的契丹。 谁掌握通往契丹之路,谁就能在贸易与国力中抢得先机。 这个神话已经让人固执到,即使真的见到大明,都觉得比‘契丹’差点意思。 俄国人也是这么骗英格兰人的,沙皇在写给英格兰人的信里称:‘阿勒坦皇帝的使臣还在我这,他说从他们那里到大明骑快马要一个月,途中没有水,都是沙漠。’ ‘你们从我的托木斯克出发,要走十八个礼拜的旱路,途中也没水,一路艰险异常。’ ‘等你们到了大明,会发现大明有一圈被砖围起来的高墙,绕城一周要走十天,城墙之外没有任何属县。’ ‘大明在河边,不在海边,别往海边找了,那条河叫什么蒙古人也不知道,没有契丹这回事。’ ‘而且大明出产的货物也非常少,没有任何黄金和贵重饰品,别费劲了。’ 尽管这跟沙皇掌握的关于大明或者契丹的情报有亿点出入,但其实撒这样的谎没有任何负罪感。 因为没有任何现实世界中的证据,能证明那个神秘的契丹,真实存在。 而现在,就在托木斯克督军伊万眼前,枪炮在大地轰鸣,火箭在空中尖啸,那面明明白白用蒙古文字书写的大旗就在城外——契丹就在这! 它真实存在! 直到一颗狮子炮轰出的铁球砸上拜占庭风格的圆顶钟楼,破坏支撑使象征东正教的拜占庭十字断裂坠地,才终于将陷入妄想的督军惊醒。 攻城仍在继续。 托木斯克堡的外围防御设施非常完备,外围有削尖的木桩和倒刺,原木扎成木栅高大而结实,每隔几十步就有高过木栅的尖顶棚楼,以供督军区的鞑靼弓箭手向外射击。 更多哥萨克则躲在地基更高的内城射击平台上,把大口径的老旧硝火枪架设于木栅之上,利用高度差和射程向堡外射击。 这种防守方式,在以往面对吉尔吉斯人的反扑中非常高效。 因为吉尔吉斯部的骑兵格外传统,使用蒙古式筋角弓、骑快马,战斗时以所谓的‘轮舞阵’环绕敌军,以汹涌的箭雨投入敌阵。 那些箭矢百分之九十都会被木寨阻挡,难以伤及工事之内的士兵。 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吉尔吉斯人甚至一些卫拉特人组成的军队,都只是在堡垒外武装游行而已。 在寒冷的西伯利亚,只要固守堡垒一段时间,任何攻城军队都会不得不撤围。 据守堡垒的俄国军队绝不会选择野战,哪怕兵力相等,因为在他们的固有印象中,没人能在野战中胜过卫拉特。 在野战中,俄国、波兰的骑兵经常在克里木汗国甚至诺盖人手上吃亏,而克里木汗国的骑兵充其量跟蒙古差不多,甚至装备水平还要差一档。 而卫拉特?卫拉特的骑兵是个怪胎,他们在与游牧骑兵的野战中拥有绝对的统治力。 实际上在这个时代的前后百年之间,东欧历史上有个非常特别的词,叫小蒙古入侵时代。 小蒙古说的就是卫拉特,某种程度上东欧骑兵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强势起来,便是受到了卫拉特人的启发。 这一时期,卫拉特骑兵在野战中对阵东欧亲戚,胜率高于百分之九十。 奥秘就两条,简单到滑稽。 第一,大量装备布面铁甲;第二,人人持握长矛。 这个时代的骑兵,长兵器多半仅存在于铠装骑兵手中,轻骑为保存战斗力,会携带弓箭、火枪与马刀或剑,尽量避免肉搏。 而卫拉特在与蒙古的长久斗争中,面对相同的弓、相同的马、相同的战法,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血本战术。 既然战斗往往以曼古歹射击、找到缺口用肉搏骑兵集中突击,撕开阵型驱散敌军来决定胜负,那么为何不给轻骑也带几根长矛? 就形成了刘承宗在青海,与卫拉特联军战斗时中看见的那样。 卫拉特有很多装备简陋的游牧骑兵,全身上下一件皮袄、带一杆或几杆长矛,矛头还有很多只是用牛角和燧石做的,甚至最贫穷的牧民骑兵只是把木杆子削尖了,放在火上烤一烤就上了战场。 但就是这么简单而高效的战术,让他们在北高加索的鏖战中把诺盖人、哥萨克、波兰人的骑兵碾碎;打得黑海草原上的克里木汗国求和不成。 战场上几个躲在士兵身后的贵族罐头,根本无法阻拦前排士兵统统被一矛戳死后的溃散。 实际上面对卫拉特的简陋长矛,铁皮罐头也不管用,不论是奥斯曼的帕夏还是克里木汗国的哈剌赤,敢挡在卫拉特骑兵面前,就只有挨捅的死路一条。 以至于在这一时期的俄国文字,一度直接简单明了地把卫拉特骑兵称作长矛。 能对付长矛的,唯有木垒。 但是在今天的托木斯克,木垒也没法保护任何人。 站在城内制高点的督军伊万很快看出端倪,战场上的局面不对劲。 城外有数以千计的骑兵,那些以骠骑队形的骑兵来回飘荡,令堡寨棚楼箭如雨下,但其实并未造成什么伤亡与损失。 反倒是围城军队当中的两个操作火炮和火枪的小队,尽管人数少得可怜,却使用火枪对棚楼和栅墙持续射击,是战斗中真正的杀手。 他们的火器威力巨大且令人生畏。 依靠卫拉特骑兵的掩护,手持飞礞炮的步兵能把战线推进至外层木桩倒刺附近,将圆柱炮弹投射至内层炮台附近。 哥萨克炮手没见过这种小型榴弹,驻守炮台的士兵在最初的交锋中差点被一颗炮弹团灭。 即使后来有了经验,这种弧形弹道的抛射炮弹依然使围墙后的哥萨克枪炮手士气低迷。 而漫天乱飞的火箭更是把两道围墙之间的鞑靼士兵吓得哭爹喊娘,甚至一度想要撤进内城,放弃据守堡墙。 全靠内城里的射击军拿长斧火枪逼着,才让他们坚守阵地。 好在围攻的火力虽然迅猛,但这些怪模怪样的契丹士兵辎重有限,那种威力巨大的火箭仅仅放了几个齐射,就没了声息。 城外全靠四门小野炮交替轰击寨墙,轰了半个时辰,堡内守军才找到射击间隙,用更多的小炮把他们压出堡墙外二百步的有效范围。 狮子炮超出这个距离倒是还能打,只不过无法平射,较轻的炮弹在下坠的弹道里没有太大威力,恐怖的围城军队很快留下漫天箭雨,拉走几十名中箭中弹的伤兵,渐渐向南撤退至安全距离。 托木斯克堡内同样也在清点伤亡,情况跟城外差不多,不同之处在于城内阵亡更多,更加惨烈。 城外除了几个倒霉蛋被炮弹直接命中,更多人只是被弓箭射伤,比较令人心疼的是被打死了十几匹战马。 而城内遭受箭创的士兵并不多,基本上都是炮杀,而且死状相当难看。 元帅军的火器在对付木墙后的敌人这方面,有很强的针对性。 狮子炮其实震慑力非常有限,但抬枪打的是铅弹,打穿木墙也会被原木纤维切成几根甚至十几根铅针,崩到几个人身上还好,无非是添了几个伤员,可如果打在一个人身上,当场就是乱箭穿身,根本救不回来。 飞礞炮和火箭就更可恶了,没炸响也就吓一跳,炸响就是一片铅子,关键人都被打成筛子了还很难干净利落的死掉。 直到楚琥尔撤围,这边都下营造饭了,那边堡子里的哭嚎声还能在西伯利亚上空传出好远。 尽管双方都付出了代价,但在清点伤亡时,看着己方士兵惨状,双方指挥官都不自觉露出了不合时宜的笑容。 城内的督军伊万看见数以千计的敌军如潮水般退去,自然如释重负。 在楚琥尔营攻势最凶的时候,他一度以为自己今天就要死在这座堡垒了。 劫后余生,伊万不禁对自己的胆小感到好笑,他确实被楚琥尔营的火药吓住了。 对,不是兵器,那些兵器确实很怪异、很厉害,但还不至于把沙俄在西伯利亚的军事长官之一吓倒。 他是被火药量吓到了。 当楚琥尔营撤围,伊万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并不是看顾伤兵,而是让武装侍从飞快地给他捡回来一具没炸的火箭。 他不清楚这玩意的原理,但大概能猜出来,往筒子里灌了土,能灌七斤,再加上爆药,至少八斤。 单是这玩意,城外的围城军队就打了三四十具,抬枪和飞礞炮,再加上四门小炮持续半个时辰的轰击消耗,短暂的围攻,打空了一千斤火药。 这是什么概念? 沙俄对远征西伯利亚的官员、士兵待遇非常丰厚,一座堡垒的步兵总长能拿到二十卢布的年薪。 这年头卢布是一种银条,大概重一两八钱,约等于两个半德国塔勒,既能买一张紫貂皮,也能在普鲁士的维尔茨堡买到一杆旧火枪。 也就是说一个步兵总长的年薪,找书苑 www.zm 能买八杆旧火枪。 然而同样是二十卢布,却只能买到五十斤火药,枪炮弹还要另算。 这东西在欧洲,几乎是所有军械中最贵的东西。 通常来说在西伯利亚,远征队人人配枪,一百斤火药,是一个配备单门铁炮的百人远征队的全部枪炮药辎重。 在开战前,整个托木斯克堡里的火药存量都没有一千斤。 这场战斗,伊万回莫斯科都能吹半辈子,爷顶着一千斤火药的攻势活下来了。 而在城外,周日强和楚琥尔也笑得很开心。 因为王进忠所统率的百总大队,对托木斯克的试探性进攻非常成功,守军虽有坚堡据守,人多枪多,火力上却基本与他们持平。 甚至还因为抬枪和飞礞这种单兵小炮的存在,还能隐隐将守军压制。 周日强看着楚琥尔摩拳擦掌:“天军撤围,城内斡鲁思军兵必疑我师弹尽药绝,今夜多半要来踹营!” 楚琥尔却不看好这种猜测,缓缓摇头,操着生硬汉话道:“他们不敢,与我野战。” 周日强楞了一下,随即摆手道:“他们不敢无妨,有人敢,天军围攻城堡,周遭山寨水寨必发援军,这几日,将军便引马军围点打援,将其援军统统剿灭。” 说罢,周日强鼻子重重喘着粗气,目光灼灼地看向堡垒,抬手抻了抻袖子,两手插在腰间革带,道:“待大将军亲率船队携枪炮神箭一应火器前来,定下大局,我大元帅府北疆边界便可再进一千五百里!” “托木斯克?哼,泰萌卫,意为祥瑞萌发,生生不息之地也!” 第六百三十三章 疯狗 宽阔的鄂毕河上。 六条桨帆船、二十一条平底船组成庞大而密集的哥萨克船队,向北顺流航线,朝托木斯克直扑而去。 这支船队的首领,是库兹涅茨克堡的骠骑百夫长莱万多。 自从九天前收到托木斯克遭遇围攻的消息,莱万多就启程驰援,沿途征召三支远征队,集结了足有四百八十人的船队,前去为托木斯克解围。 尽管警报的消息,是托木斯克被数千敌军围攻,但莱万多对解围信心十足。 他的船员都是西伯利亚最常见的哥萨克和猎人,携带野战小铁炮四门,长短火枪六百多条、一百三十三匹马以及二百多斤火药,足够在水上应付任何数量的鞑靼人。 莫斯科公国的西伯利亚远征队,在手枪和长火枪的装备方面,尤其是燧发手枪,放眼世界都是独一档。 尽管燧发枪最早出现在法国、因战争大规模装备部队的是西班牙,但在这一时期,使用规模最大的国家是莫斯科公国。 这主要有两个原因。 莫斯科公国的火枪制造能力非常一般,最大的兵工厂一年才只能产两千支火枪,而且是火绳枪,约等于大明一个卫的军器局。 他们火枪多靠的是每年进口,单单在崇祯四年,莫斯科就从欧洲进口了各式火枪一万九千支。 进口的火枪种类就多了,别管是西班牙殖民者在一百年前用过的老枪,还是瑞典最新打造出来的燧发枪,莫斯科来者不拒,只要你敢卖,我就一定买回去。 买回去也很少装备部队,各个正规营的射击军列装的还是大量笨重耐用的皮硝火绳枪。 进口的火枪,基本上都卖掉了。 最大的受众就是西伯利亚远征队,他们最喜欢燧发手枪。 几乎每个进入西伯利亚的哥萨克和猎人,都会配上一支,有些骑兵出身的人还会配上两支。 反倒是别管火绳发火还是燧发枪机,远征队里没多少人使用长枪,用长火枪的都是沙皇派过来支援西伯利亚的射击军。 因为没有药池盖的火绳枪以及机构复杂的簧轮枪,都不适用于西伯利亚寒冷、潮湿的环境,只有燧发枪才合适。 而在燧发枪方面,一方面是哥萨克和猎人都用不上长枪,另一方面则是燧发短枪的质量更好、更精准。 这是有原因的。 一般来说是长枪制作更难、工时更高、射程更远,自然也更加精准。 但沙俄大量进口火枪,这也不是工业革命后的时代,各***需本就供不应求,军火是完完全全的卖方市场,别管哪个国家,只要你敢卖,我就敢买。 谁也不敢保证,买到的火枪究竟出自王室军械所,还是某个山村不知名的老铁匠之手。 即使是新枪,质量也参差不齐,更别说进口来的老枪了。 所以短枪比长枪更可靠。 而燧发结构大量装备,也就是这一二十年的事儿,买到新枪的概率更大,哪怕是火绳枪重新改装的枪机,至少也说明枪管子还比较好。 火绳的长枪就不一定了,他们甚至能买到西班牙一百年前造的重火枪。 这是火枪的来源。 而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西伯利亚独特的经济基础,给远征队创造了这样的条件。 貂皮。 貂皮在世界范围都很贵重,大明一副由三四十张貂皮制成的貂裘,早年能贩到二十两银子的高价。 因为辽东战争的进程影响产地,如今一副这样的貂裘已经涨到六十两银子的天价。 欧洲的价格更高。 乌拉尔山以西的貂基本都灭绝了,西伯利亚贩往欧 洲的貂皮原料,在各个堡垒根据质量定价,每张的价值在一到两卢布之间。 大约是白银二到四两。 只是原材料,而且是西伯利亚税务衙门对原材料的剪刀差定价,就已经和大明涨价后的成品貂裘价格差不多了。 说是软黄金也不为过。 而一个从西边过来的沙俄猎人,在叶尼塞河流域一个狩猎季,就能弄到一百二十张最上等的紫貂皮,至少值一百二十卢布。 他们要在要塞每十张取出一张最上等毛皮完税,买卖时再交百分之十,除此之外还有要塞的居住税、离境税等等苛捐杂税。 可即便如此,剩下的收获依然能让他们带着普通欧洲百姓二十年的积蓄,回到莫斯科公国的郊外。 这笔钱足够买下五十俄亩也就是八百亩地加上五匹马、二十头牛、二十只羊、几十只鸡子鸭子,娶个老婆雇一群农奴,翻身做地主。 巨额的收益,决定了不仅需要承担巨大的风险,还需要巨量的投资。 这里恶劣的自然环境决定了,真正的穷鬼只能莫斯科公国本土当农奴、填壕沟,西伯利亚不缺冰雕,无情的冷空气从来不欢迎光屁溜子的穷鬼。 远征队门槛很高,普通百姓很难负担得起进入西伯利亚的成本,每个百人远征队的探险装备成本,都高达六百卢布以上。 装备贵重程度,不亚于刘承宗麾下三大营的百总大队,甚至还要更高一点。 这也很正常,远征军队本来就比正规军对物资的要求更高。 在元帅府,成本最高的部队,也是各种皮袄、绒甲、裘袍往身上套的天山军。 这样的经济、环境基础,决定了哥萨克和猎人每人都有一支燧发手枪,除此之外接近五百人的大部队还有一百多杆火绳长枪。 这种格外重视单兵火力的装备编制,在整个世界都是独一份。 毕竟在东欧平原上,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敢全端着火枪。 这就不是打仗的编制。 打崩他们比放个屁还容易。 但这里是河道纵横的西伯利亚。 沙俄东进西伯利亚五十年,丰富经验为莱万多带来勇气,在这片冻土冰原上,只要不离开河流,哥萨克天下无敌! 准确的说,莱万多就没打算长久靠岸,托木斯克是座临河城寨,他的计划是依靠船只和火枪,对岸边的鞑靼人发动扰袭。 就像最早进入西伯利亚的哥萨克首领叶尔马克一样,就连睡觉都要在河中浅滩,这才是他们对阵鞑靼人立于不败之地的基础。 库兹涅茨克堡距托木斯克足有七百里远。 花了九天时间,莱万多拥有大小二十七条船的船队才驶入托木河,半天后就能远远看见右岸陷入重围的托木斯克。 他将船队隐藏在河道的沙洲之间,带两条平底小船前去探查,得到的情报有好有坏。 托木斯克城外的密林与沼泽之间,遍地都是鞑靼人百八十骑聚集的小营地,像这样的营地足足有几十处。 敌军庞大的兵力,令人生畏。 好消息则是,鞑靼人尽管兵力雄厚,却似乎对托木斯克城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在密林中伐木取材、赶制攻城器械。 而托木斯克的模样虽然看上去不太好,外围栅墙到处被熏得黢黑,但实际上防御能力依然顽强。 让莱万多感到不解的地方是,守军居然在棚楼箭塔外加装了木板……按理说鞑靼人的弓箭不能可突破棚楼。 他觉得托木斯克的督军伊万该退休了,胆小鬼,完全是多此一举。 当夜幕降临,莱万多更是离开岸边,让几名士兵潜伏到围城营地外 围的山坡,花了一天时间弄清楚敌军的兵力构成。 他自己则驾着小船,在托木河上来回游曳,寻找鞑靼人可能在河里埋下的倒桩木刺。 抵达托木斯克外围的两天之后,莱万多总结了敌军的情况:这只是一股仓促聚集,为劫掠而来的乌合之众。 尽管他们当中有超过两千人,都是卫拉特标志性的铠装骑兵,都部署在托木斯克东南方向农田里。 俄国人又不是傻子,如果这里是有利于骑兵冲突的平原,他们就不可能在这修建堡垒。 托木斯克附近方圆二百里大部分都是山丘、沼泽地,平坦的地方则是茂密的树林。 而卫拉特人也不是傻子,他们的铠装骑兵只有部署于东南方向的田野,才能避免一开打就挂在树上的窘境。 至于围城营地的北部的沼泽和南部和林地,则由装备、组织较差的吉尔吉斯人负责,他们以猎人居多,马匹较少,能适应步战格斗。 但这些情报对莱万多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消息。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在托木河上,找到任何一根蒙古人事先埋下的倒桩木刺,也没见到任何拦江索。 这无疑是最令其振奋的好消息。 沙俄探险队最大的优势,是借助河流快速机动,以人手一杆的火枪在岸边密集射击,快打快走,令围城敌军防不胜防,只能无奈撤围。 而他们最怕的,自然就是鞑靼人在河流两岸布防埋伏。 叶尔马克袭击西伯利亚汗国时,就曾依靠河上作战,把一个偌大汗国打到迁徙,却也因为被库楚汗两岸埋伏,于河道埋下拦江索,让其损失惨重。 以往卫拉特、吉尔吉斯人在围攻堡寨时也会使用拦江索阻拦沙俄援军。 有财力就用绞盘铁索甚至坠石,让他们整个夏季不能通航。 没财力就用绞盘绳索,配合埋进河床的倒桩木刺,作为一次性埋伏,把船只阻拦,甚至两岸同时拉起,使平底船翻覆相撞。 不过这次鞑靼人显然围城匆忙,没能做出那么多准备。 这对莱万多来说,是莫大的好消息。 当然,即使有水下倒桩和拦江索,也并不意味着莱万多就束手无策了。 沙俄对西伯利亚的侵袭持续这么多年,经验非常丰富,对付水下倒桩,可以在岸边砍树,用原木冲断绳索和倒桩;对付拦江铁锁,则可以把炉子搬到船上,把铁锁烧红砍断。 只是要冒更大的风险罢了。 欣喜异常的莱万多当即决定,夜晚上岸,用火枪将围城军队打个措手不及。 他做了周密的计划,将四百八十名部下分为五个分队,袭击的目标,是围城南部的三个吉尔吉斯人的营地,那里大概有三五百敌人。 待到夜幕降临,五个哥萨克分队靠岸下船,摸进林间,三个分队直扑三处营地。 另外两个分队则潜伏下来,一个关注外围,准备阻击闻声来援的敌军;另一个则由莱万多率领,跟在三个主攻分队之后,等待时机加入战局。 三个分队各自有远征队的百夫长率领,一开始还列队摸向营地,等到借着夜色将距离缩短至一百到二百步,都惊动了吉尔吉斯人的夜哨,干脆就各处呐喊冲了起来。 最先接近营地的总是分队中的射击军小队,十到二十人,他们出身沙俄正规军,胳膊上燃烧的火绳就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一般耀眼,持长斧架火枪,以非常稳重的方式向营地内篝火照耀到的鞑靼人射击。 更多的哥萨克战士和猎人,则在射击军完成打放之后,以散兵游勇的形式加入战斗。 黑夜中的哥萨克像一群疯狗,持手枪冲入营地,在二三十步的距离 下,以手枪击毙最近的敌人,随即拔出刀斧开始砍杀,根本不给吉尔吉斯人结阵的机会。 极短的时间里,仓促遇袭的三座营地,纷纷因哥萨克所装备大量手枪,一个照面就被打得溃不成军,牧兵纷纷抢马向东逃窜。 附近闻声赶来支援的吉尔吉斯人援军小队,也被守株待兔的哥萨克分队阻击,当场被打得抱头鼠窜。 对莱万多来说,这次夜袭如果在这戛然而止,那么经过他充分的准备、周密的计划、英勇的指挥,可谓大获全胜。 可惜,由于吉尔吉斯人败得太快,他麾下有个百夫长认为鞑靼人不堪一击,在攻下的营地连吃带抢,揣了大包小包仍不满足,重新装弹整军,随即带兵继续向东。 然后这位爷就没了。 留在岸边等他回来的莱万多,只听见东边雷鸣般的呐喊与马蹄声。 当夜晚重归平静,那个分队和想象中的鞑靼军队都没有出现在岸边。 哥萨克们将船只停在岸边,惊疑不定地等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终于在黎明的第一道微光照耀进白桦林与河畔的芦苇荡时,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一个分队九十八个人,只回来了一个,在拷问中被削了头发、切了耳朵、割了鼻子,随后上药包扎,得到良好照顾,放了回来。 他说自己能活着,是因为出身土尔扈特部,分队的其他人,不是被战马踩死,就是被楚琥尔的兵用长矛戳死在田野里,全都死了。 他告诉莱万多,楚琥尔让他回来,是传话的。 「他说他是太师的将军,很快你就会知道太师的军队会如何报复,而你会把太师的威名传遍整个斡鲁思。」 莱万多对楚琥尔的凶狠感到发怵,但对面前这个倒霉蛋的言语难以理解:「太师?那不就是卫拉特的贵族?」 「不,不是卫拉特,楚琥尔说是契丹汗国的可汗,也称太师,他说我们最好现在就逃跑。」 莱万多对此不以为然,尽管遭受损失,但夜晚袭击的胜利至少说明他的战术没错。 只要不去田野里就可以了。 「我们掌握河流,我们掌握船只,我们掌握火枪,不管他是什么卫拉特的太师还是契丹的太师,要报复的话……」 莱万多大笑着摇头:「有本事就骑着马到河里试试看!」 免费阅读. 第六百三十四章 近朱者赤 围城营地东南,扎在原野中的毡帐里。 周日强有点心疼面前名叫塔贲的吉尔吉斯部首领。 吉尔吉斯人在这一时期世代居于林中,以打牲为生,遇到力强者,就纳贡赋税,历来都是如此。 而他们本身很弱,这就导致生活环境异常艰难。 在东边,要给喀尔喀人多势众的和托辉特部上贡;西南,要向凶名赫赫的准噶尔上贡;西北,则要向俄国人缴纳毛皮。 而这三方都不希望他们给自己上贡的同时,还向别人上贡。 他们生活在这样富有引力的漩涡之中,不是被人打着要求纳贡,就是纳贡后被人逼着当作棋子向其他人冲锋。 这次出兵也一样,吉尔吉斯人其实已经不愿意跟俄国人打了,这帮人不讲武德的,吉尔吉斯诸部几次声势浩大的翻盘,导致部众被杀死大半不说,少有掌握知识的长者,也都被杀了。 在交通不便的西伯利亚森林,老人是部落的未来。 但没办法,楚琥尔的凶名,从巴尔喀什湖到萨彦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家伙让吉尔吉斯人从征,没人敢不出兵。 否则这个混蛋真能先把拒不从征的部落屠了,再去打自己的仗。 塔贲很怨恨周日强,早在围城的第一天,他就给楚琥尔提议,要在托木河埋下倒桩,河上准备拦江索。 作为同俄国人作战多年的部落,塔贲发兵的时候就带了两条祖传铁锁和大绞盘,对付沙俄远征队的平底船非常好使。 就是这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校尉,不让楚琥尔埋倒桩、扯拦江索,只说让塔贲小心防备河边。 这玩意儿它就不是小心防备的事。 八百吉尔吉斯人被部署于南北郊外,侧翼临河,我在明敌在暗,没有天天防贼的道理。 塔贲的部落拢共四百多户,此次派遣男丁三百,围城的时候只伤了四个人,那时候他还沾沾自喜呢。 谁知道一次夜袭就被打死打伤上百人,这都不能说是损失惨重了,直接动摇部落的命根子啊。 可是到这个时候,他是万万不敢怪罪周日强,反倒是来给周日强鼓舞士气的,求他千万别让楚琥尔撤军。 围城十几日,他已经看出来,楚琥尔虽然厉害,但这个周日强才是拿主意的人。 如果他们像自己一样恐惧于哥萨克的袭击,就此罢兵撤军,那塔贲的部落接下来会遭的报复,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他也试过找楚琥尔,但楚琥尔那个人自私的很,根本懒得搭理打了败仗的塔贲。 何况准噶尔部的台吉,一向对吉尔吉斯人的态度都是这个德行。 他们只在乎林中百姓作为贡民给他们上贡,其他事情一概不管。 准噶尔的几个台吉连自己的部众还没活明白呢,哪儿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别人。 但周日强不一样。 他在毡帐中把玩着夜袭中缴获的燧发手枪,对身旁的蒙古通译道:「你告诉他,让他放心,为大元帅作战,部众不会白死,很快天军就会为他们报仇,战后帅府也会对阵亡军士给予抚恤。」 燧发枪对周日强来说不是新鲜物件儿。 早在元帅府抵达青海之初,军器局的师成我就详细比较过燧发铳机与火绳铳机的优劣,也给刘承宗的护兵制作过一批燧发短枪。 当时综合考虑的各方面的条件,最终他们的选择是以制造简单的火绳铳机装备重火枪,以达到减少工时、大量出产的目的。 而制造相对复杂的燧发铳机,仅装备于自重更大、需求更少的抬枪上,以降低风沙环境影响。 初次交锋,吉尔吉斯人伤的多,但东逃的 伤兵都得到救治,而斡鲁思一个百人队被楚琥尔围住统统戳死,双方阵亡数目基本相抵。 但周日强在心里还是觉得自己吃了亏,输了一阵。 因为他确实没在西伯利亚打过仗,考虑欠缺周全,一来对敌军的支援速度过分高估,以为两三天就来了,后面放松了警惕。 二来,则是不习惯这边的气候,也对斡鲁思所用兵器、装备、战斗方式了解有限。 他是真没想到,斡鲁思远征队居然在燧发手枪上有如此高的装备率。 这让周日强不禁思索,天山军的装备或许也该因地制宜。 毕竟在围城的战斗中,百总王进忠所率军兵就没带使用火绳铳机的重铳,因为药池里的引药容易被风刮跑。 他们拿的都是飞礞炮、火箭这种大杀伤范围的火器,专为攻打木垒准备。 不过周日强,并没打算让河湟的军器局再加个生产线,也给天山军装备燧发手枪这种明显更‘先进"的兵器。 并不是燧发手枪不合适,也不是有什么技术难点,更不是成本问题。 他只是觉得造不如…… 周日强刚想到第四个字,就已经在反思了,浓眉大眼的他作为大明帝国的高素质人才,怎么会自然而然的想到这种解决办法呢? 肯定是因为这几年身边就没什么好人。 就像存在一棵棵非常明确的职业树。 积年老贼升级以后叫甘肃大都督曹耀,戈壁强盗升级以后叫蒙古旅帅谢二虎,中原马匪升级以后叫大营参将张天琳。 当然还有吐蕃奴隶、哗变老兵、光杆将军之类的东西。 身边都是这样的角色,耳濡目染,周日强觉得自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思维也逐渐刘承宗化也很正常。 刘承宗就从来不让军器局给他做军帐,因为明军会送,用不完,根本用不完。 周日强也觉得,燧发手枪很好,但没必要自己造。 造不如抢。 既然斡鲁思的远征队装备了这么多,把他们的手枪拿过来就可以了。 军事思想,首要条件是因地制宜,有什么兵器打什么仗。 哥萨克使用这种兵器,决定了他们的战斗风格就不可能跟天山军打堂堂之阵。 元帅军用于密集队形的重铳,过于沉重、依赖队形、准备时间较长,显然不合时宜。 而同样装备燧发手枪,又不可能压制燧发手枪,那是兑子儿。 周日强要的是压制,他不仅要从敌人那拿到燧发手枪,还要有能够压制燧发手枪的单兵火器。 这个时候,在一个标准的大明文官脑海中,一件大名鼎鼎久负盛名的火器便呼之欲出:三眼铳。 这个想法在组织和兵器追逐先进的元帅府,属于百分百的开历史倒车。 因为三眼铳没有铳机、没有药池,在结构上比燧发枪落后两代,属于拿个药线就能点的火门枪。 而且也很难升级。 它的射击姿势是右臂与肋下夹住铳杆,左手持火绳引燃火门进行射击。 腰射姿态,大概对正方位就可以了,要进行更加精确的瞄准,姿势就会很难受。 这又反过来决定了它的形制,铳管不宜过长,长则太重,另一方面大概瞄准也不需要做太长。 大明不是没想过给三眼铳的发火机制升级,做过火绳铳机版本的叫三捷神机,也做过铳身和铳尾以轴相连旋转射击的旋机翼虎铳。 但这些精巧设计,在三眼铳身上属于明珠暗投――没啥卵用。 北边明军喜欢三眼铳,不是因为它好到无可取代,只是因为方便。 除了佛朗机炮,在边外墩台里的墩军面对数倍于己的蒙古骑兵时,再没有比三眼铳更让他们有安全感的兵器了。 百步之外抛射过来的羽箭,墩军放炮毫不畏惧甚至有点想笑。 进入二三十步,墩军夹着铳杆一边转一边射击,能在三秒内打出去三颗铅子,这是什么兵器都没法替代的。 简单可靠,一体式三连铳管,手还能捏的住火绳,怼进火门百分百发射,绝对不会出错。 改个火绳铳机,还得去转杆子对药池,改个旋机翼虎铳,倒是精巧方便了,零件多了五六个,成本翻三倍。 精准确实提升了。 但墩军的选择是,往一根铳管塞三颗铅子。 这玩意儿就不是必须下血本升级的军阵兵器,而是特定场景下,近距离、一对一或一对多的便携兵器。 战阵上用炮不好吗? 所以它优势极大,大到明军舍不得丢掉;劣势也极大,大到明军拿着它没少打败仗。 而周日强有这想法,其实还是因为哥萨克的战斗方式。 任何一个元帅府军官,都会对哥萨克冲击吉尔吉斯部营地大杀四方的方式感到熟悉。 他们潜伏在水上伺机而动,打不过随时撤退,相较于堂堂之阵的折冲格斗,更擅长混战,找到机会就用单兵火力优势冲上去,快打快走。 这不就是火力减弱、战斗准备时间拉长、把马换成船的塘骑? 塘骑用铳管二尺的长三眼铳,三根管子九颗铅子,单挑无敌,一对二也不落下风。 铳机形制只能决定方便瞄准带来的精准,威力是由铳管和火药决定的。 如果火门枪的枪管与燧发枪的枪管相同,发射同样的弹药,那它们的威力就是一样的。 而元帅府塘骑式三眼铳二尺长的铳管,要比燧发手枪长的多,威力更大、射速更快。 最重要的是便宜、好用。 周日强的目光看向面前的吉尔吉斯部首领塔贲,如果遇袭那三个营地列装了三眼铳,每人打出三连发,也就不用在这哭丧个脸了。 这会儿塔贲人都傻了。 他正对周日强身边壮得跟牛犊子一样水手出身的通译接连追问:这位壮士,啥是抚恤啊?抚恤是啥啊? 第一次问,是想问‘抚恤"这个词的概念。 在得到答复之后,他第二次发问,则是想问‘抚恤"的具体数额。 塔贲的世界观遭受重锤冲击――我日他奶奶,从征打仗死了,原来还有抚恤的吗? 抚恤……这个词太美妙了。 美妙到他心里对周日强的怨恨荡然无存。 最关键的是塔贲知道,周日强和楚琥尔依然会把这仗坚持打下去,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他是整个西伯利亚,最希望元帅府能在托木斯克取胜的人。 周日强用抚恤安抚住惊慌的塔贲,重新布置了沿岸营地的防务。 他没有让吉尔吉斯各部撤下来,山林是他们最擅长的地形,何况围城军队也不能放着河畔不管。 他们能做的,只是从楚琥尔营抽调了一些老兵,在河畔、树林布置陷阱,为哥萨克下次袭击做出准备。 此后一连七日,岸边巡行的卫拉特骑兵都能发现河上不断有斡鲁思援军抵达,不过再没有像莱万多那么虎的狠角色,没再敢过来袭击。 那些援军都只是将船只停于托木河左岸,修造木垒营地。 似乎双方心照不宣,这场战役要么以楚琥尔营撤围而告终,要么就在围城营地发起攻城时打响决战。 周日强一 开始也挺紧张,因为按照时间计算,刘承祖的船队这会应该已经驶入托木河了。 倒是身经百战的楚琥尔心理素质更好,他单枪匹马作战惯了,既不把刘承祖的船队失期当回事,也不把对岸持续增加到两三千人的哥萨克当回事。 他只是笑眯眯拍着西伯利亚第一狗头军师的肩膀道:「不必惊慌,他们增兵过五千,我们就明年再来嘛。」 「沼泽地里的战事就是如此,能打就打,打不过就撤,反正谁也别想追上谁。」 其实能如此淡定的只有楚琥尔一个人,从征的吉尔吉斯士兵在遭遇夜袭之后就出现逃兵了,短短三日跑了四十多。 但是当斡鲁思的援军出现在托木河左岸,四个部落首领又在惊恐中叫人快马加鞭返回部落,又拉来六百多人。 显然他们很了解楚琥尔不负责任的作风,楚琥尔可以跑回阿尔泰,他们的部落就在这两河之间,斡鲁思援军来都来了,为了毛皮不一定会把他们杀光,但部落里的东西多半会被吃光抢净。 还不如被杀光呢。 好在,后方的消息很快传过来,刘承祖身体力行地验证了一个真理:这边都是宽广大河,可为啥斡鲁思人不在河上造大船? 因为鄂毕河上游星罗棋布的沙洲太多,他们启程时正赶上春汛结束,夏季雪山洪水抬高的河水慢慢退落,船队在上千里的河道上搁浅了三次。 不过骑兵将信传过来的时候,刘承祖已经快把船拉出来了。 这才算给周日强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最怕的就是刘承祖过不来,倒不是没有刘承祖打不了仗。 只是周日强觉得,如果这场仗全是靠楚琥尔打的,将来这个卫就不该叫泰萌卫。 而应该被叫做楚琥尔卫。 偏偏泰萌卫这个名字很重要。 它和什么祥瑞萌发,生生不息之地毫无关系。 只是保定府蠡县举人周日强,字泰萌。 免费阅读. 第六百三十五章 为了成吉图拉 八月,托木斯克被围的第二十四天。 清晨的薄雾还尚未散去,督军伊万就已上钟楼,端着望远镜看向城外东南。 在那个方向,一架架高大的攻城车已被建立起来,无不预示着围城军队的选择。 即使面对托木河左岸已经增兵至四千有余的沙俄军队,攻城军队的意志仍然坚定,他们拒绝撤围,残酷的攻城战即将打响。 伊万曾在望远镜中看见远处山坡上有个人,那人全身笼在露出左肩的绯红色袍子里,头戴铁帽子,跟成群结队的鞑靼骑兵格格不入。 一看就是‘契丹"人。 伊万本以为这个契丹统帅攻城意志坚定,是有什么依仗,但现在看来,那些攻城器械也平平无奇。 无非是成片的土篮、高高的投石车、有射击孔的楯车、结实的冲车以及吊着大木牌子的怪车罢了,都是些原始的攻城兵器。 当然原始并不意味着不好用,托木斯克的城堡也很原始,但这毕竟是攻城战,兵力和火炮说了算。 此时此刻,托木河左岸的援军已接近五千,除了从附近赶来支援的一千多名哥萨克与猎人,还有征召而来的两千多名鞑靼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支从秋明去叶尼塞斯克堡的正规军,包括七百射击军和两个以德国雇佣兵为主的佣兵团,兵力高达一千五百人。 这些七拼八凑的零散部队,用船只向托木斯克城运入枪支七百余杆、大小火炮十二门,火药五百多斤,还补充七百兵力,使堡内守军达到一千五百人。 而城外围城阵地在这段日子仅仅补充了五六百鞑靼人,他们依然只有四门非常轻便的小铜炮,布置在托木斯克东南方向的原野,看上去那边就是他们的主攻方向。 战役规模短时间内进展到这种难以控制的局面,令托木斯克督军伊万始料未及,他很慌张,想要停战。 伊万是真想停战。 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输掉战役,恰恰相反,对他来说眼下的局面,想输掉战役是比较难了。 凭借围城营地那些敌军原始攻城器的水平,托木斯克城很难被攻破,那些投石车最远的射程也就二百米,守军在火炮方面有绝对优势,根本不可能让投石车靠近。 但他也不认为自己会赢的很轻松,或者说很难赢。 毕竟卫拉特骑兵跑起来,只要不靠近河流,沙俄军也追不上。 更关键的是,卫拉特骑兵驻扎在他们的农田里,依照伊万对鞑靼人的了解,他们无法破城,撤围时一定会一把火把种在地里的黑麦烧光。 所以这场还未开始的决战,在伊万看来是双输。 西伯利亚的战役就是如此,这里的一切都受限于环境,小***才是主流。 当然真正让他希望停战的原因,一方面是传说中的契丹近在眼前,另一方面则是……这场仗对他来说太迷糊了。 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场规模大到难以控制的战役,究竟因何打响。 为啥啊? 乌拉尔山以东的托木斯克城,建立三十年了。 沙俄统治这片土地也有二十来年了,这里不是边境。 往南七百里外的库兹涅斯克堡才勉强算得上跟卫拉特人控制的地盘接壤。 突然就在这年夏末,三千多卫拉特、吉尔吉斯、契丹联军神出鬼没般地把这座城围了。 伊万想不通为啥会突然开战,更想不通为啥会突然在托木斯克开战。 最关键的是开战的时机,正好是秋明派遣六千援军前往叶尼塞斯克堡的时候。 眼下已经有一千五百人到这边支援了。 他甚至怀 疑,托木斯克的围城军队只是诱饵,在东边还有另一支契丹国的大军,要摧毁叶尼塞河流域的堡垒。 不然说不通。 你说你契丹国今天突然来开疆辟土了,一上来就打大仗,这不合逻辑啊,你契丹国是刚建立吗? 无声无息的就把边境线推进到这里了? 说实话,督军伊万这会儿不光满脑子问号,还有一肚子的求生欲。 他不想死在这场诡异的战役中。 他要回莫斯科吹牛。 这场战役太魔幻了。 想想吧,在距离莫斯科六千里的乌拉尔山以东,静静的托木河畔,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火药汗国突然开始围城。 最魔幻的地方是秋明真的有援军,双方在一个月内,就都增兵至四五千人,将会战兵力堆至一万。 会战这个词儿,它就跟西伯利亚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为了弄明白到底是因为啥开战,伊万向围城营地派了两拨使者。 他心想,如果是像往年一样为了贡民,他完全可以让步。 把那拢共一两万人的吉尔吉斯人、铁匠鞑靼人,都给他们就是了。 沙俄的督军当然不会这么好说话,他只是觉得比起与契丹贸易,那点鞑靼人不算什么。 但之所以派两拨使者,就说明至少第一拨不顺利。 第一拨使者压根儿就没见到楚琥尔,因为不愿意向营地外的鞑靼人率先行礼,在围城营地的大门口被楚琥尔的兵揍了一顿,提溜着扔到城下。 伊万把使者训了一顿,又换人派去第二拨。 第二拨的使者倒是捏着鼻子跟门口的守军行礼了,也进大营见到了楚琥尔,结果也不知道聊了个啥,就都被杀了。 其实啥也没聊。 伊万的使者刚说完场面话,就是让楚琥尔退军、给沙皇上表臣服,他们就不追究兵围托木斯克的责任,并进一步到楚琥尔的领地展开交涉。 这纯是为撑场面的话,谁都不用当回事,沙俄在西伯利亚向来不敢让大贵族进贡,最多让人写封信,甚至大部分贵族信都不用写,就朝使者行个礼就可以。 但楚琥尔什么人啊,整个一中亚吕布,连亲爹都打,根本不吃这套。 我他妈想围你就围你,想打你就打你,想退军就退军,关你屁事! 周日强本来听说斡鲁思派了使者,挺想跟他们聊聊,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结果他人还没进帐呢,楚琥尔的兵已经把使者的脑袋提出来了,往营地外一扔,自有吉尔吉斯士兵接力踢走。 一直踢到托木斯克城下。 周日强能有啥办法,他也很无奈,只能告诉楚琥尔:「稻草人扎好了,将军杀人去吧。」 老周试过在城外铸造火炮,试过了,发现炮这玩意儿吧,它还真不是一般人能造的。 至少吉尔吉斯部的工匠就造不出来。 狮子炮是铸的,这边工匠不会铸铁,只会锻。 周日强心说会锻造也行啊,那咱锻几个佛朗机玩玩。 结果锻了十几天,锻出来个打一斤弹的佛朗机炮,用双倍装药试射,利利索索的炸了。 最后就连这些投石炮、冲车木幔,都是靠他亲自指点工匠制作。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再让他在城外造东西,非得把周日强逼疯了不可。 好在刘承祖的船队已于昨夜驶入托木河口,这些原始工具有一些就行了,毕竟也没打算完全依靠投石车破城。 周日强便让人扎起来稻草人。 好在,吉尔吉斯人扎稻草人的手艺还不错。 他的计划,是在围城营地扎出大量稻草人,让楚琥尔率骑兵暗度陈仓,在南边靠小船转移到左岸。 左岸的地形地势更适合铠装骑兵奔驰冲击,让他去把那边的斡鲁思援军宰掉。 某种程度上,周日强对敌人援军抵达,感情非常复杂。 这个没经历过多少生死的文官,对敌军庞大兵势感到畏惧。 而在这些人之常情的畏惧之下,则藏着巨大且癫狂的欣喜。 周日强心想,河对岸的斡鲁思援军越多,他离死亡越近。 但富贵险中求,离名留青史也越近。 这对他来说不是闹着玩的,为准备这场战役,他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把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理清关系。 比如斡鲁思不可能因为一座或几座堡垒被拔除,就能放弃西伯利亚,毛皮已经是斡鲁思维持存在的支柱,就如大明的夏税秋粮一般重要。 所以这场战役必然是持久的拉锯。 周日强决意开战,绕过库兹涅斯克堡,直抵托木斯克城下,为的就是选一个最合适的战争前线。 这个前线不能离卫拉特太近,否则难免会受到卫拉特贵族们的影响;同时也不能太远,远了支援不及、无力占领。 托木斯克,就是将来拉锯战中,战略上最有利的位置。 这是周日强跟刘承宗学的。 就在刘承宗解决哈密问题的思路里。 打赢这场仗是基础,但更重要的是明年打赢这里爆发的下一场仗。 只有赢了下一次战役,才算真正把这里坐稳了。 而要想坐稳,首当其冲的就是托木斯克方圆千里范围,散布的斡鲁思据点、驻军、猎人。 如今他们都过来了,对周日强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将其一网打尽。 楚琥尔对周日强的提议很感兴趣,不过他在军事方面比周日强有更多的经验,并未将提议照单全收。 他决定亲自率领一千七百骑自南方渡河。 另外将楚琥尔营剩下的一千甲骑留下,专门看护周日强的安全,以免好不容易求来的狗头军师死掉。 楚琥尔营的骑兵大多是甲骑,但并非中原那种人马俱甲的重骑,是装备皮甲、锁子甲、四镜甲和布面甲的骑兵。 楚琥尔有自己的计划,他不打算直接冲击敌军,只是到左岸去放马吃草,他要等刘承祖的船队过来,敌军准备渡河支援的时候再出击。 很快,南方奔来一骑,向周日强转达刘承祖已兵分两路,水师已将战马卸了下,陆路以骑兵三百押马车七十辆运辎重,两路兵马俱在明日清晨抵达。 待到次日一早,马队抵达,万事俱备。 周日强根本不给城中斡鲁思守军反应的机会,当即命令围城营地吹响号角。 以吉尔吉斯部千余军兵推攻城器械缓慢地向城下压迫。 托木斯克急促的钟声在密林上空久久回荡,数不清的哥萨克、猎人以及鞑靼人自内城奔出,冲向外层木堡的各个箭楼。 旋即火光迸射,补给充足的托木斯克守军用火枪向城外排射,硝烟将一座座箭楼遮蔽。 塔贲麾下的吉尔吉斯弓手躲在楯车后面,发现这种木板车真的能挡住敌军枪子,人们士气大振,纷纷鼓起勇气张弓搭箭,羽箭如雨般向箭楼还击。 不过真正的进攻,依然是混迹在吉尔吉斯士兵当中的天山军。 得到七十车火器补给的百总王进忠摩拳擦掌,他等这一刻已经太久了,眼看守军都上了木垒箭楼,当即给麾下管队下了炸掉箭楼的命令。 在两名管队的率领下,两个小队冲至楯车之后,撵走了躲在后面的友军,各自以二十杆飞礞炮向箭楼展开一刻不停的轮射。 砰砰砰的闷响声中,一颗颗点燃的圆柱形药筒飞出炮膛,在空中划着抛物线落至箭楼附近,接连不断的爆炸将木质箭塔炸得摇摇晃晃,更令箭塔外的哥萨克哀嚎遍地。 直到第三波射击,终于有一颗炮弹从箭楼的射击窗口飞了进去。 随后不过两息,轰地一声,飞礞炮子在箭楼中爆炸,在楼上打出蓬蓬血雾。 旋即另一座箭塔也被端掉,两个哥萨克赖以反击的掩体就被拿下。 趁着这个机会,塔贲高呼着下令,数十名吉尔吉斯军兵推着笨重冲车,另有上百名军兵肩扛土袋飞奔上前,开始掩埋两座哑火箭楼中间寨墙外的壕沟。 钟楼上的伊万看见这一幕,立刻下令作为预备队的射击军补上两座箭楼的缺口。 殊不知这只是百总王进忠的计划。 当两座箭楼重新得到士兵驻守,再度向城外爆发枪火,阵前所有吉尔吉斯士兵都在向后逃跑。 就在守军以为他们打退敌军的同时,整整五十具火箭在城外尖啸升空,以极大的覆盖面将两座箭楼囊括其中。 这自然也包括,木寨围墙的外面和里面。 超过五百斤火药被一次放出去,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在寨墙内外炸响,数不清的铁丸如撕布般打在寨墙和墙内守军身上。 弥漫战场的硝烟里,奔逃的吉尔吉斯士兵再度折返,铆足了力气推动冲车,直抵寨墙,巨大的原木重重的凿击在木墙之上。 而在战场另一边的托木河左岸,喧闹的攻城声惊醒了斡鲁思远道而来的各路援军。 射击军、雇佣军和哥萨克风风火火地收拾物资,将一艘艘平地船推入河中,准备渡河进攻围城营地侧翼。 然而就在此时,天边传来咚、咚两声巨响,将人们的目光纷纷吸引过去。 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出现在宽广的托木河上,那些船舰两侧装有巨大车轮,轮叶带着河水不断滚动,船头有头裹红巾的赤膊壮汉擂动战鼓,如同带着轰轰雷鸣,向他们飞速驶来。 船舰还未接近,一艘艘大舰甲板上已经架好了火箭木匣拼成的发射架,转眼上百支火箭升空,带着尖戾啸声向岸边砸来。 蜂拥至岸边准备登船的哥萨克和雇佣军,以更快的速度向四周散去,还是不免被火箭爆炸放出的铁丸杀伤。 即使是没有受伤的幸运儿,此时也没有站在岸边,他们的船比起河中怪物,几乎一碰就翻、一碾就碎,哪里还有继续登船的勇气,纷纷奔向战马抢夺坐骑或步行逃窜,争相离开岸边。 偏偏,刘承祖和他的舰队,并不是这片土地上最残暴的人。 在仅距斡鲁思援军营地不到十五里长满了芦苇的野地里,上千名头顶蓄独辫、身披镶铁皮甲的卫拉特枪骑兵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按辔徐行。 楚琥尔走得不紧不慢,脸上带着无所谓的轻佻笑意,在马背上抱着自己刻满经文的佛塔式钵胄擦拭。 就好像那明亮的钵胄上有什么看不见的污渍一般。 直到楚琥尔营的铠装枪骑散开大队,接近至营地外二三里,楚琥尔才终于回过神来,端端正正地戴好钵胄,拔出腰间精工细作的元帅府造雁翎刀,环顾周围挺矛徐行的部下,粗犷而轻佻的脸上,猛然被暴躁怒火填满。 雁翎刀锋锐的刀尖直指向前。 咆哮。 「为了成吉图拉!」 免费阅读. 第六百三十六章 冲撞 轰踏马蹄响彻河畔,夹杂蒙古人低沉的啸音。 沉闷的火枪声四处乱响,可是纷扰硝烟却被一支支利箭穿透。 随后战马撞破烟雾,铠装简陋的准噶尔骑兵挟持木矛,席卷碎土泥点,丢下火枪高举战斧的射击军还来不及劈下,就被烧过碳化的黑色矛头重重贯穿。 哥萨克在逃窜。 楚琥尔营的骑兵在荒原上分出一个个骠骑队形,向四散而去的哥萨克和猎人追击,经过短暂追逐与厮杀,战局逐渐形成对峙。 溃逃的哥萨克小分队在逃亡中聚拢,成为一个个十余人、数十甚至上百人的小团体,依据荒原上的石头、土坡,亦或者岸边营地的木栅、车垒,对蜂拥而至的卫拉特骑兵进行反击。 卫拉特骑兵在这一阶段,稍显颓势。 楚琥尔率领的骑兵本就只有哥萨克的三分之一,在最初的接触中借助舰上火箭扰乱,成功斩获大量战果。 可一旦对面的敌人找到工事,即使只是一座土坡,游牧骑兵作为牧羊人和猎人的特性便显露出来。 人们不愿扩大战果,他们的战术如此,宁可去追击仍在逃跑的敌人,亦或像牧羊犬一般看护着工事后的敌人,也不会冲入羊圈大杀四方。 数十骑围绕在车垒射程范围之外,不能对车垒内的哥萨克做 任何事,同样车垒内的哥萨克和射击军也无法压制他们。 接下来便陷入持久的对峙。 直到整个左岸战场,被楚琥尔营上千骑兵分割成十几个小小的包围圈战场。 楚琥尔则带着小股骑兵在原野上冲来荡去,将逃散至外围的敌军杀个片甲不留。 他就像一头猛虎,快速击败尽可能多的对手,就连躲入工事之后的敌军也是他的掌中玩物。 楚琥尔在以冷兵器对抗火器方面有很多经验,他指挥部下骑兵一次又一次在火枪射程范围之外抛射浓密箭雨,但并不许骑兵漫无目的散射。 时不时便派出骑兵队袭扰营地,发起一次又一次佯攻。 猎人总有非凡耐心,楚琥尔并不像元帅府大多数将领那样急于一时。 在他心里,左岸的战斗最早也该在明日的黎明时分结束,他至少有整个昼夜来浪费敌人的火药。 因为对擅长以少敌多的楚琥尔而言,杀戮并非战斗的意义,也绝非战役取胜的关窍。 恐惧才是。 他要让敌人在车垒和土丘后士气低落惊颤发抖,只有那样骑兵击穿阵地才具有最大的威力,取胜后也才具有最大的震慑力。 而对于被围在营地的百夫长莱万多来说,他在天山军舰队到来的第一时间,脑子就被刘承祖带来的精神污染击穿了。 古怪,太他妈古怪了! 对见多识广、掌握三国语言的莱万多而言,他对火箭、飞礞炮这类爆炸榴弹并不陌生。 如果说这个时代世界上有三个最繁荣的文明中心,那么一定是神罗哈布斯堡王朝、奥斯曼帝国和大明帝国。 莱万多客居六年之久的克里木汗国,就是奥斯曼的附庸,那边也像大明一样,拥有许多探索意义极大的先进火器。 就比如陶罐手榴弹,它最早由阿拉伯商人从宋朝带到中东,因地制宜的形成玻璃燃烧瓶,当然那边也有类似飞礞炮这种手持臼炮。 奥斯曼也有火箭,不过比起大明的火箭,它更像日本的棒火矢,不会爆炸,是在箭尾装填火药、箭身套上尾翼,用重量攻击船只。 尽管数量众多的火箭威力可怕,令人惊慌,但绝不会让莱万多感到新奇。 但刘承祖的天山军就不一样了。 那些大船上的装饰、 铠甲甚至是穿戴铠甲的人,对莱万多来说都古怪到了极点。 并非异域风情,罗斯人熟悉蒙古人的风格、铠甲、文字,但最古怪的地方也就在这儿了。 那种介于直弯之间的刀,和蒙古人相似的军旗,类似蒙古泡钉甲的铠甲,甚至铠甲里那些肤色与蒙古人相同的士兵,都让他疯了般地产生认知错乱。 刀型非常熟悉,但绝对没见过;军旗样子相同,却认不出上面的‘画";铠甲好像一样,却又明显不属于他见过的任何蒙古势力。 就连士兵,士兵跟蒙古人肤色相同、蓄着大胡须,但面部骨骼并不像蒙古人的面骨显得过分强壮,眉眼五官更加方正,就好像来自另一个异域世界。就好像一个人,明明近在眼前,浑身上下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定睛一看又无比陌生。 这种感觉很吓人,恐怖谷效应直接拉满。 修改认知般的军队简直不可直视! 好在,那帮人似乎无意于登陆剿灭他们,舰队只是在左岸像旋风般放出火箭,又留下两条船,就转头去了右岸。 留下那两艘船没登陆,只是在离岸边百十步的河上游曳,像下蛋一样丢下两条小舢板,把一箱箱军火放到舢板上,又装回到大船上,最后用绳索悬吊着两门小炮和弹药,运到岸边。 刘承祖本来是想让这两条船往岸边运点火箭、飞礞炮之类的,但掌管大船的百总想了想,左岸的友军都是楚琥尔的士兵,他们也不会用火器啊。 别火箭再覆盖自己人、飞礞炮在手里就炸了。 所以干脆运两门炮算了。 刘承祖的主要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右岸的托木斯克城。 这条元帅府史上最长航线,把这位天山大将军走得窝了一肚子火。 就这么说吧,他戍边当管队开始,在带兵这件事上,一直很有自信。 别管是带一个小队,还是一个大队,亦或一司一营的马步军,从未感觉到有多棘手。 但他没率领过水师,这他妈的在江上航行,可比带兵穿越荒漠难多了。 舰队在沙洲搁浅三次,船只相撞七回,士兵落水得捞、船舰搁浅得拽,撞在一块还得想办法拉开。 关键是陆师那种如臂使指的指挥感没了。 先头船队打出旗语,前方有沙洲。 交替传达到旗舰到,就变成前方有敌舰。 刘承祖座舰里的水手奋力蹬船,一个猛子就扎在沙洲上了。 也就是鄂毕河流域没有能跟他们打水战的对手,否则这支看起来非常强大且庞大的舰队说没就没。 好在,他们最终还是成功抵达托木斯克。 船队到来时,托木斯克的攻防战正陷入胶着。 在这场城堡攻防战中,周日强无法为前线提供任何帮助,而塔贲等吉尔吉斯首领则只有丰富的攻城失败经验。 所以前线真正的指挥官是百总王进忠。 问题是王进忠也没攻过城,他是总兵王承恩的庄户家丁出身,从小就跟着操练,学了一身弓马技艺。 论武艺,很早就能选进虎贲营,自然是军中翘楚,但他的作战经验并不丰富,一共只打过四场仗。 头一次上阵是在山丹县打入寇套虏,第二次上阵则是去陕北追击流贼,第三次上阵是跟着王承恩打刘承宗,第四次上阵则是跟着刘承宗打卫拉特联军。 满打满算,这是第五战。 就别说指挥攻城了,他就连被指挥攻城的经验都没有。 因此尽管器械齐备,王进忠的战术也简陋到了骨子里,只顾着偏攻一面。 攻城军队倒是借着火箭覆盖,把两座箭塔 之间木栅后的敌军击退,又将冲车运至墙下,甚至非常顺利地凿开木栅,打出缺口。 但在激烈的拼杀中,吉尔吉斯士兵虽然足够英勇,却不论如何都无法攻入营寨。 缺口太小,偏攻一面的战术又被钟楼上的督军尽收眼底,早就着重加强了这一面的防务,哥萨克和猎人持手铳架长枪,他们根本打不进去。 沙俄人之所以会在西伯利亚选择多建这种简陋木堡,就是因为这里建立这样的木堡就已经足够应付常规战术了。 好在这个时候,刘承祖的船队开进了托木斯克西面的岸边。 船队的靠岸并不严肃,但很震撼。 二十多条大小船只,在前后一炷香的时间里,争先恐后直朝岸边河滩冲来。先是平底小船拥着河水齐刷刷地冲上岸,在松软的河滩地犁出道道沟壑,船上装载的军兵在颠簸中互相撞,却不待船只停稳便跳了下船来。 牵马的牵马、打旗的打旗,捂着脑袋的管队抽出雁翎刀,招呼军兵检查器械列队。 岸边没有敌军,平底船没有船锚,反正也要拖到岸上,这算稍有出格但还在理解范围内的靠岸方式。 但后面的大船就不一样了,从把总到军兵,这趟跨越千里的航行已经让他们拥有了充足的航船经验,唯独……在停船方面还略有欠缺。 操持大船的百总们,谁也没有规划好航速的能力,到岸边都停不住,也不敢在船速较快的时候硬把船锚往下扔,干脆都让水兵倒蹬船减速,来了个硬靠岸。 船板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声响如同雷鸣,还有兵员衣甲相撞的金石之音,都让他们在整个战场先声夺人。 甚至连打炮放枪都忘了。 但凡在箭楼上的哥萨克有一个算一个,水战经验丰富的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这么虎的靠岸方式。 可是岸边情形让任何人都不敢提起嘲笑的心思。 因为船队虽然被撞了个七荤八素,可恼羞成怒的天山大兵反倒显得更加杀气腾腾了。 他们扛着一箱箱火器、推着一门门铁炮下船,很多人脚步虚浮地光想跪地上,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在空地间摆出一片精良装备。 哥萨克们都看傻了,这不是水兵么,怎么还有披挂重甲的水兵呢? 他们不是装备豪华的波耶贵族,又欺负惯了西伯利亚汗国和吉尔吉斯土著,面对人人披挂布面铁甲的天山军,人都看傻了。 可刘承祖却不给他们犯傻的机会。 在大江上航行窝了一肚子火的刘承祖,在靠岸下船的第一时间就恢复了作为陆战将领的自信,将审视的目光投降不远处的托木斯克。 随后军兵擂响战鼓,在登岸地点不远处,距城寨五六百步的小高地上,搭设出一片由三位千斤炮组成的炮兵阵地,堆积如山的炮弹箱子摆在旁边。 不待其余兵阵完成部署,三门千斤炮便在轰鸣声中,朝着城寨交替放响。 兵阵继续向前,距离城寨四百步,一箱箱火箭被卸下拆匣,搭成上百个发射架,紧随炮弹轰鸣升起西伯利亚白昼最绚烂的烟火。 最后是二十门狮子炮,当第一波火箭将城寨炸出弥漫硝烟,才跟着步兵朝寨墙快速推进,一直抵近至寨墙外百步,靠人力拖拽的炮车才终于放列。 随即一次齐射,成片的炮弹齐刷刷镶进寨墙一两寸,甚至会从两根原木连接处凿出个洞子,打进寨中。 狮子炮这种野战炮用来打木垒的效果并没有那么好,但架不住它装弹快。 还没等堡垒侥幸躲过火箭齐射的哥萨克们做出像样的部署,城外炮兵第二次齐放已经来了。 二十颗一斤铁弹穿透硝烟,再次先后嵌入原木连成的寨 墙,这次更是干脆从中间打断一根原木,露出接近一尺缺口。 紧跟着又是重重一声巨响敲击在墙后军兵的心头。 是千斤炮。 一颗七斤重的铁弹扫过寨墙上部,将搭有倒刺的细木顶棚掀翻,更是干净利落地把其中一根细木柱打碎,让蓬乱的碎木片和纤维像硝烟一般炸开。 托木斯克城内的哥萨克和猎人们,这辈子都没挨过这样的毒打。 隔着木墙,仅仅承受了两轮炮击,刚刚增援过来的便随之崩溃。 他们丧失战意,违抗防守城寨的命令,蜂拥冲向城西水门,并在抢夺平底小船上的船位大打出手,寄望于划船逃出生天。 反倒是城内看上去不太可靠的一个四百人编制的德国雇佣军小旗更加坚韧,居然在这个时候接手城防任务,推四门小铁炮前去,想要堵住缺口。 但再高昂的战意,也敌不过火药量上的差距。 在他们从内城调往外城的过程中,二十门狮子炮已经用上百颗炮弹将城外围墙削出一道胸墙。 他们才刚赶列队走出内城门,就被胸墙后架设抬枪重铳的天山军打出齐射。 成片的硝烟里,足以穿人洞马的大铅弹直接将编队打躺下三分之一。 喧天的喊杀声中,一块块修补船舰的木板被士兵搬至墙外,搭出一道道可供翻越的斜坡,随军顶盔掼甲的天山军抽出金瓜锤与雁翎刀,纵身突入硝烟之中的托木斯克。 一如他们驾驭战船冲撞上岸一般,在城内犁出道道血路。 免费阅读. 第六百三十七章 泰萌卫 清晨的薄雾散了。 沉浸在硝烟味道中的托木斯克堡垒,处处是枪炮弹打出的断壁残垣。 这座由沙俄建立统治三十年的冻土雄城,天山军的赤底团龙旗已插上圆顶钟楼。 在简陋的督军署衙里,周日强一脸嫌弃地在堆积如山的公文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起堡垒内简陋的仓库、军火库、部队营房和基层官员的住所,督军官署其实已经算不错的住处了,木制的两层小楼,里面采光很好也铺设了许多毛皮,甚至还有个突出的木制阳台,方便对堡对呼喊下令。 保暖又温馨。 只是对周日强来说,他最落魄的时候住的地方都这些玩意儿好多了。 即使是狮子军刚进青海,在俱尔湾修出遍地简陋地窝子的那个冬天,大帅都没让他受委屈。 当年他住的是西宁城外十二两的二进院子,火炕美酒一应俱全,舒舒服服猫了个冬,直到开春才到青海湖上班。 显然,大元帅还是爱他的。 带着这种颇为自得的情绪,周日强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沙俄的公文。 他看不懂上面的字母,准确的说,他看的不是公文,而是沙俄用来写公文的纸张。 作为一个举人老爷和主政一方的帝国官员,周日强对纸张很熟悉,对纸张承担的巨大责任更是了解。 纸张的做工、质量,在他眼中等同于国家的繁荣程度。 而越贵重的纸张,则意味着承载越重要的信息。 但周日强面前这些‘纸张",让他的内心极为复杂。 这里既有堆积如山的羊皮、牛皮制成的写作用具,也有许多真正的纸张。 兽皮纸制作极为精致,被削制得非常薄,尽管原材料是落后了一点,但明显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跟青海蒙古诸部使用的那些粗制滥造的兽皮纸完全不同。 让周日强爱不释手。 即使原始,也没有人讨厌精致的东西。 尤其是这些原始且精致的东西出自敌国,那些更喜欢了。 但那些真正的纸,就让周日强的心情有点复杂了,甚至陷入困惑。 因为这些东西的制作水平……它也太他妈参差不齐了。 最精致的纸张,色泽质量不亚于做扇子的桑皮纸,但更粗糙,也有很重的明帘纹,就好像是在凉席上晒制的一样。 而且这东西明显不是漂白出来的,而是靠精挑细选的原料,制作出的原色纸。 当然桑皮纸也不是什么好纸,大明的纸张漂白技术在这个时代高得离谱,白纸跟黄纸一样便宜,三钱银子就能买一百张。 在大明贵的是染色纸,比如瓷青纸,非常精美漂亮,价格也非常漂亮,十张就要一两银子,在上面写字作画普遍用的是泥金,也就是金箔和胶水制成的墨。 宋徽宗、金章宗、明宣宗用了都说好。 不过整个欧洲这一时期还没有漂白技术,所有纸都是原色纸,染色更是根本不会。 别说跟大明比了,李氏朝鲜、德川幕府甚至郑阮越南,都能甩欧洲三个世纪。 所以更多的纸呢,周日强不太好说,他是打心眼里不认为那些写了东西的玩意叫纸。 比上坟糊弄鬼的火纸还烂,如厕都嫌刺屁股。 不过好在,托木斯克的文官们把工作做得不错,周日强很快就在这堆羊皮纸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几幅沙俄在西伯利亚各处河流据点的航线图。 尽管,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但这几幅绘制在羊皮上的据点图,还是令周日强看得如痴如醉,极大地增进了他对这片土地的认 识。 不仅令其感慨于沙俄对这片土地的推进规模,也让其感叹西伯利亚实在太广袤了。 从托木斯克向东,沙俄在叶尼塞河流域的上下游分别还有两处据点,而在比叶尼塞河更远的地方,同样也被沙俄人建立了两处据点。 周日强有把握相信,值得专门制作舆图的据点,规模一定不会小于托木斯克。 不过在对比了几幅皮纸不同质地、不同制成时间,以及图上不同的据点分布之后,周日强发现了让他疑惑的地方。 他关注的重点不在据点,而在于不同流域的相连之处。整个‘泰萌卫"计划的重点,就是斡鲁思在争夺毛皮产地的过程中,无法绕开托木斯克。 只有他们无法绕开这里,这里才有成为拉锯战场的资本,周日强在这里继续砸下血本,加固城寨、修建城池、建立统治甚至给吉尔吉斯诸部提供官位、兵器才有意义。 否则花了大力气,斡鲁思轻轻松松绕过去了,根本不跟他玩这套,那他在这大有作为个什么劲儿呢? 毕竟这不是中原,何况就算在中原,建立一座城池要花费的人力物力,也不是闹着玩的。 而在这几幅斡鲁思舆图上,周日强就发现了蹊跷的地方。 在托木斯克极北,沿着鄂毕河直到下游,贯通海洋。 而在年份更早的舆图上,靠近入海口的内河湾,有一个斡鲁思据点。 可是质地看起来明显是最近十几年的舆图上,则完全没有那个据点存在的痕迹。 就好像被刻意抹消了一样。 周日强很介意这个不存在于新地图上的据点。 如果那里存在一个斡鲁思海港,那么天山军就必须继续攻占那边,把海港握在手中,并且运送足够多的枪炮和士兵,以完全截断毛皮在西伯利亚向西流入的海上通道。 正当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舆图,督军衙门的木门被人叩响,周日强的蒙古亲随报告道:「校尉,天山军的戴将军来了。」 是戴道子。 周日强看见戴道子过来,很是意外:「戴将军?我以为只有大将军过来了。」 戴道子在天山是个很特殊的人,一方面作为刘承宗的嫡系,他自然是元帅府在天山的实权代表之一。 而另一方面,他是巴图尔珲台吉最先认识的元帅军将领,在卫拉特诸部贵族当中,也享有非凡的信任。 相当于两大势力的联系人。 这种特殊身份,让其在天山有很高的地位,成为继刘承祖、周日强之后的三号人物。 而且从今年开始,戴道子的权势还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甘肃大都督曹耀,开始给他运人了。 在陕西的混战中,北线作战的曹耀承担着一条来自刘承宗的特殊使命,即攻陷宁夏之后,将庆藩人口送往天山,交由戴道子裁决。 戴道子的女儿死在庆藩奉国中尉手中,降入狮子营的第一天,刘狮子曾许诺,如果有机会,一定让他亲手报仇。 可惜,戴道子的仇人在当时就已经病死了。 他这辈子都没机会亲手报仇。 曹耀对刘狮子的这一命令,执行的并不高效,到现在北路军也没打破银川。 不过他们在进攻中捣毁了好几个庆藩的庄子,第一时间就把俘虏的管事、奉承司厅头、催收内官、军校等人打包发往天山。 第一批二百余人在上个月前抵达巴里坤,周日强以为戴道子正在乌鲁木齐折腾那些人呢,却没想到他跟着刘承祖过来了。 戴道子抱着只罐子笑眯眯地进屋,打量着这座二层木屋的陈设装饰,他的眼光没有周日强那么 高,看到什么都觉得很新奇。 他兴奋地对周日强道:「周将军,外头统计出来,收获颇丰!」 说着,便将一封文书递给周日强。 那上面记录着此次托木斯克攻城战的收获,俘虏了包括督军伊万、哥萨克头目卡贝洛夫、佣兵头目米勒在内的一百四十七人。 除了俘虏,最大的收获便是城内小铁炮十六门、长短火枪一千一百二十二支,以及储存在仓库里数目惊人的食物和皮货。 「本来俘虏应该更多点。」 戴道子耸耸肩膀:「乞儿四部的部兵紧随天山军进城,他们见人就杀,才不管投降不投降,只有些穿戴不错的灰眼***能被他们当成俘虏。」 周日强知道,他口中的乞儿四部就是吉尔吉斯人,也被称作乞儿吉思。 对于俘虏数量不多的事,周日强并不在意,点头道:「无妨,有百十个人就足够拷问情报了,斡鲁思侵占此地数十年,土民迫于暴力受其欺压,血仇不共戴天。」 「若此战天军兵败,本地土民部落的下场,不会比他们好多少,不必苛责。」 戴道子本就是戍边一线的塘骑老兵,又追随刘承宗转战河湟深入康宁,战争、战场、动乱和死亡,对他来说就是生活的常态,死再多人也很难让他动起恻隐之心。 他摇头,抬手指向西边,道:「我无所谓,无非是熟达杀生鞑罢了,河那边的总攻也开始了,楚琥尔那帮瓦剌***下手才狠呢。」听他说起楚琥尔,周日强叹了口气。 他本来还挺想招安点斡鲁思水贼为自己所用,毕竟接下来加固城防正是需要力工的时候。 不过楚琥尔和其麾下营兵打起仗来像疯狗一样,打完仗把所有活口戳死,就像对参战士兵的赏赐一般,没法劝。 想到这,周日强摇摇头。 在天山北路,刘承祖和巴图尔珲台吉,他周日强和楚琥尔,究竟谁能控制谁,真的不好说。 好在,经过此役,泰萌卫就算有了立足之地。 他打算招募吉尔吉斯人与铁匠鞑靼充作卫军,在此地设立军器局,大量打造三眼铳装备卫军,以减轻对楚琥尔营的依赖。 周日强抬头对戴道子问道:「城内存粮够军队用多久?」 戴道子本来正盯着舆图看呢,随口说道:「那要看将军打算城内留驻多少人了,五百的话,够用半年。」 说罢,他才突然回过神,赶紧把手上拿的玻璃罐子递过去,道:「灰眼***的这罐子不错,听说是在西边的喀山开窑厂烧制的,仓库里有上万罐腌菜。」 「这些罐子运到西宁,估计能卖不少钱。」 周日强看着封住的玻璃罐子,透明的,里面是腌黄瓜,微微摇头道:「玻璃料罐?」 玻璃对寻常百姓来说是稀奇物件,但价值也并没有贵的离谱。 他在山东利津当知县的时候,衙门里就有一只透明花瓶,成色可比这些粗笨玩意好多了。 周日强心底里对于这个世界上任何需要使用智力的东西,在态度上有一种大明式骄傲和蔑视。 他相信自己的故乡有天下最好的智力,而在工艺范围,任何东西匠人看一眼就会了。 还能做的比原版更好。 所以他只会关心遥远的、不知存在何处的喀山窑厂,而不会对这些瓶瓶罐罐产生多大的期待。 因此他说道:「与其浪费运力,倒不如把毛皮送回去,天山军能留下多少人驻扎?」 戴道子在这个问题上犯了难,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 事实上,刚才在城里清点战利时,刘承祖就跟他聊过这事。 他只是怕答案 会让周日强觉得不满,毕竟这场战役,完全发起于周日强的个人意志。 于刘承祖而言,这是一场多余之战,带兵到这边来打仗,甚至比不上让他率天山军奔赴卫拉特与哈萨克前线更值得。 至少天山军去了那边,能在战争中奠定更多元帅府在卫拉特的威势。 而更加偏远的北方,不论胜负,于大局无益。 反正就算斡鲁思即使把所有土地都修上堡子、占领了,卫拉特这个庞然大物对林中百姓一声令下,那些吉尔吉斯之类的小部属民还是得把毛皮老老实实运过来。 戴道子解释道:「天山军最多只能腾出五百人手,将军也知道,该换防了,谁都不愿在这驻防整个冬季。」 毕竟天山军过来时,刘承宗就与他们约定驻防天山的时间是三五年,如今已经三年,刘承宗未必今年就让他们回去,但有这个念想在,万一冬天就要从天山开拔回家了呢? 「就这五百人,也不能都驻扎在托木斯克,鄂毕河下游六处堡寨也要分片驻军,以防敌军偷袭,能交替传信呼叫援军。」 戴道子说罢,对周日强抬起两根手指道:「天山军能在这座城驻军二百。」 周日强面露难色。 楚琥尔营不可能在这长久驻扎,他缺少的不是军队而是人力。 堡垒的修缮、军器的打造,还有最重要的弹压土民。 如果只有二百人,一旦天气变得寒冷,吉尔吉斯部为了食物,没准都能把堡垒围了把他们全弄死。 毕竟河流封冻以后,这里就变成无人区了,到时候发生什么情况都有可能。 「不过这地方看起来比天山要遭罪。」戴道子说着就乐了起来,笑道:「在下还可以给将军提供一个百人队,都是大帅从宁夏送过来的庆藩狗腿子,随便使唤。」 「也只能如此,周某便多谢将军鼎力相助了。」 周日强推开二楼的木门,踱步至阳台上,俯视着这座伫立于荒原河畔的堡垒,深深地吸了一口弥漫硝烟与血腥味的空气。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崇祯八年八月十八,大元帅府怀远校尉周日强,设泰萌卫于托木河西,边疆永镇。」 免费阅读. 第六百三十八章 傻瓜 同样在崇祯八年的八月,关中格外平静。 主要是因为刘承宗很冷静,所以关中乃至整个陕西都很平静。 自从上个月,刘承宗亲率战兵轻攻渭南,正午攻破韩郃营,下午引诱明将刘进爵、张继载、孙守法三将野战,三个时辰击溃四营官兵。 随后一封来自兰州的急信,让刘狮子给元帅军按下了暂停键。 信是留守兰州的刘承运差亲信送来的,主要是禀报兰州战守、种痘以及河湟夏粮收成等事宜。 信中内容都很乐观,承运不光把兰州的事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还正在招降伏羌县负隅顽抗的‘叛军"。 刘狮子很清楚盘踞于伏羌县的那帮人不是叛军。 那小城里是以遥领巩昌知府的乔迁高、宁夏参将屠师贤为首的明廷官员、将领,一直在被冯瓤的车营、达来台吉的练兵卫压着打,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而在粮草上,帅府大几万的军兵从河湟走出来,极大地减轻了今年河湟负担,因此兵粮异常充足,他们就没这么富裕过。 仅仅是在书信文字上,刘狮子都能看出承运的神采飞扬。 但承运在信中只是提了一嘴的细微末节,让刘承宗在心里给自己敲响警钟:灭蝗。 兰州和河湟一带的灭蝗事业,整整干了一周年,即便如此,承运都没敢放下心来。 从新城到兰州,湟水流域沿线城堡,都备下了堆积如山的捕杀蝗虫的工具、药水,只等着今年域外蝗群飞来,给养殖的鸡仔、猪羊加餐。 甚至有点幸福。 但这事让刘狮子非常揪心。 河湟是灭蝗了,偏偏元帅府现在变大了。 承运在信中所说的域外蝗虫群,实际上就是帅府现今统治区域地里的虫卵。 单是黄河、潼关一线以东的鼠疫,就已经足够让刘承宗揪心的了,如今蝗灾的记忆再度涌上心头。 巨大的无力感,转眼就从天灵感打到脚底板。 很快,西北的每一寸土地,都收到了大元帅府的防蝗布告。 这份布告对很多人来说很离谱。 就比如西安府城里的陈奇瑜、宁夏的洪承畴、真宁县的贺人龙、伏羌县的乔迁高、庆阳府的鞠思让、韩城的左懋第。 当然也包括正在流窜的曹文诏、白广恩等败军之将,还有汉中的高迎祥、四川北部保宁府的总兵侯良柱、参将祖大乐。 甚至就连流窜于陕南山区当山贼的高杰,都无差别地收到了刘承宗的布告。 说来也怪,一般情况下,这帮人除了高迎祥,别人都不会听从刘承宗的命令。 但是在今年夏天,刘承宗在关中塬上接连大战,使其一举成为天下最可怕的角色,一举一动都令人生畏。 就比如率两万川军屯于川陕交界的四川大帅侯良柱。 这老家伙手握重兵,在这场战役中却一点正事都没干。 没办法,他率军挺进陕西,面临的情况是,打算支援谁,兵马启程,就立刻收到谁被刘承宗击溃的消息。 就这么在川陕边界进进退退几次,整个军队的军心都吓散了,根本打不了仗,只能帮助川陕两大地块在形势图上交配几下。 以至于刘承宗的传信骑兵奔至朝天关,弯弓将布告射往关城,一支羽箭飞过去,朝天关六百守军顿时崩溃,后撤十五里,两天以后发现关城没被夺走,才敢进关城拾取信件。 侯良柱跑过来,本来以为是刘狮子要劝降他,心里还在负隅顽抗和借坡下驴之间直打鼓,结果发现是让他防备蝗灾。 侯良柱能说什么?防呗,防蝗灾好啊! 倒是把紧跟其后过来的高迎祥部将克天虎气够呛。 这个克天虎跟张一川部下的克天虎不是一个人,这是个山西人,是高迎祥的左膀右臂,本来率军围着汉中府城呢,听元帅府的传信骑兵说朝天关守军崩溃了,火急火燎带兵往南部山区跑。 结果他领兵过来,侯良柱已经把擅自崩溃的守备处斩,重新分兵设防,关城架设火炮对他就是一阵轰。 很好地提振了川军的士气。 至于伏羌县的乔迁高、城外的屠师贤,则完全把大元帅的布告当成机会。 他们拿着刘承宗的布告趁机与冯瓤、达来台吉交涉,说大元帅的命令都来了,你们不退出伏羌县境内,我们就不敢防备蝗灾、检地灭蝗。 所以要么你们在地里捡虫卵,要么你们就退出伏羌县,约好了互不相攻,我们就出城干活儿。 至于延绥镇的总兵俞翀霄,见到布告时心里更是跟吃了苍蝇一样。延绥镇的形势本就不容乐观,倒不是延绥军田旱得太厉害,毕竟那军田年年旱,都习惯了。 真正的问题是,今年的延绥镇在地理上直接就从边疆变成孤悬海外的飞地了。 在延绥镇北边,是毛乌素海,鄂尔多斯部的额璘臣和萨囊台吉领军,上万蒙古骑兵驻扎在边墙以北。 南边是延安府和横山山区,蜂尾针张振、混天星惠登相、满天星周清同样率军万余驻扎在边墙以南。 而俞翀霄手中能动弹的机动兵力,仅有三千。 本来是五千来着,跑了两千。 没别的原因,这两万倒霉玩意儿在边墙内外互通有无,北边不知道哪来的牛羊马骡,南边不知道哪儿来的布匹百货,就围绕长城互通有无。 一帮人是吃得好、睡得香,动不动还招徕守堡明军过去吃饭。 几只小羊羔子就能让一座堡垒失陷。 他不是没试过出兵作战,但延绥镇的边军虽多,根本就不听他使唤。 即使勉强出兵,张振和额璘臣根本就不跟他打,敌人比他更清楚他们的行军时间和路线。 以至于榆林的老兵老将,完全坐困愁城。 这会收到元帅府关于防蝗的布告,俞翀霄只能捏着鼻子转发全镇。 毕竟这事,他就算不告知镇下诸城堡,人家也能从张振那知道,他先发了,至少还算他的命令。 结果可好,让出兵打仗一个个推三委四,对刘承宗的命令倒执行得挺积极,全镇响应。 在崇祯八年的夏秋之交,整个西北就没有敢跟刘承宗交手的人。 而刘承宗,在鼠疫与蝗灾的威胁下,确实也不想打仗了。 没前景。 他的军队就算再能打,东边的鼠疫也给他画了一条边界;而领军进湖广,则意味着没有足够人力的陕西,无力应付今年的蝗灾,等于整个东征战役白打。 所以他对陕西那些仍属于大明的几座城、仍忠于明廷的几个官员,应对方式就是给他们跟自己议和的机会,准许其今年自治。 如庆阳府、真宁县、伏羌县、韩城等地,都很识时务的顺杆爬,统统私下接受议和,进行自治。 还有些地方,比如陈奇瑜所在西安府城,则属于完全没有议和的能力。 西安府城外的壕沟掘了一层又一层,连一匹马都跑不出来,他们本来就控制不了野外,连自治都没地方治,只能蹲在城里自己玩自己。 渭南县的情况要复杂一点。 城里都是士绅,他们对元帅府的田地政策很不满,即使城外军队被击溃,都还想着再负隅顽抗一下。 但刘承宗因为城里有个南居益,心思没定,反而没第一时间 下令进攻。 他对南居益有一定好感,毕竟延绥镇崇祯元年发饷,就是南居益的提议,而这个老尚书的经历又对元帅府有用,他担心攻城把老头儿吓死。 但这帮人组织叛军,就这么轻轻放过,还给他们劝降,刘狮子心里又不舒服。 所以他干脆留下虎贲营的左光先一部在城外,晾着一城士绅,转头到华州去了。 随着张天琳进驻潼关也有一段日子,华州目前是安全的,他要过去就近看看,魏迁儿那个大营的情况。 刘承宗头天到华州,当天夜里张天琳的信,就通过三名传信兵交替传递,送到刘狮子手上。 信的内容除了汇报,就是请罪。 好消息是随着张天琳进驻潼关,不论潼关卫还是魏迁儿大营,摸索出的治疗、预防方法,以及刘承宗的授意,都对他控制瘟疫传播、治愈患病军兵有很大的启示和帮助。 潼关的鼠疫,已经基本得到控制,不会向西扩散。 而坏消息是,刘承宗给他的命令,把魏迁儿部大营带出去。 张天琳做不到。 刘承宗想给魏迁儿两拳,目前很难,等他恢复健康至少到明年了。 而魏迁儿的大营,也只剩一千八百七十五人了。 这里面还包括二百多名俘虏招降的原潼关卫军官、旗军。 张天琳送来厚厚的文书,上面清楚记录了潼关内外的各种情况,最终结论这个大营很难重建了。这个结论让刘狮子很崩溃。 他有过心理准备,瘟疫最怕的是传播,而潼关卫很小,作为一个以城池为单位的密闭空间,瘟疫一定会传播得非常恐怖。 在知道魏迁儿进入潼关之时,他就知道这个大营多半没了。 但真正让他崩溃的是,他一个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大营,被击溃、歼灭,对手不是瘟疫,更不是潼关卫旗军。 他们打遍天下无敌手,干掉了所有能看见的敌人。 却在绝望之下挖坑活埋自己、烧房子蹈火***、胡吃海塞撑破肚皮、结果患病袍泽然后自杀。 刘承宗翻阅着张天琳的文书,看着一个个有点眼熟的姓名,毁坏驿站的往事历历在目,他还记得初见时那些倒霉蛋的落魄模样。 奔波半生的苦命傻瓜,为一句死于非命,踏着干旱土地,与西北能遇见的所有对手鏖战不惜以命相搏,将一个个令人仰望的悍将打落神坛、一支支望而生畏的名师锤翻在地。 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伟岸丈夫,用双拳两手打下半壁江山。 却在潼关这个地方,脱巾解甲,用一个个稀奇古怪的死法……刘承宗甚至觉得他的袍泽兄弟是在寻找解脱。 这些傻瓜真的解脱了。 「记。」 刘承宗低头翻弄文书,自有羽林郎执笔上前,就听他道:「授张天琳潼关总兵差遣,为大营阵亡军兵造册,领本管军营暂驻潼关,丈地御寇,防瘟备蝗。」 「免魏迁儿大营参将,授金明伯爵,世袭潼关卫指挥使,其营下军官兵士,还愿打仗的并入张天琳标下,愿安家者,则迁家眷入潼关卫籍——让他自己拿出个卫官、军户授田的章程,把阵亡弟兄的陵修出来。」 说到这,刘承宗顿了顿,攥着拳头抵在嘴边。 魏迁儿那个大营的幸存军兵,即使身体没啥问题,他们的精神状态在刘承宗看来,也很难承担继续留在军队的任务了。 他们的能力足够胜任,但经此一役,精神上承担的压力太大,即使以他们为骨干重新补充成营,将来也很容易营啸。 因此干脆就把他们安置在潼关,如果以后有仗打,他们依然是最好的士兵; 没仗打更好,安安稳稳过日子。 当然,他还是很难接受一个大营就这样没了的结果。 缓了好一会,刘狮子才接着道:「张天琳的兵力防着潼关足够了,让赵之瑞带个千总部到武关去,商洛道防务也并入潼关。」 「另外,给韩城的左懋第写封信,若今年山西蝗灾厉害,蝗虫过境需要人手,最近的援军是耀州米剌印部,记得求援,再给他送一份救荒定疫书。」 刘承宗刚把黄河潼关一线的事情安排好,留守渭南县的左光先就传信过来。 展开书信,终于让一脸苦大仇深的刘狮子绽放笑容。 他还没考虑好渭南县怎么办,却没想到渭南县以南居益为首的士绅就先坐不住了。 南居益给左光先写了封信,希望能举城投降,不过也有条件。 正是这个条件把刘狮子逗笑了,南居益希望元帅府收回成命,别让渭南士绅以一两银子一亩地的价格赎买自家田地。 刘承宗心说,我啥时候下过这样的命令? 无稽之谈,我只是想征你们的三饷而已。 不过刘承宗并不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南居益,只是命羽林郎给左光先回信:「让他告诉南居益,不攻城,是我后生晚辈敬重老尚书,但一码归一码,若不投降,城破之时,连赎买田地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根本不具备谈条件的基础。 这个基础是,他们被围在城里,而田地在城外。 整个陕西,只有元帅军能在城外郊野自由行动。 这才是刘承宗不急于攻城的基础,他打掉了明廷在陕西的所有机动兵力,军队以绝对优势控制城外,就控制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城池才没有那么重要。 老头儿如果识趣投降,想保全宗族,刘承宗自然不会让他们饿死。 但要是不识趣,那就把南氏田地财产统统充公。 归根结底拿下陕西,一切都不一样了,只要陕西稳定,刘狮子几乎不必担心麾下陕西籍的降将反水。 快马在关中平原上驰行,各地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蝗灾做着最后准备。 终于,自龟裂土地缝隙振翅而起的飞蝗如期而至,让所有纷争都为之停止。 与此同时,潼关卫的消息终于冲破瘟疫在河南府的封锁。 刘承宗纵兵屠潼关的消息,传遍天下。 免费阅读. 第六百三十九章 卷土重来 西安府城外,围城大营。 伴着起于山西河南的飞蝗群落地陕西,渭南县不攻自破,南居益等士绅终究还是降了。 刘承宗与南居益三番通信,最终定下了士绅献金免罪,田地没收六成,余下四成大族分户分地的收降方针。 在渭南,刘狮子罕见地在田地上比较宽容,因为献金免除罪责是南居益代城中士绅提的,数额也让陕北穷鬼出身的刘承宗比较满意。 南居益献银一万四千两,其族叔南仲企献银万两,另有南居业等有功名在身的杂七杂八的献银,全族加到一起拿出值银七万多两的黄金白银。 刘承宗对这个结果很高兴。 因为他能从南氏弄到的只有金银了,毕竟田地在城外,他击溃官军之后,就已经发兵丈地,把南氏族人的田地分了六成。 这一个大家族掌握的土地非常多,多到让刘承宗为之咂舌,山、林、田、池,一共八千余顷,单是种夏秋粮和菜地就有一四百顷。 刘狮子当时就一个想法,关中的好地是真多,一个县的好地都快赶上整个河湟了。 比起刻薄南氏,把这一族统统逼死,刘承宗更在意的是通过渭南奠定一个分豪族为小家的例子。 在压榨和怀柔之间博一个更容易让人捏着鼻子接受的度,以方便政策推行,使关中在明年秋天到来前安定下来。 如果刘承宗是一个起家于华北、华东平原的军阀,此时此刻看见的应该是西北水土流失、大型水利失修、关中凋敝难成大业的衰落现状。 但刘承宗偏偏是一个在边境线上活了二十多年的穷鬼,小小河湟都能成为他的起家之地。 如今进了关中,而且拿下关中除西安府城之外大部分土地。 初进河湟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就是杂面陕北一石十两银,河湟一石一两的冲击,又来了。 刘承宗脑海中的价值观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年头,掌握华东的中原皇帝可能对水利失修的关中不够重视,但绝不会有任何一个草原大汗不稀罕关中的沃野千里。 这简直是一块天命之地! 不过刘狮子还没顾得上在渭南多看看可爱的田土,就将受降事宜交给了虎贲营的左光先部,转头带着高应登和马科奔回西安府城。 因为西安府城里的陈奇瑜动了,给他写了封信。 陈奇瑜写信并不是要投降,而是有事想求他帮忙——练国事死了。 「练国事怎么死了?」 刘承宗提起陕西巡抚的时候,语气中非常少见地带着厌恶。 让中军大营里坐着的礼部尚书张献忠为之侧目,一双又大又圆的贼眼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 整个元帅府最爱研究刘承宗的人,就是这个张献忠。 在张献忠的了解里,他家这个大帅的成分非常复杂,别说不能以常人度之了,就算按着不太正常的人去想,也想不明白。 至少老张觉得自己就不太正常,但比起刘大帅,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健健康康的普通人。 就比如说当造反作乱这件事,在张献忠看来,就是一件泾渭分明的事,他们要跟大明的一切切割,大明的军兵、大明的官绅、大明的皇上,都得从物理上切开。 但他们大帅在行为上,展现出的思想,显然并非如此。 一片混沌,好像老天爷这个概念的具象化。 他能一本正经的说胡话。 就比如告诉敌军守将,你在地方上治理的好,我不打你,还要嘉奖你。 就在半个月前,大帅还让河湟的老太爷拟了今年的卓异嘉奖,一共是十个人,诸如西宁的 杨鼎瑞、肃州的宋贤、庄浪的冯世林等,表彰其功绩,各赐貂裘一领、锦衣一袭、白银百两。 这十个人里,最古怪的就是有尚未投降的韩城知县左懋第,表彰也由郎官送至韩城。 张献忠是怎么如此清楚这件事呢?因为在制度上,礼部还要宴请荣获卓异嘉奖的官员。 但左懋第显然不打算来吃,所以帅爷一张嘴,咱老张就欠了别人一顿饭。 最近在西安府城外,张献忠也没少见刘承宗说胡话。就比如刘承宗在打完仗之后,会让虎贲军官将塘报整理,然后放弃作为叛军魁首的觉悟,自己重写一个胡说八道版本的塘报,放箭射到西安府城的西门城楼上。 ‘帅府本领参将高应登禀称:忽闻东哨传烽,有关门辽兵祖宽一部纵兵作乱劫掠兴平,随即统领千总唐通等,带领兵马驰至咸阳塬,奋勇与乱军对敌,全力拒之,乱兵自知干犯国法,未敢以一矢相加军心崩溃,遂拉扯往渭河南逃命去讫。" ‘战后查得,乱首祖宽人马共中七枪,登时毙命,首级已收殓封制,以待兵部吏员查验记功。" ‘郧抚卢象升阴怀怨望私通番苗,今野心已现实乃操莽之辈,竟私自越境提兵入陕,幸得帅府本领参将张天琳查得,以德行将之劝回,罪无可赦,望军门好生管教,贬其至青海牧马。" 说他是认真的,他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说他闹着玩,他却又真给不降的明廷官员举卓异。 就总会给张献忠带来一种错觉,别人造反是对天下深恨,要推翻一切;他们大帅造反则是对天下深爱,要武力继位。 这种长久研究,让张献忠自认天下第一懂大帅。 偏偏,这次刘承宗在提到练国事名字的时候,不自觉流露出的恨意,还是让张献忠有了新的认知。 大帅也不是对所有干得好的朝廷官员都带有好感的。 明显他对练国事就没啥好感,人都死了,厌恶感还在呢。 军帐中端坐在侧的王文秀听见刘承宗的话,不受控制地轻笑一声,这才对刘狮子抱拳行礼道:「回大帅,陈奇瑜说练国事是积劳成疾,不过末将以为,练国事是被大帅那几封塘报气死的。」 刘承宗面露不虞,摇头道:「此人死法不对,便宜他了。」 一旁硕果仅存的大营参将高应登闻言大笑:「大帅说的是,卑职以为就该用地雷把他炸死!」 高应登清楚刘承宗的恨意从何而来,当年元帅军渡过黄河攻打西固城,练国事的设伏万事俱备,岸边渡船的船舱填满火药,渡口岸边埋了踩上就炸的钢轮地雷,还派遣张应昌还在喇嘛岭以枪炮手设伏。 可以说那是刘承宗这辈子最危险的情形之一,差点被炸死。 全靠贺人龙标下的家丁头子贺勇密报传信,让刘承宗提前掌握岸边情况,才让军队像鬼一样从黄河里爬上岸,准确避过所有地雷阵,把巡抚标营围在喇嘛山上,平了西固城,大掠临洮府富家,优哉游哉地将粮草财货运回河湟。 「练国事死了就算了,不重要。」 刘承宗看向众将,摆手道:「重要的是如何借此事,攻破陈奇瑜的心智,他的请求,诸位兄长怎么看?」 陈奇瑜的请求很简单,希望刘承宗能准许西安府城开门,将练国事棺椁送出,由府城军校将之运回河南老家发丧。 对这事,王文秀、师襄、张献忠等人的意见几乎相同。 他们都同意让明军送棺椁进河南,不同之处在于,王文秀和师襄建议开棺验尸。 王文秀是为了确认练国事确实死了,师襄的脑回路要清奇一点,他担心打开棺材里头躺着一个活着的陈奇瑜 。 张献忠对棺材不感兴趣,他是对开城门很感兴趣,起身道:「大帅,接应棺椁可叫西旅王自奇前去,趁其开门杀进城去,只要二十好手,足够拿下城防,撑到大军攻入城内!」 刘承宗对张献忠口中的王自奇,有印象。 此人本是边兵,张献忠起兵时带葭州宗族加入西营,成为张献忠的左膀右臂。 因此在收编西旅时,刘承宗本着分权的目的,把参将官职给了他弟弟王自羽,并未授予王自奇官职。 所以他一直作为马弓手跟在张献忠身边当护兵头子,确实是个能拼命的猛将。 围攻乾州,王自奇率敢死队第一个冲进城墙缺口。 宝鸡夜战,明将龙在田抓住战机,以战象冲开临洮旅张云起部军阵,同样也是这个王自奇提长刀上阵肉搏,斩断象鼻,迫使战象转头冲溃龙在田的滇兵。 两度立下战功,刘承宗能理解王自奇的求官心切,何况他也很欣赏这种狠人。 因此他笑道:「秉忠兄不必急着给王自奇揽活儿,我已传信兵衙,让一只手赵可变过来,军中需要录功的人成千上万,很快他就有独立领兵的机会了。」 「一只手?」 张献忠楞住:「他不是兵衙的河西清吏司郎中?」 刘狮子笑了一下,道:「多半军队的兵籍俱在河西,当然要河西的人来。」 制度永远是滞后的,因为计划赶不上变化。而在版图上狂飙突进的元帅府更是如此。 他们募兵、练兵、选将甚至人事任命,都存在不配套的情况。 这套原始、简单的体系,已经成为刘承宗目前面临最大的问题。 毕竟人力有穷尽之时,蛇吞象式的战争胜利,往往会带来急剧扩大的版图,以及激增的降将降军。 这涉及到人们为何会大规模投降——利益,固有的利益并未被完全破坏,甚至还有可能得到更大更多的利益。 攻略陕西,对元帅军来说就是蛇吞象式的胜利。 刘狮子已经无法紧攥所有权力不撒手,他必须把一分部权力下放到别人手中。 以前是他没办法熟悉每一名士兵,所以要把管理军队的权力交给参将,另设一营。 现在则是要把一部分人事任命权力交给兵衙,这也是兵衙吏衙或者兵部吏部存在的意义。 但放权没问题,尺度很重要。 毕竟任何东西都是给出去容易,拿回来难。 所以他说的兵衙给录功,其实就是句客套话,元帅府的兵衙并没有任命中级军官的权力。 张献忠也知道,在元帅府任命把总以下军官,兵衙还有点用。 但千总以上的军官任命,兵衙就是个玩具,完全靠刘承宗一言而决。 但大元帅既然睁着眼睛说胡话,表现出一副非常注重程序的样子,他能有什么办法,只好笑道:「那,不借此时机把西安府城攻下来?」 「不攻,攻他干嘛?」 刘承宗看着一脸热切的张献忠,又环视王文秀等人,道:「我知道诸位兄长立功心切,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是防蝗,府城就算这会投降,我也不会接受。」 「啊?」 这下不光张献忠,就连王文秀都愣在当场,开口道:「大帅,那城里有秦王府,若饿到一定程度,秦王受形势所迫,未必不会开仓助饷啊。」 意思很明显,秦王府的财货粮草,早就是元帅军的囊中之物,可舍不得让明军糟践。 刘承宗却道:「这府城,就由师、张两位兄长先围着,兄长当务之急是把标下杨承祖营调至宝鸡,把罗汝才那个营叫过来,配合虎贲营专办一件 事。」 王文秀起身应命,这才道:「请大帅下令。」 「西安四卫旗军俱在城内,让他们在城里吃秦王的,罗汝才有在宝鸡备蝗的经验,叫他过来收拾蝗虫。」 「你带虎贲营一个千总部,专管清理军屯,把四卫两万四千顷军屯田收拾干净,占了军田的该撵的撵,该抓的抓,我就要两万四千顷军屯田。」 刘狮子此话一出,王文秀、师襄、张献忠都明白了。 大元帅是早就盯上这军屯田了,所以才不希望西安府城早投降,以为清理军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王文秀当即大喜领命。 他之前没想过西安三卫一护卫的军屯田,虽然谁都知道这四卫的额地是二百四十万亩屯地,但这养的是四卫旗军。 王文秀不可能想到,刘承宗压根就没打算收降西安四卫。 或者说即便收降,也没打算让他们继续做军户。 那这些田地就太重要了,毕竟都是熟地,如果重新设立军屯,依照元帅府的军屯制度,则至少能养活八个营。 这对最近一直琢磨兵粮、后勤之类事宜的王文秀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好消息。 王文秀抱拳问道:「那这西安府城,大帅是不打了?」 「打是不打,不过陈奇瑜……」刘承宗笑道:「还是要逗一逗,我给他写封回信。」 当天,一封信就被城外策马弯弓的羽林骑射到府城西门的城门楼上。 陈奇瑜展开书信,就见上面写着:「练公之才毕竟可惜,归乡发丧人之常情,晚辈可遣义子额哲带兵随行,护送棺椁至武关,不过关中既定,军门亦该自虑。」 「城外田地已尽分民家,府城外无援救内无兵粮,恐有哗变之虞,不若明日三更晚辈支开巡哨,军门缒城而出转进山西,督军四省,天下之事未尝不可卷土重来。」 免费阅读. 第六百四十章 礼部主事 罗汝才带兵进西安府的速度有点慢了。 准确的说,不是罗汝才慢,他从宝鸡收到调令,要先依照命令跟同属旅下的李万庆营交接防区,这才带兵往西安府走。 而另一个人又到西安太快,显得罗汝才慢了。 另外这个人则是平凉府的韩王。 刘承宗头天见到延安卫的传信兵,说韩王离开藩国,要到西安府拜谒大王。 当天夜里派人传了口信准许,第三天就见到了昼夜赶路的韩王殿下。 西安府城南少陵原的华严寺,地势比西安府城要高得多,能俯瞰整个围城营地,眼下是刘承宗的幕府驻地。 沿途护送韩王的,是原延安卫千户石万钟,进了西安府就把兵停在咸阳,带一队人上了少陵原。 石万钟到幕府驻地时,刘承宗正让两位羽林郎端着一面旗子展示着。 天山军与楚琥尔营攻陷托木斯克的塘报,已经由天山衙门经沿途驿站快马送至西安府。 大哥刘承祖的信还是老样子,先提及天山军在卫拉特被婚姻稀释的难处,随后就是大篇幅的军事情报,诸如敌军武备、战法、器械、生活习性,如何与其对战之类的东西。 随后则是周日强的书信。 周日强依然满怀热情,甚至让刘狮子觉得,咸鱼坊主这会儿比收复哈密更加热情。 他在信上请示,希望能招募林中百姓、斡鲁思战俘及卫拉特游民建立泰萌卫,同时设立军器局,在泰萌卫打造三眼铳。 刘狮子对此自然乐见其成,针对两军交兵之地不通文字的问题,他还专门让随军画师给泰萌卫做了副卫旗。 旗子很简单,中间一副黑缨钵胄,下面是交叉的雁翎刀与金瓜锤。 这三个玩意儿,属于是元帅军的标志性冷兵器了。 石万钟见了刘承宗还是很亲切,见面就拜倒行礼道:「少东家,奉任将军之命,将韩王带来了。」 他原是绥德农家,闹旱逃难到肤施,被刘老爷收留做了佃户。 后来被安排进延安卫,在骁将杨彦昌麾下就任总旗,一路拼杀立功,多次险些击杀延安巨寇刘承宗,一直做到千户官职。 因此刘狮子对‘少东家"的称谓并不见怪,晾着一旁行礼的韩王,跟石万钟好好聊了几句。 他问了问延安卫驻军平凉府的情况,又说了父亲的近况,这才让石万钟下去休息,将目光转到韩王身上,满脸难办。 因为他对韩王突然从平凉跑出来,有点摸不着头脑。 「殿下快坐,怎么从藩国出来了?」 几年未见,韩王的变化不小,当初那副大孩子的青涩气质已经不见了,行起礼来满身贵气,看着成熟许多。 不过他一起来,上前走出两步,暗纹道袍大袖里两只手往上一提,刘狮子脑子里那久违的熟悉感就来了。 「大王还是这么器宇轩昂啊!」 非常狗腿,是韩王殿下没错。 韩王落座,这才身子微微往刘承宗的方向侧着,道:「小王听说,大元帅兵围西安府城,城中陈奇瑜、练国事竟据不出降,不由怒火中烧,便想过来为大王略尽绵薄之力,试试能否将之劝降!」 刘承宗看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就不禁发笑:「殿下还有这本事呢?」 说罢,他也不待韩王反驳,便直接了当道:「我看殿下就是在平凉城里憋坏了,想找借口跑出来玩吧?」 韩王自是憨笑,拱手道:「大王慧眼如炬!」 这确实是一方面,他早就想从平凉城里出来玩玩了。 不过还有一方面原因,是自从任权儿驻军平凉府以 后,那平凉城他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平凉一点都不太平,在关中被刘承宗击溃的明军,散兵游勇是一股股往北跑,延安卫和延安营那一万军队人员繁杂,由领了阻拦明廷溃兵的任务,几乎是天天打仗交兵、杀人放火。 不是堵住了明军,就是两个加强大营自己的逃兵和追兵打。 毕竟任权儿和杨彦昌那支军队,表面上是两个营,其实还包括关宁、镇筸及平凉兵各一部,说是五个不满编的营也不为过。 如此混杂的兵力构成,军兵来自四面八方,将校又都在明廷内部仕官已久,军中思想混乱,一会儿有管队带兵跟着明军跑了,一会让有明军管队带兵来投,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奇怪。 好在有任权儿及延安卫这根定海神针在那杵着,这才大乱子没有,小乱子不断。 而在这个动荡时期,韩王的危机感极其强烈。 随着元帅军东征,刘承宗拿下陕西全境只是时间问题,韩藩面临的外部环境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这主要是因为,刘承宗的情况变了。 过去刘承宗在河湟甚至西宁,韩王都觉得自己非常安全。 因为韩藩与元帅府的合作非常亲密,平凉府就是元帅军向陕北老家沟通的中转站。 韩王就在平凉府躺着,就能得到元帅府的保护。 但如今刘承宗已拿下陕西大部,甚至平定全境都只是时间问题,那么问题就来了。 韩王跟刘狮子也算旧相识,那一双眼睛就像照妖镜似的,一眼就能看出刘承宗的真身,整个一钱袋子成精。 所以他确信,刘承宗占领陕西,不可能给他发禄米。 那便意味着韩藩,从保持中立态度的中转站兼吉祥物,变成元帅府的累赘了。 这是韩王万万不能接受的代价,因为变成累赘真的会死。 元帅府并非只有刘承宗一个人,哪怕刘承宗不想杀他,总有人会想杀他。 他是中转站长,没人会忤逆刘承宗,但当他成为刘承宗背上的累赘,情况就不一样了。 所以他这次从平凉急奔五百里跑到西安,真正目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在元帅府刷存在感,抱紧刘承宗的大腿。 不过刘承宗显然没那么顾及韩王的小心思,需要他换位思考的人太多,明显没啥威胁的韩王不在此列。 他只当是韩王贪玩,对外面的世界好奇,因此便笑道:「此间军务繁忙,恐怕顾不上殿下,你要是想玩玩,我让羽林郎给你写下文书,去兰州河湟逛逛,不要在陕北固原乱跑,兵荒马乱。」 「不用,小王没那么贪玩!」 韩王闻言把脑袋摇得拨浪鼓,连忙道:「我就想跟在大帅身边长见识,多少是个亲王,幕府总有用到的时候吧?」 刘承宗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很认真地正眼看了韩王:「你……这次过来是找我有事,在平凉杀人放火了?」 韩王被噎了一下,心知刘承宗这句杀人放火是开玩笑,那驻军平凉的任权儿将军三句话不离长官,他觉得刘承宗对平凉府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他思忖片刻,这才问道:「大帅对平凉府,是个什么安排?」 刘承宗并未立刻回答,因为他觉得韩王问的不是平凉府。 他对平凉府没什么安排,眼下平凉府给任权儿、杨彦昌、张上选、祖承勇四部一万兵马提供兵粮,这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甚至因为平凉府够呛能让这支庞大军队吃饱穿暖,所以到现在他都没给平凉府发去什么要求、再增添什么负担。 最多不过是给任权儿发去命令,让杨彦昌、张上选、祖承勇三部尝试屯田。 但也只是尝试,毕竟粮食种进地里,不是今天种明天就有的。 平凉府的事,真正需要依靠的还是知府蒋应昌。 蒋应昌也算是个老熟人,早年是合水知县,刘承宗攻破合水县时认识他,算是个不错的官。 说起来,蒋应昌能当上平凉知府,还真得感谢他。 在他去合水之前,蒋应昌在合水县的地位,就和杨彦昌在延安卫的地位一样,长腿官印。 蒋应昌这个知县是被百姓求官求来的,在此之前只是庆阳府安化县的教谕,秀才出身。 到任以后,县中权势俱被豪家把持,根本没有县太爷的权威。 全靠刘狮子破城过境,把哄抬米价欺行霸市的粮商、仰仗王府的豪强仪宾、狼狈为女干的致仕官员一扫而空,这才真正掌握县中实权。 依靠刘狮子带不走的陈年谷子和财货,稳定了县中情况,操练民壮备寇、教导居民屯田,得了杨鹤的赏识。 紧跟着平凉府的知府就被罗汝才和杨承祖架起来的金蝉子弄死了,当时出殡还是刘承宗在平凉城给办的,很风光。 如今刘承宗想来,蒋应昌能坐上平凉知府的位子,恐怕靠的还是他刚领兵西走,别人没人敢到平凉府上任的机缘。 当然,崇祯爷用人不拘一格的优点也不得不提。 崇祯缺点不少,但在用人方面确实不讲出身,不受那些条条框框约束,唯才是举。 在这个角度上,蒋应昌一介秀才出身的知县,被越级提拔为知府,崇祯对蒋应昌有知遇之恩。 因此刘承宗也不愿去强硬地推蒋应昌一把,逼迫他做出效忠选择。 万一把他逼死,反而不美。 更希望使用类似韩城左懋第那样的柔和手段,反正兵马已经进驻平凉,陕西姓刘的大势也无法更改,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就足够了。 刘承宗挑挑眉毛,对韩王问道:「殿下想问的,是韩藩吧?你若想回大明,我准你卷起家当进驻韩城,如何?」 说罢,他还补了一句:「你可别觉得我没诚意,陕抚练国事现在还在武关躺着呢,我的人送到那,送葬队根本没法出武关,河南、山西的瘟疫闹得厉害,我让你过黄河就是害你。」 韩王向后靠着深吸口气,他总觉得,刘承宗对他的智力水平有所低估。 当然低估可以理解,刘承宗把西北所有人都耍得服服帖帖,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比刘承宗智力水平高。 但低估的有点太厉害了。 他当然知道刘承宗不会害他,以刘承宗之武力,捏死他就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要害早害了,根本不必等到现在。 问题是你给本小王扔到韩城里面又有啥用呢?将来还是迟早要变成元帅府的地盘啊。 总不会你觉得韩王就该进韩城吧? 这可是两个韩国啊。 明朝韩藩这个韩,是周王分封姬姓诸侯时,封到开原做东夷长的韩侯国。 而韩城的韩,则是韩侯国被商纣王的叔父箕子所建立的朝鲜国攻灭之后,韩侯国后裔姬武子跑到晋国做家臣,受封韩塬,而后三家分晋,建立韩国。 韩城除了沾了个韩字儿,跟他的藩国根本不相关。 「我不过黄河,我就……」 韩王说着,面露难色,看看刘承宗,又眼神躲闪地低头,半晌才抬头道:「我就跟着大帅了,大帅要不给我封个官,我也有个位置,不然我慌啊。」 刘承宗明白了。 韩王的担忧,他十分理解。 至少截至目前,元帅府对明廷宗室的处置烈度仍然控制在比较低的水平。 这跟刘承宗本人有很大关系,他从未有意识地处死一个或几个亲王、郡王,以此来增加威势。 因为他只注重实际,他只要好东西。 钱、粮、人、地,至于明廷宗室的命,尤其亲王、郡王的命……拿走就拿走了,留下就留下了,他无所谓。 反正也没啥大用。 但到如今这个时候,韩藩就已经成为元帅府需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刘承宗眼下处理的事情太多,原本顾不上韩藩,不过如今韩王既然来了,他正好也想听听韩王的想法。 他说道:「过去韩藩禄米,是陕西在发?」 「是,镇国以下至中尉女庶,近三千人,每季陕西应拨两万余两……」 说着,韩王小心翼翼地看着刘承宗眼神,看他一副压根没打算给的样子,连忙补充道:「不过也用不了这么多,陕西经常欠个二三十季。」 「二三十,季?」 刘承宗仔细思索了一下这个时间跨度,心里寻思,还得是宗室跟大明亲。 这边兵军饷欠个三十多个月就顶不住了,宗室居然能撑三十多个季节。 怪不得……刘承宗想到这,心想不对啊,便道:「那金蝉子呢?他都被饿得起兵了,你韩藩哪儿来三千人啊?」 「大帅,确实有这么多人,金蝉子作乱的时候死了不少宗室,但很多宗室庶女都在城里,以前快三千,如今也就两千了。」 说着,韩王俩手一摊道:「但还有肃藩的呢,先在平凉城里衣食无着的贫宗挺多。」 「我封你个官职爵位容易,但这么多人……」 刘承宗说着,心里有了想法,像看见什么奇货一般看着韩王,啧啧称奇道:「我这好像还真有一个适合你的职位,你一会见见帅府的礼部尚书张献忠,到礼部仪制司担任主事如何?」 「至于韩藩,你在仪制司之下设立一局,专管宗室,就先从韩藩开始,有才能、谋生技艺的,你尽管举荐;没有的则作为庶民,至于宗女,未婚配的,也由你负责为其挑选夫婿,早日成家。」 「挑选对象紧着天山军来,天山军有地有钱,但那边缺少王化,宗女没别的本事,至少有个贵族架子,卫拉特人吃这套。」 「还有,朝廷欠了你们宗室那么多钱,你的金蝉子兄弟死了没有?」 韩王正被刘承宗一堆前朝宗室安置办法冲击得脑子正迷糊呢,闻言下意识摇头道:「在宁州当山大王呢。」 「没有正好,你派人联系,还有韩藩愿意当兵的宗人,等这西安府城破了,伙同秦藩愿当兵吃粮的宗人组个营,看看是愿意找大明讨债,还是去天山拓地。」 刘狮子边说边摇头:「反正元帅府不养闲人,都得给***活!」 第六百四十一章 休养生息 崇祯八年九月初三。 刘承宗忙得脚不沾地,非常幸福地规划起西安府各县粮仓。 虽然飞蝗一波接一波地来,但西安府各县的组织框架仍在,遭受蝗灾波及很小。 这个组织框架并非官府,而是关中各县遭受兵乱的影响程度低,人口基数大,稍加组织,就能防备蝗灾。 相应的是关中之外,对蝗灾的预防就不行了。 比如固原、静宁二州,过去兵多、现在人少,当地去年就无力清理虫卵,今年更是直接变成蝗虫群在六盘山以西的老巢,使得大批飞蝗侵扰靖虏、庄浪甚至凉州。 而靖虏卫和庄浪县,本身也是地广人稀的地方,对蝗灾的抵抗力较差,当地束手无策,只能报灾。 不过大方向也谈不上影响有多坏。 一来不至于被吃到颗粒无收。 二来则是因为张献忠的缘故,庄浪县还在免征期内,靖虏卫又是曹耀的甘肃军与明廷宁夏军的拉锯之地,能跑的都跑了。 至于凉州,甘肃都督曹耀给刘承宗发来报告,非常乐观。 因为甘肃三片绿洲,在清理豪家、军田,分地之后,都在宋贤的主持下推广了刘承宗的亲田法。 亲田法本身不会带来丰收,只是让百姓都将自家田地分为五区,四区广种薄收、一区加倍施肥照顾,以期改善甘肃匮乏的土壤肥力。 如今亲田法的成果未现,凉州遭受蝗灾之后,各家百姓干脆就不管那些广种薄收的田地,只需集中力量驱赶加倍照顾的一区田地,使的防蝗压力很少。 收成也能让人满意。 毕竟蝗虫是天灾,天灾之中,能保住一份收成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有这份收成在,不说甘肃给元帅府纳粮,至少刘承宗不需要操心甘肃军的兵粮。 而西安府各县,眼下均已将夏税征收入县库,至于打算将粮草起运至中军的,不过仅耀州、乾州、邠州、武功、兴平、咸阳几处而已。 更多县城,如知县张缙彦,不过是骑墙观望,仅将实征额数报给帅府中军。 当然,陕西最明目张胆的骑墙派,还得看韩城左懋第。 那个知县老爷显然已经跟韩城融为一体了。 刘承宗宣布韩城免征一年,但左懋第还在征税;但征得正色折色,一粒麦子都不往山西运。 他自己在韩城拿着征税干起了劫富济贫的事,修渠、种树、清淤,休养生息乐此不疲。 刘承宗听到这个消息,在少陵塬上仰头大笑,提笔给左懋第写了封信:兄长比我更像诸侯。 左懋第在韩城的政策,对他来说是好事。 一方面,只要能损大明,哪怕不利元帅府,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左懋第不听他的问题不大,只要征到的粮不给朝廷运就够了。 另一方面,他现在一直征粮,那将来韩城到了元帅府手上,继续征也不会有什么民愤,便是第二桩好事。 倒是合阳的知县范志懋,没左懋第那么硬气,派人打着给朝廷交税押粮转运的旗号,浩浩荡荡的车队一路送到渭河北岸。 看见元帅军塘骑的第一时间倒下粮食推车就跑。 跑过去还有人拿弓箭射了封征税单据过来,应征夏税麦一万一千一百三十石,实征八千七百九十一石,地方挪用三百二十石,实解八千四百七十一石。 西安府各县的征收比例基本上都这样,夏税额征三十三万九千八百八十六石,实际征收在八九成左右,各县都有缺额,也都有小比例的挪用。 除此之外还有各式折色,不过那都是收秋粮的时候一并征收的了。 比如草料五十余万束,一束是十五斤,一匹马一天的量;绢四百余斤、丝绵一百六十斤、布十一万余匹、棉一万五千余斤。 眼下秋粮也即将开征,限十一月交清,额定的是四十五万九千九百六十六石。 这些额定征收都是咸阳知县赵跻昌的胞弟赵跻芳算的。 他如今在刘承宗幕府担任郎官,管的就是西安府税务,狠狠震撼了刘狮子一把。 什么叫关中平原的含金量啊! 不过也不是每个地方都像关中这么乖。 就比如刘承宗的老家延安府。 一批延安府送来的粮草刚到耀州,正分批向西安城外押送,负责押粮的人是丁国栋营下千总冯大奎。 冯大奎是刘承宗熟得不能再熟的部下了,也是延安府人,马夫出身。 最早是上天猴的农民军,后来被送到钻天峁,算刘老爷的得意门生,进河湟在练兵马营当百总,河湟大战立了功,后来调到丁国栋营下做千总。 刘承宗收到报告,起先挺高兴,寻思延安府都能交上粮了,还分批运送。 结果半天之后见到冯大奎,身后大小车三十八辆、驴骡马六十匹,运了炒面二百多石。 冯大奎说:「大帅,一共一千三百石,都留在耀州,要分六趟运完。」 这个时候,刘承宗也没有失望,鼓掌道:「蜂尾针干的好啊,从延安府征粮居然不光能养住军队,还能往西安运粮了!」 「大帅,大帅,不是这样。」 冯大奎一听连忙摆手,绝望得很,解释道:「延安府确实收不上粮,知府张允恭收不上,任将军收不上,张将军也收不上。」 刘承宗向后靠了靠,皱眉思索一瞬:「那这粮?」 冯大奎低头道:「买的。」 听到这个消息,刘承宗不禁莞尔。 他对延安府的情况,一直有所耳闻,任权儿就曾经写信跟他抱怨过,说延安卫教延河流域的百姓躲避税吏,教得非常好,大家也学得很认真。 最后任权儿这个教大家躲税的老师,也挨了回旋镖。 他招佃在延安卫的军田屯田,结果百姓赶在军田丰收前抢收,带着粮食逃得一干二净。 这种情况,让刘狮子哭笑不得。 他发现任权儿这个小家伙,确实在教育方面有独到之处,擅长变形。 不论教育别人,还是被别人教育。 想当年李卑教任权儿赏格条例,教他刺杀武艺,想让任权儿把自己这个名贼脑袋拿去领赏。 结果任权儿学到的知识技能差点都用在杨彦昌身上。 后来任权儿教延安府百姓躲税,大家也学变形了,平等地抗拒任何势力的税吏,谁也别想从他们身上收到一根毛。 「收不上税也好。」 刘承宗起身沉吟,颇有感慨之意:「当年我就想让乡党吃饱饭,活下来,现在看来他们做的挺好……诶,延安现在还有知府呢?」 冯大奎答道:「有,叫张允恭,山东掖县人,到延安当好几年知府了,没出过府城。」 「其他官吏呢?」 「早前有个姓孟的代知县,去年病死了,百姓又推举了个张知县,肤施县土人,叫张……张攀。」 「噢,这俩人我知道,那个代知县病死了啊,张书办都当上知县了。」 刘承宗摇摇头,心说那个代知县,可是我起事之后封的第一个官儿,随口一说,居然还真当上代知县了。 听上去,好像还干了好几年。 那么问题就来了。 刘狮子摊手问道:「既然延安府收不上税, 他们这些官吏怎么吃饭?」 对这事,冯大奎如数家珍,满面笑容地解释道:「大帅,乡党们能干着呢,延安府其实除了没有夏税秋粮,跟其他地方没啥差别,徭役该有的还有,还是太祖皇帝那套。」 「府城、县城的三班衙役,全靠各里的里长带甲首,自家出干粮到府城服役,有事就升堂,里长们凑一块商议。」 「知府和知县,领不到官俸,但衙门后宅的地方大,花园都改菜地了,衙役没事就帮着种点菜,有事就让知府自己种,反正大伙都吃。」 「对了,张知府还在府学县学讲学,谁都能听,听懂听不懂的,多少要给几个鸡蛋;还有求雨,知府率百姓开坛求雨,各里都得给点小米。」 刘狮子听着哑然失笑:「听起来,这张允恭在延安府过得好像……还不错?」 「过好过不好,反正他别想跑。」冯大奎幸灾乐祸地笑道:「大帅,咱延安府也不是啥狮驼岭,百姓确实不乐意交税,是因为他们觉得没官府过得更好。」 「不过他们很敬重大帅,那些里长过去都跟着大帅打过仗,如果大帅硬要收,我跟张将军、丁将军合计过,估计能收上来。」 刘承宗一听就摆手,斩钉截铁道:「没必要。」 「延安府本就水土不行,兵灾旱灾之后人丁稀少,税就先不征了,我稍后写个布告,你拿回去给蜂尾针,让他传告延安各地里甲,宣布自今年起,五年免征。」 不是刘承宗不想征,而是他比谁都清楚,延安府就算硬征税,也征不到西安府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 像眼下这样,能靠着跟鄂尔多斯部的边墙贸易自给自足,还养活张振、丁国栋两营兵马,已经算尽力了。 说句难听话,帅府在延安府征税,绝对征不到张、丁两营的口粮。 「除此之外,这个张允恭和张攀有点意思,你带回去两份委任状,知府和知县,他俩愿意给***就领了委任接着干,不愿意就回家去。」 冯大奎一听就乐了,拱手笑道:「大帅,张允恭肯定愿意,现在让他经山西回山东,他也不敢啊!」 「山西闹疫呢,是这个道理。」 刘承宗说着自己也笑了,道:「若他二人领了委任状,就差人护送,让他们来西安见我。」 刘狮子在华严寺的偏殿踱步,心中一边思虑一边道:「延安府的夏税秋粮可以不征,但官府也要有官府的作用,种树、水利、劝学、垦田,当然还有田地、人口的版籍,必须做好,我要知道延安府各县还剩下多少人。」 这其实才是延安府最让刘狮子魂牵梦绕的东西。 延安府交税确实交不上多少,尤其以目前的情况,不论田税还是丁粮,就算硬交,也交不上多少。 在这一点上,刘承宗受左懋第的思想启发比较大。 与其说硬要征税,损耗民心,尤其是损耗又是他老家又是造反老巢的延安府民心,还不如想办法休养生息。 延安府虽说过去也是在籍六十万人口的大府,可如今的水土差点意思,又被战争打烂了,别说一年两年,哪怕三年五载,能稍稍恢复个三分之一人口,就算大治了。 刘承宗安排的延安府事宜,冯大奎都一一应下,随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便随口呼唤殿外的羽林骑进来,命其至虎贲营寻个闲置的军官过来。 没过多久,原来的明军甘肃副总兵李鸿嗣就过来了。 李鸿嗣官职虽高,但由于投降时属于光杆将军,既无兵马也无钱粮,便一直在虎贲营里给军官授课,突然听到传唤,显得有些忐忑不安。 他问道:「大帅,何事相召?」 刘承宗道:「将军你对陈奇瑜了 解多少?」 李鸿嗣悬着的心一下子就落回肚子里了,就连面色都好看几分:「大帅,卑职与陈军门素无瓜葛。」 他是甘肃的边将,过去隶属于三边总督洪承畴标下,跟五省总督陈奇瑜根本不搭边。 哪知道刘狮子对这个回答还挺不满,皱眉道:「一点都不了解吗?总知道他是哪里人吧,我记得他是山西人。」 「这个知道,陈军门是山西保德州人,就在府谷县的黄河对岸。」 刘承宗点点头,对李鸿嗣道:「行,我知道了,将军去忙吧。」 李鸿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迷迷糊糊就下去了。 就连冯大奎也不知道刘承宗这是要做什么。 却见刘狮子对着舆图看了半天,这才转头道:「周清和惠登相那两个横山首领,你见过吗?」 「见过,他们与张将军一见如故,有归附大帅的意思。」 「他们跟王嘉胤的时间不短,对保德州应该很熟悉,你回去告诉蜂尾针,从周清和惠登相那借些熟悉路途的乡导,派些好手去保德州一趟。」 刘承宗思虑片刻,下令道:「路上躲着点瘟疫,把陈奇瑜全家老小带到西安,过黄河先在绥德待一段,安全了再往南来。」 第六百四十二章 三不知大元帅 九月初六,兵衙河西郎中赵可变进了西安府。 赵可变在兵衙任职已近两年,事实证明这活儿还真不是个好差事。 就连刘承宗都能看得出来,登上少陵塬的赵可变鬓间居然生出了几缕白发。 近两年的时间里,兵衙几乎是跟在刘承宗身后擦屁股,河湟的兵籍、赏罚还没弄明白,转眼甘肃又被收入囊中,接着再往甘肃跑。 甘肃的活儿还没干完,陕西又成了元帅府的新土地,赵可变这两年的工作就属于疲于奔命,比打仗辛苦多了。 到现在,赵可变跑到西安府城,不单是为了给元帅军录功,还为给元帅军的士兵上兵籍。 因为他这个兵衙郎中,连元帅府现在到底有多少个旅、多少个营都不知道。 但是让赵可变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向刘承宗提出这个疑问,他的大元帅居然被他问住了。 刘承宗顾左右而言他,摇头道:「一直打仗也没事,仗一停下,哪儿都是毛病。」 随着东征关中的战役基本平定,元帅军吸纳降将降军,造成一大堆不合理的编制,此外又在兵粮压力下未能及时整编,就得兵分数府吃饭。 元帅府的军队,编制、驻地都正是最混乱的时候。 刘狮子在佛像下面盘算半天,才对赵可变道:「我们在陕西有二十一营,河湟六营,康宁乌斯藏有两营,甘肃有四到六个营,天山是二到三个营,漠南应该是四个营,河南还有……但愿河南还能剩下五个营吧。」 以张一川的本事,河南的局势,五个营能不能剩下,还真不好说。 赵可变对这个军队规模,一脸生无可恋:「大帅,这些人的军籍……都要上到河西吗?」 「哈,肯定不能都上在河西!」 刘承宗笑道:「不过这眼下确实是个问题,帅府兵衙只有河西一个职方司,这不够用,所以你到关中来吧。」 赵可变原本听见前半句话,已经喜上眉梢。 可是听见后半句,脸又立刻垮了下来,他微微抬起右臂上的假手,道:「大帅,我这手,难道还一直当文官?」 说实话,在两年前骑刺国师汗之后养伤,刘承宗让他进入兵衙从事文职,赵可变当时是真以为,刘承宗这是给他找了个养老的闲职养着。 可如今都干两年了,元帅府这兵衙权力是很大,但是整天服务大头兵阁下,比可他妈当兵的累多了。 当兵的不开战的时候,至少还有个信地驻守,兵衙简直就是个流动衙门,整天都在外面乱窜,从康宁到西宁,从西宁到凉州,从凉州到甘肃,如今又跑到西安来了。 关键是,赵可变最大的短板就在手臂上,他没右手。 练两年了,他左手能拿刀,但抓不稳笔。 实际上没有右手,比起做文官,肯定做武官更合适。 因为案牍工作对文官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本职工作,而武官的本职是指挥战役,亲自搏斗并非必要。 「我不是派人照顾你生活起居了?你挑俩机灵的当书办,文书让他们来写,你负责盖章。」 刘承宗对这事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兵衙关系甚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赵可变一听就知道大元帅又开始放屁了。 元帅军上下十几万人,超过一半都是大元帅的亲信,在这些人里,他赵可变可排不上号。 刘承宗要把他留在兵衙的唯一原因,是他作为一战功成的榜样,不能死。 但这事没必要跟刘承宗死抠字眼,赵可变在兵衙干了两年,已经不是当初的愣头青了,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刘承宗的想法。 因此他干脆 问道:「我来陕西,河西、甘肃怎么办?」 「兵衙职方司迁过来,在西宁、甘州、西安,各设主事、司务一员,掌各省兵籍、事务。」 「青海的事,让宋守真依着旧路子做;井小六调到甘肃搭架子去,至于陕西的主事,秀才出身的那个武攀龙闲着呢,用他。」 刘承宗说罢,看向赵可变,道:「你呢,看哪边觉得舒服,愿意在兰州,就先在兰州;愿意在西安,就干脆留下来,省得将来还要跑。」 驻地的问题,赵可变想都不用想,便道:「大帅,我还是在西安吧,跑累了。」 刘承宗乐见其成,欣然应允。 二人刚谈好这件事,赵可变就自怀中取出书信递交,道:「大帅,这是卑职经过兰州时,师大匠让卑职带给大帅的信。」 「师成我?」 刘承宗点头接过书信,示意赵可变先在一边歇着,招手让佛殿前侍立的羽林郎上茶,便将书信拆开看了。 说来好笑,他看这书信是赵可变私人送来,还以为是师成我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没想到等他患得又患失地展开书信,看见的却是一份元帅府军工产业发展前景规划。 师成我建议,元帅府工衙应集中力量在兰州建立大军器局,暂不迁往关内。 刘承宗刚看个开头,眉头便不由自主地微微皱起。 随着关中平定,元帅军的火器缺口很大,大量吸纳降军,导致目前驻扎在陕西、甘肃的三十来个营的武器装备都不够数。 即使是单兵装备,从河湟运抵前线的补给线也太长了。 更别说关内和陇西,被六盘山分隔为两个地理单元,大量兵装的运送要依靠渭河。 物资通过陆运,再转渭河船运倒是并不复杂,只是渭河它……它有季节性断流。 都不需要考虑如今旱灾的年景,就算风调雨顺,渭河每年的三到五月也有人为的季节性断流。 因为渭河两岸田地太多,灌溉渠也太多,到季节各地用水,下游就断了,等到六月再发洪峰。 如今又是干旱年代,渭河的漕运能持续多久,谁也说不清。 关键战争,最常见的就是意外。 前线打着仗,后面漕运断了,兵装器械补充不上,那不直接崩盘? 但师成我有他的理由。 理由有二。 第一,是关中如今还是前线,大力开发矿山铁冶,砸下血本建兵工厂未必符合时宜,他们应该多一份准备。 这意思就是说关中没准今年拿在手上,明年再丢了呢? 不如兰州稳妥。 第二,则是以兰州为中心,拥有建立一个大军器局体系的全部 资源。 徽州陇西两处的铁、银、铅,会宁县的硝,文县两当的布匹,洮州的油料,西固的漆料,成县的纸和蜡,还有各处都有的木料、皮张,完全能够满足元帅府制造军器被服所需。 依靠河湟的轨道马车和湟水船运,青海等处的硝、铁、铜等原材料也能便利运至兰州。 一个产能更强的军工体系在兰州落成,既能让各式装备的产量再上一个台阶,也可以补充青海、甘肃、陕西三省的军事所需,更方便与藩属外贸。 就比如卫拉特的牲口、皮张贸易,乌斯藏的刚玉、宝石和牲口毛皮贸易。 说实话别的刘狮子都不太重视,但这个牲口贸易,对他来说确实是经济命脉。 用武器装备换取卫拉特的牲口,可以说是元帅府的经济命脉——去年他就靠卫拉特给运来五万头羊,把甘肃之役最难的粮草问题解决了。 其实平心 而论,五万头羊并不多。 除了那些没人的地方,哪个县还能没几万只羊? 但是赚的太多了。 就他卖那点武器装备,加到一块也就一万两千两银子的成本,搁他们这只能买一万六千头羊。 可是卫拉特赶着送过来的货物,五万头羊只能做个零头,还有十五万各式皮张、五千匹天山马、一千头牛和各类杂物呢。 最关键的是,卫拉特的羊,对元帅府来说属于地图外牧场,像变出来的一样。 自己家里的羊不能放开了吃,吃完就没种了;外面变出来的羊不一样,就算全做成军粮都没关系,不影响自己牲口的正常繁衍。 从这个方向去想,卫拉特贸易就非常重要了。 而师成我的信更是提醒了刘承宗,乌斯藏的火落赤三兄弟,也该每年赶着牲畜队回来探个亲。 不能一直窝在雪山上,要不然西宁府做那么多貂裘,卖给谁啊? 刘承宗拿着书信,心想,若正如师成我所说,在兰州建个大兵工厂,整合临洮、巩昌、西宁、康宁各府资源,能让产量得到巨大增加,倒也不是不行。 他提笔给师成我写了封回信。 并没有完全答应,只是让师成我先跟承运在兰州试着进行建立兵工厂的安排。 此外还要让兰州方面,另外派人走通兰州到西安的漕运和陆路通道,把时间成本和运送路耗算出来。 等回信让羽林骑差人送去,刘狮子这才看向殿内喝茶的赵可变,道:「我先从虎贲营、羽林营给你拨点人,你尽快派人到各营完成兵籍统计,还有他们的粮草、兵甲消耗,以及驻地能给他们提供多少兵粮兵甲弹药箭矢。」 这是兵衙的正事,赵可变当即领命,在华严寺的虎贲营伙房潦草吃了顿饭,便领了一干人手投入工作。 刘承宗弄清楚目前有多少兵、陕西各府驻地能提供多少补给,非常急切。 因为他打算在西安府开城之前,在军队建制上,完成陕西、青海、甘肃三省驻军的整编事宜。 按理说论功行赏,应该留在打破西安府城之后,但随着地盘空前扩大,他已经快管不了军队了。 不是管不住,而是驻军地域太过分散,命令一来一回至少两天,而一线部队又基本上都是大号参将。 换句话说,指挥层级过于扁平,他们跟明军差不多了。 所以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赶在冬季到来前,把军队的编制、驻地划分清楚,尽量补齐兵装,让军队平安渡过这个冬天。 因为刘狮子觉得,黄河、潼关一线的瘟疫屏障,到了冬季肃杀,过年前后估计就平息了。 到时候山西、河南、湖广的明军会不会反扑,一要看李自成和张一川能不能顶得住;二要看元帅府沿边设防是否严密。 所以对刘承宗来说,发起战役的主动权依然掌握在他手里。 只不过,要想把主动权拿稳了,他得先做好自己的事。 具体来说,就是在元帅府所辖三省,陕西设三道、青海设两道、甘肃设两道,共设立七道,每道设立一镇兵马。 在刘承宗的设想中,这一镇的驻防兵马,是加强后的旅帅部,辖正奇援游四个营。 这正奇援游就属于是大明旧制了,总兵官率正兵营、副总兵率奇兵营、游击将军率游兵营、参将率援兵营。 不过刘承宗的想法,是要让各营兵力不一,以承担不同的战术职责。 以正兵营为五千人的大营,奇兵营为三千人的标准营,游兵与援兵,俱为两千人的小营。 当然各营具体兵力,会因为不在编制的杂流人手,在这个标准上下稍有 浮动。 总之总兵、副总兵驻扎道内两府的府城,游击参将则驻守要地,以达到每镇一万两千到一万四千军队的编制。 一地遇警,则总兵官能调动镇兵,对明廷一两个营快速进行合围歼灭。 即使遇到大军来袭,一省两到三个镇的兵力,也能在都督的率领下布置防守。 这样整编下来,他们一个镇的兵力比明廷一镇要少很多,但相应的是镇的防区小、机动能力更强。 同时也最能满足当前元帅府的军事需要。 他们不太需要边防军,如今边防威胁仅有残破的宁夏镇和榆林镇,那两个镇都没有太多机动兵力,没能力对新设的镇兵造成威胁 而山西方向,又有黄河天险阻拦,驻防镇已经够用。 真正需要加强的是刘承宗亲率的野战兵团。 他打算以高应登的大营、魏迁儿的残兵为骨干,在中军设立两个下辖正奇援游四个营的野战旅。 倒不是他觉得两个野战旅就够了,只是两个旅加上虎贲、羽林二营,兵力接近三万的野战兵团,刚好在刘狮子统帅能力的范围之内。 刚刚好。 毕竟指挥四万大军,刘狮子试过,行军过个险道都有点费劲。 三万就刚刚好,既不会太闲,也至于手忙脚乱。 最关键的是,如今关中这个地方,确实能供应四万驻军的粮饷,这才是军事改编最重要的前提条件。 刘承宗心中已有定计,第一野战旅,就从高应登的大营开始扩编,给全军形成一个标准,之后一年到两年的时间里,陆续将三省全军,都改编为新的驻防镇。 第六百四十三章 第一野战旅 当高应登被传至华严寺,满心忐忑。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高应登认为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又要挨骂了。 刘承宗对待下属格外宽仁,很少骂人,魏迁儿一个人基本上等于其他参将挨骂的总和,因为他嘴臭。 但高应登挨骂的次数,等于魏迁儿加上其他人挨骂之和,甚至还要再多一点儿。 这主要有俩原因。 主观上,元帅府的将领对刘承宗来说分为两种,一种是合作者和支持者,另一种是部下。 前者比如兄长刘承祖、曹耀,慕名来投的王文秀、杨耀,还要携本部人马合作的刘九思、罗汝才、李万庆、谢二虎。 后者则像任权儿、高应登、黄胜宵、巴桑、韩氏钟氏兄弟、歪梁子这种,被刘承宗提拔于微末之间,人生际遇的巨大转变,因他一言而决。 而客观上,元帅府这些刘承宗的正经部下,又很少有高应登这种又猛又楞的。 他是真能追人追进逃兵队,敌军叫阵单挑,他真敢拍马出战。 结果就是他前脚犯错,后脚就挨刘狮子骂,骂完了他改,刘狮子再在后边撵着夸。 良性循环。 到现在,这么多年,高应登早就习惯像个小兵一样站着,别管出了什么事,见大帅之前先把可能已经犯下的错误反思一遍再说。 直到他惴惴不安地绕着小山坡进了华严寺,还想着可能是最近围城军队军纪松懈的缘故,打定主意,进殿先认错,就不解释了。 随着围城旷日持久起来,西安府城外的元帅府围城军队的军纪,确实日渐松懈。 白天有军士下河捕鱼,城外关厢的茶馆、酒铺也开起来了,士兵摆摊做买卖的事也常有发生,甚至还逮了几个西安城守军翻墙出来赶大集的。 没办法,人的耐性有限,士兵不是机器,士气也没法上锁。 心情好的时候士气高,心情不好的时候士气低,都很正常。 任何军队围城超过一个月,士兵的精神状态都会朝着厌战发展。 军法压力之下,基层军官必须遏制士兵的厌战情绪,既要让一部分人累到没力气想东想西,还得让另一部分人想办法苦中作乐,维持战备状态。 而作为高应登这样的高级将领,他们控制的不是人,能控制的只有度。 他们既不能让士兵紧张到脱伍、营啸、哗变、反叛,同时也不能松懈到组织全无、不堪一击。 正因如此,顿兵坚城之下,才历来都是兵家大忌。 不过刘狮子并非不上阵的将领,并不认为军队围城带来的松懈,是军纪败坏的表现。 实际上,他认为自己在坚城之下,小两万人在平原上吃喝拉撒,比甘肃一座州城的人口还多。 没有人跑到居民区杀人越货、作女干犯科,士兵甚至还很会自娱自乐,摆摊做买卖或嬉戏娱乐,甚至喂鸡养羊、垦地屯田来保持士气。 这本就是军纪非常好、节制非常棒的表现。 参与围城的将领有一个算一个都有功,就连高应登都不会挨骂。 见着刘承宗,高应登当场就要拜倒认错,却没料到刘狮子抬手就递来一页纸,开门见山道:「中军要编野战旅,你看看。」 高应登脑子像宕机了一样,愣在当场。 直到刘承宗纳闷这傻子怎么回事,又叫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接过编制表,扫眼一看,惊讶道:「四个营?」 「对,以你的大营为主,另设一个三千人的副总兵标营,一个两千人的游击营、一个两千人的援兵营。」 刘承宗看着高应登道:「你来做第一旅的总兵官。」 高应登这会儿已经明白,原来大元帅喊他过来,是要给他升官。 其实他最近也有所猜测,认为自己的职务会有变动。 毕竟三大营之一的魏迁儿大营覆灭,在元帅府是件大事。 魏迁儿在潼关卖命作战,葬送大营阻拦瘟疫,成为元帅府第一个汉人伯爵、也是第一个世袭指挥使,但那个大营是完蛋了。 张天琳也在消灭潼关瘟疫的事上收功,加上甘肃、陕西打满全场的硬仗旧功,成了潼关总兵。 中军三大营少了俩,高应登成为硕果仅存的嫡系部队,这对元帅府来说肯定不够。 所以那会高应登的猜测,是刘承宗会把他这个营拆了。 却没想到,他的营不但不拆,反而要直接以此为基础进行扩编,一次就扩三个营。 巨大的喜悦把高应登砸蒙了,手足无措地向刘承宗拜倒行礼,激动道:「大帅厚爱,卑职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别赴汤蹈火,我一听这词就想当杨嘉谟。」 刘承宗笑着摆手,示意高应登先坐下,随后才道:「野战旅的使命,是驻防两府,同时还要能在战场上独力摧垮、击溃敌军三到四个营的兵力。」 「在此基础之上,就大营而言,我打算配属给你抬枪二百四十杆、重铳七百二十杆、轻重火炮七十二位、火箭一千四百四十支,骡马五千匹。」 刘承宗说出的装备水平,直接把高应登砸蒙了。 主要是火箭,巨量的火箭。 高应登早就眼馋张天琳手上的火箭了。 当然,还有比之原本大营提升数倍的火炮。 这种重型兵器翻天覆地的变化,显然会给大营带来无与伦比的战场突破能力。 但是,高应登只是稍加比较原本的大营武备,立刻就哭丧着脸道:「大帅,这我部大营的抬枪、重铳甚至骡马,怎么都变少了啊?」 抬枪少了近百杆,重铳更是减了一半,骡马就更不必说了,早前的三大营,可是人人都有战马和驴骡的,这下变成一人只有一匹马或骡子了。 坐骑的数目变化,能直接影响到战略战术的方方面面。 刘承宗闻言并未解释,只是起身在殿内踱步,沉默一会才转身道:「抬枪和重铳的减少,是因为轻炮补充到队一级,战场上替代了抬枪的能力,至于战马。」 刘狮子摇了摇头:「野战旅目下驻军关中,我军过去编制战马太多,关中要以兵粮为重,几万匹马在这晃荡,坟头草都被啃光了。」 「战马也好,重铳也罢,这是帅府提供保障战斗力的最低编制,后续开战调往别处,会给你补充战马。」 刘承宗很看重战马带来机动能力的优势,实际上他要比高应登更关注战马数目。 因为战马几乎就是他打仗的前提,快速机动、快速调兵、快速合围,在局部战场对敌军形成兵力优势,才能在更大的战略上实现以少胜多。 只不过眼下的环境,让他必须削减旅一级的战马编制。 因为关中作为接下来的元帅府中枢所在,这里至少会有两个中军野战旅和一个驻扎本地的关中旅。 四万兵马如果照着元帅府过去一个大营一万多骡马的数目,人吃马嚼就能让关中经济崩溃。 元帅府历来用马成本很低,实际上他们在青海养马,养一匹马的花费甚至比养一个兵还便宜。 马确实能吃,尤其是元帅府手上体型高大强壮的河曲马、天山马,那更是马中吃货,一天十几斤草料,还得有三五斤豆料,才算吃得健康。 但青海最不缺的就是优良草场,他们的战马可以放出去随便吃,就连 运输草料的成本也低得很,所花费的不过是那一个月一两石的豆料而已。 刘承宗手底下一个兵吃的可比这个多多了。 但是关中,没有草场。 不是关中不行,关中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水草丰茂,是最好的养马地。 可问题出在比起养马,关中更适合活人。 这里就算有草场,刘狮子也得铲平了种上地,否则那是暴殄天物。 这就决定了元帅府只能在关中养兵,维持少量骑兵,辅以开战前后临时征调战马。 「可是大帅,野战旅中军战马这么少,塘马难道要用步兵?」 高应登才刚开口,刘承宗便摆手道:「这不可能,塘马为我军重中之重,断不可用塘步代替,你中军大营下辖六百塘骑,再有游击营全营马兵,必要时可与塘骑搭配使用。」 「游击营?」 高应登了解游击将军,在边镇,游击将军有个衙门驻地办理日常事务,但是游兵没有固定驻地,职责是作为机动兵团往来防御。 但是听刘承宗的意思,似乎是打算把游兵营作为塘骑一类的特殊骑兵使用。 「对,游击将军的职责不仅是往来防御,还要作为游兵积极进攻,截断敌军后路、扰乱敌军粮道、袭击敌军侧翼、击穿敌军弱点,所以这一营,全营骑兵。」 「游击营由两个骑兵千总部组成,第一部两个骑兵司,俱以塘骑的装备配置,长矛、雁翎刀、三眼铳、软弓长箭,不携火炮,另配二十辆火箭车和七百二十支火箭。」 「第二部,以一个漠南蒙古骑兵司和一个瓦剌蒙古骑兵司组成,前者负责弓骑游斗,后者负责挟矛冲阵。」 这就对了。 高应登一脸了然之色,心说元帅军本就是一支进攻型的部队,偏重防御的明军游击职责并不适合他们。 反倒是这种偏重进攻的游击营,在进攻时完全能当作侧翼破阵的拐子马使用,更符合他的心思。 随后刘承宗就道:「至于援军营,以两个步兵部组成,就用官军三马七步的编制,其中一个由西番步兵组成火枪队。」 其实高应登听这些话的时候,已经从最初获得更多火炮火箭的兴奋冷静下来。 在他看来,只需要两个大营,更少的兵力、更多的战马装备,就能摆出堂堂之阵,爆发出更强的战斗力。 而眼下这种设计,似乎更多考虑的是驻军。 他问道:「大帅,如果是为进攻,像过去那样三大营的编制就很好;若是防御驻军,似乎将蒙番军兵编入军中,指挥训练驻军,也都很麻烦。」 「我打算把蒙番旅拆掉,浪费编制。」 刘承宗摊手道:「蒙番军兵各有优势,但如蒙古旅那样的大编制,在战场上难当大用,不如将之打散编入各旅,以千总部、把总司首征调作战,也能有些立功机会。」 「那谢旅帅和巴旅帅,两个旅就撤掉了?」 刘承宗摇头道:「你不必管那些事,专心选将调兵,把第一旅的架子搭起来,完成整编就是。」 刘承宗的打算,是把蒙番两个旅不到两万的军队,都调入将来组建的九个新编旅当中,以此来加强战斗力,并让蒙番士兵有更好的参战机会。 对于谢二虎和巴桑这两个旅帅,刘狮子也没打算弃之不用,元帅府足够大,有适合他们的地方。 青海要划分两道,西宁府和康宁府组成西康道,青海湖以西则是蒙古诸部的屯牧营。 这两道的外部军事压力较小,前者需要应对雪山上的火落赤三兄弟,后者则要小心卫拉特南下。 至少在目前,乌斯藏和卫拉特都类似盟友 藩属,同时他们内部问题自己还没活明白呢,元帅府不给他们捣乱就谢天谢地了。 因此相较外患,更容易发生的是大军东调之后匪患和小规模内乱。 既有一定的驻军需求,又不需要派遣精兵强将,刚好又是两镇总兵的编制。 这两个职位不需要多高的军事才能,需求不过是对刘狮子忠心耿耿。 刘承宗打算让巴桑驻守西康道,谢二虎镇守海西道,待军中挑兵选将,调过去些二线部队,守住硝黄产地和牧场盐池,对付些马匪山贼,连打带练,将来有必要调入关内作战,也能有一战之力。 「选将调兵?」 高应登睁大双眼,问道:「大帅,这将,还能我来选?」 「上察下举,你可以先举几个人,能不能用,后面商议过再说。」刘承宗说罢,又提了一句:「千总以下那是兵衙的事,你就不必说了。」 「副总兵、游击、参将还有你中军大营的坐营官,你觉得谁合适?」 高应登闻言,深思熟虑片刻,抬头道:「大帅,参将带火枪队,卑职以为唐通不错;至于游击将军,虎贲营千总左光先可以;坐营的中军官,就用卑职营下的歪梁子吧。」 「歪梁子?」 刘承宗对前俩人没啥意见,但听到歪梁子,直接笑了起来:「这小子是我的塘马出身,如今大名我都忘了,你知道他叫啥吗?有空问问,这都参将一级了,还用匪号不合适。」 笑过之后,他问道:「副总兵呢?」 高应登摇摇头,拱手笑道:「副总兵就请大帅察一个吧,卑职总不能把张天琳要来当副总兵。」 「你选这几个人都比较可靠,那我就给你派个不可靠的,原甘肃副总兵李鸿嗣,如何?」 这个名字,高应登一听就乐了:「这也是熟人了。」 选定了军官人选,刘承宗也轻松不少,拍拍高应登的肩膀道:「四营编制既定,接下来组营成旅,让任权儿和张天琳过来看着,第二旅和关中旅,也按你这个旅的编制来组建。」 第六百四十四章 师旅帅的造化 敲定了野战旅编制,随后几日,刘承宗依次会见了即将提拔的将领。 四营千总以下的人事调动,也通过兵衙和虎贲营的选拔,一一颁布。 新的任命对唐通和左光先来说很正常,俩人原本的官职都是千总,前者在高应登大营之下旧历战阵,从甘肃一路打进关中,以重铳装散子打出齐射弹幕而闻名,功勋卓着。 而左光先则在虎贲营担任千总,调到小营当游击将军,至多是给了实授官职,不算升官。 俩人对刘承宗组建新野战旅,游兵营和援兵营的战场职责非常熟练,同时也都对统率一部蒙兵、番兵的想法格外认同。 都是军官,他俩能明白刘承宗的用意,蒙古兵、瓦剌兵、康宁兵编入正军,意味着刘承宗在军队的升迁之路,为三部平民打开了一扇门。 这跟贵族们基本没关系,元帅府对有用的归附贵族一向笼络,而对贵族治下的平民子弟,实在谈不上友好。 因为要编军队,就要人管理,而用人管理,根本绕不过贵族。 即使刘狮子并不推崇贵族带兵那套,也没别的办法。 一个台吉率部归附,不用这个台吉带这些部众行不行? 当然行,台吉在家歇着领俸禄,他手下的宰桑、达尔汉、侍卫、旗手出来带兵。 但这还是一样,过去是部落的官吏,现在是元帅府的百总,上等人总是上等人,没有别的办法。 当然不论漠南蒙古还是瓦剌蒙古,亦或是吐蕃民户,加入元帅府的军队,本身就减轻了对贵族的人身依附,提升了阶级。 可是他们并没有再进一步的机会。 原因很简单,尽管元帅府的贵族封号很多,不仅有爵位还有校尉、都尉一级的官衔授予贵族。 蒙番营是有数的,每个营里的实授官职一个萝卜一个坑,本来能提供的官职就很少,还被各种拥有管理经验的贵族属官占据。 而作为单纯的轻骑营或步兵营,在战场上难以对明军取胜,不能独立承担战斗任务,自然就难以立下战功,得到升迁机会。 越不能承担战斗任务,刘承宗越难给予资源倾斜,战斗力停滞,变成低成本军队的恶性循环。 而将之以五六百人编制的把总司,混编旅内,就很好地改变了这种情况,十一个旅,三四千个低级军官的位置,下层百姓有更多从征的立功机会。 更何况,做军官不能不懂言语,能调动整个族群对元帅府的认同,同时也会大大加快同化速度。 这三四千个低级军官身后是康宁府、海西蒙古、天山卫拉特足足二百五十万之巨的人口,至少增加二十万兵源储备,能极大地提升元帅府的战争潜力。 其实说实话,战争潜力这东西,一直是刘承宗统治地域的短板。 蒙古西番的人口不能妥善利用,而陕西经历大旱灾和大起义之后人丁稀少,凤翔和西安二府人口虽多,却又是粮食的重要产地。 单西安一府,就能每年提供超过九十万石的夏税秋粮与屯田籽粒,刘狮子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去种地。 不过除了左光先和唐通,李鸿嗣对这份任命,都不能说是是受宠若惊了。 完全是难以置信。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搁在书院当教官的吉祥物,根本就没想过,会被刘承宗启用带兵。 这不光因为他是降将,主要原因是他投降时手上没兵,完全是个光杆将军。 就连杨麒那样投降之后分外积极的总兵官,都只是没有支援被扔到漠南抢地盘自治去了,李鸿嗣根本就不认为自己会有那样的机会。 万万没想到,刘承宗不仅授予了他副总兵,甚至还是 这个元帅标旅的副总兵。 因此他是干劲十足,当日就找兵衙的赵可变讨要军官,定下招兵标准。 赵可变忙得脚不沾地,这边功还没录完,就又来新活儿,差点被气死。 好在刘狮子也没为难兵衙,组建一个旅所需要的军官数目,已经不是赵可变能决定的事了。 刘承宗当即集结整个虎贲营,宣布营内千总以下各级军官、士兵,统统官升一级。 随后将他们三人编组,划至高应登麾下,协助其进行野战旅的编成工作。 高应登的第一野战旅用不了这么多人,整个旅共需军官一千三百余人,单是李鸿嗣的奇兵营就需要三百九十九人。 而虎贲营,刚好能扩编三个旅。 随着刘承宗的宣布,整个虎贲营一时间欢天喜地,那些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帅府军官都好像如获新生。 虎贲营本来就是刘承宗的军官团,不论士兵还是军官,进入虎贲营对每个人来说都象征着非凡的荣誉。 但这是元帅府尚未进入虎贲营的士兵,对虎贲营的感觉。 而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这个营如同被诅咒的炼狱。 太熬人了。 这么说吧,营内最早一批虎贲兵和军官,早在崇祯六年五月的青海大战结束,就进来了。 在此期间,除了正常的军队军官损失补充,其中绝大多数军官、士兵,都已经进行了为期两年零五个月的学习。 实际上在虎贲营设立之初,刘承宗定下的规矩是由两个半年、一个一年组成的三个学期,一共两年。 而且还不是让人一次学完的。 第一个半年,主要是让农民军、募兵、营兵出身的立功士兵,进行号令队列、军法条例、开蒙识字和器械兵器的培训,将之培养为合格的什长。 原则上立功的士兵完成这一步学习,就可以升官归队,当什长去了。 但元帅军没有那么多空余的军官位置,所以他们当中除了少数幸运儿,大部分人都只能被迫进行第二期训练。 第二个半年,则是为了让立功的什长、管队,进一步精进武艺弓马、号令阵型、兵甲管理、士兵赏罚和人员管理的技术,同时还有教练士兵的能力,目的是培养他们出去升官当百总。 结果自然显而易见,元帅府也没那么多百总的位置。 他们又被迫进行了第三期培训。 严格来说,这一年才是真正的武将培训,并不涉及兵器、武艺、弓马、枪炮的学习,全是兵阵优劣、战术战法、天时地利、兵法韬略,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实地观战和讨论。 目的就是培养把总、千总,或者说就是武将。 因为千总其实就是正常人、在正常环境、根据正常际遇,依靠绝佳的武艺学识、兵法韬略等个人能力,所能达到的武职天花板。 毕竟到这个时候,对下,间接管理的下属要做好实际工作;对上,作为营级编制的一部分要完成上级部署;在中间,还要考验随时随地遭遇突发事件时的决策能力。 每一个能完全胜任这一职位的人,都拥有成为将军的能力和潜质。 只不过营参将与更高的官职,至少在刘承宗的角度上,人选任命的考虑非常复杂,军事才能只占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所以虎贲营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刘承宗手上,极为强大的军事人才储备。 只不过这个人才储备池必须尽快排空,否则军官们的不满情绪会日益严重。 这次整编野战旅,刚好给了刘狮子一个排空储备池的机会。 四千军官一日之间官升一级,立刻以极为饱满的热情投入到 第一旅的招兵工作当中。 他们制定了颇为严格的要求,率先从西安府城外围城的八营人马当中展开选拔。 这八营人马,兵员素质,鱼龙混杂。 罗汝才的营兵员来历复杂,基本上就是元帅军的缩影,随打随招,陕北流寇、陇西山贼、康宁奴隶、草原马匪、边军逃兵,应有尽有。 他们天不怕地不怕,能打敢战,在陕北掳掠地主,去康宁抢劫土司,到青海欺负贵族,皇帝佛祖一块打,属于天底下最离经叛道的一帮人。 蒙古旅的士兵又太纯了,纯到他们几乎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北元汗庭,一大堆北元遗产,就像谢二虎这种把部落名字当成自己大名的有一群,过去从漠南跑到青海的部落旁支,如今反倒成了遗世孤儿,继承大宗。 算下来反倒是临洮旅这四个营是最为正规的前明军,也受过最多的军事训练。 四个小营,三个是兰州驻军、临洮卫与河州卫的旗军,一个杨国栋部则是西安府的归附贼兵。 他们本身旗军居多,军事素质较差;作战经验上也没打过什么像样的仗。 最重要的是将领和士兵的心志。 他们根本没有在元帅府当家的心态,自己就把自己当成外人和仆从军,在刘承宗的号召下作战,热情甚至还不如蒙古兵。 当然在热情上,临洮旅旗军不如那些出身青海的土默特蒙古兵,也很正常。 毕竟对临洮旅旗军来说,元帅府是刘承宗手下那帮老边兵的,而敦塔汗国却真真正正是青海蒙古人的。 他们不过是随波逐流得过且过,跟着刘承宗混饭吃而已。 所以临洮、河州的旗军,不论从什么角度,在元帅府都算当之无愧的弱旅。 不过眼下,随着关中战役结束,他们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改观,正是心气高的时候。 早前的关中战役,临洮旅先围乾州,再向西驰援,作为偏师夜战滇兵营、延绥营与昌平营。 那些对手都是远胜临洮旗军的天下强兵,给他们造成极大损失,全凭刘承宗的三大营在侧掠阵,才让他们有支撑下去的勇气。 当那场战役结束,临洮旅才真正算是完成了卫所旗军向正规军的蜕变。 后来刘承宗又给他们补充了一些降兵,士兵的军事素养得到很大提升,不过军纪和组织能力方面则又有不同程度的下降。 到如今一听大元帅要组建中枢野战旅,最兴奋的就是那些打了胜仗的旗军。 对他们来说,临洮旅只是辅助军队,像王文秀、杨耀那两个旅才是元帅府的正规军,而中军的三大营,那是比正规军还高一级的嫡系部队。 虽说粮饷是一样的,但中军就是中军,人家用的、骑的都比别人好! 因此一个个都踊跃应募,有能耐的自信满满趾高气扬,没能耐的也跃跃欲试,想着碰碰运气。 倒是将领们,就没那么兴奋了。 围城大营难得热闹起来,刘承宗也去观看野战旅选兵,不过比起看士兵,他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几名将领身上。 罗汝才那是混不吝惯了,他不仅对这事没半分抵触,甚至自己还想下场参加第一野战旅的选兵,被刘承宗派俩羽林郎按住了。 谢二虎同样没有忧虑,只是像过去执行刘承宗的军事部署一样,报以极大兴致,召集蒙古旅参将阿海岱青以下各级军官,让他们把有本事的兵全挑出来,打包给大帅送去考验弓马骑射。 整个人对兵权,有一种身外之物般的佛性。 佛性源于无惧。 谢二虎对自己在元帅府的定位很清晰,他甚至压根不觉得自己是个武将。 因为作为武将,他自身的作战经验、军事技能以及统帅兵员,不比任何一个蒙古武将更弱,但也没有比其他蒙古贵族强大到哪里去。 这显然不是他拥有超然地位的原因。 所以在内心深处,他把自己定位为‘刘承宗教"在青海蒙古诸部的活佛。 是谁把名为右翼三万户永谢布部巴尔虎部头目、实为揣旦沙漠强盗的他,一步步挤走了火落赤,派走了粆图台吉,晋升他的官职,将他推到青海蒙古首领的位置上? 不是他对蒙古诸部天然有强大的统帅能力,更不是他战无不胜拥有让众多孛儿只斤畏服的军事能力。 是刘承宗。 是因为刘承宗需要一个没有显赫出身、来路干净、拥有一定武力,能控制、震慑、镇压,青海诸多归附蒙古贵族的蒙古首领,才有他的旅帅尊位。 他不是张天琳这种找刘承宗要粮饷、要武器、要战马,然后拿去啃最硬的骨头,攻城略地把仗打赢的将军。 他是刘承宗在青海蒙古的代理人,要征兵、备马、繁殖牛羊,带着蒙古兵团领略大元帅攻无不破战无不胜的英姿,让人们回青海传颂,保持诸部对大帅的忠诚。 这才是他存在的意义。 所以只要刘承宗还在,青海蒙古还在,谢二虎就算把兵员散尽,又有什么关系呢? 师襄就不一样了,比起别人的镇定自若,他简直惶惶不可终日,在围城大营慌得快死了,就好像自己是骑射手瞄准的箭跺一样。 他可没谢二虎那么大的不可替代性,临洮旅就是他的命根子! 「师旅帅怎么如此不安?」 听到这句询问,师襄眼中的刘承宗手搭在腰间刀柄上笑眯眯,脑子里的刘承宗却分明正笑眯眯地拿着交股剪刀,在他的命根子上比划呢! 「大帅,这次选兵,要选多少啊?」 师襄没等刘承宗答话,便赶紧说道:「临洮旅刚有为大帅打硬仗的本事,这这,精锐都被调走,可就打回原形了。」 「兄长不必担忧,兵没了可以再补,此前兄长立下战功,后面还有更大的造化。」 刘承宗笑道:「往上再动一动。」 师襄听着人都蒙了,心说这个旅帅我就做着挺不安稳了,还往上动?我还能动到哪儿去啊! 元帅府还有旅帅往上的官职吗? 吓得师襄连忙道:「大帅,能做旅帅从征左右,已经是卑职的大造化了,可不敢再奢求什么造化。」 刘承宗没说去处,只是道:「留个五六千人的大营,后面再给你补六千人手,稍安勿躁。」 师襄睁大眼睛,满面错愕,听起来好像……大帅是真打算给我再往上动动? 刘承宗笑了笑。 元帅府在旅级总兵之上,确实还有一级。 那就是统管军政一切大权的都督,这一职位目前仅设置于甘肃、漠南和天山。 刘承宗打算待十一个旅的强悍军队整编完成,再增设一任都督,人选就定为师襄。 都督衙门的位置,在乌斯藏的拉萨! 第六百四十五章 悬金募死士 这段时间,陈奇瑜的境遇内外交困,每日心如死灰。 这并不是因为他做的不好,恰恰相反,他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调动了府城内一切所能调动的力量。 甚至就连城内的秦藩亲王、郡王和世子们,都在他的劝说下做出了最大的妥协,派遣两个儿子在城内四门设置粥棚八座,每日熬粥。 没有秦藩的鼎力支持,凭借西安府城的残存兵粮,早就不攻自破了。 当然,秦藩施粥,一开始也不是陈奇瑜的目的,在这一点上他很埋怨老秦王迂腐怕事。 但秦王跟他开诚布公的谈过,提及自身所处地位带来的难处,如果一定要让他捐献家财助军,那他只能在王城里吊死。 明朝藩王到崇祯时期,只有三个藩国地位超然,是万历皇帝封出的潞、瑞、福三藩。 因为一来,万历册封这三藩亲王时给予了极其雄厚的财富、权益,而且因为新藩,藩内瓜分财富的宗人也不多,亲王有绝对财富和权力。 二来,则是因为他们跟崇祯皇帝是没出五服的血亲。 而其他藩国,对皇帝来说,更像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没什么感情可言。 同时藩王和官僚的关系,既不是上下级,也不是同僚,实际上更像对手。 每一个主政地方的官员,都将摄取大量财富的无用藩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在自己任上让藩国问题消失。 老秦王朱谊漶今年已经七十岁了。 在他漫长的人生当中,早就意识到别人对自己‘是大明帝国的问题’这种‘偏见’。 这对他来说就是偏见。 当年他哥哥做秦王,受嘉靖四十年的宗室管理条例所限,朱谊漶仅被封为奉国中尉,是他哥哥天天跟礼部吵架,万历才给他封了个紫阳郡王。 他哥哥继位六年,二十岁就薨了,朱谊漶以紫阳郡王的身份伦序第一,而且符合《宗藩条例》只有亲弟才能袭封的条件,成为新一代秦王。 所以他这辈子只重视一件事,就是王位既然落到我们这支,我就不能再让它落到别人手里。 朱谊漶一辈子都在跟礼部吵架,最关心兄弟、子嗣封爵的问题。 五十年来,他为庶兄请封了崇信王,还解决庶子朱存枢的世子身份,上了双重保险。 其实他本来想上六重保险的,他还有另外四个儿子,天启皇帝那会都答应了,要给这四个儿子俱封一世郡王。 意思就是封王爵,但不世袭。 但拗不过礼部拖着不办,还没完没了骂人,使天启皇帝最终不得不让步,下旨让秦藩的几个儿子领受奉国中尉的爵位。 是个官儿都知道宗室是问题,所以他们是天底下最希望宗藩绝嗣的人,绝嗣还不够,最好再除国,问题就解决了。 但问题从来不希望自己被解决。 我他妈凭啥消失?寡人偏不! 秦藩至今已传十三世,其中五度绝嗣,不是小宗入继大宗,就是兄终弟及,藩国因绝嗣问题一直挣扎在生死线上,岌岌可危。 所以胆小怕事儿,早就刻进秦藩宗室的骨子里了。 陈奇瑜早在围城开始,就找上西安府城里的秦王,劝其捐资助饷。 但藩王助饷在大明不是稀罕事,它没那么简单,不是想捐就捐。 大明的宗室并非不给朝廷助饷,自万历末年萨尔浒兵败,便变得极为频繁。 当然每次助饷的数额确实没有太大,通常都是一个藩府捐个一千到三千两白银。 这非但不少,而且是格外巨大的一笔财富。 因为藩王宗室限于制度,是很特殊的一批人。 他们在认知里,跟大千世界就压根儿没关系。 这帮人绝大多数都生在萧墙之内,一辈子长在萧墙之内,最终同样老死萧墙之内。 给朝廷捐资助饷,跟扔王宫湖里有什么区别? 答案是扔湖里能打水漂。 所以指望藩王为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世界毁家纾难,拿出更多家产助饷,根本就不现实。 他们能做最多的,就是像汉中瑞王朱常浩那样,因为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都在紫禁城里长大,他对那里有记忆,也对天下有概念。 刚好,如今是他的好大侄儿当皇上,所以年年捐资助饷,有时候甚至会一年捐两回,收获两封优奖诏书,花了钱心里很爽。 但是对其他大部分藩王来说,他们一不能奔丧、二不能朝见,紫禁城、乾清宫和天下,就只是遥远又神秘的名词。 他们和皇上的交情甚至比不上刘承宗这个笔友,所以根本就不在乎龙椅之上,到底坐了个什么玩意儿。 没概念。 而在另一方面,大明有《宗藩条例》,藩府有藩府的规矩,他们捐资助饷自有程序,跟官员捐资助饷不是一回事。 藩王则不能把钱粮直接交给地方。 当藩国有助饷的意思,需要先报给当地主官,一般是巡抚,巡抚报给朝廷,皇上朱批一句:干得好! 然后皇上把旨下到户部,让他们准备好接收这笔钱粮。 巡抚收下这笔钱,差人运到京师、或者户部的本省分部。 这个程序叫优旨覆收,前俩字是皇帝的优待诏命,后俩字是命令户部收到钱回复。 这也是藩国助饷的常例。 当然,有时候没有优旨,就比如唐王去年一直在朝廷上因宗室换授吵架,表面上支持崇祯,但崇祯很不喜欢藩王对国家政策指手画脚。 所以去年唐王捐资助饷,崇祯就只给了表扬。 而直接拿钱粮出来,发给当地驻军作为军需,若是普通百姓、官绅,那大概率是没问题的,因为他们的父母官是知县,知县就能决定收钱粮、调配钱粮。 朝廷知道后不仅不会怪罪,还会赐下冠带荣身,给旌表立牌坊,以示表彰。 但藩府不能这样做,因为他们的父母官是皇上。 军队是国家的,不是朱家的;而国家是朱由检的,不是朱王爷的。 一样的事藩王来做,就不叫助饷了,叫悬金募死士。 你今天刘承宗来了就敢悬金募死士,明天刘承宗走了你该想干什么,崇祯都不敢想! 偏偏陈奇瑜的愿望,就是要让老秦王朱谊漶悬金募死士。 他不希望秦王把钱粮捐给官府,走程序。 因为陈奇瑜最清楚,钱到了官府,很难真正落在守城士兵手上。 这都不需要去考虑有没有钻进钱眼里的人,把别人捐来的钱贪墨掉。 单就说即便一切正常,陈奇瑜手上没钱没事,一旦有一笔钱,所有人都会盯上来——战争,在战争开始前就没有准备充足这一说。 城墙需要修缮,修缮完备了需要添置棚楼,棚楼有了又需要火炮,有了火炮还要有弹药,火炮够了还需要火枪火箭万人敌。 更别说还有各种小零碎物件儿,都需要钱。 没钱的时候,大家都能想法子,捐也行、要也行,甚至讹都行,硬生生动员百姓守城无偿出役都可以。 可一旦人们知道他手里有钱,不拿钱就说不过去了。 但偏偏这事是秦王根本不敢干的。 别说募死士了,他连给官兵提供餐食都不敢,只能让四子朱存极、五子朱存奇①来做。 能让俩小儿子给官军煮粥,就已经算老秦王明事理了。 毕竟秦王从小就没在外面生活过,生活方式、头脑思想都和正常人相差甚远。 老秦王心想你在这拿我逗闷子呢。 我们家世世代代,都为保住藩国绞尽脑汁,轮着我了,你让我自己去伸个尾巴,让别人揪? 我死就死了,就死在这,五个儿子跑出去一个,没犯错,皇上就得让他继承秦府藩王。 他告诉陈奇瑜:“白银三千两、米粮三千石,公文已由王府长吏写好,军门把它报给皇上,皇上朱批了优旨覆收,秦府立即转交钱粮,并将下一份白银三千两、米粮三千石的公文报给军门。” 陈奇瑜心说可去您妈的蛋吧! 这他妈西安府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倒是想跟皇上通信,那信也得送的出去啊! 能把信送出去,我自己就找皇上要了,还来找你? 亲王干这事它不一定是罪责,也不一定受惩罚。 事出有因。 但不论陈奇瑜怎么给秦王做工作,都没有,老头子都是油盐不进,一脸你爱咋咋地,反正我离投胎不远了,你说啥都没用。 其实老秦王把事情想得很清楚,胆小怕事可能是他做出决定的部分原因,但绝非全部原因。 而是现在的局面,他做什么,结局都差不多。 他这么大岁数,身体还不好,一堆病,肯定活不了多久,也不可能跑出去。 当个蛀虫守财奴,城没守住,钱粮都没了,五个儿子跑出去一个,就有人能继承秦藩亲王;五个儿子侥幸有一个没死还没跑出去,凭秦藩财富,献给刘承宗,没准也能保个命。 结果不算坏。 城守住了,钱粮也没了,五个儿子还在,藩国照样继承。 结果也不算坏。 开国库悬金募死士,城守住了,钱粮没了。 朝廷后面怪罪下来,功绩都是别人的,他们秦藩是有私交官员、私募死士的罪责,不被追究是运气好,一旦被追究,轻则把老头子扔进凤阳高墙,重则藩国就没了。 结果不算好。 城没守住,没跑出去的儿子们,肯定要被刘承宗怪罪,到时候杀个干净;跑出去的,弄不好还要被皇上怪罪,扔进凤阳高墙,完蛋。 结果最坏了。 而在陈奇瑜心里,他想不到老秦王的趋利避害,只觉得……都怪刘承宗! 他觉得秦王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全怪刘承宗身为西北割据叛军,不够让人畏惧。 都当叛军了,还做什么好人呢?攻陷兰州,把素有贤名的肃王拉出去宰了;兵至平凉,把那个小迷糊蛋韩王大卸八块,还有数以千计的藩国宗室,统统一刀一个都杀了。 你看秦王害怕不害怕,肯定军队还在八百里外,就悬金募死士定下赏格,主动出资修缮城墙了。 真要那样,事情倒还好办。 现在的问题是韩王那个小混蛋在城下活蹦乱跳,还动不动穿着团龙袍跑到城下劝他投降呢。 陈奇瑜看见韩王那身团龙袍就气得脑出血。 正经人谁穿常服乱跑啊? 常服好看,但它是礼服。 在这个年代礼服就是工作服。 下至基层官员上到皇上,都只有上班的时候才穿常服。 服饰仪制,规定的是什么身份的人不能穿什么,而非规定什么身份的人就必须穿什么。 谁休闲时间穿常服?像个大傻子,陈奇瑜除了入朝觐见,在外面上班都不愿意穿带补子的常服。 韩王穿个团龙袍到城下什么意思,不就是显摆吗?乱我军心! 陈奇瑜恨不得让士兵把韩王错认成刘承宗,一箭给他射死。 围城是件很消耗士气的事,被围也很消耗士气。 这件事并不仅仅考验着刘承宗,也同样考验着陈奇瑜。 随着刘承宗围而不攻的时间益久,城内守军的军纪也日渐松懈。 时不时就有饥军怀揣银两,趁着夜晚缒城而下,摸进围城营地蹭饭。 这种事屡禁不绝,因为一开始真有不带兵器只穿鸳鸯战袄成功得手的。 跑到集市的露天饭馆点马肉干汤和烙火烧,吃得油光满面,还买了些火烧跑回城下。 后来这么干的人多了,就有被扣住的,也要看被什么人扣住,反正碰运气。 运气差碰上蒙古兵,银子就会被收走,耳朵后面还要被剪掉一绺头发,说你已经死一次了,攻城的时候赶紧投降,再俘虏你就该砍头了,放回城墙。 运气好的话碰上汉兵,多半就会因为摸进营里挨顿揍,然后会有什长出面,问想买什么,干菜咸菜、火烧挂面炒面,多少能买到两三口人吃几天的,就是价格比较贵。 不过比城里便宜。 随后会教唆他们,说银子军爷也用不上,下次带火药、箭头、矛头和甲叶子来,那个值钱,不光能换吃的,他们还有奶酒。 当然也少不了给俩小牌子,说随身装一个,城里自己家门上贴一个,城破了保命。 最后再说都是兄弟,大元帅是王者之师,我们军队都打到河南去了,陕西只剩府城一座,饭都吃不饱了还给朝廷效什么力,开战抓紧投降。 再让营地外围晃荡的蒙古兵把人安全送到城下。 这种情况陈奇瑜知道,但他没办法,因为刘承宗不攻城,他也找不到出城作战的可乘之机。 一直到最近,刘承宗在外面整编新军,声势浩大瞒不过他。 军事编制的变化、围城防线的松懈,让陈奇瑜看到了希望,当即调度守军,出城袭击。 无奈元帅军虽然不断轮换,城外却始终有一部分军队维持战备状态,城内明军组织了两次突击、一次夜袭,统统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刘承宗命令士兵向城头射了几百封信。 信里是崇祯皇帝调派官军的消息,对西安府城的守军来说,是援军的消息。 面对刘承宗纵兵屠潼关卫的消息,以及元帅府河南总兵官张一川在河南大肆攻略,先打南阳再打洛阳,皇上再度不拘一格,点选了张任学为河南巡按御史并兼监军,进驻开封,意在扭转河南颓势。 这封信在西安城内传播甚广,等到陈奇瑜拿到信,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消息了。 当天夜里,西安府城的西门洞开,守军招元帅军进城。 围城西大营的蒙古旅千总秃八视若无睹,拒绝入城,双方僵持半个时辰,三百余守军捆缚西门守将李可从出城献降。 同一天夜里,东门守军哗变,枪炮交响,战乱至黎明才被平息。 府城内外,刘承宗和陈奇瑜都知道,这座城快顶不住了。 - 注①:秦王五字名为朱存‘木釜’qi,输入法没这个字,用奇代替。 中午好! 第六百四十六章 河南 崇祯并不是不想管陕西。 而是朝中情况分外诡异,廷议人人畅言东事,却对西北之事不敢有半分言语。 恍然间如同情况回到萨尔浒兵败后的那几个月,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人们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局势其实要比萨尔浒坏的多,甚至坏得多的多。 辽东的军事失利再不济,也还有辽西走廊保护,所以当时还有人敢持尚方宝剑进辽西稳定秩序。 可眼下若陈奇瑜手下那一支庞大的机动兵团,在关中被刘承宗消灭,会带来多可怕的影响,又有谁能进关中安稳局势? 没有了。 明军已经没有像样的兵团,能往陕西再送一波的了。 倒不是大明没有可用之兵,大明不仅有,而且还很多。 只不过这个时间尴尬,能动的都不能往陕西派,而能往陕西派遣的军队,未经整编,就算派过去也只是给刘承宗添盘菜的份儿。 因为秋季已至,寒冬不远。 辽泽上冻,辽西走廊便又要到一年一度的开战时间。 这个节骨眼上,蓟镇、宣府、关宁这些部队不能动,山东与辽东一体,更不能动。 而山西的兵,从过去只把守北部边境,变成还要在黄河沿线重重布防……当然这是在朝廷眼中,实际上山陕边境这会儿拢共就部署了一个备奴营。 这个备奴营的参将是尤弘勋。 早前多尔衮带兵向西,作势要与漠南都督府大做一场。 结果被杨麒耍了一道,先在鄂尔多斯打兔子,眼看再拖下去势若骑虎,狠攻归化城几日,便带兵撤围,窜向大同。 后金军先是在大同跟守将王朴两日连战三阵,差点把王朴打崩,因为从宣府赶来驰援的付仁喜、山西的虎大威加入战场,这才撤往别处。 王朴也没敢追。 对明军来说,战报不好看,但其实还行。 因为多尔衮手上的兵力其实很多,除了伤病困饿,在边墙内外依然有一万七千多的能战之兵,只是散开去郊野堡寨掠夺牛羊,这才让王朴有了打一仗的可趁之机。 而王朴手下是隶属宣府的一个五千人备奴营,付仁喜手下是三千人的奇兵营、虎大威手上是个不满编只有两千多人的枪炮营。 他们仨营加一起只有一万人,追上去打会战,肯定要被打残。 这场战役打得最漂亮的人是虎大威,以一个枪炮营找到机会加入战场,跟后金打了一阵,吓跑敌军、救出王朴和付仁喜,本部几乎没有伤亡。 最***的就是这个屯驻山西的尤弘勋。 他这个备奴营是三千人,跟王朴一样的情况。 明廷吃了去年后金进犯宣大的教训,专门组建了两个营专事备奴的备奴营,一个五千人、一个三千人,都是以厚饷募兵、一切马匹犒赏器械随要随有,可以说是驻扎在山西宣大北部最精锐的兵团。 王朴那五千人好歹是打了两仗,虽然打得不算漂亮,到底是打了。 他们吃亏是吃在后金军调动更强,总能在局部战场以多打少,哪怕刚开战的时候明军人多,打着打着后金军的支援就来了。 问题是后金军的支援来了,明军如果撤退,就是逃跑;而反过来,明军支援来了,后金军就直接不打了,该走就走、该撤就撤,时刻掌握着主动权。 而比起王朴、付仁喜、虎大威,尤弘勋带着兵如同战地记者。 后金军到应州,他就在马邑;后金军到马邑,他就在朔州;后金军在朔州,他就跑到岢岚州。 实际上在这场发生于崇祯八年夏秋之交的战役中,明廷官军的表现出的配合极差,远不 如去年。 而表现更加亮眼的其实是大同镇的民兵乡勇。 多尔衮的兵屡攻堡寨而不克,就是因为巡抚吴甡早就给堡寨发给枪炮、火药,教百姓遇事团聚堡寨,据堡以枪炮自守,看见东虏就打。 在应州,甚至有十几个乡勇夜间提兵攻入虏营,吓得一营金兵不知虚实,连夜拔营。 很多金兵被枪炮打伤、打死,各地堡寨都有报告,只不过因为不能控制战场,许多尸首被后金军拉走烧了。 即便如此,八十多个堡寨村庄,在战役中依然抢回尸首百余、活捉十个后金兵。 反倒是作为官军精锐的尤弘勋,从头到尾不敢一战,把人丢到姥姥家了。 最离谱的是这个营虽然没跟后金军见仗,但还是弄出了好几百伤亡。 他们在山西屯驻,染上兵疫,散开驻扎,死了三百多人。 不过战役最后,后金军也没讨到好处,因为杨麒从归化城出来了。 多尔衮一直防着杨麒呢,仅派遣九千人进边墙,余下还留了八千人在边墙外看着杨麒。 可是大同边外,是杨麒的地盘,准确的说,是杨麒部下粆图台吉的老家,这里是察哈尔故地。 粆图台吉在这里长大,再没有人比人他熟悉这片草原的地形地势。 打从多尔衮带兵入边,杨麒和王承恩带兵在蛮汉山各种躁动,做出要进攻的架势,粆图台吉则带着贺虎臣一路绕远,飙回张北老家守株待兔。 多尔衮在关内拼死作战,光焚烧尸首就烧了小两千,抢了壮男妇女二百多、牛羊马骡七千余。 其实他能抢更多人的,实在是这次西征,多尔衮也被饿出了刘承宗综合征,看见人脑子里就自动算计粮食,这才不让麾下贵族抢掠人口。 就这二百多人,还是豪格抢的……主打一个任性,就是不听叔叔话。 气得多尔衮直接调他带兵去西边,加入防备杨麒的第一线,先让辎重队赶着牛羊往东走。 结果被贺虎臣连砍带抢、穷追猛打,将牲口抢了多半,等多尔衮反应过来的时候,粆图台吉已经带着贺虎臣往北旅游了。 气急败坏的多尔衮没别的办法,只好回头再锤杨麒一顿,直把他再度锤回归化城,这才气呼呼地踏上归途。 绕了一圈,打了好几仗,空手而还。 所以今年冬天,后金一定还会进攻辽西。 只等辽泽冬季上冻,辽西走廊便又到一年一度的开战时间。 整个北方,只剩下南直隶的部队能动。 但南直隶的驻军偏偏是不敢动。 陕西没了、河南乱了、山东吴桥兵变糜烂全鲁,这可都是大明的财政大省。 大明的财政,现在就靠纳税纳粮最多的南直隶撑着了。 所以在陈奇瑜的重兵集团受困陕西之时,崇祯根本没有余力重新组建一支军队,奔赴救援。 他所能做的,不过是让张任学进驻河南,尽量把张一川这股叛军消灭。 那么问题就来了,张一川……好灭吗? 在陕西,扫地王张一川并不是个能拿上台面的人物。 尤其对刘承宗的元帅府来说,众将士都对扫地王部的战斗力有目共睹。 人们甚至猜测,就别说武装到牙齿的大营了,甚至都不需要出动汉兵营,单是俩蒙古营就能把张一川五个营都冲翻。 就连张一川自己,也没有觉得,自己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毕竟论经历、战绩、才能、武力、势力,他在陕西连前二十都进不去。 但那是陕西。 眼下最可怕的省份,近年来的战 争烈度,甚至比对峙前线辽东还要高,大规模战役的次数也比辽东还多。 张一川召唤李自成代打,破了武关,往河南一进,感觉就立马不一样了。 「诶,我好像还有两下子!」 他当然有两下子了。 论资历,他崇祯三年手下就有几百人,有资格参加王嘉胤的清涧大会——虽然没让咱进屋。 论见识,当年清涧排座次,第一的王嘉胤、第二的王左挂、第三的高迎祥、第四的刘承宗,他全认识。 王嘉胤那是老大哥,左挂子投降后的遗产都叫他接受了,高迎祥是他自己拜的大哥,刘承宗是他顶头上司兼兵焚凤阳祖陵的天使投资人。 论经历,早在崇祯五年,他就同闯将李自成、混天王张应金、乱世王郭应聘、蝎子块拓养坤合兵,作为第二代陕西流寇首领,在山西崭露头角。 他们打穿山西,经太行山脉进军黄河以北,在河南彰德府的武安、北直隶广平府的临洺关游动作战,大战石柱兵、川兵、昌平兵、通州兵、保定兵、大名兵,胜负杀伤相当。 随后又潜越河南,一路横穿回了陕西。 天底下什么样的精兵强将他没见过? 只不过张一川身在闯军五营的集体当中,单靠他那两下子,实在不足以显出本事。 毕竟都是经历几年战火洗礼的民军头目,是个人都有两下子。 在关中那段时间,张一川的部队比较拉挎,只是因为他疯狂扩军,编出五个营来,四个都是新的流民营,一下子变得格外弱小。 何况还在关中见识了刘承宗的正规军大兵团战法,连带着让张一川内心对自己的评价,都猛地低到脚指头了。 他怀疑自己这些年究竟是在打仗,还是一直在草菅人命。 这种怀疑情绪,一直持续到他进入河南。 李自成攻破武关,转而南下湖广;张一川则领军进入南阳府,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南阳的唐王府。 不过挡在南阳前面的,是一座小小的内乡县城。 这座城并不容易攻陷,早在张一川还在闯军五营的时候,他们就曾在李自成的率领下攻打内乡。 因为当年内乡知县叫艾毓初,米脂艾家人,李自成小时候拦羊的东家。 他小时候骑东家门口的石狮子,就被艾万年逮住锤过一顿。 后来借贷,借的是艾万年的父亲艾应甲,还不起利息,又被官府逮住锤了一顿。 李自成这辈子,就被艾家人锤过,而且还锤了两顿。 所以李自成攻打这城,很起劲儿。 但当年他们并未能攻陷此城,因为艾毓初也生于边将,族中艾穆、艾万年都是将军,自己又是读书人,兵法韬略也不差。 早在农民军从山西大举渡过黄河进入河南的时候,艾毓初就命人在城外埋了名叫滚地龙的老式引线地雷,药线都在城内,等李自成过来城内引燃地雷,炸死很多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 内乡没有艾毓初了。 说来好笑,艾毓初不是守城有功升官调走了,而是被唐王朱聿键搞到南阳府的监狱里去了。 原因是唐王给崇祯上书,说祖制规定,亲王的封地,地方官吏早晚必须谒见,现在艾毓初这些人总不来谒见。 能把崇祯气死。 这不没事找事吗? 这个家伙崇祯五年才放出来继承王位,当上唐王就没完没了找事,锋芒毕露,总想以亲王身份插手国政。 一会儿因为宗室换授的问题跟自己的朝臣骂架,一会儿又因为别人不拜谒告发,一会又让朝廷加派护卫,存在感比其他亲王 加一块都高。 明显是被他爷爷老唐王关在奉承司里关傻了,整个就一神经病。 天底下哪个亲王,盼着地方官早晚拜谒自己的,真拿自己当大王了? 拿着鸡毛当令箭! 崇祯快受不了唐王了,心说朕天天殚精竭虑,边防线一再收缩又收缩,军队一败再败,穷得当裤子什么事都办不好,就这没崩溃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个倒霉亲戚还天天给我上眼药,一继位就给王府里起个大楼宴宾客,还叫他妈高明楼,就你高明是吧? 有机会,一定要把这个上窜下跳的讨厌亲戚办了! 但现在还没机会,祖制规定就是规定,没人说可以不当回事,但拿到奏疏里说,就得按照规定办。 所以他只能下令把艾毓初逮到司法衙门审理,顺便让礼部发文,给地方官员重申典制,告诉人们确实是有这个规定的,你们小心点。 然后内乡县就被张一川轻而易举地攻陷,甚至主力军才开到城下,先锋参将克天虎就已经领兵攻上城墙。 随后开仓放粮,席卷各地堡寨,一路连战王府护卫、地方卫军,竟无一合之敌。 张一川发现,出了陕西,他对自己的战争评价又回来了。 原来在陕西打败仗,问题并没有出在咱身上,而是在陕西鏖战的那帮人都有问题。 出了陕西,咱就是刘承宗河南分刘,整个人突出一个战无不胜。 什么唐县、邓州、南阳卫,有一个算一个,谁来谁死! 一直打到南阳城下,围了府城,张一川才遇到进河南以来最大的问题——瘟疫。 河南府的弘农、卢氏等地,难民溃兵逃进南阳府,一时间令他的兵力暴涨至两万,但随之而来的瘟疫也席卷郊野。 无奈之下,张一川放弃南阳,转头向北,领兵经汝州攻向福王府所在的洛阳。 他的军队就像穿行于豫西山地的亡灵军团,前边来者不拒招兵买马,后边疯狂减员接连倒毙。 免费阅读. 第六百四十七章 倒霉王爷 万历年以来,天下逐步滑向深渊。 人命不值钱,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至今北方只剩刘承宗有资格、有能力把人命当回事。 张一川没有刘承宗的本事,可是扫地王有属于扫地王的理想,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救人。 河南是中原,有一望无际的平原,但是从黄土高原向华北平原过渡的豫西地区,地貌依然以山地丘陵为主。 这里老话叫五山四陵一分川。 没有平地。 感染瘟疫的逃兵溃卒、无食充饥的流亡农民推着独轮车,在山道间游来荡去,把瘟疫传播到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因为没有人会收留他们。 河南遍地林立的堡寨,并不仅仅是为防兵备寇。 堡寨的起源,是河南地区在崇祯五年、六年经历的两次大洪水。 涝灾中幸存的人们,在高地重新修建家园,正赶上杀进华北平原的农民军被打回陕西,过境河南。 人们就把村寨修起高墙,为求自保拿起武器,在青黄不接的季节,追随堡寨里最强悍的人,保护家人和口粮,以期熬过难捱的年头。 但是一年比一年难捱,外部环境随着涝灾结束急剧恶化,遍地瘟疫、贼寇,临时宗族邻里自保性质的堡寨,逐渐成为山间野地自治的常备军。 继而,分成泾渭分明的士绅堡寨和豪强堡寨。 但不论是什么寨子,都不会接纳外人。 饥民、土匪、流寇、乱军、官军,不论来者何人,想进堡寨,就只有攻陷它一个办法。 因为在这个年代,河南人没有陕西人运气好。 在旱灾的发源地,老陕很难说运气好。 涝灾的可怕程度并不低于旱灾,甚至还隐隐胜过了旱灾。 因为大范围旱灾带来的威胁是刻骨也是慢性的,秀山清水变成荒山秃岭,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 旱灾就像一把钝刀子,一刀刀剌在人类于和平年代建立的温情社会之上,直到完全崩溃。 当温情皮肉褪尽,只剩一具弱肉强食的残酷骨架。 陕西社会被迫降级,人们就像宠物重新变回野兽。 温良恭俭让,那些当宠物时吃饱撑出来的秉性,不需要了。 凶猛、狡猾、残忍,隐藏在骨子里的野性,浮现出来,帮助人活下来。 再重新建立秩序。 而涝灾带来的伤害,是瞬间和短期的。 天象骤变,暴雨骤注,洪水泛滥,冲山倒峡,狂风拔树,骤雨偃苗,屋瓦吹飞,漂屋没村。 昼夜之间,睁眼已处泽国之中,一无所有。 人们不需要像野兽一样,因为野兽也会死在洪灾之中,它完全是运气,全看爆发洪灾时,人在高地还是低地。 站得低,就算有盖世勇武、绝伦智慧以及比肩神灵的领导力,也难逃一死。 随后是短期的瘟疫。 大旱之后必有蝗灾,大涝之后必有瘟疫。 前者是因为蝗虫会在盐碱地产卵,旱灾加剧土地盐碱化,人类不再照顾旱地,蝗虫得到极好的生存环境。 后者则是因为水灾过后,活下来的蠃、鳞、毛、羽、昆全部都跑到高地上去了,相互接触;死掉的东西在水上漂浮,聚尸成丘,腐烂爆炸。 所以瘟疫这几年在河南,是很常见的东西。 不论坏人还是好人建立的堡寨,都能形成一个共识:外来人,可能会传染瘟疫,也可能是官军或流贼的探子。 总之,把他们拦在堡寨之外,离近了强闯就用鸟枪打死、弓箭射死,最稳妥。 但张一川能 收留他们。 别人害怕流寇、官军……张一川不怕。 流寇、官军这种东西,他撒泡尿照照就能见到。 张一川是陕西最强大的流寇首领之一,如今又领受了大元帅府的河南总兵官,在那些别人都害怕的东西里,他是最吓人的那个。 能让他忌惮三分的只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瘟疫而已。 这玩意儿确实让人恐惧,但是对常年流窜的张一川来说,也只是忌惮三分罢了。 因为看不见、摸不着、杀不死、防不住、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闯。 闯过瘟疫横行的地带,是他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在这过程中,得益于河南五营惯于农民军的组织形式,他能够尽可能地收拢、裹挟看见的所有溃兵、流民、土匪、强盗乃至老弱妇孺,并将之依照宗族、职业、地域等特点,快速编成一支新的流寇部队,协同行动。 农民军的组织形势也很严密,张一川做为首领,以河南五营为本部人马,随后 每个参将除了本部一个营,另负数个少则二三百人、多则五六百人的大队,以本部派出十几个老流寇为大管队,招募健壮之人发给弓马刀枪,组成各个大队的中坚力量。 大队令都听大管队的,而所有大管队都听本管参将的,而五个参将听张一川的。 所以这种指挥,并不会像刘承宗统率数万大军那样,撞上指挥能力的瓶颈。 因为张一川管的没有那么多,他既不需要管理驻地、也不需要管理兵粮,因为他们有足够多的后勤人员。 没人愿意停下来,停下来就是死,只能跟着大队行动,在豫西翻山越岭。 每一个层级的队伍,都只知道上级队伍的准确位置,每日早晚各派人报告一次,让走就走,让停就停。 走的时候只管行军,停的时候各个大队乃至各个小队各顾各的事,随处安营,打马草的打马草、该打粮的去打粮。 染病的人在各大队队、减员,躺在地上等死。 一时间五营参将标下,几十个大队漫山遍野排出方圆几十里地的宽度,整个队伍就如滚雪球一般地膨胀起来,呼啸掠过一个个郊野村落、山间堡寨。 他们经过的地方处处烽火,如同长了四脚的移动城寨,将那些曾经把他们拒之门外的堡寨攻陷,杀掠富户、裹挟贫户,继而赶往下一个县城。 能攻下城池,就攻。 攻不下来,则浅尝辄止,该撤就撤,继续走。 农民军组织形式的一大特性,就是必须流动。 人少的时候要走,在哪儿停下都不安全;人多的时候更要走,停下来人的心就散了。 攻不下城池要走,停下来没有粮食吃;攻下了城池更要走,因为一个地方的粮食不够他们吃。 当然路上张一川也没闲着,疯狂翻看大元帅的《救荒定疫书》,命军队沿途袭击堡寨、城池,着重搜寻医匠、药材,将感染瘟疫的农民军留在攻陷的堡寨里,留下医匠药物,教其自救。 至于进攻洛阳,则是因为福王海内巨富之名早就名传天下,张一川料想福藩惹得天妒人怨,攻打起来应该很容易。 张一川的部队先攻打河南府的永宁县,试图为攻打洛阳城筹集军资,并建立稳固的后方粮道,能够待瘟疫结束后与陕西的刘承宗寻求人才支援。 永宁城内有个致仕乡绅张论,尤其知兵。 此人在天启元年到四年间任四川巡按,其间爆发奢安之乱,他跟巡抚标营一起防守成都府城;崇祯二年任四川巡抚,以平叛功勋得了世袭锦衣卫指挥使的荫官。 他在城外修了几座城寨,安置了一批战伤残疾的巴蜀旧 部老兵,在城外初闻贼至的消息,便将老兵收进城内。 同时与知县武大烈、军官马有义一同讨论战守,此外还捐出家财募兵固守。 以至于这座小城虽然有个万安王府,但王府只是不出钱出力,并没有起到什么反效果。 实际上大明的王爷,第一等贤王自然是肃藩那种,在地方不做坏事、遇事敢出钱出力,平素里再做些善事。 但那可遇不可求。 正常的王爷都是秦王、韩王、福王、潞王这种,王府出一堆女干人,自己昏聩不理事,理事也不通人性,遇着大事没担当,不出钱、不出力,基本上城里有没有这个王府都一个德行。 没啥正面效果。 最次一等的王爷,就是现在的唐王,朱聿键这种。 虽然唐藩给朝廷捐银子最积极,动不动就捐个三千两,但架不住朱聿键这个人,几乎是藩王版本的崇祯,自我又教条。 内乡县的知县艾毓初,在流贼薄城时守城有功,因为没有早晚拜谒,被他拿祖制弹劾,弄到大牢里去了。 还有南阳府的知府陈振豪。 崇祯五年,唐王出银千两,让知府修城墙。 陈振豪对此事非常不满,认为这不是藩王的职责,所以没有差遣徭役派工提供支持。 等到崇祯六年流贼来了,陈振豪为守城把唐府仪卫调到南阳城墙上守女墙,战后又被唐王告了,说他擅取仪卫守陴。 现在南阳知府陈振豪在刑部大牢里躺着呢。 藩王干预朝政,致使地方官员受罚,崇祯以来就唐王一个,可以说震惊朝野。 在唐王诸多别出心裁的弹劾中,唯一一个幸存者是卢象升。 卢象升领兵平叛过境南阳府,没进城拜谒,唐王告状指责其失了人臣之礼。 崇祯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了,唐王就是在奉承司里被关傻了。 他在奉承司里被爷爷囚禁了十六年,对世间一切规则,了解来源不是实际生活,而是大明律法里的宗室管理办法。 以至于其继承王位之后,一切找存在感的行为,对地方起到的作用是真真正正的反效果。 地方官都被他搞没了,他自己又不能以藩王之身接手工作,遇到战事只知道告状,还能咋办呢? 所以其实整个河南,现在最好打的地方,不是福王所在的河南府,而是唐王所在的南阳府。 而就在张一川攻打永宁县的时候,河南府城洛阳的官府就已经行动起来。 驻扎此地的巡抚陈必谦、福藩亲王、参政、参将等官员联名向府内全境发布告示,命令各县严防死守,向朝廷请求援军、让开封做好防范。 同一时间,洛阳县城外乃至河南府的有钱大户以及难民、堡寨力量以及地方武装,成千上万地涌入洛阳城,城中寺庙、道观都已住满难民。 官府与商户开始在城内分设粥棚施粥,给城内难民、百姓发给号牌,布置练勇在城内巡逻,提防小偷小摸明抢暗女干,维持治安。 衙役押着数百囚犯从城外的洛河滩拉石头往城上运送,枪炮弹药也运上城墙。 张一川在围攻永宁的第四天得到消息,派出小队扮作难民向洛阳混去。 但洛阳城开门的空窗期已过去,他派遣的探子仅混进去几个人,洛阳就已关闭四门。 并张贴告示,城内凡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男女,俱要参加护城,男的上城墙,女的去做饭,如有不从,就地正法。 随后洛阳城完成了防守部署,男丁在城上进行城防演练,女眷在街道搭棚垒灶、磨面摘菜。 而在永宁围攻的第七天,张一川也迎来转机。 七日以来,他打得按部就班,每日以麾下小营轮流攻城,其中夹杂本部人马次第进攻,即使是夜里也要用火炮轰击,时不时起来惊扰,以期待不给守军轮换修正时机,让其朝不得食、夜不能寐。 但永宁县的守军也极其顽强,河南毕竟不是缺粮缺到极致的陕西,官府开仓,守兵吃饱,以精兵守小城,反倒比守大城更容易。 可是谁也没想到,主持防守城池的张伦,因为在城外寨子撤入城内的路上染了瘟疫,在城内主持防守又太过操劳,在这个节骨眼上病殁了。 他一死,城内守军的防守意志立即出现动摇。 而城外的张一川也察觉到这一变化,当即停止进攻,派人在城外喊话劝降整整半日。 劝降的目的不是让人投降,而是加剧意志动摇,并使守军松懈。 待到第八日傍晚,城内军官马有义弃城逃出,被围在城外的克天虎部捕获。 张一川随即下令在东西两面展开总攻,一队河南新招募的农民军攻上西城墙,城内随之大乱,人们争相自城南逃向洛河,永宁城随即陷落。 第九天,永宁失陷,万安郡王被杀的消息先传至宜阳,成群结队的宜阳百姓向洛阳奔逃,张一川的军队尾随其后,于傍晚抵达洛阳,在城外安营扎寨,人喊马嘶,络绎十余里绵延不绝。 一时间洛阳震动,城上守军愈加紧张。 就连福藩世子、德昌王朱由崧也遣王府校尉于城中采买大量酒、牲畜、布匹衣帽等物,以备战时劳军。 而在城外,扯地连天的重重大帐间,篝火堆堆而起,将夜幕映得血红。 免费阅读.